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覆汉 作者:榴弹怕水 内容简介: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   作为一个遗腹子,公孙珣很早就从自己那个号称穿越者的老娘处获取了人生指导纲领。然而,跟着历史大潮随波逐流了一年又一年,他却发现情况渐渐有些不对了!   这是一个半土著的男人奋斗在大时代的故事! 第一卷 楔子   冬日晚间。   京城五号线末班地铁内。   乘客稀少,只有少数车厢内有零星乘客而已,其中一节车厢里,更是只有一位带着黑框眼镜,套着白色羽绒服,摇摇欲睡的女士……或者女孩?反正这年头的大龄处女跟成熟少女一样多,也无所谓女士或者女孩了。   “屁点灵感都没有!”随着车厢一个咯噔,女孩猛地醒了过来,嘴里也开始莫名其妙的嘟囔了起来。“整个北京就没有一个都市传说像点样子,还五号线末班车一个人的话能看到锁龙井……到处都是灯光,哪里都是现代化设备,老娘信了邪才跟这儿继续浪费时间!”   “可明天的章节怎么办呢?”发泄完毕,扶着扶手站起来的大龄女孩略显无力的继续发散起了思维。“已经请假两天了,这个月全勤是要不了了,编辑也未必会理会自己这个扑街写手,可仅有的一些死忠读者大概会不满吧?”   “老娘好好的穿越不写,当初怎么就信了邪的写起了都市灵异?”   “莫不是江女才尽了?是不是该换个工作?可中文系的废柴除了写网文还能做什么?”   “要不回老家?”   胡思乱想之际,地铁门陡然打开,似乎……是到站了?   大龄女孩迎着开门的寒风打了个寒颤,然后几乎是本能的就一步踏了出去。   周围一片漆黑,身后的地铁车厢稍一停顿就关上了车门继续往前驶去,懵圈的大龄女孩一直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很快,随着她的眼睛适应了光线,这位女频写手马上就没有了多余的心思。或者说,她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景象所镇住了——那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石头所砌,残破而又现实,井后面立着一块石碑,字迹模糊不可见,而井的一侧则立着一根石柱,一条铁制锁链赫然从柱子上扯出来,然后一路拖到了井口里。   就是这么一瞬间,大龄女孩似乎忘记了惊骇、恐惧这些情绪,几乎是带着一丝使命感,她快步上前向前试图拽住这根长长的锁链,仅仅是想看看它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永远拉不完——话说,来到锁龙井旁,不拉一下这个锁链岂不是白来了?   但也就是她握住锁链的那一刻,井后的石碑突然微微一颤,然后迅速龟裂开来,锁链起头处的石柱更是直接断开,井中也随即闪过一丝五彩的光芒……然后,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糊涂蛋女频写手就被那铁链带着反向被拖入到了井中。   刚一入井,石碑就碎掉了,然后覆盖于井口之上。   ……   “汉永寿元年元月,辽西有吏自州中归,路遇一女自井中出,自言沛国谯人也,坠井,恍惚间已至此处。吏察其颜色、言语、衣物,皆大家所有,纳之。后吏半载而亡,女不复嫁,寡居养其遗腹子。且其人善商贸,知财货,乐善好施,救助孤寡,素为族中所敬,皆呼曰:公孙大娘。”——《搜神记》 第一章 卢龙塞   汉熹平三年冬,公元174年,幽州北部要冲卢龙塞,寒风呼啸。   塞外,一座足可容纳数千鲜卑军士的大营立在了数里外的要冲路口上,左侧是燕山山脉伸出来的一座山,右侧则是滦水。冬日间,山色显得格外漆黑,而栾水又显得格外发白,两两映照,倒是显出了一派肃杀之气。   而与这座大营形成鲜明对比的,自然就是大营南方那高大巍峨的卢龙塞了。   卢龙塞就是后来的喜峰口,是燕山山脉上的一个天然隘口,这地方南侧地势平缓,海拔不过两百米,等来到北侧却突兀的上升到了海拔一千米的高度,唯独中间被滦河冲刷出了一个巨大的隘口,车马通行无阻,向来就是塞外进出华北平原的主要通道。   这么一个位置,大汉朝当然也不是瞎子,所以此处的防线被修的固若金汤,尤其是正对着大路的卢龙塞,各处全都用条石磊成,城墙足足高五丈多,而墙上还又加修了高达三丈的望楼。   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卢龙楼了。   站在楼下,所谓高大巍峨,气势雄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此时,就在这巍峨的卢龙楼中,一个军官专用的干净向阳房间里,堆砌着十几个大箱子,而一名身材高大,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大概勉强算是青年的人,正独自正身坐在门口的几案前,并茫然的盯着窗户出神。   “三国吗?”不知道过了多久,名为公孙珣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天下还有十来年就要乱了吗?这大汉的天下明明……总之,真真是不可思议。”   话说,早在数年前,面对着一场席卷了半个幽州的瘟疫,自己那位当时因为一时伤寒咳嗽而惊恐不已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告诉自己,说她是什么穿越者,还说什么大汉将亡,龙蛇并起,三国乱世马上就要到如何如何的……   然后,又是什么黄巾起义,什么官渡赤壁,什么东吴四嘟嘟,五虎上将,五子良将,还有人妻曹和大乔小乔之类的,絮絮叨叨、杂七杂八的讲了两个月的故事。   甚至她还说,自己那位名为公孙瓒的族兄三十多岁的时候就会成为这天下间数得着的一路诸侯,而且还是什么三国前期的巨头。这些说法,算是遗腹子的自己,当时自然……呃,自然是百信无疑的。   道理很简单,对于一个自幼丧父的少年而言,不信自己母亲还能信谁?   实际上,公孙珣的母亲虽然平时有些跳脱,但细细想来也确实是很称职很厉害的。   她虽然只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而且一开始还因为‘克死’了丈夫而被族里的老人们厌弃,但却能顶住压力以一己之力开办商号,为自家置办下好大的产业。不仅如此,赚了钱后,她还四处周济族人、乐善好施,甚至资助不少出仕的族人去经营官场……如今,早就已经是族内很受敬重的长辈公孙大娘了。   再加上她本人也知书识字,亲自为公孙珣开蒙,让他从小便识文断字、懂易知数不说,甚至还鼓励他骑马射箭,舞槊弄棒之类的。   试问,这样的母亲面对着时疫时说出的近乎于遗嘱的那些话,公孙珣怎么可能不信呢?   可是后来,一方面是公孙珣的母亲,人称公孙大娘的那位居然熬过了死人无数的瘟疫,依旧活蹦乱跳。另一方面,随着公孙珣慢慢长大,先是借助亡父的人脉去了辽西郡治阳乐城,在那里当了郡吏,算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了两年,然后又借着家族势力、母亲的钱财以及自己那算数的本事逐渐升迁,如今不过十八九岁,却已经做到了秩两百石的主计室副史(也就是负责统计口的副长官)……   而公孙珣前途远大之余,不免对母亲的说法有了些质疑和逃避……也不知道是不是母亲日常所言的‘青春期叛逆’。   不过,所以说不过,就在数月前,公孙珣的这种质疑和逃避却突然彻底的消失不见了!因为,他真的见证了奇迹。   这个奇迹具体来说就是自己的族兄公孙瓒了。也就是那个出身很不好,经常需要自家接济,然后长的虽然帅气,嗓门也大,但脾气也挺大的那位……呃,那位‘三国幽州巨头军阀(公孙珣母亲的原话)’。   话说半年前,公孙瓒碍于前途,终于扭扭捏捏的去了郡里,跟自己一样当了个小吏……这年头的风俗嘛,郡守征辟吏员的时候必然选择本地大族,而公孙氏可是辽西第一大族,基本上这辽西五城中的令支城就是公孙家开的。所以,公孙家的子弟束发以后,想要入仕的话,那大门总是敞开的,只不过会因为出身高低,起点不同罢了。   而自己的族兄公孙瓒、公孙伯圭,他的起点跟两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根本就是升斗小吏,负责站在门口传话的那种——换句话说,他跟自己如今这个主计室副史差了不知道多远!   然而,就是因为长得帅、嗓门大,自己这位之前还寄居在自家商铺里和自己睡对门的族兄,竟然直接被本郡刚来的侯太守看上了眼,并招了女婿!   凭什么啊?!   自己在这郡中做了两年的吏员,官职更高,也更年轻,而且同样长得也很高大帅气好不好?用自己亲娘的话说,猿臂蜂腰,仪表堂堂,将来也是要当虎臣名将的!怎么就不能看中自己呢?   而且说到门当户对这种硬条件,自己也姓公孙好不好?甚至自己家比公孙瓒家里富有了不知道多少倍,郡守真要是把女儿许给自己,自己完全可以拿出来钜亿的钱来当聘礼的!   真的是钜亿,万贯家资,不打折扣不吹牛的那种!   要知道,自家老娘一手创办的安利号可是经营了近二十年,辽西公孙氏所在的令支城又守着卢龙塞这个连接河北和东北的要冲,两两相加,那个安利号基本上垄断了辽东那边的大部分生意,分号从乐浪一路开到邺城的!   所谓朝鲜的人参、辽东的大马、三韩的女婢、乌桓的马奴、右北平的栗子、河北的粮食丝帛、青州的铁器,用自己亲娘的话说,以世家大族的身份在汉代做生意,简直就跟捡钱一样!   你说一亿钱,怎么可能凑不出来?!   实际上,当了两年吏员的公孙珣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才是自家在族中地位越发重要的根本原因——整个公孙氏的财神娘娘就在这里嘛!   当然,公孙珣不知道的是,族里一开始不是没想过把生意抢过去自己搞,但是搞来搞去却发现,论做生意,似乎还是这个人称公孙大娘的寡妇是一等一的好手。全族努力去做,赚的还不如这位公孙大娘分润出来的多。   于是乎,大概是十二三年前,也就是公孙珣还扎着垂髫的时候,包括辽西本家在内,还有辽东分支、东莱分支的公孙氏一起达成协议,正式把生意交给了自己母亲统一打理,族中按比例分红。从此,自己家在族中的地位才显赫了起来。   但是……所以说但是,回到眼前,人家侯郡守就是没有看上自己这个家财万贯的公孙珣,就是看上了自己那位大嗓门的族兄公孙瓒,这一点跟自己母亲当年感冒的时候所说的一模一样!   而且更惊悚的还在后面,大概十来天前,刚刚在自己母亲资助下结了婚,还被族内长老取了字的族兄公孙伯圭忽然被他岳父侯太守给放了假——并手书一封,让他去洛阳缑氏山,去找幽州大儒兼名臣卢植学经传!   这跟自己亲娘当年说的那些话还是一模一样,由不得公孙珣浑身发冷,不敢不信那些鬼故事!   实际上,现在公孙珣都还能想起数日前自己母亲把自己从郡城叫回令支后,当面说的那些话:   “有些东西当年大疫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也懒得瞒你,现在知道当年老娘为什么不让你去青州找郑玄学经了吧?”   “经传当然是要学的,我算看明白了,这玩意就是这大汉朝的学历证明,不学这玩意是当不了大官的,躲不掉的。”   “郑玄很厉害,我当然知道,和卢植同门嘛,经学上的名声却更高一些。”   “不是我吹牛,以你娘我的经营,早在三年前你刚束发的时候,就能在青州那边找到几十个跟郑玄有直接关系的豪族大家把你举荐为入室弟子,为什么拖着不让你学?”   “很简单,上大学不仅要看师资力量,还要看同学的,有公孙瓒和刘备当同学,你知道是多大的人脉吗?三国顶级的潜力股不多,幽州就俩,一个前期一个后期,老娘如今已经给你备好了!”   然后,自家老娘果然给自己备好了好几车的财货,里面甚至还有蜀锦、珍珠这种高档货,让自己亲自带着几十个宾客护送到郡城那里去,去贿赂侯太守,好让自己也能跟着已经收拾停当的族兄公孙瓒‘带职进修’,去那洛阳缑氏山跟着大儒卢植学经。   再然后?   再然后自己就被困在了这卢龙塞里!   天杀的鲜卑狗,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寇边,自己可是要赶在年前去送礼行贿的!是要去洛阳学经的!而且要去见识一下那位传奇的刘大耳朵的!   而且,自家老娘这次可是掏了心窝子帮自己设计好了前途的——学完经回来以后就可以谋划一下秩三百石的上计吏,然后凭借着三年一次的上计制度去洛阳,弄个三署郎当一当,只要能做成三署郎,出来就是六百石朝廷命官,再去刷政绩,就可以一路直奔两千石了!   后来的什么三国乱世如何苟全姓命且不提,上计吏、三署郎、六百石、两千石……这些东西,自己这个已经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可是很想试试的。   男子汉大丈夫,生于此世间,不做个两千石,为一郡之主,岂不是白活了吗?!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却被这群鲜卑狗给堵在了卢龙塞里,已经足足六天没动弹了!这要是一直等到过了年,自己来不及赶上族兄公孙瓒这个顺风车怎么办?钱帛虽然很有用,但是未必就真能买来两个两千石大员面子的……万一到时候错过了时机,人家候郡守又不乐意专门给写介绍信怎么办?或者写了,自己再赶过去,卢植一甩手,说这一期学员满了,不收了怎么办?   所以说,天杀的鲜卑狗啊!竟然要坏自己的前途?!   “兄长?”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怨天尤人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拉开,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带着一股寒风卷入到了屋内。   “阿越。”公孙珣这才回过神来。“你不是在城楼上和咱们那位族叔观察敌营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有个人。”浓眉大眼的公孙越略显兴奋的坐了下来。“之前兄长你找我问的那个人,正好被我看到了。”   “哪个人?”这话没头没脑的,公孙珣自然稀里糊涂。   “韩当韩义公!”公孙越赶紧应道。“就是去年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咱们令支城里弓马最好,膂力公认是乡中之冠的那个韩义公。我当时一说,你就让我帮你盯着的。这次你回来,我还想着把他带来给你看看呢,可一直没找到……没成想竟然在这卢龙塞里遇到了,原来是做了个骑卒什长。”   “韩当韩义公。”公孙珣若有所思,然后忽然起身。“韩当韩义公?!”   “是啊。”公孙越点头道。“果然是兄长要找的人吧?”   “你且等等。”公孙珣四下走动,连连摇头。“韩当……韩义公!名和字都对,想来或许就是此人了。可此人不该是江东人吗?这可是江东猛虎的爪牙。怎么会是我辽西人,听你意思,还与我们是同乡?!”   “是啊,”公孙越坦然点头道。“就是我们令支人啊,哪里是什么江东?还什么江东猛虎,兄长莫非是在梦呓吗?”   公孙珣愕然无语——这个人的出现,算是自家老娘预言对了还是错了?又或者,纯属巧合?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图苟全性命于乱世……这历史的车轮,还真是说来就来啊!   ……   “灵帝立,幽并凉三州缘边诸郡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杀略不可胜数。”——《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第二章 请战   “诸位乡邻子弟,自从建宁年间算起,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边郡,几乎每年都被鲜卑抄掠骚扰。少的时候来个百十骑,多的时候成千上万,今天杀我乡邻,明天掠我财货。春日间青黄不续就来打草谷,秋日中膘肥马壮也来抢粮食,就连冬日里草原上寒蔽不堪,也要来寇边抢点衣服御寒。如今年关将至,鲜卑人依旧列营于塞前,莫不是要我等在塞中过年?真真是岂有此理……”   说话的是一个体型雄壮的青年,细髯鹰目,挎刀披甲,昂然四顾,端是一位燕地豪杰,唯独一双罗圈腿显得有些不和谐,却也告诉周围人这是一个惯于马上作战的勇士。   话说,卢龙塞虽然核心地段只有眼前这一座要塞城池,但整个卢龙塞防御体系却是横跨辽西、右北平两郡,长约百余里,而听公孙越刚才解释,这个叫韩当的此时正是这卢龙塞中隶属辽西段的一名骑卒什长。   不过,这位看起来颇为雄壮的什长固然是慷慨激昂,可庭中数百人大多却也只是听着而已,只有十几个立于此人身后的士卒跟着鼓噪,引来了些许骚动。   “这是什么意思,这韩当想要干吗?”公孙越今年只有十七岁,刚刚束发没两年,既没有进学也没有入仕,有些事情未必就能懂。“刚才还没这样呢。”   “能有什么意思?”在郡府主计室中混了两年的公孙珣忍不住扶着楼梯打了个哈欠。“想立军功而已。”   公孙越这下子才恍然大悟:“他是想鼓噪聚众,要挟上官让他率众出击?”   “没错。”   “可是,族叔他今日不是正在这卢龙塞里巡营吗?上面卢龙楼上这么多大人物,就不怕引起动静被治罪?”   “要我说,恐怕他就是听说了咱们那位族叔今天巡营的事情,这才专门鼓噪的。”公孙珣再度打了个哈欠,连连摇头。“这样好了,既然是咱们老乡,不能看着他吃亏,阿越你去楼上找咱们那位族叔……”   就在兄弟二人在楼梯上嘀嘀咕咕的时候,那边中庭的骚动也果然引来了岗楼中中级军官们的注意,南侧城墙上,一名戴着黒帻身穿绛红色军衣的队率,连胡子上的汤汁都不及擦拭,就气急败坏的探出了头来:   “义公,大家都在吃饭,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是饭中有砂石啊,还是汤不够热?你跟我讲,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田队率。”韩当闻言微微一笑,既不急也不恼。“饭也足汤也热,只是儿郎们气愤于鲜卑狗的嚣张,求战心切罢了……”   “心切个屁!”那名姓田的队率闻言大怒。“且不说军中大事自有贵人们做主,就说这都日头都西沉了,我们屯又都是骑兵,莫非你还要纵马夜战不成?”   “队率,听我一言吧。”那名什长俨然还是心有不甘。“夜战我韩……”   “老子不听!”这位队率实在是被气到了,张口又是一句粗话。“倒是韩当你是我下属,得给我听着!”   “是!”韩当无可奈何。   “韩义公,我自然知道你的本事,也知道你一个寒家子做梦都想出人头地,可今天是你耍赖使痞的时候吗?两郡贵人就在我等头上的卢龙楼上探查敌情,若是被你惊扰了,治你个乱军的罪名,把你砍了也就砍了,不要连累我!”   此言一出,这青年什长气势再度为之一滞,身后十几个骑卒也纷纷泄气。   “好了,”田队率见到手下众兵痞有些气馁,也不由得松了口气。“你们如果全都吃饱喝足了没地方撒泼,就都给我去廊下照顾马匹,也省的在这里无端生事。”   然而十几个骑卒虽然气竭,但各自相顾,竟然没一个走的,而且最后纷纷把眼睛看向一边的那个什长。看到这一幕,公孙珣不由啧啧称奇,因为按照公孙越的说法,这韩当不过才投军小半年,竟然就能以一个什长的身份拉拢住十几个骑卒,看来这个韩当韩义公恐怕还真就是自家老娘说过的那个韩当了。   另一边,韩当在伙伴的支持下,果然又硬着头皮顶了上来:“队率,我真不是无端生事,确实有一个妙计可退敌。”   田队率闻言气急败坏,眼看着就要亲自下城楼来和这厮亲自理论,却不防自己对面那座高楼的楼梯上忽然闪出一个脑袋来:   “那位有妙计的韩当韩义公,长史让你上来。”   果然还是惊动了贵人!   队率惊愕万分,而韩当眉开眼笑,对着自家队率挤眉弄眼了两下,然后即刻扶着刀柄快步上了五丈高的城楼。楼梯处,只见一名身高八尺,锦衣白袍的青年正笑吟吟的候着自己,自然就是公孙珣了。   韩当不认得对方,但只看穿着气度也知道对方是个世家子弟,非富即贵,于是赶紧行礼。   “义公兄不必如此。”公孙珣有心结识此人,所以也赶紧扶住对方。“随我上楼吧,咱们去找公孙长史。”   韩当闻言更是喜不自胜。   话说,公孙珣所说的公孙长史,复姓也是公孙,单名一个昭字,正是公孙珣与公孙越,还有那个公孙瓒三人的族叔……没辙,谁让公孙氏在这渤海一圈的各郡都是名族呢?而且人丁兴旺,官路亨通。   总之了,这位出身辽西第一豪族公孙氏的公孙昭大人,被举过孝廉,又入朝做过三署郎……也就是公孙珣孜孜以求的那条路了……如今正是这右北平长史,乃是一位六百石实权的高级官吏。   再说了,这卢龙塞横跨辽西、右北平两郡。再加上辽西郡地域极广,换成后世地图,直接从后来的辽宁阜新一直延伸到河北迁安,而且郡中五座大城池,四座在河北平原上,受到卢龙塞的保护,唯独郡中首府阳乐城却远在塞外,那么鲜卑人一来,辽西就天然被分割成了两块。   而既然如此的话,在辽西郡守没法管着这里的状态下,身为右北平长史,又是辽西公孙氏子弟,公孙昭在这卢龙塞里当然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了。   能见到这位,韩当焉能不喜?   不过,刚一上楼,之前还眉开眼笑的青年什长马上就有些怂了——无他,甫一登上卢龙楼,他们就迎面遇到了一群黑着脸的要塞中级军官,最前面的赫然是这要塞里的八个屯长、四个曲军侯,甚至还有一位军司马!   要知道,按照汉代军制,两伍一什,五什一队,两队一屯,两屯一曲,不说别的,这四位曲军侯就已经比他这个小小什长大上足足三级了,而且更是秩六百石的朝廷命官,再加上现在正在战时,真要恼怒起来,这四人中随便一个一刀砍了他这个聚众鼓噪扰乱军心的什长也无妨的……外人还要夸一声治军严谨。   但是,这些人也只是黑着脸瞪了他一眼而已,然后却又忽然对着领头那名世家子换成笑脸,并左右一闪,竟然主动让出一条路来……一位被吏员、军官、豪族簇拥着的真正的贵人方在眼前。   只见此人三旬有余,面色微红,细眉大眼,梁冠大氅,再加上腰间表明身份的铜印黑绶,自然就是那公孙昭了。   “见过使君。”身份差距太大,韩当赶紧下拜。   “你就是韩当?”公孙昭微微蹙眉,先是看了眼身旁来报信的公孙越,又有些无奈的看了眼领路的公孙珣,这才压着性子朝来人问起了话。“听说你有退敌妙策?且说来听听吧。”   “不敢当使君礼遇。”机会就在眼前,韩当自然努力鼓起了勇气。“也不敢称妙策,只是听闻鲜卑杂胡在塞外挑衅,心中多有愤懑。韩当不才,愿意夜袭敌营,夺回乡里子女!”   “你的忠勇我是知道了。”公孙昭微微颔首,略显敷衍着说道,然后眼睛却依旧往自己那个闭目不言,立于一旁的侄子身上瞥。“只是夜袭……”   “夜袭断然不可!”就在此时,旁边一名直裾梁冠的中年人忽然插嘴道。   公孙昭如释重负:“田君你且说来!”   “使君。”这名姓田的文士俯身道。“请看城外鲜卑大营……”   “不知足下何人,现居何职?”一直没吭声的公孙珣忽然睁开了眼睛。   “呃……不敢称足下,鄙人……鄙人是右北平徐无县田氏……”   “现居何职?”公孙珣在郡守府里厮混了好几年,又有两百石的官面身份,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人。   “尚为……白身。”这位姓田的右北平豪族满脸通红。   “既然是白身,这军国之事还是不要置喙的好。”公孙珣一脸认真地说道。“诸位想想,白身建言这种事关生死的军事,长史大人是听呢还是不听?若是不听,免不了有人会说长史大人不听人言,闭塞言路;可若是听了,事成固然好,可事若不成,进言的人拍拍屁股走人了,长史大人与这卢龙塞里的诸位官吏军士却要为此承担责任,甚至赔上性命……这不是让大家难做吗?”   这位田君当即羞愤交加,不敢再言。   “那阿珣……呃,那公孙主计以为到底可不可以出战呢?”公孙昭无可奈何,赶紧出言截住,那样子,似乎是生怕对方再扯出些不好听的话来,让大家难做。“你是辽西郡的两百石主计室副史,也算是职责在身了。”   “我不知道。”阿珣也好,平白升了半级的公孙主计也罢,反正就是公孙珣了,两手一摊,差点没把自己这位叔父给噎死,但他旋即又指向了还跪在那里的韩当。“不过,现在不是有一位熟知敌情的人物在这里吗?是战是守,叔父为何不先听一听他的话呢?”   公孙昭似乎是对自己这个还差一年没冠礼的族侄有些忌惮,所以终于还是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韩当是吧,你且起身,细细的说一说……”   韩当闻言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略微振奋之余,当然免不了再度略显感激的看了眼那位叫多次对自己释放善意的青年。   公孙珣也不多话,而是朝对方笑了笑,退后半步,让开了视野。   韩当深呼吸一口气,赶忙上前半步,指着卢龙楼外的清晰可见的鲜卑军营趁机说出了一番话来。   原来,韩当的意思固然是被那个队率猜到了,是想要夜袭,但他还真不是立功心切到无视现实的地步,理由还是很充分的。   要知道,鲜卑人分出一只兵马屯在塞下数里之外的路口,并不是指望着能攻破险峻的卢龙塞……实际上,你让鲜卑大汗檀石槐亲自督师领上个几万精锐鲜卑过来,也未必就能击破这险要雄伟的卢龙塞。很显然,这几千鲜卑人在此立下营寨,只是为了堵住塞内军马的出口,防止他们在塞外的辽西、辽东、玄菟等郡分散劫掠时遭受到突然袭击,被内外开花,落得个有来无回。   而此时,随着年关将至,北风带着寒潮压了上来,鲜卑人的劫掠行动其实已经来到了后半段,容易抢的基本上这几天已经抢了,剩下的不是要花时间啃的硬骨头就是没油水。实际上,这些天经常能在楼上看到完成了抢劫任务的鲜卑人带着‘战利品’来到卢龙塞下汇合大部队,又有一些没分到没什么战利品的部队急匆匆的离开此处。   而韩当的理由就在于此了:   首先,来来往往的,今天的鲜卑军营里军力其实应该处于一个最虚弱的阶段,大略看来,现在可能只剩下有两三千人,甚至更少;   其次,此时留守大营的部队,很多都是抢劫过的部落,战利品在手,思家心切,恐怕战斗欲望也不是很高;   再次,部族之间,留守大营和劫掠部队之间,一定会有分赃不均的现象出现,打起来未必相互支援得力;   而且,最近部族轮换来往的太多,大营里管事的鲜卑贵族估计在管理上也有些力有未逮,未必就能把大营安排妥当,做到指挥得力;   最后,这是救出被劫掠的汉人子女财富的最后机会,再不打,过两天这些被抢走的人口、财物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既然如此,即便是抛开最后一条道德大义,单纯从军事角度来看,夜袭成功的概率也是很大的,因为敌营一旦失控,各个部族很可能会直接弃营而走,各归本部。   说完这些理由,韩当略显期待的再次朝着公孙昭下拜:“战机稍纵即逝,当不才,愿为国杀贼。请明公予我一百马军于今夜袭营,只要能够撼动敌营,到时候明公再发步卒接应……定可大胜!”   公孙珣在身后连连点头,这话听起来就很有气势,果然是有那么几分虎臣风范!   然而,掌握大权的公孙昭看了看就在数里外的敌营,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开了口:“义公暂且回去歇息,此事……再议!”   此言一出,卢龙楼上,众人释然,韩当颓然,而公孙珣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   “公孙昭者,辽西令支人也,太祖族叔,举孝廉,熹平年间,为右北平长史,后迁襄平令。”——《旧燕书》·卷二十九,列传第十五 第三章 相谈   天色已晚,卢龙楼下公孙珣独居的房间里,去掉甲胄,一身汉军标配的绛红色直裾,前来做客的韩当坐立不安。而在他身旁,则摆着一匹价值连城的崭新蜀锦,上面还放着一把装饰精美,但却质地出色的硬弓。   等到这个时候,韩当哪里还能不知道眼前这个锦衣年轻人到底是谁?公孙大娘家的大郎嘛!家中财货巨亿,而且本人也是一表人才,这么小的年纪就成了主计室中两百石的副史……有钱、有容貌、有本事,而且还是世家子,俨然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小贵人。   只是对方自打束发以来就在阳乐城中为吏,自己并没机会结识而已。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一个世家子,为何要对自己一个初次见面的匹夫如此看重?不仅之前在卢龙楼上出言帮衬,此时更是请自己过来,又是相赠贵重蜀锦,又是相赠好弓的?   “公孙主计如此看重在下,倒是让在下惶恐了,敢问可有所求?”此时的风气如此,韩当更是边地游侠出身,既然心中有惑自然就开口直问了。   话到这里,韩当还稍微顿了一下,并说出了一条额外信息来:“我父母早年都殁在时疫里,常跟着叔父在贵家安利号里往来贩马,很是受了公孙大娘的照顾,所以要是力所能及,我一定不会推辞。”   公孙珣闻言微微一笑,这不废话吗?他当然有所求,只不过求得却是对方这个人罢了。   没错,公孙珣陡然发现这位母亲跟自己提过一嘴的江表虎臣竟然只是一个什长,而且还是自家老乡后,直接就动了心思——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收一个什长为宾客,不要太常见好不好?   而且这个念头一起来就再也压制不在,为什么不呢?难道就因为他后来不知道隔了多少年会成为什么劳什子江表虎臣?!   当然,心里如此想着,公孙珣嘴上却是说起了另一番文绉绉的话来:“今天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义公兄的风范着实让在下心折,所以才专门邀请你过来结识一番罢了!所谓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既然披甲执锐,立于边塞,那就应当不顾生死,为国效力!义公兄可知道擐甲执兵的典故?”   “这还真要请教。”韩当一个边地游侠,当然是一头雾水。   于是公孙珣赶紧解释了一下。   原来‘擐甲执兵,固即死也’这句话出自左传版的《春秋》。   说的是齐晋交兵,晋国元帅郤克受伤严重,就忍不住告诉了自己战车的驭者解张和车右郑秋缓,驭者解张借着跟郑秋缓对话的机会马上回复,大致意思是说:   “我也受伤很重,车轮都被我的血染红了……可是,既然披上甲胄拿上武器,那就应该要为国家死战到底的,受伤了又如何呢?你一个元帅我一个驭者在战场上都是有自己职责的!所以,只好还没死,那就请元帅您继续战斗吧!”   所以后来,这句话就专门指军人的责任,说是军人既然来到战场就应当不顾生死,追求国家利益。   东汉以经传为尊,不通经传的人根本没资格当大官,登高位,公孙珣此时用这个典故,虽然意思很简单,但却显得格调极高,很是让韩当受用:   “原来《春秋》中早就有这样的道理?”   “谁说不是呢?”公孙珣摇头叹道。“只可惜,那些郡中豪右、佐吏,个个贪生怕死,倒是让义公兄一片为国之心打了水漂。而且经此一事,怕是这卢龙塞中的诸位军中同僚也要视义公兄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韩当闻言面露苦笑,眼前几乎瞬间闪过了田队率乃至于几位曲军侯的黑脸……自己一个什长,越了不知道多少级,鼓噪于长史之前,然后求百骑劫营,自然是犯了军中忌讳,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本想凭这手中刀在边塞博个出身的,不料竟然落得如此下场。”韩当颇为无奈。“倒是让少君看笑话了。”   “既如此,义公兄可有打算?不瞒义公兄,我如今正准备去郡中寻求郡守举荐,然后和我那族兄公孙瓒一起去洛阳拜大儒为师,以通经传。不如……”   韩当当即默然。   话说,韩当不是个傻子。就算真是个傻子,现在对方说的那么直白,他也必然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个世家子是看上了自己的武艺,想拉拢自己做个宾客。   但是,这种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和轻易的,因为按照韩当从小经历的人生认知和社会风俗来看,自己一旦俯首,很可能就要终身服侍此人了。而眼前的这个世家子,虽然姓氏足够强大,家中足够富有,但终究太年轻了。甚至极端一点来说,此时此刻,对方固然前途远大,可真要是刨根问底,反倒是即将处于一个白身学子的尴尬境地……   换言之,真要是一个不好,就这两年求学的过程出了岔子,对方说不定还会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呢!   而且,好马不吃回头草,自己刚从对方家中商号里出来投军,求得就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这才小半年就捏着鼻子回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   再说了,他韩义公一个燕地男儿,难道要在自己人生中最肆意的二十余岁年纪,放弃最引以为豪的弓马膂力,跟着对方去洛阳学什么经传吗?!   那种东西,对于公孙珣这个世家子和郡中两百石吏而言,有天大的用处,可对自己一个寒家子有什么用?想学也没人会收啊?去了洛阳,最多以宾客的名义做个护卫罢了,哪里比得上疆场上博个出身?!   对面的韩义公心思晦涩,公孙珣就更不是个傻子了。实际上,他甚至知道一个叫做幸存者偏差的奇怪概念,所以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什长可能不是很聪明,但作为日后的江表虎臣的一员,人家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会缺。所以,眼前这人绝对已经懂得了自己的意思。而此时如此作态,必然是心中犹豫,不愿意罢了。   但这又如何呢?   自己母亲总是说,要自己闻达于诸侯,这样才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可在他公孙珣看来,如果是像自己母亲说的那般乱世,就算是成了一介诸侯恐怕都不一定能苟的住。想要苟下去,必然要足够的资本在手……而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这可是自己亲娘打小就教给自己的。   既然如此,如此近在咫尺的人才,地位又如此低微,你让公孙珣就此放弃,他必然是不舍得。   再说了,门口的鲜卑人可是正挡了自己人生前途的!   “义公兄在想什么?”一念至此,公孙珣忽然开口,却是决定按照之前的备用想法那般冒险行事了。   “公孙主计……”韩当无奈的叹了口气,却是偷偷把之前略显亲近的‘少君’重新改回了客套的官职。“不瞒你说,你待我如此亲近,倒是让我心中惭愧,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将要去洛中随大儒学经传,而我空有蛮力,怕只能在这个卢龙塞里方能博一个出身了。”   韩当如此直接拒绝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边地游侠出身,然后贩过马的一勇之夫,哪里有什么心眼可耍呢?   不过另一边,公孙珣听到这话后却忍不住发笑了起来:你要是真能安心在这卢龙塞里博一个出身就好了,大不了等我回来以后做了上计吏这种显贵位置再来收服你,可怕就怕在不知道哪天你就会受不了这边的窝囊气,然后莫名其妙的跑到孙坚那里去了……那孙文台号称江东猛虎,必然是南方人,你一个辽西大汉,怎么一出场就到他手底下的?!   “主计何故发笑?”韩当面色通红。   “义公兄不要生气。”公孙珣笑着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问义公兄一句话而已……你是不是觉得就此离去,心中不甘,却又为难于如何与同袍相处?”   “确实如此。”韩当松了口气,倒也坦诚。“主计是大家子弟,有什么法子教我吗?”   “家母曾教导过我……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公孙珣应道。“义公兄这个状况,也无非就是两条路而已,一个是退,一个是进!”   韩当心中微微一动:“公孙大娘的教导自然是万金之言……可是,退暂且不提,进又是个什么意思?”   “自然是想方设法按照义公兄之前的打算,于今夜突袭敌营了!”公孙珣淡淡地答道。“若能一战成功,那义公自然会有个出身,军中将佐自然也会服气。”   “正该如此……莫非公孙主计有意助我?可长史大人那里不是无意出战吗?”   “这就要先问义公兄一句了。”公孙珣忽然失笑道。“你真敢死战吗?!”   韩当勃然变色,忽的按刀出鞘:“生死而已,燕地男儿,有何不敢?!”   “好!那伙伴之中,愿意随义公兄并肩死战的又有几人?”公孙珣不慌不忙。   韩当略一思索,立即放回刀柄,正色答道:“十五人,都是骑卒!”   “我近日从家中仓促过来,并不是为了公事,所带族中子弟、宾客并不多,其中善于弓马的精锐宾客……大概也是十五六人。”公孙珣若有所思道。“三十人前往突袭,义公兄可有把握撼动敌营?”   “有!”韩当略一思索,当即咬着牙答道。“敌营中不过两三千人,又纷乱无序,只是突袭乱营,三十人足够了!当然,如果主计真能说服于长史,有五十人最好!”   “没有五十人,只有三十人。”公孙珣幽幽答道。“因为此番出战我就没准备说服我那叔父。”   “这是何意?”韩当为之愕然。   “我刚才在卢龙楼上就细细想过了。”公孙珣坦然答道。“如今这卢龙塞中,除了原本驻军,还有右北平、辽西两郡支援过来的郡卒。别的倒也罢了,把守卢龙楼大门的那些人恰好是我辽西郡所属,想来是认得我的,更不要说这城塞中人尽皆知,我是长史的侄子……”   “莫非是要假传军令?!”韩当这才反应了过来。   “非也非也。”公孙珣摇头道。“只要我随义公兄一并出塞,我那个受过家母资助才有今天这个好位置的叔父必然要奋力接应,否则我母亲也好,族里长辈也好,断然饶不了他……到时候,假军令自然也成真的了!”   “少君前途远大,何必随我逞匹夫之勇?!”韩当既惊且羞。   话说,他刚才问‘进’不问‘退’,就是认定了对方是要劝自己知难而退,去做对方的宾客。可没想到,人家不止是愿意帮自己继续谋划突袭的事情,而且还要和自己一起出阵死战!这岂不是让他惊愕之余又羞愧万分?!   “有何不可?”公孙珣闻言倒也不急,只是嗤笑一声,昂首反问了一句话而已。“我信得过义公兄的武勇,义公兄反倒信不过我的胆气吗?!我又不是没见过鲜卑人,也不是没杀过人!三十骑劫营,我愿将这条性命托付于义公兄,义公兄怎么讲?!”   ……   “韩当者,字义公,辽西令支人,以便弓马,有膂力,知军事。”——《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四章 假传军令   话说韩当也是豪气过人,听到对方如此反逼就不再多说什么,两人只是又讨论了一下劫营的具体事宜,拿定注意后就分头行动,各自串联起来。   而正如公孙珣之前所说的那样,这卢龙塞中上下要紧之处几乎都知道他是长史公孙昭的侄子,是长史最信重之人,再加上辽西郡所属的部分更是知道他是郡中有职务的吏员,而且还是公孙大娘的独子,所以从营房到甲仗再到马匹的调度,竟然处处通行。而韩当在军中虽然时间不长,但也很得士卒倾心。   于是,事情竟然变得一帆风顺起来。   “就是如此了。”卢龙楼下的一处宽阔营房中,公孙珣记好出战士卒的名录,这才放下竹简与笔墨。“我叔父已下定决心,今夜以我与韩当为先锋,率诸位勇士劫营。先有布帛钱粮按照名录赏赐于二三子的家中,事情若成,还有厚赏,若不成,也不会弃大家于不顾。总之,名录在此,赏进罚退,便是身死,我安利号与辽西公孙氏也会替官府抚养尔等妻子……诸位可有话说?”   “谨遵命!”韩当带头,以受命人的身份领头接下了‘军令’。   “谨遵命!”众人自然轰然应诺。   “嘘……”公孙珣忽然做了个很怪异的手势,但众人也看得出来是要止声的意思。“密令突袭,不要喧哗,知道了就好。如果随身甲仗不利,房中就有兵甲弓弩,自取就行了,诸位带来马匹毛色不一,我已经让人调配便于夜袭的黑色、黄色战马,现在就放在了下面的廊厩里,让民夫照料得当……若无事,便在此房中休息,静候我的军令。”   静候半晌,见众人皆无语,公孙珣随即捧竹简起身:“既然大家都没什么话讲,那义公兄在此处照看着,我去见叔父递交名录,晚些再来……阿越随我一起来,我正好有事交代。”   阿越,自然就是公孙越了。   公孙越闻言即刻起身,随自己兄长出去了,只留下韩当安抚那三十余名士卒、宾客。   屋外寒风更甚,月色全无,想来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节,公孙珣在前,公孙越在后,两人一直走过了兵士的营房方才放低声音言语了起来。   “阿越还记得我怎么交代的吗?”公孙珣率先开口。   “知道。”公孙越低头答道。“先稳住从父(即堂伯父、叔父),让他不要慌张,告诉他,当今天子刚刚成年,边事上还是想有所作为的,如果能斩首过百,他作为要塞中的主将,必定能升为千石显位。”   “若他还是不敢呢?”公孙珣冷然追问道。   “就直言不讳,说郡中、族中都知道,他的名位是靠着婶娘的资助才换来的,受母恩而遗其子,恐为天下人不齿。”   “这就对了。”公孙珣迎着寒风长呼了一口气。“我们这位叔父,自幼就不是当个有用人来养的,他亲兄长死在了瘟疫里,族中才不得已将恩萌的名额砸在他身上。好名逐利不说,关键是似壮实懦,胆子太小……只要吓他一下,你便能直接借他口来发号施令了。还记得我其余的安排吗?”   “若敌营火起,就先令骑卒出营跟随扫荡,再以支援防护的名义将左右云楼、梅楼的屯兵调过来守城,放两曲精锐步卒出城接应……”   “最关键的就是这个了。”公孙珣点头道。“我也是多次随郡中兵马与鲜卑人对峙过的,知道一些鲜卑人的习性……现在鲜卑营中不止是兵马,还有被掳掠的汉人,如果没有步卒快速接应,鲜卑贵人中又有知兵的,轻马硬弓,一个反扑,恐怕真要坏事!”   “是。”公孙越低头答应道。“只是兄长?”   “什么?”   “兄长信得过这韩当倒也罢了,他确实是个有本事的,拿捏从父也不是不行,他这人确实懦弱……可夜袭杀敌,兵战凶危,你是个大有前途的人,为何要亲身冒险?不如让我代你去,兄长自己来拿捏叔父,指挥塞内军马,岂不两全其美?”   “阿越的好意我心领了。”公孙珣听到这话倒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叹了一下。“只是……”   话说,韩当是公孙珣内定收服的第一个‘三国豪杰’,这话其实是有些问题的,因为按照自己母亲的说法,眼前这个还没出五服的从弟恐怕才是第一个被他收服的‘名将’。只不过,二人从小就在一起,兄弟名分摆在那里,再加上公孙越家中拮据,多靠公孙珣母亲刻意接济,长久下来,有些事情倒是显得理所当然了起来,所有人都没多想罢了。   “只是什么?”公孙越忍不住追问道。   “只是我近日确信无疑,这世道要变了。”公孙珣回过神来以后略显感慨地答道。“往后人人皆要搏命的。我今日不过是个郡中小吏,外头也不过区区两千杂胡而已,若如此情状还不能拼死一搏,将来怎么能换的身居高位,稳坐城中看别人为我搏命?”   公孙越低头想了一下:“兄长是被伯圭大兄的事情给刺激到了?我知道他一跃成为郡守爱婿后,你虽然表面欣喜,可内心却很是不忿……不过,兄长也不必着急,这次求来荐书去洛阳学经,将来一定能够后来居上的。”   公孙珣并未纠正对方的误解,只是幽幽叹了口气:“阿越无须多言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决心已下……倒是你,要收好这个名录,我既然答应了要为人家奉养妻子,就一定要做到,过完年我就要去洛阳,万一事情紧急来不及交代,这事情还得靠你去跟我母亲讲。”   “喏。”公孙越无可奈何,只好颔首。   “收好这个,你也去换上衣甲,再将我的弓槊衣甲取来,我在卢龙楼上等你。”   “是。”公孙越再度俯首。   就这样,兄弟二人就在营房尽头暂时分开,公孙越如何行事且不说,公孙珣却是一路走上了卢龙楼,观察起了外面的鲜卑军营。   卢龙楼上寒风更甚,几名值夜的辽西士卒都畏缩在楼上的房间里,在几次邀请贵人入内而被婉拒后也只能缩了回去。   不过,公孙珣迎着寒风从楼上望下去,不远处的鲜卑大营却是另一番景象——或许是抢劫的财货过于丰盛,或许是鲜卑对大汉朝连续十几年军事压制带来了巨大的优势心态,这群鲜卑狗竟然张狂到彻夜作乐,一直到这个时候,大营里都还灯火通明,而且还能听到顺风传来的张狂笑语和被掳掠汉人的哭喊声。   说实话,此情此景,倒是让平日里随着母亲跟不少鲜卑人做过生意的公孙珣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要知道,他此番假传军令,为韩当谋划劫营事宜,看似心胸广大,豪气过人,但内里却是一片腹黑和私心。   想想就知道了,如果劫营失败,仓促逃了回来,那韩当可就彻底无法在这卢龙塞里立足了,除了跟着他公孙珣远走洛阳,难道还有第二条路?   而如果成功了,韩当也立下了功劳,那其实也无妨。因为既然立功,那他在本地也就有了前途,也就等同于被栓在了此处,公孙珣完全可以等个两三年,等从洛阳回来,再以另一种身份慢慢招揽和拉拢于他。   反正这事只要做下了,这韩义公就绝对不可能再莫名其妙的跑到南方去找什么孙老虎了,到时候,只要他公孙珣愿意下功夫,那此人迟早会是自己夹带里的人物。再往后,推荐给谁也好,拴在自己身边防身也好,总是很惬意的。   而另一个理由……虽然公孙珣不愿意承认,可抛开这位韩当韩义公的存在,这眼前的鲜卑人也挡了他公孙珣升官的路啊!   这些天里,一直骂骂咧咧的难道不是他?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此时此刻,抛开这些算计和功利心,公孙珣明显感觉到了一丝属于大汉边地男儿的原始冲动在心底跃跃欲试。他现在竟然迫不及待的想要纵马冲出塞外,弯弓仗槊,踏平这片营盘,搅碎这群胡狗!   当然了,现在还不是出战的时候,兵法有云,为将者,不可随性而战。   “阿兄,你的衣甲、弓箭、马槊,都已经取来了。”也就在此时,公孙越按照吩咐,如约赶到了。   “帮我着甲。”   “就在此处吗?”   “就在此处。”公孙珣冷然答道。“我要一直盯着敌营的状况,寻找战机。”   “是。”   就这样,公孙珣披挂完毕,也不回营房,而是迎着寒风拄着自己的点钢长槊盘腿坐在了卢龙楼上。然后一言不发,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鲜卑人的营盘出了神。   慢慢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敌营的灯火终于渐渐黯淡了下来,风声中的人声也开始渐渐消失,从楼上居高临下远远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中间燃着火坑的大帐周围有不少人影四散开来——这群鲜卑人闹了半宿,终于要一身疲惫的回去休息了。   “时候到了!”也就在此时,城楼上的公孙珣忽然睁开了眼睛,然后扶着长槊缓缓站立了起来。“阿越去叫那些郡卒开门吧!”   侍立在一旁的公孙越当即俯首听令。   ……   诗曰:坐中扶槊起,斩虏不向生。 第五章 夜袭   卢龙塞北的鲜卑军营中,莫户袧带着一丝满足和自得,从柯最阙大人所在的中军大帐刚刚返回到了自己位于后营的营帐里。   话说,刚才在柯最阙大人营帐前的篝火处,今天从柳城那边过来的莫户袧戴上了一个漂亮的汉人步摇冠,亲自学着汉人士大夫走路的样子,逗得柯最阙大人哈哈大笑,甚至还赏赐给了他两匹绢。   两匹绢并不至于让莫户袧兴奋到这个份上,他看重的还是柯最阙大人的态度,对方最后可是专门问了自己名字的。   呃,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柯最阙大人不姓柯,也不姓柯最,但保不准以后他的后人会姓柯或者柯最。实际上这个时候的鲜卑人的文化建设刚刚起步,他们根本没什么姓的概念。而柯最这两个字其实来源于前汉时代在幽州一代的少数民族官职名称,然后就被鲜卑人给拿来用了,可以认为是不怎么正式的‘大帅’的意思,是一种对有实力部落领袖的尊称。而柯最阙就是右北平到上谷这边实力强大的一位鲜卑部落大帅,他的部落全力而出的话,大概能有四五千控弦之士。   而有意思的是,柯最阙大人中后两个字,也就是‘大人’,其实才是真正的鲜卑官职,这是檀石槐大汗设立的鲜卑王庭中的实权官职,以地域划分,算得上是鲜卑中的真正贵人了。   那么回到莫户袧这里,作为一个小部族首领,倾尽全力才能凑出来一百多歪瓜裂枣的弱小者,今天仅靠扮丑就能够得到这么一位贵人的喜欢,也就难怪莫户袧会如此得意了。   当然,莫户袧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漂亮的步摇冠根本不是他抢到的,至于他所吹嘘的杀了一个汉人士大夫更是瞎胡扯……实际上,这个玩意根本就是他买来的。   没办法,莫户部是一个小部族,又居住在辽西境内。这片地方,汉人最大,乌桓人第二,鲜卑人只能做小,而且乌桓人和汉人现在还是同盟,鲜卑人也就是背后靠着檀石槐大汗的金大腿才能站稳脚跟而已。然而,即便是檀石槐大汗也不是万能的,他可以保证鲜卑人不受到军事压力,但却不能填饱所有鲜卑人的肚子。   这种情况下,正所谓狗有狗洞,鼠有鼠道,为了不饿死冻死,当鲜卑大军不寇边的时候,莫户袧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干着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和汉人做生意!   毕竟嘛,鲜卑人的经济水平再不济,手里也有马匹、牛羊、毛皮,这些东西都是汉人难以拒绝的,而汉人手里的任何东西鲜卑人更是全都想要。于是,在汉人城池附近的鲜卑小部落就养成了一些奇怪的风俗,每年跟着檀石槐大汗的部队去抢劫两三次汉人,然后不抢劫的时候就一边牧马放羊,等着汉人商队上门做生意。   而且,和其他小部族被动的等着相熟的汉人马贩子、缯贩子上门不同,莫户袧的行动更加主动一些,合作也更上档次一点,他的合作对象是本地最大的商户安利号,在必要的时候他的部族甚至会接受安利号的一些委托,主动收购一些马匹、牛羊,然后赚取一些额外的佣金。   甚至,莫户袧还不止一次的去过阳乐城、柳城等位于塞外城池的安利号商铺。   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而这个他最喜欢的步摇冠,就是从阳乐城铺子中买来的,那次他送马匹牛羊去阳乐,刚一进入到安利号铺子那里,眼睛就无法从这个漂亮的步摇冠上挪开了。而正好,那位公孙大娘的独子,也就是安利号的少主人前来巡视。看自己如此动心,人家就用这个华丽的步摇冠和自己换了一匹好马。   白色的,一根杂毛都没有,是一匹真正的好马。   而这一次,哄得柯最阙大人开心也不是纯粹的拍马屁。毕竟,只要今天哄得这位大人开心了,那明天莫户袧就可以尝试着跟这位大人手下的头人们接触,等他们走时就能趁机拿出存在部族里的缯帛、粮食,只说是自己抢来的,再去和这些头人交易,把那些被抢来的金银财货以及汉人俘虏换到手。而等到柯最阙大人的部队撤离出此地,自己就可以把这些换来的俘虏和财货送到柳城,到时候,一定能够让安利号的人高兴,然后换来更多的缯帛、粮食。   这样的话,明年自己部落里或许就能留下更多的羊羔、马匹和勇士。而这么一直下去,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鲜卑大人。   想到这里,莫户袧终于有些困倦的受不了了,他美滋滋的翻了个身,抱着一张脏兮兮的羊皮,在营帐中早就响起的一片鼾声中闭上了眼睛。   鲜卑军营外的一处小坡地后面,公孙珣并不知道自家商号的一个得力鲜卑下线就在眼前的军营里,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坦诚的说吧,虽然之前表现的颇为豪气,可此时领着区区三十来骑来到一个驻扎了两千余人的大营前,我们的公孙少君还是有些心里打鼓的。   没错,热血上头加上功利心作祟,一路跟着韩当跑出来以后,他已经后悔了,只是作为这里地位最高的人,而且年轻面薄,他又不能不装作指挥若定的样子罢了。   “鲜卑人并未有丝毫察觉。”迎着厚重的腥膻异味,公孙珣压低兜鍪说了一句废话。   “不错,营中防备很差。”韩当低声附和了一句。“如何,少君觉得可战吗?”   “义公兄准备怎么做?”公孙珣很诚恳的问道,真的是很诚恳,他现在能依靠的就是这位‘虎臣’了。   “敌人营盘位于路中,依山而临川。”韩当瞪着眼睛答道。“此时唯有一个法子,就是直接纵马冲进去,杀人放火,待敌人自乱!”   公孙珣沉默不语,这么大的营盘,三十多个人,真能乱起来吗?   “如何?”韩当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公孙珣微微探出头来,再度打量了一下眼前疏无防备的营盘,刚要狠下心来,却迎面吹来一股寒风,腥膻之味掺杂着冷气,着实刺鼻难闻。   “风向。”公孙珣面色一变,猛地捂住了鼻子。   “什么?”韩当不解的问道。   “风向不对。”公孙珣低声答道。“营盘在北方,北风正盛,我们从正面杀入,杀人也好,放火也罢,恐怕都会吃力。”   “那该如何是好?”韩当是真的慌了,就连身后三十多个钳马衔枚的骑卒、宾客也有些失色,只是无法发出声音而已。“难道到了这里还要退回去?”   “那就真成笑话了。”公孙珣想起自己给公孙越定下的事宜,不由的轻声应道。“比战败还可笑。”   “那……”   “待我三思……”公孙珣沉吟片刻,然后忽然急中生智。“绕过去如何?从敌营后方袭入,非但可以顺风纵火,还可以让鲜卑人一时摸不着我们的来历,愈发慌乱,而等塞中部队突出后,更是可以前后夹击!”   “话虽如此,可敌营依山临河,怎么绕?”韩当焦急万分。“莫非要弃马从那边山上步行吗?”   “天寒地冻。”公孙珣眯起眼睛答道。“滦河虽然中间水流未断,可边缘处必然结成了厚冰,我们下河,摸着河边潜过去!”   众人心下一凛,但旋即恍然。   “妙!”韩当也立即振奋了起来。“公孙少君不愧是读过兵书的世家子,临敌有此急智!”   “走!”公孙珣不再多言,却是牵上了自己的马匹,径直俯身先行。   “马去钳,人去枚。”就这样,半个时辰后,辛苦绕路成功,看着后营处几乎毫无防备的情形,公孙珣当即松了一口气。“歇息一刻,就按前言分头放火!”   放火!   还得放火!   三十余人去撸两千多人纯属扯淡!哪怕是夜袭,哪怕这三十来人都是装备精良的勇士,哪怕这里面还有韩当这样在历史上以勇力闻名的名将,哪怕敌人毫无防备,那也是如扯淡!   想要破敌,只有放火而已!让敌营失去控制,让他们自己逃窜,让他们自相践踏,让他们自相残杀!   一刻钟后,公孙珣等身后众人披挂完毕,然后齐齐举火,一声不发,径直纵马而入。   而同一时间,处在后营位置的莫户袧舒坦的翻了个身,俨然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却丝毫不知道一位和自己有着一面之缘的故人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近了……   直到恍惚间,似乎有点热?   ……   “柯最阙者,鲜卑中部大人,居于慕容寺,或曰,为慕容鲜卑祖源。”——《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第六章 激战   “阿越所言俱是实话?”卢龙塞中,还躺在床上的公孙昭目瞪口呆。   “正是如此。”年纪轻轻的公孙越全身着甲,按刀而拜,语气显得不卑不亢。   “阿珣私自带着那个韩当出塞夜袭去了?还要我速速发兵接应?”公孙昭难以置信的追问了一句。   “但见敌营火起,方可发骑卒接应。”公孙越纠正了对方的说法。“不过现在就请叔父前往卢龙楼上坐镇吧!”   公孙昭欲言又止,但终究是还是问了出来:“你适才所言,今上刚刚成年亲政,边事上想有所作为?”   “是。”公孙越耐住性子答道。“兄长是这么说的。”   “那么这一战如果有所斩获,我一定能够升迁?”公孙昭继续追问。   “可如果救援不及时,让兄长有所闪失,恐叔父就会被族中所厌弃,到时候这个长史都坐不稳。”公孙越黑着脸把威胁人的话掏了出来。   “是这个道理。”刚才还躺在床上的公孙昭面露恍然,呼啦一下掀开了被子,然后呼啦一下又停了下来。“可具体要怎么接应?如今局势,如之奈何啊?”   “请从父速往卢龙楼上坐镇,但见火起,即刻发骑卒支援!”公孙越无奈的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要求。   “就依阿越你所言……我的裤子又在何处?”   “……”   “我的裤子又在何处?”莫户袧迷迷糊糊的爬起来,然后拍了一下一旁一个下属的大腿。“你个狗奴给我起来,是不是压住我裤子了?”   “头领,”那名下属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你这是要做什么?折腾了大半夜,大家都倦的要命。”   “外面有动静。”莫户袧一边穿裤子一边道。“好像是篝火太盛,被风卷着舔到了什么地方,虽说看动静已经有人在救火了,但去看看总是无妨的……”   “既已有人去救,头人何必理会?”   “狗奴!”莫户袧穿上裤子,抓起手旁的脏兮兮的羊皮袍子就抽到了对方的脸上。“这可是在柯最阙大人那里露脸的好机会,怎么能不理会?与我起来一同去看看!”   那鲜卑兵无可奈何,只能勉力爬起来,然后只裹了一个袍子,也不穿裤子……或许他的裤子是被莫户袧给抢走了……反正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跟着自家族人往外走去。   莫户袧套上脏兮兮的皮袍,掀开自家营帐那压着木棍挡风的门帘,也不拿弓,也不取矛,直接一躬身走了出去……下一秒,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混合眼前着几十骑一声不吭却急速飞驰往各处扔火把的披甲人马,登时让这位鲜卑头人愣在当场。   这是在刻意放火?   汉人夜袭?   哪里来的兵马?   为何在后营?!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然而未及多想,此时,莫户袧的随从也跟着自家头人迷迷糊糊的走了出来,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还未睁眼呢,数十步外,一名细髯鹰目的雄壮骑士扭头看到此处动静,只是抬手一箭,那随从便捂着咽喉躺倒在旁。   这还不算,又一名披甲骑士打马而来,举刀便往莫户袧头上砍去。   “莫杀我!”情急之下,莫户袧抓住自家那个侍卫的尸体往前一扔,在地上一个翻滚,竟然用汉话喊了出来。“我是安利号的宾客,认得令支公孙氏的贵人!”   那细髯鹰目的雄壮骑士早已再度弯弓搭箭,闻言却为之一怔,手上的箭矢也是匆匆一偏,然后擦着莫户袧的脸钉在了身后营帐的木架上,并甩出了一串血渍。   生死一瞬,莫户袧只觉裆部一热,竟然尿了出来。   “莫户袧!”又一骑飞驰而来,一条点钢长槊指到这鲜卑人的脸前半尺方才停下,正是公孙珣认出了此人,然后心中一动,飞速过来。“还认得我吗?!”   “认得认得,安利号的少东,郡中的主计副史,您忘了,去年您还做主卖给我一个步摇冠呢!”莫户袧借着火光抬头一看,立即浑身发抖的俯下身来,惶急的用汉话答道。“求大郎看在旧识的面上绕我一命,抢来的财帛子女都在中军柯最阙大人那里,后营这里什么都没有。”   “柯最阙营帐所在你知道吗?!”公孙珣厉声喝问道。   “知道,知道!”莫户袧磕头如捣蒜。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话到此时,后营之中已然开始喧嚣起来,越来越多的鲜卑人醒了过来,并出外查探。   虽然大部分人刚一露头都被韩当等人杀戮丧胆,后营也已经秩序崩溃,但火势却还没有波及中军营帐那边,而那边的人已经开始有所动作和反应了。   “少君!”韩当又是一箭射死了远处一个未着火营帐中走出的鲜卑兵,然后忍不住回头催促了一句。“不要耽搁时间,趁乱往中军杀去!”   “听到没有?!”公孙珣以长槊拍击莫户袧的肩膀,咬牙呵斥道。“你给我往柯最阙的营帐那边跑,一边跑一边告诉所有人,辽西郡侯太守亲自率领阳乐城的兵马来袭了!先锋就是我公孙珣!”   莫户袧愣神不过一瞬,立即连滚带爬的从对方长槊下钻了过去,然后径直往中军大帐跑了过去。   一边跑,一边还不忘用鲜卑话大喊了起来:“辽西郡守领汉人大军来了,领头骑着白马的是先锋公孙珣!”   公孙珣自小在辽西长大,鲜卑、乌桓,乃至于高句丽话也是知道一二的,所以,饶是在战场之上他也不禁愕然——自己为了夜袭分明跨了一匹黑马,何时骑得家中那匹白马来?然而,来不及思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名只裹着破袍子的鲜卑人明显是听到了动静,也从眼前的营帐中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   公孙珣抬手一砸,长槊的矛尖便划开了此人的半个胸膛,但他并未继续用力结果此人,而是转手一抽,用矛尖逼得哀嚎不断外加血肉模糊的这个鲜卑兵往莫户袧的那个方向跑去。   “驱赶败兵跟着此人,我们沿途放火!”韩当哪里还不明白,也是立即大声呼喊,临时改变了战略。“弓箭不要射腿,不拿兵器的不要杀!再来几人与我一起驱赶马匹!”   就这样,三十余骑各自行动,竟然趁着火势成功驱动后营百余残兵破入中军!   卢龙楼上,看到敌营自后方起火,骚乱一路蔓延到中军大营,俨然已成沸腾之势,公孙昭看的是目瞪口呆,幸亏有公孙越在他身旁大声呼喊代为指挥,再加上卢龙塞毕竟是边塞重镇,塞中兵马也算是精锐,所以在一开始的紧张后还是迅速的动员并行动了起来。   先是要塞中的那个骑兵曲打起火把,自正门而出,直奔数里外的敌军大营,俨然呼啸间就能接敌。随后,整个要塞亮起灯火,自东到西,便是两侧数百米外的云楼与梅楼也都灯火通明了起来。这是全塞动员,就连云楼和梅楼的兵卒也都接到命令,全数往此处支援了过来。   不过,紧接着,公孙越还是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竟然没人愿意领步卒出城接应!   道理很简单,敌方大营已乱,骑兵再不济也可以奋力穿营而过,然后去敌营后方的柳城、阳乐,总是不怕没退路的。可是步卒呢?如果敌人反应过来,反压回来,城墙下的步卒该怎么办?   开门接应?   别胡扯了,这里是卢龙塞,是河北的咽喉重地,就算是外面的人死光了也不能当着追兵的面冒险开门,否则河北平原一马平川,是要出天大乱子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折腾了这么一阵子以后,从军司马到下面的几个主要军官全都看出来了,这真正的上官公孙昭是被自己侄子推着来到这地方的,此番夜袭根本就是有些人自作主张!   既然如此,胜了倒好,万一兵败又如何呢?自己几人都是朝廷命官,何必要为此去赌上性命?   “卢龙塞中上千军士,竟然只有区区三十个勇士吗?!”公孙越急的几乎面目狰狞了起来,远处敌营的骚动已经到了中军,不用想都知道,此时肯定已经有不少汉人俘虏趁机往这边来了,而自己兄长还陷在敌营中,如果没步卒接应的话怎么办?“叔父!你是右北平长史,卢龙塞中上下都归你调度,还请速速点将!”   几名曲军侯和军司马赶紧各自把脑袋别了过去,而公孙昭竟然喏喏不知所措……俨然是无能加窝囊到了极点。至于公孙越,虽然气急,但终究是年轻,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但就在此时,一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一直跟在公孙昭身后的青衣小吏,忽然闪出,跪地请战:“主忧臣死,右北平长史属吏程普,虽不才,愿领兵出塞,为国杀贼。”   一时间,满楼侧目。   ……   “程普字德谋,右北平土垠人也。初为州郡吏,有容貌计略,善于应对。”——《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七章 破营   “足下叫程普吗。”公孙越看着眼前方脸的青年吏员,忍不住微微动摇了一下,真的可以把兄长的姓命托付给这个升斗小吏吗?   可是,看着一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族叔,此时又无人能用,年轻不能服众的公孙越似乎也只能选择相信此人了。   “正是。”这个叫程普的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面对着代替本郡长史指挥若定的公孙越,以及塞内外如此突兀的局势,他却能全程保持镇定姿态。   “那好。”公孙越抬手指向了外面已经沸腾的敌营,厉声喝问道。“程普,我给你两曲步兵四百人,你可愿意出塞接应我兄回城?!”   “普虽小吏,”程普闻言俯首而拜。“也知道忠信两个字!为国杀贼,原是本分,而且明公与小公子既愿意信我,我又岂敢负人?普愿意即刻出塞接应,全此忠信!”   “好!”公孙越看到对方答应的如此豪气,终于也信了三分,然后呼啦一声,竟然将一旁公孙昭的佩刀给抽了出来,吓得那位族叔面色发白,几名立在一旁的高级军官也心里一跳。“这是我叔父的佩刀,门楼处两曲精锐已经集合完毕,就全交与你了,若有骄兵悍将不听指挥的,你可以先杀后奏,我叔父自会担过来……速去!领三十骑劫营的是我兄长公孙珣与什长韩当,此二人的性命就交给你程普了!”   那唤做程普的小吏接过刀来,也不答话,竟然径直下楼去了。几名避战的军官,相顾无言。   “往卢龙塞那边跑!”公孙珣一槊捅穿了一名装备了皮甲的鲜卑悍卒,转过头来对着几个已经吓呆的汉人俘虏大声喊道。“那边已经派兵接应了!到城塞下面等到天明就有活路!”   言罢,也顾不得这些人的反应,公孙珣又迅速提马上前,去支援不远处一名落了马的汉军骑卒。   “小心!”韩当飞驰而来,一箭了结了一个想要偷袭那名骑卒的鲜卑兵。“少君,敌营已经乱了七分,可要是中军柯最阙还在,指不定就能稳定回局势,此战的结果也还要两说。”   “那就杀了他!”浑身湿热,不知是汗还是血的公孙珣抽出槊来,厉声答道。   “只是局势已经乱了,败兵不知道在哪里,人手也不知道在哪里,恐怕只能我们三人去了!”韩当有些焦躁了起来。   “三人就三人!”公孙珣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当即昂然答道。“以你我之勇,何必怕他?”   言罢,二人打马向前,直奔不远处一个立着大纛的营盘而去,那名落马的汉军骑卒也再度爬上马来,咬牙跟上。然而,刚一上马,不知哪里射来一只箭矢,正中此人面门,竟然直接倒头载入火中。   战场之上,韩当和公孙珣都顾不得此人生死,只是各自奋力向前,直冲中军。   “柯最阙大人,赶紧走吧!”中军帐前,脸上抹着血,光脚披头散发的莫户袧正抱着柯最阙的大腿苦劝,赫然又换了一副嘴脸。“我听败兵说,此次前来的是阳乐城里的侯太守,是领着大军来的,我领兵来护驾的路上还和他的先锋公孙珣打了个照面,所以消息肯定是真的!现在卢龙塞里的精锐骑兵也出来了,前后夹击,局势坏的不行了!大人您千金之躯,本部兵马又都不在此处,得赶紧走才对!”   光着膀子的柯最阙又气又急,挥起马鞭就抽到了莫户袧的脸上,将对方原本就稀里哗啦的脸给抽的血肉模糊。   然而抽了几鞭后,柯最阙却又无奈的把鞭子扔到了地上:“莫户袧是吧?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我也想走,可是檀石槐大汗治军严厉,此番要是弃营而走,他定然饶不了我的!”   莫户袧神色激动,刚要再说,却听到身后一阵喊声,回头一看,简直神飞魄散——原来,公孙珣与那个箭术卓绝的鹰目甲士居然冲到了中军大营跟前!   而且公孙珣在前,铁甲兜鍪,也不避箭矢,手持点钢长槊,连劈带刺,奋勇向前。那个鹰目甲士在后更是左右飞驰,弯弓搭箭,大声呼喊,每一声喊,便有一名鲜卑勇士中箭倒地!虽然只有区区两人,竟然势不可挡,直直杀入此处而来!   “速速了断此二人!”柯最阙也是又惊又怒,于是连连呼喊,让本部勇士上前。“有杀此二人任意一个的,赏一百丁口,这次我分的财帛也都不要了,全部赏赐于你们!”   对鲜卑人而言,丁口就是一切,有一百丁口就是一个小部落,柯最阙如此赏赐,倒也激的不少人杀性四起。   而不避生死涌上来的人一多,公孙珣与韩当区区二人,自然就显得有些吃力了起来。   而且,在和韩当配合着连杀了数人以后,顶在前面的公孙珣一槊捅下去,却忽然发现自己的长槊竟然卡在了对方骨缝之中,一时间根本拔不回来,于是赶紧撒手,又拔出腰刀来。但腰刀过短,群战之中非常不得力,几个来回后,就被逼的弃马步战。而丧失了长度和高度优势后,自然是左支右拙,愈发吃力起来。   不过,好在身后尚有韩当支援,他每箭必中,二人在此劣势之下,居然还能继续向前,倒是愈发显得神勇了。   莫户袧看的心惊肉跳,一回头看到柯最阙面色犹疑不定,竟然已经开始慌慌张张的穿起了衣甲,不知道怎么回事,附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这个小部落头领心头居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快意。   此时,自卢龙塞中支援出来的汉军骑兵已经穿透了敌营,但因为逆风夜战,很快就丢失了建制,各自为战了起来,如此情形,其实就是拼着一口气的事情了。   对鲜卑人来说,遭遇夜袭失措,是逃是战?   于夜袭的汉人而言,陷入苦战,是成建制的援军先到,还是陷在敌营的骑兵先撑不住劲?   恐怕没一个知道答案。   又是拼命砍杀了两人,公孙珣距离披甲完毕的柯最阙不过二十步远,若非他被近卫团团护住,恐怕早就被韩当一箭了结。然而,此时的公孙珣已经觉得气力不支了起来,而远处韩当一箭射出,将一名被柯最阙推出来的近卫射到在地后,伸手一摸,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箭矢竟然已尽了。   “他箭已经没了,另一个也没长兵了!”柯最阙看到机会,立即大声呼喊起来。“都给我上,用长矛给我捅上去!蠢货,不要用弓箭,弓箭太软,他们都披着双层铁甲,用处不大!”   “不要管他了,上马,暂且退回来!”韩当目眦欲裂,真要是让公孙珣折在这里,那他可就百死莫赎了!“饶他一命便是,不值得!”   话音刚落,柯最阙只觉得眼前一闪,一支箭迎面而来,他惶急侧脸躲闪,竟然被那支箭矢直接穿过双颊,血流如注。   “鲜卑狗以为我公孙珣就不善射吗?”公孙珣弃刀持弓,声音宏亮,竟然惊得身前数名手持长矛的鲜卑兵卒一时不敢上前。   而就在此时,柯最阙以手按颊,恍惚间竟然看到远处有两条火龙从卢龙塞的方向一路过来,越来越近……他情知汉人的援兵已到,却又说不出话来,而且也惊惧于那个叫公孙珣的箭术。情急之下,这位鲜卑大帅一时丧胆,竟然直接转身逃窜!他的几名中军亲兵相顾无言,也都发一声喊,转身护着自家大人逃走了。   于是乎,鲜卑大营中仅存的一口气也随着散开,而接下来,随着要塞中的汉人步卒成功接战,这战局对于鲜卑人来说自然是一泻千里!   “可惜!”韩当打马上前,连连叹气。“援兵已经到了,差点便能留下他,这柯最阙可是中部鲜卑的大人物,檀石槐直属的鲜卑大部落首领。”   “幸好!”公孙珣摇摇头,倒是毫无形象的扔下弓箭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瞒义公兄,我力气其实已经到头了,那一箭能射到他脸,已经是有神仙庇佑了……如果真的让那几个鲜卑杂胡的长矛捅上来,只怕我今日就要去见马克思了。”   “马克思……是何人?”韩当闻言也是后怕,但战事既然告一段落,且大胜之势已定,自然有心情闲问。   “呃,据说是西方一个唤做共教的教派神仙,也是开宗称祖的一位,好像是跟那释家佛祖一般的人物,我母亲很是笃信这个教派的。”公孙珣张口就胡咧咧。   “原来如此。”韩当闻言哈哈大笑。“释家的寺庙我在涿郡那边见过一个的,却还没见过这共教的庙观,此番能胜,想来必然是有神仙庇佑!我韩义公在此立誓,若有一日能马上封侯,得尝富贵,定要为这共教起一座大大的庙观,专供这马克思马大仙!”   知道这马克思底细的公孙珣也不点破,只是哈哈大笑,他这人虽然嗓音比不上那族兄公孙瓒来的宏亮,但此时笑来,竟然显得格外豪气,一时间竟然声震满营!   ……   “太祖武皇帝年十八,为郡中吏,遇鲜卑寇边,将三十骑夜出卢龙塞,大破之,由是声震河北。”——《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八章 战后   “足下叫程普,字德谋?”第二日清早,战后的卢龙塞中,公孙珣一脸好奇的盯住了眼前的这位……呃,由不得他不好奇,本来以为自己家在辽西,能在这种偏远地带遇到一个韩当韩义公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没成想还多出了一个江表虎臣之首!   而且,这俩人加一块,似乎更加验证了两人的身份,以及母亲的叙述——唯一让他无力吐槽的就是,如果没有自己这一茬,这俩人到底为什么会在不久的将来跑到南方去呢?   一个辽西人,一个右北平人……为什么啊?   “不敢在少君面前称足下。”国字脸的程普毕竟是个郡吏,明显是有些文化水平的,所以这气度风范什么的比韩当强多了。“鄙人就是程普程德谋。”   “不管如何,这次还真是多谢德谋兄救命之恩了。”公孙珣回过神来,不顾自己身上又是血又是灰的,几乎是立即打蛇随棍上,直接就握住了对方的手。   不要觉得握手如何如何简单,在汉代,握手是一种很亲近的姿态,历史上大魔导师光武帝刘秀就靠着‘握手言欢’这个成语拉拢了不知道多少名将。   当然,对于自幼被某个穿越女频写手独自抚养长大的公孙珣来说,这种简单易行,却又效果卓著的拉拢方式简直是居家旅行、趁火打劫的必备手段——阳乐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主计室的公孙副史最喜欢见面就去摸人家的手了!   话说,昨天傍晚开战前他还跟韩当握手言欢了呢!   “哦,公孙主计。”程普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双手,一时间也不好拿开,只能就此作罢。“昨夜在下虽然率军接应,但接战时敌营已经崩溃,实在不敢居功……再说了,阁下的豪勇才是真正让人心折的,此战敌人虽然溃散极快,但也有近三百余斩首,是幽州诸郡这些年难得的大胜,卢龙塞里都在传扬少君你的威名。”   “哎!”公孙珣连连摇头,三百斩首确实是这些年边郡难得的大胜,可这不是乱世将启,斩首三百算个屁的威名?   而且再说了,这斩首对自己也没用啊!汉代制度,自己尚未加冠,按规矩也只能卡在两百石副史这个位置上,正儿八经的一郡主曹都干不了的,朝廷命官就更不用说了。再加上自己还要去游学,所以这战功只能分润出去而已,说不得就得换点别的东西出来。   当然了,最好是要把功劳让给这程普还有韩当,让这二人承自己恩情之余也能有个好前途。这样,最起码将来自己从洛阳回来以后还能在这地方找得着这二位。   想到这里,他目光一斜,却是赶紧松开一只手,然后把另一位正在跟人谈笑风生的江表虎臣给叫了过来:“德谋兄你看,昨夜三十余骑全都是置性命于度外的勇士,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威名?比如这韩当韩义公就是首议夜袭的人,昨夜斩获也是极多的。两位都是虎士,今天并立于次,更显得相得益彰,一定要好好亲近一番。”   程普和韩当对视一眼,各自行礼。   但是,和韩当挺胸凸肚,神采飞扬不同,程普却依旧保持了一个低姿态,并且接着说出了一句话来:“普乃是右北平长史佐吏,主忧臣死,当时那个情形本来就该拼死出战的,实在是不敢居功。”   此言一出,公孙珣与韩当齐齐醒悟。   话说,这就牵扯到了东汉一个特殊的政治生态了,也就是著名的东汉二元君主制。   什么叫做二元君主制呢?就是对于东汉一朝的士人、官吏而言,他们其实普遍性有两个如君主一般的效忠对象。   一个自然是大汉朝的皇帝了,这个不用过多解释。   而另外一个,则指的是自己的举荐人。   汉代用人是察举制度,那么谁来举荐你去当官,自然就是你天大的恩人了。甚至来说,举荐者对于被举荐者来说,是有一种类似于君主、父母、师长这种类似威权的。   比如说为什么郡守在这时候有那么大的权力?甚至于汉代人普遍性的以郡为国,以郡守为国君呢?答案很简单——汉代的大部分郡吏,普遍性都是郡守任命和使用的。   这种现象的背后,其实是大汉朝中央集权大一统思想被地方豪强势力给动摇后,一种不得已的相互妥协而已。   实际上,公孙珣为什么觉得自己只举荐了这两个人,那等他回来这俩人就跑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其实正是基于这个社会现状。   而同样的道理,眼前的程普之于那位懦弱不堪的公孙昭,前者是后者的属吏,后者是前者的举主,那么就目前来说,二人自然就有一种虽然不是很强烈,但性质却很明显的君臣关系。所以说,昨天晚上公孙昭在卢龙楼上表现的懦弱不堪,被下面军官所无视的时候,程普一个青衣小吏才会直接上前恳求出战——实在是有一种主辱臣死的味道。   而说到郡守和公孙昭,就不得不说,这位族叔今天总算是办了一件人事——卢龙塞这里大胜,事关两郡合力,他已经快马邀请右北平郡守与辽西郡守一同来此,点验首级,并讨论此战的首尾了。   想来难得大胜,这二位‘主君’应该很快都会亲自过来的。   这么一来的话对于公孙珣来说倒也省事了,因为他就不用再押着好几车的财物,顶着纷乱的局势去阳乐那么远的地方了。   而另一边,就在卢龙塞这里喜气洋洋,上下振奋的同时,逃窜了一整夜的鲜卑人终于也收住了脚步……只是有些狼狈不堪罢了。   “狗奴!”莫户袧一鞭子抽到了一个穿着脏羊皮的低贱牧民身上。“都给我去破冰取水,柯最阙大人需要清洗伤口!”   命令一下,十来个底层逃兵、牧民立即呼啦啦的散开,去滦河上凿冰取水了。而莫户袧这边刚换成笑脸回头,却迎面也挨了一鞭子。   “你也去!”一名直属于柯最阙部落的披甲士兵手持马鞭,一脸的不耐。   莫户袧捂着再度血肉模糊的侧脸颊,披头散发,忍不住看了眼坐在那边的柯最阙,然而柯最阙一侧脸颊整个被撕开,另一侧也被钻了个大洞,又逃亡了一整夜,此时整张脸浮肿不堪,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甚至莫户袧估摸着,这位大人此时的意识都是模糊的,哪里还能给他一个公道?   “还不快去?”这名披甲的鲜卑兵再度不耐了起来,又是一鞭子抽了过来。   莫户袧又羞又怒,但是看到眼前足足有五六个披甲的武士,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赶紧狼狈逃窜。   北风呼啸,而滦河又偏偏是从燕山山脉里硬冲出来的一条大河,所以是天然的风口。十来个从大营中连狼狈逃窜,连袍子、裤子、鞋子都不一定穿齐整的鲜卑人就是要在这种地方凿冰取水。好不容易举着石头敲开一块厚冰,还没来得及拿皮囊灌水呢,一阵风过来立即又结了冰,只好用手去搅开碎冰。   天寒地冻的,不少人还带着伤,马上这双手就血肉模糊了,踩着冰的双脚也蹲不稳当。   “莫户大人。”终于,有败兵实在是受不了,小心翼翼的朝着坐在河边的莫户袧求了情。“能不能请莫户大人去向那几位要一支长矛来,用长矛搅开碎冰?”   正捂着脸裹着皮袄的莫户袧闻言皱了皱眉头,虽然都是伤了脸,可他又没有像柯最阙那样失去神智,这里的情况他看的一清二楚,所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决定去找那些跋扈的亲兵索要一支长矛过来。   然后,又换来了一顿鞭子!   莫户袧这次是真的怒了,哪里有这般欺负人的?!   想人家那汉人的安利号也是家大业大,自己做了多年的下线,向来都是讲究一个不让下线吃亏的,更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时候。而今日在自家鲜卑人面前,不过是大人身边的几个亲兵,还是败兵,却这么屡次三番的折辱自己?!   凭什么?!   莫户袧越想越窝火,而眼看着柯最阙大人清洗了伤口后居然还是神志不清,他心里却陡然泛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去你部落里暂时安顿?”柯最阙亲兵中领头的那个看着莫户袧谄媚的表情,先是微微一怔,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还光着的左脚后,反而急不可耐的追问了一声。“距离此处有多远?”   “不远。”莫户袧越发谄媚了起来。“就只有二三十里了,现在就走的话,今天晚上一定能到……我部落里还有两坛抢来的美酒,一直没舍得喝。”   ……   “莫户部,白部鲜卑也,桓帝间,居于辽西柳城侧,其头人曰莫户袧者,每钞略得财物,均平分付,一决目前,终无所私,故得众死力。”——《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第九章 家暴   “都解决了吗?”当日晚间,位于辽西柳城西侧四十里处的莫户部中,回到家的莫户袧蹲坐在温暖的火堆前,已然是换了一个表情。   “按照兄长的吩咐,全都杀了!”随着这句话,黑影中走出一名额头带着疤痕,看起来比莫户袧要雄壮多的鲜卑大汉来,也是蹲到了火坑前。“其实兄长,咱们人多,没必要先灌醉他们的,那可是部落里仅存的两坛好酒……”   “少废话,酒有人命值钱吗?”莫户袧摸着自己那已经处理完毕的面部伤痕,表情很是淡漠。“脑袋都割了?”   “全都割了。”   “那些个卑贱牧民呢,没手软吧?”   “没手软,也全都按照兄长的意思砍了。”鲜卑大汉面目狰狞。“兄长你就放心吧,我们也知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下手很稳,消息绝不会外泄的。”   “那就好,那就好。”莫户袧略显疲惫的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这群狗奴欺人太甚,我也不想这么干的。毕竟大家都是鲜卑人,咱们檀石槐大汗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说这个了,首级收拾好,也藏好,你偷偷的亲自送到柳城,到那里就去找安利号的掌柜,把这些脑袋卖出去。这一仗可是他们安利号少东亲自打得,首级必然是能换功劳的,他们肯定舍得花钱买。”   “那咱们换些什么回来?”大汉满脸期待。   “当然是粮食、麻布了!”莫户袧无语至极。“不要想着换酒,大冬天的,那玩意对部落没用处!”   “兄长都能用马匹换步摇冠,还弄丢了……为何不许我换两坛酒?”这当弟弟的当即不满了起来。   “行吧!”莫户袧听到自家弟弟这么说也是无奈,而且想起那丢失在营帐中的漂亮步摇冠就更是忍不住心疼了起来。“不过只许换两坛!不要拖时间,咱们兵分两路,你明天一早就出发,带人护送首级去柳城。我呢,且等一等,明日估计会有人从卢龙塞那里逃回来,我收拢几个人以后,就带着他们护送柯最阙大人去慕容寺……”   “兄长。”一旁鲜卑大汉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了起来。“你说要护送谁去慕容寺?”   “当然是柯最阙大人。”莫户袧转而又自得了起来。“他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我们的作为,清醒后只会把我当做救命恩人。而你去汉人那里卖首级,我就送他回本部……两边通吃,这才是叫生意的高手!”   “可是……”   “可是什么?这主意不好吗?”   “主意是好,可是,可是柯最阙大人的脑袋都被割了啊?!”   “什么玩意?!”莫户袧惊得脸上的伤口都绽开了。“谁的脑袋被割了?那可是檀石槐大汗亲自任命的大人!谁敢割他的脑袋?!”   “我亲自动手割的啊?”大汉的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不是兄长你说的吗?这些人给你气受,所以一个不留!既然一个不留,我自然就全都替你宰了!”   “我……你……”莫户袧张口结舌,半晌方才说了一句话。“你靠前来。”   鲜卑壮汉不明所以,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一步。   “再往前来!”莫户袧突然笑了一下。   这壮汉见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犹豫,而是直接来到自己兄长最跟前。   “把你脚上那安利号的硬马皮鞋子给我脱掉。”   壮汉依言而行。   “递给我。”   壮汉哆哆嗦嗦的递了过去。   “你个贼胆包天的蠢驴!”马皮鞋子在手,莫户袧忽然变色,然后直接狠狠的把鞋子抽到了对方脑门上。“从今日起,你就叫莫户驴好了!”   遭受家暴的,不止是莫户驴这个当弟弟的,远在卢龙塞里,公孙珣那个当儿子的也不过是多熬了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而已。   “公孙珣,你哪来的胆子?!”   话说,卢龙塞里,带着酒肉财帛前来慰劳军队的公孙大娘这边和公孙昭匆匆打了个照面,就直接领着一群侍女冲入了公孙珣的房间,而且一进来就鸡飞狗跳,气势汹汹,惊得公孙珣差点要直接跳窗户。   得亏这是五丈高的楼中,所以窗户开的小,不然这破书这时候就能合理完结了。   而另一旁,见多识广的公孙越直接把头一埋,呼啦一下就窜出门去了,原本留在这里喝热汤的程普、韩当二人见不是事,也不敢再留,而是跟着公孙越就狼狈逃窜了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就剩下母子二人和一群面无表情的侍女了。   “说,谁给你的胆子领着三十个人就劫营的。”一副标准汉代贵妇打扮却又戴着一副奇怪黑框眼镜的公孙大娘根本没理会那几个逃走人,而是直接在窗前揪住了自己的独子。“来的路上老娘就听说了,三十人死了十七个,不差你这第十八个你知不知道?说,平日里我怎么教你的?!”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图苟全性命于乱世!”公孙珣身高八尺,此时被自己亲娘揪住头发,只好弯腰低头,而他一边眼睛四处乱转,一边却也张口把自己亲娘的语录给背了出来……实在是听得太多了。“母亲大人在上,我知道错了!”   “我问你呢,谁给你的胆子去玩什么三十骑劫营的?”公孙大娘气急败坏,直接把自己儿子推到在地上。“公孙昭那个软蛋领兵你还敢出头?你以为你是甘宁啊,人家甘宁那种武勇都还百骑劫营呢,你三十?!你说你,你要前天夜里直接死了,我这十八年的苦岂不是白熬了?”   说着说着,这位纵横商场十余载,向来与辽西各路豪杰谈笑风生的公孙大娘竟然掉起了眼泪,还不得不拿下最宝贝的黑框眼镜交给一旁的侍女,让侍女赶紧用细麻布轻轻的擦拭起来——没办法,据说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真要是坏了那公孙大娘可就成睁眼瞎了。   公孙珣赶紧跪倒在地:“母亲大人,前天晚上其实没那么凶险……不瞒您说,还真是那个甘宁给了我劫营的勇气!”   “你还敢贫嘴?!”公孙大娘立即收起眼泪变了脸色。   “真不是贫嘴。”公孙珣委屈的不得了。“母亲,刚才跟阿越出去的那两个,一个叫韩当,一个叫程普……韩当提议劫的营,程普领步兵接应的,按照当年你那个说法,这俩人不是比那甘宁还排名靠前的吗?跟着他俩,我怕什么啊?”   公孙大娘为之一愣:“韩当和程普?哪个韩当和程普?”   “就是那个韩当和程普。”公孙珣看到有戏,赶紧跪在那里忽悠了起来。“再说了,所谓三十骑劫营不过是宣传,用娘你的话说,就是为了打广告而已。其实,领头的三十多个人不过是做箭头的,卢龙塞里足足一曲两百精锐骑兵就跟在后面,然后程普又领着小一千步兵紧随其后。敌营那边呢,还不到两千杂胡,还大部分都是那种没什么衣甲的,就是……就是穿脏羊皮袍子的那种鲜卑人……母亲还记得柳城那边那个当二道贩子的莫户袧吗?就是你说挺有商业头脑的那个,敌营里全都是那种货色,我前天夜里撞见他还专门他放他一条生路呢!”   公孙大娘稀里糊涂的在案几边坐了下来,然后若有所思道:“这……一千步兵,两百多骑兵,都是卢龙塞里的精锐,去夜袭打两千不到莫户部落那种杂胡,倒也说的过去。可是前锋也太危险了吧?三十个死了十七个总是真的吧?这里面还有咱们家的宾客,你还让我替你抚恤,总不是假的吧?”   “不是说了吗?”公孙珣无可奈何。“我一直跟那个韩当韩义公的,他箭术厉害的很,从头到尾我就没遇到过危险,其他人遇难估计也是夜里落了马,被踩死烧死的……这就跟前几年的瘟疫一样,纯属概率事件,躲不掉的。”   “是吗?”   “是!”公孙珣趁机起身道。“而且再说了,我都十八了,边郡中人,躲不掉这种事情的。前年夏天,阳乐城被鲜卑人围住,我才十六,当时不照样以郡吏的身份上城墙,然后还在城头砍过人吗?你当日还说砍得好,是得锻炼一下,今天怎么又受不了了?”   公孙大娘听到这话,却是幽幽的叹了口气:“我也听明白了,你的话里不尽是真的,但唯独这道理算是说对了,往后这种事情躲不掉的!有点名气和本事,说不定还更对头一点。只是,瓦罐不离……瓦罐不离井口破,你得答应你娘,不能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乱来,你又不是赵子龙!说起来,也不知道这个赵子龙到底在常山哪儿,估计还没长大,不然给你拉拢过来做保镖多好?为娘穿的是早了点,这三国豪杰都还没冒头,不然就给你凑个豪华保镖阵容了……”   “是是是!”公孙珣忙不迭的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其实他根本没去听自己老娘到底在说什么。   “也罢!我一个妇人,不好呆在这要塞里太久,你赶紧让那个……那个程普韩当一起进来见见面,也算是‘升堂拜母’,帮你拓展一下人脉了,反正这玩意跟‘握手言欢’一样不花钱的。”话到这里,公孙大娘又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不过程普跟韩当不是东吴的开局阵容吗,怎么会都在这卢龙塞里?莫非我人进了更年期,脑子也糊涂了?”   那韩当还在咱家商队里贩过马呢!   公孙珣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但面上却一言不发,反而加快脚步,赶紧逃出生天去了。   ……   “太祖少孤,为母所抚,爱敬尽于事亲,故以孝名闻与郡中。”——《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章 远方的讯息   短短三日内,卢龙塞里已经是风起云涌。   公孙大娘以长辈的身份帮自己儿子拉拢了一下程普韩当后,留下一点身外之物,就带着那些没了去处的难民们回令支的工坊里安顿了。但是辽西郡侯郡守、右北平郡王郡守,以及昔日的鲜卑中部大夫柯最阙大人,这三位真正的大人物却再度汇集在了这卢龙塞里。   当然,值得一提的是,坐着柳城安利号车子过来的柯最阙大人只来了一个脑袋,而且嘴还被撕开了,所以没法子陪两位郡守一起喝酒助兴。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两位两千石大员兴致很高,也都很有风度,都不是很在意这一点的。   话说,这几日,整个要塞上下其实是在一种紧张、欣喜而又焦急的状态中度过的,而这种情绪随着两位郡守的到来也跟着达到了一个顶点。   欣喜和焦急自然不用多说,立下了大功,大家都在等着分润功劳和赏赐呢。至于说紧张,自然是在担心鲜卑人的报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此时此刻,鲜卑人那边可是有着一位不世出豪杰的,那位檀石槐大汗早在桓帝年间就统一了鲜卑,造就了一个东西一万五千里,南北五千里的超级游牧加渔猎的政权。而且,这位檀石槐大汗向来是个软硬不吃的脾气,当年桓帝对他忧心忡忡,有心想封他为王被他拒绝,想跟他和亲也被他拒绝,反正就是一直黑着脸跟大汉朝怼下去。而且,真的是数十年都没吃过亏的,鲜卑人在他治理下也是一直保持着对大汉朝军事压制的。虽然这个局面背后大汉朝自己内忧严重的原因多一些,但是面对着这么一位人物,大家的担心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   实际上,右北平的王太守来之前,已经调配了大量的军事物资和战斗人员准备随时支援卢龙塞。而辽西的侯太守来之前,更是调度了足足五千辽西乌桓突骑放置到了柳城附近,以此来保证身后阳乐城的安全,然后才动身来卢龙塞的。   不过,刚来到这里不久,很快斥候就传来了情报,鲜卑人虽然确实集结了大部队,但并没有朝着这边过来,反而是一路往西边去了。而就在众人更加惊疑不定的时候,又过了一日,自并州雁门郡,经幽州代郡、上谷郡、渔阳郡传来了快马加急军报,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感情,这还真不是檀石槐的疑兵之计。   原来,就在卢龙塞这里打了个漂亮夜袭战的前几天,并州北地郡那边也同样爆发了一场针对鲜卑人的反击战。   负责指挥的是本朝名将,凉州三明段颖的老部下夏育,这位夏育此时正担任北地郡太守,同时面对着西面羌族,以及北面鲜卑人的军事压力。可是这一次面对着鲜卑人的‘日常’寇边,夏太守竟然没忍,反而率领本郡兵马,并联合了此时很是忠诚于大汉的南匈奴单于,衔尾追击,然后一路追着鲜卑人,在塞外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野战,直接斩首四百余级!   一东一西,两场战斗相得益彰,但是相比较于卢龙塞这边的战事,北地那边的战事无疑更加让人瞩目——因为无论是汉军追出塞外,还是草原野战,又或者是南匈奴的鼎力参与,都无疑有着巨大的政治意义。这次反击战的出现,完全是从根基上动摇了鲜卑人在草原上的霸权!   所以,檀石槐想要作出军事报复的话,他必须也只能集中兵力针对并州方向作出回应!而幽州这边,哪怕死了个柯最阙,也只能选择性放弃了。   “可惜!”这天上午,寒风再起,卢龙塞望日楼下面的一处空地上,听到消息的韩当连连跳脚,大为不满。“若是鲜卑人来我卢龙塞下,按照卢龙塞这里的险要,必然还要让他损兵折将,怎么就去了并州呢?!”   “义公莫不是在说胡话?”程普闻言分外无语。“你也知道这卢龙塞地势险要,雄关锁钥,那檀石槐就不知道?他是疯了还是傻了往这里撞?”   “义公兄哪里是糊涂,”一旁的公孙珣忍不住笑道。“他这是得陇望蜀罢了。这次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他昨天还跟我算计,说自己能不能升任为屯长呢。结果一转身又担心自己是私自出兵,恐怕会被上官纠葛,心情又焦躁了起来……这府君(太守)的赏赐马上就到,他只不过是在这里打鼓呢!”   程普闻言哈哈大笑,倒是让韩当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这几日,公孙珣刻意拉拢,几人早就熟络了起来。   “公孙主计。”就在众人在寒风中说笑之时,那边楼上却下来了一位笑吟吟的中年吏员,刚一下来就很是亲热的招呼了公孙珣一声,正是辽西郡功曹佐吏田楷。“赶紧过来,府君要见你呢!”   公孙珣自然不敢耽搁,而且上前行了一礼。没办法,虽然这个田楷虽然跟自己同级别,但是人家所在的功曹是负责官吏升迁和任用的,官场上号称‘郡中极位’,任谁都要保持礼貌的。   “可惜了。”眼看着公孙珣和那个功曹佐吏说说笑笑的上楼,韩当最先一个沉不住了气。“咱们这位公孙主计这一次真是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就连性格沉稳的程普也不禁摇了摇头。“确实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开口问话的赫然是公孙越,他无官无职,所以之前也就懒得站到寒风里等传召,此时刚一过来就听到了二人如此对话。“两位在说什么?我兄长到哪儿去了?”   “其实仔细想想,倒也未必。”程普看着一脸茫然的公孙越,心中却是微微一动。“指不定小公子你倒是要走运了。”   韩当也是一愣,然后连连点头。   公孙越依旧是一脸茫然。   其实,程普和韩当二人所说的话题分外简单,那就是公孙珣此次的功劳归属。   要知道,这次公孙珣可是真的立下了泼天大功的,当日夜袭的首功且不说,那柯最阙被撕开了一半脸的脑袋可是人家安利号偷偷送来的!别人想争都没辙!   再说了,人家毕竟是公孙家的子弟,这卢龙塞就在令支城边上,所以这份功劳无论如何都不用担心被谁漂没走……只是,所以说只是,且不提什么未加冠不能升职的话,最主要一个,公孙珣这不是要去洛阳求学吗?!   对于一个目标远大的世家子而言,学习经传是一种必须的程序,这就好像你没个基本的学历难道还想当市高官吗?你就算是挂个名也得混个学历来啊?可这么一来的话,那公孙珣这泼天的功劳就不知道要便宜谁了。   当然,目前来看公孙越似乎是其中最大一个幸运儿,这个应该是没得跑了……而且两人心中都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那就是这几日公孙珣不止一次表示要为两人争功,此次面见辽西郡侯太守,之前就专门说到了韩当孜孜以求的屯长……那想来第二个受益人应该当就是韩当了。   来到太守暂时住着的卢龙塞望日楼顶层,田楷就主动退下了,而守在太守门前的赫然是公孙大娘口中的三国主角之一,最近刚刚开了挂的太守爱婿公孙瓒。   “大兄。”公孙珣老老实实的行了一礼,然后小心的凑了过去,无论如何他还指望着以后跟着这位大佬一起走两步呢。“府君心情如何?”   “安心。”公孙瓒按着自己族弟的肩膀低声答道。“那个柯最阙的首级让家岳分外满意,更别说你前天晚上还让我转送过来那么多财货了……今天的事情,只会是好事,有什么想法尽管趁这个时候提。”话到这里,他还忍不住低声埋怨了一下。“要是当日我也在这里就好了,肯定也能有所斩获,这种事情怎么就让你和阿越撞上了?”   公孙珣对此倒是深信不疑。   自己这位族兄,可能因为出身不好的缘故性格有点别扭,但是说起别的方面来,确实是一点都不差的。   且不说身高八尺、外形出众、嗓门大……呃,反正人家凭这个被太守招了女婿。就说这弓马上的功夫,毕竟嘛,怎么说都是边郡中的世家子弟,自幼接受的军事教育和训练就比那些摸不着门的寒家子强太多,说一声弓马娴熟、敢打敢拼也是不用解释的。   实际上,经历了前几日那一战之后,公孙珣对于一些东西也有了一点直观的感悟,他非常很清楚,自己这位族兄手上确实有两把出挑的刷子,对方那把双头长槊绝不是什么花花架子,未必就比韩当差。   怪不得日后能纵横河北!   当然了……   “大兄新婚燕尔,当日就是你想来,嫂子恐怕也不会舍得。”公孙珣低头笑道。   公孙瓒也跟着哑然失笑,并随即让出了道路……这种话,恐怕也就是兄弟加同事的公孙珣能跟他说了。   “府君!”公孙珣步入房内,不及抬头,直接拜倒在地。   汉代以郡为国,郡守宛如国君,所以此时此刻,这位侯太守正是公孙珣头顶上的天,也是这辽西郡的天,辽西郡中大小事务,他都可以一言而决。   ……   “(熹平三年)十二月,鲜卑寇北地,北地太守夏育追击破之。鲜卑又寇并州。”——《后汉书》·孝灵帝纪 第十一章 请赏   侯太守年逾四旬,虽然因为在军事要塞里,穿着比较随意,既没有官服也没有佩戴他那标志性的青绶,但依旧收拾的仪表堂堂,配上颌下三缕长须,倒也显得格外精神。   实际上,这位太守也确实正处于一个高级官员的黄金年龄。而且以公孙珣对他的印象来说,此人也是个很有水平的主,并不是多么好糊弄的。   “贤侄赶紧起来吧。”房中别无他人,侯太守捻着自己颌下的长须,非常和气的就把对方叫起身来。“过来坐。”   起身倒也罢了,但是过去坐就免了,两人身份差距实在是太大,不仅是君臣,而且公孙瓒就在门前站着,人家又口称贤侄,也算是某种拐弯的长辈了,哪里有他过去坐的道理?   果然,侯太守也只是客气了一句,马上就开门见山了:“此番夜袭,实在是自檀石槐起势以来,我大汉边郡十余年间难得一见的大胜。我是真没想到,贤侄你年纪轻轻的竟然能有如此勇气,竟然敢以寡击众,夜战接敌,想来不愧是名族子弟。”   “府君言重了。”公孙珣束手而立,从容答道。“边郡子弟,不像是中原世家那般能够家学渊源,反倒是精通弓马,上阵杀敌,算是一种本份!”   侯太守闻言微微一笑:“说起学问,前天晚上你大兄已经跟我说了,说是你也想去洛阳求学于那大儒卢植?有这种上进心当然是好的,不通经传,哪里能够晓得道德人心?又哪里能够发挥才能为这天下燮理阴阳?而这事呢,也实在是简单。你看,荐书我都替你写好了,里面还有我的名刺……等过了年,你就和你族兄一起,以郡中的名义去进学好了,相互也有个照应。”   公孙珣赶紧上前接住这份对自己而言价值连城的荐书与名刺,然后再次拜谢。而拜谢后却依旧束手立在一旁,因为他算是听出来了,自己这位顶头上司还是很大方的,所谓一码归一码,去洛阳求学的事情这是被算到了前天晚上偷偷送来的那十几箱贿赂上面,跟之前的夜袭不沾边。   所以,接下来对方必然还有一番吩咐。   果然,侯太守眼睛一转,紧接着就问起了首级的问题:“对了,还有一事,贤侄是我们辽西郡主计室副史,这个统计的问题本来就是你的职责,你且说说,这次的斩首咱们辽西郡该如何和右北平郡分润呢?”   “回禀府君。”公孙珣张口即来,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这种事情还是要两位府君自行商讨的,在下区区一个佐吏,实在是不敢多言……不过,敌酋柯最阙的首级无论如何都是我们辽西郡中单独所获,这是大功一件,郡中只要拿捏住了,那依在下看来,下面的普通首级,多一点少一点也无妨,就当是和王太守做个人情了。”   侯太守闻言连连点头,难得面露喜色……话说,大汉朝还是很注重军功的,对于两千石大员来说,这首级运作好了,说不定也是能换个爵位的。如果不要脸一点,给洛阳的几位大宦官那边送点钱,封侯都是可能的。   所以,就像对方说的那样,两个郡分功劳这种大事情,自然是要两位两千石大员亲自下场撕逼的!哪里会让他一个两百石小吏来分配功劳呢?找他过来问话,关键其实还是在于那个柯最阙的首级!而公孙珣这话呢,分明是问都不问,就直接把这个要紧的功劳交给了郡中,也就是自己来自由分配,这也就由不得侯太守喜上眉梢了。   当然了,既然如此,又是财帛又是功劳的,投桃报李,侯太守自问也必然不会让这个小子吃亏的。   “这话是老成谋国之言。”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后,侯太守很有风度的点了点头。“郡中定然会有说法的……对了贤侄,听说令堂公孙大娘宅心仁厚,前几日不仅亲自送来牛酒劳军,还让你家的安利号收走了不少无家可归的难民?”   “哎!”公孙珣的眼皮当即一跳。   话说,收拢难民这事,按照自己对自家老娘的了解,当然不是很单纯,但也可以说是某种好事,最起码能让那些失去家园的流民有个活路对不对?可是从官方角度来说,似乎确实又有点敏感……这侯太守这时候提这事,是想干吗?   “不瞒贤侄。”侯太守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担忧,所以很快就再度捻着胡须道。“咱们辽西郡是边郡,面积广大管理不便,同时还有乌桓、鲜卑各种杂胡杂居在郡中,更麻烦的是,鲜卑年年寇边,久而久之,这户口就遗失太多,令堂此番作为不仅无碍,而且是有益的……你还记得秋天那次管子城被破的事情吗?”   “自然记得。”   “去告诉令堂,管子城那里就多劳安利号费心了。一来,隆冬难熬,还要请安利号帮忙收拢一下迄今都还只能靠郡中接济的管子城难民,二来,管子城位于乌桓众部和鲜卑众部的汇集点,朝廷决不会弃之不顾,等明年青州、冀州、兖州支援的钱粮到了,估计是要重修的,到时候不如就交给安利号来负责了。”   还有这操作?又送人口又送生意的,还说的那么贴心?再说了,按照自己老娘的手段,这管子城一番折腾下来岂不是一小半就成自家的了?   当然了,心里这么想却不耽搁公孙珣深深一个长揖,代自家安利号笑纳了。   “还有一事,”侯太守继续道。“贤侄这一次终究是临阵接敌,亲自上阵搏杀的,想来应该是对那晚的战事知之甚详,那你知不知道此战中,咱们辽西郡发面都有谁立下殊勋,值得特别嘉奖呢?”   公孙珣最后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见他再度俯身拱手道:“回禀明府,这一战,我辽西郡中有两人表现着实可圈可点。”   “说来听听。”   “一个是在下族弟公孙越,他虽然没有临阵杀敌,却在后方协助在下族叔右北平公孙长史指挥若定,把握战机……发骑卒前后夹击,发步兵第次接应,都是他的首倡……”   “好!”侯太守左手捻着自己的长须,右手一抚几案,直接打断了公孙珣的话。“我就知道,你们公孙氏不愧是我辽西第一名族,世代忠诚于王事不避生死不说,俊杰也是层出不穷……你这族弟今年多大了?”   “只比末吏小一岁,体格已成,弓马俱在,而且粗通文墨,知账识数,如果这小子能够受府君青眼,听说……听说我令支县户曹吏上个月正好缺员?”   户曹,顾名思义,就是县里管理户籍、徭役、农桑、道路的超级实权部门。再加上东汉年间,地方上的豪强最大的财富其实就是隐匿的户口,所以这个户曹吏的重要性不问自知。   更别说,这可是公孙氏自家所在的令支本县户曹吏,公孙本族也好,安利号本部也好,都要受这个位置直接影响的。   总之,这个户曹吏的级别不过是百石吏,但权力极大,而韩当孜孜以求却还有些担心拿不到手的屯长虽然是个秩比两百石的级别,可你真要是让人选,估计这普通人十之八九还是要选户曹的。   甚至,如果不是之前侯太守的态度如此之好,公孙珣未必敢如此露骨的所求这个位置。   “哎!”侯太守思索片刻,旋即摇头。“立下如此功劳,怎么能屈居一个区区户曹吏呢?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苛待名族子弟?”   公孙珣眼皮一跳,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样好了,你说你那族弟比你小一岁?”   “是。”   “尚未通经传吧?”   “是。”公孙珣心里陡然一喜。   “那卢公也是海内名儒。”侯太守继续说道。“我要是以郡中的名义荐太多人也不合适,正好右北平的王府君也在这卢龙塞里,你这族弟的功劳又是在襄助你那在右北平任长史的族叔时立下的,也算是师出有名。这样好了,今日晚间我和王府君说一声,请他以右北平郡的名义写一封荐书,让你这族弟一起去求学……三兄弟共侍一师,传出去也是一番嘉话啊!”   “多谢太守成全,珣感激不尽!”公孙珣面露喜色,直接俯身拜谢。   话说,公孙珣是真的为公孙越这个浓眉大眼的族弟高兴。不说别的,那天夜袭之前对方要替自己出战这件事情,可是让他很感慨的,这么一个跟自己关系亲密的族弟能打开真正的上升通道,怎么可能会不让自己惊喜呢?   “很好!”侯太守也抚掌而笑。“你刚才说两人,还有一人是谁啊?”   “回禀府君,正是首倡夜袭,当先接战,并临阵迫走柯最阙的韩当韩义公。此人膂力过人,临阵斩首无数,此番能够大胜,他居功至伟。”公孙珣此时心情已经格外轻松了,公孙越求户曹吏这位府君都觉的太低、不值得,那韩当求一个屯长又算什么?   “韩当……”侯太守捻着胡子面露疑惑。“这是我辽西郡人吗?”   “是。”   “可我在辽西履职已经有快一年了。”侯太守蹙眉道。“郡中五座大城,户口一万五千多,丁口近十万,不说了然于胸,也都是有些印象的,没听说过什么姓韩的大姓啊?”   公孙珣心里咯噔一声,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了一下:“不敢欺瞒府君,此人乃是寒家子,不过确实勇冠三军!”   “哎!”侯太守当即摇头。“一个寒家子,再有勇力,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你且说,他在这卢龙塞里现任何职,又想求个什么职位?”   公孙珣这心里被对方搞得七上八下的,偏偏又只能低头支应着:“此人现在是一名骑卒什长,不知道能不能补上一个骑卒屯长?”   “什长、屯长?”侯太守稍一思索,然后再度摇头。“既然是贤侄你来说项,屯长不是不行,只是哪里有空位呢?这次大胜,我方伤亡不过几十,各级军官更没有什么缺员……这样好了,既然你如此看重,你们令支县还缺一个塞障尉,也算的便宜他了。”   公孙珣心里登时就哇凉哇凉的。   塞障尉也算两百石级别的,理论上比屯长还高半级,跟自己现在的主计室副史是同级。   但是,人家曲军侯跟一州刺史也还都是六百石朝廷命官呢,是一回事吗?州刺史发起疯来能让十几个郡国的两千石大员吓得睡不着觉,曲军侯又是个什么玩意?信不信眼前这位两千石大员把这卢龙塞里的曲军侯全都斩了也没人放个屁?   而回到眼前,这个同为两百石级别的塞障尉到底是干什么的呢?答案很简单,这种边塞防御体系整个不是绵延几百里吗?所以附近的县都有义务进行维修和补给,于是每个边塞后面的县都会设立一个塞障尉,负责领着民夫干这些事情。   你让韩当一个勇冠三军的弓马勇士,去当民夫头子……这就好像后世,人家特种兵班长立下大功求一个野战兵连长,结果上头大手一挥,这个连长没空缺,你去县里当个人武部副主任养老吧!这工资还高半级呢!   这是怎么一种逻辑?!   “贤侄不必多言了。”侯太守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是看到公孙珣面色惊疑不定,这才又多说了两句。“你和你那族弟,都是名族子弟,你母亲公孙大娘的安利号更是与公孙一族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为政者自然要诚意以待。可这韩当不过是一个寒家子,哪里能够托付重任?他要是功劳确实卓著,明日论功时我就多赏他一些钱帛好了。要还是欲壑难平,我也懒得用他!下去吧,莫忘了带你那族弟去拜访王府君,那才是要紧的事物!”   公孙珣有心再争一争,但官威如海,他终究不敢多言,只好心里暗叹一声,然后低头再拜,告辞离去了。   ……   “卢植,字子干,师从马融,做《尚书章句》《三礼解诂》,以儒名列于世间。汉熹平年间,太祖与族兄公孙瓒、族弟公孙越、涿郡刘备共学于卢植门下缑氏山,范阳卢氏由此发迹,名传于世。”——《旧燕书》·卷七十九·列传第二十九 第十二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公孙珣从望日楼里出来,迎面就被楼外的寒气给弄的打了个喷嚏……他现在真心不知道该如何向人家韩当交代?   可要是不交代,好像……也说不过去吧?   想到这里,公孙珣在望日楼边上扭扭捏捏,终于还是让他瞅见了一个面善的郡守随从,拜托对方把族弟公孙越给叫了过来。   “塞障尉?!”韩当既惊且怒。“府君真是这么说的?”   “确实是这样。”公孙越也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对那位侯太守不满还是对韩当的态度不满。“我兄长替你请屯长一职不成,羞愧异常,说是不敢来见义公兄你,就让我代为转达此事。”   韩当默然不言。   一旁的程普终究是老成一些,而且也在郡府中摸爬滚打了不少年,对这些事情倒是有些感悟,只见他微微摇头,反过来劝了韩当两句:“这世道,寒家子想要出头,终究是难,义公莫要多想,更不要自误!”   韩当依旧无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公孙越又转过头来朝程普说道。“德谋兄你就不必太担忧了,我兄长让我转告于你,他现在就已经去找我族叔了,那边可比这边好说话的多,一定会给你运作一个美职!”   程普赶紧正色拜谢。   话说,正如所有人想象的那样,这公孙昭是个大软蛋,再加上这厮如今刚刚平躺着立下了一番大功,哪里会跟当日浴血奋战的侄子纠缠一个微末小吏的升迁?   所以,公孙珣带着气过来,就差直接拍桌子:“程德谋最少也要是个秩二百石的郡曹实权职务!”   那公孙昭当即点头,说是这右北平郡中法曹正好缺一个副史,再加上王太守还指望他分军功呢,所以一定不会驳自己面子,正好给这程德谋。   不得不说软蛋也有软蛋的好处,干脆利索!   但是,韩当那边却真的无可奈何了。   就这样,第二日,两位太守一起点验了首级,定下了功劳,然后赏赐了财物,又置办了酒肉,卢龙塞中一片欢腾。而程普与韩当二人的结果根本没有跑出之前的小道消息,前者走了大运势,直接被点了郡中的法曹副史,后者则被升了同为秩两百石,却引得要塞中同袍笑话的令支塞障尉。   事情定了下来,公孙珣也没脸再去见人家韩当,又勉强在要塞里过了一日,等到公孙越也拿到荐书,便汇集了公孙瓒,兄弟三人直接领着宾客、伴当回令支城过年去了。同时,也是收拾东西,告别家人,准备一开春就去洛阳见识一番。   “我算是看明白了。”年后某日,下午时分,窗外雪花如鹅毛般飘落,族中一处烧着公孙大娘所‘发明’的地龙的亮堂房屋中,多喝了几杯后的公孙瓒忍不住说出了一句心里话。“这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大兄这话怎么讲?”被叫过来陪着喝酒的公孙越一脸不解。“大过年的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来?”   “能怎么讲?”公孙瓒一边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热酒,一边忍不住冷笑道。“你看,岳丈赏识我之前,族里面看重我的势力人家,只有阿珣一家,我爹都不正眼看我……而阿珣,哼,其实也是个没爹的,算是同病相怜。可是一旦我成为了郡守的女婿,这些日子,那些人往日根本见不到的人却又前倨后恭了起来,一个个都来亲近……独门独院的新房子都送来了!对了,阿越知道二房的那位嫡公子吗?”   “就是出任过上谷郡太守的那位叔祖的嫡孙,叫公孙范的那个?”公孙越微微一想,就反应了过来。“他……怎么了?”   “他今天上午也来找我恭贺新年了。”公孙瓒依旧冷笑。“这可是头一回想起来我是这一辈中的大兄。”   公孙越无言以对。   一方面,自幼家贫,也受过不少歧视的他,似乎对公孙瓒的吐槽有这么一种认可;但是另一方面,人家这公孙范终究是以礼而来,而且以前虽然没有刻意亲近,但也没有针对性的恶言恶行,只因为人家出身好就无缘无故的恨上人家……这又算什么?   “看着吧!”公孙瓒越喝话越多。“我公孙伯圭有朝一日也一定要做个岳父大人那样的两千石,横行无忌,再不让人看不起我!”   公孙越愈发沉默了。   “行了。”与此同时,族中聚居地东侧的一栋深宅大院里,公孙大娘‘发明’的地龙烧的也正旺,而盘腿坐在火炕上面的公孙大娘本人终于放下了手里账本,然后有些不耐的放下了自己珍重万分的眼镜。“不就是没帮那个韩当捞到一个好位置吗,这都唉声叹气好几天了。干吗啊?过个年都让人没个好心情!”   “关键是太可惜了!”公孙珣躺在远处窗户边上的一个奇怪长椅上面,盯着窗外如鹅毛般雪花纷纷落下,颇有些懊丧的感觉。“我为了拉拢他都去夜袭玩命了,没成想最后却栽到了太守的一句话里……有权真是好啊,凡事一言而决。”   “所以说这叫封建社会。”公孙大娘也跟着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因为你也知道的缘故,对这个更看不惯。但是没办法啊,这世道就是如此。这大汉朝好说歹说几千万人口呢,你一个人又能如何呢?既然没能耐改变它,就只能选择融入它,利用它的规则让自己占据个好位置而已……将来也是如此,所谓努力……”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图苟全性命于乱世。”公孙珣张口就来。“我知道的。”   “你知道就好。”说着,公孙大娘仰头躺在了火炕上,一名小丫鬟灵活的爬上前开始帮她按摩起了太阳穴。“傻儿子啊,我今天呢就再多说几句,你就给我认真听着。你老娘我呢,也算观察了这世道几十年,客观地讲,这大汉朝呢,有两个事情绝对比这年年来打仗的鲜卑人还麻烦。一个呢是地域歧视,不要说州和州之间,就算是隔壁郡的人都能因为你不是本郡人这种理由就不让你在那边做生意,你就算是好好的路过他们那里,当地的大户都能把刀子无缘无故的抽出来,就因为你是外乡人!你看咱家的生意,本钱、渠道都不缺,但往西就是过不去涿郡、中山这条线,往南就是走不过泰山。能在邺城开个分号,已经是冀州那边的人看在多年合作的份上给脸了。人家徐州的糜家不给脸,你就没法在琅琊铺摊子。”   公孙珣也是摇了摇头,这都是母子俩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还有一个呢,就是咱们说的这个出身问题。”公孙大娘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幽幽的叹了口气。“想当年,幸亏我一出来遇到的就是你爹,他死了都还能给我留个公孙大娘的名号。你说,我要是遇到一个寒门,那岂不是十八层地狱的难度?这要遇到一个底层的平头老百姓,那除了像那些管子城的难民等死以外,难道还能有别的出路?而且,幸亏不是在韩国旅行的时候穿的,真要是那样,估计要被当成三韩的女奴给卖到什么地方了吧……”   最后一句话,公孙珣纯当没听到。   “总之啊,这年头,不要说韩当那种底层的平民,就算是有钱有势却没有人脉关系和知识传承的豪强,也就是所谓‘寒门’,都只能当个土财主豪强,看不到一丁点往上一步的希望……”   “既然世道如此,那母亲为什么还从小教我,对人要一视同仁,要以才能为准,不要注重出身呢?”   “因为一视同仁才是对的,”公孙大娘抬手打断了侍女的按摩,坐起身来正色答道。“而这种门第歧视是错的!你想想,如果不是上层锁死了下层往上走的通道,如果不是那些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如果不是这些掌权的不懂得一视同仁,这大汉朝岂不是要千秋万代了?四百年的大汉朝,这么大的疆域,这么多的人口,却是如今这个光景,不就是因为这样的错事太多吗?”   公孙珣微微一怔,扭头盯着自己的母亲竟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小子,想什么呢?”公孙大娘虽然没戴眼镜,但也感觉到了自己儿子的异常。   “我在想……这一次,我是真的信了母亲当年说的那些话了。”公孙珣一边起身一边道。“掌权的人都像侯太守这样,就算是再有能力,这天下也会乱的。”   “你这话,倒也点到了内层逻辑上。”公孙大娘微微点了头。“我直白的告诉你,这么大一个王朝说倒就倒,肯定是内部矛盾激化到一定份上了。边郡这里还不是很明显,毕竟这里民族矛盾压制了阶级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要是有机会看看内地的郡国,那才叫一个……”   “所以讲,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公孙珣忽然翻身从那个奇怪躺椅上坐了起来,俨然是根本没有认真听自己老娘的教诲。“坐在侯太守那种位置上的人就应该是我这样的人才对!”   “公孙珣,我得提醒你啊!这乱世里头,志气高倒也无妨,但得量力而行,先死的可都是出头鸟……你要出去?”   “哎。”已经在侍女的协助下开始穿戴的公孙珣低声应了一下。   “大过年的,又下这么大的雪,你现在出门……去哪儿?找公孙瓒那小子一起喝酒吗?”   “没那个心思。”公孙珣摇头答道。“这么大的雪,对有些人来说是雅兴,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可就是灭顶之灾了……这不是母亲大人你教我的吗?那些跟我出战却死在了卢龙塞外的宾客、骑卒家里,应该再给他们送些干柴木炭之类的。临走前亲自去一趟,也算是一番心意了。”   “那就去吧。”公孙大娘忍不住戴上眼镜轻瞥了自己儿子一眼。“这几年在郡府里摸爬滚打,倒是真的长进了不少了……就是木炭这玩意太麻烦,也没找到合适的煤矿,不然我能让全城的人都冻不死。”   公孙珣推门而出,冒雪而去。   ……   “公孙瓒字伯珪,辽西令支人,太祖族兄也。为郡门下书佐。有姿仪,大音声,侯太守器之,以女妻焉,遣诣涿郡卢植读经。”——《旧燕书》·卷二十九·列传第十五 第十三章 有故人久候   大雪刚刚停下,道路并未化开,但为了不失期、失信,公孙瓒兄弟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即刻启程为好,最起码要先赶到涿郡范阳卢家那里。   毕竟,到了那里以后,人家再怎么安排去洛阳的事情,就都不是自家的责任了。   不过这年头出行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更别说从辽西一路去洛阳了。   别的不说,这年头路上可不太平,老虎、狗熊、狼群,你以为会没有吗?盗匪、流贼、见财起意的当地土财主豪强,那也是免不了的吧?而三兄弟虽然都是弓马娴熟,用公孙大娘的话说估计都已经武力值七十以上了……可也不能让他们三兄弟亲自一路撸过去啊?   那么有出门经验、有些勇力的家仆、宾客、侍卫自然就少不了了。   但这还不没完,一群大男人,一路上虽然说有亭驿可以歇脚住宿,但谁给洗衣服?谁给做饭?   所以,还得有侍女、丫鬟、厨娘。   而且,真要是仔细往下想,这年头疫病这么厉害,忽然哪里就来了一场席卷了好几个州的大疫,真放心用亭驿中谁都能用的那些锅碗瓢勺?   于是,除了大量的财物、换洗衣物、书籍、兵器、干粮、礼物之外,竟然还少不了锅碗瓢勺!   当然,真要是穷人家出门,一个人,穿着草鞋、带着干粮、背着一件换洗衣服和取暖的袍子或者被褥,几千里地人家照样能一路走过去。关键是,咱们公孙大娘这不是有钱吗?这不是事到临头又心疼起了这个独子了吗?   而且,人家公孙瓒那边也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再加上太守陪嫁又那么丰厚,侯夫人自然也是一万个不舍和一万个张罗。   “可惜,可惜!”公孙大娘本来想吐槽自己是个百无一用文科生的,但一想到儿子此番也是要去当文科生,所以话到嘴边只能给改掉了。“我当年怎么不是个工科狗呢?最起码能造出来四轮马车……那就舒坦多了。”   公孙珣低头不语,自家这位老娘,无论什么事只要干不成,那就一定要怪到人家什么什么工科生头上,甚至还骂人家工科狗!挖什么石炭挖不出来这么骂,研究什么高效纺织机失败也这么骂,烧什么水泥玻璃烧成糊糊还这么骂,如今马车不合用照样这么骂,好像人家工科狗就该会这些一样……真不知道她对这个什么工科生到底有多大怨念?   按照自己问的结果来看,这个什么工科生、文科生、理科生,不就是像如今儒士中今文派、古文派之类区别吗?何至于怨恨到这份上?   当然了,二人此时心态不同其实也是有缘故的。   毕竟嘛,母子天性外加年龄阅历的差距摆在这里。这个时候,公孙大娘就是一个当娘的,一个劲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而公孙珣则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年轻人,心里其实是对未来和远方颇为期待的……所谓‘诗和远方还有狗’嘛!这厮之前,也就是去辽西郡两边的右北平和辽东属国转悠过,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摸到了渔阳郡边上而已。   而洛阳,那可是全天下的中心!   “马车太多了吧?”接下来,公孙珣果然像是后世的大学新生一样愈发头疼了起来。“这路上又那么难走。”   “又不要你赶车!”   “女婢能不能少一点?”   “衣食住行,没有用惯的人不舒坦。”   “那也不能全是三韩和高句丽的女婢吧?母亲好像一直以来都喜欢用这些地方的女奴?”   “三韩和高句丽的女婢忠心耿耿,而且以我的经验……三韩女奴伺候着,夜里说梦话背朝代更迭表都不怕的。”   “为什么金大姨也要跟我一块去洛阳?!”   “你老娘我总得在你身边安个眼线吧?”公孙大娘一脸的理所当然。“难道等你回来后,要那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片子来回报你的一举一动?”   “可金大姨是母亲你的左膀右臂……”公孙珣无力苦劝道。   “那当然。”公孙大娘闻言一声哀叹。“当年包括少女时代九个人在内,我可是从高句丽和三韩一口气买了四五十号东夷女奴,然后亲自调教的。从少女时代到皇冠团再到函数团,一个都不少。本来是想不离不弃,大家快快乐乐一家人,然后一直带到坟里陪葬的。结果呢?病死的病死,叛逃的叛逃,最惨的还得数那两个去柳城外商栈里核对账目的,谁能想就遇到了鲜卑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就是这少女时代有点气运,九个人活下了八个,我一直都是当成亲姐妹对待的……”   “那就更应该留下啊?”公孙珣这时候已经懒得再去吐槽自己亲娘给属下亲信账房取小组名字的水平了,虽然他从小到大已经不知道吐槽过多少回了。   而且这里多扯一句,这个少女时代能活下来八个,完全是因为她们是总账房里的亲信,常年跟着自家主母,当然会有一个超高存活率;而那个所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本来就是专门负责秘密巡视查账的,当然会遇到各种危险;至于叛逃的,那是常驻在外地分号的各个组别,想当年安利号还在幼年期,虽然有公孙氏的名号罩着,但终究威名不振,这些三韩女婢只学会了算账又不懂得忠义二字,免不了被人用壮汉轻易色诱了几个过去,好在自己亲娘心黑手辣,直接回族里叫了几十个令支的游侠,明火执仗的骑马过去,连那些个瘪三一起都在床上给剁了……总之,种种事端,都是有缘由的,哪里来的狗屁气运之说?!   “不行!”公孙大娘丝毫不顾周围家人、宾客都快上百了,竟然眼泪涟涟了起来。“我告诉你吧,我也知道自己有点胡闹。可是儿子你这一走,估计少则两年多则三年。而这年头,连个信都不一定能准点送得到,我哪里放心的下?你就让为娘任性一回吧!”   话说到这份上,公孙珣还能如何?也只能半推半就,半是感动半是无奈的闭上了嘴。   就这样,公孙珣自己十几辆车子,几十个牲口,外加十七八个武艺高强的骑马伴当,个个一人三骑,已经很吓人了。而公孙越虽然家里穷,但是架不住公孙大娘早有准备啊,竟然只是减半安排了各种事物、人手。等到公孙瓒那里也是七八辆车,十来个一人双骑的伴当再凑过来以后……好嘛,分明就是一只有军队护卫的小型移民队伍!   不是没有长辈看不过眼,族里确实有位年长的前辈想上来说两句的,但刚一开口就被公孙大娘给喷了回去:   “这算什么?!前年徐州的糜家往洛阳求官,带了几百辆车子,两千多仆从上路!我们公孙氏下一代的精华就是他们三个了,去洛阳求学,只带百十来个人,已经丢了公孙氏世代两千石的威风了好不好?!你儿子要是也有出息,也能去洛阳找大儒学经,我也照这个档次给你来!有吗?有吗?!”   这位长辈既惊且羞,直接吓得跑回家了,而这下子,就更没人敢多嘴了。   然而,没人多嘴的后果就是收拾的愈发利索了,等到了中午时分,连给三人送行的本地吏员、族中兄弟、城中朋友也全都一一话别了。咱们的公孙大娘凄凄切切,有心想多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狠下心来,放自己的独子往那乱糟糟的大汉朝政治中心去了……自己则被一群心腹侍女扶着回去补妆,顺便清洗一下她那被眼泪打花的宝贝黑框眼镜。   另一边,兄弟三人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们朝着这位公孙大娘离去的方位躬身一拜,就带着如同一条长龙的队伍径直出了令支城。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在一个河道显得极为陡峭的水流前面,车队开始小心的从一处浮桥上通过。   趁着这个当口,一位穿着体面的年长家人跳下车子,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到勒马驻足在河道旁三位少君身旁,大略的介绍起了附近的地理——这正是安利号中一位经常往来邺城与令支的老掌柜,是公孙大娘专门安排过来,准备一路送到黄河边上再回来的。   “三位公子不用担心。”老掌柜指着眼前流势很猛的河道介绍道。“这条封大水(后世陡河、唐河,唐山市就是它冲出来的,此时还是海边的沼泽地呢)乃是右北平郡和我们辽西郡的分界,大家是走惯了的。虽然水势很急,但是河道狭窄,浮桥也是经常修缮,断然不会有问题的。”   “浮桥或许没有问题。”骑着一匹白马的公孙瓒微微皱起了眉头,然后暗暗握住了自己放在马后的双头槊。“可是此地就没有别的问题吗?”   “大公子是……什么意思?”老掌柜笼着袖子,完全不解其意。   “大兄的意思是,这附近盗匪多吗?”公孙珣也是按住了自己的黑雕弓,不仅如此,周围一些骑马的伴当与宾客,也都开始敏感而紧张的朝着河对面偏北方的一处密林里看了过去。   就在刚刚车队开始过河的时候,那边黑白相间的密林里,忽然飞起了一大群麻雀,俨然是林子里突兀的有了动静。   “怎么可能?”老掌柜虽然没看到麻雀,但也明白了众人的意思,可他依旧连连摇头。“此地从未有过盗匪!三位公子,你们不知道吗?过了河,拐过那个林子,往上游走不到五里路,就是右北平郡治土垠城了,也是我们今晚安歇所在!而后面三十里,就是咱们的令支城,往南是大海,往北是固若金汤的卢龙塞。要说有盗匪,这天下哪里都能有盗匪,我也见识过不少,唯独此处,我跟着主母做了快二十年生意,还真没在此处见过盗匪……就是那个林子,都是日常土垠城中打柴烧炭的所在。”   三兄弟也好,勒马握刀的宾客们也罢,闻言各自松了一口气。然后公孙越招呼了一声,带着七八个宾客,越过车子抢先过了封大水,并直接打马朝着那处密林去了。   而去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公孙越就领着人回来了,而且还多了两骑。   公孙珣目力极好,一眼就认出那两骑中领头的是位细髯鹰目的故人,这让他既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于是,不待那边一行人过来,公孙珣也直接越过车子,打马上了浮桥,朝着对方迎了过去。   “少君!”那人看到公孙珣亲自过来迎接,直接翻身下马,就在雪地里捧着佩刀跪拜了下来。“韩当在此久候了。鄙人不才,唯有一把刀可用,勉强堪为爪牙。如今军中不能用我,思前想后,不如随一明主而走,不知道少君愿不愿意收留?”   公孙珣大喜过望。   ……   “(韩)当少从军于卢龙塞,屡屡不得志,闻太祖求学于洛阳,乃先发于道左,途中相从之。”——《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十四章 熊孩子   韩当来投,虽然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   两百石的塞障尉,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边地游侠来说已经算是出人头地了,但是对韩当而言却是个死地。因为这是个为了前途能拼命的人,一身的本事也都如他自己所言,全都在手中一把刀上。而一旦出任了这个职务,固然可以在留在令支城里安稳的过日子,可前途却也被封死了。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以后,才二十出头的韩当敏感而又悲愤的察觉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世道,天下虽大,可绝大多数真正的上位者是不愿意给出身低微的人留出一个上升渠道的。他们无论是做什么事用什么人,都要先问一问姓氏,掂量一下出身……这种情况下,公孙珣就显得格外突出了,他出身很好又有着远大前途,更重要的一点是,人家愿意无视出身而看重自己!   放弃塞障尉,选择公孙珣,是从死胡同里后退一步,找一条活路而已。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额外的感情认可。   比如说那天晚上,这个之前素未蒙面的世家子竟然选择和他并肩奋战,与敌短兵相接;再比如,他决心放弃塞障尉以后,一度也觉得没脸去见公孙珣这个‘举主’,当时他是准备将赏赐下来的财货分给那晚夜袭死掉的士卒家里,然后远走高飞的,但是没成想到了那些骑卒家中才发现,不仅是公孙大娘安排的妥当,就连公孙珣本人都还在过年下雪的时候亲自来过了……于是乎,韩当感念之下,终于还是决定抓住这个近在眼前的人选,而不是往未知的南方闯荡。   当然了,这些东西,韩当没说,公孙珣也没问,双方名分已定,何须多言呢?   车队在土垠城中公孙昭的府中歇息了一晚,免不了又被程普相送了一程,然后就再无牵挂,一路日行夜宿,虽然道路泥泞湿滑,可数日间还是及时来到了涿郡范阳城中的卢府。   话说,卢植是海内名儒,早年就在家乡办学广招子弟,如今被朝廷征募为博士,又在洛阳南郊的缑氏山继续办学,幽州和冀州北部的士子基本上都以能随他学经为荣,他本人也能和自己老师马融、师弟郑玄一样,做到名义上的有教无类。   当然了,仅仅是名义上的有教无类而已,如今去洛阳学习和昔日在涿郡本地学习,这个开支差距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这无形中就用学生的家庭资产来做了一次淘汰。再加上卢植如今已经是两千石的朝廷大员,除了涿郡的家乡子弟推脱不开外,你外郡的人想要入门,总得有个同为两千石级别大员的荐书在手吧?这无形中呢,又做了一次出身上的淘汰。   至于说那些真正有志气的穷光蛋,也就是之前所说背着干粮、裹着草鞋,一走几千里路的那种人物,说实话,人家宁可去青州北海,去‘经神’郑玄门下听讲,也不去米那么贵的洛阳找卢植啊?   于是乎,范阳卢府周围虽然热闹非凡,来往的车队甚至都把刚下过雪的道路碾成了汤糊糊……但其实,此行真正的正主,也就是那些有荐书,而且准备今年正式上洛学经的年轻士子,不过区区二十几人而已。   但就是这二十几人,却又愣生生的在卢府上演了一出连环地域加出身的歧视。   冀州的看不起幽州的,说是嫌幽州偏远;   幽州的也看不起冀州的,因为卢植本人毕竟是幽州人;   幽州本州的人里面,涿郡和广阳郡的人又看不起其他郡的士子,因为幽州其他郡都是边郡,边郡人太粗俗;   而边郡的士子又看不起其他所有的士子,嫌那些人文弱;   然后,世代官宦人家自然看不起那些出身不足,没有出过两千石高官的‘豪强’;   而豪强家族又看不起那些涿郡本地凑过来,基本上已经家道中落的穷光蛋;   涿郡本地的穷光蛋呢,又反过来同仇敌忾的看不起那些明明是家世两千石,却又掉价去经商求利的人家,具体来说就是公孙三兄弟还有那个中山甄家的那个甄逸甄大隐了;   而且,嫡子出身的肯定要看不起庶子出身的,像公孙瓒这种小婢养的(不是骂人),靠攀上太守高枝才能来此处的,自然也会被人在背后戳戳点点;   最后,公孙珣甚至隐约间察觉到,留在范阳卢家的那几个卢植的成年儿子,看起来礼仪周到,但其实骨子里普遍性看不起所有人!   没辙,人家是经学世家,父亲已经两千石高官,而且还是这些人的师兄,从哪方面来讲,都天然处于歧视链条的顶端。   实际上,在卢府等人的这几日里,已经混成边郡派士子老大的公孙瓒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就跟公孙珣偷偷说过,说以后做了大将军,手握权柄,一定要给这几个表里不一的姓卢的一个好看!   虽然很早就知道自己这位大兄性格有点扭曲,对出身比自己好的人一万个不爽,但公孙珣当时也有点被吓到了的意思——且不说人家表面功夫做的还行,就算是不行,这也是你老师的儿子吧?!至于吗?   这年头,可是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   当然,这种对于公孙珣来说显得有些混乱而崩溃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不仅是因为士子们终于到齐,然后一行人正式浩浩荡荡的启程前往洛阳。更重要的一点是,一个让公孙珣在意十万分的熊孩子终于也在临出发前一日正式加入到了队伍里。   然后一路上,公孙珣都免不了对此人暗中观察了。   这熊孩子呢,长着一副大耳朵,长胳膊,穿的衣物显得比较朴素,看年纪估计是勉强束发,也就是将将十四五岁的样子,身形都没长成呢,胡子更是没影。   说不定,这小子根本就是为了赶上这次去洛阳的趟,专门提前束了发的。   而这才走了七八日,每一次到了傍晚时分,大家在附近的豪右大家借宿时,只要这个熊孩子一从车上跳下来,就一定会成为大家的焦点,诸位士子也都会看着他笑。   其实,地方上的豪右大家是很喜欢招待这些年轻士子住宿的,他们又不缺这点招待费,而这些士子又都是出身极高,将来大有前途的所在,今天相互通个名字,指不定将来就有大用处的。   但是前提是,大家得互相认真的通个姓名、出身才行。   “中山无极甄氏?哎呀,久仰久仰,太保甄邯的家族,世宦两千石的名族,就在邻郡,我安平国人士岂能不知啊?贵伯父在朝中为执金吾吧,做官当做执金吾啊!那个恕我冒昧,公子已经加冠了吧,字大隐,好字啊……可曾娶妻?不瞒公子,家中正有一女,年方十五,如花似玉……孩子都有两个了?可惜!”   “公孙氏……哪个地方的公孙氏?渤海公孙还是广阳公孙,又或者是……辽西令支本家的公孙氏?哎呀,久仰久仰,这个我自然也是知道的,也是世代两千石的名族嘛,之前还曾与贵族中的安利号买过骏马,也算是有些往来了……这位加冠的少君也娶妻了?还是太守的女儿?这真是……哦,旁边这位未加冠的就是安利号的少东啊?幸会幸会!”   “广阳田氏……令父现为泉州(今天津武清)令?”   “安平国……哎呀,你不就是那韩家的麒麟儿吗?要往洛阳去,所以错开了你家的方向对不对?哪怕如此你也是半个主人的,暂且站过来,替我招待你的同门。”   “常山刘……宗室子弟啊?!”   “涿郡刘,刘德然,也是宗室?哦哦,令父曾为县长,我晓得了。”   “这位小公子是哪里人士,姓何名何啊?”主人家终于把目标放在了最后一个也是年纪最小的熊孩子身上,而同行的士子们也纷纷弯起了嘴角。   “我乃中山靖王之后,涿郡刘备是也!”熊孩子昂首挺胸,两腿发颤,却又似乎显得有些得意忘形。   “呃,中山靖王是哪位?”主人家一头雾水。“何时封建的,这中山国就在北面,我未曾听闻本朝有一位中山靖王啊?”   “乃是前汉景帝之子。”熊孩子依旧理直气壮。“封建于中山国。”   自中山郡两千石世家子甄逸以下,众人全都窃笑不已,主人家也跟着笑了起来,门前顿时陷入到了一片快活的气氛中。   然而细细看去,却有三人面色明显与众不同,其中,辽西来的公孙瓒微微蹙眉,似乎对大家因为出身问题而嘲笑他人颇为不满,而与刘备同宗的刘德然则满脸通红,似乎颇为羞耻,还有一个公孙珣,此人面色沉静,让人看不出喜怒。   当然了,刘备本人依旧挺直了腰杆,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久仰了,久仰了。”   一片快活的气氛中,主人家赶紧敷衍着点了下头,然后就开始带着诸位士子前去赴宴,同时让家人带着这些人的丫鬟、亲信去寻住处,也没忘掉让自家仆从为在屋外空地上驻扎的随从仆们烧起热汤。   刘备也如释重负,大步跟上了士子们的队伍,而且还毫不客气的挤到了前头。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场面之中,落在最后公孙珣这一次终于朝自己目前唯一的心腹下属开了口:“义公兄,你怎么看这刘备的‘中山靖王之后’?”   话说,二人名分虽然已定了下来,但公孙珣依旧对韩当非常客气和尊重。   “我一个粗人。”韩当连连摇头道。“哪里会品评人物和出身?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倒是有些能够理解他的行为。”韩当略显感慨道。“同行的二十余人,此人年纪最小,家中最穷,出身最低,偏偏又少年贪玩,是个无赖性子。这几日在车队里也不见他读书,就只喜欢盯着咱们的骏马打转,看到别人的好车子、好衣服也都挪不开眼睛。而听那个刘德然抱怨,此人能来这里全靠他家资助而已……所以说,想要在这个队伍中站稳脚跟,他能够拿出手的,恐怕就是这个中山靖王之后了。如果不能挺直胸膛对人说这个,他还能说什么?这就好像我韩当,当日在卢龙塞里能出手的也只有手里的刀而已,若不能去请战拼命,还能如何呢?”   “这倒也是。”公孙珣微微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也算是有几分可取之处了。而且,他终究还只是个少年,有这份心性在,那有些东西,现在没有,将来未必就没有……麻烦义公兄去挑一匹咱们最好的骏马来,再请金大姨挑选些财货、衣服来,晚饭后我要亲自送给他。”   “喏!”韩当当即拱手而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堂间,似乎已经开始落座了,众人又开始言笑晏晏了起来,而公孙珣却站在堂外望着落日若有所思……刘备终究年幼,他将来如何,可以慢慢看,自己也可以暂且放下心来。可再走一两日,恐怕就要到钜鹿了,母亲所说的那个张角与他的太平道,无论如何都是要仔细看一眼的。   一群氓首,几个道士,怎么就把这满是快活气氛的大汉苍天给掀翻了呢?莫非,这太平道真有几分神异?   ……   “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也,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同门皆耻,唯太祖甚异,与之相友。”——《旧燕书》·卷二十八·世家第三 第十五章 存问风俗   从安平国这位好客的郡右豪族家中再出来,往后的路格外好走了不少。   一来,再往南往西就没有了降雪,道路干净硬实;二来,冀州是河北心腹重地,也是大汉朝的心腹重地,人口茂盛,物产发达,所以道路宽阔,一马平川,确实便于行车。   再加上一行士子中家中位置最南的,恰好就是安平国北部的一位韩姓士子,所以等离了此处以后,也就算是离开了大家真正的家乡所在,那么众人眼中的风景人情也都开始变得截然不同了起来。于是,一众士子并马行车,谈古论今,品评人物,粪土当年万户侯,倒也称得上是心情愉悦,少年风流。   “眼前这条水唤做洚水。”年纪最大的甄逸坐在自家的敞篷宝车上,手扶着车辚,正在给众人指点江山。“洚水往上走……”   “好奇怪的名字!”刘备忽然插嘴,并打马上前,似乎生怕周围人看不到他身上崭新的锦衣与胯下的高头骏马。“为何会叫洚水?有什么意思吗?”   “嗯……”甄逸虽然不满自己的风仪被打断,但是更不好和一个熊孩子计较。“洚水,是指水流泛滥,也就是洪水的意思。”   “可是这条水明明不是很泛滥,诸位兄长请看,这河道又窄又浅,名不副实吧?”熊孩子果然讨人厌。   “不是这样的。”坐在敞篷车子上的甄逸耐住性子解释了一下。“若是沿着这条水逆流而上的话,其实就能看到名闻天下,也是河北第一大湖的大陆泽(也叫钜鹿泽、广阿泽)。这大陆泽虽然是黄河故道与漳河相接洼地所形成的大湖,可它一旦水流泛滥,起了洪水,那湖泽就会上涨,然后打通这洚水的河道,所以才叫洚水。而一旦水位下降,这漳河就会在这大陆泽两旁分叉,这洚水就独流了起来。不过最后还是汇于漳河的……”   “又是漳河又是洚水的,既然这洚水本来就是漳河的一部分,为什么还要单独取名字?”刘备听得愈发糊涂了起来。“它到底是漳河还是洚水?”   “这个嘛……”甄逸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哈。”公孙珣那边却是已经听明白了,所以忍不住笑着出言解释了一下。“阿备啊,大隐兄的意思是说,这洚水乃是洪水来时,漳河在大陆泽处引出来的泄洪道,所以当地人干脆就以洪水的洚字为名,其实这条河本身应该只是漳河的一条小支流,如果不是充当了泄洪道,恐怕也算不上什么名川大河。”   “原来如此!”刘备恍然大悟。“还是珣兄你的解释清清楚楚,让人一听就懂,不像是甄兄说的那样,让人糊里糊涂的。”   “别胡扯了。”公孙珣摇头笑道。“大隐兄胸中自有丘壑,让我等大有裨益。你小子自己没听明白,难道还要怪人家传授知识的吗?要是这个想法,你到了洛阳可是什么都学不来的。”   包括刘备和甄逸两个当事人在内,众人闻言纷纷大笑。须知道,这年头的老师,只负责传道受业,是向来不负责解惑的。不然为什么孔老夫子被称为万世师表呢?实在是因为人家那个老师确实当的足够好。   当然,回到眼前,既然快到钜鹿郡了,又说起了别名为钜鹿泽的大陆泽,那一群年轻士子自然就免不了谈起钜鹿之战,而说到钜鹿之战,就连公孙瓒等边郡士子也免不了参与进来开始纸上谈兵,并很快再度和冀州的士子们争论了起来。   于是,接下来众人自然谈性更浓。   而就在此时,韩当突然打马向前,来到公孙珣身边说了几句话,引得后者抽身向后,暂时离开了这个嘴炮战场。   “这人不是义公兄你的伴当吗?”公孙珣边行边问。“我当初看你们二人一起,还以为就是跟着你来的呢。”   “不是。”韩当连连摇头。“此人姓贾,是卢龙塞中的一名骑卒,上次夜袭他也曾经出战接应我们,得了不少赏赐,正好也要请辞返乡。因为我当日多了一匹马,又要离家南行,就让他跟我做了伴。后来从封大水旁他又跟着我们一路走来,算是省了不少事情。这次快到家了,他正准备离队,就想着向少君你拜一拜,以示感激……”   “原来如此。”公孙珣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   其实,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公孙珣给了自己心腹面子,依言过来见了这个当日和韩当一起出现在封大河畔的贾姓骑卒一面。   先看了长相身材,颇有几分精干,但卢龙塞中的骑卒多的是,也不少这种人;然后又问了姓名,大概是叫贾超,也没有字,算是个标准的氓首;又问了住址,原来是隶属于钜鹿郡却和这安平国交界处的一个地方,也没听过,只知道隶属于钜鹿郡南和县,大概是个穷乡僻壤……   于是乎,公孙珣便下了马,当众受了他一拜,又让金大姨帮忙拿了两匹丝绢、一锭银子给他,也算是全了当初并肩一战的情分。   而韩当如今做了公孙珣的宾客,良马随他骑,也就不用在意自己的那匹马了,再加上对方也是个昔日军中的伙伴,就干脆挥手把那匹北地骏马也送给了对方。   然后,双方就在这洚水畔分开,各自重新上路了。   就这样,又走不到四五里路,一众士子们已经口吐白沫般的从钜鹿之战一路争论到垓下之围,又一路莫名其妙的争论到了长平之战。   然后,忽然又有那个安平国的韩姓士子插话,说今天是不是要暂时停下来,就在这安平国和钜鹿郡边上的堂阳城安歇?因为再这么下去而不能加快速度的话,今晚上就别想到钜鹿郡郡治廮陶城(今日邢台平乡)歇息了,十有八九是要住亭驿的,而住亭驿的话那可就遭罪了!   话说,这么一路走来,路程已经过了小三分之一,这群公子哥都还没住过正儿八经的亭驿呢!   而听到这话,边郡士子和冀州士子又难免互掐了起来,一边说对面那拨人不能吃苦,另一边则说名族风范需要保持,如何如何的……而最后,边郡士子们终究是不好抛下这些同门,只能认可了大白天就留宿堂阳城的建议。   公孙珣听到这些,看着头顶还算高的日头,心里一阵无语,却又无可奈何。而左顾右盼之间他忽然心中一动,然后陡然起了个有意思的念头。   “少君想要去找那个贾超?”韩当莫名其妙。“为何?”   “当先一个理由,不耐烦!”公孙珣往前头那群口吐白沫的士子堆里一抬马鞭,倒也干脆。   韩当连连点头,这些天他跟着公孙珣,一开始还是对这些名族子弟的交流有些新鲜感的,可时间一长,他也是觉得这群人一扯起淡来实在是讨人厌!   “还有一个。”公孙珣微微皱眉道。“我自幼在辽西边郡长大,很少见识别处的风土人情,所以这次出来,一直想见识一下各地的风俗。但从幽州到冀州,一路上浩浩荡荡,全都住在沿途的大户人家里,眼前也都是一模一样的繁花似锦,眼看着冀州都过了一半,钜鹿郡在前,如果不能去乡里看看,这心里其实多少是有点不甘心的。”   “少君是主人,我是宾客。”韩当闻言倒也直接。“你想要走小路去乡下见识一番,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一来,这里是冀州,我们人生地不熟,穷乡僻壤需要防着盗贼和刁民,得多带些人手才行;二来,求学才是正事,万万不能掉了队。”   “这两个都简单。”公孙珣坦然答道。“我早就想好了,叫上三五个武艺较好的伴当,只要多带几匹马就可以了。你想想,这河北一马平川,凭你我的马术,就算是遇到一些事情,哪怕不敌,也能纵马离去。至于说掉队,就这些人带着这么大的车队一边走一边聊,还半日就要歇一歇……咱们就算是落后三五日的路程,也能随时快马赶上。”   韩当稍微一想,似乎真是这个道理,也就不再多言,而是去车队中去挑得力的人手、马匹去了。   至于公孙珣,他也没去叫那和甄逸甄叔师斗得分外快活的大兄公孙瓒,只是把公孙越叫到一旁,略微交代了一下,然后居然汇合了韩当,带着三五个伴当,直接打马去寻那个贾超去了。   然而,刚走出七八里地,这几个弓马娴熟的辽西豪杰就尴尬的发现,自己一行人似乎在这异乡直接迷了路。   “刚才那个老农是不是说先过那条河,再找路口右转,然后就能看到那个贾超家所在的乡里了?”天色将暗,公孙珣实在是忍不住开口点出了这一事实。“而我们没过河,就先从一个路口右转,然后才稀里糊涂的来到了这个地方?”   “少君,路途太远,投宿已经来不及了,且找个避风的地方生火吧!”韩当无奈答道。“这荒田野地里,来了狼咱不怕,就怕天寒地冻,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公孙珣为之默然。   ……   “太祖与同门往洛阳,过冀州,众皆宝车裘马,前呼后拥,日行于官道,夜宿于郡中豪右大家,独太祖曰:‘往来别处,不可不先存问风俗。’乃行小道,入穷乡,尽知地理虚实。”——《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六章 归家   “什么味道?”火堆旁,公孙珣接过干烤的薄饼,忍着口渴没去喝旁边河里的生水,但还未下咽就忽然闻到风中带过来的一股隐约的怪味。   “好像是那边带来的,我去看看。”一名坐在公孙珣身旁的伴当站起身来嗅了嗅,然后径直举着火把走过去查看了。   众人并不在意,因为毕竟是一阵怪风带来的,应该不会太碍着大家吃东西……而且再说了,在没有水的情况下,这干烤的薄饼似乎更难缠一点,也更吸引人的注意力。   当然了,大家都有一点安利号背景,又都见识过大疫,得益于公孙大娘常年累月在辽西那边的教导,众人无论如何都还是能忍住不去喝生水的。   就这样,勉强就着唾沫吃了两口饼子,那边去查探的伴当就已经快步回来了,而且很快他就让所有人都彻底没了食欲。   “是弃婴,”此人面色铁青。“我举着火把大略看了眼,那沟里全是弃婴,刚死的、死去多日的、被狼鼠啃得只剩骨头的,足足有数十。”   弃婴、溺婴,在这年头太常见了,公孙珣在辽西也不止一次见过,而且他很早就问过自己母亲这个事情,后者的回答也很无奈。   说是一来没有节育措施,动辄怀胎,而一旦怀胎也无法轻易能够打胎,只能生下再处理;二来,这年头底层百姓实在是养不活这么多孩子;三来,官府的奖惩制度基本上已经名存实亡;四来,别忘了还有典型的重男轻女……所以,这事根本无法避免。   只不过……   “弃婴倒也罢了,只是这附近似乎只有东面有两三个里散落,三四百户人家而已,哪里就会有数十弃婴?”公孙珣大为不解。   “少主,恕小的直言。”一名公孙珣家中的中年徒附(与主家有封建关系的依附人口,相当于不可买卖的奴仆),此时忍不住插了句嘴。“我家昔日是从青州举家逃荒到辽西的,青州那边,十几年前就也是如此程度的弃婴了。”   “十几年前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公孙珣颇有些震动。   “可不是吗!”此人诚恳说道。“不是不愿意养,而是确实养不起。百姓贫苦,经常一场大灾大疫就要让整个乡里崩溃,然后我们青州人,要么逃到泰山上当贼,要么就是往边郡那边找活路。当年若不是老家活不下去,我家也不会举家逃往边地……反倒是辽西那里,按照主母的说法,地广人稀,主家压迫也不是很重,所以反而能多养活一些孩子。更别说辽西还有我们安利号,主母可是会鼓励家中的奴婢、徒附收养一些弃婴的,不少弃婴如今都已经长大,向来视主母为神仙般的人物。所以说,不是此地百姓太过于穷苦,而是辽西那里实在是更好一些。而少君自幼在那里长大,自然不知道这边的情形。”   所谓温故而知新,抛开对方话里拍自家老娘马屁的废话,公孙珣却是顺着这话后忽的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娘曾经说过另外一句话——边郡这地方,民族矛盾有效的压制了阶级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话说,虽然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概念自己老娘都是给自己仔细‘科普’过得,但当时的自己听了这话以后却依旧稀里糊涂,半点都没懂。   然而此时,听说有数十具弃婴就在自己身侧,联想起辽西的情况,公孙珣却是猛地通透了起来——同样是世家、豪强,并不是边郡那边就会有多么高的觉悟,而是说面对着鲜卑人的强大军事压力,以及乌桓人在身侧给人带来的不安感,那边的世家、豪强愿意为了保持住当地的军事竞争力而对底层让出一些东西来。   这才是那句话的真谛!   不过反过来一想,这大汉朝的内地郡国,非但没有军事压力,而且还要为了维持这个局面向边郡输送大量的财物……没错,大汉朝的规矩,边地穷苦,所以那边安抚异族和维持边防的钱都是内地郡国输送过去的。   那么既然如此,内地这里的世家豪强,又会对底层百姓盘剥到什么份上呢?竟然至于一个暗沟里就出现了这么多弃婴?竟然逼得本地的老百姓跑到有生命危险的边郡去给人当徒附?!   这一夜,公孙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而就在我们这位没有见识过民间疾苦的公子哥暗自烦恼的时候,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因为自己走错路而错开的卢龙塞骑卒贾超,这天晚上注定要干出一件震惊乡里的大事来!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去,来到之前下午的时候,当时贾超丝毫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公孙家少君和那位同样好心的韩当韩义公要来找自己,更不知道这俩人后来还因为一条小河的缘故走岔了路,然后大晚上的拐到了野地里,冻的跟那啥似的。   实际上,作为家中次子,在卢龙塞那里盘桓多年未曾归乡,此番又带了好马,又得到了两匹绢,更不要说之前就有积攒、赏赐下来的不少财物,贾超那时候满心兴奋,只想着能尽快回家中见到老母而已。   而且,他终究是本地人,万万不会走岔道的。   所以,早在公孙珣那边出发后不久,人家贾超就已经穿乡越亭,纵马来到自家所在的东河亭大桑里的里门前了。   这里多说一句,汉代制度,十里一乡,又有十里一亭,听起来有些懵逼。但其实乡是民政单位,是从户口上来讨论的。而亭是治安和管理单位,是从防护、邮驿、治安上来讨论的。两者其实都是县里直辖,互不统属,也互不矛盾。   只不过,亭这个机构由于管理着邮递业务和驿站业务,还有指路的功能,所以天然的有地理指示作用,这才会经常在地址中见到某某亭某某里。   当然了,再往下,里这个概念却是毫无争议的了,这是汉代最基层的一个行政组织,一般是将一定户口的老百姓集中在一个聚居点进行管理,普遍性设置篱笆、围墙和大门,并且安排一名里长进行管理。这年头也没村子和小区的说法,那么这个里基本上就可以认为是后世一个村或者是一个小区。   按照周制,一里应该有72户人家,汉代中期普遍性认为一里应该有100户人家。但实际上,各地方穷富不同,人口密度也不同,再加上汉末时期的人口总量相对于开国时期的变动,这时候冀州钜鹿这地方的一里,应该已经普遍性超过100户人家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是标准的十里一乡了。   “谁是里监门?”贾超喘着粗气,略显无奈的拍打起了封上的里门。“大下午的为什么关门啊?快快帮我开门。”   里监门,是里长的副手,实际上可能是整个大汉朝最底层的吏员,而在这种远离城市的偏远乡下,一般是由上了年纪做不了农活的孤寡老人来干,也算是给他一条活路了。   “谁呀?”一个还算耳熟的乡音立即响起。“这里门关上是里长吩咐的,说是为了防狼的,前些日子有狼摸进了对面的三马里,还叼走了两只羊……”   “郑监门,是我,我是住在大桑树东头贾家的贾超。”说话间贾超就已经听出来里监门的声音,乡音未改,所以瞬间就消了气,反而有了几分欢喜。   “大桑树东头的……贾超?!”里监门一边开门一边惊愕了起来。“哎呀,真是你,还牵着马带着这么多东西,这是上好的丝绢吗?你是接到书简了?听说北面下了雪,我们还都以为要再等等呢。”   “等什么?”贾超莫名其妙,然而他思家心切,也懒得和这个姓郑的老苍头废话,所以直接牵马快步朝着家门方向去了。   “哎呀,这贾超带钱回来是好事,可发了大财回来,未必就是好事啊……”里监门年纪已大,嘴里忍不住絮絮叨叨了起来,但想说什么却也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再度从里面插上了里门,然后回自己的小屋里躲风取暖去了。   冬日下午,不少乡人都在避风处晒太阳,贾超回家心切,路过这里只是微微颔首而已,而他数年都没有回来了,又牵着马,马上还放着丝绢,这些乡人想认又一时不敢认,直到他停到了自家门口方才想起这人是谁。   只是这个时候,却也不好再打扰了。   “大兄,大兄!”自家门口,贾超心里欢喜的简直想要直接推门进去,但想到走时,家里的破门就是被自己一掌推坏的,又只好束手束脚的轻轻砸起了这块破木板。   “二弟,莫非二弟回来了?这么快吗?”院中立即传来一声回应,恰好就是大兄贾平的声音。   “也不知道有没有带钱来……”这时,旁边又响起了一个有些陌生,但依旧能够分辨的哀怨女声,俨然是贾超离家前不久自己大兄讨得那个嫂子。   话说这嫂子未出嫁前,乃是邻乡大黄里中出了名的漂亮小娘,只是因为看上了大哥贾平能吃苦会种地,然后自家又有四间房,又有三十亩田,当日还算是里中中产之家,这才嫁过来的。   “是我回来了,大兄嫂子速速开门。”听到这话,站在门前的贾超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成想自己这嫂子还是个小心眼,就想着自己的钱……然而,自己此番回家如此走运,连续遇到贵人,不仅带来了本该带来的钱,还有额外得来的马匹、丝绢、银子呢!   所以,哪里会计较这些呢?   实际上,贾超骑马来的路上,已经想的很周到了:银子要让兄长拿去给自家添置些许良田;马匹自己要骑着去附近几个亭中看看能不能应募一个骑卒,也算是寻个差事;而这丝绢嘛,母亲年纪大了,未曾享受,先要紧着她做一身好衣服,再拿出来一匹当聘礼,给自己娶一个比嫂子还漂亮的老婆,若是还有剩的,未必不能看在这个嫂子在家照顾母亲数年的份上也给她做件什么衣服。   正在笑呢,大门已经打开,自家那四间草坯房围成的小院子,还有兄嫂二人赫然就出现在了贾超眼前。   看到二人盯着自己还有自己身后的马匹如此惊愕,贾超当然是愈发得意了起来。   “我这里有些肉干,嫂子拿去烧些热汤来,待会一起吃了。”在外历练了多年,贾超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乡中混小子了,张口就很有条理的指挥了起来。“大兄去左右邻居家借些草料来喂马……还有,母亲在何处,我要先来拜见母亲的!”   ……   “永平元年,祭肜复赂偏何击歆志贲,破斩之,于是鲜卑大人皆来归附,并诣辽东受赏赐,青、徐二州给钱岁二亿七千万为常。明、章二世,保塞无事。”——《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第十七章 虎、羊、狼   仅仅是半刻钟后,之前还满心兴奋的贾超此时已经有些失魂落魄了起来。   怪不得那里监门一看到自己就问自己是不是收到了书信,怪不得自己大兄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就感慨自己来的快,怪不得自家嫂子一听自己回来就想到钱……原来,自己的寡母竟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就在自己在卢龙塞中拼命的时候,她老人家却已经一命呜呼了!   而且,为了给母亲治病和安葬,家中去年还通过里长去借了隔壁三马里中大户马老公的钱,没错,典型的高利贷,为此还压上了自家那仅有的三十亩田!   大兄之前是有写信让自己回来的,不止是希望让自己来给母亲奔丧,更是希望自己能带钱回来还账,最起码把家中祖传的良田给保住……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是没办法。   “也怪我。”良久,长兄贾平哈了一口寒气,率先开了口。“其实冬日前母亲就有些小恙,只是当时太平道的仙师恰好来里中讲法,我诚心求来了一份符水,一碗下去歇息了一夜就好了,也就没在意。而等到冬日寒气一来,母亲再犯病,我竟然昏了头的听了别人的胡话,去借了钱求医问药!其实,当日就该去乡里找太平道的仙师,跪求他来赏一份符水的才对。后来仙师也还是来了,只是那时候我已经先求了医,估计是黄天觉得我心不诚了,所以符水也没用了……都怪我不孝!”   “大兄这话真是让我无地自容。”握着腰间的刀把,回过神来的贾超羞愧万分。“母亲病重,你与嫂子在这里日夜伺候不说,又是求药又是求符水,如果这样都算是不孝,那我算什么?”   话到这里,贾超又勉强振作了一下语气:“事情既然如此,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而且大兄大嫂,既然我回来了,你们也就不用担心马家的逼迫了。这一次我在卢龙塞里立了功受了赏,又遇到了贵人看顾,所以带来了足够的财货。区区几千钱而已,今天下午我们先去祭拜了父母,明天一早就找里长做中人,把钱还他就是。”   “那就好,那就好。”做兄长的贾平连连的点头,脸上也多了几分色彩。“我是真没成想二弟你去从军竟然会有如此出息,不但带了这么多钱回来,还有这么滑的两匹丝绢,竟然还有一匹马……你放心,咱娘既然已经走了,那按规矩也该分家的,还了债,这钱还都是你的……”   “咳!”坐在桌边的贾超大嫂忽然咳嗽了一下,然后起身端起了一旁的陶罐。“这汤已经凉了,我再去热一热。”   “不用了。”贾超这时候哪还有心思想计较这个。“大嫂辛苦一下,把肉热一热,再煮些干饭,我好拿过去祭奠母亲。”   兄嫂二人自然无话,三人当即张罗了起来,准备趁着坟土未干让贾超去坟上哭祭自己亡母。然而说是张罗,也只是穷张罗而已,穷人家而已,又不是那些士人家族,哪里有这么多规矩?无外乎就是煮点肉干和干饭……若是贾超不带肉干回来,恐怕就只能煮干饭了……然后三人又大略的扯了点旧麻布,算是戴上了孝。   不过,就在三人准备停当,要锁好大门去坟前哭祭的时候,却不料忽然有恶客上门。   “贾超,听说你发财回来了?!”一名在这个年头着实少见的老胖子,四五十岁的样子,小眼睛,五短身材,捻着胡须眯着眼睛就从门外径直走来,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跨刀的伴当,而本地大桑里的里长也跟在此人身后唯唯诺诺的样子。   没错,这人正是附近里中唯一的土豪,隔壁三马里中的马大户,也就是放钱给贾家的那位,附近诸里都称为马老公的存在……此人自称是出身弘农马氏,叫什么马肥,其实大家都晓得,这厮是本地人,纯粹是个起家不过三代的土豪而已。   “马老公,许久不见!”贾超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行礼,不管如何,对方都是乡亲,还是长辈。   至于贾平夫妇,早就惊得退后数步,诺诺不敢言了。   “果然发财了。”这马老公根本不去理会对方的行礼,而是直接把目光投向了院中那匹北地骏马。“真是一匹好马,你从幽州带来的?”   “是。”贾超耐住性子答道。   “是你从军中借来的,还是自己的马?”   “回王公的话,这是从军中回转时,一位有了前途的同袍转赠给我的,我也是不晓得他竟然如此豪气大方。”   “原来如此。”马老公转了转眼珠道。“幽州那边的游侠向来穷大方我也是知道的,不想你有这样的运气。”   “确实是运气。”   “我来你家做什么你知道了吗?你兄嫂应该与你讲了吧……你不在时,你母亲先得病后下葬……”   “是,我已经知道了。”贾超赶紧答道。“请马老公放心,我这次回来是在辽西立了军功得了赏赐回来的,带足了银钱。您先回家中休息,等我去坟前哭祭完了,明日一早就亲自带着钱去您老家中结算还账……”   “乡里乡亲的,哪里用这么麻烦,还明天?”马老公绕着那匹比自己还高班头的骏马走了半圈。“这样好了,债契我已经带来了,就与你好了,这马我就牵走了,就此两不相欠,如何啊?!你看,马老公牵马,多有意思?”   这边说着这话,那马老公身后两个伴当竟然直接上前要去解开缰绳。   贾超又惊又怒……须知道,自家兄长刚刚给自己算的清清楚楚,就算是高利贷,连本带利,此时也不过欠了对方区区五千余钱而已。而一匹这样正当年的北地骏马,就算是在辽西乌桓人营落前也要一万钱才能拿下的,一路贩到冀州,最少要加五千钱,也就是一万五千钱才行!   再说了,他留着这马,是为了讨个亭中骑卒的差事,以此糊口的……真要是想卖钱,现在他都可以快马跟上人家那公孙家少君的车队,一路随到黄河南边的河内,在那边,如此一匹骏马少说也要两万钱!   总之,这么一匹好马,怎么就要抵了五千余钱的债契,还两不相欠呢?就因为你姓马?这也太欺负人了!   莫说贾超,就连贾平和他妻子也懂得这里面的厉害,于是赶紧上前拦住那两个马家的伴当。   而贾超也赶紧咬牙在院子里跪了下来:“马老公莫急,我不怕麻烦,哭祭的事情明日去也行,钱就在屋中,我这就取钱与您算清楚,必然是一文不少的。”   话说,之前就讲了,此时正是农闲,又是正月,不少人原本就外面避风向阳的地方闲话,此时听了动静更是有不少人好奇的聚到门前张望了起来。   而本地大桑里的里长也赶紧来劝,说是既然有现钱,债契也在,不如正好做个了结。   这马老公往门外一瞅,眼睛一转,却是连连摇起头来:“罢了罢了,虽然不是一个里的人,但也算是乡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图你的马呢。这样好了,我也不牵马,也不拦你去尽孝,钱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的……嗯,我算算啊,这三日……不,四日!这四日我都有事情要忙,你也不要来找我,等到第五日的时候,你自己算着时间,不要忘了带钱去我家算账。就这么说了,我还有其他账目要清呢!”   说完,这马老公也不多留,直接捻着胡子迈着小短腿出去了,也不知道又去祸害哪家人去了。   贾家三人惊疑不定,赶紧把马扯进了屋里,拴在了自家灶前,这才敢出发去祭奠亡母。而一番折腾后,傍晚间回到里中,远远的又与那位马大户打了个照面,专门绕着对方躲了一下,这才敢回到了家中。   话说,贾超终究是在外闯荡了几年,军中那么多弟兄,总是能有各种见识的,所以心里就多了些计较,于是这边刚一回家就忍不住问询了起来:“我记得当日我走的时候,这马老公不过是个土豪,几年不见,为何如此强横?今天若不是在我们大桑里乡亲围的多,恐怕就要强抢了……可有什么依仗吗?”   “兄弟说的对,这马老公如今确实越来越不顾及脸面了,我们这里还好,那边三马里被他破家灭门的都有不少……至于你说他的依仗,还真有这么一点事情。”贾平略一思索,就说出了自家弟弟不在时,这个马老公作出的一个事情来。   原来,这冀州南部这块地方,有这么一家人是万万不能惹的。不是大贤良师张角张氏,而是赵忠的赵氏……没错,就是那位被当今天子称呼为阿母的十常侍领军人物赵忠。   此人权倾朝野,从杀大将军梁冀算起,已经得势十六七年了。   所以说,这么长时间了,乡下小老百姓虽然不知道什么宦官什么十常侍,但也知道这家人的强横,多少豪强只要能跟赵忠赵常侍家中搭上边,那谁也管不了的。   当然了,马老公一个乡里的土豪大户,无论如何是够不到真正赵家人的,但是他可以够得着赵家的狗……赵家一个旁宗子弟,在大陆泽东面建了一座庄园,也是抢了一大片良田户口过去,而这个姓赵的本人自然是不管事的,整天只是在邺城玩乐而已,负责这个庄园的是他的一个亲信姓柳,附近好几个县的人都叫他柳管事。   而马老公就是和这柳管事的一个侄子联系上了。   “二弟可还记得这马老公族里有个家中特别穷的一家,大疫中全家几乎死绝了,但是留了一个女儿,算是这马老公的侄女,而马老公又是族长,脱不开,只好收在家里养着……其实就是当丫鬟养的……却是生的白白净净,十分漂亮。说起来,当日你未走时,母亲还想着讨来给你做媳妇呢!”   “自然记得。”贾超面色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就是她了。”贾平摇头道。“那位管事的侄子前年间曾来马老公这里做客……听三马里那边的乡人议论……这管事的侄子大概只是中途多瞅那小娘了一眼,结果这马老公当晚就把自己侄女剥光了送到了那韩管事侄子的床上,算是给人做了个妾。然后还对里中人说那就是他亲女儿,敢胡说的都要打死……从那以后,这乡中也好,亭上也好,甚至还有县里一些贵人,就都不敢再多管这马老公的事情了,而且其中不少人,好像还挺巴结马老公的,也不知道这些贵人都是怎么想的?”   “这如何能不巴结呢?”贾超闻言苦笑道。“那可是赵家,一句话就能让贵人都破门灭族的赵家,那怕只是跟赵家的家人有拐着弯的牵连,不敬着也要躲着的。”   “这些我是不懂得。”贾平连连摇头。“但是二弟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你不知道,这才两年,咱们乡中七八个里的良田就被这马老公想着法的买走了两成不止,你要不回来,咱家的那三十亩良田怕是也要没了。”   “或许吧?”贾超强笑道。“不说这个了,还请嫂子速速做了饭,趁着还有光亮,今天早些安歇下来吧。”   “是是是,”老实巴交的贾平也连连点头。“兄弟你刚回来,想来一路上是累得不行了,赶紧吃饭安歇,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就这样,张家三人吃过饭,贾超先是让自己大兄和嫂子住了正屋,又说要照顾马,就和那匹马一起早早的住进了一个侧屋。而这年头的穷苦人家,又没钱点什么蜡烛、油灯,所以当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于是很快,整个大桑里中就一片漆黑了起来,唯有对面的三马里有一处地方灯火明亮,俨然是那马大户家中了。   而就在这时,从卢龙塞中回来的骑卒贾超,却忽的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眸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久在边塞军中,他可没什么夜盲症!   没错,贾超本来就觉得那马老公对自己的战马放手的太快了,而且非要自己等上几日再还钱,这中间必然有古怪!   不是没想过对方只是心存顾忌,所以才放手的,但是听自己兄长一说才知道,人家竟然有如此硬的背景,那贾超哪里还敢往好了想?   一念至此,他决定使出本事来,今晚上去那马老公家探探风,也好早做准备。   配上腰刀,缠起绑腿,换上包袱里黑色的衣物……这都是在辽西那里学来的一些手段,准备停当,贾超豪不犹豫,直接就奔着目的地去了。   冀州这里承平已久,马老公家中又是这附近几个里中唯一的土皇帝,哪里会有半点防备?所以,贾超轻易就来到三马里,然后翻墙来到了这马老公家中,并很随意的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标——几个马老公家中的宾客、徒附,正聚在二门门房处一个火坑前,一边取暖一边喝酒一边守夜呢。   贾超也不出声,也不再往里潜入,只是蹲到了一个没有光线的死角,冒着严寒静静地听着这些人瞎扯。   这几个人,从乡中各家出色的小娘说起,又说到了县里的娼妓,荤话满天飞。好不容易说到了一点正经的事情,却也是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消息,还能不能信。但终于,话题还是免不了说到了今日下午的事情上面……   “那贾平贾超兄弟要倒霉了,老公看上他的马,直接奉上来就是了,竟然还敢拦?”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听之前对话,这人应该此处领头的。“过几日,等准备妥当了,他家的田和马,还有那贾超带来的钱,恐怕都要没了。就不知道那贾平家的媳妇会便宜谁……当初那也是我们大黄里有名的小娘,我也是没得过手的!”   “大兄若是看上了,等这次事情了了,直接求老公赏给你便是,这有什么?”   “我是想要啊!”那领头的沙哑嗓音似乎是在故意挑起话头。“这次可是要请亭里、县里的那群坐地虎过来帮忙的,那群人,个个狠如羊,哪里能给咱们留好处?”   “大兄,这狠如羊是什么意思?”又一人开口问道。“这羊有什么狠的?”   “你这县中来的游侠就是没见识了。”那沙哑嗓音失笑道。“所谓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说的都是吃东西。老虎扑食,半天不动,一动毙命,猛不猛?狼群抢食的时候,嚼都不嚼,直接咽下去,贪不贪?”   众人纷纷附和。   “那狠如羊呢,你们在这里中难道没看到羊都是被拴着的吗?为什么?因为羊吃草连草根都吃,啃树叶连树皮都啃,就是那茅草屋都能啃掉一块墙皮……庄稼人,谁不知道羊吃东西的狠?”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道:“这话倒是贴切,那群县里亭里的人,可不就是狠如羊吗?估计连那张家的几间草房也要给拆了卖的。”   “你们啊!”这沙哑嗓音再度笑道。“不要光想着人家……咱们这位主家,看上了人家的马和田,却忍着不动静等机会,像不像是老虎扑食?”   众人再度附和。   “这就对了,咱们主人家猛如虎,公门里的人狠如羊,我们要想抢到吃食,只能贪如狼了……到时候,下手要快,能拿到什么是什么!晓得了吗?”   众人轰然应诺,一名见机得快的人更是点出了这个首领的意图:“大兄放心,等过几日那贾超和贾平过来自投罗网时,我们不等那县里的人,就先借着乡邻的名义跑去骗开那贾平的媳妇,先下手为强,把她给掳走,必然会让大兄你得意一番的……”   沙哑嗓音当即大笑了起来:“我也只是得意一番罢了,一个嫁了人的妇人而已,若是伺候的好,再送她回去如何?只是回去后,家中败落,贾平又那么老实,免不了被那些公人再得手……你们不晓得,本亭的亭长杜举,可是出了名的好色,我也不过是想抢他前头而已。”   话到这里,这沙哑嗓音又道:“可惜那贾超……我今日看他那样子也是在北地混了出来,算是精悍有本事的,但是匹夫无罪,有钱有马有田就是罪过了……等过了三五日,往亭中那监牢里一扔,这天下之大,却再没他跑马的地方了。”   那边一众无赖子喝酒取乐,躲在一旁的贾超却是又惊又怒……这话虽然断断续续,但他也听出了一些内容来——原来,那马老公抢马不成,竟然不顾乡里的情分,直接要勾搭县亭中的人给自己按个罪名抓起来,然后慢慢榨干自己全家。而更可恨的是,这群跟着马老公混日子的无赖子,竟然看中了自己的嫂子,想要行骗奸之举!   贾超惊怒之余,开始想法子,然而想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到出路在何处——人家马老公虽是五短身材,自己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货色,但人家有后台,下手黑,确确实实是只乡里的猛虎!而县亭中的公人,虽然未曾见过,可既然乐意受这马老公的指示,想来也确实是那种狠如羊的人物!至于说眼前的这三五个里中的无赖子,只听这些话,那也必然是真正的贪狼啊!   所以说,这厮酒后所言,竟然一点都不差的!而自己,竟然真的也是无路可走的!   而就在此时,一名喝多的无赖子摇摇晃晃的起身,竟然一边解着衣服,一边要往自己这里过来了,俨然是要小解,而贾超几乎是出于军人的本能,居然直接摸到了腰间的刀把!   下一瞬间,他恍然大悟——是了,这才是自家唯一的出路!   ……   “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史记》·项羽本纪 第十八章 大案   天刚蒙蒙亮,一夜未曾睡好的公孙珣就和韩当等人上路了,他们按照昨日走错的路线老老实实的退了回去,而且逢人就问路,遇到一个叫大黄里的小村落时还不忘专门去歇歇脚讨口热汤喝……没办法,昨天确实渴坏了。   而就在这行人从大黄里这里得到了确切的方位,准备再度上路时,却忽然见到路上尘土飞扬,马蹄声疾,赫然是一队黑衣官吏快马护送着几辆制式车辆来到里中,而仅仅看到车辆的依仗,公孙珣这个当惯了吏员的人就明白,这应该是这南和县县君亲自来了。   果然,等到车门打开,真的下来了一个配着铜印黑绶的朝廷命官,听周围吏员的称呼,赫然是本县崔敏崔县君到了。   里中的里长、大户大惊失色,赶紧上前跪拜问候,但这六百石的崔县君(汉家制度,一县之长的级别根据县中户口来定,从三百石到一千石都有)根本见都不见,而周围的吏员上下忙活,但却只是要热汤和草料……倒是让里中众人松了口气。   稍微一问才知道,原来,昨夜三马里出了一件泼天大案,仅凭这钜鹿郡南和县县里的门下贼曹和狱吏根本无法处置,这位崔县君不得已才亲自过来了。   “怎么讲?”公孙珣也没想去招惹这位素不相识的县令,但他自己远远的避开后,却还是忍不住让韩当等人去找打听了一下……不打听也不行,刚才问路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三马里和大桑里是挨着的,而后者恰好是那贾超的家所在,也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而且再说了,一个骑马跨刀的边塞精干骑卒刚一回去就出了这种大案子,也由不得人乱想。   “就是贾超!看不出来,这厮竟然有这样的胆气,一口气杀了里中大户十九口人。而且杀了人也不走,大半夜的就让三马里的里长骑马去报官,自己让大桑里的里长陪着坐在那大户家门口,等着县中官吏去抓。”韩当嘴上说着人家大胆,脸上反而有些欣赏的味道,毕竟嘛,这位可是敢三十骑劫营的主,哪里会真的在意这种事情?   “知道是为什么吗?”公孙珣好奇问道。“刚回家,怎么就闹出这种事情?”   然而,这话刚一问完公孙珣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刚一回去就做下这种案子,还是针对乡间的大户,甚至杀了人也不逃,那十之八九是家里受了欺压,不得已才暴起杀人的。   一念至此,公孙珣脑子一转,却是赶紧改口吩咐了一件事:“既然遇到了,此事不能不管,去包袱里拿我族叔的名刺来,我要面见这位南河县崔县君!”   “小公子自辽西而来?”那县令年纪约莫有四五十岁,看了对方递上来的名刺明显有些惊疑不定。“辽西公孙氏任右北平长史昭……这公孙昭莫非就是那朝廷邸报上近日所说领军大破鲜卑的那位……是你何人?”   “是在下族叔。”   “原来如此,我是清河郡人,曾任过清河郡户曹,当日也有一个同僚,唤做公孙方,跟我族弟崔琰相交甚笃,如今二人都正在大儒郑玄处求学,不知……”   “也是族叔,不过却是清河分支了……我公孙氏巍然大族,自辽东至北海,环渤海一周都有族人。”关系攀到了,公孙珣也赶紧改了称呼。“不瞒叔父,小子来自于辽西令支本宗。”   “原来如此……辽西,辽西的话,贤侄何故在此处啊?”   “去洛阳求学。”   “去洛阳求学?那贤侄为何还不赶紧上路,反而在此处盘桓不动?”   “回禀崔县君,小子是来来访友的。”公孙珣以礼相答。   “穷乡僻壤,哪来的‘友’?!”这崔县君竟然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了。   “不瞒崔县君,原本正是要去大桑里去见这杀了人的贾超。”公孙珣依旧不卑不亢,反而有些堂而皇之的感觉。“当日在辽西卢龙塞中,鲜卑寇边,我族叔公孙昭发兵夜袭,我为辽西郡吏,也曾参战,而这贾超当日也曾与我等并肩厮杀,算是有几分袍泽之谊。他这次回乡,也是小子我赠送的财货……听到他刚一回乡就杀人满门,想来必有隐情,那就更不能不管了。”   “我就知道!”这崔县君终于气急败坏了。“我一看到名刺上的辽西二字,就该晓得你与那刚从辽西回来的贾超有干系!你说你出身名门、年纪轻轻、大好前途的,何必趟这个浑水?!你刚才自称在辽西家中时也在郡中为吏,须知道国法无情。”   “正是年纪轻轻大好前途才不能不管这件事情的!”公孙珣毫不退缩道。“崔县君……当年元杰公(名士张俭)为友杀人,天下人为之称道,元杰公是什么样的人物,需要小子来说吗?就算是辽西偏僻,前几年邻郡也有过阳方正(阳球)的事迹,他因为别人侮辱了自己母亲,就聚众杀死那个官吏全家。结果呢,不也是名扬天下,举孝廉,入仕为官吗?那贾超就算是出身低微,也是我认下的友人,我又怎么能弃而不顾?崔县君,我直说吧,如果他心愿已了一心求死倒也罢了,小子绝不罔顾国法。可要是胸中还有什么不平之事,难道只有张俭敢为友报仇吗?难道只有阳方正敢未加冠就聚众杀人吗?!”   说着,公孙珣竟然当着对方一群执法人员的面握住了刀把。   然而,崔县君也好,周围县中的吏员也好,竟然全都无言以对……因为,对方所言实在正是这年头操蛋的主流价值观!大汉朝讲的就是一个春秋大义,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而且一旦做下这种事情,肯定是要扬名立万的!   实际上,我们的崔县君这时候哪里还看不出来,眼前这个姓公孙的小子,说不定还真想借此扬名呢!想想也是,如果案情没有什么波折,那对这小子也没什么坏处,反正不过是跟着走一趟而已,还能掉块肉?   可要是有机会,人家凭什么不在这河北捞点名声再走?   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的。   话说,昨天来人到县中深夜报案时,已经大致的介绍了一下案情,而这位南和县崔县令虽然来不及查案,但心里却已经对这个案子有了些个人的大致看法……死人的是马老公马大户家,分明就是攀上了宦官阉人的爪牙才得以刚刚起势的一户乡巴佬豪强。所以说,有些事情闭上眼睛也能猜到,估计就这家人欺压乡里时有些不择手段,又恰好遇到了贾超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悍卒,这才惹上了祸事。   而既然案子跟阉人爪牙为祸乡里扯上了关系,眼前这个未加冠的青年又说出了靠和宦官对抗而名扬天下的张俭的名字,那么崔县君就自然多了一重顾虑:   要知道,这宦官啊,如今天下没人得罪的起,真得罪了,那可是真要破家灭门的。但是屈从于宦官势力,名声污了,那士人也不容下你的……因为在这汉朝,大家都是要讲究一个脸面和名声的,不要脸的人除非把自己割了送宫里去,否则一般混不起来。而两次党锢之祸后,那些反宦官士人,虽然做不了官,却反而愈发掌控住了舆论。   君不见,那张俭因为得罪了十常侍的侯览,沿途奔命,望门投止,天下多少士人为了保护他不惜破家灭门。到了后来,就连追捕他的官员都主动弃官而走,还对保护张俭的士人说什么‘这种仁义请分我一半’?   这种气势,真是让人尊重到畏惧的程度。   当然了,原本这个案子里剩下的活人全都是平民百姓,而平民百姓在这年头是不算人的,更没资格讨论舆论和名声这种高端话题。自己过去,只说是秉公执法,摆出一副法家酷吏面孔,该杀杀该埋埋不就得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一名要去洛阳游学的辽西公孙氏子弟就在眼前,那可是世代两千石的巨族,整个渤海一圈,七八个郡都有人家的族人分支,还有商号触角,自己老家清河郡也将将处于这个人家的影响范围内,而清河还偏偏尼玛是党人起势的发源地……这就由不得崔县君不得不考虑这舆论上的问题了。   草料喂下去,马匹恢复了精神,热汤喝下去,人也暖了身子。   但是,重新上路后的崔县君看着车外骑着高头大马的公孙珣和他那四五个握刀挎弓的伴当,简直头疼欲裂!   ……   “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后汉书》·张俭传 第十九章 杀人者,贾超也!   从大黄里再出发,那大桑里和三马里说到就到。   而当崔县君领着一众官吏浩浩荡荡的来到此地时,附近的几个里已经倾巢而动了。   没办法,且不谈看热闹的本性,就说这马老公家的案子基本上也是关系到附近乡里每个人的大事……没办法,谁让人家马家是这乡中最大的地主呢?指不定有多少此番过来,只是想看一眼那马老公是否如传闻那样直接吓傻了,真要是吓傻了,是不是能少交一季的租子……   “出了这么大案子,几百人围拢过来,竟然不乱,你这个里长倒是应对得当。”崔县君下车来,第一句话就是夸赞了此地唯一一个像样的下属。“听说昨夜还和那杀人的贾超一起坐在马家门前,也算是有几分胆气了。”   趴在地上迎接车辆的大桑里里长闻言苦笑一声,却依旧不敢抬头,甚至声音都有些发抖:“县君在上,昨晚上乡里的太平道仙师恰好来我们里中,准备今日施符水、讲天志的。所以,昨夜上前安抚那贾超,并与我作保的乃是那位仙师,我不过有职责在身,陪坐而已。今天安抚附近乡民,让大家噤声静候县君的,也是这位仙师……小人绝不敢居功。”   “又是太平道。”崔县君听完连连摇头,似乎有点厌烦,但也不想多管的样子,只是静候在里门外,等着随行吏员进去把事情安排妥当。   不过,陪护在旁边的公孙珣倒是真的惊到了——这太平道本来就是他最关注的一个事情,先前他还想这太平道将来有如此成就,会不会是真有些神异呢?但现在看来,是不是真神仙且两说,最起码人家的‘基层动员力’还真是强大到吓人。   而按照母亲的说法,这种能力才是一个宗教真正的硬实力啊!   就在公孙珣乱想一通的时候,那一边,县中跨刀骑马的吏员兵卒们已经将里中安排妥当,并前来回报了,我们这位崔县君耷拉着眼皮,倒抽了一口凉气,像是上刑一般迈入里门。   三马里里中实在是简陋,因此,能让崔县君有地方落脚的竟然只有那马老公家……不过这样倒也省事了。   公孙珣也不客气,直接摆出了崔县君子侄辈的架势,昂首挺胸的就跟了进去,然后沿途打量,果然在这马大户家门口的空地前看到了一个手持九节杖的道人,正慈眉善目的在那里维持秩序,让里民让开空间等等。而周围的吏员兵卒什么的也对此人客客气气,甚至接受他的指挥。   公孙珣就此停住脚步,顺势站到了大门一侧,饶有兴致的观察起了这一幕。   而另一头,进了那马大户家中的大门,崔县君也不去发生命案的二门及以内查看,也不去最里面安慰那个吓傻了的马老公,也不亲自审案,反而直接就进入了一旁的耳房中坐下,然后发出命令,让自己县中的门下贼曹在那大门口当众问明案情。   术业有专攻,崔县君本来就是来坐镇的,门下贼曹才是审案抓贼的,倒也不能说他这一手有问题。   先上来的是苦主,说是苦主,其实就是案发时根本就不在的偏远族人和一群被吓坏了,只会哭哭啼啼的女子。至于那马老公本人,虽然据说当时钻狗洞逃了,但此时也已经吓破了胆,死活都不愿上来对峙……所以贼曹问了半天,也只是听到一些恳请做主的废话,并无半点用处。   于是门下贼曹挥挥手,且带这些人下去了,然后继续立在这马府门前发号施令:“把那贾超押上来!”   此言一出,一时间,大门前数百乡民竟然陡然安静了下来,声音静的似乎连根针落下来听到一般。   这下子,门下贼曹也好,耳房中的崔县君也罢,还有踱步来到耳房和贼曹中间位置的公孙珣,全都本能的皱了下眉头……这倒不是说有什么不妥之处,而是但凡当官惯了、掌权惯了的人都不习惯有超出自己掌控的局面出现而已。   但是,各人也就是一怔而已,旋即恢复到了正常。耳房中的崔县君再度对着房中的火炉眯起了眼睛,而贼曹也暗笑了一声自己的多疑,马上又催促了一下,让早早等在一旁的兵卒把已经绑起双手,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贾超压上来问话。   “你就是贾超?”   “正是……小人正是贾超。”   “人是你杀的?”   “不敢欺瞒大人,马家上下丧命者十九口,全都是我一人杀的。”   “用的什么兵器?”   “就是那把从军中带回来的腰刀……已经被县中贵人刚刚封存了。”   “怎么杀的?”   “先翻墙进去在二门处潜伏,等到二门的宾客、徒附全都喝多了,一刀一个……如,如杀鸡一般!然后再径直进去内宅,里面的人也都睡下了,毫无反应,我小心翼翼,尽量……尽量一刀毙命,也都尽数杀了!然后,还蘸着那几个宾客的血,在二门影壁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血字……”   “写的什么字?”   “杀人者,贾超也!”   “为何会识字?”   “姓名自幼就会,至于杀人等字,是在军中榜文和各处通缉图画上上见惯了的。”   “这倒也对……我再问你,你连杀十九口,前面一直未杀妇孺,为何到了最后反而杀了马老公的一个侍妾?”   “因为被那马老公本人钻狗洞逃了,心中愤恨……”   “既然愤恨,为何杀了一十九人后就不再继续动手了?”   “草民本只想找这马老公和他爪牙的麻烦,并未有伤及无辜的打算,故昨夜杀了那个侍妾以后,便觉得心中不忍了起来,于是就收了刀,写了字,以免殃及他人……现在想想,也是那马老公狡猾,故意留下那侍妾逃命,是想乱我心志。”   “倒也与查验的结果相符。”门下贼曹叹了口气,然后终于问到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听说你昨日才从卢龙塞中受赏回家,正该安家立业,好生过活。何故要对乡里大户下此毒手呢?”   这就是要问杀人动机了,这事不搞掂,这个案子就没法有个结果。   “不瞒贵人!”这贾超闻言陡然抬头,表情和语气都显得激动了起来。“杀人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只是被他们逼迫的无路可走了而已!”   一直紧皱眉头的公孙珣与自己的心腹韩当猛地对视了一眼,而且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惊疑二字!   “你刚回家一天不到,就犯下如此大案,还说什么被别人逼迫,这是哪里来的道理?!”贼曹厉声喝问,也是习惯使然,审问犯人,万万不能让对方觉得有所恃而已。“半日之内,这马大户就逼得你要杀人吗?”   “正是如此!”那贾超昂首答道,浑然无视掉了贼曹一旁的公孙珣,然后张口将昨日的事情一一道来,从刚回家就被牵马,再到潜行听到的那些计划,后来,就连那‘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的话也一字不落的复述了出来。   这番话讲出来,直听得乡民们骚动不已;听得县中贼曹无言以对;听得原本有些惊疑不定的公孙珣和韩当也都默然起来;就连耳房里的崔县君这下子都坐不住了……甚至在崔县君看来,这种话的杀伤力还尼玛在这个案子本身之上,想想吧,要是从自己治下传出去这种话来,那自己还能有个好?!   于是,立在耳房前的公孙珣立即被那位崔县君招手叫进去了,然后又迅速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宣布了一个消息:“崔县君有言,说给二三子听着,他的治下,决不许有猛如虎的豪强、狠如羊的官吏、贪如狼的流氓!着狱吏张某,即刻领本县县卒将本亭亭长、求盗、亭卒尽数拿下,严刑拷打,讯问有无残民之事!就连本乡蔷夫(乡长),他也会奏明府君后免其职务,让其自辩!”   话到这里,做惯了郡吏的公孙珣眼睛一眯,又擅自多加了一句:“崔县君如此高风亮节,雷厉风行,汝等乡民还不拜谢?”   下面的乡人各自对视了几眼,然后才在那手持九节杖的道人带领下,俯身下拜。   公孙珣面色凌然,替未出面的崔县君领了这一拜,这才后退两步,继续让那位县中的门下贼曹来处置案情。   “这马大户图你的马匹在先,有着诸多人证,大概是真的了。至于他的家人宾客又在这里口出狂言,意图对你嫂子不轨……且不说只是你一人片面之词……我问你,你昨夜连杀马家十九口人,其中男十八口,女一口,罪无可赦,可还有什么言语吗?”贼曹看了公孙珣这个半路上冒出来的贵公子一眼,终于算是问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回贵人的话!”这贾超不顾双手被反剪,直接整个人俯身在地恳求道。“草民自己知道罪无可赦,只求一死而已……唯有一件事情一定要说清楚,恳请贵人听一听!”   “让他说。”耳房里的崔县君突然亲自插口道。   “县君让你讲。”   “谢贵人!”这贾超努力以头抢地道。“家父五年前就已经去世,家母年前也已经离世,按照律法,我虽然刚刚回家,但和家兄贾平却已经算是分家了。而这次我孤身从军中回来,只有一匹马一把刀而已,如今也都已经牵扯到案中,断然不敢多言。可是兄长与嫂子,还有家中房屋田地余财,按照礼法风俗,却都应该是兄长该得的。我所求的,便是贵人按照律法封禁在下家产时能够不牵连兄嫂……唯此而已!”   贼曹低头不言……他知道,这时候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   而果然,不过多时,县君竟然亲自出来说话了:“不想你一个黔首,竟然也晓得孝悌之道。既然如此,我来做主,这家产封存适可而止,绝不牵连你的兄嫂。”   “谢贵人恩典。”这贾超涕泪齐下,俨然是真的感激到了极点。   “既然如此。”一旁公孙珣忽然开口道。“刀已经封存,一匹马而已,县君不如让小子去那大桑里他兄嫂家中走一趟,帮县中牵回来,也算是结果了这个首尾……不知县君意下如何?”   “也好。”那崔县君随意的点点头,回复的很是干脆,毕竟嘛,这犯人一心求死,不出什么幺蛾子,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县君看公孙珣自然也顺眼了不少。“这马本来就是贤侄你送给他的,你去牵来,顺便去他家中抚慰一下他的兄嫂,也算是尽了友人的心意了……我先回乡中亭舍处休息,人犯也要先压到亭中看押,贤侄若此番事了,可以来找我,你我到时候再好好亲近一番。”   言罢,竟然直接迈步走了……众乡民赶紧在那太平道人的带领下再度跪拜相送。   公孙珣也躬身而拜,然后看了一眼正面色惶恐瞅着自己的贾超,也不说话,直接就在县中兵卒的带领下和韩当等人去了对面大桑里中这贾超的兄嫂家。   而到了对方家中,进入早已破开的大门来,公孙珣也不去牵马,而是直接屏退了所有吏员、兵卒,只留着韩当一人侍卫在旁,这才把屋内贾超的兄嫂给叫了出来。   几番催促之下,贾超那兄长终于和自己妻子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屋子,而且二人都是面色苍白双目通红……只不过,和后者的畏畏缩缩不同,前者甫一见到立在院中的那二人,竟然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少君救救我兄长!”   公孙珣还没说话呢,一旁的韩当却忍不住上直接前一步,然后揪着衣领将此人从地上给拽了起来:   “你这厮,到底叫贾超还是贾平?是兄还是弟?若不能说个清楚,我家少君凭什么来帮你救人?!”   ……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第二十章 戏杀   公孙珣倒是没有发怒,他只是走到那匹惹得两家人家破人亡的北地骏马面前,平静的捋起了马背上的鬃毛:   “义公兄放下他,我来问,让他来答。”   韩当这才愤愤然的松了手。   “少君请问。”这人再度叩首,旁边的女子也赶紧跟着跪下。   “你到底是贾超还是贾平?”   “贾超,也是弟弟。”这人,也就是贾超了,赶紧低头答道。   “那今天被绑去亭中看押的自然就是你哥哥贾平了?”   “是。”   “那又是谁杀得人呢?”公孙珣忽得回头盯住了对方。   “是我!”贾超毫不犹豫地答道。“兄长一个农夫哪里能杀人,还是十九口人命?”   “你兄长爱弟心切,我大概是能懂得。”公孙珣面无表情的追问道。“可贾超你告诉我,你为何就能坐视你兄长为你顶罪送命呢?”   韩当也眯起了他的那双酷似鹰目的眼睛,他所愤怒的其实也是这个问题——公孙珣带着自己一行人来这里,无论如何都是想着尽量为此人伸出一只援手的,但前提是所救之人不应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没办法,自春秋以来,民间风气,视死忽如归……上至公卿,下至黔首,贪生怕死都是要被人鄙视的,甚至连太监和外戚玩政治斗争失败了,也是要讲一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该抹脖子抹脖子,该跳河跳河,很少有迟疑的!   贾超面色通红,俨然羞愧万分:“贾超绝不是贪生之人,不然也不会杀人后直接在影壁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公孙珣和韩当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缓和了下来,不得不说,这话倒也挺有说服力。   “我杀人后写了姓名,心灰意冷,本想一走了之,但刚刚回家实在舍不得兄长,就又偷偷回到家中来拜别兄嫂。”这贾超低头恳切说道。“不料……不料兄长知道事情经过后反而拦住我,说了一通话。”   “他说什么?”公孙珣蹙眉问道。   “他说……若是我走了,按照汉律,那些狠如羊的公人必然是要来封禁家财的,到时候家里恐怕要被搜刮干净,而马老公还活着,缓过劲后也断不会放过我家。这样的话,我在外逃亡,朝不保夕,他和嫂子在家,失去田地、钱财不说,只怕也要坐以待毙,被马老公给弄死。”   公孙珣心中暗暗无语……这庄稼人估计也就这个见识了,你要是逃出去,留你哥哥在家,那马老公和当地公人心里有个忌惮,恐怕未必会下狠手。可要是眼前这个光景,被他们发现你这个杀人凶手还在,拼了老命也要宰了你吧?!怎么能为了什么田地、钱财而乱来呢?   须知道,所谓存人失财,人财两得,存财失人,人财并失!   “这话确实有些道理。”韩当在旁有些不耐的催促道。“你只说为什么不是你去投案,而是你兄长去投案就行了!”   “兄长说……”贾超欲言又止,还忍不住看了自己嫂子一眼,而他的嫂子也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兄长到底说什么?”韩当再度催促道。   “兄长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与嫂子婚后数年都没有孩子,若是我死了,我们贾家只怕要绝后!”贾超羞赧万分。“所以希望我以他的名义留下照顾嫂子,他顶替我的名字去认罪,那就当这死的人是贾超,活得人是贾平,将来有了孩子,自然也算是他贾平的后人……”   这下子,连公孙珣都无言以对了。   这理由,怎么说呢?咋一听胡七八扯,但仔细想想,以这兄弟二人的处境、身份、见识来讲,还真是很有一番说服力的。   “少君!”贾超再度以头抢地。“我杀了人后也有些心慌,而且自幼大事上都还是敬服于兄长的,所以昨夜稀里糊涂就应了下来。可现在兄长被绑走,只怕没几天就要人头落地,此时心中已乱,不知所措……求少君万万开恩帮忙,我愿意以命相偿,换兄长回来!”   这话说完,就是那贾超的嫂子也赶紧磕起头来。   韩当此时表情大为舒缓……毕竟嘛,和刚才的贪生怕死不同,兄弟争死这种事情就很让人佩服了。   不过,公孙珣倒是有一些别的问题想问:“整个乡中难道就没人认识你们兄弟二人吗?为什么刚才审问时并没有人指出来呢?”   “回禀少君。”贾超赶紧答道。“我们毕竟是兄弟,长相还是有几分相似的,蓬头垢面满身血迹,远远的看起来并不好断言。再说了,我兄长昨夜求了太平道的仙师,那仙师感念于我兄长对我的一片爱护之情,就说服了同样信教的本里里长,还答应带着乡中的太平道信众为我们遮掩,这大桑里和三马里中两百余户人家,倒有一百七八十户是愿意听太平道仙师话的……所以,只要那马老公本人不出来亲自辨认,断然是不会出差错的。”   公孙珣眼前瞬间闪过了那个在崔县君面前趴在地上畏畏缩缩的里长,和那个手持九节杖,带领着里民一起向崔县君下拜的太平道人……当然,还有门下贼曹下令把那假弟弟真兄长压上来问话时,那一瞬间可怕的沉寂。   若是整个钜鹿乡间都是这光景,那太平道真真是吓人,也就怪不得十年后能干出那种大事了。   甚至,在公孙珣看来,那太平道人帮助这贾氏兄弟的目的也不是很单纯,恐怕就是看中了这贾超的勇力和血性,想要收为己用。   其心……可诛!   话说,人和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对于同一件事情的看法就不同。对公孙珣而言,这件事情的关注点已经变成了对太平道的担忧和警惕,可是对于韩当而言,却依旧还是想着如何救人而已,只见他欲言又止,俨然是想请公孙珣顺便拉上这贾超一把。   公孙珣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这位心腹的神情,不说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顺水推舟也无妨,只是纯粹为了收拢韩当他也是可以作出某种姿态来的。   不过,稍微顿了顿以后,公孙珣还是又问了一个问题:“贾超,那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的话,是真的吗?你昨夜杀人确实是形势所迫?!”   “千真万确,鄙人亲耳所闻!”贾超紧摁着地面的硬土握拳,竟然擦出血迹来了。“少君在幽州,不知道我们冀州这里这宦官子弟的强横,两千石的贵人他们都不放在眼里,这马老公虽然只是攀上了一个宦官子弟的门下人,但却足够让我们这样的人家家破人亡了……不去杀他,我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何活路,只可惜杀到后来力气不足,惹出动静,竟然让他钻狗洞逃了。”   “也罢,既如此,我便带你去见见崔县君。”公孙珣是不大信什么两千石都不放在眼里的,但既然确实是事出有因,而且还有‘兄弟争死’这种套路,他自然可以顺手帮一帮……   当然,仅仅是帮一帮也就足够了,因为对于贾超这种氓首而言,如果没有公孙珣这种贵族子弟插手,那他一辈子恐怕都不能挨到崔县君身旁去说句话的。   “你咋恁多事呢?”亭中的驿舍里,刚刚安顿下来的崔县君情急之下连清河方言都蹦出来了。   “友人有求,岂能不助!”公孙珣昂首挺胸软硬不吃……话说,他也是在郡府混大的,如何不知道这崔县君根本不能奈自己何?   “那就让他弟弟来换回哥哥好了,为何要我全都放了呢?”崔县君依旧气急败坏。   “兄弟争死,义之所在啊!”公孙珣依旧不依不饶。“明公如果不做出些姿态来,不怕事情传出去,有辱清名吗?”   “贤侄,何故逼迫太甚啊?!”崔县君无语至极。“我这个县令也是辛苦多年得来的。”   “县君是我长辈,我这是为了你好。”公孙珣假装没听到对方的后半句。“就算是事情传扬出去,上官追究下来,那天下人也都会说长辈您是重义而轻禄之人的。”   那崔县君,也就是清河崔氏崔敏了,又急又气,无奈之下只好走出亭舍,将四周吏员全都撵了出去,然后又反手关上了亭舍大门,这才说出了一番话来:   “贤侄,你既然喊我一声长辈,如何不能给我给我一条活路呢?”   “县君说的哪里话,这怎么说到活路上了?”公孙珣目瞪口呆。   “暗室之内,我就直言了。”这崔敏拉住了对方的手,神情颇为恳切。“贤侄终究是年轻……你可知道,我所怕的不是什么上官,上官又如何?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总是能说上话的。可此案,却隐约牵扯到了宦官子弟!”   公孙珣点了点头:“刚刚确实听那真贾超说了些相关的话,不过是个宦官子弟的爪牙而已。”   “足够了!”那崔县君当即答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案子惹出风波来,那马老公心怀不满,一层层的纠缠上去,最后惹出了赵常侍随便一个族侄出来,那我该如何是好啊?”   “这赵常侍的族侄没有十三五个恐怕也有七八个,县君何至于畏惧到这个地步呢?”公孙珣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之前见我时不是说到张俭张元杰了吗?如何会不清楚宦官的强横?”   “不瞒县君。”公孙珣低头道。“我今日拿元杰公做例子只是因为恰好认识他而已……他前年从青州逃亡塞外,坐的是我家的商船,还曾在我家中停过几日。我只知道他名声极大,然后家人说了一些他的事迹我也只是记住了他为友杀人的事情。至于他和宦官之间,我一个辽西的小子,还真不是很清楚。”   “是吗?”这下子轮到崔县君愣神了。“那元杰公如今竟然托庇在你家?”   “暗室之中,出了门我是不认的。”公孙珣赶紧提醒了一句。   “那是,那是!”崔县君连连点头。“咱们不说元杰公,只说宦官……你知道这宦官的子弟可以视两千石为无物吗?何况我一个六百石县令?”   公孙珣今天是第二次听到这话了,而和那贾超嘴里听来不同,这崔县君说来就由不得他不信了:“这话怎么讲?”   “我给你说几件事情。”崔县君叹气道。“如今有十常侍,先帝时节有五侯,这都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五侯中有一个叫徐璜的,是徐州下邳人,他侄子是下邳令,如何作恶就不说了,只说本地有一家人,那家主正是做过汝南太守的两千石大员,那徐璜的侄子看上了太守的女儿,也看中了这汝南太守的家世,就想要娶过门为妻……”   “太守自然是不愿意嫁的了?”   “那是自然,然后贤侄以为这徐璜的侄子是如何行事的?”   “闯进去把人抢走,强娶了?”公孙珣也只能顺着这个思路想了。   “抢是抢了,后来要是娶了也倒无妨。”崔县君冷笑道。“只是这徐璜的侄子把那个两千石太守的女儿抢回家,既也不娶也不纳,就在自己的园子里给当众戏杀了……”   “戏杀是什么意思?”公孙珣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就是让那太守的女儿光着脚逃命,他和宾客在后面拿着弓箭,就像是打猎一般给戏杀了……杀完之后,直接埋了,如没事人一样继续做他的下邳令。”   公孙珣目瞪口呆。   “这是远的,还有近的,就说那元杰公的事情……”   “不是说不讲元杰公的事情吗?”公孙珣赶紧干笑道。“况且,元杰公的事情里面牵扯到了党锢的问题,边郡中人对党锢之事不是很在意的……”   “边郡中人是这么想的吗?”这崔县君不以为然的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公孙珣心中暗道,只是我老娘对这个事情颇有一番高屋建瓴的见解,然后我本人又觉得自己老娘说的有道理而已。   所谓党锢之祸,说白了很简单,就是士人抨击宦官乱政,并且相互吹捧,然后被宦官揪住后者不放,说他们‘结党’。最后皇帝亲自下场把‘结党’的士人杀的杀,抓的抓,罢免的罢免,最后更是直接不许这些‘党人’和他们的亲属、门生、后代做官。   而公孙大娘对于党锢之祸的看法其实很简单,这里面斗争的双方其实都不是什么好鸟,一边是皇权借宦官这把刀想要获得属于自己的用人途径,一方面是士人们想要继续垄断官吏的推荐权,最后双方撕破脸,皇帝直接玩了个株连三族的‘不许你全家做官’而已。   甚至按照公孙大娘自以为是的解读,从长久的角度来说,士人这种自以为是的垄断并不能支撑起一个强大的国家政权,反倒是皇帝那种独夫民贼的感觉有助于维系一个中央集权国家的运行。   当然了,公孙大娘说这话的时候估计也没见识过那些她口中‘皇权的延伸’,也就是宦官到底有多么的骄横和不法!   “边郡中人没有受到党锢之祸的牵连我是信得。”崔县君摇头道。“当年度辽将军皇甫规因为自己没有被列为党人而羞耻,所以自请入狱,结果先帝根本就没理他。可见,朝廷心里很清楚你们边郡的作用,绝对不想让边郡受这些事情的影响。再加上边郡苦寒,人口也太少,宦官的势力根本够不着那边,也没在你们那里做过恶,你们这才有点幻想……但是贤侄,这不是在内地吗?而且咱们说的是我,不是你!”   公孙珣干笑了一声。   “总之,你不想听我也不多说了。”这崔县君摇头道。“但是你得明白我的难处……一来,宦官势大,动辄破家灭门如常事,而且这些宦官子弟根本毫无学问道德可言,事情闹大了,鬼知道这赵忠赵常侍的哪个族侄会不会觉得我在羞辱他,无端恨上我怎么办?二来,作为士人,若事情真的闹大,又牵扯到宦官家人爪牙作恶,又有兄弟争死这种义事,我要是不帮忙,恐怕也要被士林鄙视!所以说,暗室之中,我能不能恳请贤侄就此放过我?我今年才三十有余,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有厚报的!”   公孙珣有心开口反驳,但那个‘戏杀’两千石之女的故事就在眼前,再加上这县君说的倒也诚恳,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县君也不必如此……我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哦?”   “县君把这在看押中的兄长给放了,让他继续回去做他的贾平,过他的日子。而那个杀人的弟弟,我自带他远走高飞……然后县君你去狱中找一个身材相仿的罪大恶极的凶徒,堵上嘴、散开头发、弄的脏兮兮的,等郡守的公文一下,立即砍了便是,就说他是贾超……难道那赵常侍的家人和马老公还会专门去验尸吗?”   “这倒……这倒也是啊!”崔县君恍然大悟。“不过贤侄你一个未加冠的小子,怎么就这么大胆呢?”   “边郡中人,最擅长的就是杀人放火。”公孙珣再度干笑一声。“让县君见笑了。”   “擅长杀人放火的人还要去洛阳读书……公孙珣是吧,将来你一定能成大器!”崔县君拍案夸赞,又或者是嘲讽道。   “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县君了。”公孙珣站起身来,他也知道自己此行很讨人厌。“麻烦您支开人,我把人领走,就再也不在县君面前碍眼……”   “也好。”这崔县君点点头。“如此一来大家都能方便……不过贤侄,临走前我有一言赠你。”   公孙珣已经走到门口要拉开门了,却又停下了脚步。   “贤侄。”这崔县君捏着胡子说道。“不要以为你是边郡中人,就能隔岸观火。当今天下,宦官与士人势不两立,你既然来到内地,还要去洛阳,那就得挑个边站!我问你,你们这些边郡人,只要挑边去站,不去站到士人那边,难道还能站到宦官那边吗?当年皇甫将军自请为‘党人’,真的是无事生非吗?!你是个聪明人,要好生思量……”   公孙珣悚然而惊,他愕然站在门口不知道过了多久,转身朝着这位崔县君认真一拜,这才回头推门出去。   ……   “太祖过冀州,有钜鹿南和令崔敏者,为清河名士,见太祖,大惊之。曰:‘吾见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将来必成大器。愿以妻子为托!’”——《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一章 借刀   话说,公孙珣先跟贾超说了事情始末,又救了贾平出来,这兄弟二人自然是抱头痛哭一场。而一番交流后虽然不舍,但也晓得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于是二人再度向公孙珣磕了头,一个回家去安抚糟糠之妻,另一个刚回家中一日,就再度跟着公孙珣背井离乡了……也实在是让人唏嘘。   贾平那里如何且不讲,就说公孙珣带着贾超,见识了这么一场事故以后,这位公孙少君此时已经没有了再去‘存问风俗’的念头,而是满怀心事的直接一路奔向堂阳城去找公孙瓒和甄逸等人去了。   不过,等他们傍晚时分勉强赶来到堂阳城才知道,大部队今日一早就已经离开了堂阳,直奔钜鹿郡郡治廮陶城去了……这也算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于是公孙珣也没在意,而是就在堂阳城安歇了一晚,第二日再去追赶。   孰料,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孙珣万万没想到,自己错开的这一晚,竟然又闹出了一件事端来。   “出了何事?”在路上竟然遇到了声称来接自己的刘备,公孙珣自然有些莫名其妙。“何至于要你来接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刘备骑在马上昂然自得,也不知道下来行礼,这才几天功夫俨然就被一群贵族子弟带成一副小流氓的派头了。“昨日晚上我们在廮陶城中一家大户借宿,那户主人摆宴,宴席上有个宦官子弟,据说是什么赵常侍的族侄……”   身后的韩当等人稍微骚动了一下,公孙珣也表情漠然的抬了一下眼皮。   “珣兄你不知道。”刘备继续解释道。“此人虽然被主人家安排到了主位上,却毫无礼数。他听说大隐兄(甄逸)是当朝执金吾的侄子后,就把大隐兄叫过去,非得强灌他喝酒,大隐兄一开始不乐意,还被那人当众辱骂,甚至还提及先人……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大隐兄竟然含恨喝了酒赔了罪!这事我们因为坐的远,一开始并不清楚,回来后看到他一个人在客房里垂泪,这才知道事情始末。伯圭兄说了,就算是平日里不是一路人那也是同门,断不能看他平白受辱,所以幽州来的诸位兄长正商议着呢,说要给那个什么赵常侍的族侄一个教训,让他见识一下幽州男儿的气魄,然后再上路……”   刘备絮絮叨叨的说着,公孙珣面无表情的听着,而后者忽然打马直接朝着廮陶城的方向而去,身后韩当等人也一言不发打马紧随其后,只引得那刘备在后面大呼小叫,措手不及。   廮陶城内某个大户人家家中,整个一排厢房如今都已经被当成了临时的客房,而此时,这其中一间房内正热闹非凡。   “要我说,今晚上我们也设宴,请那个姓赵的过来喝酒,席间也往死里灌他!所谓以彼之计还施彼身……”   “你且住……这以彼之计还施彼身是哪里的典故,听起来颇为文雅?”   “我们右北平的俗语,哪里有什么典故?我生下来就听过了。”   “我上谷人怎么未曾听过?”   “都别吵吵,要我说这主意不行。你们看,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甄兄被辱及先人,而非是被强灌了酒……”   “那就也辱他姓赵的先人就是了。”   “可要是这样的话,甄兄伯父是执金吾,祖上是太保,那姓赵的伯父不过是个太监,祖上不过是个中产之家,连姓名都未必清楚的人物……辱来辱去的,岂不是要吃亏?”   “这倒也是。”   “那该如何是好?你们不知道,甄兄昨晚上哭的那叫一个凄惨,据说中途呕吐之后还喊了自己老婆和儿子的名字,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要我说,我们边郡男儿就不要搞这些花花肠子。晚上只说宴请,等姓赵的来了就让他赔罪,若是推三阻四,直接揍他一顿便是。若还是不服气,就抽出刀子架在他脖子上,让他跪下来给甄兄叩首!”   “这倒也干脆。”   “就这么做便是!”   “伯圭兄以为如何?”一众精力旺盛的边郡士子商议完毕,终于把目光对准了这里的领头人公孙瓒。   箕坐在一旁的公孙瓒沉吟片刻,终于也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做,无论如何都要给大隐兄出这一口气!”   “不可!”   “万万不可!”   就在公孙瓒点了头,准备敲定这个简单直接的报复行动的时候,门外一近一远,忽然传来了两个人声。众人抬头看去,近的赫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的甄逸甄大隐,此刻正面色苍白双目通红的巴着门框呢。   而远远就喊出声的那个,正是刚刚快步走到甄逸身后的公孙珣。   “有何不可?”公孙瓒不以为然的直起身子反问道。“大隐兄,我们可是为了你出气!你昨日受那种侮辱,怎么就能咽的下去?须知道,人家骂的你的祖宗,又不是我公孙瓒的。”   “咽不下去也得咽啊。”替羞红了脸的甄逸说话的自然就是已经来到眼前的公孙珣了。“大兄,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   公孙瓒眉头一挑,他这人虽然性格有些别扭,但终究是年长一些,又当过郡吏,如今看到自己族弟还有甄逸这个当事人如此反应,心里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必然有些隐情?于是赶紧挥挥手,让一帮精力过剩的青少年重新安分了下来。   话说,众人重新坐定,这次却是甄逸先开口了,他先是谢过这些终究是一番好意的同门,然后就焦急的朝这些边郡子弟们科普起了这冀州地界上宦官子弟的强横。   然而,这厮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形容词,什么‘权倾朝野’了,什么‘破家灭门’了,什么‘肆无忌惮’了,愣是说不出一点有说服力的东西来。而在这些年轻气盛的边郡子弟们看来,这甄逸的表现纯粹是胆小怕事罢了。   眼看着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又开始鼓噪起来,公孙珣终于看不下去了,就起身将那个下邳令‘戏杀’汝南太守之女的事情给众人讲了一遍。   这下子可谓是立竿见影,不要说这群人,就连公孙瓒都面色发白了起来,后来赶到正好听到这个故事的刘备更是手足无措,直接嚷嚷着要跑……也难怪,这厮可才刚刚束发,还是个熊孩子。   “这么说来,这内地郡国,竟然是宦官权势最大了?”公孙瓒勉力问道。   “没错。”甄逸无奈点头道。“这下你们知道我昨晚上为何要忍让了吧?不是我不知羞耻,而是实在一个不好就要牵累家人……诸位同门难道就没有家人吗?”   全场凛然。   “所以说,诸位同门的好意我心领了!”说着,甄逸爬起身朝着众人行了一礼。“但千万不要因为我一个人的事情而牵累所有人,这件事情到此作罢。趁着现在人齐,咱们赶紧收拾一下出城去吧!”   众人默默无言……虽然心里已经信了,也已经有些畏惧了,但终究是少年心性,抹不开那个脸。一时间,只有年少的刘备嚷嚷着什么,然后跟着甄逸惶急的跑了出去,而公孙瓒等人却面色铁青的留在原处一动不动。   “我去替诸位同门招呼一下出行的事宜,冀州丰饶,道路通畅,咱们尽快赶路,说不定今晚还是能够继续住在城池里面的。”公孙珣面色如常的站起身来,也没有理会这些人的意思。   就这样,众人阴沉着脸各自离去,然后出了廮陶城一路向南,晚间则住宿到了其实很近的柏人城内。主人家盛情招待暂且不提,就说公孙珣从晚宴上回来,也不睡觉也不读书,而在客房内掏出刀来,就坐在床边,对着烛火仔细擦拭了起来。   “阿珣怎么还没睡?”等到周围渐渐安静,公孙瓒却突然从开着的房门处走了进来。   “在等大兄来找我呢。”公孙珣昂然答道。   “我想也是。”公孙瓒正色坐到了自己族弟的对面。“宦官虽然势大,但也不能就此怕了他。我们兄弟在辽西,从郡中官场上厮混再到和鲜卑人搏命,何时心虚过?这件事情是你我兄弟离乡遇到的头一件难事,如果不能跨过去,将来怎么能出人头地?!你自小主意多,想来心里应该已经有了计较吧?”   “宦官权倾朝野,而且确实行事无常、肆无忌惮,所以确实不能正面硬拼。”公孙珣一边擦刀一边回应道。“这件事情想要有个结果,最好莫过于当日在酒宴上,趁着事情还没闹大就把气势夺回来,然后直接走人……当然,这么说有些晚了。”   “那就说点不晚的。”公孙瓒饶有兴致的盯住了自己族弟手上的刀。   “不晚的话,大兄看这样如何?咱们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再往前慢腾腾的走上两日,等出了钜鹿郡以后,所有人也就都该忘了此事了。到时候,咱们兄弟就趁着夜间直接带着几位同门快马回去,一刀宰了这姓赵的,如何?”说着,公孙珣一脸平静的将刀柄朝外,递给了自己的族兄公孙伯圭。   “善!”公孙瓒毫不犹豫的接过了刀来。   ……   “太祖与族兄公孙瓒、族弟公孙越共学于缑氏山……燕赵子弟多慕其兄弟之豪,争相攀附,引以为荣。”——《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二章 不疑   “阿备要和我们一起去?”三日后的傍晚,赵国与钜鹿郡的边境,公孙珣像是重新认识了某个人一样。“这可是杀人!”   “我也有剑!”刘备那张小白脸此刻已经完全涨红了,那双握住了公孙珣所送精致佩剑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这可是宦官子弟,人家的族叔权倾朝野,真要是出了差错,可是真要亡命塞外的。”公孙珣继续吓唬道。“几天前不是你先嚷嚷着要赶紧逃出廮陶城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刘备咬牙答道。“那时候我以为诸位兄长都有退意,我一个小子先喊着要跑反而能给诸位兄长留些脸面。现在才知道诸位兄长是要做大事的,既然如此,我又岂能坠了大家的脸面?”   周围有不少人都在整理马匹兵器,闻言不由哄笑了起来:   “原来阿备你当日喊着要跑竟然是为了给我们留脸面?”   “你把剑拔出来,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把剑高?”   “阿备,这次我们去杀人可是要蒙面的,你可别想着就此闯出一个什么‘涿郡刘备十五岁为友杀人’的名号……去年那个十五岁为老师杀人的是谁来着?”   “夏侯惇!”有人忽然说出了一个让公孙珣颇为惊愕的名字。“是沛国谯县的夏侯惇,我曾听家中访客谈及过他,说有人侮辱他老师,他当时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却直接杀了对方,号称‘刚烈’,一下子就名扬天下了。”   听着这群同门在这里东拉西扯,只是把自己看作成一个笑话,刘备越来越急躁,但却毫无办法,只能用眼神四处求助。   “不如让他去吧!”就在此时,公孙瓒却突然插了句嘴。“阿备年龄虽小,胆气总是有的,总比那些没用的书呆子强,听到我们要去杀人,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书呆子这年头未必没用!公孙珣心里暗道,但嘴上却丝毫不显:“无妨,像这样的大事,人多未必有用,要的是真正的豪杰……至于阿备,他勇气可嘉,但是身形太过于明显,带他去只怕会被人记住,然后想到是我们所为。”   这话几乎是封死了刘备跟过去的道路,但这小子的反应很有意思,失望之余还明显有些释然。看的出来,他之前固然是显得豪气,但也有几分硬撑的意思。   当然了,经此一遭,无论是公孙珣还是其他人全都对他另眼相看就是了,无论如何,这熊孩子的胆气和志气还是很足的。   “都准备好了吧?”公孙瓒点点头,然后握着刀四下走动,开始为此行的十几个贵族子弟检查服装、弓马等事物,并大声鼓励和安慰了起来。“都放心,我们走之前就在钜鹿那里安插了人手,说来也是我们走运,那姓赵的昨天开始就住到了城外的庄园里,倒也省事了。而且也不过就七八个游侠宾客跟着,还都是只知道好勇斗狠没有经过真正阵仗的假把式。到了那里,我们不要跟他们计较,直接三五一队快速扫进去,只要割了那姓赵的脑袋,再放一把火就直接回来!到时候回到此处把脑袋往地上一掷,非但能为大隐兄出一口恶气,也能让那些冀州的同门知道我们的本事!”   此言一出,远处那些老练的边地宾客倒也罢了,几个边郡出身的士子果然都跟着兴奋了起来。   “把你们留下来知道是要做什么吗?”另一边,公孙珣也在跟公孙越和刘备交代着一些什么。   “一来是待会要让心腹宾客们中的年轻人穿上你们的锦衣,故意在此地乡民前喝酒吵闹,作出一副所有人都在的样子;”公孙越一边答一边拿眼睛去瞄站在一旁的刘备。“二来,是要……是要看住那些没有胆气参与的同门,从甄逸兄本人往下,谁都不许走出驻地半步!”   “若他们要强行出走呢?”公孙珣冷声追问道。   “就让人把他们绑起来!”公孙越的眼皮都没眨一下。   “这就对了。”公孙珣赞赏的点点头,然后忽然又朝一旁的刘备笑道。“阿备,我和你们公孙大兄去取个首级来,你就跟着甄逸兄他们在此处候着,千万不要走动!晓得了吗?”   刘备咽了口口水,躬身下拜。   话说,车队难得住宿在了一处穷乡僻壤的驿亭中,中间两间向阳的房子只能勉强让士子们睡个干净的大通铺而已;丫鬟们只好住在院子里和周围的背阴潮房中,这才能为自家主人烧水做饭打扫之类的;至于本亭的亭长、求盗、亭父还有几个亭卒则全都被撵了出来,和车队中的宾客、随从跑到外面野营去了。   而似乎是为了逃避这种恶劣的条件,天色渐暗,一群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也不休息,竟然直接在院中喝酒作乐,烤肉赌博了起来。眼看着那些北方口音的锦衣年轻贵人们觥筹交错,连大门都不关,似乎还准备点起火把和贵重的烛火,连夜做乐,这无疑看的附近的里民百姓,还有亭长路亭卒们羡慕不已。   不过,在这些热热闹闹的场景的最中间,那些个真正的贵族子弟却个个表情难看到像是死了爹一样……侍女将酒斟上来,把肉切好端上来,这群人却看都不看。   “此行二十七位同门,一共去了十三个!”有人举着酒杯遮着面说道。“那群边郡出身的,除了一个公孙越外似乎全都去了,涿郡的也去了两个,刘备想去似乎是因为年龄小被撵回来了,我冀州子弟也去了一个安平国的韩锐……”   “公孙越哪里是不去,这厮分明是专门留下来看管我们这些人的。”又有人忍不住打断道。“公孙瓒和公孙珣那两个混蛋太看不起人了,竟然以为我们会去报官?”   “这种生死大事,我们既然不去,人家自然可以生疑。”   “听你意思似乎也想去?”   “我辈士人子弟,诛杀宦官子弟本来就是道理所在,更何况事出有因……”   “那你为何不去?”   “诸位冀州同门大多没去,我又怎么好弃大家而不顾?”   “那韩锐怎么又去了呢?”   “人家自己说了,心折于公孙兄弟的胆气!”   “你就是想说我们冀州人无胆罢了吧?”   “好了!”一直面无表情的甄逸突然重重的放下了酒杯。“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争的?”   众人当即肃然,几个吵架的也安生了下来……不管如何,家世、年龄、身份、地位、学问,总之各方面来讲,这位甄逸甄大隐都是此行冀州士子的当之无愧的首席,大家当然愿意尊重他。   实际上,这一路上的主旋律,本来就是甄大隐领着冀州士子,公孙伯圭领着幽州边郡子弟,两拨人各种互怼,然后几个涿郡寒门子弟跟着打酱油而已。   “先说一句……报官之事不要说万万不可为了,就是提都不许提!”这甄大隐表情严肃,俨然是来真的了。“尔等别忘了,人家终究是因为我甄逸受辱,这才去杀人的。这前头在拼命,后头要还在嘀嘀咕咕,那我甄逸还有什么面目活做人?!更别提什么报官了……我今日话放在这里,谁再敢提一个官字,不用守在门口的公孙越动手,我家的宾客就先把谁给料理了,就埋在这亭舍里给墙角那株梅花做花肥!诸位,宦官子弟强横,一开始我确实不想多事,但既然已经拦不住人家了,那我们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然后尽力襄助了!”   “既然要尽力襄助,那兄长之前为什么不让我们和他们一起去?”有人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你说为什么不去?”甄逸闻言无可奈何。“你看看你那胳膊……之前我让你把他们的兵器藏起来,结果你连公孙珣的点钢枪都抬不起来!我不是在嘲讽你一个人,我是在嘲讽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这种事情,就我们这些文士,去了能干吗?添乱吗?就是韩说那厮,你听公孙瓒的安排,不也是让他倒是负责望风吗?这种事情,不是人越多越好的,真要是去了十几个望风的,那才叫帮倒忙呢!”   众人一时无言。   “不过大隐兄,我倒有还有一个疑问。”突然间,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刘备猛地插了句嘴,差点没把一众冀州士子吓到。   “你说。”甄逸此时倒也痛快了起来。   “大隐兄,事情是这样的。”刘备直起腰来认真问道。“你看,这杀人的事情就算是再有把握,那也是风险极大的……”   “这是自然。”甄逸闻言面色不由的有些苍白了起来。“不然下午我也不会力劝了。”   “再说了,大隐兄你也讲了,这件事情终究是因你而起。”   “我从未否认。”   “而且,此番杀的是那等权势滔天的宦官子弟,所以他们杀人时都要蒙面,故此,事后恐怕是不能扬名的。”   “这也是必然的。”   “既然如此,那两位公孙兄为何要做这出力不讨好之事?”刘备问的格外认真。   听到这话,一时间,众士子都有些犹疑不定了起来……话说,有些事情众人心知肚明,但却难以放到台面上讨论,也就是刘备这种小孩子才能这么大大咧咧的问出来。   公孙兄弟下午说要去杀人时,满嘴都是什么友人受辱,同门之义不可轻,然后自然要两肋插刀之类的鬼话,偏偏大家还没法反驳。   但实际上呢?实际上,大家才认识十几天而已,还每日都要起争端,这算个什么‘友人’?至于说同门,说句难听点的话,大家毕竟都还没被卢植正式的纳入文牒,成为正式的‘同学’呢,这个时候就说什么同门之义也未免太早了吧?   而既然如此的话,刘备这个问题就问的很好了……为什么公孙兄弟要冒着这种风险,来做一件看起来毫无益处的事情呢?   很自然的,众人本能的将目光投向了甄逸。   “哎!”甄逸长叹了口气。“有些话本不想多说的,既然你们问到了,我就直言好了……这公孙兄弟明显是为了‘出位’!”   出位?   不少人若有所思,但也有不少人一脸茫然。   “你们啊,有些人过于年轻,心思也过于简单,没经历过多少事情,不懂得也是正常。”甄逸略显无力的摇摇头道。“可是我与那公孙伯圭还有公孙珣三人就不同了,我们三人都已经在郡中做过吏员,便是两千石也能谈笑风生的,自然多懂一些道理……我问你们,我和公孙伯圭自上路开始就斗来斗去,图的什么?”   “不是冀州士子偏文风,边郡士子偏武风,双方本来就看不顺眼吗?”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是自然,可然后呢?”甄逸继续追问道。“冀州和边郡士子之间都看不顺眼,我问你,等我们去了洛阳,那些缑氏山上的洛阳本地士子对我们这些河北人士子难道就会看顺眼了吗?已经学过一两年的师兄们又会不会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看不顺眼呢?”   “兄长的意思是说,你与那公孙伯圭在争着做我们这一行人的领袖?”自然有聪明人醒悟了过来。“到了洛阳,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都自然是一体的,所以要先在路上分出个首尾来?”   周围人闻言连连感慨,俨然是都反应了过来:“是了,此事若是做成,那大隐兄就是受了人家天大的恩惠,再也没法在他们兄弟二人面前抬起头来了。”   “不止如此,我们这些文弱的冀州士子也没法在他们边郡子弟面前抬起头来了。”   “果然那群幽州佬是要以此来定个主次吗?!”   “孺子可教也!”甄逸也点了下头。“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有人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但真得手了,也不过就是二十多个河北士子的首脑,为此去杀人,真值得吗?”   “这就要再说一说‘出位’了。”甄逸叹气道。“你们不知道,这天底下总有这么一种人胆大包天,就喜欢无事生非!你们想想,军中是不是总有人要越级请战?官场上是不是总有人要侵夺同僚的事权?儒林中是不是总有人要挑起事端,无故攻击别人?这些事情,常人看起来都是不值的,但偏偏就有人要去做!”   “这种人当然是有的。”有人赶紧答道。“但据我所见,大多是不能长久的吧?”   “没错,八成长久不了。”甄逸连连点头。“我自幼协助打理家中生意,然后又去郡中为吏,这种人也不少见,可结果嘛……十之八九都是处处碰壁,然后棱角尽失,乃至于被人落井下石,到最后一蹶不振的。不过,也还是有那么一两成的人,总是能脱颖而出,逆流而上的……这就是所谓的人杰了!你们也都是读过史书的,想想书中那些人,是不是个个都是这种跳脱的人杰?这些人之所以被称为人杰,能够留名与青史,靠的就是不仅能出位,还能把出位的事情给做好,让人哑口无言,不得不服!”   “那大隐兄觉得,这公孙兄弟,是那八九成呢还是那一两成?”   “事情做成了就是那一两成,事情做不成自然就是那八九成!”甄逸没好气道。“反正最晚明日就能知道了。不过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希望他们恰好是那一两成的人杰,不然大家都是要被牵累的。”   “可是……”刘备突然再问道。“大隐兄,若是公孙大兄他们是人杰,我们这些人算是什么呢?”   熊孩子真讨厌!甄逸冷冷的瞪了对方一眼,然后理都不理对方就呼啦一下站起身来,搞得几名坐在亭舍大门处的公孙氏宾客陡然紧张了起来。   “甄豹!”甄逸没有理会这些,而是直接叫了自己亲信家人的名字。   “少君!”这唤做甄豹的人赶紧起身。   “去告诉门外的那个亭长,说中山无极甄氏的嫡子路过此处,夜晚寂寞,替我到乡间寻个小家碧玉来,若是身家清白、容貌得当,我还可以纳了做妾!”   甄豹目瞪口呆。   “还不快去!”甄大隐怒目而视。   “是。”这甄豹赶紧躬身,然后在满院子人的目瞪口呆中为自家主人去挑选侍妾去了。   “我也是!”愣了半晌,忽然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喊道。“那个谁,替我辽西公孙瓒也去选一个侍妾来,速速去做!必须要比大隐兄的侍妾漂亮才成!”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亭舍内外的这个夜晚格外热闹了起来……至于后来这辽西令支‘公孙瓒’看中的侍妾又被那中山无极来的甄大隐抢了去,然后闹得整个乡亭鸡飞狗跳的戏码就更不用多说了。   一夜纷扰暂且不提,第二日清晨,心中有事的甄逸被门外的动静惊醒,赶紧打开门来,却看到一颗似曾相识的人头被摆在了门槛下,而十几名边郡贵族子弟正立在院中笑谈,竟是无一人折损。   甄逸心中长叹一声,一脚踢开那个脑袋,然后上前一步对着为首的公孙瓒和公孙珣长躬不起:“贤昆仲在上,甄逸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绝不推辞!”   公孙瓒哈哈大笑,公孙珣则似笑非笑。   杀人之后,车队再次起行,却是加速了不少,不过五七日就横穿了赵国、越过了魏郡,进入到了司隶直属的河内郡。河内郡下辖十五县,户口十八万,人口近八十万有余,更兼是天子脚下,人物风貌且不说,往来衣冠士人已经如流水一般让人目接不暇了,实在是让这些北地来的年轻士子们大开眼界。   然而众人依然不敢多停,只是低头加紧赶路,连孟津的浮桥都不敢走,只是一路过了平皋,来到黄河边上的五社津,然后雇佣了大队的渡船而已。等整个车队都上了船,直奔河对岸的洛阳而去,众人这才各自放下心来!   黄河水流涛涛,不少人甫一登上渡船就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这是倒是可以理解,毕竟碍于这年头的通讯水平,只要过了黄河,基本上在钜鹿那边做下的‘大事’就不大可能再找到头上来了。   所以,不管是亲手犯下事的边郡子弟还是有些胆怯的冀州士子,自然全都会有些放浪形骸的味道。   不过,站在自家独占的一艘渡船上,公孙珣的表现却有些异于诸位同门,他先是望河而叹,然后忍不住和其他人一样放声大笑,但最后却又连连摇头。   身后的韩当莫名其妙,自从封大水畔跟上这位少君以后,他多少也察觉到了这位的一点性格,虽然说年轻,但是行事颇为稳重,只有该博上一博的时候才会显得如此肆无忌惮……过个河而已,不至于如此失态吧?   一念至此,韩当忍不住问了一句:“少君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称不上,”公孙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黄河北岸道。“只是略有感慨罢了。”   对方不愿说,韩当当即不再多言。   实际上,哪怕是心腹,有些话公孙珣也不好多讲的。   话说,长久以来,他的母亲公孙大娘总是告诉他大汉朝要亡了,乱世要开启了,为了能活下来,咱娘俩得早做准备。而且随着时间渐渐到来,各种事物的发展和出现也都在不停的验证着这个说法,从自己的族兄公孙瓒到韩当程普再到刘备,从太平道的发展到宦官的肆无忌惮,都跟公孙大娘说的一模一样……由不得公孙珣不信。   可是,被动的相信和主动的相信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态,不亲眼看到一些东西,不亲手试探一下,公孙珣总是不甘的——这里多扯一句,把自己儿子教成这种‘唯物主义’坏毛病的恰恰就是那位神神叨叨的公孙大娘。   回到眼前,的确,公孙珣刚一出边郡不久就见识到了底层豪强对百姓肆无忌惮的惨烈兼并,然后还遇到了实力强大却又在浑水摸鱼的太平道,并结识了因为党争而尸位素餐的大汉朝内地官员……但可能是因为这种见证来的太迅速、太直接,以至于让公孙珣产生了一种巧合、一种不够真实的感觉。   所以,在刚一回到队伍中,并又听到了什么宦官子弟的骄横之后,他几乎是本能的想试探一下——为什么不借自己那位有着大气运族兄之手往这个世道上捅上一刀,然后再亲眼去看看这个世道的反应呢?   权倾朝野赵常侍的族侄,在自家庄园莫名其妙的就被人给砍了脑袋,然后连所住的地方都被一把火烧了,那这大汉朝最具代表性的力量,也就是官僚们到底会迸发出多少能量?   答案是全城搜捕,仔细勘查,然后一头雾水。   再然后,郡中刑曹和当地县令一时遇挫之后竟然在朝廷震怒到来之前就弃官而走,使得整个案件的侦破工作彻底崩溃。而真凶一行人则大摇大摆的走完了整个赵国、整个魏郡、整个河内,现在马上就要到洛阳了!   方圆万里,人口数千万,带甲百万,传承近四百年的大汉,竟然连倚之为腹心的河北重地都崩坏这个样子,也就难怪会有将来那些东西了。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即将抵达洛阳的公孙珣在除去了心中的那丝疑虑之后,此刻心中却又多了一丝怅然。因为,这毕竟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还要学于斯仕于斯的大汉。对于自己母亲来说,可以不将这个时代当做自己的根……可自己呢?   就在公孙珣心情复杂之时,前面忽然又传来一阵欢呼声,赫然是前面的船只已经靠岸。公孙珣收起多余心思,望着黄河南岸的洛阳,目光渐渐又重新坚定了起来。   ……   正所谓:十八年来寻刀剑,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 第二卷 第一章 緱氏山下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洛阳东南郊的缑氏山脚,这里原本是一处……呃,好吧,这里原本就是一处热闹所在。没办法,缑氏山虽然听起来跟狗屎山没什么区别,山脚下的緱氏县也经常被人念成狗屎县,但实际上这里却是洛阳东南的门户。   而洛阳往东南又是什么地方呢?答案是豫州颍川郡和荆州的南阳郡!   这里稍微科普一下,此时此刻,洛阳所属河南尹直辖二十一县,民二十万户,人口百余万;颍川下辖十七县,民二十六万户,人口一百四十余万;南阳郡下辖三十七县,民五十二万户,人口两百四十余万!   而且别忘了,洛阳是首都,达官贵人多如狗;南阳郡是本朝开国光武帝的帝乡,世袭大族也是多如狗;颍川郡则是本朝文气之所在,名士大家同样多如狗……怪不得三个地方的交通点上会有一个狗屎县!   当然了,这话是刘备那混小子说的,公孙珣文质彬彬,号称緱氏山第一散财童子,怎么可能会有此粗鄙之语呢?   “珣兄!珣兄!”喜欢粗鄙之语的刘备拎着自己的袍子,一脸惶急的跑进了緱氏山脚一处通风向阳的大宅院中,还没进门就例行的嚷嚷了起来。“出事了,出事了,这次请务必帮我一帮,帮我一帮!”   躺在自家老娘‘发明’的躺椅上,正捧着一卷《公羊传》竹简晒太阳的公孙珣无语的撇撇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这次是赌钱赌输了,还是跟人斗狗被咬了屁股?”   “都不是!”刘备在躺椅旁连连跳脚。“珣兄觉得我是那种人吗?上次把你赠我的骏马输掉了以后我就再不赌钱了,伯圭兄给我买的那只斗犬被咬死了以后我也不再斗狗了……”   “那到底是什么?”公孙珣一脸警惕的打量起了对方。“你又要跟那群宛洛本地士子玩什么花样?”   “不瞒兄长。”刘备小心的凑到对方脸跟前道。“是赛车!事关咱们河北士子的脸面,麻烦兄长出面把大隐兄的那辆好车给讨过来,再把你的辽西骏马牵出来两匹,让我去压一压那群本地人的威风!”   公孙珣目瞪口呆……哪怕你才十五岁,那也是传说中的汉昭烈帝没错吧,怎么看起来愈发像是个小混混了?   莫不是我遇到了个假的刘备?   “兄长瞅我干吗?”刘备丝毫不以为意的继续说道。“一辆车子的事情而已,你点个头,大隐兄不会不给面子的,他那辆宝车自打来到洛阳以后就没动过。你说,有那么好的车子却放在那里不用,那还不如烧了省事呢……”   “你且停停。”公孙珣回过神来,赶紧制止了对方的胡话。“你要和那些人在何处赛车?这赛车又不是跑马,附近有赛车的地方吗?”   “就在门口的官道上啊。”刘备一脸的理所当然。“也就这一处地方了吧,不然还能去山上?”   公孙珣死死盯住了对方。   “怎么了吗?”刘备茫然不解。   “不是你涿郡刘备说的吗?”公孙珣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气急败坏的指着大门处喝问道。“此地达官贵人、豪族世袭、名士大家多如狗,那什么緱氏……你自己出门看看,这路上是不是到处都是高冠锦衣、香车宝马?更别提往来此地多如牛毛的官吏公车,以及商旅行人了。你要在这里赛车,莫不是上次跟人斗犬时被狗咬的不是屁股而是脑袋吧?”   “兄长想哪里去了?”刘备一脸看白痴的样子。“这路上行人如织的,而且这边的亭长、求盗什么的可是河南尹朱野罩着的,那是四代名臣的硬茬子,他手下有的愣头青连宦官子弟都敢抓……这要是被抓到了,莫说是我,就算是兄长这种家世恐怕都要进亭中监牢里挨鞭子的。”   “那你……”   “等夜里啊!”刘备一脸的理所当然。“咱们可以等夜里再去赛车啊!等到了天都黑了,緱氏县的城门会关上,各个里的里门也会关上,亭长和亭卒们夜里为了让住宿的贵人睡得安稳也不敢轻易出动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驾着车子沿着门口的官道狂奔,从緱氏山一路飞奔到洛阳南门,到那里取得信物,再飞速驰回来,谁先回来谁胜!而且兄长你想想,夜里飙车,就算是真被抓了也无妨,就说自己着急去什么地方就行,这官道上莫非还能限速不成?”   “你就不怕深夜飙车出个车祸什么的?”公孙珣无语至极。“黑灯瞎火的你还不如白天赛车呢!”   “不怕出事的。”刘备继续给对方科普道。“不仅是洛阳南门那里有人候着,沿途每隔两三里也都有人举着火把指路的,官道拐弯处更会点起火坑。而且也不是我们亲自下场比试,而是我们出车马,然后在本地的力士中挑选有经验的驭手,让他们去赛……组织比赛的都是本地玩熟了的,驭手也都是经常来跑的。”   “洛阳人真会玩。”边郡出身的公孙珣似乎也只能如此说了。   “那是自然。”刘备连连点头。“如何,兄长帮我向大隐兄把车借来?其实伯圭兄已经搞了一辆车,但是緱氏县的那群人搞了两辆车,宛城的那群人也搞了两辆车,我们这是怕吃亏,所以就想着再来一辆……”   “车子就用我的名号去借吧。”公孙珣感觉浑身力气要被掏空。“大隐兄还是蛮好说话的,马匹你去找义公兄……要是找不着他就去后面找我那金大姨。”   “多谢兄长了!”刘备连连拱手,然后飞也似的朝着隔壁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公孙珣目送对方离开,然后浑身瘫软在了这躺椅上。   话说,其实造成眼前这个局面的缘故简单至极,非要摊开了说,其实就是这‘緱氏山大学’的主人,公孙珣等人的老师,大汉名儒兼名臣卢植卢子干……呃,最近不在这緱氏山上而已。   要知道,卢老师呢,是个公认的体面人,海内名儒、久征不应,一应召就是待遇极高的经学博士。而这个经学博士还没当两年呢,緱氏山大学也才办了一年半,朝廷那边就又说了,卢老师文武双全,怎么能整天研究学问呢?这样好了,最近九江郡那边在闹土匪,搞得江北那边不得安生,就请卢博士你去当个九江太守,顺便剿个匪之类的好了。   于是乎,公孙珣一行人又是搞内斗,又是杀人放火的,一路来到这里,却连卢植的毛都没摸到一根!   当然了,人家卢老师留下话来了,来的都是我的学生,不管见没见到面,那都是要录入名牒,成为记名弟子的。而教学工作呢,我也留下了几个老成的弟子替我负责。甚至说,如果你们求学心切,那在这洛阳周边找到更好的老师去学习我都不在意的,尽管去,这里照样留着你们的名牒……总之一句话,文凭的事情你们一点都不要担心,可是教学工作我再体面也分身乏术,还真就有点有心无力了。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一个真正的老师管着,这緱氏山上下哪里能安分的下来?是公孙瓒怕山上那几个代师传艺的师兄还是公孙珣怕?   再加上此地着实繁华,赌场、妓院、酒楼,各种花样,而这群从河北来的乡下贵族子弟大部分也都不缺钱,你说有几个能沉得住气去读书的?   果然,来这里不到两个月,也就是公孙珣和甄逸两个人家中豪富,听过见过的花样多,这才能忍住寂寞老老实实的读点书。别的人,就连公孙瓒这个加了冠结了婚的人,以及公孙越这种浓眉大眼的好孩子,都也开始赛车斗狗了,遑论其他人?!   当然,这里必须要点一个人的名字,必须要点的,那就是涿郡来的刘备……如今这洛阳东南郊的游侠,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这緱氏山上来了一个会玩的大耳朵熊孩子?!   ……   “熹平四年,九江蛮反,四府选植才兼文武,拜九江太守,蛮寇宾服。”——《后汉书》·卢植传 第二章 勤奋苦读   春风习习,暖气如流。   晚间,公孙珣原本是捧着一卷《周易》研究头顶的星星,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妖星乱世’之类征兆的,但洛阳实在是比辽西那鬼地方强太多了,不要说人口经济,哪怕是气候都是如此,一阵阵风吹来,直把人熏的想要入睡。   其实,原本公孙珣还想再撑一会的,但忽然间又听到了门外开始大呼小叫,惹的人心烦意乱,两两相加之下,他也只好返回后院歇息了。   只能说,好在这栋院子当初买的时候就是挑緱氏山脚下最大一处买的,地方足够宽阔,后院那里无论如何都还能安静一些。   一夜无言,数日无事……是真的无事可做。   按照自家老娘的安排,公孙珣应该是要‘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和各路大佬交朋友,然后好借着这些人脉熬过那个乱世的。   所以之前,刚刚在緱氏山这里落下脚,公孙珣就专门让人去洛阳打探过各路大佬的消息了。   首先当然是曹孟德的消息了,结果也非常简单,一直在洛阳的曹操去年底忽然离开,现在正在外地当官呢。   为什么会这样?   具体原因嘛,其实是因为一件‘流于史册’的事情——去年,大概就是自己族兄公孙瓒开启了人生外挂的同时,这个‘人妻曹’也被举为洛阳北部尉负责洛阳北城的治安。然后,这曹孟德就跟自家老娘说的一模一样,竖起五色棒,硬生生的把犯了宵禁的一个叫蹇图的人给杖毙了。   而这个蹇图不是别人,乃是正当宠宦官蹇硕的叔叔。   这里务必要多扯一句,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后台大小的差距在这里彰显无疑。   人家曹孟德当众杖毙了皇帝亲信宦官蹇硕的亲叔叔,屁事没有,反而被宦官们捏着鼻子升了职,像送瘟神一样送到了顿丘令这个千石级别的高位上。就这,曹操还嫌三嫌四了一番才去上任。   而公孙珣一行人呢,偷偷摸摸杀了赵忠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出五服的族侄,还一路担惊受怕,来到河南才放下心来。   这一比较,真心让人窝囊。   不过,和另外一位目前也不在洛阳的大人物相比,那就不是窝囊的问题了。   袁绍袁本初,这个四世三公家中的庶子,目前竟然也不在洛阳,而是也在外面当官。但是人家那官当的……四年前,刚刚十八岁,一出仕就直接被拜为郎,也就是公孙珣和公孙瓒孜孜以求的那个三署郎。然后前年,也就是熹平二年(173年)的时候,不到二十岁未加冠就破例被拜为濮阳长,算是典型的朝廷命官了。   当然了,人家那个家世,当这个官纯粹是为了走程序,到了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位置自然就会送到屁股底下。   曹操袁绍都不在,至于其他的各路大佬,什么刘表、刘焉、刘虞,这些人当然有正在洛阳的,比如说刘表和刘焉都在,但问题在于这两位都是成名已久的大佬,你一个边郡来的士子根本够不到啊?   当然了,对这两人公孙珣也有点兴趣欠缺的感觉,一个荆州一个益州,除非事败而走,否则根本够不着。   而袁术……就不仅是地域的问题了,因为按照公孙大娘的说法,河北那地方应该依次是公孙瓒、袁绍、曹操,而袁术非但败亡的太早,还跟袁绍关系极差。你说万一跟袁术走的太近,到时候被袁绍当仇人看怎么办?   还有一个韩遂……这个是无意间打听到的,被举为孝廉,正在洛阳当三署郎呢。这位的地位不是很高,而且同为边郡中人,估计是有共同话题的,倒是随时可以过去拉一拉手,来一次握手言欢。   但是韩遂,怎么说呢?一个未来的西凉大佬……公孙珣家却在辽西,这种人交往了有个蛋用啊?还不如去找刘表呢!   于是乎,公孙珣是真的闲了下来,每天就只是按部就班的过着不用上课的放养大学生的生活,但却根本不玩游戏。   用刘备的话说,珣兄这日子过的无聊、无趣,也无味。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群人也总想把公孙珣给拉下水!   “珣兄,珣兄!”这日午后,公孙珣正在院中摇椅上读书,刘备又双叒叕如兔子一般飞速跑来了。“出事了,出事了,这次务必要帮我们一帮!”   公孙珣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然后翻了个身,假装没听到。   “兄长,这次真不是找你玩乐,而是有正经事情,是伯圭兄让我来喊你去商议的。”看到对方的反应,刘备赶紧道明了来意。   “具体什么事情?”公孙珣没好气的坐起身来。   “赛车的事情。”刘备堂而皇之地答道。   公孙珣一翻身,继续躺下去摸自己的竹简了。   “是赛车出了事情!”刘备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这才把事情给说了个清楚。“赛车一事我们被当地人耍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请你去出出主意。赶紧去吧,从伯圭兄往下,大家都在对面酒楼上等着呢……”   这下子,公孙珣无可奈何,只好再度起身,跟着这位混混版的‘汉昭烈帝’去了——真没辙,玩游戏可以躲着,但是约架你无论如何都是躲不了的。   实际上,果然如刘备所言,被当做这群河北士子基地的那家酒楼中,满满腾腾的坐了人,而且个个面色铁青,怒气外溢,甚至和自己一样无趣的甄逸都来了。   人多口杂,公孙珣坐了下来后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事情还得从头说起,从这一行人在冬日间来到此地以后说起。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在这年头,公孙大娘说的很清楚,一个地域,一个出身,这二者引发的矛盾无论是谁都管不了的。那么很自然的,正如所有人都能想明白的那样,这緱氏山上下也自然会因为这些矛盾引发纷争。   具体来说是这样的,在这之前,这緱氏山的河北人无足轻重,最起码这种年轻人之间的矛盾主要是在慕名来找卢植求学的达官贵人子弟和本地緱氏县子弟之间展开。但是,当公孙兄弟一行人到来后,这种局势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公孙珣有钱,而且在公孙大娘的放纵下他是真舍得花钱;甄逸有一个正出任执金吾的亲伯父在洛阳城里罩着;公孙瓒仪表堂堂,有那种天然的领袖能力;就连刘备都是个能挑事的……更别说这群河北来的士子中,那十几个边郡子弟能打能拼,十几个冀州士子又能说会道,所谓上马拉弓,下马板砖,进学校讲经,下窑子吹牛,不到两个月,这群河北佬俨然就已经成为这緱氏山下一个著名的有活力社会团伙了。   而既然如此的话,很自然的就会遭受到针对……这次的赛车就是一个针对河北人的局。   “跑马跑不过我们,玩樗蒲玩不过我们,打了一次还被我们按在地上揍,本以为这次赛车是最后一次了,谁成想还有这种手段在等着我们?”刘备叽叽喳喳,好像跑马赢得那个人是他,揍人的那个也是他一样。   “所以说,这个组织比赛的本地游侠头子早就被这些本地士子收买了,然后每次赛车我们必败,以至于连续数次在众人面前折损了脸面?”公孙珣无奈的问证道。“能确定是对方作弊了吗?”   “就是这么回事。”公孙瓒瓮声瓮气地答道。“那个叫原种的緱氏县的游侠头子自己都承认了,车手都是他的人,他想要谁胜谁就能胜。”   “且不说这个,大兄嗓子怎么回事?”公孙珣茫然不解。   “伯圭兄因为这事上火了,咽喉疼的厉害。”刘备在旁补充道。“我们实在是拿对方没辙。”   “这有什么没辙的?”公孙珣无语至极。“你们不是都打过一架吗?冤有头债有主,再找那群人打一架便是!若是觉得只打人不能解气,这次就把那群緱氏本地的垃圾堵在后山上,扒光了衣服吊在树上打就是了!我们中不少人连鲜卑人都杀过,还能怕这群渣渣?”   “不是那群渣渣的问题。”公孙瓒压着声音解释道。“那群货色,想打就打,连日子都不用挑的……关键是我们竟然拿那个游侠头子没辙,不然我也不会急成这样。”   “为何会如此?”公孙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地方终究是天子脚下。”一直没开口的甄逸一针见血的解释道。“而且这个唤做原种的游侠头子非但无赖,身份也过于低微。”   公孙珣恍然大悟。   是了,天子脚下,你自然不能犯下过于恶性的案件,这大汉朝几百年多少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都是靠着一个洛阳狱吏拿着一个刑事案件发动突然袭击搞成的。换言之,自己这些人可以在辽西明火执仗的杀人灭族,可以在河北蒙面突袭取人首级,但谁敢在这里杀人?你弄残废了这厮恐怕也要变身通缉犯吧?你让自家宾客去杀人那说不定也会恰好遇到一个破案高手外加强项令,然后把你抓进去吧?   至于简单的教训一下呢?不是说了吗,这原种就是一个无赖,简单教训了恐怕没用。   而且关键问题在于,双方身份差距那么大,过于较真会被人笑话,你可以一次次的跟本地士子们斗气,甚至斗殴,但是死盯着一个游侠头子,那算什么?甚至侮辱的过了头也会被人瞧不起的!   可要是不去理会呢,这口气又怎么咽的下去……指不定那群本地人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不能直接下狠手,轻轻教训一下又没用,”公孙珣试图总结道。“这么放着不管太气人,可要是太较真或者手段过脏也是我们丢人。所以,得尽快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给他一个结果?”   “没错,这才找你过来商议一下。”公孙瓒压着嗓子接过话来。“如何,有主意吗?”   “有。”公孙珣眼皮都没眨一下。“这事简单……但诸位需要答应我,此事一旦了结,就要回山上认真读书。”   ……   “袁绍生而孤,幼为郎,容貌端正,威仪进止,动见仿效。弱冠除复阳长,有清能名。”——《汉末英雄记》·王粲著 第三章 緱氏县中   在汉代,游侠是个很普遍的群体,甚至普遍到泛滥的程度。而且这个群体的构成异常复杂,从底层的混混到公卿的座上宾都有,行为方式也很难琢磨,从搞政治斗争的到踹寡妇门一样不缺。   君不见,太史公和班固就对这个群体有着巨大的争议嘛。   那么抛开这个复杂的学术问题,回到眼前,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好了,在这个世道,想做一个成功的游侠,需要哪些基本条件?   对于河南緱氏县中的原种原大侠而言,这个问题就再简单不过了,因为他已经是游侠中某种程度上的成功者了。   首先,你要会舞刀弄剑……这一点应该毫无争议,不会击剑,不会斗狠,你来当个毛的游侠?   其次,你要有个后台,这个后台最好是本地的豪族大家,黑白通吃的那种,这样万一犯了事,小事帮你疏通,大事帮你藏匿。   然后,你最好还要精通律法,没错,游侠头子必须要精通律法,这应该是常识才对。更别说了,这里是河南,是洛阳城郊,天子脚下,河南尹手下的那群狗可是向来不喜欢给什么游侠面子的,真犯了大事,分分钟给你就地正法了怎么办?   那么最后,自然是在知道律法、知道人情、懂得厉害以后,很聪明的去博出位了。什么样的事情推脱不开必须去做,什么样的事情看起来很吓人其实毫无风险,什么样的事情投入少收益大,什么样的事情万万不能去碰……   当然了,随着赛车事业的蓬勃发展,越来越成功的原种原大侠如今也有一点点心病……那就是自己不识字!   游侠也是要有文化的好不好?   不识字,就意味着需要有人专门给自己讲解律法上的知识,这就难免有所误判;不识字,就意味着看不懂书信,就需要把一些机密分享跟身边人;不识字,就意味着看不懂朝廷公文,抓不到朝廷政策的利好和利空,从而进一步壮大自己……   总之,江湖人称原大侠的原种虽然已经快四十了,但依然抱着一种‘知识改变命运’的心态认真读书识字,这种姿态,简直要羞煞公孙瓒和刘备那一干人等……当然了,原种叔毕竟年纪大了些,脑子有些跟不上,所以这识字的进度着实差了些,而且经常丢三落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而且,人家依旧毫不气馁努力如常啊?!   话说这一日早饭后,原种大侠算好赛车的账目,赶紧见缝插针如饥似渴般的拿出《孝经》来……呃,这是汉代人主要的启蒙书籍……然后开始用他那只用惯了剑满是茧子的大手捏着一根树枝,在沙盘上临摹起了上面的几个字来……歪歪扭扭,却又认真无比。   “祸事了!祸事了!”   “快去通知原大兄!”   “张仲,你赶快把门堵上!”   “不要让这群人冲进来!”   这一边,刚要写出一个似模似样的字来,外面一阵喧哗,一惊之下,沙盘竟然被自己给戳翻了?   原大侠登时叫一个怒气勃发:“谁嚷嚷的?与乃公滚出来!”   “大兄,大兄,真的是祸事了!”一个亲信不顾原大侠如此发怒,仍然闯入了对方的‘书房’。   “你且说来!”原大侠气急败坏。“这緱氏县城中还能有什么祸事?昨日我才打点好了本县的贼曹与狱吏,还能是鲜卑人打到这河南来了?”   “大兄,真的是祸事。”那亲信扯住原种大侠的胳膊解释道。“是那群河北公子哥,气势汹汹的,好几十个人一起来了,按照你吩咐,我们万万不敢还手的……这要是闯进来怎么办?”   “哈哈哈……”原种大侠闻言特意放声大笑,好让院中的小弟也都能听到。“我当是什么事呢?你们啊,想太多了,我们不敢怎么着他们,他们就敢怎么着我们了吗?这是天子脚下!这群河北人大不了把我绑了去折辱一番而已,又不能真吃了我。再说了,这群人非富即贵,我一个黔首单家子,若是被他们羞辱一番就能不牵累诸位兄弟,那也算是赚了。来来来,你们打开大门,我去会会这些河北佬!”   一群跟着原种混饭吃的游侠们闻言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先夸赞自己大兄的勇气还是该先夸赞他不牵累其他人的义气……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大门打开,几十号河北士子和他们的健壮宾客、家仆跨刀闯入了原种大侠的院中,而原种大侠凛然不惧,昂首挺胸,率领一众游侠与之对峙。   “原种!”公孙瓒此时嗓子也不哑了,精神也挺好。“知道我们来找你做什么吗?”   “自然知道。”原大侠不屑一顾地答道。“一群河北来的贵人,竟然被我一个氓首给耍了,丢人丢到了黄河里,这是要找我的麻烦!”   一群河北佬轰然大笑。   笑完之后,公孙瓒饶有兴致着打量起了对方:“你知道就好,既然如此,是你和我们一起走呢,还是我们请你走一趟呢?”   “我陪诸位贵人去就是了,何必要连累我的伙伴?”原种昂然答道。“而且走一遭又有何惧?我今日在这里撂下话来,若是此行皱一次眉头,就算我原种是个小婢养的!”   公孙瓒勃然变色,但旋即又失笑道:“原大侠未免小看了我们的度量,我们这边都是贵人,你一个黔首,若是折辱你过甚,反而是我们丢脸……所以断不会让原大侠皱一次眉头的,请吧!”   言罢,随着公孙瓒一挥手,一群河北佬很自然的让出一条道来。原种制止了身后小弟的动作,也不佩刀也不拿剑,只穿着一件黑色直裾,包着一个红色头巾,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就穿过了空隙,然后跟着这群公子哥消失在了大门外。   这行人七拐八抹的来到城外,然后既没有想象中的带到緱氏山后面一顿暴打,也没有担心中的被扒光了衣服羞辱……要真是后者,虽然这群公子哥会显得掉价,然后被当地士子嘲讽,但原种似乎也只能回去以后纠结人手杀几个贵公子来洗刷身上的屈辱了。   不过,好在这群贵公子都还是有理智的,他们竟然一路将原种带到了他们一直呆着的那家酒楼里……看的出来,这就是要威吓了。而对这种套路,原大侠是真的一点都不惧。   然而,真到了地方,出乎原种的意料,这群公子哥竟然只是灌酒,连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讲,新丰美酒,一人一杯,逼着你喝,仅此而已!   这有什么?原种大侠不屑一顾,莫非这群河北佬以为自己喝多了会自己出丑?出丑又如何?喝多了酒出丑说不定还能包装成一件雅事!总不至于说喝多了以后这群贵人会耍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比如让自己在什么欠债文书上按个手印之类的吧?那还不如把自己吊着打一顿有意思呢!   一念至此,这位原大侠反而放开了心思,一心一意的享受了起来……直到烂醉如泥。   ……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 第四章 胆大包天   緱氏县县衙,下午,居于侧廊中的县门下贼曹赵方正在审阅本县的刑事文书。   话说,门下贼曹在汉代的县中是个很重要的实权位置,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狱吏还有一点逮捕和查封的权力,那这个位置基本上相当于后世的公检法一把抓了。当然了,前提是头顶的县君老爷和县丞都不是喜欢抓权的。   而说到这个,赵方的运气就比较好了,因为緱氏县内的县令和那位县丞都是经学弟子,所谓前途远大,眼睛都是往上看的,所以这种底层庶务向来是撒手给县中诸曹来负责。再加上本县的狱吏又是个知趣的,一向唯赵方马首是瞻……那赵贼曹的日子可不要太爽。   “赵君。”难得一见的,一名县丞直属佐吏出现在了赵方的办公地点。   “张佐吏。”赵方立即热情的站起身来,没办法,官场之上有些时候是不能看官职大小给脸色的,这可是自己上司的‘秘书’,你黑着脸试试。“你这可是难得一见,有什么事情吗?还是说县丞有事情吩咐?”   “不止是县丞。”这名佐吏拱手答道。“县君也在堂上,让你速去。”   赵方立即正色,整理了一下衣冠,就跟着对方一同往堂上赶去。   当然了,赵贼曹路上免不了多问了几句:“张佐吏多劳了,可知道县君除了我还叫了谁去?”   “还有狱吏黄君。”张佐吏倒也和气。   叫了自己又叫了狱吏,那肯定是出了什么案子了,赵贼曹登时就反应了过来:“那张佐吏可知是谁,又犯了何事?”   “具体事宜实在不知。”这张佐吏连连摇头,但是碍于对方在县衙中的地位还是多说了两句。“我只知道是县中那个游侠头子原种,光着膀子就被緱氏山那边的一群河北士子给送到了堂前,只说要县衙中出来个识字的去接人,但高书佐出来后那群士子却什么话都不说就径直走了,而那原种烂醉如泥,更是半句话未曾讲。”   “这算什么事?”赵贼曹目瞪口呆。“随便喊个县卒去街上让那原种的伙伴过来接人便是……怎么还惊动了县丞乃至于县君呢?”   “这便是此事让人惊疑之处了。”张佐吏低声继续答道。“不知为何,那高书佐见了原种后面色大变,直接就去找我家县丞汇报了,而我家县丞见了那原种后立即吩咐县卒将原种这厮抬到了堂上,还请来了县君,县君又让我等来喊赵君与黄君……”   赵方一头雾水。   然而,这赵贼曹还来不及多想呢,就已经来到堂上了,不及下拜,上面就响起了县君冷冰冰的声音:“赵方!”   “是!”赵贼曹听到不是味,赶紧低头跪下。   话说,汉代士人之间一般是不跪的。但是贼曹的全名其实是门下贼曹,谁的门下?县君啊,汉代二元君主,这属吏对上自己的主官宛如面君,君主震怒,你骨头一软跪下又如何呢?   实际上,凡事脱不开人心,就是因为上位者一生气下位者就腿软这种逻辑,汉代存在着一种很常见的跪拜礼节——那就是请罪!   赵贼曹其实就在跪下请罪。   “我将县中治安托付于你,却不料被你养出了如此嚣张之徒!”县丞的声音也随即响起。   “都是臣下无能!”赵方依然是茫然不解,这嚣张之徒到底是原种还是那群河北子弟?然而这不妨碍他先认错。   “好了,不要耽搁了!”县君的声音再度响起。“赵方你与狱吏黄钰一起去,用我的公车,将这个胆大包天之徒送到洛阳城中河南尹朱公的衙门中去。到了地方,务必要和朱公门下诸位贤达说清楚,此贼子刚一招摇过市就被我擒下了,请朱公明断!”   说完,不等赵方和那狱吏答应,这县君和县丞就像躲什么东西一样快步走开了。   上司一句话,下属跑断腿,对方一走,赵方和这黄钰就迅速起身招呼人手……准备在天黑前务必将原种这厮送到洛阳去。然而,一直到这个时候赵方还是不知道这位面面俱到,极为懂得分寸的原种原大侠究竟惹出了什么事?   喝醉了一句话不说然后只打呼噜,难道也是天大的罪过了,竟然要专车扭送到河南尹朱野这位超品大员那里去?这样的话,以后自己每月的孝敬岂不是要少了一大半?   正瞎想着呢,赵方这边却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官服,扭头一看,赫然是狱吏黄钰……只见这位同僚面色苍白,一只手拽着自己官服勉力站稳,一只手却指向了那地上的原种。   赵方顺着对方的指尖往原种原大侠那膀子上定睛一看,春三月间,竟然感觉到有一股凉气从自家脚底板里一路冲到了脖子上,然后让自己浑身摇摇欲坠,最后竟然也是靠抓住了那黄狱吏的官服才勉强站稳。   “赵君。”黄狱吏先缓过劲来,面色苍白,全无血色。“这原种原大侠此番是在劫难逃了吧?”   “哎!”赵贼曹站稳脚跟后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却没有直接回答同僚的问题。“那群河北士子的首脑是叫公孙瓒、公孙珣的兄弟二人吧?我也是见过的,都是郡吏出身,怎么想也是体面人,怎么下手如此狠毒?!”   满堂默然。   感慨归感慨,活还是要尽快干的,县君的公车备好,这原大侠被直接抬到了车上,然后打起旗子,黄狱吏在里面看着,赵贼曹年富力强亲自驾车,七八个县卒骑着马护卫着,一溜烟的朝着洛阳城去了。   原种是被一盆冷水给泼醒的。   依旧带着七分醉意,原大侠抱着膀子,眯着眼睛四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像是在狱中……这地方也算是熟悉了,只是感觉比县中的那里要干净亮堂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产生的错觉。   “原种是吧,緱氏县长平亭凤冠里人?”一名穿着官服的狱吏形状的人出现在眼前,基本上验证了原大侠的猜想。“祖籍哪儿啊?”   “我是喝多了躺在路上,犯了宵禁吗?”原大侠大着舌头嘻嘻笑道。“兄台好像……好像有些面生?不瞒你,我正是原种,与你们黄狱吏还有赵贼曹都是有交情的……县中的宵禁而已,何必如此正经?有机会……我,我带你夜间出城去耍!”   “那就多谢了。”这狱吏低头笑了笑。“不过原大侠,你不晓得,今日洛阳城中派出了不少吏员巡视治安,我们不得不严肃一些。”   “我晓得了!”原大侠抱着膀子继续笑道,他隐约觉得双臂那里有些刺痛,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进狱中的时候擦伤了什么地方。“是要我们收敛的意思吧?这事……这事叫人说一声即可,我自会停了夜间的赛车,不给诸位添麻烦,何必专门把我叫来呢?”   “就是担心你不懂的收敛……”狱吏低头道。“河南这地方,谁不知道你原大侠的威名?”   “些许名声,让兄台见……见笑了。”   “不敢做你的兄台。”狱吏似乎是听到了身后什么动静,所以干脆了一些。“那什么,原大侠,咱们继续……你祖籍是哪儿啊?”   “吴地。”原大侠配合着答道。“长江尽头入海口的一处岛上,很偏僻,鸟不拉屎的那种……到了父亲这辈就弃了祖业,跟着去扬州募兵的人来京中讨生活了……”   “那原大侠,你膀子上是什么?”   原种迷迷糊糊的往自己双臂上一看,果然看到自己膀子外侧有着什么字迹图案之类的东西,再加上那种隐隐的刺痛感,他陡然反应了过来:“这……这自然是纹身啊!怎么……”   “我晓得。”狱吏连连点头,却是打断了原大侠的思索。“原大侠祖籍吴地,吴地风俗嘛,自古有之,纹身乃是尊崇,与中原黥刑不同。再说了,这年头只要不纹在脸上,就算是中原人也有纹身的。我就听说,南阳那边就颇有不少私订终身的狗男女喜欢在身上纹上对方名字?”   “确实如此。”原种此刻已经有些警觉了,但酒意上涌,只能勉强作答。“南阳毕竟属于荆州,兄台不知道,这大江左右,男儿多要裸露身体,凡是要裸露身体,那纹身为美的风俗……就自然是有的。”   “罢了,最后一个问题。”狱吏终于抬起头来,看此人衣着,竟然颇为齐整,不像是寻常狱吏。“原种大侠识字吗?”   “这是自然!”原大侠回答的格外干脆。“我以前不识字,这些年专门读书识字,已然登堂入室了!”   狱吏回头看向身后,大概是听到了什么指示,也不理会这原种大侠,就直接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原种惊疑不定,酒也渐渐醒了七分,再看向周围环境时更是警惕了不少,又把目光转向自己胳膊,只能认出那里被人纹上了一些字迹,好像只来得及上药水,连痂都还没结……又想起醉酒前被公孙瓒一行人叫到酒楼中去的事情,一时间头疼欲裂,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总不成是那群河北佬往自己胳膊上纹了什么造反的文字吧?   可是细细看来,却只认出了‘河南’、‘生’、‘死’几个字眼,再想看就实在是为难了。   “生不怕河南尹,死不惧幽都王!”少倾片刻,距离原大侠不过百余步外的一处狭窄庭院中,一位士人模样的中年人正捋着胡子,仰头对着月色吟诵着什么东西。“好纹身!好文采!好霸气!”   而就在这位身着便衣的文士身后,十几个配绶挂印的官员正齐齐整整的跪在那里,头都不敢抬的——俨然也是在集体请罪。此时,他们听到这话后更是一起把脑袋埋得深深的,至于刚才那位问话的狱吏,干脆跪在了远远监狱门口处,根本不敢过来。   “想我朱野家世渊源,世出名臣,我曾祖尚为童子之时,连盗贼都称赞他是‘童子内刀’,后来更是拜为尚书令,总揽朝政;我祖少修儒术,去世后,蔡邕蔡议郎尊之为讳贞宣先生;而我父忧愤于宦官乱政,先弃冀州刺史为刑徒,千人上书为之鸣冤,后弃尚书而死节,蔡议郎尊之为讳文忠公……尔等告诉我,怎么到了我朱野这里,却在河南尹任中蹦出来一个‘生不怕河南尹,死不惧幽都王’呢?我朱野德薄到这个地步了吗?!”   原来,这个文士竟然是四代名臣的现任河南尹朱野!   “明公!”身后一名官员鼓起勇气安慰了一句。“适才我已经我问清楚了,这纹身恐怕是近日刚刚纹上的,那緱氏县令就即刻让人把这胆大包天之徒给送来了……这种狂悖之语,未必就会流传出去……明公不如先放宽心?”   “算了!”这超品的河南尹朱野忽的叹了口气。“何必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看着吧,不日间这‘生不怕河南尹,死不惧幽都王’就要传遍宛洛了……我朱野也是知耻之人,与其在这里空自追悔,不如收拾治安,挽回一些德行,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尔等也准备一下,这一年,这河南治下的游侠、大豪,给我该抓抓该杀杀,断不许再出第二个原种原大侠了!”   “谨遵命!”后面跪着的一群河南尹属员当即应诺。   “既如此,我先回去休息了,尔等也各自散了吧!也不是……也不是什么大事!”言罢,这朱野朱大尹竟然就要离开此地了。   “明公……”就在这时,一位官员忽然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当然,刚一问完这厮就后悔自己不识趣了。“那狱中的原种如何处置?”   “既然人家原种大侠不怕我河南尹,”朱野头都不回道。“便送他去见幽都王!”   “喏!”一众官员一边起身一边答道。   而等到眼巴巴的看到自家大尹消失在了视野之外,这时候为首的一名官员才黑着脸回过头来,示意远处跪在门廊处的那个狱吏起身:“听到没有?乱棍打死!然后让他家人领他回去做法事……若是他家里没钱,我们给他请道士去见幽都王!”   “喏!”狱吏哆哆嗦嗦,却也用足了力气大声应道。   ……   “后汉熹平年间,有洛阳城郊河南尹治下緱氏县,县中有游侠者名原种,多行不法,为一县之害,而县中人不能制也。燕太祖武皇帝与族中兄弟、乡邻子弟游学与緱氏山,亦颇受其扰。一日,太祖呼其来饮,待其泥醉,购纹师刻字于其臂上。左曰:‘生不怕河南尹’,右曰:‘死不惧幽都王’。毕,乃遗其于道上。河南尹朱野闻之,笑曰:‘且送其见幽都王’。县中乃安。”——《世说新语》·捷悟篇 第五章 洛阳城中   公孙珣从不担心自己会被朱野给盯上,因为干过几年郡吏的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中低层官僚的尿性。緱氏县里的官吏们也好,那些河南尹的属官们也好,一方面会迫不得已把这个‘捅破了天’的原种给送到朱野面前,另一方面却也会拼尽全力把这件事情塑造成原种的‘个人行为’和‘突发情况’,以减轻不良反应。   所以,自己的行为虽然有些捋虎须的感觉,但深知老虎习性的自己危险性并不大。   再说了,真要是被朱野知道了……那其实也无妨,有种他就来海内名儒卢植的‘緱氏山大学’把几十号河北士子抓走啊?原种一个游侠头子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一群河北士子不过编了两句话玩了个纹身,又没犯法……读书人的事,能叫个事吗?   实际上,后来发生的事情也验证了公孙珣的猜想,原种被打死了,自己这些人屁事没有……不过令人不爽的是,严打来了!   话说,严打这种东西影响还是很大,再加上可能也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所以根本不用公孙珣催促,没地方去玩的河北士子们就都跑到緱氏山上认真读书去了。甚至不止是河北士子,那些緱氏县本地人,宛洛各地的贵族子弟,也都个个老实了起来,尤其是他们在灵堂上亲眼看到了那个去见幽都王的原种大侠的尸体以后。   当然,这具尸体也稍微产生了一点副作用,那就是这些人如今见到那群河北士子就像是见了幽都王一样,总是脚底抹油,让想和他们做一番深入交流的公孙珣万分不爽。   就这样,书大概认真读了半个月吧,约莫到了四月上旬,就在这群年轻公子哥们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反倒是之前和众人作出约定的公孙珣第一个打破了戒律,说是要请假去一趟洛阳,这瞬间让所有人都有了逃课的借口。   公孙珣请假去洛阳城,当然不是去胡天海地的,他是有正事的。实际上他得到消息,一个他一直很关注的人物,刘虞刘伯安接到了朝廷诏令回到了京城……无论如何,公孙珣都想看看这位未来很可能会跟公孙氏有着直接厉害关系的大人物。   毕竟,和名列八骏的刘表,以及此时已经是九卿之一的刘焉相比,这位刘虞刘伯安虽然家世很高(祖父为九卿,父亲为太守),但个人的名位却明显还是差了一个档次,再加上好像还是公认的好说话……所以,公孙珣还是抱着很大期待能和这位见上一面,结交一番的。   “请少君稍候。”刘虞府上的门子穿着很朴素,也和传闻中的一样毫无架子,哪怕公孙珣明显未加冠也没有轻视的意思,而是很礼貌的接过了递来的名刺,直接进去通禀了。   但是,仅仅进去了一小会功夫,这门子就又出来了,而且依旧礼貌:“少君请回吧,主人正在堂上见客,我等不敢去打扰。”   公孙珣难得眯了下眼睛,这才收起名刺转身告辞。   不敢去打扰是胡扯,不然之前就不会收名刺,这必然是府中有身份的人看了名刺又问了门子情况后,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这才让门子出面打发了。   没办法,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层层叠叠,阶级分明。   地方上的豪强视氓首为无物,随意兼并欺压;世家大族视豪强为垫脚石,断然不会给豪强家族留一丝真正掌权的机会;而世家大族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边郡的世族一般只能在边郡打转,很少有机会转型为经学世家,参与朝政;而经学世家掌握清贵位置,参与朝政,头上却也免不了如袁氏、杨氏这种四世三公的顶级大族把他们当做门下走狗使唤……   公孙珣那位老娘常常感慨自己走运,能遇到一个姓公孙的死鬼,使得她能在这世间立足。但在公孙珣看来,这未免有些女人见识了。人活着,就要往上看的,怎么能因为自己不是下一层的人就心生庆幸呢?   而且再说了,自己家真的很得意吗?   有钱,没错,自己老娘为自己准备了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但是这年头有钱到底算什么?   徐州的糜家赶着上百辆车子来洛阳贿赂权贵,以此求官,求来了吗?可要是不求官,你有钱又有什么用?   有钱你能给自己修大宅子吗,能给自己搞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子吗,能看八八六十四个人一起跳舞吗,知不知道什么叫逾制?知不知道什么叫狱吏的尊贵?!   而这钱终究是自己老娘赚来的,她在,自己就有花不完的钱,她不在了……那自己真的能从保住这钜亿的家资吗?   至于有势,公孙氏也算是世家大族,而且在辽西根深蒂固,很多令支人甚至只知道有公孙氏而不知道有官府,堪称当地的土皇帝。   但是辽西令支的一个土皇帝算什么啊?没来洛阳之前公孙珣还把自家当一回事,可来到这里才明白过来……一个辽西,不到十七八万人口,每年都只能举一个孝廉,郡治阳乐城甚至不如这緱氏县外的那个路口繁华。   也怪不得人家刘虞的家里人看不起自己,连门都不让进。这要是袁绍来了,那刘虞能托大不见?!   而且再说了,这公孙氏的势力真的就是自己的势力吗?   按照嫡庶来讨论,将来当家的应该是那个很早就进了学的公孙范!   按照自己老娘所讲的那些事情来看,将来整个家族都要依附于公孙瓒……关自己什么事?   努力闻达于诸侯……说的简单,连母亲口中著名的老好人刘虞都不让自己进门,那曹操和四世三公的袁绍就真的能让自己‘闻达’了?   可是,想要跳出这个阶级樊笼,不求别的,只求能够登堂入室不让人看不起,又该怎么办呢?   大中午的,公孙珣长叹一声,然后扭头盯着远处微微露出一角的大汉南宫发起呆来——莫非,竟然还是要依靠皇权吗?也只有住在那里面的那个独夫,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把什么经学世家、大族豪强,乃至于寒门单家,来一视同仁吧?   可是,这年头皇权的代表是宦官……且不提那位南和县崔县君的忠告犹在耳边,身为士人,一旦依附宦官就是自绝于自己的出身,只说宦官的残暴,恐怕公孙珣自己都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   要是能有一个皇帝信任,却又不是宦官的大佬让自己攀附就好了!   “那人是谁,为何在咱们家门口站着不动?”就在街口处的公孙珣盯着大汉南宫胡思乱想的时候,却没注意一辆简朴的车子从自己身边驶过,然后停到了刘虞家门处,车中走出来一个刚刚束发的少年,看年纪与刘备倒是相仿,赫然是刘虞的长子刘和。   “回禀少主人。”门子赶紧低头解释了一番。“是一个据说在洛阳求学的世家子弟,刚才求见主人不成,不知道是不是心怀怨怼,竟然就站在那里不走了。”   “可是你有所失礼?”刘和正色问道。“父亲大人让你这个亲信看门,就是怕无端得罪了人。”   “断然不敢。”门子再度俯首道。“主人的教诲小的一直铭记。恐怕是这人年轻气盛,入不的门便觉得受了辱,这也是常见的事情。”   “这倒也是。”刘和点头道。“不过既然是世家子弟,为何不让他入门呢?”   “是主母否的。”门子小心答道。“她说辽西偏僻,不值一见……”   “哪儿人?”刘和猛地一怔。   “辽西。”门子低头答道。“辽西公孙氏,手上有辽西候郡守的名刺,还有自己叔父右北平长史的名刺……”   “我去与母亲说。”刘和皱起眉头道。   “少主人……”门子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劝一句。   “你不晓得。”这刘和忍不住多了句嘴。“刚刚才在杨府上得知,父亲这次来京城应该是被陛下点了幽州刺史,既然如此,这辽西名族,怎么能不见呢?而且再说了,父亲这边正式任命都未下来,连我都是在四世三公的杨家那里打听到的,结果这边公孙氏的子弟竟然就找上门了,岂不是更说明人家的不凡?”   门子连连点头,然后也不再劝,就任由这刘和进去了。   然而,折腾了一个来回以后,等刘和带着仆从出来迎接,却发现门前的街口处已经再无人影了。   公孙珣丝毫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和未来幽州大佬接触的机会,他满怀心事,颇为丧气的打马出城,到了晚间,却是又回到了緱氏山下。   “大兄不在?”公孙珣一脸茫然。“他不在便不在就是了,这有何妨,为何要专门候在这里告诉我?也无外乎就是宿在了緱氏县城中或是山上吧。”   “不是这样的。”等在院中的公孙越连连摇头,丝毫不掩饰自己满脸的复杂表情。“兄长不知道,大兄今天走了天大的运气,随一位新认下的老师去了洛阳城了!”   “什么意思?”公孙珣愈发疑惑了。“哪来的新老师,还去了洛阳城?”   “是当今九卿之一,光禄勋刘宽刘公。”公孙越赶紧解释道。“刘公从宛城访友回来,车轮子恰好在咱们家门前的路上坏掉了,就来咱们这里借车子,而大兄刚好在家,就出来帮忙……那刘公看大兄仪表堂堂,声音宏亮,就坐在咱们院中细细的问了一遍他的情况。本来只是借车子的,最后竟然直接收了大兄做学生,而大兄也亲自驾车护送着这位新老师回家去了。”   公孙珣怔了半晌……这尼玛就是自家老娘嘴中大气运主角和路人的差距吗?   自己专门去拜访一个还不是很位高权重的刘虞,结果被人拒之门外,而自己这位开了挂的族兄在家里坐着,竟然就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位列九卿的老师!   真他妈不公平!   “兄长不晓得。”那边公孙珣正在胡思乱想,公孙越却忍不住继续科普起了这刘公的身份。“大兄走后我找人专门打听了这位宗室出身的刘公,他的来历可是真的不凡!其父就位列三公,他本人很早就被称为经学大家,入仕后更是连续做过东海相、尚书令、南阳太守,因为作风随和,向来被尊称海内长者。后来当今陛下登基,他又被征为太中大夫,为陛下讲经,如今陛下加冠成年,他自然就水涨船高,区区数年,历任侍中、屯骑校尉、宗正、光禄勋……”   “你且等等……”公孙珣突然打断了对方。“你说这位刘公干过什么?”   “侍中、屯骑校尉、宗正、光禄勋……都是清贵到极点的位置。”公孙越赶紧重复了一下。   “之前!”   “之前是太中大夫,为陛下讲经……”   “所以深的陛下信任?”公孙珣接过了话来,却是微微眯了下眼睛。   “那是自然,这可是陛下少年时期的三位正牌帝师之一。”   “你去找金大姨,请她备三份最重的拜师礼!”公孙珣忽的正色吩咐道。“大兄既然拜师,怎么能不备六礼束脩呢?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洛阳帮他补上!”   ……   “刘虞字伯安,东海郯人也。祖父嘉,光禄勋。虞初举孝廉,稍迁幽州刺史……将赴任,时瓒于洛阳,乃上门谒见,门子以边郡粗鄙,骄横不纳。瓒退,阴噬指曰:‘匹夫无礼,来日升腾,必有厚报!’”——《旧燕书》·卷三·诸公孙列传 第六章 峰回路转   “把你们知道的关于刘公的逸事都给我说出来,说一件送银一锭。”   时间是当日晚间,说话的是公孙珣,说话对象则是这緱氏山下乡中与亭中的一群低级吏员,而在公孙珣和这群吏员之间的则是一堆白花花的银锭,元宝形的,在烛火的映照下煞是亮眼。   话说,白银这玩意在汉代基本上不会作为货币来使用,汉代真正的流通货币应该是铜钱、布帛以及黄金,而白银一般是用来铸造银器的。但是,这玩意毕竟是天然的贵金属,它的价值毋庸置疑。   至于说为什么某人一赏赐别人全都是白花花的银锭,那就要去问某位恶趣味的大娘了。   废话少说,回到眼前,可怜一群低级吏员——公孙珣为了不惹出事来,连乡蔷夫和亭长那种级别的都没请,就是一些乡书佐、里长、求盗之类的人物,全都是居住在緱氏山下的本地人,天子脚下有些见识,但可能一辈子都没和这么多银子共处一室过。   “我且为少君说一件刘公的事情。”一名乡中书佐第一个按捺不住,果然这读书人自古就靠不住。“刘公极度喜欢喝酒,而且为人特别懒散,很少洗手洗澡,从他老家弘农到他任职过太守的南阳,几乎人人都知道他这个嗜好,早年间洛阳城里甚至有人根据这个编过谚语,只是具体文字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眉开眼笑,直接将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喜欢喝酒,懒得洗澡……说的好,可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人看的眼睛都直了,尼玛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都能给银子,那自己还瞎想什么啊?   “少君。”一名里长仗着嗓门大直接抢过话来了。“我给你说一件刘公去年的逸事……刘公这人是出了名的宽仁,去年有一次他从洛阳回弘农老家,也没带仆从,就只是一个人赶着一辆牛车顺着路走。结果走到路上,恰好遇到一个丢了牛的人,非说刘公车上的那只牛是他家的。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刘公一言不发,直接下了车子把牛解下来给了那人,然后自己步行回家了。后来过了两天,那人又把自家的牛找到了,非常羞愧,就专门带着那头牛来洛阳刘公府上赔礼道歉……结果刘公说,牛这东西又不是人,认错了很正常,哪里需要道歉?反倒是劳累你专门进城一趟。最后,刘公竟然又招待了那人一顿饭,才笑眯眯的将人送走。”   公孙珣这次是真的目瞪口呆了……这刘宽可是位列九卿的帝师啊,真大佬无疑,脾气竟然好到这程度?这要是在边郡敢有人讹别人的牲口,怕不是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了。   而且,如果说前面把牛解下来给对方,可以算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后面人家都来到自己家里了,还这么宽仁那算什么?真菩萨心肠?   “说的好,就是这样的事情,多给我讲讲!”回过神来以后,公孙珣直接拿了两锭银子递了过去。   “我也知道一件事情。”又一人迫不及待的开口了。“这刘公的宽仁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据说他这人从来没发过脾气,几十年如一日,就是他的夫人都觉的怪异。于是有一次上早朝,等到刘公穿好衣冠正准备离家的时候,他的夫人让一个女婢捧着一盆滚烫肉羹进来,假装失手把肉羹泼在了刘公的身上,以此来试探……结果您猜如何?这刘公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直接拉住了那个女婢的手,问她有没有被烫着……”   有了心理准备的公孙珣又面色如常的递过去两锭银子。   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听下来,一个脾气极度温和,极度喜欢提携后进,极度嗜酒,极度懒散,又极度有学问的国家长者形象慢慢的就勾勒了出来。   公孙珣心中大定,因为他也算是听出来了,这位刘公不是真圣人,那也是要装一辈子圣人的……而这两者有区别吗?   既然是这么一位老好人,甭管对方心里清不清楚,捏着鼻子靠上去就是了!   自己既然能搭上那位大气运族兄的一次顺风车,自然可以来搭第二次……公孙瓒难道还会觉得不爽吗?他又没少二两肉!   就这样,听了半夜的趣闻轶事,将一整摞银锭全都送了出去,第二日一早,公孙珣却显得精神抖擞,竟然连连催促金大姨准备东西,然后就和公孙越、韩当一起护送着车子往洛阳城中赶去了。   刘宽府上的门子和刘虞府上的门子一样随和,但是这一次人家竟然连名刺都不看,只是问了一下情况就直接就敞开大门让进去了……公孙珣还好,心里毕竟有些准备,这公孙越和韩当已然是目瞪口呆。   进的门来,自然有仆从一边接收礼物,一边引着公孙珣等人去堂上见主人家。而且非只是公孙珣和公孙越,就连韩当也被引上了堂,弄的后者浑身不自在——他一个辽西边郡的游侠,最大不过当过两百石的塞障尉,还没正式上任,如今不过是个白身的宾客,怎么就能被引到当朝帝师,九卿之一的刘公家正堂上去了呢?   还给安排了座位!   不一会,公孙瓒先出来了,先是挤眉弄眼了一阵子,然后再出来的却是刘宽的长子刘松,众人赶紧起身迎接。   话说,这位刘松已经算是中年了,胡子都蓄得很长了,也是成家立业的人物,可一出来却也是很客气,先是通了姓名,然后自然就要讨论来意了。   公孙珣赶紧把自己等人和公孙瓒的关系,还有束脩的问题又说了一下。   “哦。”刘松捻着胡子连连点头。“礼物已经让家母暂时代为收拢了,但是贤昆仲此行除了束脩六礼外还有不少其他重礼,家中家风很严,到底收不收还是要等父亲做裁决的,诸位不妨等一等。”   公孙越紧张的不行,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追问了一句:“不知道刘公在忙什么?若是有大事要做,我们可以先行告退。”   “无妨。”刘松继续捻着胡子道。“家父因为收了伯圭为学生,昨晚上心情愉悦,就多喝几杯,如今还在酣睡……无论如何他午时总是会醒的,几位要是无事,不如与我一起闲坐,说一些辽西风物,也让我涨涨见识。”   公孙越和韩当愈发不知所措,这真不是自曝家丑吗?倒是公孙珣依旧是波澜不惊——很好,只能说这很刘宽了。   这年头也没午饭这说法,公孙珣虽然被自己老娘养惯了胃口却也只能忍着,然后和人家这位九卿之子说些什么乌桓、鲜卑之类的话题……到了午时,果然,一位挂着黑眼圈、穿着随便,甚至手上明显黑黝黝的老爷子从里面慢腾腾的走了出来。   从刘松到公孙瓒,从公孙珣到韩当,众人赶紧起身行礼。   “都坐都坐。”老爷子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人活在世上讲的是一个通脱,一群年轻人何必如此拘谨?不要像我家的孩子,自幼被他母亲教着,已经失了锐气。”   刘松就在眼前,众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刚才我起床时,听我家夫人说,你们是来为伯圭交拜师礼的?”这刘宽坐下来以后自顾自地说道。“虽然听说礼物中有不少美酒,让我颇为意动,但何至于此呢?我这人向来是走到哪里学生就收到哪里,从东海到南郡,从弘农到洛阳,我这学生满地都是。而伯圭这孩子呢,仪表堂堂,又懂礼貌,出身又好,我昨日一看就特别喜欢……”   “你个老糊涂!”就在此时,堂后突然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是真糊涂了还是酒没醒?!人家的礼物从束脩六礼到各色精美器物,全都是按三份置办的,又是三兄弟齐至,分明是这两人也想拜你为师,你怎么翻来调去就只说一个伯圭呢?!”   公孙越惊的面色苍白,韩当更是吓得直接站起身来,倒是公孙珣和公孙瓒还有那刘松充耳不闻,勉强拿住了架子。   “哈哈哈!”这当朝光禄勋刘宽闻言拊掌大笑。“夫人指教的是,是我老糊涂了,既然你这二人如此求学心切,那就也上前来拜我一拜吧!”   饶是之前表情各异,此时公孙珣和公孙越也不由大喜过望,二人赶紧上前跪拜,甚至直接口称大人,这就算是在卢植这个经学的记名老师之后,又多了一位登堂入室的真正嫡传老师了……而且还是位列九卿的当朝帝师,海内长者。   ……   “太祖武皇帝好学,初从涿郡卢植于緱氏山通经传,然卢植拜九江太守,群少嬉戏无度,独帝不假声色,日夜苦读于舍中。后汉名臣刘宽过緱氏,隔门闻其诵声,乃曰:‘岂可置美玉于此乎?’乃推门而入,收纳入室,言传身教,士林传为美谈。”——《士林杂记》·劝学篇·燕无名氏所录 第七章 花明柳暗   多了一个位列九卿的老师后,公孙珣三兄弟第一感觉就是眼前豁然开朗。   之前见都没见过的人物,却如流水一般在眼前闪过,而且是近距离的接触;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国朝重事,却见天的在耳边响起;之前不知道的情况,如今也能够以一个更高的视角来俯瞰。   毕竟嘛,刘宽虽然是个喜欢喝酒却不喜欢洗手的大佬,但毕竟是当朝九卿,五天一次的朝会,哪怕算上刚成年的皇帝,那他也是跪坐在前三排的。至于他所担任的职务,也就是光禄勋是干什么的?答案是总领宫内卫兵的大总管……这个职务,有两个极度重要的职权,首先一个自然是戍卫皇宫了;其次一个,就是管理郎官。   而之前不止说过一次,汉代的郎官有一种中央党校的感觉,你举了孝廉也好,举了茂才也好,因为担任上计吏而被朝廷挽留也成,都是要经过一个三署郎的位置才能成为朝廷命官的。或者反过来说,当朝廷真正准备重用一个人的时候,没有郎官资历的人是不大可能被选中的。   那么跟在光禄勋身后,所见到的才俊可就真是车载斗量了。   实际上,这公孙珣在洛阳刘宽府上盘桓了短短几日,就已经见到了诸多知名才俊,而这些人不是名门子弟,就是各个郡国中的翘楚人物。   比如说太原王氏的王邑,这位在刘宽门下大概是就是公孙瓒在緱氏山那边的地位一样。不过说实话,公孙珣因为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所以内心是有所轻视的——年纪又不大,那到了乱世又没什么名声留下,不是死了大概就是草包废物了。   但公孙珣不知道的是,这位在历史上其实也是一方小诸侯,割据河东多年,最后被曹操迫降了罢了……而他之所以不知道,只是因为自己老娘没那么博闻强识而已。   还有一位叫傅燮的,出身边地,年纪比公孙越还小一岁,在刘宽这里大概相当于刘备在緱氏山那个位置一样。但是,从刘宽到公孙瓒,从王邑到公孙越……总之,除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孙珣以外,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小毛孩子将来一定会有成就!就好像那緱氏山上,除了公孙珣以外,所有人都觉的刘备这熊孩子肯定不会有出息一样……   你看看人家傅燮,出身边地能文能武不说,而且非常好学,更重要的是年纪轻轻就能持重,那些书上的高风亮节,他能做到的一定会去学着做,书上批判的行径,他能避免一定会避免。同时,人家年纪尚小就已经身长七尺有余,将来成年以后,一个‘身长八尺,容貌雄伟’想来也是少不了的。   没办法,这年头就是以貌取人的,公孙瓒长得帅就能被太守招了女婿,嗓门大就能被刘宽招为学生,换成刘备那个大耳朵肯定不会有这个运道的……甚至当日刘宽能这么痛快收公孙珣和公孙越为学生,这个体格雄壮和容貌端正的缘故也是少不了的。   但是,公孙珣依旧是有所轻视的,理由跟王邑一样,总觉的自己老娘没说过的人,不是早死就是废物,这傅燮虽然肯定不是废物,但估计会早死。   最后还有一个,叫做许攸,字子远。   呃,许攸是南阳人,考虑到刘宽曾担任过南阳太守,而且后者还习惯性的喜欢在任内讲学,那么这许攸估摸着不是刘宽的门生那也是故吏,甚至两者都有……无所谓的,人家刘宽不差这个正在当郎官的门生故吏,而许攸交游广阔,似乎也不差刘宽这个老师。   但有所谓的是,这位在公孙大娘两个月三国故事连载中让人印象深刻的谋士,却和公孙珣一日千里,熟络的不得了。   “珣弟可在?”小眼睛细胡子的许攸又一次背着手迈进了刘宽府上侧院的大门。   “子远兄。”公孙珣赶紧放下手里让人头昏脑涨的《易》上前问候。“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哎……瞧你说的,无事便不能来找你了。”许攸笑嘻嘻的捻起了自己的细胡子。“怎么,莫不是对我厌烦了?”   “子远兄什么话?”公孙珣直接就笑眯眯的拉住了对方的手。“你我兄弟一见如故,这些日子在洛阳,兄长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上次帮我们兄弟引荐韩文约(韩遂)的事情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无妨!”许攸听到一个‘谢’字,一只手和对方握着,另一只手都快把自己的胡子揪断了,脸上更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没办法啊,谁让自己一生下来就对钱这个东西毫无抵抗力呢,而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个未加冠的辽西小子会那么有钱还那么大方呢?   那党人八厨也大方,可惜自己目前还不够资格去享受八厨的钱财,正想着要不要找一位不缺钱的主去跟着混呢,谁成想天上掉下来一个公孙珣,愣是拿白花花的银子和黄灿灿的金子把自己砸的五迷三道的!   而另一边,公孙珣对这许子远其实也是……呃,蛮欣赏的。   贪钱不要紧,只要能给办事就行啊!而这位许攸许子远,向来是拿钱就给办事的,无论是自己想结识什么人,还是想参与什么活动,又或者是想扬名,人家从来都不拿什么架子,只要给钱,那绝对愿意倾力帮忙。   而且,这个许攸本身是南阳人,之前就说了,这年头宛洛一体,南阳、河南、颍川这一片地方是公认的大汉朝的核心三角区,所以人家确实人脉广、路子野,经常就跟谁谁谁是通家之好,跟谁谁谁是总角之交的……   总之,这位真的是一个很合格的洛阳交际圈引路人!   那么也就难怪这二人一见如故握手言欢、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了。   就这样,二人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一起来到别院中向阳的一处席子上坐下,却是把话题重新扯到了交际问题上。   “珣弟你不知道。”这许攸略带得意地说道。“蔡邕蔡伯喈这个人官位不高,所任议郎之职也不过是一个能直接上书朝廷的光禄勋属官……也就是咱们刘师的属官了……但名声却很大,而且交游极为广阔。你若是想要在这洛中闻名,不如往他那里一去。”   “这是为何呢?”公孙珣虚心求教道。   “因为蔡伯喈这个人,有三件本事旁人根本拍马都够不着,号称三绝……一个是书法,这蔡伯喈的书法已经到了开宗立派的地步,俨然自成一体,这种书体,笔画中丝丝露白,似用枯笔写成,所谓妙有绝伦,动合神功,号曰飞白!”   “这个自然是久仰大名的,还有两个呢?”不仅是公孙珣,在别院里读书的不少人,包括公孙瓒、公孙越,还有王邑、傅燮等人,此时都难免竖起了耳朵,公孙瓒和公孙越更是理所当然的围了过来。   “还有两个,一个是文章华美,洛中无人能及。”许攸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其实,这两绝已经足够让他在洛阳如鱼得水了……珣弟你想想,有这种本事最适合干什么?当然是写祭文、立碑文了。所以这宛洛一代,但凡哪个豪门大户家里死了人,谁不想请他去立个碑写个祭文呢?而葬礼这种事情向来是最承情的,所以说,这蔡伯喈颇有靠死人风生水起的味道。”   “这倒也是。”公孙珣连连点头,却忍不住瞥了一眼在一旁认真读书的傅燮,因为他刚才清楚的看到,这家伙在听到‘靠死人风生水起’这种说法后明显的皱了下眉头。   “最后一绝,则是音律上的修为。”许攸说的正得意呢,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的反应。“不过珣弟你可知道,这蔡伯喈当年差点因为自己音律上的成就而绝了仕途!”   “哦?”   “想当初,这蔡伯喈也是家门颇高,更兼师从名门,年纪轻轻号称经学大儒,本来前途大好……”说到这里,许攸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不晓得,当时朝中五名大宦官号称五侯,听到他的名声,知道他鼓琴鼓的出神入化,结果五个人联名鼓动先帝征召他来做官……顺便为陛下鼓琴。你当然,这音律也是雅事,臣子为陛下鼓琴也是大礼所在,可一个士人,在党锢之祸面前,不是被三公征召,也不是被朝廷选拔,而是被当朝最跋扈的五名宦官联名举荐,他蔡伯喈真要是做了这官,以后也就不要自称士人了!”   “这倒也是。”众人纷纷点头,士人宦官不两立嘛。   “于是这蔡伯喈接到诏书后,一路上走走停停,走到那虎牢关前实在是不敢往下走了,只能称病。”许攸继续笑道。“而先帝知道以后自然勃然大怒,最后终先帝一朝这蔡伯喈都做不了官。一直等到今上登基三年,司徒桥玄桥公想起他了,然后发出征召,蔡伯喈这才从头做起……却已经是半生蹉跎了。”   众人闻言愈发感慨,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典型。   “不过那些都是旧事了。”许攸摆摆手道。“如今这蔡伯喈重新出仕,交游广阔,更兼鼓的一手好琴,洛中闻名,所以达官贵人、世家子弟都喜欢去他府上玩乐,只求能闻上一曲……于是一来二往,这蔡府却也隐约变成了洛中一景的去处。”   “原来如此。”公孙珣故作感慨道。“如此盛景,不知道珣等人有没有这个机会去这蔡伯喈府上一观啊?”   许攸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当即拽着对方的衣袖道:“这事容易,我和蔡伯喈去说,下次咱们……呃,珣弟也好,伯圭也罢,阿越也行,反正咱们同去,他一定会给面子的。”   “那就多谢子远兄了。”从公孙珣开始,三兄弟都纷纷拱手行礼。   “无妨,无妨。”许攸听到谢字后再度喜笑颜开。   话到这里,许攸原本是可以就此打住的,但得意忘形之下,这厮难免多了句嘴:“不过我有一言要说给贤昆仲听,去了这蔡伯喈府上以后,借此地与洛中才俊交往无妨,但万一遇到了这蔡伯喈本人,以礼相待即刻,万万不要和他相交太深……”   “这是为何?”公孙越略显不解的问道。   “贤昆仲不晓得。”许攸捻着胡子笑道。“你当这蔡伯喈身怀三绝,名满天下,光是受他恩惠替自己祖宗立碑定传的豪门大家都不知道有多少,而此番入仕也有数年,却为何还是一个六百石议郎呢?”   公孙兄弟哪里知道这些,自然面面相觑。   “因为太迂阔了!”许攸摇头感慨道。“他这人身为议郎,是有资格直接上书言事的。之前几年陛下未加冠时还没看出来,可是从今上亲政以后,这蔡伯喈就好像失心疯一样,总是上书说一些让大家都难堪的大实话,还自以为傲!殊不知,这天下感恩的人少,记仇的人多,这几年间,因为上书直言而失去的人心比他之前几十年攒下的人情都要多了……要不是他现在还算是咱们刘师的属吏,大家愿意给刘师一个面子,否则……呵呵!你们且看着吧,等咱们刘师一旦高升到三公之位,这光禄勋一职成了其他人的囊中之物,那这蔡伯喈免不了要亡命江湖的!你们说,这种人有深交的必要吗?”   三兄弟各自感慨,也都无言以对,公孙珣想起自家老娘说的那蔡邕的结局,更是感慨。   不过,这一番话却终于惹到了一位在一旁读书的少年。   “许君这算什么话?!”傅燮掷下手中的书简,愤然驳斥道。“身为臣子上书直言,本来就应该是职责所在,蔡公不计较个人得失,忠贞敢言,更是我辈楷模,与这种君子相交应该是一种荣幸,你怎么能反过来劝伯圭兄他们不要和蔡公深交呢?”   此言一出,众人赶紧来劝,公孙珣兄弟三人更是着急万分……三人都不傻,这要是傅燮学着那北海名士管宁来一个割席断交,然后名扬天下,那自己三人算是什么?岂不是要丢人丢到姥姥家?   不过好在许攸这个人心里透亮,大概是看在公孙珣小钱钱的份上也不和傅燮计较,直接笑了笑,挥挥袖子就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说有机会给公孙珣等人再引荐一个叫逢纪的南阳老乡……颇让众人松了一口气。   “这傅燮太过分了。”三兄弟送许攸出门,还未回身公孙瓒就忍不住自己的满脸厌恶之意了。“就好像这举世污浊,偏只有他一个人高风亮节一般……人家许子远所言哪里差了,难道那番话不是为了我们好?”   “其实大兄。”公孙越闻言却摇头道。“傅燮这人虽然过于耿直了些,但相较于许攸还是让人放心的……许攸这人,今天可以因为珣兄大方而在这里贬低蔡邕,明天也有可能因为别人大方来贬低我们。而傅燮这小子,无论如何,与之为友,总是能让人放心的。”   此言一出,饶是公孙瓒身为长兄,却也一时语塞。   “不如搬出来吧!”公孙珣无奈打圆场道。“对于傅燮这种人,敬而远之是最好的方式,也省的再出这样的事情。而许攸此人,当然不可以作为长久依仗,但短期内还是要靠他来经营人脉的……反正我们在洛阳也呆不长,倒也无妨。”   公孙瓒和公孙越齐齐点头,于是三兄弟商议好,公孙瓒去刘宽府上周边去寻一处小宅院,而公孙珣则和公孙越一起回一趟緱氏山,取些钱财来,也好方便行事。   ……   “太祖年少,尝与族兄弟品评洛中人物……越称:‘许子远凶淫之人,性行不纯。’瓒曰:‘傅燮耿直无度,必招杀身之祸。’太祖曰:‘何其苛也?万事万物以人为本,人才难得,许攸虽贪,尤可用其智计;傅燮虽耿,尤可托以腹心。如是而已。’瓒与越乃谢。”——《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八章 洛阳城外   傍晚时分,天色却显得格外清朗,韩当骑马在前开路,公孙珣则和公孙越一起在后面骑马跟着,边走边聊……实际上,虽然已经快要到緱氏山下了,二人却还在为之前的事情议论不休。   “兄长,咱们在洛阳呆不长,许攸这人你暂时应付一下也无妨,可是傅燮此人真的是值得深交的。”公孙越苦口婆心。“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就和如此人物生分了。”   “我难道不晓得傅燮此人将来必成大器?”公孙珣无奈答道。“就好像我难道不晓得许攸这厮贪得无厌?只是阿越,不管这些人如何,我心里其实有另一番考量……”   “是何道理?”公孙越勉力问道。   “阿越你看,这洛阳非比辽西,此地汇集了几乎全天下的人杰,少年英才简直如过江之鲫,而且每一个人的家世、人脉、能耐,都未必比我们差,甚至有些人远高于我等……所以说这个时候,我们在扩大交际,游学求名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一件根本大事,那就是万万不能失了本心!”   “何为本心?”公孙越认真追问道。   “以我为主。”公孙珣坦然答道。   “以兄长为主?”   “不是,”公孙珣无奈纠正道。“是以自己为主。就是无论和谁交往,位高者也好,位低者也罢,德行让人景仰的也行,行事让人鄙夷的也无妨……一定要坚守自己本心,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在双方交际中失去自己的自主地位。阿越,傅燮虽然是个人物,但你千万不要因为他如何就要自己怎么样!再好的人物,不能为自己所用,反倒要为他如何如何,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公孙越为之哑然……这个道理,虽然咋一听有些自私到刺耳,但却隐约有这么一番道理,因为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自己这位兄长的这个‘为自己所用’并不牵扯到什么道德因素,纯粹就是个主次问题而已。   不过稍一思索后,公孙越却忍不住提及了另外一个人:“大兄那里……”   “大兄的性格从小如此。”公孙珣耷拉下眼皮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道理,他明明心里懂得,却总是要别扭着来……而我们做弟弟的,怎么好多说?”   公孙越瞥了自己这位兄长一眼,刚要再说话,却忽然听到前方喧闹了起来,放眼望去,赫然是前面开路的韩当遇到了骑马纵犬的刘备几人,正在那里笑谈呢。   公孙珣兄弟随即闭上嘴,也打马上前,和这些数日未见的‘同门’聊了起来。   一番笑谈以后,得知那边还是在放养状态,而那边更是早就知道公孙珣兄弟傍上了真正的大佬,但双方都未有什么见外的感觉……这很正常,就好像当初在辽西时公孙瓒忽然被太守看中点了女婿,公孙珣可以有资格妒忌,但郡府中其他年轻的吏员是没资格妒忌的,谁让人家姓公孙呢?谁让人家身长八尺容貌雄伟还‘大音声’呢?   同样的道理,谁让公孙兄弟本来就是这群人中拔尖的呢?而刘备又只是个家道中落的‘汉室宗亲’呢?   就这样,双方说笑一番,因为一边要回山下休息,另一边要去县城里送还犬只什么的,所以就此别过……然而,纵马走不过数步,公孙珣却又忽然勒住马匹,并回头看向了和自己错开的刘备一行人。   “兄长?”   “少君?”   公孙越和韩当一起诧异的看向了公孙珣。   “你们觉得……”骑在马上,映着夕阳,公孙珣欲言又止。“这刘备和那傅燮相比,为人做事有什么长处吗?”   “兄长……说反了吧?”公孙越和韩当对视了一眼,然后前者率先开口。“你要是说傅燮和刘备相比有什么长处,我能列出十条不止!”   “真要是那样我就不问你们了。”公孙珣手握缰绳道。“我问的就是刘备相比较于傅燮的优点……肯定是有的,你们说来看看。”   公孙越沉默了下来,他的答案不言自明。   “算了。”公孙珣摇摇头,又扭头问起了韩当。“那义公兄怎么看呢?”   “我和越公子想的差不多,这傅燮的长处比之刘备多的是。”韩当一开始也是紧皱眉头连连摇头,但却还是若有所思的多说了一句。“不过,非要说这刘备比那傅燮的长处……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长处,因为很有可能是我本身出身过低的缘故……”   “无妨,尽管说来。”   “是……少君。”韩当认真道。“你不晓得,这几日我一个寒家跟着少君你们在洛阳刘府中盘桓,除了那刘公本人实在是宽以待人,让人心折外。对上其他的世家公子,我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颇让人不自在,对上那个板板整整的傅燮,就更是让人如芒在背了。而在緱氏山,虽然也有不少世家子弟,可但凡有刘备这小子在,却总是能让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的。”   公孙珣面色平静,认真倾听,而公孙越一度张口欲言,却终于还是闭上了嘴。   “其实不止是我。”韩当继续说道。“咱们在緱氏山这里,满府上下百余人,从金大姨算起,到下面三韩小婢,虽然不说有多喜欢这刘备,却几乎全都不讨厌他,他有什么事情来找,大家也都是能帮就帮。至于那个傅燮,虽然我对他也是佩服之极,但却对少君的一句话非常赞同,那就是最好对他敬而远之才能让人舒服。”   “好一个敬而远之。”公孙珣忍不住感慨道。“其实人性相通,你我都如此觉得,其他人又如何呢?那傅燮行事高洁,谁在他面前不是如芒在背呢?刘备虽然胡闹,但是从大兄到我再到阿越,又有哪个讨厌他了吗?这番话义公兄说的实在是好……不过,咱们赶紧回去吧,明日还要再赶去洛阳。”   韩当和公孙越一起点点头,转身催动马匹,而公孙珣跟在后面,一边轻轻走马,一边却是盯着远处官道尽头的夕阳出了神。   话说,公孙珣心里所想何止是这一层?   他听到韩当如此说后,却是恍然想起了母亲说过得那些关于这刘备的‘事迹’和评价……这刘备能‘得人’!   至于这个‘人’,此时此刻,大概因为秩序尚在的缘故,只能是士人。其他人,无论是有武力的勇士,还是能种田的氓首,在士人眼里都不算是人的,而刘备年纪尚小,也够不着太多的士人,所以他的‘得人’才不显。可是仔细想想,乱世一开,这个人就不只是士人了,上至公卿,下至氓首,凡是有一技之长的人那自然就都算是人了,这位的得人自然就显得格外突出了。   正所谓见贤思齐,两相对照之下,公孙珣却难免有些反思了起来……母亲从自己幼年时期起就教导自己,说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自己虽然听进去了,但却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碍于出身和视野,自己其实长久以来都没能搞清楚这个‘人’的概念,勉强收拢一个韩当还是按图索骥……看来,自己得‘知错能改’了!   恍惚间,前面一阵喧闹,已然是赶到了緱氏山下的别院中,公孙珣下得马来,也不说用饭的事情,却是直奔后院去找这别院中管事的金大姨去了。   ……   “刘备……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机权幹略,不逮燕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旧燕书》·卷二十八·世家第三 第九章 道明理彻   说是金大姨,其实今年才三十来岁,毕竟嘛,当年公孙大娘买下这批三韩女奴时就全是一群小毛丫头而已。但是话还得说回来,无论如何人家也是看着公孙珣长大的,所以公孙珣叫一声大姨也总是没问题的,双方关系也向来很融洽。   “阿珣怎么来了?”见到公孙珣过来,后院的金大姨自然也是蛮高兴的:“刚回来,应该先去净面再去吃饭才对,可是有什么事情?”   “些许小事。”公孙珣一边坐到了一个小板凳上——这又是公孙大娘的‘发明’,只是在外面碍于礼法没法用而已,一边笑答道。“劳烦大姨取些钱物来,我明日要在洛阳城中置处小房产,还要和洛中士子交游……”   “这事无妨。”金大姨闻言不以为意道。“来时主母交代了,凡是对阿珣你扬名有助力的事情,比如说这和洛中的士子交游……那钱财上的界限一律放开。”   公孙珣点点头,俨然是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突然转了弯:“许久没和大姨一起说话了,今天就在这里吃饭,顺便聊一聊闲话好了。”   “阿珣不嫌我啰嗦就好。”金大姨失笑道,然后即刻起身吩咐小丫头打水、铺陈桌子之类的。   收拾一通后,二人坐好,自然有小丫头碰上饭来,公孙珣低头一看却忍不住笑了:“竟然是鸡肉羹?”   “怎么,不合口味?”金大姨微微一怔。“我记得你蛮喜欢鸡肉的,不行我让厨房换别的上来,上百口子人的厨房,总不能只做鸡肉羹的。”   “不是这事。”公孙珣盯着眼前的鸡肉摇头笑道。“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旧事而已……”   “什么旧事?”金大姨是真的好奇了。   “时间太远,不是很确定了。”公孙珣一边用筷子扯开炖的稀烂的鸡肉一边说道。“我说出来,大姨帮我想想有没有这回事……我隐约记得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前后吃饭,正吃着呢,我忽然就想吃鸡肉,可炕桌上的鸡肉却已经被吃光了,好在家中有不少剁成块、腌渍好,又系在屋檐下冻着的鸡肉,于是母亲就让李三姨去外面拿些冻上的鸡块来给我煮……”   “我记得!”对方话未说完,金大姨就笑了起来。“你没记错,确实有这件事情,不过煮肉的不是你李三姨,根本就是我!照理说,冻肉应该先用温水化开,然后才能煮。但是当日不是正在吃饭吗,而我们那群丫头又正在最能吃的时候,我就怕那些人把好吃的都给我抢光了,所以就偷懒,直接把整块冻鸡肉放进了釜里,点上火就回来了。结果最后滚烫的鸡肉羹端上来,外面的不少肉块都熟了,里面却还冻的生硬,根本掰扯不开……主母当时气得不许我吃饭,急得我一个人在旁边掉眼泪。”   “原来还真有这事?”公孙珣也笑了。“我还以为是记错了……只是大姨,做饭我是不懂的,可是这个冻成一团的鸡肉,你说明明温水冲几下就能化开,为什么放在釜里煮到水都沸了,外面的肉都熟了,里面却还是冰疙瘩呢?”   “这个道理我哪里懂?”金大姨摇头笑道。“小时候还干些粗活,可用不了两年,咱们家生意就大起来了,就算是我也不用亲自煮饭了,如今更只是会算账而已。”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知道对不对。”公孙珣低头道。“你看……其实论起化冰,这温水和沸水的效用未必就差哪里去,毕竟它们都比冰要热很多。可是,从我们人的角度来感觉,温水是可以接受的,而沸水却是超出限度的,所以就难免高估了沸水的效用,而低估了温水的能耐。”   “道理是对的!”金大姨略一思索就连连点头。“少君不愧是主母的独子,这种聪慧……不过阿珣,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是。”公孙珣正色答道。“我知道来之前,母亲曾经与大姨有交代,说我要是交结洛阳各路大人物的话,无论花多少钱都不要管,而衣食住行之类的,却一定有不许豪奢过度的限制。”   “确实如此。”   “不瞒大姨,我想做一件事情,要花很多钱,但我觉得这也算是结交人物的一种方式,所以才先说了那件旧事。”   “阿珣不妨说来听听,只要确实符合主母的要求,再多的钱我都不会加以限制的。”   “是这样的,大姨你看,这緱氏山脚的官道是洛阳东南的咽喉要道,往来的人流、车辆真的是川流不息,而此处却只有一处亭驿,所以每次都只能给官位最大的人提供食宿,却将不少人拒之门外。因此我想将对面的酒楼和附近的空地一起买下,在此处建立起一座大大的义舍,不分身份,不论出身,供给食宿。”   “愿意住宿在义舍的人……”金大姨仰头思索道。“官员可以住宿驿站,有名声的人可以随意在緱氏县城中找人投宿,便是有些钱的也能花钱投宿在附近人家,所以,能住进这家义舍的,恐怕多是寒门子弟。”   “多是上进的寒门子弟。”公孙珣更正道。“这年头出一趟门不容,穷人家出门更难,但他们还是要辛苦出行,不是求学,就是有要紧事物要做,说不定还有亡命之徒……实际上,义公兄说他在洛阳呆的不太痛快,我正准备将他安置在此处,替我招纳爪牙。”   “按照主母的行商方略,这种事情还务必要把阿珣你的名字给亮出来的。”金大姨继续补充道。“不然怎么传扬名声,让那些过路的寒门子弟心存感激?”   “这是自然。”公孙珣连连点头。“大姨这是同意了?”   “没问题。”金大姨点头道。“少君你之前说的道理那么透彻,我又有什么不同意的呢?只是少君莫忘了写信回去,再跟主母说明一下情况。”   “这是必然的。”公孙珣当即失笑到。“不瞒大姨,我写信回去不仅要说这件事情,还要让母亲多押送些钱财过来……不仅是在这里要施恩于寒门子弟,我还准备在洛阳,仿效那党人八厨,对那些出身不赖但却又缺钱的士子多加援手不图回报,争取做一个士人中的‘第九厨’呢!”   金大姨闻言再度颔首,却又面露疑惑:“这种事情本来就该去做的……只是少君,这八厨的名声极大,我也是听过的,不知道他们到底散出去多少钱才换来这个名声?”   “八人加一块……每年约有千万钱吧。”公孙珣略一思索就给出了答案。   金大姨再度失笑:“那一人一年不过百万钱,也就是千贯而已……也就是咱们家贩马业务一年的纯利而已,少君尽管去做好了!”   哪里会这么简单呢?公孙珣心中暗暗摇头,面上却只是微笑颔首。   ……   “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又曰:‘八厨供财,缗钱千万’。”——《后汉书》·党锢列传 第十章 却陷纷争   短短半月,得到了自己老娘倾力支持的公孙珣就开始在洛阳内外声名鹊起。   正所谓,官面上的人敬重你的权位,在野的人敬重你的出身,但所有人都敬重你的‘德行’和小钱钱!   所以,当一个当朝九卿的弟子,勉强算是名族的世家子弟开始用小钱钱来换‘德行’的时候,那自然会效果卓群,更别说还有许攸这样的才智之士为之奔走了。   实际上,等到了六月天气渐热的时候,由于义舍已经借着原本的酒楼、宅院粗粗成型,莫要说公孙珣在洛阳那边如何如何了,就连韩当在緱氏这里都成了一位‘大豪’!不知道多少亡命之徒来投奔他,连刘备都在那个义舍里乐不思……呃,乐不思斗犬了。   而上下都有了人脉以后,公孙珣还偷偷让人趁机散播什么传言之类的——比如说公孙三兄弟乃是辽西一条龙,龙首龙身龙尾俱全;还有什么公孙二郎公孙珣人称洛阳及时雨,緱氏呼保义;甚至还有什么平生不识公孙珣,尽称英雄也枉然之类的东西。   这些说法,全都是公孙大娘最新来信中钦定的,有些还是挺靠谱的,比如说前两个说法,一个明显针对士人,一个明显针对底层;但有些着实坑儿子,比如说最后一个……这口气太大了点,人家死在党锢之祸中的八骏之首李元礼也不过是天下楷模而已,换那个袁绍来用这个外号也倒无妨,可你一个辽西来的边郡子弟,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名号?   实际上,这话刚传出去不久刘宽就带黑眼圈来找自己谈心了,公孙珣也麻溜的叫停了这种造势。   当然了,总体而言,这种生活还勉强称得上是如鱼得水的……来洛阳干吗,当然是来学经的,也就是混文凭的,然而这里有挂科吗?有就业资格证考试吗?   或许有。   但是考核标准是什么,难道是学问?当然是‘德行’和‘名声’了!所以公孙珣能不如鱼得水吗?   不过,这种好日子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忽然间就到头了,因为一连串不受公孙珣控制,却极大影响到了他的高端事宜突然就发生了。   话说,这惹出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喜欢上书乱说话的蔡邕蔡伯喈……当然,公孙珣可以发誓,人家这次上书真的谁都没有得罪,也真的是谁都没有妨碍到。实际上,蔡邕的这次上书所言的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甚至可以说,仅此一事就足以让他载入史册。   直说吧,人家蔡邕这次提的建议是修建石经!   后汉以经学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根基,官方定下了七经(应该是四书五经中五经加上《论语》和《孝经》),但却没有对经传的官方版本进行厘定,而这年头各个学派之间的教科书都是不一样的,甚至所谓的学派之争本来就是因为文字版本和解读方向不同而导致的。   当朝陛下估计也是刚亲政,对这种文治武功的事情颇为认可,再加上四月份各位先帝的陵寝被雨水浸了,而最近洛阳和弘农又出现了蝗灾的迹象,所以或许是想粉饰太平,或许是想‘天人感应’一下,总之,朝廷正式下达了诏书,准备开展这件大工程。   而刘宽作为三位帝师之一,尤其是朝廷里面公认的《易》与《诗》的权威,自然也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去……因此,懒散的光禄勋大人也不敢懒散了,再加上也来不及召集自己学派的帮手,所以他立即呼唤了自己在京的所有弟子,整日整夜的来帮他修正和核对这两本经典,以确保在石经工程展开之前,自己能代表自己的学派拿出相应的正式文本来。   刘宽的门生没人能跑掉,连许攸这种人都莫名其妙的被叫过来帮忙,公孙珣当然更没处躲,所以他现在整日都和公孙瓒、公孙越、傅燮、王邑、许攸等人在一起,拿着刘宽家里那些都快要生虫的竹简,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抠……这事真没办法,儒家经典字数其实非常少,可偏偏前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汉更是把这玩意当成了国家意识形态的根本,对经学的尊崇达到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因此,后人解读时就要把每一个字都当做什么宝贝一样来看待,认真抠每一个字眼,然后引申出做事的准则。   总之,这次修订石经,天底下没有一个士人能置若罔闻。   于是乎,这件事情引发的第二个连锁效应随即启动——卢植要回京了!   天知道卢老师是怎么平定的叛乱?但是不管有没有隐患或者之类的说法,人家愣在这短短数月内就把九江蛮子给按下去了。   然后怎么说呢?只能说人家卢老师不愧是个体面人,那叫一个把操作秀到底!   他先是一边上书皇帝,说这种两千石太守的重要职责,怎么能任期不固定呢,有的干了半年就走人了,这不方便施行教化啊?所以应该定下制度,最少四年;另一边,卢老师又赶紧在奏章里补充道,既然臣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为了表示臣不是贪恋权位,就请陛下免去臣的职务吧,不然臣岂不是没脸活在世上了?   年轻的皇帝当然没有因为这么一个奏折乱改太守任期,更没有免去对方的职务,他只是下令表彰了一下卢老师,同时重申了一下太守任期‘因地制宜’的性质。然而,等表彰和说明刚快马送到九江,人家卢老师紧接着又是一个公开上奏,说自己得病了……病得快死了,恳请辞职,无论如何,一定要死在幽州老家。   刚刚就任期表了态的皇帝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补发了一个准许病休的通知。   然而,卢老师依旧是秀的飞起,过不了数日,朝廷批准病休的使节回来以后又带来了第三份奏折……这时候,卢老师已经自称草民了,他说自己病突然又好了一些,最起码不用死了,而且还听说了修订石经的事情……这个,作为大儒马融的嫡传弟子,作为一个朝廷曾经的经学博士,作为一个一辈子都把心思扑在了大汉朝思想建设上面的人,这种事情怎么能缺席呢?死也要死在这石经碑文下面啊?实在不行以个人身份参与也行啊!   所以冒死毛遂自荐!   当然了,明白人都知道,卢子干这叫图穷匕见!   反正就是花样秀,反正就是要来修石经!而皇帝也好,朝廷也罢,被卢植秀的晕头转向,再加上这位实在是能文能武,人才难得,而且人家终究是把九江蛮给按下去了,是完成了朝廷布置的任务的……所以,最后朝廷终于是无可奈何的准许了,还来当你的博士,顺便修石经吧!   而直到这个时候,公孙珣、公孙瓒、公孙越三兄弟,或者说这三个辽西土包子才从许攸那里听知道了真相——原来这些事情竟然都牵扯到了经学中今文与古文的意识形态斗争。   这里多扯一句,所谓今文古文的差异无外乎是三点:   首先是书写文字的不同,这个也就是所谓今文古文名称的来历了,其中今文是由汉代通行文字隶书和小篆书写的;古文则是由汉代之前的古文字书写的。   其次是内部制度不同,今文派认为孔子所著《春秋》是元经,老夫子在这本书里阐述了自己的精华政治思想,所谓微言大义、字字珠玑,所以应当抱残守缺,四个字都可以阐述出十万字的政治论文来;而古文派认为,孔子只是信而好古,单纯的阐述了古代圣人的思想以及古代完美的制度,自己并没有发挥,而且古文派中周公的地位高于孔子。   最后,就是依据的经典不同,光是一个《春秋》的注释就依照传承有三家显学,古文崇尚《春秋左氏传》,今文则信奉《春秋谷梁传》以及《春秋公羊传》。而《诗经》也分为《韩诗》、《齐诗》、《鲁诗》、《毛诗》……反正派系分明,宛如泾渭!   当然,这种科普类的废话少说,回到眼前,此时此刻又是一个什么局面呢?   答案是抱残守缺的今文派,尽管繁琐,尽管迷信,但因为其中《春秋公羊传》一脉的董仲舒搞出了天人感应和大一统思想,使其早在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时期就不可动摇的成为了朝廷的‘官学’。而当初汉光武帝刘秀重整山河时,为了统一思想设立的十四个博士,也大部分都是今文派。所以,朝廷对今文派的全力支持,一直延续到眼前。   另一方面,古文派虽然得不到国家层面的支持,但在学术水平上确实比今文派进步的多,这些年真正有学术成就的大儒十之八九都是古文派。所以……它也就是得不到中枢支持而已,甚至可以说如今中枢以外基本上是古文一统天下的味道。   最最后,真正让公孙珣三兄弟无言以对的是,自己三人的记名老师卢植,乃是古文派大家,而另一位半路截胡的老师光禄勋刘宽,因为是《韩诗》的代表人物,所以是今文派的大佬。   迷迷糊糊的,三个辽西来的土包子就发现自己三人陷入到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地步。   “你们不晓得。”许攸也是难得的满脸严肃和认真。“卢植卢公乃是这些年朝廷第一位古文博士,当日他入朝的时候,天下士人都隐约觉得这是古文取代今文的标志……甚至我私下猜度,他被四府联名举荐去九江平叛,跟这次修石经的事情恰好撞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什么偶然,而是因为朝廷三公九卿以及其他诸位博士都是今文大家,对修石经一事早有预谋,就是想要借此巩固今文地位,所以才使出了这个手段!”   公孙珣等人为之默然……这时候三个土包子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许攸连连摇头道。“谁又能想到,你们幽州来的大儒果真文武双全。那九江蛮的难缠乃是众人皆知的,可区区数月而已,这边石经的事情刚一发动,卢公就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回来了,而且还不忘记连续上书朝廷公开嘲讽诸位今文大家……这手段委实令人生畏。”   “当日刘师知道我家大兄是卢公的记名弟子后,却又收大兄为入室弟子,莫不是也有什么……考量?”公孙越略显无力的问道。   “只怕是了。”许攸捻着胡子道。“但考量称不上。你们想想,咱们刘师位列九卿,名满天下,也不差弟子,何须算计你们几个?而且听你们说当日情形,也确实是偶然,再加上刘师也不知道这卢公数月就能回来啊!所以,只怕当日心里爱惜你们人才的想法是多于抢走卢公几个优质子弟想法的。”   公孙珣连连点头:“刘师宽仁,对我们三人也是恩重于山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到他头上!不过子远兄,你是才智之士,请你务必指教,这卢公几日内就要回来,到时候万一和今文诸位大家争斗起来,那我们兄弟该如何自处?”   “这便是关键所在了。”许攸叹了口气道。“贤仲昆这身份着实尴尬,且容我细细想来。”   三兄弟一起无言静待。   “当先一个。”许攸思索一番后说道。“这卢公回来,今文古文之争就是必然免不了的,谁让卢公虽只一人,身后却有势大无比的整个古文派呢?再加上石经的工程虽然需要数年,但定下版本却只能是在年内,所以这争端非但是免不了的,而且恐怕要上来就开宗明义,激烈无比。”   公孙珣无语至极,只能束手而立:“这天下乱成这个样子,宦官专政不说,光是今年,先是四月雨水坏了诸位先帝的陵寝,然后现在洛阳和弘农又开始闹蝗灾……朝廷诸公怎么还有心思争什么今文古文?”   “阿珣哪里的话?!”公孙瓒闻言冷笑道。“再乱,这大汉朝还能亡了不成?至于这今文古文,咱们来洛阳也有数月了,难道还不晓得厉害?袁杨两家为何能四世三公?咱们刘师为什么又能被选为帝师,而且被认为迟早位列三公?首先一个,他们家传的学问是官学,也就是今文!”   “伯圭所言甚至。”许攸点头道。“这才是关键所在,本朝可是讲究一个经学世家的,这做什么官是由家世来定,而家世是又得靠经学支撑……其实这也是古文派虽然势大却始终没法掀翻今文成为官学的根源所在了。”   公孙珣闭口不言……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刚才情急之下的意思是,尼玛这大汉朝都要亡了,你们竟然还在研究意识形态问题?   但是,那边公孙瓒一开口公孙珣就知道自己想左了——毕竟,这大汉朝前后加一块快四百年了,天命在汉的思想已经植入了到了每个人的脑袋了,不到这天下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估计没几个人会觉得大汉药丸。   想想也是,就连公孙珣被自家老娘展示了奇迹,不得不信的时候,也都还刻意的去亲手试探了一下大汉朝的司法执行水平呢……就这,心里也还是对大汉有感情的……遑论其他人呢?   所以,人家就是要搞个意识形态大讨论你又能如何呢?   “不过,我仔细想来,贤昆仲似乎也不必太担心自己被卷进去太过……”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之际,许攸那边却又把话头转了回来。“因为据我所知,卢公和咱们刘师虽然分属两派,但毕竟都是有道的大儒,都以高风亮节闻名,而且私交甚笃,据说还是酒友,如此情况怎么会让你们三个做弟子为难呢?”   “话虽如此,还是要请教子远兄。”公孙珣无奈拱手问道。“就算是两位老师都没有为难我们兄弟的意思,这事端一起,我们兄弟是不是就不好再抛头露面了?”   “呃……”许攸转着小眼睛道。“实不相瞒,我觉得贤昆仲这时候最好不要引起士林的无谓关注,毕竟这种弃古文习今文的事情说不大不大说小不小,传出去也不雅,到时候引起议论反而不妙……实在不行,闭门苦读数月也未尝不可。”   公孙三兄弟对视良久,所谓游学不就是来这洛阳经营人脉吗,闭门苦读是个鬼?而许攸是个贪财的,财神爷‘闭门’他也是不舍的,所以这厮明显也是无奈之下才给出了这样的建议。   然而三人左思右想,却真的是无能为力,也就只能谢过许攸告辞离去了。   “这个卢公……真是过分!”一回到自家在洛阳的那个小院子里,公孙瓒就怒气勃发踹翻了院中树下的摇椅。“我们来拜师,是他自己不见的,也是他自己留下话来让我们自己去访寻名师的,这刚刚攀附到刘师门下,他却又无端回来了!还给我们惹下了如此的麻烦!还有他那几个留在涿郡的儿子,也都个个是伪君子……总有一日,我要他们全家好看!”   公孙珣当然不知道‘历史’上自己这位族兄其实和卢植关系极差。   实际上,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十几年后,除了一个幼子以外,卢植在涿郡几个年长的儿子好像全都死在了河北战乱之中,而卢植本人在公孙瓒当政幽州时宁可在上谷那种穷地方隐居也不去帮自己的学生,公孙瓒也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堪称名臣的老师就隐居在自己治下,反而是当时和公孙瓒打出狗脑子来的袁绍成功征召了卢植出山,让后者做了一阵子军师之类的牌坊……这里面的细节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当然了,这种犄角旮旯里的历史余料公孙大娘不可能记得住,实际上她脑子里多是以《三国演义》为蓝本的影视剧、游戏、小说、贴吧争论等等,等到那次瘟疫不得已传授给自己儿子时更是不知道忘了多少。   而且话说回来,公孙珣就算是真知道这种‘可能性’,此时也没心情去劝解自己这位心理扭曲的族兄……他就算是心理不扭曲也感到不爽好不好?   金大腿也攀附上去了,钱也撒出去了,义舍也建起来了,人也在洛阳混的脸熟了,名声也微微有了,突然间要闭门苦读半年,谁能接受的了?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呢?   那种层面的事情,是自己等人可以轻易置喙的吗?   一声长叹后,公孙珣难得想写封长信给自己母亲,让自己那位据说后知一千八百年的老娘给自己出出主意……如此局面,如之奈何啊?   ……   “卢植身长八尺二寸,音声如钟。少与郑玄俱事马融,能通古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融外戚豪家,多列女倡歌舞于前。植侍讲积年,未尝转眄,融以是敬之。学终辞归,阖门教授。性刚毅有大节,常怀济世志,不好辞赋,能饮酒一石。”——《后汉书》·卢植传 第十一章 义舍   天气闷热,日色西沉。   緱氏山下的义舍其实还在修造过程中,但由于原本就有酒楼和几个宅院可用,倒也不耽误住宿。   不过,绝大部分人来到此处义舍时,却总是不急着进去,因为他们的目光大多会被义舍前竖立着一个巨大布告板之类的东西所吸引——这玩意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像是影壁多于布告牌的感觉,尤其它还带着防雨的木制屋檐,比建筑更像是建筑。   而不知为何,从早到晚,此处也总是聚集着大量的人员,甚至不住义舍的过往路人也都免不了驻足打量。   就在这天傍晚,一名背着包袱却作官差公人装束的青年男子也正挤在这个布告牌前好奇的打量,众人见他是个公人,虽然没说什么,但也出于本能的后退几步,倒是方便了此人。   细细看来,这偌大的布告牌被错落有致的分成了四个部分。   最左侧是对义舍的大致介绍,上面用木雕和涂漆的半永久方式说明了义舍的来历——没有什么堆砌的辞藻,简单直接的说明了这是辽西来的士子公孙珣,来此处求学后,因为看到此处旅人甚多,但住宿却很困难,因此发扬圣人的仁心,这才修建了这座义舍。   紧接着看下去,第二个版块却是贴了几张劣质的纸张,就是那种公门中常用的,又脆又硬,只能贴在木板上才能写字的纸张,上面列举了义舍的一些大致规矩——比如说不论身份,只看年龄来提供不同档次的待遇;以及什么每人的免费伙食额度是固定的,草料也只限于每人一匹马的,多余的就要付账了云云;还有什么堂中严禁斗殴、吵骂,否则义舍有权驱逐或者报官等等等等……   反正都是一些很有道理的规矩,看的那公人装束的男子连连点头。   而颇有意思是,其中一条还专门说晚间有什么卡牌游戏可玩,但后面却又有新笔迹加上,说不许借此赌钱,否则一律逐出云云,惹得这个公人当即失笑。   再往下看,只见这第三个版块面积最大,看的人也是最多的,甚至还有看热闹的人专门央着别人给读出来听的。这位公人放眼望去,只见这个版块最上头赫然用木雕的方式印着四个字——本地新闻,于是当即也来了兴趣。   仔细往下一瞅,果然也是那种劣纸所写,不过上面的内容却让这官差忍不住连连莞尔:   譬如说一张纸上赫然写着,这緱氏山后面大张里的张某家丢了三只羊,愿出十钱求此三羊下落。找失倒也罢了,只是不知道这家人为何如此小气,觉得三只羊只值十钱?   再比如说,还有一张纸上写着,这緱氏县城里的大户王氏王某,妻妾无数,可婚后数年却连生十几个女儿,因此借此处求方,若有能生男的无上妙法,这王某愿意奉上十金!十金固然贵重,这告示牌前的人大多也在议论此事,而且不少人还踊跃欲试,可是这种事情竟然贴到这里,足见这王某也是被生儿子的事情给逼的没法子了。   还有一张纸,上面字迹歪歪扭扭,说是有涿郡刘备在此立下战书,要于本旬最后一日和弘农的赵范赛马,输的人不做其他,只要披发赤足、光着膀子从这官道上跑上五里路即可!   后面还有两人的画押和手印!   这年轻公人连连摇头,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子弟,竟然没人管管。   而后,眼看着天色渐暗,不少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这官差打扮的人终于看到了最后一个版块——此处不做别的,正和亭舍中的规矩一样,贴满了通缉要犯的悬赏。   官差定睛一看,却登时无言以对。   无他,这悬赏太多了!再加上这里似乎也不像前面两个版块那样有人定时清洗更换,所以此处层层叠叠,竟然贴的密密麻麻,只能勉强看到最新的几个悬赏而已。   须知道,这年头的罪犯越来越多,已经到了影响社会运行的地步,因此朝廷每隔两年就要找由头大赦一次,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回到眼前,这官差皱起眉头仔细看了几个,然后连连叹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慨大汉朝日渐崩坏的治安。不过随着日头西沉的更明显,他稍微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按着刀背着包袱转入到了这义舍之中。   大堂里喧闹无比,所谓南来北往的客商,东走西窜的旅人,指不定还有左右亡命的罪犯,各处口音、各种话题,全都混杂在一起。但这一切,在一位穿着官差制服的人进门以后,迅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青年官差似乎早对此有所预料,只是拿下了背上背的包袱,低头静候而已。   “这位公人来此处有何事?”果然,一名细髯鹰目的精壮汉子迅速带着七八个伴当出现了,不过在看到来人的包袱后语气却又迅速的温和了下来。“我见你面生,莫不是外地路过此处投店的?”   “正是如此。”官差赶紧拱手行礼。“我从南阳过来,去洛阳办差,旁边亭舍中听说已经住了贵人,实在是不想受气,又听说这边有位公孙少君建了一座义舍,所以想来碰碰运气。”   “原来如此,既然不是公干,那上门就是客。”精壮汉子当即放松了下来。“自己寻个座位去吧,然后去那边取号牌,以号牌盛饭、入宿……义舍中讲的就是一个随意安稳。”   “多谢兄台了。”官差再度拱手道。“久闻这公孙少君及时雨的大名,今日一来,果然名不虚传。”   周围的喧闹声轰然恢复,对于堂中这么多客商旅人而言,来此处找事的官差和路过此处借宿的外地官差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前者需要一万个提防,后者则勉强算是无害。   当然了,就算是无害,大家也不愿意和一个官差坐在一起,所幸这位公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也不和别人搭桌,而且主动去了最后一个空桌坐了下来——堂中并无蒲团与几案,反而是一种有所耳闻但却是第一次见的高腿桌椅,不过大堂中坐的满满当当,倒也不用担心不知道怎么坐以至于出丑。   取号牌、领饭,然后这公人还自己出了五个铜钱要了一小瓶微甜的浊酒,就坐在那里慢慢用餐,然后听着耳边那些南来北往的人讲一些远方的趣闻,一时间倒也有趣。而天色迅速暗下来以后,大堂中竟然更加有趣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那个早在外面就印象深刻的卡牌游戏。   只见义舍刚在众人的催促下在大堂四周点起火把,一群人就急匆匆的主动往堂中间摆放好了几桌子,然后还用抽签的方式抢着上场,而第一次来的人也不免围过去张望。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松木火把的味道有些冲鼻子,而且大热天的也让人觉得燥热,但是对于晚间缺乏娱乐的旅人而言,这几张桌子上的卡牌游戏还真让人感到新鲜……再说了,这不还有不限量的凉开水吗?   这所谓卡牌游戏,其实就是数字点的游戏,从一点到十二点,对应着十二生肖,又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所以每季各加一张最大的季节牌作为十三点,最后还有皇天、后土两张神牌。整桌牌共五十四张,全部用上好的硬木做成,背面空无一物,里面却各有千秋,然后三人对决,用各种规则互相组合着出手,谁先出完谁为胜!   公人一边吃饭一边侧耳倾听,不一会功夫,就已经对规则了如指掌了,他心知这种游戏既有博戏的运气所在,又有脑力的比拼,着实比樗蒲有趣的多,所以早就心痒痒的想上场了……当然了,好在他还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这时候不该去抛头露面,所以只能和大多数人一样去为那些上场的人叹息、嘲讽、称赞。   “这位公人,不知此处可有人坐?”   就在这名官差走神的时候,却忽的听到有人以河北口音相问,他扭头刚要作答,却又赶紧放下手中筷筹,起身行礼:“不敢当长者问,此处只有我一人,请长者随意。”   原来,问话的是个灰衣中年人。   要知道,这年头四十岁就可以称老朽了,也就是社会中公认的长者了,而这人看年龄虽然未必到四十岁,但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官差而言,又怎么会较这个真?   反正比自己大多了,是长辈就是了。   而且再说了,这人虽然只穿一件灰扑扑的衣服,却身材极度高大,站在那里不算头上的木冠,恐怕也有八尺二三寸的样子,再加上此人瘦削,这身高更显突出,往那里一站,堪称气度不凡。   甚至,此人身后还有两个白衣青年跟随伺候,不是后辈就是子弟……既然如此,这人的身份就耐人寻味了。   而如此人物,这官差又怎么敢不尊重呢?   “多谢了。”这灰衣人目不暇视的坐下来,头也不回的就对身后二人吩咐道。“入口处应当有领号牌的地方,去取三个牌子来,然后再凭牌子去取些饭菜来用。”   “是!”两个白衣青年齐齐答应,然后其中一个活泼点的刚要回头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老师,天色已暗,我们进来时什么都没看到,您又怎么知道会有号牌可取?”   “我乃幽州人。”灰衣中年人对待自己的弟子倒也随和。“一进来看到这桌椅就知道这家义舍的来历,辽西安利号嘛,公孙大娘的生意。这家商号惯出新事物,有些天下知名,比如那被誉为吊命圣药的人参就是这家发掘出来的;有些天下未曾知名,却因为实用而在某些特定地方有所流传,如这些家具,以及你们一辈子估计也见不到的火炕;还有些寸步难行的,如这义舍门前的布告牌,因为侵夺亭舍的作用,所以只能在他们公孙氏所在的辽西本郡使用;甚至还有些刚一出来就无影无踪的,我都记不大清了……”   听老师说明完毕,两个做弟子的再度一躬身,赶紧去取饭了。   “不过,这安利号是怎么把生意做到緱氏的?”学生走后,这灰衣人却忍不住微微摇头。“不是十几年来都只能在渤海一圈打转吗?”   那公人偷眼打量了一下这位身材异常高大的幽州‘老师’一眼,当即忍不住插了句嘴:“长者有所不知,此时天色已暗,您估计是没看到门口告示牌上的说法……这家店确实是与辽西公孙氏有关,不过却是一个从辽西过来的公孙氏士子个人所为,此人唤做公孙珣,乃是来此处求学的。因为为人豪爽大气,这些日子在这宛洛之间似乎也颇有名气。”   “公孙……珣吗?”灰衣中年人闻言微微一怔,却又捻着胡子若有所思了起来。“珣者,语出《淮南子》,所谓‘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这医无闾山就在辽西,而这公孙珣,若没记错,应当就是那安利号公孙大娘的独子……”   那公人举止愈发小心了起来,这年头有学生的读书人,还如此气度不凡……真要是在往日,自己一定是要倾力结交的,可此时自己有事在身,与这种大佬同桌,鬼知道是福是祸?   “这牌也改进了不少。”中年人头也不回,只是听着身后的喧闹声就继续说道。“以前只是数字和什么梅花方片,根本没人玩,现在改成了十二生肖和春夏秋冬,果然有趣的多,我估计很快就能取代樗蒲,流传天下了……”   年轻的公人唯唯诺诺,根本不敢多言。   “老师。”说话间,两个白衣青年已经将饭菜送上来了,为首的那个一边摆放饭菜还一边饶有兴致的介绍了一下。“那边盛饭的地方听说我们是给自家老师取饭,专门给重新热了饭菜不说,还赠送了小凉菜,而且老师作为长者,本来就有甜酒,对方说我们尊师重道,又多加了一些……酒菜倒也无妨,不过此处义舍确实热闹中颇有规章和礼法,雅俗共处,也不让人生厌。”   “这是当然的了。”灰衣男子难得嗤笑了一声。“且用餐吧!”   官差打扮的男子先吃完了饭,出去漱口之后却又端着四杯凉开水进来了,然后坐在那里一边喝水一边假装去听那边的牌局……实际上,此时这人暗地里已经如坐针毡了。   话说,他原本是不想继续和这位令人生畏的灰衣男子坐在一起的,只是刚刚出去漱口时才反应过来,如果按照号牌住宿的话,自己和这三人恰好连号!这要是自己先睡着了人家再进来,又听到了一些自己梦呓的话,那说不定是要糟糕的。   来一趟洛阳而已,自己往日也是常走的,这次怎么就这么难呢?   少倾片刻,灰衣男子和他的两个学生也用餐完毕,其中灰衣男子端着义舍赠送的甜酒在那里细细品味,而两个学生也正襟危坐,捧着两杯凉开水在那里小口慢咽……俨然是平日间养成的礼法。   见到这位的姿态如此高端,官差打扮的青年心中愈发忐忑。   “冒昧打扰长者。”就在此时,解围的人忽然就到了,赫然正是之前那个细髯鹰目的雄壮汉子,不过这一次他只有一人,而且还亲自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酒菜俱全,明显都是些雅致且上档次的东西。   看来这义舍管事的眼睛没瞎啊!公人暗叹一声,却也不禁松了口气。   “不要这些,饭菜也不要了。”那灰衣中年人毫不客气的抬了下手指。“就我喝的这种略微有些浊的甜酒最好,给我取一坛子来,再拿一个大木碗来。”   除去两名身着白衣的弟子,周围的人从那官差开始,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都愕然,而那捧着托盘的汉子愣神片刻后却是赶紧答应,不一会就亲自扛了一整坛的甜酒过来,然后又亲自服侍这位灰衣中年人喝酒。   “听长者口音,似乎是我幽州人士?”精装汉子刚一倒好酒就忍不住问了一句,大概是觉得这么直接问有些失礼,所以他马上又加了一句自我介绍。“鄙人韩当,字义公,乃是辽西令支人士,因我家少君平日里需要读书,所以是我在此间看顾义舍。”   “你是辽西令支人?”灰衣中年男子一口饮下一大碗甜酒,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示意对方继续倒酒而已。“看你年龄也不大,莫非是公孙氏的家养子?”   “这倒不是。”精壮汉子,也就是韩当了,赶紧又解释了一下。“我年少时虽然帮着安利号的人贩过马,但本身是自由人,家中是辽西寒门,而加冠后还去投过军,也做到过两百石的小吏……”   “那为何后来又跟了你家少君呢?”灰衣男子又是把一碗酒如喝水般给倒进了肚子里,看的对面那官差眼睛都直了。“几年不回幽州,莫非这安利号已经要把辽西掏空了不成?令支人不跟着安利号走便没活路?”   “长者说笑了。”韩当干笑了一声,却是赶紧把自己当日在卢龙塞中从军以及后来夜袭,还有战后被转为塞障尉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   故事自然是精彩异常,不要说附近的人了,就是那些玩牌的人也都禁不住频频回头,旁边的那个公人更是听得如痴如醉,嘴都张的老大。   唯独这位身材高大异常的灰衣男子,一遍喝酒一边听,面色丝毫不变,只有听到公孙珣参与夜袭,拼命击破鲜卑人的时候才微微一顿而已,而一直等到韩当说完,他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韩义公是吧,我且问你,你家少君在此处开义舍,难道不是为了扬名吗?”   韩当为之一滞,但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下头:“确有此意。”   “那为何此处不少人都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三十骑夜袭的事情呢?”灰衣人指了指左右道。“这等事迹,怕是要名震河北的……宣扬出来,也能为你家少君添上不少名声的。”   “不敢欺瞒长者。”韩当额头上已经有不少细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热的缘故。“此事我也问过我家少君……他说,边郡武事,名震河北即可,无须名震河南。”   “这倒也是。”灰衣人闻言缓缓点头,然后又是一碗酒不眨眼的就下了肚。“既然来了洛阳,那就万万不能被人当做边郡的一介武夫,会打仗这事等到朝廷要打仗时再想起来也不迟……韩义公,你找我就只是要说这些话吗?”   “当然不止。”韩当汗流浃背,勉力说道。“其实我家少君来这緱氏山下本是要随我们幽州大儒卢……卢公学经的,也确实在此地盘桓甚久,不然也不会想到在此处置业。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灰衣人好奇的问道。“有话便说。”   “只是因为这卢公去了九江平叛,无人教导,再加上卢公走前曾有言语留下,说此番来求学的子弟尽管录入名牒,而若是谁能自己寻得其他名师……自去便可……也是无妨的。”韩当这几句话说的极为生硬,简直如刚开蒙的幼童一般硬生生的给捧读出来似的。   不过这话的意思还是到了的,最起码两个当学生的白衣青年已经赶紧起身,束手站在一旁,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了。   “好像是有这话,不过是哪位名师啊?说来让我见识一下。”灰衣人端着酒碗,略带戏谑的问道。   “乃是当朝九卿,姓刘讳宽,光禄勋刘公。”韩当赶紧答道,然后顺便补充了一句。“事情颇有巧合,那日刘公就在这路口坏了车子,然后进我家别院借车,正好……”   “刘文绕平素不是自称长者吗?”灰衣男子又是一口喝完了一大碗酒,然后忽的将木碗倒扣在了桌子上,厉声反问道。“夺人子弟这种事情也是长者该做的吗?!”   满堂愕然,前后左右,玩牌的喝水的,束手而立的,架腿而坐的,竟无一人再敢发声,韩当更是不知所措。   “大人息怒!”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人忽然出现在了韩当的背后,然后直接当众下跪求情。“此事确实是我等轻佻了,着实与刘师无关!”   那尬坐在一旁的公人偷眼去看,心知这跪下的人应该就是那三十骑劫营的公孙珣了,也就是此地主人。而那声‘大人’也把这个跟自己同桌的高大中年人的身份公之于众——正是那海内名儒,刚刚卸任的九江太守卢植卢子干了。   毕竟嘛,大人这个称呼,抛开异族、宫闱中的混乱用法,按照礼法而言,是只能用在王公级别以上的贵人、德高望重且年龄差距极大的老者,以及跟说话人有着明显直系长辈关系的人身上才行。   父亲、母亲是理所当然的大人,祖父与伯父也能是大人,叔父、岳父勉强是大人,而老师则勉勉强可以称为大人。   至于公孙珣这声大人,其实是有些告罪和恳求的味道在里面的。   “你在此处等我几日了?”灰衣人,也就卢植了,轻瞥了地上人一眼,却又将木碗翻了回来。   韩当只觉得自己的裤腿一紧,然后猛地一惊,赶紧又上去抱起酒坛给对方满上了酒。   “不敢欺瞒大人。”跪拜在那里的公孙珣虽然大汗淋漓却依旧昂首自若。“小子确实有在这山下候着您的想法,但实在是没想到您会如此迅速。我不过是今日下午才从洛阳过来,原本在对面院中休息,忽然就听人说您来到了此处……”   “原来如此。”卢植一碗酒下肚后放缓了语调。“你且放心,我须认得自己说的话,此事也不会让你一个未加冠的弟子受累……你我在此说话,连累诸多旅人不适,起来引我去你院中休息吧。然后明日一早你就快马入洛阳,把那刘文绕给我请来,就说我要与他喝酒算账!”   “是!”公孙珣终于站起身来了。   话到这里,卢植拎起那未喝完的半坛子酒与那只木碗,也不用人扶,直接就昂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对了。”刚走了两步,卢植忽然又回过头来,朝着那同桌的公人努了下嘴。“将此人拿下,问清楚他为何要假扮公人,莫不是个逃犯?”   之前还看的津津有味的那‘官差’未及反应,便被韩当与公孙珣联手锁住,然后整个人都被发泄式的拍在了桌子上,半张脸登时被摩擦的肿了起来。   ……   “緱氏者,洛阳东南咽喉也。燕太祖武皇帝尝于此立义舍,不论公卿氓首,一律倾心结交。或曰,时局混乱,河南诸地逃犯多奔之,太祖每问其罪,若恶行昭彰则逐,若事出有因则匿。吏员刑狱亦知太祖之行,敬其德义,不敢侵扰。凡数年,乃至于公卿黔首、盗贼官吏共饮于一室,相处若然。”——《緱氏地方志》 第十二章 夜凉   卢植喝完了剩下的半坛子酒,顺便问了公孙珣二十七个各类问题,内容涵盖了这个记名弟子的成长经历、交游范畴、个人技能、人生野望,以及经传水平……当然,还礼貌的询问了公孙珣寡母的身体状况。   整个过程,公孙珣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根本就没停过,而等他好不容易强撑着应付完了以后,也不敢走开睡觉,而是老老实实的肃立在院子里,眼看着卢植房间蜜蜡所制的灯火熄灭掉以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师兄。”公孙珣对走出卢植房间的那名白衣青年微微拱手行礼,这是一个相貌很清秀男子。   “哦,师弟。”对方也随意的回了一礼,不像是很难说话的样子。   “不知道老师是否还有别的交代?”公孙珣低头认真问道,不把屋里那位主伺候好了,他是真不敢走的。   话说,今天在义舍里,当卢植把木碗扣下去的那一瞬间公孙珣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是误判了形势——掌握了师生名分的卢植,其实可以轻飘飘的毁掉自己的一切!   甚至他并不需要刻意这么做,也没必要非得毁掉自己的一切,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行,那自己就只能灰溜溜的滚回幽州,然后重新努力,换一条新路来‘努力闻达于诸侯’。   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这是自己的老师,听说过天地君亲师吗?天和地之威无视掉就行了,皇帝高高在上自己还够不着,那么眼前这个房间中睡下的男人赫然是天底下除了自己老娘以外对自己最有权威的人!   至于刘宽的宽仁,那是特例,不能因为刘宽宽仁就误以为这门生二字是好做的,没看到这位身着白衣的师兄甚至要伺候卢植安歇吗?   “老师并没有明言交代。”这位还不知道名字的白衣师兄温和笑道。“但是我随侍老师也有一段时间,有两个小事要提醒一下师弟。”   “请师兄指教。”公孙珣恳切言道。   “老师崇尚简朴。”此人指了指屋内说道。“这个蜜蜡之类奢侈物件以后尽量不要给老师用,也最好不要让他再看见,我刚才熄灭烛火时就看到老师对着这个蜜蜡摇了下头。”   “明白。”公孙珣立即答道。   “还有一事。”此人稍微严肃一点道。“今日老师喝那甜酒其实是断酒前过把瘾的意思……河南蝗灾已经不可避免,老师自从入关后一路愁眉不展,多次提及要斋戒修德,这些日子怕是不会再喝酒了,你万万不要想着讨好老师就往他那里送酒,如此只会适得其反!”   “多谢师兄指教。”公孙珣恭恭敬敬的再度行礼,这一次他可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对方提醒。“还未知师兄姓名?”   “其实不敢称师兄。”此人微微笑道。“老师往九江赴任路过汝南,我适逢其会,这才追随过去,说不定还没有足下先入门呢……在下汝南吕范,今年刚刚二十,正待老师加冠。”   “原来吕兄!”公孙珣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记住了这名字。“那位在侧院先安歇的师兄呢?”   “那人虽可称师兄,却非是老师的弟子。”吕范继续笑道。“此人唤做程秉,是我汝南同乡,刚一束发就往青州我们师叔郑公那里学经了。因为过年回家恰好遇到我们卢师往九江赴任,看到老师身旁缺少文牍之士,就以弟子礼随侍而往……此番将老师送到这緱氏山,只怕过两日他就要转道去青州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人没在此处一直伺候卢植安歇……不过,这程秉二字怎么好像有这么一点点印象呢?好像自己老娘似乎说过这么一个名字,又好像没说,反正自己记不大清了。   而这么一想的话,这个吕范似乎也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   没办法,这二人姓名都太普通,实在是想不起来。而且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四大天王中第五个那种人物,不然自家老娘肯定会说一些相关事迹的。而既然如此的话,似乎也不必多关注。   “若足下无事……”那吕范瞅了眼对方,忍不住吭了一声。   “哦!”公孙珣这才反应过来。“已经为师兄备好了住处,我这就让人带师兄去歇息。”   吕范微微拱手行礼,转身就要朝小套院门口走去,那里已经有一个颇有身份的公孙氏家人带着几个女婢候着了。不过就在此时,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人从身后紧紧攥住了!   “呃……足下何意?”吕范回过头来,着实有些尴尬。   “无他,只是想说师兄长我一岁,直接唤我名公孙珣就行,你我同门之谊,不必如此生分的。”说着,公孙珣赫然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并且第二只手也抓了上去。   话说,人家吕范这都要走了公孙珣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又犯糊涂了——那程秉如何且不提,反正那厮马上就要走了,以礼相待便可;而眼前这个吕范,不管他是不是所谓‘三国名人’,单就眼前而言那也是一位能用得着的人物啊,而且明显对自己有些善意的!   所以怎么能无视人家呢?一定要‘握手言欢’啊!   吕范倒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了,再加上他本来就有跟对方结交的意思……所以,很快就忍着鸡皮疙瘩主动把手搭了上来。   就这样,两人站在卢植下榻的小套院门口,低声笑谈,相互说了好多话,最后公孙珣又亲自送到给对方安排好的住处前,目送对方进房休息,这才行礼离开。   “你来。”走出庭院的距离以后,公孙珣忽然招手示意那领路的家人过来。“刚才天暗,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看错,这吕范吕师兄的鞋子似乎有些陈旧,还磨破了洞?”   “正如少主人所言!”这家人立即点头。“仆也看到了……要不要给他备上一套新衣物?”   “不急,你且去一趟程秉程师兄,也就是之前先睡下那位的住处一趟。”公孙珣示意道。“瞧瞧他的鞋子是新是旧,有没有磨破,再来汇报!”   “喏。”此人赶紧答应。   “少君。”这边家人刚一离开,那边韩当就又过来了。“那个假扮公人的逃犯已经……”   “义公兄且停停。”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今日事情太多,容我一件件来。”   韩当当即束手而立。   过了一会,之前那个家人果然又快步跑来汇报:“少主人,我让一个小婢偷偷进去看了一眼,那边那位程公子鞋子是新的,也没有磨破,而且里面还垫了吸汗的丝绢。”   “我知道了。”公孙珣叹了口气。“看来不是路上磨的,而是这吕师兄自家家里穷困。你再去与我做一件事情!”   “喏!”家人赶紧答应。   “明日带两个伙伴,去这吕师兄的老家汝南一趟。”公孙珣安排道。“主要是打探清楚他家情况。譬如家中资产几何,在世长辈有谁,他在乡中名声如何,可有什么传闻……悄悄的做,不要引人注意,打探完了就速速回来汇报。”   “仆懂了。”家人低头答应,看到公孙珣并未再有吩咐,这才趋步退下。   “义舍立起来以后这边太缺人手。”等人走后公孙珣这才无奈的指着这家人离去的方向对韩当稍微解释了一下。“洛阳本地招来的人,之前在一家大户人家那里做事,后来那家人破败下来,因为看他很有经验,又是本地人,这才被金大姨给买进来当了个管事……虽然懂规矩是不错,但和辽西老人相比还是少了点活气。”   “懂规矩已经不错了。”韩当摇头道,然后赶紧汇报了起来。“少君,那人痛快的很,我们什么都没干他就已经全招了。”   “怎么讲?”   “南阳人,士族出身,姓娄名圭字子伯……”   “这倒是个名人!”公孙珣无语道,相比较于吕范和程秉而言,他对这个娄圭倒是有着明确的印象。   没辙,这娄圭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大的事迹,但谁让他名字里有个圭字呢?谁又让另一个名字里有圭的人整天在自己身旁晃悠呢?   所以说,公孙大娘想起此人也好,公孙珣记住这个名字也罢,纯粹是因为这货名字太好记了!   “少君说的是。”韩当当即点头道。“他在南阳确实是有些名气。”   “呃,不……你且说。”   “我身边有个游侠以前在南阳那边厮混过,也听过他的事情,据说是个挺豪气的人,向来喜欢结交亡命之徒,然后整天跟人说做人就应该率领千军万马如何如何……”   “既喜欢武事,又喜欢结交亡命之徒。”公孙珣若有所思道。“莫非是在这上面出了岔子?不然他一个士族子弟,怎么就变成了逃犯,还伪装成公人逃命呢?”   “正是如此。”韩当答道。“此人喜欢收纳亡命之徒,但不自量力,收的太多太勤快了,以至于南阳郡的官吏也不好再听之任之。后来几次三番的起了冲突,终于惹怒了官府,连他在内给一起拿下,并打为死囚。”   “都成死囚了,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公孙珣稍微来了点兴趣。   “就是靠那身衣服了。”韩当忍不住笑道。“他自己说的,从死牢里钻出来以后并未直接着急逃出去,而是就势在牢房里偷了一件公人放在那里的官服,然后还主动嚷嚷起来,说是犯人逃了,从门口跑了……等官差们出门追击时,他就跟在后面直接大摇大摆的跑了出来。”   “倒也有几分急智。”公孙珣摇头笑道。“那他可说往洛阳跑是要做什么吗?莫非是觉得这灯下最黑,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吗?”   “哦!”韩当赶紧答道。“他自称与顿丘令曹操关系匪浅,是少年相交,虽然曹操不在洛阳城中,但他依旧准备去洛阳城的曹府中暂避。”   “原来如此。”公孙珣幽幽叹道。“他也不怕被执法如山的曹孟德用五色棒给打死!”   “那少君,此人该如何处置?”   “先关着吧。”公孙珣无奈道。“这毕竟是卢师下的命令,等卢师和刘师那边有了说法以后我再去见此人……义公兄,你说这大夏天的,天气怎么忽然就凉起来了?”   韩当欲言又止,却只能低头拱手:“喏!”   ……   “娄圭,字子伯……少有猛志,尝叹息曰:‘男儿居世,会当得数万兵、千匹骑著后耳!’侪辈笑之。后坐藏亡命,被系当死,得逾狱出,捕者追之急,子伯乃变衣服如助捕者,吏不能觉,遂以得出南阳。子伯尝与曹操善,本欲投之,至緱氏,于道左逢太祖,伪作公人相谈甚欢……将走,度太祖终成大事,乃复还谒,自言本末,由是亡命弃家,追随门下。”——《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十三章 颍川论士   卢植和刘宽没有吵起来,这主要是因为当朝光禄勋刘宽刘老爷子摆出了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   “行行行!”   “好好好!”   “你说啥就是啥!”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样子。   至于卢植卢老师的姿态呢,或者可以从另外一件事情上看出点苗头——刘宽刚一来就要公孙珣去拿酒,但是卢植把脸一板,直接拿蝗灾的问题开讲天人感应,搞得刘宽尴尬的不行,只好反过来表态蝗灾结束前自己也不喝酒!   如此态势下的讨论结果毋庸置疑,一切都以卢植说的为准——公孙三兄弟名分不变,两个老师就两个老师,毕竟是卢植有言在先嘛,他不会不认账;但是三兄弟中的公孙珣必须要回到緱氏山,或者说必须要跟着卢植学习古文,而公孙瓒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气运所在,他和公孙越可以跟随刘宽继续留在洛阳。   对于闻达于诸侯而言,洛阳和緱氏的差别大概就像是如今刘宽和卢植官位的差距一样,前者是坐三望二,指不定哪天就直接蹦到了三公的位置,后者则刚刚卸任了太守,身上就一个博士的待遇……就这,任命还没正式下来。   但是公孙珣也想通了,反正也看不到反抗的希望,那既来之则安之好了,最起码緱氏这里还有个义舍能让自己刷刷声望,有个院子让自己晒太阳,有个老师能让自己围着打转,有一大群河北来的纨绔跟着自己一起绕着老师打转……   顺便说一句,公孙越确实是个好孩子,他犹豫再三后竟然选择跟着公孙珣留在了緱氏,这着实让人欣慰。   而卢植回到緱氏山后当然也不只是教书、上课、训熊孩子,他此番回来可是有一件大事要做的,也就是修石经了。所以,卢老师回来的第二天就直接上书朝廷了,奏折简单明了,就是干脆利索的提出要把古文列入‘官学’。   但有意思的是,洛阳那边却展现了一种诡异的态度,无论是被今文派所统治的中枢,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竟然都保持了沉默。   对此,卢植的反应很快,执行力也很强,思索半日之后就决定广发英雄帖了……他需要支援,而古文派的支援如今随处都可以有,毕竟整个关东都是古文派的天下。   而这个行为,倒是让在緱氏山这里气闷的公孙珣忽然抓到了一个机会,他主动请缨,要求和吕范一起去汝南送信——汝南虽然是袁氏的大本营,但是人家四世三公的袁家可不会把家传的《孟氏易》拿出来教别人,所以那边从上到下其实还是古文的天下。   卢植对此倒也没多说什么,大手一挥就允了。   “听说这个颍川文风蔚然,”刚一出轘辕关(洛阳八关,嵩山的少室山和太室山之间)来到颍川郡内,公孙珣就忍耐不住了。“子衡兄久居汝南,与颍川邻郡,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此地的人物风俗?”   所谓子衡兄,也就是吕范了,由于公孙珣的撺掇,此行动身之前卢植刚刚给他加了冠取了字,如今已经唤做吕子衡了。   只见这新鲜出炉的吕子衡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崭新的丝衣,闻言忍不住微微一笑:“珣弟见外了。不过,这颍川名族名士太多,我就怕我们走完这颍川的路都还说不完这些人……”   “那就说些紧要的好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说得细些也无妨,大不了我们走的慢些就是了。”一旁的刘备却难得主动和公孙珣顶起了嘴……这倒不是这熊孩子有意找茬,而是因为卢植太过于严厉,才回来区区几日而已,就已经让刘备这个整天斗鸡走狗的少年心里犯怵了。   而这一次,他几乎是哀求着让公孙珣带着他来的。   “两位兄长不要理他。”落在最后的公孙越把嘴一撇,俨然是懒得和刘备顶上了。“子衡兄说你的就是。”   刘备也把嘴一撇,不过却也没再多嘴。   “说起名族名士,这颍川郡中的头一个要说的自然是那天下楷模李元礼了。”等身后两个年级小的折腾完,吕范这才略显感慨的说了起来。“不过李元礼已经去世多年了,要论现在,无外乎是这么几家的人物,所谓荀、陈、郭、钟……”   公孙珣微微眯起了眼睛。   “荀氏不要多说了,自颍川四长的荀淑开始闻名天下,荀淑八子号称八龙,八龙再往下,这俊逸子弟可不要太多,实在是难以一一列举!”   公孙珣连连点头,什么冰清玉洁荀文若,什么计谋百出荀公达,他心里恐怕比这吕范还清楚,这些可都是真正的顶尖人物,用自己老娘的话说,这俩姓荀的可都是乱世开启后前期前十的谋臣,甚至那荀文若干脆就是张良萧何一般的人物。   “至于陈氏,”吕范继续说道。“这就要说到如今这颍川郡中在世的头一号人物太丘公陈寔了,梁上君子的故事便是太丘公年轻时的事情。而太丘公的几个儿子也都教育的极好,其中长子陈纪与四子陈谌尤其出色,党锢之祸前,父子三人经常同时被征召,所以号称三君……”   吕范娓娓道来,公孙珣却对一个老头子和他两个儿子完全不感兴趣,他现在脑子里想的人物是陈群……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这老头的孙子,也不知道多大了。   “还有郭氏与钟氏,这两家的兴起时间其实和荀、陈两家很近,钟氏的钟皓也是颍川四长之一,而郭氏的郭躬,虽然名声没有其他三家的那三位显耀,但胜在族人枝繁叶茂,也是不可小觑的。”   公孙珣当然知道不可小觑……郭嘉、郭图俩人加一块,再不济也不比钟繇差。   “有劳子衡兄了。”公孙珣听完这些自己早就知道的讯息以后,却终于搬出了自己内心真正想问的问题。“不过我倒是有些疑惑……为何颍川如此多名士?”   “我家就在这颍水下游的细阳,所以这一点我倒是有些心得。”吕范微微一笑,似乎对此问早有预料。   “还请子衡兄指教。”公孙珣恳切道。   “首先一个,乃是私学成风。”吕范如数家珍。“尤其是这些年,党锢之祸牵连颍川太广,很多名士无法出仕,就只能在家办学。当日第一次党锢,李元礼在家办学,常年都有千人追随,而当日如李元礼这样的人物,颍川至少不下五六人,其他的大小私学更是数不胜数……不瞒珣弟,我曾在汝南遇到过从汉中去颍川求学的人,此人走巴蜀,然后顺大江而下,只为能早一日到颍川。汉中人都尚且来颍川求学,更别说青徐兖豫荆扬的人物了。普天之下,如这般去处,大概也就是咱们那位郑师叔所在了。”   公孙珣连连点头,郑玄号称经神,整个关东都有他的弟子,这么比较倒也更显出颍川学风的茂盛了。   “除了私学呢?”公孙珣继续正色问道。“可还有什么说法。”   “还有此地古风。”吕范见到对方认真,也跟着正色起来。“珣弟有所不知,颍川乃先秦故韩地所在。”   “所以呢?”公孙珣不解道。   “所以此地多有申子、韩非子的遗风。”   申子是申不害,乃是法家创始人,韩非子不用说了,是法家集大成者,而这二人都是先秦时代的韩国人。   于是乎,公孙珣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子衡兄的意思是说,此地儒法并举?”   “正是如此!”吕范答道。“此地讲学不比其他地方,入门先学法,然后再通经……之前所说的郭躬、钟皓,其实都是以法学大家著称,他们的家传学问不是别的,乃是律法。就连荀淑与太丘公这两位的经学学问,也讲究一个不寻章摘句,反而以思辨著称。所以,此地名士绝非空谈之辈,一旦出仕,都基本能做到安抚一方。”   公孙珣若有所思。   “而且,法家不仅讲究治术,还讲究权谋。”吕范忽然又失笑道。“所以,这颍川名士又多能趋利避害,延续家族……我说一个事情,珣弟可知道这十常侍的张让家也在颍川?”   “略有耳闻。”   “当年张让父亲死了,整个郡的人都去吊丧,但是所谓名士却只去了一个……你猜是哪一位?”   “肯定不是天下楷模李元礼,否则他就不会死在监狱中了。”   “这是当然……当日去给张让父亲吊丧的乃是这颍川郡中名士执牛耳者,太丘公陈寔。”说到这里,吕范不由略显感慨。“就是这一次,让张让感激涕零到现在。前几年第二次党锢之祸开启,全天下破家灭门的名门望族不知道多少,连李元礼都被拷打致死。但其实,那是李元礼早就是党人中坚的缘故。而这颍川郡中但凡和陈氏有关联的名族,只要你不主动跳出来,那虽然不许做官,但却无一人下狱,更不要说什么破家灭门了。大家都说,这是太丘公的恩德。”   公孙珣也忍不住摇头,但却一言不发……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该夸陈寔先见之明,还是该说他为子孙计不顾个人名望得失,又或者是嘲讽他拿郡中其他名士为垫脚石施恩给一个宦官?   一件事情不能只从一个角度解读的,尤其是你毫无立场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你无论怎么评论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实际上不要说心思多的公孙珣了,就连骑马在旁侧耳倾听的刘备与公孙越二人,几次想张口,却最终都也是无言以对。   “还有荀家。”吕范继续介绍道。“他们的手段更直接一些,这荀氏八龙中的二龙荀绲,其子荀彧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和当日权倾朝野的中常侍唐衡的女儿定了婚姻……”   “荀彧和宦官女儿订了婚?”公孙珣为之愕然。   “没错。”吕范肯定地答道。   “这宦官也有女儿吗?”刘备的关注点总是很有意思。   “或许是侄女收为养女,又或者是先生了女儿再入宫。”公孙珣回头解释道。“就好像我与你说过的曹孟德,他祖父也是大宦官,而他父亲曹嵩其实是被他祖父收养的族侄。”   没错!曹嵩本来就姓曹,跟夏侯什么的没关系!这是公孙珣来到洛阳后的一个意外发现……想想也是,曹腾虽然是个宦官,但人家有亲哥哥的好不好,而且还有三个载于史册的亲侄子,其中一个甚至是曹仁和曹纯的亲爹,你说实在不行让侄子继承爵位也不用收一个外姓人当儿子吧?甚至有可能这曹嵩本来就是曹腾的亲侄子之一!   所以,自家老娘绝对是记错了!   当然,公孙珣不知道的是,他那位老娘倒是没记错,只是穿回来的时候有点早而已。要是再晚上两年等曹操墓穴被考了古,然后人妻曹本人甚至被挫骨扬灰的验了DNA,这才还了夏侯兄弟几千年的冤屈……呃,多扯一句,人家夏侯兄弟真不是什么宗室,只是因为两家多年互为姻亲关系,然后夏侯兄弟又和老曹关系太紧了,这才获得了宗室待遇而已。   教训完刘备,公孙珣又转过头来继续和吕范交流:“不过子衡兄,我倒是好奇,这徐衡在党锢之祸中与士人不共戴天,几乎相互灭族,这荀家却与他结为婚姻,那为何还能保持住名族身份,且被士人接纳呢?”   吕范再度失笑,不过这一次嘴角那里就有些嘲讽味道了:“这就是颍川名士多的第二个缘故了……珣弟可知道,这颍川士族除了权谋法治外,最擅长的就是勾结为朋党了,这可是史书上留名的事情!”   说着,吕范又讲出一件颍川的旧事,不过那已经是前汉时的事情了。   话说,前汉之时,一代名臣赵广汉出任颍川太守,一来到这里就被颍川人吓到了,因为这个地方的士人相互之间的朋党关系实在是太紧密,基本上已经把持了整个郡的运作。赵广汉实在没辙,最后不得已之下,竟然只能用作假这种方式来破局——他自己写了很多假的匿名告密信,然后投给自己的郡府,再让那些侵蚀了官服的朋党故意看到上面内容,然后趁机挑拨离间,说这个告张家的信是李家谁谁谁写的,那个告李家的信又是王家谁谁谁写的……   这么一番折腾,搞得颍川士人之间人人自危,相互猜忌,才算是勉强拆散了颍川的朋党。   “这个也是世家大族常见手段了。”听完之后公孙珣也笑了,但却有些不以为意。“大家相互之间不是门生就是故吏,不是并称就是友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抬高自己的同时却又集体压制别人……天底下哪里不一样?只是颍川这里恐怕更紧密一些罢了。”   “珣弟既然心里清楚我就不多说了。”吕范摇头感慨道。“不过你不晓得,这荀、陈、郭、钟几族的人,哪怕还在幼年就能传出什么劳什子美名,这个号称璞玉那个号称机辩的。而如我这样出身贫寒的单家子,虽然少年就奋发苦读,可若非偶遇了卢师,算是踏入龙门结识了你们,否则怕是连这身丝衣都不可得,何谈名望?”   身后的刘备与公孙越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暗笑。   公孙珣也微微笑道:“颍川虽然多名士,但长辈名声太大,咱们够不着;正当年的又被党锢之祸牵连,不好去沾染;小一辈的还未长成,也不知道良莠……不如快马加鞭赶去汝南,见识一下子衡兄家乡的风物如何?”   谁知道,吕范再度摇头,反而力劝公孙珣趁机去见一见这些人物。按照他的说法,也不要什么太丘公了,只要荀氏八龙中一个夸上一句,那公孙珣的名声立即就会在中原腹地传播开来。   “这样珣弟就不用总是闷闷不乐了。”吕范最后笑道。“扬名嘛,何须洛阳?”   公孙珣尴尬万分,刚要解释,忽然韩当引着几个伴当自岔路赶了上来,他赶紧勒马,趁机躲开了这个话题:“义公兄,如何?”   “比河北还要多见!”韩当在马上摇头道。“夏日间更是不堪入目……”   “两位在说什么?”吕范好奇问道。   “弃婴。”公孙珣平静答道。“咱们还是加紧去汝南送信吧,这颍川名族有机会再说。”   吕范不再多言。   ……   “中常侍唐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转以与彧。父绲慕衡势,为彧娶之。彧为论者所讥。臣松之案:‘唐衡亡于延熹七年,时荀彧始两岁,慕势之言为不然也……昔唐衡杀生在口,威权无二,顺之则六亲以安,忤违则大祸立至。斯诚以存易亡,蒙耻期全之日。昔蒋诩姻于王氏,无损清高之操,绲之此婚,庸何伤乎?’”——《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四章 汝南买士   公孙珣不去见颍川的这些名士名族,其实没这么多说法……说白了,就是此时去见了没用!   那些老的,等到公孙珣开始真正做官的时候估摸着都已经死干净了;   那些正当年的,估计等党锢之祸解开登上高位的时候,这大汉朝也要塌了;   那些小的,不管是尚未束发的荀彧、陈群,还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荀攸,又或者是已经出仕的钟繇、郭图,认识了又怎么样?难道跟他们谈一番天下大势就会把你一个辽西来的土包子奉若上宾吗?人要有自知之明的,在什么位置能拿捏住什么样的人物,心里要有分寸!   这时候去见面,所谓见一面也就是见一面而已,反而耽误时间。   至于说求个评语,然后扬名……这倒不是不行,只是公孙珣实在是不想惹怒整日黑着脸还心里比谁都透亮的卢植卢老师。   让你去汝南送信,你怎么忽然就在颍川跟人‘天下大势’了?   所以说,还是老老实实先去汝南把事办了吧!   而从緱氏到汝南,看似穿州过郡,其实就是横穿了一个颍川郡而已,再加上中原腹地,道路平坦,所以没几日,一行人也就已经来到了汝南郡。   这年头,汝南郡下辖三十七县,户口四十余万,人口两百余万,俨然是中原精华所在。而公孙珣、吕范一行人到了汝南后,也不去吕范家中如何,而是从北到南,按照地理分布往几位古文派大儒、名族,以及赋闲在野的官员家中投递书信,说明情况。而这一番忙活,等到最后去平舆拜谒了现任汝南太守之后,就已经是七八日功夫过去了。   “诸位师弟。”在郡守处得到承诺后,众人甫一出门,吕范便主动拱手。“几位师弟既然来到汝南,即便我吕子衡家徒四壁,也是要尽地主之谊的,不如往我家乡细阳县(今安徽太和)一走?正好此地在颍水下游,咱们返程也可从那边回去。”   “正有此意。”公孙珣倒也不客气。“尊长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做完,确实没理由不往细阳走一趟。”   “正是,正是。”刘备也忙不迭的点头,俨然是不想这么快回到卢植身边。   “既然来了,万万没有不去师兄家中拜访的说法。”公孙越也是干脆的表示了赞同。“家徒四壁又何妨,便是粗酒淡饭,也是礼之所在。”   “既然三位师弟都不嫌弃,那咱们就往细阳走一趟。”吕范当即笑道。“你们三人,还有那位不知道又去哪里存问风俗的韩义公,都是幽州人士,怕是不知道我们细阳的咸水鸭子乃是一绝,我吕子衡就是再穷,莫非还不能请你们吃几只鸭子吗?”   众人哄笑,都嚷嚷着说要去吕范家吃鸭子,然后便在这郡府前打马而走,径直往细阳去了。   从平舆到细阳,直线距离约莫不到两百里,只隔着一条颍河而已。众人也没带多少行礼,又都是青少年,如果不吝惜马力的话,其实一日夜就能到。但实际上,大概是因为之前太过匆忙,未曾好好见识中原风景,所以一行人走的极慢。刘备一路上问东问西不说,公孙珣也时不时的走乡入里的查问风俗,看看这个地方的地理,问问那个地方的民生……到最后,这一路竟然走了足足四日夜!   最让吕范无语的是,明明第三日傍晚都已经过了颍河,肉眼都看到细阳县的城墙了,公孙珣忽然又说要夜宿于颍水侧,以追吊古贤人颍考叔……鬼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得知这颍水是从颍考叔那里得名的,也没见他在颍川追吊!   不过,一行人终究隐隐以公孙珣为首,他要做的事情也实在是没人能拗的过,所以大家也就只好捏着鼻子留在颍水边上的亭舍中住了一晚,顺便好好的在河里洗了个澡。   而等到第二日一早,吕范刚一起床,就立即悉心打扮起来……毕竟离家已经小半年了嘛,而进了县城估计遇到的都是熟人,穿的整洁一点总是好的。不过说是打扮,也就是将自己加冠那天公孙珣所赠送的几件丝袍做个挑选而已。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吕范虽然向来不忌讳谈论自己家中的贫苦,但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又怎么能对这些事情不在意呢?父母早死,兄嫂对自己不好,束发以后就分了家,自己那句家徒四壁真不是假话,恐怕整个家的家当也比不上这一件丝袍的。而此番说是要请这些师弟吃鸭子,但鸭子钱恐怕也得要从这人家送的丝袍上出了!   可怜自己满腹经纶,仪表堂堂,却因为家穷而为乡人所轻,乃至于……反正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到个头!   想着想着,吕范忽然又苦笑着打量起了自己床下的靴子——那公孙珣看起来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物,怎么他的家人却如此粗心?只送自己衣袍、高冠、骏马,却没想着送两双好鞋子与自己,搞得自己竟然要上面穿着丝袍下面穿着打着补丁的靴子回乡,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过,这倒省的自己再想穿哪件丝袍好了……这还用说吗,看看哪一件比较能遮住靴子就穿哪一件啊!   收拾完毕,吕范打开亭舍的大门,却不料正见到公孙珣盛装立于门外,俨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珣弟,这是何意?”此番情形,由不得向来机敏的吕范惊疑不定了起来。   “也是我粗心。”公孙珣负手笑道。“子衡兄难得返乡,岂能不着锦衣煊赫于乡邻?”   言罢,却是有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婢从公孙珣身后闪出,其中一个赫然捧着一件蜀锦袍子!   吕范咽了口口水,赶紧摇头:“这个不行,太贵重了!”   能不贵重吗?这可是蜀锦做的袍子!   要知道,对于如今的这汉室人家而言,有这么一种说法,看某家是不是真的富贵,要看他家中有没有益州的蜀锦、凉州的葡萄酒、交州的珍珠,还有幽州的人参……如果这四件东西备齐全了,那才算是显赫人家!   至于这种莫名其妙的说法是怎么冒出来的,那就得问问垄断了人参这种新兴补品,并且很早就偷偷酿造‘凉州’牌葡萄酒的安利号了。   “子衡兄言重了。”公孙珣不以为然的示意婢女为吕范换衣服。“俗物而已,若能让子衡兄在乡邻面前涨涨面子,那它也算是物尽其用。”   吕范手足无措,只能任由这两个婢女在这亭舍宿房的门口帮自己把蜀锦袍子换上。   “好一个仪表堂堂吕子衡!”等对方换上锦衣,公孙珣忍不住拊掌称赞。“但还差一样东西。”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婢女从身后闪出,手中所捧的乃是一个镶着珍珠的步摇冠!   吕范倒抽了一口气,却也不再反抗……他何尝不想衣锦还乡呢?   就这样,换上蜀锦丝袍和珍珠步摇冠后,吕范茫茫然的就被公孙珣拽到了亭舍的正院中,然后又遇到了牵着一匹白色骏马的刘备!   “珣兄,”刘备兴奋喊道。“高头大马才是男儿本色!不如让子衡兄去骑你这匹神俊白马入城,如何?”   “放屁!”公孙珣走过去劈手夺过了白马的缰绳,却又塞了回去。“对无知乡人而言,坐车才是高位,哪里有骑马的说法?”   吕范闻言不禁失笑,这刘备也忒不懂事了……一行人要有主次,无论如何这公孙珣才是一行人的首脑。他虽然赠送自己锦衣珠冠,但那是他多余的东西!真要是这谁都能动辄把自己喜爱常用的东西赠给别人,那韩信又怎么会被高祖刘邦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给拴的牢牢的呢?   至于所谓的车子比马匹彰显身份,那也是要看什么车什么马的,如公孙珣的这匹白马,你得用几辆车子才能换一匹?   想到这里,吕范四下张望,听这意思是给自己备下了车子,可这亭舍的院子里也没见到什么车子的踪迹啊?   正想着呢,那边公孙珣又拽着吕范的手将对方扯到了亭舍外面,而刚一出门吕范就目瞪口呆了起来。   无他,只见这门前挨着颍水的官道上赫然列着十几辆车子,排的整整齐齐蔚为壮观,有的马拉,有的牛架。而且每一辆车子上面都放置了一个大箱子,车子两边还都有婢女和奴仆。更让人惊愕的是排在最前头的一辆车子,哪怕吕范从未见识过,但一看之下也知道这是一辆宝车,车子的形态、材质、镶嵌、雕刻、涂漆全都是最上档次的那种,甚至站在车边都能闻到上面的熏香味道。   “子衡兄,”公孙珣笑着指着这辆车子解释道。“不瞒你说,我这人不喜欢乘车,一时间也没法作出好车子,不过所幸咱们同门中的甄逸甄大隐那里有一辆难得的宝车,被我想法子给弄来了……你且将就!”   说着,公孙珣直接又推着吕范上车,而可怜吕子衡此时已经晕乎乎的了,半推半就的就上了这贼车。而他站到车上才注意到站在车子另一边的韩当,于是赶紧一笑……他这时哪里还不明白,韩当这几日消失掉根本就是提前来此处为自己准备这些东西呢!   “鞋子怎么回事?”就在此时,另一边的公孙珣却又嚷嚷了起来,俨然是因为吕范站在车上的缘故而注意到了他脚下的鞋子。“我真是糊涂,竟然忘了给子衡兄准备鞋子……速去取一件丝履来!”   履,可以认为是汉代最正式的鞋子,礼仪上甚至明确规定正式场合要穿履,而所谓丝履,其实就是以丝布为鞋面的单层硬麻底鞋子,一般是富贵人家所穿。   “少君。”忙活了一会后,一个略有身份的公孙氏家人跑过来解释。“事情比较急,仓促之间确实没找到丝履,别的鞋子行不行?”   “别的鞋子怎么能行呢?”公孙珣板起脸喝问道。“再去找!找不到就把我的丝履拿来!”   站在车上的吕范想要劝一劝,但张开嘴后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然而,家人带着婢女跑了一圈,却又再度空手回来:“少君,便是少君的丝履也没找到在何处,仆等实在是无能。”   公孙珣闻言微微一怔,然后拎起自己的袍子低头一看,感情他的丝履竟然已经穿在脚上了……这下子可就尴尬了。   吕范再度失笑,这时候他也恢复了少许清明,于是赶紧出言劝道:“随便拿一双鞋来就好。”   话音未落,吕范再度失声,便是一旁的仆人、家人,看热闹的亭长、亭卒,乃至于刘备、韩当都目瞪口呆——原来,公孙珣竟然直接脱下自己的丝履,转过身来就要亲手为吕范换上。   吕范措手不及,两只打着补丁的鞋子就已经被脱下了,他慌不迭的想要拦住对方。但他一个自小家贫的文士,连鸭子都吃不得几只,如何是边塞看着杀人杀猪长大的公孙珣对手?只见公孙珣一只手就牢牢摁住了对方,然后一只膝盖就顶住了对方的双脚,让这吕范完全动弹不得。   这时候,公孙珣才单手操作,慢悠悠的把自己的丝履给对方套了上去!   ……   “太祖总揽英雄,求贤若渴,固成事也!”——《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五章 吕郎固穷!   车队刚一驶入细阳城,就聚拢了大量的围观人员。   “车上的人莫非是城东的吕范吗?”   “这吕范不是说去学经的吗,怎么得了如此富贵回来?难道这什么经这么赚钱?”   “粗鄙之人,你没听过宁馈一经,不受万金吗?经学的事情,你们懂什么?”   “我记得他走前想买个咸水鸭子带给老师都没钱,如今这么多车子,得换多少只鸭子啊?”   “哎,吕范,是吕范吗?”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喊了一声。“我是你邻家的王伯啊,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喊什么?”也算此人倒霉,正好是心情不善的韩当骑马从此处过,闻言直接握着刀瞪起了眼睛,吓得那人直接钻入人群跑了。   这些话语,这些事情,吕范全都听得到看得到,但是他整张脸都是陀红的,宛如醉酒,只能勉强坐在车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哪里知道该如何应付?   “把车上的箱子都打开!”公孙珣忽然挥手示意道。   跟在车边上的女婢听到吩咐后赶紧照做,然后围观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阵的惊叹声!   其实,箱子里根本不是什么宝物,就是最简单直接的铜钱、布匹、陶器等等而已。   而这样的东西,比如说足足两三箱子细麻布,未必就比得上吕范身上那件蜀锦衣服值钱!但是,围观的人中大多是些县中普通平民,他们也不认得什么叫蜀锦啊?就算是觉得好看也不知道值多少钱啊?反而是那成箱子的麻布、铜钱看了让人眼晕目眩,震撼不已!   这下子,所有的乡人都再无疑惑,那吕范是真的发财回来了!而围观和追着车队走的人也愈发的多了!   就这样车队顺着城门处延伸的大道一路前行,来到一个很明显的十字路口时,吕范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前面驾车的车夫,让他往东拐,他家在城东。然而,让吕范慌张不已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周围人声鼎沸的缘故,又或者是这车夫是外地人听不清他的话,总之,车子拐是拐了,但却是朝着西边拐的!   这下子恐怕要出糗了!   于是乎,吕范正襟危坐,瞅准机会低声去喊公孙珣,可公孙珣却置若罔闻;又去喊刘备,刘备也自顾自的骑马走在一旁;再去找公孙越……却惊愕的发现公孙越好像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出现!   是了!   吕范何其聪慧,马上就明白过来这不是走错了,而是公孙珣等人另有安排,公孙越应该也是先入城来做准备了。   可是,往西城走,又是要做什么呢?   就这样,吕范坐在车上,左顾右盼外加心猿意马。不过,当车子驶过了另一处路口时,看着远处一户占地极广的大户人家庭院时,他却是陡然明白了过来……然后,整个人竟然紧张到难以自已。   话说,那户人家姓刘,是县里一等一的大户,光是僮仆就得有两三百的那种,在细阳城中,无论什么出身的县君上任,总是要依仗这家的。不过对于吕范而言,这家人可不仅是县中大户这个程度,更重要的是这家人有个和吕范年龄相当的漂亮女儿!   没错,就是这种狗血了上下五千年,非但以往层出不穷,将来也一定还少不了的经典戏码!   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一位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一个住在西城,一个住在东城,一日城外偶遇,二人隔着一条小河对视了一眼,就再难忘怀……反正要是公孙大娘在这里的话,一定觉得牙都酸倒了。   然而,这却是事实!   大约就是大半年前,因为刘家的大小姐眉目传情,吕范实在是心难自已,左思右想之下,终于忍不住请人去试探。   然而,后面的故事还用说吗?   是,吕范人长得眉清目秀,也是县中公认的才子……但是他是个所谓单家子啊,而且穷到家徒四壁,你是当爹的你同意这婚事?   实际上,那刘家的男主人刘公倒也干脆,直接就对上门试探的人说了,吕范太穷,我闺女不嫁!   然后,这才有吕范的不破不立,他索性扔下自己那个啥都没有的家,然后跟上了正好从这里路过的卢植。   而这些又不是什么保密的事情,所以公孙珣想知道的话自然也能知道。   只是吕范心中依旧忐忑,今日就算是如此……就真的能成吗?   车队一路前行,终于来到了这刘大户的家门口,门口的仆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吕范坐在那种级别的车子上,穿着那种衣服……作为大户人家的仆从,他们可比什么县中百姓懂得更多的一些,是知道一些轻重的,更别说后面跟着那么多乡人了。   正在出神呢,只见车队直接停下,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径直纵马过来,然后也不说话,只是居高临下,趾高气昂的往门内一努嘴而已。   这刘家门口的仆人手忙脚乱,根本不敢抬头多看一眼,直接忙不迭的点头,并飞速回报去了。而不过一会功夫,一位年纪颇大,衣着明显上档次的男人就惊疑不定地迎出门来。   当然了,这时候吕范也好,公孙珣等人也罢,就断然不会拿大了。这边该下马下马,该下车下车,双方在门前行礼完毕,而公孙珣也不说别的,更不解释自己的身份,只说是与吕范同学,随师兄到这里游玩,然后听闻刘公在这细阳城中颇有名望,所以专门请吕范做中人,前来拜会。   这位自称老朽的刘公看看聚集在门前的乡人,又看看吕范这身打扮,再看看眼前这长长的车队,虽然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也只能捏着鼻子将这些人礼礼貌貌的让了进去。然后又叫上了跟来乡人中能上台面的一些人物,又请了左邻右舍的长者,还叫了一些县中官吏,大上午的就开始制备酒菜,并直接在庭院中开宴。   然而,让吕范和这刘公都感到不解也都愈发紧张的是,宴会开始后,公孙珣这个明显是带头的人却全程缄默,更别提说起对方女儿了。反倒是年纪还小的刘备在那里插科打诨,说东道西,从幽州扯到豫州,从涿郡说到洛阳,逼得那刘公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   就这么煎熬了一阵功夫,酒都喝了两巡,忽然间,门口的仆人又仓促的跑了过来,说是本县县君亲自来了!   刘公和吕范愈发惊疑不定,但是来不及多想,众人纷纷避席去迎接这位细阳县君……果然,这位县君居然是和公孙越一起来的,而且一来就直接笑问哪位是海内长者刘文绕的高足?最后干脆拉着公孙珣和公孙越的手进了席。   重新坐定,吕范长出了一口气,那刘公则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二人哪里还不明白,一位极有分量的媒人到了。   “县君!”落座以后相互通了姓名,公孙珣这就干脆了很多,他直接朝着在主位上落座的千石县令拱手行礼。“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县君来的极巧,今日这席间恰好有这么一件美事,等着您成人之美呢!”   “如有美事,不妨说来听听。”县君倒是没想多少,在他看来,只要事情不大,那看在当朝帝师光禄勋刘宽名字的份上,自己都是可以‘成人之美’的。   “县君请看。”公孙珣摊开手掌,往对面吕范那边遥遥一晃。“这位吕范正是我师兄,年方二十,乃是本县良家子。”   吕范哪里还不知道成败就在于此?所以赶紧再度避席行礼。   而县君也捋着胡子微微颔首:“好一个佳士!”   能不佳吗?吕范相貌本来就清秀,如今锦衣丝履,珠冠步摇,还是什么模糊不清的‘师兄’,不佳就怪了!   “县君再看。”公孙珣这次却又把手指向了坐在自己和县君中间的刘公。“本县刘公,家世繁茂,向来是县中柱石……恰有一女,生的是貌美如花,贤淑乡中闻达,而且待字闺中!”   县君当即失笑:“这果然是一件美事!刘公,不如今日我来做媒如何,你看着吕范如此相貌气度,可堪为你家爱女良配啊?”   刘公闻言面色青白不定,竟然也避席行礼,然后才回复道:“不瞒县君,我爱女心切,尚不想让她太早出嫁。”   席间瞬间鸦雀无声,很显然这就是当众回绝了。哪怕是吕范锦衣香车而来,哪怕是被众星捧月而至,哪怕是有县君做媒,这刘公依旧拒绝了。   确实是在意料之外,但也未必不合情理。   这年头,随着大汉朝的中枢沉迷于各种各样的内斗,外戚、宦官、党人你来往我,甚至于好不容易歇一歇,士人内部都还要搞个经学斗争,而下面的豪强势力也就越来越不可制。到了现在,甚至民间已经有了所谓‘宁负两千石,不负豪大家’的谚语。那有些事情,自然可见一斑。   什么意思?就是说这刘公这么不给县君面子,但县君还真就未必就会因为此事和他翻脸,因为治理这个县还需要对方配合呢!   而且再说了,婚姻这种事情外人再怎么尽心尽力,那终究是只能敲边鼓的,捅到天上去,那都是人家两家人的家事,所以这刘大户一句‘爱女心切’任谁都无法反驳。   “刘公。”不等那县君把脸色扭转过来,刘备反而第一个忍耐不住了。“我们来时也打听了,你当日嫌弃我吕师兄,不就是因为他家穷吗?可如今你也看到了门前的车子、财货、僮仆,如今他还穷吗?”   “吕范是什么样的底细我还不知道吗?”这刘公嗤之以鼻。“他一个单家子,又无正经营生,这些财货不过是这位公孙少君赠送的罢了。”   “赠送的便不是财货了吗?”刘备勉力争辩道。“你可知道那辆车子在洛阳也是士子中数一数二的宝车,那身衣服尽是蜀锦所做……”   “我懒得与你一个少年计较。”刘公拱手朝着诸位乡邻说道。“诸位,我直言吧!我三旬以后才有了这个女儿,如今更是已经老朽,恐怕也照看不了她几年,这要是不能托付给一个好人家,我是死不瞑目的。所以,便是诸位说我嫌贫爱富,我也认了!”   这话说的倒也情真意切,县中众人几乎是本能的想要附和。然而,就在此时,那边公孙珣的霍然扶着佩刀起身,动静极大,惊得这些人一起把没说出来的话给咽了回去。   当然,公孙珣没混蛋到当着县君的面把刀架到人脖子上,他只是想获得场面的主动权而已。   “刘公。”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公孙珣这才松开握刀的手,转而走入场中空地,并笑眯眯的拉住了对方的臂弯。“您是长者,这话中意思应该是比较深远的,不过我大概也听懂了一些……你所言的穷,怕是不单指财货二字,对不对?”   这刘公先是瞥了眼对方腰上的刀,又瞅了瞅做的满满腾腾的县中体面人物,然后才认真点了点头:“诚然如此,一时之财难解一世之穷!”   此言一出,不要说众乡人更加认可了起来,便是被驳了面子的县君脸上也转圜了不少。   要知道,刘公这话虽然说得隐晦,但在座的多是聪明人,所以大家马上就从他话里领会到了另一层意思——人家刘家嫌弃的并不只是这吕范家徒四壁,更多的是在嫌弃他的出身低微,嫌弃他没有什么和刘家女儿相匹配的身份。   须知道,这年头,出身和身份是一种包含着道德因素、才能因素,乃至于方方面面的东西。具体来说就是,你出身好、身份高,那就可以被认为是道德水平高,被认为是能力出众,然后就能应该去占据重要的位置,做重要的事情。   而反之……身份低微又意味着什么呢?人家当爹的想把女儿嫁给一个出身好点的人物又有什么不对呢?   于是乎,一时间座中众人纷纷面色变幻不定,大部分人的变化都是趋向于赞同的,如县君,他稍一思索后现在已经微微颔首了;也不是没有愤然的,如刘备和韩当,后者之前一直为公孙珣亲自帮吕范穿鞋的事情感到愤怒,但此时却也不禁有些同仇敌忾的怒气;当然,也有面不改色的……   公孙珣闻言连连摇头:“刘公,我且问你,你说我赠与子衡兄……哦,子衡兄前些日子由我另一位老师,海内名儒卢讳植公加了冠,如今唤做吕子衡了……刘公,你说我赠与子衡兄的财货是一时之财,那我且问你,我为何要赠他这一时之财?”   这刘公和县君一样,听说吕范是被卢植给加了冠,面色上都有些生动的变化,此时被公孙珣问到,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刘公,我问你话呢?”公孙珣提高声调催促了一句。   “我哪里知道这个缘故?”刘公回过神来,却是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公孙少君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我当然清楚。”公孙珣失笑道。“只是刘公你也应当清楚才对。”   话到这里,公孙珣不待刘公说话,直接拉着对方来到宴席桌案中间的空地上,然后朗声朝着在座的那些乡人说了起来:“诸位,你们都是子衡兄的乡人,应当知道,当日子衡兄离家是为了寻访名师学习经传。但你们可知道,当日他听说卢师从汝南经过,为了追上去学习经传,日夜赶路,连鞋子都磨破了吗?诸位觉得这叫什么,这难道不叫好学吗?”   从县君以下,众人纷纷颔首。   “而跟上卢师以后,”公孙珣又拽着这刘公来到一位吏员打扮的人案前继续说道。“卢师却要在九江平叛,军事、政事都很繁忙,所以一直是子衡兄代为处理文书。卢师亲口所言,子衡兄把文书处理的非常漂亮,文章也写的特别通达。诸位,你们把这个叫什么,这难道不叫有才思吗?”   不等这位被看的心里发虚的吏员领头颔首,那边刘备已经知机的开始当‘喊托’了。   “而后来,我们卢师又在九江太守任内得了病,弃官而走。”公孙珣这次又转向了一位年长的老头。“走在半道上听说朝廷要修建石经,又强拖病体改道洛阳。这期间,一直是子衡兄随侍在身旁,亲自照料起居,而且半点怨言都没有。长者以为这叫什么,难道不叫尊师吗?”   这老头连连点头称赞:“尊师是大德!”   “还有,”公孙珣又转到了县君的正座前。“子衡兄到了洛阳以后,身边的同学大多都是像我这种世族子弟。我们这些人平日里做事浮浪,行事奢侈,而子衡兄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带着破洞的靴子跟我们相交,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什么妒忌、艳羡的表情……”   这县君捋着胡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而且刘公。”公孙珣忽然又拽着手里的人转身指向了坐在那里的吕范,并且把声音调高到了极致。“你现在自己来看!从你起身拒绝了县君的说媒以后,子衡兄除了一开始面色有些哀切以外,却一直都正襟危坐,你嘲讽他‘一世之穷’也好,我称赞他德高也罢,表情竟然没有半点动摇……这种气度,再加上他的容貌、才学、德行,难道你觉得这种人会穷一辈子吗?!”   刘公神驰心摇,竟然喏喏张不开口。   “刘公。”公孙珣无奈催促道。“子曰:‘君子固穷’,说的是君子安贫守道,可能做到守道之人,难道真会贫一辈子吗?你真觉得眼前的这位吕子衡会‘固一世之穷’吗?”   吕范面无表情,抿嘴不言,而县君、刘备、公孙越、韩当,乃至众乡人却都若有所思。   但是,刘公虽然神色变幻不定,却也一直不愿开口。   “还有屋内那位!”无奈之下,公孙珣干脆松开手放过了刘公,却又转过身来朝着县君身后的一处房间大声喊了起来。“我知道是刘公的爱女在那里偷听。既然你父亲不愿作答,那我今日冒昧,且替子衡兄问上你一句,莫非刘氏的女公子也觉得,坐在这里的吕子衡将来会穷困一辈子吗?”   吕范终于神色大变,惊惶的看向了那处房屋,而庭院里也再度鸦雀无声,就连县君都惊愕的回过了头去。   “吕郎如此才德,又怎么会穷困一辈子呢?”一个清脆的女声不假思索地从那边房屋中响起。“父亲,不止是这位公孙少君要问你,我也想问你,吕郎今日固然穷困不堪,莫非将来会一直穷下去吗?”   随着这位当事人言辞恳切的质问,满庭乡人俱皆无语……确实,这吕范今天确实身份低微,可像他这种人物,难道会一直低微下去吗?   公孙珣也是略显惊愕的看着那处房间,考虑到房内那位敢和穷小子吕范眉目传情,还敢装成送菜丫鬟明目张胆跑到这边来偷听,公孙珣也不得不承认……吕范怕是真走了大运道了!   回过头来,此言既出,众人齐齐无言,但却都将目光回转到刘公身上。   而刘公神色连连变幻,却终于还是一声长叹,然后弯下腰朝着县君和公孙珣各自行了一礼:“若非是县君和公孙少君,今日老朽怕是险些要失掉一位乘龙快婿了!”   县君抚掌大笑,然后举杯而起:“我就知道,今天会有美事佳成!来,诸位且起身饮胜,以贺刘公得一‘固穷’之婿!”   众人轰然起身。   就这样,宴席再开,而吕范这次终于也不再矜持,到了下午宴席散开以后,他俨然大醉而归,最后干脆是公孙越和刘备扶着他进入了刘府对面的一处宽绰宅院中——不用说了,这又是公孙珣备下的手笔。   吕范的兄嫂就候在院中,见到吕范回来,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还有神智,连连上前恭贺。而吕范只是醉意朦胧的笑笑,并大着舌头说了几句自己还要求学,要兄嫂收好车上的财货、僮仆,然后看好家之类的话,惹得兄嫂二人眉开眼笑……然后,他忽然又嚷嚷着要见公孙珣。   众人只当是醉话,也没理他,只是将他安顿在房内榻上便出去了,但是,不一会功夫,这公孙珣竟然真的推门进来了。   “我就知道子衡兄没醉!”公孙珣看着坐在床榻边上的吕范笑道。   “我是真醉了。”吕范也笑道。“而且是身心俱醉……只是,如果今日不能与公孙少君你当面一谈,我是根本不敢躺下的!少君能关上门吗?”   公孙珣当即失笑,然后返身关门。   “我醉意太过,动弹不得。”吕范招手道。“少君且过来坐。”   公孙珣依言而行,走过来与对方同床而坐。   “公孙少君啊公孙少君……”吕范大着舌头拉住了公孙珣的手。“你今天给我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又是车又是房,又是财又是货,莫非是想用这些东西买我吗?”   公孙珣闻言再度失笑:“子衡兄以为呢?”   “我以为,这些财货不值一提。”吕范握住对方的手,却忽然变色冷笑。“今日可是你自己说的,这吕子衡难道会穷一辈子吗?这些财货,你不给我,我将来就挣不了吗?”   公孙珣脸上一抽,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个丝履的事情。”吕范又略显嘲讽的低头指了指脚下。“我那双破鞋,从义舍中相逢算起,足足在你面前穿了大半个月。而你公孙少君既能细心到打听出我和刘家的事情,也能细心到发现我那未婚妻偷听的踪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一直在穿一双破鞋呢?可你非但不说,还在我加冠时只送我衣冠,不送鞋履……这么多作为,难道不是为了今日的‘脱履履之’而刻意做的准备吗?公孙少君啊,你还是太年轻,总把别人想的太蠢!”   公孙珣尴尬万分,只能强笑道:“看来是我小觑了子衡兄,这价码出的太低了!”   吕范闻言哈哈大笑,而等到他笑完后这才点了点头:“确实是低了,我直说吧,这点财货与那场脱履履之的戏码,还不足以买我这个‘固穷’的吕郎!”   公孙珣愈发尴尬……他终究是个未加冠的年轻人,就算是平日里养的气度能够强撑着他不脸红,但心里其实已经想赶紧逃跑了,只是双手却一直被对方抓着,这才不得已继续干坐罢了。   然而,就在场面难堪到了极点之时,这吕范却忽然又主动松开了手,然后强行扶着床榻站起身来……然后,先是举手加额如揖礼,勉力弯腰——这叫鞠躬;然后直身,双膝同时着地,缓缓下拜,手掌着地,额头贴手掌上——这叫拜;然后直起上身,同时手聚到了齐眉的地步——这叫兴!   而这么一套动作下来,就是汉礼中最正式最庄重的正规拜礼了,属于极度庄重场合下的正式礼仪动作。   所以,这反转……坐在榻上的公孙珣目瞪口呆,且惊且疑,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少君!”勉力行过这套拜礼后,醉意明显的吕范也不等对方有所回复,就兀自扶着床沿坐了回去,正是下午,窗纸处有阳光射入,只见着起身后的这吕范双目赫然已经通红。“那些财货,这双丝履,确实不足以买我。可要是再加上今日在我那岳丈的院中,少君当着我们县中上下替我问的那两句话……却足以买下今日的吕子衡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少君如此知我,我吕范唯一能做的,便是认少君为主,以供驱驰了!”   大起大落不说,待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公孙珣更是愕然无言!   要知道,他只是觉得此人随侍在卢植身边,为人既机敏又通达,所以想收此人为己用,这样的话,自己在给了自己巨大压力的卢植面前也能过得舒坦点……还真没想过什么让对方认主!须知道,之前韩当乃是和他同生入死过一遭的人,还是同乡,还是一个社会地位低微的武夫。就这,也不过是跟着自己做了个半主半从关系的宾客而已。   而这吕范,虽然也是寒家子,但无论如何也是卢植的一个记名弟子,是有士人身份的。怎么就要直接行正式礼节,认自己一个未加冠的士子为主呢?   “少君不必疑虑,”吕范扶着床榻,坦然说道。“我吕范今日认主,并非是自我下贱,恰恰相反,乃是为了自己的富贵!不瞒少君,我看中了你的前途……虽然此时少君你才具未成,手段也有所欠缺,但你出身好,家中豪富,又有刘宽、卢师这样的人脉,更重要的是你能知人纳士……少君,你能看出来我吕范一个家徒四壁的单家子不会‘固穷’,我难道就看不出来你会飞黄腾达吗?我那岳父左思右想后都知道要往后看,我难道连他的眼光和气魄都没有吗?我吕子衡所求的,正是附在您的骥尾之上,以此为手段,不再‘固穷’罢了!”   公孙珣面色微变,良久方才开口:“既如此,此事断不可以让卢师知道。”   “这是自然。”吕范失笑道。“老师断不许自己门下出这种事情,不然我又怎么会关上门在这里偷偷行礼呢?明日出了门,回到緱氏山,你我依旧是师兄弟,请少君依旧喊我子衡兄,我依旧叫你珣弟……但等到你学有所成,不管是回转辽西,还是去什么地方,我吕范一定鞍前马后,追随到底!”   公孙珣终于缓缓点头:“善!”   ……   “吕范,字子衡,汝南细阳人也,有容观姿貌,与燕太祖同学于卢植。邑人刘氏,家富女美,范求之。女父嫌,欲勿与。时太祖在身侧,乃排众问曰:‘君子固穷,然刘公观子衡兄固一世穷乎?’女父莫能答。其女刘氏立于壁后,复问曰:‘吕郎固穷也,然固久穷乎?’女父前后难当,乃叹,遂约为婚姻。后县中传唱:‘吕郎固穷也,吕郎固穷乎?’遂为美谈。”——《旧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第十六章 虚惊   七月盛暑,天气燥热。   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洛阳东南郊官道上,如今竟然一片萧瑟。   这倒不是说路上的达官贵人少了,而是说仅靠达官贵人是支撑不起‘热闹’二字的。须知道,这是个农业社会,所以哪怕是京师洛阳郊外,如果路边的良田里没有农人劳作,如果路上没有穿着朴素的农妇端着瓦罐去送饭,那也一定会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如果说,目中所及的所有农民都只能枯坐在光秃秃的树下唉声叹气,那就不只是不对劲的问题了。   “蝗灾啊!”不要说其他人,就连刚刚订婚的吕范也是连连摇头。“幸亏是在洛阳。”   “子衡兄这话怎么讲?”一旁的刘备茫然不解。“不管哪里有蝗灾都不好吧?我还记得前些年,河北先是大旱,然后又大蝗。那个场景,我虽然年幼,但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的……你们不晓得,我们家门口有个大桑树,根本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树,一夜之间就被啃得干干净净……”   “然后呢?”吕范追问道。“桑树被啃净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那桑树又长出新芽,并活了下来!”刘备感慨道。“我们乡人都说,那棵长在我家门前的桑树有神异,高五丈不说,枝叶繁盛的时候,远远望去如同车盖一般……”   “我不是问你桑树。”吕范无语至极。“是问你蝗灾之后可有盗匪?可有流民?可有大户侵夺中产之家?可有民变?”   刘备面露茫然。   “他那时才多大?”公孙越失笑道。“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越兄也不比我大多少!”刘备愤然反讽道。“我不记得你就记得了吗?”   “我自然记得。”公孙越昂然答道。“你出身小门小户,我却是出自公孙氏。我还记得那次还只是前一年大旱时,族中就在婶娘的力劝之下兴修沟渠,引滦水浇灌令支左右田地,使得当年仍有不少收获。而等到第二年蝗灾,我们本地并没有起蝗虫,倒是从右北平那边飞过来一群,然后又是我婶娘告诫了族中,最后族中引人列队扑杀,甚至还教人食蝗……”   “食蝗?”刘备面露骇然。   “我也记得此事!”韩当也突然插嘴。“当日令支城中,每家都分了好几斤蝗虫,虽然只吃了几日,但那味道确实难忘……不过,食蝗总比食人强,好像就是在吃蝗虫的时候,听人讲到你们涿郡,据说你们那里已经有饥民开始食人了,然后又过了两月,到了秋季,渔阳那里又有返乡失地的流民造反,郡中还发援军讨伐。”   “这便是我那‘幸亏’的意思了。”吕范趁势摇头道。“令支那边乃是珣弟他们公孙氏根基所在,所以公孙家断不会坐视令支受灾,而其他地方就不一定如此走运了,这就有了流民、盗贼、人食人,甚至兵灾。”   “我懂子衡兄的意思了。”刘备看着四周情形,骑在马上叹气道。“这河南毕竟是天子脚下,且不说天子不会坐视京城受灾,就是洛阳周围的达官贵人也断然不许自家庄园周边生乱的,所以这些灾民虽然少了一季收成,却不至于饿死……这确实比其他地方‘幸亏’的多。”   “而且还有地形阻隔。”吕范继续解释道。“毕竟这周围北有黄河南有嵩山的,蝗虫十之八九会被锁死在这河南尹境内。要真是从河北、中原闹起来,怕又是一场大灾!”   这话确实有道理,所以众人也纷纷颔首。   而就在众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不自觉中来到緱氏山下的时候,路口处,几名候在这里的公孙氏仆从却飞速迎了上来,然后拦住了几人。   原来,数日前卢植就从山上下来了,并住进了山脚下公孙兄弟的别院里……具体来说就是公孙瓒走后空出的那个院子里,然后时不时的讲学也放在了那里。   而仆从们等在这里其实也是卢植有所吩咐,说是让公孙珣这些人回来后直接去别院中找他!   “老师竟然住到山下了吗?”一直没开口的公孙珣微微皱了下眉头,说实话,他心里是真的不想和卢植朝夕相处,因为这人实在是让他心里犯怵。   吕范轻瞥了公孙珣一眼,赶紧不动声色的提醒了一句:“师长能够在身边时时赐教,是件好事。”   公孙珣当即正色:“正是如此,我们赶紧去吧,不要让卢师久等。”   不过,卢植见了几个弟子后,倒没说别的,只是细细的问了汝南那边一众大儒高官的反应,而听说所有接到书信的人都态度坚定后,就直接让众人休息去了。而他自己,则正式宣布要借公孙瓒的这个小套院沐浴更衣斋戒三日,然后再度上书!   公孙珣其实是有心想问问对方蝗灾这个话题的,但终究是有些胆怯,只好闷闷的退了出来。   然而,这种气闷并未持续太久,才到了第二日傍晚,一个好消息就陡然传来——贾超回来了!   话说,贾超是被公孙珣派回家送信的。   毕竟嘛,上次卢植回京的消息刚一传过来,公孙珣就得知了自己兄弟三人无意间陷入到了今文古文的争端中,情急之下,他就忍不住向自己那位号称后知一千八百年的老娘发出了求救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对方这熹平石经的事情还有没有印象,是个什么结果?然后古今文的斗争最终又是谁胜谁负,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还有这刘宽和卢植的之间,自己这个小不点又该如何自处?   无论如何,您老人家都不能看着自己儿子在洛阳‘闭门苦读’……读读读,读个博士出来,那像什么样子?   当然了,这年头交通水平太差,而且这卢植来的太快太猛,下午公孙珣才回到这边把信写完,然后让贾超带人往辽西飞速送去,到了傍晚,人家卢老师就直接在对面的义舍里把木碗给拍在了桌子上。   再然后,第二天人家就把刘宽叫来签订了不平等条约。   这么看来,如何在刘宽和卢植之间自处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需要答案了。但是,自家老娘毕竟掌握着‘真理’,她的信肯定会有价值的……再说了,离家这么久,亲娘来信了,就算是说两句废话那也是让人高兴的啊!   所以,躺在自己小院中吹风的公孙珣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让贾超进来了。   书信是写在丝帛上的,然后装在裹有石灰夹层的锦袋里,据说能防止上面的墨迹因为受潮而散开……不用说,这个什么‘锦囊妙策’又是公孙大娘的‘发明’,她的发明总是很多。   不过,信既然已经拿到了手,那从躺椅上坐起身来的公孙珣反而不急了:“你且起来,母亲可有什么话交代我吗?”   “主母并没有什么叮嘱。”贾超直起身后答道。“她说自己要讲的都在这信上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点点头。“那你此行可有什么见闻吗?”   “别的倒也没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来时路过在下家乡钜鹿时听到的,我觉得少君或许会想听一听。”   “钜鹿……”公孙珣眼皮一跳。“总不会是赵忠的族侄还魂了吧?”   “不是此事。”贾超连连摇头,然后正色答道。“是那太平道忽然造反了!”   公孙珣目瞪口呆,然后回过神后却又觉得自己心口处扑通扑通乱跳,脑门处更是突突地热了起来,最后竟然一个不稳直接翻倒在了身后的摇椅上。   旁边打扇子的三韩婢女,远远站在院子门口的徒附,还有眼前的贾超,几乎全都手忙脚乱的来扶……却又被公孙珣给呵斥开了:   “没事!天热,有点暑气而已,都离我远点,让我躺着透透风!”   众人赶紧各自归位。   “这……这太平道……”公孙珣躺在椅子上看着天,抓着自家老娘的锦囊,只觉自己满头大汗外加口干舌燥。“这太平道怎么就反了呢?”   “这就是此事让人惊疑之处。”贾超小心答道。“这太平道平日间在冀州名望很高,不仅百姓信服,那教主张角……”   “咳……咳咳……你继续说,认真说!”   “那教主张角也是我们钜鹿的名士。”贾超偷瞥了对方一眼,看到对方确实没事后这才敢继续说下去。“他一直被认为很有德行,而且交游广阔,据说和朝廷大员,海内名儒都是有所来往的……所以,这次他突然造反,实在是让整个河北都觉的莫名其妙。”   躺在那里的公孙珣点了点头……这点他是信得,因为整个大汉朝,道家其实是正统学术,甚至也被认为是一种经学,而如果非要说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反而是如今朝廷的官学,也就是儒家今文经传里面,谶纬之说格外泛滥!   所以这个张角在世人的眼里,与其说是什么方士,倒不如说是一个偏门的经学家才对。这种人突然造反,还真有点奇怪。   “怎么不说了?”公孙珣这边想着,却不料那贾超已经闭嘴了。   “还要说什么?”贾超茫然不解。“就是这张角领着太平道反了,大家都觉的奇怪,我也觉得应该要跟少君说一说才对……”   “反了之后呢?”公孙珣无语的扭过头来质问道。“鼓动了多少人马,打下了几座城池,又有多少人呼应?你是钜鹿本地人,此行又恰好路过钜鹿,总是知道些吧?”   “请少君恕罪,”贾超一脸为难。“这我实在是不知道,因为这太平道造反都是四月间的事情了,而且据说不到三日就被郡守拿下了,而如今那张角都因为大赦又回到钜鹿重新传教了。我……不过……我不过是路上忍不住回家了一趟,听我家兄长说了一下而已。而且听我家兄长说,如今这太平道重新改了传教的方式,要立什么‘方’,然后还派出了八名得意弟子,要在全国一起立‘方’传教,好像要立足三十六个‘方’什么的……想来那张教主也是一时糊涂,这是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吧?”   公孙珣再度目瞪口呆,然后旋即无语……感情人家是在积累经验呢,又或者后来之所以能成大事就是因为有这次的教训,那自己在这里瞎操什么心呢?!   一念至此,他呼啦一下,竟然又神清气爽的坐了起来。   ……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燕武兵法》·心术篇 第十七章 七月来信   “老师可曾安歇?”夜间,费了好长时间与精力才读完并消化掉母亲书信的公孙珣来到了卢植所住的套院中,然后小心翼翼的敲响了还在亮着灯的卧房大门。“学生有事情想请教。”   “进来吧。”卢植的声音依旧干脆到让人生畏的地步。   推开门进来,公孙珣先是重新关门,然后才朝着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卢植鞠躬行礼,而等他抬起头时才发现,对方竟然也在灯下读着一张写满了字的丝帛。   当然,这也正常,最近这位卢老师不就是一直忙着呼朋唤友吗?恐怕每天都要看不知道多少这样的书信。   “不必拘礼,随便坐吧?”卢植将手中的丝帛折叠起来,然后放到了床头上的一个盒子里……果然,箱子里面这样的丝帛竟然是成摞的,而且也放了石灰包去潮,可见这位海内名儒交游之广阔。   “不瞒老师。”公孙珣起身后坐到了旧式床榻对面的一个小几凳上,这种家具组合估计也就是这里才能见到。“我母亲刚刚从辽西捎来一封家书。”   “哦?”卢植稍微表达了一丝关注。“不知道家乡近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种关注是非常正常的,毕竟这年头的通讯水平太低,所以分隔两地时对任何能获取信息的途径都比较重视。   “是这样的。”公孙珣正色道。“家母在信中说道,自从去年年底鲜卑寇边连续遭遇反击以后,双方摩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日益严重。且因为我家中有安利号的缘故,母亲说她能切身感觉到,这次的紧张与对立恐怕不止于一州一郡,就不知道会不会有大的战事发生……”   “令堂所想恐怕是对的。”哪怕是坐在床上,卢植身形笔直。“再过两年,大汉与鲜卑怕是免不了一场大兵灾了。”   “敢问卢师这是为何呢?”公孙珣认真请教道。“只是因为那两战引发的余波吗?”   “当然不是。”卢植稍微顿了一下,然后才解释道。“从国势上来说,大汉立国数百年,带甲百万,四夷宾服,堪称巍然巨物。而鲜卑虽然不过初兴二十年,但却也有万里国疆,十万控弦之士。所谓一旧一新,两强并立,新兴者必然要挑战旧者,以图霸权。而从两国主政者来看,檀石槐虽然只是一介鲜卑野人,可自他起兵以来,凡二十年,北驱丁零,南压匈奴,东镇扶余,西进乌苏,一统鲜卑,建制称国,自先帝时起就是天下间公认的枭雄人物,先帝去世后,其威名更是无人可制,以至于我大汉边疆万里,却多是被鲜卑人压着打!而另一边,今上登基八年,已然加冠成年……”   卢植的话适时的停了下来,但公孙珣却已经连连点头,对方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也很透彻了——从国家政权角度来看,新生的鲜卑想要继续获取发展空间的话,必须也只能不断的挑战大汉;而从双方主政者角度来看,却是恰恰相反,因为刚刚亲政不久的大汉皇帝想要获得权威的话,似乎没有一个目标比鲜卑和檀石槐更有效率。   两两相加,再加上底层的摩擦已经持续了十余年,边郡也好,鲜卑各部落也好,恐怕都积攒了不少仇恨与怒火。   那么这一仗,其实也就是等个契机了。   不过,这只公孙珣今晚的第一个问题。   “还有一事。”公孙珣双手扶膝,微微躬身道。   “讲来。”卢植依旧干脆。   “老师,”公孙珣直起身子认真问道。“今文古文之争延续近三百年,前一百余年倒也罢了,这后一百余年,古文兼容包蓄日渐做大,今文却抱残守缺愈发不堪,这些事情人尽皆知,可为什么三百年间古文却始终不能成为主流官学呢?甚至想在其中取得一席之地都难!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卢植眯起眼睛,目视自己的这个学生良久,这才开口道:“你觉得是什么缘故?”   “我一开始觉得是今文派中的公羊学说太过强横,以大一统思想与天人感应之说压服住了整个古文派。”公孙珣坦诚答道。“但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年古文派兼容包蓄,已经主动的吸收了这些东西。而既然如此的话,仅凭周公地位高低、《春秋》是否为元经这些争议,恐怕是拦不住古文派的。换言之,拦住古文派绝非是学术……”   “那是什么呢?”卢植不以为意的问道。   “自然是人了。”公孙珣昂首答道。“我朝世族多以经学传家,而一旦家族发迹则世代为官,如袁家四世三公,杨家三世三公就不再多说了。便是朝中其他超品大员,又有哪个不是家传的今文经传呢?如河南尹朱野,家中四代名臣,他曾祖父朱晖起于乱世,靠的是个人德行与才能坐到了总揽朝政的尚书令,但是朱野的祖父朱颉就已经开始修习儒术了,敢问老师,约百余年前,当初尚书令之子修儒的话,他修的难道会是古文吗?若是古文,何以代代相传为宛洛巨族?老师,我的意思是说,这王莽事败,乾坤重整,距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作为官学的今文怕是已经和朝廷中枢的世族纠缠成一体了。”   卢植默不作声。   “甚至还有我另外那位老师刘师,”公孙珣看到对方并不反驳,语速也不禁加快了些。“我不是要背后议论尊长,而是因为之前这些日子常在他身旁,所以从他身上说起更清楚些……卢师,如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那刘师迟早要位列三公。为什么呢?一来自然是家世,他祖上就以家传的《韩诗》做过三公之位;二来,还不是因为他本人做过帝师?可说到帝师,当日朝廷为陛下选拔三位帝师时,如果不从中枢世家中选,难道还能从在野的古文派大儒中选?老师,古文今文之争,非在学术,实在是朝廷高位之争,您一定要慎重!”   “可我并未有斥退今文的想法。”卢植表情淡然,但俨然已经认可公孙珣的说法。“我所上书的,只是求将古文列为官学而已,或者说,只是为古文求一席之地罢了。再说了,如今古文大势所趋,想来朝廷诸公也不会宥于出身而无视吧?”   “恕学生无礼。”公孙珣鼓起勇气继续道。“老师如此想法,无异于掩耳盗铃罢了!对这些宛洛今文世家而言,高官显位乃是家族延续的依仗,就算是半个也不舍的让出去的,何况是朝着大半个关东的人才开口子?”   “如果照你所言。”卢植正色反问道。“朝廷中枢诸公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那我一个古文派名儒,怎么就被征召为了博士呢?”   “老师。”公孙珣忽然忍不住笑了。“敢问您是为何,又是何时被征召入朝的?”   “我是在建宁元年,也就是今上登基那年上书大将军窦武,劝他不要滥爵,因而为朝廷诸公所知的。”卢植不假颜色地答道。“至于被征召为博士,则是建宁二年的事情了……”   “而这中间恰好发生了九月政变,大将军窦武被杀,宦官独大!”公孙珣毫不客气的接口道。“我在洛阳与本地士人交游时,听他们讲过,当时宛洛之间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接着二次党锢,大狱兴起,又人人自危!老师,当时朝廷诸公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又哪里还会想什么官位?这时候他们想起在地方上势力强大的古文派大儒,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缺少替他们顶刀子的人!此时做个样子,临时拉拢一下又何妨?再说了,老师出身涿郡范阳,与当今圣上出身的河间国相距不过数十里,勉强算是陛下乡人,把老师召入朝廷,陛下想来也会高兴的,宦官们既不好拦,也不好下手……所谓一举多得,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卢植面无表情的质问了一句。   “如今圣上已经亲政,”公孙珣此时已经鼓足了勇气,所以完全无视掉了对方的态度。“宦官与士人之间的局势也已经算是勉强稳定,那朝廷诸公恐怕就用不到老师和山东河北的诸位了吧?既然用不到了,又怎么会愿意继续施舍官位呢?”   “朝廷中枢的诸公……在你眼里都是这种人吗?”卢植的表情依旧很淡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儒都有这种养气的水平。“将中枢外的人物当成防雨的蓑衣,雨来时穿在身上,天晴时就扔在满是蛛网的杂物堆中?”   公孙珣默然不语……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已经说完了。   “这也是你母亲在信中教你的?”卢植忽然又问道。   “是,”公孙珣低头答道。“之前听说古今文之争后,心中有惑,所以曾给母亲写信询问,她……”   “她这是妇人与商人之陋见!”卢植忽然变色道。“妇人所想,总是觉得人心诡谲;商人所思,总是利益使然;而她却不曾有半点想过,这世间还有圣人的微言大义,还有浩然正气!公孙珣,你要记得,朝廷诸公,也会心存社稷的!”   公孙珣为之愕然,旋即又有些愤然。   “我言语有些不当,你且自去吧!”卢植大概也意识到不应该当着人家当儿子的面批判当娘的,只好无奈的摆摆手。“不过上书请立古文为官学的事情你也不要再提了,我决心已下,后日一早就要再度正式上书。”   公孙珣深呼吸了数次,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站起来躬身一礼,转身准备离去。   而就在此时,身后卢植忽然又说道:“不拘君父、义理,心中须有所畏惧才是……”   声音低沉,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教训自己,但公孙珣只假装对方是自言自语,直接拉开门就离开了。   屋外天气浮热,正值午夜,公孙珣立于院中,往头上看去,只见一条银河横亘于头顶,竟然将院顶分为两块……盯着满天繁星,一时间,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心境到底如何?是高兴还是愤怒,是忧虑还是释然?恍惚间,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年幼时母亲指着天上星星给自己讲的那些有趣故事……   就这样,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但公孙珣回过神以后却依然没有回自己的套院中睡下,反而是转身朝吕范的住处去了。   吕范当然早已经睡下,但是听到公孙珣叫门后却依旧起身相迎,两人也没有点什么灯火,就直接关上门一起坐到了床榻上,然后摸黑说起了话来。   “卢师是何等人物?”吕范微微沉吟道。“珣弟这个问题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我虽然跟他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却也很难说的清楚。”   “这是为何?”   “大概是因为他总是出人意料吧?”黑夜中的吕范幽幽答道。“一开始天下人都以为他只是个‘海内名儒’,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从汝南跟过去求学;可是,我与那程秉跟着他到了九江以后才知道,他竟然还会理民,还会打仗,堪称文武齐备;等到了熹平石经的事情闹出来以后,我在他身边处理文案,亲眼所见他将朝廷、陛下玩弄于股掌之中,愣是在数日内就从太守的任内从容脱身,然后以如此大摇大摆的回到洛阳,这手权谋之术,也是让人佩服……”   “这也是我所惊惧的。”公孙珣也叹了口气。“这位卢师给人的感觉好像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经学、军政、权谋……再加上那日在对面义舍中的察微知著,实在是让我胆战心惊。”   “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一下珣弟。”吕范不解道。“卢师本人才能卓著,难道不算是好事吗?你又为何要惊惧呢?”   “子衡兄。”公孙珣在黑夜中摇了下头,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到。“你说我来洛阳是干吗来了?”   “这如何还要再问我?”吕范失笑道。“当然是求学来了……不过,除了少数心存理想的大儒之外,这天下人求学,其实只为做官罢了。就算是我当日在汝南追随卢师,也想的是跟着他熬过两年,等时间差不多,就挂着卢师弟子的名号回细阳县做个县吏,然后方便我再去求亲罢了。”   “我就是欣赏子衡兄的这份坦荡。”公孙珣也忍不住笑了。“我来洛阳求学当然也是为了做官,只是我出身又好些,等到加冠以后,再做官无论如何也要从朝廷命官起步。而既然要做朝廷命官,那我就必须要在洛阳中枢之地建立人脉,传扬名气……不然以后我在边郡,人家在中枢,相隔万里,凭什么给我升官?而卢公呢,虽然是我一开始认下的老师,但他此次回来却反而无意间阻了我的路。”   “这倒也是。”吕范一想就通。“但是师命如山啊,他与那刘宽既然做了约定,你恐怕就只能呆在这緱氏山苦读了。”   “所以我才会惊惧啊。”公孙珣再度叹道。“他一言就能让我的半年辛苦付诸东流,而我却丝毫不敢违逆……我母亲今日来信,信中直言我这是自幼无法无天惯了,所以才会对一个压在自己头上,还能对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惊吓过度……想来也是有道理的。”   “尊亲这话确实直指人心。”吕范点头认可道。“而且卢师现在还和你朝夕相处,这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可是,我母亲信上却还说,说这卢师其实未必可怖,只是我内心作祟罢了,还说我要是想有所施为,尽管无视他就行……子衡兄,你说这又是何意啊?”   “这……”吕范若有所思道。“莫非是指卢师终究是道德人物,可以欺之以方?说到底,再有才能,终究还是脱不了‘海内名儒’这四个字的桎梏?”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幽幽答道。“所以,我刚刚去了卢师房内试探,一番对谈后,也是觉得他这人虽然心里明白,手段也有,但又总是拘于道德法理,未必就如我想的那般可怕……”   “所以,少君是要做什么‘施为’了?”吕范恍然大悟。“要我帮什么忙吗?”   “确实需要子衡兄的协助,不过暂时还不用动,且看看局势是否如我所想。”说着,公孙珣却是下床来用脚摸索到了自己的木屐。“便是局势如我所料,也要多方联络才行……”   “少君。”黑夜中,吕范忽然抓住了公孙珣的手。“你要做事,我无话可说,也一定会尽力协助,但有一事你一定要谨记!”   “子衡兄且说。”   “不可小觑了天下人!”吕范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了。”公孙珣微微点头道。“只是我意已决……子衡兄先睡吧,过几日等我消息。”   ……   “臣少从通儒故南郡太守马融受古学,颇知今之《礼记》特多回冗。臣前以《周礼》诸经,发起秕谬,敢率愚浅,为之解诂,而家乏,无力供缮写上。原得将能书生二人,共诣东观,就官财粮,专心研精,合《尚书》章句,考《礼记》失得,庶裁定圣典,刊正碑文。古文科斗,近于为实,而厌抑流俗,降在小学,中兴以来,通儒达士班固、贾逵、郑兴父子,并敦悦之。今《毛诗》、《左氏》、《周礼》诸古文各有传记,其与《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为立官学,以助后来,以广圣意。”——《请立古文官学表》·卢植·熹平四年七月 第十八章 邀请   “不用你来,我自己穿。”洛阳南宫正宫廊外,五日一次的朝会之后,黑眼圈的刘宽笑着赶走了小黄门,将笏板放在了地上,然后自己蹲下来穿起了丝履。   “我也自己来好了。”就在此时,身旁忽然也有人仿效着自己蹲了下来。   刘宽不用抬头也知道身边的人是谁,毕竟太熟悉了:“光禄大夫怎么如此不讲礼仪啊,你不是向来为人最方正的吗?”   “方正也好,礼仪也罢,跟自己穿鞋子有什么关系?你刘文绕就喜欢装糊涂。”说话的正是弘农杨氏的杨赐。   那么杨赐又是哪位呢?   答案是,其出身于弘农杨氏嫡流,其祖父杨震因为经学水平卓著,尤其是家传的《欧阳尚书》最为出色,所以闻名海内,号称关西孔子,并以此被拜为太尉;其父亲杨秉也做过当朝太尉;而杨赐自己则师从又一位太尉桓焉,然后在当今陛下十二岁从河间国被奉迎入朝立为皇帝后,他更是和刘宽一样位列三位帝师之一,并在前年一度出任司空!   这个出任使得弘农杨氏一跃成为了继汝南袁氏之后第二个达成‘三世三公’成就的家族,而考虑到他那才三十多岁的儿子杨彪也已经以‘通经’而闻名,四世三公想来也不远了。   总之,这种人物,即便是遇到了灾祸卸任了三公之位,那也要继续当个光禄大夫的,而且还要额外加秩表示恩宠。   顺便再说一句,这次熹平石经的工程就是这位来抓总……而根本不用怀疑,等明年,他肯定会以这个工程为功劳再度拜为三公。   这就是这年头做官的规矩——你老子是什么位置,那当儿子的只要不是废物,一般就也能做到什么位置。   所谓一个萝卜坑是对着一整家萝卜的!   南宫宫墙下,两位大佬并肩缓缓而行,所有人都知机的没有去打扰。   “卢子干的上表你怎么看?”杨赐手持笏板,板板整整的迈着方步。   “太强硬了。”刘宽连连摇头。“摆明车马就是要请立古文为官学,太强硬了。”   “这些我自然明白。”杨赐一脸的不以为然。“我只是想问你刘文绕该如何应对此事?”   “这些天可不止是卢子干上书。”刘宽搓着手答道。“整个关东,自河北到荆楚,几乎都有名儒、世族声援,便是以两千石身份上书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我以为不如让出一两本来,也算是给关东诸公一个交代……”   “让出哪本来?”杨赐冷冷的质问道。“《春秋》能让吗?”   “《春秋》是元经,断然不能让。”刘宽当即苦笑。   “那就让《诗经》如何?”杨赐继续嘲讽。“你刘文绕海内长者,这次就不要为你家的《韩诗》争位了,让古文的《毛诗》来当官学如何?人家卢子干不是在上表中提到了《毛诗》吗……‘今《毛诗》、《左氏》、《周礼》诸古文各有传记,其与《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为立官学,以助后来,以广圣意’……我没背错吧?”   “那你意欲何为呢?”刘宽无奈反问道。“你可是此次石经总揽之人,无论如何要给个答复的。而且也实在是拖不得了,再拖下去,说不定陛下就会动摇!”   “时事变幻,我也不想说什么古文悖逆圣人原意之类的话。”杨赐站住身子正色答道。“但是我们今文微言大义,字字珠玑,阐述圣人至理……是一个字都不能改的!”   “山东舆论汹汹怎么办?”刘宽那张始终带着黑眼圈的脸也终于严肃了起来。   “山东虽然汹汹,可想要切入此事却只能从卢子干一人身上发力而已,因为卢子干是在朝的唯一一位古文博士。”杨赐毫不犹豫地答道。“只要能将卢子干锁住,此事就可以安然渡过!”   “可要是这样的话,卢子干你又要如何应对?”刘宽紧皱眉头紧追不舍。“你也知道他是古文在朝中唯一一个博士。况且此人海内名儒,负天下之望,还与陛下还是同乡,今日陛下的犹疑七成倒是因为卢子干这个人的缘故。如此人物,当日决定修建石经时,我们也只能调虎离山而已,却也被他从容破局!如今他在城外緱氏山上虎视眈眈,还如此摆明车马,如此强硬,你又能有什么法子锁住他?”   “将计就计罢了。”杨赐板着脸答道。“他不是自请入东观(东汉国家图书馆兼史学馆,位于洛阳南宫)校订经传吗?可是如今东观之中非只是校订经传这件事情,还有修史这份大事的!所以,让他进去就是了,下次朝会就让他进去!但进去以后却不让他碰经传,只让专心修史就行,修个两年史书,等到碑文都立起来了,他还能如何?!反正东观在我等操控之下!”   “这种先欺骗后以权势压人的小手段,失之于诡谲。”刘宽连连摇头。“卢子干会服气?”   “他不是还自请了两个助手吗?”杨赐微微叹了口气道。“所谓‘将能书生二人,共诣东观’……那就让蔡邕和我嫡子杨彪去当他的助手好了!我连自己的嫡子都交给他了,他凭什么不服气?”   刘宽为之愕然:“何至于此?”   “谁让石经这件事是我主导的呢?”杨赐摇头道。“既然要杨某负责,那杨某自然义不容辞。”   刘宽低头思索了一下:“你既然已经有了主意,为何又要找我?”   “一来自然是知会你一声,关中今文世家无外乎就是这几家了,一定要共进退。”杨赐坦诚道。“二来,我知道你与卢子干是酒友,私交甚笃,所以希望你再去与他谈谈,若是能劝他回心转意,不再苦苦相逼,我又何必如此行事?”   “希望不大。”刘宽再度摇头。“甚至于说根本毫无可能,但你既然说了,我自然会去与他聊一聊……”   “那就好。”杨赐点点头,也不再多言,直接手持笏板,迈开方步离开了。   “守得了一时,守的住一世吗?”刘宽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将插在脖颈后面的笏板拿下来,也是慢悠悠的离开了。   然而,正当这位当朝光禄勋一边想着该如何找借口再去跟卢植见一面,一边慢腾腾的踱步来到南宫门口的时候……他却惊讶的发现,机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公孙越是吧,你怎么在此处?”刘宽好奇的问道。“我的车子,还有驾车的老仆呢?”   “老师。”公孙越赶紧从马车上跳下来,笑着行礼道。“你那家人我让他自己回去了……至于我为何在此处,不瞒老师,是我兄长公孙珣让我来接老师你去緱氏山的。”   “哦?”刘宽心中难免有些警觉。“去緱氏干吗?”   “是这样的,兄长近日连得了数石凉州葡萄酒。”话到这里,公孙越适当的笑了一下。“他知道老师最喜欢美酒,所以绝对不敢独享。只是如今天热,葡萄酒又存在深挖的地窖里,既不敢轻易搬动到洛阳,又担心天气太热地窖支撑不了太久……”   “这倒也是。”刘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要知道,即便是刘宽这种家世也很少能喝到葡萄酒的。   “总之。”公孙越再度躬身行礼道。“最近河南的蝗灾已经过去,着实可贺;而天气炎热,洛阳城内又实在是暑气太盛……因此,我那兄长决定就势邀请诸位洛阳、緱氏的好友同门,今日一同去緱氏后山的阴凉小溪处避暑饮酒,而老师和卢师自然是要做主宾的,就不知道老师有没有时间拨冗一去?”   “哎呀……”刘宽闻言再度将笏板插进了自己脖颈上,然后稍显犹豫的搓了下黑乎乎的双手。“这个蝗灾过去确实可贺,而且师生共饮于山阴小溪处,颇有曾子的情趣啊!只是我这刚下朝,连官服都没脱……”   “那老师?”   “走吧!”刘宽穿戴着全套光禄勋的官服绶印,脖子上插着笏板,竟然直接就跳上了对方的马车。“夏日盛暑,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緱氏,风乎舞雩,醉而归……到了那地方,再换衣服也不迟啊!”   饶是公孙越心中紧张万分,看到如此情形也不禁哈哈大笑,于是他也翻身上去,亲自赶车将这位刚下朝的光禄勋沿着官道一路送出洛阳,直奔緱氏去了。   ……   “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 第十九章 请和   中午时分,刘宽在緱氏山下的小院里很随便就扔下了自己的官袍与印绶,然后换上了一套清爽的丝袍衣物……呃,顺便还研究了一下四角内裤这种在洛阳很少见的服饰,随即,就跟着公孙越直奔緱氏山后山而去了。   到了地方,果然对方没有半点虚言。   远远望去,只见凉荫之下绿地如画,小溪之上曲水流觞,更有葡萄美酒佐以新鲜蔬果,高冠士人笑语轻衣童子……而自己那些常伴在旁的学生弟子,如王邑、傅燮、许攸等等,果然也是一个不拉,甚至还有一些自己只是颇有印象的其他门生弟子,竟然也在这里。很显然,这就是公孙瓒的功劳了。除此之外,还有卢植也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也难得笑吟吟的在和他的学生们说些什么。   如此情形,刘宽根本就是情不自禁。而他刚要上前,却不料迎面就有婢女端着一木碗鲜红葡萄酒迎了上来。   当朝光禄勋一言不发,直接接过酒碗来先吞了一口下去,只觉得满口甜香之余又多了不少清凉之气,一时间暑气尽散。   “妙啊!可是之前用深井水冷窖了一整日?”刘宽一个激灵之后忍不住问道。   “正如老师所言。”一旁的公孙越赶紧笑着回复。“而且取来后一旦开坛,还要把酒坛放在溪水中冲刷,据说可以存住凉气,驱散暑气……”   “在何处冲刷呀?”刘宽好奇的问道。   公孙越很自然的看向了那个送酒的婢女。   “在溪水下游。”这婢女小心答道,听声音还有点大舌头。   “怎么能放在下游呢?”刘宽一手捧着酒碗,一手猛地一捶大腿道。“万一撒了,酒香岂不是要浪费掉了?要放在上游。”   “放在上游,这就去做!”公孙越当即吩咐道。   而婢女和她身后的其他仆从们自然赶紧答应。   “劳烦你们了。”说话间,刘宽竟然不顾身份,直接单手拍了拍那婢女的肩膀道了声辛苦……惊得这个刚学会汉话没多久的高句丽婢女差点栽倒。   而交代完这件事情,眼看着那边一大群人就要起身迎接着自己,刘宽又赶紧遥遥举杯,快步笑着走了过去:“二三子都坐都坐,哎呀,怎么能因为我一个老朽就让大家都起身呢?子干啊,你倒是好福气!”   一群年轻士子当然不会真的坐回去,但是卢植瞥了对方一眼,却是毫不客气的捧着酒杯坐回了远处……刘宽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继续笑呵呵的靠了过去。   公孙越和混在起身相迎士子们中的公孙珣对视了一眼,各自一笑,却都顺势淹没在了一大堆年轻士子中间。   大儒士子,美酒佳肴,流觞曲水,吟诗诵经……这种氛围简直是太符合儒家士大夫对于生活情趣的认识了。实际上,如此情形之下,就连最古板的傅燮和最跳脱的刘备都能一起乐在其中,更遑论他人了。   就这样,时间来到下午时分,在场之人大多都有些醉意了,也愈发的放浪形骸,很多人开始捧杯四散而坐,原本是众人中心的卢植与刘宽附近,竟然也只剩下了公孙兄弟等寥寥几人在那块石头旁边伺候着。   “万万没想到。”溪边的一处树荫下,刚刚踱步过来的许攸在品了一口葡萄酒后忍不住连连啧声。“我许子远竟然还能享受到如此生活……诸位同门可还记得,这葡萄酒数年前都还是天底下至贵的宝物?”   “便是今日也是宝物。”坐在树下的王邑闻言当即反驳道。“据我所知,这酿酒虽然容易,可葡萄却极为难寻。因为若是葡萄种在凉州与西域,固然产出丰厚,可酿成酒后却难以保存,产出数石,运到京师若能剩下半斗,那也是走了大运道了;而若是种在内地,就只能种在温池(温泉)左近,偏偏还有些温池据说是阳气不盛,长出来的葡萄品相极差,所以直到如今这葡萄酒依旧是当今洛中四大名品之一。”   “谁说不是呢?”许攸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一拍大腿道。“也就是托了珣弟的福气,才能在盛夏间有如此享受。”   喝人家嘴短,王邑倒也没反驳:“珣师弟虽然出身边郡,但确实有散财之义,再过数年,想来也是少不了一个‘厨’名的。”   “只是珣弟这一番耗费与苦心,却也未必有用啊?”许攸先是微微点头,却再一开口却是话锋一转,引得树荫下的几人纷纷侧目。“两位师长那里相互心存芥蒂,未必就愿意买他的账。”   “子远兄此话何意啊?”就坐在一旁,却一直不想搭理许攸的傅燮闻言皱起了眉头。“刘师与卢公都是海内大儒,虽然一宽一严,性格迥异,但却都是德行高尚之人,而且向来私谊深厚,怎么会心存芥蒂呢?”   “德行是德行,芥蒂是芥蒂,德行高的人就不许相互有怨望了吗?”许攸将空酒杯往地上轻轻一掷,然后捻着自己的胡子冷笑一声。“你傅燮虽然出身北地郡这种边远之地,但在洛阳学经也有些时日了,难道不知道今文古文的争端吗?你可晓得,几日前卢公再度上书朝廷,请立古文为官学,言辞恳切,陛下几乎已经心动,可今日朝廷正式朝会,中枢诸公却又再度压制了此议,俨然是要无视掉山东古文大兴的局势了……如此情形下,卢公又岂会给刘师好脸色看?”   众人闻言不由纷纷看向了坐在那边的卢植与刘宽,果然,知晓了一些内幕后,无论是刘宽的言笑晏晏还是卢植面无表情,此时都显得有些别有意味了。   “只是苦了珣弟他们了。”许攸遥遥指着一直跟在卢植与刘宽身边侍奉的公孙三兄弟道。“他们兄弟自辽西边郡而来,那里懂得这些争端?卢公当日远在九江,刘师惜才,便将他们三人一起纳入门下,谁成想却无意间将他们三兄弟给夹在了夹缝里,弄的他们左右为难!先前就已经不得已兄弟分开分侍两师了,如今这两位原本私交甚笃的尊长又因为这事进一步闹出了芥蒂来,他们这又得努力劝和两位尊长……而看那边的情形,只怕两位尊长也不是很领情……也是辛苦他们了!”   傅燮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对于君子而言,政见是政见,私谊是私谊,怎么能因为朝堂上的争论就让多年的私谊受损呢,而且还让自己的弟子受累?公孙兄弟此举是对的。而且,尊长之间有了嫌隙,我辈也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享乐,应该一同去劝一劝才对!”   说着,这位好古君子之风的年轻士子放下酒杯站起身来,竟然要去直接劝和刘宽和卢植。   在坐的人大多怔了一下,然后稍一思索也都纷纷起身跟了过去——且不说往日他们多承公孙兄弟的大方,就凭今日喝了这么多葡萄美酒也要去帮忙说句话啊!   再说了,这不是已经有了领头的吗?两位尊长真要是不满,也不怕板子打到自己身上的。   而且你还别说,一传二二传三之后,眼看着不少人都要去请见,其他人就算是想装死也难。而到最后,两家弟子竟然全都起身,在傅燮、王邑、甄逸等人的带领下前去请见两位尊长!   于是乎,片刻后,饶是卢植和刘宽养气功夫过人,也不由得尴尬无言了起来……毕竟,有些事情就摆在那里,他们根本无法反驳,而且人一旦多起来那也不接受反驳的啊:   卢师的上书是不是最近被刘师这些朝廷大员给淹了,两位是不是分属两个阵营在进行朝争?   那公孙兄弟是不是在夹缝中难做人,今天这场宴会又有没有缓解两位师长关系的目的在里面?   然后今天卢师你今天是不是一直板着脸,而刘师是不是又一直笑嘻嘻的想跟卢师你攀谈?   都没错吧?而如果没错的话……那你们肯定是有嫌隙啊!而君子大儒之间有嫌隙是不对的,是一定要改正的!   哦,你说前面几条都对,只是卢师这个人一直喜欢黑着脸,不是生气……那不存在的,一定是托辞!必然是托辞!   “所以说,还请两位尊长放下成见,不要坏了君子之谊!”傅燮言辞恳切,神色严正,竟然连连鞠躬行礼,眼看着就要带着众人跪下来请罪了。“古文今文相争已然于国无益,两位师长若再起了私人嫌隙,莫不是要今日相谈甚欢的弟子们日后也分为两派,相互攻讦吗?”   “咳!”这下子,不要说性格宽容的刘宽,就连向来严正的卢植也有点掌不住了,二人对视一眼,俨然是准备先来个将相和糊弄过去再说。   不过就在此时,另一个勉强算是当事人的公孙瓒却忽然站了出来,朝着眼前乌泱泱一大片士子弯腰行礼,他嗓门奇大,一下子就镇住了场面:“诸位师兄师弟,且稍安勿躁,瓒有一言,还请二三子听上一听。”   看到有解围的人出来,刘宽和卢植自然松了一口气,而士子们,本来就是看在葡萄酒的份上才过来的,当然也不会不给这公孙兄弟面子。   “诸位师兄弟。”看到场面稳下来以后公孙瓒才再度拱手道。“我公孙瓒先代两位弟弟一起谢过诸位了……其实不瞒大家,我们兄弟确实是担心朝争一起两位师长也会起嫌隙,所以,才会组织这场盛夏郊游,以期两位能够握手言欢。”   饶是卢植养气的功夫练到家了,听到这个词也不禁脸色剧变……跟不喜欢洗手的刘宽握手言欢,恶不恶心?!   “但是,”公孙伯圭失笑道。“适才侍奉两位尊长之时才明白,原来我等是杞人忧天了,两位尊长德操何其高洁,又怎么会作出让我们这些弟子为难的事情呢?我公孙瓒明白的告诉诸位,两位尊长并未起任何嫌隙!”   刘宽和卢植难得同时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还一起捋了下胡子。   “而且非只如此。”公孙瓒忽然一低头,却是继续笑道。“据我所知,刘师此行颇有代表朝中诸公来寻卢师弥合古今文争端的意思,只不过这种事情事关重大,双方恳谈之间难免要慎之又慎,这才引起了诸位的误会……刘师?”   正在惊疑不定的刘宽咋闻此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是学生孟浪了。”公孙瓒看到这个情形,赶紧低头请罪。“我其实也是妄加猜度,而且这种事情就算是猜出来也不该说出来的,只是诸师兄弟起了误会,不得已相告……”   “无妨,无妨!”带着五分醉意的刘宽先是干笑了一声,然后旋即大笑。“其实不瞒二三子,光禄大夫杨公受命主管熹平石经一事,而我今日前来确实也受他之托,要与卢公对这古今文之争私下论上这么一论的……倒不想伯圭如此聪慧,竟然听出来了一二;更不想让你们这些当学生的起了疑心,竟然先劝了起来。此事确实是我不对,应当……应当自罚三碗,这葡萄美酒可还有剩的啊?”   公孙瓒当先大笑,随即一众年轻士子们也轰然大笑,惊得山野间鸟飞兽跑,而公孙越则赶紧重新抱来一坛葡萄酒,伺候起了刘宽……唯独卢植面不改色,也不多言,依旧昂然立于一旁,却又不料一旁跟着众人拊掌大笑的公孙珣正在偷眼看他。   而慢慢的,后者也终于放下了心来。   ……   “义为土地精灵伏,仁作金汤铁石卑。龚遂刘宽同煦妪,张飞关羽太驱驰。”——《全燕诗》·贯休法师 第二十章 伪书盗印   傍晚时分,卢植的房间里,床榻上摆着一张几案,而卢植和刘宽则隔着几案相对而坐……他们的交谈很早就陷入到了某种焦灼之中,没办法,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   说白了,杨赐那边通过刘宽递来的条件是什么呢?是让卢植就此放弃!   这不叫谈和,这叫劝降,而卢植这种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投降呢?   当然了,今日因为喝多了而留宿在这緱氏山下的士子们太多,两位大佬就算是半句话都说不拢也不好意思就此散场……否则说不定又有人起哄让他们俩握手言欢之类的,那可实在是太恶心了。   但就这么干坐着,恐怕也只会让气氛越来越僵硬,尤其是天还这么热。   “天黑了吗?”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刘宽就差直接趴在案上睡着了,一直看到有人进来点燃了蜜蜡所制的烛火才恍然回过神来。   “正是如此。”进来点蜡烛的公孙越低头称是。“两位恩师要不要用些饭菜?”   身子塌下去的刘宽和正襟危坐的卢植对视了一眼,然后纷纷点了下头……虽然都不饿,但是能有东西填嘴总比这么干熬着强吧?   “且上些饭菜来吧!”卢植如此吩咐道。   “若还有窖在井水中的葡萄酒也别忘了送上来些,天气还是暑热难耐。”刘宽忙不迭的又追加了一句。   “喏。”公孙越赶紧答应。   不过,片刻之后,当饭菜被端上来以后,公孙越却抱了一个与白天形状迥异的大酒坛子过来了,而甫一掀开坛口,瞬间就满屋酒香扑鼻……莫说刘宽了,就连卢植都好奇的看了过来。   “回禀两位尊长。”公孙越小心道。“葡萄酒本来还有一些,但已经分赠给了各位着急回洛阳的师兄弟。这是另外一种好酒,味香而凛冽,号称三碗不过岗!这是我家婶母令人从青州高价寻来的酿酒秘方,据说啊,当地有一岗,名曰景阳冈……”   不待故事说完,刘宽就已经来了精神。   而卢植更直接,他全程都在捋着胡子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这打虎的无稽故事,还是在笑这‘三碗不过岗’的口气!   片刻之后,公孙越躬身退了出来,然后直奔后院而去。   “喝了吗?”后院中,公孙珣正在焦躁不安的转着圈,看到公孙越回来,立即追问。   “怎么可能不喝?”公孙越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后答道。“这两位可都是洛中公认的好酒,听我说了那什么三碗不过岗的典故更是满脸的不服气,我还没出来就已经各自喝下了两碗……”   公孙珣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兄长……”公孙越忽然欲言又止。   “我意已决。”公孙珣头都不抬的应道。“看这几日风声,朝中诸公肯定是不会再给卢师机会了,而再这么下去,他必然会如那葡萄酒一般被冷藏在地窖里……他自己冷藏或许咎由自取,却要连累我们兄弟?我断然是不服气的!”   “我不是说这个。”公孙越一直等对方说完才无奈解释道。“我是想问……此事真没必要和伯圭大兄他透个底吗?”   公孙珣闻言怔了一下,良久才负手答道:“他这人天生的运气,本来就在岸上……而这件事情如果败露,我们只怕要被卢师撵回辽西,既然如此,何必要牵累他呢?”   公孙越抿嘴不言。   “大兄走了吗?”公孙珣复又开口问道。“他没怀疑什么吧?”   “已经护送那些想回去的师兄弟回洛阳了。”公孙越赶紧又开口回复。“而且也没什么疑虑,只是以为我们确实想促成两位老师和睦。”   “那就好。”   “兄长……”   “还有什么?”公孙珣已经带了一丝火气了。   “许攸这人,当真可靠吗?”公孙越低下声来,恳切问道。   “不是许子远可不可靠,”公孙珣叹口气道。“而是你我兄弟在洛中根基太差,只能依靠此人罢了!”   公孙越闻言刚要再说话,却不料被自己兄长直接打断:“你且去子衡兄房中,看看他的‘文章’作好了没有!”   公孙越愈发无可奈何,但也只能低头称是:   “喏!”   就这样,等到自家族弟走掉以后,神隐了一整天的公孙珣这才放下了负在身后的双手——无他,这双手在刚才说话时就不自觉的颤抖,根本压不下来,所以才要藏在身后!   而此刻,公孙珣看着自己这双微微发颤的手,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因为说起紧张不安,他这个主使者只怕比公孙越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偏偏又无法表现出来而已。   夏日间,天色黑的极快,不一会功夫对面的义舍就又开始例行的喧闹了起来,三个猪带两个猴的声音隔着一条官道都能隐隐相闻,而公孙珣则继续负手站在后院门口,等着各路消息:   先是派出去的高句丽婢女来报,说是半坛子酒都没了,两位贵人都已经醉的有七八分了,就只等着后劲发作倒下去了;   然后吕范那边又让公孙越过来,说是‘文章’写错了字,事关重大不好刮掉,只能重新写,请少君稍安勿躁;   接着,韩当又引着许攸过来,后者居然是要来追问一下公孙珣,说是许诺给他的宅子能不能给换到洛阳城南?因为城南富贵人家多,方便他交游……   这时候,公孙珣根本不知道是该佩服他的定力呢,还是该佩服他的贪的无厌。   不过总而言之,到了晚间大约戌时末亥时初时,事情按照计划的那样,终于一条条的有了一个好的结果——许攸彻底满意了;吕范也写好了他的文章;而更重要的是,刘宽和卢植也终于酒力发作醉倒在床榻上了!   于是乎,公孙珣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珣弟请看。”自己的房间里,吕范满头大汗的递过去了一册摊开的竹简。   “好文书。”灯火下,公孙珣大略审视了一遍对方的‘文章’,然后连连点头。“跟卢师的笔迹足有八九成相似!”   “不相似恐怕也难。”吕范苦笑道。“平日里本来就是我负责校对卢师的公文……你放心,不止是笔迹,这文风我也能保证做到七八成相似。”   “是吗?”公孙珣这次是真的惊异了起来。   “卢师不是喜欢寻章摘句的人。”吕范摇头解释道。“文章简洁而直接,所以好仿……”   “这样更好,这样更好。”公孙珣看着上面的文字连连点头。“另一份呢?”   “在这儿。”吕范又递上来一册竹简。“我看到了那许攸带来的刘公书稿,笔迹大略还是能模仿成的。”   “这就已经足够了。”公孙珣再度点头。“反正内容都一样,只是改换一下口吻而已。咱们……是不是该上印了?”   这一次,旁边的公孙越与眼前的吕范都未说话。   “阿越去取刘师的印绶来!”公孙珣似乎早有预料,咬咬牙吩咐道。“子衡兄化开泥丸,我亲自来封印!”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依言而行。   汉家制度,最重印信!   一般来说,一个官员只有接受了任命之后才有资格接手官印,而他一旦辞职或者死掉以后一般要把印信上交……实际上,绝大部分印信丢失的情况只存在于军人战死沙场这种事件中。   那么反过来说,一旦一册文书上有了正式的印信标志,那一般而言就代表了相应官员最正式最直接的态度,对下可以视为行政命令,对上可以视为最终表态。   所以,公孙珣要干的事情很简单,既然卢植不愿意实事求是,那他就帮着对方实事求是好了!   没错,他要做一封伪书,然后以卢植和刘宽的名义给皇帝上表!   伪书的内容很简单,且给双方都留下了余地——熹平石经不是石碑上刻字吗?但是碑有正反面啊,正面刻今文官学,背面可以刻古文啊!   这个主意脱胎于公孙大娘的书信,但是经过了公孙珣因地制宜的发挥——比如说他专门找了刘宽过来!   刘宽不是主修《韩诗》吗?他不是全大汉都知名的宽仁吗?他不是今天被一大群士子亲眼所见要和卢植和谐讨论古今文争端吗?   那不正好吗!就让刘宽和卢植‘和谐讨论’一番后‘联名上书’,然后对皇上说《诗经》那个碑文,前面刻《韩诗》,后面刻古文的《毛诗》好了!   且看看这封联名上书送达御前以后,局势往哪里走!   反正无论是往哪里走,公孙珣都不用再呆在緱氏山这里伺候卢植了吧?   计划胆大包天,但其实反而没有太大风险……因为这个计划中有一个关键人物,刘宽!   刘宽的宽仁和糊涂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甭管是真是假,他应该都会继续保持这种风格,所以事发以后无论是为了不丢掉官位,还是说他会以为这是卢植所为……反正他十之八九应该都会追认这封上表的存在!   而一旦他承认了这封上表的存在,联名的卢植也就无法反驳!不然呢,莫非他要说刘宽说谎?   换言之,就算卢植精明如鬼神,心里清楚是公孙珣所为,但只要他不拉下大儒的脸来私下报复和惩处对方,公孙珣这厮都会无恙。   而且再说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卢植十之八九要去修什么《毛诗》,哪里有时间报复什么公孙珣,指不定这厮早就已经趁着机会跑到刘宽那里继续在洛阳厮混了。   当然了,一切的前提是卢植并不会拉下脸下死手……而说到这一点,无所不知的公孙大娘不是在信里写了吗?   卢植这人未必可怖!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旁的吕范已经化开了泥丸,而公孙越也一脸惊惶的取回了刘宽的印绶——后者在换衣服时,将全套朝服直接扔到了房间里。   话说,由于纸张的书写性有待提高,也无法普及,所以汉代的正式官方书简依然是木简或者竹简,而简书是要用绳子穿成串的。书简上面写好字并卷成捆以后,绳子不仅可以捆绑结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封泥!   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方形木制凹槽,将书简引出来绳子的一部分放入凹槽,然后再放入用水化开的黏土泥丸,最后……盖印!   这就是后世火漆和印泥的来由了。   由于是联名上奏,所以公孙珣这次是将两封书简的绳子系在一起打了个结,然后才加上泥丸,并盖上了刘宽的银制光禄勋官印。   银印其实很小,只有一指长宽。然而做完这个动作后,公孙珣却不由的喘起了粗气来:“还有卢师的博士印……那两位已经完全醉倒了,谁去帮我拿来?”   公孙越与吕范对视一眼,都是欲言又止。   “没人帮我分忧吗?”公孙珣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腔调已经变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计划固然是很好,但前提不止是卢植‘不可怖’,更重要的是不能在干这种掉脑袋事情的时候被人抓现行啊?!   这要是进去在卢植腰上翻印信的时候被发现了,那自己还玩个毛啊?!   “兄长,要不就算了!”公孙越咽了口口水道。“就在緱氏苦读一年也无妨,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咱们就回辽西好了!”   “少君。”刚刚替两位两千石大佬写了假奏章的吕范此时也有些心虚了。“此时收手还来得及!”   “哈!”经过这二人一劝,公孙珣反而失笑。“我曾听母亲说过一句话,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如何还能退?这是做事情的道理吗?”   屋内二人齐齐变色,都咬牙想要应承下来。   “你们就不必了!”公孙珣当即摆手道。“这事本来就是我主使的,关键事情自然由我去做!”   言罢,不待这二人反应过来,公孙珣直接推门而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并未有多久……公孙珣去而复返,手上赫然多了又一个由青绶所系的银印。   最难的一关过去,这下子三人的动作利索多了,继续打结、化泥、盖印,不一会就又加上了一个泥封。然后吕范取来一个铺着丝绢的木匣,小心翼翼的将两封连在一起的书简给放了进去。   事情告一段落。   但仅仅是告一段落,还没完呢!   “绶印收好,赶紧把许攸叫来。”公孙珣旋即吩咐道,然后整个人却跌坐在了床榻上。   吕范和公孙越依言而行,而不一会,许攸就在韩当的陪同下过来了。   “子远兄,事情就拜托你了。”公孙珣指着封好的木匣子说道。“事成之后,不但有洛阳城南一栋宅院相送,还定有其他重谢!”   听到这话,许攸当即面有喜色:“请珣弟放心,我许子远一言九鼎,绝不误事!现在我就出发,连夜去洛阳城外候着,等到天明城门一开,我就直接去找蔡邕……他那个人太好糊弄了,刘师和卢公的封泥在此,断不会有所怀疑,等明日刘师回城,这书简必然已经送达御前,然后刘师也只好默认……万无一失!”   “拜托子远兄了!”公孙珣站起身来俯身行了一礼。   许攸坦然受之,捧着木匣转身就走。   另一边韩当刚要跟上,却不料被吕范直接拉住,后者悄悄指了指前者的佩刀……韩当会意,微微颔首,然后才返身追了上去。   人一走,屋内三人俱皆无言。   良久,公孙越方才起身道:“我去把刘师的印绶放回去。”   公孙珣也跟着站了起来:“险些忘了,我这里才得赶紧,卢师可是把印绶系在腰上的。”   吕范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家辛苦一整日了。”公孙珣见状不由摇头。“阿越送回去以后不必回来,直接休息去吧,子衡兄也是,你也直接歇息,我也不来了。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静待佳音罢了!”   吕范和公孙越一起颔首,三人就此分开。   来到卢植房内,情形果然还和之前,刘宽趴在几案上酣睡,卢植则在前者的对面仰卧在床榻上……公孙珣松了一口气,小心的将卢植的博士印绶系回到了对方腰带上。   直到这时,他才彻底的放松下来。   然而,就在公孙珣转过身来,准备溜出门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句毫无醉意的问话:“你知不知道,依汉律,偷盗两千石印绶,并做伪书者……当斩?”   一瞬间,公孙珣张口结舌,汗流浃背,手足皆不能动。   ……   “卢植在緱氏立学,平心率物。时岁有蝗灾而民俭,有盗乘其夜寐而入其室。植阴见,依旧假寐,任其搜罗己身,将走,乃起身整拂,自后正色训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盗大惊,自投于地,稽颡归罪。植徐譬之曰:‘视君状貌,不似恶人,宜深克己反善。’乃收为弟子,自是一县无复盗窃。”——《世说新语》·规箴篇 第二十一章 医无闾   “你这个小儿,把天下人都当做什么?”卢植一边徐徐起身一边语气平静的质问道。“伪书盗印……真以为靠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伎俩就可以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公孙珣大脑一片空白,转过身后,一时竟然忘了下跪请罪。   “将门关上。”卢植盘腿坐在了床榻上,身子笔挺,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公孙珣宛如木偶一般又转过身去关上了门,而一直到手上的皮肤接触到了门框,这才觉得浑身上下多了一丝活气,脑袋里也多了一丝清明。   所以,等关上房门后,他当即回身下跪请罪:“学生犯下大错,请大人惩处。”   “且说说,为何要作出如此悖逆举动啊?”卢植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   “回禀老师。”趴在地上的公孙珣脑子一转,立即将诸多理由中最能拿得出手的那个抛了出来。“前些日子就在此处,老师曾经辱我母亲……”   这倒不是假话,公孙珣这么坑卢植,很大程度上是那天晚上记恨上了那句话,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利索的就下定决心。   “好理由。”卢植难得失笑。“天地君亲师,以孝道而逆师道,便是把你绑到河南尹朱野那里去,你也能昂着头把话说出来。再说了,卢子干海内名儒,当着弟子的面辱及人家父母,难道就不要考虑一下洛中舆论……是这个意思吗?”   公孙珣俯身不敢答。   “抬起头来。”卢植呵斥了一声。   公孙珣赶紧起身,然而等他抬头对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却忽然有了一丝明悟……是了,事情还有转机,不然这卢植断然不会是如此态度的!   真要是震怒之下想处理自己,哪里还会让自己关上门,还这么优哉游哉的审问?这卢植又不是黄鼠狼,吃个老鼠之前还要戏弄半个时辰!   “除了这个呢,可还有其他理由?”卢植继续问道。   “不敢欺瞒大人。”心里有了微微一丝底气之后,公孙珣倒也坦诚了许多。“其实也是想借此脱困,小子野心太盛,实在是受不得緱氏这里的寂寞……”   “也算是你实诚。”卢植摇头道。“你出身边郡世家,照常理而言,经学造诣如何于你其实并无太大帮助,倒是京中人脉……说起来,我专门将你留在身边教导,反而又是拦了你的路了!不过暂且不谈这个,我问你,即便是今日我没有发觉,事后也必然猜到是你所为,你又为何觉得我届时会宽宥于你呢?”   “我觉得老师是海内名儒,应当颇有道德气量,等到事情成为定局,想来也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对我一个未加冠的弟子如何……”   话到这里,公孙珣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没办法,太尴尬了!   话说,人对人的想法,有些是可以堂而皇之亮出来的,但有些东西是真没脸跟当事人说出口的。   就好像这事,跟同病相怜的公孙越说,跟收拢到自己手里的吕范说,跟韩当那种大老粗说,乃至于跟利欲熏心的许攸说,那都是没问题的,可你要当着卢植这个当事人说……这算什么事啊?你公孙珣还要不要脸了?   “伪书中都是些什么内容啊?”正在公孙珣突然有了道德觉悟并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床榻上的卢植又开始审问下去了。   “是请刻《毛诗》于石碑的背面,与《韩诗》互为表里的上表。”   “倒也是个妙招。”卢植微微颔首笑道。“也省的我让你去洛阳城下把人再给追回来了……而且,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替我寻到了一个破局的绝妙好招呢?”   听到此话,看到对方的表情,公孙珣心里猛的一个激灵,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是了,现在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被眼前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给利用了!   人家卢老师心里比谁都清楚眼前的局势,比谁都能认清现实,而且比谁都实事求是!眼看着局面僵住,人家早就准备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当成了刀子使!   至于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好像只有那边还在睡着的刘宽刘婆婆了!   当然,还有自己!可笑自己之前竟然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布局多么严整?又是请人,又是造势,又是伪书,又是盗印的……   “想明白了?”卢植振了振衣袖,然后提醒了对方一声。“想明白就起身吧,地下凉,上面热,暑气寒气一起浸上来,到年老时连路都走不动。”   “是。”公孙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来,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老师刚刚不是还说这种伎俩……不足以玩弄天下人于鼓掌吗?”   “那也要看局势的。”卢植面色平静地答道。“人若处于绝境,进退不能,那哪里还会顾忌这些呢?你整日对自己的同学说,你们公孙兄弟被我和刘宽夹在其中,是如何如何的难办,莫非以为我就没有被中枢诸公和山东诸公夹在其中吗?”   公孙珣为之一怔,旋即默然。   “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为古文张目义不容辞。”卢植继续解释道。“可是我能被启用却多赖中枢诸公的恩义,他们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再说了,正如你之前所言,事关根本,中枢诸公是半点不能退的,而我又只有一人。所以,此番争执之后我的下场几乎已经是注定的了,无外乎就是如你所说的那样,被人搁置在什么角落里,蒙尘落灰而已。既然如此,还不如坐视你耍些小伎俩,看看能不能钻点空子,能争一点是一点……”   “可要是这样,如果老师结局注定,又何必争这一丁点呢,于老师有何益处?”   “于我或许无益处,但于整个局势或许还是有益处的……这天下日渐崩坏,想要恢复制度,我自问古文终究是比今文更合适一些,所以有一点点进步都是好的。”话到这里,卢植稍微停顿了一下,再看向对方时却是温和了不少。“这个道理,还是当日公孙大娘教我的。”   “老师认得我母亲?”公孙珣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未曾见过。”卢植失笑道。“但有多年书信往来。”   公孙珣眼前瞬间闪过了母亲信上那‘未必可怖’四字,还有当初什么一定要拜师卢植的种种说法……心底对自家老娘感到愤然之余,却也放松了不少:“竟然如此吗?”   “为何不能如此?”卢植不以为然道。“同为幽州人,涿郡与辽西虽然相隔两郡,但你家生意也是做过来的。再说了,我也好,你母亲公孙大娘也好,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   公孙珣连连点头,然后又想起之前的话题:“老师所言母亲教您的‘道理’……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你,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灾可有所留意?”卢植收起笑意,再度正色起来。   “自然。”公孙珣赶紧点头。   “当日河北蝗灾,满目疮痍,而我正在涿郡教学。”卢植却是说起了一件让对方略有印象的事迹。“而蝗群未到涿郡时,我曾遣人快马去问你母亲……你须晓得,前一年大旱,令支因她谏言引水灌溉而得以保存,我颇为佩服……所以,就遣人问她,蝗灾又该如何应对?她回复我说,可以扑杀食用!我对此很是不屑,你可知道为何?”   “蝗群会飞。”公孙珣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所谓扑杀也最多扑杀两日罢了,又能吃几日?当日蝗灾过去以后母亲便以此事为耻,说自己眼高手低,只知道纸上谈兵,搞一些小计俩,无关大局。”   “我当日也是如此想的,还在回信中斥责她无稽。”卢植摇头苦笑道。“然而蝗灾过后,令支人终究是多了些蝗虫果腹,再加上你们公孙氏的赈济,居然愣是熬过了那一年。而我们涿郡,却秩序崩坏,乃至于出现了人食人的惨像……经此一事,我才晓得你母亲往日信中的一句话堪为至理名言,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公孙珣,你须晓得,人行于世,若是觉得道理对的,那自然是要尽力而为的。”   这便是言传身教了,公孙珣当即鞠躬行礼。   “不说我的事情了,”说完往事,卢植却又继续问道。“只说你,经今日一事,可有什么教训吗?”   “凡事需要知己知彼。”公孙珣回过神后不由面色绯红,低下头来。“连自己是什么斤两别人是什么斤两都不知道,就做这种事情,未免太过儿戏!”   “儿戏倒也无妨。”卢植摇头道。“几个未加冠、刚加冠的年轻人,总要有些敢为天下先的豪气的,这些年我所见到能跳出出身桎梏的英豪,大多也是如你这种胆大包天之徒……其实今天这件事情,真正的关键在于后果太严重,你以为我刚才对你说‘盗两千石印当斩’,是假的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有些事情可以去赌一把,有些事情,但凡见到了就要远远绕开,只有如我这般落入绝境,才可以弄险一搏!”   “是!”公孙珣一边答道一边偷眼去看对方。   “不用偷看了。”卢植失笑道。“此事我不会追究的,但你也需要将这个教训谨记在心。”   “喏!”公孙珣终于感觉自己活了回来。   “你母亲在信中给你出了不少主意吧?”卢植忽然又继续问道。“可有能让古文更胜一筹的主意?”   “有一些,比如标点……”   “这样就好。”卢植打断了对方的叙述,然后连连点头道。“伪书既然已经送上去了,那就且看看局势……依我所料,你这封联名上书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陛下十之八九会当场同意,而其他中枢诸公碍于陛下与刘公也会无可奈何……不用看了,他确实睡着了,便是没睡着也无妨……到时候,我若是有事,你便以我的名义去监督这《毛诗》的铭刻好了!”   公孙珣恍然若失,然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我心存怨望在先,伪书盗印在后,老师何至于对我如此?从初次相见便要将我留在身边教导,再到今日的宽宏大量……只是因为与我母亲相善吗?”   “我与你母亲相善个什么?”卢植仰头大笑道。“你以为那日我说她妇人、商人之见是在故意激你吗?我与她书信往来十余年,倒是争执多大于敬服……”   “那……”   “你上前来。”卢植忽然招手道。   公孙珣茫然上前来到床榻前。   卢植身高八尺二寸,坐在榻上,竟然还能用手抚住体量极高的公孙珣肩膀:“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语出何处?”   “《淮南子》!”公孙珣赶紧微微弯腰。“这是我名字的出处,医无闾山就在辽西。”   “是,《淮南子》。”卢植略显感慨道。“那年你约莫有三四岁,你母亲觉得不能再称你乳名了,可当日她偏偏又因为经商之事和族中颇有利益龌龊,便也不想请族中长老帮忙,所以就托人给当日刚刚于乡中成名的我送来书信。而我,便在回信中给她写了这句话。”话到这里,卢植也好,公孙珣也好,身体全都不由一颤。“换言之,你这名字,乃是我给你取得……算起来,已经约有一十五年了!”   公孙珣再度陷入到了之前那种张目结舌,手足皆不能动的状态之中。   “那日在义舍中我之所以动怒,并向刘文绕将你强索回来,不为其他,只是因为你自己而已。”卢植继续道。“我与你母亲虽未谋面,但书信往来十五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个无君之人?而你,偏偏又自幼失祜,乃是一个天然无父之人!故此,我实在是不想看到自己当年亲自起名的幼童,变成一个无君无父又无圣之人,这才要叫到身边亲自严加教导……谁成想,竟然已经来不及了!”   公孙珣下跪于榻前,已然不知所措。   “你在我面前跪过数次。”卢植摇头笑道。“但多是因为视礼仪为无物而刻意为之……但今日这一跪倒也称得上是真心实意,甚好!天色已晚,且去吧!”   公孙珣大拜而走。   ……   “数月,卢植自九江返洛,仍居于緱氏山。(太祖)既身奉二师,常辗转于洛中、緱氏,执礼甚恭,未尝有怠。宛洛士林,皆称其德。”——《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二章 莫须有   那晚的事情,公孙珣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倒是让吕范和公孙越愈发佩服他的镇定了。用吕范的话说,无论是那天晚上迎难而上亲自跑进去盗印,还是如今宛如没事人一般的气度,公孙少君这都是做大事的表现……也不知道这厮要是知道了真相到底会如何作想。   不过话说回来,甭管如何,哪怕是卢植都承认,抛开并不划算的风险来看,公孙珣的这次计划本身还是有几分可圈可点的。   实际上,从往后几日反馈的消息来看,这次计划简直顺利的难以令人置信:   先是许攸回报,说是蔡邕见到这份‘连绳’上表并询问了具体内容以后,那股子迂阔之气当即发作,竟然也写了一篇什么‘古文今文大和谐’的表文,最后居然三表一起连绳泥封,递交到了御前!   接着,当今陛下龙颜大悦,直接下诏表彰了自己最喜欢的老师刘宽刘文绕,和自己很佩服的老乡卢植卢子干,说这二人才德兼备,相忍为国,堪为典范,简直如这《韩诗》、《毛诗》一般互为表里……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大手一挥,正式允许《毛诗》以一种副文的形式登上官方勘定的石经之上,并且还把旨意转呈给了此次石经工程的总负责人,光禄大夫杨赐。   而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是可以从官方渠道那里能够获知的了。   话说汉制五日一朝,眼看着明日又要正式朝会了,前司空,汉光禄大夫杨赐就专门邀请了当朝数位元老重臣前往自己家中小酌。计有前司徒,现大鸿胪袁隗;光禄勋刘宽;河南尹朱野;太常刘逸;司空许训;侍中刘陶;大司农张济……俱为宛洛汝颍的名族显宦,皆以今文经典传家。   天气炎热,所以酒宴在杨府的后园中举行。   树荫之下铺开席子,再摆上几案,凉风习习,美酒佳肴,然后杨赐端坐主位,其子杨彪亲自带领几名杨氏子弟捧壶执杯……再加上大家没有计较官位,只是以年岁落座,一时间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说起来,文绕公可有一复姓公孙的弟子,好像同时还在卢子干门下求学?”忽然间,大司农张济开口朝光禄勋刘宽问道。   “确实。”刘宽眼皮一跳,俨然是被卢子干这三字给带着,瞬间想到了那篇莫名其妙的联名上表。“而且不止一个,乃是三兄弟,分别唤做公孙瓒、公孙珣、公孙越。他们三人先拜在了卢子干门下,前些日子卢子干在九江时,我爱惜这三兄弟都是璞玉,便又收为了入室弟子。不知大司农可有所见教,可是他们谁闯祸了?”   “哎,哪里称得上是见教?”张济摇头笑道。“也不是闯祸,乃是一桩有趣的美事……而且我也记起来了,正是那个公孙珣所为。”   谁都喜欢听故事,此言一出,满座佩青戴紫的贵人纷纷侧目。   原来,这张济祖籍正是汝南细阳,虽然和那汝南袁家一样,连续好几代都一直留在了这洛阳繁衍生息,可是细阳城那里却也是留着一个分支,专门照顾族中坟墓的……没错,这张济所讲的事情,正是从族人那里听来的‘吕郎固穷’的段子!家乡的好事嘛,自然是有义务传播一下的。   “吕郎固穷也,吕郎固穷乎?”张济抚掌大笑。“不愧是文绕公的高足!”   刘宽尴尬失笑:“这公孙珣确实出色,只是大司农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卢子干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嫌我抢了他学生,所以又把这公孙珣要了回去。如今这三兄弟中,长兄公孙瓒随侍在我身边,那公孙珣与弟弟公孙越却随侍在卢子干身边……如此风采,恐怕也是卢子干的教导多一些。”   “且不说这个。”坐在末尾的河南尹朱野忽然插嘴问到。“敢问刘公,这公孙兄弟出身如何啊?我未曾闻哪里有经学世家复姓公孙吧?”   “公孙氏的名族只有一家,主支现居于辽西,沿渤海诸郡皆有枝叶分布……这家人,虽然也是世宦两千石的名族,但却起于边郡,常出任武职,非以经传见长。”太常刘逸博闻强识,倒是一口说出了这三兄弟来历。   “原来如此。”朱野听到‘非以经传见长’以后几乎是瞬间就没兴趣了,在他看来,不是经学世家的人都是下等人,不足以相论。   不料,大司农张济闻言却略有感慨:“辽西乃是咽喉重地,公孙氏久居其中,根基深厚……我意,既然此族以武力见长,且这三兄弟又都是逸才,不妨多多看顾,或许将来能有‘用武之地’!”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色变。   “咳!”当朝司空许训立即咳嗽了一声。“大司农慎言,这话传出去恐怕有结党的嫌疑,党锢之事就在眼前,莫要自误!”   张济、朱野等人当即吓得闭口不言,其他人也多有讪讪。   不料,许训这话却惹恼了在座的另一位大佬——正是本间主人,光禄大夫杨赐!   只见这杨赐倒竖起了眉毛,强压着怒气质问道:“许公,这也结党,那也结党……提携几个拜了师的后进晚辈也是结党?若是照此说来,你我之间今日相聚,是不是也有结党的嫌疑?”   许训把眉毛一挑,倒也干脆:“确实有此一虑,我本就是不愿来此的!”   “许季师!”这下子,杨赐终于彻底发作了。“你们汝南许氏也是天下顶尖的名门,世代公卿,怎么到了你这一辈却出了一个阿附宦官的卑劣之徒?!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司空是靠谁得来的,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我自己凭本事得来的三公之位,怕谁耻笑?”许训把脖子一梗,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莫不是杨公眼热了?既如此,不如在家请几个巫卜诅咒这天下生乱,到时候我们几人获罪,以杨公你的家世,自然可以递补上去!”   此言一出,不要说在场的诸位青紫贵人个个侧目了,那杨彪等一群杨家子弟更是涨红了脸,若不是顾忌对方三公之位,只怕下一刻就要冲上去打人了。   “罢了。”然而,听到此话后,原本最应该生气的杨赐反而叹了一口气,并随即朝对方挥了挥手。“道不同不相为谋,许季师你阿附宦官,乃是士人大忌,连你族侄许绍都不愿意接受你的征召,我又何必与你这种人相交呢?今日本就不该请你的,请回吧!”   许训也不搭话,直接起身,就要拂袖而去。   “对了。”杨赐忽然又道。“至于说结党一事,你若是觉得我等是在结党的话,不妨回去告诉宫中那几位常侍,我杨赐自然在此处候着。”   许训闻言一声冷笑:“行了吧,你们这群伪君子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商议如何压制关东古文诸公吗,作此党同伐异之事,还好意思说自己不是结党?不过你们放心,我许季师却不同于尔等,乃是个德行高尚之人,断不会做出告密之举的,你们尽管在此处丑态毕露吧!”   言罢,这许训也不管其余人等个个变色,竟然直接扬长而去。   经此一闹,酒宴难免变得有些尴尬起来,不过,眼看着刘宽在那里趁机一杯又一杯的给自己灌酒,生怕对方就此醉倒的杨赐终于还是忍不住把话题挑明了。   “刘公!文绕公!”杨赐大声叫住了对方。“我还没问你呢,那封联名上表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跟我们之前商议的不一样?”   “此事是这样的。”刘宽放下酒杯,坦然解释道。“那日我与你相谈后,一出南宫就直奔緱氏去寻卢植了。到地方以后因为天热,而那我个叫公孙珣的学生家里特别有钱,在深井中备下了极多的凉葡萄酒……呃,我一时贪杯,喝的难免就多了些。然后醉醺醺的去和卢子干去说此事,中间稀里糊涂就醉倒了,醒来时就已经是第二日了。最后回到洛阳城内,那蔡邕忽然就跑来告诉我,他已经奉我的命令把表文送上去了,不待我问清楚,陛下的嘉奖也就来了。然后今日我本来是想细细的找蔡邕与自己几个门生好好问问此事的,结果光禄大夫你的邀请就到了……”   这一番话绕的,众人目瞪口呆。   “也就是说,这书不是你上的?”杨赐愣了好大一会才咂摸出一点味道了。   “也不好说,此事……莫须有也!”刘宽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之前未醉倒时,曾有不少亲信子弟一起来找我,要我和卢子干在这古今文之事上化干戈为玉帛,当时我是应下来的。而后来醉意上涌,有没有在商谈中答应卢子干此事,也是不大记得的……毕竟我去那里是带着印绶的,说不定当日作文时我是点了头的也或许,只是喝的太多不记得了……你们想想,卢子干总不至于作出伪书盗印这种事情来吧?”   众人愈发无言以对。   “刘公!”终于,一旁侍立着的杨彪实在是忍不住了。“莫须有何以服天下?”   杨彪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其实也就比卢植小一些而已,众人倒也不把他当后辈看,只是因为他老爹杨赐在此,这才让他侍立而已。   “文先(杨彪字)啊,”刘宽不急不恼的看了对方一眼。“这莫须有也无需服天下……事情已经发生了嘛,所谓木已成舟。现在的问题是,我难不成还要告诉陛下,那表文是假的,请你收回表彰吗?又或者说,我还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说人家卢子干盗我的银印,做了伪书?再说了,此事终究还是莫须有,当日真有可能是我点头认可了的,只是酒力太大不记得了而已……话说那日的酒确实有味道,生平第一次喝的如此畅快,所谓‘三碗不过岗’……”   杨彪也好,诸位在坐的公卿也罢,全都默然无语。   不然呢,还能怎么样呢?起身堵这位刘婆婆的嘴?   良久,作为聚会的发起人,也是座中唯一和刘宽资格相仿的元老重臣,杨赐终于还是无奈的劝了一句:“此事若刘公你不开口,那恐怕就要成定局了……”   “光禄大夫的爱子刚才也说了,莫须有何以服天下?”刘宽连连摇头。“此事休要再提,我断然不会因莫须有之事污一位海内大儒名节的!”   这话本来就是意料之中,杨赐也不过是出于召集人的责任再问一句而已……实际上,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去污蔑卢植伪书盗印的。   然而……   “既然如此,《毛诗》以副本的名义铭刻于石经背面,恐怕已经成了定局,再多说也无益了。”杨赐如此吃了苍蝇一般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是,现在还需防着卢子干以此为契机,让所有古文经典副本于今文碑后……此事,不能再让了!”   然而,让杨赐感到愤怒和不解的是,自己说出这番理所当然的话以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声附和。   “袁公。”不满之下,杨赐直接点名了。“你家四世三公,靠的是《孟氏易》传家,难道就没有话教我吗?”   “杨公。”一直没吭声的袁隗起身朝对方行了一礼。“我袁氏虽然是今文世家,但我袁隗的岳父马公(马融)却是古文的一代宗师,我身处嫌疑,不好就此事多言!”   杨赐目视对方良久,但终究无可奈何。   “杨公,”就在此时,当今陛下三位帝师中的最后一位,也就是大司农张济再度开口了。“我有一言。”   “张公请说。”杨赐听到声音后终于缓过来了一口气,话说,这张济虽然和自己一样位列三位帝师之一,但却是被自己举荐的,属于半个自己人。   “杨公。”张济低声答道。“恕我直言,这事有缓急之分,古今文之论终究只是士人之间的理念纷争,而当今天下的痼疾在于宦官!所以在我看,这古文以副碑的形式列入石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能以此收尽山东人心,则大事可成矣!”   杨赐闻言再度闭口不言……良久,他忽然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拂袖而起:“我醉了,先行告退。”   众人愕然,宴席随即不欢而散。   “都是一群不堪与谋的混蛋!”片刻之后,刚一回到自己房中,杨赐就破口大骂。“刘宽糊里糊涂,整日就知道装醉避世;袁隗尸位素餐,宛如守户之犬;张济一味清谈,百无一用;朱野更是只知道拿祖宗吹嘘;最可恨的就是那许训……世代公卿,竟然投奔了宦官?!彼辈皆不足与谋!”   “大人。”追回来的杨彪当即苦劝道。“莫要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   “他们怎么就不懂得团结一致呢?”杨赐颓丧的坐到了自己的席子上。“枉我一片苦心……”   杨彪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父亲,且不管这些人,明日终究要上朝,如何处置总是要有个说法的。”   “《毛诗》是拦不住了。”杨赐摇头道。“卢子干用的好手段,但是再想让我退让就万万不能了,得想法子堵住其他古文副碑的借口……他们不愿助我,我自己来,我儿可有法子吗?”   “刚才确实想起了一个法子。”杨彪低头若有所思道。“但可能会得罪不少人。”   “我杨伯献何时会怕得罪人?”   “是这样的,大人您想想,今文中,一经也有数传。”杨彪低声道。“不如,仿效这《韩诗》、《毛诗》互为表里的妙策,择其一为正,其余为副。”   什么意思?很简单,今文中也是有派系的,如《春秋》在今文中就分为《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既然如此的话,不如今文自己搞个正副出来,比如把《公羊传》刻在正面,《谷梁传》刻在背面……这样的话,石经背面被今文自己填满,古文不就挤不进来了吗?   “我儿真是妙计!”杨赐当即茅塞顿开。“如此甚好,非但能拒古文于门外,还能在今文中正本清源,甚好!”   听到父亲的夸奖,杨彪难得捏着自己的胡子自矜了一下。   “不过我儿,”兴奋了一会后,杨赐看了一眼自己的爱子,却又忽然略显无奈的摇了下头。“接下来两年,还是要委屈你一下的。”   杨彪稍微一想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父亲还是不想放过卢子干?”   “没错。”杨赐正色答道。“他越是有本事,我越是要束之高阁,不然岂不是要被他翻了天?明日早朝,还是要让他入东观修史,你依旧去陪他,让他无言以对!”   杨彪稍微抿了下嘴,然后拱手道:“大人,不是我耐不住寂寞,以我的年龄,去随卢子干修两年史书也无妨。只是,那大司农张公所言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宦官才是我辈心腹之患!卢子干也好,山东诸公也好,大家终究是友非敌!”   “这个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懂?”杨赐闻言忍不住摇头道。“但我杨赐为人处世自有一番道理……你好生听着。”   “喏!”杨彪赶紧俯身鞠躬行礼。   “我儿,”坐在席子上的杨赐费了好大力气才直起腰摸到了自己儿子的肩膀。“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以我为主!”   杨彪略显茫然。   “所谓以我为主,非是说一定要居于主位,而是说不可失了己位。”杨赐勉力解释道。“宦官诚然是我辈大敌,可要是如张济所言,放开古今文之论引山东诸公之力……我问你,就算事成,我辈还能长居于此吗?”   杨彪为之默然,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心里去。   却说那边,宴席不欢而散之后,诸位公卿各自无言,只能相互告辞,刘宽也坐着自己的牛车回到了家中。而到家后他丝毫不提在杨府上遭遇的那些事情,只是去了后院,让仆人将公孙珣孝敬的摇椅摆在了树荫下,又亲自拎了一壶甜酒,竟然继续优哉游哉了起来。   然而,酒到酣时,汉高祖刘邦十五世孙、司徒刘崎之子,当朝光禄勋刘宽刘文绕却忽然嚎啕大哭,泪流难止。   ……   “宽素好酒,一日,晤公卿归来,乃自饮自酌,酒到酣时,忽嚎啕大哭。其子松不知所措,乃跪地罪曰:‘大人何故如此?’宽曰:‘大汉将亡,岂不忧哉?’松惊问:‘何言汉亡乎?’答曰:‘今日见满朝公卿,袁隗尸位素餐,朱野空无一物,张济清谈误国,杨赐刚愎无德,更有许训阿附阉宦直至三公之位……阉宦祸国久矣,兼以此辈为朝廷栋梁、士人支柱,何言不亡乎?’松复问曰:‘如此,大人为宗室之首,且世受汉恩,何不振作一二?’乃曰:‘世事如此,心忧如醉,此身不堪用矣!’”——《世说新语》·雅量篇 第二十三章 帻巾   八月间,天气渐凉。   洛阳东南的开阳门外,乃是大汉太学所在。   汉光武帝刘秀因为自己曾就读于前汉太学,所以后汉革鼎之后,极为重视太学的建设。再加上后来经学成为了后汉显学,学术的重要性达到了某种顶峰,故此,等到了汉顺帝时期,洛阳太学已经被扩建成了拥有两百四十多间教室、一千八百多间宿舍的超级学府。   全盛时期,皇帝本人都经常来太学听课讲课,而在此地就读的太学生更是一度多达三万多人!   然而,这种情况在最近十几年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太学生的地位也一蹶不振……为什么?很简单,太学生天然喜欢关注政治,然后从中作死罢了!   这可是古往今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话说,两次党锢之祸,太学生都跟着党人大儒们冲锋陷阵。然而,距离上一次党锢之祸也不过数年而已,天下人却只记得望门投止的张俭,只记得天下楷模的李元礼,又有谁记得区区四年前被下了大狱的上千太学生呢?   这些学生有没有人死在大狱中?   他们的家人花了多大代价才把他们捞出去?   捞出去以后前途在哪里?   还真就没人知道。   然而不管如何了,折腾了这么两次,再加上党锢之后私学泛滥,这太学的地位基本上是一落千丈。   这倒不是说没人来上太学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是说再也没人把太学当做一个正儿八经的进身之阶了。   如今来上太学的人,大致是这么几类:   如朝中公卿之子,反正家中自有家学传承,那不如响应下号召,在此处挂个名;还有一些外地大员,立了功劳,可以恩荫家中未成年的孩子为‘童子郎’,然后入太学读书,也算是预订一个前途;而再往下数,那就是家里实在是没有门路的人了,比如刚刚起势的底层乡野豪强,在家乡根本被人瞧不起,连私学都不收,那就不如来此处寻个出路了;当然,还有一些不来这里的话,连书都没地方读的河南本地单家子……这就很少了。   反正,三万人共学于此的盛况基本上是一去不复返。到了如今,更是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公然鸠占鹊巢,就在这空着不少地方的太学中住了下来,而且,太学中的学生们还整日不顾身份的围着这些人打转。   “好字!”   当一个裹着绿色帻巾的中年男人俯身在一块巨大的洁白布帛上写完一段文字以后,周围屏声静气的众人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声。   “真不愧是蔡郎中!”   “字体浑然天成,能将隶书写的这么标准的,天底下恐怕也就只有蔡郎中一人了!”   “蔡郎中的书法收发自如,既能潇洒如飞白,也能严正到此般,怕是已经到了宗师之境了!”   那刚刚写完一段字的蔡郎中,自然也就是蔡邕蔡伯喈了,闻言难免有些自矜。而他在左顾右盼之后却又朝着几个站在一旁的年轻士子略显自得的开了口:“几位少君以为如何啊,不知此篇《关雎》可合心意?”   几名士子相互对视了几眼,却忽然整齐的摇了摇头,引得满堂诧异。   “几位这是什么意思?”蔡邕蹙眉问道。“嫌我的字不工整吗?”   “字是很工整的。”其中一名年轻士子回复的非常利索。   “那是哪里错漏了吗?”蔡邕继续追问。   “《关雎》乃是《诗经》开经第一篇,天下人都会诵读,又怎么会有什么错漏呢?”   “那你们为何摇头?”蔡邕终于不满了。   “缺少钩识!”这个宛如杆精一般的年轻士子,自然也就是公孙珣了,不急不忙的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所谓钩识,其实就是标点。   没错,这年头是有标点的,郑玄在讲经的时候就专门给弟子说明过钩识的区分和意义,并且还具体的探讨了一下句号和逗号的使用差别。不过有意思的是,这年头得到普及的标点也就只有句号、逗号、着重号、专名号四种而已,可是却没有问号、冒号……也是奇了怪了!   “钩识这种东西,”蔡邕闻言后也不免为难了起来。“照理说确实应该加上,毕竟如今大儒门讲经都已经有所标识。但这种东西又不是书体,也没有个定论,如何加、又何处加呢?”   “不瞒蔡中郎。”公孙珣闻言和旁边的公孙瓒对视一笑,却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份布帛。“别的经文我等不好置喙,但《诗经》嘛,无论是《韩诗》还是《毛诗》,都已经有了定论!因为来之前,卢师与刘师主持,我等几名弟子参议,一起议定了数种钩识标点,定下了使用标准。不如……趁此机会,就让我们师兄弟为蔡中郎,与诸位太学才俊一起讲解一番?”   蔡邕脸色一黑,张口就想骂人。   没错,蔡中郎其实很想问问眼前的公孙兄弟,既然你们那两个大汉顶级权威老师已经联手制定了这种所谓‘钩识标点’的标准,那为什么不早拿出来?   早拿出来我早写上了就是了,非得等我辛辛苦苦满头大汗的写完了,然后摇着头说我写的不对?想博出位也犯不着踩我吧?   当然了,蔡邕终究是没把这话说出口……无他,他蔡伯喈成名日久,固然是不会顾忌眼前这几个小年轻,但谁让这几个小年轻身后偏偏有两尊真神呢?   刘宽是光禄勋,不偏不倚,正好是自己所担任郎中这个职务的主官,是自己现在的顶头上司。而卢植……按照朝廷的安排,书写完石经之后,自己是要作为人家的副手去东观修史的,换言之,那卢子干是自己将来两年的直属上司!   而偏偏刘宽也好,卢植也罢,不知道为什么,对这几个复姓公孙的边郡小子却都格外看重,甚至之前还一起把监督石碑的工作交给了这几个嘴上没毛的小子!   没错,数日前石经的预备工作正式尘埃落定,卢植也被下旨入东观‘修书’。然而对此早有预料的卢老师终究是又搞了一出一件令人侧目的事情。他在诸位大儒、博士一起来太学这里选址的时候,忽然当众指定了自己的弟子公孙珣与公孙越来为《毛诗》的铭刻担任监督……说这二人胆大心细,且已经粗通经传,足以担此重任。而一旁的刘宽刘婆婆呵呵一笑,干脆也把公孙瓒和王邑从身后喊了出来,说了一番差不多的话。   一时间,人人侧目。   不是没人觉得这两位提携后进的姿态太急切了些,也不是没人想站出来说两句。但是此次工程的主管者,也就是当朝元老杨赐却率先微笑颔首,对此表达了认同,甚至还专门把曾经听过名字的公孙瓒与公孙珣兄弟叫上前来仔细鼓励了一番……搞得其他人根本不好再说些什么。   当然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杨赐根本就是被卢植之前各种令人窒息的操作给弄怕了,所以眼看对方入东观修史已成定局,那何必为这种破事再添乱呢?而且再说了,抛开古今文之争,这卢植终究是士人表率,往后大家对上宦官还是一体的,既然如此,他的弟子也算是个半个自己人的。更不要说,还有刘宽这层关系呢!   于是乎,公孙兄弟堂而皇之的介入了此次石经工程,使得自己无论是从知名度还是从身份上来讲,都俨然上升了一个层次!   如今,更是和蔡伯喈这种人物谈笑风生了起来。   话说,人家蔡邕终究是个肚子里有货的人,他细细听这兄弟轮番站出来给太学中人讲解标点,也是觉得绝妙……能不妙吗?想当年晚清有大臣出洋,到了国外看到这么多标点符号,第一反应就是记下来,然后再带回去批判一番,说洋鬼子就知道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乱糟糟的没啥用!谁成想把这玩意介绍出去,立即就被广泛应用了起来。   没办法,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文章用上这些东西以后,概念与意义确实表达的更清晰……后来的人也都一直奇怪,为什么中国的文明那么发达而且一直延续不断,可标点符号这个东西上却一直这么粗略呢?   “别的暂且不说,”一番讲解后,蔡邕终究是率先开口表示赞同。“这问号与叹号还是很恰当的,《诗经》中有些辞句情感丰沛而自然,便是氓首也懂得是问句与叹句。至于冒号与引号,《论语》更是第一个少不了,刘公与卢公不愧是海内大儒,我当上表朝廷将这些标识立为规范……”   “咳!”公孙瓒忽然忍不住用自己的大嗓门打断了对方。“不敢当蔡郎中谬赞,这问号与叹号,正是两位师长所得,而这冒号与引号,却是我们三兄弟……呃,还有王邑王师兄,日有所思夜有考,最后冥思苦想得来的!”   蔡邕如同吃了苍蝇一般,但终于是无可奈何:“贤昆仲与这位太原王氏子弟的功劳自然也是有的,我蔡邕一定会如实上报,断然不会有所隐瞒。”   此言一出,莫说是公孙兄弟了,就连这些日子因为跟三兄弟呆一块而一直挺别扭的王邑都忍不住眉飞色舞了起来……没人指望这种东西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比如封个爵位什么的,但是蔡邕天下名士,他的正式上表无疑是一种认证!以后见了谁谁谁的时候,把这事拿出来吹嘘一番,估计也没人能反驳了。   就这样,瞎折腾了一阵子以后,作为不缺钱的主,心情不错的公孙珣自然要有所表示。于是很快一堆夏秋之交的新鲜蔬果就被送了上来,这年头西瓜、葡萄什么的也没普及,但是山楂、木瓜、酸枣、菱角、板栗之类的东西也是不缺的。   而且人家公孙珣还说了,这都是按照《诗经》以及古文中典故来安排的,比如什么“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木瓜;还有“芙蓉盖而菱华车兮,紫贝阙而玉堂”的菱角;以及“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的板栗……   其他人倒也罢了,也就是吃个新鲜,顺便吟诵两句《诗经》,唯独蔡邕,心里对这几个咄咄逼人的年轻士子有气,抱着多吃一点是一点的想法,愣是独自啃了两个大木瓜下去……于是乎,等到用过晚饭,夏秋之际的冷风一起,这蔡邕只觉得满肚子难受,竟然是跑到茅厕中半日都没起来,也不知道此番是亏了还是赚了。   就这还不算!   正是在这茅厕里,这蔡邕蔡伯喈遭遇到了人生中最惨烈的一次打击。   话说,天色已经暗下来,人家蔡郎中正在最里面的木板隔间中蹲着呢,忽然听到脚步嘈杂,然后就是几个耳熟的声音从附近响起,正是那公孙兄弟来此小解。于是他立即屏声息气,生怕被这几人注意到自己的丑态。   然而未曾想到,这几人竟然主动提及到了自己。   “兄长,那蔡郎中也是天下名士,”最先开口的乃是那个年级最小叫公孙越的,听他这话还有几分实在。“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拿他做筏呢?”   “哎,”回复此人的赫然是那个最讨人嫌叫公孙珣的。“你不晓得,这蔡伯喈乃是朝中少有的真正老实人,而这老实人嘛,如今实在少见,既然遇到了,自然要物尽其用。”   蔡邕闻言心中一声冷笑,却也不想辩驳什么。毕竟,这道德君子之事几个年轻人懂什么?若非看你们三兄弟那两个师长的面子上……   “珣弟说的对。”又一个声音响起,而且格外响亮,不用猜都知道是那个大嗓门的公孙瓒。“如今老实人是越来越难找了,而且这老实人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你无论怎么拿他做筏,他都不会含恨在心的……此番看来,正如许攸所言,这蔡伯喈确实难得,不用白不用。”   蔡邕这时候已经有了些火气了,莫非老实人欠你们的?但多年的养气功夫还是让他忍了下来……君子之道,何须与这些年轻人计较?大不了以后少跟那许攸来往便是。   然而少倾片刻,这公孙瓒忽然又开口笑道:“对了,珣弟之前未见这蔡伯喈时不止一次找人打听,问这蔡伯喈是不是有个女儿?之前到他家时虽然没见到这蔡伯喈本人,却也知道了他确实有个女儿……怎么,莫不是想着自己快要加冠,准备背着婶娘给自己寻一门婚事?”   此言一出,蔡邕立即警惕了起来。   “咳!”那公孙珣当即干咳了一声。“大兄慎言,虽然人家那个女儿年龄不是很清楚,但大致听来,总归还是在总角之间,一个幼童……这种玩笑是能开的吗?”   蔡邕旋即放下心来,这公孙珣总算还知道点脸面和羞耻,就是不知道之前到底为何打探自己女儿……   “这有何妨,说是幼童,其实女子十五而嫁。”另一边,那公孙瓒依旧没大没小在开着玩笑,俨然是边地出身,粗鲁不堪惯了。“对了阿越,你今年才十六七……不如我们请刘师出面,为你与这个蔡家女约个婚姻,然后你再等个八九年,到了二十五六再与之完婚,岂不是挺合适?”   “若是等个八九年,大兄为何不娶?”那公孙越语气中竟然有些愤然。   “我不是已经娶妻了吗?”公孙瓒不以为然道。“这蔡伯喈的女儿岂能为妾?”   “那让二兄等个八九年再娶好了!”公孙越依旧愤然道。   “我自幼失祜,一定要早早娶妻延续香火的。”公孙珣闻言当即反驳。“还是阿越来娶好了。”   “我不娶!”公孙越语气愈发愤然了,到此处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蔡伯喈的女儿是你们想娶就娶的吗?蔡邕在那边听着,也是愈发愤然了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公孙越继续大声朝两个兄长怒吼道。“就蔡伯喈那个长相,小眼睛、朝天鼻、厚嘴唇、短眉毛……不要太多,只要他家女儿有他两三分像,就只能是中人之姿了,若有个四五分相仿,那还能看吗?要娶你们自己去娶,不要带上我!”   此言一出,只听到那两个公孙家的小子一同放声大笑,简直放肆到了极点,然后笑声中夹杂着那公孙越愤愤然的脚步声……由近到远,竟然是直接走人了。   蔡伯喈双手攥着用来净手的一段厕筹,满脸通红……一怒之下,竟然将厕筹掰成两端,复又愤然掷向了黑漆漆的暮色中:“小儿辈欺人太甚,我女儿何曾像我半分?!”   ……   “(公孙)越于洛中从郎中蔡邕修订石经,尝与太祖、瓒、王邑等制定钩识规范,颇显才干。邕甚爱之,尝于暗中叹曰:‘惜乎年岁不合,不然,招纳为婿,常伴左右,岂不乐哉?’”——《旧燕书》·卷三·诸公孙列传 第二十四章 软纸   天色漆黑,太学教授的宿舍门廊外,蔡邕蔡郎中披头散发,正神色惊惶不定的躲在阴影中。说实话,他好几次都想直接冲入廊下,逃回屋内,但却总觉的拐角处自己的房门外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所以始终不敢动弹,生怕被人发现这副狼狈之像,到时候丢人现眼。   而良久,眼看着廊下灯火处人影渐渐稀落,半天也没有动静,这蔡邕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于是便用双手握住头发,闷头冲了过去。   孰料,刚冲过走廊来到自己房间门前,还不待他松上一口气,耳中却又响起了一个让他差点羞愤欲死的声音。   “蔡郎中。”站在蔡邕门前的公孙珣略显惊愕的打量了一下对方的造型,旁边捧着一个大盒子的公孙越也是目瞪口呆。“这……何故如此啊?莫非遇到了强盗?太学中也有强盗吗?”   “没、没有。”蔡邕满脸通红,赶紧解释道。“刚才出去找张教授讨论音律,孰料回来的路上天色太黑,一不小心帻巾被树枝给挑了去,发髻也给碰散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您丢掉帻巾的地方在哪儿,若是近的话我们兄弟陪你去寻一寻?”   “不用,不用。”蔡邕连连摇头。“我房中就有帻巾,进房再裹一下就是了……你们找我有事?”   “不瞒蔡郎中,”公孙珣带着公孙越微微躬身道。“珣等有要事相求,所以,已经在此处久候了多时了!”   蔡邕闻言略显悲愤的看了这二人一眼,也不答话,而是闷头冲入屋内。   公孙兄弟微微一怔,然后对视了一眼,却也厚着脸皮跟了进来。   就这样,蔡邕进入房内,又是点灯又是打水,又是净手又是盘发,然后再挑选了一下帻巾,再慢腾腾的戴上……然而,无论这蔡郎中怎么折腾,那公孙珣与公孙越却如同浆糊一般,牢牢粘在房中的蒲团上,俨然是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样子。   边郡来的野小子真没教养!蔡邕心中暗骂,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的陪着跪坐了下来:“你们说有事相求?”   “正是。”公孙珣领着公孙越俯身正式行礼道。“还望蔡郎中鼎力协助。”   “好说,好说。”蔡邕面上勉力干笑,心中却已经下定决心,这次绝不会再当‘老实人’了,否则就让自己下次上厕所也没厕筹擦屁股!   “呃……”得到应许后,公孙珣却又沉吟了片刻。“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处开口了,不晓得蔡郎中可知道我的家世?”   “我只知道你出身辽西公孙氏。”算是勉强平复了心态的蔡邕微微捋须道。“但辽西位于河北与塞外的交接处,远在数千里之外,我一个中原人,了解的实在是不多……非要说点什么,便是晓得你家中甚为豪富,听说家资钜亿,与徐州糜氏、冀州甄氏、荆州马氏相仿佛。”   公孙珣微微颔首:“蔡郎中所言不差,我母亲极善财货之道,十余年间,我家的安利号在青、幽之间也算是略有名声。而说起这个,便要请教一下蔡郎中了,您学富五车,可知道为何我家安利号为何能在数年间就铺陈到环渤海数郡?而往后数年,生意也不差,钱也不缺,却始终不能再有寸进呢?”   “哦?”   “如今我家的生意,往南过不了琅琊,往西过不了代郡,而往东南河北腹地则是寸步难行,若非是冀州诸家商号与我们安利号有大批次的马匹、布帛、粮食生意,愿意让开一条缝,否则连在邺城开个分号都难……”   “哎呀……”蔡邕听到这里不禁失笑。“你这不是已经自问自答了吗?各处都有本地的商号,哪里容得下你们家再去掺一脚呢?便是邺城,不也是得了当地大族的首肯才能落脚吗?”   “蔡郎中果然明知灼见!”   “明知个屁!”蔡邕忽的变脸道。“我不信你这个小子不懂的这个道理!你家的什么安利号能铺陈数郡,靠的是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反而来问我一个老书生吗?”   公孙珣闻言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道:“不瞒蔡郎中,我家的情况我当然知道。一开始是因为我们辽西公孙氏居于令支,而令支实与卢龙塞一体两面,牢牢握住河北与塞外数郡的唯一交通要道。塞外的商旅、部族,想要和河北交通,都只能从此处走……用我母亲的话说,坐地便可生利!于是数年间,安利号就已经积累了不少资本、人脉、商路。这就是我家安利号起势的所谓第一个阶段了。”   “让我想想。”蔡邕闻言冷笑道。“这第二段,莫不是看塞外诸郡国,如辽东、辽西、辽东属国、乐浪、玄菟因为居于塞外,商旅、部族、豪家皆是一盘散沙?你母亲就以公孙氏为后盾,以安利号为工具,将这些地方的商路统辖整合,自己再居于令支这个要害节点,统一调度,与河北对接?”   “蔡郎中心中着实通透。”公孙珣连连点头称赞。   “不过,我倒是好奇。”蔡邕忽又抽了口气。“你方才说你家安利号已经‘环渤海皆有’。那这第三阶段,想来应该就是打通渤海上的船贸,直接让辽东与青州相接。青州与辽东自古就有海路想通,这点我是知道的,可是北海、东莱、乐安、渤海这些地方,都是豪族林立的大郡,世家大族不计其数,你们家这个……这个什么安利号是怎么进来的?”   “不瞒郎中。”公孙珣低头笑道。“这些地方其实都有公孙氏的分支。虽然早就出了五服,也分了家,但往上数个七八十年总归是同出一脉,话还是能说上去的。再说了,这安利号又不是只有我母亲一个人独享,族中与各地分支,乃至于各地亲近豪族,每年都是有分红的……”   “这倒是我小觑了你们公孙氏了。”蔡邕闻言再度倒抽了一口气。“不想竟然开枝散叶到这个程度,‘环渤海皆有’,且辽西令支的本家还世宦两千石……足以令人生畏了!”   “没有经学传家,终究只是二流。”公孙珣似笑非笑道。“这才是天下人的公论。”   蔡邕闻言默然。   “想当年。”稍微顿了一顿,公孙珣这才继续说道。“家母发现安利号的生意停滞以后,自知地域这个东西着实难办,也就熄了一路把商号开到洛阳的心气,转而做一些豢养孤寡、资助学子的事情,然而期间又遇到一事,让她耿耿于怀,至今难忘!”   蔡邕微微正色了起来……感情还知道为母亲分忧,也算是个孝子了。   “母亲在本地助学的时候,很自然的就发觉书简这个东西,对于家境贫寒的幼童而言实在是个大难题……贵、重、繁,无论是抄录还是使用都远远不如纸张。”   “这是自然。”这个话题是蔡邕的专业所在,他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门道。“真要是从启蒙二字来讲,书简是万万比不上纸张的,又便宜,又轻便……不过,也仅仅就是书写和练习时这纸张才显得出色,要说到录书,还是要布帛和书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蔡郎中所言甚是。”公孙珣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如今通行天下的那种纸张太脆,就算是朝廷和官府普遍用这种纸作为通缉图画,那也是要贴在亭舍里让人好生照看,才能勉强保存数月,家母也不会自以为是到用那种纸张来做书籍。不过,家母当年无意间曾接手过两个造纸作坊,却让她对纸张的前途大为改观……”   “说来听听。”蔡邕是真的好奇了。   “阿越,且把东西取出来吧。”公孙珣回头吩咐道。   而这时候,蔡邕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与这个公孙珣聊了许久,连这厮身旁那个最可恶的小子都给忽略过去了。   不过也来不及多想,只见那公孙越打开放在手旁的一个木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件显得软塌塌,但一望而知就是纸张的物什。   “这是我们辽西本地的一种软纸。”公孙珣接过来,转手捧给了对面的蔡邕。   蔡邕接过来用手一摸,当即蹙眉:“品相与普通脆纸相当,但太软了,墨水一沾就会化开,写不得字!”   “正是如此。”公孙珣坦然点头道。“实际上这家造纸作坊中出产的这种黄麻软纸,一直都是供给自家主人用以代替厕筹的!”   蔡邕面色一滞,然后直接将这张黄麻软纸给扔到了地上。   公孙珣伸手捏住,万分不解:“蔡郎中这是何故,这纸是干净的啊?”   “咳!”蔡邕涨红着脸,强行解释道。“你不晓得,我是听你说竟然有人用纸来替代厕筹,觉得太过豪奢,心中生厌……”   “蔡郎中这是什么话?”那边一直没说话的公孙越忍不住驳斥道。“你久在洛中,难道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豪奢吗?有些权贵家中为了炫富,专门把上好的布帛丝巾放在厕中,那才叫奢侈无度呢!您自己说,天下不能果腹遮蔽的穷人有多少,丝巾这种东西是能用来如厕的吗,怎么不见你对此生厌?”   蔡邕面色通红,讷讷不能言。   “好了阿越。”公孙珣赶紧制止了自己族弟的顶撞,复又朝蔡邕解释了一下。“蔡郎中不晓得,这种软纸不过是用废弃的麻头、破渔网、树皮所制,偏偏又写不得字,用来如厕反而正合适……呃,您年纪大了,又经常伏案,不如待会我让人给您送来一些,且用来试试。”   “多、多谢了。”不知为何,这蔡邕一把年纪了,竟然还有些尴尬。“你且继续说来。”   “喏。”公孙珣点头称是,然后又让公孙越拿过来了一张纸。“您再看这张……”   “这张纸洁白如雪。”蔡邕接过来后迅速品鉴道。“但也只是洁白如雪,其质地与一般脆纸没什么区别,恐怕依旧不善保存,可惜了!”   “蔡郎中慧眼如炬。”公孙珣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您再看这第三张纸!”   蔡邕接过来一摸,依旧是蹙眉不语:“这纸虽然也是白净,却还是软塌塌的……又有何用?怕是也只能用来如厕吧?”   “蔡郎中再想想。”   蔡邕摸着这张白色软纸,看着眼前放着的其余两张,却是忽的心中一动:“这纸莫非是你母亲得到那两家造纸作坊后,采二者之长造出来的?”   “正是如此!”公孙珣挥掌如刀,直接切到了地板上,俨然兴奋到了极点。“蔡郎中恐怕不知道,其实从蔡候造纸开始,这天下间的造纸术已经近百年没有什么太大改变了,无外乎就是挫、捣、炒、烘,这四种工序罢了……其余种种,都是工匠自己搞出来的小道,或是软、或是硬、或是白、或是洁、或是紧、或是质……”   “我也晓得你的意思了。”蔡邕恍然大悟。“你是说,这造纸的基本工艺都是一样的,也很成熟了,那么博采众家之所长其实是很轻易的一件事。换言之,若是能收拢各地工艺,那造出来轻便、洁白、紧致的纸张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代替书简、丝帛也有可能?”   “正是如此。”   “那你家为何多年只造出这种用来如厕的白色软纸呢?”蔡邕茫然不解。   公孙珣闻言冷笑:“蔡郎中啊,咱们刚才不是说了吗?没有经文传家的世族,终究只是二流。而能养一个造纸作坊,且有独门工艺的家族,哪个不是一流世族呢?须知道,这造出来的纸,终究还是用来书写的多!”   蔡邕为之恍然:“怪不得你刚才说令堂对此耿耿于怀……想来是那些有造纸作坊的大家,欺她是女子,是商人,又出身边郡,所以自恃名族,懒得理她?而且,你母亲离不开辽西,你家又终究只是在环渤海诸郡有些手段,出了这个圈子,恐怕更是寸步难行?”   “这些经学士族,豢养造纸工坊,也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公孙珣昂首冷笑道。“而且他们家中豪奢无度,书简再重也有仆人为他们驾车搬运;刻录再难,也有刀笔吏为他们代劳。若非我母亲,哪里会有人想过以此来利天下?!可是这群人却个个不识抬举……”   “我婶娘悬赏百万钱,以求新纸,此事当年环渤海皆知。”公孙越也再度插嘴道。“然而,数年间却只得了这一种白纸工艺,还是从临近辽西的涿郡一家士族中求来的,除此之外再无进展……”   “这次我是真晓得你们所求了。”蔡邕微微捻着胡须感叹道。“令堂一女子,居然也心怀文教,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再说了,我这人也没其他的爱好,唯独书法、音乐、辞赋而已,此事若成,于我也大有裨益,公私两便,不能不助……尔等可有什么具体的讯息?说与我,我以书写石经的名义替你们索要这造纸的工艺!”   公孙珣和公孙越对视一眼,齐齐失笑,后者旋即又从盒中取出了数种纸张,一一铺列在前!   ……   “蔡邕自矜能书,兼明斯(李斯)、扛(史扛)之法,非得纹工不妄下笔。工欲畚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张艺笔、左伯纸,及韦端墨,皆古法,兼此三具,然后可以尽径丈之势。方寸千官。”——《三辅决录》·赵歧 第二十五章 务实   天气渐凉,秋雨如注。   刘宽府邸附近的一处小宅院中,身上带着潮气的许攸甫一踏入某人的房间,就忙不迭的踮起脚来:“哎呀呀,又来了吗,这次又是哪家送来的纸张?”   “东莱左氏。”正趴在地板上铺陈纸张的公孙珣头也不抬地答道。“这左家的纸紧密光洁,乃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纸张,若有此纸,怕是就能直接作为书籍存世了……”   “我怎么记东莱本来就是珣弟你家商号铺陈所在呢?”许攸闻言蹙眉问道。“当年令堂悬赏求纸,这左氏应该知道的吧?”   “何止是知道?”公孙珣叹了口气,却是继续趴在地上整理纸张。“子远兄不晓得,这左伯左子益乃是名闻青州的书法家,专攻八分,家中的造纸作坊也是颇为有名。当年我母亲曾专门派人到他家求纸,结果人家理都不理。而这蔡郎中根本没向左氏开口,但消息传开后,人家愣是远隔千里把自家的纸,还有工匠全都送了过来。而且子远兄听说了吗?那京兆韦氏的韦端,竟然直接上书朝廷,说是石经一定要他家的墨来写,否则不得神韵……”   “哎呀……”许攸捻着胡子连连摇头。“这种事情,这种邀名的事情倒也是……不过珣弟,韦端倒也罢了,这左伯之事……此一时彼一时也,你就没必要多计较了。”   公孙珣微微点头,心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讲,就好像自己那位族兄知道此事后一定又要说什么‘将来咱们兄弟富贵了一定要给这姓左的好看’一般。   “伯圭不在吗?”许攸继续装模作样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大兄交游广阔。”公孙珣依旧俯身在地。“最近更是与那袁公路颇为投契,常常到那边盘桓。今日据说还有南郡襄阳蔡氏的蔡瑁征拜为郎,那蔡瑁乃是荡寇将军张温的妻侄,蔡氏又是襄阳巨族,所以袁公路颇为重视,便于今日在府中设宴,我大兄中午便启程去了……”   “原来如此。”许攸略微感慨道。“如今石经一事乃是天下瞩目的大事,一共分派了四十八块石碑,前些日子不过才立下了第一块,就有上千辆车子过来抄录,从太学一路堵到了开阳门……你们兄弟替各自老师主持《毛诗》、《韩诗》的刻录,借此一跃为士人、贵人所重也是理所当然。”   “谁说不是呢?”   “不过……”   “子远兄有何话要说?”   “不过珣弟为何没有去那袁公路府上呢?不是说那蔡瑁要来吗?”   “此辈与我何益?”公孙珣忍不住脱口而出。   “说的好!”许攸猛地一拍手道。“照我说,倒是伯圭名声初显,以至于被这些虚势迷花了眼睛……他也不想想,这种表面宴游有何用处?那蔡瑁再是南郡巨族,又干他何事?至于袁公路,此人四世三公,前途不可限量,固然不得不结识一番。可也仅仅结识一番就足够了,真要是想再进一步,被人家所看重,难道就凭一起多喝了三五次酒便成了吗?最起码也得像那蔡瑁还有我一样,身上有个郎官的名号才行吧?珣弟啊,你这兄长不如你务实啊!”   公孙珣默然无言。   话说,他刚才那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心里觉得那蔡瑁和袁术将来都是在南方起势,而且还全都是废物,对自己将来并无大用而已。真要是换成了袁绍设宴招待曹操,别说下雨了,就是下刀子那自己肯定也要去啊!   然而不知道为何,此番听这许攸如此说来,反而隐隐又觉得颇有些道理。   “对了,越弟与那经常在你这边的吕子衡又在何处呢,怎么也没见到?”   “哦,昨日我让他们护送这左家的造纸工匠去緱氏安置了。”公孙珣这次终于站起了身来。“想来今日应该是被这大雨所阻,一时回不来了……子远兄冒雨而来,可有见教?”   “珣弟。”许攸看到公孙珣终于起身,赶紧面色热切的拉住了对方的手。“确有一件务实的事情找你,你可知道释家佛门?”   公孙珣面露恍然,然后旋即嘴角抽动,俨然是想起了什么:“不瞒子远兄,我对释家还是颇有了解的,涿郡那里就有一座释家寺观,只是未曾去过而已……”   “且不说什么涿郡寺观了。”许攸迅速打断了对方。“你可听说过洛阳西门的白马寺?”   这下子,百无聊赖的公孙珣当即来了兴趣。   白马寺,是中国第一座佛寺。   话说,当年汉明帝在南宫睡觉,忽然梦到一个身高六丈头顶金光的神人从西方飞来,在宫殿处环绕,于是第二天就有博士给他解梦,告诉他西方有一个释家佛门,他们的神跟你梦到这个东西一样。   要知道,后汉朝廷的迷信空前绝后,宫殿里爬出来一条蛇都要按照《易经》的指点,大费周章的出城去迎接什么五气;出现一次色彩鲜艳的晚霞,那说不定就要改变今天刚刚议定的国家政策;至于日食、月食、彗星,那一定要罢免三公才能心安。   于是,汉明帝为了安心,当即派人西天取经!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感慨当年大汉的强盛了,当时正好是窦固、耿秉、班超活跃的那个年代,西域虽然称不上是一片坦途,但也远远称不上九死一生,所以,几个官员带队很利索的就跑到阿富汗把两个和尚、一堆佛经佛像给弄了回来,并把他们安置在了鸿胪寺中。   汉代极为注重经典,听说有佛经,于是就专门在洛阳西门三里外官道边上给这两个和尚建造了一座庙宇,让他们在里面安心翻译佛经。因为之前回来时是用白马驮着佛经,而回来后两个和尚又一直住在鸿胪寺,所以,这座庙宇就被命名为白马寺。   从此,佛教就在中国扎上了根。算算时间,到了公孙珣这个时候,已经约有百年了。   大雨出行非常不容易,因为这年头的伞格外笨重,非但收不起来,而且基本上只能固定在车子上才能用。等到车子一启动,迎风潲雨,那滋味就更别提了。   不过,所幸公孙珣与许攸都是‘务实’的人,所以两人都毫无风度的又穿上了蓑衣。然后趁着大雨,街道行人稀少,车子很快就除了城门,然后沿着洛阳城外的官道一路飞驰到了百年名刹,中土佛门祖庭,洛阳白马寺的门前。   白马寺颇具规模,但距离想象中的幽深与大气还是差了太多的,而最让公孙珣感到失望的,莫过于寺庙里居然没有自家老娘故事中的那些光头!   没错,这年头寺庙里居然没有光头!哪怕是中土佛门祖庭也没看到一个光头!   实际上,出来招待公孙珣与许攸的乃是一名戴着帻巾,身后还有仆从举着粗重木伞的士人,他自称是京兆朱睿,因为家世门第比较高,再加上白马寺中的胡僧言语交流比较困难,所以才被附近的信众推举,来负责和宫廷、士人、民间进行沟通。   “朱居士,不知道寺内的胡人僧众是不是……呃……”刚刚见面,公孙珣就实在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但他偏偏又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光头这种生物。   “然也。”这朱睿一边引路一边失笑道,俨然对这类问题并非少见多怪了。“我知道公孙少君的意思,寺内现有的四位胡人大德全都是剃发修行的正式僧侣。”   “那为何不见有汉人僧众呢?”公孙珣继续好奇问询道。   “哎,”许攸忍不住开口打断道。“珣弟失礼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辈汉人,岂能效胡人断发侍佛?”   公孙珣恍然大悟,自己果然糊涂了。   “其实两位所言正是切中了我释门要害。”那朱睿倒也不生气,他一边将二人引入了一件燃着炭火的暖房中一边自顾自的摇头苦笑了起来。“我释家传入中土已经百余年,中间既曾兴盛一时,也曾遭遇过毁禁,但说到难以大兴的真正根源,便在于此了……两位且先烤烤火,咱们慢慢说来。”   没有看到光头,公孙珣瞬间没了兴致,只能眨眨眼睛,坐到了火炉旁的蒲团上。   双方坐定,然后终于说起了正事。   然而,说是正事,却也简单到了极点。   话说,白马寺的释门信徒也注意到了太学那边的石经,更注意到了第一块石经建成后那千辆车子堵塞交通的盛况,于是忍不住起了仿效的意思。   没错,释门如今也是有经典的,白马寺刚建立的时候,那两位胡僧就翻译出了著名的《四十二章经》,这本经书全文不到三千字,乃是传闻中的佛祖语录,其地位正如《道德经》于道家,《论语》于儒家一般。   既然如此,刻成碑文,想来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举动了。   只是,既然要刻碑,那自然需要誊写和拓本。就如同那边的儒家石经一样,需要蔡邕先用最标准的隶书在丝绢上写下来……当然,他现在自称是用纸写的……写完之后呢,再用一张半透明的绢帛描出阴文,然后以这个阴文为拓本,采用捶拓技术在石碑上印出痕迹,最后工匠们才好去雕刻。   “洛中既然有蔡郎中,那这抄录《四十二章经》的事情自然不做他人想。”许攸捻着胡子接口说道。“而我这人向来急公好义,便忍不住想要帮一帮这白马寺诸位的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蔡郎中……珣弟,珣弟?”   正往炉火后面某处偷看的公孙珣猛地回过神来:“哦,子远兄莫不是想说蔡郎中不愿意帮忙?”   “然也。”   “不至于吧?”公孙珣忍不住蹙眉道。“我们兄弟都觉的他这人还是蛮好说话的……这不还是子远兄你告诉我的吗?洛中各家祭文都未曾见他推辞过,三千言的《四十二章经》罢了,白马寺又是官寺,何至于此呢?”   “士大夫嫌弃我们释门不是一日两日了。”朱睿无奈摇头道。   “与剃度有关?”公孙珣随口问道。   “非也,剃度是我释门难以昌盛的主因,却非是与士大夫产生嫌隙的缘故……毕竟,便是我等信奉释门之人也从未有过毁弃发肤的想法。真正的起因还在于十余年,当时正好是第一次党锢之祸,说来也算我们倒霉,就在党锢之祸的时候,不偏不巧,先帝恰好对释门起了兴趣,经常召见寺中僧侣,询问长生不老之事。因为这个缘故,不少士大夫视我等为阉宦之类,不屑一顾……”   朱睿这边娓娓道来,情真意切,那边许攸和公孙珣却都有些心思浮动。   许攸其实是颇有些尴尬的,他根本不好意思说,那蔡伯喈完全不是因为《四十二章经》是佛门经典才不乐意写的,甚至蔡伯喈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实际上,根本就是自己本人被人家拒之门外了而已。拒就拒吧,还非得说自己是馋言小人,要与自己绝交……真是岂有此理!   而另一边,公孙珣则死死盯着火炉后的一个物什,还越看越挪不开眼睛,更别说听人讲故事了。   “如今又听人说,蔡郎中录完石经后就要入东观修史,若是拖延日久,怕是机会就更难找了。而听子远所言,公孙少君参与监督石经,与蔡公近来颇为相善……”   “原来如此,子远兄与朱居士是想让我去做这个中人?”公孙珣猛地回过了头来。   “正是。”朱睿起身拱手行礼。   “此事容易。”公孙珣倒也干脆。“明日他还要去太学继续抄录《春秋公羊传》,我届时一定帮你求来此事……就是不知朱居士如何谢我?”   许攸听到一个谢字,当即警惕了起来,他为何要找公孙珣做中人?还不是觉得以对方的家底,断然不会横插一笔分润他的‘劳务费’?   怎么突然学自己要起了谢礼呢?真是被洛中风气带坏了!   而当着许攸的面,朱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好半天才勉强道:“说到谢礼,白马寺屹立百年,信徒巨万,也薄有积蓄,无论是子远还有蔡郎中,又或者是公孙少君,都会有所表示……就是不知道公孙少君想要多少?”   “一钱不要。”公孙珣将手往火炉后一指。“只要你拿此物谢我便可!”   朱睿与许攸闻言齐齐往火炉后一看,却又齐齐失笑。   “原来是此物。”只见朱睿当即起身将那物抱起来,然后对着公孙珣再度作揖行礼:“我就说公孙少君为何盯着火炉目不转睛……区区一只捕鼠的狸猫而已,虽然少见,但我寺与西域多有交通,实在算不得什么。既然少君想要,此事无论成与不成,我都送你一窝!”   公孙珣也不客气,径直将那只猫抱了过来:“非是我贪图你们寺中的猫,实在是寡母居于辽西,怕她寂寞。你们不晓得,家母曾言,‘愿散千金,以求一猫’……真有一窝?”   “我这就为少君去取来。”朱睿心事已了,自然轻松失笑,竟然直接出门喊着仆从去取猫了。   一时间,厢房内只剩下许攸与公孙珣二人而已。   稍倾,看着公孙珣在那里伸手不停去逗那只懒猫,许攸心中不禁微微一动,然后忽然面有得色的捻起了自己的细须:“珣弟这些日子很是寂寞?还是说,你这人根本耐不住寂寞?”   “子远兄这是何意?”公孙珣手势一停,但却又继续顺捋起了猫毛。   “你我皆是务实之人,何必如那些人装模作样呢?”许攸闻言失笑道。“你这人其实与你那大兄公孙伯圭一样,功利心极重,恨不能每时每刻都能有所得……只是偏偏你又比那大兄聪明百倍,他是事倍功半,你是事半功倍。而如今,他这人整日宴游,自以为得势,你却自知,你们兄弟又入困境了!”   怪不得那曹孟德将来要宰了你!公孙珣闻言心中却忍不住暗骂,但面上却笑意不减:“人生如逆水行舟,尝陷困境也是理所当然……”   “何须如此虚伪啊?”许攸连连摇头。   “也罢!”公孙珣收敛笑容道。“子远兄,我也不瞒你,这些日子,我确实又有些失意了。之前未曾得两位老师推崇,我是根本觉得自己如同困兽,可如今得到了老师推崇,并借此结识了许多人物,我却又不知该如何与这些才俊相处了。就拿你与我介绍的人物来讲吧,有你同乡逢纪、颍川辛评、西凉韩遂……哦,还有前几日刚见过的淳于琼,这些人物都是京中顶级的年轻才俊,能与之结识我是很高兴的。然而,也就仅仅能与之相交而已,因为这些人中最差的韩遂如今都是三署郎,只怕转眼间就要外放为朝廷命官,我一个未加冠的士子,又能拿什么和他们继续结交呢?”   “这倒也是。”许攸闻言嗤笑道。“如我这般爱财之人终究是少数……不过珣弟啊,你是不是太过于功利了?你也知道你只是个未加冠的士子,既如此,你已经做的极好了,总不能让这天下人都围着你转吧?须知,人心苦不足……”   公孙珣刚要反嘲,但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俨然是那朱睿去取‘一窝猫’来了,于是二人当即闭口不言。   晚间,公孙珣负着一大袋猫,抱着《四十二章经》的竹简,带着车夫冒雨回到刘宽府邸旁的那个小宅院里。而甫一回到房中,还不等他将一窝猫给倒出来,就听到了自己族兄公孙瓒那个迫不及待的大嗓门:“阿珣,你可晓得洛中出大事了?!”   浑身湿透的公孙珣不以为然:“可是西城内涝?我来时已经看到了……”   “哎!”公孙瓒无语至极。“你不晓得,我今日在袁府上得知,那袁本初的母亲得了重病,怕是熬不过这场秋雨,旬日间就要去见幽都王了……换言之,洛中士子领袖,袁绍袁本初马上就要回来了!这是你我兄弟的机会!”   公孙珣不急不躁,默然无语,倒是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喵呜……”   ……   “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体体面面,实际上背后连只猫都没有。”——公孙大娘。 第二十六章 不见   袁绍的名声极大,但凡在洛中待过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然而,这里面其实还有些弯道……比如最直接的一个问题,都是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同辈之中,且不说他叔叔袁隗的长子早夭,其余两子尚幼,单说那袁绍下面还有个嫡出的弟弟袁术,上面还有个嫡出的哥哥袁基,为什么不是这两个人名冠洛阳呢?   这就要说到整个洛阳人尽皆知的一些小道消息了。   其实袁绍的身世和公孙瓒几乎是一模一样,母亲是个地位接近于无的婢女,完全就是他生父袁逢一时激情的产物。然而,所幸这袁绍恰好有一个死的很早的伯父,那一房无后,于是袁绍就被过继给自己的伯父袁成,从而在身份上获得了一种类似于袁氏嫡子的认证。并且,还让他获得了相当程度上的行事自由度。   从这一点来说,袁绍比公孙瓒走运太多了。   然而更走运的还在后面,不清楚是不是卑贱出身给的加成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反正这个袁绍从小就比自己那两个嫡出兄弟强太多,而且是全方位的强,无论是先天的容貌身高,还是后天的学识水平都是如此……于是,袁家在世两个当家人,亲爹袁逢与叔叔袁隗,都非常看重袁绍!甚至于有意无意的把资源倾斜给他!   而说到这一点,讲实话,公孙珣总觉的自己那位族兄最近有些不对劲,明明一开始对袁绍回京最热切的就是他,可自从请许攸过来给自己兄弟几人科普完了袁绍的信息后,他反而有些不冷不热了起来。   当然了,如今的公孙伯圭只是一位一无所有的求学士子,他的态度如何变化都无关紧要。而随着天气渐凉,那位位于同龄人顶点的袁绍终于在一个秋意萧索的下午回到了洛阳城。   不过这个时候,没有不开眼的人去打扰人家袁本初,毕竟人家养母,也就是实际上的伯母此时已经快要咽气了;而六日后,袁绍的养母一命呜呼,跟汝南袁氏有明确关系的一些亲属、乡党、门生故吏,还有朝中各高官显爵,开始上门吊唁;又过了七日,袁绍的母亲下葬到了北邙山,与他的名义上的养父袁成合坟,而袁本初也开始在坟前正式结庐守孝,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忽然间,前往吊唁和拜访的人蜂拥而至,竟然直接阻塞了郊外的街道。   “这就是天下第一名门之威势吗?”公孙越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车子,不禁面色发白……他的前面自然是公孙珣与公孙瓒了,三人此次各自乘坐了一辆车子,然而刚出城门不久就被堵在了路边,变得亦步亦趋了起来。“当日我在太学,看到前来抄录石经的车子阻塞了城门和太学,已经觉得是生平所见之盛事,可如今……实在是未曾想到,作为天下文教柱石的石经竟然也比不上一个名门子弟的威势,今日来吊唁的,怕是得有几千辆车子吧?”   话说,后面公孙越如此感慨,其实前面那哥俩也是面色发白……这个时候,几个辽西土包子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天下名门,什么叫真正的世家子弟,什么又叫做四世三公。人家不需要去结交谁,也不需要参与什么扬名立万的工程,只要坐在那里,自然会有成千上万的才俊你争我抢的去送到他跟前。   车队缓缓向前,却无一人动摇回转,因为据说那袁本初不问出身,不计地域,只要是去吊唁和拜访的,他都能够礼贤下士,让人如沐春风……甚至隐约间公孙珣就已经听到了‘天下楷模袁本初’这样的称呼。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是路上秋风呼啸所致,兄弟几人却渐渐都不再多言了,甚至面色普遍变得有些阴沉。   就这样,一直到了下午时分,公孙兄弟才驱车来到北邙山下,然后又下车步行上山,这才来到了袁氏坟茔前的草庐旁。   当然了,这里依然要排队。   负责接待众人的袁氏门生、宾客、家仆倒也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无论来人衣着华贵还是朴素,带过来用于祭奠的酒水是高档的还是低劣,基本上都能做到一视同仁。   但是很快三人就发现,这些家仆固然是能做到不失礼,但是名刺递过去以后却是有人能插队的。   几名一同到达的汝南豪门子弟被先放了进去,公孙兄弟都还能保持淡定……这个实在是人之常情,人家十之八九是能扯上关系的故旧;接着,又是几名关东名门子弟越过了他们前去拜见,这好像也没辙,因为这几位的家世摆在那里,就算是公孙兄弟也都听过;再往后,忽然又来了几位年纪稍长的人物,看起来都过了三十岁,那更不用说了,自然又要先请进去。   而等到这时,公孙珣还好,公孙越也只是少年心性跺跺脚,而公孙瓒的脸色却是愈发阴沉了起来。   终于,眼看着前头再无人,身后几个刚刚递了名刺的人也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少年、青年,公孙兄弟立即放下之前种种心思,开始起身整理衣冠。   孰料,就在此时,一名文士打扮的袁氏宾客忽然快步从草庐那边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慌慌张张手持名刺的袁氏家仆。   “哪位是臧洪臧公子?”这宾客一来到此地,立即团团作揖行礼。   一名刚刚递上名刺不久的少年,看样子也就是十五六岁刚刚束发的样子,闻言马上从后方上前拱手还礼:“不敢称公子,小可正是臧洪。”   那宾客正色问道:“可是前太原太守,现使匈奴中郎将臧公嫡子?”   “正是。”那少年赶紧答应。   “速速随我来吧。”宾客拱手道。“我家少君听说是臧公之嫡子,特使我前来迎接。”   臧洪忙不迭的答礼,然后从仆人手中接过自己带来的奠礼,亲自捧着,目不斜视的跟着进去了。   公孙珣等人相顾无言,公孙瓒更是直接涨红了脸。   “这臧洪我认识。”看着此人进去,站在一旁的公孙越忽然低声抱怨了起来。“此人因为父亲恩荫,在太学中做童子郎,前些日子修建石经的时候还听我们讲解过钩识标准,当时对我尊重的不得了,现在居然装作没看见我们……”   公孙珣面色抽动了一下,赶紧安抚道:“阿越何须说这些话?大家都吹了一整天冷风,个个哆哆嗦嗦的,恐怕这时候谁也没心思认人。”   “你也知道我们吹了一整日冷风?”就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一个音量极大的发怒声,却是那边的公孙瓒终于忍耐不住了。“彼辈欺人太甚,仗势邀名,说是一视同仁,却还是以出身相论!我们等了半天,这个同乡那个名门倒也罢了,区区一个童子,竟然也要挤到我们前面!如此这般的‘天下楷模’,见了又有何用?”   公孙瓒天生的大嗓门,北邙山上无遮无庇,一时间竟然惊得漫山的人凛然无语,就连刚刚走进去没几步的臧洪都惊愕的回过头来,而且面色涨红,不知所措。   然后,不待众人作出反应,公孙伯圭竟然直接将祭奠用的酒礼掼在地上,然后径直下山去了。后面的宾客宛如见了瘟神一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任由他离去。   公孙珣心中万分无语……莫非这二人天生相性不对?   但也来不及多想,眼看着一旁的袁氏仆从还有其他宾客回过神来齐齐变色,有人急忙进去汇报,还有人面露怒容,公孙珣与公孙越对视一眼后,赶紧低头跟上,去寻自己那位怒气勃发的族兄去了。   然而,北邙山下车马拥挤,人流不断,两人追下山来却又发现公孙瓒竟然是步行回去了,而他们偏偏又没法放着车子不管……无可奈何之下,公孙珣只得将公孙越派出去找那位发脾气的大兄,然后自己和车夫守在原处,等待道路通畅再回去。   但是,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公孙珣一边尴尬的躲到车上一边暗暗吐槽自家那位族兄时,一名面善的仆人却飞速跑来,并转述了许攸的口信!   原来,那袁绍听说有人在他父母墓前大闹,面子上挂不住,已经叫人来寻他们兄弟问个清楚了……而许攸的建议是让公孙兄弟暂且躲一躲,毕竟此时见面,恐怕真的要闹掰。   仆人报完信就迅速溜走,秋日风寒,车上的公孙珣却瞬间急的满头大汗,眼看着那边北邙山上好像真有人马上就要下来了,他却突然心生一计……只见他和几个车夫交代了两句,然后竟然拎起一旁的酒礼,直接迎了上去。   你还别说,还真让公孙珣给赌对了,此时山道上本来到处都是人,这几个来寻人的袁氏家仆、宾客恐怕也不过是之前打过一个照面而已。所以,公孙珣低头快步迎上,居然让他给蒙混过去,直接擦肩而过上山去了。   到了山上也不是没处可躲。   毕竟嘛,公孙氏总归是个世宦两千石的巨族,所以还是有这么两三位不知道八竿子能不能打着的先祖客死在京城的,然后也是葬在这北邙山上的,清明时公孙兄弟还一起来祭奠过,再加上身旁正好有奠礼……那不如一边祭奠一下先祖,一边躲一躲风头了。   就这样,天色将晚,日色渐暗,眼看山下的官道也渐渐开阔了起来,躲在祖宗坟前的公孙珣长叹一声,终于趁着暮色下山了。   然而,来到山下时他才发现,自己似乎还是没能躲掉公孙伯圭那厮造的孽。   “公孙少君,”一名明明是文士打扮却又有着罗圈腿特征的高大青年士子,正束手站在公孙珣的车旁,神色轻松,言语自若。“袁本初听说他家的仆人恶了你们兄弟,心中颇为不安。正好我在一旁,当时又恰巧认出了你家兄长的声音,便毛遂自荐来寻你们兄弟,不成想却在此处一直快等到日落才见到正主……且不说这个,天色已晚,回城路上,能否载韩某人一程啊?”   公孙珣心中惊疑不定,但也只能赶紧俯身行礼:“文约兄请了。”   ……   “(袁)绍有姿貌威容,爱士养名。既累世台司,宾客所归,加倾心折节,莫不争赴其庭,士无贵贱,与之抗礼,辎軿柴毂,填接街陌……珣与瓒、越在洛中,尝共谒之,自旦达暮,方至庭前,瓒与越皆喜,起身互正衣冠,独珣坐而不动,瓒、越皆疑而问之。珣乃掷礼于地,呼曰:‘大丈夫当为天下先,何以为人客而喜乎?’满座皆惊,瓒、越亦惭,三人乃共退。或曰,座中有韩文约者,时为洛中三署郎,亦壮珣言,弃绍而走。”——《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七章 用武   公孙珣与韩遂其实并不是很熟悉……在洛中这段时间,他倒是尽力跟这些人物交流了,但是一个未加冠的白身士子,实在是很难取信于人。   毕竟,许攸那种贪财的人是特例,而吕范实在是个出身寒微的穷光蛋,至于眼前的韩遂韩文约,人家很年轻的时候就名动西凉,然后甫一加冠就被举为孝廉,来到京城后也是跟曹操、袁绍这种人为友……双方也就是经许攸介绍,见过两次面,通了姓名而已。   连握手言欢都没成!   而此刻,正是这两个略显陌生的熟人,端坐在同一辆车子中,晃晃悠悠的往洛阳城中赶去。   “又堵了。”韩遂扶着车子笑道。“来时就是这样,走时还是这样,这群人就没想过此路不通就绕着走吗?”   公孙珣闻言当即回首吩咐:“绕到西门,走白马寺入城。”   “哎呀。”车子拐过弯来,看着洛阳北门乱糟糟的一团,韩遂继续笑道。“北门堵成这样,幸亏曹孟德现在不是洛阳北部尉了,不然今日可是要杖毙上千人的!”   这下子,公孙珣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因为想想还真的挺好笑,曹孟德因为人家宦官的叔叔犯了宵禁就把人活活打死,这次轮到他发小袁本初的宾客,还是上千人因为堵车一起犯宵禁,真要是还在那个位置上,是顶着宦官的愤恨与嘲讽无视掉呢还是无视掉呢?   “说起来。”绕道以后,车子行驶到比较空荡的道路上,韩遂忽的正色了起来。“我能与袁本初相交,靠的还是曹孟德书信引荐……”   “原来如此。”   “想想也是,人家袁本初一日之间号称‘天下楷模’,他母亲去世,三千宾客争相吊唁……”韩遂继续正色道。“没有路子,怎么可能入他的眼。”   公孙珣闭口不言,毕竟,对方本来就是奉命问罪的,既然说到这里了,那接下来自己恐怕要难以应对了。不管如何,在人家刚刚去世的母亲坟前咆哮失礼,总归是被这么多人一起亲眼所见,根本推脱不开……而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起来,公孙少君可晓得,为什么是袁本初变成了‘天下楷模’,而不是他那嫡出的哥哥袁基或者嫡出的弟弟袁术呢?”   预想中的问罪没有到来,反而是这么一个似乎早有定论的问题。   “不是说袁本初先天神武,后天勤勉吗?”公孙珣似乎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我倒是不以为然。”   公孙珣猛地抬头去看对方,却发现暮色微光之下,对方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二人对视良久,终于还是公孙珣忍不住先开了口:“愿闻文约兄高见。”   “袁本初固然有他的出色之处,但天下出色的人物难道就只有一个袁本初吗?”韩遂凛然笑道。“我韩文约自问也是一代人杰,为何不能是天下楷模?你们公孙兄弟也算是辽西俊杰,为何就不能是天下楷模?说白了,天下楷模这四个字,以及今日这三千宾客,八成还是因为他们袁氏是四世三公。所以说,真换成袁公路,今日这情形也是差不离的。”   公孙珣缓缓点头:“文约兄所言切中要害,只是,人家袁本初毕竟是从兄弟中脱颖而出,得到了上一辈的欣赏与认可……”   “真的是脱颖而出吗?”韩遂冷笑道。“两位袁公,尤其是周阳(袁逢字)公,真的特别看重自己这个小婢养的儿子吗?”   公孙珣此时已经不敢轻易接口了,天知道这并不熟稔的韩文约到底是怎么一会事?   “世家子弟,各司其职罢了。”韩遂没有理会对方的反应,而是自问自答,并从另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角度对袁绍今日的风光做出了解释。“袁氏三子,亦各有所切也……”   什么意思?   按照韩遂的说法,袁绍袁本初的这种出位,很可能是大汉第一名门,四世三公的袁家对下一代的角色安排,并没有什么偏向性在里面。   比如说,袁基是嫡长子,他的角色就是守户犬,职责就是要好好读家传的《孟氏易》,然后承袭爵位,学他叔叔袁隗一样将来当个尸位素餐的三公九卿;   再比如说,袁术是嫡次子,他就是要迅速的往上走,做最好的官,最有实权的官,而且越快越好,越早越好,与自己哥哥袁基一进一退,一急一缓,相互照应……很多人都说,袁公路三十岁左右就能做到超品大员,这不是没缘故的;   至于袁绍,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风险投资,甚至可能跟大部分人想的相反……他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因为出身的缘故,算是家族中的一枚弃子!   毕竟,这年头作为一个士人太出位是要冒风险的,须知道,上一位‘天下楷模’可是被宦官活活打死在监狱里的。   “但是这风险却不能不冒,”车子沿着护城河外面的官道不急不缓的向前,韩遂却忽然停下了话语。“公孙少君可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公孙珣早已听得入迷,此时骤然被问,竟直接脱口而出:“莫非是党人领袖缺位?!”   “妙!”韩遂猛地一拍巴掌。“正是如此,不想公孙少君也是个聪明人……那你可知道,之前党人的领袖都是哪些人?”   “党人中闻名天下的人物太多,但要说到领袖二字,我能想到的反而不多。”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公孙珣反而放开了。“若是说错了,文约兄不要见怪。”   “且试言之。”韩遂不以为意道。   “当今河南尹朱野之父,南阳朱穆,可算是昔日党人领袖?”   “朱穆宰相子孙,南阳巨族,且首倡灭宦,他不算领袖谁又算呢?这确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党人领袖。”   “然后,三君之首,汝南出身的太尉陈蕃……这应当是最无争议的了?”   “这是自然,无需多言。”   “还有就是……就是上一位‘天下楷模’李元礼了,颍川李元礼应当也算是领袖人物吧?”   “李元礼是党人的名望所在,确实是一位领袖。”韩遂点头笑道。“就到这里为止吧……我实在是不曾想公孙少君是个如此伶俐的人物,心里竟然如此通透!”   公孙珣也笑了。   其实,二人对话中的关键并不在于这三人的姓名,而是这三位领袖人物的籍贯——南阳、汝南、颍川。   党人之论起于河北,但实际上撼动天下时却是靠着汝南、颍川、南阳三郡士人。毕竟嘛,汝颍一体,宛洛并称。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河南尹朱野的父亲,南阳朱穆在第一次党祸之后就忧愤而亡;天下楷模,颍川李元礼在第二次党祸后被拷打而死;三君之首,汝南出身的太尉陈蕃在九月政变中被拖入监狱中当场虐杀……自此以后,党人的领袖位置就一直空悬!   而既然是空着的,那任何人就都可以去争一争了。   比如,三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明显就有些蠢蠢欲动,关东的诸公,比如什么八厨中的几位啊,也有些不太安生……这时候你让汝南袁氏如何自处?说到底,杨赐虽然地位卓绝,但他毕竟是弘农人,是关西人,而党人的中坚一直都是汝、颍、南阳三郡的人物……大家翘首以盼啊!   而且再说了,上两次党锢之祸中袁氏的袖手旁观就已经引起了士人的巨大不满,再这么下去,真以为党人是露天茅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连高高在上的刘家人都不能无视党人,你袁氏就可以了?   所以说,主动也好,被迫也罢,除非汝南袁氏想要自绝于汝颍宛洛的士人,否则他们是不可能放弃这党人领袖位置的。   那么此时,这个小婢所生,又过继给了一个空门,还能力不错的袁绍袁本初,岂不是最佳人选?   真有一日事成,宦官诛灭,党人大兴,那袁本初自然可以让袁氏更上一层楼;若是不成,这袁绍‘无父无母,独占一门’,弃了也就弃了。   “这才是世家之道啊!”韩遂冷笑不止。“那杨赐但凡能多两个像样的儿子,哪里需要亲自上场?”   公孙珣闭口不言……实际上,他此时已经对韩遂的这种说法深信不疑了。   说白了,袁绍本人是否比袁术、袁基更出色,其实并无大碍,只要不是太差就行了;袁逢、袁隗是否疼爱,或者讨厌这个儿子其实也无妨,只要他们愿意把资源和家族名号给对方用就行了;甚至袁本初本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没有太大关系……真正的关键是,自从那场血淋淋的九月政变算起,汝颍宛洛的士人已经被压制了足足七八年,他们如饥似渴,真的已经等不及了!   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能让大家团结一致的天降领袖!而袁绍既然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出色,那自然可以在第一天就接受李元礼的隔空传位,成为天下楷模!   “明白了吧!”韩遂看到对方良久不语,不免失笑道。“袁本初今日之事,本就是人家宛洛汝颍的士人在做戏与天下人看,你说你那兄长,一个边郡来的土包子,竟然真的为此事生气了?难道他不晓得,袁本初那地方,本来就没有我们边郡士人的落脚之处吗?!”   公孙珣盘腿坐在车上,弯腰朝对方行了一礼……因为他晓得,对方这是维护自己兄弟来了,而不是问罪。   “不过,你那兄长虽然愚钝一些,我却格外高看他一眼。”韩遂忽然又正色道。“彼辈中原士人,自视甚高,视我等边郡之人为无物,既如此,还不如学你兄长那样拂袖而去,省的受气呢!这一点,他比我韩文约强!”   公孙珣喟然长叹:“话虽如此,可是来时也曾有一位长辈提醒过我,说着内地,宦官士人互不两立,而我辈虽然出身边郡,却总得择其一而从之……如今这情势,总不能投靠宦官吧?”   “投靠宦官倒也未必。”韩遂依旧正色。“但也要在士人面前有所自爱……”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公孙珣摇头道。“自爱须的有所恃。文约兄郎官期满,怕是马上就要外放回西凉了,届时握有兵马,自然有所恃。而我们兄弟,此番不过是入京求学……”   “这就是我要说与你的另一件事了。”韩遂也跟着摇头道。“你们兄弟非是无能之辈,恰恰相反,是能耐太多,以至于对自己产生误解,有了非分之想……你们能拜入卢公与刘公门下,并得到他们看重,已经是几个游学边郡士子能做到的极致了!再往后,真以为那些中原人会敞开大门视我等为心腹肱骨吗?”   话到这里,韩遂忍不住敲着车子的外檐提醒道:“须知道,吾辈边人,归宿终在边关,洛阳虽好,却实非你我用武之地!”   公孙珣赶紧再度屈身:“多谢文约兄指教!”   “指教不敢。”韩遂也喟然道。“我今日也是有感而发罢了。再说了,这天下纷纷扰扰,不知道什么时候形势就会变的晦涩难明起来,你我同为边郡出身,又如此投缘,不如做个结识,日后方便相见。”   公孙珣听到这话后实在是忍不住:“敢问文约兄,为何说这天下形势晦涩难明?如今这天下可是难得太平……”   韩遂闻言愈发无奈:“我也不瞒你,虽不晓得其他地方如何,但我们凉州一地,自大汉立国算起就羌乱不止,朝廷百年征伐,虽然每次都能勉强压制,但却从未根除。而且,去年我从凉州入洛,沿途所见,从金城到长安,几乎全被战乱掏空,流民满地,白骨露在路边都没人收拾……”   听到此话,公孙珣惊愕之余却也是笃信无疑。   惊愕是因为,他本来以为如河北那般表面安定、底下不堪,已经是末世之像了,没成想西边竟然已经把乱像摆到了表面;笃信无疑则是因为,西凉那地方毕竟是百年羌乱,三次大征,乱成那样倒也能理解……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今他心里隐约也有所准备,这大汉朝如此体量,若不是内虚外火一起来,断然不可能说倒就倒的。   “等朝廷诸公腾出手来迟早会安抚的。”心里如何想的且不说,但嘴上公孙珣却也只能如此说了。   “可笑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听到对方如此劝解,韩遂反而愈发愤恨。“但来到洛阳才发现,这群关东人根本不把我们边郡放在眼里。你们幽州还算好的,毕竟河北诸郡心里都明白,要是幽州边郡崩坏,那河北一马平川再无遮挡,可西凉……这群关东士人,不说去收拾人心,反而有人觉得西边有三辅之险,不如从容放弃西凉,割肉止血!”   “朝廷诸公不至于愚蠢到这份上吧?”公孙珣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   韩遂也不答话,而是自顾自叹道:“自那日起,我便晓得,这祸乱天下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朝中这种自以为是的士人大员!”   公孙珣为之哑然。   洛阳城一般是二更宵禁,此时自然还算是为时尚早。而当车子经过城门咕噜噜的驶入城内后,天色虽然已经完全黑了,但挑着灯笼的豪门仆从、收起货物的摊贩、访人归来的士人车辆,反而正处于一个高潮,两人旋即闭口不言。   “是我失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着车子即将到达自己所居的城西某处,韩遂终于再度开口。“若能快刀斩乱麻诛除宦官,想来中枢自然会上下通达,到时候陛下与朝廷诸公也会腾出手来收拾西凉……”   “谁说不是呢?”公孙珣连连点头,但心中却也忍不住吐槽,就怕等不到那天,这个大汉就已经‘晦涩难明’了。   车子咕噜噜的停在了韩遂居所前,公孙珣下车相送:   “今日多谢文约兄如此大度,不但轻纵了我们兄弟,还如此坦诚相待……”   韩遂立在自家门口,难免又多了几分神采:“今日之事你且放心,我自然会与袁本初一个说法……倒是辛苦你了,你兄长惹出的事端,反而劳累你躲到山上。”   “此事……珣深以为耻。”公孙珣颇为尴尬。   “无妨。”韩遂忽然上前一步,主动握住了公孙珣的手。   公孙珣一下子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往日都是他握别人的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握自己的手。   “你叫公孙珣是吧?”韩遂认真问道。“辽西令支人?”   “然也。”   “我乃凉州金城韩遂,字文约。”   “我自然铭记于心!”   “虽然之前有过两面之缘,但我只把你当成刘公与卢公的弟子,今日才算是真正记住你了。”韩遂闻言略显感慨道。“须知道,之前在北邙山上,我一开始只是被你兄长的豪气所激,动了我等边人同仇敌忾的心思,这才主动出头想帮你们抹平此事。不料,与你同车而返,相谈甚欢,却又知道自己小觑了天下人……袁本初此番夺取党人领袖之事,我也是在京中观察良久才恍然大悟,你一个未加冠的白衣士子,却能洞若观火,堪称是内秀了。而且现在想想,你兄长固然豪气,却又有失计较,反倒是你能忍一时之气,说不定将来前途更加远大。”   公孙珣赶紧低头口称不敢。   “兄弟皆如此,想来你们那个族弟公孙越也是不差的。”韩遂终于松开了手。“辽西一地竟然连出了三个俊杰,那幽州必然是要太平了,而西凉……也罢,日后再相见吧!”   公孙珣后退两步,拱手行礼。   双方各自回家不提,第二日,韩遂再度前往北邙山拜访袁绍。   韩文约西凉俊杰,又是这批郎官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再加上之前还有曹孟德书信大力称赞,袁绍当然不会视之为凡流。于是,他亲自从‘草庐’中出来,再度将对方迎接了进去。   双方寒暄完毕,当着众多俊杰的面,韩遂正襟危坐道:“此番前来,却是为了昨天那件事情,辽西的公孙兄弟于庐前愤然而去,我毛遂自荐前往问询……”   “哦?”话说,袁绍今年二十有一,确实生的相貌堂堂,而且四世三公,自幼养的一身贵气,此时虽然穿着麻衣,但却依旧显得气度不凡,俨然是党人选中的天生领袖。“不知此事可有个说法?”   “不知本初又想要个什么样的说法?”韩遂面不改色的问道。   “哪里是我要什么说法?”袁绍缓缓摇头道。“其实昨日你走后,逢元图(逢纪)曾对我说,这公孙兄弟乃是卢公与刘公共同的心爱弟子,也算不得外人,既如此,我也不是不能容人之辈,也就不计较他们在我母坟前失礼之事了。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昨日间听说他们兄弟走前还曾怒斥臧洪,说臧洪不过一童子……文约兄你想想,人家臧洪虽然确实刚刚束发,但此番前来吊唁我母亲,实无半分失礼之处,却横遭此辱。我袁本初若不能让他心平,岂不是让所有来访的俊才都心寒吗?”   “那本初以为该如何让这臧洪心平呢?”   “要我说,此事没什么可论的?”就在此时,一名立于袁绍身旁的文士忽然不耐烦了起来。“一事不烦二主,不如请文约帮帮忙,不拘当面或者摆宴,总归是让那辽西来的公孙兄弟去与臧洪赔个不是……”   “我却不以为然。”韩遂当即把脸一板。“那臧洪是个俊才,难道公孙兄弟就不是俊才了吗?”   这话听着就不对味,众人自然齐齐为之一滞。   袁绍正处于孝期,也不好强笑,只能勉力正色询问:“莫非这公孙兄弟也是难得的人物?”   “正是如此。”韩遂坦然答道。“昨日我未曾见到那兄弟中的最幼的公孙越,但是他的两个兄长,公孙瓒嫉恶如仇,豪气过人,公孙珣心思剔透,外华内秀……此二人,皆胜我韩遂远矣!再者,昨日之事我已经问得清楚,那臧洪固然是无端之祸,可公孙兄弟却也受了委屈,他们兄弟三人远道而来,却因为出身边郡,屡次受你袁氏奴仆小觑,三番两次不许他们进来,只是避让给其他高门大姓……如此‘礼贤下士’之法,也就是公孙兄弟度量过人,换成我,只怕要拔出刀来,当场血溅五步!”   草庐内一时鸦雀无声,唯独许攸几度张口却又始终不言。   良久,袁绍无可奈何,只能起身请罪:“不想此事是我失礼在先……只是事已至此,文约兄可有两全之法,让这公孙兄弟还有臧洪都能心平呢?”   “也有一法,就看本初有没有这个诚意了。”说着,韩遂竟然端坐不动,坦然受了对方的赔礼,如此这般,已经引得草庐内不少人怒目以视了。   不过,袁绍终究是‘天下楷模’,对方如此无礼他居然还是能耐得住性子:“请文约兄赐教!”   “此事简单。”说着,韩遂从腰中抽出刀来,倒持着就要递给身前的袁绍。“只需要从昨日负责引路的那几个袁氏仆从中挑出两个地位最高的来,然后一刀宰了,再把人头一个赠与臧洪,一个赠与公孙兄弟……此事自然无忧。”   袁绍看着递过来的刀把,既惊且怒:“文约兄莫非是在说笑?”   “我就晓得。”韩遂终于不急不慌的站起身来。“尔等中原士人,视我等边郡士子如无物,既如此,我也没必要在此处盘桓了。走前只有一言说与本初,此事我已答应公孙兄弟为他们了结,我辈边郡之人,一言九鼎!所以,若是本初心存耿介,还请你只罪我一人……告辞!”   说完,这韩遂也不理会草庐中人作何感想,竟然直接收起刀来拂袖而去。   “果然是边鄙之人!”   “无礼至极!”   “这种人怎么举得孝廉,又怎么被辟为郎官的,还西州名士?可怜我父兄自幼成名,却只能屈居在家,呜呼哀哉……”   “舞着刀子,吓唬谁呢?难道我等没有刀吗?”   袁绍叹了一声气,将义愤填膺的众人安抚了下来:“此事不必再提,说来,还是我袁本初德薄……”   “其实,此事倒也未必与本初你相关。”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抗声反驳,袁绍回头才发现是颍川名士辛评辛仲治。“据我所知,韩文约郎官期满,说不定已经得了任命,即将离京。而他之前在京中颇受内地士人鄙夷,心中不满之下,难免借题发挥。”   袁绍恍然大悟。   “说到底,还是边人无德,不慕教化!”有人趁机再度鼓噪了起来。   “彼辈边鄙之人个个桀骜不驯,这韩遂如此,之前在草庐前咆哮的公孙兄弟也是如此……”   “此事……”袁绍刚要说话,却注意到平日里一直很跳脱的许攸,竟然站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不禁心中微动。“此事子远可有什么言语要教我吗?”   “本初。”许攸闻言捻须笑道。“我与那公孙珣情同兄弟,洛中人尽皆知,这时候哪里能有什么说法?需要避嫌才对。不过,诸位左一个边人,右一个边鄙……倒是让我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件往事。”   “子远尽管道来。”多少年的旧识,袁绍哪里能不明白这厮是在装腔作势。   “七年前,大将军窦武窦公与三君之首的太尉陈蕃陈公联手。”许攸冷笑道。“一个以外戚领有朝政、兵权,一个以天下党人之首领袖士人、舆论,当时所有人都觉得灭宦如同杀鸡一般简单……可为什么一夜之间,身首异处的会是这二人呢?说实话,陈公当年八十岁了,仓促之间被一群狱吏所执倒也罢了,为何大将军窦武逃入兵营中,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呢?宦官就这么厉害,能够万军之中取窦公的脑袋?割了卵子,就武功盖世?!”   草庐中寂静无声,因为所有人都听懂了许攸言下的意思。   话说,当年‘九月政变’,外戚与士人联盟,宦官即便是拼死一搏也没能真正控制局势,就是因为窦武仓促中直接驰入了步兵军营与之相持。   到了这个时候,其实胜负还两说呢。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宦官假传君命,对当时刚刚回京一头雾水的凉州名将张奂下达了圣旨,说大将军窦武意图谋反,正在步兵营中鼓噪,要他速速平反。   张奂天下名将,平定羌乱的过程中更是被京中各路军马所景仰,所以他率领自己带来的五营士兵,以及宫中支援的虎贲、羽林两军,几乎是瞬间就把窦武的步兵大营给镇压了。   窦武无可奈何,只能自杀在营中。   事后,反应过来的张奂再后悔都晚了,只能拒绝宦官的赏赐,回家教授子弟,终生不再出仕!   但不管张奂如何了,随后数月,宛洛之间血流成河;随后一年,关东破家灭门者不计其数;随后七年,汝颍宛洛乃至于山东河北不知道多少名门士子遭遇党锢,空有家世、才学,却又只能在家闲居度日,老一辈郁郁而终,新一辈无处施展才能……话说,若不是都快被党锢憋疯了,哪里又来的袁本初一日间‘天下楷模’呢?   而且不仅如此,如果说张奂所为还算是一时蒙蔽的话,那另一位凉州三明之一的名将段熲,就是主动投靠的宦官了。这些年,段熲与宦官共进退,追索党人、镇压不满,一度出任太尉……压得党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那么回到眼前,许攸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是要做掉脑袋的事情,而想要成这种大事,就必须得拉拢边郡军事人才!   谁允许你们这么鄙视边郡出身的人物了?   “只是,当日张奂乃是使匈奴中郎将,而今日担任此职务的恰恰是那臧洪的父亲臧旻……”有人依旧是心不甘情不愿。   “非也。”辛评摆手纠正道。“若是这两年就要做大事,那自然是臧公优先,但两三年间真能成事吗?而若是一等五六年,怕就要倚重于这韩文约乃至于那公孙兄弟的‘用武’之处了。诸位,这些边郡士人,就算是拉不过来,也万万不能将他们推到对面去啊!子远所言,异常恳切,张奂、段熲,都是前车之鉴!”   众人彻底沉默,虽然在座的每个人都恨不得今天就能诛灭宦官……不然他们也不会对臧旻那刚束发的儿子如此礼待……只是,能聚在此处的终究还算是明白人,都晓得这一天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若非是子远所言,我几乎要误大事!”袁绍思索再三,只好勉力起身吩咐。“我戴孝在身,不便行动。仲治兄,请为我追回韩文约;子远,你持我的刀去,杀了昨日那两个引路的奴仆,并将他们的脑袋装入匣中分赠给臧洪与那公孙兄弟……并……并代我赔罪!”   ……   “袁本初四世三公,隐居洛阳,广纳爪牙,天下侧目……或曰,后进众人,独珣与广陵臧洪方能与之抗礼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八章 当走   傍晚时分,许攸打开了匣子。   坐在对面的公孙三兄弟齐齐怔了怔,然后公孙瓒与公孙珣相顾无言纹丝不动,年纪最幼的公孙越却豁然起身。   “阿越往哪里去?”公孙瓒不解问道。   “哪里都不去。”公孙越背对着匣子负手答道。“只是不想见此污秽物而已。”   “你没见过人头吗?”公孙瓒分外无语。“卢龙塞一战,几百个人头堆在那里,也没见你说他们污秽,反而挺高兴的啊?而且我隐约记得,前年在去柳城的路上,你还亲手射死过一个不开眼的鲜卑探子吧?那时你回来跟我们吹,说你当时是隔着八十丈远,一箭正中脑门……”   “大兄,这是一回事吗?”公孙越忽的回过头来,竟然是难得正色和自己的兄长争辩了起来。“若单论人头,我等长居边地,有哪一年没见过人头落地?鲜卑人的、乌桓人的、高句丽人的、汉人自己的……”   “那你避让个什么?”公孙珣把脸一拉,竟然也训斥了起来。“不知道子远兄还在这里吗?”   “我所避得的并非是子远兄,也不是这人头!”公孙越依旧抗声反驳。“乃是这种豪门贵族视人命为草芥的作风!我辈在边地,杀人也好,灭族也罢,只是因为地方苦寒,又族类相异,不杀就存活不下去……其实边地中人,反而最重人命,哪里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取自己家人首级的?”   “你……”   “几位贤昆仲且停一停。”听得脸皮直抽抽的许攸无奈打断了这三兄弟。“你们何苦为难我一个送信的呢?我许子远哪里对不起贤昆仲了,竟然要你们联手做戏与我看?”   公孙珣当即失笑,而公孙越干笑了一声后也坐了回来。   不过,公孙瓒虽然也笑,却是一声冷笑:“不是要为难子远兄,实在是我们兄弟摸不透这袁本初的心意……你说,他送一个人头过来,到底是要赔礼呢,还是要吓唬我等几个边郡土包子?莫非以为我们没杀过人吗?”   许攸一声叹气:“真是赔礼!而且这是韩文约替你们提的条件……”   “我们未曾让韩文约说过这种话。”公孙珣赶紧否认。“昨日我与韩文约同车而返,他只说替我们了结此事。”   “我自然晓得。”许攸继续叹道。“十之八九是那韩文约自作主张,但这真是他说的……杀了两个引路的袁氏家仆,一个送给臧洪,一个送给你们,这事就算了结了。”   “那韩文约现在何处?”公孙瓒蹙眉道。“若是真的,我们问清楚以后,就受了这人头又何妨?”   “这便是那厮奸猾似鬼的地方了!”对方不问倒也罢了,一问到此处,这许攸登时气得手脚发抖。“谁都没想到,那西凉蛮子竟然是前两三天就受了朝廷任命,今天去见本初时干脆是怀揣着印绶去的,甩了脸子又痛骂了一场后,他竟然直接骑马往西凉去了,追都没追到!”   公孙瓒愈发觉得好笑:“那便是你许子远空口无凭了,天知道是不是你欺上瞒下?说不定啊,人家袁本初明明是要让我们好看,你却觉得在我们这里为难,所以硬把警告当做是赔礼来糊弄我们……”   “伯圭。”许攸也是愈发无奈。“这真是韩文约做的怪,他将所有人耍的团团转,大家其实都是中了他的奸计!”   “且不说这个。”公孙珣摇头道。“子远兄也是智者,一事不烦二主,不妨给我们出个主意吧……该如何处置这人头才能两全其美?”   “我哪里晓得?”许攸愤然反问。“若非这人是我杀的,实在是脱不开,不然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我也不瞒诸位,这次真的是被人给戏弄了,那边人头一落下,我才忽的反应过来,自己是中计了,但已经来不及了!”   “可许兄还是来了。”公孙珣忍不住笑道。“想来还是有些指教的。”   “指教不敢。”许攸无奈道。“其实这件事的关键根本不在这个人头,也不在韩文约替你们闹得那场事,而在于你们兄弟须要晓得袁本初的真正心思……”   “那袁本初的真正心思是什么呢?”公孙珣认真追问道。   “三位可还当我许子远是朋友?”许攸欲言又止,竟是先问了这么一句江湖气的话。   “这是自然。”公孙珣忍俊不禁。“刚才不过是个玩笑,并没有真要做戏欺骗子远兄的意思。”   “那便好。”许攸这才放下心来,而接下来他却是一番恳谈,把袁绍此番集结党人,其实是谋求诛宦这种大事,给解释的一清二楚,然后又点出了党人缺乏武力,不得不倚重边郡士人的利害关系。   “换言之,”许攸最后恳切说道。“袁本初是着实是想与贤昆仲相交的,而既然如此,那此番赔罪之事做的再有偏差也无妨,因为终究是有诚意在里面的……而贤昆仲呢,也不妨抱着合则两利的道理与他交往一番!”   公孙兄弟连连点头,俨然是听进去了,然后公孙珣也继续笑道:“其实何止是合则两利,依我看,恐怕是三利。许兄居于那袁本初与我们之间,独线经营,若将来真有大事,恐怕也免不了你的一番关键运作之功吧?”   “我许攸居其功享其利,有何不可对人言呢?”许攸倒是毫不避讳。“既然你们兄弟心思剔透,明白了利害,那就再好不过了……今日诸事繁杂,就言尽于此吧!毕竟,我许子远南阳出身,终究还是天然要尊袁本初为半个领袖的,对你们也只能说是尽心,尽力就要交给别人了……今日还有一个人头要去太学那里送给臧洪呢。”   公孙兄弟也不多留对方,而是一起起身送许攸出门……门口相送自然不提,且说他们再转回到室内,却是忽然变色。   “袁本初心思如何,关我何事?”公孙瓒率先冷笑一声。“昨日回来时我就已经想好了,这袁本初天下楷模,我却是一点都不想高攀。再说了,京中又不是没人能与他抗衡,袁公路就一直对我礼敬有加……”   公孙珣与公孙越对视一眼,但都没有选择劝说。毕竟,别人倒也罢了,这兄弟二人却是心知肚明,什么袁公路,什么不想高攀都是虚言,主要还是自己这位族兄小心眼发作了。话说,大家都是小婢养的,看到对方如此威势后,又怎么能不触动公孙瓒心中的敏感之处呢?而人的妒忌心一旦起来,那就根本不是什么理性、什么利害能说服的了。   “其实,不妨学之前今文古文之事,我们兄弟三人分头行动。”公孙越低头思索良久后方开口道。“大兄自去找袁公路,二兄去与袁本初相往来,我回緱氏苦读……”   “不妥。”公孙珣终于也开口,但似乎早有定见,只是故意等到最后才说。“我以为,我们三人都应当尽快离开洛阳,一同返回緱氏……实际上,若非读书之事不满一年会为人轻贱,我都想尽快回乡!”   “这是何言?”公孙瓒惊愕万分。“莫非你以为宦官必然不能容袁绍如此做作,旬日间就要有动作?即便如此也不该啊……以你那种胆大包天的性子,只怕还要抢着留下来邀名呢!”   “大兄,我如今已经老成了许多。”公孙珣无奈答道。“而且,也不是担忧宦官……袁绍四世三公,终究不好轻动的,再说了,他现在身旁还都只是书生士人,宦官向来实际,又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   “那是为何啊?”公孙越也是浑然不解。   “我担心的恰恰是袁绍!”公孙珣感叹道。“其实我之前在緱氏时,曾无意间听卢师与人说……那袁本初外宽而内忌!表面大度,其实内里极为小心眼。他今日被韩文约当众折了面子,又不得不遣人与我们赔礼,表面不说,只怕心里面已经将我们兄弟给恨上了!”   公孙瓒将心比心,听到这里竟然缓缓点了下头:“阿珣所言甚是,这袁本初只怕确实心有恶念!”   “所以讲,如果我们依旧留在洛阳,”公孙珣继续说道。“说句不好听的,人家家里四世三公,只需打个招呼,猝不及防之下,我们兄弟恐怕就要遭受横祸……当然了,此事固然是两说,但大丈夫岂能将性命放到别人手里?”   “是了!”公孙越听到这里也是一惊。“当日那曹孟德宵禁中抓了蹇硕的叔叔,直接以犯禁为名现场活活打死,想救都没法子的……而曹孟德不正是袁本初的发小吗?若有人受了袁绍指点,依着葫芦画个瓢,我辈又能如何?”   我肯定不会举这个例子,公孙珣心中暗道,但嘴上却顺势接了上来:“就是这个道理,你们想想,这洛阳城中我们只有三个人三把刀而已,遇到这种事情除了坐以待毙,根本没有别的法子。而回到緱氏,那里毕竟是郊外,又有一座义舍鱼龙混杂,养着几十号闲人。真要是出了岔子,就让韩当带人引乱局势,咱们三人骑着马逃命便是!”   “看来还真要暂时避祸了。”公孙瓒咬咬牙道。“今日之事,来日必有厚报……不过,实在是不想阿珣你竟然真的老成了不少,猜想人心愈发通透,行事作风也愈发谨慎……要不,咱们现在收拾一下,趁着城门未关连夜就走。”   “那倒不至于。”公孙珣连连摆手。“明日再走也无妨,关键是,这不还有一件要紧的事物没处置吗?”   公孙瓒与公孙越微微一怔,然后齐齐看向了那个还敞开着的木匣子。   “如今大兄与我都已经在洛中薄有名声,”话到这里,公孙珣伸手把脚下一只想溜过去的花猫给揪起来扔到一边去,然后又拍了下公孙越的肩膀。“唯独阿越名声不显。那此事便交与你好了,现在就去吧,抱着这个匣子去隔壁找刘师和我们那些同门,就说我们不在家,你一个人接到此物……务必,把之前的戏作完!”   盯着眼前这个人头,不知为何,公孙越忽的打了个哆嗦。   ……   “(公孙)越外严内敦……尝访友,彼门下仆慢而无礼,愤而归。及友返,闻之怒而诛仆,并匣其首请之。越开匣视之,大哭厚葬。且曰:‘我不杀君,君因我而死,罪矣!’后不复与友往来。其师刘宽闻之,乃告左右曰:‘越得仁矣!’”——《世说新语》·德行篇 第二十九章 当归   一去三月,冬雪霏霏。   期间,许攸曾过来埋怨了一次,但被三人以受了卢植师命,不得不回此地苦读给打发了;   期间,刘备再度与公孙瓒合流,将緱氏县城搅得鸡犬不宁;   期间,公孙大娘曾从家中送来一次信,特别表扬了自己儿子在推动人类文明发展上所做的贡献,比如造纸术的推广;   期间,吕范回乡完了婚,众人难免又去叨扰了一番;   期间,公孙珣以抄录为名,让公孙越上门黑走了蔡邕全部的儒家七经以及四十二章经的手稿,准备当做传家宝;   期间,那窝不方便让人捎回家去的狸猫竟然又生了一窝小的,搞得緱氏院中到处都是猫祖宗,公孙珣甚至还不得不送给了蔡邕两只,说是公孙越养的猫把所有手稿都给吃了,因此把犯人交给事主亲手处置,要杀要剐随对方便……   不过,三个月的等待也让公孙兄弟三人放下了少许的警惕心,甚至公孙珣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反应过激……所谓外宽内忌也不过是一种泛泛而谈吧?   再说了,这一次袁绍真要忌,恐怕也要对准那天高任鸟飞的韩遂吧?   于是,到了年节之后,公孙兄弟终于还是决定入洛阳城一趟……探探风是一回事,刘宽还有卢植都在城里,总是要拜年的吧?   刘宽那边自然是热闹非凡,老头对谁都是宽纵到没谱的程度,而且地位高、年纪大、经历广,所以来访的人囊括了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不要说他光禄勋所属的属官属吏一大堆,门生子弟一大群,公孙兄弟甚至看到了自称从弘农而来,赶着牛负着两捆柴前来拜年的农民……刘宽府上完全一视同仁,倒也着实让人佩服。   不过,从刘宽那里出来,再去卢植处时,就显得凄凉了不少。   要知道卢植东观修史,而东观位于南宫之中,碍于宫禁严谨,一进去就宛如隔绝于世。而他的住处又位于南宫东门处的公房内,这地方虽然不算是宫内了,但也盘查的够呛,所以这半年卢植很少有什么交游,就算是緱氏的弟子想见他一面都难,再加上他这人性格清冷严肃……实际上,若非此番公孙兄弟受緱氏众人所托有代为拜见的职责,那公孙瓒都不一定乐意来的。   到了卢植住处,此地虽然称不上冷冷清清,但也不是什么气氛热烈的地方,三人大礼参拜一番,干坐了一会后就无话可说了。于是卢植干脆建议让其余二人再去拜见蔡邕等洛中长者,自己只留下了公孙珣在这里随侍。   一日无话,公孙珣大部分时间都在领着几个仆人招待前来拜年的东观下属刀笔吏,直到下午见到了杨彪,双方通了姓名,握手言欢一番,才算是不虚此行。   不过,到了晚上公孙珣也没有回去,因为等杨彪告辞离开时他才发现,大概是长时间盘坐的缘故,卢植脚上明显有些肿胀,于是赶紧派仆人往刘宽这边过来,索要了一些消炎温补的药材,又派人回緱氏去寻存在那里的人参……总之,很是折腾了一番。   而又隔了一日,就在刘宽府上早早送来了诸如当归等温润补血的药物,而金大姨也派遣专人将人参送到以后,这番举动却又引来了连锁反应——向来不讲规矩的刘宽听说卢植病了以后,竟然亲自赶着牛车前来探病。   当然了,刘宽倒不是什么真的探病,他这是随意惯了,然后家中又太过纷扰,所以来这边躲清净了——不说别的,哪有大过年探病什么都不带反而带着一坛酒来的?   不过他倒是来对地方了,尤其是午间蔡邕也过来以后……后者作为东观修史的副手,本来就该来拜会一番的。   于是,三人在里屋围着一个小方几烤火取暖,喝酒聊天,公孙珣则在外面看护着煎药……本来倒也相安无事,甚至公孙珣已经想着要是卢植并无大碍那今日下午就告辞离开了呢。但是忽然间,蔡伯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却将端药进去的他给叫住了。   “说起来,既然过了年,卢公这个唤做公孙珣的学生勉强已经算是二十了吧?”蔡邕扶着酒壶问道。   “看怎么说了。”刘宽捋着胡子笑道。“各地风俗不同,真要是强说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一般还是要等过了生日再讲……”   公孙珣也是为之一怔,他自己仰头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样……自己生于永寿二年,而今是熹平五年,虽然未过生日,但也确实勉强算是二十岁了。想想当日初闻族兄公孙瓒要来找卢植拜师,自己迫不及待的想搭顺风船,以至于被困在卢龙塞中,那时不过十八岁,而这虽然只是一年多过去,中间却连过了两个年节,也是不免感慨。   “如此说来……”卢植也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公孙珣。”   “弟子在。”公孙珣回过神来赶紧答应。“卢师有何吩咐?”   “你上前来。”   “喏……”   “既然二十有整了,那我问你,可有什么志向吗?”卢植按着桌子认真问道。   这下子,公孙珣正好被问中了心事,只见他俯身行礼道:“不瞒卢师,我这人自幼失怙,全靠母亲抚养长大,对她也是言听计从……她常对我说,若是有一日我能做到辽西太守,保一方平安,那就足以告慰她了。”   坐在上首喝酒的三人齐齐失笑。   “要做到两千石吗?”卢植笑问道。“倒也志向不凡。”   “你也是我这么多年难得一见的俊逸子弟。”刘宽也笑了。“怎么就老想着自己老家那个偏僻地方呢?”   “不管如何,这都是极难的一件事。”蔡邕也忍不住开口嘲笑道。“你不晓得三互法吗?”   三互法者,指的是做官做到一定级别后要避让一些行政区域的规则,大略而言就是如甲郡人任乙郡守,则乙郡人不得任甲郡守之类的。当然了,实际情况会更复杂、更严密,牵扯到官阶对等、婚姻关系等等……   不过无论如何,从六百石朝廷命官算起,你就不能担任本郡官员是一个铁律。   所以,蔡邕才会开口嘲笑……你一个辽西人如何能当辽西太守?   公孙珣闻言也笑,他当然懒得跟对方解释自家老娘的真正意思——先取高位、结交英雄,然后乱世一起,立即回乡,据辽西自守,这才是所谓‘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的真正前置条件。只有握住辽西这个要害边郡,压制住乌桓、鲜卑,保住河北重地平安,这才有资格不停的换大腿抱!   而据自家老娘说,后来徐州广陵就有这么一家姓陈的是如此做的,果然逍遥到了乱世最后。   “让老师和尊长见笑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只是如此敷衍道。   “不妨事……”卢植摇头道。“我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你去外面侧房中,将最上面那个柳木箱子打开,把里面的物件取来与我。”   公孙珣不明所以,但也只好依言而行。不过,当他打开箱子以后却是恍然大悟——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进贤冠。   所谓进贤冠是儒家很常见的一种冠,从普通士子到三公级别的超品大员都可以佩戴,甚至面君时也能用。仪制也非常简单……冠上有可以拆卸的梁,三根梁是公侯所用;两根梁是中两千石(九卿级别)到博士通用;而一根梁则是从博士以下所有儒生,包括私学弟子都能用的。   所以,公孙珣哪里还能不明白,卢植竟然是要趁此机会在这里给自己加冠!   “这是不是有点仓促?”公孙珣捧着进贤冠出来以后,刘宽倒没说什么,反而是蔡邕有些尴尬了起来。“我刚才的意思是不妨趁这个机会给他取个字,冠礼这种事情,不该等他回去由他族中尊长来实行吗?而且应该广宴宾客,作为见证……”   “哪有这么多说法?”卢植不以为然道。“他自幼失怙,从出生就未见过亲生父亲,母亲也是个不讲礼仪的,真要说起尊长,回去以后找的那些人未必有我和刘公更合适。”   “这倒也是。”刘宽也是摇头。“什么礼仪都是虚的,想当日西凉羌乱,朝廷于三辅征兵,我坐牛车回弘农,路上看到有十五岁刚刚束发的童子被点了兵役,他家长就直接取来一块布为他包裹了发髻,也算是让他加冠了……今日,有我端坐在这里,有子干为他扶冠,有伯喈为他唱礼……也足够了!”   反正轮不到自己做主,所以公孙珣全程面无表情,此时听到对方如此安排,更是直接跪坐在了三人的方几前,算是做好了准备。   “且住。”蔡伯喈还是再度喊了停。“终究是名家士子,还是要先取字的。”   “这倒也是。”卢植点了点头。“两位都是大家,可有所得?”   “珣者……语出《淮南子》,所谓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蔡伯喈捋须叹道。“这医无闾山就在辽西,乃是上古贤帝颛顼所葬之处,给他取名的人也算是有学问的了。”   “说字呢,讲这个作甚?”卢植摇头笑道。   “非也。”蔡伯喈认真反驳道。“卢公需晓得,字多与名通,这辽西小子的名既然是个‘珣’,那字中就应当有‘玗’或‘琪’,不然,岂不是废了这个好名?我意,应当取一个‘琪’字。”   “那便是‘琪’了。”刘宽颇为不耐的点了下桌子,算是拍了个板。“然后呢?”   “然后……不如‘子琪’?”蔡邕轻瞥了公孙珣一眼后说道。“表字常用‘子’,以示谦退。”   “我倒是觉得,不如‘文琪’来的好。”卢植也看着公孙珣笑道。“刘公以为呢?”   “‘公琪’如何?”刘宽竟然又有了第三个方案。   前方上首的三人争论不休,而下边跪坐着的公孙珣一边听着一边面上变幻不定,但终究无可奈何……真没办法,这年头就这样,自己名字的事情,自己反而是最没有发言权的,哪怕自己过了今日就是成年人了。   “都不用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主位的刘宽忽然抬起他那黑乎乎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的手往方几上一拍,然后昂然说道。“我年纪最长,名位最高,这种事情当然要以我的意思为主……就‘公琪’了!”   幸亏不是公鸡!不过,名珣字公琪,倒和名瑜字公瑾颇为相仿,也不知道那位母亲口中的绝世逸才美周郎今年到底多大……当然了,公孙珣心中暗暗吐槽之余也只能赶紧下拜道谢。   然而,就在公孙珣俯身之时,卢老师却忽然来了记绝杀:“不对!‘公’这个字与他的姓相冲了,不能用!”   刘宽闻言愕然,但也只能无奈摇头……复姓公孙,还字公琪,确实欠考虑了。   “至于说蔡伯喈所言,更是不用多想。”击退了最大的敌人后,卢植复又乘胜追击的否决了蔡邕。“此乃冠礼,哪里能弃老师的赐字而用他人的呢?”   蔡邕连连摇头:“明明是卢公先问我的……也罢,卢公个头最高,就依你所言好了!”   公孙珣再度下拜感谢,而这一次终于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刘宽以长者身份端坐中间,蔡邕站起身来唱礼,卢植则将抽的只有一根梁的进贤冠戴到了自己这个弟子的头上。   换言之,自今日起,他便是公孙珣,字文琪,辽西令支人也,如是而已了。   “也好!”待公孙珣起身,卢植后退两步笑道。“文琪既然已经成年,本来该让你上前来与我们同桌一起喝一杯的,但年节期间,你也在我这里盘桓了两三日,又为我亲自煎药……听说是什么当归补血汤?当归汤既然已经好了,你也当归吧,我就不留你了!”   公孙珣闻言愕然,一时间也不晓得这话是不是又有什么多重含义……但既然说到这里,又有刘宽、蔡邕在旁,他也不好多问,只好再度下拜告辞,只说过些时日再来侍奉老师云云。   然而,等到他回转到緱氏时,却发现贾超已经从辽西又一次返还,而且还在此等候了足足两日。   公孙珣愈发惊疑,不过,这份惊疑在他打开自家老娘送来的锦囊后终于还是消失了——无他,除了一封白纸所写的书信以外,锦囊中竟然还有一味中药。   “又把我当小孩子耍!”公孙珣看着手中的当归,气得连连摇头,差点没把刚刚戴上还不足一日的进贤冠给甩下来。   ……   “太祖行冠礼,有刘宽、卢植、蔡邕诸尊长在侧,论其字,一曰公琪、一曰文琪、一曰子琪,争辩良久方用文琪。后数年,有左近赞曰:‘此三字皆美也,公年少必英武过人,方得此厚爱。’太祖笑曰:‘汝不知也,吾年少在洛,行为狡狯自私、胆大妄为。蔡公曰子,乃讽我无行劝我谦恭也;刘师曰公,实嫌我狭固期我不私也;卢师曰文,则厌我蠢悖望我能守德也……虽为厚爱,何谈英武乎?’太祖言行,坦诚至此。”——《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三十章 中流击水   将长得跟人参挺像的当归扔给了脚下的小猫,公孙珣立即打开自家老娘的书信——这封信全用纸张所写,看的出来,送回去的造纸工匠确实是很有效果的。   实际上,公孙大娘在信中也要求自己儿子用她送来的空白‘纸书’去抄录一些经典,然后再分赠送给各地名流士子,用来宣传推广……至于为什么是各地而不是洛阳,书信最后把理由写的格外清楚,公孙珣和公孙瓒真的‘当归’了!   “阿珣何事唤我回来?”公孙瓒莫名其妙。“且住,你何时加的冠?”   “此事以后再说,”公孙珣扬了扬手里的书信。“大兄,我母亲来信,让我们尽快归乡……”   “为何?”公孙瓒茫然不解。   “大兄那位‘岳父大人’、我们的候太守,最近刚刚得了上头的调令,让他准备好交接,等新太守一来就要往上谷郡去了……”   “为何是上谷郡?”公孙瓒大惊失色,口中话也连番冒了出来。“我们在郡中为吏,看城池、户口的档案,都知道咱们辽西是幽州倒数第二户口的郡国,上谷是倒数第一……而且这辽西好歹面积大些,物产丰富,位置紧要,称得上商旅辐凑,那上谷有什么?履任数年,竟然不能换个好点的前途吗?莫不是得罪了朝中哪位大员?”   “大兄莫急。”公孙珣赶紧宽慰道。“你岳父这次调任,恐怕是好事……你想想,上谷与辽西都有什么?”   “都有……都有乌桓?”公孙瓒脑子根本不笨,他稍微一想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晓得了,莫不是上次卢龙塞大捷,朝中认定了我岳父善于用兵?这上谷那边要动兵?”   “母亲信中说辽西那边的人皆是如此想的。”公孙珣点头道。“而且如今洛中也隐约有传言说要对鲜卑动大军……大兄你想想,若真是对鲜卑用兵,一定是从代郡到云中一线出兵,到时候必然要用到西边的上谷乌桓而非东边的辽西乌桓。”   “这么说我岳父将有大用?”   “那倒也未必。”公孙珣若有所思道。“上谷乌桓多达九千余帐,按照惯例,一旦启用,朝廷自然会设置一位两千石的乌桓校尉直接统揽。但是,想用咱们侯太守的‘知兵’来稳固后路的意思怕也是有的……”   “这我就放心了。”公孙瓒长舒一口气道。“总归是好事。不过,这又为何着急要我们回去?就算是要动大军,那没个一年半载怕也是难成吧?如果是想让我们积累一些军功,再过半年也不迟。”   “大兄糊涂了。”公孙珣不禁失笑道。“阿越倒也罢了,我们二人可还是辽西郡吏呢,如何参与那种大战?我们是回去履职的!”   这下子,公孙瓒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婶娘的意思莫不是要我们赶在我岳父卸任前回去,好让他给我们安排一个美差?”   “主要是你,哪里轮得到我?”公孙珣继续笑道。“我又没娶到辽西太守的女儿……信上说新太守姓赵,不晓得哪天就要到了,大兄你最好速速动身回辽西。到时候,或是随你岳父去上谷,或是占住一个要害职务都无妨。我和阿越在后面收拾妥当,再慢慢跟过去。”   “也罢!”公孙瓒也是干脆之人。“我先回去,努力求个好位置,若是有能力,尽量也为你求一个……就是不晓得这新来的赵太守又是何等人物,好不好相处?我辈为吏,终究还是受制于人。”   公孙珣笑而不答。   就这样,公孙瓒轻车简从,先行入洛辞行,然后直接上路,而公孙珣却开始在緱氏这里安排了起来。   房产是没必要动的,往后几年,公孙兄弟恐怕还要回洛阳当郎官并接受朝廷中枢的培训……而且十之八九会错开来京的时间。   再说了,緱氏这个院子毕竟在緱氏山下,实在不行留着给卢植也无妨。   真正的问题在于那栋义舍。   “义舍肯定是要经营下去的。”义舍大堂的侧间中,公孙珣与韩当相对而坐。“问题在于交给谁来经营,义公兄难道不和我一起回辽西吗?”   “这是自然。”韩当喟然点头道。“返乡是必然返乡的,只是在这边却也是难得痛快,而且这大半年来,此地聚集了不少义气人物,不知……”   公孙珣自然晓得对方在问接手的人选:“子衡兄之前找我说,要与我一同往辽西……”   韩当霍然一惊,差点没掀翻屁股下的几凳:“这是为何?”   “哦,”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其实早在细阳,子衡兄就已经认我为主,只是怕卢师知道后会有想法,所以一直未曾对外人说……你也不要对人说。”   “是。”韩当怅然若失的坐了回去,却又忍不住再度开口。“少君……”   “义公兄,我不是说了吗?既然已经加冠,喊我字即可。”公孙珣看到对方的反应,忍不住失笑道。“而且我也晓得你在想什么,恕我直言,你这是有些钻死脑筋了,你我二人乃是卢龙塞外同生共死出来的,而且又千里相随,何必在意这点名分?若是我有朝一日进位两千石,你不喊我一声明公我也不饶你的,可如今我不过一白身,计较这些反而让人笑话。”   “是我想多了。”韩当干笑一声,也觉得有些尴尬。“不过我终究是年少时便在安利号中贩马,又有幸拜见过尊母……还是喊少君吧,喊字终究不习惯。”   “随你。”公孙珣不禁摇头,也是懒得计较这些。“咱们接着刚才的讲,子衡兄虽然要随我去辽西,但我却觉得的他新婚燕尔,随我一行数千里难免不近人情,而且此地也少不了一个有身份的人主持才行。所以,思索两日后还是决定让他留下,以卢师学生的身份守驻在此。等过两年,我举了孝廉、得了郎官还是要回洛阳的……”   “这倒也是。”韩当回过神后点头道。“吕子衡这人虽然是个文士,但与人交往还算爽利,想来应该没问题……关键是,少君得用人手还是太少,不然这种地方何须用文士?”   公孙珣不以为然,却也懒得讨论这些,只是继续问道:“你刚才说此地聚集了不少义气人物,那这里面可有什么可用的人吗?”   “有几个人手上功夫还是不赖的。”韩当闻言忍不住叹气道。“但是未必愿意随我们去辽西。”   “这也是人之常情。”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他这三个多月一直都在緱氏,自然晓得这些人,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可惜的。“你且去问问,愿者去不愿者留嘛,便是有什么难处想归乡乃至于想投奔他人的,都尽管随意……不过,这其中可有新来的我不知晓姓名的人物?”   “并无。”   “看来贤才难得啊!”公孙珣起身摇头道。“既如此,你这里做下准备,我去寻子衡兄说话……”   “对了,少君。”韩当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赶紧站起身来喊住了对方。“既然我们要走,那个还关着的人又该如何处置?”   “什么关着的人?”公孙珣一脸茫然。“我们关了谁?”   时间来到下午,緱氏山下这个最大的院落里,某处狭窄厢房的床榻边上……公孙珣、公孙越、吕范、韩当四人或坐或立,却都面无表情,而原本住在此处近大半年的‘主人’,却青衣小帽笼着袖子干笑着站在地下。   “子衡兄,如之奈何啊?”公孙珣无可奈何,只能朝此间唯一一个‘文士’吕范求助。   “先别管其他的。”吕子衡咽了口唾沫。“义公兄常在义舍那边,可曾留意朝廷这半年的公文,是否有大赦?”   “不用留意公文也晓得。”韩当无奈言道。“两个月前就又有一次大赦,有几个在此处藏身的人直接回了乡……”   “可涉及到死囚?”   “如今这世道,不赦死囚岂不是白赦?”   “换言之。”吕范指着眼前的这人道。“我们私自将一名清白士子扣押在此处两月之久?这要是放出去宣扬一番,那文琪你在宛洛之间的名声还有半分吗?”   “不碍事的!”地下那仆人打扮的人赶紧摆手。“我这半年在此处过得甚为欢乐,此地不愧是卢公长居之地,我想读书都能送得书来,吃喝随意……明明是在做客,谈何扣押啊?”   “关键他家中是南阳名族,还豢养死士。”公孙越咬牙切齿,根本就没有和底下这人直接交流的意思。“若是往日倒也罢了,我们有刘师和卢师做靠山,又不缺人手,南阳名族也就名族,死士也就死士。可此番我们都要走了,只有子衡兄一人在此处,卢师又在东观修史……这要是放回去心存怨念,然后蓄意报复,一把火烧了义舍,再把吕兄给抹了脖子怎么办?难道还能从辽西飞回来救人?”   “断不会心存怨念的!”此人也不嫌冷,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几位务必信我,我娄子伯愿意对皇天后土明誓,此生绝不会与诸位为敌!”   公孙珣微微皱起了眉头。   “兄长万万不要有妇人之仁啊!”公孙越见状忍不住提醒道。   “文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吕范也咬牙提醒道。“人心叵测啊!”   “少君。”站在榻边的韩当扶着刀建议道。“要我说,此事极易。就在此地把他绑了,然后装入箱内,再补上一刀,这样就没了血迹。而如今虽然化冻但也称得上是天气寒冷,所以也无气味。等我们回程路上过黄河时,直接连箱子扔入河中,管他什么名族子弟,什么南阳豪杰,天不知地也不晓,人不察鬼也不觉……不就了结了吗?”   “义公兄此法甚妙!”   “兄长,就这么办吧!”   娄圭欲哭无泪,只能不停磕头……须知道,为什么他之前那么胆大,敢从死牢里逃跑?因为他当日晓得,官差终究是讲道理的,抓到他这个南阳名族囚犯也不会怎么样,最多再给扔到死牢里而已;而他在这里大半年,为什么又不敢逃跑呢?因为他同样晓得,这里的边地蛮子是敢随手杀了他的,真要是逃跑被发现,那恐怕自己家人清明上个坟恐怕都没地方找尸骨来哭一哭!   公孙珣摸着榻上的《汉书》竹简,思虑再三,终究还是缓缓点了下头:“也罢,就依你们所言,去寻一个箱子来……要大一些的,不能委屈了这位南阳豪杰,别忘了堵他的嘴!”   此言一出,娄圭再也承受不住,忍不住当场嚎啕大哭:“枉我娄子伯自幼奇志,如今壮志未酬竟然就要默默无名的死在一个木箱里吗?”   韩当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就要拿住对方……孰料,这娄圭忽然收声,竟然一头往韩当胸前撞去,把后者撞的一个趔趄,然后拔腿就跑。   屋内四人无一人动作,而不过数息间,那娄圭就复又被两名辽西大汉给扭着双臂押了进来。   公孙珣忍不住摇摇头:“看他也有一番勇气,且好生看管,给他吃两顿好的,等到出行前再绑起来装箱也不迟!”   言罢,他起身越过那表情呆滞的娄圭,竟然直接走了。   而往后数日,公孙珣将各处收拾停当,又入洛给卢植、刘宽等人诚恳辞行,又分赠给傅燮等人一些纸质书籍,又回到緱氏山下宴请了一群放养着的‘緱氏山大学’同学……最后,就将此地与义舍郑重其事的全部托付给了吕范,这才与同样决定返乡的甄逸一起搭伴启程,一路往河北去了。   来时从五社津来,走时也从五社津走,而等到船队行到了黄河正中间的时候,眼看着甄逸甄大隐的船只超在了前头,韩当便亲自动手从舱内拖出了一个大箱子来。   箱子打开,口中的绢帛被取下,被整个扔到船头上的娄圭幽幽叹道:“幽都也有太阳吗?”   “幽都还有黄河呢!”坐在船头的公孙珣嗤笑一声,却是在低头翻看一本手抄的纸制《春秋公羊传》。“娄子伯,黄河就在脚下,你是要死要活?”   韩当拎着还被捆住手脚的对方来到船头,俨然是要等公孙珣一声令下。   “公孙少君何必再戏弄我?”被人从背后拎着的娄圭看着身下的黄河,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我心有壮志,便是到最后一刻也不愿轻生的,而你惜我才能,之前不杀我,又何必在此处杀我呢?再说了,不就是随你到辽西才能让你放心吗?苏武可以在漠北牧羊十九年不坠其志,我娄圭难道不能在辽西等个七八年吗?请让这位韩义公把我放下来,我娄子伯的命虽然不值什么,但也是要用来做一番事业的,所以绝不会拿此物开玩笑去逃跑的!”   “豪言壮语到也罢了,可为何是七八年?”公孙珣收起手里书籍,忍不住笑问道。   “天下纷乱,连我这种人都知道收拢亡命之徒,以求将来,何况是公孙少君呢?”娄圭坦然答道。“而以您的能耐,只需过个七八年,恐怕就能成就一番事业吧?到时候或是再也不用顾忌我,或是惜我才能收为己用……无论如何,我恐怕都不用再当囚犯了吧?!”   公孙珣当即失笑:“到了辽西也不用你当囚犯,且去做个账房吧……也罢,义公兄解开他身上绳子,路上严加看管便是。”   韩当依言而行,而娄圭甫一解禁却也不再说什么豪言壮语,而是忍不住冲到船边撩起了衣袍小解……倒也是人之常情。然而黄河上风高浪急,这一番操作之后,却是弄的他自己满手都是秽物。   “少君船上可有擦手的物什?”娄圭尴尬万分。“离船底太远,也够不着洗手……”   “便到了对岸再净手又如何?”韩当忍不住呵斥道。   “无妨,人家毕竟是个名族士子,是要脸面的。”公孙珣忍俊不禁之余,竟然将手中的书籍递了过去。   “这是……”娄圭只看了一眼此物,便连连摇头,最后竟然直接在衣服上擦拭了起来。“如此华美的纸书,我还是第一次见,而且上面抄录的还是经典,如何能用来擦拭秽物?我娄子伯宁可用衣物来擦拭也不能污了此书……”   “经典?”公孙珣闻言忽的冷笑一声。“你既然不用扔了便是!”   说着,只见公孙珣抬手往渡船一侧这么一扔,那洁白的纸书就迎风而起,几个旋转之后终于还是直直的落入了到了黄河河面上,而且一个浪头涌来便干脆的沉入了水底。   娄圭抢夺不及,怅然若失:“何至于此?”   “我告诉你吧!”公孙珣迎风大笑道。“我来洛阳求学一年有余,就只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这读经是救不了大汉朝的!”   话到这里,公孙珣复又招呼韩当:“义公兄帮帮忙,去舱内告诉金大姨帮我取一套便于骑马的窄袖衣袍来,再取一顶武人用的鹖冠来……之前在河南,自然要儒生打扮,手持书卷,小心周旋;而此番回河北,我公孙文琪却要跨刀立马,再不仰人鼻息了!”   韩当慨然承诺,而娄子伯却扶着船檐一脸失神的往后探头望去,不知道是在看河上渐渐远去的沉书旋涡,又或者是在看渐渐远去的河南故乡,俨然……充耳无闻。   ……   诗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第三卷 第一章 见识   去与返总是不同的。   当初在范阳集合,前往洛阳时,一共有好几十个士子,而且都带着仆从眷属行礼车马,一路上折腾不断,拖拖拉拉。   而此行返回河北时,就只有公孙珣、公孙越和甄逸三人结伴而返……后者是年纪较大,读一年混个名头就算了的意思,甚至,人家甄大隐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所以,这一路上难免有些思乡心切的味道,连带着公孙兄弟也不得不跟着提了速。   就这样,一路穿州越郡,眼看着来到中山无极时,众人才终于缓了一口气。   “两位师弟,既然到了此处,不妨暂且盘桓两日,也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最先松了一口气的反而是甄逸。   “所幸无事,正要叨扰一番。”   “理应如此。”   公孙兄弟倒也没有什么推辞,毕竟嘛,同学一年再回来,双方的交情早就已经今非昔比了,而且中山无极甄氏也是河北这边出了名的豪门巨富,倒也毋庸其他。   就这样,车队一起转入无极县境内,气氛也变得惬意起来。   “大隐兄一路上为何如此急促?”骑马走在甄逸车边的公孙越好奇问道。“就是之前你突然要跟我们一起搭伴返乡似乎也有些仓促的味道。”   “倒是让越弟给看出来了。”甄逸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走后家中出了些许事情,实在是忍耐不住,这才决定尽快回来的。”   “原来如此,敢问……”   “也不瞒你们,乃是我走后我妻忽然又为我添了一个女儿,这一走一年有余,心中甚是焦躁!”   公孙越为之愕然,就连胯下的马匹都不经意间停了一下,然后才重新跟上对方车子正色言道:“原来如此,大隐兄放心,你我兄弟,但有所需尽管直言……若是你那妻子出身同郡、邻郡豪门,不便动手,就交与我们兄弟来做便是。还有那个什么‘女儿’,若是面子上撕扯不开也交给我们好了,我婶娘为人极好,我们带到辽西交与她来养,此生不复让你们相见如何?”   甄逸坐在车上,面露茫然良久,然后忽然扶着车檐大怒道:“你这竖子说的什么混账话?我这女儿乃是我离家九月后出生的,算着日子正对,哪里就需要你来帮我杀妻灭子了?!”   公孙越尴尬万分,连连赔礼不迭。   当然,这种事情终究只是小插曲,一行人依旧是沿着无极县内的官道直直向前,并未有任何耽搁。然而,一直来到富丽堂皇的甄府大门前,众人才无语的发现——此行的正主之一,公孙珣竟然不见了。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刚一进入无极县境内,这位就带着几个伴当去存问风俗去了。   “大隐兄不用管我兄长。”公孙越也是一脸无奈。“他这人一到一个新地方必然要跑到乡野间存问什么风俗的,看看当地人口地理,问问本地人的捐税杂役,还要偷偷查探一下本地弃婴多不多,太平道与佛门是否昌盛……咱们先去拜会你家长辈,让个认识他的人在门口这里候着他就是!”   “也、也罢。”甄逸本来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思家心切,先一步跨入了自家大门了。   话说,此时春耕在即,乡野中的百姓几乎是倾巢而出,翻地晒土,公孙珣几人早早的一路从乡间行来,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此时驻马于一个小坡上眺望过去,更是颇生感慨。   “河北一马平川。”韩当略显感叹道。“但与塞外相比,河道还是多了一些,骑兵在此处纵横之余,却也要事先探查地理,防止陷入死地。”   “满目都是良田与农夫,河北之地,不意富足繁盛至此。”一旁的娄圭因为马匹颠簸而面色苍白,好久方才回过劲,然后加入到了嘴炮的行列中。“光武孤身入河北,以此为根基,据黄河而窥天下,一十二年便一统天下,不是没有根由的。”   “你这人啊……”一直在背身看着西边太行山脉的公孙珣闻言忍不住摇头道。“还是太年轻。而且出身宛洛士族,眼高手低。河北固然是王霸之基,但只看人耕田便说此地富足繁盛,岂不是太过儿戏?”   “田亩是天下的根本,不看这个又该看什么?”娄圭颇不服气道。“公孙少君也是刚刚加冠,未必有我老成吧?”   “看弃婴!”公孙珣倒是正色把自己心得给讲了出来。“看一地富不富足,繁盛不繁盛,首先要看弃婴与人口相比多不多……须知道,繁衍生息是人的天性,除非实在是养活不了,否则没有哪家人愿意把亲生骨肉给杀死或者直接遗弃。如今这世道,没有弃婴是胡扯,但若是一地弃婴过多,那即便是看起来欣欣向荣,也是假象罢了!”   娄圭低头不语,俨然是想到了家乡中的一些情况……他这人,很早就有‘奇志’,成年后更是不停的收纳亡命之徒,就是因为隐约察觉到了这个世道有些崩坏的预兆,但具体哪里不对,又为何不对,他还真未曾想过。   正在思索间,果然有伴当回报,细细的讲述了此地偏僻之处弃婴的多寡……这些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按照他们的说法,此地其实与冀州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弃婴的比例都是吓人。   “我想了想。”娄圭一脸不解地问道。“正如公孙少君所言,但凡弃婴到了一定程度,必然是民不聊生……可是为何会有此类事呢?河北田亩如此肥沃,商贸通达,而这中山郡前年才废国制郡,所用郡守也是颇有贤名,似乎并不是能作出残民之事的人吧?”   “你既然不懂,那便随我去问问吧!”公孙珣忍不住摇头道,其实他很早就专门写信请教过自家老娘,并从她那里得知了这里面的逻辑……只是,反正无事,不如陪这娄圭去走一遭。   说是问一问,却并非是如娄圭所想去问那些田亩间的农民,恰恰相反,公孙珣带着人,高头大马,佩刀持弓,竟然是直接闯入了附近的一处乡寺。   所谓寺,并不是寺庙,而是指公所、公署、公舍,实际上寺庙的寺反而是起源于鸿胪寺的寺,也是公所的意思,那么乡寺,自然就是一乡吏员所居的公所了。   公孙珣这么一行人直接闯入,早惊得那些乡中吏员不知所措,纷纷出来迎接了。而娄圭刚刚好奇该如何问话,却看到那公孙文琪朝韩当努了下嘴,后者便忽然纵马上前将为首的乡蔷夫给提溜了起来,然后夹在腋下,转身就走……俨然一副强盗作风!   随后,韩当先走,其余人等纷纷拔出刀来,示意乡中人不许向前,然后才慢悠悠的跟了上去,娄圭目瞪口呆,但两边都是明晃晃的刀子,他也只好勉力夹紧马肚子,赶紧跟了上去。   等来到之前的小坡上,韩当一把将那乡蔷夫掷在了地上,公孙珣这才朝娄圭示意:“人已经请来了,你且问吧!”   娄圭张口欲言,却又忍不住回头:“该如何问?”   公孙珣连连摇头,不得已亲自上前,拔刀指向了那蔷夫:“我来问,你来答,晓得了吗?”   乡蔷夫被摔得五荤七素,又被刀子指着,哪里还敢多话,只是连连点头。   “我且问你,你们乡中去年一共收了多少次算钱啊?”   “十七次!”那蔷夫答得异常利索。   所谓算钱,就是财产税与人口税,前者叫訾算,后者叫口算,都应该是一年收一次的。   “倒也不算太多。”公孙珣失笑着收起了刀子。“你们郡守倒也真不负贤名……”   “且住!”一旁的娄圭目瞪口呆。“算钱征收十七次,怎么能说不算太多呢?贫苦百姓,不过是靠着几亩薄田生活而已,一百余钱的算钱变成两千钱,自然会民不聊生吧?如此郡守安能称贤?”   “这郡守确实不错了。”公孙珣无奈纠正道。“前汉文景年间,有些郡国的算钱就已经是每年五六次的光景了。”   “确实不错。”韩当也跟着附和道。“内地郡国收十七次,这太守确实称得上是清官……”   “那也不对啊?”娄圭愈发不解。“便是制度崩坏,百年间从一次变成五六次,再七八十年变成十来次……也不至于征收到十七次吧?”   公孙珣和韩当,乃至于身后的几个伴当都摇头不言。   “我晓得了。”娄圭似乎是醒悟了什么,然后忽然想拔刀指向那蔷夫,但回手一摸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佩刀,只好下马用手指指着对方喝问道。“你们乡中私自增添了几次?”   “诸位……诸位大侠在上。”那稍微回复了点精神的乡蔷夫一边咳嗽一边委屈至极。“这算钱并非是从次数来讲的,而是要从定额来说的。一乡的户数、人口摆在那里,一县的户数、人口也在那里,一郡也是如此啊!郡中府君那里根本不会下令收几次算钱,他只要符合户数、人口的算钱到账就行,而县君那里也是大略如此,唯独到了我们乡中,是要亲自动手收算的,为了凑足……”   “你且住,”娄圭再一次听出了问题。“既然算钱只是和户口、人口相对即刻,那为何要收十七次才能相符合?一次不就足了吗?”   那乡蔷夫偷看了娄圭一眼,心中暗暗无奈,怎么就遇到这种不通世故的蠢货?但刀子虽然收了回去,也还是握在人家手里的,所以此人还是勉力给出了那人尽皆知的答案:“回禀这位少君,这是因为能收算钱的户数、人口只有账面上的十分之一,再加上每次征收都要耗费钱粮,往上送去还要层层揩油,所以乡间不征收个十七八次是凑不足账目的,而若凑不足,上头就会给你下级考评,你就只能去官免职……”   “你再且住!”娄圭这位宛洛名族出身的士子,只觉得自己三观都被刷新了。“这河北之地人口繁茂,我沿途所见田野间都是百姓,怎么说户口不足账面十一呢?”   “这位少君!”这乡蔷夫实在是无奈了。“不是说户口真的不足,而是说能去征收的户口不足!乡间大户,家中不知道隐瞒了多少户口、田地,哪个敢去真的征收他们家的算钱?这多少年不都是如此吗?普通民户,一年多次征收,然后破产,就只能卖身卖地给大户,成为大户的徒附,而大户家中明明多了人口和田地,却无人敢去真收,就只能把失去的户口算钱再算到其他小民身上……如此百年,这算钱自然从每年一次变成五六次,再变成十来次,最后成了现在这种十七八次……哪里是我们残民啊?实在是这世道自己出了岔子!”   娄圭目瞪口呆。   这便是土地兼并败坏天下的逻辑所在了!饶是心中早就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公孙珣还是忍不住连连摇头。   “不对!”娄圭终究是个有脑子的人,忽然又反应了过来。“你既然能做到乡蔷夫,那必然是此乡大户吧?这隐瞒户口也好,不敢上门也罢,难道就没有你自己家吗?而且乡蔷夫终究是有秩的县吏,揩油也好,耗费钱粮也罢,也是有你一份吧?”   那乡蔷夫早已看出这几人并非真正歹人,所以胆子也跟着大了些:“这位少君请了,您此言我是不敢否认的。但是,乡中大户何止我一家?无非是上头吃肉我们喝汤罢了。你可晓得,我们县中一多半的土地人口都在一家人身上,其余所谓大户跟此家一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要我说,只要这家人愿意正常上交算钱,那乡间百姓一年的算钱怕是要直接改成一年三五收便可!”   旁边公孙珣闻言忍不住失笑:“你所言的这家大户,可是我此番要来做客的甄家?”   蔷夫瞬间面色发白。   “罢了!”公孙珣再度摇头,然后就在马上弯腰伸手,将对方拽起来道。“我等并非歹人,一时玩笑,惊吓了乡长,倒是我等的不是了……”   “万万不敢!”乡蔷夫哪里还敢多言。   “若是此番受了惊吓,回去哪里有了不适,请今日晚间或明日来甄家寻我,若是寻不见我,直接找甄家的甄逸也行……”   “万万不敢!”乡蔷夫几乎面如死灰。   “其实哪里不是这样呢?”公孙珣复又扭头看向那娄圭。“便是你家我家,一个宛洛名族,一个辽西世族,难道就能幸免吗?天下崩坏,无人清白,但是我辈需要心里通透才行!”   “受教了。”娄圭恍然若失。   “万万不敢!”那乡蔷夫看公孙珣不理他,居然直接跪地叩首求饶了起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韩当皱起眉头问道。“我家少君都没跟你说话了……再说了,之前我把你挟持过来,几把刀子对着你你也未曾叩首,如今都要放你走了,怎么还又叩起首来了?”   “之前实在不知道诸位都是豪门子弟,更是甄氏的好友……”这乡蔷夫叩首的速度更快了。“一番胡言乱语,还请几位公子少君不要当真!”   “我非是不知轻重之人,你安心回去吧,省的你乡中佐吏等的焦急。”公孙珣连连摇头,然后径直打马而走,也不再管这个乡蔷夫如何作想了。   一行人再次从田间走过,耳畔忽然有清脆童音隐约可闻:“宁负两千石,无负豪大家。两千石,去我冠;豪大家,去我首。去我冠,尤存首;去我首,冠不存!”   娄圭听到这个旧时著名的童谣,想起刚才所闻,不禁面色苍白,连连摇头。   而另一边,公孙珣也是眉头一皱,但他所思所想却又是不同——幽并之地一年半载间怕是就要起大军,到时候这冀州也难免要征发徭役摊派军粮,届时,这种令人感慨的童谣还能不能听得到,怕是都要两说吧?   不过,转念一想,他却又有些自嘲了起来,若是此战真能缓解边患,那冀州也是受益匪浅的,自己又何必作此小儿女态呢?而且,与其在此地感慨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倒不如想着如何才能趁机立一番功劳,然后早日达成自己‘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夙愿才对!   ……   “昔前汉元康年间,涿郡有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牾,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后百年,太祖过河北,见民生艰难,复闻童子传此旧谣于路边,乃驻马于侧,喟然良久。娄圭、韩当并在其侧,乃避左右讽曰:‘天下崩坏,正当英雄用武之时也,君当勉之。’太祖斥曰:‘田亩荒芜,民不聊生,不思报国,何谈己身?’圭、当并惭,乃退。”——《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章 望气   下午,甄府大门前,甄家的仆从们正在与一人隐隐对峙。   只见此人额头宽阔,偏偏又长着一张内凹的长脸,外加小鼻子鲶鱼嘴,以及下颌满满缠在一起的浓密胡子,也算是‘相貌雄伟’了。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此人还手持一柄光秃秃的九节杖,并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宽袖长袍,而且还不带冠……但凡是冀州本地人对这幅打扮都心知肚明,此人俨然是一位太平道人。   所以讲,虽然是对峙中,但这群护卫、家仆却普遍性于警惕中还带着一丝好奇与畏惧。毕竟这年头的迷信思想,真的是从天子到氓首,无人幸免的。   “不是说张角上次谋反后,派遣徒弟远赴各地,冀州本地反而空虚下来了吗?”驻马在几十步开外的公孙珣忽然扭头朝身后的贾超质问道。“而且你昨日还对我说这中山本地的太平道软弱无力,只在乡间有所残存而已,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道人,竟然敢直接来到当朝执金吾的府上?”   “不敢欺瞒少君。”贾超也是一脸疑惑。“我查探的结果确实如此,乡间或许还有些残存,但是上次谋反的事情之后,这些豪门大户、官吏士人,却都和太平道断了来往,整个冀州,也就是钜鹿本地还依旧兴盛。”   公孙珣微微蹙眉……贾超没必要欺瞒自己,上次谋反不成后,冀州本地的官府、豪强有所警惕也是情理之中;而且,这太平道扩大势力的最主要一个途径乃是符水,要有大疫才会急速传播,而这半年可没听说哪里有什么疫情;更重要的一点是,自己一路行来,好像除了钜鹿也确实没看到多少太平道的痕迹!   可既然如此的话,眼前这个道人又是干什么的,竟然跑到甄氏嫡脉的府邸门口招摇过市?他难道不晓得这甄家是世宦两千石的巨族?   “公孙少君!”就在公孙珣一脸疑惑的盯着这个太平道人的时候,守在门口的甄逸亲随甄豹却是赶紧迎了上来。“少君可算来了,我家主人让我在此处候着,专门等您过来,越公子上午就已经安顿了下来……”   “这是太平道人?”公孙珣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   “是!”甄豹微微一怔,然后立即点头。   “为何在此处?”   “是这样的少君,我家主人明日要给小主人补办满月酒,中午刚刚给邻里间散了些酒肉布帛,然后这道人听说后就冒出了出来,只说自己善于什么望气,说什么我家将来要因为这位小主人飞黄腾达什么的。本来以我们甄家的大方,这种吉利话只要说了,自然会有管事的做主请进去招待一番。但这太平道半年前不是反过一次吗?而且此人面容猥琐,身上邋里邋遢,所以门口做主的几位管事也不敢轻易做主请进去……”   公孙珣当即笑了:“然后偏偏太平道在冀州颇有‘灵验’,你们又有些畏惧什么‘黄天’、‘太一’的,所以也不敢撵?”   “这是自然。”甄豹干笑道。   “道人!”公孙珣忽然下马走了过去。“你说你会望气?!”   “正是。”那手持九节杖的猪腰子脸道人其实早就瞥见了公孙珣,只是一直装作没看到,专等对方搭话而已。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太平道人也晓得望气。”公孙珣失笑道。“你们太平道最灵验的不是符水吗?心诚就能治万病,心不诚方无效……望气这种东西可是要有学问的!”   “我入太平道之前就修过《道德经》、《易经》。”邋遢道人昂然答道。“自然也会望气观星……”   “原来是位通经典的大家。”公孙珣敷衍着拱了拱手。“那我问你,你看我将来成就如何啊?”   “少君气势非凡,头顶云气赤红中带着一丝凝紫,十年内必为两千石。”这太平道人板着猪腰子脸睥睨言道。“再往后,我道术浅薄,就再也看不清了。”   公孙珣先抬头看了看自己头顶干干净净的天空,然后忽然又抬手指向了韩当:“那你看这位呢?”   “此人气运与少君相互纠缠,何须多言?”道人又是张口即来。   刚刚下马的韩当为之一惊,刚要再问,却不料被一旁的娄圭抢了先:“那道人看我气运如何,我出身宛洛名族,十年间可能为两千石?”   道人轻瞥了娄圭一眼:“连连摇头,我一日只能望的三次气,再多就力不能及了。”   公孙珣当即冷笑:“那我再问你,你说这甄家的小公子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啊?也是赤中带紫?”   “非也,此间的小公子是满府紫气弥漫,贵不可言!”这猪腰子脸道人捋着自己颌下的胡须,还是张口即来。“此言我早说与这些人听了。”   “放你娘的屁!”此言一出,那边甄豹忽的大怒道。“若非是公孙少君点破,险些中了你这无良道人的蒙骗……我家这要办满月酒的小主人分明是位千金,何来公子?连男女都看不出来,还贵不可言?!赶紧把他腿打折,交与附近的求盗管束!”   旁边的护卫、家仆闻言也是恍然大悟,纷纷抄起棍棒,只等公孙珣这边入府后,就要让此人知道厉害。   道人面上一惊,却也不敢轻易逃窜……他哪里还不知道,只要这位带着鹖冠的年轻贵人一走开,那自己立马就要挨揍。   于是乎,这道人赶紧拽住转身要走的公孙珣,勉强辩解了起来:“这位少君不要误会。须知道,女公子也是公子,我哪里又辩不出男女来了?少君,我所说贵不可言者,说的就是这甄氏的女公子,女公子将来为姬,为何不能贵不可言啊?!”   姬者,意义广泛,但指代女子时无外乎两个含义——一个是帝王之妾,一个是贵族妇女的美称。   话说,公孙珣早早就去乡间,并不晓得甄逸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他所说公子,也并非是刻意试探。当然了,误打误撞被甄豹撞出了破绽后,他本来也已经以为这个太平道人是个假货,就算不是假的那也是个混吃混喝的。   但是,所以说但是……此时听到此话后,他却又有些恍惚了起来:“你是说,这甄氏女或许将来为姬?而且贵不可言?”   “正是如此!”这个猪腰子脸的道人已经紧张的不行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公孙珣回头看看那甄府上方干干净净的天空,又瞅瞅这宽额头的丑陋太平道人,满脸的不解:“你真会望气?”   “略通一二。”道人看出了一点端倪,不禁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看来一顿打是可以躲掉了。   “既然如此,随我进来吧。”公孙珣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一来,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世间竟然还真有望气之术;二来,若非这道人提醒,他更是没想到,自己这位甄逸甄师兄竟然还是袁绍和曹操的双料亲家!   话说,由于甄逸伯父为当朝执金吾,算是超品,所以甄府的规模和制度都极为广大,一行人就在甄豹的带领下往里面走去,而一路上公孙珣都在和这个道人闲聊。   “道人是何处人家?”   “并州太原郡晋阳县人士。”   “听口音也像,那姓名字号呢?”   “姓王,名宪,字敏宏。”   “太原王姓乃是名族,我虽然不清楚这里面的宗族关系,但前有王柔、王泽兄弟,俱为两千石名臣,现有王允驰名海内,然后我还有一个同门,唤做王邑,也是一个俊逸之财……你既然是太原晋阳人,又姓王,可知道这些人士啊?”   道人面色尴尬,胆依旧回答的干脆:“宪辱没了族名,论起辈分,我正是叔优兄(王柔字)与季道兄(王泽字)的族弟……”   莫说公孙珣,就连那前头引路时一直愤愤不平的甄豹都目瞪口呆。   不过,众人再度打量了一眼此人容貌后,却又有些理解了——这幅长相想不辱没王氏的名头也难,也怪不得此人会弃儒学道。   实在是,彼路不通也!这幅容貌,恐怕连吏员都选不上!   心里稍微明白了一些后,公孙珣也就不再揭人家短了:“敏宏兄,你既然善于望气,不知道能不能细细说说我的前途呢?就好像你说这甄氏女,将来是为帝王姬方贵不可言,那我是该从文还是从武才能到两千石呢?”   “实在是惭愧。”这王道人赶紧摇头。“少君不晓得,我这人道术不精,想要细细辨气,需要见人居于自己家中,这才能有所得……”   “原来如此。”公孙珣略显感慨了一下,然后才正式说道。“不瞒道人,我也是来此间做客,你既然看出此户人家的女儿贵不可言,想来也是要有所交代,不如让我与你引见一番这女公子的亲生父亲?”   “不用,不用!”王道人赶紧摇头。“我只是路过此处,偶有所得而已,又不是图什么,也没什么可交代的……能借此宝地休息一晚,沾些贵气即可。”   “你是要往哪里去?”公孙珣正色问道。   “哦!”王道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很早就弃儒从道,并在晋阳老家寻访道术、炼丹煮药,以至于家产破败,一度心灰意冷。但去年,忽然在并州那边接触到了太平道,闻得大贤良师的真名,正要去钜鹿拜谒!”   公孙珣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朝圣的,而且是个刚从太行山里钻出来的破产穷光蛋。怪不得此人会如此邋遢,也怪不得会不知道本地气氛,直接往官宦人家门口撞。   “既然如此……甄豹,你让人将这位敏宏兄与我们安排一起,再为他准备食宿沐浴的物什,还有一些布帛盘缠。”甄氏富有半城,公孙珣自然也不会帮甄大隐省着。   “请少君放心,我亲自去安排。”这甄豹连连点头,然后直接转身,那邋里邋遢的王道人直接忙不迭的跟上,就连公孙珣的几个伴当也知趣的跟着走了。   一时间,就只剩下娄圭和韩当是不同于别人依旧跟着的,不过此时却已经换成了婢女在前领路了。   “少君也是聪慧之人。”人一走,娄圭就忍不住皱眉问道。“怎么上来就信了这种方士的胡言乱语?我听他言语中,荒谬疏漏的地方未免太多。”   “这倒未必。”韩当对此却是深信不疑。“说不定也是有个道行的人物。”   公孙珣连连摇头道:“半信半疑而已。其实刚才一见面时,我也是认定了此人是个骗子。只是你不晓得,之前在洛阳就听一位善于相面的人说过,讲这大隐兄的女儿说不定会大富大贵……此番陡然遇到如此话语,两两相加由不得我有些心疑。”   “这倒是……确实不好说啊!”这下子,连娄圭都有些愕然了起来,莫说原本就有些信服的韩当了。   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年头的谶纬是显学,韩当是一开始就信,便是娄圭也只是怀疑这个道人的深浅,倒不是觉得望气观星什么的是虚妄。至于公孙珣,他一开始肯定是不信的,但这只是因为他身后有自家老娘这个能望气一千八百年的存在,所以无须去在意这方面的问题而已。   而如今,对方‘甄姬’一说,却也实在是让他惊疑不定。   “不对!”迈入甄府内院,公孙珣忽然又停住脚步。“大隐兄离家一年有余,现在才满月酒……这甄夫人此番怀胎几月才生下这女公子?这算是异像吗?”   娄圭与韩当愈发心惊肉跳……而前头引路的侍女却一时间满脸涨红,欲言又止。   就这样,公孙珣满怀心事进入内院,心不在焉的拜见了几个甄氏长辈,又受甄逸独自招待见了他的妻子张氏和那两个还在幼冲的男孩子,一个叫做甄豫,一个叫甄俨的,稍微赠送了些玉佩之类的礼物,这一日就算敷衍过去了。   而等到了第二日,话说,甄逸也是甄氏嫡脉,但此番毕竟是个女儿,而且族中、府中俱有长辈在,所以也不好做的太过……实际上也就是公孙兄弟勉强算是个客人,其余就只是叫了几个族内的平辈、后辈作陪罢了。   众人稍微喝了几杯,聊了些洛阳、冀州两地的趣闻,一直到午间,才见到张氏抱着一个婴孩走了出来,似乎应该就是自家老娘口中那绝世洛神‘甄姬’,也就是这个酒席的正主了。   “可曾有取名?”公孙珣忽然有些不礼貌的开口询问。   “女孩家刚刚出生哪有什么名字?”坐在上首的甄逸不以为然道。“文琪问这个作甚?”   “我倒是想了个好名字。”说着,公孙珣竟然直接扶着面前的几案站起身来,然后顺势朝张氏怀中瞅了过去……一个婴孩,哪里看得出什么倾城倾国,不过终究也有数月了,勉强长开,倒也称得上是可爱。   甄逸见状连忙起身,赶紧从自己妻子怀中将婴孩接过来护住:“我出外游学,一年多未曾亲近家人,尤其是此女,自出生以来,数月间才得一见,实在是枉为人父,今日不得已,补办一场满月酒,作为偿还……”   “所以呢?”公孙珣听得颇不耐烦。“我现有一个好名字,大隐兄可曾说完了?”   “所以讲,我的女儿,何须你来帮我取名字?”甄逸护住自己女儿,忍不住叹气道。“也罢,既然被你逼上来了,我就与她取个名字好了……”   “我观此女贵不可言。”公孙珣赶紧满嘴胡扯了起来。“将来或许为帝王姬,不如叫甄……”   “那便承文琪吉言了。”甄逸忽然点头道。“古语有云,姬姜为美,便唤她甄姜好了!”   公孙珣恍然若失,且惊且疑。   然而,等到满月酒事毕,他醉醺醺的回到客房后,韩当却又忽然带着贾超来报。   “那道人不告而别。”公孙珣茫然问道。“还留下文字?”   贾超赶紧将手中帛书递了上去。   公孙珣定睛一看,这酒登时就跟着醒了大半……原来,帛书上自陈的清清楚楚,他王宪根本不会什么望气,若是会望气何须去寻大贤良师张角?实在是从太行山上下来以后,又没钱又没吃的,还数月没能洗澡,无奈之下这才冒险来甄家门口做个江湖骗子。至于昨日所言,多是应景的江湖话罢了。最后,帛书还专门感谢了公孙珣,说他公孙珣是难得不以貌取人的君子,将来他王宪王敏宏若在大贤良师处学的真道,必有后报云云……   反正,是把我们公孙少君看的那叫一个七窍生烟之余,又不免面红耳赤。好在,他此时喝了不少酒,倒是显不出来。   “此书你们可认得?”公孙珣厚着脸皮满脸尴尬的朝二人问道。   “只认得两三字。”贾超坦然答道。   “我……”韩当尴尬万分。“也不过是两三字。”   “也只有你们二人知道此书吧?”公孙珣继续追问。   “是。”贾超莫名紧张了起来。   “自然。”韩当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公孙珣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当即取出火石,就在房中一个盆中将布帛给当场焚了,这才向满脸惶恐的二人吩咐道:“记住了,此事,还有这个道人,不许与任何人说,阿越都不行!现在,就只去告诉阿越与金大姨,教他们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咱们就立刻离开中山,速速回家!”   韩当与贾超全都口干舌燥,不知所措,却又只能连连点头。   ……   “王宪,字敏宏,太原晋阳人也,世代名族,容貌雄伟,不习儒,善望气……初,与太祖相逢于中山豪门,座中目视太祖良久。太祖笑问曰:‘公善望气,可望的我能至两千石否?’宪曰:‘十年必达。’复问:‘十年后何如?’宪笑而不语。翌日,宪遗书于太祖而走。书曰:‘君气赤红而凝紫,冠绝座中诸人,十年后,君当青云直上,居凌霄而鞭挞宇内,如是而已!’太祖不信,笑而示左右即弃之,然书离手自燃,须臾灰飞烟灭,左右皆惊。”——《旧燕书》·方技列传 第三章 路遇   春日花开,景色怡人,但到了晚间,在这年头的环境下却是什么景色都不复存在,人们只能日落而息罢了。   涿郡督亢亭亭舍,公孙珣一行人勉力在天色彻底黑掉之前赶到了此处。   话说,督亢早在春秋时期就是燕国腹心所在,后来的战国时期更是屡次兴修水利,使得此地愈发成为燕国精华所在。‘风萧萧兮易水寒’,当年荆轲刺秦王时的‘图穷匕见’的‘图’就是督亢的地图,此处对于燕国而言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而到了前汉与后汉,凡近四百年,人口繁衍、土地平整、水利整备,河北地区的开发与利用已经一路延伸到了辽西郡的临渝(后世秦皇岛西侧),督亢也变成了一亭之名,但是此地作为燕地的代名词,却是随着荆轲之名得享千古。   以至于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过了易水,到了督亢亭,便是到了燕地了。   “劳烦亭长了。”既然算是回到了家乡,公孙珣等人难免客气了许多。“我等是辽西公孙氏子弟,自洛阳游学回来,不知亭中可还有空房?”   “少君来的巧了。”这亭长听说是公孙氏的子弟,当即热情了不少。“今日亭中确实空房不少,便是向阳干燥的好房子都还有两间,几位随便住下,就算是几位的仆从、宾客也能腾出一个大间来挤一挤!”   一行人当即面露喜色,而这亭长和亭中亭父等人在被公孙越分别塞了一小锭银子和不少铜钱后也是喜上眉梢,双方各自心情愉悦,很快就铺张完毕……然而,就在车马劳顿的众人准备用些热饭,喝些热汤,泡泡脚就睡觉时,只听到门外骨碌碌的马车上陡然响起,又陡然停下,然后就有人开始敲击起了亭舍的大门。   众人面面相觑,偏偏那亭长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还不敢不开门。   “亭长,敢问可还有住处?”亭舍大门的火把下面,一名穿着简朴,但身上却很干净的仆人拱手行礼,听口音隐约像是青、冀那边的口音。   “这个……”亭长一脸为难。   话说,这位亭长并非是故意装模作样,而是真为难。作为督亢亭的亭长,守着这么一个燕地的门户,来来往往的人也算是见得多了,所以,他真的没有对这新来的一队人有任何轻视的意思。甚至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如此有礼貌和家教的仆从背后,必十之八九有着真正的厉害人物,甚至有可能还是位居高位的厉害人物。   但是,人家刚刚铺张好的公孙氏就好得罪吗?这可是辽西著名的豪强世族,放在整个幽州也无法无视的。   想当初,豪大家与两千石的段子可就是在涿郡产生的,先是豪大家得势,逼走了多少两千石,然后忽然来个名臣,直接又灭了豪大家。一番风雨之中,夹在中间的低等吏员,却是如韭菜一般拿自己的首级去成全双方斗法的精彩程度……所以说,吏员难做啊,尤其是底层小吏。   “不敢隐瞒贵人。”眼看着这个仆人弯腰鞠躬,却愣是一动不动等着回复,这亭长也只好实话实说了。“就在刚刚,这最后的房间也已经被人入住了,人家连铺盖都铺好了,厨房也被借来煮饭了……真不是我虚言,不信请去看一眼。”   这仆人闻言叹了口气,然后才道:“不瞒亭长,上路前我家主人早有各种吩咐,若是有空房,先来后到,不拘好坏能住便可;若是无空房,还请亭长帮忙说项一下,务必腾出一间房来……我等倒是无妨,关键是此行主要是我家女主人!”   这督亢亭亭长愈发无奈了,这黑灯瞎火的,自己身为亭长,无论如何,也不能真让人家这明显是官宦人家的女眷露宿吧?   “既然有女眷便不能坐视不理!”那边公孙珣闻言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观望。“这样好了,两间向阳干净房屋已经收拾妥当,我们腾出一间来给这家女眷……反正我们兄弟都年轻,几人挤一挤也无妨。”   “多谢这位少君体谅。”这仆人闻言端端正正的给公孙珣行了一礼,然后才小跑出去汇报。   本就是举手之劳,公孙珣等人也不以为意。而等到对方车队驶入时,一行人分明又看到对面车上先后下来一位中年妇人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后者不用说,就连前者恐怕都已经可以称之为长辈了!那公孙珣、公孙越等人更是无话可说,反而要过去行礼问候了。   须知道,两汉时代,女子地位颇高,而成了婚的女子抛头露面更是寻常。比如说上门访友一般都要见见对方老婆,再比如大街上经常遇到女子贩卖自家所织布匹,这都是常态。   甚至就连公孙大娘这种做生意的寡妇也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比如朱儁他娘,也是死了丈夫去做布匹生意,然后把朱儁供养成如今这个成就,只不过区别在于朱儁家是寒门,朱儁老娘的生意做不大便是了。   而回到眼前,那位先下车的中年妇人倒也罢了,可后面这位被扶下车子,自称要去儿子任上常住的老夫人就很厉害了。不但言语得体,教养非凡,应对得体,而且行事干脆,落落大方,更兼‘长者’身份加成,所以甫一下车就成了亭舍的中心……   这番气度,实在是让公孙珣忍不住想询问对方籍贯身份,只不过,偏偏对方车上又下来了一位未出阁的女孩,乃是这位老夫人的孙女,站在自己祖母与母亲身后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楚容貌。   但无论是丑是美,这么一来的话,公孙珣都不好开口询问这种讯息了……不然会让人误会。   道左相逢,对方主事的又全是女眷,不好深交。所以,双方于亭舍中歇息一晚后各自赶路,似乎就此了结。   然而,第二日晚间,在涿郡与广阳郡相接处的阳乡城外亭舍内,公孙珣等人刚刚安顿好,却又遇到了姗姗来迟的这行人。   没的说,尊老爱幼女士优先什么的……别的都不讲,唯独一条尊老是如今大汉朝的铁律,皇帝来了都得捏着鼻子认,于是公孙珣等人不等人家开口,主动又把刚刚包圆的房子给让了出来,然后又去问候那位老夫人和中年妇人。   而第三日,双方行到广阳郡安次,路上就遇到过一回,而到了晚间,速度较快的公孙珣等人更是早早的在前面的亭舍中给对方预备好了一处房间,甚至还主动赠送对方一只猫崽子作为礼物。   第四日,双方来到了渔阳郡的雍奴,再次半路超车的公孙珣干脆带着公孙越与韩当几人早早站在了亭舍大门口候着对方。   “老夫人。”这一次,公孙珣不等对方下车就主动上前对着那辆最好的车子笑道。“房间已经为您打扫干净了,您每日车马劳顿,辛苦异常,还请早点歇息……”   车内笑声响起:“倒是劳烦文琪你日日辛苦。”   “既然顺路,小子义不容辞。”公孙珣晒笑一声。“反而是老夫人你们,每日早早启程,晚上不到天色彻底黑掉又绝不停下,着实辛苦。”   车帘掀开,露出了那位老夫人的面容:“思儿心切罢了,我这儿子自幼失怙,全是我一手养大,且又只此一子,乃是家中唯一顶梁柱,从我算起,还有儿媳、孙女,若不快快亲眼见到他本人,总是让人不甘的。”   公孙珣微微一怔,旋即正色点头:“这倒是人之常情。”   “之前初次见面,你便自称是辽西人,自洛阳游学归家?”老妇人身体强健,声音爽朗,在挥斥掉仆妇后干脆自己走下车来。   “正是。”   “辽西何处人?”   “令支……”   “也难怪此番会顺路。”对方失笑道。“我儿在塞外为官,只怕到卢龙塞前都要叨扰你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拱手行礼,然后让开道路。   “文琪为何不一起进去啊?”老夫人走了两步,然后才忽然反应了过来。   “不瞒老夫人。”公孙珣再度解释道。“自此处开始,我们公孙家便多有商号、货栈了,便是沿途各处的亲朋也多了不少,今日赶得早些,我已经把自家的车队、家人安排到了附近一处货栈中歇息……”   “那你为何又在此处啊?”这位老夫人似笑非笑。   “正是担忧老夫人无下榻之处。”公孙珣坦然道。“自渔阳郡往东,人口渐渐疏离,亭舍规模愈发狭隘,老夫人每次都尽力赶路,天色黑透了才下榻,怕是要经常遇到亭舍已满的困境。再考虑到老夫人一行皆是女流做主,到时候万一遇到一个不懂礼的住客,起了冲突,岂不是要吃亏?”   “这燕地人皆不尊老吗?”对方再度失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老夫人千金之躯,无须冒险。”公孙珣语气恭恭敬敬,但却昂首挺胸,一脸坦然。   “既然这亭舍狭窄,你又提前占了此处,就不怕逼得其他客人露宿?”   “回禀老夫人,是有几番客人,但都被我请到了我家货栈处安歇了。”   “那文琪为何却不请我去你家货栈处休息呢?”老夫人依旧似笑非笑的追问着。“那里应该更宽绰吧?而且之前看你的随行车队,想来那里的用度也是极好的。”   “避嫌而已。”公孙珣依旧昂首挺胸,面不改色。“老夫人乃是官眷,住在亭舍中是理所当然。但我游学之前,曾身为吏员,至今尚未去职,在不清楚老夫人身份之前冒昧邀请,说不定会有毁那位未曾谋面长官的清名……”   这番话背后是有很多典故的,须知道,两汉历史上很多名臣都有在任内驱赶自己家人归乡的事迹,很多时候仅仅是因为这些家眷接受了本地吏员的些许奉承。   “你还是吏员?”老夫人低头若有所思。“辽西吏员?”   “是。”   “也罢。”老夫人忍不住摇头道。“你可想知道我儿官职姓名?”   “想知,但不敢知。”公孙珣笑道。“不如不知。”   “善!”老夫人微微颔首,却是直接领头进去了。   随后那位中年妇人走过,公孙珣再度领头行礼,又过来一人,公孙珣出于本能,又要低头一礼,然而刚一低头却听到耳旁一声轻笑与一声猫叫。他抬起头来,趁着亭舍大门处的火光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次路过的赫然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大眼睛、鸭蛋脸,双颊处还有浅浅的酒窝,未必称得上是绝色,但也堪称容貌秀丽,温婉可爱了……抛开这些不论,此女手里还抱着一只猫,正是之前公孙珣所赠。   不用说了,此人必然那位老夫人的孙女了。   两人相顾一笑,各自颔首。稍倾,亭舍大门合上,公孙珣这才领着人上马离去,然后第二日一早再来问安。   就这样,一路过来,双方并不结伴而行,但每晚公孙珣却都提前来到亭舍旁为这家人打点好住处,然后自己去自家商号中歇息,并于第二日再来请安送行。如此再三,竟然一路走到了右北平郡的无终,而从此处再走,北路是出卢龙塞的近路,南路便是令支了,双方终于要就此告辞了。   “到了卢龙塞,就有我儿的属下接应护送了。”这日清早,老夫人拉着公孙珣的手笑道。“而且你之前也说了,你离家经年,又是寡母独自在家,也该就此离去,去探视母亲了。”   “正该如此。”公孙珣低头道。“还望老夫人到阳乐后代我向太守言明,此番回去与母亲相聚后,必然尽快去郡城奉公!”   这老夫人本来已经要扭头上车了,闻言却忍不住回头好奇问道:“文琪不是说‘不如不知’吗?怎么到了此处却又知道我儿官职身份了?”   公孙珣正色答道:“回禀老夫人,此一时彼一时也……既然已经到了此处,再说不知道您的身份,岂不是自欺欺人?”   这赵老夫人,也就是公孙珣未来数年顶头上司赵太守的母亲了,闻言连连失笑,笑完之后才道:“我本来以为,单以寡母教养儿子来论,我是不输天下任何人的,却不料此番遇到了对手,那安利号的公孙大娘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须知道,我儿二十岁时,确实不如你。”   这话根本没法接,公孙珣只能笑而不答,再度拱手行礼而已。而等到目送对方上车,往卢龙塞去后,这才打马向南,往令支去了。   ……   “太祖为郡中吏……闻郡中郡守更迭,乃与(公孙)越自洛归郡。路遇官眷同行,中有长者夫人。每至亭舍,太祖辙执礼甚恭,问候如亲,越等皆不解也。及至无终,各自分别,长夫人感叹其德,乃自告为辽西郡守母也。越等皆惊,私叹曰:‘彼言语严禁,吾等皆不识也,兄长何其德乎?’太祖闻之笑曰:‘初相逢,便遗金其仆,尽知为郡守母也,安能不德?’越等愈叹。”——《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四章 归家   公孙氏是举族聚居,实际上,在城中挨着西门那片,近八分之一个令支城都几乎是公孙家的地盘,一族独自占领了三个城内的‘里’,连里门、里墙都省了。   占地如此广阔,倒不是说公孙氏的主支人口有多少,而是说这里面出仕为官的公孙氏族人太多。须知道,但凡是做到六百石的朝廷命官,然后一旦分家立业,就可以按照官方规制建立起相应规模的宅院。而一来二往的,世世代代,如此大大小小的宅院逐渐增多,这才有了公孙氏在这令支城中一言九鼎的地位。   不过,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比如讲公孙珣家里虽然很有钱,虽然西门外的市场、南门外的货栈全是公孙大娘的手笔,虽然这近些年来新起的宅院十之八九有她的赞助,虽然他家的房地产开发项目都已经做到了塞外的管子城了……但是,他本人所居住的宅院门楣却实在是不高。   因为,不能逾制。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与公孙越随意挥手作别后,甫一踏入了自家的房门,公孙珣便看到了早早等在那里的自家老娘。   于是,他当即就在门槛处下跪,以示自己远游不孝之罪。   公孙大娘其实原本有万般话要说的,但此时看到自己儿子跪在门口请罪,瞬间也就眼泪婆娑,言语难治了。   “一走一年多,”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公孙大娘不待去擦自己的宝贝眼镜,却是赶紧上前把自己儿子从地上拽了起来。“连字都有了,还变得那么古板,进门就下跪?”   公孙珣起身强笑道:“确实如此,在外面经历的多了,咋一回来,恐怕跟母亲的风格不合……”   公孙大娘连连摇头:“我哪里还有什么风格?几十年过去了,风格再不一样,也要被这个世道磨平了。”   “还是能感觉到的。”公孙珣继续笑道。“在洛阳一年多,见了各种人物,言谈一定要遵循礼节,可见到母亲,终究是随意了不少。”   “那是因为我是你娘,跟风格什么的没关系。”公孙大娘再度摇头,可话说到这里,却是终于展颜一笑。“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们母子俩管什么风格不风格呢?”   公孙珣看到母亲露出笑脸,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赶紧劝对方去清洗眼镜,好方便来看自己带回来的各项物什……你还别说,不愧是亲娘俩,这当儿子的带回来的东西基本上都能符合当娘的价值观:   那一大窝猫自然不用说了,公孙大娘抱起其中一只最重的胖猫连连感慨,说什么两辈子加一块总算也混成了一个有猫的成功人士了,只是这公猫既然已经做了种,出了一窝小猫,那就该尽早骟掉;   至于蔡邕所书的儒家七经和《四十二章经》也是让公孙大娘欣喜异常,用她的话说,这原件不仅可以收起来当传家宝,还正好能用她正在研制的雕版印刷技术上,她可是准备用这玩意名垂千古的;   然后还有娄圭这个从南阳来的账房,公孙大娘更是分外满意……虽然据说是装箱子里偷运过黄河的,所谓‘偷渡’是也……但能有一个历史名人当账房想想都带感!不过她也说了,就是有点年轻,也不晓得智力值到位了没有,于是分分钟又叫来账房目前管事的李三娘,让她把人带走去做培训!   总而言之,公孙大娘之前积攒了一年的牢骚,却在甫一见面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如今更只是不停的感慨自己儿子孝顺罢了。   而这种表现,无疑也是天底下做母亲的通病。   等抱着那只胖猫回到屋内候,近二十年没走出辽西的公孙大娘又赶紧让婢女准备温开水,然后开始听自己儿子讲解一些趣闻……卢植的事情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提,但是一些别的见闻却着实让公孙大娘有些情绪复杂:   比如说曹操和夏侯家只是世代联姻的亲戚,却并不是同一宗门;   再比如说吕范轻松识破自己的套路,却因为自己帮他仗义执言而当场认主;   还比如说那蔡文姬还在啃手指的年纪,考虑到她爹的长相,她也不可能是美女的猜测;   最后,还有自己同门甄逸恍惚间好像就是那洛神的父亲,但偏偏来时遇到他给刚出生不久女儿取名却叫甄姜……   总之,如是种种,倒是让公孙大娘跟着惊疑不定了起来。   “现在想想,这恐怕才是所谓历史真相。”公孙大娘略显不安道。“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东西,也不过是隔着一千八百年的雾里观花,很多说不定是如汉高祖杀白蛇之类的附会……”   “但大势是对的。”公孙珣咽了一口温开水后毫不犹豫地答道。“太平道张角心存二心,造反不成后反而懂得吸取教训卷土重来,熬过这段时间,恐怕会愈发做大;而按照韩遂的说法,西凉羌乱隐忧未去,指不定哪天局势就要沸腾;至于山东河北,儿子则是亲眼所见,豪强压迫越来越重,几乎民不聊生;可与此同时,朝中士大夫却个个尸位素餐,宦官又只知道强取豪夺,双方内斗不休,反而没几个人愿意照看局势……所以讲,母亲你说的那些,抛开小节,十之八九还是对头的。这就好像现在读《史记》,稍微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汉高祖斩白蛇之类的说法跟‘大楚兴,陈胜王’是一回事,但夺天下的终究却如《史记》所言,是那沛县刘家子!”   公孙大娘抱着那只大猫缓缓点头:“这便对了……我一个女频宫斗加灵异写手,又不指望能有什么本事辅佐你能称王称霸,只要咱们娘俩能熬过这个乱世就好。所谓‘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这就足够了!”   公孙珣连连点头,却又把话题引到了来时遇到的太守家人身上。   “换言之,”公孙珣讲述完这番遭遇以后忍不住称赞道。“那位老夫人着实气度非凡,这种人养出的儿子只怕也不会太差,就是不知道辽西这里如何看待这位新来的赵太守?”   “你还真问到点子上了。”公孙大娘闻言稍微皱了下眉头。“族里对这位赵太守其实是很犹豫的,而赵太守的作为也确实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这倒是奇了怪了。”公孙珣好奇道。“族中向来讲究一个趋利避害,这赵太守只要不动族里的根基,那他自然是个‘好太守’,若动了族中的根基,那他自然是个‘坏太守’,怎么会犹豫呢?而且母亲你也是见识非凡的人,消息灵通,评价人自有一番标准和路数……怎么连你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因为这个赵苞赵太守确实让人感觉无所适从。”公孙大娘继续皱眉道。“他从出身上就很奇怪……你知道他是中常侍赵忠的从弟吗?”   正要举起陶杯再喝口水的公孙珣猛地为之一滞,却是差点没把手里的水给出去。   从弟,却非族弟,这就意味着这位太守和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是未出五服的兄弟。而这年头宗族观念极强,只要未出五服,那就是记入官方档案的兄弟,是非常亲密的,是要讲究一个荣辱与共的,甚至是要共同承担法律责任的!换言之,不出大意外的话,那天下人一般会视你们为一体的!   这里多说一句,如公孙珣与公孙瓒、公孙越,还有那个公孙氏嫡脉中的公孙范,其实全都是如此关系。   “明白了吧?”公孙大娘继续道。“这可是一位惹不起的真神。你之前刚到洛阳时不是还来信说什么宦官子弟肆意荼毒乡里吗?那咱们这赵苞赵太守,恐怕就是天底下来头最大,也恐怕是天底下官位最高的一个‘宦官子弟’……你说,族里能不犹豫吗?巴结吧,怕引起士人非议,不去巴结呢,又怕真的惹怒这位,直接一个大祸临头!”   公孙珣游疑不定,却总觉的哪里不对的样子。   “对了。”公孙大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阿瓒现如今也不在郡中了,侯太守也是担心自己女婿落入到宦官子弟手里,然后被人羞辱,再加上上谷那边也不是很远,说不定还有立功的地方,所以就直接就把他带到那边了……”   “那、那我呢?”公孙珣脑子已经成了一片浆糊。   “你……你不如先在家等等。”公孙大娘叹气道。“实在不行就辞去了这个吏员,在家养两年声望,然后直接运作一个孝廉……辽西是边郡,这方面有优待,人口十几万就能每年一个孝廉。而如今阿瓒去了上谷,公孙氏的底子又在这里,郡中也就是一个公孙范和一个田氏的田楷有些麻烦罢了,就算是不去当吏员,那两三年中轮也能轮到你这个当朝光禄勋的入室弟子!”   公孙珣为之默然,却是忽然又想起了那位赵老夫人的风采……说实话,就赵家人赶路的那副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宦官子弟’作风吧?反而隐约有些是名臣子弟的味道!这种人真要躲吗?   但是,但是……   公孙珣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公孙大娘继续皱眉说道。“按照你的描述,这赵老夫人也是一位人物,他儿子未必就是如我们所想……实际上,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不然,反而能安心让你回阳乐继续当你的主计室副史了。”   公孙珣愈发不解了起来。   “这赵太守虽来此地不过半月,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公孙大娘认真解释道。“他这人行事作风并没有想得那么粗暴无理,反而有几分名士风采。而且族中也好,我也好,都偷偷去他老家清河打听了……你知道吗?原来这位赵太守家中早在十几年前第一次党锢的时候,就跟赵忠做了切割,还直接从安平搬到了清河,那时这位赵太守才刚刚加冠。然后这么多年,他还一直上书抨击自己的哥哥……”   公孙珣终于按捺不住:“既然如此,岂不是应该放心交往,怎么反而要避让呢?”   “你还是太年轻。”公孙大娘为了扶下自己的黑框眼镜,却是将怀里的猫递给了旁边的丫鬟,把后者弄的手忙脚乱。“你晓得吗?虽然这些年,这赵太守每次更迭职务都会去一些苦地方干一些苦差事,而且每次都能勤恳奉公,还经常上书大骂自己哥哥,甚至因此引得不少党人名士的称赞。然而,他却从未有一次上书讨论过党锢之祸!而且,那赵忠虽然也经常跟人说自己挺讨厌这个弟弟,若不是有婶娘在,早就让他下大狱了。可实际上,每一次他赵苞作出政绩后,朝廷却又都会畅通无阻的给他加官升职!”   “母亲是怀疑……”公孙珣心中忽然一动,俨然是想到了韩遂与自己谈论袁绍兄弟的那番话。“他们兄弟是互为表里,心照不宣?想用这种方式保全家族?”   “就是这个意思。”公孙大娘猛地一拍手道。“没有白把你往洛阳送这么一趟!你还不明白吗?你如今已经是名儒子弟,放辽西也是一号人物,既然如此,何必冒险去这赵太守身边呢?不管他是准备装一辈子还是装两辈子,又或者是真的想要投奔士人,然而一旦被他注意到,就很有可能也会被赵忠注意到……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不如在家养名来的稳妥。”   这番话在情在理,公孙珣也只能缓缓点头。   “这就对了。”公孙大娘喜上眉梢道。“以前你娘我一个人,好多事情想做都做不了,如今有你帮忙,我们完全可以窝在家种几年田,攀一攀科技树,顺便再与我添些孙子、孙女……”   “孙子、孙女?”公孙珣悚然而惊。   “没错。”公孙大娘愈发得意了起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原本我还想着等你结了婚再讨论此事呢,但这一年我在家担惊受怕的,反而是想明白了……这年头乱成这样,鬼知道你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危险?既然如此,就不等结婚了,先给你安排些漂亮侍妾,生下两个再说!你不晓得,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派人去高句丽、三韩、扶余给你准备了一百零一个婢女,都是年纪十五六岁又有些颜色的,全都放在了城南的庄子里,准备一边培养一边淘汰,不到一年就能为你搞出来一个顶级跨国侍妾组合……不要嫌弃人家是夷女,混血的孩子容易养活……”   公孙珣听得口干舌燥……先是有些期待,但到了后来却忽然变得惊恐起来。   ……   “太祖自幼失怙,时汉末纷乱,时疫横行,其母常忧本家无后。家富,乃阴购美婢百人,教以文字、数术、音律、舞蹈。待加冠,即奉之充其后帏。太祖至孝,不得推,皆纳之。然至婚前,美婢前后罗列,温香软玉,以目传情,太祖依旧举烛苦读,坐怀不乱,守礼愈甚,由是名声日重。”——《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五章 惊变   第二日一早,公孙珣就以孝道为理由写了一篇言辞恳切的辞呈,然后又从商号中叫了一个马术不错的宾客,让他快马送去塞外的郡治阳乐城,到那里自然会有在郡中为吏的族内长辈替他转呈赵太守。   毕竟嘛,一回家就辞职这种事情虽然有些不甘,但总归是自家老娘的安排,而且理性也告诉公孙珣这个安排还是颇有道理的。   等目送此人出城后,公孙珣就立即去围观了自家老娘那‘名垂千古’的事业,也就是所谓雕版印刷的第一次实验……呃,说到这里就不得不称赞一下蔡邕的名声,并感叹一下辽西这破地方的荒僻了。听说是要翻印蔡伯喈手录的七经,呼啦啦城里一多半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围观。   从县君到族中长老一个不落!   然而,公孙珣也好,公孙越也罢,皱着眉头看那个所谓的雕版印刷,却是越看越无语。   因为,公孙大娘口中这个所谓会改变全天下风貌的‘雕版印刷’,怎么看怎么觉得跟洛阳刻立石经所用的‘捶拓法’好像没什么两样。就是多折腾了两次,把阴文范本给像刻石经一样刻到一块枣木板上而已,最后再反拓到纸书上罢了!   只能说,这么做好像确实比抄录方便的许多,但你要说有什么特别精巧新奇的技术……似乎也没有吧?   而且很明显的,前面的捶拓和雕刻非常利索,几位老石匠稍微适应了木材以后,仅仅是花了大半头功夫就各自雕刻出了一块《诗经》的阴文木板,而且还在源源不断的进行着雕版的制作。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要万事大吉的时候,从傍晚开始的印刷工作却陷入到了停滞,因为一上手才发现这墨汁是有大问题的……污字未免太多了些,中间调整了很多次,又是加油、又是调整浓稀的,反正折腾来折腾去一整天都没弄出一个像样的结果来。   于是乎,第二天再搞的时候,来围观的人一下子就少了一大半,县君这次没来,只是让县丞为他代劳,而族中实际主事的元老,也就是公孙珣的二爷爷也没再来,只有他孙子公孙范跑过来继续围观……这里多扯一句,公孙珣爷爷那辈长子早夭,实际上的嫡长一脉主事人就是这位担任过上谷郡太守的二爷爷了,而公孙范也才是公孙氏的嫡长孙。   但是,嫡长孙的围观并没带来什么好运气,第二日又是在调试墨水中给茫茫然的过去了。   第三日依然如此,而到了此时,连公孙越都回去帮自己家忙活什么事情去了,那县丞明显也是在给公孙大娘娘俩面子才留在外面干坐着的,倒是那公孙范从头到尾都是跟在眼前认真围观……让公孙珣难免另眼相看了一些。   不过这一天,公孙大娘终于还是没有再堕自己往日的威名,折腾到了下午时分时,墨水终于调试的不浓不淡,油性也正合适了起来。于是一番拓印之后,竟然真的就印出了《诗经》开篇第一首的《关雎》,带上所谓标点钩识,正好一百零二字而已。   而就是这一张大白纸上的区区一百零二字,瞬间就引得令支城中一群土包子全都惊叹不已!   县丞替自家县君要走了三日辛苦得来的最后成品,还叮嘱诗经整个印出来以后务必要通知他一声,而作为嫡脉继承人的公孙范竟然把之前污了很多字迹的残次品给抢走了,也不知道拿回去能有什么用?   当然了,这些想法公孙珣也就是在心里念叨一下而已,面上是一点都不敢露的。没看到自家老娘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吗?好像她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一样……   其实,这反而是公孙珣有些无知和自以为是了。   须知道,很多划时代的技术并不需要太多的门槛,很可能就是将之前已有的几项技术做适当的整合罢了,甚至有时候连整合都称不上,仅仅是作出适合推广的标准化改进而已……但它们偏偏就是改变了时代。   就好像这个雕版印刷,其实汉代的立石碑的风气特别流行,捶拓技术也基本上完全普及,之所以没有用到印书上面,仅仅是差一张好纸而已……然而,在另一个时空里,即便是材质紧密便于保存的左伯纸出现后又两百年,人们才猛地发现似乎可以把两种技术结合在一起用来印书!   这有技术含量吗?   没有,但它就是很重要,就是改变了世界。而公孙大娘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发明’,就是让这种方便知识传播的技术提前了两百多年面世!   而且公孙珣不知道是,他这位老娘肚子里还藏着很多类似的东西,只是碍于种种限制与心思拿不出来或者不想拿出来而已。   呃,至于你说活字印刷是不是公孙大娘恶意隐藏的技术之一?不是的,真不是的……谁让她不是工科狗呢,对不对?墨水和活字的材料实在不过关,调制个雕版的墨水都要她老命了,别说活字的墨水和材料了。而既然她没那本事用活字,也就只好用毫无技术阻碍的雕版了!   总而言之吧,经过这三天的折腾,不管技术含量高低的问题,也不管这种方法还需要多久的改进才能成熟,但所有人都总归看明白了……别的不讲,以后这天底下的书籍恐怕会越来越多,而且以公孙大娘和安利号的手段,这卖便宜书的书店恐怕也会越来越多!   没错,你没看错……这年头是有书店的!   长安和洛阳都有书店,很早就有人把最基本的《论语》、《诗经》这些东西刻在竹简上发卖……但是那个价格可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而且也就是长安、洛阳这种大城市才有这种书店。   汉代历史上,著名的王充就因为家里穷买不起书,于是天天跑到洛阳的书店里看书,然后看一遍就能背下来,也不知道书店老板是怎么一个看法……当然,他在老家会稽的时候,想找个书店蹭书都找不到的。   而正在公孙珣看着这初显成效的‘雕版’胡思乱想之际,公孙范却去而复返,并带来了他爷爷,也就是现如今族中事实上族长的邀请……说要请大娘去他家中一叙。   至于邀请自家老娘去叙什么,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之前就讲了,这本朝传统,无经学传家,终究是二流世族。而公孙氏在二流世家顶尖的水准上已经煎熬了太久,那么在老一辈眼里,任何有助于传扬家族学术名声的事情都是比天大的!   不过,这不关公孙珣的事情,他目送着自家老娘在公孙范的带领下继续以趾高气扬的姿态往族中最大的那个院落中走过去后,就直接转身,朝着令支城西门处的一个地方走去,那里是安利号总号大院后方,公孙大娘亲口所言的宿舍区是也。   为何来此处?呃,之前一天李三姨就来找公孙珣了,说是那个新来的账房非嚷嚷着要见他一面,还说要献一个奇策给他。   “子伯兄可还习惯?”推门进入对方的单人宿舍,公孙珣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下正在低头忙着什么的娄圭。   “承蒙文琪关照。”正在床头桌子上伏案写着什么的娄圭连头都没抬,还真有名士派头。“既来之则安之……况且,此地终究比在緱氏山下有趣多了,这才三日,我就已经见识到了许多生平未见的新鲜东西。”   “是吗?”   “这是自然。”说着,娄圭还转身展示了一下自己刚刚完成的阿拉伯竖式。“好东西……比用文字表达利索太多了。”   “确实。”公孙珣倒也没有反驳。“还有呢?”   “还有……”娄圭放下手里的白纸与鹅毛硬笔,转身撑着所坐椅子的高背道。“这才三日而已,我就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作为,宛如儿戏!”   “哪些作为?”公孙珣随意的坐到了对方的床沿上。   “当然是收拢亡命之徒那些事情……”娄圭连连摇头道。“我自以为聪明,比谁都更早看穿了这个世道,便想早做准备。然而到了辽西才知道,那些行径简直儿戏!世道一乱,仅仅是有勇力之士就行了吗?可有粮秣?可有兵甲?可有地利居所?”   “说的好似我们公孙氏要造反一般……”公孙珣当即哂笑。“我们公孙氏就有兵甲了吗?莫非安利号还做起了兵甲生意,我怎么不知道?”   “我并非说你们要造反,”娄圭感叹道。“也没说你们家有甲仗生意,但是我也问了,你们公孙家的人在邻郡、本郡不少地方都担任要职,本身就是管着甲仗兵马的……所以你公孙文琪想要造反的话,怕是要比谁都来的方便!”   公孙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找我就是要献个造反的奇策?”   “你莫要以为我是在玩笑。”娄圭正色道。“这两日我在你家会计房中学习记账,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们家有马匹生意,有粮食生意,有布帛生意,周围数郡都有货栈、商号、商队、下线部族,便是塞外的鲜卑、乌桓、高句丽、三韩也都与你家有交通……所以,若是有一日真的战乱四起,你家不妨从这令支城出兵,诈取卢龙塞!”   话到这里,娄圭忽然闭口不言,二人大眼瞪小眼了起来。   “然后呢?”终于还是公孙珣假装不解道。“怎么说一半停了。”   “哎呀。”娄圭不耐道。“文琪何必装傻呢?一旦取得卢龙塞,不但能够得到大量的军械兵甲,更能直接隔断河北与塞外的交通,继而从容进取塞外五郡。到时候……”   “到时候安抚塞外,集结兵力,坐观天下纷扰、河北战乱。等到一个好机会,直接引兵南下,荡平河北,再效光武帝据黄河而窥天下……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公孙珣略显无语的质问道。“娄子伯啊娄子伯,你就不能改改这眼高手低的毛病?还好奇计?我母亲居然还说你智力比我高?我莫非是猪脑子吗,就你这智力还比我高?”   “我哪里又眼高手低了?!”娄圭涨红脸道。“这难道不行吗?”   公孙珣一声冷笑:“我只问你一件事,你可晓得,从卢龙塞出发,到辽西郡治阳乐城,有多远?”   娄圭一脸茫然。   “五百里!”公孙珣失笑道。“中途只有柳城、管子城等小城作为依靠而已,换言之,塞外五郡的核心地区离卢龙塞最近也有五百里!你要是带着干粮,十几个骑兵一人三马,不吝马力的话,可能一日夜就能到;你要是赶着牛车的商队,带足了水粮,又没遇到强盗,日夜兼程,换着牲口赶路,那一旬的功夫也是能往来一趟的;可你非要集结大军,穿过这五百里野地去取塞外五郡……娄子伯你与我说,你觉得这五百里,大军要走多长时间,又需要多少粮秣?沿途士气会沮丧到何种地步?到了那边,万一有一旅精锐以逸待劳又该怎么办?”   娄圭面红耳赤。   “当然,若是在塞外五郡经营的深了,靠权谋和政略取下来不是不行。”公孙珣继续笑道。“可即便是取下来,那也是进去了便出不来,无外乎是个避祸的去处。因为把重心放到塞外五郡后,这卢龙塞基本也就保不住了……”   “就因为这五百里?”娄圭喏喏问道。   “就因为这五百里。”公孙珣叹道。“五百里还不够远吗?卢龙塞于河北是咽喉,于塞外则是五百里的一处关卡……只要把重心移到塞外,那这卢龙塞必然会被河北的势力第一时间所取。”   “我确实是有些空谈了。”娄圭尴尬不已。   “你这叫纸上谈兵。”公孙珣连连摇头。“误人误事,而且咱们刚才所言还没说到这五百里路上的其他危险……比如鲜卑、乌桓的袭击。”   娄圭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公孙珣无语的更正道。“你以为我家商号脉络深厚,与那些异族相交通?我直白与你说吧,首先这乌桓是内附于大汉的,不止是我家,谁都可以去他们部族中生意的,我家与他们有生意什么都说明不了!至于鲜卑、高句丽,其实都是那些住在边境,穷的要饿死人的小部落才会跟我们家商号结成上下线,至于他们真正的高层,又怎么可能跟我们一家商号有所往来?还有三韩,那破地方是大汉和高句丽都懒得纳入治下的贫瘠之地,也就是人参这玩意值钱以后才稍微有了点贸易价值,跟他们有往来能有个什么用?所以说你啊,真是眼高手低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娄圭已经不敢说话了。   “有这功夫,多练练算账的手艺吧!”公孙珣忍不住叹口气道。“便是真的局势有变,也得个七八年呢,我家安利号偏偏又不养闲人……你若是再这么下去,只好让你去玄菟分号去收人参了。那地方凉快,两个冬天保证就能让你心平气和起来。”   言罢,公孙珣从对方宿舍床上站起身来,背着手昂着头,宛如自家老娘之前往族长那边去时的表情一般,所谓一脸优越,趾高气扬的就离开了此处。   一夜无话。   第二日,也就是公孙珣回到家的第五日,李三姨传来消息,说这娄圭果然老实了不少。   但第三日,也就是公孙珣回到家的第六日了,上午时分,一匹快马忽然急速地驰入了令支城……赫然是之前派去阳乐送信的那位家中宾客!   话说,此人非但没能送成信,反而给公孙珣、公孙氏、令支城,乃至于整个幽州带回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辽西太守赵苞母亲的车队,也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赵常侍婶娘的车队,在出卢龙塞往阳乐城的途中遭遇到了鲜卑人,整个车队全被俘虏!   “你莫非在开玩笑?!”公孙珣听完后,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国朝四百年,前汉后汉加一块就没听过这种事情!两千石家眷在己方境内被敌国所俘?!”   “少君,小的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这宾客赶紧答道。“我走到管子城就听到消息,问清了情况就赶紧回来,刚一过卢龙塞,彼处就已经全塞戒严,然后信使四出了……我路熟,赶得快些而已,只怕要不了几刻钟,官家的消息就也要到了。”   “还是不对。”公孙珣蹙眉道。“这辽西太守的母亲去郡治,卢龙塞应该会派出精锐护送才对,之前那位老夫人也亲口……”   “敌人有万骑。”这宾客突然插了句嘴。   公孙珣瞬间愕然,然后旋即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是大汉在代郡到云中一线的战备活动曝光了,鲜卑人想要先发制人,却又无法入塞反击,这才起大军入寇大汉的塞外诸城!而阳乐城首当其冲!   这只是一系列大战的开始罢了!   而这么一想的话,那位赵老夫人和她的儿媳、孙女,怕是真的运气不佳,落入敌手了!   想想与那家人的几次相遇,再想想即将到来的连番大战,公孙珣一时间五味繁杂,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也来不及多想,到了下午,随着军方信使的到达,令支城内就彻底骚动了起来……正如公孙珣之前所言,且不说鲜卑近万骑入侵,规模空前,单说一郡长官的母亲被敌国所执,就实乃是大汉立国四百年闻所未闻之事!想都不用想,洛阳那边都会全线震动,幽州全境也肯定会在刺史刘虞的调度下发精锐来支援,而至于辽西本郡所属诸城就更是不用说了!   须知道,这年头是以郡为国的!   郡守如国君,国君的母亲出了这种事情,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这些辽西郡的官吏、军士,甚至于本地的大户豪强,都该主辱臣死的!   实际上,令支县的县君在震动之后立即就下达了命令,尽发县中军马、士卒、大户子弟、粮秣、壮丁,赶往卢龙塞!   公孙珣身上的郡吏没有来得及辞掉,再加上他复姓公孙,又是当朝光禄勋的入室弟子,还是三十骑破营的少年英杰……所以被理所当然的委任为这支部队的首领,前往支援。   公孙大娘虽然一万个不舍,但也只能放自己儿子前去,甚至连牢骚都发不出来……没看到公孙越也是刚到家又跟着去了吗?连公孙范这个族中嫡长都被他爷爷给扔出来了!如今这个情形,似乎也就只能指望着韩当这个‘历史名将’能再护住自己儿子一遭了。   收拾停当,第二日就直接启程,也没有什么壮行这一说,说句不好听的,虽然兵强马壮,粮秣齐备,但人心惶惶,不知所措才是所有人的心情写照……实在是没人遇到过这种事情,连这仗该不该打都不晓得!   但就在公孙珣告别了母亲,满脑子空白的带着韩当、公孙越、公孙范等数百‘精锐’准备从西门离开时,偏偏又遇到了一件恶心至极的烦心事。   “公孙少君,公孙文琪!”那个眼高手低到连基本地理知识都不知道的娄圭娄子伯,此刻正被两个商号伙计给死死往后拽着,却依旧巴着安利号总号大院的门框,勉力往街上大声叫喊。“听我一言,听我一言啊!我有一计!我有一奇计啊!”   公孙珣本来就心烦意乱,此时更是被这厮气得眼皮直跳,于是当即大怒:“把他给我带过来,再与他一把刀!便是此战他不死,我也要顺路把他扔到乐浪郡,与我做够二十年的人参客!”   ……   “赵苞字威豪,甘陵东武城人。从兄忠,为中常侍,苞深耻其门族有宦官名埶,不与忠交通。初仕州郡,举孝廉,再迁广陵令。视事三年,政教清明,郡表其状,迁辽西太守。抗厉威严,名振边俗。遣使迎母及妻子,垂当到郡,道经柳城,值鲜卑万余人入境寇钞,苞母及妻女遂为所劫质,载以击郡。”——《后汉书》·卷八十一·独行列传 第六章 问策   刚回到家四五日就再度出征,隔了一年多又回到卢龙塞中,公孙珣颇有些恍惚的感觉。不过,周围的一切还是在提醒着他——物是人非,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上一次是冬天,这一次是春天;上一次是北风凛冽,这一次南风是熏人;更重要的一点是,上一次他还需要借助自己那位族叔的名号才能在此处横行,而这一次他却是自己一个人掌握了要塞中的局势!   这真不是开玩笑!   之前数月要塞中管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辽西郡长史,而这位长史前几日接到赵老夫人一行后更是亲自把老夫人护送出塞……换言之,人家十之八九是殉国了。   至于要塞中剩下的几个曲军侯,讲句不好听的,郡守母亲被劫持,上官殉国,这几个人全都是戴罪之身,更别说事发突然,不知所措了。而就在此时,曾经在此地打过胜仗,一度令辽西、右北平两郡侧目的公孙珣却作为最先赶来的支援者,代表着公孙氏与令支县带来了数百精锐……也就由不得这群人把他当做主心骨了。   当然了,这也就是刘虞到来之前的权宜之计罢了——这位现任幽州刺史已经派人快马传信了,他会亲自过来坐镇卢龙塞。   甚至说,都不用人家刘虞到达,那边右北平郡来个朝廷命官也会从容接管局势的。   不过回到眼前,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是不是该趁着这个要塞中的权力空白期做点事情呢?   理论上如此,但公孙珣冥思苦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首先,敌人兵力太多了。   来到卢龙塞中集合了更多讯息后公孙珣愈发确定,在柳城出现的那只军队确实不下万骑,而以要塞中的这点兵力来说,除非是全军出动,否则任何军事行动都毫无意义。可要是全军出动,万一卢龙塞被破了,河北一马平川……信不信洛阳那里能把公孙珣给夷族?   其次,敌情不明。   就像公孙珣教训娄圭时说的那样,从卢龙塞到阳乐足足五百里,鬼知道那一万多鲜卑骑兵的目标是哪里!是去阳乐直面赵苞赵太守了呢?还是学上次,分兵堵住卢龙塞和阳乐,再从容围攻两者之间的柳城与管子城?   总而言之,公孙珣难得手握一支军队,却发现自己只能困坐于要塞之后!这种感觉太憋屈了!   第二日,辽西其他塞内三城与右北平郡的支援相继赶到,前三者来的都是县吏,所以依旧以公孙珣为主,后者为首的赫然是不知道为什么转为郡兵曹左史的程普……这明显是被降职了!   而且程普自己也直言,他的老上级,也就是公孙珣的那位族叔公孙昭调往辽东后,他的日子其实一直不好过。这次更是因为他的直属上官,郡兵曹椽称病,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才落到他身上的。   但此现在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因为此时的公孙珣虽然手中已经聚集了数千人马,力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极限,但却依然不能轻动!   又一日,探马飞速从管子城来报,说是敌情已明,此次率领这万余骑入寇的乃是鲜卑新任中部大人,前中部大人柯最阙的侄子柯最坦,他直接留下部分兵马围住柳城,然后尽起大军去阳乐城与赵太守直接对峙去了——貌似是要以赵老夫人为人质,迫降对方的意思!   弄清楚敌情后,公孙珣反而愈发无力了……因为敌人太远了,他不可能领着要塞内的几千步兵走个几百里路去柳城隔断敌军后路的;可要是只出骑兵,恐怕连对方留在柳城的后卫部队都怼不过;而如果等幽州各郡的精锐被刘虞一一调度过来,说句不好听的,送给赵老夫人的那只猫估计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兄长,此时想有所作为,只有出奇策了。”卢龙楼上,公孙范小心翼翼的看着站在最中间远眺北方的公孙珣,他是真没想到,这位只比自己大了数月的族兄在这要塞中竟然如此有威势。   “那你有奇策吗?”公孙珣脸黑的如釜底一般,头都没回就怼了回去。   “我是没有。”公孙范继续小心翼翼地答道。“但是之前不是有一个跟兄长你一起从洛阳回来的文士一直喊着他有奇策吗?事到如今,不如听一听。”   公孙珣闻言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所叹者,倒不是说公孙范如何识人不明,而是自己竟然走投无路到要去听那么一个人的‘奇策’!   没错,公孙珣还是决定要听一听那娄圭的意见——不是他突然改变了观念,觉得娄圭的小聪明又变成大智慧了,而是他这些天从程普问到韩当,从公孙越问到公孙范,从几个曲军侯问到来支援的几个县吏,全都是一筹莫展。   既然如此,小聪明说不定也是能听一听的。   “唤他来吧!”公孙珣叹气之后无奈的挥了下手。   作出回应的不是公孙范,而是公孙越,前者还没有那个资格去使唤公孙珣夹带中的人。而后者拱手离去后不久,就将头戴帻巾、腰跨长刀的娄圭给带了过来。   “文琪。”娄圭神采飞扬,一上楼对着公孙珣微微一拱手,就立即主动开了口。“我观你坐困孤城,必然是胸中乏计故进退不能,空有余力而无处施展。兵法有云,正所谓……”   “义公兄!”公孙珣忽然回头喊道。“他若是再说一句废话,你便将他从这楼上扔下去!”   娄圭当即闭上了嘴……很显然,他这是又清醒了过来,再度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而等韩当走过来面无表情的下了他的刀子,又束手立在他的身侧以后,娄子伯这才斟酌语句,略显小心的重新开了口:   “少君,我确实有个想法。”   “讲来。”公孙珣盯着对方催促道。   “请少君屏退左右,或者随我去私室。”娄圭略显紧张的应道。   “你莫非以为我真不敢杀你?”公孙珣几乎被气笑了。   “少君!”娄圭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韩当,赶紧拱手行礼。“不是我恶意卖弄,实在是如今局势险恶,除非出奇兵行险事方能有效,既然要出奇兵,便是要少君去赌命……这种事情难道是能当众说的吗?”   公孙珣的脸色缓和一下,但仍然冷言相对:“你莫非以为这城楼上的人会有人向鲜卑人通风报信吗?”   “少君,兵事凶危,人心叵测,这二者都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说着娄圭咬了咬牙,再度俯首行礼。“就好像你身边的那位族弟公孙范,据我所知,此人乃是你们公孙氏嫡脉所在,理应为族中翘楚。而如今,却是少君你名震河南,叱咤河北,此行更是受族中、县中所看重,完全以你为主……那么,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有为此暗怀嫉恨呢?万一此人朝鲜卑人通风报信又如何?”   刚刚举荐了娄圭的公孙范目瞪口呆,竟然忘了生气。   “还有这些天一直跟在少君身旁的几位曲军侯。”娄圭干脆是豁出去了。“这一次赵老夫人被掳,郡中长史殉国,他们真能脱得了干系?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此事没有个好结果,恐怕不用朝廷治罪,赵郡守也要将他们一刀一个全都剁了泄恨……既然如此,少君又怎么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贪生怕死,会弃家人于不顾,直接投奔鲜卑呢?”   几名曲军侯面色苍白,甚至有人闻言干脆拔出刀来,但终究还是一脸沮丧的又塞了回去。   “少君,把他们屏退吧!”娄圭看了眼那个拔刀又松手的曲军侯,继续咬牙道。“你的姓命也好,我娄子伯的姓命也罢,是不能交在这些人手……”   “混账!”公孙珣终于忍受不住对方再度大怒了起来。“我就不该叫你上来的!阿越带他滚回自己的房间,不然我就让义公兄把他扔下去!”   娄圭闻言为之愕然,但终于还是缓缓低下头来拱手告辞,并在公孙越的看送中走下楼去。   卢龙楼上的众人看到此人下去,多是松了一口气。   “诸位也散了吧。”又过了一会,公孙珣无奈的摆了下手。“既然没什么好办法,与其站在这里晒日头,不如大家回去好好歇息,静待刺史驾临!”   众人也全都觉得无趣,便纷纷告辞离去。   一时间,楼上只剩下公孙珣与韩当二人而已。   两人一声不吭,公孙珣更是盯着穿塞而过的栾水发起了呆。   “少君……”良久,韩当终于忍受不住,但却欲言又止。   “别说话。”公孙珣闻言转过身道。“随我来。”   韩当茫然不解,但却赶紧跟上。   就这样,二人不急不缓的走下楼去,却是去了公孙越的房中。而推开门来,韩当更是瞬间愕然。   “少君!”坐在房中的娄圭看到来人后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当日看你办那义舍我就晓得,你这人终究是和我一样,不甘寂寞!”   “少说废话。”公孙珣板起脸呵斥道。“阿越与义公兄帮我把住门口……我且听一听,你到底有什么奇策?!若还是如之前那般眼高手低,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守在门外的公孙越和韩当已经交换了好几次眼神,但每一次都无果而终……而一直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大门方才打开。   “兄长!”   “少君!”   两人齐齐问候。   “娄子伯这人的计划虽然粗陋,但我细细考量,竟然真有几分把握。”公孙珣瞥了这二人一眼后道。“而且我已经下定决心,行此险策了!义公,你去请程德谋来,记住只叫他一人。”   “喏!”韩当仿佛觉得自己胸口上移开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松快了起来。   “阿越。”等到韩当走开,公孙珣却又看向了公孙越。“我还是要你替我留守此处……”   公孙越张口欲言,但终于还是微微点头。   “没办法。”公孙珣无奈按住对方肩膀解释道。“我能信得过的人实在不多,而娄圭之前在楼上说的那些话未必就不可虑……我今晚就走,而你就在这卢龙塞里替我掌控局势,并静待刘刺史前来。而不管是刘刺史来之前还是来之后,只要那几个曲军侯有异动,你直接想法子杀了就是,反正我们人多而他们又都是戴罪之身,杀完之后安一个意图潜逃的罪名,没人会计较的!”   公孙越缓缓点头,然后又忍不住问道:“那……那公孙范又怎么讲?”   “要叫兄长。”公孙珣失笑道。“那是你三兄。”   “是。”   “正如我所言,他毕竟是我们兄弟。”公孙珣继续笑道。“总不能因为外人的一句话就把他当贼防吧?所以此行我会将他带在身边,以示亲信,顺便看看他是否得用……”   公孙越再度缓缓点头:“我去叫……三兄来!”   当晚,公孙珣带着公孙范、程普、韩当、娄圭,一行只有五人,一人三马,连夜轻骑出塞,直趋柳城。   ……   “太祖虚怀若谷,知人善纳……熹平年末,郡中骤遇鲜卑万骑侵入,于柳城虏郡守母,载以叩郡治阳乐。太祖临卢龙,又汇兵数千,当有所为也。然辽西广阔,自卢龙出柳城三百里,出阳乐五百里,所虑尤无能也。时娄圭在侧,献奇计,欲以太祖亲身犯险,左右皆怒,拔刀示刃者数矣。太祖乃排众曰:‘子伯者,弃家来投,千里相随,吾视之为股肱,安可疑乎?’遂行。”——《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七章 出奇   上午,阳乐城西五十里处,鲜卑大营西侧,莫户部所在,披散着头发的部落头人莫户袧正宛如死了爹一般的看着自家那被划破的帐篷。   “你可知道之前出过几次这种事了?”莫户袧身旁,一名梳着发辫的高大鲜卑武士愤然喝问道。   “四次。”被质问的那个鲜卑兵也是一脸懊丧。   “既然知道都四次了,为何不晓得小心防备?”   “这事不怨他,别朝自己人发脾气。”莫户袧回过神来,赶紧强压着各种情绪安抚道。   “是。”   “喏。”   “这次又丢了什么?”莫户袧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回头人,”之前那个被质问的鲜卑兵闻言当即怒容满面。“两把长矛丢了,一件鞣制的皮袍也没了,还有一袋粟米……”   “狗娘攘的,”才听到一半,莫户袧就彻底装不下去了。“当这里是自家部落的粪坑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头人一骂街,原本如集市一般热闹的莫户部营地反而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的握住手里的兵器,静静的看着自家这位深得众心的头人,就等他一声令下,便要把东西抢回来。   莫户袧握着马鞭,面色变幻不定,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换上了一副笑脸:“这件事情我会和柯最坦大人说的,大家不要坏了心情……起釜做饭!咱们今天吃肉粥!”   营地里一片欢腾,而莫户袧则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这番对话,莫户部的人用的全是燕地汉语。   没办法,鲜卑人没有文字,语言系统也不是很科学,原本是渔猎部族的他们,上了马以后就把打鱼织网的技术给忘了,跟着匈奴人在漠北学会了一定的冶金技术,可过了上百年后漠北却又用起了骨箭……那么问题来了,鲜卑人的文化前途在哪里?   这还用问吗?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种北方游牧民族的唯一出路就是汉化,没第二条路可走!唯一的区别是,这个过程中他们是主动还是被动的罢了。   那么回到眼前,莫户袧现在遇到问题其实正是莫户部汉化速度过快引起来的。   人家漠北的同胞还在用骨箭,还在搞活人祭祀;漠南的中央王庭则在想着如何推广铁箭头,如何在战争中从汉人手里抢一些铁甲,如何从汉人的边塞文化中汲取营养建立汗庭制度;可位于辽西柳城边上的莫户部倒好,通习了汉语不说,竟然还当起了二道贩子,什么烈酒、什么步摇冠,什么药材,什么布帛……见识了这么多东西以后,你让他们怎么可能再去开历史倒车,搞什么鲜卑化?!   说个极端点的,莫户袧本人现在去柳城做生意的时候都梳发髻的!实际上,现在周围的部落区分莫户部的一个重要依据就是他们的发型……莫户部现在都留头发和胡子的!   秃头已经过时了,晓不晓得?!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样一来的话,你见识多,人家见识少,你好东西这么多,人家那么穷……都是同胞对不对,偷几样又怎么了?鲜卑人缺东西了不都是抢吗?偷你东西已经是给柯最大人的面子了。   而且,你是要为这种事情内讧火并呢,还是要一气之下撤兵走人?真当新任的中部大人是吃素的?   就这样,帐篷外面热热闹闹,可帐篷里的莫户袧却真的有些迷茫了……他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文明进化,也不晓得什么又叫做汉化,但是自己和其余鲜卑部落的格格不入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事情。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鲜卑人,但是却真切感觉到了鲜卑人的落后与愚昧。   “头人。”门口侍卫的那个发辫武士忽然掀开了帐篷的门帘走了进来。   这人原本是一个附近部落中一个著名的勇士。然而,去年冬天鲜卑联军突袭管子城的时候,这个部落撤退不及,被支援来的汉军给堵在了城外,按在地上摩擦不说,部落头人的脑袋也挂到了重新修建完成的管子城城头上……当时正在撤退中的莫户袧听到讯息后几乎立即行动,直接去端了这个部落的老巢,又以逸待劳将败退的零散武士给一网打尽,再将粮食和布帛拿出来,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把这个部落给兼并了。   昔日邻部的第一勇士,如今只是自己的走狗而已,而且忠心耿耿。   “什么事?”趴在一个矮几上胡思乱想的莫户袧没好气的质问道。“莫非又丢东西了?还是有人来抢我们的饭?”   “我看到莫户驴首领来了。”发辫武士小心地答道。“还带来了好几个身材雄壮的武士……”   “这头蠢驴!”莫户袧闻言猛地坐起,然后勃然大怒。“我来时就叮嘱他,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的,守住部落也是要紧的大事。我留下一些精锐给他是当种子的,不是让他来往这种战场送死的!数万人的大战,还全都骑兵,几个精锐武士顶个屁用?”   发辫武士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我不见他,你去与我把他撵回去!”莫户袧咬牙道。“若是他敢多嘴,你就拿我这个马鞭抽他的脸!”   话音未落,莫户袧就将马鞭狠狠的掷向了帐篷的入口处。但不料为时已晚,因为就在此时,门帘忽然被掀开,然后马鞭便直接被一双大手给顺势捏住。   莫户袧看清来人后,不禁面色发白,惊愕无语。   “早就听说莫户部最近格外兴旺,不想莫户头人也是脾气见涨啊!”来人披散着头发、脸上涂着黑油,还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羊皮袍子,赫然是安利号的少东公孙珣,只见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手里的马鞭,在敌营中也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   那名高大健壮的发辫武士本想做些反应,可看到此人身后的莫户驴以后,还是有些疑惑的安静了下来。   “阙力。”莫户袧回过神来,勉力朝那名发辫武士努了下嘴。“出去与那头蠢驴守住门口,我要和这位贵人说些隐秘的话!还有……立即请这位贵人的伴当进帐篷中休息,不要让别人看到……而且要礼貌!”   “喏!”名为阙力的发辫武士赶紧退出了帐篷。   就这样,片刻后,公孙珣堂而皇之的坐到了莫户袧的之前位置上,而莫户部的头人却站在了一旁。   “莫户头人。”公孙珣盯着对方良久方才开口。“我们之间生意往来也有多年,向来是互利互惠……不瞒你说,现在有一桩一本万利的大买卖,甚至比柯最阙那笔生意都要划算,只是不晓得你敢不敢接下来?”   听到柯最阙三字,饶是账内温暖如斯,莫户袧也不禁打了个激灵,并顺势将之前不自觉摸到腰刀的那只手给放了下去。   ……   “和帝永元中,大将军窦宪遣右校尉耿夔击破匈奴,北单于逃走,鲜卑因此转徙据其地。匈奴余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鲜卑由此渐盛。”——《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第八章 中军   “此战局势如何?”公孙珣一边问一边抚摸起了面前脏兮兮的几案,这个几案似乎是抢来的,因为上面甚至有刀痕和血迹的残留。   “这是我花半只羊腿买来的。”莫户袧赶紧解释道。“不是我抢的,当时榻尤部的人正想把它批了当柴烧……”   公孙珣忍不住笑了笑,但却也不再去摸这个案几了:“莫户头人,你且说战局如何。”   “战局不是很好。”莫户袧叹了口气,但旋即又改口。“不对,其实局势应该还是挺不错的……”   “到底是好是坏?”公孙珣似笑非笑。   “对我们鲜卑人来说是坏。”莫户袧正色道。“可对于公孙少东你们汉人来说……”   “我已经加冠成年,有字了,喊我公孙文琪就好。”   “还是喊少东吧!”莫户袧干笑了一声。“我如今已经是安利号一级下线了。”   “随便你吧。”公孙珣摇头道。“你继续说,为何你们没在阳乐城下,反而是在距阳乐城五十里的这里?”   “其实就是你们汉人的反应太快……”莫户袧赶紧正色讲解了起来。   原来,局势跟公孙珣所想的虽然有所差异,但最终形势却并无两样,鲜卑人此时是进退两难。   首先,柳城太坚固了,以至于鲜卑人在那里白白浪费了时间!   想想也是,柳城是塞外诸城直面鲜卑的门户所在,城内的粮秣、兵器、士卒样样充备,即便是猝然遇袭,也不是鲜卑人能啃下的……开什么玩笑?几十年都没啃下,这次就能啃下来了?   其次,援兵来的太快太猛!   柳城往东两百里就是阳乐城,而阳乐城身后就是辽东郡、辽东属国(昌黎郡这个名字可能会更知名一些)、玄菟郡、乐浪郡……乐浪郡远一些,但是前三个郡的援兵可是说到就到的。再说了,还有辽西乌桓呢,大汉朝豢养这只狗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对付鲜卑人!   实际上,按照莫户袧的描述,赵老夫人的被掳可能有些弄巧成拙的感觉,非但没能用此迫使赵苞献城,反而让周围的汉军深受刺激,就连乌桓人都有点被踩了尾巴的感觉。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们分兵围住了柳城,准备去以赵老夫人为人质去迫降阳乐城,可是还没摸到阳乐城呢,就迎面遇到了赵太守率领的援兵?”公孙珣认真问道。“而且援兵足足有两万骑?”   “是。”莫户袧深呼了一口气道。“有装备铁甲的汉军骑兵,还有和我们一样以弓矛为主的乌桓突骑,混杂在一起得有两万出头,赵太守亲自领着来的……我们根本不敢打,但又不敢撤,因为对面汉军也全是骑兵,一旦撤退恐怕就要被衔尾追击,死伤无数。所以只能勉强借着之前修筑的营盘与汉军对峙,但对峙也撑不了几天,因为没人知道还会有多少援军赶过来……据我来看,或是撤退,或是决战,怕是就在一两日间。”   公孙珣盯着对方眯了下眼睛。   “那个……那个赵太守的家人都还挺好。”莫户袧跟对方对视了一眼后,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唾沫。“之前中部大人是想用这些人去迫降阳乐,现在是想用这些人来换赵太守暂时后撤,从而逃命……总之,都是要有大用,所以一直都非常优待,侍女都没杀,就看管在中军……”   “你们鲜卑的这位中部大人莫不是在白日做梦?”公孙珣松了一口气之余忍不住嘲讽道。“还迫降阳乐?”   “确实。”莫户袧附和道。“我一开始就觉得这种方法太过儿戏,怎么可能拿人换一座城,现在也是……但此时除了这个法子,我看那位新任中部大人恐怕也是无能为力了……公孙少东是为这件事而来的吗?赵太守派你过来的?”   “是为此事而来。”公孙珣点头道。“无论如何,如果能保住赵太守家人性命总是大功一件。但我却不是赵太守派来的……你想想,我要是赵太守派来的,又怎么会从身后你们莫户部那边过来?”   莫户袧微微一愣。   “是管着整个幽州十几个郡的刘刺史派我来的。”公孙珣继续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刺史吧?”   “知道。”   “那就好,说实话,你们鲜卑人这次公然绑走一位郡守的母亲,实在是犯了忌讳,不仅是塞外这边行动迅速,就是卢龙塞那里也是如此,好几个郡的兵马都已经到位了。不瞒莫户头人,我来之前,刘刺史已经屯兵三万在那边,并紧急选派了五千骑兵,准备急速攻击柳城,断你们后路……”   莫户袧面色大变。   “莫户头人,”公孙珣好整以暇的敲击了一下面前的几案。“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我母亲都说你这人特别拎得清……既然如此,你应当晓得,我此行,不仅是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还是在救你们整个部族的命!咱们这笔生意做成了,我升官你发财,做不成,我死在这鲜卑大营里,你们全族也要与我陪葬!”   营帐里安静的仿佛连两人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可闻,实际上莫户袧的呼吸声好像也确实越来越清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莫户袧终于干笑了一声:“其实,就算是刘刺史没有派五千骑兵去打柳城,我也该努力协助少东的……这中军领兵的人物叫做柯最坦,正是那柯最阙的侄子,刚刚接位一年,形势还不是很稳,若真被他知道了柯最阙那件事情,怕是要把我杀了来收拢本部人心……”   “然后呢?”公孙珣不耐的打断了对方。   “然后请少东再救我一次,也救我全族一次!”莫户袧终于掌不住了,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而且涕泗横流,叩首如捣蒜。“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是要务必救我一救!”   公孙珣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请少东下令吧,要我做什么?”好不容易抹干净脸上的眼泪鼻涕,莫户袧当即抬起头来一脸期待的问道。   “我们要做什么?”就在同一时刻,在与公孙珣、莫户袧相隔数十步的一个小帐篷里,昏暗的光线下,公孙范一脸嫌恶的放下了手里的瓦罐,转而朝身边几人认真问道。   “随机应变而已。”娄圭坦然答道。“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公孙范一脸愕然,然后再度像是初次见面一样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人:“不是你出的主意吗?你的奇策难道就是潜入敌军大营,然后随机应变?”   “那又如何?”   “那……”公孙范恨不能现在就宰了这厮。   “这位娄子伯的意思是,军情瞬息万变,只能定下大致方略,是不可能在一切未明的情况下作出反应的。”一旁低头喝粥的程普突然开口道。“而且我们只有区区五人,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敢问德谋兄,”公孙范不去理会娄圭,转而请教起了这个看起来更稳重一些的程普。“所谓大致方略又该是什么呢?”   “呃……”   “先要知道赵老夫人是否还安全。”这时候,娄圭忽然又主动开口,逼得程普继续喝起了粥。“若是赵老夫人已经遇难,那我们多待无益,恐怕马上就要潜出去,到赵太守那里去报信。若是赵老夫人尚在,则以救助赵老夫人为主……毕竟这是辽西郡守之母,郡守如国君,也算是公孙氏的主母了,更是身为郡吏的公孙文琪的道义所在,所以,只要能在这万军之中救下这人,全了赵郡守忠孝之道,不说太守本人会感激涕零,就算全天下人,那也是要个个侧目的!当然,如果能在救人之余再做些有助于战局的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公孙范强压着腻歪心反讽道:“至于如何救人,又如何有助于战局,想来娄子伯你就只有随机应变四字了?剩下的,都是要我兄长自己去以身试险?”   “我终究是替文琪想起了这如何破局的一点。”娄圭冷笑道。“不知道公孙范你个当弟弟的又做了什么呢?”   公孙范当即憋得满脸通红。   “两位。”程普此时已经大口喝完了一小罐略显腥膻的羊肉粥,便顺势将瓦罐放在了地上。“你们二人,一个是公孙主计的弟弟,一个公孙主计的宾客,所谓事兄、事君……如今,公孙主计一个人在外面与敌人周旋,生死不明,而两位却在这里抱着肉粥斗嘴斗狠,这是做弟弟和做宾客的道理吗?我程普此行,是感念公孙主计的勇气与忠义,是来此做大事的,可不是来听两位像妇人一样吵闹的!”   “德谋兄说的没错。”此时,韩当也已经喝完了一罐,正帮着自己和程普去桶中盛肉粥呢。“我韩义公虽然不晓得什么计谋,可却也知道此行只有我们五人而已。那救人也好,乱军也罢,甚至是马上逃命也行,都是要力气的,而且十之八九是要跟人搏命的……你们二人不吃东西,真撑得住吗?”   公孙范与娄圭对视一眼,都是满脸羞愧,转而各自低头强咽起了腥膻的肉粥。   就这样,时间来到中午时分,就在营帐内的四人不明所以、忐忑不安之时,公孙珣却随着莫户袧来到了中军大营处。   “莫户头人!”   “莫户大人!”   “莫户首领!”   “莫户头人,大人让你进去……刀子放这儿就好,后面这位勇士也是如此。”   风水轮流转,一年多的时间,对于有些人来说,无外乎是跑了一趟洛阳,被各自高端人士鄙视一下智商,但对于边境上的小部落而言,那就是翻身做主人了。   前年冬天的时候,莫户袧还只是个只能凑出来百八十个歪瓜裂枣的边缘部落首领,而此时却是能出三百勇士,而且兵器、皮甲、弓箭齐备的有力头人了……鲜卑人的尊卑观很直接,这种变化,就已经足够让原本看不起他的人转而尊重他了。   “柯最大人。”解下武器,刚一进入大帐中,莫户袧就直接拱手一礼,然后就要下跪。   “坐坐坐……不要在意。”坐在上首的柯最坦赫然是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还裹着一件狼皮袍子的年轻人,这个年纪就能统帅上万骑兵,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相对而言,公孙珣竟然还得朝对方似模似样的鞠躬行礼……得亏没让下跪!   莫户袧盘腿坐到了门旁边的一个脏褥子上,公孙珣则低头站到了他的身后,而刚一站定他就听到了一声猫叫……   斜眼偷看过去,却发现那个柯最坦之所以懒得让自己等人行礼,竟然是因为他在逗猫!自己是不是该谢谢这位猫祖宗?   “莫户头人忽然来找我……是不是又有人偷你们莫户部的东西了?”这柯最坦一边撸着猫一边有些无奈的张口问道。   “不错!”莫户袧闻言当即面色涨红。“柯最大人你得为我做主才行!这都是第五次了,前后丢了四五袋粮食、七八件武器,再富有的部落也禁不住这种偷法吧?”   此言一出,坐在周围的柯最部腹心头人们纷纷失笑。   “这事我晓得了。”上面柯最坦也是有些无奈。“不过莫户头人,你也不用太操心这个了……我也不瞒你,明日咱们就要挥军与汉军决战了,那群漠北来的野人偷不了第六次。”   想好的理由上来就被堵了回来,莫户袧不禁为之一滞,但随着后背被人这么轻轻一顶,他还是马上又摇起了头来:“柯最大人,不是我给大人你添麻烦,而是我们莫户部便是一晚上也不能和那几个部落住在一起了……今天早上,若非我管束得力,只怕当场就要火并起来……族人们的火气太大!”   柯最坦松开手里的小猫,忍不住皱眉道:“那你想如何呢?莫户头人,我得警告你,前面有汉人大军盯着呢,你得给我管好你的族人……真要乱起来,我绝不手软!”   “大人。”莫户袧一脸恳切。“所以我才来找你的嘛……前面有这么多汉人,真要乱起来,整个大营都得遭殃,可是族人的火气是越来越盛……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就现在,让我们莫户部换个地方?也省的真闹出事来。”   柯最坦闻言一时没有开口,倒是旁边一名本部心腹忍不住一脸警惕的打量了一下莫户袧:“莫户头人想换到什么地方?”   “后营如何?”莫户袧一脸希冀。   此言一出,营帐中的其他人个个变色,而柯最坦干脆冷笑了出来:“你怎么不说让我许你今天就撤回去?都说你莫户袧奸猾似鬼,今天果然是见识了……是不是准备明天一开战,就直接带着你的族人往回跑啊?还顺便吞并两个空虚的小部落?”   莫户袧连连摇头:“怎么会呢?大人一定要信我,我岂是那种卑鄙小人?”   “莫户头人!”柯最坦盘腿坐直身子,正色说道。“我明白的告诉你,明天一仗还要指望着你的勇士出力呢,后营是万万不会让你去的。你也不要再提这个要求了,再说下去,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莫户袧面色尴尬:“那……中军如何?”   “什么?”柯最坦一时没能听明白。   “中军……”   “喵呜……”   就在此时,营帐中的跨刀持矛的侍卫、鲜卑中部的‘官吏’、柯最部本部的心腹头人,还有柯最坦本人,都忽然被一声猫叫给吸引住了目光……只见那只从赵太守家人车里抢来的,很像是小老虎的‘异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来到了莫户袧身后,并对着他那个身材高大的随从武士直叫唤……还想顺着裤腿往上爬。   公孙珣一动不动,背上却已经冷汗涟涟了。   话说,他刚刚还想谢谢这位猫祖宗呢,没白养它几个月,让自己免去一次下跪之辱,结果,此刻却要因为这几个月的养育之恩,反而葬身在此处吗?   “这小东西……竟然认得莫户头人族里的勇士?”柯最坦忍不住朝莫户袧笑问了出来。   “说起来,这位勇士有些面生啊?”坐在莫户袧对面的一个秃头鲜卑首领也忍不住开口道。“我刚才就想问的,莫户头人之前身边跟着的,不一直都是个结着发辫的勇士吗?好像叫阙力……”   莫户袧神色僵硬的回过头来,和公孙珣对视了一眼……说实话,前者这时已经紧张到说不出话来了。   脚下的猫又叫了一声,并再度尝试攀爬公孙珣的裤腿,周围已经有人探头探脑的去打量低着头的公孙珣了。   而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公孙珣却忽然把手伸到了怀里……这个动作让莫户袧心里哇凉哇凉的,只觉得自己再无幸理,实际上,周围已经有鲜卑武士警惕了起来,甚至有人已经将长矛隐隐对准了他。   不过,就在下一刻,这个披散着头发、脸上涂着黑油的高大武士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肉干来,然后蹲下身低头喂给了那只‘异兽’,而那只‘异兽’也顺势在对方手里舔了起来。   满营哄笑,就连坐在上面的柯最坦都忍不住拍打起了自己的膝盖。   莫户袧面色发红,却怎么都憋不住脸上的笑意:“让大人和诸位头人见笑了,这人最是贪吃,跟我出来还带着肉干……”   “这算什么?”柯最坦一边摇头一边笑道。“我刚才还以为是赵太守的亲信宾客混进来,想要刺杀我呢?!”   莫户袧再度讪笑。   “莫户头人刚才说要把营帐移到来中军?”上首的那名柯最坦部亲信也再度想起了刚才的对话。   “是!”莫户袧赶紧回过神来朝柯最坦正色恳求道。“来中军的话,大人总不会再怀疑我想跑了吧?便是明日大战,我也可以做先锋,跟着大人的本部中军列在最前面……”   柯最坦止住笑意,然后饶有兴致的盯住了莫户袧……又或许是盯住了莫户袧身旁那只努力啃着肉干的‘异兽’也说不准。   总之,看了良久后,这位年轻的鲜卑中部大人终于还是开口了:“也罢,准了……正好中军这里也有一件事情,要麻烦精通汉话的莫户部来做!”   正在低头喂猫的公孙珣心中不禁一动。   ……   “辽西边郡,直面鲜卑,屡遭入寇,太祖居于此,以弱冠之龄屡逆战之。尝以三十骑夜袭敌营,生死一瞬;又尝以数人潜入敌万军之中,直面敌酋,险遭不测。其为人不惜生死,乃名扬州郡。母数责之险,太祖当面谢之,仍不改。州郡中人多称其忠义,太祖当面辞之,后固笑也。众皆不解,以娄子伯追随日久,乃固请之。子伯曰:‘公家中素习商旅事,故自幼知利之所在……以三十骑劫营者,阻其道也,以数人潜入万军中者,知功在彼处也。公之行事,颇谓见小利而忘命,行大事亦不惜身也!何苛乎,复何赞也?’”——《新燕书》·卷七十·娄圭列传 第九章 临阵(上)   “兄长真神人也!”   当日晚间,莫户部位于中军的一处帐篷里,满身羊膻味的公孙范见到公孙珣后实在是没有忍住,直接就拽着对方的手神色激动地说出了这句话。   当然,是努力压低声音说的。   而一旁的程普韩当二人虽然没说话,但神色中的惊愕与佩服也是遮掩不住的。   想想也是,他们几个来到这里以后,稀里糊涂的往黑洞洞的帐篷里一躲,从上午到下午,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然后一出来就发现,公孙珣非但策反了一支三百人的有力部落,而神乎其神的把这个部落运作到了中军敌酋的跟前。   还有比这更好的局势吗?   这几人中,也就是娄圭因为在安利号会计房中察觉到了一些信息,发现很多边境上的小部落跟安利号往来密切,觉得可以利用一下,然后建议公孙珣不妨往这个方向试探一二,说不定还能趁机潜入敌营,相机行事呢!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公孙文琪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就这还不算,最后进入到这个帐篷里的莫户袧,也是汉话流利,登时又把公孙珣在帐篷里从容喂猫的胆气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听得公孙范等人更是佩服无比。   当然了,坐在上首,面色如常的公孙珣自然也不会跟这些人解释,什么叫做柯最阙的人头效应,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手里,又连恫带吓的,这莫户袧和莫户部想不‘绘声绘色’都难!而且,他也不会告诉这些人,什么又叫做柯最坦帐篷里猫咪测不准原理,那柯最坦就是一拍大腿同意了这个自己原本并未做多少期待的要求,自己又能如何呢?   反正……不如就让这些人把自己当做神人好了。   就这样,坦然接受了一番吹捧之后,公孙珣却忽然听到程普沉声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既然如此,敢问公孙主计,今夜何时袭营,好宰了那个鲜卑的中部大人?”   “而且,”公孙范也赶紧朝莫户袧问道。“赵老夫人的囚禁之处可曾打探清楚,彼处有多少兵马?”   帐篷中旋即安静了下来,众人皆盯住了这行为动作颇为猥琐的莫户袧……毕竟,按照众人所想,既然手中有三百兵,又如此轻巧的混到了中军帐前,那自然要是在半夜突然发动奇袭了!   只要杀了那柯最坦,然后再护住赵老夫人,那自然会一战功成。而且这一次还根本不需要担忧援军的问题,因为赵太守就在对面十几里处扎营,他但凡看到这边出了乱子,自然会尽起大军来救自己母亲的,绝不会有半点耽搁……如此距离,骑兵呼啸而至,几乎是瞬息之间。   “我去问了下,看押之处似乎就在那柯最坦本人的主帐后面,到时候咱们杀了柯最坦,就能直接扑过去,至于看守人数……”话到这里,莫户袧难免有些紧张了起来。“难道不是一打起来,整个中军数千人都会来围攻我们吗?”   众人一时无言。   “确实。”娄圭忍不住嗤笑一声。“万军之中,于敌人腹心开花,还问什么彼处多少兵马?我辈能指望的,不过是期待赵太守的大军速到,或者这些鲜卑人自乱罢了。”   饶是心情不爽,公孙范此时却也没心思和娄圭再多嘴,因为对方所言,其实并无差处。   “若是能与对面的赵太守约定时间就好了!”程普忍不住蹙眉道。“不过听公孙主计适才所言,明日这鲜卑人就要挥军与赵太守决战,那便是想潜出去联络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不妨。”韩当也瓮声瓮气地说道。“行军打仗吗,本就是看老天给不给面子的事情,刀剑无眼,流矢无情,尽力去做便是……何况,我们已经来到敌军腹心之中,从大局上来说,此战必胜,从我们这边来讲,也有三分把握来竞得全功!如此……我韩当以为,足矣!”   “确实!”公孙范的勇气也鼓了起来。“我辈区区五人到此,竟然已经有了三分全胜的把握,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兄长尽管下令,这一仗必然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们公孙氏的威名!”   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扫过了眼面前的五人,最后竟然把目光落在了莫户袧身上。   “公孙少东在上!”莫户袧见状赶紧扑通一声再度下跪道。“莫户袧绝不敢有二心,您尽管下令,我部三百武士,今夜都是您的忠犬!”   公孙范等人无不愕然,再瞥向公孙珣时俨然愈发敬畏。   公孙珣微微摇头:“莫户头人何必如此作态?我若是信不过你,一开始就不会来你这里,更何况咱们都已经到这一步了……你且起来,我问你,我之前让你查探的另外一件事可有了结果?”   “喏!”莫户袧赶紧起身,然后重新盘腿坐在了地上。“公孙少东所料不差,我自己还有派出去的族人都察觉到了一些迹象,这些柯最部的中军精锐,还有柯最坦的心腹部落们,都在偷偷收拾行李……”   娄圭闻言当即蹙眉:“他想跑?!”   “没接阵就想跑?”程普也是皱眉。   “为什么?”公孙范大为不解。   “或许是刺史大人从卢龙塞派出的援兵被他察觉到了。”公孙珣一开口那莫户袧就连连点头,而公孙范等人也都赶紧一脸恍然的跟着点起头来。“又或许是他心里一开始就没有战意……按照莫户头人所言,他这人是刚刚接手部落不久,也是刚刚出任鲜卑中部大人,人心未服,部落内部多有杂音。你们想想,这时候他若是打了败仗,本部亲信损失惨重,只怕、柯最部内部就能把他掀了,檀石槐都护不住。”   “公孙少东这话是极有道理的。”莫户袧一脸叹服。“换成我这时候也是不敢打硬仗的……实际上,我之前就听人讲,这个柯最坦这次集结大军出来攻击柳城,本身就是檀石槐大汗的亲命,不得不来而已。”   “可是……既然没有战意,那他围住柳城做个样子便是,为何又要试图进袭阳乐?”程普颇为不解。   “投机罢了!”公孙珣冷笑道。“他根本就是半点战略全无,只是恰好在柳城撞到了赵老夫人,自以为奇货可居,所以才来试图迫降阳乐罢了。结果路上迎面遇到赵太守的大军,他瞬间就又被吓破了胆……其实我今日在敌营帐中就想明白了,一群鲜卑野人,制度不全、文字不通,立个大营连望楼都不会修,懂个屁的大局?见到小利就忍不住伸手,遇到硬骨头就忍不住腿软,能出一个檀石槐已经是上天眷顾了,还真指望这鲜卑人个个都是人物?”   莫户袧面色为之一黯,其余众人则纷纷点头,颇以为然。   “所以,”公孙珣环视众人道。“如我所料不差,这柯最坦明日根本毫无战心,他根本就是将全部希望都押到了赵老夫人身上,一心指望着赵太守能放他一马而已,然后不管成与不成,恐怕都会直接拔腿就跑。还有莫户头人……”   “在。”莫户袧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今日许你进入中军,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公孙珣继续冷笑道。“只怕是觉得那赵老夫人颇有风骨,明日很有可能会交涉不成。既然如此,不如让你们莫户部这个精通汉话的部落上前负责交涉……也好让你们在阵前做个垫背的!”   莫户袧嘴唇颤抖了两下,终于还是没说出话来。   “是莫户部明日去带老夫人阵前交涉吗?”娄圭忽然醒悟。“既然如此……”   “不确定。”公孙珣凛然道。“但不管如何,明日阵前,老夫人全家十之八九会被推到阵前,而莫户部既然被拉到中军,明日自然也可自请担任先锋……那时候的机会必然会比夜间强太多!”   “是了。”娄圭以掌击地道。“夜间不明老夫人具体所在,明日阵前却看得清清楚楚;夜间赵太守的大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而明日阵前却是须臾能至;更重要的是,夜间我们便是骤起,也未必能救……”   “不必说了。”公孙珣瞪了对方一眼道。“我意已决,今夜并不袭营,而是明日阵前决断……你们听我命令!”   “喏!”包括莫户袧在内,五人赶紧俯首。   “莫户头人,你明日在军帐中要自请为先锋,等老夫人全家被推到阵前时,你更要毛遂自荐上去做翻译!而老夫人逃走时,你也要尽全力阻断追兵!”   “请公孙少东放心,莫户部全族姓命都在您这里,断然不敢误事。”   “程普、公孙范、娄圭……”   “在!”   “赵府君的家人一共有三个紧要人物,分别是老夫人、太守夫人,和太守千金。明日她们被推出去以后,不管莫户头人是否得到机会上前扈从、翻译,你三人都要扮作鲜卑兵跟在后面,只要听到我在后面发声,就一人一个,即刻护住这三人逃走……记住,不要往赵太守阵前乱冲,数万大军对峙,那样只怕会弄巧成拙,往边上跑,赵太守必然会晓得厉害!”   “喏!”程普答应的极为干脆。   “是!”娄圭面色发白,嘴唇也在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   “喏……可是兄长你呢?”公孙范答应后却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我与义公兄留在敌阵中。”公孙珣坦然答道。“毕竟拿不稳的事情太多了……不讲别的,若是莫户头人被叫到阵前传话,那谁来指挥莫户部的三百人去阻拦敌军?我们几人里,总得有个真正做主的在莫户部这里坐镇吧?”   众人心中一凛,却是都反应了过来,公孙珣这既是要留下来督军的意思,也是要以自己为质的意思……毕竟,如果没有相应的大人物留在敌阵中,自己首领又不在,那莫户部三百人凭什么舍命阻隔敌军?   “公孙少东!”莫户袧果然也再度俯首道。“请您放心,公孙氏的威名在辽西是大大的厉害,我今天回去跟我弟弟那头蠢驴还有其他心腹说个清楚,到时候再把您公孙氏的名头搬出来,那明日就算是我不在,他们也一定会老老实实听您驱驰的……”   “那就好,辛苦莫户头人了!”公孙珣收起严肃脸,难得朝此人和煦的笑了一下。“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回去交代一下心腹,让他们做好准备,然后就早点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苦战呢!”   莫户袧再度跪下来叩首,然后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剩下众人则一时无言。就这样,等晚饭送来,几人勉强再度商议了一些第二日的细节,然后又收点好武器弓矢……便按照公孙珣的吩咐,在这个脏兮兮的帐篷里铺开羊皮,直接睡下了。   然而,随着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帐篷里渐渐响起了鼾声之时,却突然有人开了口:   “兄长!”   “怎么不睡?”公孙珣动都没动,就势喝问了起来。   “下午在那边着实无事可做,已经睡了一会。”黑夜中也看不清动作,也只能听到公孙范的声音罢了。“而且,我有一事不明……”   “说。”公孙珣颇为不耐。   “我总觉得兄长选在白天而非晚上,并非只是因为白日间胜率更大。毕竟晚上若是出其不意,敌营上来就乱掉,我们几个有勇力的青壮,还有三百兵丁,说不定会更安全一些。白天的话,万军阵前,一个不好,怕就会成为万矢之的……”   “但是夜间起事的话,赵老夫人她们很可能会死的不明不白。”公孙珣有些无奈的解释道。“夜战、数万军士、营寨起火、各自为战……我问你,三个女人,我们又多大把握保全?死了一两个又怎么办?全死了又怎么办?”   “她们死了又能如何呢?”公孙范压低声音问道。   “她们死了,人心难测,赵太守必然会厌恶我们,甚至很可能会因此迁怒于我们几人,乃至于迁怒于整个公孙氏。”公孙珣无奈答道。“别忘了,这位府君是赵常侍的族弟,老夫人是赵常侍的婶娘,一旦迁怒,我们公孙氏怕是要有灭顶之灾……”   “而如果在万军阵前,在必死局面之下,当他的面救人,便是他家人全都亡于流矢,那也跟我们无关,那也要感激我们,感激我们公孙氏……兄长是这个意思吗?”公孙范似乎忽然有所醒悟。   公孙珣困意已经涌了上来,实在是懒得再张口答复。   “兄长!”公孙范忽然带起了很大的动静,似乎是坐了起来。   “又如何?”公孙珣无奈质问道。   “你我兄弟其实一直很少亲近。”公孙范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激动。   “然后呢?”躺在那里,闻着脑后羊膻味的公孙珣愈发不耐。   “但今日,请务必让我这个当弟弟的为你尽一份力!”听声音,公孙范几乎是在咬着牙说话。“明日兄长与程普、娄圭去救人,然后直接逃走,我与韩当留在敌阵中替你阻敌!”   “这又是为何?”公孙珣无可奈何的打起精神问道。   “我是公孙氏的嫡脉长孙,若说莫户袧只认兄长我是信的,可这莫户部既然是辽西本地的部落,没理由只认兄长却不认我……”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何突然要如此做?”   “兄长,我是公孙氏嫡脉长孙……”   “我知道!”   “祖父自幼教我,无外乎是要让家族兴盛之类之类的。”公孙范的语气愈发急促。“然而今日我才知道,若要公孙氏大兴,可以没有公孙范,却不可以没有公孙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围的鼾声似乎一起停顿了一下。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来替你阻敌,兄长务必保住有用之身!”公孙范语气激动的撂下此话,然后又是一阵窸窣,俨然是再度躺了下去。   鼾声再度响起,公孙珣良久方才回复:“我晓得了……”   ……   “公孙范,字文典,太祖从弟也,公孙氏嫡脉长孙,曾祖、祖、父皆两千石。昔辽西郡守母为鲜卑所掳,范与程普、韩当、娄圭从太祖披发裸足潜入敌营,说的莫户部反正。太祖深夜定计,言翌日发兵,范与普、圭等执太守母疾归汉军阵,其自为质留于敌阵,与莫户部阻隔敌军。范不受,以莫户部鲜卑种不足取信,且以数百胡兵临万军阵间,固危矣,愿以身替之。太祖辞让,范跪地曰:‘今天下崩坏,可无范,不可无兄。’太祖遂从之。”——《旧燕书》·卷三·诸公孙列传 第十章 临阵(中)   翌日清早,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众人就能隐约看到两大片炊烟在相隔十几里的地方各自升腾,然后在空中轻易搅合在了一起——没办法,十几里的距离对于空中的青烟来说实在是毫无意义。   实际上,这个距离对于几乎全数都是骑兵的双方军势来说,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而由此看来,即便是逃跑,这柯最坦恐怕也是被迫的,赵太守那边绝对是被骤变给弄红了眼,这才会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老虎一样直接扑了出来。   想想也是,这事摊谁谁能甘心?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啊?!   由于昨天的突发状况,公孙珣这一次没有再冒险跟着莫户袧进入中军帐,而是跟营中的大部分人一样,在早饭后就开始再度检查弓弦、擦拭刀剑、修检长矛……而一直到这个时候,公孙珣才真切感受到了鲜卑与大汉之间的差异。   放眼望去,也就是少许富有的部落才配备刀剑这种用铁量极多的兵器,大部分鲜卑人的标配应该是弓箭与长矛,前者只需要箭头是铁制,后者也是类似,一个铁制矛头就足以造成杀伤力。   至于说汉军中几乎普及到每个士卒身上的铁甲……公孙珣似乎只有昨天在柯最坦的大帐中见到了一些,但现在想来,应该是那些头人,还有柯最坦这个中部大人最信任的亲卫才能享有的待遇。   所以说,怪不得会有一汉当五胡的说法,也怪不得汉军区区两百人就有一个秩六百石的曲军侯,两百汉军值这个价。   不过,当公孙珣将目光对准这大营中几乎到处都是的马匹时,却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不管如何,这鲜卑人是有自己一套可取之处的,不然何以成为万里大国?又何以成为大汉最主要的边患?   自己跟鲜卑人接触了那么久,难道不晓得吗?一个健壮牧民,带上弓箭、长矛,还有一匹马,就足够对任何人造成生命威胁了。   而自己也在其中!   “兄长!”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公孙范已经牵来了两匹马。   原来,此时莫户袧已经参加军议回来,整个鲜卑大营也都开始沸腾起来……各部俨然已经开始在各自头人的带领下出营列阵。   “莫户袧说他争取到了前阵的位置。”公孙范低声解释道。“我们要先出营。”   “最好不过。”公孙珣有些心不在焉的上了其中一匹马,但旋即又翻身下来。“阿范,咱们换下马……”   公孙范茫然不解,但还是把胯下的白马让了出来。   “战阵之中刀剑无眼。”公孙珣稍微解释了一句。“我直接纵马就逃,骑什么都无所谓,你留下阻敌的话,战阵之中白马太过显眼……”   公孙范微微俯身,但此时却也紧张的不再敢多言了。   就这样,营门大开,万骑缓缓而出……   而列阵对垒,也并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一开始就集结大军推进,然后算准距离停下。   实际上,双方的游骑从早上开始就在前方一处宽阔地点相互试探;接着,双方很快又有小股精锐试探性的扑出来阻吓对方抢占优势地形;最后,竟然是莫户部受命与一队鲜卑中军精锐集结在一起,以近六七百骑的规模忽然加速前行,来到前线后,与对面一只近千人的乌桓突骑打了个照面,相互射了几箭,算好距离,然后再各自约束游骑,后退数百米,方才彻底定下了两军对垒之处。   但所谓小心试探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双方的军队按照事先的排兵布阵,分拨次各自疾行前往……数万骑兵拉开阵势,卷起的尘土真真是遮天蔽日!   而一个多时辰后,两军稳住各自阵脚,以相距数百米的距离当面相对。而双方统帅恐怕都未曾想到,就在这两军对阵之际,鲜卑中军的最前方,竟然藏着五个汉人。   最先出来交涉的不是鲜卑人,而是汉军,一名通晓鲜卑语的低级汉军军官直接一边呼喊一边打马而来,而鲜卑人也放开军阵任其直入中军。   “我家太守让我问你,他母亲、妻子、女儿俱在何处?”这名看装束约莫是个屯长的汉军来到中军阵前后,也不去辨认谁是领军的大将,直接就勒住战马质问了起来。“若是已经遇害了,先说出葬尸之处,他自会在杀了你们之后前去祭奠;若是还活着,趁现在交出来,待会必然与你们一个好死!否则此战之后,不管生死,必然会烹了那主事之人分与万军食之!须知道,来时我家太守就已经在营中架起了一个大釜,专待尔等!”   鲜卑中军的诸位头人闻言各自色变,而那心无战意的柯最坦干笑了一声后,却是赶紧回话道:“我乃鲜卑檀石槐大汗部下,中部大人柯最坦,现在有一言,请这位壮士替我转告给赵太守……我们大鲜卑虽然与大汉是敌国,可我在柳城遇到他家人后却一直都以礼相待,战阵之中,几位随侍的勇士自然是死了,可他的母亲、妻子、女儿,全都好生呆在我营中……”   “那便直说放还是不放?”汉军军官不耐道。   “母子亲情,焉能不放?”柯最坦赶紧答道。“我乃是鲜卑贵人,难道不晓得你们汉人最重孝道吗?但请这位勇士回去告诉赵太守,人可以放,而且放人之前我会还让他亲眼看一看他的家人到底是否平安,不过仅限十人去阵前相见……当然了,若是他能确定无误的话,还请赵太守看在我全他孝道的份上,先撤军到阳乐城,等我大军走后再来取他母亲,我柯最坦一定保证他母亲的安危。”   汉军军官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这个年轻统帅,冷笑一声,然后直接打马而走。   “莫户头人何在啊?”   随着柯最坦一声大喊,原本就在中军前沿位置的莫户部阵中不禁骚动了起来,从莫户袧到他的几个心腹,从公孙珣到娄圭,几人纷纷忍不住握住缰绳各自对视……看来,公孙珣还是猜对了那柯最坦的心思!   不过,这也不是多想的时候,公孙珣当即就与程普、娄圭打马上前,簇拥着莫户袧,径直往柯最坦跟前走去。   “莫户头人。”远远的看到对方过来后,那柯最坦立即坐在马上吩咐了起来。“你精通汉话,待会带着我的一队本部精兵,还有那赵太守家人一起上前,务必告诉那赵太守我的诚意……只要撤军,他的母亲妻女就全都无恙,但若是他不同意……榻尤!”   “属下在。”一名直属于柯最坦的秃头心腹赶紧勒住马匹往前探出了半个身位,他身上赫然披着一件鲜卑军中极为稀罕的汉制铁甲。   “你不用管莫户头人交涉如何,只要护住那赵太守的家人,莫要被他们夺了去就好。”柯最坦厉声吩咐道。“到前面见了人,射出一支箭,许他们走近半箭之地相互说话。但要是再往前,不管是赵太守一个人,还是对方大军掩杀过来,你就直接动手从最小的那个开始,依次把人杀了!总而言之,除非是我与你派心腹告知放人,否则你就带着人在那里与我看住了!”   “属下明白了!”这个唤做榻尤的秃头大汉赶紧答应。“汉人过半箭之地就直接杀,否则就一直看护着那三个女人等大人消息!”   “说的好,去和莫户头人将人带出来吧!”柯最坦这才点头,而他的目光扫过莫户袧身后三骑时,却也没做多想,反而顺势从马后的挎包中掏出一只猫来,掷给了公孙珣。“那个莫户部的……把这个也带上,若是那赵太守给面子,便将这个也还给他。”   公孙珣将小猫揣到怀里,也不多话,直接在马上微微一俯身,就跟着莫户袧去了。   “不会是哑巴吧?”柯最坦有些烦躁的摇摇头,但大军之中,终于还是没做太多理会。   而就在这边准备押解着三个女人往两军阵间走去时,另一边的汉军阵中,却是一片混乱。   “太守不可以去!”这是郡中兵曹椽死死拽住了马首。   “赵公是三军之首,你若是出了差池,莫说尊母能不能救回来,这三军无首,又是汉军、乌桓混杂,又是三郡混编,到时候怕是要出大岔子!”这是前来助战的辽东属国长史拉住了对方的甲衣。   就连旁边一名一直眯着眼睛的高大乌桓首领,此时也忍不住束马在旁劝道:“赵太守,我知道你们汉人讲究孝道,可如今真假不辨认……不如让我侄子塌顿上前替你大略观一下虚实,他这小子武艺超群,您尽管放心……”   “自己母亲的事情,怎么能让别人代劳呢?”马上披着铁甲的赵太守忽然拿掉了自己的头盔,只见他双目赤红,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自觉避让。“丘力居单于……”   “我在。”那乌桓首领赶紧颔首。   “你现在就在我面前立誓,若是我赵苞没有回来,你也要服从辽东属国韩长史的指挥,继续作战……不把这股鲜卑人打到柳城后面,就绝不撤兵!”   丘力居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才刚刚到任没多久的辽西太守,待他将目光移到对方那赤红的双目上时,终于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指天明誓:“也罢!我丘力居在此立誓,不管是赵公此行是否有事,都要服从汉军指令,将阵前的鲜卑人逐至柳城方可撤军!否则,否则便让我丘力居亡于非命,被马蹄踏为肉泥!可行了?”   赵苞微微颔首,转而又看向了马头处的下属郡吏:“莫非你也要我逼你当众立誓吗?速速回去指挥兵马!”   这郡中的兵曹椽无可奈何,终于也是松开了手。   “韩长史。”赵苞最后看了身旁的辽东属国长史,却又将自己的头盔递了过去。“请你放心,我赵苞自幼被母亲教以大义,心中已有定计……若我回来且不说,若回不来,还请你替我统帅三军,为我全家报仇!不要忘了,营中大釜还在煮着呢!”   那韩长史一声长叹,终于还是松开对方甲衣,然后双手接过了对方的头盔,并恭恭敬敬地捧在胸前。   事情到了这一步,赵苞再无留恋,只率九人,直接迎上了前方小坡上已经站定的鲜卑一行人。   “就在此处!”那个唤做榻尤的铁甲秃头大汉直接立马在一处小缓坡上,然后回头用鲜卑语吩咐。“把三个女人带上来,留三人下马,与莫户头人他们站在女人后面,看好她们,也是随时准备动手!剩下的十几人骑着马立到小坡前面去,以防对面冲阵!下了马之后就把马赶回去,不要放在一旁,省的被利……你个狗才,听到没有?我让你放马!”   “这鲜卑狗还挺周到!”娄圭虽然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看着对方如此排列阵势,还放回了马匹,也是忍不住又惊又怒。“人都绑着双臂了,怎么还这么小心?”   “闭嘴!”公孙珣无奈斥责道。   “那三个莫户部的!”站在坡上的榻尤忽然又注意到了这三人。“你们三人分出两个到左侧,也下来把马放走……”   “我们莫户部的人只听自己头人的话!”公孙珣不待对方说完,就用有些口音不对的鲜卑语驳斥了起来,说着,竟然还直接拎着长矛打马来到了那榻尤跟前。“你榻尤便是柯最部的亲信,那也管不到我!”   娄圭与莫户袧几乎吓得的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强做镇定的四处去看风景。   然而,那名唤做榻尤的秃头瞪大眼睛看了看公孙珣,又看了看公孙珣手里的长矛,再看了看一旁四处乱砍却根本一言不发的莫户袧,却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随便吧,也不差你们三个……不过你们莫户部还真是,汉话这么利索,鲜卑话反而不行!也不晓得算不算鲜卑人了!”   说话间,远处十骑飞驰而来,那榻尤见状赶紧举弓射箭,公孙珣则就势退了下来。   “左侧有一小丘。”程普确实是个有胆色的,如此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的也就是他和公孙珣二人了。“我刚才看到小丘边缘有个凹处,待会我们三人一人捞起一个,直接策马跑到那边躲避。”   “看到了。”公孙珣低声答道。“我刚才出言其实是想让老夫人注意到我,但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连我这个跟她见过数面的人都没注意到……所以,就别指望着她们能配合了。”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先杀掉秃头和那三个负责行刑的人了。”娄圭咽着口水低声加入讨论。“不然不方便救人。”   “而且还要等到赵太守后撤到安全境地才方便动手……”程普补充道。“不然人没救成,反而赔进去一位太守,那我们就真是有罪无功了。”   “我去杀那个秃头,”公孙珣思索片刻后,如此吩咐道。“你们二人待会趁着说话时凑过去,跟莫户袧透个风,时机就是我动手之时……等我一动手,你们也一起动手,务必一击而中……而且那秃头立于坡上高点,便是后面义公与阿范他们也能看的清楚。”   低声说话间,坡上赫然已经传来了莫户袧翻译出的‘止步’二字。公孙珣不再多言,直接拎着长矛上坡,竟然就大摇大摆的立在了那秃头的身后。而那榻尤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就也继续紧张的望向了坡下的十骑!   竟然没有认识的人!   公孙珣打量一番后愈发气馁,然后终于再度确定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母亲!”赵苞见到自己亲母,再无疑惑。   “威豪(赵苞字)!”那反绑着双臂的赵老夫人看到来人,终于好像也是从麻木中恢复了一丝精神。   母子二人遥遥对视,俨然是要说话,榻尤见状都没吭声,莫户袧自然也不会蠢到这个时候插嘴……实际上,他倒是听到了身后程普的低声示意。   “母亲,我本该下马跪地请罪,可是甲胄在身,还请你恕我不能全礼。”赵苞在坡下泪如雨下,却是强撑着立在马上说话。“母亲……无论如何,这一番事情是儿子惹出来的。我出来做官,本来是想赚一些俸禄和荣耀,来奉养您老人家,却万万没想到给您添了祸事!母亲,当日你教导我,既然出来做官,就是要尽人臣之道,就不能因为任何私事毁掉忠节,因为忠节大如天……可是母子天伦,孝道难道不是也大如天吗?儿子处在这个境地,敢再请教母亲一次,是不是只有一死,才可以赎罪?”   “威豪!”赵老夫人站直身子,勉力喊道,似乎早有腹稿。“你既然问我,那我这个当母亲的自然有话教你……听好了,人各有命,当母亲的怎么会因为半路上遇到贼人就怪到当儿子的头上呢?但你也不是有做错的地方……你须晓得,你身为一郡之主,三军之首,个人性命牵扯数万人的安危,怎么能做出来阵前弃军而来见我一个老婆子这种举动呢?!”   坡下十骑汉军各自骚动,连通晓汉话的莫户袧都目瞪口呆。   “还不懂吗?”赵老夫人愈发大声斥责道。“事到如今,你唯一做错的就是竟然会出现在此处!速速与我滚回去发兵!”   赵太守原本有万般话说,孰料刚一来此便听到自己母亲如此话语,一时间只觉得胸中一片愤懑,便奋力一声大喊,却是忽然打马飞奔而走。   “这怎么了?”那换做榻尤的秃头茫然不解,赶紧回头用鲜卑话四处问询了起来。“怎么刚来就走?刚才不是母子相见又说话又哭的吗?挺对头啊?说什么了……莫户部的这大个子,人家汉人母子哭就罢了,你为何也有眼泪?人家母子关你……”   “迎风迷了眼而已。”公孙珣抹了一把满是油腻的脏脸,却是顺手又指向了坡下。“快看,这莫不是那太守又回来了?”   那秃头闻言赶紧回头去看,却不料一把长矛忽然从他后颈处直接插了过来,却是下手极狠,透颈而出不说,矛头竟然复又插入胯下马首方才止住力道!   紧接着,随着战马的一声哀鸣,只见这鲜卑中部大人的秃头亲信,竟然在数万人目光所及之下,于两军阵前的小坡顶上,连人带马倒在了坡上!   ……   “赵苞字威豪,甘陵(清河)东武城人……母为鲜卑掳,载以击郡。苞率骑二万与贼对陈,贼出母以示苞,苞悲号,谓母曰:‘为子无状,欲以微禄奉养朝夕,不图为母作祸,昔为母子,今为王臣,义不得顾私恩,毁忠节,唯当万死,无以塞罪。’母昂然遥谓曰:‘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顾以亏忠义,尔其勉之!’苞悲号而走,既归阵,一鼓作气,即时进战!”——《后汉书》·卷八十一·独行列传 第十一章 临阵(下)   “出兵!出兵!!出兵!!”赵太守尚未来到军阵中,便连声催促,但他疾速来到中军阵前后却坚持背对之前的小坡,根本不愿再转过身去,俨然是害怕亲眼看到什么不忍言之事。   大军上下早有准备,此时看到赵太守回来,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自然从中军到两翼,军令齐发,军阵齐动!   “明公快看!”而就在此时,一名辽西郡的郡吏忽然指着前方小坡出惊愕的喊了起来。“事情有变!”   赵苞实在是没忍住回过头去,却正好看到那秃头连人带马被人捅穿在地,然后目瞪口呆。   “我去迎回老夫人!”军令已经传到鼓吏处,鼓声隆隆之下那郡吏情知大军已经催动,断然不可能再收住,于是也不待赵苞出声,径直就与几名知机的军官领着所部率先往前迎去。   “动手!”就在公孙珣刺倒那名秃头鲜卑武士的同一时刻,程普也是于马上一声大吼,并将眼前的一名鲜卑人给直接剁下了脑袋,然后借着那背后反绑用的绳索将太守夫人轻松放于马上,接着就要往之前约定的小丘后面而去。   莫户袧自然不必说,他这人虽然体格不是很壮,但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却是做惯了的。立即也是手起刀落,干脆利索的将自己面前那人给剁翻,甚至还来得及主动抬起那老夫人与公孙珣做了个搭手,使得后者不费吹灰之力就接过人来,直接跃马而走!   但也是同一时刻,娄圭那里却出了不大不小的岔子!   须知道,他这人终究是个南阳士人,杀人也好,马上手段也罢,都只能说可行,却哪里能比得上其余三个边塞上的人物?   所以这厮从马上一刀下去,竟然只砍到了那鲜卑兵的肩膀,而对方虽然吃痛丢掉了伤手所持的兵器,但另一只手却仍然还死死攥着赵太守女儿的捆缚绳索。   娄圭登时不知所措!   不过,所幸正好策马路过的程普是个靠谱的,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他一手扶住自己马上的太守夫人,另一手者却将马身上挂着的长矛轻轻抬起,并往那只手上反手一掷,竟然将那鲜卑兵的手掌还有手中所握着的绳索给直接切断!   然后,娄圭这才慌慌张张的把那太守女儿给拽到马上,跟着公孙珣与程普一起奔走。   但是,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或者说很多事情皆是如此,万般计划到头来却大多都只是临门一脚罢了。按照之前的商议,那莫户袧原本应该是留下阻敌,拖延片刻的。然而就在此时,对面汉军两万余骑在鼓声中一起催动,更有一波中军精锐径直往此出来……如此气势之下,莫户袧没被那十来个鲜卑骑兵给吓到,反而是忽然想起自己鲜卑人的身份,登时就被还在数百米外的汉军给吓了半死。然后,这货居然抛下其余三人,直接往鲜卑中军,也就是自己莫户部所在的位置逃去了!   而此时,那十余个原本立在坡前的柯最部本部精锐骑兵也回过了神来,有人心思通透,直接打马逃窜;但也几个胆大的,或者说脑子不够转弯的,居然直接弯弓搭箭、纵马持矛,往公孙珣等人的逃窜方向追了过来。   话说,百无一用是士人,娄圭这厮关键时刻又手软——随着莫户袧逃跑,身后鲜卑骑兵追来,又清晰察觉有箭矢从脑后飞过,落在最后面的他居然双手一软,把人家太守千金给掉到了地上!   那边刚刚放下赵老夫人的公孙珣气愤之余却也无可奈何,当时也顾不得说什么,竟然又打马回去再度去救人!   但是,此时再回去把那太守千金给捞起来,鲜卑兵就已经真在脑后了!公孙珣甚至可以听到身后兵器挥舞带来的风声!而且根本来不及会看,他就明显感觉到后背某处一凉,俨然是受了伤,只是按照他老娘的说法,此时肾上腺素暴涨,根本不觉得疼罢了!   “我来!”   生死一瞬,还得看程普!只见那程德谋放下太守夫人后,也是赶紧回来接应。   公孙珣从他身边驰过后,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抱着那赵氏女滚下马来逃命。而等他不顾疼痛,强撑着一口气回头去看局势时,却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那程普当面对上数骑鲜卑骑兵,竟然直接跳下马来,而且既不持矛,也不拿刀,竟然空手迎敌!   一骑到来,持矛便刺,程普侧身躲过矛头,居然就势反手拿住对方的矛身,然后一声大吼,往上一挑,居然将正在冲锋的对方给整个人掼下马来!   再反手一矛,方将此人了结!   这还没完,第二骑又至,程普也不拔矛,而是如样炮制,侧身一躲,空手接过长矛,又将这第二人给掼下了马!   然后还是再补上一矛,将此人了结。   第三人已经胆寒,根本不敢去刺,但马势却已经收不住了。而程普这次干脆拔出矛来,直接迎面一掷,就将这马势减弱的第三人给了结在了马上!   须臾之间,这程德谋赤手空拳,连杀三人,吓得后面那些鲜卑追兵心惊肉跳,看的躺在地上的公孙珣目瞪口呆,热血上涌,只是不停念叨:   “如此便是世之虎臣吗?这便是世之虎臣吗?!”   话说,丧了胆的那几个鲜卑骑兵哪里还敢上前?心惊肉跳之下直接回头,却不料被一股汉军迎头撞下马来——赫然是援兵已至!   “老夫人在何处?”为首的那名郡吏赶紧滚下马来问询。   躺在小丘下面,全身酸痛的公孙珣不听到这个声音倒还罢了,听到以后气得直接骂了出来:“田楷你个王八蛋,早不见你们这群人来帮忙,老子都要死了却要来抢功?!你自己说,刚才要不是程德谋豪勇过人,把你给惊到了,你是不是还准备着把我们三人当做鲜卑人给趁势剁了?!”   春日间,草长莺飞,那郡吏一时间根本看不到公孙珣在哪儿,但闻言却是微微一愣:“听声音莫非是公孙主计?你可真是……哎呀……速速收刀,此处是自己人!是令支公孙氏的公孙主计!”   公孙珣闻言愈发大怒:“若不是公孙氏,你还真想把我们杀了抢功?!”   “这不是没看到吗?”那田楷一边大笑,却一边赶了过来。   而就在二人说话间,这队汉军已经迅速围拢过来并将人护住——到了此时,这件事情才算是有了一个善果!   公孙珣长出了一口气,又在一名汉军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来,这才有心去查看这赵太守三位家人的安危。   只见那赵老夫人和赵夫人都能勉力挣扎,俨然是没有大事,田楷等人也殷勤的帮忙割断绳子,扶着坐下,询问伤势什么的……话说,这种局势哪里还有什么男女不方便可言?   至于自己身旁躺着的那个小娘——也就是赵太守家的千金了,虽然人躺着没动,但是眼珠子却能一直盯着自己打转,想来也是没有大碍。可能只是事情发生的太急,她年纪又小,生死一瞬又接着生死一瞬的,还有点发懵罢了。   不过,看完一圈后公孙珣却总觉的哪里还有所遗漏,勉力又看过去,见到程普坐在地上歇息喝水,几名汉军骑兵正一脸佩服的围着他问候,半废物的娄圭此时也躺在那里喘气……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了!   公孙珣摇摇头,刚准备从田楷那里要水囊喝水,却是忽然觉得脚下大地轰隆隆作响,他茫然愣住,然后目光扫过了那匹鞍鞯已经歪掉的白马,这才猛地惊醒!   “田楷!田公直!”公孙珣忽然大声呼喊起来。   “何、何事?”正围在老夫人身旁的田楷闻言惊愕不已。“又何事?”   “速去救我弟!”公孙珣遥遥往西侧鲜卑大军所在处一指,声色俱厉。“我弟公孙范和我一样装成鲜卑人,正在敌阵中指挥莫户部数百人扰乱对方中军……速去救他!”   ……   “太祖尝攻鲜卑,大为所困,狼狈而走,普下马弃刀,迎面蔽扞太祖。贼以矛突普,普赤手夺矛,反挑杀之,复弃矛。如是再三,鲜卑胆寒,俱大惊而退。太祖在后喟然曰:‘当世虎臣,何如程德谋者?’普由是知名塞外。”——《新燕书》·程普列传 第十二章 临阵(终)   时间回到数息之前,就在公孙珣刺倒那名为光头的榻尤之时,公孙范瞥的清楚,却也是在鲜卑阵中大喊了一声‘动手’!   然而,此处遇到意外却是最大的……莫忘了,那莫户袧逃回来了!   实际上,当莫户部的几个首领,如莫户驴、阙力等人听到公孙范的喊声,刚要按照之前的计划动手时,命令还没来得及传达呢,就已经看到了自家头人往这边飞奔回来了。于是乎,莫户部的众人在茫然不解或者说一脸懵逼中诡异的保持了沉默,转而选择静待自家头人。   而更让这些莫户部部众不知所措的是,身后不远处的柯最坦眼看着自家最信任的心腹死在前面小坡上,又看到了莫户袧飞奔而来,再听到汉军鼓声阵阵……一时间惊疑不定,居然直接策马排众来到了最前沿。   “到底出了何事?”柯最坦冲着直奔此处而来的莫户袧连声质问。“榻尤怎么死了?被哪个狗贼杀的?你又为何逃了回来?那三人在何处?汉军……”   话音未落,忽然侧后方一箭射来,宛如流星,正中此人后脑!   想着这柯最坦年纪轻轻便继承了中部鲜卑数得着的大部落,并成为鲜卑中部大人,还没来得及享受日后的富贵,便在第一次率众出征中以如此荒谬的方式死掉。   也是可叹,更是可怜,最是可笑!   事发突然,随着那柯最坦扑通一声摔落在地,鲜卑中军诸位首领这才茫然回头,却看到莫户部所在处,一名细髯鹰目的精干汉子正缓缓收弓。   “狗一样的东西,竟然敢骂我家少君是贼吗?!”韩当面无表情,仿佛他之前所杀真只是一狗而已。   莫户部等人俱皆凛然,下一瞬间,却是在莫户驴与阙力等首领的带领下齐声发喊,直接就与近在咫尺的鲜卑柯最部中军肉搏起来。   这鲜卑大阵最前方,瞬间乱战成了一团!   回到赵老夫人所藏身的小丘处,虽然那田楷因为知道公孙范是公孙氏嫡脉长孙,晓得厉害直接打马去救了,但随着周围轰隆隆的震动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此地围拢过来的汉军却是越来越多,还都是以阳乐城本部兵马为主的熟人。   而眼看着连赵苞本人的大纛也往此处移动了过来,彻底安全下来的公孙珣却是一声长叹,他自知此时再为公孙范与韩当担忧也是无用,便自顾自的脱掉了身上的脏皮袍,然后顺便检查一下背上的疼痛之处……然而,刚一解开袍子,一只毛球状的东西却是从怀里窜了出来,然后又钻入了那太守千金的怀里。   “这猫果然是有九条命吗?”公孙珣无语至极。“我都差点死了,它还活蹦乱跳?”   “多谢公孙少君了。”那赵太守家的小娘此时也是勉力坐了起来,朝着对方微微低头。“竟然帮我找回了这小猫。”   正在隔着丝袍去摸伤口的公孙珣愈发无语:“我之前救你祖母,又回身把你从地上救回来,半日也没听到你一个谢字,怎么救了一个猫你却如此大动干戈?”   “不是我不懂道理。”这赵氏小娘低头答道,俨然是已经带了哭意。“而是今日早上,我家中自幼便在一起的仆妇,被那些鲜卑人一个个的如杀鸡一般全都给杀了……此时骤然见到一个故物,这才忍不住动容。”   公孙珣缓缓点头,倒也能够理解。不过,也就是理解而已,他该脱衣服照样脱衣服,该查看伤势照样查看伤势……所幸,他所担忧的这个后背上的‘伤’很快就被证明什么都不是,一个力道尽了的流矢撞到了后背而已,还被自家老娘给预备的丝绸内衬给拦了一下,也就是出了点血的地步罢了。   到了此处,公孙珣是真的彻底放下心来,于是他也不管身旁落泪的那小娘,而是重新穿丝袍,大着胆子爬上了小丘,并朝着公孙范与韩当的方位查看局势。   然而,刚一上去,他便忍不住失神落魄!   原来,蓝天白云之下,立于小丘之上,公孙珣正好看到那两万骑兵分成两翼从侧方斜插入鲜卑大阵中的情形……这种数万骑兵一起冲锋的壮观场景,绝非言语所能描述。   非要讲,只能说其势如山崩,如地裂,如此而已!   话说,汉军军服尚红,宛如一簇簇火焰一般跳动,而乌桓人久居汉境,常常能买到没染色的便宜白色布帛,并做成衣物,此时看来则宛如一簇簇白花盛开。那么此方军势,所谓如火如荼,恰如其分!   而普遍性穿着皮袍,望过去一片黑压压的鲜卑人大概是因为前面被莫户部所阻拦,根本提不起马速,整个军势完全僵在那里,简直如同陶罐之类的死物!而结果也宛如被石头击中的陶罐一般,一触即溃,瞬间就变成了一摊碎片!   上万大军,肆虐辽西数日,引得幽州震动,河北惊扰,前后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烦,而公孙珣等人先是一筹莫展,然后更是九死一生潜入敌营这个那个的……但一切麻烦的源头,曾经在个人意识中根本无法抵抗的庞然大物,却在这么一次从两翼而来的斜插式冲锋中彻底化为乌有!   而接下来,在一击成功之后,汉军与乌桓骑兵却并不是继续冲锋,努力向前,反而就势散开阵型,分成一簇簇单独的序列在溃散的鲜卑军两翼轻驰而过。他们时而直入敌军阵中阻碍鲜卑军势的集结,时而弯弓搭箭齐射拦住鲜卑人逃窜的去路,汉军军势的这种奇妙节奏,宛如是在鸣奏着一曲仙乐。   没错,就是仙乐!   明明耳边全都是马蹄的轰隆声和杂乱无章的各种呼号声,但公孙珣此刻就好像是在听着仙乐一般,激动的不能自已。   然而,就在他享受仙乐的时候,偏偏总有人不开眼的出言打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同样也是爬上来观看万军冲锋的壮丽场景,人家程普只是抿抿嘴唇,娄圭却是大呼小叫,毫无风度。“当年在南阳的时候,我天天跟人说,大丈夫有朝一日就要带着上千骑兵,上万军士,这样才能不枉来世上一遭!那群蠢货却只是笑话我!可若要他们见到如此情形,看看又有几人还敢再驳我?”   公孙珣与程普相顾默然,也不知道是懒得理会这个只会嘴皮子的半废物,还是感同身受,不想多言。   “文琪!”娄圭这个南阳来的士子状若疯狂,丝毫不顾赵太守的大纛已然来到身边,却是死死抓住公孙珣的丝衣,问个不休。“你来说,大丈夫存世,是不是当如是?!”   ……   “太祖既与程普、娄圭阵前救郡守母而归……乃与圭、普立丘上观汉军击鲜卑,两万骑卒,呼啸如潮,天地变色,一击而破。普见之,愕然不知所言。圭大叹曰:‘人生于世,大丈夫当领万军如是!’唯太祖神色自若,笑曰:‘既如此,若得势,且与汝二人万骑何如?’辽西太守赵苞在侧,既感其恩,复壮其言,愈奇之。”——《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三章 插曲   赵苞没有能够呆太长时间……准确的说,这位辽西太守过来以后,只是刚刚来得及神色激动的瞅一眼自己家人,确定都没大碍后就再度被自己母亲给强硬的撵走了。   毕竟嘛,数百米外还有好几万人在打仗呢,这真不是母慈子孝的时候。   于是乎,赵太守继续往前催动自己的大纛去指挥部队,而赵老夫人则在一群辽西郡郡卒的护送下返回了汉军大营休息……至于公孙珣?   公孙珣并没有跟着这波人回汉军大营,甚至没和赵老夫人打招呼,就直接草草挽了个发髻,并借来了一套汉军的衣服,然后径直带着几个熟悉的郡卒还有娄圭、程普去寻公孙范和韩当了。   话说,这倒不是他不晓得趁热打铁,在赵老夫人面前把功劳做稳,而是这铁早就被锻造成钢了……须知道,这里是辽西,有他和公孙范扯在其中,根本没人能黑得了他们一行人的功劳;而且再说了,就凭人家那赵老夫人那临阵教子的水平,也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翻脸不认人的狗血戏码。   如此情形下,当然是公孙范和韩当的安危更值得注意一些。   战场上寻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好在汉军速胜,又都是骑兵,所以大部很快就一路向西沿途追逐残敌去了,这才把莫户部那一坨给迅速显了出来。   “兄长!”   “少君!”   公孙范与韩当虽然满身血秽,前者更是胳膊上挨了一刀,但所幸都称不上是伤筋动骨……说到底,还是要感谢之前汉军那次惊天动地的冲锋是从两翼斜插进去的,真要是按照几人战前脑补的那样,汉军直直的迎面冲阵,那公孙范和韩当估计很有可能第一时间就被踏成肉泥或者射成筛子了!   而说到肉泥,韩当就不得不有点小遗憾了。   “无妨!”公孙珣听说对方一箭射死了那柯最坦后愈发兴奋。“万军所见,便是首级寻不到了,你的功劳也没人能抹去……这一次莫说屯长了,务必要给义公邀一个六百石的曲军侯出来!”   孰料,听到此话后,当日因为求一屯长而不可得就要弃官而走的韩当,这一次却丝毫没有喜形于色的意思,反而是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轻轻在马上拱手而已,也不晓得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须知道,公孙珣上次替人家求骑卒屯长一事就是放空话,事后都没脸去见人家的。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件事情的时候,眼前还有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公孙珣处置呢!   “莫户袧!”公孙珣转过头来,手持马鞭指着下方一人,真真是怒气上涌。“你怎么就敢半路与我逃了?!你晓不晓得,今日若不是程德谋大发虎威,我差点就要被你害死在这里?!”   身后的娄圭闻言一怔,当即往后勒马退了数步,假装去看风景去了。   而跪在地上的莫户袧无处可躲,也根本不敢躲,只能一边磕头一边放声大哭:“公孙少东……临阵脱逃这件事情,我是一点都不敢辩解……其实您想想,我一个鲜卑人,见到数万汉军冲过来,怎么可能不害怕……别的不敢求您,只是求您看在我们莫户部死伤近半却努力护住你族弟的份上,杀了我后务必绕过我全族性命!如此可还能消你恨意?”   公孙珣怒极反笑,刚要张口成全他……却是猛地噎在了那里。话说,他现在反应过来,这莫户袧怕是真的不好处置!   原因嘛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莫户袧杀了容易,可莫户部却不好处置。   须知道,这一战,莫户袧固然做出了一件让公孙珣心生恶念的破事,但整个莫户部却真的是功莫大焉!死伤过半那是莫户袧胡扯,但是拼着不小伤亡搅乱了整个鲜卑大阵,使得汉军能够从容赶到一击而破却是谁也遮掩不住的,而且之前帮忙隐藏几人行踪的事情也是无法否认的,战乱中遮护住了公孙范更是让人无话可说。   当然了,如果仅仅是这些的话也无妨,给旁边那个心黑的郡功曹佐吏田楷打个眼色,趁着汉军的绝对优势,就在这里全都杀了便是……反正是最正宗的鲜卑脑袋,谁又敢不承认?!   只是,一个真正的关键在于,公孙范和韩当的功劳基本上是和莫户部捆绑在一起的。换言之,如果否定了莫户部的功劳,那就相当于否定了公孙范和韩当的努力功劳,这是根本不可接受的!   而一旦绕回来的话,如果你承认了人家莫户部的功劳,又怎么好轻易杀掉莫户袧这个深孚众望的头人呢?须知道,这莫户部之所以愿意临阵反水,愿意干出这种大事来,主要原因不就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精通汉文化,然后拎得清却又深得众心的头人吗?   没错,别看莫户袧这厮畏畏缩缩,毫无半点英雄气概,但据公孙珣所知,这个人在部族里面处事公道,又善于利用做二道贩子发展部族,还是很受部族上下拥戴的。甚至他现在在这里哭着说什么要一死来换部族延续,就已经引得面前的莫户部骚动了起来。   试问,杀了人家的首领再奖励了人家的部族……接下来呢?在柳城边上养一窝狼吗?就不怕以后重演赵老夫人的旧事?   而且再说了,抛开民族歧视,站在一个公允的立场上来讲,你今天杀了这莫户袧容易,可以后这些边境上的半汉化鲜卑小部落,还有几个愿意信你的?   一时间,公孙珣面色青红不定,而偏偏娄圭这唯一一个‘谋士’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也没人给他个台阶下……最后,只能是公孙珣自己干笑两声,捏着鼻子下马,亲自将莫户袧这厮给扶了起来。   “莫户头人说的什么话?”公孙珣勉力干笑道。“你们莫户部这么大的功劳,我还要替你向府君请功呢,怎么会杀你呢?刚才一时怒气发作,也是人之常情……不要在意。”   莫户袧哆哆嗦嗦的站起来,然而瞅了一眼周围纵马来往的汉军骑士,还有那个总是往自己部族这边打量来打量去的田姓功曹佐吏后,他却是双腿一软,再度下跪嚎啕起来,而且死死还抱住公孙珣大腿不愿意松手:   “公孙少东的恩德如同再造,你与公孙大娘在上,我莫户袧与莫户部在此立誓,这辈子都是安利号的忠实下线,绝不敢再有如今日这样的事情了!”   公孙珣恶心至极,然而几次想拔腿却都没能拔出来,看的一旁正在处理伤口的公孙范目瞪口呆,连连感慨。   ……   “本朝太祖在乡为吏,素有恩威,河北士人,边境豪帅,尽皆尊服。范束发未冠,见而奇之,乃问曰:‘兄何以至此?’太祖曰:‘以德服人也!’范固问:‘德者何物?’太祖曰:‘于士人为诗书,于豪帅为刀剑。’范闻之,愈尊太祖。”——《世说新语》·德行 第十四章 大人(上)   天色昏暗了下来,柳城东侧三十余里处的一处山坡上,数骑飞驰而至,而为首的一名年轻乌桓武士刚一下马就忍不住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着山坡上大声询问了起来:   “叔父大人,怎么忽然下令停止追击?这可都是能换钱粮的功劳!”   乌桓人久居汉境,大部分人都已经汉化,尤其是顶层的贵族,从生活习惯到日常说话做事都基本上已经跟汉人没什么区别,就比如说塌顿的这声大人,就是正正经经的汉人修辞……因为上面山坡被簇拥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塌顿的亲叔叔兼养父,辽西乌桓单于丘力居。   如此关系,喊一声大人,自然是合情合理。   “塌顿,你过来。”丘力居忍不住叹了口气,却是赶紧招呼自己的侄子上前来。“鲜卑人现在是何状况?”   “回禀大人。”塌顿赶紧正色作答。“鲜卑人这次是真的没救了,上万人一败涂地,这一路上根本就是如牲畜一般被我们和汉军猎杀,尸体抛洒了上百里地……恕我直言,这恐怕是我从小到大所见到的鲜卑人最大失利。”   “何止是你?”丘力居叹气道。“也是我生平所未见的失利……甚至有可能是檀石槐起兵以来整个鲜卑遭遇的最大败仗!那柯最坦简直是个蠢货,怎么就敢凭着一个人质仓促进军这么远?”   “不过那几个公孙氏的小子也是厉害。”塌顿忍不住摇头道。“若不是他们,这一仗就算是能赢,也不过有如此大的斩获。”   “公孙氏啊?”丘力居蹙眉道。“这家人盘踞辽西这么多年,跟我们一个塞内一个塞外,也算是老邻居了,不想这一批后辈竟如此出色……且不说这些了,我问你,听说鲜卑人在柳城留有一支两三千人的后卫部队,可有此事?”   “有!”塌顿回复的非常利索。“很多俘虏都是这么说的,想来做不得假。”   “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丘力居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么咱们现在收兵,趁着暮色,剩下的鲜卑人估计今夜就能逃到柳城,届时和那三千后卫集合在一起,想从容逃脱就容易的多了……”   塌顿闻言一边恍然,一边却又有些不解。   恍然的是,他总算是明白了,自己叔叔是故意要放走这些鲜卑人的,之前的军令并没是犯糊涂;而不解的是,虽然他也没把什么鲜卑人作为势不两立的敌国对待,可鲜卑人的首级毕竟是能在汉人那里换回大量赏赐的,而眼前的战局,追击宛如是在捡钱……   丘力居上下打量了一下侄子,俨然是看出了对方的疑惑。再加上他自己唯一的儿子还在吃奶,将来指不定需要把部族托付给对方,便忍不住点拨了一下:“塌顿,我再问你……鲜卑人有多少人口?”   “这哪知道?”塌顿无言道。“便是檀石槐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那你觉得鲜卑和乌桓人加一块,有一个幽州的汉人多吗?”   “必然没有!汉人……”   “这就对了。”丘力居认真看着自己侄子讲解道。“对于汉人而言,死上十万人都算不得什么,可对于鲜卑人来说,尤其是对直面辽西的中部鲜卑来说,只要死个上万青壮,那基本上就要伤筋动骨了……而如果我们继续追下去,这一万多鲜卑人恐怕就要真交代在前方柳城城墙下了!到时候,中部鲜卑恐怕要好几年才能缓过来。”   “可是……中部鲜卑伤筋动骨关我们什么事?”塌顿还是有些迷迷糊糊。   “蠢货!”丘力居有些不耐烦了。“你想想,假如中部鲜卑无力出兵,接下来数年辽西岂不是要太平了?而如果辽西太平,大汉何须再给我们额外赏赐,请我们一次次出兵呢?”   “原来如此!”塌顿恍然大悟。“叔父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乌桓人是猎人,而鲜卑人是猎物,我们不能一次把猎物给打光,这样以后才能年年都有收获!”   丘力居只觉得自己眼皮忍不住连续跳了好几下……其实,他本来想更正一下的,鲜卑人不是猎物,是吃人的猛兽,而大汉才是真正的猎人,乌桓人不过大汉豢养起来用来对付猛兽的猎犬罢了。只不过,这些年当主人的大汉日子一年不如一年,猎犬才有了些小心思而已。   当然了,当着众多乌桓勇士的面,这话无论如何都是说不出口的。   就这样,乌桓人暗暗收兵,放鲜卑人逃走之事且不说。第二日,就在底层军士们在柳城与阳乐城中间继续收捡战利品、割取首级之时,辽西太守赵苞也正式在晚间将本阵移驻到了柳城,然后也开始了各项战后的工作……   话说,事到如今,赵太守自然不用再把那踏成肉泥的柯最坦找出来炖了,但普通炖肉还是要做的。实际上,赵苞当晚就发出指令,说数日后将在柳城大宴,犒赏军士与有功之臣!   参战的辽东、辽东属国官吏自然不用说,窝在卢龙塞被这个大胜惊得下巴都要掉下去的辽西诸城援军也赶紧解散了临时拼凑的部队,然后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则纷纷轻骑前往柳城祝贺。甚至,这次宴会还惊动了刚刚赶到卢龙塞的幽州刺史刘虞以及右北平的王太守,这二者干脆也直接往柳城而来,表示要贺此大捷!   不过,立下大功的辽西乌桓单于丘力居忽然身感不适,直接回转了本部,只让自己侄子塌顿代自己去赴宴,倒是让人颇有些……唏嘘。   而就在这么一个状态下,公孙珣在柳城的安利号分号中等候到了预想中的风暴。   “你怎么又干出这种事情来了?”公孙大娘人还在院子里呢,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已经传到了屋内。   公孙范和娄圭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形,惊愕之下不知道是该行礼还是该躲避,而韩当与程普这次倒是已经有经验了……只见二人从容问候,前者甚至还和陪在公孙大娘身后的金大姨问候了一声,然后才淡定的走出去,与院中护送自家婶娘来此的公孙越说闲话去了。   公孙范和娄圭见状赶紧有样学样,也是瞬间逃了出去。   “你们也出去!”公孙大娘来到屋内,看到自家儿子跪在那里请罪,俨然是早有准备,于是愈发恼怒,转身将金大姨、权六姨等心腹全都撵了出去,这才扶了下眼镜,愤然坐到了上首的高脚椅子上。“看你这样子是真的长大了?是不是早就想好话应付我了?既然这样就你先说,我倒想看看你这次有什么可辩解的?!”   “母亲大人。”公孙珣这次果然是冷静多了,跪在那里既不慌也不忙。“这次确实是有些行险……”   “有些?”公孙大娘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还容得下对方先说?“你们区区五个人钻到鲜卑上万大军里面的事情,整个辽西都已经传遍了,用不了多久,整个幽州、整个河北,甚至全大汉都要知道了!要名扬天下了,是不是遂你的意了?还有些?五个人对、对一万人?你要是真死了,那也真是活该去死!我也真是活该白养你二十年了!”   公孙珣低头不语,一直到自己老娘一口气骂完了开始喘粗气时,这才赶紧膝行两步来到对方跟前并拉住了对方的手:“母亲,这事虽然冒险……但它值!”   “命都没了,再大的功劳都不值!”公孙大娘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我告诉你公孙珣,你回去得好好谢谢阿越,要不是这小子半路上故意耽搁功夫,早两日让我到了此地,你的脸现在已经被我扇肿了!”   “母亲不舍得。”   “……”   “母亲大人在上……不是我恶意弄险,而是这世道明白的告诉我,想做太平犬实在是难!”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略显恳切地说道。“我当日问母亲,既然要苟全性命于乱世,为何反而要努力闻达于诸侯?母亲告诉我,因为无论世道怎么变,最容易活下去的还是最上层的大人物……不当个大人物,是没资格苟全性命于乱世的。”   “可你也不能为了当个大人物就先把命送了吧?”说着,公孙大娘又忍不住眼泪涟涟了起来。“我这辈子真没别的念想,只是想让你安稳活下去罢了。”   “母亲大人听我说完……我并没有反驳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经此一事,我是看的清清楚楚,不用等到乱世,就是现在,就是两千石的辽西太守,也是没法子保全自己家人性命的!”公孙珣神情语气愈发恳切。“一个两千石高官,自己亲娘在数十骑兵的护送下好好的赶着路,都有可能被人抓走当人质,然后在阵前被剁掉……那我敢问母亲,见识了这种事情以后,你还以为活在当今的世道,生死之事是真能躲掉的吗?或者说,面对生死之事,是转身逃走活下来的可能大,还是迎面一搏活下来的可能大?”   公孙大娘拿下自己的宝贝眼镜,扶着额头思索良久:“你真不是为了立功才去干这种事情的?”   “我是为了立功。”公孙珣赶紧答道。“但立功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母亲大人莫要生气,且听我说……抛开瘟疫不说,你可晓得战乱开启之前你我母子最大的危险来自何处?”   公孙大娘一时语塞……她之前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世道是一步步乱下去的,就算是三国乱世不曾开启,自己这独生宝贝儿子也不是那么安全的。   “两处而已,一处是边塞战乱,一处是朝中碾压。”公孙珣冷笑道。“前者不用说,后者所谓宦官与党人之间可也是动辄抄家灭族,血流成河的!”   公孙大娘终究是见识过人,也对自己儿子有这么几分了解,所以瞬间就有所醒悟:“你的意思是说,想要躲过前者就要迅速升官,到时候无论是逃离此地还是成为手中有实力的人物都是好的;而想要躲过后者就要有大后台……你是看中赵苞的关系,想走他的路子?”   “儿子终究是刘师与卢师的学生,党人那里再如何,也不至于会把我当敌人的……而这赵太守,您不是说了吗?表面上和自己族兄赵忠势不两立,实际上恐怕是心有默契。您说,我这一番冒险,立下如此功劳,要是再搭上这条线,那往后七八年,无论局势怎么变,岂不是都稳如泰山?”   公孙大娘微微一怔,却也一时反驳不得:“所以你才如此冒险去救下那赵常侍的婶娘?”   “是。”公孙珣坦然答道。“但还不够……还不足以让那赵常侍彻底记住我的名字,并暗中照拂我。”   “你还想如何?”公孙大娘忍不住警惕了起来。   “不瞒母亲……我已经加冠了。”   “然后呢?”   “那赵太守有一个独女,此番是被我从鲜卑人刀下给背出来的,当时并未多想,此时想来,或许……”   “……”   “……”   母子二人对视良久,却是突然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中。   “那个……”公孙珣被自家老娘看的心里发毛,第一个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漂亮吗?”公孙大娘突然一拍椅子扶手,正色问道。   ……   “灵帝初,乌桓大人上谷有难楼者,众九千余落,辽西有丘力居者,众五千余落,皆自称王;又辽东苏仆延,众千余落,自称峭王;右北平乌延,众人百余落,自称汗鲁王;并勇健而多计策。”——《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第十五章 大人(下)   中午时分,就在公孙珣和自家老娘在商栈中嘀嘀咕咕着一些事情的时候,外面的情形其实很是热闹。   须知道,柳城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县城,而是一个纯粹军事作用的城池,西北面就是渝水,也就是大汉辽西郡面对鲜卑的天然边境……当然,如果觉得渝水这个词有些陌生的话,那大凌河一定能让人耳熟能详。   总之,这里是大汉朝与鲜卑边境上的一个重要军事支撑点,往东两百里是阳乐城,而阳乐城后面就是著名的辽河平原,也是大汉朝塞外五郡的精华所在,玄菟郡、辽东属国(昌黎郡)、辽东郡的郡治襄平,当然还有辽西郡郡治阳乐,全都在挤在此处。   至于往南三百里,就是卢龙塞了,那里是河北门户,自然不用多言。   换言之,一般只要柳城、卢龙塞这两个要点不失,那鲜卑人基本上就拿大汉的防御体系没办法……当然了,如果非得有人想要越城强杀,那你也没办法。   但是,请务必参考一下被踩成肉泥,然后连脑袋都找不到的鲜卑中部大人柯最坦。   而既然说到了边塞军事要地,那一般都还可以默认此处还是商贸发达之地……没错,安利号在这里的货栈大的可怕,不仅几乎包圆了柳城驻军的衣食住行,还直接在此处和周围的鲜卑小部落进行一些合法或者当地驻军上下普遍性认为比较合法的买卖。   那么回到眼前,随着公孙大娘的到来和大军云集到柳城,抛开在安利号当过临时工,所以有些心理准备的韩当,其余如公孙越、公孙范、程普、娄圭等人这次是真的是长见识了!   只见刚刚打完大仗的汉军、乌桓军纷纷都来到柳城中的安利号进行交易,交易范畴从高头大马到生锈箭头,从大批粮食到新鲜的马肉、马骨,从含盐量明显超标的咸鱼到洁白的布帛……几乎无所不包。   甚至还有塞内辽西、右北平、广阳等所谓‘包邮区’出身的军士,连东西都不要的,反而还抢着让出一些利来,只要安利号帮忙将钱粮直接送到家中就行。   至于前几天还痛哭流涕的莫户袧,此时更是上蹿下跳,利用自己安利号一级下线的资质,在那里包买包卖,上下其手,简直要把那些战场上强横无比的乌桓人给调戏的生活不能自理。   反正,在门口看完一圈后别人怎么想不清楚,做过几天会计,本身又有些见识的娄圭是觉得,这一仗的战利品得让安利号白白薅走三成!   但是,看着这一幕的可不止是娄圭等人,城中用于防御指挥的高台上,辽西太守赵苞也在神色古怪的盯着这边的盛况。   “府君……”柳城守将是一位千石的别部司马,见状颇为不安。“要不要鄙人带队去约束一下?”   “约束什么?”赵苞叹气道。“我又不是那些整日只知道坐啸的名士,军士们为救我母亲舍命而战,战场上发点小财又如何?那些鲜卑人身上扒下来的脏皮袍子他们带回去能做什么,洗洗接着穿?不如换些粮食稳妥!”   “府君仁德。”柳城守将瞬间松了一口气。   “而且再说了,咱们就算是约束得了本郡郡卒,难道还好意思约束前来助战的辽东各地精锐吗?至于乌桓人……哼,咱们约束了他们就听?”   这一次柳城守将就并没有再说话了……那丘力居追击到一半,忽然说什么天色已暗不好夜战,硬生生放走了原本可以尽数堵在大凌河南岸的鲜卑兵,头一个不爽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这个一早醒来发现忽然发现自己丢了大一坨军功的柳城驻军别部司马!   须知道,真要是能和追兵前后呼应搞死几千个鲜卑人,他这个千石别部司马只怕是能翻身做个两千石都尉的……那可真是鲤鱼跳龙门了!   然后呢?   然后就全都没了!你说气不气?   “就这样吧!”赵苞叹了口气,转身就走,身后一大批辽西郡吏随即跟上。“留意甲片和箭头不要落入鲜卑人手中,至于咸鱼……咸鱼就算了,总要给公孙氏一些面子的。”   “请府君放心,这安利号收购的甲片和箭头向来是不会资敌的!”那别部司马回答的异常利索。   此言一出,莫说前面走着的赵苞忍不住连连摇头,就连几名机灵的随行郡吏都有些无语的回头看了这别部司马一眼……这么干脆干吗啊,生怕郡守不知道你们柳城驻军跟安利号有各种勾搭?   “母亲大人!”   就在众人准备跟着郡守结束这次巡视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前面太守本人的一声问候,众人抬眼一看,正见到那赵老夫人亲自上到了高台,虽然心中疑惑,但也赶紧纷纷俯首问安……   原来,那日大战之后,赵苞下令大营前移至柳城,而这赵老夫人也是胆气过人,虽然经过了那么一遭险恶的事情,但竟然还是撑住劲拒绝被直接护送到阳乐,反而说要来当面感谢救助她的军士,然后,居然就带着自己的儿媳和孙女再度穿越了战场,并回到了柳城。   “母亲大人怎么不在官舍中歇息?”赵苞赶紧小心问候。“这高台上风大,春日间,小心着凉……”   “不瞒我儿,别的倒也罢了……有一事若不能早日与你敲定,心中就总是不安!”   “母亲尽管道来。”此言一出,赵苞自然无话可说。   实际上,莫说是赵苞,那些周边的郡吏、军官也都个个摩拳擦掌了起来,准备趁机在郡守大人和老夫人面前表现一下……须知道,但凡眼睛不瞎的人都明白,经过这一仗以后,这赵太守十之八九会马上封侯,而且他年纪也不大,那将来真的是前途不可限量!而这位赵老夫人,仅凭那阵前教子的两句话,只怕也是要入史书的。   既然如此,作为下官和属吏,不奉承着你还想如何呢?   “既然如此,芸儿还有芸儿她娘也一起上来吧!”赵老夫人微微点头,却又回头朝高台下喊了一声。   赵苞当即恍惚了起来,而一众郡中官吏马上也跟着恍惚了起来,因为很快他们就都看到了那太守夫人与太守的千金也上了这高台,后者还抱着一只狸之类的异兽……   话说,这年头已婚妇女的地位是很高的,抛头露面再正常不过。甚至讲,在举办正式宴会的时候,按照礼节,女主人是需要专门出来和客人见礼的。比如讲赵老夫人说她要亲自来感谢将士,然后赵苞就立即宣布要大飨将士,这里面其实就是在隐约执行这个礼节。   总而言之,赵老夫人一个死了丈夫不知道多少年的寡妇兼长者上来,那自然没有任何问题;赵夫人上来,那也是没有任何说法的;可是,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太守千金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忽然来到这么多官吏中间算什么?   而且,似乎是当众喊出了她的闺名?!   一时间,不少年轻的郡吏心思澎湃,俨然是想起了当日的同僚公孙瓒……那可是个榜样!   “我儿,”赵老夫人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这些人大喜过望。“你从广陵任上来辽西时,路上经过咱们清河,专门为芸儿及笄,而我带她来此,本来就有为她在辽西寻一个好人家的意思……”   “母亲大人看中了谁,不妨回官舍与我说。”赵苞虽然有些醒悟,但是看着自己女儿抱着一只猫站在那里,羞的满脸通红,还是有些尴尬。“届时我再去与那人沟通一二,让他遣媒人过来。”   “我都讲了,此事一日不敲定,我一日难安……而且这是一桩美事,又何需遮掩?”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赵苞一个大孝子,寡母都这么说了,除了赶紧低头称是还能如何?   看到儿子屈服,赵老夫人这才正色讲道:“其实,我来的路上就看中一个人家,当时心里就有意。进了卢龙塞,打听了一下此人的出身、事迹后,就更是决心已定,只不过偏偏遇到了这次的事情,不得不耽搁了下来。”   “儿子万死。”   “听我说完,不要插话。”赵老夫人不满地说道。“但也是巧了,此番又被此人给救了出来,也算是缘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要来柳城,一来固然是要谢一谢此番出力的军士,二来,就是不想失了这么一个好孙女婿。”   “何需如此着急?”赵苞一时间来不及多想,只是本能觉得有些掉份罢了。   “为何不能着急?”老夫人理直气壮的反问道。“你须晓得,人家家中也是高门大户,又如此英雄,若是来的晚了,此番立下功劳被征召入朝做个什么郎官,又被洛阳哪家公卿给看中,你说怎么办?而且再说了,若是人家家中是个好名的,觉得此时与我们家结亲,有些挟恩图报的味道,所以不愿与我们家婚姻又如何?故此,我找你来便是要速速敲定此事,免得夜长梦多!”   话到这里,这周围人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实际上,不知道多少年轻郡吏此时直恨的牙痒痒,感情太守招女婿专门从公孙家挑啊?   而赵苞也是终于醒悟,却也不禁伸手指向了不远处的那家商栈:“母亲大人所言,莫非是这家人?”   “这也是公孙氏的产业吗?”赵老夫人略显惊喜的挑了下眉毛。“甚好!他家果然也如传闻中的那般豪富……你瞧瞧,这种好女婿哪里能错过去?”   “儿子晓得了。”赵苞无奈答道。“我这就找个人去透个风,让他家来说媒!”   “不用,”赵老夫人霸气侧漏。“我此时上来不为别的,乃是刚刚在官舍中听说他家长辈来了,所以才亲自上来叫你……你现在便脱了官服随我去提亲,今日咱们便把事情与我敲定!不然,你家大人我心中不安!”   赵苞目瞪口呆,官吏们也纷纷侧目……长这么大,可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女方去男方家中提亲的。   “喏!”僵持良久,这赵太守终于还是不敢违逆自家母亲,便如吃了个苍蝇一般拱手答道。“儿子这就去换衣服。”   就这样,赵太守一家走下高台,台上众人则面面相觑……   “咱们这位老夫人真真是女中豪杰。”良久,方是那柳城的别部司马忍不住第一个开了口。“如此雷厉风行,便是我等想去公孙家卖个好透个风都来不及……”   其余等人纷纷附和。   倒是那郡中功曹佐吏田楷忽然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当年,那公孙伯圭和这公孙文琪在郡中都与我相善,相处起来素来是肆无忌惮……可这才一两年过去,怎么就一个个的青云直上了呢?我又何时能出人头地?”   田氏也是幽州大姓,所以众人闻言或是哄笑一声,或是勉力两句,然后却是各自散去了。   另一边,对此毫不知情的公孙珣还在屋内与自家老娘说着一些‘机密大事’呢……原来,在母子二人决定去攀这门婚事以后,公孙珣却又旋即说到了那程普与韩当的能耐,将前者连毙三人,后者一箭射死柯最坦的事情全都摆了出来,引得公孙大娘惊愕之余却再度惦记起了所谓‘豪华保镖阵容’。   不过,那公孙大娘和自家儿子说来说去,又算来算去,却只能确定一个东莱太史慈,一个常山赵云算是在自家周围勉强够得着的地方……然而,也仅仅就是够得着而已,因为仔细一想却还是发现有些为难,毕竟东莱和常山都是大郡,前者五十多万人口后者六十多万人口,在如今这种信息传递条件下,除非这二人能主动冒头,否则是根本找不到的。   可是,如果这二人真的冒了头,弄的一郡或者数郡皆知,仅凭公孙珣目前的资历和地位,想要跨地域把人收拢到手似乎也有些想当然……君不见,程普与韩当终究算是老乡,就这,现在的程普还最多算是个客将,根本不是他公孙珣的人!   甚至,公孙大娘隐约还有些别的担心,她害怕这赵云什么的年龄还小,就算是把人提早给找了过来,到时候却像娄圭那样弄成个半成品废物……岂不是害人害己?   就这样,母子二人正在这里一筹莫展呢,却忽然听到门外动静不小,然后那公孙范、公孙越还有金大姨、权六姨什么的纷纷拍门不及。   一问才知,竟然是赵太守一家举家常服来访,已经商栈外头的街口了。   “机会来了。”公孙大娘赶紧戴好眼镜道。“全家都来,还是常服,这应该是来上门谢你救命之恩的,咱们也不说别的,等他们感谢完之后直接挟恩求婚……我看八成能定下来!”   公孙珣连连点头不及。   就这样,公孙大娘领头,公孙珣等人则自觉跟在后面,两家人就在满满都是人的商栈门口见了面。   一番寒暄问礼之后,未及让进房中,那公孙大娘便忍不住去瞅后面那个满脸通红抱着一只小猫的小娘,等到她微微颔首,刚要正色请这家人进入正堂入座时。此间年纪最大,地位也最高的赵老夫人却忽然当众拉住了公孙大娘的手:“早在清河,我就听往来客商说,辽西有一位守寡的公孙大娘,为了抚养儿子而行商贾之事,当时心里就很佩服,今天见到这个商栈的盛景,方知道名不虚传……”   “不敢当老夫人谬赞。”公孙大娘嘴上连连推辞,但却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色……当众商业互吹她又不是不会。“我来时也听说了老夫人临阵教子的事迹……如此气节,加上此战如此大胜,老夫人想来必然是要名垂青史的。”   “说起养儿子。”赵老夫人当即摇头笑道。“我却是不如你,我儿子如此岁数可做不得如你儿子这般事迹。”   公孙大娘一时怔住,不是说好的商业互吹吗?要知道,周围大街上的人何止数百,那立在自己母亲身后的赵太守脸色都已经青黑了。   “我儿,你在等什么呢?”赵老夫人见状忍不住回头叱问道。   “母亲大人,这事不用进屋吗?”赵太守尴尬不已,却只换来自家寡母的冷眼相对。   于是,他半点不敢违逆,只得赶紧上前,与公孙大娘再度相互见礼。   “敢问府君有何要事?”公孙大娘颇为不解。   “不敢……”这赵太守刚作势要说话,却又忍不住卡壳回头,“母亲大人,此番救你们出来的公孙氏的小子须有两个,还都是挺合适的,一个唤做公孙珣,一个唤做公孙范,俱在此处……不知……”   话到此处,赵老夫人当即变色:“我之前只说你二十岁不如人家二十岁时有本事,今天才知道你四十岁时也未必有人家此时有本事!你这辈子,也就是两千石的格局了!”   过几个月就要封侯的赵太守尴尬欲死,恨不能此时便逃出去。   “这……”公孙大娘愈发疑惑。   “不瞒公孙大娘。”赵老夫人转而握住对方手笑道。“我们赵家养了个丑女,唤做赵芸……不知道你家文琪可愿意娶回去做妇啊?”   院外众人齐齐愕然,便是公孙大娘也惊惧不已。   “便是她了。”说着,赵老夫人把自己孙女拉到前方,亲自指与对方来看。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藏在旁边人群中娄圭忽然醒悟,暗暗赞叹那赵老夫人的手段……这么当众一指,除非你想跟人赵家从此翻脸做仇眦,否则就只能当场应下。这就好像当日自己在卢龙楼上把所有人都得罪一遍一样,看似不智,其实是暗示公孙珣自己与此间无牵无挂,最是可以依靠……所谓以退为进,莫过于此!   然而,叱咤渤海二十年的公孙大娘此时仿佛傻了一般,良久都没反应过来,搞得人家那太守千金愈发羞赧和委屈,若非是刚刚行礼时扔了猫,只怕是下一秒就要趴在猫身上哭出来了。   公孙珣心急万分,赶紧暗暗推了一下自家老娘,后者这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老夫人如此厚爱,自然不必多言,只是我这儿媳名字极佳,到让我一时失措,让老夫人见笑了!”   ……   “太祖赵皇后讳芸,清河东武城人也。昔,后父辽西太守赵苞甚奇太祖,欲约为婚姻,乃私告于内室。内室家人亦感太祖豪杰之气,且念其恩,皆许之。然赵皇后独生,其祖母多爱之,虽欲许,屡更期也。苞恐有变,乃谏母曰:‘吾念文琪慷慨豪气,恐终非池中物也,今若屡延之,则天下将笑吾门坐失英雄也。’赵母深以为然。时太祖寡母方至柳城,赵母乃牵后手,携子、妇私服出官舍,直入太祖门前,当街语之,荐后为妇。太祖母子相顾愕然当场,不知所措。举郡传之,遂成佳话。”——《旧燕书》·皇后本纪 第十六章 大飨(上)   赵老夫人在商栈大门口对自己孙女抬手那一指,比什么三媒六聘加一块恐怕都要强上一百倍。   于是乎,这件事情就此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之理。   等两家人再进去商业互吹,热切讨论了一些礼节上的问题,公孙珣再亲自驾车把人送回去,然后再回来……就已经是天色擦黑了。   “以后不许把咸鱼摆在外面!”商栈刚刚收市,而权六姨正在院中传达自家主母的训导。“真以为朝廷的人都是傻子吗?不晓得东莱那里已经收咸鱼税了吗?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安利号只卖‘鲜鱼’,不卖咸鱼!”   众人赶紧答应,然而有人俨然是看到了从旁边路过的公孙珣,便忍不住开口打趣奉承:“不过六掌柜,如今我们和太守家是亲家了,真需要如此正经吗?”   “若不是亲家,反而无需小心。”公孙珣头也不回地笑道。“就是因为做了亲戚才要讲究一些的。”   “听到了没有?”权六姨板着脸继续训斥道。“还有,今日又是谁让莫户袧拿走那么多货的,这明显超标了吧?”   “六掌柜见谅,实在是今日收的货太多,而莫户袧这人又素有诚信……”   公孙珣笑着摇摇头,直接回到堂上去见自家母亲了。而等他推开门来,却看到已经点了烛火的正堂上,公孙大娘正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发呆呢。   “我回来了。”公孙珣行礼完后便顺势坐了下来。“母亲,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先是当街失神,后来进屋居然还问你儿媳会不会武艺?人家赵太守脸都黑了!”   “这事别提了。”公孙大娘难得老脸一红。“咱们之前不是正说到赵云嘛……你不晓得,我们……呃,我那时候……你晓得的,是有把赵云当做女子的故事书的,就像你小时候我与你说的花木兰一样。”   公孙珣早已失笑:“她若是你所言那个赵云,哪里需要我把她从战场上背回来?怕是要她把我背回来才对。人家不说了吗,芸是《淮南子》中的芸,所谓‘芸草可以死复生’……现在想来倒也贴切,她这次遇到我这个《淮南子》中的珣玉,也算是死而复生了。”   “说的跟《红楼梦》似的。”公孙大娘嗤之以鼻。“还木石情缘呢?不过且不说这个,我也有话与你说……”   “母亲请讲。”   “之前安排的那一百零一个美婢,原本是想等闲下来就挑选挑选送到你身旁的,可如今这眼瞅着都要媒妁之言了,这事就不能再提了,只怕要散出去到商号各处做工。否则……否则人家那赵老夫人可不是吃素的。”   “母亲说的对。”公孙珣闻言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是可惜那一百多个美婢呢,还是在感慨赵老夫人。“赵老夫人着实厉害……只是不晓得她为何如此心急,而且还认定了我?”   “就是因为厉害嘛,所以才如此心急的。”公孙大娘愈发感慨道。“她这种人物,碍于见识所限,未必就知道大汉要倾覆,可这世道一年不如一年,眼看要出乱子却是没得跑吧?再说了,咱们担心宦官党人咬起来会血流成河,她又何尝不担心呢?所以,只怕这位老夫人也是心有所感,这才迫切想要在我们辽西边地留个存身之所。”   “确实。”公孙珣连连点头。“连娄圭这混子都晓得这世道迟早要出乱子,何况是赵老夫人这种人物呢?而这么一想的话,我们两家倒也是天作之合。”   “与你是天作之合,与我就未必了。”说着,公孙大娘又有些烦躁的按了按额头。“那小娘倒挺弱气的,那个亲家看上去也挺老实的,可是摊上这么亲家祖母……辈分高、年纪大、手段狠,而且往后几年恐怕还就要在辽西呆着,你娘我以后搞起宅斗来,怕是要吃大亏。”   公孙珣面无表情,假装没听到。   “不说这些了。”公孙大娘摆摆手赶人道。“你去吧!”   公孙珣起身行礼,刚要走人,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母亲,那一百多个美婢,未必就要散出去做工……”   “你这话与你那岳祖母说去。”公孙大娘嗤之以鼻。“别跟我求情。”   “不是。”公孙珣赶紧解释道。“儿子的意思是……韩当和程普都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二者的生活也好,婚姻也罢,母亲不妨关心一下,因为这种事情倒是我反而有些不好多嘴了。”   公孙大娘闻言先是若有所思,然后却又忽然一拍几案:“对啊!”   公孙珣被吓了一大跳,然而虽然是不明所以,但自己老娘毕竟是答应了,所以他便不再多言,而是直接告辞离开,只留下对方一人在那里继续大开脑洞。   来到外面,商栈中还是热闹如初,原来,简单的训话已经结束,安利号的人马正在清点货物,分类入仓什么的,而且似乎还有借着自己定下婚事发喜钱的节奏……公孙珣没有理会这些,而是径直到后院去寻公孙越了,也是打听一下卢龙塞那边的局势。   然而,刚一转身,就在后院入口处碰见了韩当。   “恭喜少君了。”韩当迎面拱手。   “多谢义公,”公孙珣也笑着上来招呼道。“你可知道阿越在何处?”   “不瞒少君,越公子、范公子、娄子伯,还有德谋兄他们都在范公子处玩卡牌。”   “这倒是省事了。”公孙珣当即失笑,然后脚步不停,直接往公孙范处走去。   但是,走不到几步,他却忽然心中一动,紧接着又停了下来:“义公怎么不去玩牌呢,莫不是专门在此处候着我有话要说?”   “正是。”韩当正色答道。   公孙珣也赶紧正色起来:“你我之间,何至于此?有什么话尽管道来便是。”   “少君。”韩当闻言就在这后院中再度躬身一礼。“在下有一事,那日在战场上就想说了,只是我这人嘴笨,也不晓得如何开口。然而,今日看到少君与太守千金定下婚约,心知若是再不讲,怕就要弄巧成拙,反而不美……刚才听越公子说,再过两日,右北平王太守和刘刺史一起到来此处,咱们这位赵太守就要大飨士卒了?”   所谓大飨,必然要大赏。   于是,公孙珣当即反应过来:“义公莫不是对受赏之事有什么想法?我上次在战场上说到保你一个曲军侯,你似乎就……义公,你这倒是让我不解了,曲军侯是不够还是不好?”   公孙珣这声质问是有缘故的。   须知道,汉军是部曲制度,一曲两百人,设一曲长,即为曲军侯,秩六百石;再往上则是别部司马,这个位置下辖不确定的几个曲,可能两个,也可能是三个、甚至四个,那就标准的千石大员了。   而汉代官吏制度,六百石以上就是朝廷命官,就需要上报朝廷了,甚至可能还要进京当羽林郎……所谓培养一下忠君爱国之心之后,才能让你担任如此要职。   至于公孙珣当日这么说,其实已经有些吹牛皮的味道了……他当日只是觉得,如此大胜之下,韩当既有大功,又有在卢龙塞的军中资历,赵太守估计也拒绝不得。便是上头真要较起真来,召韩当入京当羽林郎,现管这事的人物也是刘宽,所以他才敢这么多一嘴。   但现在想来,韩当此人终究门第太低,怕是依然难办,也就是这赵太守成了自己岳父,才有多了一些把握。   孰料,这韩当现在竟然还有些……不太乐意?   “少君。”韩当见状,赶紧再度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语气也显得有些焦急了起来。“我岂是那种不知足之人?”   公孙珣面色稍缓:“如此,便是有些别的想法?”   “实在是不瞒少君。”韩当站直身子后叹气道。“若是一年半前,有人与我说,要保举我个六百石曲军侯之位,我怕是要高兴的睡不着觉,因为彼时我一心只想凭手中弓马来换来前途,并没有太多见识。但这一年多,随少君还有两位公子一起去游学,在緱氏山下的官道边上……眼中见到那么多达官贵人往来奔走、朝起夕落,耳中听到那么多豪杰有志难伸、落魄异乡,若是还不晓得这世道是怎么一回事,岂不是个傻子?”   公孙珣微微眯眼,他是真来兴趣了:“所以义公到底想要如何呢?”   “少君。”韩当正色道。“我直言吧,你在太守那里保举我一个曲军侯,我自然感激涕零……可是我须晓得,这世道的官想要坐得稳,不止是靠你有没有本事,还要看你有没有靠山。我今日做了这曲军侯,靠的是少君与太守,可太守三五年终究要走,而少君你更是不知道哪天就要飞黄腾达,去别郡任官。届时我一寒门居于此位,只怕是要如德谋兄在右北平的情形,所谓靠山一走,就被人给轻易掀了下去……”   公孙珣听到这里却是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上前半步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恕我冒昧……义公的意思,莫不是想说,这功劳如何都不管了,而是此生此身跟定我公孙珣了?”   “正是此意。”韩当坦然与对方对视道。“此意早就有了,只是我韩当一介武夫,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也不晓得有没有什么礼节,更不晓得那吕范又是如何……”   “无须表达。”公孙珣哪里还能忍住心中兴奋之情,当即昂然答道。“也无须想别人!今后你韩义公与我,自当共富贵!如此足矣!”   ……   “韩当,字义公……太祖乡人也……汉熹平年末,尝以宾客身与太祖出塞,临阵决于鲜卑。敌酋骄横,越众出阵,当一箭而落,三军惊骇,乃有大胜。后,太祖谓之曰:‘义公英武,宜举为军侯。’当默然不语。太祖复问曰:‘军侯秩六百石,以白身宾客骤进六百石,尚不足乎?’当乃曰:‘固不足也。’太祖大奇:‘六百石军侯,吾之极能也,汝欲何秩?’当立于马上,昂然曰:‘当此生无别念,惟愿明公德加四海矣。届时,当自配青紫也!’太祖喟然叹曰:‘此天授义公与吾也!’”——《旧燕书》·韩当列传 第十七章 大飨(中)   且不提公孙珣如何志得意满,另一边,不过两日,右北平王太守和幽州刺史刘虞就联袂而至,于是赵苞当即与两位大佬一起在柳城大飨军士。   话说,之前就讲了,大飨必然有大赏。那以祭祀为名宰杀的几头牛,还有十几只羊,还有什么咸鱼、酒水之类的固然看起来挺热闹,但朝着两万人分下去后也就是那样了。实际上,即便是最底层的士卒也都心里清楚,一顿好吃的终究只是浮云,而且作为边军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这种饮食上的加恩……最重要的当然是这次大胜后的相关赏赐。   你还别说,别看公孙珣和他老娘私底下总是嘀嘀咕咕,说什么大汉药丸之类的,但在这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胜之下,人家大汉朝的力量还真是彰显无疑。幽州刺史那里,本来就攥着青州、冀州、兖州三州每年例行支援边郡的钱粮,此时刘虞大手一挥,倒是毫不吝啬,而且颇为公正……只不过塞外运送钱粮太过耗费,想要见到钱还得等到士卒们回去后从本地府库里领。   当然了,这年头大汉朝的信誉到底都还在,所以下面的士卒自然是群情振奋。   不过,这终究只是底层士卒的赏赐而已,而且基本上也全都是钱帛之类的东西,对于参与此战的军官、郡吏、乌桓头人来说,相关的赏赐就要更加费时费力,而且也不可能只是钱粮了。   实际上,大飨从中午开始,而等到下午时分,刘虞出去当众宣布了底层士卒的赏赐后,军官们、头人们、吏员们,就迫不及待地簇拥着三位大佬来到了柳城中间的高台上,重新开宴……也是顺便讨论一下众人的赏赐。   “这要是鲜卑人有知兵的,”高台之上,跟着公孙珣过来的娄圭忍不住冷哼一声,却是又说起了风凉话。“不要多,只要那几千败军重新鼓起勇气杀回来,怕是汉军要反过来一败涂地,连柳城都要丢掉!”   “道理是这个道理。”公孙珣无奈摇头道。“但子伯你还是有些纸上谈兵了……你得晓得,军士们也是人,军官们人人想要功劳,哪个愿意此时放弃争功的机会留在营中驻守?而士卒们也人人疲惫,你又怎么可能让大部分人吃喝,却强令一营兵强打精神仔细提防?之前府君提前犒赏柳城军士,此时又分出一曲骑卒到大凌河处巡视,已经是做的不错了。”   “确实如此。”韩当也忍不住蹙眉道。“我之前就在边军之中,晓得军中最重要的便是赏罚二字,此时若强要这些军官、士卒如何如何,只怕不用鲜卑人来,他们自己就先哗变了!”   娄圭依然不服气:“可若是鲜卑人真打过来又如何?”   “这就要说到什么叫做上将军和古之名将了。”一旁的程普忽然叹气道。“鲜卑人那里此时又何尝不是丧胆?若是那边的首领真能鼓起士气杀回来,本身就可堪称名将之所为。而我汉军若能令行禁止,依旧提防如初,那领军之人也可以比肩周亚夫了!”   公孙范听到此话,猛地一拍巴掌,当即称赞道:“德谋兄所言再对头不过,这天底下总是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懂,可是真要是做时,又有几人能知行合一?真要是如我兄长这般能知且能行,自然就是史书中有所开拓的英雄人物了。”   娄圭当即哑巴了下来,而公孙珣则连连推脱,自承不如。   而就在这边几人闲聊扯淡的时候,另一边,宴席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先是赵老夫人与赵夫人出面感谢众人,然后整个高台上的人,包括刘虞、王太守在内全都避坐问候,再然后公孙珣的那岳祖母和岳母又一起退下……接下来,争功大戏果然开始了。   最先跳出来的赫然是辽东、玄菟、辽东属国(昌黎郡)三郡的援兵……只见这些人借着酒劲,这个说什么本部多少斩获,那个说什么本部如何英勇,然后还有人说自己属下谁谁谁砍了谁谁谁的脑袋,一时间倒也热闹。   对此,坐在上首主位的三位大佬却是各自微笑颔首,并不以为意。   原来,这些人都是邻郡郡兵,按照汉代以郡为国的政治特性,他们的升迁终究是他们自家太守、都尉或者长史说了算。所以,有州内军事统筹权力的刘虞也好,本战主将赵苞也罢,当然还有打酱油的王太守,全都不在乎这群人吹得有多大——你吹成自己一个人斩了六千首级他们都笑呵呵点头的!   反正嘛,到时候大佬们还要开小会,商议完之后自然会直接移文给这些郡国,说你们郡这次分了……呃不,斩获了五百个首级,这个数字是州里面和邻郡都认可的,你们郡里自己看着论功行赏吧。   到时候自然就了结了。   实际上,这些郡兵也正是因为晓得自己的去处,所以才毫不避讳的第一个跳出来吹牛,吸引一下目光、活跃一下气氛……反正大家都乐呵呵的喝着酒,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万一这新来的幽州刺史刘虞是个傻子,然后一不留神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呢?那岂不是赚大发了?!   不过,邻郡援兵们的表演终于还是适可而止了,因为天黑之前,要表演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这不,随着一阵心照不宣的安静之后,本郡的军官和郡吏们也开始出来表功了。而由于长史殉国,郡丞是文官,此番更留守在了阳乐,所以,今日首先跳出来的竟然是柳城守将,那位秩高千石的别部司马。   然而,这位别部司马是真吹不出什么功劳来……不是说他没功劳,守住柳城就是大功一件嘛,可然后呢?   所以这位别部司马简单的叙功之后,就只是瞪大眼睛盯着那边的乌桓人翻白眼骂人了,根本没别的话。而刺史刘虞大概是觉得再这么下去会严重伤害到汉乌之间的传统民族感情,就忙不迭的认可了他守住柳城的功劳,然后让他坐回去了。   可是有意思的是,等这位别部司马坐回去以后,竟然一时又无人开口了……按照公孙珣以往的经验,以前卢龙塞那边的几位曲军侯是挺骄横的。但可别忘了,这一次他们都还是戴罪之身,估计都在卢龙塞那里唉声叹气等着降职呢,又哪里会来争功?   可是郡中几位正经的实权曹官呢?为何不见他们出来?   公孙珣一边想一边几乎是本能的看向了本郡的兵曹椽,论本郡兵事,此人应该是郡吏中的首席啊?然而甫一看过去,他却发现对方赫然一边捋须微笑,一边盯着自己呢!再一扫视,何止是兵曹椽,满郡上下,竟然都在盯着自己这个他们昔日的同僚目不转睛呢!   公孙珣恍然大悟,当即失笑,只见他正了正头上的进贤冠,朝公孙范等人做了个手势,然后豁然起身参拜:“见过明府,见过方伯,见过王府君。臣,辽西郡主计室副史公孙珣,有一言在此……”   ……   “外十二州,每州刺史一人,六百石。本注曰:秦有监御史,监诸郡,汉兴省之,但遣丞相史分刺诸州,无常官。孝武帝初置刺史十三人,秩六百石。成帝更为牧,秩二千石。建武十八年,复为刺史,十二人各主一州,其一州属司隶校尉。诸州常以八月巡行所部郡国,录囚徒,考殿最。初岁尽诣京都奏事,中兴但因计吏。”——《后汉书》·百官志 第十八章 大飨(下)   “……当时情形危急,非言语所能叙述……右北平兵曹佐吏程普负明府夫人临阵脱险,复又回转阻隔追兵,于万军阵前赤手连格三骑,震骇敌兵,情形方安……其勇略惊人,盖当时虎臣之风也,请王府君明鉴,善加提拔。”   “吾家中宾客,前卢龙塞令支塞障尉韩当,临阵射杀敌酋柯最坦,功当第一,臣恳请明府彰其义勇!”   “我弟公孙范,世宦两千石,不避刀矢,仗三百胡兵临阵反攻鲜卑中军,阻塞其路,使大军从容合击,功高劳苦,望明府察之任之。”   “南阳娄圭,家世名族,善出奇计,此番潜入多赖其计,且临阵格杀鲜卑兵一人,负府君女脱险,堪称大功,请方伯明鉴。”   “尚有辽西鲜卑莫户部,久居汉境,颇慕汉化,此战临阵倒戈,多赖其力,望明府善抚之。”   一番话说完以后,公孙珣长身直立于台上,却又微微俯首,保持住行礼的姿态,静待台上三位真正的权势者发话。   “文琪所言,我已经全都晓得了。”公孙珣的岳父,现任辽西太守赵苞稍微有些敷衍地答道。“这几人的功劳我自然会有所调配,你且退下吧。”   “哎!”一旁的右北平郡王太守却于此时突然插话。“赵公怎么能如此苛待功臣呢?我率军到卢龙塞时,一听到昔日三十骑破营的公孙文琪这次只带四人潜出塞去,就晓得他要和上次一般立下殊勋!战后一打听,果然如此……区区五人,潜入万军之中,一人负赵公尊母脱出;一人负赵公夫人脱出;一人负赵公爱女脱出;一人临阵射杀敌酋;一人临阵乱敌中军……依我看,这五人的功劳怕就是此战前五的功劳了!”   王太守的突然插嘴似乎有些让赵苞始料未及,搞得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愣在当场。   但这还没完,这位众人眼中纯粹是因为地理位置太近而过来打酱油蹭功劳的右北平郡王太守,说着说着居然又站起身来,并径直端着自己的酒杯来到公孙珣面前:   “而且再说了,文琪你对此行他人的功劳如此推崇,却为何只字不提自己的作为呢?这次潜入敌军难道不是你领头的吗?群英岂可无首,他们的功劳难道不该算在你身上三分吗?身为郡吏听说自己主君陷入忠孝两难的境地,不惜性命潜入敌营,结果不仅救回了主君的家人,还在临战前扰乱贼人部署,击杀贼人首领……诸位,这叫什么行为?依我看,这叫忠义智勇兼有的大丈夫之举!来,文琪满饮此杯!”   王太守位居两千石,却去盛赞一个别郡的年轻小子,还主动给对方端酒,真的是无上荣耀了。   孰料,公孙珣双手接过酒来,却不着急喝下去,而是仰起头来正色回了一番话:“王府君以它国之君飨别国之臣,着实厚爱。只是我听说,君子不仅飨礼而且飨德……还望王府君成全!”   王太守闻言忍不住捋须大笑:“我晓得了……程普。”   程普闻言赶紧上前行礼。   “我郡兵曹椽最近托病,我已经顺应人心免了他的职务,让他回家养病去了,你立下如此殊勋,正好可以补上来!”   程普闻言面色微变,却终于还是喜色多了些,便当即俯身拜谢自家府君的提拔,并转身又拜谢过了公孙珣的举荐。   话说,这些天中不止一人替公孙珣试探过程普的心思,程普本人也是有所意动……他是真觉得这个公孙主计是个敢做事情且能做事情的人,而且出身还不赖。但是,如今这世道怎么看都还在秩序中,作为一个上有着家庭牵挂,而且前途看起来还不错的年轻郡吏,他是不可能只凭意气相投这四个字就学着韩当那个无牵无挂之人如何如何的……说白了,公孙珣前途在近在咫尺,但此时终究还只是个两百石小吏。   当然了,这个安排也足够了。因为经过公孙珣此番举荐之后,所有人就都知道,这个之前就是公孙珣族叔公孙昭属吏的程普,只怕一辈子都要打上公孙氏的烙印了。   想想也是,先后得到人家叔侄二人的举荐,还想如何呢?   从此以后,若是天下太平,公孙氏的谁谁谁死了,他程普是要弃官奔丧的。而若是真有那么一个天下有变的时节,所谓门生故吏举家来投,对于公孙氏而言,讲的就是程普这种人了。   看到程普有了个结果,公孙珣赶紧扶起对方,这才举杯满饮,高台上瞬间响起了一阵喝彩之声。   而另一边,幽州刺史刘虞听着这高台上满堂喝彩之声,又看着王太守、赵太守二人的装模作样,终于也在心里感叹一声,然后豁然站起身来。   话说……不要把天下人当成傻子。   公孙珣潜入敌营一事也好,赵老夫人临街指婚也罢,都是众口传扬,满城皆知,而且用不了多久说不定就是天下皆知了……所以,是那王太守不晓得此人根基,还是刘虞这个幽州刺史不晓得此人底细?实际上,这一番做作,无外乎是当岳父的要避嫌,不好亲自上场捧自己女婿,而王太守作为一个来蹭功劳的,有求于人,这才会心照不宣的上场来当这个托。   至于说托给谁看?除了刘虞这个幽州刺史还能有谁?   须知道,大汉以察举制为仕宦正途,别人倒也罢了,而公孙珣明显是要走康庄大道的。然而,孝廉这种东西辽西一年才一个,而赵太守既是刚刚履任,也是要避嫌的……公孙范、公孙越他可以大笔一挥给个孝廉,那公孙珣这个亲女婿怎么讲?真要是举了孝廉说不定也会被人笑话的。   那怎么办呢,能不能有什么康庄大道让我们的公孙主计尽快当上正经大官啊?   答案是找州刺史!向朝廷推荐人才本来就是刺史的基本职责,除了郡里的孝廉,州里面每年也是要举一次茂才的!而且因为是州里面举荐的,再加上被举荐的人多是已经出仕的官吏,所以和孝廉相比,茂才的人数更少,重要性更高,前途更好!   那么回到眼前,这一番唱念做打之后,坐在上首的幽州刺史刘虞刘伯安……人家爷爷做过光禄勋,父亲做过丹阳太守,自己也是郡吏、孝廉一路上来的,又焉能不知道这两位太守的小心思?   当然了,知道归知道,许还是不许,你刘刺史总得给句话吧?   于是乎,心思通透之后,这刘虞倒也干脆,直接起身就来到了公孙珣面前。   “方伯!”公孙珣心知真正的戏肉到了,当即躬身行礼。   “不要多礼。”刘虞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我在京中就听说过你们公孙仲昆的名字,知道你们是文绕公和子干公共同的爱徒,甚至将刻立石经中监察《毛诗》、《韩诗》这种大事情都托付给你们兄弟……只是阴差阳错,可惜未能一见。”   “好像是有此事。”公孙珣瞬间装起了糊涂,毕竟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弟公孙越还是我兄公孙瓒……记不大清了,好像曾经去拜访过方伯,但正好方伯不在府上,确实可惜!”   “原来如此。”刘虞表情微微一松,然后释然笑道。“且不说这个了,你出身辽西名族,家世忠良;又学于文绕公、子干公,通识经典;如今,甫一回到乡中,听闻郡守家人遇厄,又不顾生死前往营救,堪称忠勇;更不用说最后如王太守之前所言,立下那么多功勋了……我为朝廷委派,巡视幽州十一郡国,本就有推举人才的职责在身,待今夏回朝廷复命,届时若不能将你这样的干才上表推荐给中枢,岂不是尸位素餐?!”   此言一出,旁边的王太守抚掌大笑,连连称赞,高台上的辽西郡军官、郡吏也是个个高兴……他们是真高兴,这太守女婿走州里的路子,不抢大家的功劳和位置,能不高兴吗?   倒是公孙珣面色如常,只是依礼躬身谢过,俨然一副道德风范!   当然了,他心里却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多年辛苦,一番舍生忘死,总算是换来了今日两位两千石联手为自己捧场做戏,但不管如何,他公孙珣总算是要出头了!   话说这做官嘛,背后有靠山就是容易出头!不服不行的!   大飨还在继续,又有娄圭、韩当推辞不受,公孙范被补为郡吏,然后乌桓单于丘力居的侄子塌顿为自己叔父求印被拒,莫户部被赏赐了大量财货……但是对于公孙珣而言,这些不是早就议定的事情,就是跟自己无关的琐事了。   就这样,两日后,大军解散各回驻地,王太守也志得意满的带着程普返回了右北平郡治土垠,然后刘虞则顺势往辽东去察访巡视,公孙珣、公孙范等人也直接跟随着赵苞去了阔别已久的阳乐城!   然而,就在此时,意料之中的天使终于姗姗来迟了,而且是连续数波,往来不断!   第一波乃是吊慰。   之前就讲了,这两千石郡守之母于境内为敌国所俘,实在是从大汉开国就没见过的恶性事件,事情必然会引起天下震动的。   所以消息传到京城后,并不知道事情后续发展的朝廷几乎是瞬间就派出了使节,快马加鞭前来吊慰安抚赵苞,并紧急给刘虞还有辽西周边的各郡下达了措辞严厉的旨意,要他们迅速集结兵力解救人质,击败来犯之敌。   当然了,这一波使节快马加鞭赶到幽州境内的时候,新的消息就出来了,只不过是碍于制度不得已才继续捏着鼻子来辽西‘吊慰’罢了。   而相隔了区区数日后,随着最新消息反馈到了朝廷,这第二波使节也很快就到来了,主题乃是封赏。   没办法……赵老夫人和自己儿子赵苞临阵那场对话实在是太符合大汉主旋律和价值观,也太震撼人心了!而且,最后的大团圆结局以及大获全胜的军事胜利也是让朝廷上下为之振奋。   于是乎,当朝天子与三公齐发使节,各种表彰不要钱的砸了过来!   其中,赵苞以忠勇孝义之名加上立下如此大功,果然是直接封侯,号为鄃侯,鄃乃是他现在所属籍贯清河郡的一个古地名,后来改成了乡,变成了乡侯国,再后来又被废置,如今封给赵苞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然后赵老夫人也被朝廷公开表彰,不仅行文各州郡称赞她的忠谨气节,还赐予了她大量的粮食、布帛,同时在她家清河那里,由地方官主持,修建了专门的门楹建筑……这大概就是后来贞节牌坊的来历了。   不过,这些表彰虽然很令人振奋,都却也都是理所当然,甚至是早有预料的。而公孙珣万万没有想到,他自己居然也会收到一封直接来自朝廷的表彰与推荐。   “特举勇猛知兵法?”阳乐城中的安利号分号后院,公孙珣目瞪口呆。“而且我老师做了太尉?”   “然也!”这是太尉府的征召,所以来送信的使者可不是什么太监,而是正儿八经的朝中官员,眼前的这位更是太尉府直属的属吏,所以他自然会坦然相告。“公孙贤弟不在洛中,自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请贤兄教我。”公孙珣赶紧询问。   “就在上个月,益州郡蛮族集体反叛,扣押了太守,然后,辽西这边又传来了如此骇人的消息!两两相加,原太尉陈耽陈公就被陛下罢免了,然后咱们刘公正式进位三公,为当朝太尉!”话到这里,这位使者不禁微微失笑。“而这边刘公刚接过官印,那边贤弟做的好大事便传入了京城,刘公抚案而起,说早就知道贤弟必成大器!等到第二日,朝廷商议平定四方边患,刘公以太尉之身奏请再开‘勇猛知兵法’一科,并当场以内举不避亲之言奏明了贤弟的事迹……天子听闻是贤弟是咱们刘公的弟子,当即大喜,于是,贤弟就成了此次特开勇猛知兵法科的第一人!”   公孙珣表情复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不是说刘宽记着自己是坏事,也不是说这三公征召的‘特举勇猛知兵法’是什么歪路子——这可是汉代察举制标准的正经路数之一,而是说,如此一来,自己之前在高台上那一番准备和作为岂不是白白浪费,宛如一场笑话?   之前自己还感慨,在这大汉朝做官,得有靠山才能出头!然而,此时看来恐怕还要再加上一句——这靠山还得越大越好!   “贤弟!”那太尉府的属吏见对方愣神,忍不住笑着催促了一声。“不要耽搁了,公车征召,就在外面,还请速速随我启程回京吧!此番经过公车署报道后,以贤弟名扬天下的功绩,怕不是要青云直上了?!”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又无言以对。   ……   “昔,太祖既以弱冠立殊勋,辽西太守以女妻之。或曰:‘君少年知名,前途坦荡,然与太守婚姻,惜乎以避嫌失郡中孝廉之途也!’太祖不悦:‘吾辈择偶但以德行观之,焉能论前途得失?’不数日,幽州刺史刘虞过辽西,见太祖,大喜曰:‘见君如遇美玉也,岂能弃之野地?’郡中议论,皆言太祖将举州茂才也,乃纷纷恭贺称道。太祖泰然自若,不以为喜也。然不日,忽有使自洛中至,乃三公并举,以天下纷扰,特以勇猛知兵法科,公车直入洛中。乡人震动,乃复赞曰:‘锥处囊中,其颖自出也,辽西公孙,岂虑前途乎?’”——《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九章 宦游   “到底是变成宦游人了。”眼看儿子要走,公孙大娘再度伤心了起来。“本来以为这次回来,最起码能结了婚,然后等年底举了茂才再走人的,到时候说不定还能给我留个孙子孙女之类的,没成想这才刚安生下来几天,就要被征召入京……”   “母亲,终究是好事。”公孙珣无奈答道。“早一年经过察举,早一年在京中度过考核期,便早一年成为朝廷命官,到时候就安生了。”   “也罢,终究是好事。”公孙大娘心里到底还是明白的。“这就去吧,若是能在洛阳安生下来,我就想法把那个赵芸给你送过去,让你们在洛阳成婚……”   “喏!”   “但无论如何,这一次你要听你娘我一句劝,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后台,前途又稳稳妥妥的,就没必要再冒险了……你得给我改改这一见到功劳和前途就管不住自己的毛病!常在河边走,将来一定会湿了鞋!”   “母亲大人放心。”公孙珣赶紧躬身答应。“你也说了,我如今前途稳稳的,又怎么会再冒险?”   “也罢,走吧,走吧!”公孙大娘无奈道。“就当你是上大学放寒假回来一趟了……”   周围的仆人不明所以,公孙珣大概明白一点,但却又不想再多言,省的勾起自己母亲的心思。   于是,他俯身一拜,却终于还是上路了。   这一次,由于洛阳那边留有吕范在驻守,再加上还是公车征召,公孙珣自然是轻装上阵……但轻装上阵却并不代表是孤身上路。   韩当是必然要随着去的,必要的护卫和伴当也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公孙范这次也要跟着去洛阳,这明显是他爷爷看到了一个好老师的威力,所以忍不住也想让他去试试……公孙珣对此自然无话可说,举手之劳而已,又不会少自己一块肉。   当然了,走前顺手把公孙越运作到公孙范之前得到的那个郡吏位置上也是免不了的……说一万句话,公孙珣未必是信不过公孙范,但心里隐约还是更信任公孙越一点。   至于说……娄圭?   公孙珣干脆就把他交给自家老娘来看管了!   爱咋咋地吧,反正是不敢带到洛阳去的,别看这厮现在挺老实,鬼知道到了洛阳他会不会再翻了天?真要是把什么曹操、许攸之类的人扯进来,那可就麻烦了。   就这样,公孙珣一行人快马加鞭,一路直趋洛阳,在四月下旬就已经赶到了目的地,然后便在洛阳城外乘上了征召用的公车,戴上了读书人用的进贤冠、士子服,这才正式前往公车署报道。   走完流程,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拜会两位老师。   先是卢植,后是刘宽,这是因为刘宽那里公私两便,恐怕见了面以后就要讨论授官的问题了,不妨放在后面。   然而,来到卢植所居的南宫东门的公房处,却并没有没见到人……原来卢老师依然还在修史,只是早早猜到他被征召入京后要来此处,便让仆人递上两句话,让他随意云云。   于是,公孙珣干脆利索的带着公孙范转身前往太尉府去拜会刘宽了!   刘宽府上还是那个大门洞开任人出入的地方,刘宽本人也还是那个不洗手不洗脸,整天笑眯眯的人……而听说自己学生到了,他更是直接就把人叫到了大堂上,丝毫不顾堂上列席的众人俱是达官显贵。   当然了,这老头毕竟是从九卿做到了三公,从两千石混成了万石,从青绶银印变成了紫绶金印,精神头还是好了不少的,居然有心情开玩笑:   “人家被征召总是推三阻四的,文琪何来之速也?”   “老师此言差矣。”公孙珣昂首肃立,中气十足。“所谓‘勇猛知兵法科’本来就是朝廷为了应对危难而设置的特科,我辈负有整顿局势的责任,怎么能够为了些许虚名就在那里推三阻四呢?照我说,老师应该把这一次拒绝征召的伪名士给列出一个名单来,传文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是哪些人不顾国难,在那里自抬身价……”   这话说的,前面刘宽还在不停的点头,到后来越听越不对劲,然而,还不等他来得及打个哈哈中断这个发言呢,座中一人忽然拍案而起:   “文绕公的这位高足所言甚是!彼辈沽名钓誉,何止是要行文天下揭露他们的嘴脸,要我看,应该全抓到官署那里,绑在官署前面的柱子上,再插个牌子写上‘沽名钓誉’四个大字,让路过的乡人都唾弃他们!”   此言一出,莫说是在座的众人了,便是公孙珣都吓了一大跳……讲实话,他这其实是觉得自己今天就要当官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未免有些得意忘形罢了,然后又仗着刘宽的放纵,这才敢梗着脖子扯个淡,谁能想到座中竟然有比自己还生猛的人物?   当然了,惊吓之后,公孙珣立即就对此人来了兴趣,如此人物,指不定又是一位‘三国豪杰’啊!   一念至此,他甚至来不及把公孙范引荐给刘宽,就直接上前躬身行礼:“辽西公孙珣,敢问……”   “这是平原相渔阳阳球,字方正。”刘宽大概是生怕这二人再扯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于是赶紧上前分开两人。“此番入京……呃,是为了公事。方正,这是我学生,辽西公孙珣,字文琪,近日辽西战事中临阵救回太守母亲的就是他了。你二人虽然不是同郡,但乡中距离不过百余里,也算是乡人了。”   二人闻言俱是眼前一亮。   “久仰阳公大名!”公孙珣闻言赶紧再度行礼问候。“珣自幼便闻得阳公孝名,每每常为之感叹,不想今日能够得见。”   话说,公孙珣却不是在客套,因为这阳球虽然不是什么‘三国豪杰’,却也是辽西那破地方周边难得一见的名人!此人年少时就因为吏员辱他母亲而聚众杀之,此后举孝廉入仕,一路做到如今的两千石大员……向来是幽州子弟佩服的人物,不想今日,竟然在此处见了面!   “文琪快快请起!”阳球也是颇为兴奋。“你可知道,我这些天窝在京中处处憋气,本来心情一直抑郁,就是听了你的英雄事迹才振奋起来的!前几天出门赴宴的时候还有人问我,既然是幽州人,可认识辽西的公孙珣啊?搞得我尴尬不已……而今日之后再去,我便可以昂然四顾了!”   眼看着这二人隐约有些臭味相投,刘宽当即有些头疼,于是赶紧再度打岔:“文琪且住,还没给你与其余诸公做引荐呢……还有,你身后此人又是谁啊?”   公孙珣闻言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又和座中其他贵人一一见礼,之后,自然又赶紧把有些惊吓过度的辽西土包子公孙范引荐给了刘宽。   而不得不说,人刘宽就是这点最讨人喜欢,虽然是做了太尉,但还是那个好脾气,他一听说公孙范家世清白,又是公孙珣那三兄弟之外的一个兄弟,于是二话没说便收下了这个学生。   当然了,经此一事之后,碍于身份差距,公孙珣也不好再和阳球多言,实际上,接下来的时间里,公孙珣就都只是侍立在刘宽身后听着这些人说话而已。而等到傍晚时分,众人纷纷告辞,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向阳球讨要一个名刺,便被刘宽给独自叫到后院去了。   “文琪,且坐。”后院凉亭处,刘宽命人摆上几案、蒲团,又上了酒菜,然后便让自己的得意门生与自己相对而坐。   “喏。”公孙珣也是有些激动,他那里不晓得这是要谈正事了。   “咱们稍住,”刚拿起酒杯,刘宽忽然又放了下来。“说正事之前先与你说一个别的事情。”   “老师尽管讲……”拿起酒壶正准备为对方斟酒的公孙珣颇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把酒放了回去。   “你可知阳球此番为何以平原相之身入京?”   公孙珣为之一怔,然后旋即摇头……此事确实奇怪,照理说守土有责,一个等同于太守的两千石国相怎么就直接入了京呢?而且他好像也没佩戴绶印。   “他是被弹劾了,是以获罪之身入京自辩的。”刘宽点到为止,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以他的为人断然不会说出什么你不要这个人交往之类的话,能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对自己这个学生的格外爱护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微微蹙眉道。“我晓得了。”   “晓得了便好。”刘宽一边点了点空着的酒杯,一边失笑问道。“此番来京有何想法啊?”   公孙珣一边给对方斟酒一边颇为奇怪的反问道:“恩师发公车征召我入洛,想来自有用处,怎么还要问我呢?莫非我还能自己给自己选个前途吗?”   “事有缓急。”刘宽一杯甜酒下肚后明显放轻松了不少。“我直言吧,如今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如常理那般留在洛中,做个郎官,又或者是来我太尉府做个属吏,等过个一年半载,便可如其他青年才俊一般,补入中枢,又或是到地方上出任朝廷命官……”   公孙珣连连点头,这本来就是大汉朝的制度所在,乃是最基本的路数,更是他来时所想的那样。   “而另一条路,乃是‘勇猛知兵法科’的特例。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这个科目是济时之举,是为了平定边患而特开的。所以,不是不能直接授你朝廷命官之身,但却需要你急速前往军中任职……”   公孙珣静静听着,心中原本是疑惑之余还颇有些意动的,可忽然间,他却是想起一件事来,然后登时惊慌失措,差点没把这一案酒菜给掀翻了:   “老师莫要开玩笑!我一个辽西人,哪里能去的益州郡?”   公孙珣这是真慌了!   须知道,他刚想起来,自己老师能做上太尉便是因为辽西和益州郡的战事,而自己之所以被征召,就是因为朝廷头疼边患开了这个‘特科’!但是,如今辽西战事已经告一段落,这莫非是要自己去益州郡平叛?!   你要晓得,这是益州郡,不是益州!这两者不是一回事!   益州是大汉十三州之一,是天府之国!而益州郡却是益州下属的一个同名郡而已,位于益州的最南端……听公孙大娘讲,那地方后世倒也繁华,甚至有个别名,唤做彩云之南!   可这年头呢,太守动辄被人绑票的破地方,真是人能呆的吗?   而且再说了,这地方跟公孙珣自幼长大的辽西,一个是大汉朝的东北,一个是大汉朝的西南,真要是赶鸭子上架去那里平叛,一个水土不服到地方直接一头栽下去死了,就真的就只能马革裹尸了!   可怜自己刚刚订了婚,却只是在战场趁机摸了下对方的手和腰而已,别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尝试呢,这莫非就要客死他乡了吗?   不得不说,公孙珣这下子是真怂了,莫说什么跳过考察期直接授官,你就是直接封个两千石他都未必敢去!   “文琪想哪儿去了?”刘宽怔了怔,却是当即失笑。“朝廷再糊涂也不会让你一个辽西人去益州郡平叛的……益州那边的事情,你来的路上朝廷就已经做了处置,先是调任了一名任官出色的邻郡太守去彼处,然后又征发了当地忠于大汉的蛮族,想来不日就有好消息传来。”   公孙珣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转而又疑惑了起来:“可若是如此,不知道何处又有烟尘?这边患……”   “既然是边患。”刘宽一边夹菜一边苦笑摇头道。“于本朝而言,十之八九都是那鲜卑作乱!”   公孙珣闻言心中微微一动:“老师的意思,朝廷终于还是决定要对鲜卑主动出击了?”   “没错。”刘宽先是微微颔首却又转而微微摇头。“我其实对此并不以为然,但宦官们为了哄陛下开心,一直都在鼓吹鲜卑不堪一击,这一次辽西大胜,陛下更是信心倍增。你须晓得,自二次党锢以来,这朝廷终究是宦官居于上风……”   公孙珣微微蹙眉,既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   其实,作为一个经常要跟鲜卑人打交道的辽西人,他曾经和自家老娘正儿八经的讨论过鲜卑的问题……但得出的结论是,在战术上要重视鲜卑人,毕竟人家一箭射来你是有可能真的当场死翘翘的。然而,从大的战略上来看却未必需要太重视!   因为按照公孙大娘所讲,鲜卑人积攒起力量扰乱中原的时候,虽然记不清具体时间,但无论如何都已经是一二百年后的事情了。换言之,最起码这一百多年间,鲜卑人本身是不足以如何如何的。   既然如此,这一仗是不是意味着会有个好结果呢?而且再说了,自己那族兄公孙瓒不也跑到上谷,然后试图参与进此战吗?他可是个有大气运的男人,这是不是从侧面再次说明了一些问题呢?   这一仗,说不定是有战功可捞的!   当然了,既然是想到了自家老娘,公孙珣却又不禁强行按住了自己的功利心,毕竟来时他老娘可是千叮嘱万嘱咐的让他不要冒险的。   “当然了。”刘宽也继续说道。“既然朝廷的意思,我也无话可说。而且再说了,本朝多有兵事,素来兵精将广,又有匈奴、乌桓等胡骑助阵,再怎么样想也总能全师而归的吧?而你公孙氏本就是边郡世家,文琪你更是早早显出了名将之风,既如此,我就想,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不如就让你去彼处锻炼一下,于兵事而言颇有裨益,于你己身而言将来前途也会宽广一些。”   公孙珣继续蹙眉道:“那朝廷具体何日出兵呢,老师到底又是如何安排的呢?”   “出兵尚早。”刘宽轻松答道。“这种大兵事,需要堆积粮草、磨砺新征召的士兵,还要提前安抚乌桓和匈奴人,让他们到时候舍得下力气,为师估摸着……最起码要一两年才能成行,甚至于两三年。”   听到这里,公孙珣愈发对此战信心倍增了起来。当然了,也仅仅就是有信心罢了,他本人还是要尊重自家老娘的意思,留在洛阳当郎官与新郎官的。   “至于你的去处,此战无论怎么打,想来都是要走云中、雁门、代郡一条线的,所以我有意表你为佐军司马,去雁门辅佐使鲜卑中郎将臧旻……”   公孙珣瞬间面色不定了起来:“老师,既然是司马,不论是佐军还别部,可都是千石朝廷命官!”   “毕竟是边郡苦差,又不是内地膏腴之地的千石县令!”刘宽不以为意道。“你此番如此惊世之功,还是我的学生,宦官都要给些面子的……千石又如何?怎样,你去否?在彼处练个两年兵,届时或许要去打仗,或许时局还会变化,仗也打不成。但无论如何,再回来时,怕也能轻松转个正经的千石县令了!当然,你若是不想去,那也无妨,我明日就给你补个三署郎!”   公孙珣抿了抿嘴,良久不言。   然而,眼看着坐在对面的大汉朝太尉自斟自饮,不一会功夫就要把半壶酒喝光的时候,公孙珣却是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了:“既然都是千石、都是司马,能否请老师帮忙改成自领一部的别部司马?我兄公孙瓒须与那臧旻之子有些过节,在他手下,怕有些不安!”   刘宽弃盏,拊掌大笑。   ……   “珣特举勇猛知兵法,公车入洛,乃须臾不停,过私门而不入,转公车署,直入太尉府中。乡中故人阳球在座,乃戏曰:‘君何其速也,忧得劣官乎?’珣以手按刀,慷慨曰:‘国家板荡,四海不宁,正当吾辈用命之时,珣正忧不得其职也,岂以名利患之?固求边郡军职,以效国家!’座中自阳球以下,皆正色避之。太尉刘公亦壮其言,乃表别部司马,出屯雁门。”——《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章 辞行   别部司马是一个秩比千石的官职。   所谓‘比’,其实有‘次于’的意思。   汉代制度,同样的官阶内用‘比’、‘真’、‘中’来进一步细化,而这个顺序是从低往高排列的……换言之,这是千石级别官员中最低档次的那种。   但是话得说回来,他就是档次再低,那也是个千石啊!你一个刚刚被征召的人,授予千石官位还想如何呢?这可是袁绍、曹操那种顶级官二代才有的待遇。   而且再说了,别部司马还是这个层次军官中少有的实权官职……须知道,所谓‘别部’二字,其实隐约包含单独序列的味道。   换言之,它是有部分独立指挥权的!   这里多扯一句,为什么一翻开史书就觉得,好像战乱年间的那些将军,是个人就都干过别部司马这个官位似的?其实,只要多想想就明白了,作为一名能上史书的将领,又在乱世中,你要没独立领过兵那也说不过去啊?   而回到眼前,千石任命、独立的编制,哪怕是太尉安排的,哪怕真正主导着朝廷运作的宦官不加以阻挠,哪怕是军务之名急速出京,那也是需要几天时间才能批下来的。所以,公孙珣干脆把公孙范扔到了洛阳城中等消息,自己则直接去了城外緱氏那里,却寻吕范了。   话说,这倒不是讲他和吕范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毕竟到了这个阶段,公孙珣要做的事情无外乎是给辽西那边写几封信,一方面是告诉公孙大娘自己一来洛阳就被‘宦游’了,没办法,只能去雁门赴任;然后再单独召唤一下程普,告诉对方自己现在有曲军侯的官位空缺,问他来不来……   实际上,公孙珣之所以不愿意留在城内只是不想和袁本初的爪牙打交道……据说,这些天的洛阳气氛可不是很好,甚至隐约听说有人正在鼓动着公开上书解禁党锢,这种东西,是情况未明之前能沾的吗?   不过,等真见了吕范以后,写那些信之余两人之间却也难免出现了一些‘分歧’——公孙珣想要吕子衡继续帮他驻守在洛阳,但后者却似乎并不乐意于此。   当然,这种争执注定不可能持续太久,因为数日后,公孙范就如约从刘宽那里带来了讯息,第二日公孙珣便要去公车署那里接印,正式成为一名黒绶铜印的大汉朝廷命官了!   “子衡。”义舍对面的院落中,公孙珣正在尽最后可能勉力劝道。“且不说你新婚燕尔,便是洛阳和义舍这里也需要你照看……当日义公在此处时,聚集了大量的游侠武士,结果他一离开此处,聚集在此处的游侠便一哄而散;而如今你在这里,却是聚集了大量的落魄士子,如果你也走的话,怕是也要一哄而散!”   “那便一哄而散吧!”吕范不以为然道。“武士也好,文士也罢,真要是存着报恩之心,仅凭落魄之时的一饭之恩也会尽量报答回来的。可若根本只想来蹭饭,那便是养再长时间也没意思……再说了,这位与我同名的范公子不是要留在京中游学吗?正好交与他便是。”   公孙范闻言蠢蠢欲动。   公孙珣闻言更是无可奈何,但终于还是勉力再劝了一句:“我主要还是觉得雁门边远,是苦寒之地,而子衡你出身汝南,怕是有些受不了……”   吕范闻言再不犹豫,而是直接起身,就在院中躬身行礼:“主公,就是因为雁门边远,所以我吕子衡才一定要追随过去的。所谓一日既拜,终身为主,难道主公忘掉了你我当日在汝南说的话了吗?我吕范便是再无能,难道还不能在军中做个文书吗?”   韩当在旁倒还淡定,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公孙范就不禁目瞪口呆了。   须知道,这年头主公二字可不是能轻易听到的,因为这意味着说这话的人自认为对方的私臣!而一个士子,怎么就会认一个区区比千石的小官为主公呢?甚至听这意思还是很早之前就认下的?   只能说,公孙范对自己这位兄长愈发敬畏了起来。   当然,且不提其他人如何作想,这边吕范把话说到这份上,公孙珣是断然不可能再拒绝对方的请求了,于是只能赶紧扶起对方满口答应而已。   最后,双方很快议定,吕子衡也不用带自己的夫人刘氏,他自己独身一身追随公孙珣去雁门即可……而洛阳这边的一切就都交给公孙范!   “不过兄长。”虽然有些蠢蠢欲动,但初次来到洛阳的公孙范还是难免有些心虚。“我在洛中,到底要做些什么?”   “要做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公孙珣微微叹气道。“大的方略就是看好这边的家当,然后跟紧刘师,既不要跟袁绍那批人走的太近,也不要和主政的宦官发生什么纠葛……”   公孙范连连点头,甚至直接从吕范房中取了纸笔来,就在院中大略记了下来。   “还有,如果真遇到什么麻烦,不要去找刘师,去南宫东门的公房处去寻卢师,他才是有担当能办事的人。”公孙珣继续说道,却又忍不住多提了一些琐事。“若是哪一天这緱氏山上的学生要走,里面有个叫刘备的,你替我赠他一些财物,记住要以礼相待。而若是有个叫许攸的来打秋风,你就装糊涂,千万不要给他半分财货,省得他得寸进尺。”   公孙范将这些要点整理完毕,即将收起来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再度问道:“兄长,便是要和袁绍还有宦官保持距离,其他人又该如何应对?既然来到洛中,无论如何也要交往一些显宦名士的吧,不然如何闯荡出名声?”   “这个简单。”公孙珣不以为然道。“我明日便让你看看该如何在洛中闯荡名声……你现在就赶回城中,然后去刘师府上借车子,不拘牛车、马车,反正明日要尽量与我凑些空车子出来。”   公孙范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的收起纸笔,鞠躬告辞。   就这样,第二日,公孙珣顺顺当当的来到公车署,接收了别部司马的绶印,拿到了盖上了太尉府、尚书台大印的任命书,就直接去找卢植和刘宽辞行了。   这一次卢植倒是在家,而以卢老师的精明哪里还不知道公孙珣是被那个比千石的高位给吊住了?只不过,卢老师也觉得去雁门并无大碍……自己这个学生想用吃苦的方式换前途就随他去好了,没什么可讲的。   而刘宽府上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该说的早就说了,无外乎就是形而化之的一番勉励。   然而,走出太尉府的大门,公孙珣却并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和早早搜集了十几辆车子的公孙范一起,带着吕范、韩当,还有一众佩刀持弓的辽西宾客径直去了下一个去处。   “好!”   “蔡公之音律,堪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啊!”   “能听到蔡公的仙音,也不枉我在洛中盘桓数月啊!”   “蔡公此曲,闻之如让人见白雪皑皑……妙啊!”   “说的好,正是白雪皑皑。高洁清白,如此方为君子之乐!”   没错,这一日的蔡邕府上,作为京中名士的著名交际场所,依旧是热闹非凡,甚至可以说更胜往昔,因为这一日,大汉朝最顶尖的音乐蔡邕蔡伯喈再度亲自出场为来宾奉上了一曲仙音。   其实,也由不得这蔡邕最近心情大好。   要知道,因为修建石经外加东观修史的功绩这蔡伯喈可是刚刚提了半级的,摇身一变,就从郎中变成了议郎!而所谓议郎,虽然是个六百石闲职,却也是不能小看的。因为,这是郎官中的最高级别,很多两千石大员来朝廷述职无处安放时就会暂时挂一个议郎的头衔,而朝廷想要升黜某个人才,一般也要经过这个位置……换言之,正如三百石的三署郎是新晋官员的储备池一样,这议郎也根本就是大汉朝最顶级官员的储备池。   而既然如此的话,京中有所传言,说什么这仕途上扑街了几十年的蔡邕蔡伯喈,终于也要起飞了……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嘛。   甚至,就连蔡邕自己都信以为真了,搞得他每天都心情不错的在自己家里呼朋唤友,甚至还时不时的亲自为来访宾客搞音乐表演!   “哎呀!”坐在上首的蔡邕听完这些称赞以后,忍不住按住琴弦长叹一声。“可惜啊,今日有音乐却无文思,若是此番再有一篇好诗文,岂不美哉?!”   “蔡公既然说了,不如座中诸位贤达且试着对刚才的仙音做一篇文章来?”在场的诸多名士中,当即就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了。“不拘诗文还是辞赋,不拘长篇还是短篇,且做上一篇来,然后请蔡公品评,若真是极好,咱们便再劳动蔡公一番,请他帮忙用那公孙纸、韦端墨、张艺笔,认真抄录一番……如此,足可传家啊!”   众人轰然应诺。   然而就在这个美妙时刻,却忽然有不速之客上门来了。   “听说此处要作诗?”公孙珣昂首按刀,带着一众辽西大汉直直闯入了此地。“如此雅事,蔡公为何不唤我来啊?难道不晓得我来京中了吗?”   众人一时愕然无语……没辙,很多人根本就不认得他。   蔡邕瞅了瞅对方身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黒绶铜印,面色青红不定,却还是勉力站起来迎接:“文琪说的哪里话?非是我不叫你,而是洛中人尽皆知,你要去雁门赴任去了,所以就没好打扰!”   “蔡公啊!”公孙珣无奈叹了口气,然后快步上前走入堂中,并抓住了对方的双手,表情也变得是一脸诚恳。“你我之间的交情摆在这里,便是今日就要出城赴任,那也一定是来要拜会的,这么能说这种话呢?你不晓得,我此番来洛中,连袁本初那里都没去,就只是去太尉府拜会了我师刘公、去东观拜会了我另一位老师卢公,然后就直接来你这里了。”   “其实,文琪走前也不妨去北邙山见一见本初的,他一直对未曾与你一见颇为遗憾。”坐中名士太多,所以细细看来还是有些故人的,比如此时站起身来的南阳名士逢纪逢元图。“正好,也为文琪此番赴任做个践行!”   “不去了。”公孙珣继续捏住蔡邕的双手,然后略显无奈的扭头推辞道。“还请元图兄替我致意袁本初,就说他的好意我颇为感念,只是国事艰难,我是一刻都不愿意耽搁,今日拜会了蔡公以后,马上就直接出城,直奔雁门而去了。”   “既然如此,便不打扰文琪的一番报国之心了。”说话又是一个故人,乃是颍川名士辛评辛仲治,这位隐约感觉到公孙珣要闹事的聪明人赶紧站起身来替逢纪遮蔽了一下,俨然是要置身事外。   眼看着那边仅有的两个熟人坐了回去,而满堂列坐的名士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公孙珣这才满意的连连点头,复又回头看向了蔡邕。   蔡伯喈被对方看得心里发毛,哪里还不晓得这厮又要闹事?只是一来他双手被对方攥的生疼,根本挣脱不开;二来,他终究是听到公孙珣今日就要滚到那雁门戍边去了……所以,便有了捏着鼻子把对方打发走的苟且之意。   “莫非文琪有佳作?”一念至此,蔡邕强忍着愤懑之意与对方搭上了话。   “不瞒蔡公。”公孙珣继续握住对方双手道。“昔日在洛中做少年游,常常感念与您相处时的无忧无虑,而今作为宦游人,不过离开了数月,这满堂宾客就已经不认得了……心中颇有感慨,却是有了几句不合体制的歪诗。”   “哎呀!”蔡邕这时候只想打发对方走,怎么会管什么体制不体制。“诗以言志,只要有情感志气夹杂其中,那便是好诗,哪里需要什么格式、体制?要我说,便是只有一句感慨,那也是好诗!”   公孙珣当即大喜:“这便是蔡公的胸怀了,我这诗若是念在别处,只怕要被寻章摘句的腐儒给笑话,也就是蔡公能识货……”   “赶紧念来!”蔡邕只觉得自己那双能奏出仙音的手都要被对方捏断了,自然要连连催促。   公孙珣摇头失笑:“蔡公,诗已经在肚子里了,只是刚才我听到有人说什么传家之话,莫非……这诗做的好还有什么奖赏吗?”   蔡伯喈哪里还不晓得对方又要来打劫?只是他这时受制于人,只能是赶紧点头而已:“文琪豪迈过人,要我说,不论体制合不合,这诗必然是你的最有志气……所以,也不用其他人作文了,直接就断你的诗文最佳如何?不如你且松开手吟诵出来,我再替你誊录一番,也好作为践行之礼?”   公孙珣再度失笑:“宦途催人,就不用如此麻烦了,还耽误你我时间……”   蔡邕当即松了一口气:“既如此……”   “既如此。”公孙珣手上又加了半分力。“不如请蔡公赠我一些别的事物。上次蔡公赠我七经手稿,家母看到后一直感念,只是可惜太少,听说蔡公府上藏书万卷?”   蔡邕一方面暗恨对方如此贪得无厌,一方面却也无可奈何,反而愈发想尽快把对方给打发走了。   于是,这蔡伯喈当即勉力点头道:“不就是抄录的藏书吗?我家东阁里存放了不少,布帛上的也有,竹木简上的也有,松开手,我挑几件赠你便是!”   “不要布帛的那种。”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只要竹木简的旧货……”   “若是竹木简的,只要不是孤本,送你一车都无妨!”蔡邕愈发着急。“你快松手。”   公孙珣当即大喜,虽然手上松了两分力道但却依旧没有放开,反而即刻朝堂下招呼道:“阿范、子衡、义公……听到没有?速去搬运竹简,务必将咱们的车子装满!”   公孙范等人目瞪口呆之余却也是赶紧轰然称喏,然后便只见那群辽西大汉如同盗匪进家一般,直接往蔡邕家中的东阁去了。   话说,人家蔡邕的叔叔也曾位列九卿,所以这宅子自然广大,东阁与这正堂更是隔着墙院……所以那边一番鸡飞猫跳,被握住手的蔡邕却也根本看不到情形。   当然了,不是没人察觉到那边的‘盛况’,也不是没人注意到蔡邕的仆人想来报信却在院门前被一个细髯鹰目的辽西大汉给拖了回去……但是,却无一人敢言。   为何如此?   因为适才这段时间,众人交头接耳,却都知道了这个粗鄙之人竟然是新任太尉文绕公的得意门生,甚至甫一征召便授了千石军职……文绕公对此人的爱护,可见一斑。   而且再说了,一辽西边郡的蛮子,还是军职,还马上就要离开洛阳了,看他那雄壮身材,还有那些个佩刀持弓的伴当……自己堂堂名士,何必和这种人当场计较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   就这样,公孙珣昂首站在堂中,双手拽住蔡邕,便在那里旁若无人的瞎扯起了淡,堂上诸位名士也个个面无表情的听着……一直到蔡邕几乎要按捺不住之时,那公孙范与吕范才来到堂下微微拱手示意。   公孙珣瞅了瞅天色,点点头,也就松开了蔡邕的一只手:“蔡公,我将往雁门苦寒之地卫戍国家,你不妨送我到门前,再听一听我那藏纳志气的诗句……如何?”   众人旋即松了一口气,然后满堂名士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般站起身来,准备随蔡邕一起将这个瘟神给送出去。   “也罢,也罢!”蔡邕此时又何尝不想尽快了结呢?   于是乎,公孙珣与蔡伯喈执手在前,后面一众名士哗啦啦跟在身后,一直走到了门前。   而甫一来到大门外,看到那十几辆车子的蔡邕便如遭雷击,险些要昏过去……至于那些名士,也都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公孙珣面不改色,直接拽着跌跌撞撞的蔡邕来到为首的那辆朝廷公车之前,用一种戏谑的目光扫过这所谓满堂名士,然后一边以手搭住车檐,一边却的真的张口来了几句不合体制的歪诗:   “诸位,听我一诗……素琴金经迎满怀,无人不道仙音皑。蔡公府上满堂客,尽是珣郎去后来!”   吟诵完毕,这公孙珣一甩手,却是终于放过了人家蔡伯喈,然后便仰头大笑,翻身上车。   一时间,只见那十几辆车子排成一列,整整齐齐,宛如行军,竟然就在众人目前拉着满满腾腾的藏书往城外去了!   蔡邕失魂落魄,不知所言,而门前诸客,却也无不色变……无他,且不谈公孙珣打劫藏书的事情,也不说这辽西蛮子的诗合不合如今文风体制的问题,但刚才诗句里面,那种踩着所有人摆资格的霸气众人却是听的明明白白。   然而,数息过去,这些被当成了踏脚石的满堂名士虽然个个色变,却竟无一人敢出言驳斥。   良久,还是那躲在门内并未出去的辛评辛仲治,第一个忍不住低声感叹:“前有金城韩遂拔刀露刃,单骑而走;今有辽西公孙珣夺书遗诗,列车而行……元图,我今日方知,边郡豪杰,俱能杀人也!”   逢纪默然无言。   ……   “蔡邕性迂阔,以直言敢谏称之……熹平年末,拔议郎,众以将起也,贺之。唯其自知,乃私叹曰:‘吾性不改,恐祸事近矣,然子女皆幼,唯虑东阁藏书万卷,不知所属也!’适太祖至洛授官,将辞,遗诗于堂,邕读之大喜,乃尽托藏书数千卷与之。士林美之也。”《士林杂记》·藏书篇·燕无名氏所录 第二十一章 秋风   夏秋之际,北风乍起,草木折腰。   大汉并州雁门郡平城东北,白登山下,几只毛色不一的狍子正在低头吃草。   忽然间,一只箭矢从远处呼啸而至,直冲着其中一头毛色寡淡的狍子而来。然而,可能是风太大的缘故,原本瞄准脖子的箭矢竟然偏离了不少,只是射中这只狍子的大腿。   身着鹖冠轻甲,射出此箭的公孙珣大为失望,但是不要紧,这只狍子毕竟失去了行动力,而其他这群狍子眼看着自己的同伴受到攻击,却不躲不跑,只是将屁股上的白毛炸开,好像这样就能吓走那边山丘上忽然出现的十余个负刀持弓的精锐轻甲骑兵一样。   这下子,跟在公孙珣身旁的韩当、程普乃至于其他精锐护兵再不犹豫,纷纷各自引弓,却是这群狍子尽数拿下。   “今日便烤狍子吃吧。”没有一箭毙命,驻马于阵阵秋风中的公孙珣也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风大,须找个背风且没有草木的地方点火,省的引火烧山……就去上次那个河谷吧!”   众人自然赶紧答应,便将狍子搭在马上径直往河谷处去了。   “少君。”到了地方,韩当刚要持匕首剥皮,却又忽然停下。   “何事?”刚刚坐到一块青石上的公孙珣不免好奇。   “不如你来下刀吧?”韩当指着那只膝盖和脖子上都中了一箭的死狍子说道。   “为何?”公孙珣愈发茫然。   “嗯……”韩当颇有些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答道。“少君你看这只狍子,颜色寡淡,是不是勉强可以算是一只白狍子?我虽然读书少,可也晓得,这白色的猎物算是祥瑞吧?”   公孙珣当即失笑:“你便赶紧剥了皮烤了吧!还白狍子?这狍子明明是季节交替提前换了冬毛,跟其他狍子一比才显得有些白……不信你翻过来看看它屁股,那才叫白毛呢!”   韩当闻言翻过这只狍子,往它屁股上一瞅,也是尴尬万分……而见此情形,其余众人,便是沉稳如程普也忍不住哄笑起来,羞的韩义公一刀下去先把这狍子的白屁股给穿了个大洞。   抛开这场小风波,众人当即就开始烤起了狍子。野外就餐嘛,也没那么多讲究,无外乎架起火堆,用陶罐煮些热汤,然后狍子也只是切割好,架起来烤熟,最后再抹上风干的咸鱼……没错,安利号的特产咸鱼,携带方便,风干之后捏碎了洒在汤里也好抹在烤肉上也罢,都极为利索,甚至还隐约带着一股鲜味!   而自从这种使用方式被牧民们发明出来以后,这玩意其实隐约有成为草原和边塞地区硬通货的意思。   对此,公孙珣的那位老娘是有评价的……不管是鲜卑还是大汉,劳动人民都才是最伟大的发明家,而她公孙大娘只能排第二位。   “少君!”就在众人刚刚煮好汤、烤好肉,准备大快朵颐时,一名满头大汗,操着辽西口音的骑士忽然出现在了这个小河谷的入口处。“可找到你了……吕佐吏让我给您送信!”   公孙珣闻言赶紧起身,却是顺势将手里的狍子腿转而递给了对方,并示意对方去饮马喝汤,这才又取了一块狍子排,并坐回到那块石头上翻看吕范让人送来的书信。   书信很多,不止是吕范的,还有一些送到军营那里又被吕范转过来的……比如说当先第一封信,就是公孙大娘写来的家信。   打开一看,大概就是报下平安,说一些辽西的情况,然后继续犹豫要不要把人家赵小娘子给送过来。   公孙珣看了后无奈的摇摇头,只能想着回去以后再写信告诉一下自家老娘,这里的生活还称不上稳定,最好不要让人家小姑娘来这地方受罪。   再往下看,则是一封来自于公孙瓒的书信,而这封信,公孙珣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内容。   话说,现如今兄弟二人一个在上谷,一个在雁门,虽然分属两州,可实际上却只隔了一个代郡的高柳塞,交通起来反而更方便,书信往来更是频繁……但是,二人说来说去却只是在讨论一个问题而已,那就是公孙瓒的前途出路。   说起来,公孙珣这位大气运族兄的运气还真的挺差,当日在卢龙塞一战他正好新婚燕尔窝在令支,然后柳城-阳乐一战他又因为担心赵苞是宦官子弟会误了自己前途而跟着岳父跑到了上谷,啥啥都没捞到!   不然,以他本人那种敢打敢拼的狠劲和能打能拼的水平,怎么都能捞一个出身出来了。   而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现在主要就是公孙瓒一个人不停的犹豫要不要回辽西,反正公孙珣是建议他回去的,因为回到辽西后赵苞怎么都能在一两年内给对方安排一个孝廉的……毕竟嘛,如今公孙珣自己有了前途,纯洁无瑕的公孙范又去了洛阳,浓眉大眼的公孙越年纪还小,那边的年轻一辈里除了一个田楷简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但是公孙瓒本人考虑的就比较多了:   首先一个是上谷、代郡这个方向,朝廷已经任命了名将夏育出任护乌桓校尉,整天厉兵秣马的,怎么看怎么都要有一场大战,他生怕自己回到辽西后又阴差阳错的错过了立功的机会;然后另一个,他也不想轻易离开一直在提携自己的岳父侯太守,省的被人指摘,留下污名,并影响以后的前途……   其实考虑到这两点,稳妥一点来讲,那就不要再动什么多余的心思了。   但是公孙伯圭偏偏又和那公孙文琪一样,都是按捺不住自己功利心的,尤其是他眼看到那个从小跟自己混在一起的族弟都混到了比千石的职务,而且还就隔壁郡那边碍眼……所以,这厮还非得每隔一旬就再起一次回辽西的冲动。   于是乎,公孙珣也几乎每隔一旬就要接到自己族兄的一次就业咨询。   将公孙瓒的书信随意的塞到最后,接下来,公孙珣却不禁眼前一亮,原来,下一封信赫然是公孙范从洛阳让宾客给捎来的。   打开一看,果然是个好消息。   话说,庐江那边的蛮子又造反了!然后朝廷考虑到卢植卢老师曾经担任过隔壁九江太守,既镇压过当地的蛮子,也熟悉那边的风土人情,想来处理这种事情应该是很有经验的,于是便让他出任了庐江太守,希望他能够像上次那样干脆利索的把这群蛮子给镇压掉。   不过,这个任命却也引起了一个连带效应,卢老师从东观出来,然后临出发的时候,大概是觉得緱氏山大学太过于有名无实了,实在不想误人子弟,就顺便把緱氏山给正式解散了……所有弟子稍微考核一下,写推荐信的写推荐信,不想写的直接遣散回家。   而公孙范也专门提到,他已经按照兄长的要求,给那个刘备私下送了一些财货作为盘缠。   看完这封信,公孙珣其实颇为感慨,想来这就是所谓‘历史剧情’了,可惜自己并未在眼前。   翻到最后,终于轮到了吕范本人的书信了。   而说是书信,其实更像是公务函,上面也全都汇报一些公孙珣不务正业出来打猎时的公务罢了,前面一页大概就是说兵甲什么的到了多少,弓弩箭矢什么的又到了多少,屯营的修筑又如何如何……然而翻到最后一页,公孙珣却是越看越怒!   最后,居然一个按捺不住,竟然直接将手里的狍子肋骨给狠狠的砸到了地上:   “臧蛮子欺人太甚!”   “少君?”   “司马,到底出了何事?”   韩当也好,程普也罢,还有周边的其他护兵,其实都应该算是公孙珣自己的私人亲信,看到这一幕自然要赶紧起身询问。   “臧旻还是死活不愿意给我们分拨兵力,我这次催的急了,他竟然送了两百多陪隶过来糊弄我!马匹更是一个皆无!”公孙珣摔着手里的信纸,简直气急败坏。“不就是当日伯圭大兄在袁绍门前骂了他儿子一句吗,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众人闻言也是怒容满面。   其实,公孙珣这还真是冤枉了人家使匈奴中郎将臧旻臧伯清了,甚至他自己本人可能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怒气太盛,偏偏又无可奈何,这才给人家泼脏水罢了。   话说,从接到任命赶赴雁门这里,时间已经足足过去三个多月了,但是公孙珣的这个所谓别部却俨然一副光杆司马的味道,不然也不会闲的蛋疼跑到白登山这里打猎了,而且还一打就是好几天。   至于问题嘛,很直接也很无奈。   首先不是驻地的问题,朝廷明显给了刘宽面子,大笔一挥就让公孙珣的这个别部屯驻到了平城城外(后世大同附近),也就是大同盆地的最北端,这里东接幽州西部要冲高柳,身后是并州核心区域,无论如何都还称得上是交通便利的,也算不上是苦寒。   当然也不是兵甲的问题,大汉朝的铁器是官方统一管理,冶炼规模不用多说,军械监管和配送也非常严格。所以公孙珣很早就接收到了按照满编来算的铁甲、兵器、弓矢、甲片、矛头、牛筋……等各种各样的成品、半成品军械。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东西源源不断的沿着大同盆地或者从东面的高柳送过来。   就目前而言,真正的问题出在兵员和马匹这两个大头上面。   按照公文上的编制批示,公孙珣这个别部应该下辖有一个骑兵曲、一个步兵曲,外加一屯的材官,也就是半曲弓弩兵了。   而照理说,这些编制应该是使匈奴中郎将臧旻分拨出来才对。   但是想想就知道了,具体到落实的时候,臧旻直属的五个营兵力,十几个部,哪个兵头子舍得把自己麾下的精锐分出来?臧旻的话也不顶用啊!   而且再说了,使匈奴中郎将这个职务本身就和高柳那边的护乌桓校尉一样,都是属于常设但不永久性存在的职务,这个时间点,更是有为了打仗而临时调配的味道……既然大战指不定哪天就要搞起,那就更没人愿意舍得把自己的精锐兵马给分出来了。   甚至公道一点来讲,出塞虽然需要胡骑襄助,但作为指挥者的汉军统帅,无论是使匈奴中郎将还是胡乌桓校尉,如果手上没有足够的精锐汉军压阵,真能指挥得动这些匈奴人和乌桓人?   所以,即便是出于公心,臧旻也不想分兵马给公孙珣……说白了,虽然都是下属,可谁让你是别部呢?后者真急眼了,也就是分了两屯陪隶来应付罢了。   这里顺便多说一句,所谓陪隶,指的是犯了罪的人被充军作为军奴一般的存在,一般是当敢死队或者是做杂役工作的,地位非常低下。   而至于马匹,其实除了臧旻麾下个军头的私心外,还有并州当地经济基础过于薄弱的缘由。   话说,并州和幽州的边郡都会收到内地郡国发来的钱粮支援,也就是所谓的中央财政支持了。但是幽州那里守着辽河平原跟河北平原,本身造血能力还是不赖的,两两相加,日子基本上过得下去。   可并州这里就不行了,这里太穷,人口也少……举例而言,雁门郡已经是并州三个核心大郡之一了(另外两个是上党和太原),可整个雁门郡十几座城,竟然只有十二万在册的人口,甚至比不上隔壁幽州最穷的郡!   至于说三大郡之外的云中、定襄、西河、朔方、五原之类的,那根本就是整个大汉朝最穷最苦的地方!甚至只能用驻军点来维持统治!   而如此一来的话,并州的军队基本上只能靠中央财政来养活,也就难怪臧旻那里愈发不舍得分钱给公孙珣买马,或者说直接给他分拨一曲骑兵的战马了……说白了,并州不是缺马,而是缺钱,偏偏马匹又是这里最值钱的东西。   总之,用臧中郎将发给公孙司马公文上的话来说,国事艰难,大家要相互理解才对。   然而,理解归理解,站在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谁也不能拦着他在这里破口大骂吧?   “陪隶是否能勉强得用?”韩当蹙眉问道。“挑选一下,总能把那个材官屯给凑出来吧?”   “陪隶也太过了些。”程普也是眉头紧皱。“不是说这些人没有勇力,而是说他们个个都无战心,朝廷更不会给陪隶来分拨军饷、器械……”   “那到底该如何?”韩当也紧张了起来。“没有马,也没有兵,我们岂不是空架子?那臧中郎将就不怕朝廷怪罪?”   “他让我在雁门郡就地征兵!”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公孙珣冷笑道。“说是等我征到一些兵员,届时冬季的钱粮也到了,就再与我从匈奴人那里整些许马匹来了……反正他的意思就是慢慢来,两三年总是能凑齐编制的!”   “要不……写信与刘公试试?”韩当忍不住提了个建议。   “这种小事都要请当朝太尉出面,就算是事情办成了,人家也会笑话的。”公孙珣连连摇头。“你要说下狠心弹劾一个两千石,倒还差不多……”   “可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程普为难的问道。“总不能真耗上一两年才把人员、马匹给凑齐吧?届时莫要说立功,怕是要战场都上不去的。”   “两三百匹马倒也不是很难。”公孙珣咬咬牙道。“在产马地不过是两三百万钱罢了。我写信给母亲,请她出钱在上谷、代郡那里替我买马,到时候咱们直接就能去旁边高柳接收……最大的问题还是兵员!且不说雁门这里人口稀少,征兵困难,就说新兵和老兵是一回事吗?”   韩当、程普齐齐默然。   “走吧!”思索再三,公孙珣忽的端起旁边的一个穿耳陶罐,狠狠灌了几口热汤,却是一抹嘴边短短的须髯,忽然招呼其余众人动身。   “少君,这是要回平城吗?”韩当一边将马缰递过来一边赶忙问道。   “不,去阴馆(雁门郡治)。”公孙珣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咱们去找雁门太守打秋风去!”   ……   “初,太祖年二十,以别部司马屯平城,尝出猎白登山,获白鹿而归。”——《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二章 撤屯(上)   “止步,便在此处扎营!”   雁门郡最西侧的城市武州再往西数十里处,天色虽然尚未彻底昏暗,但风却越来越大,所以随着公孙珣的一个手势,程普立即指挥着那些陪隶开始安营扎寨。   当然了,汉境之中,区区两百名陪隶、几十名甲士、七八个郡中吏员,说是安营扎寨,不过是挑个背风的地方支起布幔、皮蓬,然后稍微取一些石块、木头配合着随行的大车做一条简易的障碍线罢了。   最后,还是程普看不过眼,又临时在大车边上又加了一道壕沟。就这,却已经让那些陪隶有些骚动和不满了。   说白了,大汉并没有奴隶这么一说,说是陪隶,不过是犯了罪之后,以民夫待遇征集的戍卒而已,基本的人权还是有的。   “也不晓得这张太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趁着陪隶们搭建帐篷的时候,公孙珣则和吕范嘀咕起了一些什么。“我找他打秋风,他却让我过黄河去五原郡,还说什么如此跑上几趟,老兵也好、战马也罢,甚至军资都有了……哪来的这样好事,莫不是在糊弄我?”   “也不至于吧?”吕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勉强答道。“这张歧张府君不是清河人吗?与文琪岳父既是同乡又是好友……应当不至于如此消遣我们。”   “同乡而已,哪来的好友?”公孙珣忍不住摇头道。“我刚来雁门时岳父还来信说此人最是擅长见风使舵……怕是见到我那岳父一战成名,既名扬天下,又马上封侯的,这才成了好友,唤我一声贤侄罢了。”   “官场之上不都是如此吗?”吕范不以为然道。“倒是文琪你,近来反而有些失于焦躁了……何至于此呢?”   公孙珣闻言不禁一滞,旋即自省起来。   话说,他也是郡吏出身,勉强也算是在这大汉朝的中层官署中摸爬起来的,哪里还不晓得这官场上的风气?臧旻那里的推辞,张歧这里的虚伪,本就是官场上的常态……正如吕子衡所劝谏的那样,真要是有些经验的人,就应该放下种种情绪,以解决问题为主。   可是话又说回来,只要一想着数年后就会有那么一场大乱,他公孙珣又怎么可能不对握住一只兵马而心存迫切呢?   “少君!”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之际,韩当忽然驻马来到了身旁。“张兵曹来了。”   公孙珣微微点头,然后赶紧换上了一副笑脸迎了上去:“张公辛苦!”   “哎呀,一介微末小吏,哪里敢在司马面前称公啊?”这随行的雁门郡兵曹椽张泽闻言赶紧就在马上推辞了起来。   “张公已经年近四旬,堪称长者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然后顺势与对方并马,并张开自己的大氅为对方遮住了风。“珣一介弱冠,怎么能够不以礼相待呢?”   话说,公孙珣来雁门已经三四个月了,虽然一直呆在平城,一副除了狍子各种无害的样子,但郡中上下又怎么可能会无视一个驻扎在本郡的千石别部司马?上下又哪个不晓得他底细?而人家既然能做到一郡的兵曹椽,必然是本地大户出身,且有些手段能力,又怎么可能是个不晓事的?   所以,这张泽看到对方如此态度,反而当即失笑:“公孙司马要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来,我张某断然不敢受你如此礼遇的!”   对方如此爽直,公孙珣反倒显得有些尴尬了起来,但即便如此,他手上为对方遮风的动作却终究是没停下来。   “不瞒张兵曹。”看到自家主公尴尬,一旁的吕范赶紧拱手。“其实也没什么特意要打听的,只是想请教一下长者,你家府君说此去五原走一趟,既能得到兵员又能得到马匹、物资……这到底是何道理?我等不知底细,实在是心底发虚啊!”   张兵曹闻言恍然,便赶紧解释:“我晓得了……其实,公孙司马和几位都不必多疑,我家府君确实是一片好意,此去五原也确实是个极好的美差,因为我们此去乃是接应撤屯的。”   公孙珣和吕范对视一眼,反而愈发茫然了,后者立即又问道:“敢问这撤屯又是什么意思?”   “所谓撤屯。”张兵曹微微正色道。“乃是说因为鲜卑人、羌人骚扰太过,有些屯点实在是无力支撑,所以就将彼处的民户迁移到内地。这也算是朝廷这些年对并州西部、北部诸郡的特许政略了。不过且不提这些,公孙司马和几位想想,五原这种破地方,十来座城却又只有四五千户人口,彼处说是民户,其实又与军户有何区别?而且家家养马,个个善战,天然就是精锐骑卒……”   听到这话,公孙珣与吕范、韩当再度对视,却都是眼前一亮——不想,这雁门太守张歧还真是给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张兵曹看到公孙珣醒悟,随即就很有分寸的不再多言。   “那就多谢张公了。”眼看公孙珣心中了然,吕范也就赶紧替自家主公谢过了对方。   “这有什么?”张兵曹不由笑道。“早知道诸位心有不明,我就该早点说与公孙司马的,也省的诸位一路狐疑……还如此礼遇。”   众人齐齐哂笑一声,然后却不由尴尬起来……话说,这事情如此简单就交代清楚,反而让人有些措手不及。须知道,那边营地还在搭建中,几人站在一起,公孙珣还在这里举着大氅为对方挡风,也不好撵人的,偏偏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嗯……敢问张公籍贯?雁门广阔,不知道是哪里人,可是世居此处?”公孙珣这就属于没话找话了,反正这年头没话可说时问问别人籍贯,讨论一下人家祖宗,总是没什么错的。   “我乃是马邑人。”果然,这张泽张兵曹闻言立即就微微感叹了起来。“而说到世居此处……不瞒公孙司马与几位,何止是世居?我们雁门张氏在延续门第之前就已经存于马邑数代了。”   “这倒是有趣。”一旁的吕范颇显好奇道。“姓氏之说源远流长,若是说某姓从某地开始,那倒常见,毕竟古时行封建制度,多有王孙贵族到了封地后改姓的。可要是说延续门第之前就存于某地,我却只能想到琅琊诸葛氏的例子……昔日秦汉之时,葛婴之后便长居彼处,后来汉武怜惜葛婴无辜被杀,便封其后人为诸县候,于是葛婴后人便大多改姓为诸葛……”   公孙珣听着什么诸葛、汉武、改姓之类的话,思绪杂乱之间,却是猛地想起一事,然后不禁脱口而出:“张公莫非是聂壹后人,为避怨改姓?”   吕范瞬间愕然:“竟然如此吗?马邑之谋的那个聂壹?”   张兵曹闻言苦笑:“公孙司马年纪轻轻,倒是见多识广,这便是我们雁门张氏的由来了……不过,二位须给我一些脸面,不要当众呼我祖上名讳。”   公孙珣与吕范赶紧致歉,而后者却又不禁愈发好奇,便忍不住追问道:“时隔三百年,不再纠结往事我自然晓得,只是不知当初令祖到底是避谁的怨,是避匈奴人还是在避自杀的王恢家人,竟然至于改姓?”   “都有!”张兵曹喟然感叹道。“当时汉匈征战不停,既然是在边郡,那家祖是既害怕匈奴人报复,又害怕王氏报复,便一时改了张姓。而等到汉武大获全胜,卫霍建功之后,家中一度是想改回来的,偏偏朝中又出了个匈奴王族金日磾,权势滔天,于是干脆便熄了这个念头。”   吕范闻言也是摇头:“据我所知,那金氏煊赫数代,到了王莽乱政之时,逃到山东,为了避祸改姓为丛,而当日那个被金日磾在宫中拿下的反贼马何罗,后代为了避祸也改姓为莽……这真是,这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张兵曹也不禁再度苦笑。   “俱往矣。”公孙珣的耐性早就按捺不住了,闻言却是趁机做了总结。“几百年的事情了,还说他做什么?”   “这倒也是,俱往矣。”张泽也跟着点头称是。“事情都过去三百多年了,我们家的底细郡中也都人尽皆知,甚至西河郡那边的匈奴人也都晓得我家的事情,却不见来报复半次……”   公孙珣连连点头:“张公能做到一郡的兵曹椽,想来你们张氏这些年在这雁门还是颇有根基的。”   “皆是祖上披荆棘之苦,方有我等后人坐享其成。”   “那敢问张公,不知你们族中如今可有些什么出色的年轻人物?”公孙珣继续强压着激动心情,装模作样的问道。   “边郡中人,只是舞刀弄枪罢了,就算是有几个不成器的孩子,也比不过公孙司马的文武双全吧?”张兵曹这番感慨倒是显得格外真诚。“实在不敢称出色……”   “我听人说有个叫张辽的。”公孙珣终于是没忍住。“有万夫不当之勇!”   “这话谁说给公孙司马的?”张兵曹不禁愕然反问。   “前些日子在白登山射猎,哪位本地豪杰随口一提我倒是忘了……张公族中果然有此人吗?”公孙珣越来越迫不及待了。   “有是有,乃是我同族远房的弟弟。”张兵曹忽然正色道。“不过公孙司马最好先与那个本地豪杰割席断交,不然不好跟我这个族弟相交。”   “这是为何?”   “我那族弟张辽虽然自幼体格健壮,却年方八岁,去年在乡中见他时还看到他拿热水浇虫蚁窝呢,然后气得他哥哥张泛把他吊起来打!这万虫不当之勇想来是有的,万夫不当之勇却万万不敢有!”   公孙珣闻言不禁哑然失笑,而那张兵曹和吕范,乃至于一旁的韩当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不得不说,大风嗖嗖的刮着,这气氛一时间还是挺快活的。   “拜见司马。”就在此时,一名陪隶忽然跑来禀报。“营帐已经立好,程军侯请您去休息!”   公孙珣止住笑,见此人体格壮硕魁梧,倒也是个勇武之士,只是碍于陪隶之身,于大风中也只着了一件单衣,而且此时额头汗水迭出,更是绽的满脸尘迹……颇为不堪。于是,他便随手将自己擎着的大氅解下,掷与此人防风,又道了声辛苦,这才打马过去休息。   ……   “太祖年少为吏,颇知民间世情疾苦,又见天下纷扰,自感有用命之时,故凡从军伍,上至将属,下至隶役,皆效吴起之恤。久之,乃渐得死力。”——《新燕书》·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三章 撤屯(中)   暂时放下万虫不当之勇的张辽不提,七八日间,公孙珣一行人连续两次从黄河上渡过,羊皮筏子这种在当地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吓得他这个辽西土包子胆战心惊,却又都有惊无险……毕竟,此处黄河水流并不急促,而且渡口都是历来就有的古渡,真的就只是羊皮筏子的视觉效果有点惊人罢了。   实际上,公孙珣不知道的是,他两次渡河的区域都处于所谓河套地区的东套,此地水草丰美,农业发达,地势平缓,乃是北疆难得的农耕阜美之地,和再往西的后套地区一起相得益彰。   而早在先秦代开始,中原政权就注意到了这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赵武灵王就在此处设置了云中郡,后来的秦汉,也都一直没有撒手。等到汉武帝时期,更是把游牧民族全都撵出了河套地区,独霸此地,著名的河套四郡——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就此出现,一字排开将游牧势力牢牢的顶在了北面的阴山之后。   不过……   “如此阜美之地。”公孙珣骑在马上,远眺着此处景色,一时也是失语。“阴山遮蔽了北面风雪,黄河供给了水源,可耕可牧,如何就要撤屯呢?而且偌大一个郡,人口为何又只有区区几千户?我之前只以为是北疆贫苦的缘故,可今日看来,这怎么都称不上是贫苦吧?”   “公孙司马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一旁的张兵曹也是叹气道。“阴山如今已经拦不住鲜卑人了,而西面的朔方郡、西南的上郡、北地郡,不仅要对上鲜卑人,还要应付羌人……兵事连结,民不聊生,所以,朝中渐渐就有了放弃这些地方的意思。这些年,虽然没有正式撤郡,但撤屯、撤城,乃至于撤县之举都是常见的,最厉害的一次,乃是右边的云中郡一口气放弃了阴山下的五座城!”   明明此处气候和煦,微风清凉,可随着张兵曹此言一出,公孙珣却觉得自己脑袋开始‘呼啸’起来,什么自家老娘所言的‘不教胡马度阴山’,什么韩遂韩文约口中的‘乱天下者,便是中枢诸公’,还有什么‘西凉鼎沸’、‘并州苦寒’之类的……搞得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公孙司马!”张兵曹忍不住催促了一句。“咱们快些走吧,你这一路从平城走到武州,又从武州来到此处,也着实辛苦,赶紧接了人回去,若是一次就能妥当,就不用再来了……按照之前发到我雁门郡中的公文来看,这次要撤的乃是九原县(五原郡治)下属的数屯,算算时间早就应该安置在临沃城了。”   公孙珣回过神来,却是连连颔首。确实,自己这一路太过于辛苦,堪称身心俱疲,不如捏着鼻子赶紧接了人回去,只管把自家兵马给整备起来……至于说朝廷大政,且不讲自己一个千石武官有没有资格讨论,便是有资格讨论,眼下这局势,讨论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再跟鲜卑人打一个大胜仗,缓解一下这几个边郡的压力呢!   于是乎,众人提起精神,又是一番辛苦赶路不说,却是终于来到了五原郡的临沃城下,并在城外一处严密的军营中见到了这次需要接手的人口……   众人下得马来,而趁着那张兵曹与这五原郡的郡吏交接文书之时,公孙珣却在打量这几百户移民。   不得不说,此地既然水草丰茂,又是边郡,果然如那张歧张府君暗示的那般,这民户中的男丁个个身体结实,行动剽悍,俨然都是自幼肉食、粮食皆不缺,而且看起来都有厮杀经验!更美的是几乎家家养马,人人持弓!这等兵员连人带马招了去,怕是须臾间就能成军!   然而就在公孙珣越看越得意之时,吕范却忽然凑到他身后,小声提醒了一句:“文琪注意这些移民的神色。”   公孙珣闻言再度打量过去,然后也是不由连连摇头:“背井离乡,又有谁心甘情愿呢?有些怨气也是正常。”   “不对!”吕范压低声音继续提醒道。“你再想想,现在是秋初,秋收在即,官府却选在此时撤屯……那些吏员、军士,到底用的何法,才让这些民户放弃稼穑,不得不听从官府调配去往雁门落户?”   公孙珣先是有些茫然,然后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偏偏却又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话说,吕子衡的意思看似含糊,实际上却表达的格外很清楚,那就是官府之所以选在此时撤屯怕是故意的,因为他们可以在此时毁了百姓的庄稼,而一年辛苦化为乌有的百姓,若是不想饿死,怕是只能选择屈从于官府。   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解释这些百姓会在秋收前选择移民呢?疯了吗?那可是一年的收成!   甚至再往后想,如果官府可以毁坏庄稼的话,又会不会拆房子?强征粮食?   一念至此,公孙珣瞬间就头大了起来。   “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何要两渡黄河,走南路过来了。”吕范的表情也愈发愁苦。“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北路不安全,有鲜卑人骚扰……现在看来,走那条荒凉且有黄河隔绝的路,怕不是为了防备鲜卑人,而是防备这些移民。”   “去告诉程普与韩当,回去路上要更加小心,那些陪隶也要更加优待一些。”公孙珣也只能如此说了。   不然呢,留下来帮这些移民生产自救?就算是出于仁心,对于这些撤屯的移民来说,尽快赶到雁门安顿下来才是最好的出路吧?   就这样,万事有老道的雁门兵曹椽张泽领着,做了交接,又从这边领了些粮食、草料等等,然后,公孙珣一行人就勉强在这临沃城下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神经紧绷的踏上了归途。   而这次回去,却是有五原郡的驻军护送的。   双方前后夹着这几百户移民,勉力来到黄河边上的渡口处,张泽却又飞马过来,提醒公孙珣要和五原的军队一起,把移民的马匹、牛羊、弓矢、刀剑都给收缴上来!   公孙珣愈发头大,偏偏又无可奈何——他这时候哪里还不晓得那张歧张太守口中的‘多跑几趟,什么就都有了’是个什么鬼?!但是,如果不收缴马匹和武器的话,等过了河,只剩自己的这几十个甲士和那两百个陪隶,真能看的住这些弓马俱便的移民?!   想到这里,公孙珣也只能自我安慰,等回到雁门,便是这些人不愿意从军追随自己,自己也必然是要发还马匹和其他牲口的……他公孙文琪还不至于眼馋这种绝户财!   然而想归想,命令一下,真的是嚎哭声遍地!让人不忍闻、不忍睹!   须知道,这群五原郡九原县的百姓,都是农牧结合,而短短数日间,先是被本郡官吏派兵毁了庄稼,拆了房屋,又被征收了口粮,还有不少人被抢夺了一些浮财……现如今,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马匹、牛羊等牲口几乎相当于仅剩的贵重财货,甚至是以后生存希望所在,可这些却要和防身用的武器一起被官府的人给夺走,又怎么可能会心甘?   然而,铁甲刀枪就在眼前,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就算是男丁有些勇力,善于骑射,当着自己年迈父母、虚弱妻儿的面又怎么敢反抗……于是,虽然一时间哭嚎遍地,可除了几个大户之外,这几百户移民却依旧是被两边的军士给收缴了个干净!   “韩某真是生平第一次行此种事!”韩当来汇报时也是颇为羞耻,而坐在渡口旁一块石头上的公孙珣干脆从头到尾都没抬头看他。   然而,就在这位千石司马羞愤至极的时候,偏偏又有人不开眼来招惹他!   ……   “(永初五年)诏陇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徙衙。百姓恋土,不乐去旧,遂乃刈其禾稼,发彻室屋,夷营壁,破积聚。时连旱蝗饥荒,而驱蹙劫掠,流离分散,随道死亡,或弃捐老弱,或为人仆妾,丧其太半。”——《后汉书》·孝安帝本纪 第二十四章 撤屯(下)   “公孙司马。”那雁门兵曹椽张泽忽然又快步跑来了。“临沃那边的那位曲军侯请您过去,说是要商量一下两郡之间如何分配那些牲口和武器……”   “你且住。”公孙珣忽然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何为分配?等到了雁门不该把这些东西发还回去吗?”   张泽干笑了一声,并未作答。   公孙珣低头冷笑一声,却是忽然的从腰间抽出刀来,倒持着递给对方:“我就不去了,请张公替我去说,这把刀与他们五原,其余全归我,如何?”   张泽再度干笑一声,然后赶紧躬身行礼,也不敢接刀,而是快步跑回去,带着几个苦着脸的郡吏,在那里拉着那个临沃的曲军侯苦口婆心的说了些什么……想来大致就是说这个公孙珣后台如何如何硬,为人如何如何梗,然后再请对方给谁谁谁与谁谁谁个面子,以后再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反正,张泽满头大汗的解释一圈后,那个曲军侯终于还是一个牲口都没敢牵,直接骂骂咧咧的走了。   接下来,众人开始返程路上的第一次渡河,牛羊、马匹、刀剑弓矢等被收缴的这些物资先被送到了对岸,然后才是人。   而刚一过河,那几个之前根本没被冒犯的大户人家,就公推了一个姓吕的中年人带着十几个颇为雄壮的子弟和宾客过来问候,也不晓得是示威还是如何,反正是说他们不准备去雁门,而是要去太原投奔亲友……然后多谢公孙珣和这张兵曹的护送,却是准备就此分开独自上路。   公孙珣心中烦闷不堪,哪里会管这个,只是连连摆手任这几户人家走开。   而接下来,众人就在这黄河几字形的内边南岸日夜辛苦行军,然后终于又一次来到了黄河边上,准备再次渡河,而这一次的河对岸,俨然就是雁门郡武州县的辖地了。   到了此时,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就连公孙珣也有些释然,他已经想好了,等过了河,第一时间就把那些已经有些掉膘的牲口给发回去,这种整天被上千口人不分老幼仇视着的滋味实在是难受!   然而,就在当夜,却忽然出事了!   “少君!”后半夜时分,韩当忽然带着两个甲士掀开帐篷,并摇醒了自家司马。“速速起身着甲,好像要出乱子!”   话说,经过柳城一战,公孙珣多少是有些见识了,醒了后咋一听到此言,倒也不是很慌乱。   “你们二人一个把吕佐吏带来,一个去那些郡吏处,让他们不许出帐。”公孙珣起身后先指着那两个甲士吩咐两句话,然后才一边在韩当的协助下披甲一边询问情况。“是移民那里有骚动吗?”   “不好说。”韩当正色道。“刚才有值夜的陪隶来汇报,说是南边的山丘后面似乎有人在窥视,德谋兄让我去看了眼,果然是有异样!至于说移民,现在移民营地那里倒是很安静,然而此时有人窥探,如果不是冲着这些五原移民来的,又是冲着什么来的呢?”   公孙珣点点头:“这倒也是……就让德谋带领陪隶稳住营盘,你去召唤甲士过来,准备随时支援应对!”   “喏!”   收拾停当,公孙珣不急不缓的按刀走出营帐来,却发现除了去因为要控制大营的程普外,其余甲士果然已经在韩当的带领下汇集过来,便是吕范也套上一副铁甲紧张的带着两个护卫跑了过来。   “不要在聚在此处。”公孙珣看着周围漆黑的夜色,又听着被围着的移民营地中渐渐泛起的骚动声,然后当机立断,立即改变了注意。“去牲口栏那里!看住马匹与牛羊!”   众人轰然应诺,却是持戈负弓,铁甲铮铮,径直到了存放马匹与牛羊之处。   “如今又该如何?”吕子衡终究是第一次见此场面,难免有些紧张。   “不必如何。”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管对方是何许人又是为何而来,但既然趁着天黑才过来,必然是人数稀少,想搞乱局势从而乱中生利。而我们这边虽然实力占优,但终究不熟悉地形,不好于夜间追击出去。既然如此,不如看住营盘,再守住马匹,那他们自然就无计可施了。”   吕范和韩当纷纷颔首。   “对了!”公孙珣忽然又想到什么。“把不必要的灯火全都熄掉,留几个火盆也全都放在地上,附近也不要留人,省的被人放……”   话音未落,忽然一箭自黑夜中射来,来势凌厉,竟然直接将架在牲口栏前面的一个火盆打翻,盆中的炭火登时就溅了一地!   一时间,栏中的几个牛羊瞬间惊慌后撤,更惊得几个贾超这种私人徒附出身甲士迅速围住了公孙珣。   韩当更是勃然大怒,张弓引箭冲着来势直接回射,然而,天色太黑,箭支射出去后,远处山丘处只是传来几声冷笑而已。   见此情形,韩当愈发不能忍,当即就要负弓追出去。   “不要去!”公孙珣其实也被这一箭的力度和准度给惊到了,但却强做镇定,勒住了韩当。“对方如此神射却只射火盆,俨然是心存顾忌不敢杀人,趁此机会速速依照我刚才的吩咐熄火,省的敌暗我明,让他养起了杀心!”   听到吩咐,韩当立即压住怒火带着七八名甲士散开熄灭火把,或者放低火盆,但依然有数名甲士在他的示意下紧紧围住公孙珣。   而稍倾片刻后,随着灯火黯淡以及主将的镇定,这边终究是又恢复了冷静,而程普那边也立即按照指令采用了相同的方法,陪隶们纷纷按照吩咐减少照明,并躲入暗处,又要求所有的民户不得出帐……   这种应对措施一出,对面果然有些无奈,好一阵子没有反应。而过了一会后,不远处的山丘后面忽然又有嗤笑声和喝骂声顺风飘来,却是被逼无奈下不得已用的激将法……   韩当倒是三番两次想冲出去,却都被吕范和公孙珣给制止了。   就这样,双方一致对峙到了四更时分,竟然有一人趁黑摸过小丘的山梁,来到近处大声喝骂:“雁门的官军就只知道熄了灯火挨骂吗?”   听到这话,黑夜中,早已经适应了光线的公孙珣与吕范不禁相顾失笑,然后各自放下心来!   话说,对方这个表现,却是暴露了太多东西:   一来,如此失于焦燥,明显是无计可施到了极点,这就说明公孙珣的应对还是得当的,如此措施下对方根本无可奈何;   二来,此人口音居然和营中移民的口音极像,俨然是五原人,这说明对方根本不是图财的强盗,而只是试图在过河前接应一些乡人出去,既然如此的话,就说明这些人是不敢轻易制作大规模混乱,以免误伤乡人的;   三来,此人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无胆的鼠辈!”又一声喝骂响起,方位更加清晰了。“有本事……”   “魏越回来!”一个惊怒之声忽然从山梁上传来。“你这个声音我想射你首级就已经能射了!”   “什么?”这个姓魏的五原人一时没听明白。   “射腿!”   就在这时,公孙珣忽然下令,韩当与七八个散在黑暗中的甲士则齐齐出箭!   一时间,黑夜中,公孙珣连续听到了远处山梁上北风的呼啸声,山丘后的惊怒声,甲士们扑出去的铮铮声,马蹄作响的逃亡声,之前骂人处的挣扎声……当然,东面的黄河流水声从头到尾倒是没有任何变化。   “少君。”韩当一脸冷笑的过来汇报。“这贼人还挺利索,七八支箭射出去竟然被他翻腾的只中了一支,还是钉住了他的皮袍……要是后面的人大着胆子过来接应,怕是差点便要被他给逃了!”   公孙珣刚要说话,却又听到身后移民营地和牲口栏之间的某个地方,忽然又传来些许扑簌声与挣扎声。   然后程普遣人来报,那边也拿下了一个人。   ……   “昔,太祖在军中,将兵十余,护徙民千余过黄河,有贼知其兵少,夜窥营寨。太祖坐于帐前,指挥若定,贼首举箭指之,然目其风仪,不忍杀,乃射辕门火盆而去。其得人心如此。”——《旧燕书》·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五章 撤屯(终)   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韩当与程普分别又遣人去看了一眼周围各处,确定剩下的人都已经走了,这才把抓到的两人给押到了公孙珣面前。   话说,公孙珣之前一夜都只是盘腿坐在牲口栏前的一块石头上,颇为冷静,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两个被扯散了发髻、剥了衣袍,又被按在地上的青年,他却忽然有些焦躁和不安了起来。   “你二人一个叫魏越,另一个又是何人?”吕范当仁不让,上前审问了起来。   两个青年被按着双肩,勉强对视一眼,却是冷笑不止,一言不发。   “吕佐吏问你们话呢!”韩当第一个有些不耐了起来,他向来以公孙珣心腹爪牙自居,可昨夜那一箭的威势却让他毫无头绪,虽然后来抓到了一人,但却明显不是射箭那人,所以一直懊丧到现在。   “也罢。”其中一名青年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公孙旭,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下巴,却是冷笑着开口了。“这个姓公孙的,我在你营中这十来日,也多少晓得你是个有气度的人,我若是答得痛快,你须保证不牵累我的乡邻!”   另外一人扭头看了自己同伴一眼,却也没有多言,俨然是这二人关系密切,相互之间信得过……想想也是,这都半夜过来捞人了,又怎么可能关系不近?   “自然如此。”公孙珣抢在韩当开口前就答应了对方。“听你言语是此次移民中人,后来被抓的那个?”   “正是,我与魏越都是五原郡九原县人。”   “作何姓名?”   “成廉!”   公孙珣微微蹙眉:“魏越、成廉……你这姓名倒也少见,成就的成?”   “正是。”   “昨夜接应你的人中有一个善射的,又是谁?”   “此人是之前走掉的同乡大户子弟,与我还有魏越都是生死之交,我们之前约定好了,临到黄河边上前一晚来他和魏越,还有其余几个兄弟一起过来接应我逃出去。却不料你竟然如此冷静,营中愣是毫无破绽,非但没让我走成,反而失了魏越这小子在这里。而他既然失陷,我又怎么可能独自藏在营中,于是就想过来救人……却不料竟然又被一个陪隶给徒手拿下……至于你说那善射之人具体姓名,恕我不敢言,毕竟我所求者,正是不连累他人。”   “也罢……你让那人和魏越接应你出去,又是要往哪里逃?”   “准备去西河,看看匈奴人那里能否讨生活。”   “一个汉人,竟然要逃到匈奴处生活吗?”公孙珣忍不住提高嗓音质问道。   “匈奴人那里须没有汉家官兵烧掉庄稼、拆了房屋,也没有汉家官兵抢了牲口,还要将人卖给雁门大户人家做家奴!”一旁的一直冷笑的魏越忽然大声抗辩了起来。“成廉这小子也是有力气的,到了彼处,匈奴人自然会与他一匹马骑,一把刀耍!如何去不得?”   “谁要把谁卖给雁门大户做家奴?”公孙珣忽然冷了脸。   这成廉和魏越见到对方变色都是不惧,前者更是哂笑不已:“魏越这小子是个破落户,整日就知道各家打秋风过日子。至于我,我兄长做戍卒,今年春日间已经死在了鲜卑人手上,如今我也算是独自一人,了无牵挂。你既然应过我不会牵累我屯中乡亲,那想杀我与魏越立威的话就快快杀了吧,不必再如此作色!须知道,对死人摆威风并无好处!”   “去移民营中打听一下,这成廉可还有其他亲眷,诸如寡嫂、婶娘之类的……”一旁的吕范忽然招手叫来一命甲士,却是当面如此吩咐了起来。   “尔等答应过我,不牵累乡邻……”成廉当即慌乱起来。   “只是我家主公答应。”吕范冷着脸应道。“我又没答应!”   “你们到底要如何?”一旁的魏越也愤然质问道。“成廉确有一寡嫂也在营中,不然以他的本事早就逃了!你们也是七八尺的男儿……何必非要牵连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我只是想问!”公孙珣正色道。“是谁要把谁卖给雁门大户做家奴的?”   “难道不是你这个官军吗?”又听到此问,那脾气躁一些的魏越面色忽然涨红,几乎称得上是咆哮了起来,亏得两名辽西甲士死死按住了他。“只是哄骗我们说什么撤屯移民,然而四郡也是有大户的,早就打探清楚,移到太原、上党的还能有条活路,移到雁门的普通民户哪个不是被官府剥夺了财货,然后如猪羊一般发卖出去?我和成廉也与一家大户子弟是生死之交,自然是知道这事的!”   公孙珣与吕范等人皆是面色大变。   另一边,看到话说到这份上,这成廉也是冷笑开口:“其实我若是一个人,被卖了做个骑奴也就罢了,或者早就纵马逃了!可我兄长死前须托付我娶了寡嫂好好待她,本就等秋收后完婚的,却被你们烧了庄稼、拆了房屋、抢了牲口,便是我那嫂子,等过了黄河怕也要和我被分开卖出去……草原上的野狗死前还知道挣扎一二呢,何况我成廉十岁便杀过野狗,十五岁便射杀过鲜卑人?!”   待对方说完,公孙珣却是心中愈发烦闷,然后忽的回头看向了吕范:“去将他嫂子取来!再取两匹马来!”   那魏越咋听到第一句,本还要破口大骂,但听到第二句却又不禁如一旁的成廉一般怔住,可竟然还是嘴硬:“莫以为如此,我与成廉就会感激你!”   “也不须你们感激。”公孙珣有些烦躁的挥挥手。“只要一件事即可,你们二人还有他嫂子可以去寻你们那生死之交,跟对方去太原谋生活,但不许去匈奴处!”   这魏越与成廉当即愕然。   “还有之前擒住这厮的陪隶,以及昨夜发现动静的那个,该赏赐也要赏。”公孙珣继续急促地说道。“若是犯的轻罪,就行文免了罪身,给个伍长之类的,若是犯得重罪不可赦的,便重重赏些财货……该起火起火,该做饭做饭,我要回去补一觉!”   说完这话,公孙珣竟然直接起身,径直回帐中解甲睡觉去了。   而吕范与韩当面面相觑,也终于还是依言而行,无奈取来这成廉的嫂子,又拿出两匹马来,放他三人走了。   等到中午时分,一行人再渡黄河,依旧是马匹、牲口先行,然后再走人,而公孙珣则选择了亲自押后。   水流平缓,羊皮筏子轻松就划到了黄河中心,而就在此时,韩当忽然起身,却让那撑筏子的‘掌柜’把羊皮筏子给‘停’在了河心处……话说,这个落在最后的大筏子,原本是可以载货极多的,但此时除了‘掌柜’以外,其实只有四人,一个韩当、一个贾超,俱都持刀负弓,还有两个便是公孙珣与张兵曹了。   而看到韩当的行为,对昨夜和早上的事情早就有所耳闻的张兵曹自然暗叫一声不妙。   “张公!”公孙珣叹气道。“你须是那万虫不当之勇的族兄,我与他神交久矣,自然也不会对你无礼……所以,还请你莫要让我为难。”   这张兵曹就算不是‘万虫不当之勇’的远房族兄,那也是个伶俐人,于是立即就在这河中心的羊皮筏子上坐稳,然后举手行了一礼:“我张泽有家有小,实在是不想去黄河底做客,所以司马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今日逃走那人,死活说四郡撤屯的民户,到了雁门就会被卖给大户人家……这话是真是假?”公孙珣正色问道。   “这有什么关系吗?”张兵曹听到此问,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甚至还松了口气。“这一拨移民必然是要先送到平城交给公孙司马您来挑选兵员的,断然不会误了你的事情……”   “我问以往的!”公孙珣正色提醒道。“张公可是刚刚说了知无不言的!”   “以往的……”张兵曹无奈叹气道。“却有此事。”   公孙珣勃然变色:“谁发卖的?!”   “自然是太守!”张兵曹赶紧答道。“公孙司马,你也是个心思通透的人,这些事情何须我说?一想就通的嘛……对于大户人家而言,这些百姓既然丢了田产、财货、房屋,又来到当地,他们自然有一万种法子合法的收为徒附、家仆,哪里需要掏钱向官府买?而我们这些小吏,又有几个胆子发这种财,最多是在移送移民时取些浮财罢了!这事不过就是我们雁门太守张府君有些贪钱,所谓雁过拔毛,中间横插一手,从大户人家和这些民户身上再捞一些好处罢了!”   公孙珣冷笑不已。   张泽被笑的发毛,赶紧出言来劝:“我晓得公孙司马的意思,你终究是年轻,动了恻隐之心,所以心存不忿。然而要我说,此事却真的无关紧要……你想想便知道了,那些移到太原、上党的民户,作为外地人,又没有财货做支撑,时间一长,又有几个不被大户人家吃下去的?说不定还有不少人是求着大户人家庇佑呢!到底都会是一样的!”   “到最后或许是一样的,然而这里面的经历终究不一样。”公孙珣收住笑声答道。   “有何不一样?”   “多了一个知法犯法的太守和一个多管闲事的千石司马!”   “你欲何为呢?”张泽只觉得浑身无力。   “不欲多为,等到了对岸,等请张公把这些事情与我一一写出来,并加上自己的官印,然后再上路也无妨……”   张泽连连摇头:“你要对付张府君?”   “然也!”   “那是两千石!”张泽尽最后一份努力劝说道。“而你只是个千石司马,还互不统属……”   “决心既然下了,若不能把他扳倒,我公孙文琪就如此物!”说音刚落,随着公孙珣的一个示意,韩当低头对着脚下就是一箭,竟是把羊皮筏子下面的一个浑脱给直接射爆。   张兵曹被溅了一脸的河水,也是张目结舌,不敢再多言了。   ……   “初,(吕)范从太祖至雁门军屯,为门下佐吏……别部尝为郡中渡河接引五原撤镇民户,夜有逃人,捕之,闻得雁门太守张歧发卖民户至郡中豪强为徒附。太祖愤然入幕,众皆不敢言,独范与(韩)当追入。太祖乃曰:‘当诉之上!’当遮蔽帐门,范请曰:‘国事艰难,便无发卖之举,无产之民,固为豪强所取,诉之何益也?’太祖正色曰:‘民固困也,心不忍之!’范、当皆叹。太祖又曰:‘且论,我一燕人,入晋地独领一部,上下皆不正我,屡为所畔。若不去一两千石,何以膺服彼辈?’范闻之乃颔首,复献计。待渡河,太祖用范计,留雁门兵曹椽张泽一人于河心筏上,迫之发太守张歧之罪。”——《新燕书》·吕范列传 第二十六章 远迎   秋日彻底到来,之前的大风天气也停了下来,而雁门郡平城(后世大同左近)外的军营处正在招兵。   得益于公孙珣过了黄河便发还牲口的举动,再加上一旦招兵成功就立即有口粮可以领,这些本来就是半军半民、半农半牧的五原郡移民倒是真有不少人牵着马背着弓来应募的。不敢说一曲骑兵登时就有了,但怎么讲架子也都拉起来了。   按照之前的设想,公孙珣原本是准备亲自为这些新招募的士兵记录在案,掌握他们信息的,并施以恩德的。但是这一趟五原之行,却是让他触动良多。   实际上,除了必要的各种身体锻炼外,从五原回来以后,公孙珣大多数时候宁可在营门口那个插着旗帜的黄土门楼上放个小马扎,然后一坐半天,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懒得去做这种表面功夫了。   “文琪。”随着身后土楼二层的门帘被掀开,吕子衡笼着袖子一脸衰样的走了出来,却是忍不住再度问起了那个已经被他问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问题。“刘公真会帮忙?”   “会!”坐在马扎上的公孙珣回答依旧那么干脆。   “刘公这人……”吕范还是连连摇头。“他这人就算是做到太尉,怕也不愿意沾惹这种事情吧?”   “这就得看是谁的事了。”公孙珣看着营门口因为应募士卒而聚起的人群,嘴角不由扬起,也不知道是自得还是嘲讽。“既然是我的事,他恐怕就不得不沾惹了。”   “我晓得刘公很看重文琪。”吕范倚着土楼墙壁上跟对方闲聊道……话说,明明是才版筑起来数月的土楼,被北风一吹后却显得格外破旧,愈发显出吕子衡的几分忧虑。“但到了他这份上,做人做事做官都是有原则的,莫说文琪你只是个学生,怕就是他亲儿子刘松都不好使。”   “你想歪了。”公孙珣眯起眼睛看着远方的官路笑道。“我之所以如此有信心,恰恰就是因为我晓得自己这位老师不愿意惹麻烦……”   “这是何意?”   “能有何意?”公孙珣回头笑道。“我这位老师虽然做事情糊里糊涂,但心里面却是极清楚的……一来,他总归会晓得这件事情是谁对谁错,真要是沾惹上了该往哪儿站不该往哪儿站;二来,他须更清楚我公孙文琪的性格与为人,心里比谁都明白,若是不顺着我的意思推一把,那我一定能把这事情给闹翻天!到时候,可就不是‘沾惹’二字能做利索的了!”   吕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吕子衡总归也是明白公孙珣惹事本事的,所以这番歪理听到耳朵中以后总算是多了几分信心。   “既然如此。”稍倾片刻后,吕范踱步来到对方身后低声问道。“文琪以为刘公会怎么帮忙?”   “案子他是不会管的。”公孙珣失笑道。“但是为国荐才,催促朝廷尽快放一任并州刺史还是没问题的。”   吕范当即了然。   话说,因为一州刺史的权责极重,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潜意识的以为刺史是个行政官员,是太守的上级……这其实是个重大的误解。   毕竟,汉承秦制,行政上的划分是标准的郡县制,从没有过州、郡、县制这种说法。   那么州是什么呢?答案是,这是朝廷监察系统的一部分。   所谓监察系统,自然就是上头派出的巡视人员,负责监察一个范围内相关行政人员的功劳、过错,然后检查相关工作完成情况,并接受检举或者代为表彰之类之类的。   实际上,不仅是国家会派出‘刺史’来监察一州内数郡的工作,郡里面也会派出‘督邮’来监察几个县的工作,更别说还有司隶校尉来监察中央和首都地区的官员……   总之,这个系统的人,在大汉朝是典型的低位而权重,比如能决定千石县令去留的督邮可能只是百石的小吏,能吓得两千石太守睡不着觉的刺史则是六百石这个朝廷命官的起点,就连负责监察首都和中央的司隶校尉也不过是比两千石,也就是两千石的最低层次。   然而,这些人终究是代表上级权威的,而且权责极大……就比如刺史,如今又有财权又有兵权,还有原本就有的司法调查权和工作审查权,时间长了,人们不自觉的就把六百石的刺史看的和两千石一样高了,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甚至说,如今已经出现了这么一种怪现象,说是如果哪个刺史表现太出色的话,那便是速速给他升职为两千石;而如果哪个刺史表现太烂的话呢,最好的处置方法不是别的,也是速速给他升职位两千石。   举例而言,公孙珣理论上的那个上司,使匈奴中郎将臧旻现在是秩比两千石,他就是扬州刺史任内表现出色,给升上来的!   而回到眼前,听到公孙珣这么一说,吕范那边也是缓缓点头,却是终于也觉得刘宽是真有可能帮上一把了……毕竟,用这种方式帮忙的话,那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人文绕公海内长者形象的。   “不过文琪。”吕范忽然又忍不住叹气道。“我还是有些不能理解,这种事情便是费心费力的做了对我们也无益吧?之前见你如此态度,俨然是动了真火,我也不好劝……”   “你也不必再劝。”公孙珣指着眼前应募的移民人群坦然道。“自古以来,乃至于将来,所谓豪杰人物多视底层氓首为无物,如我这般为他们动了火气的人,说出去别人无论如何都是不信的……况且,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既如此,不如不做理会,凡事自为之。”   吕范当即默然。   就在二人在营门楼上一坐一立说着些闲话的时候,远处官道上忽然数骑飞驰而来,公孙珣和吕范齐齐打量,然后恍然对视,便一起快步下楼去了。   “辛苦诸位了。”公孙珣拎着一个随手从营楼里取出的水袋在营门口接上了这几骑。   “少君。”为首的一人赫然是贾超,只见他满头大汗翻身下马,甚至来不及接水袋,就赶紧汇报了一件事情。“我去洛阳给刘公送信,只等了两日他就告诉我可以回来了,说是朝廷任命了一名新的并州刺史……我按照你的吩咐继续留在洛中,又等范公子打听到了这新刺史的来路后,方才直接回来!不过这刺史来的极快,我们几人不过在洛中又等了三日,竟然就在上党郡的高都(后世晋城)遇到了此人的仪仗。”   “竟然是个兵贵神速的吗?”公孙珣闻言愈发迫不及待,就在这营门口继续追问道。“那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籍贯、举主、经历你们应该都打听到了吧?”   “是!回禀少君,此人乃是一名西凉人,却出生在颍川,之前羌乱时被征召为郎官,然后在凉州三明中的张奂麾下于并州打过仗,做过别部司马,然后积累功劳转任这雁门郡的广武县令、蜀郡的北部都尉、西域的戊己校尉,说起来已经摸到了两千石的门槛,然后却又因为在处置西域变乱时杀人过多被免了职务……年前,刚刚被司徒袁隗征召到门下做兵曹椽,此番也正是袁隗所举荐上任的。”   公孙珣面露恍然,却又不禁冷笑:“原来是袁氏门生,袁氏也开始招揽边郡人物了吗?是何姓名?”   贾超刚要去接水袋,闻言赶紧又报上姓名:“姓董名卓,字仲颖!”   公孙珣当即色变,手中水袋竟然直接跌落在了地上,袋中水更是溅的满地都是。   “少君!”   “文琪?”   一旁众人都是惊愕不定,贾超更是下拜请罪。   “无妨。”公孙珣回过神来,低头笑吟吟的又把水袋给捡了起来。“是我失手,这水已经凉了,你们去营中喝口热汤吧……”   “喏。”贾超松了一口气之余赶紧低头答应。   “且住!”然而,未及两步,公孙珣忽然又叫住对方。“你说此人速度极快,若是按照他的行军速度,进入并州后,在上党并不过问公务也不停留,那此时应该到何处了?”   “回少君,自上党入太原有东西两路,按照我估计,若是走西路怕是已经到了祁县,走东路怕是也要到阳邑了……”   “总之,此时必然是已经到了太原郡境内?”   “若是在上党不停,必然如此!”   公孙珣缓缓点头,终于是放对方离去了。   “文琪,”几名长途奔波的骑士一走,吕范立即焦躁了起来。“来的是袁氏门生,不是刘公门生,不知道可有什么说法?”   “或许有!”公孙珣失笑摇头道。“但无论是何说法都无妨,因为这董仲颖本身就不是个善茬!依我看来,他如此疾速,只怕就是冲着此事来的……而要是依此来看,这张歧此番十之八九是要滚回家当他的清河名士去了!”   吕范闻言愈发茫然不解:“文琪莫非与这新任方伯相熟吗?”   “神交久矣。”   “这便是不认得了?”吕范无语至极。“既如此,你哪里来的如此判断?”   “走吧!”说着,公孙珣也不再多言,而是忽然把手中刚刚捡起来的水袋给扔到对方怀里,然后按刀返身往营中阔步而去。   “去何处?”吕子衡抱着水袋勉强跟在后面追问道。   “子衡马术不精,此番不用去,留在营中处理庶务就好。”公孙珣头也不回地答道。“我自带两三护卫,轻骑去太原迎接新任方伯!”   “驻军长官不经过两千石批准是不许离开所属郡界的!”吕范愈发焦急。   “我的军还在门口招募着呢!”公孙珣远远一声冷笑。“哪里来的驻军?再说了,人家董仲颖如此看重我,我公孙珣又岂能不出门远迎?”   吕范愕然当场。   ……   “汉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为羽林郎。(董)卓有才武,旅力少比,双带两鞬,左右驰射。为军司马,从中郎将张奂征并州有功,拜郎中,赐缣九千匹,卓悉以分与吏士。迁广武令,蜀郡北部都尉,西域戊己校尉,免。熹平末,征拜并州刺史,持节巡九郡!”——《董卓传》·陈志 第二十七章 赠刀   董卓身材雄健,据说当年他被征召为羽林郎的时候,力大无比,能够佩戴两副箭囊,左右开弓。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董仲颖已经四十多岁,虽然还是能骑马射箭,但是腰围却不免大了一些……   当然了,对于一名封疆大吏而言,如此姿容却也平添了几分威势。   实际上,晋阳城中的某处官寺里,此刻的他坐在床榻上翻看一封文书,下面地上侍立着的人,从他女婿牛辅数起,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屏声息气,不敢有一丝动静。   良久,眼看着这董卓微微一笑,收起这封书信之后,一名身材细长面容白净的年轻文士这才忽然越过一众甲士与侍从,径直来到最前面行礼:“岳父大人,小婿回来了。”   “文优回来了。”床榻上的董卓看到来人后微微展颜露笑。“如何啊?”   “能如何?”董卓的第二个女婿,也就李儒了,当即笑道。“岳父大人过上党而不入,轻骑驰入那太原,那太原太守委进惊吓的不得了,还以为是来治他什么罪呢?然后既不敢来见大人,也不敢不见,最后只好先把郡丞给派过来小心问候……”   董卓闻言不禁哈哈大笑,周围人到这时方才松了一口气。   笑完了,董仲颖又开口问道:“那除了太原郡丞,其他人可有来官寺拜会的吗?”   “有。”李儒赶紧答道。“小婿正要回禀,那太原王氏遣一名族中子弟来说,想明日请岳父大人去赴宴,不知……”   “呃……”董卓闻言稍微仰头想了一下。“还是要去的。”   “喏。”李儒赶紧答应。   “你们不晓得。”董卓扶着榻上的小桌下榻穿上木屐,却又顺势解释了一下。“我出身边郡,而且家世极低,以前在洛中常常被人看不起,如今成为一州方伯,这王氏虽然是因缘际会,但总归是第一个来示好的名门大族……脸面这东西是互相给的,他们能给我,我董卓难道不该还给人家吗?”   “岳父大人说的是。”李儒和一旁的牛辅都赶紧称是。   “不过,既然是一州方伯。”董卓一边说一边驻足在外间的窗口前,只见窗外细雨稀疏,俨然是秋雨渐至的样子。“不止要施恩,更要立威!甚至立威才是更重的!”   “岳父大人的意思是?”牛辅不免好奇。   董卓闻言轻瞥了一眼对方,却是不由叹了口气。   须知道,他带在身边的这两个女婿,一个文一个武。   李儒自然是标准的文士,主意很多,而且也能通人心、晓兵事,但不知为何,这厮一辈子最大的志向,居然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借自己的势力混到朝堂上做个五经博士……可博士这种东西,难道不是搞笑的吗?!   而牛辅呢,则是西凉大豪出身,天然自带部曲,算是个标准的武士。其实啊,敢打敢拼,有兵有马也算不错了,但不知为何,这厮偏偏脑子不开窍,半点政治头脑都没有……根本无法托付重任!   当然了,好在他董仲颖自己弟弟、儿子都不缺,甚至就在这次任命前,在家替自己为老母尽孝的儿子还来信说儿媳为自己添了一个孙女,要求赐名……所以,这一文一武得用就行了,也不必苛求太多。   一念至此,董卓也懒得亲口提点:“文优告诉伯正该如何立威!”   辅者,车之小木,是支撑车子能够立正的东西……取这个名和这个字,俨然是家中父母和赐字的长者都希望这厮能成才。   “伯正。”李儒倒也干脆,知道没法子跟这种粗人讲什么道理,便微微一拱手,说出了一句异常直接的话来。“咱们岳父大人既然是方伯,那想要立威,其实也容易……直接撵走一个两千石,看州中还有谁不服?!”   牛辅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对付太原郡守委进吗?”   “非也。”李儒无奈道。“委进才赴任一年,把柄都不好抓的。再说了,此人如此胆小怕事,留他在晋阳城中,反而方便岳父大人在此地从容抓权!真要是撵走了,换了一个有本事的,反而让岳父大人难做!”   “那到底要对付谁?”牛辅愈发好奇。“使匈奴中郎将臧旻……这姓臧的竟然和叔父同名……是要对付姓臧的吗?可姓臧的毕竟是袁公门人,和岳父大人算是一边的吧?”   “没有说一定要对付谁!”李儒愈发无奈。“岳父大人轻骑疾驰,直入晋阳,就是要惊吓并州九郡和各处将军、司马……若是他们如这委进一般胆小怕事,个个忙不迭的遣使来问候,便是都不对付也无妨。可要是有人摆什么名士架势,或是不来,或是拖延,那自然要去一两千石,让上下膺服!”   “原来如此。”牛辅总算是明白了。   两个女婿之前说来说去,董卓却只是扶着腰带看着窗外渐渐变大的雨势,丝毫不以为意,一直到此时,才不禁摇了摇头:“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简单?正如这天下事又不是天子一个人可以决断的一般,这并州也不是做了方伯就能为所欲为的。当然,文优的道理,大致还是对的,只是你不晓得其中一些别的利害罢了。”   李儒与牛辅赶紧低头,做受教状。   但不知为何,这董卓说了一句后,却又不再多言了。两个女婿尴尬不已,偏偏又不敢抬头。   秋日雨水,一旦开始,便绵绵不绝,而董卓立在官寺的窗前,只是盯着雨水遐思……须知道,此时虽然天阴色暗,却不过是才过正午,也不晓得这位并州方伯要在此处看多久。   一时间,这官寺所属的房舍中却又是陷入到了之前那种屏声息气的状态中去了。   “回禀方伯!”然而没过多久,一名在外值守的西凉甲士却忽然到来,直接就在门前的雨线下俯身行礼。“外面有……”   “进来说话!”董卓不待对方说完就立即呵斥道。“下这么大雨,你就在外面淋着吗?若是战死倒也罢了,得了病客死他乡,这种死法我将来回乡怎么与你父母交代?”   “喏!”这名甲士神色微动,然后立即跨一步进入房内,这才继续汇报道。“回禀方伯,门外有两骑忽至,为首的那个配着黒绶铜印,自称雁门平城别部司马公孙珣,他说与方伯有约,故来请见!”   “怎么可能有约?”李儒是负责在前面迎送的,这事属于他的职责,自然当仁不让的开口。“方伯昨日晚间才到此处,能与并州的谁有约?”   “这个人确实大言不惭!”牛辅也是开口嘲讽。“我虽然对并州不熟,可也知道平城在何处,而岳父大人昨日才到此间,他今日就来拜……怎么来的,莫非是飞来的吗?”   “怕是正好去西河见臧中郎将……”李儒冷静下来后免不了皱着眉头推测了一下。“从此路回来,恰好遇到岳父大人到此,便前来巴结,倒也称得上是有眼力、有急智了。岳父大人,既然是来示好,如此人物可要见一下?”   “一个别部司马……”牛辅依旧不以为然。“并州九郡,多有军士,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司马!照我说,撵出去算了!”   “你们两个小子!”董卓叹气道。“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此人确实与我有约。”   牛辅茫然不知所措,李儒且惊且疑,面色煞白。   “文优速速把人好生请进来,”董卓也不理会这二人的反应,而是径直吩咐了起来。“伯正把床榻弄的乱一些,我就在此内室与他好好聊一聊。”   言罢,这颍川出生的西凉武人刺史,却扶着腰带重新坐回到了榻上。   秋雨如注,公孙珣带着韩当满身是水的踏入到了房内,刚一进去,他这个千石司马就主动朝着潜规则上是两千石大员的刺史躬身行礼,口称方伯。   “哎呀,文琪身量真是雄壮。”董卓赶紧从床榻上下来,亲自扶起了满身是水的公孙珣。“来时袁公与刘公曾有交代……”   话到一半,两人对视,却是各自怔住。   公孙珣发怔自然可以理解,他对人家董仲颖的印象,乃是从自家老娘口中得知,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肚脐眼点蜡烛的设定……所以,此时见面自然会有所惊愕。   当然了,他马上也反应过来,这董卓已经有了发福的意思,然而刚开始发福和发福十几年之后是一回事吗?自己不免少见多怪,先入为主了。   “我知道文琪的名声,也曾听袁公说起过你。”董卓那边也是托着公孙珣的双臂连连感慨。“也晓得你年轻,却不料竟如此年轻!敢问文琪今年贵庚啊?”   “不瞒方伯。”公孙珣回过神后也是趁机盯着对方不放。“我加冠未及一年!”   “哎呀!”董卓大为赞叹。“这哪里是青年才俊,简直是少年英杰。如此年纪便在辽西做下那般功绩,又有刘公在朝中为援……这前途可比我广大的多了!”   “如何敢与方伯相提并论?”   话说,公孙珣嘴上推辞,但听到对方情不自禁之语,心中却不免一动,乃是对着董仲颖又恢复了一丝清醒认识——不管是壮还是胖,边地军阀也罢,封疆大吏也好,此人骨子终究是自私自利居多,脑子里怕都是个人功业居多。   一念至此,他俨然对此行又多了几分把握。   “来来来。”这并州方伯亲手拽着公孙珣,就要对方上榻与他并坐。“文琪既然来了,我自然要扫榻相迎!”   说着,这董卓还真的以并州方伯之尊,亲自把显得有些凌乱的床榻给清理了一下。   公孙珣当即失笑,然后再度拱手行礼:“方伯如此礼遇,珣却不敢上坐!”   “这有何妨?”董卓不以为然。“我辈同出边郡,不必管什么俗礼,你看你满身是水,坐上来,再让官寺中的吏员奉上火盆,也好暖一暖。”   “非是如此。”公孙珣昂首答道。“而是思及到方伯此次行郡的艰难,珣不免有一肺腑之言,如果不能先说给方伯来听,这床便是坐了,也是暖不起来的。”   “竟然如此吗?”董卓微微一怔,当即正色。“我此行竟然会有什么疑难吗?若真是如此,文琪尽管道来,我董仲颖也是善于纳谏的。”   公孙珣笑道:“乃是方伯私人上的疑难,不知此处侍从……”   “无妨,引你来的是我女婿李儒,站在这边的也是我女婿,唤做牛辅,其余众人都是我乡人子弟,随我辗转各地,全都能够托付生死。”   公孙珣瞥了一眼之前因为下雨未曾看清楚的那个李儒,记住对方容貌,然后再度朝董卓俯首行礼:“既如此,方伯,我就直言了……你出身很低,又多从武职,以一个西凉武人的身份来并州做方伯,虽然大家表面上畏服,但只是看在你举主袁公的面上,心底嘛,怕是多看不起你的!”   “你这……”牛辅登时作色。   “闭嘴!”董卓坐在榻上,先是喝止了自己女婿,然后又正色朝地上的公孙珣问道。“还有呢?”   “还有,董公来的时间不好。”公孙珣丝毫没有在意牛辅的作色,而是继续从容说道。“董公与我一样是边郡出身,不用说也晓得,再往后一两年,并州将有大战,那才是大丈夫立下功勋的时机。然而,刺史巡查诸郡,一年就要回洛阳汇报情况……届时,如果董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的话,以您的出身,怕是直接就会被打发到什么穷弊地方做太守去了!可要是董公能够上来立下殊勋,让朝廷知道你的能耐,让你再巡视并州一年,那将来再讨论去处时,怕是河东、河内这样的天下顶级大郡也是能去的!”   话说,公孙珣这话还真是有几分公心的,在他看来,董卓再怎么自私自利,本人在军伍上的能耐都是毋庸置疑的,若是他能在并州统筹着的话,那这一仗的把握俨然更大!   而另一边,董卓听到河东河内这种话,有心想遮掩一二,但却怎么都遮不住,于是干脆再度跳下床来,握着对方湿漉漉的手问道:“文琪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做了刺史,将来必然是要转太守的……可我的出身无论如何怕都轮不到一个上好的大郡!而且,文琪你只说道理,为什么不教教我具体又该如何行事呢?”   听到此话,李儒与牛辅忍不住低头相视而笑。   然而,不待两人笑完,却猛的听到那公孙珣大声应道:“此事容易!若董公能须臾去一两千石,则并州上下自然膺服,朝中诸公也自然侧目!”   李牛二人再度相顾,却齐齐失色。   “而且,”公孙珣继续昂然道。“并州苦寒,如河套四郡、西河、上郡等地全都穷弊,其郡守也无权无责,去之徒惹人笑。实际上我也不瞒董公,并州上下,唯上党、太原、雁门三郡郡守,与使匈奴中郎将臧公可称大员,董公想要立威,唯有从此四人中挑出一个来下手,方能震慑天下!”   “哎,臧公才德兼备不提,其余三位也是朝廷栋梁,无凭无据,又怎么能平白去一个两千石呢?”董卓忍不住手上微微加力。   公孙珣忍不住失笑,却又忽然正色:“不瞒方伯,珣此来正有一事相告!”   片刻之后,听完汇报的董卓捋着胡子感慨道:“这张歧也是清河名士,没想到竟然会作出这种无耻之事?还引得文琪轻骑驰来上告。我作为一州刺史,正该去雁门细细查探,然后上奏朝廷,或是还他清白,或是表明他的罪过!”   “何须董公亲往?”公孙珣凌然应道。“只要董公赐我一物……我自然会替董公将此事料理清楚!”   董卓怔了怔,然后忽然捏着胡子大笑:“文琪是想学桥公吗?”   “有何不可呢?”公孙珣一脸坦然。   话说,二人所说的桥公乃是当世名臣桥玄,此人也是家世两千石,如今更是早早做到三公之位,位极人臣。而蔡邕蔡伯喈,还有曹操曹孟德都是因为格外受他赏识才能迅速打开局面的。   当然,董卓和公孙珣所说的这件事情就不是他后来那些事情了,乃是他年轻时借以扬名天下的一件往事。   当时,桥玄在老家梁国睢阳做县吏,然后豫州刺史如今日董卓这般来行郡视察,于是他就跑过去告状……告的谁呢?告的是隔壁豫州陈国的国相,一位两千石大员。说实话,桥玄和这人的关系其实正如同公孙珣和张歧的关系一样,上下尊卑分的很清楚,可是却不相统属,但是桥玄就非是要去告状。   而把对方的罪过数落完以后,桥玄还主动请缨,去调查此事。那位豫州刺史当时就觉得眼前这小子很有本事,便当即拿出官印来给对方署了一个临时的职务,让他去调查此事。   后来的经历更是有趣……这陈国国相根本玩不过桥玄,赶紧向洛阳求助,洛阳那边主持朝政的大将军梁冀,就是那位著名的‘跋扈将军’了,跟这个陈国国相有旧,于是立即严厉斥责那个豫州刺史。那位豫州刺史吓得不行,赶紧又发出一道公文去撤销桥玄办案人的身份。   但是,名臣之所以称之为名臣就是在这里了,桥玄之前仗着豫州刺史的牌面在这里处置一个两千石大员,现在却理都不理人家豫州刺史的公文……他居然就能把公文给退回去,然后强行把陈国国相的案子给办实了,还把人塞进槛车里送走,这才算了结。   经此一事,天下侧目,桥玄名动天下,没过多久就举了孝廉,然后去洛阳当官了。   那么回到眼前,这件事和公孙珣要做的事情也实在是太像了!   总之,这种事情呢,你要是做不成,被人搞死也活该,但要是做成了,那自然名动天下,世人敬服!   这中间,哪里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言呢?哪里又有什么上下和气的说法?而且所谓上下尊卑在哪里?所谓程序正义又是什么鬼?   真当这是后世明清时代的官场呢?!   说白了,大汉朝自有一番国情和价值观在此!一方面是士大夫的普遍性堕落,另一方面却是个别英雄豪杰看透了其他人的无能与腐败,然后恣意妄为!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不杀人放火,有什么资格被察举为孝廉?不嚣张跋扈,有什么资格立下功业?不以下欺上,又有什么资格当大汉朝的名臣?!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公孙珣才会一脸坦然的反问:“有何不可呢?”   董卓听到这话,笑的更大声了,而笑完之后他却连连摇头:“文琪如此豪气,我却有些胆小,怎么就敢轻易署一张公文任命你去查案呢?”   这下子,公孙珣也跟着笑了起来:“董公若是胆小,我又有什么资格称豪气呢?”   要知道,他这话可是真心实意的,董卓胆小,那天底下还有胆大的人吗?   果然,董仲颖听到此话后立即正色了起来:“那就不开玩笑了,文琪如此豪气,我董卓一任刺史又岂能小气?李儒,去做公文,我自然会用印让文琪专署此案!”   房内众人纷纷色变……这公孙珣进屋不到一会功夫,说了几句话而已,竟然真的就要让他学桥玄去治一名两千石大员之罪!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趁着女婿在那里写公文,董卓忽然又在周围亲信的目瞪口呆众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来。   此刀长约两尺,形制怪异,似乎像是从一把长刃兵器上截断出来的一样。   “文琪,”董卓指着刀解释道。“这把刀乃是我年轻时,在乡中耕田,从土里翻出来的。算算当时年纪,恰好如你一般也是刚刚加冠。”   公孙珣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文琪你看。”说着,董卓忽然拔出刀刃来,只见刀面清华如水,虽然室内光线暗淡,但却明显有一团光华从刀刃上飘过。   公孙珣心里一惊,却是强做镇定,硬着头皮去看。   “此刀呢,”董卓指着刀面解释道。“上面的铭文已经被磨的不可见了,只有一些云纹隐约可见。但不管如何,总归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算是一把极好的宝刀。我之前在洛中,曾经请蔡伯喈为我看过,他说这是项羽之断刃!”   公孙珣大为赞叹:“如此更显贵重!”   “是很贵重。”董卓笑着把刀插回到了明显是补做的刀鞘里,然后却又连着刀鞘把这刀直接塞到了对方怀里。“但今日,文琪你与我一见如故,便赠与你好了!你切莫推辞……听我说,这刀是有用处的。你我今日之事乃是拿桥公往事做的例子,可你公孙文琪固然少年英雄,我董仲颖却也有不输他人的半段暮年豪气……届时,若是我如桥公故事中那个豫州刺史一般三心二意,居然派人去夺回你的专署任命,你也不用学桥公驳回了,直接拿此刀杀了那传命之人就好!”   满屋人俱皆胆寒。   而公孙珣也不禁再度认真打量起了眼前这壮硕的中年胖子……不得不说,他此时已经确定,彼辈后来能有如此局面,绝非是因缘际会这四个字能解释的。此人作为自己见到的又一位‘三国豪杰’,着实有自己一番豪气所在。   一念至此,他却是不再推辞,而是接过刀来,后退数步,再次俯身行礼,算是拜谢了这赠刀之恩。   稍倾,李儒将公文写好,董卓亲自在封泥上用了印,公孙珣这才接过来用油布包起来,揣入了怀中。然后,他握着那把短刀再度行礼,居然是要直接告辞!   “外面大雨。”董卓上前握住对方胳膊劝道。“我与文琪一见如故,难道不能留一晚上和我抵足而眠吗?”   “既然受了方伯委任,那自然要尽心尽力!”公孙珣正色道。“我恨不能今日便能飞回雁门,为方伯除此两千石!”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了,走吧,我送你出去。”董卓一声感叹。   然后,这位堂堂并州刺史,一任方伯也不让人举伞,居然径直拉着公孙珣的手走出门外,又目送对方穿上蓑衣上马而走,这才冒雨返回了官寺内。   “岳父大人!”刚一回身踏入官寺门廊下,牛辅便禁不住称赞道。“不想你早有安排!”   “安排什么?”董卓颇为无语。“你莫非以为这公孙珣是受了老夫的暗示前来的吗?”   “不、不是吗?”牛辅茫然道。“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说与岳父大人有约,还主动要替岳父大人‘去一两千石’?”   “愚蠢!”董卓终于是被这厮给气到了。“我一个凉人来晋地做刺史需要立威,他一个燕人来到晋地做别部司马,难道就不需要立威吗?他固然是帮我去一两千石,我难道没有在帮他去一两千石?这叫英雄所想略同!”   李儒面露恍然,牛辅则依旧一脸茫然。   “我怎么就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你了?”董卓见状不由叹气道。“若是能和公孙珣这种才俊约个婚姻,那才对路呢!可惜,我已经没有多余女儿,他也早就和赵忠的侄女定了婚约……想人家一个老太太都能看出来谁是英雄,我董卓的女婿却什么都不知道。”   牛辅忍不住抗辩:“论勇力小婿也是有几分的。”   然而,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以后却惹得他岳父愈发气急败坏。   只见这董卓一手扶住腰带,一手往外面雨幕中一指道:“门外兵士着实辛苦,让他们进来避雨,你这个有勇力的去与我站到那边值守!不到子时不许回屋!”   言罢,董仲颖摇摇摆摆,竟然直接扶着腰带进屋去了。   一旁的李儒尴尬万分,只能连连回头朝牛辅拱手,然后飞也似的跑了。   而有意思的是,这牛辅眼见这李儒跑走,他既不敢怨自己岳父,也没去怨那害的自己淋雨的公孙珣,却是把这个跑去躲雨的连襟李儒给恨上了……当然,这就是另一番话了。   而另一边,雨势过大,口口声声说是恨不能今日就能飞回去的公孙珣却也和韩当没急着走,而是直奔城中的旗亭,在此处要了些饭菜、热汤,一边吃喝一边等雨势缓和。   多扯一句,旗亭便是城市中专门卖饭的地方,位于市场中……汉代没有酒楼这一说,但既然有这种需求,就产生了相应的东西。而旗亭原本是管理市场的官亭,因为会起一个高楼并插上旗子而闻名。话说,既然是亭,那自然允许人在此落脚并煮饭菜,而又因为挨着市场便于获取食材,所以才会很自然的进化出这个功能。   甚至,这很可能就是后世酒楼的来历,因为仅仅是到了南北朝之后,挂着旗子的酒楼就正式出现了。当然,非要说公孙大娘设计的那个义舍……呃,也不是不行!   “少君。”旗亭的楼上别无他人,韩当一口热鸡汤下肚,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当有一事不明。”   “说来。”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明明是为民请命的仁德之事,你为何要对方伯说是要为他去一两千石立威呢?”   “投其所好而已。”公孙珣放下筷子失笑道。“别看这董卓又是与我握手言欢,又是宝刀赠英雄的,甚至还要与我抵足而眠?其实他这人一开口就露馅了,此人心中只有个人功利,绝无半点律法、仁义、德行……所以,我若是不如此说,莫说赠刀了,怕是公文都未必乐意给我。”   韩当当即感叹:“这天下人都太厉害了!”   公孙珣按着怀中的公文,笑而不语。   不过,就在下一秒,他与韩当却齐齐变色,后者当即握住佩刀,前者却也是猛地捏住了那把‘项羽之刃’!   ……   “珣以公务谒并州刺史董卓于晋阳官寺,诸事公文皆毕,乃相谈甚欢。时卓二婿李儒、牛辅在侧,儒性阴骜,渐察珣英雄气也,恐将碍己。又见大雨滂沱,珣单骑在此,乃欲除之。其以目视牛辅,辅性粗陋,敌意竟显,珣心惊而色不动,假言欲观卓怀中宝刀,得其刃在手,便执卓手辞行,卓且惊且疑,不敢轻动也。至官寺外,珣跃马而走,没于豪雨中不可见。儒以实相告,卓愤然若失,乃喝令辅立于雨中至夜。或曰:辅、儒至此不和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八章 鸡汤(上)   “这是碰巧了,还是专门冲我们来的?”从旗亭楼上的窗户往外看去,雨幕中的市场里赫然出现了一队人马,这让公孙珣不禁有些紧张。“莫非是董卓那厮忽然变了心意,派人追来了?”   “不晓得。”韩当握紧刀把答道。“反正从官寺来时路上并没有人尾随……说不定只是游侠?并州民风剽悍,又有牧马之地,游侠有马匹也是常见。”   “便是那雁门兵曹张泽背叛了我们也不一定。”眼见着那群人就势停在了旗亭下面,公孙珣愈发有些担忧。“对方有七八个人,而我们只有两人……总之,小心为上。”   “正是这个道理。”韩当说着却忽然按刀起身。“少君,我下楼去看看,若是真有事自然会出声示警,你届时不用管我,直接跳楼,夺一匹马往官府中跑就行。”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终究还是没说话,反而是任由对方去了……毕竟,他也晓得这大概是最好的一个法子,自己乃是千石司马,甚至不用去官府,直接去城门处都能凭着印绶叫来援兵。   而且再说了,指不定还真是不相干的人呢!   楼下原本因为七八骑的到来而嘈杂不定,但韩当下去后却忽然一片寂静,只剩窗外雨声淋漓而已……这可不像是不相干人的反应。于是,停了一会,公孙珣不由叹了口气,却是已经起身扶着窗沿了。   但是,韩当始终没有出声,而且随着少许根本听不清楚的低语声后,楼梯处忽然传来了动静——有人上来了,可上来的人却不多。   “少君!”韩当一上来便赶紧拱手解释。“确实是一群游侠,不过咱们却也认得!”   公孙珣长出了一口气,顺势松开了巴着窗沿的手,却又忍不住眉头一皱……自己在太原怎么会有认识的游侠?   不过,随着韩当闪开身子,露出后面那两人后,公孙珣却也不禁失笑,居然就盘着腿从容坐了回去:   “成廉,你可娶了你嫂子吗?”   “回这位司马的话,”不待这成廉回复,后面那个魏越却往前挤了一下。“你所说那人如今已经不是他嫂子了,是他老婆了!”   成廉也赶紧拱手行礼:“回禀公孙司马,承蒙您当日的恩情,我如今已经成婚了。”   公孙珣连连摇头:“既如此,你一个成婚的人,不去找份工来做,为何在如此天气下跟着一群不着调的游侠在城中纵马?”   “司马这话就不通人情了!”不待成廉解释,那魏越竟然再度往前挤了一步,却被立在一旁的韩当给黑着脸堵了回去,但这厮性格跳脱,身上吃了亏嘴上却依旧不停。“自幼一起长大的生死兄弟,总不能结了婚就给扔了吧?再说了,既然来到这太原,我们一群五原郡乡人自然要团结一致,否则岂不是要被太原人给欺压过来?”   公孙珣忍不住嗤笑:“然后便拉着人家有家室的人一起去做游侠,你这种人倒也罢了,可成廉总得寻个糊口的去处养他嫂子吧?”   话到这里,不待对方回应,公孙珣却忽然想到一事:“对了,你们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大户子弟又如何?怎么也不去找他寻个出路?”   “回司马的话。”这次终于轮到成廉说话了。“我与魏越如今并不是做什么空头游侠,而是正随着那位兄弟厮混。这一次,其实也是他家中在梗阳城落了脚,故此来晋阳寻个出身。”   公孙珣面露恍然:“你是说那晚那人正在楼下?”   “正是!只是……只是碍于那夜的冒犯,不得司马的言语,他不太好擅自上来赔罪。”   “无妨,请上来一起喝口热汤便是。”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我须不是那么小气之人。而且,那日的神射确有几分飞将军的神采,我也想见见到底是哪一般人物?”   “我就说嘛。”那魏越又迫不及待在楼梯处插嘴道。“自从雁门那边乡亲传来讯息,说司马你过了河便发还了牲畜,还在平城好生安顿他们,我们就都晓得,你是个阔气的人物……”   “赶紧去叫人来!”成廉无可奈何,当即拽着自己这兄弟下楼去喊人了。   “少君,”韩当也趁机过来低声提醒。“下面那领头之人虽然言语还算尊重,可我看他身量颇为雄壮,我们孤身在外,何必多此一举呢?”   “正是孤身在外才要曲意应对。”公孙珣无奈道。“楼下这么多人,又有如那魏越一般的愣人和那人一般的高手,真要是觉得我们不理他便是辱他,然后动刀子怎么办?不如假意应付一番,然后赶紧脱身。”   “这倒也是。”韩当恍然醒悟。   就在二人嘀咕的时候,那边楼梯却已经咯吱作响,然后那成廉和魏越,还有另外两个浑身湿透,稍显狼狈之人却是前后脚来到楼上。   其中一人,虽然相貌未必称得上是如何堂堂,甚至还因为被雨水打歪了发髻和头冠而显得有些狼狈……但所谓虎背熊腰、猿臂长身,恐怕仅凭他身材的雄壮就足以称得上是吸引人目光了。   不用多想,这应当便是那天夜中远远从山梁上一箭射翻火盆之人了。   实际上,此人甫一上来,便主动躬身下拜,俨然是要请罪的样子,而公孙珣也赶紧上前,作势扶起此人,准备虚与委蛇一番。   “九原吕布吕奉先,拜见司马。”此人低头请罪道。“当日之事,先要拜谢司马大度……无论如何,那日终究是布有些冒犯了。”   听到此言,公孙珣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一瞬间只觉得一股凉意莫名从后背出冒了出来,然后一路蔓延到双臂,乃至于双手的指尖之上……然而,连公孙珣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是,发凉归发凉,他居然还能保持着面色上的平静,继续将这个‘三姓家奴’、‘当世飞将’给面对面的扶了起来。   “奉先神射,宛如飞将军在世,我称赞都还来不及呢,又如何会怪罪呢?”公孙珣面上堆笑,却是赶紧虚拽着此人往那边几案前辞让。“况且那日夜间,奉先本就没有伤人之意,我岂能不知?”   这吕布见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千石司马如此好说话,而且言语中还有推崇自己之意,当即喜不自胜!不过,和对方面对面坐下去以后,他瞥着对方腰间的黒绶铜印,又看到自己被雨水所浇的狼狈形状,却又再度有些局促了起来。   几案的另一边,正在打量对方的公孙珣看到如此状况,不由一怔,然后却是忽然心里一松……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居然是占了腰间绶带的便宜?!   不过……似乎也很有道理啊!   想这吕布,到了乱世中做了一方诸侯,都还把什么官职、财货、女人看的那么重,如今大汉朝体制尚在,他一个刚加冠的白身又岂会不对自己这一个千石司马感到畏惧?   说来也好笑,这当世虓虎,居然会害怕这一个黑带子?   一念至此,公孙珣手也不凉了,腰也不酸了,更不至于去想着如何跳窗户逃跑了,而是隐隐恢复了几分中午和那董卓相见时的风采。   于是乎,双方一个神色自若,一个局促不安,就在那里互相询问了一些年龄、家庭的情况,而公孙珣也知道了一些吕布的大致信息:   比如对方祖父那辈还做过五原郡的都尉,而母亲家族则是世居在九原的富户,所以吕家人在当地颇有地位,吕布也因此粗通文书;   而且,当日在黄河边上与公孙珣辞行的那个吕姓中年人不是别人,恰好正是吕布的亲父,只不过当时吕布的父亲担心这厮年轻不懂交涉,所以没带他上前而已;   除此之外,此时跟着上来的年轻人唤做魏续,其姐姐与吕布已经有了婚约,家中也勉强算是有些资产,这次和吕氏一起搭伴迁移到了梗阳城。至于魏越,他固然与此人同族,但却非主枝,只是一个破落户罢了!   那么简而言之,此行人,其实便是以吕布为主!   ……   “吕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人也。以骁武给并州。熹平末,鲜卑侵略甚急,随家人辗转太原。”——《后汉书》·吕布列传。 第二十九章 鸡汤(下)   “说起来,既然奉先家中刚刚在梗阳那边安顿下来,为何又有时间来这晋阳城中呢?”一边随口问着,另一边公孙珣却不顾身份亲自为对方从瓮中盛了一碗鸡汤,慌得这吕奉先赶紧双手接来。   “哎!”吕布接过鸡汤后却是一声感叹。“不瞒司马……”   “不必多礼,唤我文琪即可……天气湿冷,奉先又淋了雨,不如先喝口汤暖暖身子再说。”   “哦,那……文琪,其实不瞒文琪。”吕布身量极大,几乎是一口就把这碗鸡汤喝下,然后一抹嘴就继续忙不迭的解释道。“我父昔日在九原县中也是一个县吏,此番撤屯之时那九原县县君也是有公文给家父的,说是让他来到此处后拿着文书去此处县中继续寻个差事。而家父呢,却觉得自己年纪渐大,我又已经成年加冠,便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我。于是,我父子二人就拿着这个文书去梗阳县中,想为我谋个差事……”   公孙珣闻言不禁心中暗自冷笑……这种明显用来打发人的文书本就没人理会,你们父子还要搞私相授受,人家要是能认就怪了!   果然,说到这里的吕布便颓丧了起来:“可是,那梗阳县中虽然富庶胜我们九原十倍,但大户人家也多九原十倍!父亲带着我把公文送到梗阳县君那里,对方却直言县中连个亭长的位置都没有……”   你堂堂吕奉先竟然连个亭长的位置都混不到吗?公孙珣当即无语,但一想到对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这,这好像就更可怜了!   “没有办法!”吕布继续低头叹气道。“我父苦苦请求那梗阳县君,对方却也终于给了几分薄面,便写了一封文书,推荐我来郡中……”   公孙珣已经懒得吐槽了……这种文书的效力你还能信第二次?   “于是,我又来到郡中想求见府君。”话到这里,吕布微微朝着窗外拱手以示礼敬,但又颓然放下。“使了好多钱,还送了两匹马,好不容易今天跟他家的门子相约去拜会……不料,今日上午到了才知道,那并州方伯忽然亲自驾临了本郡,郡守为了避嫌,居然闭上大门谁都不见!我在哪里等了半日,眼见着雨水越来越大,实在是没法等下去,这才带着一群九原出身的伴当们来这旗亭中用些汤水!”   公孙珣闻言再度起身,又亲自为对方满上了一碗鸡汤,然后却是猛地一拍几案,大声为对方鸣起了不平:“奉先的才能,别人不知道,我难道不知道吗?便是做到一郡兵曹椽怕也是绰绰有余的!那梗阳县君和这太原郡守委进,居然有眼无珠!可惜,我只是个军中司马,却没有举荐的机会……真是可惜!”   吕布闻言既有些喜不自胜,又难免有些失望,只好再度两口把这碗热鸡汤给喝了下去。   不过,鸡汤下肚,腹中稍微暖和一些后,吕布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文琪这个年纪,是如何做到千石司马的?”   “哦!”公孙珣表情淡然,稍微给对方解释了一下。“我也是辽西边郡出身,家世两千石,然后我老师须是海内名儒,我妻须是太守独女,然后我老师又做了当朝太尉,这才被公车征召入京拜了这司马……”   吕布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奉先啊!”公孙珣忽的又起身为对方盛了一碗鸡汤,这才叹气道。“不要觉得这些东西都如何如何……其实,说了这么多,最关键的一个不是别的,乃是我师为海内名儒!你须晓得,有这么一个老师,士人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而成了自己人后,自然会有太守与你约为婚姻,也自然会有公车征召入京,直接拜官!其实……刚才我有一言未尽,你这般求官求职,怕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因为在彼辈士人眼里,弓马再好那也不过是一个武夫罢了!”   “可如何才能寻得如此一位老师呢?”吕布捧着这碗鸡汤是怎么都喝不下去了。“不对,我也不指望能拜到一位海内名儒。文琪能否教我,怎么才能见容于士人呢?”   “这事容易。”公孙珣坦然道。“投其所好便可!”   “投其所好?”吕布茫然不知所措。“我只会弓马……你也说了,弓马上的手段,士人不以为然的。”   “那便学一些弓马之外的东西就是。”公孙珣不以为意道。“经传、音律、辞赋……有一个就行!”   “我母亲曾在我小时候教过我抚琴……只是多年性野,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再学起来!”公孙珣一拍案板道。“所谓凡事最怕认真,以奉先你的才能,只要沉下心来认真学两年抚琴,那将来指不定又是一个蔡伯喈啊!蔡伯喈你晓得吗?当初就是因为抚琴抚的好,被先帝和当朝六个侯爷一起征召入朝,然后官运亨通到现在。”   “竟有此事?”吕布惊愕不已。   “这事人尽皆知,我还能骗你不成?”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说白了,奉先,内地郡国与边地终究不同……想做大官终究要附庸风雅的!”   吕布思索片刻,却是一举手将这碗鸡汤给喝了个干净:“多谢文琪指教了,我今日才晓得这里面的一些门道……不就是抚琴吗?习武之余沉下心来学一学便是!”   公孙珣连连拊掌,然后却是豁然起身告辞:“今日与奉先一见如故,本想和你抵足而眠的,但是却有紧急公务,需要赶回雁门去……这样好了,你我三年为约,若是你还不能出仕,便来雁门平城找我,我自然保举你一番前程!好了,日后再相见吧!告辞!”   “文琪珍重!”吕布也是拱手相送。   雨势渐缓,晋阳城外的官道上,公孙珣和韩当身着蓑衣,并马而走。   “少君刚才莫不是在用家中逗猫的手段逗这只老虎?”眼看着脱出城外,韩当实在是没能忍住。“又是捋、又是逗、又是绕……最后还扔了一块只有腥气的鱼骨头出来!”   “义公真是见识见长。”   “我跟少君这么长时间,能不长见识吗?”   “不过,我也没想到效果如此出色。”公孙珣忍不住笑道。“这厮终究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   “呃……”   “何事?”   “其实,若是这只老虎能用逗猫的手段给哄住……少君为何不就势养起来呢?”   公孙珣闻言不由喟然叹气:“我这人胆小,只敢养猫,不敢养虎。”   韩当会意点头。   而就在此时,身后细细的雨幕中忽然传来一声喊:“司马!公孙司马!且等一等!如此雨势怕是有山洪,你是辽西人,怕不懂这些,容我和魏越送你一送!”   “正是,正是,司马等一等!”又一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听声音是成廉和魏越?”公孙珣驻马失笑道。   “是他们。”韩当见对方失笑,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少君,看你这意思,虎你不敢养,可如此两条狼犬,却是敢收留的?”   公孙珣仰头大笑,却也懒得跟韩当解释。   其实,成廉、魏越倒也罢了,这太原之行,一日之内,先是董卓,再是吕布……虽不敢妄言这二人如何如何!可无论怎么讲,单从这二人的态度而言,他公孙文琪似乎也不是很差劲嘛!   ……   “初,太祖在并州,上至刺史、两千石,下至白身、黔首,莫不赤诚以待,推心置腹。凡数月,乃至于上下一体,豪杰相投。”——《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三十章 拿下   雁门垺县,雨后泥泞的道路上,四骑颇有些狼狈的穿过了古赵长城的关卡,然后驻马在了官道的路口上。   “少君。”韩当终于松了一口气。“再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确实。”成廉赶紧附和。   “不过这并州东面几个大郡真有意思,平地都是一块一块的。”魏越倒是关注点颇为不同。   浑身都是泥水的公孙珣撇嘴笑道:“何止是这几个郡?其实从地理上来说河东那边也是一体的,然后加在一块就是所谓古晋地了。这块地方,内有平原养民,外有山河之险拒敌,可以让晋国从容积攒力量,然后居高临下四处出击,最后得以称霸天下……算了,此时不是讲古的时候,咱们还要赶路。”   韩当与那成廉、魏越闻言几乎是同时勒马,小心的往右侧路上赶过去,这是通往阴馆、平城的那条路。   “不用回平城那么远的地方。”公孙珣这边也是一勒马,却往左侧的这条路上去了。“去马邑就行,去马邑借一些人手,然后再直接去阴馆!”   成廉与魏越不明所以,韩当虽然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却也有些紧张:“少君,马邑的张氏未必信得过……”   “就是因为信不过,才要用他家人的。”公孙珣说这话时却已经不吝马力的上了路。“这是逼他发力!到时候我在外他在内,而那张歧又不过是个废物,只要出其不意,便可手到擒来……而到时候,咱们就可以趁机做不少事情了。”   话到最后,声音竟然已经有些远了。   韩当叹了口气,自然是带着摸不着头脑的成廉、魏越二人转向了通往马邑的道路。   马邑(后世朔县)是古城,因为当年蒙恬来北疆军屯时在此地养马而得名,而使其名扬天下的则是汉武年间的那次马邑之谋。   当地经商的豪强聂壹向大行令王恢献策,他去找匈奴单于做间,诱匈奴主力来马邑,而汉军则可以利用这附近的出色地形和古长城等设施埋伏下来,打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型歼灭战。   实际上,那一仗汉军出动了三十万人,而匈奴单于率领了十万人前来……但是,终究是被对方发现了端倪,并在一个边防据点抓获了雁门的尉吏,从后者口中得知了一切,使得这一谋划化为乌有。   这一仗的后续影响太大,就不一一讲述,但是那聂壹的族人只是改个姓,就还能继续在此地三百年不倒,俨然从侧面说明了这一族人在这个地方的深厚根基。   实际上,公孙珣马邑之行的顺利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仅凭身上的印绶和那雁门兵曹椽张泽的名字,他就轻易从这族人中带走了二三十个骑马的青壮,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个叫张泛的年轻人……然后仅仅是休息一晚,这一行人就气势汹汹,一路疾驰直奔雁门郡治阴馆而来了。   话说,作为一名千石军司马,而且还就在平城驻军,带着几十骑穿城自然不在话下,可要想入府就有些难了。   “公孙司马!”郡府中快步走出了本郡郡丞,只见此人一头雾水,见面就微微拱手质问道。“为何要带兵来到官署前堵住出路啊?此地乃是明府居所,一郡之都……”   “我还想问郡丞呢,”公孙珣骑马立在府衙门口的大街上,将马鞭一指,反过来质问道。“你身为一郡之丞,为何要纵容郡卒抗法啊?居然敢拦住我部,不让我进去执法?”   郡丞目瞪口呆:“我没有让郡卒抗法啊,我就是听说你带着人堵住大门……不对,别部司马何时能管住一郡治所了?”   公孙珣当即厉声喝问:“别部司马管不住,可并州刺史难道也管不住雁门郡府吗?”   郡丞心下一惊,再看向对方时却已经有些心虚了……这郡中官吏最怕刺史,正如县级官吏最怕督邮一般,天下谁人不晓得这个道理?   于是乎,这郡丞再次问话时不免就小心了两分,甚至拱手行礼时腰也多弯了几分:“敢问公孙司马,郡中前几日虽然接到新任方伯巡郡的公文,但那只是公文,想来此时方伯应该还在上党……而且司马一个军职,还是在平城那边屯驻,哪里又会和方伯有了关系呢?”   “郡丞的消息过时了!”公孙珣回头瞥了眼这大街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和那些已经有些紧张的张氏子弟,却是依旧立在马上不动。“新任方伯董公乃是军伍出身,他一听到命令就轻车简从,直接上任了。而且过上党而不入,四日前就已经疾驰到了太原!”   郡丞微微有些色变。   “至于我?”公孙珣冷笑一声,忽然高声斥责道。“虽然只在平城屯驻数月,却也闻得本郡郡守张歧德行败坏、贪赃枉法,甚至于以府君之身买卖人口,堪称罪大恶极!而我公孙珣出身名门,先后师从海内名儒、庐江太守卢公;海内长者、当今太尉刘公……言传身教之下,如此恶行,岂能放纵?所以,便仿效当日桥公治罪陈国相的故事,轻骑前往拜见方伯,专署此案!”   那郡丞脸都黄了,他又不是这些只知道看热闹的城中百姓,哪里还不晓得这里面的厉害?   “郡丞!”公孙珣立在马上已经显得有些不耐了。“我也不瞒你,专署公文正在我怀中,而那张太守的罪责也早有人供认了出来……不信你看跟着我的都是哪家子弟?你身为人臣,这时候应该速速去劝你家府君出门迎拜,省的到时候我不耐烦起来,直接纵马而入!到了那时,或是为你家府君再加一个抗拒执法的罪名,或是将由不忍言之事!”   郡丞干咽了一口唾沫,也不敢回话,跌跌撞撞的就跑回了府衙。   想那张歧,本是清河名士,虽然不至于说整日只知道坐啸,但多年下来也称得上是养尊处优……故此,郡丞跑回来把事情一说,他便当时坐蜡!   “仿桥公故事,请了专署公文?”好不容易回过神后,这张歧却依旧有些不知所措的味道。“那陈国相是何下场来着?”   “槛车入洛!”郡丞一边说道一边却是跪地请罪。“府君,我受府君征辟,却不能为府君分忧,真是罪该万死。”   “你也无法吗?”张歧悚然道。   “实在是没有办法。”郡丞无力道。“这公孙珣不仅仿效桥公的故事,还又进了一步,他提前找到本郡兵曹椽张泽,已经把事情给探查清楚。不瞒府君,这次他带来的人手,全都是那马邑张氏子弟……”   “张泽负我!”张歧愤然道。“这公孙珣也负我!前者虽然是上任郡守所举,可毕竟是我属吏啊?而后者,我和他岳丈也须是同乡啊?这二人为何如此对我?”   “明府!”郡丞无奈再度跪地叩首,眼泪涟涟。“臣万死……可是对方就在府前立马,说是若明府拖延不迎,他就要纵马而入了!到时候恐怕明府要多一个对抗监察的罪名且不提,怕是……”   “怕是什么?”张歧惊悚的问道。   “那公孙珣说……届时怕有不忍言之事!”   “如之奈何啊?”张歧愣了两息,忽然就举起袖子哭了出来。   而就在这君臣二人对视垂泪的时候,一个郡吏却不顾身份的闯入大堂中,表情惶急:“府君、郡丞,二位快快想想办法,那公孙珣已经要鼓噪着闯进来了,而郡中上下都晓得他是刺史的专署,都不晓得该不该拦……只等两位拿主意!”   话音未落,又一名郡吏提着衣袍快步闯入:“府君,那兵曹椽张泽听到消息后举动怪异,他一边下令门口的郡卒让开大门,一边却哭着要来孤身请罪!”   “他哪里是请罪,分明是逼宫!”那郡丞愤然捶地道。“这是人臣作出的事情吗?”   “罢了,罢了!”张歧忽然一抹眼泪道。“终究是我小看了那个弱冠司马,也是我贪得无厌……鸣鼓聚吏,随我一起出迎专署吧!希望他看在那赵苞的份上,与我留一份脸面。”   片刻后的府衙大门外,大概是整个阴馆的人都知道郡守要被拿下了,所以上至郡中大户,下至徒附家仆,几乎人人来看,而府门前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么一个情况下,那郡守张歧却是终于带着雁门郡郡吏集体出迎刺史专署。   “罪臣见过专署。”张歧甫一出来,便躬身低头。   “也好!”公孙珣看到对方如此配合,倒也松了一口气。“成廉、魏越,你二人便将张府君拿下吧,也不用用绳索了!”   成廉闻言颇有些慌张,俨然是畏惧那两千石之威,倒是那魏越是个跳脱的性子,自从来到这府门前听到见到这一番事情后,就越来越兴奋……此时听到如此吩咐,更是第一个翻身下马跑过去要拿下这雁门太守。   “且住!”忽然间,一名郡吏咬着牙挡在了那魏越的前面。   “我晓得你们这些郡吏都是郡守之臣,”公孙珣眉头一皱,当即厉声喝问道。“但如此情形下,你莫不是要抗法吗?”   “不敢抗法。”这名郡吏愤然昂首道。“但须请专署按照程序来治罪,让我们心服口服!”   此言一出,其余郡吏也都纷纷颔首。   公孙珣也不由点头,他当然晓得对方是在用索要公文这种方式来给自家举主求个体面,既如此,随他们愿便是。   “既如此,我就让你们心服口服。”说着,公孙珣一边下马一边就往怀中去掏公文,然而,甫一入怀,他确实陡然发现,自己怀中的公文似乎有些湿润,好像油布已经破了……而偷偷往下一摸,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那公文有没有事情暂且不知道,但是署着董卓刺史大印的封泥却明显因为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然后淋雨受潮,变得软塌塌了起来。   这要是拿出来,谁会认账?怕是自己这个‘冒名专署’要被这满城的郡卒给逮起来挂城墙上吧?   “这雨后空气倒也颇为清新啊?”公孙珣单手在怀,然后忍不住抬头感叹。   ……   “凡做刺史、两千石伪书,及盗印者,大辟!无赦!”——《汉律·解诂》·卢植 第三十一章 槛车   其实按照制度,这种公文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有专门的盒子来保护这裸露在外印泥的,毕竟嘛,这玩意就是一块黏土,碰到水就真的无奈了。   但是,谁让公孙珣和董卓在那里你来我往,嗨到不行呢?   一个慷慨激昂,一个豪气赠刀,就差恨不得能飞回来了,哪里顾得上什么盒子,最后只是李儒心细,包了一层油布而已。   然后就要怪到那吕布的头上了。   说白了,公孙珣对自家老娘所讲述的那个三姓家奴外加勇武当世无双的吕奉先印象太深刻了,再加上那天夜里的一箭飞仙,所以,哪怕是他自己也瞧出来了,此刻的吕布着实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二萌,但也还是有些迫不及待的逃离了此人……然后,就冒着雨上路了。   最后,公孙珣还小瞧了雁门郡与太原郡中间的那段山路,一路焦急走来,身上的蓑衣都几乎损坏殆尽,照理说应该停下来检视一番的,只不过当时人马俱疲……更重要的是,公孙珣一想到自己能够拿下一位两千石,然后如何如何,就又有些按捺不住了!   总而言之,还是太年轻!   “这雨后空气倒也颇为清新啊?”公孙珣单手入怀,然后忍不住抬头感叹。“张府君以为如何啊?”   “专署这是何意啊?”隔着几个横眉怒视的郡吏,雁门太守张歧忍不住哆哆嗦嗦的抬头问道。   “我意天气正好,张府君不必耽搁,今日就可以顺着清风槛车入洛了!”   “何必如此急促?”张歧忍不住哀求道。“我家小都在此处,请留些脸面容我收拾一二……”   “谁让你心存侥幸,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说着,公孙珣却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短刀来。“我原本是想给府君留些体面的,可你却纵容你的属吏作出如此行为……莫非,你真以为可以躲得掉今日的灾祸吗?”   自张歧以下,郡府众人见到短刀无不变色,就连那躲在最后面的兵曹椽张泽也是一脸惊恐。   “你们不是要个心服口服吗?那我就给你们一个心服口服!”说着,公孙珣将手中短刀高高举起,展示给周围所有人看。“不瞒诸位,此刀尔等可能不认得,但洛中无人不识,此乃本任并州方伯董公少年所得,天下名士蔡伯喈亲自断验,所谓项羽之断刃也!我去太原拜谒方伯,请他专署我治张歧之罪,他便亲手将这把佩戴了二十余年的名刀赠与我,然后对我说,若是他三心二意,又派人撤回我的专属,便请我持此刀杀了那传信之人!而若是那张歧敢鼓众对抗,便让我持此刀剿灭叛逆!好歹,他自担之!”   郡府门前聚众何止数百,然而数百人闻得此言无不凛然屏息,一时间只剩公孙珣一人的声音罢了。   话到这里,公孙珣哗啦一下拔出刀刃来,直接隔空指向了那张歧,并厉声喝问:“张府君,事到如今,你真以为你的事情还能有所转圜吗?!”   张歧面色灰白,根本不能发出一言。   看到对方如此反应,公孙珣愈发恼怒:“张歧,我问你,你身为一郡太守,为天子牧民,却将民户倒卖为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恶劣的事情吗?犯了这种大罪,你居然还想纵容属吏抗法吗?你不是要看公文吗?那我便与你来看!”   话到此处,公孙珣呼啦一下扯开了胸前的裾袍,将那公文露了出来,然后不待那几名挡在张歧身前的忠心吏员有所反应,却是一手持着公文木简,一手持刀直接将往那公文切去!   不得不说,这‘项羽之断刃’不愧是董卓随身数十年的宝刀,这一刀下去,那公文木简却是被直接一刀两断。然后失去绳索勾连的那一半木简当即散落在地,另一半却被公孙珣顺势与那把刀一起狠狠的掼在了脚下污泥之中!   “公文与刀俱在此处,”公孙珣指着脚下污泥大声呵斥道。“张歧,你若想看,便以请罪之身与我膝行过来此处亲自观看,不要再唆使你的属吏作出什么无谓之举了!”   “专署听我一言!”张歧闻言再也承受不住,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烂泥中。“我并未有半分抗拒之意,这都是这群属吏擅自邀名之举,与我无干啊……至于我本人的罪责,我也并未有半分否认!”   雁门郡中的郡吏闻言个个色变,那几个挡在自家府君面前的忠心属吏更是涨的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为跟随了这么一个君上而感到羞耻,还是在单纯愤怒。   “成廉、魏越。”听到此言后,公孙珣好像忽然又恢复了冷静一般,当即负手而立,从容吩咐了起来。“拿下张歧,去掉他的青绶银印,然后带入堂中,我要亲自审问,并行文定罪;雁门郡丞、长史,你们也须有所为,一个去准备槛车,另一个去将他家小取出安顿,毕竟君臣一场,要好生去做;还有义公,辛苦你替我捡拾公文,拼接一下再送进去,省的有人届时又要查验……”   言罢,公孙珣昂首挺胸,径直从张歧及一众官吏身边走过,并步入那雁门郡郡府中去了。   至于那些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些许属吏们,这次却没有半个人再有所动作,更别说去看那破碎的公文了!   当然了,这玩意现在看了也无妨,毕竟刚才的问题主要在于那种群体性对抗氛围,跟公文本身并没有太大关系。而公孙珣一旦彻底压服了张歧,那万事自然无忧。   再说了,它本身就是真的嘛!   随后的事情自然不必多言,公孙珣堂而皇之的坐到了郡府议事大堂的上首,而后张歧的印绶被取下之后,他本人便以请罪之身跪在堂前,一五一十的将历次倒卖移民之事说的一清二楚,甚至卖与哪一家哪一户他都还能说个大概……而这些话语却无疑使得郡府上下愈发的鸡飞狗跳!   一时间,只见那些实权郡吏们忙上忙下,一方面紧张伺候着公孙珣这边的审讯工作;一方面又要去好生安顿和处置原郡守的家小;然后还要专门抽出空打探消息,并让人去和那些郡中大户传信;甚至有些人本身就是买了移民做徒附的大户子弟,此时更是忙不迭的去寻韩当、张泽、成廉、魏越这些人求个说法……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那马邑张氏出身的本郡兵曹椽张泽已经关上兵曹那边的公房大门拒绝见客了,而据兵曹中的小吏说,这位瞒着同僚做下好大事的兵曹椽正在挂印,据说是要素衣服侍那认了罪的张府君一路去洛阳,以此来表示他既忠于天子与律法,又忠于府君与风俗!   这真是……真是让人颇为感慨!   而面对着郡府中如此一番热闹情形,见识越来越宽广的韩当倒还好,那成廉和魏越却是有些如在梦中了。   想想也是,这俩人什么出身?五原郡九原县的破落户而已!   那他们来到迁移到太原以后又是个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呢?   不说这俩人了,就是他们之前依附的原五原郡大户子弟吕布,居然也是一点前途都摸不着。说白了,内地郡国的人确实看不起这些只会舞刀弄弓,纵马搏命之人。   但是……所以说但是,这才区区数日而已,转眼间他们就在一个大郡的郡府中被一群昔日高高在上郡中实权官吏们给奉承了起来。   甚至……   “阿越。”大堂外的门廊下,成廉忍不住把自己发小魏越给叫到了角落里……边郡破落户,虽然成年却也没个什么字,相互之间也只能如此称呼对方。   “何事?”向来跳脱的魏越此时竟然有些受到惊吓的味道。   “你看……”成廉一边说一边面色苍白的拉开了自己衣袍,露出了缀在里面的一个口袋,而口袋里赫然是两小锭金子,很小,但绝对是金子。“刚才有个什么什么曹的属吏跑来塞给我的,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见到金子!”   魏越禁不住咽了口口水:“他让你做啥?”   “就是让我听一听那个太守招认的大户中有没有一个广武赵氏……然后说与他听就行,不要做别的。”   “你说了吗?”魏越有些紧张的问道。   “我想去说,却不敢说。”成廉低声答道。“你别忘了咱们俩为什么要跟上来?不就是在那个旗亭里发现这位司马比奉先那边强的多,想在这里谋个出身吗?这要是才第一天正经办事就收贿赂,不被发现还好,被发现了……怕是要把我们撵出去吧?咱们只有一点子弓马上的手段,可这位司马这里,怕是不缺咱们这样的人。”   “我……”魏越欲言又止。“阿廉说的有道理,那你准备如何呢?”   “我准备待会等司马审完案子就把金子递上去。”成廉有些艰难地答道。“我是个有家室的人,这种一时之财,不如一个稳当的出身。”   魏越连连点头。   “阿越你呢?”成廉忽然又问道。“不要装作没事的样子,不可能只送我不送你的……你准备如何?”   魏越张口结舌,但终于还是从怀里取出了一小锭金子:“我只收到一锭……也、也一起交了吧!”   成廉这才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的大堂上,公孙珣盘腿坐在上首的几案后面,已经开始给这个案子做首尾了:“张府君,既然案情已经清楚,你也已经画押认罪,那就不必多留了。槛车已经为你备好,你的家眷也已经收拾停当,兵曹椽张泽说是要尽人臣之道,准备一路伺候你去洛阳……万事俱备,就等你坐进槛车了!”   张歧面色灰败,然后不禁再度恳求了一声:“专署真不能缓和一二吗?如此仓促,我心中实在是不知所措……”   “张府君。”公孙珣有些无奈的起身来到对方身旁,然后低头安慰。“你有什么值得‘不知所措’的?听我一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就是怕进京的速度太快,来不及让家人替你联络打点吗?”   张歧根本不敢和这个昔日的‘贤侄’对视,只好勉力低下头来默认。   “这都什么年头了,你还担心这个?”公孙珣一副看土包子的眼神。“你这个罪名最多是流放交州……”   都流放交州了,难道还不许‘不知所措’吗?饶是这张歧心中灰败,听到这话也是有些不忿,只是不敢顶嘴罢了。   “府君且听我说完。”公孙珣似乎是看懂了对方的心思,便蹲下来摸着对方的后背恳切说道。“这年头,造反都能被赦免了,而且是一年一大赦,半年一小赦。所以说,流放交州你就流嘛。只要给押解官差送点钱,让他们走的慢些……我估计,年底的时候一定有大赦,那时候你若是走的慢,指不定还没到长沙呢!你想想,长沙那种地方算什么南方啊?也毫无瘴疠之说啊?到时候,你完全可以一路游山玩水,继续回到清河老家做你的名士!”   “真是这样?”张歧的眼睛里居然多了几分神采。   “真是这样。”公孙珣正色安慰道。“而且听我说,到了洛阳,若是判的轻了你都不要答应……张府君你想想,若只是髡刑加三年的劳作,然后半年再赦免,你真受的了吗?且不说名士风流如何去舂米洗厕,关键是你若秃了,将来便是赦了如又何还能做名士?难道天底下有秃子名士的道理吗?所以,一定要自求流放!”   伏在地上的张歧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好了!”公孙珣站起身来一挥手道。“张府君已经点头了,义公你速速送他上车,就不要耽搁了!然后莫要忘了让郡丞、长史、各曹主官属吏,全都去送行,送完之后你就带着所有人都回此处听令!路上再顺便告诉他们,我要穷查此案根底,绝不放过一个涉案之人!”   “喏!”韩当微微一拱手,然后直接上前拎起那还想要再说话的张歧,就好像拎一只猫一样把这厮给直接拎了出去。   公孙珣目送对方离开,这才箕坐回了上首位置的蒲团上,并长出了一口气。   “司马!”成廉瞅准时机上前拱手行礼。“有一事容禀。”   “讲。”公孙珣倒也没有不耐的意思。   成廉与魏越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捧着金子跪下请罪。   然而,公孙珣抬眼一瞥,却是问都不问,就直接笑道:“留着吧,就当是你二人搬到雁门来的安家费好了。”   两人当即喜上眉梢,然后赶紧拜谢。   公孙珣打量看着这两人,忽然又道:“再给你二人各自一件事情做好了……魏越去跟着韩军侯,等他带着吏员回来后,你就亲自看护着那个张府君,务必将他快快送出雁门郡。”   “晓得了!”魏越赶紧会意点头。“必然不会让他节外生枝!”   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又对另一人吩咐道:“成廉速往平城去寻看守我军营的吕佐吏,告诉他此处的情况,然后让他带着足够人手过来帮忙。”   成廉也赶紧点头,然后便与那魏越一起出去了。   公孙珣看着这二人的背影,却是不禁一声冷笑——金子的形制都是一样的,必然是一人所赠,既然如此,又怎么会送一个人两锭,另一个人却只有一锭呢?那个魏越的小聪明简直可笑!   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这二人终究不过是两条猎犬,自己本来就没打算收为腹心!再说了,与其想着这些,倒不如想想如何才能趁着新郡守上任前在这雁门郡捣鼓出一些事情来……不说别的,自己的那个别部,这次可以满员了吧?   ……   “后汉熹平年间,有郡守清河张歧坐事槛车入京,廷尉及尚书台审其罪状无误,依律当配送日南。然,歧素为清河名士,洛中多有故旧为之转圜。廷尉乃使人暗与之言,来日勾定,更改供词,可减罪数等。歧乃问:‘若改之,当何判也?’曰:‘髡刑充徒三年。’歧大叹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士者焉可髡乎?愿谒日南!’上下皆服其德,乃发日南。十一月,过长沙,遇蛇,黑质而白章,以北人不识之故,误为蛇啮,乃亡。十二月,天下大赦,时人惜之。”——《世说新语》·德行篇 第三十二章 首尾   天色已暗,已经点燃了火把的郡府上下依旧是热闹非凡,各种低层小吏、郡卒不停出入,而郡府外面也是影影绰绰,不知道有多少人探头探脑……   大堂上,公孙珣高踞在上首,正在用戏谑的目光打量着这些平日在郡中高高在上,此刻却俯首帖耳的实权郡吏们。   “诸位。”看了好一会后,公孙珣这才嗤笑一声开了口。“我也是郡吏出身,束发之后就在郡府中厮混,你们的本事也是晓得一二的……咱们就别这么吊着了!如今刀在我手,你们可还有话说?”   听到这话后,不少成精了一般的郡吏反而是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因为既然有这种话,那八成就是有所要求,而但凡有所要求,与他便是!   想这个弱冠司马,一日间去一两千石,哪个不是两股战战?而且那把‘项羽之刃’和郡守的供状还都在上面摆着,郡中兵曹椽张泽那个狗娘养的甚至还在拍拍屁股走人之前把郡卒全都交给了对方。如今这种情形,分明是他想治谁的罪就治谁的罪,想破谁的家就破谁的家……既然如此,还有何话可说呢?   甚至真要是非说不可,那发卖移民之事,难道郡中上下真有人没经过手?   “公孙将军但有所言,我等必将倾力相助。”为首的郡丞此时也没有了之前与自家府君相对而泣的那种哀婉了,反而有几分悲壮的味道,看来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哎呀,我一千石司马,哪里有资格称将军?”公孙珣连连摆手。“朝廷制度在这里,不要瞎讲。而且再说了,我这个司马一直都还是个空头司马,来雁门屯驻了好几个月,两曲一屯的编制,竟然连五百士卒都凑不齐,马匹更是一个全无。说起来,若非因为此事,我也不至于被那张府君遣到五原去,然后顺势发现了他的勾当……你们说是不是?”   此言一出,座下众人四下交换眼神,俨然更加轻松了起来,什么士卒、马匹,怎么想都比没落下来的刀子强吧?   “呃,司马。”只见那郡丞在与周围几人相互交流几句后,却是于下手的蒲团上拱手行礼。“我有一言……”   “讲来!”公孙珣倒显得和气。   “司马。”这郡丞认真说道。“我等也晓得,既然是认定了这张府君倒卖民户为徒附的事情,那就自然不能只有卖者被治罪,买者也是要做出一些交代的,否则方伯那里无论如何都交代不过去。而照理说,最简单的做法莫过于发还这些徒附,然后再对买民者处以刑罚……”   “是啊,正该如此。”   “确实该如此,但司马容禀,那些撤屯过来的民户被发卖时,已经是被那张府君剥夺的既无资产也无牵连,这种人强要放出去,又怎么能过的了日子呢?便是那些大户们畏惧司马的威势,勉强又添上一些财货,也不过是一时之策,熬得过今年也熬不过明年。再说了,撤屯之事从十余年前就渐渐有了,这些徒附但凡能在本地安定下来到现在,又有几个真的愿意去做回平民呢?”   公孙珣微微颔首,他心里晓得,这郡丞虽然有为那些大户开脱的意思,但在某种程度上却也是在说大实话。   实际上,到了这个年头,普通平民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不要说时疫和饥荒这种摧毁一切秩序的存在了,仅仅是所谓太平日子,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就是慢性死亡罢了。   所以很多时候,放弃自由身投奔大族为徒附,借着豪强的保护活下去,根本就是看不到希望的老百姓们自愿所为。而在某种极端情况下,有些人想做徒附都做不得,于是干脆自己抛家弃业,主动赌上一切去做流民,而这些流民的希望,恰恰不过是到一个新地方,彼处的大户豪强愿意接纳他们做奴仆和徒附罢了!   毕竟,千言万语还是那句话,做了人家的奴仆,终究还是能苟活下去的。   甚至再坦诚一点好了,在土地兼并和收拢人口这种事情上面,连公孙珣自己家里都称不上清白!而且,按照自己母亲所言,这种事情本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拦的,每隔数百年都只能靠一次轰轰烈烈的乱世来做一次了结……上一次是赤眉绿林和光武,这一次就是所谓三国乱世了。   当然了,公孙珣也根本没准备去尝试解决这种大麻烦,他所能做的无外乎是让以后的河套四郡的移民们在撤屯过程中尽量多保有一些私产……这其实已经是来自于上层的了不得良心了!   “既如此,”只见公孙珣微微颔首道。“郡丞想来是有话要教我了?”   “司马。”郡丞这边愈发的放松了起来。“我确实有一个想法,既可以让此案有个首尾,也可以让郡内不至于因为此案而失去秩序,还可以趁机稍微弥补一下司马那边军力的问题。”   公孙珣以手抚过几案上的‘项羽之断刃’,笑而不语。   “将军。”郡丞赶紧放弃了卖关子的想法,语速也加快了一些。“我意……与其让郡中大户们退还那些已经安顿下来的徒附,不如让他们交出一些族中的亲信子弟,以到军中服役的方式来承担罪责,并以自带马匹、兵器的形式来冲纳罚金!如此,上上下下岂不是都能安逸?”   公孙珣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因为这个郡丞的话与自己所想其实不谋而合!   发还徒附,其实是在往死里得罪本郡豪强的同时,也不能让那些徒附们真的有所得,而眼前这种处置方法,却是一举数得:   首先,自然就是如郡丞所言,这个案子可以就此有个首尾。   有汉一代,边郡子弟向来就有以上阵服役来抵消其他各种徭役、赋税的传统,翻看史书,动辄就是某边郡太守发郡中大户子弟戍边云云,用这种方式来作为‘惩罚’,想来董卓那里也会理解的。   其次,公孙珣可以借此得到大量优质兵员。   毕竟,不管怎么说,大户豪族家的子弟,无论是弓马技术还是身体素质,确实比一般人更加出色。甚至,有不少有志气的大族子弟还会尝试读书识字,这就更让人期待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行为,其实可以顺势将公孙珣与郡中上下结为一体!   届时,公孙珣的这个别部一日屯驻在平城,他一日就可以将整个雁门郡作为依仗,而反过来说,雁门郡上下也可以对这位突然暴起的千石司马放下心来。   不得不说,公孙珣这一波操作,着实让雁门上下有些胆寒……来这里的前几个月,这厮整天就知道射狍子,然后忽然间暴起,就把堂堂一郡主君给塞槛车里送走了!   说不怕,谁信呢?   不过,虽然心里已经认可了这个方案,但思索一阵之后,公孙珣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瞒郡丞,只是大户子弟的话,怕还是不够。你要晓得,我这个别部是刚刚划下来的,连上过战场,熟悉军务的老卒都没几个……”   “这点将军勿忧!”那郡中长史忽然接口道。“雁门乃是边地,虽然从去年开始,北面边防多被使匈奴中郎将臧公所接手,但郡卒中不少都是积年的老卒,您尽管挑选一些便是!”   “还有一个……”公孙珣继续颇为不好意思的摇头道。“你若是让大户子弟自备马匹器械来投军,我军中却只有两百骑兵编制,那么多马,光是马料就怕支撑不住。而且之前臧公发给我数百陪隶,用作运输后勤,却偏偏没给相应的粮草分划,只说让我找雁门太守,但太守这不是……”   “将军说的哪里话?”只见那郡中户曹椽又忙不迭的跪坐起来拱手。“区区几百匹马的草料,几百人的粮食,雁门就算是再穷困,也能支撑的住啊?而且再说了,这种事情,太守即便不在,我们也是当仁不让的!”   “哎呀!”公孙珣一拍案板,不由赞叹。“不想户曹还通《论语》,这个当仁不让用的好啊!”   “将军过奖,比不上将军在洛阳监修《毛诗》的盛举!”   “将军还有什么疑难之处,不妨一并讲来。”那郡丞眼看着气氛渐佳,便忍不住顺势提议道。“我等一并听着,一定会为将军解惑!”   “也好。”公孙珣终于正色了起来。“除了之前所讲之外,其实就只有两件事要说了……第一个,不得再对四郡撤屯百姓行劫掠、贩卖之事,而且要尽量保住这些人的资产,迁移到雁门后也需要好生安置!”   “这是自然。”   “请将军放心。”   “谁人还敢再于此事上招惹是非?”   “第二件事,”公孙珣微微蹙眉道。“郡中兵曹椽张泽弃官随张府君去洛阳了,而郡中却不能没人执掌此曹,因此,我想向郡丞举荐张泽的族弟,马邑张氏的张泛为曹中属吏,并暂管此曹……不知郡丞意下如何?”   汉代延续数百年,当然有很完备的制度,比如说郡守出了意外以后,那一般是由郡丞代为处置郡中事物……所以,公孙珣才会向郡丞举荐人事,而郡丞也有资格来做这项临时任命。   但是,这个举荐却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问题出在那辞职的张泽身上。   话说,张泽这次其实是有苦说不出,他先是被公孙珣逼到了黄河河心里,若是当时敢不答应,怕是当时也就要失足落水了。而这次公孙珣来到郡府门前逼宫,却也是带着几十个他族中子弟,隐隐有胁迫之意……搞得他不得不背弃了那张府君,转而协助起了公孙珣。   然而,这些无奈都只是从张泽的角度来看而已,从在座的郡中官吏们角度来说,这厮却是个十成十的出卖者!不仅是张府君的出卖者,更是郡府上下的出卖者!而这种事情,无论在哪个年头,可都是大忌讳!   所以,这张泽的名声根本就是有点馊了的意思。   甚至,这厮之所以要放弃官职,跑过去陪着那张太守去洛阳一起待罪,其实也不过就是为了尽量洗刷一下身上的馊味,顺便躲避一下同僚们而已。   而这,也恰恰是公孙珣要举荐他族弟接替他职务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能把人当夜壶一样用过就扔了啊,不然以后谁还愿意再当你夜……再跟你合作?而且再说了,如果这件事情做成了,这马邑张氏就算是心情复杂,那除了抱紧自己大腿外,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私人原因……话说,这张泛不是别人,按照张泽之前所言,恰恰是那万虫不当之勇张辽的亲兄长。而公孙珣经过娄圭一事后,对半成品之类的东西愈发深恶痛绝,所以也不准备学草原上风俗认个义弟、义子之类的。   但是,提前与这种虎将栓跟绳子,总是没错的吧?   “如何?”公孙珣捧起了案板上的书状,从容问道。“若是这个事情也无大碍,我便可以将此案托付于诸位,一起查办了!而若是有所不妥的话,那我就只好忘掉今晚之前的那些话,从头再议了!只是,有一言提醒诸位……多年辛苦,化为乌有,值得吗?”   这便是最后条件了,所以此言一出,自郡丞以下,这满堂高阶郡吏纷纷窃窃私语,各自讨论……然而,终究还是达成了一致。   “公孙将军!”那郡丞来到堂中,正儿八经的躬身下拜。“此事可行!”   “待新太守上任后,”公孙珣并未叫起对方,反而趁机加码。“还请郡丞与郡中功曹,尽量推荐这张泛从属吏正式接任兵曹椽一职。”   九十九拜都有了,何必差这一哆嗦?于是,根本没和身后众人商量,这郡丞便直接把脑袋压得更低了:“一切皆如公孙将军所言!”   公孙珣终于展颜大笑。   ……   “(太祖)既屯平城,数月,察太守之恶,遂单骑往谒刺史董卓。得专署,衣不解带,彻夜而返,一日而发其罪,便槛车洛阳。盖势如雷霆,乃郡中惊怖,上下惶恐,以至官吏不署。太祖于府中观郡中文书,察事业凋敝,民生艰难,乃叹曰:‘天下汹汹,皆此僚也!’乃奋不顾名而亲执郡政。凡数月,督理吏治,清察弊端,劝行农桑,举荐贤才,待新府履任,已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也。”——《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四卷 第一章 霜降   秋末冬初,霜花已降,公孙珣带着出营列操的所部数百军士回营,正准备用饭。   “司马。”已经提前穿上夹袄的吕范远远地在自己公房门前招呼了一声,虽然二人私下关系亲密,但当着军士的面,这位主管大营庶务的属吏却总是尽量用官称或尊称。   “不必等我,给我盛饭就好,我去去就来。”公孙珣随口对身旁的一名什长吩咐了一句,便立即迎了上去。“子衡,我刚才在外面场地上行操时忽然想到一事,正好问你,你觉得我是不是可以让人缝制一面挂旗,平日里就挂在营门上,出征时找个力士举在我身后,上面就书‘汉平城别部司马公孙’九个字……”   “文琪这些日子倒是精神了不少。”眼看着对方来到身前,吕范束手站在那里,满脸哭笑不得。“但是九个字的挂旗,不免……不免字数太多了吧?”   “谁让我姓公孙呢?”公孙珣连连摇头。“所以显得字数多了些。”   吕范愈发无语,只能说了实话:“一个别部司马,制作这种旗帜还是稍显逾越了些。”   “哎,”公孙珣当即反驳道。“一个挂旗而已,子衡要是想要也可以制一面。”   “上面写什么?”吕范是真有点怒了。“汉平城别部司马公孙属吏吕?你倒是做个校尉、将军之类的两千石,给我个佐军司马,我还能勉强像你这样腆着脸挂起来。”   公孙珣尴尬失笑:“将来一定努力做官,给子衡一个好名头。”   就这样,二人开了个玩笑,然后终于凑在吕范的公房前低声说起了正事。   “还是那件事情。”吕范正色道。“臧中郎将那里既然遣人送来的一屯精锐,总得做个整编,你不能一直拖着……粮草好说,雁门郡中愿意承担,可我们毕竟只有两曲一屯的编制,并无多余官职分发。”   公孙珣忍不住叹道:“这臧旻哪里是好心给我兵马?根本就是听说我和董卓联手做掉了雁门太守后又惊又怒,用这种法子警告我呢。我这边都编制好了,他却才把这一屯人送来……”   “也是有安抚你的意思。”吕范向来说话直接。“总是从西边抽调的百战精锐,战力必然比此处新兵强横。”   “子衡来找我,是不是有了些想法?”   “我确实有个主意。”吕范这人的建议永远是那么干脆直接,这也是公孙珣最喜欢的一点。“我晓得你不舍得这些兵马,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从雁门这边招募的大户子弟中挑选出一二百人来,放到你身边作为直属的骑兵义从呢?这样既可以不占用编制,又可以将他们留下来。而这群大户子弟,既有雁门郡供给,又不在乎区区什长、伍长之类的职务,只要文琪你能善加拉拢,让他们以亲兵自居,他们自然也会心满意足。”   公孙珣登时眼前一亮,然后继续请教道:“那人事上子衡可有什么建议吗?”   “此事我虽然有想法。”吕范坦然答道。“但却不适合说出来,应该文琪你自己考虑为主。”   “如果抽出一二百义从来置换臧旻送来的一屯兵。”公孙珣笑道。“那统领这队义从的只能是义公,别人我真信不过……”   “这是自然。”吕范禁不住低笑道。   “但是当初义公一箭射死柯最坦,却又主动辞去曲军侯的前程跟随我,所以今日若不能与他一个曲军侯的位置,我是万万过意不去的。”公孙珣继续一边思索一边言道。“所以就让他以骑兵曲军侯的身份统领义从,然后骑兵曲的两屯骑兵干脆越过曲这一级直属于我,一屯以成廉、魏越二人领五原移民为主,一屯以这臧旻送来的精锐老兵为主。然后步兵曲依旧以程普为主……德谋是个大将之材,有用当用,便是那屯材官(弓弩手)也不妨交与他调配。最后子衡依旧替我执掌大营庶务,陪隶、粮草、兵甲……那屯陪隶虽然不好配铁甲,但总归是可以与些皮甲、弓矛,也一并交与子衡处置了。”   “我就知道文琪心中自有一番认识。”吕范难得鼓掌道。“条理分明,安排得当,如此甚佳!”   “对了,既说到……”   “还有一事……”   二人同时开口,却不禁齐齐摇头。   “文琪是主将,你且说。”吕范干脆利索。   “昨日我母亲来信。”公孙珣点头道。“又说了一件事情,她建议我练兵要缓急得当,除了逢十休一日外,还要逢五要再休一日,并在那日让士卒蹴鞠、比箭、赛马,甚至每隔半月、一月最好还要带着兵士远行到白狼山射猎……当然,每次都还要主动掏出钱来做赏。”   “我以为可行。”吕范低头思索片刻后当即回复道。“我虽然不懂兵法,但也知道当年王翦伐楚的故事,这种名将看到军中士卒投石做戏,便认为士气充沛,想来是有一番道理的。而且用这种方法施加赏赐也足够公平,众人都能看在眼里,是不会有人不服的。”   公孙珣当即再度颔首:“正是如此,此事还请子衡多加操办,待会我将我母亲所书的蹴鞠、射箭、赛马的规则与场地规划都给你……”   “这种事情,令堂也都懂吗?”吕范难得惊讶了起来。   公孙珣喟然道:“不瞒你说,我母亲总是感叹,说她若是个男儿身,那我家的安利号早就能从辽西一路铺到日南了。但我却晓得,若我母亲真是个男儿身,只怕这天下早就被她一路从辽西乱到日南了……不过也幸亏不是,否则便没我了!”   吕范为之愕然。   “我且去同士卒一起用饭。”公孙珣交代完事情,直接摆手离去。“子衡近日就辛苦一下这些事情。”   吕范微微颔首,转过身来方才想到自己好像忘了与对方说一事,但此时满脑子都是自家主公那位母亲的各种奇思妙想的来信与匪夷所思的传言,一时间却是怎么都想不起刚才要说些什么来了,只好就此按下不管。   另一边,公孙珣去和士卒一起用过早饭,然后复又亲自去分发本月军饷……当然,这个就不用公孙大娘来信专门提醒了,早不知道多少年,他就被自家老娘耳濡目染,把这些惠而不费的手段学了个干净。   甚至可以说,什么士卒不食则不食,什么士卒不寝则不寝,还有对于表现出色和显出辛苦的军士动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些手段,在他驱走那张歧、整备好军中编制,心意平复后,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然呢,这样做能少自己身上一块肉?反而是公孙珣隐约对那些保持清高姿态的名士感到有些不解……明明对自己没有坏处的事情,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放下身段去做呢?   搞得自己像个另类一样!   “少君!”就在公孙珣发放完一屯士卒的军饷,准备稍作休息之时,贾超却突然喘着粗气捧着一封书信送到。“洛中范公子的书信,锦囊装的,红线封口,刚刚送到。”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是有些好奇的赶紧接过信来,因为按照约定,只有重大事件才会用到锦囊,只有紧急事件才会用到红线……然而,就在上个月,公孙范却已经送来了一封如此制式的书信,当时信上告知自己,朝廷刚刚指认了太原郡名门郭氏的嫡传,前光禄大夫郭遵之孙、前大司农郭全之子,阳曲郭缊为雁门太守。自己也因为得到这个消息主动收敛一二,一直窝在平城没敢造次。   而既如此的话,如今还能有什么大事、急事会从洛阳那边送来的呢?   不过,甫一打开放在缝锦囊中的信纸,看不过数行,之前还有些疑虑的公孙珣就当即面色大变!   ……   “时太祖行平城别部司马,依制,为五百主。(吕)范行营中庶务,以并州豪杰多附,营中充盈,故多有裁撤。然,彼辈既撤,皆不愿去,乃哀求言:‘原自备弓马,不为职饷,但求留侍营中。’范大惑:‘何至此乎?’对曰:‘天下失措,人心不定,司马在军,多行仁义,吾等以德附焉!’范感其言,乃谏太祖建制义从,并举韩当将之。”——《旧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第二章 表文   洛阳出大事了。   事情的起始点其实是在公孙珣接受任命离开洛阳的第二月,那是一个闰月,伴随着朝廷下令益州郡剿匪的命令到达彩云之南的时候,同在彩云之南的永昌郡太守曹鸾的一封上书也来到了洛阳朝中。   上书的内容格外简单,就是直截了当的说党人都是大好人,而现在天下这么乱全都因为天子你把好人都禁锢的缘故,所以正式上书请求开放党锢!   这种事情怎么说呢?   虽然有些惊悚,但也不是不能想象。   从曹鸾的角度来说,他在永昌郡,也就是益州郡的边上,同处于大汉朝的最西南角,穷乡僻壤的,然后看到隔壁益州郡太守动辄被蛮族绑架那架势,估计宁可罢官回家也不想在那地方继续呆着了。   说不定,还有人许诺了点什么呢。   而从党人这边来说,眼看着天子成年,开始有了一些主见以及‘明君之相’……比如修建石经,尊师重道了,也难免产生了一些幻想。或者说就算是没有‘明君之相’,那也该试探一二吧?   因此,曹鸾的上书真的可以称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甚至公孙珣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却不以为意。   但是,天子的反应就没让人这么淡定了。   一开始只是要槛车入洛,这当然可以理解,本来党锢就是个极度敏感而且也是朝中核心矛盾所在的问题,主导朝政的宦官不让他钻进槛车就怪了。至于来洛阳,不来洛阳的话怎么能在政治中心引发讨论呢?不引发大讨论怎么能看清楚天子的真正态度继而作出下一步行动呢?   然而,从闰月到九月,从彩云之南到洛阳,刚从槛车里出来的曹鸾面对的却赫然是年轻天子的雷霆之怒!   天子根本没有见曹鸾,也没让他说话,最起码没有让他直接说话……这厮刚一下槛车就押送到了狱中,然后严刑拷打是否背后有人指使?拷打的结果没人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这位前永昌太守直接在狱中被活活打死了。   然后,天子就发布诏书,下令重新清查党锢,严防漏网之鱼,凡是党人的门生故吏、父子兄弟,做官的一并罢官,未做官的不许出仕。甚至,这一次还进一步扩大了党锢的范畴,连五服之内的族人都不许出仕!   这是明明白白的向全天下昭告他刘宏的立场——党锢继续,而且加量不加价,某些人就不要白日做梦了!   于是乎,可以想象,恐慌、绝望、愤怒,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正在从洛阳中枢朝着整个大汉朝扩散开来,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恐怕就堪称万马齐喑……说白了,这舆论和人心多半还是士人和豪强说了算的,而士人和豪强总是多半同情党人的。   “子衡以为如何?”公孙珣等吕范看完书信后,不禁开口求证。   “天下多事矣!”军营门楼上,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的吕范合起书信后坦诚答道。“虽然党人多半晓得天子是不会开放党锢的,但如此强横,乃至于变本加厉怕也是没有想到的……我是汝南人,比谁都清楚哪些党人在想什么,二次党锢已经禁了八年,而当今天子年富力强,要是再来个八年,甚至十八年,到时候一代人死绝了都没官做,那他们还算是士人吗?”   “这倒是实话,”一旁的公孙珣一边笑着一边也终于打开一个马扎坐在了门楼。“咱们大汉做官也好、做学问也好,第一个讲究的就是家世,若是一代人不做官,那这个家族怕是要就此败落了……所以呢?”   “所以,”吕范也不禁摇头感叹道。“党人怕是要放弃幻想,积蓄力量搏命了。我估计,数年内,天子与士人,宦官与党人,怕是要精彩绝伦的做过几场,所谓破门灭族之事估计也是很有可能的……文琪又怎么看这党人与宦官之事?”   “我嘛?”公孙珣摇头笑道。“倒是早有成见。”   “说来听听。”吕范不以为意道。“此处你还怕被人听到吗?”   “我以为……宦官虽然可恶,但党人未必清白。”公孙珣若有所思道。“而宦官虽然气焰嚣张暂居上风,但党人的实力却更胜一筹。毕竟,这天下人心虽然未必都在党人身上,但却无半分在宦官身上。说到底,还是要看天子如何,能否有手腕和威望压制住人心。”   吕范忽然仰头看天道:“那文琪以为天子又如何呢?”   “从这番作为来看,怕是不如先帝多矣。”不知为何,公孙珣一时间也仰头看起了天。   就这样,二人说完此话,齐齐看天,良久不言。   “总归不至于波及到边防上来吧?”隔了不知道多久,公孙珣忽然扭了扭脖子失笑道。“咱们也不必看天,就隔岸观火吧。”   “希望能如文琪所言。”吕范也扶着脖子跟着笑了起来。“且隔岸观火。”   就在公孙珣和吕范因为这件事情而梗着脖子若有所思之时,这次党锢之祸的强化风波却已经开始向外波及了……想想就晓得,天下那么多党人、那么多名士,而汉代风气本就是崇尚名声和结交,现在一个人被定为党人,居然牵连到整个家族和门生故吏的头上,一时间人人自危之余不免舆论震动,以至于到处都有人上下串联,左右摇摆。   在这种情况下,执掌朝政且富有政治斗争经验的大宦官们立即警觉了起来……嗯,这里多说一句,现如今朝中顶级的大宦官又是谁呢?   抛开所谓凑数性质的十常侍之类的说法,普遍性认为一共有四人:   曹节、王甫、张让、赵忠。   甚至再细致一点,这四人还是有区别的。   其中,张让、赵忠恐怕更年轻一些,权势也更弱势一点,他们二人之所以被认为很有权势,只是因为他们跟天子的关系比较紧密罢了,目前还称不上是朝政的主导者……曹节和王甫才是,这二人才是这些年协助少年天子管理尚书台,主导朝政之人。实际上,当初的九月政变,宦官一方的主导者和领导者,也正是这二人。   当然了,曹节和王甫之间也还是有区别的,这主要是因为前者的地位格外突出。   话说,曹节此人不仅是四人中年长者,而且也是现任的大长秋,这个职务是宦官集团官方名义上的首领。同时,他还有拥立之功,当初去安平国把还是幼童的天子接到洛阳的人正是他。除此之外,虽然只是因为一时病重的缘故,但他居然是做过车骑将军的宦官!   而车骑将军是什么?是仅次于外戚主导朝政时所担任大将军的位置,他一个宦官,能受到这个任命……只能说他本人的权势,还有当今天子对他的信重都达到了一个份上。   总而言之,曹节,堪称真正的权倾朝野;王甫次之,更像是他的副手;张让、赵忠再次之,但也更年轻,而且和天子的私人关系更加紧密一些。   那么回到眼前,最先警觉过来的自然是曹、王二人,两人参与的政治斗争经验何其丰富,哪里还不晓得要怎么做?   于是,仅仅是数日后,天下公认的海内名将,同时也是天下公认的宦官爪牙,和王甫关系极度密切的颍川太守段熲,被征召入朝,担任了太中大夫。   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警告……再不老实,段熲就要转成监察朝廷百官的司隶校尉了,到时候小心宛洛之间再一次血流成河!   效果立竿见影,段熲的威名摆在那里,作为可能是大汉朝目前活着的杀人最多的一个男人,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不敢再说什么止小儿夜啼了,但是止名士张嘴还是能做的到的。   于是乎,天下立即太平了……最起码洛阳这边是太平了。   但就在洛阳表面上水波不惊的同时,外地郡国的车骑往来反而显得愈发频繁了起来,最起码远在幽州上谷郡的公孙瓒就看到了不少。   “王门,这是这一旬第几次了?”看着数骑悍勇之士从上谷郡的官道上一路疾驰而过,勒马避让在路旁的公孙瓒忍不住回头询问了一下自己的副手。   话说,公孙瓒此时担任的是个两百石小吏,所谓御车是也……呃,这个职务肯定不是让他专门给自己老岳父驾车,就好像公车署的工作也肯定不是帮着皇帝赶车一样。实际上,这个职务也确实是和公车署的职责极为类似。   首先,公孙瓒要负责一郡府那边政务信息的传达和收发;其次,他还经常要以一种仪仗队首领的身份去迎接那些被太守公车征辟的士人;最后,这个工作隐约还有些郡守本人直属亲卫头子的味道。   所以,这个职务已经算是一个非常好的美差了,不是太守最信任的人根本做不到……当然了,只是在郡吏中相比较而言的好,公孙伯圭的目标还是正经入仕。   至于说到跟在公孙瓒身后的王门,恰恰是前者替自己岳父招募来的本地豪族子弟,因为弓马出色被他引为御车属吏,秩一百石。   “得有四五次了吧。”王门也是满脸的不解。“莫非是要动大军了?可看着也不像是朝廷的官方使节吧?没有节杖,也没见到背负公文的盒子……”   “哪里会动大军?”公孙瓒当即不以为然道。“若是朝廷议定要出兵,必然会下公文来咱们太守这里,你我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而且再说了,这夏育夏校尉来到此处不过一年,哪里就能收服此地乌桓人?这边的乌桓人可是足足有九千余帐……没乌桓突骑,这仗怎么打?”   王门连连点头:“确实,不要说乌桓人,我觉得怕是上谷、代郡两郡的郡卒他都还没整备好。”   “而且粮草、赏赐、民夫什么的也都没有动静。”公孙瓒最后下结论道。“所以此事必然与出兵一事无关,乃是着夏校尉个人的交通,他从羌乱中起身,故旧亲朋都是军职,那么往来信使多用悍勇之士也是可以理解的。”   “伯圭兄这话是很对头的。”王门再度点头赞成。“那我们……还和上次一样?”   “和上次一样。”公孙瓒点头道。“咱们慢点走,让夏校尉先收私信,至于这些公文只要今日送到便可。”   长官发了话,其余人自不会多言。   而数个时辰后,天色都要擦黑了,公孙瓒一行人才慢慢悠悠的来到了上谷和代郡边界处的护乌桓校尉的驻地宁城(后世张家口附近),并在城中大堂上向夏育呈上了上谷候太守送来的公文。   夏育今年还不到四十岁,长得白白净净,乍一看像是个书生,然而谁都知道这是大汉朝目前少有的百战名将。从军中属吏开始,他就与自己的老搭档田晏一起辅佐着段熲,然后三人在羌乱中连战连捷,前后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战、恶战,最终平定了西羌,他本人也因此一路做到两千石,并被依仗为大汉朝廷在北疆的柱石。   之前是北地太守,如今是护乌桓校尉……而乌桓校尉是持节的。   不过,这位北疆柱石此刻神色中却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烦闷,一直等见到公孙瓒才不由展露笑颜:“伯圭又来传送公文?”   “回禀将军,乃是关于之前上谷乌桓索求赏赐一事,我家太守与将军所见一致,也认为不应该超出法度、越过限额,给予他们多余的赏赐,因此他愿意与将军联名驳回此事!”公孙瓒躬身行礼后立在堂下,只见他仪表堂堂,口齿清晰、声音宏亮,当即就把公文大意给复述的清清楚楚。   “好!”夏育一拍几案,立即站起身来。“我就知道侯太守是个通晓边事的,比代郡那边的那位强太多,这次有了侯太守的公文,我看他还能有何话说?”   公孙瓒微笑躬身,这种话题他可不好插嘴表态。   “对了伯圭。”夏育负手在几案后转了两圈,却是不由自主的又打量起了下面的上谷太守的御车吏。“上次我与你说的事情想得如何?要不要来我军中做个属吏?你的武艺和性格留在郡中当吏员,实在是太屈才了。”   公孙瓒当即苦笑一声,他现在关于自己前途的设想又多了一个岔路……最近这个持节的护乌桓校尉居然也看上自己了!而如果自己想要在此战立功的话,那无疑是此处更合适一些。   然而,这事是能一时间想清楚的吗?不如回去写信问问族弟公孙珣?不然问谁呢?反正自己是御车,送信不要钱的。   “我晓得了。”夏育见状后不由失笑。“你也是家世两千石的辽西大族出身,对前途自由一番考虑,而此事也并不急迫,但凡想好了直接来找我便是,我夏育的军帐中总是会给你留下一个空当的。”   “多谢将军体谅。”公孙瓒赶紧行礼致谢。   “好了,伯圭且出去吧,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就在宁城这里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夏育从容吩咐道。   “喏!”公孙瓒这才正色告辞。   而等到公孙瓒刚一离开宁城的校尉府大堂,夏育就不禁收敛了笑容,坐回到了自己的几案后面,并从上谷郡郡守的公文下方,抽出了一封私信,然后再一次细细品鉴起了上面的话语。   不得不说,公孙大娘改进了造纸术后,这一年来,书籍推广多少没人知道,可是却让人和人之间的书信来往变得更加方便了起来,书信的内容也越来越详实。   而夏育,现在恨死这个改进了造纸术的什么公孙大娘了……因为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让他陷入到如此两难的境地了!须知道,在短短十来日之间,他竟然从洛阳那边接到了五封书信,而且一封比一封厚重,一封比一封露骨!   同时,这些信还全都是夏育的老上司,甚至可以称之为他故主的段熲写来的!   话说,这位前太尉、现太中大夫在这些信上写了很多话,表达了很多重意思:   有担忧时局的,比如说朝中氛围其实并不太好,作为一名老将军,他敏锐地察觉到士人们在表明平静的同时,暗地里正积攒力量反扑,对此,作为宦官派系头号打手的他心中颇为担忧。   也有感慨个人前途的,说是他再怎么讲都是做过太尉的人,之前却被扔到了颍川做太守,不是说颍川不好,而是说既然已经做到了三公之位,又怎么会看得上这种位置呢?而这次入朝担任太中大夫,怕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毕竟他的‘至交’中常侍王甫还在执掌朝政呢!   而且段熲还说,如今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年头,四十岁就可以称之为老朽了。而五十多岁呢,指不定哪天就自然而然的去见幽都王了。所以,希望夏育能够体谅一个老年人的絮叨!   当然,信中还有一些为夏育前途作想的一些话……大概就是你也快‘老朽’了,得想个法子立下大功,然后他段熲再在朝中活动一下,那说不定就能得个显位,然后光宗耀祖了!   话说,夏育与自己的老上司多少年的生死与共,哪里会不懂这些信的意思?实际上他接到第一封信时就已经懂了,对方不就是想让自己尽快出兵,立下军功,与朝中局势相呼应吗?而如果呼应得当,那也是在帮自己老上司的忙,让他能够在朝中挺直腰杆证明价值,那主导朝政的宦官们高兴之余自然会以高官显位来酬功,只是不知道对方究竟许诺了什么位置而已。   然而,回到眼前,夏育才来到这宁城一年而已。正如之前公孙瓒和王门路上所说的那样,乌桓人那里都还没什么恩威呢!应对出塞大战的军械、粮草、民夫也统统没看到影子!   不是说不能打,毕竟弹汗山距离汉境不过区区三百里,率骑兵直扑过去指不定是能克建奇功的……可对面的檀石槐真是那么好惹的,就让自己这么扑过去?自己此时的情况固然可以打顺风仗,但万一陷入劣势战局又该如何?   未虑胜,总得先虑败吧?   然而话还得再说回来,段熲是自己的故主,宛如君上!对方十余日间五封书信,他夏育怎么可能坐视呢?   就在夏育头疼万分之时,一名亲近属吏忽然快步迈入大堂:“将军!”   “何事?”心情正差的夏育不耐的质问道。   “外面出事了。”这名属吏赶紧低头解释。“那从渤海领着一群游侠来投军的高衡高玄卿,听说将军几次三番招揽上谷郡的御车吏公孙瓒,对方却不应募,所以心中不忿,便带着人去门前喝骂,此时两边正拔刀露刃相持不下呢!”   “王八蛋!”夏育勃然大怒,身上的书生气质顿时全无。“那高衡也知道人家没有应募吗?也知道人家现在还是上谷郡的御车吏吗?人家来传递公文,他却领着人围堵,还拔刀露刃,当军中是什么地方?!真以为还是他在渤海做游侠的时候吗?”   属吏赶紧再度俯首。   夏育将几案上的佩剑直接掷在了地上:“你持我的佩剑,现在就去,把那个高衡绑起来鞭二十!”   “喏!”   属吏自持佩剑去了,这边夏育却是不由哀叹一声,跌坐在了蒲团上……原来,他自己刚刚这番应对却是让他忽然想起了段熲对自己的恩情。   想当年,他夏育在段熲的军中,也没少挨鞭子。可无论是还挨鞭子还是中箭,但凡受了伤,身为将领的段熲总是亲自来帮他裹伤,然后小心问候。跟随对方在边境十余年,自己就没见过段熲睡过一次好觉,因为对方总是与士卒同甘共苦。   然后夏育却又是接着想到了当年让自己彻底名扬天下的逢义之战,那一战分为春夏两次攻势。   第一次,段熲带着自己在内的一万多人紧急出击,只带着十五日的粮食,连战连捷,然后与数倍的羌人猝然相逢于逢义山。敌众我寡,而且力气已尽,但汉军却众志成城,上下一体,居然以少击多,大破羌军!那一战,羌人血流成河,光是斩首就八千余级,让天下振奋。   第二次,也是轻骑追击,一日夜两百余里,接战时,汉军已经断了粮水,又累又饿,但是却依旧在段熲的指挥下努力向前,反而把羌人的粮食和水源抢了过来!最后,羌人大溃,自己和田晏他们一起,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追击,连追三日,最后彻底把敌军军势给剿灭干净。   那么再回到眼前,夏育不禁面露羞意,段公对自己的恩德,自己难道忘了吗?八年前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难道如今就做不了吗?   一念至此,这位持节的护乌桓校尉终于不再犹豫,只见他翻出纸笔,并将几案腾空,俨然是要即刻亲手草拟表文,上书出塞,直趋鲜卑王庭弹汗山!   写完表文就学着段公那样,出去给那个挨了鞭子的高衡敷药吧?夏育刚要下笔,却一度失神。   而回过神后,他却又忘了自己刚才心中的腹稿。   对了,当日段公上表自请平定东羌时,曾经对先帝说过那么一段话,所谓‘今若以骑五千,步万人,车三千,三冬、二夏,足以破定’,然后,他就真的破定了。这件事情至今想起,仍然让人热血沸腾。   不如就仿着来吧,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夏育乃是为段公而战!   一念至此,夏育提笔便写。   ……   “夫党人者,或耆年渊德,或衣冠英贤,皆宜股肱王室,左右大猷者也;而久被禁锢,辱在涂泥。谋反大逆尚蒙赦宥,党人何罪,独不开恕乎!所以灾异屡见,水旱荐臻,皆由于斯。宜加沛然,以副天心。”——《请赦党人书》·汉永昌太守曹鸾·熹平五年闰月   “鲜卑寇边,自春以来三十馀发,请征幽州诸郡兵出塞击之,一冬、二春,必能禽灭。”——《请征鲜卑表文》·汉持节护乌桓校尉夏育·熹平五年冬 第三章 巡视   天气越来越冷,位于整个大汉朝最北疆的平城更是首当其冲。要知道,这地方北面的白登山可不是什么崇山峻岭,根本不可能像阴山那样为河套够遮蔽风雪,硬生生改变一个地方的气候。   实际上,入冬以后不久,平城这里就已经连续遭遇好几次降雪了。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和以往一旦入冬整个地方就陷入到半冬眠状态不同,平城今年的冬天却显得格外热闹。   造成这一情况的元凶不是别人,正是公孙珣和他的那一部驻军。准确的是说,是他驻军冬日里每逢五就举行一次的军戏日!   没办法,这年头太缺乏娱乐活动了,以至于士人们坐在那里长啸都成为时髦,斗鸡走狗这种东西几百年后都还流行至极,何况是这一类动辄数百人的活动呢?   射箭、赛马倒也罢了,终究是看过的,但是这里的蹴鞠却与别处大为不同!   公孙珣和吕范一开始当然是按照公孙大娘的英明指导来运作的,什么按照屯分队,搞循环赛、晋级赛,然后什么十一人、什么守门员、什么不许手碰鞠、什么之类之类的。但是一旦实行起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先不说这鞠的质量根本没法子像公孙大娘说的那样搞什么长传吊射,关键是一群左右都花了小半年才教明白的军士,哪里懂得那么多规矩?   于是乎,时间一长就变成了抱着球去砸门的戏码。   要是公孙大娘本人真在这里,她说不定会说这是足球、手球、橄榄球、俄罗斯群架等多种传统对抗运动的混合体!   反正挺好玩,异常受军士们欢迎就是了。   但是,事情的关键不在于这里,而在于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连锁效应。   要知道,军中有一屯步兵、一屯骑兵,几乎全都是来自于那批五原移民,而当初公孙珣为了防止这些人被欺负,当然也是为了能够吃下这里面的优质兵员,便想方设法把这些上千口子全都安置在了军营左近,并在军营和平城之前为这些人修筑了一个比较简陋但总归是可以落脚的定居点。   而人嘛,天底下最厉害的东西莫过于是人了,这千余口五原移民在此处落脚后,很快就自我发展出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事物……比如说有些老年妇女专门等逢五逢十军士们出营时间较多的时候,就挎着一个簸箩,里面装着布头、针线,等在军营外给军士们补衣服换钱;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移民,会制作弓箭,就跑到这里帮军士维护军械。   当然了,还有永远免不了的一种生意,而且不只是五原移民中的寡妇,平城本地人也在做……公孙珣几次想阻止,但都被吕范给劝阻了,最后只能是让这些人不许靠近军营便作罢。   其实,公孙珣自己也明白,这种生意是免不了的,便是辽西那边的军营囤地附近都有所谓女闾,只不过那里的女妓多半是从三韩、高句丽倒卖而来的,没人在意而已。   总而言之,围绕这个军营和公孙珣大把撒出去的赏钱,一个有些奇怪但却符合某种规律的市场是彻底形成了。   而等到这种广受欢迎的蹴鞠活动展开以后,这个市场又迅速的和这项活动结合在了一起,并且进一步得到了发展……现如今,每到逢五的日子,随着比赛的开始,一个几乎已经固定下来的市集就会在平城、五原移民定居点、军营这三者之间的官道上出现。   渐渐的,甚至不仅是平城本地人,整个雁门郡都有大户人家提前一天坐着车子赶到此处,就只是为了看第二日的比赛,而这又进一步刺激到了这个市场的发展。这其中,让公孙珣感到惊愕的是,他甚至因此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才八岁的张辽,当时这熊孩子正因为场上进行的比赛而和本地的五原移民熊孩子进行集体约架。不得不说,就冲他敢打敢拼、以少敌多的气概,那万虫不当之勇的称号已经可以升级了——只是公孙珣尚未想好该唤他什么罢了。   而实际上,面对这些情形,公孙珣心里是有些忧心忡忡的,张辽什么的暂且不管,他其实极度担心这种情形会导致军士们心思浮动,然而偏偏又不敢突兀停了这种广受欢迎比赛。于是乎,这位别部司马只能一方面赶紧写信询问自家老娘这个专家,一方面忙不迭的用简易栅栏将其余三面老百姓自发弄出来的‘观众席’和比赛场地以及军营隔绝起来。   当然了,吕范还是觉得这根本没什么,或者说他一直认为自己这位主公心目中的那种军队无异于天方夜谭,而眼前的这个局面已经很不错了。   回到眼前,这一日又是一个逢五的大日子,虽然前两日下了雪,但还是压抑不住军士们和周围老百姓们的热情,上午时分整个军营内外就已经沸腾了起来……今天除了上午的射箭以外,下午照例又有两场蹴鞠赛事,一场是自由约战,骑兵曲中的那从西河调来的一屯老卒要与公孙珣的雁门义从玩一场,然后还有一场有着正式联赛积分的循环赛要举行,参赛双方赫然是陪隶屯与五原骑兵屯。   而从上午到下午,公孙珣与军中的各级军官也都高高坐在黄土奠成的看台上进行观赛……不管如何,哪怕是公孙珣对这幅场面心存不安,但只要一日没决定放弃这种犒赏的形式,那一日他就要亲临场地,然后亲自颁发赏钱和以及拜托雁门铁官署那边帮忙打造的小玩意——一个刻着勇字的小铁牌,可以挂在胸前,一场一个,乃是胜者一方中最出色队员的专享。   当然,依然是某位大娘的发明。   “魏越还是冲劲十足。”韩当指着场上抱着鞠奋力前冲的一人点评道。   “五原那边的士卒大多如此,”程普摇头叹道。“不管不顾,直接就往前冲,冲过去就成,冲不过去就要被韧性十足的西河老卒给打个反击……”   话音未落,果然那魏越临到对方球门前数十步时就已经被数人层层阻截,失去后援的他不得不尝试远射,然而牛皮鞠来到门前时力道已尽,很轻松就被守门员抄到并迅速掷给了本队人马。   接下来,西河老卒们从容出击,一方面分出人来阻止五原士卒回援,另一方面却以一个精悍三人小组的形式急速冲向对方球门。中间虽然有成廉奋不顾身抱住了持球者,但却没能阻止持球人及时将牛皮鞠传递出来交于自己的支援者,而后者更是迫到五原屯的球门前,成功完成一次射门。   一片欢呼与哀叹,乃至于喝骂声登时响起,而看台上的军官只能摇头和感叹中称赞步卒曲军侯程普的先见之明。   “文琪。”   就在公孙珣一边大笑一边鼓掌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吕范的声音,这让前者格外惊讶……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种比赛和热闹的,吕范虽然对这种东西的存在很赞成,甚至是这玩意最重要的一位保护者,但他本人宁愿在营房中里读书,也不乐意来这里看什么球的。   “出了何事?”公孙珣赶紧回头询问。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赶紧出来。”吕范一脸严肃。   公孙珣不明所以,赶紧抽身随着对方离去,周围军官各自相顾,却无一人多嘴……吕范只是个属吏,从官职上来说是不入流,但实际上不要说在座的这么多军官了,便是营中的伙夫都晓得,这位深得司马信重的文士与其说是属吏,倒不如说是营中的大管家!乃是营中实打实的二号人物。   二号人物找司马有事要说,岂不是再对头不过?   “这也太不对劲了吧?”刚与吕子衡并肩走了几步,公孙珣便不由一脸惊愕。“董卓、郭缊、臧旻三人一起往此处来了?而且距离平城不过二十余里了?这……”   “没有不对劲的这种说法。”吕范正色更正道。“刺史要行郡,郡守要行县,中郎将更有资格来视察屯军。”   公孙珣一时语塞,但终于还是连连摇头:“我不是说这三人没理由来平城,而是说这三人没道理一起来……必然是有什么大事吧?”   “文琪。”吕范无奈道。“我自然知道是有大事,不然也不会去喊你。但是现在做什么猜度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是想提醒你,既然这三人来此处都是按照法度进行正常的巡视,那你自然也要按照法度去应对,切不可授人以柄!”   公孙珣这下子终于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了:“我晓得子衡的意思了,臧中郎将来巡视军伍,我自然要即刻出发前往迎接……至于路上遇到郭太守和董刺史,那便是偶遇了。而若是董刺史有事问我,我自然也要坦诚以对,可郭太守若是有话说,我就只好请他等到最后了。”   “大致是这个道理。”   “不过。”公孙珣忽然又皱眉道。“这只是基于三人立场不一的应对,若是这三人来时已经心照不宣又如何?”   吕范当即摇头道:“这就更不用做什么无谓猜想了,文琪,若是刺史、太守、中郎将三人心照不宣,你除了直接点头称是,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可行吗?”   公孙珣不由心中哀叹一声,却终于是无可奈何,只能赶紧回身又叫上了韩当与数名义从,然后紧急备马,径直去迎接来人去了。   然而,公孙珣虽然反应极快,可那边并州的三位军政大员却也不慢,刚出平城南门不到十余里,就看到冻的硬实的官道对面,皑皑雪原之中,迎面走来一大队人马,而且旌旗招展,仪仗连接,分明就是这三位大人物联袂而至。   排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作为东道主的雁门太守郭缊的旗帜,此人出身并州一等一的名门,家族在并州堪称根深蒂固,但凡是在并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怕人无人能够小觑!   紧随其后的乃是并州刺史董卓,董仲颖的威风与豪气,就算别人不晓得,他公孙珣哪里会不晓得?更别说此人现为一州方伯,有权力弹劾和调查并州境内任何一名朝廷命官,谁又敢无视他呢?   至于最后一人,乃是使匈奴中郎将臧旻臧伯清……且不说此人乃是一路积功至此,恐怕并非浪得虚名,便是全然虚名,那也要一万个小心!因为,对方不仅是自己的直属上司,此番更是持节而来!换言之,只要这臧中郎将乐意,一个比千石的别部司马而已,再大的后台,他也说斩便斩了!   这便是吕范列出的重视次序中为何是臧旻排在首位的缘故,也是董卓与郭缊自甘前驱开路的缘故……后者的仪仗中,那根节杖远远的便清晰可见。   而等亲眼看到那根节杖以后,饶是来时早有准备,全套披挂,甚至还负着一条大氅的公孙珣此时也不禁寒毛倒立,登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汉平城别部司马公孙珣,闻得中郎将持节巡视,方伯行郡至此,明府行县途经,特在此侍立!”   “哎呀!”公孙珣刚刚喊完话,那边便立即响起了董卓的笑声,很显然,这位并州刺史刚听到声音就直接越过次序,抢先下车来了。“文琪何至于此啊,天气如此寒冷,你居然还专门出营十几里来迎候我们?”   “方伯近来身体安好?”   “安好,安好。”董卓哈哈大笑,然后带着自己女婿牛辅、李儒等人,不顾身份越过了人家郭缊的仪仗,直接上前抓住了公孙珣的手,然后忽然低声安慰。“文琪不要被吓到了,是臧公忽然要来你这里,我怕他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便趁机跟过来了。至于郭缊,估计是见我和臧公一起来了,便准备来你这里凑个热闹,随机应变的!”   “原来如此,让方伯费心了。”饶是公孙珣对人家董卓抱有成见,此时也不禁心中一暖。   “说来,我赠你的短刀,可还利吗?”点完关键之后,趁着其余二人并未反应过来,这董仲颖忽然就是一问。   公孙珣当然晓得对方在说什么,便也当即笑道:“董公的刀已经利到能断两千石的后路了,珣能做成此事,全赖董公的威风!”   董卓闻言再度大笑:“说到底,还是刀子比公文更利!”   公孙珣心中一惊,偏偏又无言以对。   这边公孙珣和董卓直接在路边不顾身份握手言欢,直接把那边刚刚下车的雁门太守郭缊搞得是眼皮直跳。   话说,郭缊来雁门也有一阵了,他家在太原,勉强算是半个地头蛇,而且家世也高,无论是水平还是执行力怕都不是张歧那种废物能相比的。然而,即便是他这种强势太守,也不得不刻意忽略平城这边的情况,以及郡中莫名其妙支付出来的粮草……毕竟,人家凭本事扳倒的一个两千石,谁敢不服呢?   但是,心里清楚是清楚,等到亲眼看到自己郡中屯驻的一个千石司马和自己头上的方伯如此亲密,也是由不得这郭太守心惊肉跳。   另一边,公孙珣见到郭缊下车来,自然也是赶紧上前问候,搞倒一个太守了,难道还要搞第二个?既然已经让整个雁门知道自己厉害了,就没必要再刻意的装腔作势了。   再说了,今日终究还有一个持节的顶头上司在后面呢。   “你便是公孙文琪吗?”最后出现的臧旻臧伯清仪表堂堂,上唇与颌下的胡须虽然不及董卓那么旺盛,但却打理的格外干净整洁,咋一看,还真有所谓花架子的感觉,但是他的下一句话,立即就让公孙珣收起了这个想法。“初次见面,你这人倒是让我猛地想起了昔日在扬州平叛时的另外一个部下,也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勇猛,一样的百无禁忌……不过,你与那个叫孙坚的小子还是有些区别的!”   刚刚行礼完毕抬起头来的公孙珣心中不禁微动,然而面上却是依旧微笑从容:“回禀中郎将,那位孙坚想来是南方的豪杰,而我却生于幽燕之地……”   “不是这个。”臧旻一边说一边摇头道。“我是指他家世不如你!”   公孙珣不禁为之一滞。   “那个孙坚孙文台,家道中落,不过勉强算是个县中豪强之家。”臧旻扶着佩剑绕着公孙珣继续说道,而董卓与郭缊则明智的后退了数步。“自己募兵千人,辛苦讨贼,却不过是得了县丞之位。而你呢,却家世两千石,有海内名儒做老师,有当朝太尉收为入室弟子,还有家乡太守招为女婿,甚至听说,便是朝中名士如蔡伯喈者也与你相交甚笃,四世三公的袁氏子弟袁绍也颇为倾慕你的豪气,所以刚一被征召就被拜为了千石司马……总之,你这人文武齐备,弱冠扬名,经学与武功都不缺,便是个瞎子也晓得,你将来必然是要成大器的。”   “都是长者厚爱。”公孙珣勉强支应道。   “厚爱不厚爱吧?”臧旻转完两圈后终于还是停在了公孙珣的前方路面上。“这年头做官靠的就是上头有人‘厚爱’,有什么可推辞的呢?只是文琪……我来之前一直没有想通,你如此家世,如此得长者‘厚爱’,为何却还要和那孙文台一样,行事如此操切呢?孙文台是心中有功利心,而且终究是没读过多少经典,你心里却为何又如此急迫呢?莫非是我见识少,北疆边郡人物天生就是如此不与人留余地?”   董卓扶着腰带眯了眯眼,郭缊则面无表情的看起了树枝上之前惊起如今又飞回来的麻雀。   公孙珣先是瞥了眼董卓,然后才正色向臧旻回复:“臧公……不知臧公所言‘急迫’二字,究竟是指何事?”   臧旻默然不语。   等候良久,眼见着对方不答,公孙珣鼓起勇气继续问道:“是指我在辽西潜入敌营救出府君亲母一事,还是说我数月前仿效桥公故事为雁门去一残民贼之事?”   臧旻依然不语。   “臧公。”一旁的并州刺史董卓忽然叹气道。“我听人说,心存忠义的人看事情总是能看出忠义来,有德行的人看事情也能找出德行来,而若是眼中只有功利,岂不是看天下万事万物就都只有功利二字了?文琪所行诸事,依我所看,俱是极佳的!”   臧旻扶着佩剑转过身来,而董卓也扶着腰带与对方迎上,二人对视,却是各不相让。而与此同时,两人部下的并州精锐与西凉甲士也在各自首领带领下隐隐相对……郭缊本人倒还好,可是他身后的一群雁门郡吏不免就脑袋冒热气了。   就这样,持节的使匈奴中郎将与代表朝廷巡视并州九郡的并州方伯对峙良久,却终于还是前者率先叹了一口气。   “董公。”臧旻无奈摇头道。“我非是有意轻侮汝等边地豪杰,也不是要刻意刁难这个年轻人……你想想,我若是想折辱他,直接到他军中,将符节立在一旁,到时候任我怎么折辱,你与郭府君还能像现在这样站在一旁说话吗?他本人又能如何呢?今日在这路边野地停下与他说话,恰恰是在爱护他,想与他说一些心里话罢了……”   话到这里,臧旻回过头来再度看向了公孙珣:“公孙司马,我也并不是要与你为难……只是你可晓得?洛阳那边传来消息,那张府君流放日南,上个月走到长沙时,因为不晓得我们南方的蛇大多有毒,竟然被一条蛇给一口咬死了……而这个月,却刚刚大赦天下!”   公孙珣目瞪口呆,一度张口欲言,却终于还是闭口不语。就连董卓和郭缊都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这死法,倒还真是清新。   “也罢!”这臧伯清叹气道。“董公说的有道理,你所行也终究占着国法,那张歧也是他倒霉,反倒是我有些咄咄逼人,失了气度。”   “属下不敢。”公孙珣赶紧低头之余却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我这次离开西河来雁门也并不是为了那张歧出气的。”与董卓对峙落入下风后,这臧旻忽然又打起精神正色道。“乃是有要紧军务,一来,你部既已成军,终究是要巡视一二的;二来,若是你部在此处经营得当,却还有两件大事要讲与你听……此事,董公和郭公不妨也一并去听听,因为怕是要不了多久洛中就有消息到你们那里了。”   董卓与郭缊自然无话。   于是乎,三人重新回到车内,公孙珣自在前方开道,然后领着三位大员的仪仗绕过平城,直奔兵营去了。   另一边,吕范也早已经安排妥当,他令人中止比赛,驱散市集,然后让陪隶屯守营,其余各曲各屯则依次出列,就在那营门前排成了整整齐齐的队列,等候中郎将巡视。   而片刻后,臧旻、董卓、郭缊三人下得车架,看着眼前五六百军势,衣甲齐全,神采奕奕,虽然是寒冬,却能整齐列队,不由齐齐心惊。   “不想我还是小瞧了公孙司马。”雁门太守郭缊第一个感叹道。“如此军势,竟然才成军数月吗?”   “臧公?”董卓也忍不住大笑了一声。“能养出这种军势的人,难道还不能杀一个两千石吗?”   臧旻默然良久,然后瞥了一眼立在一旁公孙珣,却是直接持节帅众进入了军营中,董卓冷笑一声,自然是立即跟上;郭缊面无表情,当然也没有理由在此时退却;公孙珣这时更不敢轻动,只是赶紧叫上各级军官随自己进入营中听候调遣。   而等到臧旻登上了大营中间的高台,其余人等纷纷在台下肃立以后,这位使匈奴中郎将终于不再多言,而是直接唤公孙珣上前:“公孙司马,我也久在军中,所以你部我见一眼就足了,确实堪称强军!你……做的不错!”   “多谢中郎将赞誉。”   “既如此,接下来,我便有两份军令与你。”   “喏!”   “其一,自今日起,你部将有一重任,便是督造并州各地民夫在此地修建大营,大营以万骑为准,并设置相应马廊、粮库、草库、军械库,除此之外,还要有约三万民夫与戍卒休憩的宿屋!”   “喏!”   “记住,你只是督造,”臧旻忽然语气缓和的提醒了一句。“不需要参与进来。待旨意到并州州内与各郡后,自然会有民夫来此地,主导此事者乃是董刺史与郭太守,你只需以明年六月为期,随时上报工程进度即可!”   “喏!”   “其二,”话到此处,臧旻不禁顿了一顿。“若是工程顺利,待明年年中,你部报我之后,便可直接离开此处,出白登山,往代郡高柳塞屯驻即可,届时,将由持节护乌桓校尉夏公接管你部!”   “喏!”   “就这些了。”臧旻一脸淡然地说道。“你起身吧!”   公孙珣直起身来,面色苍白且茫然,其实不仅是他,边上的郭缊、董卓,身后的吕范、程普,董卓身后的李儒、牛辅,郭缊身后的雁门郡吏以及平城的县君,全都是如此。   “公孙司马。”臧旻扶剑站在台上,从容问道。“可是心中有惑?若是有惑,尽管问来。”   公孙珣不禁拱手:“臧公,明年年中便要出塞吗?这也太仓促了吧?别的我不晓得,我部才齐员数月……”   “公孙司马。”臧旻平静答道。“确实是明年年中要出塞……我也不瞒你,就在数日前,护乌桓校尉夏公请战的奏折就已经送到了御前,朝中便公开讨论出塞事宜,虽然议论纷纷,更有蔡伯喈上书直言反对,但终究是议定了下来。至于你说仓促不仓促,我却不能答你了……因为,既然朝廷心意已定,这就不是人臣该讨论的问题了。”   “那我部为何又要被调到高柳?”公孙珣继续问道,而且越问越糊涂。“不是在此地督造大营了吗?可大营为何又只有万骑,莫非雁门这边只有汉军要出塞?匈奴人不出兵?”   “非也。”寒风中的臧旻终于神色微动。“此地的营寨只是我本部还有匈奴骑兵所用,万骑足矣。”   公孙珣愈发不解:“原来臧公所辖的并州各地屯军呢?”   “和你部一样。”臧旻一边答一边走下高台来。“分与他人了。既然下了将台,那我就直言吧,朝中司徒袁公与我来信,说的格外清楚,前护羌校尉田晏因故犯罪免职,恰好在京。然后听到朝中议论出兵,便……便去请托了主导朝政的中常侍王甫,而朝廷考虑到他当初与夏公一起作战时配合颇为得力,因此便拜他为破鲜卑中郎将,许他建功自效。至于我所辖各部汉军近万骑,已经被尚书台下令,尽数划分给他了,我如今的职责不过是都督匈奴屠特若尸逐就单于率军出塞而已。至于你这一部,据说是太尉刘公亲自调配,以你是幽州出身,更熟悉乌桓风俗,所以特别转给了夏公……也是一番格外爱护之情。”   公孙珣愕然无言,他身后的吕范、韩当、程普等人也是面面相觑……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临阵换将再分兵吗?而他这一部又是要督造大营,又是要移镇的,居然还算是特别照顾的了?   至于雁门太守郭缊和雁门本地的官吏们,此时已经是脸色苍白无色了……可以想象,接下来一年间雁门要出多少劳役,然后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相比较这个而言,匈奴人的军纪都不在考虑范畴之内了。   “臧公。”就在此时,一直扶着腰带立在一旁的董卓却忽然凛然开口。“为何袁公与你书信,却不与我呢?”   臧旻不禁失笑:“董公以为呢?”   董卓当即勃然作色,而臧旻却微笑以对……这二人居然又一次对峙起来。   然而,许久之后,这一次竟然是董卓率先干笑叹气:“我想起来了,我董仲颖是个粗人,袁公没有跟我写信的习惯!”   公孙珣看着这一幕,虽然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不禁感激起了远在洛阳的刘宽……这时候,能让自己跳出并州,或许是件天大的好事!   ……   “熹平末,持节使匈奴中郎将臧旻,为珣正官,其素与雁门太守张歧相善。珣发歧恶事,槛车入洛,旻暗恨,乃假巡军难之。先使珣出营十里于道旁相迎,便持符节立于车上斥之:‘汝弱冠即为千石,何以功利驱名士太急乎?’珣昂然抗辩,曰:‘臣素闻,凡一事,德者见德,仁者见仁,义者见义,实不知明公何以见功利?’旻羞之。复行,至营前,观珣治军,愈大惭,乃持珣手曰:‘今日方知,天下事将在汝矣!’”——《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四章 移镇   监督工程是件异常乏味,甚至是让人有些揪心的工作。   之前公孙珣在冀州时就曾经感慨过,如果一旦有战事,当地老百姓被征伐徭役的话,不知道有多少民户会因此破产……但那还只是河北,而河北终究算是大汉朝的腹心之地,富庶程度根本不是并州能相提并论的。   总而言之吧,为了这场‘一劳永逸’的军事行动,在熹平六年的上半年,公孙珣亲眼目睹了整个雁门郡是如何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破败下来的……前期征募民夫造成大量民户逃亡,中期征收粮草使得不少中产之家都跟着破产,后期为了加急完成工程,又有很多官吏、大户人家被牵连治罪。   一开始的时候,公孙珣还有些隐约舍不得这地方,毕竟是在这里建起了军营,毕竟是在此地招募了大量兵员,毕竟是在雁门有了些人脉和根基,毕竟是每旬都在这里看蹴鞠……但等到了后来,眼看着平城外面的市集渐渐消失,士卒们的比赛也渐渐无人问津,甚至于整个平城都变得灰败下来,他后来根本就是想快速逃离此地!   “公孙司马。”才半年的时间而已,郭缊就给人感觉老了三岁一样。“这半年来多谢你体谅我们难处……你将要去幽州,我没什么别的可做的,一杯水酒相送。”   公孙珣双手接过酒杯,一时苦笑:“郭太守客气了,应该是在我雁门一年多有叨扰。再说了,高柳虽然属于幽州辖治,但距此处不过区区九十里路,又不是什么山高路远的地方,以后咱们依旧是邻居。”   “怎么可能还是邻居?”郭缊强笑道。“虽然士民稍有疲敝,但我汉军终究甲仗锋利,士卒精悍,便是不能一汉当五胡,也能当三胡……而弹汗山就在高柳塞以北三百里处,又有辽西一战的大胜使得鲜卑中部空虚,所以此战终究是我大汉胜面居多,届时以公孙司马的威名,迟早是要高升的。”   听到这话,捧着酒杯的公孙珣也不由失笑……没错,不管如何,无论是自己的认识还是自家老娘的剖析,都表明这大汉,甚至于随后百年的北地军阀,都能对周围异族保持压制。所以这一仗,便是有些仓促,便是并州这里有些不对味,那想来总体大局上也不至于会有太多闪失的。   甚至那‘请托’大宦官王甫为将的田晏,本身也是大汉仅存的一代名将,他和夏育都是凉州三明中段熲的麾下最出色的将领,正如董卓之于张奂一般。而且,不久前公孙珣还得到消息,臧旻那里大概是觉得自己手里没有足够的心腹汉军压阵,竟然把在下邳那边当县丞的故吏,江东猛虎孙坚孙文台给叫来了!   后者前些日子刚刚带着几百个江淮游侠来到了西河……话说,公孙珣这时候才隐约反应过来,为什么韩当和程普这哥俩能与孙坚有交集了,不是这俩人去了南方,而是那只江东的老虎居然来过燕代之地!   总之吧,抛开这些人的人品、来路什么的不提,现在的情况是,田晏、臧旻、夏育三位宿将兵分三路,董卓以并州刺史的身份在并州压阵,刘虞以幽州刺史的身份在幽州压阵,而且军中还有孙坚、公孙瓒、韩当、程普等等大气运的豪杰……如此阵容,配合着一万多幽并汉军精锐,一万多乌桓、匈奴突骑,后面还有整个大汉做支撑,去打距离边防线只有三百里的一个弹汗山。   这……怎么看都没理由输掉吧?   最起码以公孙珣的理解是输不掉的。故此,他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就当笑纳了对方的好意。   而饮完送行酒,回头看了看身后整列完毕,旗帜、铠甲俱皆分明的六七百部属,刚准备动身的公孙珣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便重新回过头来:“郭府君,还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尽管讲来。”郭缊不以为意道。   “不瞒府君。”公孙珣正色道。“我部中有三一之数俱取自于五原移民,他们之前所居的地方毗邻我部军营,我部在时自然无忧,可如今我们去了高柳,而匈奴人却要来此……”   “文琪想要如何?”郭缊微微蹙额问道。   “郭府君,”公孙珣指了指一旁的平城道。“这些人原本不过千人,我带走了一二百青壮,之前征发徭役时又逃了数百人,如今也不过就是数百妇孺而已……我听说平城那边之前因为逃避徭役也空出了很多房子,不知道能不能让他们分散移居到平城城内,妥善安置呢?”   “若只有几百妇孺,此事倒也容易。”郭缊叹道。“全都交给我便是。”   “多谢府君了。”公孙珣诚心一揖。   “这本就是我这个太守的职责。”郭缊无奈摇头道。“倒是司马这边,我之前就听人说,你在此地一年,愈发显出仁义之心了。”   公孙珣也是微微摇头,然后再度躬身行礼,就此正式拜别了郭缊与平城,转身朝着数十里外的高柳塞(后世山西阳高)去了。   高柳塞与高柳县,并非是一回事,高柳县乃是代郡郡治,而高柳塞则特指紧挨着高柳县的长城要塞,直面鲜卑王庭弹汗山,乃是幽州最西部的军事重镇。   话说,从这一点上来看,有汉一代,军事上终究还是不虚的,无论是辽西的郡治阳乐城,还是着代郡的郡治高柳城,都是首当其冲的军事要地,颇有几分郡守守国门的味道。   公孙珣这边带着六七百人从平城出发,全程都沿着长城内沿行进,由于道路通畅、沿途安全,中间只歇了一晚上,第二日中午就从容到达了高柳塞……而在这里,他居然在迎接自己的人中见到了两个阔别已久的面孔。   “大兄!”   公孙珣肯定没有蛋疼的去摆什么官谱,实际上,他在见到公孙瓒的第一时间就直接下马迎了上去。“大兄为何在此处?”   “我可不像文琪你这么年轻就配上官印了。”公孙瓒看了一眼自己族弟身上的黒绶铜印,忍不住连连感慨。“所以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去投了夏公,如今乃是夏公军中属吏,刚入幕中两三日而已……他听说你是我族弟,就让我来迎你!”   公孙珣先是连连点头,然后又赶紧安慰了几句:“大兄也不必在意,千石到两千石,指不定要有多少年的宦海沉浮呢,我不过先行一步,等大兄你有了正途,终究会赶上来的。”   “希望如此吧!”公孙瓒嘴上如此谦虚,但却掩饰不住自己那一脸的跃跃欲试。“不管如何,这一战我绝不会再错过去了。”   “大兄必然能立下殊勋!”   “承文琪的吉言了。”   言罢,兄弟二人不禁相视大笑。   话说,这俩人真不是在客套,更不是在暗含嫉恨笑里藏刀。实际上,原本这哥俩在辽西和洛阳的时候还是有这么一点若有若无的竞争意味的(公孙越都能看的出来),但等到真正成了年,离开家乡,以官吏的身份在外地厮混起来以后,他们才纷纷意识到,如果没有真正靠的住的人相互支持,那么做事也好,做官也好,都是难上加难的。   更别说了,以此时二人的目光看过去,天下这么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公孙珣和一个公孙瓒吗?便是公孙珣心中知晓的更多,那也是隐隐盼着对方撑得更久一点才更好吧?   而和公孙瓒见过礼以后,公孙珣却又看向了对方身后的一人,不过却不禁挂上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娄圭,你又为何在此处呢?”   “回禀少君。”一年多不见,这娄圭也蓄起了胡子,显得明显成熟了不少,只见他微微拱手道。“主母听说你要出塞作战,又晓得你身边乏人,而我娄子伯又恰恰善于临阵指画,便将我遣过来在此处候着……”   听到此话,韩当与程普不禁面面相觑,却也懒得多言,而吕范气度极佳,根本不以为意……至于公孙珣,看在对方那句少君与主母的称呼上,权且原谅对方了。   “你家的账房。”公孙瓒完全不晓得此人来历,只是碍于义务插了句嘴。“婶娘派人送来的,说是让他帮你管个后勤什么的……我如今也是看出来了,想要做事终究是需要收拢一些人手。”   “大兄夹带中想来如今也有不少人物了?”公孙珣不禁一怔。   “我一个军中属吏,哪来的夹带装人?”公孙瓒不以为然道。“不过这一年多确实在燕代一地结识了不少豪杰人物,且等我像你这般带绶佩印以后再行招募。”   公孙珣连连颔首。   “不说这些了。”公孙瓒继续说道。“这要塞中我已经给你腾好了,现成的营房,让子衡与义公他们忙活便是,你且轻骑随我去拜会夏公!”   公孙珣再度颔首不及……话说,夏育的驻地就在宁城,位于代郡与上谷郡的交界处,距离高柳不过数十里路,轻骑前往完全就是一个下午的事情,跟之前在并州往西河送个信都要好几天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此时自己刚刚正式被划拨过来,公文什么的且不提,大战在即,总得见见自己的主将吧?   于是乎,公孙珣不顾辛苦,却是再度启程,随自己族兄去见那持节的护乌桓校尉夏育去了。   “夏公本部其实也没有多少汉军,不过两千余步骑,加上你那一部,勉强三千汉军。”一路行来,公孙瓒自然免不了沿途讲解风物。   “这也太少了点吧?”   “所以说,这次出塞,还是要征召大量乌桓突骑才能成行,而上谷乌桓与辽西乌桓也有些不同,他们生活在塞内,更加汉化,也更加温顺。”   “准备征召多少呢?”   “不好说,中枢的命令已经下了,出塞在即,可乌桓人和夏公却还没谈妥,主要是赏赐没有到位的缘故,所以他们现在只愿意出四千突骑,而夏公希望他们能出七千,乃至于九千突骑……”   “这明显过了,上谷乌桓勉强九千余落,这是出塞攻击战,又不是防守战,一落一骑……”   “文琪和我想的类似,我估计最终也就是五千乌桓突骑的样子。”   “不少了……相比较汉军而言,还是有些多了,一旦出塞,这能压得住吗?”   “我在校尉府接触公文,看夏公的意思很可能还会征调上谷、代郡两郡的精锐郡卒。”   “多少?”   “每郡两千。”   “如此岂不是边防空虚?”   “都出塞了,还在乎什么边防空虚?”   “如此倒也是。”   “……”   “……”   “宁城这里,夏公基本上已经能一言九鼎,而幽州刺史刘公也颇为和善,一方面很少过问这边的军务,另一方面钱粮却是一点都不会少的……唯一麻烦的是代郡太守王泽王季道,此人与我们侯太守一起以‘知军务’调来的,但他仗着自己是并州名门,本人是天下名士,三番五次的和夏公别着来。”   “王泽出身太原王氏,他和他兄长当年靠党人领袖郭林宗的协助才得以扬名天下,如今的局势下他要是能对夏公有好脸色就怪了!”来到宁城城内,公孙珣不禁随自己大兄放缓了速度。   “谁说不是呢?”公孙瓒也是摇头。“文琪,我与你私下说一声……我虽然只来这位夏公账下区区数日,却也看出了一点门道,此人治兵打仗虽然堪称宿将,但于政争一路,根本不入流……那王泽之事,之前一闹出来我岳父就与我说了根底,但是一直到现在这夏公都还搞不清楚人家为什么跟他对着来呢!”   “这种人迟早要出祸事!”公孙珣压低声音答道。“打完这一仗,弄个出身后,你我兄弟赶紧离了他才对!”   “正是如此……前面就是夏公的校尉府了,小心他的亲军义从队长高衡高玄卿,就是那个五短身材的,此人与我有隙,甚至一度拔刀对峙……不过没办法,此人颇有几分勇力,手下又有百十个从渤海跟过来的游侠,你不来之前,我手中无兵,还正愁如何压他一头呢!”   公孙珣闻言冷笑不语,只见他先把绶印往腰间一藏,然后径直加速打马上前。   公孙瓒不由失笑,却是慢悠悠的跟在了后面,一直等到前面发生了马匹撞人、争吵,然后自己那位族弟一鞭子抽到了高玄卿脸上以后,他才忙不迭的赶到了现场。   “所以,”那高衡捂着脸压着火气问道。“这位千石的别部司马便是伯圭兄的族弟了?”   “然也!”   “来此处是奉命谒见夏公?”   “然也!”   “一时失手撞到了我,然后是我高玄卿仗着人多势众,不识抬举想要讹他?”   “不是吗?”公孙瓒忽然厉声喝问道,声音震得半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刚才还想拔刀呢!不知道军中阶级何在?!”   高衡当然不会说自己一开始没看到对方的印绶,这不是他的脾气,但如此一来,却也无话可说了,只好一时间在围观的军士、吏员的目光下涨的满脸通红。   看到这一幕,公孙珣心里登时就没了兴趣……一个粗人而已,还以为是什么出色的对手呢?于是便闭口不言,任由公孙瓒在那里发挥。   “公孙司马。”然而,没过多久,一名军吏就从校尉府中跑出解围,俨然是这个高衡颇得赏识。“将军请你和伯圭一起进去。”   公孙珣闻言自然无话可说,公孙瓒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悻悻而走,兄弟二人一起下马,直接步入校尉府去了。   “文琪一表人才,又与伯圭同族,乃是边郡世族之后……既如此,多余的话我就不讲了。”夏育显得格外利索。“朝廷旨意早已到了,一月之后便要兵分三路出塞。届时,田中郎将出云中,以图阻碍战力最强的西部鲜卑来援,然后臧中郎将出雁门,而我则将五千乌桓突骑、六千汉军出高柳,两路皆以骑兵为主,又相距不过百里,可互为奥援,然后直扑弹汗山!到时候,你自己整备好军马,随我大军出塞便是!”   “喏!”万般心思,此刻都已经被公孙珣抛之脑后了。   ……   “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会稽妖贼许昌起于句章,自称阳明皇帝,与其子韶扇动诸县,众以万数。坚以郡司马募召精勇,得千余人,与州郡合讨破之。是岁,嘉平元年也。刺史臧旻列上功状,诏书除坚监渎丞,数岁徙盱眙丞,又徙下邳丞。熹平末,汉军出塞击鲜卑,以臧旻为将,召坚而往,遂弃官聚豪杰三百趋边塞。臣松之案:‘时,太祖、公孙瓒、程普、韩当、吕范、娄圭俱在军中,复有后汉名臣王泽为代郡守,郭缊为雁门守,汉末豪杰董卓督并州,刘虞督幽州,英雄汇聚,一时称道也。’”——《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五章 出塞   一个月的时间,除了必要的为马匹上膘,打磨兵杖,激励士气外,公孙珣还专门遣人快马去辽西,问自己母亲讨要来了一个秘密武器——莫户袧和他莫户部中的数名勇士。   当然了,公孙珣肯定不是觉得莫户袧这几个人会有多大战力才这么干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几个人几乎全都是从鲜卑中部流亡过去的,他们认识弹汗山的路,知道塞外的地理。而夏育那里虽然肯定也有不少这样的人物,但终究不是自己能伸手要的,留着几个预备一二,总是没错的。   就这样,公孙珣刚刚做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工作,夏日间,趁着南风正盛,汉军就依照之前部署,云集在了高柳塞。   其余两路暂且不提,夏育这边约有汉军六千,乌桓突骑五千,累计一万多战兵,其中汉军即便是步兵也配了驽马,所以堪称万骑。再加上随军的陪隶、民夫,这一路军势完全称得上是军势浩大,兵甲耀眼,旗帜分明。   而在约定日期当日祭奠了上天以后,大军便即刻出塞,直奔北方的弹汗山而去了!   其实,正如郭缊所言,这不是一汉当五胡的时代,但最起码是一汉当三胡的时代。乌桓突骑且不提,这么多精锐汉军,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边郡精锐,从青州、司隶武库中调来的铁甲甚至普及到了陪隶中的伍长级别,材官们使用的弓弩弩机都完全是青铜打造……而对面的鲜卑人,却至今都还有人在用骨箭!   如此军势,确实是这个秩序尚存的时代最强大的一只武装力量!   所以,没有人有资格轻视这只军队,最起码鲜卑人没有轻视,因为仅仅是出塞二十余里,以别部司马独自领一军,负责大军右翼安全的公孙珣就与前来袭扰的鲜卑人打了个照面!   话说,既然是独领一路负责侧翼安全,夏育那边自然会有支援……实际上,此刻的公孙珣除了本部五百人、一百余雁门义从以外,麾下尚有五百余乌桓突骑、三百汉军步卒,累计约有近一千五百的兵力。再加上那负责后勤的两百陪隶与四五百民夫,这一路,基本上已经有两千余人了。   如此军力,鲜卑人便是傻子也不会无视他了。   “将军。”上谷乌桓的汉化程度恐怕是最深的,而这个领兵的乌桓小首领甚至连汉人的奉承话都会说。“鲜卑人退了,他们一看到我们有这么多突骑兵,根本就没有了战意!我们扑出去从马上射下来了五六个敌军,其中两个是活得,然后就没再往后追!”   “这都是首领你的功劳,你放心,这一战每个战功我都会牢牢记下,回去以后一定不会在夏公面前吝啬言语的。”绣着公孙二字的竖旗之下,被一群军官簇拥着的公孙珣自然温言有嘉。   “多谢将军。”乌桓首领自然喜不自胜。   “莫户袧。”公孙珣复又扭头吩咐道。“你去查勘一下那两个俘虏,看看能不能问出点消息来。”   “是,少东。”莫户袧微微一失神,但还是迅速带着人去了。   然后,仅仅是片刻后,这个汉化的鲜卑头人就重新追上了竖旗:“公孙少东……事情怕是有些难办了。”   “讲来。”公孙珣心中也是一凛,却依旧在面色上保持了镇定。   “两个小卒,都不是居于此地的王庭直属,也不是附近的中部鲜卑,而是东部鲜卑!按照他们的说法,东部鲜卑上个月就接到王庭命令,然后尽力动员了一万余人从大辽河那边前来支援……至于多余的消息,他们就都不晓得了。”   公孙珣这下子彻底装不住了,直接就勒马停住,开始消化这个讯息!   话说,檀石槐一代天骄,但终究是个草原上的枭雄,而且鲜卑人本身的文化太落后,所以鲜卑人建制以后,只是用一种最简单粗略的方式来进行内部划分而已……   具体怎么划的?很简单,王庭居中,这里有檀石槐的本部和少许所谓由各部落人质组建成的王庭卫队,然后就是按照地理,分成东、中、西三部而已。   其中,西部鲜卑由于那边羌族和大汉的混战,所以显得最有存在感,进取力度也最大,实力当然也是最强;中部次之,不过此地临近王庭,更受檀石槐信任;东部则是最弱,而且毫无存在感……   实际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东部鲜卑不仅要面对大汉的玄菟郡、辽东郡,还要面对扶余与高句丽,而这些对手可都不是好惹的!甚至,有时候他们打得激烈了还需要檀石槐去支援一下,平日里连骚扰辽西的‘美差’都不得已让给中部鲜卑。   故此,对大汉而言,东部鲜卑就显得有些存在感不足……但如今,面对着汉军的压力,他们居然无视了扶余人和高句丽人,然后轻骑来援王庭!   公孙珣一时失神……首先,汉军此次出塞,是不是漏算了这股力量?其次,汉军是不是小瞧了檀石槐对鲜卑人的号召力?此地距离东部鲜卑活动的大辽水,何止是小两千里的距离,然而他们居然就能随着自家大汗的一声令下,不顾自己老窝的安危直接过来支援!   “速遣人汇报与将军。”公孙珣强压下某种不安朝吕范吩咐道。“我军直面有东部鲜卑,而按俘虏所言,东部鲜卑援军约有万人,然后杀了那两个俘虏,继续上路……让乌桓骑兵撒的更远一点。”   “喏!”吕范自然赶紧去指派人手。   “少君。”等到吕范离开,娄圭忽然捻着自己那根本只有半根指甲长的须髯打马上前,当众说道。“多出这一万军势,怕是局面就会大有不同。”   “何意?”公孙珣勉力笑道。“一万多自大辽河数千里来援的鲜卑野人,本身就已经疲敝至极,又没什么装备,分散到三路,每路多出三千兵而已……”   “可要万一没有分散到三路迎敌呢?”娄圭正色提醒道。“若是敌军以这一万军势集中在一路加强实力,然后再用田忌赛马之策呢?如果是这样,我们这一路对面怕是要有敌方王庭精锐外加着这一万援军了,打起来怕是要格外吃力!毕竟,西路田中郎将那里远在云中,距离太远,所以他那一路只能是与西部鲜卑兑子而已,而我们这一路却因为直趋王庭,威胁最大……”   “你以为我没想到吗?”公孙珣终于没忍住,然后当众发怒打断了对方。“或者你以为夏公那里听到讯息后,会猜不到可能会有这种局势吗?娄子伯,你得明白,我们只是大军的侧翼,一千五百战兵而已,是能够擅自行动还是怎么样?局势如何,得要夏公作出判断并加以决断,咱们在这里说出来,只会乱了军心!”   娄圭登时讪讪。   “下次有话给我小点声说!”公孙珣没好气的瞪了对方一眼。“没有军令前,我部只能继续向前。”   这次不仅是娄圭,其余军官也齐齐颔首,只是气氛相较之前不免生硬了两三分。   而果然,距离右翼不过十里左右的中军那里,迅速传来命令——讯息已知,向中军靠拢两到三里,然后小心戒备,继续向前!   然而,让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是,当日安营扎寨,次日再度上路,如是两日,大军却只是不停的与东部鲜卑那装备落后的游骑作战,而且是规模越来越大的游骑,俨然对方是下了死力……但,根本就没见到所谓的王庭精锐!   很显然,对方是想尽量迟滞汉军的速度,并遮蔽汉军的斥候……这当然可以理解,而且这种经典的游击战术确实也起到了很出色的效果。   但然后呢?仅仅是迟滞的话毫无意义吧?毕竟弹汗山距离塞外不过三百里,而汉军就算是一路被骚扰,也依旧行进了百里有余,你还能迟滞几天?   而且再说了,这些东部鲜卑兵马的表现确实如公孙珣说的那样,远道而来,疲敝不堪,同时装备极差,在这种骚扰战中几乎完全被得到了汉军军事支援的乌桓突骑给压制,双方的交换比远远大于汉军的期待值。   所以,根本不用多想,敌方一定还有后手,只是还不清楚……或者说,对于下层军吏而言,只是军队统帅还没做出判断与决断而已。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在第三日傍晚扎营后,公孙珣就被紧急召唤到中军参加了军议。   “西路田晏那小子太远了,就不说了。”夏育并未在帐中会见诸将,而是就在外面席地而坐,同时还在与军士们一起用餐,据说这是他从段熲那里学来的习惯。“不过,中路雁门臧中郎将那里今日已经派人送来军情,说他那边也遭遇到了层层阻截,不过所面对的对手是中部鲜卑……这当然是早就有所预料的。”   一众军官军吏不由失笑。   “换言之。”夏育严肃起来道。“我以为局势已经颇为明朗了,原本我们以为三路出塞,是西路对西部鲜卑;中路对中部鲜卑;而我们则直面王庭……现在情况大致相同,不过是我们这一路又多了一万杂兵而已。若我所料不错,那檀石槐必然令三部鲜卑各对上我们三路大军,然后他亲率本部精锐在他的王庭等着我们,那地方背靠弹汗山,前面又有歠仇水,是个以逸待劳的好地方。且不说其他两路,如果我们在层层阻隔之下到了那地方,然后锐气尽失,进攻不利,两侧的东部鲜卑游骑再包抄过来,情况怕是就要大坏了!”   众人纷纷颔首,这是很多人一开始就能想到的,毕竟自己这一路距离弹汗山最近,威胁最大,所以东部鲜卑的一万援兵应该是全都摆在了自己眼前……也是有进一步加强弹汗山防卫的味道。而如今,臧旻那边传递过来的讯息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有军中属吏忍不住建言道。“不如稍微转向西侧,与中路臧中郎将的匈奴军汇合……毕竟,中部鲜卑之前进攻辽西,损兵折将极为严重。”话到这里,此人还看了正在低头吃饼的公孙珣一眼。“所以一旦汇合,两军合力往弹汗山去,无论是东部鲜卑还是中部鲜卑怕都是无能为力……届时那檀石槐要么让两部鲜卑回弹汗山死守,但这样也失去兵力的绝对优势;要么就只能率领王庭精锐扑出来,仓促与我们应战,到时候,以逸待劳的就是我们了。”   “不必!”夏育摇头道。“与这些异族作战,最重要的一条不是兵力,而是士气……彼辈蛮夷,既无制度,又无荣誉,往往是一开始时聚众而来,自恃悍勇,所以攻势如潮,可一旦久战不下,就会士气崩坏,一泻千里,任我等宰割。昔日,我与太尉段公平定羌乱,几乎每战都能以少胜多,不是没有缘由的。”   “可是檀石槐此人怕是羌人比不了的。”又有人赶紧说道。“而且在草原上,反而是我军军心浮动。”   “你太小瞧我们汉军了。”夏育依旧不以为然。“我们汉军制度齐全,自我以下各级部曲,层层叠嶂,只要上面军官不动摇,下面的士卒自然无忧。至于军官,有几个会临阵脱逃的?若成,便封妻荫子,若败,就不怕牵累家小?就好像那代郡的王太守,他仗着名门之后,之前一直与我不对付,可临到打仗前不照样是把代郡郡卒放开了与我?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军务上的事情违逆不得?我汉家制度,自有一番道理。”   众人或是凛然,或是认可。   “所以,将军的意思是……?”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意已决!”夏育放下手里的陶罐,一抹嘴唇道。“仿效逢义之战,全军变阵,轻装提速,直扑弹汗山!”   众人纷纷变色,却无一人敢言。   “左翼变后队,韩司马,你与你的左翼转为后军,看管辎重、民夫,缓缓而行!”   “喏!”   “公孙司马!”   “属下在!”来不及思考,公孙珣赶紧放下大饼低头。   “你是我麾下唯一一位别部司马,朝廷制度所在,此战就不能不再度倚重于你了,希望你不负当初在辽西时以五人临万军的胆气……我意,你的右翼变前队,同时我会再与你五百汉军,全都是我的本部心腹,然后中军还会再调拨足额的马匹与你,你给我扔下辎重,快速直趋弹汗山!后日晚间,我就要你逼到歠仇水前,震慑敌军!届时,你只要隔着河撑过一夜一日,他们便会士气沮丧,而我的中军也就会轻装赶过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话到此处,夏育死死盯着公孙珣喝问道。“军令以下,清楚了吗?”   “清楚了!”公孙珣只觉得浑身寒毛倒立,当即咬牙起身行礼。“珣必当效死命!”   “善!”夏育满意的点点头。   夕阳已下,这位军中主将身后的中军大营门前,那根节杖正在迎着晚风微微晃动。   ……   “熹平末,汉军分三路出塞邀击鲜卑,檀石槐令三部大人逆战之,三路隔绝,军情恍惚,时太祖在右路夏育军中,烛见万里,窥的虚实,乃于晚日军中用饭时急谒之,自请为前部,不避剑矢,疾趋弹汗山!”——《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六章 疾趋   小坡上,公孙珣立马于一个‘汉’字大旗下,他那绣着‘公孙’二字的挂式将旗也在一旁一名护兵的手中随风摇摆,周围则簇拥着数名文士、军官。   小坡下,数百步外,四五百鲜卑人的游骑正在死死与差不多相等数量的乌桓游骑缠斗,双方你来我往,不时有中箭落马之人,然后即便当时不死也会成为对方弓箭集射的对象。   就在双方缠斗激烈之时,忽然间,这四五百鲜卑人中猛地分出了足足一大半兵力,直直的朝着山坡扑了过来……不用想都知道,这一大股鲜卑人中必然是有身份足够的指挥官,这才能让部队作出如此干脆利索的变阵,也才能让那剩余的一小半鲜卑人留在下方拼死阻拦。   然而,下面的乌桓游骑也根本没有上前阻碍的意思,只是聚拢兵力,收弓换矛,准备一鼓作气吃掉这留下来的弃子而已。   不过也不要紧,因为根本不用公孙珣吩咐,山坡两侧的汉军骑兵就已经动了。   汉骑与乌桓突骑有着显著差异……不仅仅是战法、配备的武器,更重要的一点是,汉军骑卒身上是着甲的。在这个时代,身着铁甲的士卒,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都可以称之为最高级的兵种。   想想也是,你一箭射过去,扎在人家的铁甲上面,人家一箭射过来,你的胳膊就抬不起来了;你一矛刺过去,只是划破了人家的表皮,人家一矛刺过来,你的伤口就深可见骨;最极端的一种情况,你一刀砍过去,擦出一道子火星,人家一刀砍过来,你脑袋就没了!   公孙大娘天天宅在辽西跟自己儿子吹牛皮,说什么科技碾压,然而什么才是真正的科技碾压?这些汉军身上的铁甲就是这个年代最出色最有效率的科技碾压!   但是,既然披上了铁甲,就别指望在速度上还能比这些穿着皮袍,而且还自幼在马上活动的鲜卑人占有优势了。于是乎,又是一波自杀式的分兵,肉眼可见,这波鲜卑人几乎是分出一多半人来,直接撞向了汉军骑兵……质量比不上,人数也比不上,纯粹就是用自杀而已。   可与此同时,这却为中间的几十骑鲜卑精锐争取了空间与时间,他们根本没去看两侧,而是在一个披着铁甲的光头武士带领下直冲山坡上的旗帜所在。而且,须臾间就已经距离旗帜下的公孙珣等人不过几十步距离了。   一轮箭矢射来,两旁的亲卫赶紧举盾,而盾牌后面的公孙珣虽然神色忧虑,却纹丝不动,这让下面的光头面色大喜。   然而下一刻,山坡后面忽然闪出数百早已经准备完毕的弓弩手,赫然汉军中正式的材官与那两屯陪隶,前者持弩,后者持弓,一轮攒射下去,这几十骑就当场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无一例外。   有人下去割来那个鲜卑头领的首级,公孙珣看都懒得看:“我以前以为鲜卑勇士留光头是为了表示武勇,现在才晓得,是为了防止生虱子。”   大概还是有些不适应这种大场面,一旁的吕范说话时依旧要捂着鼻子:“文琪,敌军如此疯狂,怕是得了死命令,我们这一日间已经遭遇了两次这种决死式的纠缠……”   “那就更要快速进军了!”公孙珣正色道。“只有加快速度,才能让这些原本散开的鲜卑人来不及集结阻碍!”   众人纷纷点头。   “传令下去,速度解决战斗,不许割首级,不许打扫战场,一旦结束,立即上马整队往弹汗山去!”公孙珣一边说着一边瞥向了身边一个五短身材的军官。“高衡,你是将军的亲卫队长,你带人去约束那些乌桓人!”   “喏!”这高衡也没有太多言语,直接就纵马下去了。   看着对方的背影,公孙珣愈发心情不爽利了起来。   话说,昨日晚上他明明是请夏育把公孙瓒给派来统领援军的……一方面固然是要给公孙瓒一个立功的机会,另一方面他却是真觉得这种生死关头,他那位族兄是靠的住的,无论是血缘关系还是能力,又或者是传说中的气运都是靠的住的。然而,如此公私两便之事,却被夏育给否了,反而派出了跟自己兄弟二人有明显矛盾的高衡高玄卿,也不知道是为了制衡一二,还是不放心自己,便干脆派来了一支督战队来。   说实话,好在这厮到来以后一直老老实实,再加上苦战在即不好生事,不然公孙珣一定找机会砍了这厮,把那五百军士也握在手里!   “文琪。”看着高衡远去,各级军官也大多在各自部署中,吕范却是趁机再度靠了过来。“这夏育给我们分派这样的任务,怕是用心不良吧?现在还好,等到了歠仇水前,对上鲜卑人的数万王庭精锐,即便是夜中,即便是隔着一条河,真能撑得住吗?太危险了!”   “没什么良不良的。”公孙珣面色更加难看了起来。“昨日我若是不答应,他当时便能斩了我……谁让他是持节的两千石,我只是个比千石的司马呢?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现在就是要去做人家的垫脚石,而且还不能不去拼命。”   “大丈夫的性命不能操之人手啊!”吕范像是在附和一样随口说了一句什么,就不再多言了。   两千军势再度上路,虽然速度已经极快,却依旧还是遭遇到了数次这样的阻击,虽然每次阻击的军势大小不一,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却也给公孙珣的这只先头部队造成了巨大的困扰。   什么箭矢、马匹等军资的损失倒也罢了,关键是从第二天开始,伤亡就以一种不受控制的方式迅速增长起来。   第一日的数次战斗,包括那次遭遇了足足五百余骑的战斗,汉军的伤亡数量都被牢牢控制在了一个安全线以下……这是因为汉军之前一天休息的非常充足,他们有足够的精神和体力去应对,甚至可以不动声色的完成一次次精巧的战术配合。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这些应对动作就变的吃力了起来,一些看起来并不如何,但却极为致命的小问题开始频繁出现……而在战场之上,任何大小问题都会转化为伤亡再体现出来。   伤亡最大的自然是外围的乌桓突骑,尽管公孙珣斩了一个敢闹事的乌桓小首领,但却根本没法阻止乌桓突骑的疲惫和失序,第二日的四次遭遇战之后,五六百乌桓突骑,足足损失了一百多……用娄圭的话来说,得亏这些乌桓人都住在长城里面,否则早就逃散或者干脆叛变了。   其次是那两屯陪隶,陪隶们是汉军中唯一没有普及铁甲的部队,而且还要负责最基本的扎营与埋锅造饭,也是格外辛苦。所以,在一次撤退不及后他们直接遭遇了一次鲜卑人的近身突击,当时就伤亡了数十人,然后还被砍杀了几十人。   最后,就连最核心最精锐的汉军甲士,也在第二日下午时分的时候遭遇到了一次让公孙珣极为心疼的伤亡……当时刚刚打完一日内的第三场遭遇战,再加上弹汗山都出现在了视野中了,汉军甲士们不免有些松懈,公孙珣也破例让他们暂时卸甲喝水进食,休息一番,再一鼓作气。孰料就在此时,居然有两三百个东部鲜卑的骑兵从后方追来,汉军仓促应战,损失极大。   总而言之,等到这日晚间,公孙珣率领这只别动队到达弹汗山下的歠仇水畔时,两千战力居然只剩一千四五百的样子……死了三百多,还有两百多伤员是架在马上的,未必就能活下来。   当然了,歠仇水前的公孙珣已经根本没那个心思去想伤亡的问题了,因为他现在有一个巨大的困惑摆在面前……没错,是困惑,不是挑战!因为这条被檀石槐看中,然后依山傍水建立起王庭的河流对面,怎么看都不像是屯有大军的样子!   军队肯定有,但绝不是之前想象中的数万王庭精锐!能有四五千就不错了!借着夕阳的微光,是个上过战场的军官都能得出这个结论!   所以……檀石槐的本部去哪儿了?   自己又该怎么做?   ……   “檀石槐乃立庭于弹汗山下歠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余里,兵马甚盛。”——《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第七章 进退   汉军如此迅速的出现在此处,明显让歠仇水对面的鲜卑军显得有些慌乱,而这,使得他们部队的虚实暴露的更加清晰无误。   然而,面对着这一幕,立马在河水南侧一处山坡上的公孙珣却是面色铁青。   “文琪,郡中队率以上的军官都到了。”良久,吕范实在是无奈,只能在身后轻声提醒了一句。   “诸位,”公孙珣调转马头,用一种掺杂了几分气急败坏味道的困惑语调问道。“你们都是俊杰人物,哪个谁能不能告诉我,檀石槐赖以压制万里草原的精锐本部去哪儿了?”   吕范、程普、韩当、莫户袧、娄圭、成廉、魏越、高衡,还有众多其他军中人物……此刻全都勒马在公孙珣身后,但却无一人能言!   不是没有想法,而是不敢有想法!   这种情况下,天知道一个判断失误到底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少君。”最终,还是娄圭忍不住在马上拱手。   “你说。”公孙珣立即抬起马鞭指向了对方。   “少君,你之前就说过,有些话应该私下说,以防出现动摇军心的可能性。”娄圭倒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讨厌。   “你还真是……”公孙珣失笑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居然缓解了不少紧张。“也罢!大家这次不要有什么顾忌了,兵事凶危,出现眼前这种局势只能说明我们情况危殆,而出塞三百里,一千五百余人孤悬在此,又能如何呢?”   众人为之默然。   “时间紧迫。”公孙珣叹口气道。“檀石槐的王庭大军此时究竟在何处?我们又究竟该如何行事?大家务必畅所欲言。”   “或许,檀石槐绕过了我们这支前部,趁着夏公那里兵少,直接奔袭过去了?”说话的是高衡,也就是夏育的亲卫头子,他会如此作想倒也能够理解。   “不对。”娄圭当即捻须摇头道。“想要吃掉夏公那边的大军,檀石槐必然要尽出王庭主力,如此庞大的军队迎面而来,我们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了?至于绕道……我们区区两千人,何须绕道,直接当面吞掉又如何?”   “没错。”旁边那名西河老卒出身的骑军屯长也是连连点头。“而且莫忘了,我们才与主力分隔不到两日而已,我们固然是疾趋而来,可主力也是轻装往这边过来的,相隔的距离没有想象的那么远……昨日就不说了,便是现在,我估计夏公也不过就是七八十里外的样子。试想,数万人大战,我军又不乏突骑,草原上更是一目无际,又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   这渤海高玄卿当即闭口不言了。   “总不会是放弃王庭而逃走了吧?”魏越忍不住干笑了一声,但随着众人冷冷的瞪过去,以及成廉拿马鞭子在他腰上一戳,这厮马上收起笑容低下头来。   “围魏救赵?”有人试探性问道。“现在雁门、代郡、上谷三郡全都空虚……”   “不会,最起码现在不会。”公孙珣此时也开始恢复清明,认真思索了起来。“三郡虽然空虚,但毕竟有要塞、有长城、有边墙,塞内的刺史、太守也都是人杰,必然不至于速败。而一旦不能速下,长城烽火点燃,鲜卑人反而会被出塞的大军掉过头去直接夹住……不是说檀石槐不会去寇边,但是以己度人,若不吃下塞外的汉军,他哪来的胆量去攻击这三郡?”   “那就只有去西路找田中郎将或者去中路找臧中郎将了。”有人此时干脆答道。“不然呢,还能有第三条路吗?”   公孙珣闻言面色微变,稍微思索片刻后,却是猛地挥了下手:“尔等且下去照顾各自部属,子衡、子伯、义公、德谋四人留下。”   别人倒也罢了,那高衡却是面色突变,但看着周围俱是公孙珣的亲卫义从,他却只能强压住不满,跟着其余军官走下了山坡。   高衡的不满公孙珣自然看的一清二楚,但此时实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因为就在刚刚,电光火石之间,他却是有了一个猜想和几位大胆的决断,需要自己这几个心腹的支持。   “听我一言。”待人走后,公孙珣直接勒马上前与几个心腹相互交马说话。“若檀石槐去了西路,从我等而言反而无所谓了……因为西路在云中,距此地七百里有余,实在是太远!中间还有臧公一路大军阻碍。我等只需要迅速报于夏公,等他命令即刻!”   众人纷纷颔首。   “所虑者,也是最坏的局面,亦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乃是这檀石槐一开始就把王庭作为半个诱饵来吊住我们这一路大军,然后自己在雁门北面张网以待,以图迅速吃掉雁门臧公那一路!”公孙珣压低声音道。“而如我所料不差,此时中路军已经怕是尽墨了!然后,那檀石槐正在驱大胜之军从西侧压来,往夏公处赶来!”   众人纷纷色变。   “中路雁门那一路这么弱吗?”其余三人倒也罢了,娄圭色变至于却是有些难以置信。“那臧公难道徒有虚名之辈?”   “非是臧公无能。”吕范低声解释道。“乃是中路军中汉军太少,甚至可能仅有臧公本部千人外加几百义从,其余皆是匈奴人……且不说匈奴人战力毕竟不如汉军,只是一条,若全军八九成都是异族附属,又有几个有死战到底的决心呢?而一旦崩溃,臧公又哪里约束的住?”   “没错。”程普也是格外严肃。“若我是檀石槐,自然是要一开始就引王庭精锐潜在夏公、臧公两路人马中间,然后让东部、中部鲜卑各自逆战探得虚实,等察觉到臧公那里最弱后,便当机立断,直接扑过去,一战而定!然后再引军东进,来吃下另一路人马……”   “如此说来。”娄圭面色愈发苍白。“我们岂不是已经陷入死地了?”   韩当等人面面相觑,但这一次却无一人作答。   “非也。”公孙珣忽然捏住马辔道。“你们可想过一事,为何我们疾趋弹汗山的路上,会遭遇到东部鲜卑的拼死阻截?而此处,却也留下了四五千守军?”   “因为檀石槐终究是不想丢失王庭。”韩当恍然道。“虽说是诱饵,但他从来没想过丢掉王庭,东部鲜卑更不敢在自己手上弄丢了王庭……夏公和我们的进军速度,是他漏算的!”   “可这又有何用?”娄圭一脸苦涩。“不就是我们更加深入死地了吗?前面有四五千人隔河对峙,后面有檀石槐本部大军推过来,还不如走得慢,这时候能回头呢!”   “据我所知,天底下最蠢的一件事情莫过于在草原上面对胡骑时直接回头。”公孙珣冷笑道。“这时候唯一的生路便是迎上去而已……不瞒诸位,我刚才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我们的生路不在后面,而在前面,甚至夏公这一路大军的生路,说不定也在前面。”   两文两武,四个心腹,听到此话后几乎齐齐抬起头来看向了河对岸,然后俱皆色变。   “这一战,我们未必有多么高看自己,但却小瞧了檀石槐,可檀石槐却也小瞧了我!”公孙珣背对着歠仇水,像是在跟自己的几个心腹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天下事,再万全的计划,到头来不过是临门一脚而已……如今这个局势,汉军若再言胜已是自欺欺人,当以尽量保全为上。”   “文琪的意思是?”吕范第一个收回目光正色问道。   “我意已决,”公孙珣凛然道。“今夜三更,强渡此河!火烧鲜卑王庭!如此,方有几分可能让檀石槐弃掉夏公主力,改道来此……当然,我也是要让全天下都晓得,我公孙珣绝不是什么人砧板上的鱼肉!”   “汝等是臧公麾下义从?”就在同一时刻,六十里外,刚刚安下营的汉军东路主力处,东路军主帅夏育正站在中军大帐门口,一脸惊愕的看着眼前的数人。“有何证据?”   “回禀将军!”下面几人中为首的那个赶紧抬头回复,只见此人头戴赤帻、容貌不凡,虽然满身血污,却依旧显得中气十足。“我乃是臧公当年在扬州时启用的故吏孙坚,原下邳国下邳县县丞……将军,如今在这草原之事,这徐扬口音万万做不的假啊!”   “是了!”夏育当即恍然,然后赶紧勉力在一个马扎上坐定下来。“这是做不得假的……看你的样子,莫非是路上运气不好,遇到了鲜卑人的阻拦?”   “将军!”孙坚俯身再拜。“不是路上遇到了鲜卑人,而是中路我们臧公那里遭遇到了苦战,我等是拼死突围而来的……”   夏育当即面色大变,只见他一挥手,立即就有心腹军吏赶走了无关人等,而那孙坚也是颇有眼色,也是立即闭口不言,等待对方训示。   “你接着说。”等到周围闲杂人等被赶走后,夏育这才不禁有些面色苍白的示意对方开口。“臧公情况如何,可是要我支援?”   “不是!”孙坚赶紧解释道。“来时我军就已经止不住溃势了,臧公已经准备撤军,让我来是要让夏公也速速撤军的!”   夏育既惊且怒,一旁的中军军吏也是个个面无血色。   “现在要我撤军?”夏育挥着马鞭愤然指着北方说道。“我距离弹汗山不过七十里,今夜修整一晚,明早饱食一顿,晚上说不定就能赶到了!前日你们还有军使来我军中通报,说只是中部鲜卑骚扰,若是强行军五七日就能在弹汗山与我汇合,怎么才隔了两日就溃势了?”   “夏公!”孙坚面色涨红,无奈解释道。“敌军是鲜卑王庭主力,再配合原本的中部鲜卑,我军实在是居于劣势……”   “那也不至于两日就溃,而且两日时间为何现在才与我送信……”   “不是两日,是半日!”孙坚也是一脸无奈。“昨日中午刚刚接战,匈奴的那个什么屠特若什么单于就直接胸口中了一箭,当时就昏迷不醒摔下马来,而单于一倒,匈奴军立即士气崩塌。臧公那里不过一千多汉军,根本就约束不住匈奴军,所以全军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只能顶着惨重死伤边战边退……”   自夏育往下,周围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却是半点指责的意思都没了。   “而到了晚间,臧公发现敌军攻势稍弱,猜到那檀石槐应该是让中部鲜卑继续缀着我们杀伤,他自带王庭主力来此处来截断夏公你后路。于是,便与我几人一人多马,飞驰而来报信……夏公不要犹豫,速速走吧!我料最快今日夜间,那鲜卑王庭主力便能插到你身后去!”   夏育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他之前固然是豪气万千,准备把鲜卑人的王庭主力堵在弹汗山下如何如何……但那一切的前提是前面有一只精锐别动队先挫敌锐气,然后后面有一只近万人的骑兵部队会迅速赶来支援。   而如今这算什么呢?   田晏那小子距离此地太远,臧旻那一路半日就溃,自己岂不是成了孤军?而且辎重什么的还都被自己扔在了后面……这个可就更要命了!   而且再说了,撤退固然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出师不利也必然会有所责罚,可要是全军覆没,那就不只是自己受罚,连段公恐怕都要受牵累吧?   “全军拔营……撤!”终于,在沉寂了片刻后,夏育几乎是将这个命令给吼了出来。   随着这句话,周围的军吏立即忙作一团。   不料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人从斜刺里冒了出来,来不及行礼就直接开口:“将军,可否派数骑斥候去通知我弟也速速返回?”   听到公孙瓒此言,众人皆是一怔,但旋即继续忙碌了起来。   “伯圭……”夏育勉力咽了口唾沫。“我这人不惯对部下说谎,此时你族弟若是能继续留在弹汗山下,那东部鲜卑的人马怕是就要分心对付他,对大军主力而言乃是好事!”   “可是……”   “断一指而全整身。”夏育正色道。“这本就是军中应有之义……若、若此战他能身还,先居先锋,再为断后,全师之功,他居首位!”   “将军!”公孙瓒俯身拜在那孙坚的身侧,再抬头时却已经急的满脸通红。“那也要能身还啊?如此局面下,我军若是走了,他岂不是要被檀石槐堵在歠仇水南岸,百死无生?”   “这就是军中的道理!”夏育面无表情,坦诚言道。“伯圭不必再言,军中总有人要做弃子。”   “将军!”公孙瓒气急败坏。“你要晓得,我这族弟乃是鄃侯的女婿,太尉的门生,而我那婶娘富有钜亿,却只他一个独子……你如此行事,若是他出了差错,怕是段公也要受你牵累!”   夏育瞥了公孙瓒一眼,却不再理会对方,而是招手唤来了几名亲卫淡然吩咐道:“好生看住伯圭,莫要让他做傻事,他要是敢往北去,不用报我,即刻就以逃兵论处……全军拔营,速速往南撤!”   公孙瓒目瞪口呆,便是那听出几分门道的孙坚孙文台也不禁摇头……其中,前者是愤然种带着无奈,后者却是和军中大多数人所想的一样,无奈中带着少许可惜而已。   得益于孙坚的拼死突围报信,夏育大军在公孙珣的信使刚刚出发时就已经做出了最正确和理智的判断,然后连夜逃窜。   可即便如此,因为匈奴单于中箭落马而速胜的鲜卑王庭主力,依然还是在夜间摸到了汉军主力的尾巴。实际上,从二更时分末段开始,双方就已经在夜幕中进行小规模接触了,然后规模越来越大……不过,好在双方的体力都已经到了一个极限,战斗的激烈程度还不是很那么令人窒息。   而到了三更时分,歠仇水南岸,夜幕中,公孙珣和他仅剩的一千五百多兵力也都列队完毕。   “伤兵都安排好了吗?”公孙珣坐在小坡上的一个马扎上,摸着怀中的短刀轻声问道。   “安排好了。”吕范低声答道。“按照你的吩咐,给他们一把刀,一匹马,等战事一起,就让他们自己顺着歠仇水往东南方向去……”   “都在骂我吧?”公孙珣忽然抬头笑道。   吕范实在是没想到对方此时居然能笑出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确实有骂的,但很多人还是很感激的,如此局面居然还能想着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都该骂的……”公孙珣幽幽叹道。“都是父母抚养数十年才长成的好男儿,都是春闺梦里人,跟着我吃口饭而已,我本应该将他们都活着带回去,现在这个局面,凭什么不骂我?”   “我们也是没办法。”吕范勉力劝道。   “子衡前日可不是这么说的。”公孙珣继续笑道。“你当时说大丈夫的姓命岂能操之人手?然而这天下间的男儿,又有几个人的姓命不是操于别人之手呢?”   吕范当即无言。   “也罢,不说这个了。”公孙珣眯起眼睛看向河对岸道。“真要说到性命,今夜若不能成功,那两路大军尽失,怕是檀石槐要顺势席卷三郡了,届时死的人就不是这区区几千人了!”   “正是这个道理。”吕范赶紧答道。“正如文琪之前所言,趁夜渡过歠仇水,火烧鲜卑王庭,才有几分可能引得鲜卑军改道,给身后大军求的几分生路……”   “高衡,你听到了没有。”公孙珣忽然面不改色的轻声问道。“既然是要拼死去救夏公,我令你部打头阵,先行拼命,可有问题?”   一旁当即转出了高衡的身影:“司马说的如此透彻,我又能如何呢?再说了,先渡后渡而已……只希望司马不要扔下我在河对岸不管就行。”   “怎么可能会不管。”公孙珣冷笑。“若不渡河,生路在哪里?动身吧!把那座浮桥与我拼死夺过来!”   “喏!”高衡躬身离去。   俄而,两百多精挑细选的中军精锐甲士在这渤海高玄卿的率领下,齐齐出阵,直奔那座被鲜卑人重兵把守的那座宽绰浮桥上而去。同时,韩当也开始下令第二队由义从组建的队伍进行准备。   这是明火执仗的夜间强袭,所以,几乎是在高衡踏上浮桥的一瞬间,整条歠仇水的北岸就跟着沸腾了起来,而歠仇水的南岸,也忽然点起了不知道多少火把以做疑兵……   ……   “……育许之,太祖即拔本部千五百人,两日连趋百里,直至歠仇水下,鲜卑王庭方五千兵,见之震恐,待大军援,将毕其功于一役也。然中路使匈奴中郎将臧旻忽败,使麾下属吏孙坚突围告之,育闻之,亦肝胆俱丧,乃遗辎重、弃太祖而走。太祖深夜闻之,仰天叹曰:‘夏育虽恶,然军中士卒皆无辜也,且若其为檀石槐衔尾所食,则燕代之地无兵矣,数郡百姓将为荼毒。’乃决意,夜渡歠仇水,火烧弹汗,以身诱檀石槐回军!”——《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八章 过河   整个歠仇水两侧乱成一团,鲜卑话、汉话、战马嘶鸣的声音、甲胄相互撞击的声音、喝骂声、欢呼声、拼死搏杀的声音,全都相互交织在了一起……这是夜战必然引起的混乱。要晓得,鲜卑人虽然一度对公孙珣如此疾速逼近而感到惊慌,但毕竟他们兵力占优,所以是真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敢连夜突袭,因而在战斗开始后愈发失措。   不过,两军虽然如此动静,可真正拼死搏杀的地方却只有那座架设在歠仇水的永久性浮桥而已,双方的关注点也几乎全都集中在那个地方。   话说,在一座桥上,不管是浮桥还是别的什么桥,它的狭窄地势都注定了双方只能近身肉搏!而在肉搏战中,披着双层铁甲的汉军甲士无疑更加显得锐不可当。   只见在无数火把的照映下,汉军们皆持刀架盾,弯腰低身,阵型紧密而不乱。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仓促应战的鲜卑人,他们个个凌乱慌张不说,更坑的是这些人多持长矛,近距离作战根本施展不开。经常能看到这些鲜卑人一矛朝着汉军刺过去却无果而终,然后来不及刺出第二矛就直接被汉军用盾牌给架住,最后或是短刀从盾缝中刺出,或是干脆整个人直接被推下浮桥。   当然,最显眼的莫过于那脱出阵外,冲锋在前的渤海高衡,此人端是悍勇无比,他一手持一圆形铁盾,另一手挥着一支短矛,利用自己身材矮小的优势,左右腾挪,前后闪躲,时不时的一矛下去便能了结一个鲜卑武士,然后率众前行数步……   所谓将勇而兵壮,在此人的带领下,那两百汉军阵型坚固,一路狂呼酣战,奋勇向前。而对面鲜卑人虽然数量极多,却居然被这股汉军沿着浮桥一路推得往后撤,惊得歠仇水北岸的王庭贵人们连连调兵遣将,将更多的鲜卑武士集中在了浮桥北面。而另一边,汉军见到那高衡如此神勇,同袍如此强横,也是愈发振奋,纷纷呼喊助威!   公孙珣坐在一个小坡之上,眼看着此人如此奋勇,却也是感慨万千,继而浮想联翩……这个什么渤海来的游侠头子都已经如此出色,却不晓得那同样‘五短身材’却能‘屡次先登’的五子良将之一的乐进又是个什么样子?而那个领着七百兵,号称千人,冲锋陷阵的高顺,又是个什么样子?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话说,母亲总是让自己要苟全性命于乱世……然而怎么才算是苟全,怎么才能苟全?   最起码,不能再像今时今日这样将性命交于他人之手吧?而想要握住自己的命运……说句难听点的话,面对着如此多的豪杰,如此纷繁的乱世,不去拥有并展示出能够动摇天下的能力,真有资格握住自己的命运吗?   只是,可笑自己空活了二十岁,居然到了今日这个绝境,才生出一分去动摇天下局势的豪气与决心……希望不会太晚!   当然了,这个感慨只是公孙珣个人的想法,实际上他并不晓得,早在当初的卢龙塞外,他就已经于不经意间彻底改变了天下间的局势,只是始终未曾发觉而已。   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当日死在卢龙塞一战的柯最阙是个什么身份?   是中部鲜卑大人,是檀石槐手下三部鲜卑中的一任领袖……如此人物,因为一次夜间突袭,因为公孙珣的那一支箭,因为一个汉化鲜卑小部落首领的糊涂命令,稀里糊涂的就被砍了脑袋。   然后呢?   然后有些东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柯最阙死了,但柯最部还是中部鲜卑最大的部落,于是就有了他年轻的侄子柯最坦接任中部大人;   而由于初登大位,为了稳固人心,柯最坦这个年轻而又无当的部族领袖又投机式的掀起了一次针对辽西的入侵;   同样是因为死了柯最阙,所以原本的辽西太守、公孙瓒的岳父很快就转任到了上谷郡,而公孙珣的那位岳父赵苞则孤身上任,并在随后派人去接来了自己的母亲……   双方阴差阳错之下,这才发生了那种级别的大战!   这个时候,公孙珣居然又跳出了搅和了一次局势,让中部鲜卑大人再度送命不说,更是把实力雄厚的中部鲜卑给祸害的五痨七伤!   实际上,公孙珣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如果没有他之前在卢龙塞和柳城外的活跃,那么按照原本的历史进度,这一战檀石槐仅凭硬实力就可以从容吃掉全部三路大军,逼得三路主将只率领几十骑狼狈而走。   而在大战后,为了报复汉军,还会发生另一场辽西入侵战,而那一次,虽然汉军依然得胜,可公孙珣的岳祖母、岳母,还有他那个未过门的老婆赵芸,却全都死的干脆利索。最后,赵苞也弃官不做,回家一年多就忧郁而死。   但这一切的一切,早在数年前的卢龙塞外,被他那拼命的一箭给彻底扭转了。   公孙珣之前决定拼命时曾经对几个心腹说,檀石槐小瞧了自己,实际上,他自己也一直小瞧了自己!   “少君!”忽然间,韩当的声音将正在失神的公孙珣从心思飘忽中唤了回来。“高衡已经过桥了!”   公孙珣闻言立即看向了那边的浮桥……果然,那渤海高玄卿并未让他失望,凭着两百甲士与一腔悍勇,居然一鼓作气直接推到了浮桥的另一侧。   但是,也仅仅如此了,因为过了桥后战场面积迅速扩大,鲜卑人的人数优势立即得以显现了出来。而那高衡及其所部虽然依旧左突右进,奋勇无比,却也只是勉力将带过去的甲士团成了一个圆阵,尽力支撑罢了。   而这种支撑似乎也有些危险,因为战争经验丰富的鲜卑人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能够对付这些披甲汉军的方法,弓矢夜间容易误伤,而且对着重甲加盾牌的组合,除非运气极好,否则真的是毫无杀伤力。但是,近距离投矛却可以避免这种误伤,并且多少会产生一些有效的杀伤。   说到底,敌军太多,两百人撑住这个局面已经不错了……他们需要援军。   黑夜中,公孙珣见状不再犹豫,而是豁然起身:“既如此,义从随我渡河!”   “少君。”韩当闻言大惊失色。“你下令即可,河对岸我军兵少,太过危险!”   一旁的吕范等人也是惊惶不已。   然而不待他们开口说话,却听那公孙珣失声笑道:“义公,莫非你以为此处就不危险吗?我军已入死地,正该人人都效那高玄卿,拼死搏杀,求得一条生路罢了!大丈夫生于世间,怎么能够坐视部属去拼命,自己隔河苟且呢?”   韩当等人皆无言以对。   “再说了。”公孙珣复又握住对方臂膀。“此去不是还有义公你吗?当日在辽西你我握手相约,此生当共富贵,却也早该想到,亦当共死生。”   韩当闻言不再阻拦,而是立即单腿跪地:“既如此,请少君务必跟在我身后,若生,请少君且生,若死,请让韩当先死!”   “善!”公孙珣也不去扶对方,而是回头向吕范等人正色交代道。“若我渡河成功,子衡与德谋也不要犹豫,立即催动全军一起渡河。届时,子衡率乌桓突骑、材官、陪隶先行,德谋率汉军甲士压阵。过河后,前者即刻趁乱去放火,德谋则要努力击破桥后之敌……而若是能够成功,敌军大致崩溃,王庭大火烧起,就不要有任何恋战,也不要去寻他人,各自收拾身边的部队按照之前所言,往东面逃去……诸位,天明咱们在歠仇水下游相聚。”   “喏!”自吕范以下,程普、成廉、魏越等人俱皆俯首。   “走吧!”言罢,公孙珣这才一手托起韩当,一手扶刀往小坡下去了。   身后众将与诸多军士见到公孙珣离去,俱皆无言,只是各自回身收拾甲胄、刀具、马匹而已。   而另一边,公孙珣与韩当来到暗处与那一百多雁门义从相汇后,却并没有往浮桥处去支援,反而是脱下甲胄,俯身牵着战马,努力压低声音,来到了浮桥上游的一处浅滩前……   没错,公孙珣一开始就没指望从正面突破歠仇水,高衡那一路兵势,从一开始也就是负责吸引鲜卑人注意力的诱饵!   当然了,以汉军此时的战力来说,已经无所谓什么诱饵不诱饵了,公孙珣与韩当这一波渡河之后,等稳住滩头阵地,也是要赶紧过去解救那两百甲士的,否则断难破敌!   “就是此处吗?”公孙珣将甲胄放到战马身上后,试探性的下脚入水,然而刚一入水,随着冰凉河水的刺激脚下就不禁一滑,得亏身后有义从扶住。   “便是此处了。”前面的韩当在水中立住身后方才回头应道。“之前我们驱赶数匹马过河,它们都是从此处过去的,然后又让人扶着马脖子偷偷跟着走了一趟,确定此处是个能勉强渡河的浅滩。”   “那就快走。”公孙珣闻言不再犹豫。“趁着鲜卑人都被高衡所吸引,速速渡河!”   “喏!”   然而,说是浅滩,其实最深处几乎没过胸口,而且下面俱是石头与污泥,哪怕是扶着马匹,哪怕马匹前后用绳子相连,结成了一个怪异而另类的浮桥,但走起来也格外湿滑,一个不稳很可能就失去平衡……这种情况下,若是敌军在对岸有数十人持弓攒射,再来数十人持长矛立在对岸堵截,怕是来一个死一个,来一百也要填进去一百!   总而言之,这段路程过得极为艰难,中途不时有人一声闷哼就直接滑倒,这种情况下,虽然大多能够在前后的帮助下攀着马匹站起来,但马匹却难免被勒的生疼,直接嘶鸣起来,让众人心惊胆跳。   更有极端的情况,乃是其中一匹马渡过一半时忽然不堪重负,连着背上的兵器、甲胄整个翻倒,甚至还将一名军士摔入下游不见人影。最后还是前后的军士当即立断,挥刀斩断绳索,又立即格杀还在奋力挣扎的这匹马,并饶过马尸体,方才勉强成行!   然而,不管过程如何惊心动魄,韩当为首,公孙珣其次,这一波人却是终于偷偷摸过了歠仇水,勉强来到对岸喘了口气。但是,汉军的运气到这里也就了结了,因为不等他们披甲整备构筑阵地,一队路过的鲜卑人就赫然发现了这次潜袭,并在惊慌之余大声呼喊!   事到如此,已经来到河对岸的公孙珣等人再不顾忌,连甲胄都不及披上,就直接跃马而起,奋力应敌!   而此时,远在下游数百步外的浮桥处,久久不见支援的高衡甚至已经有些绝望了!   “……将渡,诸将皆努力争先,自求先登而请太祖安坐河南,太祖厉声问曰:‘临阵奋战,大丈夫岂可隔河而望活乎?’言尽,乃以一部疑兵临桥扰敌,自领军暗以马匹连绳相结做浮桥,遂亲握马首而渡。既渡,太祖不及披甲,便复发神武跃马突阵,众将隔河观之,无不振奋,乃争相入水。”——《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九章 放火   公孙珣所处的战场不过是仓促形成,跟点燃了众多火把、猬集了大量军队的浮桥处相差太多。再加上夏日的歠仇水十分宽广,所以黑夜之中,河南岸的部队根本看不清这边的情况,只能听到喊杀声而已!   但不管如何,刚刚渡河却遭遇到了敌情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所以,一时间河水南岸的士卒军官们纷纷变色。   此时此刻,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吕范这个文士,只见这个军中公认的二号人物也不说什么废话,居然直接将刚刚放到马上的甲胄给扯了下来,然后一言不发抱着战马的脖子就下了水……身后的汉军见状顿时面露惭色,然后争先恐后的去甲渡河。   紧接着,被托以掌军之责的程普却也临时改变了策略,他当即回首厉声下令:“成廉、魏越,你二人不要在此处渡河了,直接纵马从浮桥处去支援高衡,不管如何,我只要让那边的鲜卑人不敢轻动!材官屯也去,敌军密集,直接就在浮桥上架弩攒射,不必顾忌些许误伤了!”   魏越一时还有些犹豫,但被成廉直接一拽,却还是赶紧回身上马……情况到了这个时候,心中若是存着几分良心的,那么自然会为了公孙珣豢养他们这一年多的恩德而拼死一战;便是心中没几分德行的,也要讲一个同舟共济,求一条生路才对!   因此,在一瞬间的愣神之后,河南岸的汉军居然是同仇敌忾,上下振奋了起来。   而歠仇水的另一边,形势却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话说,为什么不是傍晚就渡河,为什么一定要夜战?   理由当然多的数不清,但很重要的一条是,鲜卑人终究是个才出现不到二十年的部落联盟,哪怕是在檀石槐建制称汗的王庭处,他们的各种制度也是远远落后于汉军编制的。而一旦夜战,这群由大大小小部落连接而成的敌军,根本就没法做到上下一致,指挥通畅……   实际上当夜战开始以后,对于留守的王庭以及东部鲜卑贵人们而言,他们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那个最明显、最亮堂的浮桥北段大声呼喊,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至于说忽然有人喊哪里又来了一股汉军……黑灯瞎火的,天知道在什么地方?天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有人隐约发现了上游的动静,而且觉得应该赶紧派人应对,天知道又怎么在这种情况下把自己的部族给从桥头拽出来?   所以讲,公孙珣那里的情况真的不是很危机,他们需要对付的仅仅是路过的那一队敌军,和被这些人呼喊过来的零星部众……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大股敌军前去支援。   甚至恰恰相反,得益于吕范的迫不及待和程普的临机决断,反而是两路汉军都得到了及时的增援。   公孙珣身后不断有士卒从河中爬出来,而且很快就在主将的激励下源源不断的加入战斗,而韩当也是奋力而战,不顾一切的在微微的火光中纵马冲驰……这股敌军迅速的就被压制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随着马蹄阵阵浮桥那边也是迎来了支援,当先第一波赫然是上百骑兵!   “让开一条路!”被困在桥头的高衡看到救援,几乎是欣喜若狂。“让骑兵冲阵!”   一众甲士自然依言而行……但是,让汉军感到失望,甚至是有些崩溃的是,战马实在是太聪明了!浮桥本来就严重阻碍了战马的提速,所谓‘冲阵’本来就是强逼着战马往前冲,再加上仓促应战之下也没有蒙住马眼什么的,所以聪明的战马在周围火堆与火把的映照下,面对着对面的长矛阵,根本就是驻步不前!   非只如此,高衡为了方便战马冲阵,把之前坚固的圆阵给散开,如今反而成为了鲜卑人的突破口。   这下子,在附近指挥的鲜卑贵人更不顾的什么哪里又有谁来了,反而是赶紧催动部队寄希望于吃下这股汉军……只要能吃下这股汉军并夺回浮桥,便是哪里真潜过来一支部队,也可以从容应对。   “完蛋了!”   满脸血污的高衡心中大恨!   想自己少年时浑浑噩噩,只知好勇斗狠,等到加冠时看到族中嫡系兄弟个个都有前途,这才发愤要作出一番事业。而等自己带着一群乡中游侠来到上谷投军后,虽然颇有波折,但总归是入了夏育这个贵人的眼。想来,前途总还是有的。甚至之前开战时,自己更是喜不自胜,只想着能立下军功博个功名。   孰料,此番大战却遇到如此事故……且不说这一战能否活着回去了,便是能活着回去,那自己依为根基的主君夏育还能有个好结果?这一战,明明就是他上书求战的!   一念至此,这心灰意冷的渤海高玄卿几乎是想一抹脖子了事!   不过就在这时,高衡耳畔却忽然又听到有人在呼喊什么,定神一看,却发现是那来支援此处的骑兵屯屯长成廉……只见此人既不去指挥作战,也不身先士卒,反而和自己部下那名队率魏越一起跳下马来,然后各自一手握住马尾,一手持刀,也不晓得要做什么。   “诸位九原乡邻!”那成廉抓住马尾,面色涨红。“若非是司马厚德,我等早在移民之时就已经要沦为他人徒附家奴之流了!且这一年有余,司马在军中可曾有半分亏待我等?钱粮可有缺污?赏赐可有中断?我等家人是否受其庇护?便是这牲畜,若非司马仁德,我们莫非就能保住吗?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言罢,只见这成廉与那魏越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抬手一刀,居然直接刺向了自己战马的屁股,那两匹战马当即吃痛发狂,然后也不顾前方有什么长矛火把,直接冲向了前方鲜卑阵中!   正当面的鲜卑人看到如此情形个个失措……若是这两匹马上有人,他们说不定还会出于战场本能咬牙顶住,然而只是两匹发狂的战马迎面冲过来,草原上是个活人都晓得应该先躲开吧?但是甫一散开阵型躲开,却不料从战马后面竟然猛地扑出两个人来,而这二人非但动作矫健、行动灵活,更是配合默契,须臾间便格杀数人!   很显然,这在高衡眼中近乎于儿戏的战术,俨然是起到了奇效!   身后那屯九原移民组成的骑兵见状,也都不再犹豫,纷纷有样学样,一边不顾战马死活割伤马股,迫使它们冲阵,一边却用拽着马尾的方式紧随其后冲入鲜卑阵中近身格杀!   这些事情,看起来让人眼花缭乱,然而所有事情却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罢了。遭此大变,之前还踊跃向前的鲜卑人登时大乱,不少人直接转身逃窜,甚至有相互踩踏崩溃的趋势。   见到如此情形,高衡与先行渡河的那些甲士哪里还能忍耐,纷纷强行振作精神自后压阵冲锋,便是刚刚赶到浮桥上的那屯材官也当机立断不再停留,而是收弩抽刀,骑着自己的马直接过河踏阵!   整个桥头,乱作一团!但毫无疑问,相比较于汉军死中求活的气势,鲜卑人明显有崩溃的趋势!   外围的鲜卑贵人也是惊慌失措,好不容易撑住劲想要喝回溃兵,却不料身后马蹄作响,然后弓弦阵阵,数名大声指挥的鲜卑头人当即落马,俨然是公孙珣与韩当见到此处战机已现,不顾一切的自上游飞扑下来夹击。   这一击,堪称一锤定音,失去指挥的鲜卑兵本就在此处鏖战多时,死活也想不到为何侧翼还会有汉军过来,再加上身后的疯马式的突击,终于是彻底失去了战意。自王庭贵人到部落头人,再到下面的战兵与牧民,几乎是全部择路而逃,中间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亡,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身后汉军追上,然后一刀了结。然而这些人依旧不管不顾的往北面跑,不知道是想逃入给人以安全感的王庭中呢,还是想潜入黑夜里?   话说,桥头鲜卑人的崩溃未必就表明王庭中军力受到多大损失,但是迄今为止明面上聚集起来的成建制鲜卑军是彻底没有了,汉军转眼间就已经获得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这个时候,程普当然也不会让部队再从上游泅渡了,而是直接下令全员披甲,转从浮桥处过河突击!   “司马!”乱战之中,满身是血的魏越不知道从哪里又摸来一匹马,然后直接蹿到了面露喜色的公孙珣身旁。“敌军溃散的这么快……咱们不如不要理会王庭了,转而趁机收拢部队,顺着河往下游跑,说不定能全师而回呢!”   公孙珣当即怒目而视,只看在对方刚刚立了大功的份上没有临阵训斥对方而已。而魏越被这么一瞪,也赶紧调转马头,知趣地朝着前方的王庭冲去。   “湿了身子的人去捡火把!”撵走魏越后,公孙珣扭过头对着身后刚刚追上的一众陪隶、材官呼喊了起来。“捡地上鲜卑人遗弃的弓箭,趁着敌军溃退,速速追上去放火!”   还是要放火!   夜战不放火简直是扯淡,而且放火才是这一战最开始的战略目标,因为只有整个王庭烧起来才能让几十里外的王庭主力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并回身救援。   而公孙珣之所以决定如此冒险,本身也有这座王庭看起来就很容易烧的缘故……鲜卑人这种刚刚建制的草原民族,他们的房子是砖石结构吗?他们根本不会烧砖!他们的王庭有什么防火措施吗?这个地方从十几年前建成以来就根本没遭遇过任何兵灾,也根本就没想过如何对付火灾!   所以,趁着夏日的高温与南风,趁着周围草木正盛,趁着敌人溃散,这时候就该追上去放火!   “不要进入王庭巷战,”公孙珣纵马向前,一路追着鲜卑溃兵来到王庭的跟前,然后立在马上继续大声呼喊。“不要过分追索敌兵,只要放火!烧那些木制的栅栏、烧那些胡乱搭建的帐篷、烧他们的马廊、烧他们的仓房、烧他们晒在外面的草料!等火势一起,这一仗就是我们的大胜,咱们就可以沿着河回家了!”   话音刚落,乱糟糟的黑夜火光中,一只箭矢不知道从哪里忽然飞来,将没有披甲的公孙珣直接射翻马下。   这下子,周围汉军纷纷失色,鲜卑人个个惊愕,整个战场仿佛也是为之一滞!   一瞬间,有人惊喜过度,有人心思微妙,有人心中失措,有人惊吓欲死……然而事实证明,所有人都想多了,因为仅仅是数息之后,不待周围的军士上前查看,公孙珣居然就自己重新爬上了战马,然后咬着牙当众将肩膀上的那支箭给直接掰断。   “都看什么?”公孙珣将断箭掷在地上,然后按着自己的左臂放声怒吼。“胳膊上中了一箭难道会死吗?都去与我放火!”   看见这一幕的汉军,士气再度大振,而原本想依靠着王庭栅栏组织一些抵抗的鲜卑头人却个个面无血色,竟然直接再度转身逃窜,任由汉军放火!   自公孙珣下令让高衡出击算起,汉军与鲜卑前后苦战了大半个时辰,对双方而言都是意外迭出,都是计划屡屡失效,都是靠着临机应变来处置战局。但最终,还是汉军凭着一股血勇之气胜过了对方,先是强行越过了歠仇水,然后又点燃了鲜卑王庭!   适值夏日,南风微醺……而鲜卑王庭也毕竟是一个万里大国的王庭,各种帐篷、仓库、木制廊舍一路铺到了弹汗山的半山窝上,所以火势一起,再难相制。   远远望去,更是如同一支突兀立在草原上的火炬一般,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伯圭,我孙文台有一言,令弟是个真英雄!”数十里外,孙坚看着远处那道火光惊愕一时,然后终究是难以自持,忍不住转身对着身旁一人如此言道。   公孙瓒立马在旁,看着北方,手握自己的双头长槊,却是默然无言。   而就在距离这二人区区数里外的一个小坡上,黑夜中,今年刚刚四十岁,却已经满面霜痕的鲜卑开国大汗檀石槐,也是勒住马匹,扭头盯着自己的王庭沉默不语。   ……   “……争相入水。敌军甚众,太祖既当先而战,又无甲,乃屡受刀矢。凡受数创,皆不裹,凡受数矢,皆折而掷地,由是三军用命,贼众丧胆。当是时也,将有失马者或拽袍泽马尾突阵,士有矢尽者皆索鲜卑尸身续射,故贼虽众,仍至速败!太祖乃迫近王庭,举火焚之,夏夜风盛,其光烟直映百里,震动漠南!”——《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章 当走   “大汗!”暗夜的微光中,一名王庭直属的鲜卑头人忽然回头看向了自己的主心骨。   “什么?”檀石槐收回目光后神色淡然的问道。   “我们……”这个鲜卑贵族俨然是被自己大汗的这句反问给弄的有些失神,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大汗,王庭如此光景,必然是被汉人攻破了,我们怎么办?”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檀石槐不慌不忙的继续问道。   “我,我不知道……”这人颇有些胆怯的咽了口口水。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檀石槐轻笑道。“心里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说好了。”   “大汗,我觉得应该回去。”另一名中年鲜卑贵族闻言不禁鼓起勇气上前回复道。“因为我们在王庭囤有大量的牲畜、帐篷、粮草、财货,还有之前数十年来积攒下来的财货。您说,现在要是尽快赶过去,是不是还能救出来一些?”   “或许吧。”檀石槐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   “而且。”看到大汗并未反驳,此人话语愈发顺畅了起来。“那终究是汗王你的王庭,若是置之不理,任由大火一直烧下去,恐怕会影响人心。甚至有些什么都不懂的牧民,还会因此传播一些流言,一些边缘小部落讯息不畅,怕还会以为大汗你失去了日月星辰的庇护,因此动摇……”   檀石槐继续颔首:“你这些话倒还是都说到了点子上,确实不可不防。”   “大汗!”就在此时,跟在檀石槐身后的一名年轻鲜卑武士实在是忍耐不住,直接不顾身份,面色惶急的打断了这个中年贵族的话语。“不能听他的,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   “是吗?”檀石槐依旧不急不怒,只是微微扭头看向身后的说话人而已。“这又是为什么呢?”   “大汗!”年轻武士赶紧回复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这一路汉军给粘住,这时候要是撤了岂不是白白辛苦一趟?至于身后的王庭,怎么想都明白,那最多是支两三千人的小股汉军趁虚而入罢了,损失一些财货,却对战局并无影响。再说了,只要败了眼前这股汉军主力,然后再顺势杀入汉人的边墙,那好东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说的也有道理。”檀石槐略带欣赏的看了此人一眼。“可是既然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又该如何做呢?”   “全凭大汗你的心意!”   “大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只是建议,大汗才是草原上唯一的汗王!”   饶是此前众人各执一词,此时也不禁变成了众口一词。   “我个人的心意吗?”檀石槐微微感慨道。“真从我的本意上来说,是想继续追下去的,而且灭了这股汉军后我都不想去代郡劫掠的……仔细想想,从当初云中那一战算起,我都好多年没有亲身去汉境劫掠了……实际上,我更想掉头去西面,把云中那一路汉军也吃下来,顺便再和西部的诸位头人组织一次会盟。这样的话,十年间,汉人的边墙就会一直虚弱无力,而我们鲜卑人却会保持十年的团结,届时,汉境岂不是任由我们驰骋?”   听到汗王的陈述,之前那名年轻武士毫不顾忌的从檀石槐身后对着那名鲜卑贵族狞笑了一下,引得后者暗暗握紧了马鞭……但也仅仅就是握紧马鞭而已。   “既然如此。”捏着马鞭的鲜卑贵族强忍着不去看那个年轻武士的脸,而是立即朝着自己的汗王低头。“请大汗下令吧,我们继续追击!干掉这股汉军主力后,再掉头去西面,只要大汗你抬起马鞭,我们柯嗤部的勇士就一定会一往无前!”   “说的好,”檀石槐继续笑着点了下头,但旋即就收起笑容,并抬起马鞭指着眼前黑洞洞、乱糟糟的场景反问了起来。“可是现在我怎么下令呢?你们说……这种情况我该怎么下令?”   聚集在檀石槐周围的鲜卑贵人和精悍武士们闻言个个愣住,然后却又迅速各自无语了起来,因为正如檀石槐所言,此时此刻,哪怕眼前这位鲜卑大汗有想法、有威望、有决断,但也根本没法把命令传出去!   半夜三更,数万人马,一边在逃,一边在追,然后身后老窝忽然又有火光传出,而几十里外的火光虽然显眼却不可能刺破黑夜,反而为夜幕增添了几分混乱与迷幻的感觉。近处也是如此,各处都有战斗、都有嘶吼,然后还有燃烧的车辆、散乱的火把,一切的一切,反而愈发让人不知所措……   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传令?靠举旗子还是靠大声喊的?就算是强行把周围的精悍武士派出去,就能找到各部头人吗?   数万部队早早的就已经撒出去了,除非檀石槐是神仙,才能在三更半夜里收回来并再统一行动!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有人禁不住追问道。   “且看看吧,”檀石槐再度抬头盯住了自己王庭方向传来的那股火光,语气不免变得低沉了起来。“咱们就在这儿看着吧,看看各部头人们自己做主是到底会怎么想,怎么做?也看看我们鲜卑人建制二十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将军!”七八里外的一处地方,一名抱着符节的军吏忍不住拽了一下失神的夏育。   “什么?”夏育满头大汗,惊愕回头。   “我们是不是该回师冲一冲?”这名军吏神色激动,语言急促。“如此情形必然是公孙司马死地求生,攻破了鲜卑王庭,黑夜中那些鲜卑人必然会失措回援,我们难道不该趁机回头冲一次吗?”   “是啊,将军!”旁边有人当即附和。“就算是为了顺利撤退,也该趁机反冲一波,以图收住阵脚!不然我们一直这么下去,损失也太重了!”   “我是神仙吗?”夏育终于回过神来,但却不禁勃然大怒。“如此情形,你让我怎么收拢部队?就算是白起和淮阴侯一起来了,也不可能反冲回去的!”   几名军吏闻言初时愕然,但也旋即无奈了起来。   “走!”夏育一勒马首,干脆的做出了反应。“趁着敌人前后失据,咱们快走!不然等到了白日,檀石槐先收拢起了部队,我们就真的没救了!”   言罢,这位昔日以勇气和先登闻名天下的将军,居然直接打马而走,瞬间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军吏们相顾无言,却也只能努力跟上。   然而,那名被呵斥军吏在此处停顿了片刻,居然是将手中的节杖给狠狠掷在了地上,这才低头去追。   时间慢腾腾的向前爬着,檀石槐带着几十个亲信驻马在黑洞洞的山坡上,也不出声,只是认真看着山坡下的情形而已。这段时间里,他们亲眼目睹着越来越多的鲜卑人停下追击的脚步,然后又在各部头人的带领下直接私自回军……先是零星的单骑、数骑,然后是十几人、上百人的小股军势,到最后根本就是拦都拦不住的大队人马!   很显然,在这种全靠个人觉悟的时刻,一旦有人开了口子,那么大多数鲜卑人都不存在什么政治觉悟,他们心里只有自己在王庭的私人财货罢了。   而最让人感到讽刺的是,众人甚至亲眼‘看’到了檀石槐大汗最小的儿子和连,按照风俗,这位应该就是鲜卑人未来的汗王了,而当时这位鲜卑王子正带着一股王庭直属的精锐部队,大呼小叫的从山坡下经过往北而去……好像是在说,回去以后要先去救他的东西?   山坡上的檀石槐依旧表情淡然,让人看不出喜怒,而之前的年轻武士和中年贵族此时却全都面无血色了起来……前者是在害怕这些撤退的贵人,他生怕自己今日的建言会传出去,然后被这些人给记住;至于后者,却是在畏惧檀石槐的反应!   话说,从后者的角度来说,作为一名追随了檀石槐数十年、对这位大汗颇有些了解的人,中年贵族刚刚想明白了一个事情,那就是檀石槐并非没有下令……恰恰相反,对方早就在白日就已经对着整个鲜卑王庭大军下了命令——全军追击,不急不缓,务必全歼汉军主力。   然后呢?然后这些头人们居然敢无视大汗的军令,稀里糊涂的回军,也难怪大汗会如此反应了。   而且,如果说这些人还能找到理由,还可以说是黑夜中见到其他人都回师了,以为是大汗的军令……那自己呢?   “大汗!”一念至此,这名鲜卑贵族再也禁受不住,直接下马跪在了檀石槐的身边。“我有罪!我不该为了私心而建议回军的,我刚才所言,其实只是担心自己帐中的宝物和财货受损,不是为了王庭的得失……请您责罚!”   檀石槐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只是微微摇头:“起来吧!错的不是你,是我!”   “大汗!”这名中年贵族愈发惊恐了起来。“我……”   “我确实是在生气。”檀石槐看着山坡下一路向北的人流幽幽叹道。“但却不是在气你们,而是在气我自己……我其实心里很明白,我们鲜卑人还是那个制度不全、一盘散沙的部族联盟,而非是汉人那样的强横大国!也比谁都晓得,若无约束,人家汉军的一路偏师可以在那种绝境下继续攻入王庭,而我们却只会因为担心自己的私产而集体违抗军令。这种时候,作为汗王,最好的应对方式本来就应该是八分顺着大家的心意来,剩下两分再做引导,可是我却指望着大家能抛弃私心跟着我走……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大汗……”   “我让你起来。”檀石槐平静地答道。“想让我们鲜卑人能够如之前的匈奴人那般在这草原上长久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还需要你这样洞悉人心的人协助我!回去以后,你去帮我找一些巫婆、祭祀,让他们去给各部头人讲一讲什么叫日月星辰所命的汗王!”   “喏!”   “然后传我军令。”话到这里,檀石槐有些意兴阑珊的直接催动马匹朝着北面的火光走去。“随便你们怎么传,反正要告诉见到的每一个鲜卑人,就说大汗知道大家担心王庭的家人、财货受损,所以下令回援王庭,即刻出发!”   “喏!”身后一众鲜卑贵人与近卫武士纷纷低头。   “文琪,该走了!”王庭处,乱糟糟的火光中,吕范也赶紧凑到了公孙珣的身旁。“火势已经起来了,单凭这些丧了胆的鲜卑人根本挡不住,我们也已经做到极致,再留下来也没用了。”   公孙珣按着胳膊,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情形,确定没法收拢部队后,也是咬着牙下了最后一道军令:“全都撤走,按照之前所言,沿着这条河往下游东南方去,一路下去就是上谷郡,到了彼处或是天明再汇合!”   说完,他猛地一夹马肚子,却是带头往身后的歠仇水方向而去。   周围汉军见状,也都不再犹豫,而是各自打马或者寻找马匹迅速跟上。   “文琪,你的伤势到底如何?”吕范打马跟上,于夜色中勉力询问道。“真的只是中了肩膀?”   “不是肩膀不肩膀的问题!”公孙珣勉强答道。“子衡不懂这些,其实便是中了脚趾头也是个大麻烦……因为夜间实在是没地方剜出箭头,此时只能指望这不是一支脏箭了!”   所谓脏箭,是指使用前以将箭头插入粪便来寻求增加杀伤的一种常规做法……这年头北方和中原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猛烈的植物毒与动物毒液,最常用的砒霜也不可能真的见血封喉。所以,想要给箭矢加料的话,粪便是一种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做法。   当然了,有那么一个老娘,公孙珣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他晓得,且不说脏箭,就算不是脏箭也很容易感染,因为这年头根本就没有不脏的箭!自己之前那番话纯粹是为了激励士气罢了,根本做不得准。   而且不用他和他老娘来晓得,便是随便一个老卒都明白,若是箭头入肉,最好是一开始就不顾一切将其剜出,否则随着时间推移,气血流动之下,箭头上的脏东西会污染的更快!   但是,眼前这个情形,哪里能够管太多?   吕范一个汝南书生,对此完全是一窍不通,所以听到这话后,他一方面是担惊受怕,另一方面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对了,子衡。”公孙珣忽然又面色绯红的回头叮嘱道。“你是个文士,路上要尽量小心……这一箭射来时我根本没看清楚来势,而且又在挥舞手臂,还不晓得是从前面来的还是从后面来的呢!”   吕范闻言神色一变,却是立即闭口不言,只是赶紧催动自己并不熟练的骑术,努力跟在对方身后而已。   一夜纷乱不必再言,然而眼看天明之时,公孙珣却愈发觉得伤口酸麻,额头烧热。于是,他一边暗叫不好,一边赶紧驻马喊住了一旁的吕范。   无论如何,这只箭头不能在拖下去了,好在周围有个心腹中的心腹,倒也不用担心其他!   ……   “论曰:四夷之暴,其势互强矣。匈奴炽于隆汉,西羌猛于中兴。而灵、献之间,鲜卑迭盛。石槐骁猛,尽有单于之地!”——《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第十一章 处置(上)   时间来到了第二天中午,歠仇水前的鲜卑王庭处……姑且还这么称呼吧,总之,此地此时端是热闹非凡!   首先,山上的明火阴燃什么的都还没停,大有把整个弹汗山烤酥了的意思。   其次,大量刚刚回师的鲜卑贵族都聚拢在河道北面最早过火的地方,或是以手指天乱蹦乱跳诅咒喝骂,或是对着王庭哀嚎不断放声大哭,甚至还有几个巫婆和祭祀聚在了原本王庭栅栏的位置在那里愉悦的跳舞。   最后,理所当然的还有一大堆麻木的牧民来到这里看热闹。   而这其中,昨天夜里没来得及逃走的莫户袧,则裹着一个满是血污的破皮袍子,一脸的烟尘,正畏缩在河边和一些其他的鲜卑人围观这些场景呢!   以后自己的部落一定要住上汉人那种房子,虽然那里面也有木头,但总归不会像眼前这样烧的那么快,以至于很多人都来不及逃跑就变成了烤肉!莫户袧如是想着,却又忍不住从眼前的大火处扭过头来,看向了浮桥那边。   浮桥处作为昨日的主战场,此时已经清理完毕,而鲜卑人的大汗檀石槐正驻马在那个桥头的位置,一边查看王庭的火势一边跟一众鲜卑贵人说话……说起来,我们的莫户头人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位鲜卑人的大汗呢!   “这么说,他们只有一两千人,就直接一鼓作气把你们四五千人给速败了?”檀石槐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   “请大汗责罚!”这名负责汇报的鲜卑贵人灰头土脸的跪在对方的马蹄前,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一汉当五胡嘛,我也是听过这话的。”檀石槐轻笑道。“若是那些汉人有一千五百人,算起来便是七千五百个鲜卑勇士了,然后又是夜间偷袭,还放了火……也不是不能理解。”   下面跪着的那个鲜卑贵族几乎颤抖的说不出话来了。   “其他人呢?”檀石槐继续和颜悦色的问道。“我记得出发前,我把王庭托付给了包括你在内的五位头人,其余四位呢?”   “我也不知道。”这人哆哆嗦嗦地答道,然后又赶紧俯身叩首。“怕是要么战死要么被烧死了……不然不会不来见大汗的!”   “原来如此。”说着,檀石槐不禁又仰头看起了自己那还着着火的弹汗山。   “大汗。”一旁的一名贵族武士忍不住建言道。“既然对方只有一千多人,昨夜必然又损失了不少,不如让我去追一追?或许能在汉人边墙前捞到一些伤兵?”   “追什么?”檀石槐不以为然道。“一千个汉军而已,真要是想杀伤,还不如昨夜在他们主力那边辛苦一些呢……再说了,王庭都这个样了,大家又都这么累,哪个头人愿意跟你去追?”   贵族武士当即闭嘴。   教训完这名武士以后,檀石槐忽然又扭头看向了身旁的另一人:“卜贲鹿,你是我王庭中最聪明的人,也是我处理政务的臂膀,你告诉我,这火真灭不了吗?”   “大汗。”被问到的那人不禁苦笑道。“首先是王庭里存放的东西太多,其次是我们现在连取水的器物都没了,只能让人用水袋从河里取水,勉强把过完火的地方给浸湿一下……”   “我听明白了。”檀石槐不由叹气。“换句话讲,我们只能等它自己烧完?”   “是……嗯,也可以等下雨,这个时节等下雨说不定会更快一些。”   “哦,也是,天是挺闷的!那着急赶回来的头人们救出了多少东西?”   “……”   “我晓得了……有多少损失?”   “牛羊和战马倒还好,它们毕竟聪明,火一烧起来就逃走了大半,我们已经派人去周围收拢了。”卜贲鹿赶紧先捡着最好的说。   “做的好!然后呢?”   “然后比较难说的是金铜……”   “这有什么好难说的?”檀石槐颇为不解。“我是见过俘虏的汉人工匠用铜块锻造箭头的,这金铜最多烧化变形,难道还能烧没了不成?”   这卜贲鹿愈发苦笑:“大汗,不是这么说的,金铜用来做物件和用来花的时候,两边不是一回事……其实金子还好说,只是掺入了杂质,我们慢慢来,按你的说法,迟早是能重新铸造好的。但铜钱就很麻烦了,因为只是铜块的话,根本不如五铢钱值钱,原来一百贯的五铢钱,烧成了铜块,再遣人去汉地买咸鱼之类货物的话,怕是只能换来四十贯不到的东西,若是一次拿出的多了,怕是更贱!”   “怎么如此之贱?”檀石槐目瞪口呆。“我们自己不能铸吗,那五铢钱不就是一个圆板开个方孔吗?”   卜贲鹿低头不语。   “我晓得了。”檀石槐颓然叹气道。“那存在王庭的皮货、草料、粮食、布匹你就不用讲了……”   “是!”   “那个谁。”檀石槐忽然又回头看到了跪在自己马首前的那个守将,然后赶紧招呼自己身后的亲卫。“将此人与我请到山上的火坑里,让他务必替我向日月星辰还有火灵什么的送个信,就说这些被烧掉的东西就当是我檀石槐给诸位神灵的祭品了……问问神灵们满不满意?”   “大汗!大汗!大汗……”下面那人一直被拖行了数十步远才忽然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吓得当场尿了出来,然而不管这厮如何挣扎喊叫,却根本不能阻止那些武士执行草原上唯一统治者的命令。   而等他被拖到了山上近处一个还在燃烧着的地方……好像是原本木料场还是什么地方的所在……几名穿着牛皮靴子的近卫奋力抬手一掷,果然是不打折扣的把这位唯一活下来的王庭守将给请进了火坑里。   后者登时就变成了一个火人。   就这,这位火人居然还想满身带火的爬出来,却又被那几个近卫拿着长矛给捅了进去,最后手舞足蹈连喊带叫的在火坑边沿处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没动静。   如此精彩的节目,从山上到河边,从鲜卑最顶级的大贵人到最底层的牧奴,甚至是没来得及逃走的莫户袧,全都看的目不转睛,看的格外认真!而看完之后,一时间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都精神百倍了起来,指着天大骂的人也不骂了,对着王庭哭嚎不断的人也不哭了,就连那几名正在昔日王庭木栅栏前跳舞的巫婆与祭祀也跳的是愈发震撼人心了!   好像那个信使真能帮助他们沟通万物之灵一般!   而且你还别说,不知道日月星辰、水火雷电之灵是真的对这一波丰盛祭品比较满意,还是对那几个巫婆的舞蹈感到格外的欣赏,反正到了下午时分,天色渐暗,居然真的阴雨欲来了!   夏天嘛,突然下暴雨自然也是檀石槐大汗的功劳,没看到这边刚派人去送信那边就下雨了吗?所以说,王庭的大火马上就要熄灭了!日月星辰都还是很给大汗面子的!   所有人对这一点都深信不疑……只不过,该躲雨还得躲雨罢了。   莫户袧也没有帐篷可钻,只能跟着几个当地的牧民乱跑,然后很快就在弹汗山的侧面找到了一个比较宽绰的山洞,并仗着自己年轻在里面占据了一席之地。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老老实实的跑到了洞口处和其他人挤成了一团,因为檀石槐大汗也进来躲雨了。   不过讲实话,这反而让莫户袧更加尊重起了这位理论上所有鲜卑人的汗王,因为一开始的时候,他和很多躲雨的牧民一样,是很自觉的往外跑的,然而,这位大汗却主动让他们留在洞口处躲雨。   不得不说,这份气度,不免让莫户袧在紧张之余又想起了那个御下不严的柯最阙……怪不得一个是大汗,另外一个却被轻易砍了脑袋。   “咱们接着说。”檀石槐略显疲惫的在还有些温度的山洞里席地而坐,然后继续了自己的议事。“卜贲鹿,这下了雨的话,是不是就能少些损失了?”   “恐怕不是这样的。”卜贲鹿有些尴尬地答道。“大汗,这雨水来的太猛了些,山上又过了火,怕是要把仅存的一些东西也给冲进河里去了。”   檀石槐抿了抿嘴:“且不说这个了,这一次,本部王庭的赏赐就用那些战场缴获的甲胄、弓矢来代替……你们看行不行?”   “头人怕是会有些不满的。”一旁有个中年贵族直言不讳道。“打了这么一场大仗,虽然是速胜,但也不是没有损失,更重要的是他们积攒多年的财物大部分都没了,怕是心里有怨气!”   “有怨气又如何?”有年轻武士不忿道。“难道还敢造反吗?难道他们不是大汗的直属?这种时候不该体谅一下王庭的难处吗?”   “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西部那边,也不知道战况如何……凡事要有对比。”   “中部那边去追击匈奴人去了,回来也要有赏赐的,毕竟中部各邑落对王庭向来恭顺,之前在辽西又损失那么惨重,这次强行出战,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既然如此说的话,那东部那边也要有赏赐和补偿的,他们虽然阻拦不利,但毕竟远道而来,忠心可嘉。而且此番损失异常惨重,若是不能扶持一二,怕是扶余人和高句丽要趁虚而入……”   “东部那边之前就说过,他们那边太冷,而且常年作战辛苦,所以一直缺粮食,本来大汗是准备战后给他们一些粮食、牛羊做赏赐的,却没想到遇到如此境况。”   “便是王庭这里有所折损,可无论怎么算我们都是打了个大胜仗吧?可为何打了胜仗反而麻烦不断?”   “关键是这把火烧的太厉害了!”   莫户袧侧耳倾听,这些不认识的贵人们给他提供了大量的讯息:   首先,自己所熟悉的那些中部鲜卑头人们都还没回来,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自己可以从容想办法逃脱!   其次,这边虽然打了大胜仗,但却因为王庭被烧,囤积的物资被毁,隐约有些经济上的麻烦……经济……这无疑是安利号那里学来的词汇,说给这些王庭贵人听,他们也未必懂吧?   最后,王庭和三部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微妙,不过,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凡事要讲究个亲疏!”檀石槐忽然发话了。“只有自己拥有了强大的实力才有资格去展示公平……首先要让王庭本部的人得到安抚!”   “可从哪儿去弄赏赐呢?”停了一会后,檀石槐的臂膀,甚至可以称之为王庭执政官的卜贲鹿实在有些为难的开口问道。   “让西部鲜卑上交一些牲畜、毛皮和粮食!”檀石槐表情淡然地答道。   “用什么理由?”   “就是王庭失火。”檀石槐表情淡然地答道。“不过可以专门先派出专门的信使斥责他们作战不利……问问他们,为什么我这边能够两日内将汉军两路主力都解决掉,他们实力如此雄厚却连一路都还没吃掉?莫非是和汉军有默契吗?”   “大汗,西部那边应该是要准备诱敌深入再……”居然有蠢货把这个质问当真了。   “你去!”檀石槐看了这人一眼。“现在就去,记住我刚才的话,替我质问西部的那些头人们为何作战不力!”   这人喏喏起身,终究是不敢有半分违抗的意思,于是直接顶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就走了。   撵走了一个傻子以后,檀石槐继续说着自己的处置方案:“等中部的人回来,就赏赐一些甲胄、铁器之类的东西,他们主要是军力上的受损,这种赏赐应该能让他们接受。”   “是。”   “这倒是可行。”   “不过大汗。”还是有人不放心。“若是西部真的因为您的呵斥和索求有了不臣之心怎么办?”   “那不正好吗?”檀石槐轻描淡写的看了对方一眼。“打一仗,牲畜、毛皮、粮食,甚至人口都有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低下头来讷讷不敢言。   “我只是在玩笑而已,”檀石槐忽然又笑道。“大家都是鲜卑人,而我作为所有鲜卑人的大汗,又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情来?只不过,既然各部都有了些困难,西部那边实力最强,就要懂得帮助其他部落渡过难关……不然,为什么要奉我为汗王?而如果违抗我的命令,不愿意帮助其他部落,那我作为汗王就要惩罚他们,这才是真正的道理,你们说对不对?”   众人纷纷俯首。   “这事就这么定了。”目光扫过了眼前的一众王庭贵人,檀石槐又回手按了按屁股下面忽然有些发潮的地面,这才继续说道。“再说了,西部的那些头人们应该还是晓得厉害的,因为敢跟我玩花样的早死光了……还有什么事情来着?”   “还有东部的粮食。”卜贲鹿赶紧提醒道。“这次要数东部最为辛苦,死伤也最惨重。而且他们那边的粮食问题不是一日两日,一时半会的事情……那边太冷了,而且似乎越来越冷,所以一直就缺粮!”   檀石槐长叹了口气:“这才是个要紧的事物,总得给他们寻个长久的法子!”   “要不,我们趁着天气暖和,领兵去协助东部打一次扶余人或者高句丽人?”有人忍不住建议道。   “打一次扶余人当然可以。”檀石槐微微蹙眉道。“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就是靠着帮他们打扶余人才让他们彻底心服的,但是这只能解决一时之困……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我年年都抢劫,但靠抢劫真的能让部族昌盛吗?就好像这东部的粮食,他们每年都缺粮,难道我们每年都帮他们去抢扶余人的粮食?万一扶余人哪一年也缺粮怎么办?而且,凡是打仗,就算是勇士再强悍,兵力再充足,打十次总有一次会败得吧?就好像上次柯最坦那个笨蛋在辽西一样,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这就是大汗这些年很少愿意亲自再去汉地劫掠的原因吗?”卜贲鹿认真问道。   “没错。”檀石槐点了点头。“年轻的时候我只用几年的功夫,就挥舞着马鞭征服了整个草原,但掌握了一个万里疆域之后我却发现,想成为一个好的大汗光靠马鞭是没用的……南边的大汉到处都是城墙,根本打不进去;西面的部族太多也太远,远征一次乌孙就花了我一年多的时间;东面的高句丽和扶余躲在树林里,就好像老鼠一样惹人烦……最关键的是,打仗并不能让鲜卑人得到汉人那种昌盛,十年前是什么样子,我们现在居然还是什么样子……我是所有鲜卑人的汗王,我要为整个鲜卑部族考虑,如果打仗能让鲜卑人昌盛,那就该去打仗,可如果其他东西能让鲜卑人昌盛,那就应该考虑其他东西!”   整个山洞里鸦雀无声,直到一股水流忽然从岩壁上渗出,淋灭了一只火把,这才让人恍然回过神来。   “可是,我们哪有其他东西呢?”卜贲鹿一脸愁容的问道。“汉人的手段我们根本就不会。就算是会也不行啊,东部那里也根本没法种庄稼!”   “可以捕鱼!”洞口处,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畏缩的声音,像是东部和中部交汇区域的口音,但却是标准的鲜卑话。   “谁在说话?”有贵族武士不耐的回头呵斥道。“大汗让你们在这里躲雨,不是让你们在贵人们说大事的时候插嘴的!”   “闭嘴。”檀石槐轻声道。   “是!”那名武士立即站了起来。“我这就让他闭嘴。”   “我让你闭嘴!”檀石槐略带嘲讽的呵斥道。   那名贵族武士当即不知所措。   “刚才是谁在说话?”卜贲鹿代替檀石槐高声询问道。   “大汗!”莫户部裹着袍子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然后来到火光处时,立即伏在地上去亲吻对方面前那湿乎乎的地面。   “起来吧。”檀石槐等对方亲完地面后亲手把这厮给扶了起来。“你是哪个部族的?”   “大汗,我是辽西段部的段匹赞。”莫户袧起身后知趣的后退,一直退到了一众王庭贵人的后面才再度跪下,这才把想好的身份给说了出来,这里多说一句,人家段部乃是莫户部如今在辽西的主要对手。“论理应该是属于中部大人管辖,可是上次柳城大战后,中部大人的信使好久都不来了,反而是东部大人之前来了信使,所以我们头人就让我带了几个勇士来这里助战,却没想到昨夜一战……”   “好了不用说了。”檀石槐看着对方身上明显有着褐色破洞的衣服,也懒得多听这种半真半假的解释。“段部我是知道的,口音也对……你刚才说捕鱼是什么意思?”   “大汗,鱼是能吃的!”   “废话!”旁边的卜贲鹿无语至极。   “我是说,东部那边的大辽河里,鱼群特别多,而下游的汉人每年都能捕获很多鱼。”莫户袧继续小心的解释道。   卜贲鹿不由与檀石槐对视了一眼,然后方才问道:“大辽河里的鱼真的很多?”   “是。”莫户袧赶紧低头。   “既然鱼群很多,东部以前不知道结网捕鱼吗?”檀石槐忍不住亲自问道。“我可是见过王庭的人在歠仇水里捕鱼的。”   “他们不会!”莫户袧继续低头道。“中部和西部和汉人挨得近,所以都会,但是东部不会,他们那里很多东西都不会……”   “我今日才晓得,东部那些野人居然连捕鱼都不会!”   “可是教他们捕鱼……也太浪费时间了吧?”   “东部的人也都笨,未必就教的会吧?”一众王庭贵人一边恍然大悟一边议论纷纷。   “而且捕鱼这种事情,只靠织网怕也是不够的。”莫户袧终于微微抬起头说道。“大量捕鱼的话,得靠船只,还要有专门的大网,还要经验丰富的老渔民负责指挥……”   “我懂你的意思。”檀石槐微微颔首。“你是说大辽河那里的鱼群很多,根本不是这边的小河能比的,得有专门的人来教他们。这就好像,这就好像教小孩子打猎,不能只给他们弓箭一样,还得有真正的好猎手教他们各种技巧……你既然这么说,自然是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大汗,我们可以学高句丽人。”莫户袧赶紧仰头把自己从安利号那里听来的一件事情讲了出来。“高句丽人虽然也会捕鱼,但是却也不耐烦做这种事情,所以他们就去打了更东面的倭国,据说那倭国人挨着河靠着海,打鱼的本事很大,所以就抢了好多倭国人放到了大辽河边上,专门为他们捕鱼!”   “这下子我就更明白你的意思了!”檀石槐哈哈大笑。“你是说我们也可以去抢倭国人,让他们做我们的鱼奴,对不对?!”   “大汗圣明!”   “什么圣明不圣明,怎么说话像个汉人似的?”檀石槐不以为然道。“不要耽搁时间,来人,现在就去把东部的头人们请过来……”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间,山洞里的一众鲜卑人就觉得那里不对劲了起来,先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点都不像打雷的轰隆声,然后又是一点都不像下雨的水流声……   别人到也罢了,莫户袧摸了一把被淋湿的脸,却是忽然醒悟,然后第一个从地上蹦了起来,直奔身后洞口!而一直等到这厮跑到外面淋了雨,这才忍不住回头大喊:“大汗快出来,这洞要塌了!”   檀石槐茫茫然起身,其他人也都有些茫茫然的样子,但终究是懂得洞要塌了这句话意思的……于是赶紧半信半疑的跟着那‘段匹赞’跑出了山洞,来到了外面的雨水之中。   外面的天色有些黑,火把更是一出来就被浇灭,所以一时间也看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听到挺大的动静从眼前的弹汗山上传过来……不过,随着一个闪电过去,檀石槐等人却是终于看的清清楚楚了,然后这些人当即目瞪口呆,甚至还有人直接跪了下来!   话说,这哪里是洞要塌了,简直是山要塌了好不好?!   被烧了一整夜加大半个白日的弹汗山,如今又被淋了一阵暴雨,石头都酥了!然后雨水一冲,居然就卷着灰土、石块一起从山上滚了下来,直奔山下的歠仇水,沿途的一切都被土石、灰烬淹没……真的是,真的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汗!”心里大概是明白怎么一个回事的卜贲鹿忽然回头跪下,并抱住了檀石槐的大腿。“大汗现在就走吧!让这个段匹赞带路,您亲自领着四五千精锐去帮东部的部落抢高句丽人的什么倭人鱼奴……这里,这里我来应付就好!”   雨幕中的檀石槐忍不住干笑一声:“你、你又能怎么应付?”   “大汗!”卜贲鹿已经哭出来了,只不过雨下成这样谁也看不出来罢了。“山已经塌了、王庭也已经没了,我估计下面的歠仇河被阻断后也要泛滥发洪水……这种事情,不止是我应付不了,就算是你也应付不了,而既然都应付不了,那不如让我来应付好了!反正不就是挨那些贵人的咒骂吗,有您在外面领兵,他们还敢杀了我不成?”   檀石槐不由仰头大笑,而等他笑完之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把自己的臂膀给扶了起来:“卜贲鹿……我十四岁的时候,你父亲去抢我外公部落里的羊,我第一次跟人打仗,就杀了你父亲,然后把你给俘虏……算算时间,都快二十五年了吧?”   “二十六年!”卜贲鹿站起身后一边哭一边勉力更正道。   “辛苦你了!辛苦你了!”檀石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大笑着转身就走。   莫户袧还有其他几个王庭贵族武士赶紧跟上。   然而,走不到三步,这位刚刚在数日间大挫了汉军,然后谈笑中定下了压制强势的西部鲜卑,扶持弱势的东部鲜卑的草原枭雄却忽然回头,指着眼前黑洞洞的山体对着一众随侍勃然变色:   “这是我的弹汗山!这是我的王庭!这么大一个山,这么大一个王庭,在此地二十年都好好的,你们谁能告诉我,怎么就忽然间就没了?!”   所有人,包括之前刚刚起身的卜贲鹿,全部都在这位草原上的至尊面前跪了下来,然后也全部都不敢发声。   檀石槐忽然又大笑,然后再度抹了一把满是雨水的脸:“你们谁知道那个领兵烧了我的王庭,烧了我的山的汉将叫什么名字?”   “大汗。”莫户袧小心翼翼的从泥水中抬起了头。   “你知道?”一个闪电从侧面飘过,露出了檀石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人叫公孙珣!”莫户袧赶紧把脑袋砸进了泥坑里。“我们辽西人都认得他,上次辽西大战,就是他临阵抢走了太守的母亲,还让部下射死了柯最坦大人!”   檀石槐三度大笑:“我记得这个名字,好像才二十岁,没想到还是个熟人?!”   众人依旧不敢抬头。   “卜贲鹿!”檀石槐再度变色大喝道。“你听到没有?你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我去找高句丽人抢鱼奴的时候,你给我找巫师诅咒这个公孙珣!诅咒他不得好死!然后给我在所有箭靶子上都挂上他的名字,让所有鲜卑人的弓箭都给我对准他!”   “是,大汗!”卜贲鹿连连叩首。   “好了,”檀石槐忽然又一声冷笑,却是终于宣泄完毕了。“都赶紧走了,卜贲鹿要与我好好清理干净这座山和这条河,那个段匹赞与我去牵马,其余人则去召集兵马和东部的头人们,我现在是一时一刻都不想留在这个破地方!”   言罢,这位鲜卑大汗直接握着马鞭快步走开,而莫户袧也是赶紧跳起来追了上去。   就在同一时刻,远在七八十里外的一个帐篷里,大概是冥冥中听到了檀石槐的诅咒,把人家山都给烧塌了的公孙珣终于也在疼痛与雨水的淅沥声中醒了过来。   ……   “(鲜卑)种众日多,田畜射猎不足给食,檀石槐乃自徇行,见东部大辽水广从数百里,水停不流,其中有鱼,不能得之。闻倭人善网捕,于是东击倭人国,得千余家,徙置大辽水上。令捕鱼以助粮食。”——《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PS:关于檀石槐抢倭人的问题……我个人觉得很可能是东边的那个渔猎小国,然后因为日本在三国时期才和中原有交往,本身范晔对这个不太了解,才会记错……不过,既然使用了范晔这么多文字,也得尊重一下人家的版权……他说倭国就倭国好了。而如果真是倭国,那檀石槐也够猛的……   书评区有人说到檀石槐是大汗还是单于的问题……其实檀石槐本人不好说是单于还是可汗,因为鲜卑人汉化严重,没人愿意认他为正统,所以很少有他的资料留下来。而单于是檀石槐之前草原民族广泛使用的称号,可汗则是鲜卑人发明,并在鲜卑族群中广泛使用的称号……不好讲,只能说我确实疏忽了,单于更合适一点,但总体应该不影响阅读。 第十二章 处置(中)   公孙珣努力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已经耗尽了一身力气。   “文琪。”听到动静,守在帐篷角落里睡觉的吕范当即被惊醒,然后瞬间满脸喜色。“那给你剜去箭头的老卒说,若是今日天黑前能醒来,便八成没问题……果然,我就知道你这人是有几分气运的。”   公孙珣闻言勉强忍痛笑道:“火把都点上了,这不是已经天黑了吗,哪来的什么气运?”   “还没有天黑。”吕范一边笑言一边过来起身探视,但刚一上前就发现自己满身满手都是泥水,便又停了下来。“才下午而已,这是外面下雨了。”   “下雨了吗?”做在那里的公孙珣尽量集中精力思考道。“下雨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在鲜卑人就不好追我们了,坏在那弹汗山的火说不定就要被浇灭了,倒也可惜。不过如今也管不得这些,我们还在沿着河水走吗……我下面是块石头?”   “是,下午突然下雨,实在是找不到干燥的地方,只好把你抬到这上面来了。至于行军的事情文琪你莫要多想,一开始决定与你剜出箭头时,义公与德谋商议后就已经往东面先走了不少路,以图避开追兵与本地牧民。”   “那就好。”公孙珣复又问道。“为了我这伤势,咱们在这儿停了多久?”   “自早上到现在。”   “人员可曾收拢齐备?”   “不好说。”吕范不由苦笑答道。“乌桓突骑大部分都自己跑了,毕竟这歠仇水下游的上谷郡就是他们老家,其余甲士、材官、陪隶也在昨夜一战都颇有损伤,再加上很多人回来时未必找到马匹……计点起来,此时周边只有七八百人了!”   公孙珣稍微沉默了一下:“各曲各屯的军官、吏员呢?”   “这个还好。”吕范微微感慨道。“除了你看重的那几个辽西来的鲜卑人没了踪迹外,便是那娄子伯都逃了出来!”   “莫户……”公孙珣刚要细细去问,却又忽然觉得一阵昏沉袭来,只好赶紧咬牙作罢。“即刻召集军中吏员,我有话吩咐!”   吕范不敢耽搁,立即冒雨出去,并很快带回了不少人人。   公孙珣放眼望去,除了吕范外,程普、韩当、娄圭、成廉、魏越、高衡,还有其他数人,居然将这小小的帐篷挤得满满当当,此时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呢!   怎么说呢?这些人居然都在,倒也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现在是下午,”公孙珣来不及多想,只能尽快进入正题。“那么士卒也应该都休息好了,伤者也应该都做了简单处理?”   “请司马放心。”程普赶紧作答。“我等不敢有丝毫懈怠。”   “少君的意思是要尽快赶路吗?”娄圭登时醒悟,第一个开口问道。“连夜、冒雨?”   “是!”公孙珣强撑着作答道。“此时辛苦一些胜过死在此处……这里终究离弹汗山太近,而且既无粮食,又无草料,若有追兵赶到,我们根本无力抵抗。总之,一日不回汉境,我等一日不安!”   一众军中官吏相顾无言,却又纷纷颔首。   “不过,便是撤退也要保持阵型与战力……”公孙珣继续强撑着吩咐道。“要把伤员集中起来,连着昨日苦战的九原骑兵屯、材官屯,还有那两屯陪隶、两屯高衡所部的甲士,组成中军,摆在最中间……然后,义公带着战力最强的义从在前面两三里处开路,德谋带着剩下的还有战力的甲士拖在两三里做后卫……晓得了吗?”   “喏!”   众人轰然答应。   “事到如今,那些没跟上来的倒也罢了。”公孙珣复又叹道。“而跟上来的这些……既然已经来了,不敢说不让一人掉队,也不敢说全活,但总归是要尽力带他们归乡,便是死了也要找匹劣马驮回去安葬……我受伤难以处置营务,只盼尔等务必团结一致!”   众人刚要说话,却又见公孙珣朝着吕范招手:“子衡……”   “我在!”吕范赶紧向前。   “我力气已尽。”公孙珣缓缓向后躺倒。“中军事物便托付于你了!”   众人见状皆不敢再言语,于是赶紧退出营帐按照吩咐各自忙碌起来。   首先,韩当立即集中起了最精锐的义从,然后被吕范拉住叮嘱了几句,就即刻启程,直接往东面去了。   随即,昨日间损失惨重的那几部,也都强打精神,并集中了目前大部分牲畜,扶持着伤员,缓缓启程跟上。   其中公孙珣本人也被放置在了两匹马夹着的一个吊床上,摇摇晃晃,淋着雨水行进。   最后,等到中军走了一段路程,程普这才率领一些还有战力的军士,深一脚浅一脚的启程跟在了后面。   一夜辛苦赶路,公孙珣本来已经好了不少,但被雨水一浇,反而变得有些反复了起来,时不时的就会发热昏睡过去,而如此情形,众人虽然心焦,却也偏偏不敢停留。   不过,好在夏日的雨水终究难以持久,等到第二日上午时分,阳光就再次出现,火石等物也都可以再用了,更兼终究是离开弹汗山远了些。于是,众人便赶紧再次汇集,然后晾晒衣甲帐篷、生火煮汤、杀马充饥……一时间,倒也算是喘过了一口气。   “少君可曾喝了肉汤?”见到吕范从一个帐篷里钻出来,韩当赶紧追问。   “喝了。”吕范叹道。“伤口也换了药,然后又睡下了,我也安排了陪隶中最得力的两个人物帮忙照看。只是,如今营中毕竟缺乏真正的医士,这样颠簸也不是养伤的法子,还是要尽快赶回去为好……”   众人纷纷颔首无言。   没办法,箭伤这种东西,这年头真的是看运气居多。有人明明中的是脏箭,然而剜了箭头,半日便可起身活蹦乱,只需安心等伤口结疤便可;而有人明明是‘干净’箭头,而且还只扎入肉里,却一个不好就会直接死掉。   所以,众人除了想着尽快赶路外,还真的没有什么法子。   “我的意思,既然雨水已经停了,不如白日扎营休息,依旧晚上出行?”接过一碗马肉汤后,吕范一口未喝便试探性的问道。“一来夜间凉爽,二来这样也可以躲避追兵……我终究不懂军事,你们觉得如何?”   “若是如此的话。”娄圭微微蹙眉道。“白日埋锅造饭,其实烟火也是颇让人瞩目的。”   “无所谓了。”韩当当即开口打断。“我们如此形状,若是真有人追来,哪里能够遮掩的过去?反正已经昼伏夜出一日了,不如继续如此,白日休息好了晚上走就是……”   “没错。”程普放下汤罐,抹了下胡子拉碴的嘴角。“此时努力赶路,将司马与全军送到汉境要紧,无所谓什么白日与晚间了,就这么走!”   此三人如此说了,其余众人自然全都无话。   不过,那矮个子的高衡刚要低头喝汤,却忽然想起一事,然后赶紧抬头:“对了,韩军侯,我有一事要问你……之前为了躲避追兵,我军往东走了一段路避开了歠仇水,昨夜行军更是大雨弥漫,也不晓得方位。你是开路之人,不知现如今咱们到底到了何处?还有几日才能到上谷?”   韩当闻言一怔,却是没有直接回复,反而看向了吕范……这个动作顿时引得高衡顿心生不快,只是碍于如今局面,也不好发作罢了。   “不瞒高军侯。”吕范连啜了数口马肉汤后才勉强作答,当然,他根本不知道其实高衡只是个属吏。“我昨日还是有些担忧追兵之事,所以又让义公先往东走了一个时辰左右,才转向南面的……不过你放心,义公所部的义从中不缺熟悉水文地理之人,便是下雨与夜中,也能根据水草走向辨认出方向。只不过,如今多少要考虑司马的伤势还有其他伤员,行路速度不免慢了一些,想要到上谷,还是要花上数日的。”   听到吕范抬出了公孙珣,周围所有军官都不再多想……毕竟,那夜一战之后,这位别部司马这剩下的七八百人中威望再无可说,所谓上下皆服!便是之前跟公孙珣、公孙瓒有过私怨,又有监军意味的高玄卿,此时都难免有些讪讪。   就这样,经过一日休养,等到了天色擦黑时,众人便再度启程。而此时,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经比之前逃走时强了百倍,再加上丝毫没有追兵的影子,所以众人难免有些放松,甚至行进间已经有了不少言语。   “大兄!”   高衡负着自己的矛盾衣甲,还有一卷帐篷,正在努力低头行路,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渤海口音,抬起头来在黑夜中眯眼瞅了一下,这才赫然发现是一名从渤海跟着自己的老兄弟……这人因为腿部受伤,此时正趴在旁边的一匹驽马上呢!   “何事?”高衡一边失笑一边凑了过去。“莫不是想撒尿,所以来求我?要我说,你不如直接尿在马上利索……”   “大兄!”这名渤海游侠登时无语,只是赶紧指天。“不是开玩笑,你且看这星星!”   “这星星又如何?”高衡仰头瞅了一眼,然后大为不解。“夏日星星多,我又不是不晓得……”   “不是这个意思。”这士卒赶紧答道。“大兄应该晓得,我之前曾跟着家人在海上行过船,往辽东运货。”   “自然,这又如何?”   “所以我认识星象!”   “你认的星象?!你若是认得星象,便请你告我,我何日能做到两千石?”   “稍微认识一点而已,”这士卒赶紧更正道。“最起码知道如何根据星辰辨别方向。你看北斗星在彼处……”   高衡无奈叹了口气。   “我是说,”这士卒终于不再废话。“我们为何走了半夜还是一直向东?一开始往东还可说是离开歠仇水躲避追兵,现在再往东去还有什么意思?”   高衡瞥了眼左面天上的北斗星,然后大致比划了一下,却是也猛地反应了过来:“好像确实在往东走……不过往东走一走也没什么吧?你要晓得,边墙那边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路可通的,或许是东面有什么容易走的关口,就好像我们这次出兵也是先去代郡的高柳,然后才出塞的。”   “大兄!”这士卒无语至极。“这是一回事吗?那时候是上万大军,外加上万民夫,还有各种辎重,所以只能走高柳塞的大路!可如今我们只有数百人……上谷边墙数百里,入塞的大路没有,小路还没有吗?”   “是啊!”高衡恍然大悟。“而且,我怎么记得上谷郡的边墙后面不远就是我们平日所居的宁城呢?那里乃是夏公的护乌桓校尉屯所,军资充足,人员齐备,去了那里岂不是就安生了?”   “就是这个意思!”这士卒赶紧点头。“如今这局面,早入塞一日都是好的……我是觉得,怕是这些雁门来的人,都不知道这边地理,所以才会走了歪路!”   “是这个道理,我去找吕属吏。”高衡不再多言,直接将帐篷什么的扔到地上,只挎着一把腰刀,就转身朝后去了。   孰料,也在低头赶路的吕范听到这个说法后,却当即既惊且怒:“高玄卿,你是何居心,居然在此时扰乱军心?!”   高衡微微一怔,也是立即愤然作色:“吕属吏这是什么话,我所言哪一点不对?”   韩当在前面数里外引路,程普在后面数里外断后,此时中军地位最高的本来就是这二人,所以甫一发生争执,就迅速引来了周围不少人的围观。   吕范张口欲言,可看到周围士卒停下围观,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勉力呵斥:“你只管行军便是,中军之事司马已经尽数托付与我!”   “可你有负司马所托!”高衡这人本就脾气暴烈,此时更是忍耐不住。“我明明告诉你,往南走很快就能到边墙下面,你偏偏还要往东面绕路!你晓不晓得,南面边墙后便是夏公所在的宁城,便是司马到了彼处也能速速休养调息……”   周围军士闻言当即大乱,嘈杂声顿时四起。   “司马尚在昏睡,子伯速速去后面将司马带到后军德谋处安顿!”吕范听到最后一句,又见到周围人如此反应,也是忽然彻底变色,直接扭头朝一旁的娄圭如此吩咐道。   娄圭怔了一下,立即转身向后跑去。   高衡见状愈发愤恨,竟然直接拔出腰刀指向对方:“这又是何意?我所言,难道不是为了全军好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少士卒早已经禁不住违抗军令,点燃了火把,然后惊愕的站在二人周边……   “太祖焚弹汗山而回,路遇雨水,士卒疾行失措,复又失途,至有反乱之事,而太祖不能制。”——《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三章 处置(下)   “出了何事?”夹着吊床的两匹驽马有些急促的往回走,刚离开中军不过百余步,就使得已经有些好转的公孙珣直接从颠簸醒了过来。   “少君!”娄圭有些慌张的跑了过来。“你怎么起来了?”   “我问你出了何事?”公孙珣右手抓住吊床坐起身来四处张望,而当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上半身的整个左部都使不上力气时,心情就显得愈发焦躁。“为何我们要脱离大队?为何夜间行军要亮灯火?又为何又不见子衡?”   娄圭欲言又止。   “娄子伯!”公孙珣直接厉色盯住了对方。   “中军那里有人作乱!”娄圭无奈躬身答道。“少君你行动不便,子衡大概是担心你受到波及,便让我送你去德谋兄那里……”   “胡扯!”公孙珣当即呵斥道。“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会有人作乱,而且还是中军?中军多是伤员和前日夜间苦战余生的袍泽……有什么理由作乱?而且还是在此时?”   娄圭直起身来连连摇头:“少君不晓得,确实是那渤海的高衡在闹事……他本来就与我们不是一条心,此番更是想把少君你劫持到宁城去!还是速速与我去德谋兄那里为好!”   公孙珣微微一怔:“何谈劫持到宁城,我们本不就该直接回到宁城吗?”   娄圭再度欲言又止,而公孙珣这一次却是迅速的反应了过来:“你们担心我状况不好,会被夏育所图?”   “不得不防啊!”娄圭直接跺脚道。“当日剜出箭头时,我们亲眼看到创口是居于少君左臂侧后方。当时子衡就曾与我们说过此事,这一箭固然可能是来自于鲜卑人,但也不能下定论,说就不是来自于某些居心叵测之人!”   公孙珣沉默不语,既不开口否定对方,也没发话让对方继续带自己去程普处。   “哎,少君!”娄圭见状不由大急。“这时候何必冒险呢?你要晓得,此战之后,那夏育……”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公孙珣再度喝止了对方。“也明白过来你们的意思了,但无论如何……高衡此人终究是做过我几日部下,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他不管。而且,以此人的性格我是不信他会作出所谓劫持之事的!”   娄圭闭口不语。   “我的刀在何处?”公孙珣复又问道。   站在一旁的一名健壮陪隶即刻捧着那把‘项羽之断刃’向前递上。   公孙珣松开右手去接刀,刚刚到手却不由身形不稳,幸亏那名陪隶赶紧上前托住,这才没有从吊床上摔下来。   “子伯。”公孙珣转手就想把刀给娄圭,但却中途收了回去。“不行,这事不能交给你来办……你压不住场子,而且心中早有定见!”话到这里,公孙珣不由扭头看向了正单臂扶住吊床那名陪隶。“两屯陪隶向来都归子衡管制,而且我隐约见你面熟……想必你颇得子衡信重?”   “是,司马!”这名健壮魁梧的陪隶赶紧回复。“吕属吏待我极好,常常委我处置陪隶中的事物。”   “你叫……也罢!”公孙珣打量了一下此人,几乎是本能的想问上一问姓名,但终究也知道不是时候,只好赶紧说起正事。“你持我刀,去给子衡,一来协助他稳住局势;二来,要明确告诉他,我信那高衡在此事中的清白,不许伤他!”   “喏!”此人单手接过刀来,眼看着对方自己扶住以后这才小心松开手,并后退两步躬身行礼。“仆这就去!”   公孙珣连连摆手催促。   眼看这名高大陪隶转身跑向亮着火把的地方,娄圭终于没忍住:“少君,我知道你惜才,可那高玄卿终究不大可能入你的夹带吧?”   “你去后军找德谋来。”公孙珣无奈摇头道。“让他速速带人过来,以防万一……”   娄圭无可奈何,只好赶紧拱手去搬救兵了。   就这样,一时间,夏日夜风之中,就只有一名陪隶、两匹驽马陪着公孙珣留在此处……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终于还是小心翼翼的避让着创口,仰头躺回到了吊床中,并盯着头顶的银河微微感叹。   距离此处并不远的中军处,吕范与高衡的对峙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势均力敌……实际上,当高衡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大声说给周边众人听完以后,莫要说他本人从夏育那边带来的甲士,便是成廉和魏越以及那个雁门来的材官屯都有些惊疑不定了起来。   其实,这倒不是说吕范在军中没有威望,而是说他一介文士,终究是需要依靠公孙珣的存在才能发号施令。至于说他本人的直属,倒也不是没有,中军这里的两屯陪隶就向来归他管制……然而,这种时候,陪隶有资格插话吗?   而且说到底,此时这种状况,到底为什么要绕路?!   一时间,高衡握着刀,表情愤然至极,口中喋喋不休不说,持刀的手也随着他的言语上下挥动。而另一边,站在他对面的吕范则面色冷峻,一言不发,只是扶着腰间的佩刀冷眼相对罢了。   “我就不懂了!”高衡大声对着周围的军士鼓噪道。“为何要舍近求远?司马确实将全军都交与你们三人,可他断然也不晓得你们为何如此作为!若是心底坦荡,又为何不能当众将此事说个清楚?”   吕范依旧凛然不语。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魏越是个跳脱性子,忍不住探头问了一句:“吕属吏,到底为何一直要往东走,你说出来便是,总不会是让我们一群并州人去辽西……”   话音未落,这明骑兵队率便当即变了脸色……实际上不止是他,名堂堂的火把下面,几乎所有人都看的真切,那名因为最受吕范信任而去照顾公孙珣的陪隶头子居然跑了回来,然后双手举高,躬身将那把营中人尽皆知的短刀给捧到了吕子衡的身前!   “司马醒了?”吕范并未着急接刀,而是冷冷询问道。   “是!”这陪隶低头答道。“司马让我把刀送给吕属吏,让你全全处置这边的纷乱!”   吕范面色微微缓和了下来,这才接过了那把短刀,而此刀一入手,形势立即发生了逆转……不仅是成廉和魏越赶紧上前一步作出俯首听命的动作,其余军中官吏,乃至于那随着高衡过来的原夏育属下也都拱手认命!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经过这一战后,若论威望二字,这支军中除了公孙珣之外再无其他人可言……毕竟,明明是必死之师却能先胜后走,便是说这军中上下皆欠了公孙珣一条命也差不多少了。   “全军各回本处,然后继续向东!”吕范握着这把给了他巨大底气的短刀环顾四周,大声吩咐道。“我明言好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去宁城,但也从没要过要你们往东一路走到辽西……不瞒你们,我们再往东走半日就可转向南面入塞,我们要去沮阳!尔等晓得沮阳吗?上谷郡治所在,那里的侯太守是我们公孙司马曾经的举主,也是我们公孙司马族兄的岳丈!多走一日半日,去个更安生的地方不行吗?”   全军喏喏,不少士卒如今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此处,而那些不好糊弄的军中官吏也都松了一口气……宁城与沮阳而已,只要不偏的太远,谁会管太多?   然而……   “我不服!”高衡忽然涨红着脖子怒吼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早早对我言?而且去沮阳倒也罢了,却又到底为何不能去宁城?刚才我问你时,你又为何要人先把司马送到后军?莫非以为我高玄卿是在故意作乱吗?!”   听到此言,周围的军官士卒不由再度驻足。而吕范则死死盯住对方,那把短刀也微微出鞘,俨然是杀心已起!   “吕佐吏!”一旁的那名高大陪隶忽然上前半步以请罪的姿态半跪在了吕范身旁,然后做出了一个颇具冒犯意味的行为……他居然按住了那把短刀。   吕范惊怒交加,但他一个文士,又哪里是此人的对手?那刀子居然就进退不得。于是乎,一时愤懑之下,他居然伸出脚来直接踹了过去,但这陪隶恍然未觉,且纹丝不动,只是死死按住短刀罢了。   “平日里我见你这人严重而又勇壮,便把两百多人的陪隶全都托付于你。”吕范终于勃然大怒。“还准备此次回师后向司马进言举荐,可如今,居然连你也看不起我,想要犯上作乱吗?”   其实,若是情绪稳定,以吕范的机敏应该早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之前实在是被这些自以为是的武夫给恶心坏了……而且,他这人终究是对身份极为看重,以一个军中无品级吏员的身份替公孙珣执掌部队,心里本身就有一层心结。所以无论是高衡也好,还是之前成廉、魏越等军中官吏的敷衍也好,又或者是眼前这个陪隶也好,他们的冒犯都直接刺到了吕范内心的最深处!   “吕佐吏!”这名陪隶也看出了吕范是真的动了怒,只能无奈言明。“司马刚才有交代……让我明确说与你,他说这高衡在此事中是个清白之人,不许你伤他!”   吕范闻言一时冷笑,然后方才恨恨的将刀插了回去:“也罢,论识人之明,十个吕子衡也比不上一个公孙文琪,他都这么说了,想必某人必然是清白的了!”   陪隶赶紧退后。   “这话到底是何意思?”高玄卿闻言反而愈发惊怒。“你们到底在疑我什么?”   “既然司马说你是清白之人,那就直言与你好了。”吕范喘了一口气道。“司马所中之箭,其实颇似从后方来……”   周边军士闻言个个大惊失色。   “我哪里会作出这种事情?!”高衡愤然将刀子插入眼前的地面,满脸涨红。   “司马说你是个清白之人,那自然就是我吕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着吕范微微一拱手,倒像是赔了个不是。“不过你也得知道,我等也不是无端生疑,全军上下,除了你部以外,其余多为司马的雁门旧属……我若不疑你,难道还能疑别人吗?”   高衡依旧面色涨红,但却欲言又止。   “再说了,且不说你高玄卿曾与司马,以及司马的族兄有旧怨,便是你此番来我部,难道敢说没有从那夏育处接到军令,要严密监视我部并敦促进军吗?是不是还有军令,说若是事有不谐,可以就地拿下处置之类的话?你说,我等雁门旧部疑你,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止是高衡默然无语了起来,便是高衡下属的那些士卒也都各自低头……众人又不是傻子,当日夏育将自己的侍卫头子和直属部队送过来,监军督促的含义几乎是明摆着的!谁又能否认呢?   “去吧!”吕范看到这一幕也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司马认定你是清白,那就清白好了……我本想拿下你,现在看来也是无稽,只求你不要生事,老老实实随大部走。当然,也不用你一直跟我们一路同行,等两日后入塞你便直接带你的部属回宁城,我们自去沮阳!”   话到这里,吕范环视四周,连连催促:“速速熄了火把赶路,不要再生事了!”   众人恍如梦醒,当即散开,而高衡也失魂落魄一般的上前捡起腰刀,低头往队伍前头走去。   另一边,回去汇报的那名陪隶却是迎面撞上了来接人的程普、娄圭一行人。   听完那边的情况,本来就有些疲惫的公孙珣便直接让程普返回了后军,只留两名甲士和娄圭在此处,准备折返到中军。   事情似乎到此完结,然而走不到数步,刚刚准备闭上眼睛的公孙珣却忽然听到耳畔有人发问。   “司马,仆冒昧,敢问司马,那夏育此番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   公孙珣微微睁开眼睛瞅了一眼,却发现正是那名早在之前他就颇有印象的陪隶,于是不由心中微动:“子伯,你说与他听。”   “这个简单。”走在前面的娄圭头也不回的直接解释了起来:“虽然不晓得夏育主力那边受损到什么程度,但总归不大可能是赢了的,所以当先一个败军之罪他是脱不掉的;而且这次出塞,本身就是他上书促成的,朝中的陛下和贵人们肯定还要他为整个大坏的局势担责;当然,他这人毕竟是个持节的两千石,而且根基深厚,我估计……无外乎是槛车入洛,然后削爵、降职罢了!”   “原来如此。”这名陪隶恭谨的低头应道,然后再度认真的看向了正在眯着眼睛的公孙珣。“那仆敢冒昧再问司马一句……这夏育将司马置于死地,逼得我部如此下场,您心中可有怨气?”   “你这小小陪隶在胡说什么呢?”不待公孙珣作出反应,前面的娄圭就当即作色。   而公孙珣也侧过头来,认真打量了一下这名陪隶:“你原先是做什么的,又犯了什么罪?”   “原本是上党那里应募入军的军士,做过甲士队率。”这陪隶低头应道。“然后犯了杀人之罪,我在军中杀了上官!军律严谨,不赦!”   娄圭都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一下此人。   “军中杀了上官却还能活下来,那必然是袍泽一起帮衬。”公孙珣继续问道。“你为何要杀上官?”   “我下面有个什长,是本地人,妻子长得很漂亮。”这人言语极为简单,并未做过多修饰。“被上面的曲军侯给看中了,那什长刚烈,不能拒绝,又不能反抗,就和妻子一起自杀,而我身居二者之中,既不能阻止,又不能忍受,便杀了那曲军侯。”   “那你刚才问我那句话,想来也是将心比心了?”公孙珣闻言微微叹道。“又或者是这两日在我身边听我说了不少梦话?”   此人默然不答。   “不错,”公孙珣看着头顶的星光,忽然狞笑道。“数百大好男儿,若是一般战死,我倒也不说什么。可这一战,从头到尾俱有荒诞之处,先是仓促开战,再是临阵换将,然后还有强行分兵……却只是因为一些人的私心?!更别说我公孙文琪本人自问也是一个大丈夫,之前数日间也是被他们逼得多次死里逃生!自己与自己部属的性命皆操之人手……你不能忍,我又怎么能忍呢?”   此人依然不答,而娄圭却忍不住回头张望。   “实际上我也不瞒你们,当日在歠仇水南边的时候我就想过了。”公孙珣继续冷笑道。“若是这一战死了,那自然一切都无所谓,便当我倒霉好了!可我公孙珣要是能活着回去,却必然要将那夏育视为生死仇人,好生作为一番,让他晓得厉害!”   “那敢问司马!”那名陪隶终于再度开口。“今日闹事的高衡在您眼中,究竟算不算得一个‘好男儿’?”   “若是不算,我怎么会专门叮嘱你去救他?”   “司马!”这陪隶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此事不是这么简单。”   “何意?”   “你视高衡为同生共死的‘好男儿’,却视夏育为‘生死仇人’……可高衡与夏育却始终是一体的!”这陪隶坦然点出了一个要害之处。“而您的这番心思,且不说吕佐吏他们心知肚明,只说那高衡,虽然为人暴躁,但身处其中,今日又干脆被挑明,如今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清楚又如何?”   “司马,你刚才亲口所言,此人是个清白之人。”这陪隶忽然勒住两匹劣马,正色拱手而言。“清白之人,一边受司马再活之恩,一边又受那夏育简拔之德,而司马与夏育不日将生死对立……他又要如何自处呢?”   公孙珣强忍着左肩处忽然间袭来的疼痛,思索片刻,却是猛地警醒:“你是说,他会自戕?!”   陪隶低头不语。   公孙珣登时大急,挣扎着就要从吊床上下来。   而娄圭赶紧上前扶住:“少君,何至于此啊?我晓得你惜才,可这么一个人,便是有才能也不能为你所用吧?人家终究是夏育从草莽中简拔出的私臣!再过两日离开这草原,我们与他就是敌非友了!”   “那也要等离开草原再说!”公孙珣勃然作色。“速速扶我下来,还有你……娄子伯你与我速速去中军拦住那高玄卿!”   娄圭无可奈何,只能深深看那陪隶一眼,然后径直去了。   然而……   折腾了足足一刻钟后,道边的一处小丘后面,数个火把之下,公孙珣却只能在那陪隶的搀扶下颓然坐到了高衡的尸首旁。   几日前还在歠仇水上率领两百甲士一往无前的那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此时却已经再无半点气息。   “我一来就四处找了。”娄圭赶紧解释。“但按照高衡旁边的士卒所言,他应当是那边乱子一结束就直接过来了……根本来不及。”   “何至于此呢?”公孙珣喟然叹道。“何至于此呢?”   “主公,士有死节之烈,此人确实是个清白之人,是我妄加揣度了。”说着,吕子衡居然直接下跪将刀奉上,俨然是要请罪。“我的气度不堪执掌中军……但我有一言,我之前嘲讽于他,并非是心存不善,而是确没想到他会如此刚烈!”   “我怨你干吗?”公孙珣将刀推回去道。“便是我都没想到,何况是你?再说了,你的职责既不是文士也不是武士,乃是我的腹心,在我无力之时替我执掌职权……你的所为,便是我的所为,这件事情正要你和我共同担起来!而我伤愈之前,你依旧替我执掌此刀。”   吕范这才收回短刀。   公孙珣坐在坡前与尸首同列,看着周边越聚越多的伤兵残卒,以及赶来的多位军官,心中却是愈发不平,但又只能强行忍耐:“将高衡尸首带上,用我之前的吊床裹住,回去好生安葬!”   “司马!”众人刚要行动,却忽然又有人提醒道。“高衡已死,他的部属谁来统帅?”   这个问题虽然有些直接,却不可避免,而公孙珣环顾四周,韩当、程普都不在旁,娄圭终究只是个狗头军师,那魏越成廉又有些让人放心不下,一时间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要知道,这个位置要是换上个废物过去,指不定要出乱子的。   不过,就在此时,公孙珣却是忽然瞥到了那名高大陪隶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司马。”此人赶紧躬身行礼。“仆名为高顺,出身贫贱,并无什么字。”   公孙珣目视此人良久,却又不禁感叹:“失一高衡,得一高顺,莫非是天命吗?你性格严重,这高衡性格骜烈,但你们却都尚清白二字……高衡字玄卿,我便也与你取个字,就叫做素卿吧!高素卿,那高玄卿的旧部就拜托给你了,望你能安抚众心!”   周边众人纷纷变色,却无一人敢多言。   “走吧!”公孙珣试图站起身来,却还是发现有些脱力,全靠吕范与娄圭二人上前扶住,这才勉力起身。   周围士卒不敢多留,赶紧按照之前的吩咐将高衡尸首驾到吊床之上,而公孙珣也换乘了一匹劣马,然后吕范亲手扶着,娄圭在前牵马,也晃悠悠的与夏日夜色中往着东面而去了。   “我等从军上阵,本不该忌讳生死,”等到此时,公孙珣这才将刚才心中不平之处给两个心腹彻底说了出来。“但临阵而亡,终究还有个说法。如高衡这般英武之士,没有被鲜卑人杀死,却因为什么简拔之德为一个不知所谓的将军于路边丧命,宛如一条野狗……凭什么?就凭他夏育是个两千石?我不晓得你们二人服不服,我总归是不服的!之前子衡与我讲,大丈夫的性命,不能操之人手,我其实深以为然。但那只是讲自己,而今日我才晓得,不止是自己,凡是清白之人的性命都是不该握在那种废物手上的!我公孙珣在此立誓,此番回师,不止是夏育,扯入此战的那些朝中废物,能杀一个我便不会饶过一个!”   “唯主公方可居上位,掌握天下清白之人,鞭挞腐朽之辈!”一旁的吕范压低声音,努力答道。   ……   “高顺,字素卿,上党人也……发为军中陪隶,为太祖所部,其人严重清白,为吕范所得,常为臂膀。熹平末,从征鲜卑,焚弹汗山而返,路遇雨水,太祖伤重难为。时有渤海高衡高玄卿为夏育亲拔,亦在军中,育虑己败而太祖独胜,恐将罪己,乃阴使之反。时情急危殆,顺得范命,负太祖而走,至后军乃安。太祖握其臂,赐刀呼顺助吕范平乱,乃返,至营中举刀安众心,范亦以太祖之威德责夏育之无道,玄卿羞愧难当,乃自戕而死。待天明,太祖先收衡尸,复叹曰:‘衡亦清白之人也,今失一高衡,得一高顺,非天命乎?其以玄卿,君当素卿。’乃以顺功绩之重,赐字素卿,复自陪隶拔为军侯,一营皆侧目也!”——《旧燕书》·高顺列传 第十四章 小谋   鲜卑人没有追来。   所以,公孙珣终于还是平安回到了上谷郡,并屯驻到了沮阳城下。   而在稍作休整,并从侯太守那里确定了臧旻几乎全军覆没、夏育大败而归的事实以后,他立即分派任务,让娄圭去宁城见夏育,让韩当率骑兵去边墙外继续寻找并收拢败卒,然后吕范、程普、高顺、成廉、魏越等人就在军营中整备……当然了,也免不了让贾超等人各自持着一封书信飞速送往辽西、洛阳、庐江、涿郡、太原、雁门等地。   往辽西送信自然不用说,而往洛阳刘宽处、庐江卢植处、雁门郭缊处、太原董卓处、涿郡刘虞处,则主要是为了通报战况,省的那夏育真的胆大包天埋没了自己的战功和辛苦。   而接下来……接下来就是静静的躺下来养伤了,不然呢?   “文琪!”数日后的一个下午,眼看到自家主公居然自己从营房中走出,正在和程普等人说着什么的吕范当即喜不自胜,赶紧上前问好。“你来的正好,侯府君遣人送来牛酒慰问……”   “牛煮了吃,酒留给伤员洗创口。”公孙珣干脆利索的应道。“还有,昨日安葬了那么多兄弟,士气低迷,你们可以安排几场蹴鞠赛鼓舞士气。而若是此事顺利,还可以去请侯府君和当地大户一起来看……我看这场大败后,怕是连上谷郡这里都有些人心惶惶。”   “喏!”几名军官赶紧答应。   “还有那几个逃出生天的重伤员,”公孙珣继续拖着左肩说道。“告诉他们不要灰心丧气,我家中豪富,商栈、货栈、产业都不缺,总有他们一个去处。”   “司马真是……”   “对了,”公孙珣忽然又问道。“夏育那里还没给个什么说法吗?从沮阳到宁城,一日的路程而已,子伯去了三日,那边在干吗?”   “这谁晓得?”吕范闻言一声冷笑。“要我说,还不如一直没言语呢,就等着他被槛车送入洛阳,然后我们岂不是就逍遥了?”   公孙珣似笑非笑。   然而,就在这边几人于军营中说着话呢,却忽然察觉到营门外的官道上远远卷起一片烟尘,然后就是战马嘶鸣,赫然是有数骑径直来到了营门前。   公孙珣领着众人往外查探,却是不由失笑:“说子伯子伯便至,而且大兄居然也来了……”   “文琪!”有些人只要一出场,总会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个,而公孙瓒俨然就是这种人,他的容貌、体格、嗓门真真是让其他人都无话可说。“又让你做成了一件好大事!而且伤势看来是无恙了?”   “总算是活下来了!倒是大兄你……”公孙珣本想笑言一句对方运气不佳,又没捞到机会,但此话终究不好在外面讲,便老老实实改了口。“大兄你亲自过来,可是那夏公有了交代?”   “哪里来的交代?”听到这么一句随口而来的问话,公孙瓒却是不由一声长叹:“大军出塞仅数日,就十存六七大败而回,如此情形,他还能有什么言语?不瞒你说,我此番也不是专门和这娄子伯一起过来找你的,而是被遣到沮阳与我岳父送信,恰好顺路罢了……”   “且慢慢来说。”公孙珣也想听听具体情形,便当及邀请对方在此处暂驻。“既然大兄都已经到了这沮阳城外,那就不急于一时,你我兄弟正该说些话。”   “这倒也是。”公孙瓒微微颔首。“正该说些话。”   这二人要讲话,其余众人自然知趣躲开,而少倾片刻,又有人迅速送来两个马扎,于是兄弟二人便在这营中一处树荫下坐下来慢慢交谈。而一直到此时,公孙珣才算是知晓了那边的具体情况。   其实,军情倒也罢了,大致上都还如公孙珣所想的那样……当日晚间檀石槐便急行军抓住了汉军主力的尾巴,使得汉军损失惨重,而等弹汗山大火一起,鲜卑人纷纷撤退,这才给了汉军喘息之机,得以回师高柳塞。   然而,真正有意思的讯息却不仅仅限于军情……比如说,夏育临阵失节!   “文琪不晓得。”一瓮加了盐的温开水喝完后,公孙瓒不由一抹嘴冷笑道。“虽然大家众口一词都说那护节的军吏是战死了,可实际上,我入塞后分明是亲眼见到了那人的……看此人意思,怕是只准备躲一躲而已。”   “此事竟然无人汇报夏公吗?”公孙珣好奇问道。   “此时谁会理会这个?”公孙瓒昂然反问道。“战败失节,这夏育的下场十之八九是要槛车入洛,然后贬为庶人的,而此番战败,死伤不少,军中上下多少都有些心存怨气。既然如此,何苦为此等人物再平白赔上一个袍泽性命?而且再说了,莫非去告发了此人,便能寻回符节吗?”   “我原本以为他只会降职。”公孙珣连连摇头,也是不再纠结此事。“却没想到还出了这种事情,大兄说的不错,此番这夏育怕是要被直接贬为庶人了。”   “所谓墙倒众人推。”公孙瓒复又叹道。“你知道你派去的那娄圭为何见不到他人吗?”   “愿闻其详。”   “刚一入高柳塞,代郡的王太守就以失节的由头直接将本郡郡兵给夺了回去,用来充实边防……”   “这倒也怪不得王太守。”   “而等回到了宁城,那些乌桓部族的头人也是整日闹事……”   “虽说蛮夷可恶,但这一次还真不能说这些乌桓人是在无理取闹……咱们在辽西多年和乌桓人打交道,难道还不晓得这些头人的根底?他们个个都把部属当做私产,如今赔了那么多家产,自然是想要回来。”   “谁说不是呢?”公孙瓒嗤笑道。“其实就连乌桓人也晓得他要倒了,所以个个都不怕他。而于那夏育来说,此番折损那么多兵力,王太守又带走了代郡的郡卒,所以他本人更是无力施为……不瞒你说,他今日让我来沮阳不是为了别的,乃是要我给我岳父送信,希望我岳父不要学王太守那般如此快的收走郡卒。”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太阳西斜,树荫移动,公孙珣扶着因为被阳光照射而有些知觉的左臂,一脸的不以为然。“我来沮阳几日,也见了我们侯府君两次,看的清楚,他对边防一事应该是忧心忡忡的,大兄这次来怕要两面不讨好!”   “谁说不是呢?”公孙瓒闻言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而且愈发面色不善。“不过我也是倒霉,居然瞎了眼入了他的幕中做属吏……文琪你不晓得,那日傍晚臧旻遣自己的义从孙坚去告知军情,我求他派一个信使去告知你,他反而……也罢,此事你自己去问那娄子伯好了,此人在宁城两日,应该已经打听清楚了。”   这话里面的信息太多,公孙珣怔了一刻方才领会:“多谢大兄美意了……所以,这便是夏育没有遣人来索还他中军的缘故吗?他已经晓得我是不会给他的了?”   “我估计是如此了……将心比心,我也不信你能忍下此事的!”   “……”   “且不说这个。”公孙瓒忽然又问道。“还有一事,文琪可有什么能教我的吗?这两年时间我为了求个出身四处打转,结果却一事无成……”   这是个老话题了,于是公孙珣当即也旧事重提:“大兄不如回辽西稳妥,毕竟那里一年一个孝廉,我写信去求岳父,总有你一个出处……”   “我晓得你的意思。”公孙瓒连连摇头。“想要举孝廉确实也须回原籍。可是,经过这一次我也是看明白了,若是没有什么事迹和名声,即便是强行举了孝廉,只怕日后的仕途也困难……就好像你,若非当日在辽西作下那种名动天下的事情,又怎么会得那并州方伯如此看重?而若非是得了方伯的支持,你又怎么会有如此精锐的兵马在弹汗山那边死中求活呢?”   这个逻辑最多是有些偏颇,却不能说有问题。可是,既想举孝廉,又想作出事迹来扬名,从而让人无话可说……那就显得要求过高了。   “不知大兄意欲何为呢?”公孙珣本不想多理会这位有大气运在身的族兄之事,但是,看在对方之前在那个情况下还能想着自己的份上,他也不好装聋作哑,不然就是真的没良心了……再说了,终究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兄弟,他心里也实在是过不去那个坎。   “其实眼前就有一个好机会。”公孙瓒坦然道。“文琪你主意多,不妨为我参详一二……”   恐怕这才是今日来找自己的真实缘由,公孙珣心中了然,却依旧面色如常:“大兄请讲。”   “以如今的风气,想要为天下人所重的话,无外乎是忠、孝二字,孝且不提,忠字还是可以做些文章的!”言罢,公孙瓒却是打量起了自己族弟的神色。   果然,公孙珣闻言神色微微一动,却是不由失笑。   话说,有汉一代,尤其是后汉,由于所谓二元君主观的广泛存在,所谓的‘忠’并不全指对国家和天子的忠,很多时候其实是指对自己举主或者郡守的忠!   就比如公孙珣自己之前被公车征召,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辽西一战中展示出了多少军事才华,更多是因为他当时的行为极度符合这年头所推崇的价值观与道德观。   想想就明白了,公孙珣当时身上是有辽西郡吏员身份的,那么面对辽西太守的时候就有一种臣子面对主君的味道,于是乎,他当时为了主君母亲而舍生忘死的行为,就有了一种为主君奋死的‘忠’字加成。   这当然是一种极受士大夫们认可的行径了。   而回到眼前,把话重新说回来,公孙瓒所效忠的对象,或者说他此时的主君又是谁呢?   答案正是那个才做了兄弟二人不到数月上司的夏育。这位持节护乌桓校尉,于朝廷命官、别部司马公孙珣而言只是上司,但于军中属吏公孙瓒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主君!   一念至此,公孙珣扶住自己左臂,勉强压低身子问道:“大兄此言何意啊?”   “不瞒文琪。”公孙瓒也压低身子坦诚道。“我如今乃是那夏育的属吏,他如今又获罪在即,而我意,不如弃职随他槛车去洛阳……你看如何?”   公孙珣心中一动,却赶紧摇头:“大兄想法是对的,但这个主意却是极为荒谬!”   “为何?”公孙瓒不以为然道。“这可是我在此地认识的一个心腹好友给我出的主意,此人端是有些谋略,不输你那吕范、娄圭……”   “是何人啊?”公孙珣一脸好奇。   “姓关名靖字士起……我也不瞒你,此人便是那名弃了符节的军吏,投到我这里来了。”   公孙珣一时愕然。   “你且说,到底哪里荒谬?”公孙瓒继续迫切的问道。“莫非你小子这么着急报仇吗?恕我直言,此时报仇不是好时机,一来天下人都盯着他呢,二来但凡有心之人十之八九都能想到是你所为。”   公孙珣尴尬一笑,却又赶紧摇头:“大兄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还不够让你名扬天下……又不是随他槛车去日南,去洛阳罢了,能扬什么名!”   公孙瓒当即叹气:“这倒也是……但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大兄信得过我吗?”夕阳下,公孙珣忽然幽幽问道。   “我若信不过你,问你这个作什么?”公孙瓒闻言不由一怔。“听你意思,莫非是有别的良策?”   “我确实有个主意!”公孙珣冷笑道。“大兄不妨先行此谋,再随他槛车入洛……若是如此,只怕你一旦入洛便能名扬天下。”   “你速速说来。”公孙瓒当即如百爪挠心。   “首先一步,今晚大兄入城见咱们侯府君,务必要让侯府君速速强行索回那些上谷郡兵,然后宁城兵马空虚,说不定那些乌桓人就会趁机发难,扣押……”   “不对!”才听到一半,公孙瓒就连连摇头。“这上谷乌桓与辽西乌桓不同,这边都是在塞内繁衍生息数代的,还是晓得轻重的,他们个个精明如鬼……兵马已经葬送了,哪里会为了已经没了的事物而扣押一位两千石?!他们如此折腾不过是为了求财!”   “那便花钱请他们扣押便是!”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你也说了,他们不就是求财吗?找个闹得最凶,胆子胆大的乌桓头人,许他个两百万钱,两百万不行四百万,四百万不行就许他五百万钱,看他不动心?!”   “做戏?!”公孙瓒一脸愕然。   “然也!”   “你……婶娘掏钱?”   “瞧大兄说的,都已为你掏了婚礼钱、房子钱,还不能为你掏点孝廉钱吗?”   “孝廉钱……届时,我便奋起勇力将这些人撵走?”   “非也!”公孙珣再度正色摇头。“大兄应该跪下,自请以身代之!”   “那五百万钱想来便是赎我的了?”公孙瓒终于恍然。   “大兄明鉴!”   “如此甚佳……只是五百万钱终究太多。”公孙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大兄想哪里去了?”公孙珣依旧正色。“一群蛮夷,犯上作乱,我身为军司马难道不该设计平叛吗?而我本部俱为精锐,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赎人,等大兄平安回来,我便一鼓作气把钱夺回来便是!到时候正好还能震慑一下这群不知死活的乌桓狗!”   “……”   “如何?”   “文琪真的善谋,比那关士起强太多。”公孙瓒愈发佩服自己这个族弟了。   “小谋而已。”公孙珣本想微笑,却不料左臂一疼,便硬生生的给止住了。   ……   “(公孙)瓒为护乌桓校尉门下吏,逢校尉出塞败师,归宁城点录,其下汉军、乌桓皆十去四五,乌桓素以部属为私产,众头人乃迫校尉,索以巨资。宁城军少,校尉不能制,以至乱起,刀刃相迫甚急。时瓒在侧,乃泣涕而跪请曰:‘昔为人子,今为人臣,岂可相负?瓒家中辽西巨室,颇有财货,愿以身代之!’乌桓逐利,乃许之,后辽西家人固以巨资千万赎还。后数日,校尉坐败师槛车征洛阳,官法不听吏下亲近,瓚复改容服,诈称侍卒,身执徒养,御车至洛阳侍奉。其师刘宽闻之,乃告左右曰:‘瓒得忠也!’”——《世说新语》·德行篇 第十五章 大事(上)   公孙瓒的事情既是随手而为,也是刻意来做的。   首先嘛,在所有人……包括公孙珣眼中,这个大嗓门的帅哥迟早会出人头地的,因为人家个人条件和人际关系早就到位了,真不差这么一点戏码。但另一边,公孙珣却也希望用这种方式加速促成自己这位族兄与夏育的切割,以防止将来出现一些让人为难的场面。   不过,在花了两百万钱买通了一个乌桓头人,然后再赎回公孙瓒、夺回这些钱、顺便杀人灭口并抢走了两百多匹战马之后,公孙珣却来不及亲眼看到自己族兄陪那夏育一起槛车入洛的戏码了……因为朝廷使节可不是分拨来的,而是一口气足足放出了几十位!   想想也能明白,如此大败,整个北疆都为之震动,中枢怎么可能还会拖沓延误?   实际上,不要说监督夏育、臧旻二人槛车入洛了;也不用说慰问生死不知的南匈奴单于与死伤惨重的乌桓人了;光是要求各地边郡两千石以及两州刺史加强边防的使节,怕就不止是几十位……   而公孙珣作为朝廷那边挂着号的别部司马,虽然表现极度亮眼,甚至可以说是取得了此次出塞北伐的唯一战果,但此时俨然不是讨论功过的时候……中枢遣使,太尉府和尚书台联合用印,要他即刻率部返回平城,然后以朝廷直属的身份掌控原本的平城大营,并辅助雁门太守郭缊,维护目前最为空虚的雁门郡边防。   这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公孙珣接到命令后,不顾左臂伤势还没好透,便留下吕范看顾伤兵,然后便直接亲自率部穿州越郡,疾驰回到了平城。   话说,虽然离开此地并不是太久,但不知为何,自公孙珣以下,几乎所有人再度赶回平城后却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夏日间阳光明媚,入目俱是鲜艳的色彩,然而,军队自从过了白狼山,一路上根本就没见到几个人烟。   不是没有散落在平城北面平原中的乡里,但却大部分人去里空,不晓得是早就自己走了,还是看到有军队过来就直接躲起来了,又或是说先沦为了盗匪、流民、兵痞的老窝,然后看到军队过来再躲起来了。   来到平城城外,人烟固然是有了,而且认出这支军队旗号后还都挺热情,但却依然令人眉头紧锁……因为,人太少了。还有城北的那座广阔军营,这个由公孙珣之前亲自督造,现在将要正式接受的大营,如今更是让人无言以对,称之为破败都显得有些文过饰非了!   总而言之,入目之下,俱是狼藉。   而由于吕范不在,公孙珣只能自己亲自来应对各种杂事。   “有九原移民军属在外徘徊?且放九原移民出身的军士入城探视,不过军官要尽快回来。”   “雁门太守郭公就在平城等我?且让我整顿好部属,晚上去拜会他好了。”   “不要一开始就想收拾整个大营,先集中清扫一营,暂且住下,再遣人四处查看是否还有……你是说,大营中尚有军械、粮草?”   “是!”这名臧旻留下来的军吏低头答道。“请司马随我来。”   公孙珣赶紧带着一众军官跟着此人赶了过去。   “司马请看。”这军吏掏出钥匙来打开了一处仓室上挂着的广锁,然后推开了仓室大门。   果然,入目之下,俱是成捆的草料与成屯的粟米,左边是干草,右边是粮食,排列的整整齐齐,让众人颇为震动。   “如此这样的仓室还有两个。”这军吏低头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仓甲胄,一仓军械……前者是从河内、河东、河北诸郡国征集来的,后者是从南阳铁仓中直接发来的。臧公让我守在此处等候司马,就是为了这五个仓室了!”   话到这里,这军吏稍微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其实不瞒司马,其余仓室在败军而回时,已经被匈奴人和散乱的民夫给扫荡干净了,只有这五个仓室是雁门郡本郡郡吏领着郡卒看管的,所以才能保全……”   周围的军官个个喜不自胜,唯独公孙珣面色如常,不以为意:“臧公也是可惜了。既如此,我自然会小心处置……你也是雁门本地郡吏被召入营中的?”   “是!”   “那就回阴馆吧!”公孙珣随意摆手道。“晚上我见到郭太守,自然说明你的功劳的。”   “……喏!”   从仓室中退出来,公孙珣连连摇头,也不晓得在想什么,而且他也不让人开仓动用这里的东西,反而是重新锁好,宛如没有看见这些仓室一般继续敦促营中军士清理大营。   当然了,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不一会功夫满营就都知道这里面存了大量的军械粮草,干活也都勤快了许多。   “你家中可还好,九原的那些乡亲们可都还平安吗?”下午时分,已经有些生气的大营正中,公孙珣正捏着马鞭坐在营中高台的台阶上和成廉说话,后者刚和魏越等人一起从平城内探视返回。   “家中只有妻子一人,自然无忧。”成廉赶紧躬身答道。“至于九原的乡亲们,确实有不少人因为担心匈奴过境而逃走了,但其余大多平安无事,还要多谢司马离开时将他们送入城内……”   “留在沮阳城的伤员且不提,”公孙珣瞥了眼营中忙碌的军士后,方才继续问道。“这次战死的、失踪的,总之这么多没回来的,你可曾听到有人骂我这个招兵的吗?”   成廉与魏越,还有其余几个九原移民出身的军官不由对视。   “果然还是有怨气的。”公孙珣不由苦笑道。“我早该想到。”   “司马容禀。”成廉再度拱手道。“倒也不能说全无怨气,但……”   “嗯?”   “但乡亲们大多还是觉得司马这里比较可靠。”成廉说到此处也不禁有些黯然了起来。“吃穿不愁,还不缺赏赐,一人参军便可养活一整户人家。所以,这次我去城内探视,反而有不少人问我,既然军中有所损伤,能不能把子弟再送过来?至于说他们有怨气,其实反而是听说司马这里已经拿宁城的精锐进行了补充,并不缺兵员,这才有些不识大体的人发了些牢骚……”   “民生艰苦到这个份上了吗?”公孙珣不由微微叹气。“情况我已经晓得了,你们下去吧。”   成廉唯唯诺诺,倒是魏越有些跃跃欲试,不大想走。   “你想说话?”公孙珣当然注意到了这厮的动静。   “是,司马!”魏越赶紧上前一步行礼道。“恕我直言,虽然我军早已满员,可多养些兵马其实也是无妨的!”   公孙珣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对方:“这是什么意思?你看到自己乡亲生活没有着落,所以想替他们说情?”   “确实有这个意思。”魏越见状愈发得意。“但并非是信口开河……养兵嘛,无外乎是钱帛、军械、粮草而已!”   “那你与我说,这钱帛、军械、粮草都从何处来?”公孙珣继续戏谑的盯着对方问道。   “钱帛嘛,司马家中想来是不缺的。”   “哦,”公孙珣面露恍然。“你是让我出私财充当军饷,那军械粮草呢?”   “军械与粮草就在眼前啊?”魏越指着仓室的方向道。“我们还在城中时就已经传遍了,营中还有数仓粮草、军械丝毫未动……”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吧?”公孙珣忍着疼在背后将马鞭从左手交与了右手。“坐吃山空了怎么办?”   “那就再去找雁门郡府索要!”魏越毫不犹豫地答道。“他们之前就答应了我们承担义从与陪隶的粮草,不如再加一些,军械的补充也可以从雁门郡的铁官处索求,便是军饷……若是司马不舍得那么多钱,也可以找他们要!”   公孙珣连连点头:“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军饷我来出、军械从大营中拿、军粮从本地征发,这样便可以多养几百兵马……是这意思?”   “是!”魏越答应的格外爽快。   旁边的成廉已经面色发青了,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公孙珣没有再理会这个夯货,而是径直将马鞭从身后取出来扔到了成廉的脸上:“带下去亲自抽他二十鞭子,你是他上官,须让他晓得什么是他该说的,什么又不是他该说的。然后顺便再帮我问清楚,他这次到底又是收了谁的贿赂?”   听到最后一句话,魏越登时面色大变,而成廉看着自己这位发小突变的脸色却也有些目瞪口呆……当然了,无论如何,后者终究还是握着马鞭和几名军官一起把前者给速速拖了下去。   公孙珣连连摇头。   而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来报,原来,不知为何,那雁门太守郭缊似乎是等不及了,居然只带数名吏员轻车造访,而且须臾间就已经来到了营门前。   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当即起身前迎。   “文琪。”郭缊一身便服,只带着数名郡吏,遥遥便在营门口拱手。   “郭公。”公孙珣却没有抬手行礼……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有伤在肩,难全礼数,还望恕罪。”   “我晓得,我晓得。”郭缊丝毫不以为意,而是直接上前挽住了对方看起来并无大碍的右手。“听说是文琪你要回来,郡中上下全都展颜……你不晓得,这段日子里,我们雁门上下是一日三惊,塞外稍有风吹草动便心忧如焚。可是说到要来一些援兵,却又不晓得是该喜还是该忧,一直到郡中接到公文,看到文琪你的名字,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番动作,这么几句话,不得不说,这两千石的郭太守是给足了比千石的公孙珣面子的,甚至是有些礼下到过了头的地步……虽然谁都知道公孙珣是这一战中唯一的亮点,等局势稳定就要有大用,也都知道雁门的局势需要此人来稳定,但不管如何,还是有些热情的过了头的意思。   而且,公孙珣的反应也有些冷淡的过了头。   “郭公抬举我了。”公孙珣闻言哂笑道。“不过,说不定也不是在抬举我,而是在撒怨气……那些匈奴兵真的那么差劲吗?”   郭缊微微一怔,但终于还是实话实说:“我也不好说匈奴人如何如何……毕竟他们已经在西河呆了一百多年,族中连汉话都普及了大半,我们太原郭氏也和匈奴诸大族多有来往,而且此番用兵之前臧公终究是尽力约束了。但是,且不提战后败兵的行径,只说那一万多兵马,数万民夫,便是不说军纪,只从我们雁门出入这一番,就已经让我们全郡苦不堪言了。文琪晓得我们雁门有多少人口吗?”   “我看过郡府中的文书。”公孙珣听到此话倒也是不禁感慨。“不过十二万而已,十二万人口奉养一万多兵马,还有数万民夫,确实辛苦!”   “那你可知道三四十前年,鲜卑尚未起势之时,我们雁门郡中有多少人口吗?”郭缊复又问道。   “……”   “二十四万!”郭缊愈发无奈,身后几名郡吏也是纷纷摇头。“三十余年间,人口少了一半!这都是鲜卑人不停骚扰的结果,但也是朝廷频繁用兵,本郡百姓难以支撑的结果!”   公孙珣依旧默然不语,只是忽然发力拽着对方往营门里面走去而已……不过也没走太远,因为那被扒了衣甲的魏越正跪在大营正中高台前的地上挨鞭子呢,而成廉眼看着公孙珣过来,当即抽的愈发用力,魏越也是叫嚷的愈发激烈。   “文琪……”郭缊有些不自然的瞥了一下这边,便拉住公孙珣的右臂,不让对方继续往前。   “郭公不顾身份以上访下,如此礼遇,想来是有事与我说,既如此不妨直接一点。”公孙珣无可奈何道。   “文琪心思通透,我就不做掩饰了。”郭缊终于正色道。“这一战,雁门这一路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臧公槛车入洛,匈奴单于生死不明,还在阴馆养伤,不敢轻动,而原本聚在此处的数万民夫也是一朝散尽,或是逃回家乡,或是与散兵游勇一起落入周边山中化为流民、盗贼……不瞒你说,如今整个雁门郡的北半部是一片破败!那……”   “郭公还请直言!”公孙珣再度催促了一声。“到底找我做什么?”   “有两件大事!”郭缊苦笑道。“请文琪务必协助一二。”   “讲来。”   “一则,若是边防缓和,还请你派出精锐部属与郡卒一起去清剿这周边各处盗匪,可好?”   “这当然无妨。”公孙珣微微蹙额道。“让这些人去做徒附,也比放任他们去做盗匪的好。还有一事是什么?”   郭缊一时颇有些尴尬,以他的水平其实早就隐约觉得此行怕是要碰钉子了,但事到如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了一下:“文琪也应当明白,这些化为流民、盗贼的民夫一般是要入官中做刑徒或者发卖出去的……这是合法的,与之前那张太守发卖移民不是一回事!”   “我晓得、我晓得……然后呢,不是两件大事吗?”   “然后,就是雁门经此一事后生产废顿,明明秋收在即,青苗却遭受到了践踏……若是不加以赈济,那很多百姓恐怕要在秋后沦为流民,可偏偏府库空虚……”   公孙珣当即一脸恍然:“莫非郭公是看上了我这大营中剩余的粮草了,而偏偏这大营中的粮食乃是军粮,你无权动用,所以就想让我来开仓赈济?”   “不用你发放太多。”郭缊临时改了计划。“只要能在秋收前稳住形势就好,秋收后我行文往太原、中山等郡借粮便是。”   公孙珣连连摇头:“郭公此言差矣,我一路行来,沿途所见,百姓流离失所,士民苦不堪言,而我公孙珣若是没有资本倒也罢了,可既然手握这么多粮食,又怎么会坐视百姓不理呢?营中现有三仓粮草,一仓我要留着自用,剩下两仓中的粮食你就遣人来全都搬走吧!”   满营上下,一时无声,就连刚挨过打的魏越也不禁偷偷回头来看。   “这真是,这真是……”郭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是忽然抽回手来,对着公孙珣公然一拜。“郭某替雁门上下谢过文琪了。”   公孙珣则坦然受了对方一拜。   “我这就遣人去搬粮食。”郭缊起身后当即就要回身。   “郭公且住。”就在此时,公孙珣忽然又笑着喊住了对方。“搬粮食你下个令,让别人去搬好了……我与你的话可还没说完呢!”   郭缊闻言一边示意郡吏去喊人来搬粮食,一边却又赶紧回身:“文琪有话尽管道来!”   “郭公!”公孙珣微笑问道。“其实,刚才你有一番话,我是很不以为然的……”   “敢问是哪些话?”   “便是雁门人口之论了。”公孙珣继续笑道。“你说三十年前雁门有二十四万人口,如今十二万……”   “正是!”   “如今雁门真的只有十二万人口吗?”   郭缊悚然一惊:“文琪这是何意,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啊?朝廷也是认得!”   “郭公何必欺我呢?”公孙珣当即摇头笑道。“我大汉朝东南西北,虽然风俗不同,但据我所知,所谓人口流失却都一个模子的事情,一半是天灾人祸,另一半却是被当地豪强所隐匿。咱们雁门周边多山,想来有不少人口应该都在某些山窝中的坞堡里吧?”   郭缊当即叹了口气:“文琪,这与我们今日所说之事有何相干?”   “并不相干。”公孙珣喟然道。“只是听说这些坞堡明明藏匿有大量人口,却根本不纳税、不服役,朝廷所谓劳师动众也根本不会波及到他们,想来存粮也会有很多!”   郭缊面皮不禁一跳:“文琪到底想干吗?”   “无他,我这人向来不愿吃亏而已。”公孙珣冷笑道。“郡府府库空虚我是信得,百姓流离、稼樯尽失我更是亲眼所见,所以碍于良心我不得不冒着中枢问罪的风险交出军粮来赈济,但是……我出多少粮食,还请郭太守你让这些雁门本地的豪强也出多少粮食!否则,我心大概是不能平的!而心不能平就要有所鸣或有所为了!郭公,你说这雁门一地的坞堡,可有鲜卑王庭坚固?”   郭缊张口结舌,却不能言语。   “郭公,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两仓粮食我已经指给你了,断然不会收回的!而郭公那里,也请你务必以并州名门之姿,好生压迫一下这些豪强!你我二人联手,你不惜名,我不惜力,雁门上下谁能翻的起什么浪花来?再说了,臧公临走前不直接把粮食给你,却留给了我,不就是希望我能和你同舟共济吗?”   郭缊失神无措,但却终究不敢多言……一方面,固然是公孙珣戳破了他和臧旻的小聪明,另一方面,那句‘可有鲜卑王庭坚固’的话语,也着实让他神摇意夺,不敢反驳……只是,去动那些豪强,自己岂不是要摊上一个酷吏的名声?   “打完了吗?”公孙珣忽然不再理会这郭太守,而是转身朝成廉这边质问了起来。   “回禀司马,二十鞭,已经打完了!”成廉老老实实的弯腰将马鞭递回。   “魏越我问你,”公孙珣接过马鞭后绕到那光膀子的人身前。“你收了谁的贿赂建议我扩军的?”   “回禀司马!”魏越赶紧叩首解释。“并无人让我撺掇司马扩军,而是九原乡人们想入军中,便与我一些钱请托,我既好面子,又拿了他们的钱,这才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你这人素来贪财,又性格跳脱,我向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知为何今日却要打你?”   “我不该耍小聪明,自以为能摆弄司马于股掌中!”魏越再度叩首道。“其实我若是说实话,说不定司马还会心存怜悯,许我再收入几个乡人……”   “倒也是长进了!”公孙珣不由失笑道。“也罢,看你如此诚恳,且与你一件美差……早在沮阳时,我母亲就来信说要亲自动身来看我,还要带着我订婚的妻子一起过来完婚。你去领人迎接护送,好生伺候……我母亲为人向来大方,说不定一高兴就赏你个两百万钱呢!”   魏越眼泪都要出来了:“除了司马所赐,断然不敢再收钱了,只求司马不要将我赶出营去!”   “郭公!”公孙珣忽又抬头朝那郭缊笑道。“你听到了吗?我不日就要在此地完婚,以成人生大事……还请郭公到时前来捧场!”   “一定,一定!”已经往外走了数步的郭缊赶紧回头。   “我母亲也要来,郭公若是有心,还可以先与我一起登堂拜母。”   “一定一定。”郭缊只想赶紧离开此处,哪里听得清对方在说什么。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公孙珣忽然正色提醒道。“郭公,雁门百姓,都还在翘首以盼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郭缊被逼无奈,只能略显苦涩的回过头来,正式躬身作答。   ……   “昔郭缊为雁门太守,逢臧旻出塞丧师,败兵做匪行乱,毁踏青苗,劫掠士民,一时雁门大坏,尤以秋收无望,恐以饥荒为甚。闻公孙珣回屯平城,营中有军粮未失,乃欲求之。左右劝曰:‘北疆破败,人人自危,豪强皆屯粮自保,军中虽有粮恐亦不应也!’缊不听,遂便服轻车往诣,并求资粮。待见,二人相言不过数语,珣知缊欲赈济百姓,营中有三仓粟,各三千石,乃于营门指两仓与之。缊自此固知珣奇也。时缊三十有四,位两千石,珣年二十,位比千石,缊固以尊临下,以长临幼,登堂拜母,见证婚姻,定侨、札之分。”——《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六章 大事(中)   天气炎热,蝉鸣不断,而且万里无云,只有热风,着实让人难以忍受。   雁门郡治阴馆城,一群刚从郡府中出来的人直接聚集到了城中旗亭所在,这群人前呼后拥,奴仆成群,一时间惊得原本在此处纳凉的普通平民纷纷逃窜躲避。   然后,很快又有奴仆从楼下的市场中各自为自家主人买来了一些新鲜蔬果,并取来深井凉水浸泡,方才奉上了二楼。   不过,这些在平民老百姓眼中极为奢侈的暑期美食,却没有一人轻动,整个旗亭二楼上的人全都如木雕一般,神色凝重的远远望着市场尽头的拐角,等候着相约之人的出现。   “实在是让几位久等了!”一名吏员打扮的年轻人满头大汗的上了二楼,大致的行了一礼后就赶紧坐到几案旁,并从眼前的水瓮里取出了一个大白梨,毫无姿态的啃了起来。   周围人自然无话可说,天热成这样,哪有这么多规矩?   而等这位在郡中出任户曹属吏的年轻人啃到第二个大白梨的时候,方才有一名长者正色问道:“敢问贤侄,其余几位郡中世交为何都没来呢?莫非是刚才在郡府中,我们的口信没送到?”   “世叔请了。”这属吏一抹嘴,赶紧拱手答道。“非是没有送到,而是他们不敢来、不愿来而已……便是我,若非是因为世叔也在此处,怕也是不会来的。”   “这么说……”年长者当即蹙眉低声问道。“府君这次是下定了决心?”   “然也!”户曹属吏回答的格外干脆。   周围众人闻言立即表情不一了起来。   “那再敢问贤侄一句,府君的决心到底到了何种程度?”这年长者心中一沉,不禁继续问道。   “世叔。”这属吏扔下第二个梨核,就在瓮里清了一下手,然后方正色拱手道。“我们孙郑两家相交多年,我此来只有一言与你……不要心存一时之侥幸,葬送了你郑家在武州的百年基业!世叔可晓得,郡府中有所任职的那些大户,无一不应下了这捐粮之事!”   郑姓长者喟然叹气:“换言之,府君这是要铁了心的做酷吏之举了?可如此行径,就算是我们碍于君臣之义,不得不应,难道他就不怕坏了名声,使得他们太原郭氏的家世中途有所损折吗?”   “府君此事也是有些无奈的。”这孙姓属吏不由皱眉道。“世叔,经过这场兵灾,整个雁门都是一片狼藉,那匈奴单于现在都还在城外庄子里悉心调养呢……府君身为一郡之长官,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可不是听说……呃,不是听说府君前往平城借到了军粮吗?”忽然又有一中年富态之人忍不住靠过来询问,还主动从瓮中又取出了一个大白梨为这孙属吏奉上,姿态做的极低。“敢问孙副史,既如此,又何必要我等出粮呢?而且还要这么多?我们剧阳冯家小门小户,居然也要一百五十石?!”   “冯兄你这是问到点子上了!”这孙副史接过梨子啃了一口,却又不禁仰头一叹。“问题便出在这军粮之上!”   随后,这位户曹属吏却是绘声绘色,将那败军之将的臧旻如何不愿担责,只将军粮封藏留给后来人;而郭太守又如何候在平城等着新来的别部司马,然后等对方一来便去求粮;而那司马又如何精明,一眼识破那臧旻与郭太守欺他官小,让他担责,然后又如何桀骜无理,只说他出一石粮便要郡中也出一石粮云云……   总之,如此精彩的事迹讲完一遍后,这些郡中边缘县邑的豪强俱是目瞪口呆。   “不瞒诸位!”这户曹属吏手持一大枣在那里无奈叹道。“现在整个雁门郡北到处都是匪徒和溃兵,郡中只能依靠这位握有强军的别部司马来剿匪。而且这位司马也不是什么野路子来的,听郡中其他同僚说起此人,也个个讳莫若深……你们晓得,我刚刚从太原游学回来数月,然后才被郭府君征召,对此事也不是很清楚……但总之,郭府君无论如何是想整顿局势的,便无奈应了他。但如今郡中府库确实极度空虚,那便只好找郡中大户出粮来与那司马的军粮相匹配了!”   “这别部司马莫非复姓公孙?”那老者若有所思,然后忽然一个激灵。   “好像是如此,世叔莫非晓得此人?”孙姓属吏一边吃枣一边不由好奇。   “我自然晓得此人。”郑姓老者当即起身道。“而且我也终于晓得为何只有你一人来了……你速速回去公干吧,莫要耽误了前途,此事我已经晓得厉害,几百石粮食而已,即刻就会奉上!”   “三路大军齐败!”就在此时,刚才那名为孙属吏递上梨子的冯姓胖子却忽然拍案而起,并振臂一呼,惊得旗楼上的众人个个失色。“北疆空虚,郡中板荡,百姓流离失所,兵匪横行乡梓,这时候本就该我乡中冠族行报国之举,如今郭府君与公孙司马志在整顿,心存赈济,尔等不思为国为君尽力,反而为了区区几百石的粟米在此处左推右却,这是何道理?!恕我冯某耻与尔等为伍!告辞!”   言罢,这冯胖子却是又抱起自己奴仆带来的那瓮蔬果,昂首挺胸的下楼去了,气得其余众人纷纷怒目以视。   “咳!咳咳!”而就在此时,那孙属吏却忽然面色涨红,剧烈咳嗽起来。   众人恍然醒悟,赶紧上前七手八脚的拍打,这才把对方嗓中大枣给拍了出来。   而喝下自己的洗手水,稍微缓了一口气的孙属吏却来不及多想,只是死死拽住了自己那郑姓世叔,俨然是心虚如狗了:“世叔……不如指教一二!”   “贤侄啊!”这郑姓老者也是一脸羞愧。“其实再仔细一想,此番我已是拖累于你了……回去就主动以游学的名义请辞了这户曹副史之位吧,不然那些郡中高位吏员怕是饶不了你的。”   “这是何意啊?”孙属吏愈发惊恐了。   不待郑姓老者回复,旁边一名中年人也是不禁苦笑:“贤弟啊,你居然不晓得这公孙司马是何人物……仅凭此事便可知晓你在郡中颇受排挤了。”   “一个比千石的司马,便是再强横,莫非还能大过两千石的郡守不成?”孙属吏惊恐之下不由起身反问。   “哎!”此人连连摇头。“我倒不是说这公孙司马真的强横到何种地步……其实依我看来,若是郭府君独自一人意欲有所为,那便是有机可乘的,而若是那公孙司马单人意欲有所为呢,也是可以想法子应付的……此事无可解之处便在于这二人联起手来了!”   “不错!”郑姓老者闻言不由转身,然后迎风捋须,再度喟然一叹。“想那郭府君以上临下,堂堂正正,所谓名正言顺;而那公孙司马侧立旁观,藏刃于怀,所谓锐不可当;更别说,这二人一个是并州名门嫡传,根深蒂固;一个是朝中显贵之系,深不可测了……如此二人联手,但凡有些眼力的人就该晓得,这雁门一地,上下左右,他人断无插嘴的余地!”   “我晓得了。”孙属吏忽然醒悟。“虽然还是不晓得这公孙司马是何人物,但依照世叔所言,诸位所叹,此事其实绝无幸理!而如此情形之下,郡府中的各位显吏们明明都已经让自己家中屈服,却无一人提醒诸位边缘县邑的豪族,俨然是心存不良!而我却误打误撞的搅和了他们的好事……回去岂能绕我?多谢世叔提点,我这就上书请辞,再回太原游学!”   “也是我等误了孙副史的前途!”   “若非贤侄来报,我等几乎要遭厄运。”   “将来贤侄归郡,必然有报!”一时间,楼上众人纷纷拱手许诺。   就在阴馆旗亭中一片和谐之时,与此同时,两百里外的平城中,被称之为锐不可当的公孙珣却也是一身便服,正帮着自家老娘筛选本地的水果呢。   母子二人俱坐在院中树荫下的马扎上,面前者摆着数个装满了本地水果的凉水瓮,也不用仆人伺候,端是母慈子孝,一片和谐之气。   “母亲尝尝这个。”公孙珣从水瓮里挑出来一个红红的小果子递了过去。   “太酸!”公孙大娘一口下去,眼泪都出来了。“这年头的苹果怎么都这个味的?不知道得花多少年才能选出后来那种大苹果……不行,赶紧给我个梨缓缓!”   公孙珣立即取出一个大白梨递了上去。   “别的不说,山西这地方的枣和梨还是很稳妥的。”公孙大娘几口啃下去,这才缓过劲来。“而且夏日间,还是梨子最好!”   公孙珣闻言不由摇头。   “这是何意?”公孙大娘透过黑框眼镜斜眼看着自己独子问道。“我说的不对?”   “不是不对。”公孙珣叹道。“于我们而言这梨子自然是比枣要好的,只是于这平城的百姓来说,这个时候枣却是远胜于梨子的……枣子顶饿,且便贮存,家中缺粮的人现在都在漫山遍野的去寻野枣,而梨子虽然个大水多,却不能放到秋后做粮食。”   “你这话让我吃个梨都有负罪感了!”公孙大娘无奈道。“此时想这个干吗,可有用?”   “是儿子多嘴。”公孙珣赶紧摇头笑道。“我早已经和那郭太守联手征粮了,等有消息再论此事才对……母亲应该是第一次出辽西吧?沿途感觉如何?”   “感觉……幸亏儿子长大了!”公孙大娘扔下梨核自己取纸擦手。“如果不是你有所成就,我一个女人,哪里能出得了辽西?你晓得了吗,这次过来,上谷、代郡、雁门这一线的商路也跟着彻底打通了!”   “母亲大人出马,自然水到渠成!”公孙珣赶紧低头恭维道。   “哪里是我的缘故?”公孙大娘试图把纸团扔到院门处,却不料一阵风刮来直接将纸团卷走,只能无奈望天作罢。“这次能够打通这条北疆商路,主要是你火烧弹汗山的功劳……知道吗,弹汗山都被你烧塌了!”   “巧合而已。”公孙珣低头答道。“母亲跟我讲过,泥石流而已。”   “不管如何,你这次是出了大风头,名震北疆是可以称得上了,这三郡的世族豪强此时都愿意给你面子也总不是假的……等过几日你大婚之时,咱们把雁门的豪强世族都请过来,我要让他们全都变成安利号的下线!”   公孙珣抿嘴无言。   “不过你也是惊险。”说完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以后,公孙大娘又是随口说了一事。“你可晓得莫户袧从鲜卑那里逃了回去?然后我才知道那檀石槐是个何等人物,三路全胜之下,他不来寇边劫掠,反而跑去东边帮东部鲜卑抓捕鱼奴,教东北鲜卑那群野人如何捕鱼……这种人物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代天骄的模板,再与他个二十年,怕是真要引兵南下中原,成就一番事业了?”   公孙珣听到此言不由反问:“既然如此,为何母亲当日回信中却坚持说鲜卑不足虑呢?”   “因为我找莫户袧再一打听就想明白了。”公孙大娘闻言干笑道。“此人都已经四十岁了,又在草原上那种得了病只会跳大神的地方生活,怕是活不了多久的……鲜卑不成气候的大局还是没问题的。”   公孙珣闻言一声长叹,不知道是感慨这檀石槐的年迈,还是感慨这位鲜卑可汗的枭雄气质。   “不过说到路上见闻,我也正要问你一事呢!”公孙大娘复又问道。“沮阳那里,为何你要用低度浊酒给伤员洗伤口,我怎么觉得用这玩意反而更容易感染呢?”   公孙珣闻言当即一怔,然后再度反问:“不是母亲大人你教我用酒来‘消毒’的吗?”   公孙大娘也是一愣,但也马上更正道:“那是高度烈酒才行……就是‘三碗不过岗’的那种才行!”   公孙珣无语摊手:“那怎么办?当时军中上下还挺感激,说我用如此贵重之物给他们疗伤……”   “那就下不为例吧!”公孙大娘幽幽答道。“还能如何呢?”   母子二人当即沉默。   良久,还是公孙珣率先开口,主动问及了另外一件事情:“母亲此行到底是怎么说服我那岳父放人来的?那赵芸一个小娘跟着母亲大人你独自来此与我成婚,怎么看都不合礼法吧?”   “哪里是我说服的?”公孙大娘不由摇头道。“乃是你那岳父的老娘,赵老夫人一力主张的。当日只是听到大军兵败你断后未归的消息,人家就直接把自己孙女从阳乐送到令支咱们家里来了,后来知道你受伤回来后,人家更是连连催促,让我直接把人送到雁门来,让你们尽快完婚……这事正好也和我的心意,再加上我也实在是忍不住想见你一面,便带着她来寻你了!”   公孙珣愈发无言以对,而母子二人者再度陷入到了那种反复出现的诡异沉默之中。   不过这一次,却是公孙大娘首先忍耐不住,将母子二人几次中断的话题重拾了起来:“珣儿……文琪,这一次确实不怪你,反而是我考虑不周,让你误入了险地!”   “不关母亲的事情。”话题终于打开,公孙珣也不禁正襟危坐道。“人生于世,哪里能心想事成皆如人愿呢?再说了,母亲的导向终究是正确的……只不过现在看来,方向再对,想走过去,却也免不了一些曲折和岔路。”   “我也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公孙大娘一边说一边认真看向了自己的独子。“你已经成年加冠,总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心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更有自己的路要走……这都没问题!只是我这个当娘的,还是希望你能牢记将来世道的惨烈,然后记住那句话!”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公孙珣忽然笑道。“割据辽西坐观成败嘛,我晓得的。”   “那就好。”公孙大娘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直接结束了这个让母子二人都格外艰难的话题。“对了,你之前说高顺在你军中?然后你还从董卓那里得到了一把‘项羽的断刃’?都与我看看……”   ……   “后汉熹平末,有雁门豪族冯氏,体胖而吝,尝行路,虽粒米亦折腰而取;与人交,多行宴饮,虽家中豪富未曾为东……其行多如此,故素为乡人所鄙,而其人自若。及战乱连结,兵祸甚急,雁门青苗多坏,秋收无望,太守固发郡内豪右献粮赈之,豪右多贪鄙,乃相聚于旗亭楼上,共议抗拒太守,以冯氏家豪,亦请之。及日盛暑,众皆持蔬果至亭楼,冯氏亦亲抱一瓮上楼,众人皆奇也。将言,冯氏忽拍案而起,喝众曰:‘乡梓罹难,士民面有饥色,皆寻山择枣充粮,汝等既为郡中豪右,不思纳粮报国,反欲祸国乎?吾虽鄙,亦不愿与诸君为伍也!”众愕然,冯氏复举瓮曰:“君等故言吾吝,未尝做东,今有数物,皆某亲手采择,愿与诸君,以作了结,自后不相欠也!’言毕,乃掷瓮于柱,瓮破,满楼野枣滚落!冯氏乃拂袖昂然自归,献粮于郡。豪右俱惭,复感其德,皆争而纳粮。”——《士林杂记》·教化篇·燕无名氏 第十七章 大事(下)   按照《士昏礼》的规定,古时候的婚礼一般是六个步骤……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这就是被称之为“六礼”的所谓婚礼传统所在了。   而后世东亚地区无论是风俗如何变动,可基本上都还大致遵循这个流程与概念。   不过,也仅仅就是大致遵循罢了,因为真要按照《士昏礼》的步骤具体到每一个动作朝着哪个方向都来做的话,也未免太脱离实际了。实际上,哪怕是前几年郑玄对《士昏礼》做出了更符合这个时代的相应注解,也依旧显得累赘而冗余,让人喜欢不起来。   所以,各地依旧是各地的风俗,只要说媒、下聘、媳妇过门这些主干礼节没变就行了。   而换到公孙珣本人的婚礼来讲,他更是跟这些礼仪挨不上边……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赵老夫人站在大街上对着自己孙女那一指,而后来公孙家补上的那些各种礼节,其实也就是补上的而已。而此番合房,宴请宾客,更是有些脱离礼节……毕竟人家新妇赵芸早就已经入了公孙氏的家门,而赵家人也全都远在辽西。   只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女方越是如此干脆,男方这边就越要尽可能讲究一点。所以,为了表示尊重,公孙大娘干脆戴着眼镜,在那里临时学习起了郑玄注解的《士昏礼》。   “我仔仔细细看了半夜,”公孙大娘坐在上首的一把椅子上,一手将眼镜拿下,一手却是微微颤抖着捏起了一张帛书。“全是糊里糊涂的东西,后来半夜中实在是忍不住,又从床上爬起来,对着蜡烛看,却也只从这《士昏礼》的字缝中看出了三件有用的东西!”   束手站在下面的公孙珣忽然有些不安了起来。   “一个是所谓昏礼的昏,居然不是通假字,而是黄昏的昏,一切事情都要在黄昏时处置……怪不得那曹操和袁绍年少时能在晚上抢到人家的媳妇!”   公孙珣一时倒也无言以对。   “还有一个便是大雁,干什么都要大雁……若是如此长久下去,这大汉朝的大雁怕是都要被灭种了!”公孙大娘语气愈发不善了起来。“就不晓得保护一下资源吗?”   “当初在辽西时咱们已经送过四次大雁了。”公孙珣见状赶紧安慰道。“这次再补一个就行!”   “最后一个,便是蒸小猪的时候要把猪蹄子上的指甲全都给拔了!”公孙大娘理都没理自家儿子,反而彻底忍受不住,直接把帛书握成一团扔到了地上。“你说这都什么跟什么?!蒸小猪的时候去不去猪蹄上的指甲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不晓得猪蹄才是最好吃的吗?”   公孙珣也是一时茫然。   “罢了!”公孙大娘气急以后也是颇为无奈。“按照这上面的东西来吧,省的来宾笑话……”   好歹都由公孙大娘说了算,她既然点头了,那公孙珣自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话说,既然婚礼的最后一步既然已经有了指导纲领,那从第二日起,平城这里就难免变得一日比一日热闹了起来。   不说别的,光是城南、城北那两处充当男方女方家门的宅院附近,每日就聚集了几乎整个平城的小孩子等在这两个地方,只是专门为了抢到正午和黄昏时固定散发的两次喜钱。   当然了,真正让整个平城活跃起来的,还是随着婚礼日期临近,那些从各地赶来的宾客……雁门本地的豪族与官吏且不说,可是并州、幽州的方伯,上谷、代郡的太守,甚至于中山甄氏这样摸不着头脑的对象都有派人过来恭贺,那就难免让人咋舌了。   这些所谓‘贵人’,大量聚集在一个小小的平城,相互之间难免要交际与认识,一时间所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甚至于新郎官公孙珣还借机摆了个海内名儒弟子的谱,当众在某个热的要死人的下午于城中为雁门各地年轻贤达讲了一次《毛诗》!   据说,现场气氛及其热烈,当场激动到晕厥的就有五人之众!   除此之外,城北军营处的蹴鞠比赛也是极为让人心动的……嗯,借着公孙珣大婚之际,由娄圭首倡,吕范组织,这些日子军中是专门一日一赛,搞了一个‘贺婚杯’!而司马大婚前的三日,最后的胜者,也就是九原骑兵屯的队伍,更是由公孙司马的母亲公孙大娘亲自给赐酒!   至于赐酒用的那个刻了字的小金杯,更是当众赏给了表现最出色的队率魏越!   一时间,真的是人人侧目!   不过不晓得什么时候,另一件事情却渐渐的成为了这些雁门豪族私下关注的焦点,并且逐渐变得公开化和白热化……那就是公孙司马家中的安利号!   话说,这家安利号不但有各式让人大开眼界的新鲜货物让你挑选,而且还收货!山里的苦荞、浑芪、杏仁、萱草……这些东西大家平日里其实都知道是有些用处的,但多半却只能烂在山里,现在人家全都敞开了收购,据说是要卖到渤海和辽东的,反正不愁销路。   而这安利号其中一个让这些豪族欲罢不能的规矩是,若你家的山林、坞堡能保证每年的产量,便可以获得安利号相应的下线等级资质。而若是一人有了相应的下线资质,便可以用相应的折扣从安利号买入一定数额的货品!   且不说那些杂货了,便是纸张、书籍、笔墨、粮食、咸鱼、布帛……甚至还有一些据说是辽西出产的精美银锭,居然全都可以打折!   要知道,粮食和布帛本来就是这年头的一般等价物,银子更是大汉朝特别少见的贵金属,这种折扣简直就是送钱好不好?!   而按照安利号的规矩,若是你本人能为这家商号作出贡献,譬如组织起货源、商队,或者干脆协助安利号在某处开设分号与货栈,那这些利好都是要算在你头上的,然后进一步提高你的下线等级与各种提货的资质!   于是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平城的大街上,骑着马、坐着车,甚至是步行走着的,所有人相互见面时若是不问一句“汝晓得安利嘛”,那简直不要太丢人!而且,似乎隐约就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来参加婚礼的雁门豪族数量也是日渐增多!   而等到婚礼前一日,随着郭太守亲自来到此地准备为公孙司马贺喜,平城新任的安利号掌柜更是爆出了最后一个让所有雁门豪族目瞪口呆之事……原来,若是你的下线等级到了一定程度,居然可以允许你自己发展下线,然后将下线的一部分贡献算到自己头上!   换言之,若是再考虑仅仅到了二级下线的三等资质就可以佘买一定货品,那有朝一日,恐怕仅凭这个下线资格就能平白坐地入利了。   如此好事,怎么等到今日才轮到雁门郡呢?!   换个说法,之前的代郡、上谷的那几家混蛋玩意怎么就敢断我们的财路,不许安利号过来呢?!   甚至再换个说法,这公孙司马怎么二十岁才来到我们雁门做别部司马呢?!早个七八……早个半年不行吗?!   然而,这种迅速恢复的繁华背后却不是这么简单的。   想想就明白了。   若非是安利号要以平城为重要据点,在此处大兴土木,以工代赈,哪里轮得到小孩子去抢喜钱?怕是大人都要抢破头!   若非是郭缊撂下脸征集到了大量的粮食,民心也早就乱了,又哪还有人会有心去随着安利号的大兴土木来做工?早就去当土匪了!   若非是‘贺婚杯’之前,平城的驻军以曲、屯、队为单位,配合着郡卒轮流出击,四处扫荡雁门北部地区的盗匪、溃兵,并将这些俘虏赶去修路开渠,又哪里来的如此多的各色货物送入平城?怕是半道上就已经被‘消耗’光了!   若非是之前征粮期限结束,郭缊和公孙珣齐齐拉下脸来,派程普与高顺远趋到雁门最南端的卤县,在太行山中打下两个不知所谓小豪强的坞堡,然后灭族示众,杀鸡儆猴,又哪里来的一大群雁门豪右顶着热浪在平城一等大半个月,只专候着一个比千石司马结婚?在家就着深井水吃个大白梨岂不美哉?!   当然了,这里还必须要额外的称赞一个人,那就是被烧了弹汗山的檀石槐大汗。   若非是这位英明神武的草原枭雄一巴掌抽到西部鲜卑的脸上,然后又跑去东面去抢倭国人当渔奴,那公孙珣这时候应该还在长城上疲于奔命……怕是连洞房都进不了的。   但不管如何了。   熹平六年(公元177年)的这个夏秋之交,随着公孙珣与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起享用了那只没有指甲的小猪,喝下用卺(苦葫芦)酌的苦酒,并进入洞房之后,整个雁门居然在一种不合时宜的繁华中,不知不觉的重铸了秩序!   “不知细君为何叫芸?”公孙珣按照礼节的最后一步,解开自己妻子彩冠的缨带后,却是问了一个颇让对方不解的问题。“这不是和岳父大人的名字相重吗?”   公孙珣那封了乡侯的岳丈叫赵苞,苞是草字头,而芸也是如此……这确实有一些怪异。   “不瞒郎君。”烛光下,赵芸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此事与芸字的本意有关,而且还有一段故事……”   “说来听听。”公孙珣一边好奇问道一边却是帮对方将彩冠取了下来。   赵芸不免微微低头:“是……是这样的。当日我母亲生下我时,身体虚弱,医卜都不起效,几乎要有不测。然后一日父亲抱着我观《淮南子》,看到芸字一说后不由感慨,便对祖母言道,既然母亲是因为我出生才有这么一遭,不如唤我为芸,以芸草起死回生之效来医治母亲,后来母亲果然大好!”   公孙珣当即握住自己妻子的双手称赞:“这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确实。”赵芸不由有些羞色。“再后来,父亲也渐渐觉得不对,几次想改回来,但却都被祖母给拦住……不瞒郎君,外人偶然有知道我名字的,怕都以为我的芸是云彩的云呢!”   “便是我母亲一开始也以为你是那个云呢!”公孙珣不由失笑,然后一只手又扶在了对方的腰上。   赵芸面色通红,却依旧微微抬头道:“其实现在想来,却也是我与郎君的缘分,你我夫妻二人的名都取自《淮南子》,一为美玉,一为神草,倒也是相得益彰。”   公孙珣微微颔首:“确实有这么一层缘分,但却未必有那个云有意思……”   赵芸不由惊慌:“郎君这是何意?”   公孙珣当即再度失笑:“细君来雁门前应该有滕妇教过你些东西,既如此,你可晓得什么叫七进七出吗?”   言罢,公孙珣却是终于忍耐不住,将自己妻子推倒在婚床之上,准备完成自己人生大事的最后一步。   吹烛熄灯,解衣褪裙,便是床底忽然一声猫叫,那也万般都顾不得了。   ……   “主人出,妇复位。乃彻于房中,如设于用室,尊否。主人说服于房,媵受;妇说服于室,御受。姆授巾。御衽于奥,媵衽良席在东,皆有枕,北止。主人入,亲说妇之缨。烛出。”——《士昏礼》 第十八章 麦饭   “古人称晋地为表里山河,今日一见,山河相依,自成体系,果然不差!”   “大河向西,渔舟唱晚,我也不意此地竟有如此盛景!”   深秋之际,晚霞怡人,雁门郡卤城南面的一条大河北侧,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繁峙县境内的滹沱河畔,正有两位郡中贵人勒马于一处山坡上,侧身观景,心生感慨。而二人身后的坡下,虽然侍立着数十随员、仆从,甚至还有七八个年轻士子,却都一言不发,静待坡上那两人而已。   没错,首先说话的那个中年人,自然就是雁门太守、本郡府君郭缊了,而后来讲话的年轻人,则正是撸倒过一任雁门太守,后来又火烧弹汗、名震北疆的公孙珣了。   话说,人家太守郭缊此番乃是以郡守的身份行县到卤城的,而公孙珣却是不折不扣的私人出行……呃,他是奉母命与妻子一起前往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礼佛的,或者说游玩的。   要知道,公孙大娘难得出趟远门,所以在雁门盘桓期间,什么盐池、煤坑,什么黄河、太行,什么马邑、武州,能去的都去了,但步入深秋,她终于还是有些无奈的动身返回了辽西。不过这位离开之前,曾专门要求公孙珣与自己新婚妻子一起前往五台山找什么大孚灵鹫寺,说是那地方求子很灵验云云的。   经过白马寺那一遭,公孙珣当然对和尚没什么感觉,刚刚成婚才二十一的他也对子嗣没什么感觉……只不过,毕竟是母命嘛!而且雁门最近局势稳定,又值新婚燕尔,夫妻和谐,那陪老婆走一遭也没什么。   然后途径卤城之时,既然相遇,那郭缊便主动邀请公孙珣参与他的行县活动,而说是行县,其实也就是在这城外的滹沱河畔,召集本县的青年才俊陪他秋游,顺便做些考察,以方便进行一年一度的孝廉选拔而已。   雁门最近一直平安,如此经典的文教活动进行的当然也很顺利……只不过,正准备返回卤城之际,这为首的两位贵人却忽然来了兴致,突然要上坡观一观滹沱河的晚景,这才有了这么一幕。   “文琪是在说笑吗?”郭缊听到对方话后不由捋须而笑。“且不说这河中哪里有什么渔舟,便是这滹沱河水,也终究还是要向东的。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一路向西的河水?只不过是河对岸的五台山地势险峻,这滹沱河方才被暂时迫向西而已,等入了我乡中太原郡境内,它便改道为东,经河北一路入海而去了……”   “这我倒是知道。”一旁的公孙珣实在懒得与对方争辩什么向东向西,只是敷衍着连连点头而已。“河北那边的滹沱河可比这晋地的滹沱有名的多,我当日往返辽西与洛阳,也是多次路过的。”   “是啊。”郭缊闻言不由感慨。“其实说到美景,我还是觉得我家乡太原郡的滹沱河段最美,可是架不住人家河北的滹沱河段有着光武的神异,名载史册……比不过的!”   公孙珣听到此言却也不由失笑:“郭公这话倒是实在,不说别的,那地方的公孙豆粥与公孙麦饭可是首屈一指的……对了,府君要不要尝一尝,等晚间回到卤城,我亲手与你做一碗麦饭,或许也可称之为‘公孙麦饭’吧?”   郭缊闻言不禁握住缰绳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引得坡下的众多侍从不明所以。   话说,所谓的‘公孙麦饭’,其实是公孙珣拿滹沱河的一个历史典故开了个玩笑而已,而这个典故正是跟刚刚郭缊所言的‘光武神异’有关。   想当年,光武帝刘秀刚刚来到河北,身边就十几个人,而趁乱起势的河北本地豪强还悬赏十万户要他的脑袋……不得已之下,刘秀只好发挥老刘家最擅长的跑路技能,一路从赵国往南逃。   等逃到饶阳城北的无蒌亭的时候,真的是又冻又饿,困厄到了极点,眼看着啥啥都没有了。这时候,云台廿八将之一,后来被称之为大树将军的冯异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几把豆子,给光武帝一个人偷偷做了一碗豆粥,后者喝完后整个人都舒坦了……由于冯异字公孙,所以刘秀第二天就跟人讲:“哎呀,你们不知道,昨天得了一碗‘公孙豆粥’,喝的我真舒坦!”   然后呢?然后只有刘秀一个人喝舒坦了是没用的,十几个人饿的不行,只能跑到绕阳城找粮食,结果被人发现了,差点一网打尽!不得已,一行人又如同野狗一般往南逃,而等来到滹沱河畔的时候,恰好又遇上了冬日间的冻雨,所有人又累又饿又冷……而就在光武帝跑到路边的破房子里光着膀子烤衣服时候,冯异冯公孙不知道从哪里又搞到了一把野菜和一把麦子,就借着这个火堆,又给光武帝又做了一碗‘公孙麦饭’!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吃完这碗麦饭以后的刘秀估计是有力气开挂了,反正后来就如郭缊所言的那样,各种‘光武神异’了,什么派人去看的时候还没结冰,可走到滹沱河边上的时候却偏偏就已经结冰能过人了,然后过河到了信都城下,信都太守任光居然开城相迎,纳头便拜,举郡而投……再然后就是两年扫平河北的戏码之类之类的了。   等到了后来,光武帝只要一想起冯异,就天天跟人讲,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滹沱河畔的‘公孙豆粥’与‘公孙麦饭’!   这里多扯一句淡,冯异绰号‘大树将军’,是因为他从不争抢功劳,其他人战后争功时他就喜欢坐在一个大树下面发呆……然而仔细想想,就凭这‘公孙麦饭’和‘公孙豆粥’,他哪里还需要跟谁谁谁争功劳啊?!   那么回到眼前,公孙珣现在与郭缊说这种话,虽然只是就着滹沱河这个地方拿大树将军的字和自己的姓开一句玩笑,但也未尝没有与郭缊尽释前嫌,结交一二的味道……   毕竟嘛,相对于二人的官位来讲,他和郭缊其实都显得很年轻,仕途上的可能性都还是挺广阔的。再加上双方现在又没了利益冲突,甚至反而合作的很好,那为什么不做一个‘患难之交’呢?这样的话,日后相见也可以来一句‘滹沱河畔的故人’之类的,提高一下格调嘛。   郭缊当然也不是傻子,笑完之后他也是当即颔首:“之前北疆崩坏,雁门废顿,全靠文琪全力助我,方才能够安心行县,做此教化盛事,也方才有如此盛景可赏……对此,我是铭感于心的!”   公孙珣也是微微一笑,却又不禁摇头感慨:“这哪里是一两个人的功劳?府君你鞭挞上下,我治安左右,豪右愿出钱粮,闾左甘心用力,又有文教收拾人心,商贸活络经济……如此这般各安其责,这才是雁门能够稳住局势的真正原因。”   “说的不错。”郭缊一边点头,一边又扭头看向了河水北岸的那条官路,彼处正有安利号的商队从此处往东,俨然是准备连夜从此处去代郡,然后出太行山的飞狐径去往河北。“一郡一国,若是上下能够一心去做事,便是天大的困难也能熬过去……不过你我之间在此处说句心里话,那檀石槐居然没有趁虚而入,也着实是侥幸。”   公孙珣为之默然,经此一回,他对于兵灾二字着实有些感慨……真是檀石槐打来了,诸如之前的万般手段却也只能是个笑话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对方没来打,反而藉此大胜用心去鲜卑各部的实力平衡问题,反而愈发让人觉得这位草原枭雄不可小觑了。   只不过,以公孙珣此时此刻的地位,对人家根本就是无可奈何,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期待此人能如自己母亲所言,会天不假年了!   既然想到檀石槐,公孙珣却又忽然想起一人来:“其实细细说来,还得感激一人……若非是方伯董公赶往河西北督河套,南抚匈奴,不要说檀石槐打来,只是河西那边的乱子波及过来,也够我们辛苦应付的。”   “这倒是实话。”郭缊微微叹气道。“国家板荡,正该虎臣良牧用心之时。不过,方伯如此尽力,想来朝廷应该也会看在眼里,他日得一美郡,也是指日可待了。”   公孙珣再度表达了赞同,然后不禁心中微微一动,复又扭头看向了郭缊,而巧合的是,对方也恰好斜眼看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倒是郭缊干脆了一点:“说起来,既然北疆局势渐渐稳定,朝廷也该到了论功行赏之际了,文琪可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当然很多。”公孙珣低声笑道。“就是不晓得郭公具体指何事?”   “你将往何处?”郭缊愈发恳切。“还能留在雁门吗?说实话,若你能再留雁门两三年,哪怕不是武职,做一个县令都好……届时你我二人通力合作,雁门必然大治!”   公孙珣连连摇头:“郭公莫忘了,我之前受征召之后就是直接来雁门赴任的,已经算是权宜之计了。而如今立下功劳,朝廷想要继续任用我,若不让我去洛阳做一任郎官,又怎么会放心呢?汉家制度在此,想要走正经仕途,终究要经过一任郎官的!”   “看来还是要入朝为郎了。”郭缊无奈摇头。“确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文琪既然是立下大功入朝,必然不可能再如初选的孝廉一般担任三署郎(三百石)了,就是不知道是侍郎还是中郎?”   话说,汉代郎官是个非常有意思的职务,里面的道道非常复杂,而且各种官场的特例都能在此处找到,让人根本没法总结。但粗略而言,主要还是起着中央党校外加干部储备池的作用。   而其中,若是大略来讲,又可以勉强分为三个层次。   最高的是议郎,六百石,一般可以通过这个职务直接跳到两千石的层次,比如蔡邕现在就是这个职务;   最低的郎官自然是三署郎或者羽林、虎贲下属的基层郎官,秩三百石,一般是刚刚举了孝廉的人,或者是刚刚从上计吏中选拔出来的人,又或者是刚刚立了出色军功的低级军官出任……勉强再分一下,三署郎为文,羽林郎为武,董卓当年就是羽林郎。   至于侍郎和中郎,则居于两者之间,前者秩四百石,理论上是尚书台的属吏,而中郎是秩比六百石,理论上偏武职一点……正如郭缊所言,以公孙珣的资历来说,十之八九是这两个职务。   “天晓得!”公孙珣无可奈何。“朝中恩师之子,我师兄刘松之前与我来礼恭贺新婚,只是顺便让家人送了句口信,提了一句郎官……至于是侍郎还是中郎,也只能随他去了。”   郭缊默然点头,复又感慨:“只是不知道文琪去后,这雁门上下是否还能如这数月间各尽其责了?文琪勇烈,麾下士卒精锐,军官也都各有所长……真是难得!”   言至此处,二人都彻底沉默,只是目视滹沱河上西方落日,看晚霞匆匆而尽,方才打马归城。   话说,公孙珣与赵芸自然住在了城中一处亭舍之中,而郭缊却住在县君所在的官寺中。所以,二人就在路口处拱手问候,便各自告辞回去休息了。   “郎君。”赵芸既然已经为人妇,自然就可以抱着猫抛头露面出外来迎了。“此番去河边秋游可还有趣,不然为何天都黑了才回来?”   “有趣什么啊?”公孙珣一边将猫抓起扔给一旁侍女,一边与自己妻子执手迈入院中,却是无语至极。“孝廉选拔在即,郭太守当面,这些卤城的年轻士子和吏员们个个跃跃欲试,有人卖弄才思,有人展示德行,还有人故意说大话引人注意……你说我一个过路的朝廷直属军官,也不好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说什么多余的话,便只好喝了一整天的闷酒,说了一整天的敷衍之语。也就是最后临走前,才得空与郭太守一起登高看了长河落日的景色,算是偶有所得。”   赵芸不禁失笑:“也是辛苦郎君了。”   二人再踏入亭中的房舍内,自然有仆从婢女点上了烛火,然后,作为妻子的赵芸居然也不提晚饭的事情,而是赶紧从自己那抱着猫的婢女怀中翻出来了一封书信:   “平城那里快马送来的!”   公孙珣接过一看,见是吕范所书,初时还不以为意,但等他打开来看了几眼,却又不禁长思不语。   原来,公孙范遣人从洛阳送给平城一个四平八稳的消息,乃是说朝中终于开始对夏育、臧旻、田晏三人论罪了……这倒也没什么,正如郭缊刚刚在城外所讲的那样,眼看着北疆稳定下来,那朝中自然要对这一战进行各种讨论,然后论罪、奖功,之类之类的吧!   只不过,吕范接到讯息后却从他的角度向自己的这位主公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不说公孙珣这次很可能迅速要入洛,只说以后宦海沉浮,难道每换一个地方就要对旧部置之不理了吗?   汉代官场传统,故吏宛如门生,甚至有故吏为自己举主守孝!而反过来说,故吏也是举主最可以依靠的力量!   所以吕范的意思很简单,若是公孙珣走了,他吕范自然要跟着走,娄圭、韩当也一定会很轻松跟着走,甚至使把劲可以把整个平城那边看中的军官都带走……但是,以后也能次次这么办吗?   而且你让一群有着官职,甚至在当地有着家小的人跟你去洛阳,暂时当个宾客,真的所有人都会乐意?   既然如此的话,吕范的最后一个问题即便没有写出来,也呼之欲出了……为什么不试图举荐一位旧部心腹代替自己镇守此处呢?!   讲实话,从公孙珣这里的私心思考,平城那个别部也是跟着他出生入死淬炼出的精锐……他也真心舍不得直接撒手!   而且,公孙珣之前不是没和自家老娘考虑并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想来想去也是没辙,当时也就只能说尽量把人才全都放在身边带走,然后依靠着安利号在此地和众多豪强的勾连,尽量维持对这支部队的影响。   不然呢,还能如何呢?汉家制度依旧在,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吗?   甚至说句惊悚点的话,真要是这时候一狠下心来,在平城割据……信不信来镇压你的人乃是堂堂大汉忠良,虎臣良牧董仲颖?   不过,吕范的这封信却给公孙珣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角度,一个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得通,但反而因为自己母子见识太广想的太深而忽略掉的问题解决方式!   为什么不举荐一名靠得住的心腹旧部,接管平城驻军呢?天下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若是这个心腹忠诚可靠又有能力,这只军队不就保住了吗?   当然了,自己举荐肯定不行,但是雁门太守郭缊的举荐,却是合情合理……朝廷断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吧?   而这么一想的话,今日在那滹沱河畔,自己是不是没能完全领会人家郭公的善意呢?   “晚饭可备齐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忽然收起信纸,朝着自己妻子笑言道。   “自然。”赵芸赶紧答道。“郎君现在要用餐吗?”   “暂时不用。”公孙珣微微摇头道。“我忽然想起一事,准备去将郭太守请来一起用餐。”   “既如此我再做准备!”赵芸愈发有些慌乱,她还是第一次以人妻的身份招待客人呢,尤其对方还是一位两千石大员。   “不用。”公孙珣正色道。“你只要告诉我,咱们可曾带了豆麦?”   赵芸愈发不解:“豆子自然是有的,但是麦……郎君你忘了,咱们家的麦子都是事先磨成粉的,只有面,没有麦。而且,招待一位两千石,那里能用麦饭?”   “亭中必然有。”公孙珣忽然笑道。“你去亲自借一些如何?然后再亲自去选一些野菜来……只要这些就行!别着急做饭,不用你做,等我请郭公回来后后亲自下灶,为他做一碗豆粥、一碗麦饭!聊表心意!”   赵芸忽然醒悟:“莫非是滹沱河畔的‘公孙麦饭’?”   公孙珣没有答复,而是微笑起身,亲自去请那郭缊来用餐了。   ……   “及王郎起,光武自蓟东南驰,晨夜草舍,至饶阳无蒌亭。时天寒烈,众皆饥疲,异上豆粥。明旦,光武谓诸将曰:‘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及走,遇大风雨,光武引车入道傍空舍,异抱薪,邓禹热火,光武对火燎衣。异复进麦饭,因复度滹沱河至信都……后,光武诏曰:‘仓卒无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后汉书》·冯异列传 第十九章 折返   亭舍的正堂上,郭缊正襟危坐于正上首的几案之后,而在这位雁门太守的两旁,数名郡吏,还有本县县君,也都各自按照身份列序而坐。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其余人面前早都已经各自摆上精致的菜肴与足够符合宴会标准的酒肉,唯独郭缊的身前空无一物,搞得这些当下属的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很快,随着众人纷纷避席问候出现在堂上的一男一女,这种尴尬立即就结束了……原来,人家公孙司马夫妇居然要亲自执勺匙,为府君奉餐。   先是林林总总的诸如肉羹、蔬果、果酒之类的物什,夫妇二人跪坐在郭缊座位两侧,轮流为对方奉上。这倒是称得上所谓‘执礼甚恭’了。   实际上,一直到那公孙夫人赵芸将一碗豆粥奉到了几案上,然后微微屈膝行礼退出堂去,众人都还不以为意,甚至有人捋须感叹……可是,等到那公孙司马最后亲手将一碗野菜蒸麦饭端到案板之上时,所有人的面色却不禁变得古怪了起来。   当事人郭缊更是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郭公请用膳!”公孙珣盘腿坐在了几案对面,然后正色言道。“豆、麦、野菜,乃是我妻亲手择洗,然后粥与饭俱是我亲手下灶为你做的……断无半点虚伪之意。”   郭缊像是看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低头快速瞄了眼面前的两个碗,然后不由咽了一下口水:“文琪……这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不过我们夫妇二人一片赤诚之心罢了。况且,豆粥与麦饭而已,天下间吃的人多如牛毛,有何不可啊?”   “豆粥和麦饭确实常见,”郭缊扫视了一眼那表情怪异的卤城县君和那几个郡中属吏,心情愈发无奈。“可滹沱河畔的豆粥与麦饭我却不敢消受!”   公孙珣依旧一脸的不以为然。   “尔等且退下!”眼看着拿对方没辙,无奈之下,郭缊只好赶紧挥手先将自己的下属给撵出去。   “郭公,你谨慎太过了,你这不是弄的我白辛苦一场吗?”   “文琪你的意思我大致能想的明白……可你我坦诚以待便可,何必搞这些花样?”   “想聊表心意而已!”   “你这哪里是表心意,分明是把我放在火上烤!你不晓得……算了,有什么话还请你速速直言!”   “我想请府君上书中枢,举荐平城别部的后任人选!”公孙珣正色道。   “不瞒文琪。”郭缊直接感叹道。“我其实早有此意。”   一番交流之后,公孙珣不由大喜。   “但是……”郭缊又赶紧伸手制止了对方。“我这里也是有说法的。”   “还请郭公明言。”公孙珣赶紧拱手。   “其一,此人须有才能!”郭缊认真言道。“若是不能安定郡北,支援边防,我荐此人何用?”   “这是自然。”   “其二,此人须有官身。”郭缊继续讲道。“你莫要说什么队率、属吏之类的可以一跃而为司马,此人最好是你军中本来的军官。”   “我明白。”   “其三,”郭缊不由叹了口气。“你部终究是中枢直属的别部,跟我郡中其实并无关碍。只不过,如今臧公在洛阳待罪,方伯又在河西,眼看着你这个宿将要走,我这个太守忧心于雁门治安,这才不得已上书中枢推荐……所以,成与不成到底是不好说的,你心里要有底子。”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过,如今北疆空虚,太守有所忧心,想来中枢也会理解。”   郭缊也是微微颔首,俨然是对自己的推荐颇有信心。   其实说白了,制度固然是制度,可大汉朝如今到底还是人治为先的……这郭缊家里是并州一等一的名门,他以两千石之尊举荐一个在境内驻扎的别部司马,如果资历对头的话,那想来中枢应该不会太过为难。   当然了,最稳妥的一个方案,乃是去求董卓,这董仲颖正是并州刺史,在原本臧旻失去权责后,这些中枢直属的野战部队正该他来统筹。但是怎么说呢?公孙珣一想到要把这种小心思暴露在堂堂大汉忠良董方伯眼前,心里就有些发虚……黄巾起义都还没开始,自己居然就比董卓还道德败坏,野心难制了吗,这怎么说得过去啊?   所以,他宁可找只能敲边鼓的郭缊,也不愿意去求名正言顺的董卓!   “既然如此,文琪准备举何人啊?”双方既然如此坦诚,那自然也就放开了最后一道闸门,郭缊不由也盘起腿来歪了下身子。“你火烧弹汗,天下闻名,乃是公认的青年武略人才,想来心中早有成算。”   “那是自然。”公孙珣含笑道。“若论才能,能统帅一部独立而让我安心的,不瞒郭公,我那些部属中,其实只有四人而已。”   郭缊登时无语,就你那几百人,虽然很精锐,但是四人……还而已?   “第一个自然是我的腹心属吏吕范吕子衡,此人曾与我共学于卢师门下……”   “原来如此!”不等对方说完,郭缊就恍然大悟了。“卢公海内名儒,兼修文武,他的门生自然无话可说……你是要我荐他吗?若是荐他,便是无职也不妨,仅是卢公门生四字与弹汗一战的经历,便可以让中枢侧目了。”   “非也。”公孙珣摇头笑道。“此人是我腹心,也是私臣,而且他随我来北疆,乃是弃了家中妻子在洛阳的,如今要返回洛阳,我又怎么可能舍得留他在北地?”   “这倒也是。”郭缊不由叹气。“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乃是我麾下一名曲军侯,姓韩名当,此时也随我出行,不过却先往五台山探路去了。”   “我晓得此人。”郭缊再度插话道。“文琪不管往哪里去,都要带着他。据说此人本是你的乡人,又极擅弓马之道,辽西柳城大战一箭射死柯最坦,弹汗山前渡河时他为先锋……这些事情,你与人饮酒便常常说起,郡中上下都晓得。但是,此人文琪也未必就舍得吧?”   “不错。”公孙珣愈发得意。“我与义公生死相托,便是让他留在此处,他本人怕也不会答应。”   郭缊不禁感慨:“文琪确实能得人,可敬,可惜!那还有两人呢?”   “剩下二人,一名唤做程普,字德谋;一名唤做高顺,字素卿……俱是当世虎臣,而且难得此二人都是稳重性子,可以放心托付方面!”   郭缊认真应道:“要得便是稳重二字,但职务只有一处,不知道这两人细细说来有何差异?”   “差异当然是有的。”公孙珣感叹道。“德谋出身良家,年少便被举为郡吏,被我从右北平郡召来时就已经做到了一郡兵曹掾。此人容貌出色,行为得当,待人接物也都有一番水平……”   郭缊微微颔首。   “至于素卿此人,则为人清白严重,不苟言笑……他曾经犯下杀人重罪被罚为陪隶,是我将他从陪隶中选拔出来的。”   郭缊不由微微蹙眉:“文琪总不至于想举荐一个陪隶为军司马吧?就算是我愿意上书,难道尚书台就会认可吗?”   公孙珣倒也认可:“所以说嘛,若是说才能,这四人皆可,但若说到合适,其实我心里早有计较,怕是只有程普程德谋一人而已!”   郭缊不由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要点头应下此事。   不过就在此时,这位太守的耳畔却又忽然传来对方的一声感叹:   “人才难得,如今我身边还是乏人可用!不像郭公你们这些两千石,下个征召,派辆车子,就能把一郡一国的人物给招揽到手心里……也是可惜,可叹!”   郭缊一时无言。   “也罢!”公孙珣忽然摇头,复又端起那麦饭。“郭公可是答应我了?”   “答应了,答应了。”躲过那麦饭的郭缊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感觉。“程普程德谋,我记下了,今夜我就写公文,明日一早便遣人快马送往洛阳公车署……你把这麦饭和豆粥都端走吧!”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公孙珣也就不为难人家郭太守了,当即就将那麦饭和豆粥倒入了一个陶瓮中,准备事后去喂猫。   当然了,干脆利索了结此事后,接下来卤城县君与一帮郡吏自然也要重新入堂,然后宴席再开,顺便行酒论文,谈些风月之事,那就不必多言了。   只不过,等到晚间,当公孙珣将对方一路护送到官寺门口时,这郭太守却忽然趁着醉意,拽住了公孙珣的衣袖:“文琪,若无意外,此番你若入洛,你我或许便不知何时方能相见了,对否?”   “然也!”公孙珣不由笑道。“宦海之上,随波逐流,本就是如此……郭公这是何意,莫非要赠诗与我,聊表心意?”   “诗我是做不出来的,却有几句话与你,可表心意。”   “珣,洗耳恭听。”   “文琪,”郭缊长叹道。“你知不知道,我心中其实挺羡慕你的恣意风流,也极为佩服你的勇烈功业。因此,每次见到你时就不由去想,若是我也能像你那般一往无前,有进无退,做下如辽西、如弹汗山那等壮举,岂不是也不枉来此世间一场?”   “那郭公为何不做呢?”   “人生于世,多不能随心所欲的!”郭缊愈发感慨。“家族郡国、职责功业,都是要面面俱到……”话到此处,这郭太守忽然压低声音。“我父有信从洛中来,言朝中云波诡谲,要我务必小心谨慎,不留把柄。而你即将入中枢为郎,身处其中,便是有天大的后台,也要小心为上……慎之!慎之!”   言罢,不待公孙珣追问,这位并州名门出身的年轻太守,却是直接一甩衣袖,快步躲入了官寺之中,空留前者愕然于秋夜风中。   一夜无言,第二日,韩当探路而回。   “如此说来,那大孚灵鹫寺居然是百年古寺了?”赵芸好奇问道。   “回禀少夫人,正是如此,那大孚二字便是御赐的名字。”韩当赶紧拱手作答。“这五台山的寺庙竟然只比白马寺晚了区区数年,确实让人惊愕。”   “如此我们今日就走吗?”赵芸期待之余却又赶紧看向了自己丈夫。“郎君,需不需要向明府辞行?”   “不必……”正在想着什么的公孙珣当即回过神来。“昨晚上送郭府君的时候已经做了辞行。”   “那我们现在就走,去那大孚灵鹫寺?”   “走吧!”公孙珣看似有些不以为意,又显得有些缺乏兴致。   但无论如何,妻子乘车,丈夫骑马,左右义从、家人护卫,却还是出城而走,然后沿着滹沱河往上游走去……按照韩当所言,无需渡河,只要走个二三十里,来到滹沱河发源的那座山,便可以直接拐入五台山的核心部位。   “地势倒也险要。”一番行路,等到下午时分,公孙珣方才终于来到那座滹沱河的源流所在。“堪称雁门东部的门户了。”   “少君所言不错。”韩当指着眼前的山峰道。“过了这座戍夫山就是代郡了,然后便是通往冀州的飞狐径了,若是在这里屯一营兵,居高临下,又不缺水源,怕是无论代郡入雁门还是雁门入代郡就都要寸步难行……”   “怪不得叫戍夫山!”赵芸终究年纪尚小,听到对话后便忍不住掀开车帘插嘴。“想来古时此地必然是常有兵马驻守。”   “少夫人明鉴。”韩当点头答道。“我前日在此处,曾问过本地人,确实有这么一种说法。”   “有一必然有二,”公孙珣忽然问道。“莫非还有别的说法吗?”   “是,少君。”韩当握住马缰答道。“也有人说,凡我大汉一朝,河北一带的征夫往边地戍边时,多是先过了飞狐径,然后在此山下的路口处进行分割派遣……前汉时,若是发往并州对抗匈奴,便嚎啕大哭,若是去幽州戍卫长城便喜极而泣;后来本朝羌乱,就变了个样子,若分往凉州对抗羌人,便嚎啕大哭,可若是去并州戍卫长城,便反而喜极而泣了;而如今这十几年,羌人渐渐平定,可鲜卑人又起来了,所以又变了一个样子……但不管如何,久而久之,当地人便称此山为戍夫山了。”   此言一出,赵芸与公孙珣都沉默不语,一时无人应答。   “少君。”韩当似乎也晓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合时宜,便赶紧岔开话题。“还是快走吧,从这戍夫山往南,便可以进入五台山,见到大孚灵鹫寺了!”   “不必了!”公孙珣摇头应道,竟然是直接调转了马头。“戍夫山在此,那五台山又怎么可能是什么清静之地?咱们折返吧!”   韩当不由失措。   “非是义公你一言所至。”公孙珣见状赶紧宽慰道。“其实之前洛中来信,臧旻、夏育、田晏都已经开始论罪,须臾间怕就要有诏让我入洛……如此情形下,强去此处礼佛,岂不是要误事?既如此,不如尽快折返,安心在平城候着好了。”   韩当这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公孙夫人,虽然有些失望,但终究也是没说什么。   而果然,此番出游中途折返不过七八日,十月初的时候,公孙珣就在平城北面的大营中迎到了洛中的使者……诏令,除公孙珣为中郎,以功特加千石,爵位公大夫!   当然了,除了中郎二字外,后面那些东西在如今这个世道基本上没人在意,公孙珣更不在意。   与之相比,他真正在意的只有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尚书台与太尉府也联合用印,下达了文书,以程普为假司马,代行平城别部。   换言之,这件事情终于还是做成了!   于是乎,等到接过诏书,营中上下自然纷纷先来恭贺公孙珣,然后又去恭贺程普,而程普自然也要感慨下拜,以大礼来谢过公孙珣的恩德。   一切顺利,又或者最起码都如之前所料,所以早有准备的公孙珣倒是不喜不悲,而在扶起程普好言劝慰一番后,他就顺势坐在营中与那位太尉府过来的使者聊起了洛中局势:   “敢问贤兄,不知那三人到底是何处置?”   使者不用问都晓得那三人是哪三人,于是当即笑答道:“我来之前,朝中对此三人还是争论不休,既有奔走营救的,也有上书求杀的……”   “还有人奔走营救?”公孙珣不由嗤笑。“敢问是谁来救,又是救谁?”   “救臧中郎将的多一些,”使者虽然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怪异之处,但并未在意。“臧中郎素有名望,又与太仆袁逢袁公相善,于是士人多有奔走为之脱罪的,而夏育夏校尉此战终究是保全了一二战力,而且麾下还有公孙中郎你立下如此功劳,于是便有光禄大夫段公为之鸣冤……至于田晏,受贿求将,终究是名声臭了,并无人为之说话。”   “怕是也无须说话吧?”公孙珣继续嗤笑道。“这三人断然要赏罚一致的……其余二人若存,他自然也能存活。”   “郎中明鉴!”   “只是不知袁公与那段公都是如何营救各自友人的呢?”公孙珣不免继续好奇问道。   “种种手段,哪里是我一个太尉府属吏所知?”这使者不由干笑道。“不过,也有一些有趣的事情确实是满城皆知的……”   “哦?”   “不知道从哪日起,洛中忽然传言,说着臧公败退后,曾经封存府库,保护官粮,雁门能稳住局势,固然有郭太守和公孙郎中你们的辛苦,却也不能无视他留下的粮食……”话到此处,这使者不由偷眼去看对方。   公孙珣微微颔首:“这倒也是实话。”   “所以说,”使者放下心来继续说道。“洛中一时传颂,所谓‘有公无私臧郎将’!”   公孙珣不禁莞尔,这种手段都用上了吗?   “然后不待数日,又有人忽然把这句话与夏校尉连到了一起,说是他当日非战之罪,若非他一往无前,公孙郎中也烧不了弹汗山……于是便忽然有人将二人并称,变成了‘有公无私臧郎将,一往无前夏校尉’。”   “我晓得了,这夏校尉是吃定臧郎将了!”公孙珣冷笑摇头。   “对了,还有一事,”这使者继续言道。“令兄公孙伯圭一路变服易装去了洛阳服侍夏校尉,再加上他之前代替夏校尉被乌桓人劫持一事为洛中所知,因此在近来也是极为知名。再加上此案的波折,便有人将他与那奋不顾身护送自己举主臧公突出重围的吴地孙坚并称,一时间,洛中也有幼童传唱,所谓‘忠心耿耿公孙瓒,勇武豪烈孙文台’!”   公孙珣一时愕然无语,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脑中忽然又冒出另外两句话来,正所谓‘大汉忠良董方伯,面面俱到郭太守’……而把这六句话连在一起一想,一时间,公孙珣终究是忍俊不禁,然后仰头大笑了起来。   不过,笑完之后,公孙珣却复又想起那戍夫山来,然后不禁微微黯然……如此名臣良将,可这北疆又为什么一日日的落到如此下场呢?   ……   诗曰:将军朝阙报不平,众人纷纷议边兵。若得三万趋弹汗,边地桑麻可得生? 第五卷 第一章 渡口   送走使者,公孙珣立即开始整备,数日后就带着自己新婚妻子、仆从、侍卫,一行足足百余人从平城出发,往洛阳而去。   讲实话,这年头穷的穷死富的富死,如果不是僮仆过千的话那根本不好意思自称大户人家。而一出远门就是几十辆车子、几百号人的所谓‘贵人’,也真的是层出不穷!   别的不说,之前夏日间公孙大娘来雁门的时候,虽然名义上是探亲,但因为有着给安利号铺基地的任务,还有要见证独子成婚这样的大事,同时还带着辽西家族那边若有若无的一丝额外尊重与认可,所以当时那可真是实打实的僮仆三千,车辆数百……当时就把留在沮阳城外的吕范和去接人的魏越给吓得心惊肉跳!   要知道,这两个近乎于赤贫阶级出身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威势?   那么回到眼前,公孙珣这种一行不过百余人,但大部分都是追随的义从,然后其中还只有三五辆车子,所谓家眷更是只有公孙夫人一个的出行队伍,似乎也不是很夸张。   但是,夸不夸张,引不引人瞩目这些东西,还是需要亲眼看一下才能做准的……实际上,公孙珣一行人一路南行,真的是沿途鸡飞狗跳,等出了雁门郡后更是处处惹人惊疑,而到了后来,每每穿城越乡之时甚至都有一大堆小孩子跟在后面围观的!   话说,事故原因是这样来的……   当日整备行程的时候,一行人不免设宴相送,其中娄圭忽然想起了莫户袧,只说那厮虽然是个鲜卑蛮子,但终究是几次都帮了大忙的,也不晓得这货当日到底是怎么从檀石槐眼皮底下溜回去的云云。   于是,喝多了几杯的公孙珣便也说起了第一次与莫户袧相见时的情形——对方拿一匹几乎没有杂色的白马在柳城商号中与自己换了一个步摇冠。   然后便又接着感慨,那匹白马虽然极为神骏,可自己东南西北四处闯荡,真到了出生入死之时却根本想不起这匹马来,而夜战夜袭更是要经常避讳白马。最后,那匹马被常年空置在辽西不说,自己这几番出生入死,居然只是在柯最坦阵前骑过一次带杂毛的白马……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要知道公孙珣此去洛阳,义从与军官不可能真的全员追随。实际上,除了就任假司马的程普,专门被提拔为曲军侯掌握甲士步卒的高顺,算是公孙珣专门留下来的人以外,其余的人里面,多半还是看他们个人意愿。   如成廉、魏越这二人中,成廉因为妻子有孕,再加上性格稳妥一点,便也硬着头皮请求留了下来,而魏越这个破落户却是想去洛阳见识一番。义从中更是如此,这些雁门本地的大户子弟与良家子弟,个个都有自己的现实情况,有人贪恋家乡,有人想去浪荡,所以最后追随公孙珣去洛阳的人,拢共约有七八十人……这个数字,也不知道算高还是算低。   但是不管如何了,去了这么多人,还是军官、义从居多,那留下来的人里面,自然会有很多人升职或者补缺。   实际上,公孙珣确实在卸任前一一用印,并行文给了远在西河坐镇的董卓,也算是给了这群人一个交代。   而既然如此,且不说受公孙珣这一两年的恩养,也不提与那些走的人之间的同袍之情,更不是出塞那一次的同生共死之义,只说这份临行前的恩德,留下来的人也都想有所表达……只不过,公孙珣怎么看都不像是缺钱的主,而且他此去洛阳,明显是按部就班的往上奔前途,跟着他去的人也俨然都算是私臣了,所以,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心意。   故此,酒宴之上咋一听到此话,却是有人不禁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讨巧的法子。   没错!等到出行之日,军中居然将营中所有白马都换了出来,送与了公孙珣还有此行洛阳的随扈人员。   怎么说呢?也不是什么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那种所谓神骏,更没有什么贪污军马的戏码,纯粹是换出来而已,所谓一片心意罢了。   既然如此,公孙珣当然也就直接笑纳了。   但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雁门本就是边郡,临近河套、草原,本身不缺马,所以听到此事之后,公孙珣一路南行,雁门各地跟安利号有牵扯的大户、豪右,都在遣人送行时顺便带着几匹白马过来,好与公孙珣队伍中的其他毛色马匹相置换!   而到了最后,就连太守郭缊都派人在雁门的最南端阳平追了上来,然后凑趣般的将两匹上好的白马换了进来!   那么换言之,等到公孙珣一行人走出雁门之时,别的倒也罢了,但麾下随员、义从所乘,却都已经变成了一水的白马!   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种玩意更吸睛的存在吗?   而且,这玩意是有钱就能搞来的吗?没看到那吕子衡每到一地,一定要牵着白马与当地士人讲一讲公孙珣柳城奋死的忠勇,火烧弹汗的英武吗?   这是雁门全郡上下的一片心意。   于是乎,公孙珣沿着雁门、太原、上党、河内一路南下,白马中郎之名也是沿途散播,搞得晋地人人侧目,个个失语!甚至有不少豪族、良家子弟出身的游侠试图追随。   不过嘛,公孙珣对这些人大多是问清姓名,然后再赠与一些财物,便将彼辈几乎全都劝了回去!   而来到十月份,也就是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十月初一的中午,算是迈入冬季的第一日时,公孙珣一行人终于从河内来到了著名的孟津渡,准备再过黄河,直趋洛阳。   孟津渡位于洛阳城的正北方不远处,向来是黄河上著名的渡口,有汉一朝,此地两岸都是一等一的繁华之所,人口密集,商旅辐辏,而且达官贵人往来不休。   而来到此处后,公孙珣一行人虽然依旧显眼,但也不好随意显摆了。当然了,无论是渡口的吏员,还是其他准备前往洛阳的达官贵人,看到这边持刀负弓,轻裘白马的,也都没有主动找麻烦的意思,索贿、夺马的狗血之事更是扯淡……毕竟,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命的问题!   总之,如今情形,只是大家按照先来后到,各自雇佣船只准备渡河而已。   只不过,行人实在太多,带着上百仆从的达官贵人也是随处可见,再加上这几日确实风大,船只往来时需要格外小心,所以孟津虽然是有名的优良渡口,却也是一时捉襟见肘。   “孟津该如蒲津那里一样建一座浮桥的!”渡口前的一个高地上,娄圭骑在一匹白马之上,却束手拢袖、弓腰缩脖,毫无风范。“若是如此,哪用得如此辛苦,还要在此处干站着吹冷风?”   “确实,”吕范看着黄河辛苦往来的渡船也是不由赞同道。“看此处河面也不是很宽广,而且水势平和,确实能建浮桥……只是,事关洛阳防卫,中枢必然不愿罢了。”   “这倒也是。”娄圭登时醒悟,然后又再度摇头。“可终究是太慢!”   “子伯等急了?”看到对方如此,之前在看河上风景的公孙珣也勒住马缰回头戏谑问道。“莫非是准备一回南阳,便领着一堆亡命之徒去烧了我的义舍?”   “哪里还有什么亡命之徒啊?”娄圭不由喊冤道。“若是从被卢公识破那时算起,少君想想我都多少时日未曾归家了,怎么还会有人替我养着那些人?虽然之前在辽西有信回去,但天晓得族里人会怎么处置我的家产、宅院……不瞒少君,等这次回去,我还指望借你的势力去把家产夺回来呢!”   骑在白马上的众人都不禁莞尔。   “不过子伯父母是何状况?”笑完之后,一旁的韩当不由好奇问道。“也未曾听你说过此事。”   “父母全都丧于疫中。”娄圭背风微微眯眼道。“若是有他们约束,我哪里会作出那种幼稚事情?”   “倒是与我还有子衡全都同病相怜。”韩当不由叹气。   吕范也是不由感慨。   听到此话,公孙珣环顾一圈,又瞅到另一边正好奇观望人家女眷上船的魏越,也是微微摇头。   话说,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自己麾下骨干人才,貌似除了一个程普外,俱是所谓孤儿,便是自己也是自幼失怙。而这可不是什么巧合,乃是说,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便是寒门子弟,若是家中还有所牵挂与约束,恐怕都不会跟着自己四处浪荡,尽做些没谱事情的。   实际上,这也是他选择将程普留在平城的另一个重要缘故——后者父母家人都在,求得乃是稳妥,若是强行要对方随行,说不定便会有些怨气。   甚至再想的深入一些,如果自己想大规模招募人才,还是要尽量做到一郡太守那种位置,这样才可以在本地从容征召。   当然了,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大汉朝的秩序尚存,若真是世道乱成一团麻,人人只求活路,那就没这么多条条框框可言了。   “少君!”贾超这时候终于满头大汗的从人群中挤回来汇报了。   “如何?”公孙珣当即笑问道。“可问清楚了吗,咱们还得多长时间?”   贾超连连摇头:“不瞒少君,实在是没法子,人太多不说,那些达官贵人还都是得罪不起的,不是哪位中常侍的族人,就是哪位两千石的家人……不过,我们终究是有公文,所以那渡口官员便许诺今日一定将我们渡过去,只是排在了洛阳令司马防的家人之后。”   “司马防?”公孙珣不禁一怔。   “就是那边官路上的那队人。”贾超一边应道一边随手往渡口北面的官路上一指。   “司马防……”公孙珣一边嘀咕着一边迎着风顺着对方手指看去,却正好见到那队人里有一个七八岁熊孩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正盯着自己这边的白马乱瞅呢,也是难得眼皮一跳。“我记得司马氏本就是河内人?”   “没错。”一旁的娄圭接过话来,如数家珍般言道。“洛阳、南阳的破事我还是晓得一些的。当年我好友孟德刚一出仕,乃是举得洛阳北部尉,就是在这司马防手下。此人字建公,为人极度古板严肃,但颇有才干,在洛阳令任上数年……”   “曹孟德吗?”公孙珣一听到这三字,便当即把目光从那也不知道是司马第几达的熊孩子身上移走。“我久慕其名,也不晓得此番入洛,能否与这位相识,到时候还要让子伯做个介绍……”   “少君安心吧!”娄圭轻松应道。“曹阿瞒若是不在洛阳倒也罢了,若是在,你尽管放心!”   “你与那曹操关系如此亲密?”公孙珣愈发好奇。   “不是。”娄圭不由撇嘴道。“我也不瞒少君,曹阿瞒这人呢,个子矮小,又出身阉宦,所以常常自卑,偏偏他还跟我一样喜欢边塞兵事……而少君你呢,身材高大、一表人才,又名震北疆,说不定届时一见面,他便会如见到美女一般欢喜的扑上来呢!对了,少君恐怕还不晓得啊,他这人还极度好色,见到长得漂亮的歌伎和漂亮的女婢,说纳妾就纳妾,说上床就上床,今日能得手就绝不耽误到第二日!”   公孙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连连摇头,让这些人在此处随意闲聊,然后便自己径直调转马头,迎着北风去后面找自家夫人了。   然而,路过那司马氏的车队时,却又见到那熊孩子探出头来,公孙珣这次离得近,看的清楚,只见对方居然没有梳任何发髻,还是所谓垂髫,而按照这年头习俗,男孩子八九岁开始总角,那说明对方不过就是七八岁而已。   总之,看到对方虎头虎脑,颇为可爱,而且又是那司马家的‘第几达’,公孙珣不由觉得有趣,便勒住缰绳,放缓了速度,然后迎面笑问了一句:   “司马建公家的小子,你几次偷窥,莫非是想乘我的白马吗?”   熊孩子闻言不由涨红了脸,然后居然直接从车上跳下来,就在路中央对佩着黒绶铜印的公孙珣迎面行了一礼。   后者吓了一大跳,然后赶紧勒住马并对着下方的熊孩子呵斥了起来:“你若是想坐,我抱你上来便是,一个小孩子怎么就跑到路上了,要是惊了马被踢到怎么办,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非是要骑马!”下方的熊孩子面色愈发涨红,却依旧保持拱手姿态,然后大声抗辩道。“我是想告诉这位足下,你不应该当着别人家孩子的面称呼别人父亲的字!这是轻慢之举!”   周围的行人全都扭过头来看热闹,而那司马氏的家人也都个个惊慌,甚至有人明显是往后面去找队伍中的当家人去了。   公孙珣这边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却又强忍住笑,反而顺势逗弄起了对方:“便是我轻慢了你一个童子那又如何呢?莫非你要因为我喊了你父亲一声字,就要学那阳方正当众杀人吗?那司马建公不是向来严肃吗,怎么教出了这种胆大包天之徒?”   熊孩子脸涨的更红了:“这肯定不至于……但是足下,你如此轻慢别人的尊长,难道不怕别人轻慢你的尊长吗?”   公孙珣闻言不由哈哈大笑:“我晓得了,你一定叫司马朗,对不对?不然断不会如此老实!来来来,我就在此处,你且轻慢一下我的尊长试试!”   看到如此情形,周边的路人却是各自一笑,然后继续赶路,而司马氏的家人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就连后面车中一个刚刚探头的贵妇也直接回到了车中,任由公孙珣在这里逗熊孩子玩……当然,唯独真实年龄才七岁的司马朗愈发不知所措,只好继续拱着手站在路中而已,眼眶都已经开始红了起来。   公孙珣嘴角一撇,刚要继续逗一逗这个‘司马第一达’,看看能不能在上船之前把这货弄哭,却忽然觉得胯下的白马有些躁动,而他本人也明显感觉到周围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然而,他安抚住马匹,四下环顾一圈后,却根本没看到什么异常,便又回过头来准备继续与那司马朗玩笑……孰料,甫一回头,却发现对方居然一脸惊恐的仰头看着自己,然后根本不用他公孙珣再去逗了,眼泪就已经直接出来了!   自己有这么可怕吗?公孙珣差点真怒了……但是,根本不及他开口,渡口处和这官路上的众人却是惊呼不断,小范围的慌乱瞬间就遍地开花。   公孙珣愈发不解,几乎是本能的就往渡口那边的韩当、吕范、娄圭等人处看去,却见到那三人也是面色慌张,吕范看着自己不停往天上指,娄圭只是赶紧下马握住缰绳,而韩当这种见惯了生死的勇士居然直接下马跪了下来!   公孙珣的目光从这三人身上扫过,又瞄了一眼被北风吹得波纹滚滚的黄河,再往天上一瞅……话说,虽然早就被自家老娘科普过是怎么一回事,但初次遇见如此情形却也是一时手脚冰凉!   居然是日食!   等到此时,何止是公孙珣,几乎人人都已经注意到了头顶上的异像,而以后汉一朝对天象的迷信,又几乎人人变得惊慌起来!   讲实话,日食、大风、车马、人流、河水、渡口、道路……这些其实都不危险,真正能引起危险的永远是人本身!   而反过来说,如果人开始集体惊慌以后,那这些东西都会成为危险的一部分!   官路上候着的车辆最先反应过来,他们直接调转车头,试图逃离此处……这倒也无妨,可是后面的人,甚至连渡口上的车辆、牲口、人员都想离开彼处,逃到踏实地面上去的话,那就有点可怕了!   慌乱中,落水的声音清晰无误,也不晓得是人还是物件,然后又有人哭泣,还有人大声呼喊……甚至,有一位包着绛色头巾的中年士子居然当众扯开了头巾,披头散发的就对着天空大声背诵起了《孝经》!   而很快,在这种慌乱的催动下,原本只有稍微一点反应的牲口也忽然有了失控的预兆,这使得混乱与危险几乎翻倍的增加……   看样子应该只是所谓‘日偏食’!   再度快速的瞥了一眼头顶后,公孙珣立即闭上眼睛,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而等他再睁眼时,却俯身把那个司马朗给拎起来扔到了他家的车里,然后便纵马往官道后面而去……那边草地上不止有他的妻子,还有数十精锐义从!   这是他此时对抗天象的最大依仗!   “郎君!”赵芸也是惊得小脸煞白。   “日食而已,有我在此,不必惊慌!”公孙珣迎面大声喊道。“夫人带着那些仆从,安心躲在车内和车旁,不要抬头看天,不要乱动!至于其余义从,全都与我上马,然后随我一起稳住局势……”   赵芸还有些婢女、家人都不敢多言,只是赶紧依言而行。   “司马……”义从那里有人勉强上马,却依旧惊恐难耐。“该如何稳住局势?”   “让所有人就地伏下身子,不许张望、不许呼喊!”公孙珣大声交代道。“若有不听命令依旧冲击你们的,直接与我格杀!而若是能靠威吓把局势稳当下来,便下马与我进入渡口收拾局面,尽量救人!遇到惊马什么的,更不用说,直接格杀!”   义从一时间还是有些犹豫……这倒不是他们不愿意听公孙珣的命令,而是头顶那个还在变暗的太阳实在是让他们不知所措!   公孙珣愈发大怒:“再有不动者,便如此马!”   言罢,这位辽西出身的白马中郎忽然翻身下马,然后拔出自己那把项羽之断刃,居然直接将自己坐骑的马首给当众斩了下来!   刀长两尺,削铁如泥,那匹郭缊所赠的神骏白马不及嘶鸣,就直接喷涌着鲜血倒地而亡。   鲜血淋漓之前,数十经过血战的义从们立即恢复了一丝清明,然后当即拔刀而出,勒马列队,并沿着官路往渡口处大声威吓,整顿秩序!   白马林立,刀剑闪耀,再加上几个有些失控的牲畜被当场格杀,那些慌乱的士民几乎是立即就清醒了回来,其中胆小的平民俯身不敢妄动,而少部分有见识的士子则开始低声安抚自己身边的人,大户人家中更是一人一言便可以轻易让数十人立即安静下来……   秩序消失的极快,但恢复的也是极快!   说白了,公孙珣处置迅速,根本没有耽搁时间罢了!   “司马,此人如何处置?”渡口处渐渐安静下来以后,那背诵《孝经》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了,尤其是此人明显是个所谓名士风范,这就更让那些下马进入渡口的义从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眼看着周边有些再度微微骚动的趋势,公孙珣也是不耐烦,只见他收起刀来,直奔此人,然后一脚就将这个书呆子给踹到在地:   “堵上嘴,绑了!”   这下子,渡口处彻底安生了下来,再没有起什么波澜。   日食的完全阶段会很长,但是能让这年头的古人在视觉上有直接感官的时间,最多就是半刻钟不到的样子……这一次当然也没有例外,就在公孙珣的属下把那个书呆子绑起来以后不久,天色就恢复了正常。   于是乎,公孙珣再度安抚众人,让他们缓缓起身,然后该打捞落水之物就打捞落水之物,该收拾那几个用来立威的牲口尸体就收拾尸体……话说,除了那个背《孝经》的,刚才还真没有第二个人傻到去和几十个精锐骑士的刀剑对抗!   “你这是侮辱经典!”那人刚被拔出了嘴里的脏布,还不及解开身上的绳子,便愤然对着公孙珣开喷道。“若是让我多诵一会《孝经》,这日食说不定便早些过去了!”   公孙珣一言不发,直接一巴掌抽了过去,把这厮牙都给打掉了两颗!   周围的官吏士民见状纷纷侧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   “你叫什么名字?”眼看着对方不说话了,公孙珣复又恶狠狠的揪着对方那披散着的头发掰过脸来。   “项羽……”   “你怎么不说自己是本朝高祖?!”公孙珣勃然作色,又是一巴掌抽了过去。   “这位司马,他是向栩!”旁边有名渡口小吏忽然侧身低声提醒道。“我们河内朝歌的名士……这次是被特征入朝的,据说是要被直接拜为两千石……你务必小心些,打晕他,直接走人就行,我们安排你先渡。”   公孙珣面露恍然,却又是一巴掌抽过去:“如此废物,居然也能被特征?!还两千石?我才千石!”   “文琪不要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少君且住手,我刚想起一要紧事来!”   就在这时,娄圭和吕范一左一右,韩当更是弯腰从后面抱住,赶紧把气头上的公孙珣给拽了回去,而那双臂被缚着的向栩,也是歪歪扭扭,头昏脑涨的瘫坐到了地上,俨然是短时间内再也不能背什么《孝经》了。   “你二人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公孙珣无奈道。“只是看到此人如此丑态,这才有些难以自制而已,不是听到他要做两千石而心怀不忿……”   “且不说这个,”娄圭赶紧正色道。“我是真想起一件大事来,非是虚言……少君,你说既然这洛阳有了日食,人尽皆知,是不是该去一三公以告慰天下呢?”   “这是自然。”公孙珣不假思索道。   “北疆大败,怕是最近就要议定责任了,而太尉为武官之首……”娄圭继续言道。“此番恐怕是难了了!”   公孙珣看了娄圭一眼,一言不发,却是忽然挣脱几名心腹,上前对着那向栩面上又是狠狠一脚!   ……   “(太祖)拜中郎,过河内孟津,逢日食,士民惊恐奔逐,唯太祖巍然不乱,自斩座下马首而震众心。须臾,日食过,孟津乃安,士民官吏无不膺服!及登船,左右问曰:‘公何恃也?’太祖曰:‘天象有常,君子自不惧也!’待渡河,其弟公孙范亲迎,以忧来告:‘吾兄弟恩师刘公,以天象罢三公之位,今为卫尉,恐为兄长前途有碍。’太祖面不改色:‘君子自强,如此琐事,何告之也?’范及左右愈服。”——《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章 郎署   公孙珣此番来到洛阳,要应付的人和事多如牛毛,然而无论如何,他第一个要做的却是得先去公车署报道,然后再去郎署赴任……至于其他的,不缓也得缓。   公车署那里自然无话可说,无外乎就是在这个中枢的大传达室走下程序,把公文交上去,换个印信,然后打声招呼,自然就可以走人了。   但是,接下来要去的郎署那可就要慎之又慎了!   毕竟嘛,那里可是藏龙卧虎,每一年选出来的孝廉都会在此处做一阵子郎官,每一年也都会有两千石子弟、列候子弟被恩荫为郎,然后每一年郡中派来汇报工作的上计吏如果表现出色的话也会被直接拜为郎……   更别说了,就连官员的正常升迁一般也要先把你送入郎署,做一阵子郎官,既有考察培训的意思,也有强化中央权威的感觉。公孙珣这种卡在千石门槛上的官员要来,准备升职为两千石的大佬也要来,甚至于说,当某些两千石卷入政治风波在京师闲置的时候,那也要挂个议郎才好有后续的动作。   总而言之吧,公孙珣自问自己没那个在郎署中张狂的本钱,所以他从公车署出来以后,干脆把所有人都撵了回去,一个护卫都不带的,就直接一人心情忐忑的去了位于南宫前的郎署。   这里必须还要多讲一句,到了后汉的这个年头,郎官本身的意义已经彻底官员化了。根本没有什么拎着一个大斧头站到皇帝身边看朝争的戏码了,更没有多大可能跑进厕所把遇到野猪的妃子给背出来的那种事情存在……   这倒不是说郎官没有随扈天子的可能性,而是说这已经不是郎官的正经职责了。   实际上,如今的情势是,如果天子想要在自己长居的北宫召见具体哪个郎官的话,是要专门发出旨意送到郎署,然后郎署再去发通知找人的。至于说郎署再去哪里叫人,那就是不好说了。   这是因为,如今的郎官在中枢这里,几乎什么都干!或者说,各个中央机构都会向郎署借调郎官做各种事情。   卢老师东观修史的时候,除了蔡邕和杨彪之外,东观里是有一堆低级郎官打下手的,甚至蔡邕本人都是一个高级郎官;而尚书台处理政务的时候,周围也是有一堆郎官中的佼佼者当秘书的;当然了,南宫、北宫的宫门,虎贲、羽林这些军事色彩浓厚的地方或机构,也还是能看到武职出身的郎官身影的。   换言之,公孙珣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要扛戟站岗,还是要去拎笔修书?可惜,自己两个老师一个还在庐江,一个刚刚去职,不然他哪里需要如此忐忑和小心?等着自己的一定是个美差啊!   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漫步向前,不一会功夫,公孙珣就已经来到了郎署大门前。然而,大门虽然就在前方不远处,他却不得已停了下来,根本前进不得……无他,堂堂的郎署大门处居然有数十人在此处喧闹,还与那些戍卫官署的士卒们在相互推搡,也是一番奇景了!   “为何不许我等入郎署分职?”   “我乃是天子亲赐的郎官,为何如此待我?”   “天子赐我们官身,莫非你们敢不认吗?”   “大汉朝不是以孝治天下吗?”   “有本事往这儿捅啊!”   然而,无论如何推搡,那些士卒却始终没有后退半步,而且该打就打,该推就推,丝毫没有在意什么‘天子亲赐郎官’的意思。   公孙珣下马在人群看了半晌,却只是一头雾水。而就在他私下张望,准备问问这些看热闹的洛阳居民时,人群中,一名皮肤白皙、容貌俊秀,却又不失身材挺拔高大的年轻人,却是朝着这边微微一笑,拱手行礼。   而细细看去,此人居然也是配着黒绶铜印,而且手上的茧子也是和自己一般久握兵器的形状。   于是乎,公孙珣当即了然,对方必然和自己一样是个高级郎官,再加上此人容貌出色、行为礼貌,似乎还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样子,便赶紧拱手回礼。   周围的平民百姓见状,自然晓得实务,便赶紧让出一条道来,让这两个官员凑到了一起。   “敢问兄台,”甫一牵马过去,公孙珣便干脆直接的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都是宣陵孝子。”此人和气答道。“足下定是刚来洛中,所以才不晓得此事?”   “正是如此。”公孙珣依旧是满脸疑惑。“我刚从公车署过来,敢问兄台,这宣陵孝子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是这样的……”这俊秀男子语气自然,当即就和颜悦色的给解释了一番。   原来,按照这帅哥的描述,所谓宣陵孝子其实多是洛阳本地人,靠着给宣陵哭孝而出名的。而所谓宣陵呢,其实就是指先帝汉桓帝刘志的陵寝。   要知道,刘志无子,所以才会有当今天子在十来岁的时候被曹节从安平国接到洛阳登基的事情,而既然无子,所以也就给了一些人机会……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忽然就有一个脑子活泛的洛阳本地的市民想到,既然那些士子可以靠着孝行、忠行而扬名举孝廉授官,那如果自己去宣陵,替没有子嗣的先帝哭孝,岂不算是忠孝两全?   到时候能不能就此扬名发迹呢?   于是乎,这位想到做到,立即就跑到了宣陵前大哭特哭,端是引人侧目。而很快的,这种行为就引起了效仿,最后是一大堆洛阳本地的商贾、市民,一拥而上的来到了宣陵前,大哭特哭,声震于野!   消息传到朝中,当今天子也是颇为感慨,便大笔一挥,下不为例,但却同时将之前去哭的这些人或者拜为了太子舍人,或者是拜为了郎官。   “不管如何了。”那名俊秀郎官干笑道。“这群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只是从郎署的反应来看,士人们大概是耻于与这些人同伍的,也断然不会让他们如其他郎官一般在中枢锻炼!”   公孙珣连连点头,却是心中暗笑……哪里是耻于同伍,士人们怕是恨不能宰了这群人!   毕竟嘛,一群商贾、市井小民,你们的忠孝算是忠孝吗?得先是个士人,才能有人权,然后才资格谈忠孝的。你都不是人,哪里有资格凭着孝行做官呢?士人们宁可去赞扬什么羊羔跪乳之类的事情,也不愿意去认可你们的,因为羊羔只会做成肉送上他们的筵席,而这群市井小民却要抢他们的官……这还能忍?!   “不许再喧闹了!”就在此时,郎署中终于走出了一名黒绶铜印的朝廷命官,此人容貌严肃,一出来就吓得那些宣陵孝子安静了下来。“我乃是羽林左监(羽林中郎将副手,分左右)许永,乃是郎署副印之一……朝廷赏赐你们官身是朝廷的事,可我说不许你们进郎署,你们又有何话可言?”   一群宣陵孝子面面相觑,最后推出一个老成点的中年人上前:“左监……”   “左监是你喊的吗?”负手而立的许永勃然作色。“市井小民,商贾之徒,群聚山陵,假名称孝,天子被你们蒙蔽,我可不会!我直言告诉你们,如尔等市井出身,便是得了官身又如何?真以为就能与我等经学士人相为伍吗?再敢多句话,我即刻行文请洛阳令去查你家中其他人的作为……你是官身,你家人可不是!”   一众宣陵孝子当即惊慌失措。   “我要入宫值守,”许永继续冷笑道。“速速与我散开!”   宣陵孝子们当即四散而逃……不得不说,许永这番作态或许恶劣了一些,但这些宣陵孝子们怕也真的是投机成分居多。   郎署前恢复了清静,便是看热闹的洛阳市民也纷纷一哄而散,但公孙珣和那名俊秀郎官却都没有立即上前的意思,而是各自面无表情的牵着马让开一条路给那许永……不过很有意思的是,这位之前强横到极点的羽林左监骑马走过此处,看到公孙珣与那名俊秀郎官时,居然有些慌张的味道,主动在马上拱手一礼不说,还夹紧马腹,带着随员匆匆离去。   公孙珣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羽林左监,所以那许永断然不是因为自己慌张,因此等对方一走,他立即回过头来,盯住了眼前的这位俊秀‘同僚’。   “辽西公孙珣,字文琪,刚从雁门别部司马任上除了中郎一职,便来郎署这里看一看情形。”公孙珣拱手而笑。“尚不知贤兄高姓大名。”   “原来足下便是那火烧弹汗、名震北疆的白马中郎?!”此人当即面露惊喜之意,也是再度拱手行礼。“我早就听说你出身名门,拜师名儒,兼修文武……不意今日会有如此际遇!不瞒公孙中郎,我此行也是被拜了中郎,而且同在郎署前相遇,倒是一番缘分。”   “原来如此。”公孙珣愈发来了兴趣,然后不再犹豫,直接向前半步,便当街握住了对方的双手。“我与贤兄一见如故,喊我名字即可……不过,我还是不知道贤兄姓名籍贯?”   此人被公孙珣‘握手言欢’,原本开怀大笑,此时却忽然面色一紧,方才认真答道:“不瞒文琪,我乃南阳人士,姓何名进,字遂高!”   “原来如此,久仰大名!”   话说,饶是公孙珣这些年见识愈多,城府愈深,可此时也不得不赶紧低头问候,然后足足深呼吸了三次,方才表情坦然的抬起头来。   讲真,别的倒也罢了,比如对方手上的茧子什么的完全可以理解,但杀猪的也可以长这么帅吗?!   然而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吧?杀猪的就不能帅吗?而且再说了,人家妹妹应该长得很漂亮吧?妹妹的长得漂亮,哥哥凭什么不该帅?   “贤弟居然也晓得我何遂高吗?”就在公孙珣五味杂陈之际,这何进却是不由惊喜追问。   “这是自然。”公孙珣脱口而出。“我就算是远在雁门,也晓得令妹现居掖庭,并养有当今唯一一名皇子……”   掖庭,在汉代指位于帝后两宫东西两侧的地方,一般是后宫妃子居住,所以在此时一般代指帝王后宫。   “是,是!”何进不由干笑一声。“我妹现居掖庭,为贵人……也确实养有唯一一名皇子。”   “那看来遂高兄此来郎署怕是呆不了几日了?”公孙珣调整好心态后不由轻松下来,毕竟,人家何进好说话总比不好说话强吧?“怕是两三月就要拜得高位了。”   “这种事情又有谁知道呢?”何进握着公孙珣的手正色言道。“俱是圣恩而已,我们做臣子的不该妄加揣测。而且再说了,如我这样靠着天子恩宠骤然为官,是万万比不过文琪那般出生入死,为国家立下功业之人的……”   公孙珣不由展颜:“遂高兄的这番话倒是让我心存敬意了,骤然居于高位而心不乱,也是让人佩服。”   “让文琪见笑了……其实,以文琪的出身和功劳,迟早也会成为朝廷支柱的!”   “那你我就不必在此处学那些宣陵孝子们推搡了。”公孙珣继续笑道。“不如早点进入署中,将正事办了,看看能不能今日便成为朝廷支柱?”   “理当如此。”何进也是一笑,然后一手拉上自己的坐骑,一手却还是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臂。   公孙珣无可奈何,也只能牵上自己的白马,然后与这位‘杀猪宋玉’,兼自家老娘口中的‘绝世蠢货’把臂同行,往郎署中走去。   拴马、出示文书、进入郎署。而不待片刻,便有一位千石官员出来接待。   “两位的文书早已经到了,也早有安排。”此人对上公孙珣倒是颇为和气。“先来后到,公孙中郎的文书早早就在此了……”   公孙珣干笑一声,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讲实话,便是对方让他去东观当个刀笔吏,那此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终究只是个过渡嘛!   “公孙中郎……”此人将封印的公文打开,然后当即微笑。“怕是要改称郎中了。”   公孙珣微微一怔,还不及反应过来,那边何进便直接拱手道喜了。   话说,郎中一词在汉代可不是卖药的,而是尚书台属吏的别称。作为如今汉家制度下实际上负责朝政运行的政务中心所在,尚书台一般会优先从郎官中专门进行遴选,选出其中的出色人物去尚书台做属吏。而一旦担任这个职务,一开始就会有被称为郎中,满一年就可以称之为尚书郎了,而满三年就可以称之为侍郎!   多扯一句,出任这个职务,实际上就已经是参与到了中枢朝政之中,所以位置极贵,乃是郎官中最难得的位置。而且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职务虽然理论上也是过渡性的职务,但却经常有人一干数年……   公孙珣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一时间茫然失措,也想不清楚是好是坏。同时,他更不晓得这到底是谁在背后使的力气……是刘宽早早拉了自己一把呢,还是自己妻子的那位伯父暗中施为?又或者是自己功劳确实卓著,尚书台公论之后的结果?   天晓得!   不过不管如何了,公孙珣终究没理由一脸嫌弃,于是他回过神后便赶紧谢过对方,然后接过文书来,立于一旁。   然后,便是何进上前了。   “何中郎自然要去虎贲军中,请自去寻虎贲右仆射。”面对一名外戚,这名郎署中的官员居然不卑不亢,甚至可以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与之前对公孙珣的热情截然不同。   一旁的公孙珣暗暗思索,他当然晓得这虎贲军的一个重要工作,其实就是拎着斧头在朝会上站岗,但是,他也更晓得人家何进肯定是不会去站岗的!   实际上,作为一名外戚,这何进应该会在和虎贲右仆射打声招呼后就回家等着,然后上头自然会忽然来一个祭祀求雨之类得仪式性工作……做完了,然后就可以说这是大功,再然后直接蹦到中郎将也难说。   当然了,只是可能而已。   毕竟,如今的皇后姓宋,乃是天子成年大婚时选定的元配。而那何贵人虽然生下了唯一一名皇子,但终究还不是皇后,而她一日不是皇后,如今大汉朝正儿八经的那家外戚就是人家宋家……恐怕,这也是眼前这位官员不卑不亢的一个重要缘故了。   当然,候在一旁乱想的公孙珣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何贵人是必然要成为何皇后的!   那么……一念至此,他忽然就有些醒悟了过来,为何那郭缊之前说什么朝中最近云波诡谲,并让自己小心了。开始,他还以为对方指的只是夏育、臧旻、田晏等人的事情呢!   可现在看来,居然是后宫也在大乱吗?   ……   “何进字遂高,南阳宛人也。异母女弟选入掖庭为贵人,生子辨,有宠于灵帝,乃拜进郎中……其人有容貌,善言语,唯以出身不为士人所善。熹平末,本朝太祖入朝,时北伐丧乱,独太祖全师而还,方名震天下,固于郎署相遇其人,直呼其名相谈。进愕然大喜:‘白马中郎亦识何遂高乎?’遂与之善。”——《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三章 内堂   “贤弟不知道。”洛中小院的内堂之中,几碗酒下肚以后,这何进就已经变得废话连连了。“我家里情况特殊,我生母早死……”   “节哀。”   “哎,实在是太早,已经记不得对方模样了。然后呢,我现在的母亲便带着我弟何苗一起嫁了过来,说是嫁人,其实是世道不好,算是两家人合在一起过日子……等两家财货聚在一起,我父亲也颇善经营,一时倒也是衣食无忧,然后还连续添了两个妹妹,一个如今正是在宫中了。可谁能想到,我年岁还未及冠的时候,忽然有一日,我父居然也离世了……”   “那遂高兄也是辛苦。”   “谁说不是呢?”何进愈发无奈,白皙的脸上居然闪过了一点泪痕。“我难道不晓得吗?那些人背地里都说我是屠户出身,也说我妹妹是屠家出身,可说这些话的人哪个不是家大业大不愁吃穿?当日的情形,我若不裹起头巾,提前加冠去经营屠业,谁来养活我一家五口?!若非是无奈至极,我难道就想去做屠户?去守孝扬名,去接着在私学中读书不好吗?”   公孙珣愈发肃然起敬,感情人何进不仅是个杀猪的宋玉,还是个励志爱家的典范!毕竟,这话说的有道理啊,爹突然就死了,然后上有一个后母,下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和两个异母的妹妹,不杀猪的话一家五口吃什么?   “交浅言深了。”何进自知失态,便赶紧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就站起身来告辞。“不过今日也是与文琪一见如故,日后你我都在洛中,不妨多多来往……”   言罢,这何进却是微微拱手,然后一脸恳切的看着公孙珣,似乎是生怕对方拒绝。   “瞧遂高兄说的。”公孙珣赶紧扶住了此人……开什么玩笑,且不论此人本身到底如何,可无论怎么样,人家都凑到跟前了,也没必要和对方生分啊?“不说其他,若日后遂高兄来我这小院中喝酒,难道我还能逐你不成?”   “那日后就要多多叨扰了。”何进不由大喜。   讲真,现如今的何进其实处于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上。   他是外戚,可是妹妹却只是个贵人,而不是那种能让他一步登天的皇后,而若不是皇后、太后家的外戚,那好像没什么用吧?然而,非说他是个废物外戚似乎也不是很准确,因为他妹妹生下了如今唯一一位尚未夭折的皇子,母以子贵可是后宫中最常见的事情,这说明他和他的家族其实还是很有前途的。   但与此同时,他家族的风险也很大,因为当先一个,挡在何贵人前面的宋皇后本人似乎在洛中风评极佳,基本上是挑不出毛病的;其次一个,也算是后汉一朝老刘家的特色了,这家人身体都不行,子嗣艰难不说,夭折、早死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换言之,指不定哪天那位才一两岁皇长子就直接夭折了,那到时候何进还有何家到底算啥啊?   除此之外,当然也免不了这出身被人歧视的问题。   想想也是,这年头人家曹节作为一个宦官去主管朝政以后,也一定要逢人便说,我家祖上是做过两千石的,你们不许歧视我!然后上到天子下到士人,还真就认了!   而一个屠户……没听到今日那羽林左监许永在门口喊的话吗?   “市井出身,便是得了官身又如何,真以为能和我等经学士人共列吗?”   这种事情,在公孙大娘口中算是阶级歧视,可在当今世人耳中,却是理所当然。   而且不说别人,据公孙珣观察,只是这何进怕心中隐约认可这种说法的……毕竟他出身南阳宛城,所谓宛洛一体,这地方世家豪族林立,从小长在这个地方,耳晕目染,也是自觉低人一等!   此种情形之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他和气的公孙珣,不愿撒手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天色将晚,何进迷醉而走,公孙珣亲自送对方出门,又派了两名护卫跟着照顾对方,然后便直接转身去了旁边刘宽的府上……当然,如今这已经是卫尉府了。   但不管如何,光禄勋府也好、太尉府也行、卫尉府也罢,此处总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样子。公孙珣进门时,看门的老仆正在吃饭,而且还抱着一壶酒在那里喝的痛快,见到人来都不知道招呼一声,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文琪怎么此时才来啊,莫非是想蹭我家的饭吗?”刘宽眼看着自己儿子刘松引着公孙珣进入自家内堂,却是直接笑呵呵的从高腿饭桌前的大椅子上站了起来。   没错,这刘宽家中的家具居然全都是緱氏义舍那边的样式了!当然了,考虑到刘婆婆只求舒服不讲礼仪的为人,也不是不可接受。   “老师所言不差。”公孙珣先是在门厅处躬身而拜,又朝坐在那边的刘夫人正式一礼,这才一本正经的走了过来。“我今日刚到洛中,妻子、随员、宾客、义从,全都去了緱氏那里安顿,刚才在自己院中与人喝了一顿空腹酒,着实无味。没成想,送人回来路上看到老师门前老仆在那里喝豆粥喝的香甜,实在是忍耐不住,便进来寻一些来喝……”   刘宽哈哈大笑,然后赶紧吩咐旁边的婢女添饭添碗。而趁着这个当口,这位刚刚从三公任上下来的卫尉,却是直接迎上去,并伸出自己的那双黑乎乎的手,把住了自己这个学生的胳膊。   “老师这是何意啊?”公孙珣当即不解。“添了碗筷却不许我坐下吗?”   刘宽微微摇头感慨:“文琪啊,我固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物,可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本事!死地求活,覆敌王庭不说,还让后军得以脱身……京中议论,你这一战,真的是有古名将的姿态!”   公孙珣不禁大笑:“当着老师的面我也不自吹自擂了,当日之事,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侥幸活下来了而已!”   刘宽越发感叹:“能在那种局势下活下来才是天命所钟,看来将来汉室的安危怕就要依仗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   这不废话吗,将来的事情不靠年轻人难道还能靠老年人?至于说汉室安危,讲真,那似乎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事情了。   就这样,师生二人闲话两句便直接入席,然后……呃,然后继续闲话。毕竟嘛,从刘宽这里得到的讯息可就比大街上打听来的高端多了,不然为什么要来这里喝豆粥。   总而言之,师生二人一边喝粥一边说着各种事情,从日食说到朝中人事,从北疆局势说到南蛮反乱,最后理所当然的回到了公孙珣最关心的朝中热点。   “已经议定了,前日的朝会上,三将全都贬为庶民。”在目送自己夫人带着大部分家人婢女离开内堂后,刘宽这才不急不缓地答道。“其实也是早就猜到的事情,只不过突然日食,我作为太尉都去职了,那这事也就不好再扯皮了。”   公孙珣不由抱着已经半空的粥罐笑道:“确实早该猜到,士人们既想救下臧公,又想杀了其余二将;而宦官们既要严厉治罪以推脱责任,又想尽量保住作为爪牙的二将性命,但是偏偏三人罪责相似,只能给个相同的处置……来来往往,最后只能是这个结果。”   刘宽当即笑眯眯的摇头:“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一针见血,不给别人留脸面。”   “还有一事,”公孙珣也不想在此事上面多言,便低头喝了一口豆粥,复才问道。“请老师明言,当今皇后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刘宽难得一怔,但终究还是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笑眯眯的姿态:“文琪倒是消息灵通,这才回洛中第一日……”   “今日去郎署,恰好遇到了何贵人的兄长何进,倒是个俊逸人物。”   “原来如此。”刘宽面露恍然,然后便缓缓给又自己这个最看重最欣赏的学生大致讲解了一下宋皇后的局面。   果然,正如公孙珣所料,宋皇后确实和当今天子感情不睦,而当何贵人生下一名皇子子,并一直存活到现在以后,她就很自然的多出了一位最直接和最有力量的挑战者。   “不过,”公孙珣正色询问道。“学生隐约记得,这宋氏家大业大,乃是洛中一等一的名门……想来宋皇后也是有所依仗的吧?”   “这倒也是。”刘宽微微笑道。“宋家是数百年的名门,可以追溯到前汉名臣宋昌身上。而且,早在百年前就出过一个皇后……彼时这位敬隐皇后虽然以贵人之身被窦皇后所妒,嫁祸巫蛊,再被毒死,然后亲子也被废掉了太子之位,但其孙却是本朝在位近二十年的先孝安帝。”   公孙珣当即面露恍然。   话说,孝安帝距离此时不过五十年,而之后的顺帝、桓帝也都是安帝的直系子孙,换言之,这宋氏已经以顶级亲贵的身份居于庙堂之中,然后在洛阳平安享受了近五十年的外戚风光。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香火情是之前三位皇帝的,现如今的天子可不是桓帝的亲儿子,当日这场婚姻怕就是洛中前朝的旧亲贵与这新天子之间的交易……颇有一番相互作出保证的意味。   而这么一想的话,事情似乎就复杂了。   “当今宋皇后的姑姑,嫁给了前渤海王……”   公孙珣听到此处真是愈发想笑,渤海王刘悝可是先帝,也就是那位埋在宣陵的那位桓帝的亲弟弟,也是当今天子当年最直接的皇位竞争者……而且,五年他因为拒绝给当政大宦官王甫支付五千万钱的贿赂尾款,结果被后者直接安了个谋反的罪名告到了天子那里。   最后,这位渤海王外加他的妻子,也就是宋皇后的姑姑了,在狱中不堪拷打,被迫自杀,全家百余口更是没一个活下来的。   “而宋皇后的哥哥宋奇,也娶了前大长秋曹腾的侄孙女……”   “也就是那曹孟德的妹妹了?”公孙珣猛的一惊。   “然也。”刘宽从容答道。“总而言之,这宋氏盘根错节,确实是洛中一等一的名门,其婚姻、世交几乎遍布洛阳。再加上宋皇后本人年纪虽小,却行事谨慎,从不越矩,所以也向来受洛中名门所期待……”   “那何贵人又有什么依仗呢?”公孙珣喝完一罐粥,抹了下嘴,却是忽然问道。“只有一子吗?”   刘宽微微捋须,依旧面不改色:“听闻北宫禁中颇为得力的张让张常侍,已经让自己刚刚成年的养子张奉娶了何贵人的妹妹。而且还听人讲,便是另一位颇得力的赵忠赵常侍,也是与何贵人颇为相得……对了,你所言那与宋家有姻亲的曹孟德,当日不是打死了蹇硕的叔叔吗?如今蹇硕也是颇受天子信任。而且莫忘了,如今执掌朝政的王甫王常侍,之前还进言说宋皇后的姑父谋反,为此,皇后的姑姑直接死在了狱中。”   公孙珣彻底明白过来了……这宋皇后与何贵人之争,俨然已经不止是所谓的后宫争宠了:   于禁中,这是新旧两批宦官的内斗!   于朝堂,这是成年后的天子扫荡旧时权贵的好时机!   而两样加一块,势必要扯上那个老问题,也就是宦官与士人之间的对立!   而考虑到当今天子之前面对党锢问题时展现出来的性格,恐怕洛中确实要掀起一连串的风雨了。   不过……   “这王甫,”公孙珣忽然面露异色。“照理来说,他应当是执政日久的宫中老人了吧?此番竟然要帮着新人对付宋皇后吗?”   “谁让他当年贪那五千万钱呢?”刘宽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坐在自己对面的学生,烛光下,此时的刘府内堂已经只剩下师生二人了。“掌权太久,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但他却不晓得,便是统揽大权也要讲究一个操守的。而若论宦官的操守,我生平所见者,以当日的大长秋曹腾最为出色,所以他能够让家族延续到此,而且渐渐为士人所接纳;而今日的大长秋曹节,虽然只有曹腾五分功力,但想来也能善终;唯独这王甫……”   “多谢老师提醒,学生明白了!”公孙珣豁然起身。   “你明白什么了?”刘宽大惑不解。   “我确实已经明白了。”公孙珣起身凛然道。“王甫的爪牙在于段熲,而段熲在朝,所依仗的不过是田晏、夏育二名旧部,现如今两将被贬为庶人,那他自然算是失了爪牙;然后这厮又贪财好权,惹得天下人怒目之余,居然在宫禁中也反复无常,以至于在宦官中也失了立场,俨然早就根基不稳……换言之,若此时能有潜心用力,或许能诛除此僚,以正朝风!”   刘宽目瞪口呆,许久方才言道:“我只是怕你在尚书台失了计较,所以与你分说洛中形势,何言教你诛宦了?还是王甫这种当朝第二位的大宦官?”   公孙珣不由正色行礼:“老师安心,此事不用你如何,你只需要安坐于府中,观小儿辈行事便可!”   刘宽愈发无言,而眼瞅那边公孙珣行完一礼后居然直接起身就要离去,这下子,这位当朝卫尉自然是更加心惊肉跳,便赶紧起身叫住了对方。   “文琪。”刘宽拽着自己学生的衣袖,诚恳言道。“你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也不会拦得的,但你要与我直言,这次回洛中,到底为何如此激烈?三言两语便要行如此之事?”   “老师,你既然如此问我,我就直言好了。”公孙珣看了眼自己被对方扯住的袖子,不由嗤笑道。“那王甫擅权自专数年,海内汹汹,想要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不过,这其实与我无关,我也懒得计较……”   “那你为何还要……”   “只是前次出塞兵败,”公孙珣忽然色变,笑中带怒,俨然是情绪上涌,再也压制不住的模样。“数万边地儿郎死的不明不白,无数北地豪杰如一条野狗一般倒毙在野草之中无人收尸,便是我公孙珣……老师之前不是也亲口所言‘死中求活’吗?大丈夫生于世间,如此一番‘恩遇’,难道不该有所报答吗?!”   “……”   “老师,堂中只有你我二人……你公允地说上一说,若论此战首尾,该以谁罪责为重?”   “……”   “檀石槐那里,我自问已经尽全力捅了他一刀;天子这里,想要让他如武帝一般认错,宛如梦呓;至于臧旻,公允来讲,倒也勉强可以称得上是非战之罪……然而,自天子以下,臧旻以上,如曹节、王甫、段熲、夏育、田晏五人,若没有机会倒也罢了,若有机会,老师你说,我公孙珣既然逃出生天来到洛阳,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刘宽目视对方良久,却忽然释然,便松开了对方的衣袖:“文琪,天子也是我学生,我心里明白,他这人终究还是讲究一个旧情的……而文琪你,若事有不谐,不妨来我府中,总能保你一番平安的。”   公孙珣躬身大拜,这才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而回到就在刘宽府邸旁的小院中,他兀自还有些气不能平……   话说,自从北疆折返,这些日子里,公孙珣看似随意,看似无动于衷,但心中却一日都没有忘记那高衡死在路边的模样,也一日都没忘记与两名心腹所言报复之事。只不过,开始的时候碍于事情太过显眼,不得已暂时放了过去而已,后来更是远隔千里,多说无益,便强行将这件事情藏在心底,连对上自己母亲时都未谈及。   但如今,既然来到洛中,又逢政潮迭起之时,正可大有所为,便不免在人畜无害的刘宽面前失了态……所幸,这位海内长者终究是个明白人,又有一份如此亲密的香火情,这才没有捅出篓子来。   而在就公孙珣坐在黑洞洞的内堂之中,借着凉夜平复心境之时,不知何时,院外却忽然传来一片窸窣之声,居然是有人半夜摸进了院子里。而公孙珣怎么说也是名震北疆的白马中郎,自然也没有什么惧意,便直接按刀而起,迎了出去。   “文琪!”来人远在堂外就轻声喊了起来。   “大兄!”公孙珣一时惊愕,旋即释然。“刘师说你在夏育身边,怎么此时回来了!”   “我是偷偷过来的。”公孙瓒也不进屋,更没有喊仆人、侍从起来点灯的意思,而是努力压低声音与自己族弟交谈。“有一事要告诉你!”   “大兄直言。”   “夏育的事情已经了结,我明日便要与他辞行,回辽西去了……”   “大兄方心。”公孙珣轻松答道。“我已经有书信给我岳父,必然有你一番好处,只不过今年的孝廉你怕是赶不上了,还要再等一年……”   “这我自然晓得,不需要多言。”公孙瓒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是想告诉你,明日我先走,然后那夏育、田晏似乎也有离开洛中归乡的意思,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一旬,他们就要结伴往凉州老家去了……我现在住在段熲的光禄大夫府上,得赶紧回去了,省的他们生疑。”   言罢,身着黑衣的公孙瓒转身从院子里面打开大门,便迅速的抽身走了出去。   最后这么一段话,从头到尾,公孙珣都一言不答,只是直身默立而已。而一直到公孙瓒消失许久,他才松开了手中的刀把,一脸平静的走出去,将院门重新插上,然后回身休息去了。   ……   “(太祖)及入洛,以中郎拜尚书台行事,晚谒宽。相谈至夜,将走,宽度太祖年岁日长,雄气渐成,乃临门拗其袖叹曰:‘吾本汉臣,然今观汉室兴亡,将操于文琪手也,望慎之!’太祖不知其意,兼以前言诛宦事宜,乃徐答曰:‘王甫根基已动,小儿辈自破敌,恩师但于内堂安坐。’宽自知失言,遂释袖而笑。”《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四章 中台   尚书台有个别名叫做中台,还有个别名叫做台阁,这两个别名全都是因为它位于南宫正中央的位置才得来的。   抛开大朝会之时,平日里,北宫的皇帝、南宫的尚书台,以及一般由宦官充任,负责勾连内外、传达旨意的黄门系统,一起构成了这个偌大帝国的中枢执政根基……颇有些三位一体的感觉。   实际上,正如这个黄门系统是日后司礼监的雏形一样,尚书台这个由光武帝刘秀设立的机构也正是日后内阁的雏形所在,其权责之重毋庸置疑,因为它代表了帝国中央集权制度下的权威。   而且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个总揽政务,甚至可以对三公发号施令的中央机构,却又是如监察系统一般,属于典型的以卑临尊!   当然,也算是后汉的某种特色了。   其中,堂堂尚书令居然只是秩千石,尚书令的副手、尚书仆射是六百石;同样掌握实权的六曹尚书也是六百石……不过,皇帝一般会给这些实权大佬加官的,尚书一般都会加侍中衔,而尚书令就更不用说了,经常由权臣、三公、列候兼领,所谓录尚书事而已。   甚至发展到了后来,录尚书事、领尚书事、平尚书事,这寥寥几字几乎成为了权臣的代名词。   不过回到眼前,如今实际上掌握朝政大权的是人家曹节、王甫两个大宦官,尚书台整个都在这两位,尤其是前者的阴影之下,也就无所谓谁尚书令,谁尚书仆射了。   至于说公孙珣?   此时不过是尚书台三十六位郎官之一,还是资历最浅的一个,什么权臣不权臣跟他更没关系。   “你便是那个在雁门颇为知名的公孙文琪吗?我记得你是文绕公和卢子干二人的高徒,还监修过《毛诗》的石经?”问话的人乃是公孙珣往后一段时间的顶头上司,尚书台六曹之中都官曹(主管水火灾害以及防盗治安)的尚书,加了侍中衔的刘陶刘子奇。   话说,这位体型瘦削、须发花白的大佬乃是颍川出身的汉室宗亲,外加海内名儒,身上同时拥有士人、名儒、宗亲等多种身份,而且隐隐约约跟党人有些暗地里的牵连,倒也称得上是一位朝中顶级大员了。   不过,他和身份颇为类似的刘宽相比却有两个巨大的差异之处。   首先,刘宽父亲就做过司徒,他本人更是在先帝朝就做过尚书令,家门天然高过刘陶不知道多少;   其次,刘宽面对局势的艰难,向来是心忧如醉,能装看不见就装看不见,但刘陶却是心忧如焚,一见到国家出了什么事情,那一定要唉声叹气,思前想后。   当然了,不管如何,这都不是公孙珣此时胡思乱想的理由,第一日来到尚书台的他听到此话后赶紧正式下拜参见,并呈上了郎署的公文,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不必拘束。”听完话以后,坐在上首的刘陶不由捻着花白的胡子叹气道。“你的名声我也听过,国家艰难,正需要你这种人才出来做事……不过,尚书台做事不比行军打仗,一定不要把那种边地风气带进来,务必小心谨慎!”   “谨遵命!”顶头上司训话,公孙珣当然要恭恭敬敬。   “也好。”刘陶复又叹气道。“我这还有一篇表文要写,就不一一交代了……威彦,老师繁忙的时候,学生就应该代行其责,你既是我的学生,又是我曹资历最深的尚书郎,便替我带着文琪在本曹中走一圈,也算是认识一下同僚,并交代一下职司!”   “喏!”一名恰好在旁的中年尚书郎当即拱手出列,然后便引着公孙珣出了刘陶的尚书公房。   “白马中郎的大名久仰了。”这名字威彦的中年尚书郎言语干脆,走动利索,唯独口音有些怪异,配着台阁外面呼啸可闻的北风,搞得公孙珣一时间有些蒙圈。   “可是听不惯我的口音?”这人俨然有自知之明,于是当即放缓音调并自己哂笑了起来。   “贤兄见谅。”公孙珣赶紧微微拱手致歉。   “无妨。”此人继续笑道。“我乃是交州人士,你初来乍到,自然听不惯我的口音……等日后相处日长,你慢慢的就自然习惯了。”   “贤兄居然是交州人士?!”公孙珣倒是真的惊异了起来。“我乃辽西人士,平生真未曾想过会与交州人相识……”   “哈哈哈!”此人也不禁笑了起来,只是碍于台阁重地,周围往来之人甚多,所以马上又收声了而已。“我刚来洛中的时候也未曾想过会和西凉、幽燕之地的子弟相识,但在尚书台干了三四年,便什么人都认识了。”   “敢问贤兄姓名?”公孙珣正儿八经的躬身一礼。   “交州广信人士燮,字威彦。”此人也是微微一拱手。“贤弟的大名就不必讲了,北伐之事已经在中枢折腾了许久,你的大名我已经是如雷贯耳了。”   公孙珣一声感叹:“士兄的大名我其实也是久仰了……不瞒士兄,你刚一说到交州我就已经想起你家的家名了。”   “交州荒僻。”士燮倒是没有什么自得的意思。“而且边缘多瘴疠,蛮族也多……所以像我们士家这种在彼处繁衍六世而不移的华族倒是仅此一例。”   “交州孤悬。”公孙珣倒是愈发感慨。“中央想要维系权威,还是要靠贤兄家中这样心系朝廷的世族才行……”   “公孙氏在辽西不也……也罢,你我既然同列,那以后有的是时候说这个。”士燮不由咧嘴笑道。“趁着上午大家都还精神,此时正该为你引荐本曹的同僚。”   公孙珣赶紧点头称是。   “尚书台六曹,每曹中如你我这般的尚书郎以满员计,当有六人。”士燮当即边走边大略介绍道。   “初来乍到,小小郎中,怎么敢和士兄同列?”   “哎,所谓郎中、侍郎、尚书郎不过是资历而已,与职司无关。”士燮不以为意道。“反正都是要做事的。除此之外,还有三名尚书长史,也算是同僚,不过他们没权直接处置文书,而是要直接协助尚书……”   公孙珣面露恍然:“刚才在刘公房中所见,还有两位青年郎官,想来便是其中之二了?”   “正是。”   话到此处,士燮却是立在尚书台的廊下,先大致为公孙珣讲了一下这中都官曹的其余四位尚书郎和三位长史的名号,然后才又带着他四处拜访了其余四位尚书郎。   但是……怎么说呢?   按照士燮的介绍,这些人不是如自己这般,乃是三公的亲厚弟子,就是如士燮本人那样,所谓世出名门……不过,虽然各种好话不要钱似的被公孙珣当面送了出来,但他却不免心中暗暗失望,因为他全程并没有听到第二个如士燮这般让自己感到熟悉的姓名。   “文琪且看,”就在士燮准备带公孙珣离开廊下去某处时,却忽然远远见到一人抱着一个公文盒子走了过来,便当即止住脚步。“这位便是三位长史中的最后一位了,正好借机见一面……他比你还年轻,今年刚刚加冠,便以通晓经典的名义直接做了郎官,然后入尚书台为长史。”   公孙珣立即点头:“我晓得,威彦兄之前说了的,司徒杨公(杨赐二次出任三公)最心爱的学生……我记得刚刚贤兄说他唤做王严,字景兴?”   “然也!”士燮一边答道,一边遥遥招手。“景兴,速速来见这位新来的郎中。”   那年轻至极的王严面色不变,直接抱着文书走来,然后不等公孙珣开口,他却率先躬身一礼:“见礼之前,还有一事应当让两位贤兄先知道……前日我随侍恩师杨公,恩师却嫌我这人太古板,便给我改了名,如今我单名一个朗字,爽朗之朗!”   “原来如此。”那士燮还没反应过来呢,这边的公孙珣却不由抚掌大笑。“原来是王朗王景兴……此名甚佳!”   王朗当即眉头一皱:“这位贤兄应当便是公孙中郎了,我也是久仰大名。只是台阁重地,按照礼制,不应该大声喧哗……”   话音未落,这位性格古板严谨的尚书长史身后,却忽然是一阵鸡飞狗跳,俨然是有一大群人不顾‘礼制’,一边大声喧哗一边径直沿着走廊走了过来。   王朗面色涨红,但终于是恨恨的捏住了手中的木盒,然后快步低头离开。   公孙珣万分不解,只是赶紧看向了自己的‘老前辈’士燮,却发现这士燮士威彦居然在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这让前者愈发不解了起来。   当然,仅仅是瞬息之后,公孙珣就面露恍然了起来——因为走廊拐角处出现的那群人中,为首的一个明明是两千石的官服,明明年纪约有四十来岁,但却面白无须。   “见过赵常侍!”士燮无奈躬身一礼。   “见过赵常侍。”心下了然的公孙珣也立即躬身一礼。   “威彦啊,”这赵忠赵常侍眉毛一挑,便袖手停在廊下。“这位便是你们中都官曹新来的郎中?”   “正是。”   “可是复姓公孙,辽西人士?”   “正是!”公孙珣忽然抬头,直视对方答道。“鄙人便是公孙珣!”   赵忠斜着眼睛与自己这位侄女婿对视了一会,却不禁冷笑:“你岳父莫非没教过你礼节吗?”   一声喝问,这廊下多个房间,朝廷中枢所在,竟然登时雅雀无声。   “不瞒赵常侍!”公孙珣朗声正色答道。“当日被三公征召入洛之时,临行前岳父确实也有所教导,说若是等我去了洛中,务必不许和坠了家门声望之人有所往来……”   “大胆!”赵忠额头青筋直跳,俨然是真的怒了。   “实言相告而已。”公孙珣凛然不惧。   话说……虽然公孙珣早就猜到眼前这位‘赵阿母’与自己岳父那里有默契,而今日刚来尚书台就遇到对方,更是让他肯定了这份默契的存在。但既然是默契,就万万不能挑明……自己岳父平日里怎么骂阉宦的,那自己就该如何骂阉宦,这才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不然,恐怕这边微微露出一点风向来,士人们那里就要立即把阉宦子弟之类的标签给扔了过来,而这一点是万万不可取的……毕竟,公孙珣比谁都清楚,短期内阉宦必然得势,但长期来看,却必然得不偿失!   连曹孟德那种人物都被嘲讽、歧视,何况自己呢?   所以,立场必须要站稳!   不过怎么说呢?也幸亏自己岳父还有自己那位岳祖母,在万军阵前拿自己全家人的性命刷了一个忠孝并立的标杆,让士人们就算是再心存疑虑也不得不闭口不言。这倒是让公孙珣此时怼起人来,颇为放松。   “你可知道。”气急败坏的赵忠终于转过身来,正面对上了公孙珣。“我一言即刻让你白身归乡?!”   “正要借赵常侍此举扬名于天下!”公孙珣依旧昂然大声,一点都没有相让的意思。   “我……”   “赵常侍!”就在此时,侍中领中都官曹尚书刘陶却忽然出现在了走廊中,而他身后正是那位刚刚改了名唤做王朗的小小尚书台长史。   “刘侍中!”不知为何,这赵忠居然有一点松了一口气的味道。“你手下的郎中该管教一下了!”   “你也知道他是我手下的郎中?!”刘陶双拳紧握,愤然质问道。“既如此,何须你来如此咄咄逼人?!我就不懂了,同姓同宗,那赵威豪忠孝称道于天下,威名传播于四夷,为何你却只会整日带着一群小黄门四处流窜在南宫之中?”   “赵苞那混蛋忠孝两全,我便不忠不孝了吗?”赵忠也是勃然作色,面色红白不定。“我对陛下的忠谨人人可见,不信你现在便可以去宫中问陛下!而若论孝道,我虽然与赵苞势同水火,但逢年过节,也绝不少了对婶娘的孝敬……”   “赵常侍的孝敬每次都被送还了。”公孙珣忽然插话。“无一例外……”   “你这小子且与我闭嘴!”赵忠愈发大怒,当即以手点到了公孙珣的额头之上。“此事必然是赵苞私自所为……我与你这小子直言,婶娘在一日,依人伦大礼,我且容你们翁婿一日,若有一日婶娘不在,我便要让你们翁婿尝尝的诏狱的滋味!”   公孙珣侧身不应,只是去看自己的上司刘陶。   不过,不等刘陶再度发怒,这赵常侍却终于拂袖而去了。   廊下一时无言。   而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早就候在赵忠那拨群小黄门之后的另一个小黄门:   “公孙郎中,大长秋、司徒、太仆、太常领尚书令有请。”   公孙珣面露愕然,事情闹成这样,此间的大佬召见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这么多大佬都在,却俨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在回头看了一眼刘陶,并得到了对方的首肯之后,他还是即刻告辞,然后随这个小黄门快步而去了。   话说,太常领尚书令是来艳,这个传自于后汉开国功臣来歙的顶级名门子弟此时已经老朽,反而可以无视。但大长秋正是曹节,司徒正是杨赐,太仆更是叫袁逢,宦官头子加上袁杨,可谓是大汉朝真正的中枢掌权者了。   “见过诸位明公!”公孙珣自然不敢再拿大,进门后便是团团行礼。   “且坐。”首先出言掌控局面之人果然是曹节。   而公孙珣谢过以后当即正襟危坐,然后抬头观察,只见这位执掌朝政的宦官面容瘦削,发色花白,竟然与刘陶颇为相似,只是其人面白无须,外加眼角含笑,则与胡子凌乱、满面愁苦的刘尚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昔日太学石经处一别,已经数年,不想文琪大有长进。”一旁的杨赐紧接着出言招呼。   “珣之前还想着去杨公府上拜谒呢。”公孙珣也赶紧笑答道。“不意竟在此处再会。”   杨赐立即满意的捋了捋胡子。   不过,也就是杨赐在曹节后面说了句话,那袁逢、来艳全都无言,而且来艳看起来还有些精神不佳,于是公孙珣只好干坐,等着曹节再度发问。   “刚才我与袁、杨、来三公正在议事,忽然一阵喧闹。”曹节细声笑道。“遣人出去一问才知道,居然是赵常侍在闹家务……这是何必呢?做晚辈的应当尊重长辈一些。”   对上这几位实在是没必要再班门弄斧,于是,公孙珣只好含糊应对。   “原本只是因为喧哗喊你进来。”曹节继续笑道。“但既然来了,且再问你一些事情好了……”   “大长秋请讲。”   “你从雁门而来,而且屡次与鲜卑交手……那我问你,往后几年,鲜卑可会祸乱边疆?”   公孙珣不由正色,且沉吟片刻后方才作答:“不瞒诸位明公,依我看,五七年间,鲜卑只会骚扰,而不会再动如辽西那般的大兵戈!”   公房中的四人齐齐一振,然后却又面面相顾,颇有疑虑。   “这是为何?”最有精神头的袁逢率先认真追问。   “这是因为虽然未曾直面,但耳闻目染之下,我却觉的檀石槐此人实在是草原上难得的枭雄!”   “因为有枭雄之姿,所以才不会动大兵戈?”杨赐蹙额反问。“这算是什么话?军国重事,文琪不可轻言。”   “并未轻言。”公孙珣拱手一礼,坦然作答,然后赶紧把檀石槐大胜之后,借机削弱实力强横的西部鲜卑,并放弃劫掠,转而去帮实力底下的东部鲜卑捕鱼之事讲了出来,算是正式汇报了给朝廷中枢。   “不瞒诸位明公。”公孙珣认真说道。“依在下来看,鲜卑人出兵很多时候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武略,让内部心服而已。而檀石槐早年陈兵四方,今日又有如此大胜,已经不需要用武略来证明什么了。而且,他也应当晓得主动进攻大汉边防是个吃力不讨好之事。故此,他此番举动其实是有几分转外向内之意,也颇得几分治国术势的精要……”   房内几人果然纷纷颔首……‘攘外必先安内’嘛,别人不懂,这屋子里的人会不懂?   “那依你之见。”曹节也正色询问道。“檀石槐能平衡三部,然后使鲜卑浑然一体吗?”   “难!”公孙珣这话倒是诚心实意,他是真替檀石槐感觉为难……就鲜卑人那种落后的体制,实在是难为檀石槐了。“所以凉州、并州方向还是要小心一下为好,毕竟此处直面最势大难制的西部鲜卑,当然,其余各地整饬、恢复边防也是少不了的。”   “如此说来……此番战败居然还是一件好事了?”曹节点头之余不由释然。   “何谈好事?”公孙珣当即肃容反问。“数万儿郎死于野草,无人拾骨!而若是此战得胜,岂不是更好?”   眼前的小子如此失态顶撞,曹节也不生气,反而愈发轻松,公孙珣自知自己又是失态,便赶紧调整心态。   “不管如何,文琪如此见解倒是让人感慨。”那袁逢忽然又开口道。“不愧是卢子干的高徒……文武兼得!”   “说起来,”不待公孙珣答谢,那边来艳忽然又笑道。“师生同居尚书台,也是这中台上常见之事了。”   几人纷纷颔首附和,唯独公孙珣不明所以。   “你还不晓得吧?”杨赐捋须笑道。“你另一位老师卢植卢子干,已经平定了庐江蛮族叛乱,前日他上书到禁中请求依旧回东阁修史……但是陛下以为你师才德兼备,修史这种事情并不是紧要事物,便已经议定,加他侍中衔,为吏部曹尚书。”   公孙珣面色不动,心中却是不由狂喜!   话说,他此番虽然决定乘风起浪搞一些大动作,但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只是靠着一股血气与决然才下定了决心。   但是,入京第一日就有刘宽作出许诺,让自己在危急之时找他寻求庇护,俨然是先给了个保命的底牌;然后又有自己妻子的伯父今日专门来尚书台提点自己,这明显又是多了一份保证;最后,万万没想到,自己最为依仗的另一位老师,居然要来这尚书台中做主管官员选用的吏部曹尚书……那自己岂不是多重保护,且后路无忧?!   如此局面,莫不是如自己母亲当年故事中的花果山孙悟空一般,脑后平白多了三根救命毫毛?!   既如此,这次在洛中,若是不能大闹天宫,做出一番事迹来,岂不是白饶了如此局面?!   要知道,自打公孙珣出生以来,便从来没有如此底气十足过!   “老师。”中都官曹的尚书公房中别无他人,而等到自己老师写完一封表文并封装之后,士燮这才不由再度行礼。   “如何?”坐在上首的刘陶一声叹气。   “我觉得倒是不错。”士燮从容答道。“其人颇有几分边地慷慨豪迈之气,又不失细密之处。至于才能嘛……毋庸置疑。”   “我倒是觉得,此人与他妻伯之间有几分刻意形状。”刘陶愁眉苦脸道。   “这……”   “不过这也无妨。”刘陶再度叹气道。“你不晓得,宦官势大,名门望族多行苟且之事,便是领袖群臣的袁家,四世三公,可那袁逢不也在党锢之祸中与中常侍袁赦称兄道弟,还把这一个宦官抬入到了自己的宗门中吗?袁家认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宦官为同宗,这边明明是亲眷却做切割……同样是连接内外,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袁家就是高行,而这赵家和公孙氏便是私下勾结吧?”   “那……到底该如何行事?”士燮不由认真问道。   “且观之。”刘陶终于不再叹气。“你身为本曹尚书郎之首,负责分配工作,可以先让他少做些事,或是让他做些无关紧要之事……慢慢来,若是没有异状,两三个月、过了年,便可以如常对待,甚至有所倚重也无妨。”   士燮当即松了一口气:“那学生告辞!”   “且去。”   士燮躬身后趋,退到公房门前方才拉开门栓走了出去,却不料,刚一拐弯,就迎面便撞到了候在廊下的公孙珣,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威彦兄在与咱们刘公说什么悄悄话呢?”公孙珣指着一侧打开着的窗户笑问道。“我在此处等了许久,连这窗外养的鸡都喂了三遍,也不见你出来。”   士燮欲言又止,却不禁干笑:“文琪不晓得,咱们中台这里的鸡多是母鸡,据说颇沾了些国运文气,下午走时不妨带一些蛋去,写文书的时候吃上一颗,最是补身子!”   公孙珣再度抚掌大笑:“如此,便不会珣郎才尽了!”   ……   “袁氏四世三公,兼修内外,不与它同。”——《旧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第五章 道旁   “中台那里也养鸡吗?”何进目瞪口呆。   “然也!”公孙珣轻声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然后感到稀奇,便以此为噱邀贤兄来喝一杯。不瞒贤兄,我妻之前见我带回来几个鸡子时也是如此反应。”   听到对方如此直接,何进不由失笑,他也是心里明白,什么中台的鸡蛋不过是个说头罢了,关键是对方妻子从緱氏的庄园中搬入了洛阳城内……汉代礼仪,若是在家中做宴,双方身份差不多,又或者主人的身份略高一些的时候,那家中主妇就可以出来见礼。   实际上,他此行也专门把自己妻子尹氏带了过来,就是想趁着双方都还只是黒绶铜印的身份时,相互有个说法,所谓升堂见妻……而经过这一遭往后,过几日他还可以从容邀请对方去自己家中,再来一出正儿八经的升堂拜母。   一来一回之后,自然就是可以托付家人的至交了。   双方主妇出来见礼完毕,便进入内室闲话去了,公孙珣也与何进在外堂饮酒相谈,然后里面逗起猫来,外面则端出来三碗不过岗来……一时间气氛倒也融洽。   不过,那安利号所出的‘三碗不过岗’固然过瘾,可后劲也是不小的,两人从下午便开始喝,再加上公孙珣又隐约说了一些让何进大开眼界的话,于是二人愈发喝的入巷,最后还不到天黑就已经各自酩酊大醉。   不得已之下,内室刚刚有些熟络的尹氏与赵芸也只好中止用餐,然后带着女婢出来呼喊家仆,并各自让人搀扶起丈夫。接着,一个让人把丈夫搀扶起来往外走,一个让人搀扶着丈夫入室安置,一个告辞一个相送,又在门口相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依依分别。   而目送着何家一行人的车子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公孙夫人赵芸也回身入了自家的小院。   “你还挑食?”   “这可是中台的蛋!”   “知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穷人连个蛋都吃不到?”   “吃不吃?!”   赵芸在门前听了半晌,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好推门进来:“郎君,你何必欺负一只猫呢?”   “这猫已然被你养废了。”之前还醉的如同烂泥一般的公孙珣此时却精神抖擞,而且一手持一只吃了一半的鸡子,一手拎着自己妻子那只爱猫的脖颈,摇摇晃晃,非要逼那只猫把自己吃了一半的‘中台蛋’给吃下去。“你看我母亲养的那只大猫,肥肥壮壮、懒懒散散,给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多干脆,哪像这一只这么刁钻?”   赵芸无奈伸手把猫给夺了回来:“阿母那里的那只大猫是已经阉了的,自然老实……”   “也把它阉了省事。”公孙珣不怀好意的打量了一下这只已经算是青年的小猫。   “郎君不是要出城做什么正事吗?”赵芸愈发无奈,只好抱着猫用肘再推了对方一把。“天色已经昏暗了,可以去了。”   “等过几日我再去白马寺寻一窝来,务必不能让这只猫独宠。”公孙珣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但却已经起身换起了衣物。   而稍倾,他终于套上了一件冬日间出行用的狍子皮大氅,又带上了自己的随身短刀,便趁着黄昏,径直寻了一匹黄鬃马,一路出洛阳西门而去了。   同一时间,洛阳往西数十里处,位于谷城与函谷关之间的一处亭舍外,一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发生了。   “我家主人让尔等滚出去!”一名操着宛洛本地口音、家仆打扮的人踱步来到亭舍的院中,然后谁也不看,直接面无表情的仰头对空呵斥道。“这家亭舍不许住外人!”   亭舍中已经住进来的人中,大多暗叫倒霉,但哪怕是夜色渐显、天气寒冷,却无一人愿意触霉头,反而纷纷起身,准备摸黑往后面的谷城方向去,然后在那里寻住处过夜……毕竟嘛,这是函谷关前的亭舍,如此这般事情简直太常见了,鬼晓得又是哪家权贵?   万一是哪位中常侍的家人,一个怠慢之下人家直接上了刀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位请了。”而就在此时,一个面色白净,宛如一个文士的中年人忽然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侍从从一侧屋内走了出来,然后朝这家仆微微拱手。“我们乃是太中大夫段公的家人,往西凉老家而去……”   “太中大夫段公?”这家仆也是为之一怔。“莫非是前太尉段公?”   “正是。”中年人当即松了一口气,他看的出来,对方明显是久在都中的豪族家人,所以应该会明白厉害。   “尔等且住!”这个家仆俨然也是对段熲的威名有所忌惮,便色厉内荏般的喝止了所有人的动作,然后一溜烟的跑到了亭外,俨然是去寻自己主人汇报去了。   然而……   “我家主人说了!”这家仆回来后不仅带来了数名壮仆,反而愈发无礼貌。“什么狗屁段公的家人,明明是犯了法的罪人!不就是之前丧师辱国的田、夏二人吗,真以为他不知道?”   白净面皮的中年人,也就是夏育了,闻言面色愈发显得苍白了起来,但一时间却根本无言以对。   “其余人都不用搬了!”这家仆继续大声呼喝道。“我家主人今天只住这田、夏二人的房间就可!亭长何在?我家乃是与袁氏有姻亲的陈留高氏,奉命往蜀郡去寻任太守的我家宗主……速速将这田、夏两个庶民赶出去!尤其是那田晏,我家主人说了,此人乃是阿附宦官的卑贱之人,他决不许此人与他同廊而居!”   此言一出,周围的普通商旅、出门办公事的小吏纷纷暗呼侥幸,而那亭长则不由暗叫倒霉。   话说,久在这种地方做吏,这亭长哪里不晓得厉害?   陈留高氏之名他也是知道的,乃是那四世三公袁氏的正经姻亲;至于这田、夏二人的事情,他也是听南来北往的公人们说的透彻,知道是段熲正儿八经的亲信,如今却因为战败被贬为庶民往西凉老家而去;而且他更晓得,这两拨人一边属于宦官爪牙,一边属于正儿八经的士人翘楚,统统不好得罪!   当然了,无论如何,正如这家仆所喊的那样,如今田晏、夏育二人全都是一撸到底的庶民,他此时只能选择去劝这二人离开亭舍。   “欺人太甚!”然而不等亭长开口,房舍中忽然有一人持刀抢了出来,借着亭舍中的火光,众人看的清楚,此人和那夏育截然相反,乃是一个矮胖的大胡子。“当日老子犯了罪,槛车入洛的时候都没人敢不许我住亭舍……”   不过,这矮胖大胡子的威胁并没有起什么作用,这边几个高氏所属的健仆也是反应迅速,居然同样毫不示弱地拔出刀来,而田、夏二人的侍从虽然偏少一些,却都是段熲派来的军中精锐,也是凛然不惧,各自抽刀对峙!   一时间,彻底昏暗下来的亭舍院中,借着刚刚燃起不久的火把映照,居然是刀光闪烁,宛如战场。   周围的客商、吏员见状纷纷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各自后退,躲入屋内,俨然是准备避开这个是非之地。就连那刚要说话的亭长,也赶紧回头招呼自己的亭卒、亭父、求盗等人赶紧备好兵器、马匹,准备……准备事后洗地。   “田阿晏!”就在此时,那一直好声好气的夏育却忽然朝自己同伴作起色来。“你还嫌害的我们不够吗?!”   那持刀的大胡子,也就是田晏了,闻言一时失措,也是不由尴尬。   “走吧!”夏育无奈劝道。“你就听我一言可否?且往回到谷城休息,不要给段公添麻烦了,我们已经给段公惹下不少事了……”   大胡子的田晏一声叹气,却是有些百无聊赖的收起了刀子。   “蜀郡太守高公的家人对不对?”这夏育微微拱手道。“我们走便是,还请你们收起刀子让开一条路来……”   那家仆在暮色中冷笑两声,倒也没有再为难对方。   于是乎,这夏育、田晏二人外加几名侍从,迅速收拾好了东西,便牵着马出门往东面谷城赶去,而这高氏的一行人也一直等着对方离去,这才得意洋洋的簇拥着一名宛洛口音的年轻士子搬进了腾出的房间里。   那亭长几乎觉得虚脱,只是赶紧关上亭舍大门……不管如何,一场风波终于是过去了。   “阿育如今为何如此胆小?”牵着坐骑往谷城而走,之前在亭舍中给夏育留足了面子的田晏此时却忍不住连声埋怨。“十几年前,咱们一起出生入死,那时候你可比我大胆的多,我记得在湟谷的时候,分明是你提议招募一群先登,吊着绳索爬上羌人的营寨,全军都不敢动,只有我站起来附和你……说白了,不就是一家本地豪族吗?别看他们人多……”   “大庭广众之下,你到底想如何?”夏育不由停下脚步,冷冷质问道。“不要只想着自己,且想想段公!这里须是洛阳!”   田晏登时闭嘴。   “停下来。”夏育忽然又挥手。“就在这个林子里对付一夜好了。”   “不去谷城?”田晏目瞪口呆,胡子都随风而起。“这么冷的天,还刮着风……”   “能有当日击羌时辛苦?”夏育冷笑道。“而且我们若是去了谷城,第二日跟丢了这群人怎么办?”   田晏不由神色微动:“阿育的意思是……?”   “函谷关以东,是洛阳,是天子脚下。”夏育在宽阔的官道上跺了跺脚。“此地莫说你我的一勇之气分文不值,便是段公也只能小心谨慎……可一旦过了函谷关,到了关西,那可就是我们这些关西武夫的天下了!”   “我明白了。”冬夜风中的田晏不由摇头赞叹。“我就晓得阿育你还是当年那个狠人。等过了函谷关,咱们悄悄缀上他们,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是出了今日一口恶气!”   夏育微微摇头:“我刚才看那几个健仆也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货色,怕是蜀郡太守高躬派来的百战勇士,我们人少,未必是对手……过了函谷关,先去寻几个昔日军中同袍来再说。”   “也可以!”   “而且……”夏育忽然拍了拍自己这个老兄弟的肩膀道。“我其实更气这高氏不把段公放在眼里的样子。”   田晏也是一声叹气,然后不由在晚风中揪住了自己的大胡子。   不过,就在下一瞬间,虽然暮色中根本看不清楚,但从田晏、夏育算起,到段熲派来的几名百战精锐侍从,几乎个个色变,然后齐齐摸住了自己的武器……因为,黑夜之中,迎面的谷城方向居然想起了大阵的马蹄声。   “不用慌张。”夏育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然后不由失笑。“这是洛阳,如此多的骑兵,必然是有紧急军务往关西送去,此行应该是准备去函谷关过夜,我们躲在路边燃起火把静立便可……”   “是了,十之八九是汉中、巴中那边的蛮子又反了。”田晏也是反应了过来,然后当即戏谑不已。“彼辈年年造反,却次次都反不出个局面,可又因为屡次隔断西南交通弄的朝廷不时大动干戈,也是可笑……不过,这说不得这就是我们再度起复的一个机会。”   “正好能拦住之前去蜀郡的高氏一行人。”一名奉命举着火把,爬到旁边大石头上眺望的护卫不由跟着凑趣。“不过这使者中领头的也是个纨绔子弟……居然全是白马,也不怕阵前太显眼?”   “非也!”田晏闻言再度笑道。“若全都是白马反而不显眼了,只是不好夜袭而已……”   听到此番对话,猛地想到什么的夏育忽然色变:“速速熄火!”   众人不解其意,然而话音未落,随着马蹄隆隆,忽有一箭从前方出现的白马骑兵阵中破风而来,直接将举着火把的那名护卫射死在路旁。   田晏、夏育二人反应不及,就已经被这群白马骑兵给团团围住了。   转眼来到了三更时分,冬夜寒风呼啸,路上空无一人,而道旁的树林中,却隐隐传出一点闪烁的火光来。   “娄圭那小子不会出岔子吧?”公孙珣披着狍子皮的大氅,一边朝身边的众人笑问道,一边在一众心腹、义从的围拢中,踩着枯枝落叶步入了林中。“可别遇到了一位如卢师那般眼光的亭长,直接把他拿下了。”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听到这个声音,不等对话继续下去,身上挂了数处创口却还被绑住了四肢,并被两名骑士死死按住的夏育忽然抬头。   旁边几乎是一模一样姿态的田晏,闻言也是借着火把的光芒朝着来人看去。   “怎么会不来呢?”公孙珣站在那里搓着手,心平气和地答道。“自弹汗山归来后,我没有一日不想念校尉……不瞒夏公,按照佛门的说法,你但凡活着,便是我的一番心魔。”   “你这话我不懂,何妨直言?”一旁的田晏喘着粗气插嘴问道。   “那我便直言好了。”公孙珣不由微微笑道。“夏公一日不死,我心中便一日不安!”   “既然是寻夏育这小子。”田晏忽然笑道。“不如放了我,如何?我如今不过一个庶民,已然是个废物……”   “阿晏,且留些体面吧!”夏育再度出声呵斥道。“你真以为这白马中郎是个蠢货吗?”   “说不定能成呢?”田晏不禁再度笑道,然后旋即黯然。“我只是可惜自己而已,终究是半生戎马,也曾风光一时,也曾名扬天下,也曾坐事论刑,也曾为人耻笑。讲实话,你要是找个人多的地方,把我大卸八块,我也认了……却万万没想到,我田晏最后会如一条野狗一般死在这道旁,被野草、树叶所覆盖。”   “这正是我所求的!”公孙珣长叹一口气。“数万将士,数万民夫,却因为你们还有那段熲、王甫的一己之私,如野狗般死在道旁!你们还有树叶,他们却只有野草!”   “你还要对付段公?”原本已经认命的夏育忽的愤然,然后不顾身体气力流失便当即喝骂了起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立了些许战功的军司马……你可知道段公对汉室立下的功业有多大?”   “听说过,未曾见过。”公孙珣再度搓了搓手。“夏公,事到如今你也体面一些吧!”   旁边的义从听到此言,个个按刀看向了自己的主公。   “终究是有过逢义一战,算是做过国家功臣。”公孙珣不顾那夏育的大喊大叫,轻声对旁边的韩当吩咐道。“且留他们全尸!”   韩当会意,立即从背上取下弓来,直接来到田晏身后。先是一脚踩住此人背部,然后将那牛筋的弓弦勾住这位前破鲜卑中郎将的脖子,再将弓身一扭,后者便急速挣扎了起来。   夏育见状,愈发喝骂不及。   见到如此情形,不等韩当一一处置完毕,一直没说话的吕范,居然也从旁边一名义从身上取下了一把弓来,然后一声不吭来到了夏育身后,并有样学样,用弓弦死死勒住了这位出塞大军东路主帅的脖子……当然,也是那位和吕子衡发生争执后自戕而死的渤海高衡的举主。   挣扎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弓弦勾着二人脖子了足足一刻钟才敢真正放下,以确保这二人是彻底死去。   公孙珣一言不发,静立良久,然后忽然将身上的大氅扔下盖在了这夏育的尸身之上。   而他不等吕范等人跟上询问,他便转身走出了树林来到官道上之后……没了大氅,冬日的寒风刺骨难当,但这个时候,公孙珣却觉得如释重负,便是神魂也跟着清明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中台的鸡子就是养人!   ……   “昔,本朝太祖以高衡事及边事大坏而怨夏育、田晏。及育、晏免为白身,其自知失军为豪杰所怨,乃宿于太尉段熲府中,不敢动也,及冬日,方释然归乡。太祖闻之,速以吕范、韩当、娄圭兼伏兵数十于道旁,从容擒之。及往诣太祖。晏乃乞笑曰:‘晏废人也,何须缚也?’太祖亦笑:‘既废人,留之无用。’乃速杀之。复谓育,育乃肃容:‘愿求全尸体面’。太祖颔首,遂以弓弦速杀之,复取披氅覆其尸。既归,无一人晓也!”——《世说新语》·假谲篇 第六章 宫前   天气寒冷,公孙珣正端着一个小簸箕,捏着一些干瘪的秕子在尚书台里喂鸡。   没办法,初来乍到,作为资历最浅的一个尚书郎,不喂鸡还能干吗呢?有些事情大家其实是心知肚明的,譬如新人到尚书台做事是有试用期的,本曹尚书不可能一下子把要紧的事情和权责交到你手里……这既是一种提防,也是一种保护。   公孙珣对此当然无话可说。   而且再说了,前几日函谷关外稀里糊涂的死了两个刚刚贬为庶民的两千石,那段熲都快疯了!   据说,这位前太尉真的是怒发冲冠,先是亲自提着刀跑到陈留高氏在洛阳的府邸面前喝问,当时差点就把人家高府当成羌人的营寨给拆了!而听到风声赶过去的司隶校尉和洛阳令的人根本就不敢动弹。   后来,还是袁逢的长子袁基忙不迭的跑过去,发誓赌咒地替高府作保,说这家人最近绝对没派人去蜀郡寻他姐夫高躬。然后又拿出高府的谱系,再把高氏在洛阳的子弟全都喊出来,让这位威震天下的段公亲自过目辨析……这才勉强作罢。   不过,这段公绕了一圈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又无缘无故的把目标对准了公孙郎中!当然了,段熲肯定是明白尚书台不能乱闯,但是他也不准备放过对方,于是这位宿将便不顾天寒地冻,今日忽然间堵到了南宫门口,此时正候着这公孙珣出宫对峙呢!   所以讲,等到晚上的时候,这公孙郎中的脑袋都不一定在了,那还不让人抓紧时间喂喂鸡,透透气吗?   “哦,刘公!”听到有人踱步过来,专心喂鸡的公孙珣赶紧放下小簸箕行礼。   “文琪倒是颇有闲情逸致啊?”中都官曹的尚书刘陶背着手一声感叹,颌下的胡子登时被窗户那里的寒风给弄的凌乱了起来。   公孙珣见状立即就准备关上窗户。   “不必。”刘陶随手制止了这个动作。“透透气也好,省的憋闷。”   “喏。”   刘陶往前一步从簸箕里抓起了一把秕子,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看了看,然后才满意的撒到了窗外的鸡圈里:“都是秕子才对。”   公孙珣不明所以:“莫非咱们中台的鸡还要吃谷子不成?”   “何止是谷子?”刘陶摇头道。“文琪不晓得,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多尚书,见过不少新来的尚书郎因为无事可做而到此处喂鸡,然后有人带谷子来,有人带小米,甚至还有人带着从吴地老家取来的稻米!”   公孙珣差点笑出声来:“那个喂稻米的尚书郎,刘公可是把他撵出尚书台了吗?”   “没有。”刘陶也是难得笑了一下。“那是大司农张济张公的弟子,我怎么好意思撵人?训斥了一番而已,然后让他多熬了几个月方才接手政务。”   “原来如此。”公孙珣微微颔首,倒是不觉意外。   “人是你杀的吗?”又扔了一把秕子出去后,刘陶忽然扭头问道。   公孙珣默然不应。   “我是中都官尚书。”刘陶复又言道。“此事在我管辖内。”   “恕在下直言。”公孙珣无奈正色答道。“田晏靠着阿附宦官为将,夏育将我扔在死地而走,两路大军更是因为他们的指挥不当而大败……于公于私,我欲杀之久已!”   “我明白了。”刘陶拍了拍手,居然直接转身回自己公房中负手踱步而去。   “侍中这是何意?”公孙珣万分不解。“我只是说欲杀之久矣,当日我是有人证的……”   “关我何事?”刘陶头也不回的应道。“我之前只以为你在我公房旁喂鸡,是跟之前那个尚书郎一样想找我说话呢,却不想你只是单纯在喂鸡,并未有找我作保之意……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公孙珣一时倒也无言以对。   就这样,太阳渐渐西沉,随着公孙珣将一小簸箕秕子全都撒光,尚书台终于还是正经结束了一日的工作。随即,从尚书到郎官,从仆射到长史,所有人在封存好文书后,便都赶紧退了出去……没办法,南宫重地,没人能够在天黑后逗留,便是尚书台、东观也都要在太阳下山前封门离人。   几名尚书很自然的先行一步,而数十名郎官也当即三五成群的准备出发……只是,和之前几日不同,今天公孙珣身旁的人影却是显得格外稀疏。   “文琪。”士燮无奈劝道。“不如随我走东门出去,避开铜驼街……”   所谓铜驼街,乃是南宫南门外的正经大街,也是绝大多数官吏从南宫离开后的正门所在。   “不必如此。”公孙珣不以为然道。“我不怕那段熲,他莫非还能杀人吗?”   “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段太尉更能杀人的。”士燮愈发无语。“而且对方是做过太尉的大人物,你何必逞一时之气呢?便是此时躲过去,也无人笑你的。”   公孙珣回头一笑,却并未作答。   士燮无奈之下,只能一甩袖子,不再理会对方,而是快步向前去追自己老师去了。   话说,南宫占地广大,常驻机构也多,甚至平日里管理宫殿庶务的吏员就有小一百人,而此时数百官吏蜂拥到宫城南门处,却是纷纷放缓脚步……有人是被堵在宫门口的段熲一行人给惊吓到了,但更多的人却纯粹是想看热闹而已。   而等到公孙珣走出南大门以后,众人也是纷纷避让,将这个倒了大霉的新任尚书郎给凸显了出来。   公孙珣没有理会这些,他直接来到宫墙外自家车马所在,与来接自己的仆从相会,但刚刚取下了仪刀,将带惯了的短刀擎入手中后,身后便传来一声喝问:   “你就是那公孙珣?”   铜驼街上一时鸦雀无声,只有冬日寒风凛凛作响。   “见过这位长者。”公孙珣闻言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头戴鹖冠的须发花白之人,便赶紧持刀拱手行礼。   老者微微色变,然后当即横眉长目,以手按刀:“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长者是哪一位?”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我乃太中大夫段熲!”   “原来如此。”公孙珣微微感叹道。“久仰段公大名,可惜……”   “可惜什么?”段熲一边眯起眼睛质问一边微微抬起一臂来,随即就有十余名精壮武士跟了过来。   “是这样的。”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段公当路喊我,想来是要与我结交一番……只是,早在辽西之时我岳父就有话交代,说是入洛为官当以清白二字为重,万万不可以与污浊之辈相交!段公壮年之时虽大功于国,却以名将之身屡兴大狱,残害无辜,早已污浊不堪,正是我需要避讳的……”   这番话一出口,立即顺风散开,宫门前铜驼街上的数百官吏不由面面相觑。   段熲也是怒极而笑,当即替这些人将心中话语给说了出来:“我早该晓得,你是个胆大包天之徒!”   “为将者不可无胆气,多谢段公夸赞。”公孙珣依旧面不改色。   “我不想和你逞口舌之利。”段熲猛地深呼了一口气道。“今日来此只有一言问你,夏育、田晏二人可是你所杀?!”   “此二人为一己之私,丧师数万,幽并之士,皆欲杀之久矣!”公孙珣毫不客气。“我自然也想杀他们出气……”   此言一出,官吏中立即就有不少人议论开来……最起码,幽并出身的官吏大多有些反应,只是碍于段熲的威名不敢上前罢了。   “我只问你,此二人可是你所杀?!”一番对峙之后,段熲心中已有三分肯定,自己那两位心腹爱将便不是亡于此人之手,也与此人有些关碍。   “段公又不是负责查案的司隶校尉,故我只有一言。”公孙珣依旧不以为然。“此二人该杀!如是而已!”   段熲气急败坏,居然直接在这铜驼街上露出了一段刀刃来:“你这小子,以为我的刀不利吗?”   随着这句话,这位前太尉身后的十余名武士也是纷纷露刃。一时间,惊得周围官吏则纷纷后退,甚至有人直接拔腿就跑,连热闹都不敢再看。   话说,这倒不能讲这些人太过胆小,只是这段熲身为王甫的爪牙,不知道杀了多少太学生、官员,便是与王甫作对的中常侍也杀过两个……其人在洛阳的威名,不比西凉那边差多少。   然而,还真有胆大包天的,只见这白马中郎公孙珣面不改色,居然就迎着那十余把刀抢先拔出了自己那把断刃,然后也是厉声喝问:“段公啊段公,莫非你以为,这天底下就只你一人有刀吗?!”   周围官吏被这句从容出口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不少转身便逃的人纷纷回身观望,就连那些停的远远的车马中此时也有不少两千石重臣掀开了帘子,甚至有人直接下车来看。   而段熲死死握住自己那才拔出了一半的佩刀,然后眯起眼睛看向对方横在身前的那把略显眼熟的短刀,居然也是一时无言以对。   “老师。”百余步外,士燮也硬着头皮朝身后的一辆破旧马车开口道。“你还是出来调停一二吧!若是这公孙珣死在了咱们中都官曹的任上,那咱们跟刘太尉、卢侍中都交代不了!”   “且等等。”车内的刘陶语气急促地答道。   “且等等?”士燮无语至极。   “且等等!”刘陶肯定地答道。“且等等!”   另一边,公孙珣挺身拔刀,依旧在与段熲在内的十余人对峙,居然气势不减。而在自己身后的十余名侍从,以及数百官吏的注目下,这位堪称大汉朝杀人最多的段太尉,居然半晌都没有将自己的刀子给彻底拔出来。   话说,公孙珣早就看透了此人的虚实……真要是想杀人,哪里需要什么证据,直接学自己之前那般暗地里围住,干脆利索杀了便是,何须跑到这里质问,跑到那里堵人?   这明明就是失了爪牙,有没有职权在手,无计可施之下的虚张声势罢了!既然如此,自己怕个什么?   而随着对峙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渐渐开始响起了议论声,而且议论声越来越大,而夕阳余晖之下,这段熲手上的青筋和颌下的白须也是越来越醒目。   “南宫门前拔刀,尔等意欲何为?!”就在僵持之际,忽然有一名两千石官袍之人越众而出,大声呼喊。   段熲与公孙珣齐齐看去,却发现来人居然是最近刚刚被拜为将作大匠的阳球,于是不由各自惊疑!   “段公!”阳球也是按着仪刀,直接挡在了二人之间,然后率先对段熲呵斥道。“你是朝廷重臣,应该要懂得法度,若是想要查案,需要人证物证,哪里就能领着人在宫门前露刃相逼?这是国家的法度所在吗?!”   段熲一时无言。   “段公,”阳球再度向前逼迫,居然直接按住对方的手将刀子推了回去,引得周围之人纷纷侧目。“我是将作大匠,不清楚此事前后,但我身居九卿,断然不许你在此处胡为!你要是想杀公孙郎中,请先杀我!”   段熲直视对方,却不知该如何回复。   “我只问段公,”和这位老将对峙了一瞬之后,阳球也是不由咽了口口水。“那夏育、田晏二人到底是何时死的?”   “四日前晚间。”段熲环顾四周,心中不由哀叹。   “那好,”阳球复又扭头朝公孙珣问到。“文琪,我再问你,四日前的晚间你在何处?”   “四日前?”   “四日前!”   “四日前那晚,我与何贵人之兄,虎贲军中的中郎何遂高一起喝酒。”公孙珣握着手里的短刀戏谑笑道。“然后一起喝到烂醉如泥,若是方正公不信,不妨去何府找他问问。”   只听到何贵人三字,阳球与段熲就同时为之一愣……他们哪里不晓得何贵人是谁?   稍微沉默之后,阳球勉力回头:“段公,这种事情一问便知,此事断然不会是文琪所为……你找错人了。”   寒风之中,段熲缓缓抬起头来哈了一口白气,然后趁着冬日晚间最后的一丝余晖将视线锁定在了阳球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身上……似乎是想记住着个还在亮着刀子的白马中郎。   不过,随着司隶校尉从事一行人飞速赶来,这位杀人如麻的前太尉却终于是愤然离去。   周围的气氛瞬间松懈下来,不少人发泄式的议论起来,而趁着这个时候,公孙珣也赶紧收起刀来,然后和这位上次见面还是个戴罪之身的阳球见礼。   “老师。”百余步外,士燮不由再度看向了车内。   “是段熲这把刀不利了。”刘陶依靠在自己的破车中,不禁有些感慨。“又或者是这公孙文琪的刀更胜一筹?这阳球去的太早,我没看清……威彦你觉得呢?”   “兼有之吧?”士燮有些无奈道。“兼有之吧!”   “是啊,怕是二者兼有之。”刘陶连连颔首。“我之前还以为这公孙珣是请了什么帮手,现在才晓得,这小子怕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刀子不比段熲的差,所以才会如此从容……我倒是小看他了,你往后几日,不妨多陪他喂喂鸡,然后引着此人去……”   话刚说到一半,这刘陶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起来,而不待他反应过来,那士燮居然不顾礼仪直接拽开车门,然后负着自己老师就往铜驼街正中跑去。   另一边,公孙珣和阳球也不再寒暄,而是跟着街上的数百官吏一窝蜂一样往大街中央逃去。   “这是怎么了?”隔了数息,被放下来以后,刘陶依旧稀里糊涂。   “回禀老师。”士燮无奈答道。“刚刚怕是地震,不过不要紧,只是小震而已,并未见任何一处房屋坍塌……”   “不对,”一旁的王朗忽然插嘴道。“一月之间,月初日食,月末地震,以天人感应相论,这是天大的警示!呜呼哀哉……”   周围的郎官、大员也是纷纷议论,一时不知该作何解。   而作为海内名儒,刘陶先是心乱如麻,不知所言,但忽然间,他却是盯着眼前的南宫大声呼喝了起来:“我晓得了!日食者,是有小人专权,侵犯君威!而地震……地者,阴也!这是有人以阴身而行阳政,所以才会起地震的!二者同月而起,必然是有阴身小人代行君权所致!”   周围的官吏闻言纷纷色变,却又个个信服!   不过,议论了一会之后,官吏们终于还是纷纷散开……无论是就此事书写奏章,还是要回去查看自家在地震中有无损失,都没必要留在此处了。   然而,渐渐稀疏的人群之中,唯独公孙珣显得格外意兴阑珊,久久不想动弹!   要知道,他可是算准了那身上没有权责的段熲是个没牙的老虎,然后准备今日在这铜驼街上名震京华的!可怎么就好巧不好的遇到了这么一个只晃了两下的地震?便是那颇有意思的阳球阳方正,此时也不知道在慌乱中跑哪里去了……真是无趣,更是浪费!   “公孙郎中真是好通透!”   “公孙郎中真是好胆气!”   就在此时,两名同样身材瘦削,然后穿着同样官服的官员,只是一个还算是年轻人,另一个却明显是个年纪偏大中年人……却忽然齐齐逆着人流挤过来拱手问候。   街角处,公孙珣忙不迭的赶紧回礼,他须认得这二人官服——应当都是侍御史,而这个位置,若是年纪、资历、名声、家声一起到了,那可是能直接拜为一州刺史的!   “不想子师兄也来了。”年轻一点的那个侍御史先后退了半步。   那名被唤做子师的年长侍御史也不在意,而是当仁不让的率先与公孙珣见礼道:“太原王允,请为公孙郎中一礼!”   公孙珣赶紧忙不迭的还礼,口称久仰大名!   话说,他这可不是假话,这王允王子师的大名可不只是来自于自家老娘口中的那些故事,要知道,人家王允今年已经足足四十岁,是一位已经成名了近二十年的并州名士。他出身名门,性情刚烈,之前所说可以直接拜为一州刺史之人,指的就是他这种人了。   “公孙郎中无须还礼。”王允扶住对方道。“今日你豪气万丈,在宫门之前压住了那宦官爪牙的气焰,着实让人钦佩,你可知道,自从这人攀附上了王甫之后,便无人可制……如今天象示警,刚才子奇公更是点出,乃是阴人簒越君权所制……此时此刻,我辈正要依仗你这把利刃!”   公孙珣长呼一口气……自己既然要想搞一场大事,那这王允怎么看都是一位好‘同志’啊,最起码立场是不用怀疑的!此番能和他结交,也算是得之我幸了!当然了,这王允有点莽,也有点直,所以还是需要先观察观察,然后再决定是否和此人合流,省的被他牵累。   一念至此,公孙珣当即就决定要趁机与对方把臂而归,先结交起来再说,但抬眼一瞥,看到那名年轻的侍御史还在一旁,便无奈先松下手来,又与此人见礼:“亦不敢当这位的礼遇……敢问足下姓名?”   “钜鹿田丰,字元皓。”此人平静应道。“见过公孙郎中……诛除阉宦,正当其时,郎中以为如何?”   公孙珣沉默片刻,然后忽然上前死死握住此人双手,并慷慨作答道:“元皓兄所言甚是,我欲诛除阉宦久矣!”   ……   “昔,段熲阿附王甫,甘为爪牙,乃权倾朝野,其在洛中,时人未敢高声言于其目前……(公孙)珣为尚书郎,志在诛宦,故与其痦。二者尝与铜驼街前相质,时熲引数十人,珣凡一人,天色既暗,熲乃引众拔刀欲行不利,喝曰:‘小儿辈以吾刀不利乎?’珣曾不色变,昂然抽刀对曰:‘天下健者,岂唯段公?’话音落,京师大震,房屋官寺坍塌者不计其数,熲大惊而退,由是丧胆!”——《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七章 灾异   年关将至,有些人的日子越来越舒坦,有些人却是格外艰难。   其中,段熲政治上的失势几乎暴露无遗,大部分有心人都看清了他此时的软弱无力……没有要紧的职务,没有军队部署,赖以维系旧部的两个亲信也被杀,军事冒险的失败又让天子和几位大宦官对他大失所望。   当日在铜驼街上,与其说是公孙珣的刀子如何,倒不如说是他段太尉根本就拔不出刀来!而刀子再多、再利,你拔不出来也是没用啊?   于是乎,这些日子,这位太中大夫四处奔走,只求能够获得一个显职。但是很可惜,士人们不会让他这么轻松遂愿的。等到卢植逸逸然从庐江返回,就任了负责选官的吏部曹尚书以后,那就更是如此了。   而说到卢老师的返回,那就不得不提公孙珣如今的风光了。   不管如何,作为当日第一个捅破段熲这个纸老虎的人,总归是让人服气他的眼光和胆略的,而且这番对峙,也是摆明车马确立了阵营。所以,这些日子里,公孙珣的日子真的是越过越有滋味。   先不提他渐渐接触到了尚书台的正经事物,开始在大汉朝的最中枢进行政治历练,也不说籍着田丰、王允接触到了御史台那边的‘愤青’圈子,只说他如今在尚书台喂鸡的时候,都有往来不断的‘鸡友’来与他一起喂鸡的!   嗯,当然了,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公孙珣这人终究是卢老师的弟子,那份体面是毋庸置疑的,所以,这群‘鸡友’中谁家里办事缺钱了,谁家里少了出行的车子觉得丢脸了,只要在喂鸡的这地方开了口……当时是不说话不打包票的,但是过了两天,十之八九就会有人上门帮忙。   一来二往,这‘中台喂鸡厨’的名号居然隐约盖过了‘白马中郎’和‘铜驼街乳虎’的名号!可见,扬名什么的,还是要靠士人那张嘴。   而到了后来,为了支撑眼前的局面,公孙珣居然要将自己住处左右的院子一起买下来……实际上,除了娄圭留在緱氏那里继续玩他的‘收拢亡命之徒’的游戏,其余大部分人,如吕子衡夫妇、韩当和大部分白马义从,甚至于公孙范,如今全部都搬到了洛阳城里。   这么做,既有一起办事的意思,也有为了公孙珣个人安全考虑的意思,更是为了方便日后四面出击而做准备。   不过,和清楚无误的个人际遇相比,回到朝廷的大环境之上,这些天的氛围却着实让人捉摸不定。   地震之后,朝廷的反应还算是迅速,第一次大朝会,天子就例行的罢免了司空陈球,作为对天象的回应。   但是事情却并没有到此为止。   过了数日,刘陶领头,尚书台的数十人联合上书,直言一月之内,月初月末都有天象,俨然不应该单独应对,而是要合在一起解读,然后又明确无误的表示,仅仅罢免三公是没用的,而是从‘以阴侵阳’这个角度做进一步的应对。   这意思,就差指着鼻子说宦官专政了。   然而,让人感到吊诡的是,这种规模的上书之后,天子的反应却是非常有意思……他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既没有说把曹节、王甫等人叫来呵斥一番,也没有把刘陶那些人下狱,来个‘拷打致死’!就是置若罔闻。   这下子,所有人都心慌了。   要知道,天象这种东西,这年头可根本不是什么‘迷信’,或者说就算是‘迷信’,那也是全天下人大都相信或者认可的‘迷信’……你在洛阳大街上随便抓住一个老百姓问问,那他们也一定是对此深信不疑的,是个人就都觉的,一个月内日食和地震那一定是朝廷和天子那里出了问题的。   实际上,不要说刘陶本人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地震之后,就连曹节都专门去咨询了一些投靠自己儒生,这事到底该怎么办?然而能怎么办呢?海内大儒刘陶都给出了标准答案了,这群所谓‘阉党’儒生也是无可奈何的。   于是乎,令人感到吊诡的是,天子那边毫无反应,反而是主管朝政的大长秋曹节自己颇为谨慎,一时主动收敛了不少。   这算什么事啊?莫非曹节一个宦官比天子还英明神武吗?   最后,就连公孙珣都忍不住泛起了嘀咕……因为在他看来,就算是这老刘家的天子心里隐约对这种天象之事有点清醒的认识,那也不该不做理会吧?   毕竟,天人感应这四个字,不仅是士人对天子的最后一层约束,其实也是天子和士人之间维系关系的最后一种手段……不说天象背后的意义到底如何,只是为了安抚士人,那也要象征性的作出一点反应吧?   如果连这个都不理会,那这些最起码是朝廷支柱之一的士人,在你这位天子眼里,到底又算什么呢?   渐渐的,有这种感慨的明白人是越来越多……众人私下相聚时的话题也不再仅仅是‘以阴侵阳’这件事情本身,而是愈发集中在了天子的态度上面。   “还是要上书!”这日上午,正值休沐之日,王允府上的后院小堂中,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众人定神一看,赫然又是一位御史台中的侍御史。   “一定是北宫中的宦官蒙蔽了陛下!”此人举杯呼喊道。“我们一定要把声势造足,一定要让陛下明白宦官对朝政的侵害……”   “说的没错。”坐在上首的王允愤然将手里的酒杯掷在地上,也是昂然起身。“若是在家耕读倒也罢了,可既然来到朝中,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现在这个样子,我辈居于朝堂之上,行御史之责,怎么能坐视阉宦在那里专权呢?!”   看到台谏领袖如此激烈,下面一众年轻的侍御史也是纷纷呼应。   不过,坐在左手边的公孙珣闻言却不禁微微蹙眉,这王允怎么跟想象中的谋定而后动差那么远?当然了,转念一想,他又跟着释然了起来……王子师固然是个人物,但人家董卓更是个人物,后来的隐忍不动更像是被逼的。而等到他一朝反杀,便立即跟着本性暴露了起来。   “文琪为何蹙眉?”王允也是忽然注意到了公孙珣的反应。“可是我们所言有何不当之处?”   “非也非也。”公孙珣赶紧答道。“只是王公,仅仅一句‘宦官专权’,落地无根,怎么可能对付得了曹节、王甫这种人呢?总是要抓住事情来做文章的吧?”   此言一出,周围人纷纷摇头,便是紧挨着公孙珣的田丰也是不由叹气。   这下子,公孙珣愈发不解其意了。   “文琪刚刚来京中不久,又是初入中枢,不晓得这里面的事情也是正常。”王允捻须叹道。“你不知道,宦官子弟所做的恶事,我们御史台那里堆积如山,而且我们御史台也从来没有停过相关奏事……只是,宦官执掌黄门,天然隔绝内外,这种直言某人恶事的奏疏绝难送到御前。”   公孙珣微微一怔,然后立即明白了过来。   王允的意思是,宦官们把持着天子周围的黄门系统,如果奏折上写的是针对具体某个人的案例,那么一定会被针对性的阻拦。甚至,对方虽然没说,也是可以想象到的……如果一个侍御史长时间针对某个宦官的子弟进行弹劾上书的话,那必然会招来直截了当的打击报复,为此身死族灭也是可能的。   至于说,依靠着地方官来处置这些宦官子弟,党锢之祸的教训就在眼前……如今,哪里有地方官敢直接处置宦官子弟呢?或者说,当日敢处置宦官子弟的地方官,如今又有几个还在朝堂呢?   当然了,王允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人,他家在并州势力太大,所以当年还是个吏员的时候就胆大包天的宰过一个小黄门,但代价也是有的,他本人逃过一劫,可是他的举主和保护者,当时的太原太守刘质却被下狱处死。   而这,也正是公孙珣认为王允是诛宦这件事情上可以依靠的一个重要理由,此人与宦官之间有生死大仇!   总而言之吧,眼前这个局面,揪住天象灾异的事情继续穷追猛打,把事情闹大,给宦官造成持续性压力,确实是一条理所当然的路子……而且似乎也是唯一一条路子。   不过,就在公孙珣认可了这个道理,而侍御史们也在继续商讨上书之事时,却忽然有王府的仆人闯入后院的小堂,打扰到了一众年轻官员的互动。   “何事?”王允不由有些生气。“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许在我和同僚们宴饮时打扰吗?尤其是在后院!”   “回禀主人。”这王允的家人赶紧伏地禀报。“不是存心打扰主人,而是门外忽然有人前来拜访……现有名刺送上。”   王允面色稍缓,当即示意对方将名刺呈了上来,而只看了一眼,他就豁然起身:“速速请进来!”   仆人飞奔而出,堂内众人却不解其意。   “是刚刚卸任的司空陈公(陈球)遣人来访。”王允正色言道。“陈公海内名臣,当日若不是他在朝堂之上仗义执言,与曹节、王甫二人争辩,窦太后几乎就不能与先帝合葬,诸位,不如与我一起出迎……”   众人自然纷纷颔首。   “此番事情难做了。”就在众人纷纷起身之时,田丰却岿然不动,而且还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元皓这是何意?”王允大为不解,公孙珣也是一脸疑惑……当然,前者是对田丰的反应本身感到不能理解,而后者却是基于对这位他生平所见所谓智力值最高男人的信任而对这个结论有些好奇。   “陈公正是因为天象罢官。”田丰坐在那里正色解释道。“换言之,朝廷已经有所公论,地震之事便是他的过失。而此番他遣人来找我们,一定是想让我们不要再死抓着天象之事来做文章,省的牵累于他……”   “陈公不至于……”王允当即蹙眉。“当日日食之后我们就曾上书,也没见刘公有所言。”   “非也,”田丰从容解释道。“子师兄应该晓得,因为地震去官的陈公与因为日食而去官的刘公并不一样。刘公乃是宗室名门,又是当朝帝师,无论如何都稳如泰山,只要坐在家中迟早还是能从容登上三公之位。然而,陈公却是从河北做县令起家的,辛苦为政,全靠之前桥公(桥玄)不计私人恩怨,举荐于他,方才能登位为三公……他心里对于官位怕是看的比较重的,想来也是希望有一天能以清白之身再登三公之位。”   众人多是将信将疑,便是公孙珣也迫不及地的想验证一下这田元皓的水准。   然而,众人刚刚重新整理迎接出去,那陈球的使者居然就直接大步入内,来到王府后院了。   只见此人虽然也是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却身高七尺有余,剑眉梁冠,龙行虎步,更兼肃容按刀,颇有一番不可侵犯的武士风采……几个侍御史几乎是同时回头看向了公孙珣,而后者也是饶有兴致的看向了此人。   讲实话,这年头以貌取人的习惯且不提,但能在动作姿态中显出一股气势的人物也着实让人心折,公孙珣当日当街横刀是如此,此人只是昂然而行居然也有一番气势。   “魏郡审配,见过王公。”此人来到堂前,昂首见礼。   刚才还饶有兴致的公孙珣当即扭头看了眼身边的田丰,然后心中一时纷乱如麻。   “久仰审正南的大名了。”王允赶紧扶起此人。“听说当日陈公为县令时,你还没有加冠,就已经是他最得力的门下吏员了。然后陈公屡受权贵责难,正南都面不改色,一直追随了多年。今日陈公遣你这种心腹来我住处,必然是他的亲意了……”   审配后退半步,再度拱手一礼:“配为人激烈,不善言辞,今日只有一话替我家主公代为传达。”   “请讲。”   “还请诸位不要再以地震之事屡次上书不止了。”审配肃容答道。“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王允回头看了田丰一眼,却是不由感叹。   “然也。”审配没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感觉。“恕我直言,我知道诸位常聚在此处是想诛除阉宦,此事乃是士人理所当行之事,无可辩驳。可我家陈公若能长居三公之位,必然会于此事更有裨益……还请王公及诸位贤达多多思量!”   在场的不少人都有些面色发白……讲真,这群人聚拢在此处,虽然是明确有着对付宦官的意思,但更多的恐怕只是想上书言事而已,未必就真的个个都敢如田丰之前在铜驼街上那般轻描淡写的提及‘诛宦’二字,而此时听到这审配如此直白评价他们的聚会,反而有些惊吓了。   而不管如何了,这边早有准备的王允沉默了半晌,也是终于还是点头认可。   眼看着得到了答复,审配也不再多言,更没有多留的意思,居然直接转身离去。   “上书之事就此作罢!”目送着这位不速之客离开后,王允不由无奈转头送客。“大家小心一些,不要透漏今天的事情,然后各自回家去吧!”   这群以侍御史为主体的年轻士人闻言,纷纷忙不迭的告辞。   一时间,王府后院就只剩下了公孙珣、田丰二人尚在罢了。   “彼辈皆不可依仗。”田丰上前对王允叹道。“只能造一造声势而已。”   王允愈发郁闷,但也只好勉强安慰田丰:“元皓之言我也懂得,只是若无天子诏书,如何又能行那一击必中之事,而若是想要天子震动,总是要这些人做些铺垫与声势的……元皓放心,若是能有天子的一朝首肯,便只是半日,我王子师也要拼上性命杀了这群祸国之贼的。”   田丰默然不语,却是不禁回头看向了一直立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公孙珣。   “文琪为何一直不动?”王允赶紧问道。“可是有所得?”   “非也!”公孙珣回过神来以后赶紧躬身答道。“只是听王公所言,不由感慨时局艰难,也不知道我这把刀何时才能有用。”   王允缓缓颔首。   半刻钟之后,王府院外,公孙珣与田丰也不坐车也不骑马,只是各自让仆人缀后,双方缓缓步行闲谈而已。   “元皓兄当真敏智过人,陈公刚派人来,你就晓得结果了。”公孙珣由衷夸赞。   “这种话就不用说了。”田丰面色黯然道。“我在御史台也有一年,也是见惯了类似的情形……多少次鼓起勇气,却始终不能有所作为。”   “那请问元皓兄,你之前说诛宦正当其时,又是何意呢?”公孙珣不解道。“总不是在哄我吧?”   “诛宦,还是要看天子。”田丰从容言道。“曹节、王甫二人,长久不动,天子成年,想来也会有所顾忌。再加上我当日见到一月内连续两次灾异,便以为天子会有所触动……”   “原来如此。”公孙珣点头道,对方不比自己心知肚明,能想到这一层上,俨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洞悉人性了。   “只是如此好的机会却无能为力。”田丰继续道。“倒是显得我当日有些大言不惭了。”   公孙珣忽然失笑。   “文琪尚有生路?”田丰不由心中一动。   “我在想。”公孙珣闻言微微笑道。“若是碍于陈公,地震之事不好再提,那何妨换一个事情做文章呢?若是旬日间洛阳又有异象如何?天子撑得住吗?”   “你莫非还能在旬日间请来天象吗?”田丰不由无语。“既如此,何妨请来一道雷直接劈死宦官,我等安坐家中便是。”   “天象请不来……灾异又如何?”公孙珣负手而立,从容问道。   田丰目视眼前之人,久久不语。   ……   “凡灾异数种,曰:貌不恭、淫雨、服妖、雞祸、青眚、屋自坏、讹言、旱谣、狼食人、灾火、羽虫孽、大水、水变色、大寒、雹、山鸣、蝗、地震、山崩、地陷、大风拔树、螟、牛疫、龙蛇孽、人化、死复生、疫、投蜺、日蚀、日抱、日黄珥、月蚀非其月……若皇极惟建,五事克端。若罚咎入罪,逆乱浸干。火下水腾,木弱金酸。妖岂或妄,气炎以观。”——《后汉书》·五行志 第八章 汹汹   冬日间,天色亮的极晚,但公孙珣的住处却早早点起了火把,而这位根本不需要这么早去尚书台做事的郎中却居然把自己娇妻独自扔到了床上,然后早早起床忙活起了什么。   “文琪……”院中的火把下,吕范面上几无血色。“你真要如此行事?”   “这是自然。”正在地上绑着什么东西的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不过子衡,之前杀人时也不见你如此失态,今日这又算什么?”   吕范依旧是面色苍白,然后忍不住再度问道:“文琪,此物真的是自然所成?”   “然也。”公孙珣坦然道。“我母亲小时候便与我讲过的,确实是挺常见的东西,只是读书人嘛,有几人会多见此物?而不是读书人,见了也不一定如何。”   吕范长呼了一口气:“道理是对的,但我还是觉得有些恶心,如此悖逆天道……”   “也罢。”公孙珣无奈打断道。“也是辛苦子衡你了,居然能帮我找到这么一个东西,且去休息吧……”   吕范当即拱手:“如此便好,文琪最近两日不要来找我,容我休养一下。”   “好说、好说!”公孙珣非常理解的点了点头。   吕范旋即落荒而逃。   而眼看着吕子衡跌跌撞撞的从院中逃离,公孙珣这边终于也收拾停当,只见他一手抱起了一个盛放文书用的大木盒,一手负起一袋秕子,再一脚踢开脚边一只微微发胖的花猫,这才慢悠悠的踱步出门,然后便在韩当的护送下坐车往南宫而去了。   话说,南宫是帝国中枢所在,规矩森严,但毕竟是数百官吏办公的地方,和北宫那边纯粹的禁中还是有些差距的,因此宫门处终究是要松快不少……细细探究一下,大概就是除了仪刀以外所有的兵器不许入内,至于其余的东西,只要不是太犯忌讳,想带进去还是没什么可说的,所谓许进不许出而已。   不然,公孙珣也不至于每日都能背着一袋秕子从容进去了。   “公孙郎中。”宫门口的虎贲军中郎趁着火光迎面微微拱手,这便是当日正面硬怼段熲后的一个好处了。“今日来到好早。”   “家中鸡叫的太早。”公孙珣迎面笑了笑,他双手都有东西,没法还礼。“左右睡不下去,便早早过来了。怎么,今日还是俞中郎你当值?”   “不是,”这名俞姓中郎当即苦笑道。“年关将至,同僚们都在请假四处走动,如我这般在洛中无根无势之人只能不停值守。”   公孙珣当即了然……这是值守类郎官甚至是洛中军士间最常见的事情了,有势的人自然不必提,而有钱的人只要舍得花钱也能轻易偷懒,然后就会出现‘有钱人闲死,没钱人累死’的情况。   这种事情,在前汉的郎官中格外突出,以至于某位中郎将专门做出了相应改革而名垂青史。但到了后汉,就只有羽林郎和虎贲郎会有这种困境了……当然了,也是国家延续了一百多年后理所当然的一种积弊和腐败吧,真要是这大汉朝政治清明,天下无忧,那就怪了!   “不过,公孙郎中也是大忙人啊?”这俞中郎复又指着对方抱在身前那硕大木盒言道。“这么多文书,莫非是别人请托的事物吗?”   公孙珣当即失笑:“哪里真是文书?是几罐蜂蜜而已,辽西老家遣人送来的年货中挑出来的,此番准备送给我老师卢公,让他办公时冲以温水饮用。”   “我就说嘛!”   “对了,晚间在此处等我,一起去我家中喝一杯。”公孙珣又顺便安慰了一句。“左右快过年了,大家又都是出门在外,不必拘束。”   “既如此,涉就多谢公孙郎中的美意了。”这名值守郎官当即抱拳应答。   随即,根本没有任何查验,公孙珣便逸逸然的迈入南宫,然后直奔应该是刚刚开了锁的尚书台而去。而步入应该是没有几个人的尚书台以后,他四下打量一番后就快步来到自己最熟悉的那扇窗前……打开窗户,将木盒中用布条缚住的一物解开,直接放入鸡圈里……全程干脆利索!   然后,公孙珣这才将一袋秕子放在窗边,从容抱着盒子、拿着布条踱步进入了自己的公房内开始点灯处理文书。   不过,作为主管水火灾害以及盗贼治安的中都官曹一员,这些竹简甫一打开,那种帝国根基处千疮百孔的现状便登时扑面而来。   其实,何止是洛阳?天下到处都是灾祸!   南阳数月没有雨,也不知春耕是否有碍;京兆那边起了一股数百人的盗贼,四处打家劫舍,而京兆尹正在病中,束手无策;河北诸郡遣人来报,监狱满员,不知该如何处置;南宫平城门处的各处房屋,地震时并无大碍,但地震后却是各处都出现了裂缝,怕是要塌……   公孙珣叹了一口气,也难怪刘陶会整日心忧如焚,但凡是个忠臣,在这个中都官曹尚书职务上呆久了,怕都是要‘心忧如焚’的。   “论……当请天子派遣近卫出南阳求雨!”   “论……京兆乃西京重地,当速速加大悬赏捉拿贼寇,且原京兆尹疾病缠身,屡次上书求去,当转吏部曹论此事!”   “论……当大赦河北。”   “论……当修缮南宫平城门。”   “论……”   刚要提笔再写,忽然间,数声响亮的鸡鸣声从外面传来,赫然已经天色大白。   公孙珣嘴角一撇,也不多理会,而是摇摇头继续提笔处置公文。   时间转眼来到下午,尚书台里忽然间就变得气氛凝重起来,身材高大的卢植面无表情的从廊下走过,周围的尚书郎、长史等人纷纷避让不及。而远处廊下的窗前,刘陶那捏着胡子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不已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领尚书事的来艳也气喘吁吁的在一名小黄门的搀扶下赶了过来。再过了半个时辰,曹节、王甫、袁隗、袁逢、杨赐、桥玄、张济、陈球、刘宽、阳球……居然全都纷至沓来。   讲真,这里面很多大人物公孙珣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比如他曾经仿效过的桥玄,如今却已经垂垂老矣,不复故事中那个强硬如斯的模样;再比如自己心中拟定的主要目标王甫,却果然是张扬四顾,除了曹节、袁逢、袁隗、杨赐四人外,居然对谁都是不假辞色;再比如陈球,这个刚刚丢了三公之位的倒霉蛋外加审配的主公,此时赫然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当然,还有一个阳球,也不知道这个将作大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刘侍中!”王甫此人白白胖胖、鬓角花白,模样还挺周正,若不是没有胡子,倒也显得富态,此时他正笼着袖子站在窗边,满脸的不耐。“你怎么过年也不让宫里安生?十月的时候,又是日食又是地震,为此连着去了两位三公;上个月,你们连续上书,从尚书台到御史台,再到议郎,非要胡说什么‘以阴侵阳’,弄的陛下觉都睡不好;这好不容易安生下来,怎么又要无端闹事?!”   “事情莫非是我闹出来的吗?”对方刚一说完,刘陶就严厉的质问了回去。“日食是我刘子奇行巫蛊之事引来的,还是地震是我在铜驼街跺脚引来的?再说了,国家有阴气侵犯君主,才会引起这样的天象,这是几百年来先贤们的定论,是记载在经典中的!怎么是我胡说的呢?”   “什么记载在经典中的,难道不是你刘子奇在铜驼街上一嗓子喊出来的吗?”王甫越发阴阳怪气。“别以为我不知道,经典怎么解释,不就是你们说了算吗?”   刘陶闻言更是须发皆张:“儒家经典,不是我们这些做学问的说了算,难道是你一个常侍说了算吗?!”   “我这个常侍说的算不算不知道。”王甫不顾周围人脸色忽的冷笑道。“但最起码比你一个侍中说的算!毕竟,当年以为我说了不算的大将军和三公,我可记得都已经死干净了!”   此言一出,从年纪最大的桥玄开始,一直到最年轻的阳球,所有公卿大员纷纷侧目,便是刘宽这种老好人和袁杨这些人也全都似笑非笑的盯住了王甫……这让后者一时浑身不自在。   “好了!”就在此时,满头花白的曹节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如何解释灾异本就是大儒们的本分,王常侍不必多言。而十月份的事情,也已经有文绕公(刘宽)和伯真公(陈球)为社稷做出了表率,也自然不必多言。咱们就事论事好了,刘侍中……嗯,卢侍中好了,你这人干脆,麻烦你速速把今日事情讲来,陛下还在北宫等着呢!”   此言一出,不少大员忙不迭的点头,王甫和刘陶对视一眼后也是各自冷哼一声,然后不再多言。   卢植面无表情的上前对着诸位公卿一礼,却是不做修饰的直言了起来:“不瞒诸公,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我们尚书台一直有养鸡,今日喂鸡的时候,一众尚书郎却发现鸡圈中无缘无故多了一只雄鸡……他们都以为是书中的‘雌鸡化雄’之兆,所以个个惶恐。”   “这不胡扯吗?”王甫再度忍不住插嘴。“或许是他们记错了呢?多一只鸡少一只鸡而已……”   “王公。”公孙珣忽然不顾身份的插嘴道。“我等再是愚昧,也不至于把一只雄鸡记成两只,一和二还是不会错的。”   王甫不由一滞,挤在廊中的公卿也是面面相觑。   “这……”王甫忽然再度若有所思道。“附近可有别处养鸡?尚书台可是在南宫正中央,雄鸡羽毛旺盛,或许是从哪里飞来的也说不定。”   “回禀王公。”公孙珣再度毫不犹豫地答道。“南宫内只有尚书台一处喂鸡。我查过文案,这是当年本朝名相杨淮公任尚书令时所留下来的风俗,他当年非常勤政,而且对属下非常严厉,经常天不亮就来尚书台工作,等到养的鸡打鸣时便出来巡视,查看各部尚书、尚书郎是否齐员,南宫别的地方还没有鸡……”   王甫愈发无言。   “原来如此。”曹节忽然再度开口道。“那……我记得是公孙文琪吧?你们可曾先行查验这……这‘雄鸡’?”   “没有敢轻动,”卢植陡然接口道。“尚书台乃中枢重地,雌鸡化雄更是大凶之兆,所以我们不敢轻动。而且,我与刘侍中听到动静后立即守在这里,全程看顾,并未让任何人去触碰,只等诸公齐至……”   “不瞒大长秋,”刘陶也是再度昂然抗辩道。“我敢拿性命作保,今日,尚并无一人去鸡圈中有所动作,只是在等你们来而已。”   曹节打量了一下刘陶,又看了看了身材高大卢植和藏在他身后的公孙珣,好一阵子才缓缓点头:“我明白了,既如此,大家都在此处,且下去遣人去捉来看看吧!”   卢植和刘陶各自示意,随即,一群尚书郎、尚书长史当即绕到尚书台的官寺外面,从鸡圈正门而入,一时间窗外真的鸡飞蛋打……当然,一群鸡的挣扎毫无意义,很快不要说两只公鸡了,就连那堆母鸡也被捉了个干干净净,只是后来又放掉了而已。   最后,两个小黄门按照那曹节的吩咐,各自接过一只‘雄鸡’跑到了尚书台外面等候检阅。   而一众公卿显要,也是慢慢踱步朝外走去,准备亲眼验一验这两只鸡是否有妖异。   不过,就在众人在快走到尚书台官寺外面空地上的时候,曹节却忽然在一名持长戈的虎贲军甲士身旁束手而立:“我其实呢,有些小人之心的猜度,雌鸡化雄,怎么才算是化呢?总得有个过程吧?”   一众公卿、尚书纷纷止步,然后相顾不知所措。   “曹公的意思是?”跟在一旁的袁逢无奈开口问道。   “我的意思很简单。”曹节陡然冷笑道,言语中带来的白气在空中接连不断。“咱们待会来验鸡,若是那两只雄鸡中有个是半雌半雄的,那自然就是雌鸡化雄,你们想怎么说都行。可若只是多了一只正常的雄鸡,你们说是雌鸡化雄,我还说是尚书台里有心怀叵测之人偷偷装在衣服里带进来的呢!毕竟,之前就有一些党人,专擅传播流言,污染政局,心存不轨……届时,我只好让虎贲军按图索骥,仔细清查一遍尚书台三十六个尚书郎、十八个尚书长史了。”   “何必清查?!”王甫也是陡然嗓门高亢了起来。“若是如此,宁可错判全部,也不可放过一个!要我说,只要那两只鸡是普通雄鸡,这五十四人就全部下狱打发了,便是侍中、尚书也要送入狱中两个仔细拷打!”   不待众公卿有所回应,这王甫反而加大了声音:“尔等没听到吗?速速多调些虎贲军过来!”   话音刚落,立即就有数名小黄门躬身领命,口称大人,然后飞奔而去。   一时间,尚书台中无风自凉,六部尚书、数十公卿,对上一个立在长戈下的头发花白的曹节,居然无一人敢复言。   而落在最后面的公孙珣,此时也是微微眯眼,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位初次见面时颇显和善的大长秋一般,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两位老师不约而同的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   “公鸡母鸡的差异人尽皆知。”眼看着局势得到掌控,曹节却又不禁失笑。“一在尾羽,二在鸡冠……咱们也别耽误时间,让那两个抱着大尾羽的小子上前来,诸公……尚书台的诸位就不用去了,请其余诸公再一起去瞅瞅有没有鸡冠便是,我一个阴人,就在此处站着,也不去跟着碍眼了。”   言罢,这曹节却是反过来催促这些公卿前去检验,王甫也是冷笑不已。   几位当朝公卿无可奈何,只能纷纷向前。   然而,数名公卿先后围住那所谓‘雄鸡’后,却是各自面带犹疑,一时不敢多言。   “如何?”眼看着一队着甲的虎贲军过来,王甫不禁催促道。“看一眼鸡冠而已,诸公都是饱学大儒,难道都是瞎眼吗?!”   “你自己来瞧瞧好了!”杨赐第一个忍耐不住。“你且过来瞧瞧这只鸡!尾羽鲜艳,完全就是雄鸡,可鸡冠却是短小无状,与雌鸡无异!这分明正是雌鸡化雄,而且只化了一半!”   王甫与曹节俱是一愣。   另一边,围着另一只鸡打量的袁逢也是转过身来,无奈拱手:“曹公,非是我等妄言,实在是亲眼所见,不敢不信,这只鸡居然也是如此,尾羽鲜艳,却鸡冠短小……”   话音未落,王甫气急败坏,居然直接上前亲自查看,然后又在惊疑之中将这只‘雄鸡’给慌忙扔到了地上:“鸡冠才是判断雌雄的正理,既如此,如何不能是只尾羽鲜艳的雌鸡?说不定它还会下蛋呢……”   话说到一半,这王常侍的言语却戛然而止,因为,那只被他扔到地上的‘尾羽鲜艳的雌鸡’居然高亢的打了个鸣!   众人纷纷变色,然后不分宦官、公卿,只是一脸惊恐地盯住那种奇怪的‘雌鸡’,好像在看什么史前怪兽一般,便是另一位抱鸡的小黄门,也是赶紧吓得撒手,将另一只‘雌鸡’给扔了出去。   “肯定是出了妖异啊!”就在这时候,尚书台这边,王朗这个小年轻忍不住第一个打破了沉默。“诸位,你们不知道,我有数次不及天明就来尚书台处置文书,每次都能听到雄鸡报晓……可若是这两只鸡都是雌鸡,岂不是雌鸡化雄之后还有牝鸡司晨?!”   杨赐回头看着自己最亲信的学生,也是一脸茫然,无言以对。   而听到此言,受到惊吓的王甫愈发惊恐不已,居然以手遮面,率先领着一群小黄门狼狈逃走。而曹节也是束手无言,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径直往北宫去了……虎贲军们见状,也只好各自散开。   眼看着宦官和军士全都消失,尚书台前方却是彻底热闹了起来,众人一方面惊疑不定,真如看妖孽一般看那两只鸡,一方面却又引经据典,大谈特谈‘雌鸡化雄’与‘牝鸡司晨’出现在尚书台的昭示……可是这还用扯吗?不就是宦官当权吗?   而与此同时,御史台、东观,乃至于执勤的洒扫小吏听到这边的消息后也是一个个飞奔来看!   公孙珣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正盯着自己看的田丰!   一片混乱之中,刘宽摇摇头,笼着袖子向着公孙珣这边走来,而等到他来到自己这个学生身旁时,一脸狐疑的卢植也往这边凑了两步。   “我只放了一只。”不等这两位开口,公孙珣便全部招认了。“我让吕子衡在緱氏的乡间寻了七八日,方才找到了一只,今日早上刚刚扔进鸡圈……另一只,学生真不知道,怕真是尚书台里自己变的!”   卢植与刘宽不由僵立在当场。   其实,还真让公孙珣给蒙对了,历史上,尚书台这里确实出现了雌鸡化雄的事情,而且就是这个时间段被发现的。换言之,两只变态鸡,一只他费心费力抓来的,另外一只却是真真正正的历史名鸡。   而就在师生三人各自狐疑之时,却又有数名虎贲军甲士按刀自南面大道上飞奔而来,领头的正是守门的俞涉……不过,这番举动仅仅引来所有人瞩目,却并未让众人感到惊恐,因为那几名甲士中间赫然护送着一位公车署的吏员,而这吏员又抱着一个盛放文书的盒子。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哪里出了大事,需要尚书台紧急处置,与此事却并无关系。   “何事!”出乎众人意料,不待几名尚书还有那‘领尚书事’的来艳上前,将作大匠阳球却快步迎上喝问。   这名公车署吏员原本就因为这么多人聚集在此处‘观鸡’而心存疑惑,此时被阳球一问,更是不知所措。   “我今日刚刚面圣!”这阳球见状赶紧大声解释道。“来公身体病弱,故天子将我转为尚书令,正月初一的正朔前便要负责统领尚书台……有事报于我便可。”   这倒是一个颇有意思的任命了……一个公认的酷吏,所谓天子的打手,居然在一年间从一个戴罪之身变成了议郎,然后又忽然蹦成了九卿之一的将作大匠,现在又变成了尚书令。   看来,天子也确实是有些想法的。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了,只见那公车署的吏员听到阳球的自我介绍后,便赶紧躬身将手中公文奉上:“回禀尚书令,交州急报,合浦、交趾两郡的蛮族造反,九真、日南的也有乱民叛乱,交州七郡,如今已经陷落了四郡,还请尚书台速速处置!”   公卿官吏,再度乱成一团……公孙珣也是目瞪口呆,那跟在刘陶身后的士燮更是急的团团转。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就在此时,只听如旱地起雷一般,就在众人视野之内,那南宫城门处的内屋、武库屋以及外东垣屋前后突然整个坍塌了下来。   除了公孙珣猛的想到了今日早间处理的公文外,其余众人全都是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   “凶兆迭发,灾异频传,必然是国有妖孽!”刘陶实在是没有忍住,上一次就是他在南宫门前率先喊出类似口号的,这一次在南宫正中央,又是他第一个喊出了这句所有士人都想喊得话!   一时间,南宫正中央真的是群议汹汹。   讲实话,若非是之前看到曹节轻描淡写就把虎贲军呼来喝去,公孙珣此时说不定就会被这群人的情绪所感染,然后振臂一呼,来一句‘国朝养士近四百载,仗义死节,正在今日!’并号召这群人去北宫伏阙……请诛曹节、王甫。   但是,思前想后,公孙珣决定还是不冒这个险的为好。毕竟,按照经验,这大汉朝的政局,还是要以刀子为最终解决方案的,便是王允等御史台的人也晓得要拉拢公孙珣为刀子……此番动作,不过是为了动摇天子的态度罢了。   “世事艰难,心忧如醉。”看着尚书台前如此乱作一团,刘宽却忽然微微摇头。“我且回家饮酒去了。”   卢植面色变幻几分,也是摇摇头,然后转身走入了尚书台中。   毫无疑问,即便是抛开刘宽不言,便是卢植也都觉得此时不应该太过急切。   但,就在公孙珣和他的两个老师都准备各自忍耐下去的时候,那边,怔怔看着坍塌宫门的阳球阳方正却是忽然将手中的公文盒子狠狠砸到了地上,然后愤然疾呼:   “若天子能以阳球为司隶校尉,安能让这些妖孽如此猖狂?!怎么就做了个只能写公文的尚书令呢?!”   自袁杨以下,及至于公孙珣、王朗、王允、田丰等人,满朝士人公卿、尚书御史,各自侧目。   ……   “昔,前汉灵帝熹平年末,南宫尚书台有雌鸡化雄,一身毛皆似雄,但头冠尚未变。及发,洛中震恐,阉寺遮面而走,士人舆论汹汹。当日,复又交州事变,四郡陷落,南宫平城门无故自塌。时太祖为尚书郎,亲目所见,愕然当场。待归,左右私言曰:‘固知汉命不久矣,当潜心用事。’太祖不答。”——《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雌鸡化雄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历史上,东汉尚书台这里确实出现了雌鸡化雄的事情,这件事情信史都有记载,就是在书中这个时间段,过完年之后发现的。所以,两只变态鸡,一只主角抓来的,另外一只鸡则是历史名鸡。 第九章 探问   那只突然冒出来的‘原生变态鸡’让公孙珣心里颇有些慌乱。   不是说从小被那么一个亲妈养大的他真和那些人一样信了邪……讲真,昨天那么多事,从他的角度来说,大都是可以理解的:   一只变态鸡都可以有,为什么不可以有两只?   那城门地震后本来就出现了裂缝,而且几十年都没重新修过了,报告都送到自己公房里了,塌了又怎样?   至于交州七个郡一下子反了四个郡……这算个毛啊,几年后大汉十三州一下子反了八个州你们知不知道?   就事论事,这次政潮的关键在于,事情发生的时间太过于集中,强度也太大,以至于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想……几乎可以想象,一股应该是当年九月政变之后最强的大政潮马上就要席卷而来,而大年初一的大朝会又会有多么精彩!   总之,当日他几乎是强做镇定带着俞涉回来喝酒的……然后,也只是以年货的名义赠送了些许财物潦草打发了而已。   不过,随着第二日辽西那边真的送来了大批年货,公孙珣反而恢复了几分镇定,他开始静下心来,试图捋清并验证朝中各方势力的应对方式和应对强度。   “熊掌八对,蜂蜜二十罐。”正在粗着嗓子念年货单子的人,赫然是一位跟着车队来洛阳的公孙大娘心腹,所谓林八姨就是了。“葡萄酒十瓮,貂皮二十件,东珠五十个,金五百……”   “八姨且停停。”正在负手看窗外降雪的公孙珣忽然出声打断道。“金银钱帛且不提,是不是有意思的特产货物就这些了?”   “如少君所言,正是如此。”林八姨赶紧答应。   “那除了那些奢侈财货,最难得的是不是就是这蜂蜜与八对熊掌?”   “确实如此。”   “熊掌分出两对来,再配上一些其他礼物,夫人亲自带着去一趟何中郎家里,告诉何夫人,让他们家速速遣人去南阳看一看当地有没有下雪,若是没有下雪,那等到正月初一大朝会后朝廷应该就会派人去南阳求雨,可以让遂高兄留意一二。”公孙珣依旧看着窗外讲道。“就只说,若是此事遂高兄能成行的话,那说明天子心中已经有所决断,他们何氏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谨遵郎君所言,我下午便去。”赵芸起身微微曲身行了一礼。   “然后蜂蜜一罐都不必要留,全部分赠给两位老师,熊掌也可以送一对给刘师,不必讲礼数,待会收拾收拾直接送过去就行。”公孙珣继续头也不回的说着,根本没注意自己妻子在自己母亲心腹面前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礼节。“剩下的五对熊掌也全都整备好,我要送人……都只配上一些杂色礼物就行,不要加什么特别奢侈的东西。”   “晓得了。”赵芸继续答道。“我立即安排,可都送给谁家呢?”   “义公、子衡分一对;御史台的王允王子师,还有田丰田元皓那里各送一对;还有一对我下午亲自带着送去,你不用操心;最后一对……让阿范出面送给新任尚书令阳球阳公那里!”   “晓得了,郎君还有别的吩咐吗?”   “有。”公孙珣终于回过了头来。“那十几个三韩美妾,除了母亲指名给阿范、义公、子衡、子伯,还有魏越那厮的五人以外,其余的你要尽快和八姨商量着,在年前分给那些出色的义从们……若是不晓得他们的功绩,可以先问问子衡。”   “晓得了!”赵芸的声音终于高亢了起来。   “还有八姨……”公孙珣又转过头来看向了林八姨。   “少君请讲。”   “取出些钱财来,以年礼的形式送给义从们。”公孙珣认真吩咐道。“然后,卢师独自一人在京,你亲自去请他来我这里过年,顺便……顺便挑一个性格好些的美妾与他暖床!”   “喏!”林八姨答应的同时,不由面色稍微古怪了起来。   “速速安排。”公孙珣一边说往外走去。“我稍微吃些东西,下午就要去别人家做客……”   “喏!”这一次赫然连赵芸也赶紧答应。   思索再三后,公孙珣便不再多言,而是推门迎着雪花走了出去,但仅仅是数步后就去而复返:“还有一事,现在就取出百金……外加十颗大东珠来!”   “哦?!”刚刚放松下来的赵芸与林八姨齐齐惊愕。   “交给义公。”公孙珣立在门前补充道。“告诉他,让他即刻送往……许子远处,现在就送!”   言罢,公孙珣根本不等屋内二人答应,便即刻转身走入雪地中,往厨房处觅食去了。   雪花纷纷不断,到了下午的时候,地面上就已经开始有两三指厚的积雪了,而如果再继续保持这个速度降雪的话,可以想象,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说不定洛阳城内外就会有贫民的房屋被压塌了。   实际上,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出现,当公孙珣和家仆带着熊掌、书籍、彩帛、金银小锭、人参等物,和其他贵人一样满街乱窜四处出门拜访之时,很多穷人却在里长的带领下不停的清扫着里中屋顶上的积雪,以防止半夜里死的不明不白。   此情此景,公孙珣虽然心中通透,却也忍不住稍有感慨。   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唤来一个随从,让对方立即回去告诉林八姨,多买些木炭,再加上一些谷米,以年礼的形式赠送给周边的邻居,务必不要让自己家附近出现冻饿之事而已。   而交代完不久,公孙珣便已经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蔡邕蔡伯喈的大门前。   又是一曲仙音奏罢!   “诸位。”因为燃着炭火而暖熏熏的堂中,有人不禁摇头晃脑。“不管当日那公孙珣如何无礼,只是一句‘素琴金经迎满怀,无人不道仙音皑’,却也是道尽了蔡公府上的风华……此时想来,居然颇为感慨。”   “谁说不是呢?”又有一人接茬道。“便是后面那两句,虽显得猖狂了一二,可如今看来,其人确实有一番英雄气,北伐阵中,万军皆走,唯此子孤身向前;铜驼街前,百官惊吓,独彼人横刀对峙……”   “是啊!”双手按住琴弦的蔡邕也是终于鼓着自己的朝天鼻长呼了一口气。“千说万说,国事艰难之时,这小子终于没有辜负自己两位恩师的名号,总比我们这些终日只能在家中鼓琴喝酒之辈强上一些。”   话到此处,眼见着宾客们要说些什么话,这蔡伯喈又不禁微微苦笑:“唯有一事让我心怀耿耿,他当日抢走我太多书籍了,我家中藏书几乎少了一小半。而这一两年间,洛中太多事物,我也无心重新默念誊录,以至于我家东阁至今空置不少……便此一事,我也绝难与他再付高山流水之意了!”   众人纷纷表示理解。   而就在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旋即又有一人的高亢话音自远而近,引得堂上众人各自惊愕:   “蔡公!听你这意思,若是我把书给你还回来,你莫非就要与我高山流水,互成知音了吗?”   话音刚起时,堂上众人还不见人的踪迹,但说完这句话时,披着裘衣、戴着鹖冠、握着佩刀、满鞋都是雪水的公孙珣却赫然已经来到了堂中,引得众宾客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蔡邕目瞪口呆,但还是鼓起勇气起身质问道:“你如何进的我家大门?我早有吩咐不许放你进来的!”   “蔡公府上的看门人胆量还不如蔡公自己呢,我一拔刀他们就抱头鼠窜了,如此门防,岂不是任由我出入?”公孙珣边笑边说,身后又有数名家人抬着礼物摆到了堂上。“且不说这些,蔡公,我今日还真是来还书致歉的。”   蔡邕从那对硕大的熊掌上扫过,却是不由茫然反问:“致歉我大概晓得了,书又在何处?”   “在这里。”公孙珣转过身来按住了一个其中一个半人多高的箱子。   “何须如此欺我?”蔡邕不禁失望坐回原处。“当日你分明拉走了我上千卷书籍,用了足足十几辆车子,如今却指着一个箱子说要还书……”   不仅是蔡邕,便是其他客人也是连连摇头。   不过,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大笑一声,然后忽然拔出刀来。当时,就惊得这些洛中名士纷纷闭口不言,正襟危坐……果然,对付这些人的嘴就没有比拔刀子更爽利的了。   然而,公孙珣拔出刀后却并未出言恫吓,而是将那箱子的木锁给轻松划开,随即,两名健壮家人会意,直接上前将箱子推倒,任由箱中之物给推倒在了堂中。   “哎呀!”蔡邕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然后飞扑下堂。“还真让你家给做成了?!”   堂上众名士定睛一看,也是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一箱东西还真都是书,不过却都是用公孙纸所制……公孙纸向来以紧致白洁著称,所以能装订紧密,怪不得这一箱纸书便是之前近千卷的竹木简所载文字了。   一时间,眼看着公孙珣收起刀子,众人也是纷纷来堂中捡拾观看……这一看不要紧,原来,书中字体居然还是蔡邕本人刻印石经时的所谓‘一字体’,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   再加上白纸黑字,外有宝蓝色的硬壳书皮,端是显得精美异常。   于是乎,且不说什么众人纷纷交口称赞,说蔡伯喈赚了大便宜,甚至有人偷偷将捡起来的书籍藏入袖中,引得蔡邕面色不快,却又发作不得。   总而言之,闹腾了好一阵子,等蔡邕喊家仆将这一地纸书纷纷送入东阁并把礼物收好之后,筵席间偏上首的位置却赫然多了一个加座,然后公孙珣堂而皇之的坐了过去了。   “文琪可还有诗啊?”众人重新落座之后,蔡邕心情大好,居然主动捋须调侃起了往事。   “且不说当日几句歪诗,不合风气,不符规制。”公孙珣当即捧杯笑道。“只说蔡公不抚琴,我又哪里来的文思呢?”   “话不能如此说。”下面有人微微拱手道。“公孙郎中不先兴文思,蔡议郎又哪里来的心思奏起仙音呢?至于说规制、风气……天下文风、规制难道不是蔡议郎和座中诸位说的算吗?”   “正是如此。”又有人笑道。“刚才我们还说,白马中郎当年的那首短诗颇有几分意气呢!”   公孙珣再度失笑:“若是如此,还请诸位不要嫌我在诸位大家面前不自量力了。”   众人闻言愈发来了兴趣,然后各自期待。   “今日冬雪初兴,”公孙珣指着堂外的雪花言道。“便以此为主,胡诌上两口吧……”   一众名士当即敛声息气,便是蔡邕也速速遣人取了纸笔而来,准备誊抄。   见到此状,公孙珣根本没有半分客套,而是张口即来:   “十亩庭中半洁白,枯木净尽雪花开。   抚琴蔡公何须叹,前度珣郎今又来。”   蔡邕落笔完毕,不等其他名士咂摸出滋味,他却率先大笑:“且不提你依旧自鸣自得,也不说两诗相映成趣。只有一事……文琪为何对我堂上客人前倨而后恭啊?当日你那首诗可是不把堂上众人放在眼里的,今日却以雪花比拟堂上之客。而且,你真不晓得吗,当日我这蔡府上的‘枯枝’和今日的‘雪花’其实是同一批人!”   堂下客人听到这诗在自强之余还有称赞自己的意思,当即连连拊掌,各自大笑。而等到笑声过去之后,也是全都盯着公孙珣,准备听他解释,为何要对自己这些人‘前倨后恭’。   “非是我前倨后恭,而是就事论事。”公孙珣不以为然道。“当日我瞧不起诸位,是因为我将要远赴边疆,为国死战,而诸位却只是风花雪月,美酒仙音,那时自然会视诸位为无物。而今日,我再来此处,诸位虽然还是美酒仙音,却无人不心忧国事,哀叹时局……如今局面,虽然是同一批人,却也值得我赞一声高洁之士了!”   蔡邕闻言忍不住一声感叹:“文琪说的好啊!国事艰难,妖孽频出,我辈儒生文士着实难再静下心来,抚素琴阅金经了。”   堂中也是一时寂静无语。   俄而,居然有人遮面而泣。   “诸位。”公孙珣盯着那哭泣之人,不由冷笑。“我刚刚夸赞你们心忧国事,不负名士之身,你们转眼就作出如此行径,真是让我瞧不起……既然你们都知道国家艰难,那为什么不去想着为国家和时局尽一份力,反而在这里遮面啜泣呢?莫非以为这么哭上几次,便能把那些祸国之人给哭死不成?!”   “文琪不必激我们了。”上首坐着的蔡邕忽然捻须苦笑道。“我晓得你此来是做什么的了……这些日子,你与御史台王允王子师、田丰田元皓等人来往甚密,定然是受他们所托来我们这里试探询问,对不对?”   公孙珣不置可否。   “你回去告诉王子师好了。”蔡邕忽然正色言道。“我辈虽然没有位居台谏,但国家到了这个份上,也绝不会顾惜自己的位阶与太平的!”话到此处,这蔡伯喈又不禁微微叹气。“过了年我就四十六了,却一事无成,被天子任命为议郎已经快两年,却也只是坐而空谈……如此,又怎么会置国事而不顾呢?正月初一的大朝会,我辈必然会痛斥时弊,直言国事!”   公孙珣一言不发,当即起身行礼,告辞而走。   而走出门来,公孙珣却发现居然有人早早的等在了蔡府门前,不由惊愕:“阿范那边如此利索吗?”   “是,兄长。”公孙范躬身一礼道。“尚书令那里去送礼的人太多,所以那阳球阳方正根本没有出面,只是让仆人收下礼物,然后记下姓名、职务、礼单就把人都打发了。”   “如此作风,不晓得是该夸他不拘小节还是该嘲笑他肆无忌惮!”公孙珣一边摇头,一边却是和自己族弟一起坐上了车子,往家中而走。“不过我也晓得一些虚实了……此人确实是有所恃。”   “兄长所言不错。”公孙范轻声答道。“尚书台总揽政务,尚书令宛如宰相,这阳方正自然有所恃……其实兄长此番来洛中后如日中天,不也是因为身在尚书台,为中枢所重吗?”   公孙珣哑然失笑,其实,他所言的‘恃’,乃是指阳球应该是从天子那里得到了什么许诺,并获取了什么任务……当然了,这就没必要给公孙范这个天真无邪的族弟科普了。   “对了兄长,你在蔡公府上又如何?”说完自己那边的事情以后,公孙范又继续认真问道。“我怕打扰你的正事,没敢进去。”   “一切顺利。”公孙珣摇头感慨道。“这次政潮太过猛烈,连这群最是胆小的所谓名士也都忍不住要上书论政了,而且似乎破具气势……”   公孙范连连点头:“如此这般的话,想来天子也会有所触动……蔡公也会上书吗?”   “这是自然。”公孙珣不由失笑道。“蔡伯喈不仅是洛中名士之首,更是个宦途蹉跎之人,之前升任议郎时他只以为自己能马上一飞冲天,结果两年都不曾有半点进展,无论是为了国家而进忠言,而是为了个人前途而故作大言,他都不会坐视这次政潮的。”   “原来如此。”公孙范当即醒悟。“想不到还是公私两便,倒是我想的少了。”   “不过说到此事。”公孙珣忽然又扶着车子边沿继续笑道。“阿范也在洛中一年多了,可对前途有什么想法吗?我的意思是,千万不要学这些名士,整日坐啸空谈,白白浪费人生。”   “兄长以为我该如何呢?”公孙范正色询问道。   “我以为不如归乡为吏。”公孙珣坦然答道。“经手些实事最好……阿越这些日子来信,明显就能感觉到他成熟不少,俨然是在郡府中有所锻炼。”   公孙范一时有些尤难。   “不舍的洛阳繁华?”公孙珣似笑非笑。   “然也。”公孙范倒也没有瞒着对方。“在洛阳一年多的见识实在是比辽西那里多年都经历的多……”   “可是阿范。”公孙珣复又指着车子后方的蔡府道。“洛阳虽好,却也有如蔡邕这边蹉跎人生之人……我这么说吧,你是想如这蔡邕整日在洛阳府中鼓琴弄墨呢,还是想学我岳父在辽西边塞那里马上封侯呢?”   公孙范沉吟片刻,越发诚实坦白:“我更想如兄长那般在尚书台中喂鸡闲谈。”   公孙珣不禁哑然,然后便长久沉默了下去。   说到底,他心中还是有其他正事要思量,此时着实懒得理会这种小事。   要知道,到此为止,酷吏、名士、台谏、外戚,甚至于天子,这些人的大致脉络他公孙珣都已经有所感触和猜度,而若是再能透过袁本初探知出袁杨两家的想法和动作,那此番政潮来的再猛烈,自己也都可以从容应对,先立于不败之地,再伺机有所作为了。   只是不晓得,那许攸能否看在自己的大方上面而给出些痛快话来?毕竟,自打田丰、审配同时出现在眼前后,自己就陡然警惕了过来……朝野汹汹,诸方博弈,可为何那天下楷模袁本初却一直敛声息气,毫无动作呢?   更别说,他的亲父袁逢可还一直处于朝堂正中,左右逢源,却又偏偏让人猜不透心思!   四世三公,打仗的水平且不说,朝争的手段又岂是浪的虚名?!   ……   “初,太祖尝与诸兄弟各私言所志。(公孙)瓒年十八,辽西为吏,乃自曰:‘当领受万军,驰骋南北,自成功名。’太祖立于旁,拊掌而赞。(公孙)越年十七,书信中道:‘当求抚镇一隅,守牧后方,为兄援护。’太祖于雁门,揽之微颔,自感其意。后,复于洛中与(公孙)范同车相谈,范直言:‘范无他志,此生当从兄左右,足矣。’太祖趣而笑之,不复言语。”——《旧燕书》·诸公孙列传 第十章 凶淫   钱确实是一个好东西!   这是公孙珣在自己家中看到许攸时的第一个想法。   两人见面,也不寒暄,只是微微拱手,便相对坐下。   “义公,去让八姨再取百金与十颗大珍珠来封箱!”对付此人,公孙珣此时已经再无疑虑,张口便让他再无犹疑。“我要与子远兄私下恳谈,等到说完话你们再来问我这箱子该放到何处!”   “文琪。”盘腿坐在暖炉和肥猫旁的许攸不由捻须笑道。“你我兄弟,正该如此,你尽管问来,我知无不言。所以你放心,今日这箱子,必然能放到我车上!”   “既如此……政潮将起,袁本初在做什么?”待韩当领着其余人全都退下后,公孙珣当即盘腿坐到对方面前,然后开宗明义。“子远兄,据我所知,去年我在雁门之时,你们就曾经鼓动过永昌太守曹鸾开党禁,以至于人家被活活打死,党锢也再次加强。怎么现在如此好的机会,你们却毫无动静?!”   “不是我们不想动作。”许攸当即叹气道。“而是袁本初被束缚了手脚……你说,魁首都被束缚了,我们这些爪牙又怎么能发出力来?”   “何人所缚?”公孙珣紧追不舍。   “袁本初亲父,太仆袁逢袁周阳!”   公孙珣心中当即一动:“袁太仆意欲何为?”   “文琪,你应当问,袁氏意欲何为?”许攸轻声更正道。“毕竟,袁氏当家二兄弟,那太尉袁隗是公认的尸位素餐,万事不能绝,所以其兄袁逢袁太仆就成了如今袁氏一族说一不二的实际当家人。”   “那袁氏此番意欲何为?”   “好一个‘此番’!”许攸忽然失笑。   不过,公孙珣却懒得和对方打机锋。   话说,他哪里不知道,人家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什么袁半朝简直是侮辱人家。这种超级大世家,到处撒网,四处下注,八面玲珑,对他们而言,立场这个东西永远只是一时的。   他想知道的,也不过就是袁逢此时的想法而已。   但是,许子远不晓得是不是觉得前后两百金和二十颗大珍珠太过贵重,不拿出点东西来就不好意思,所以居然在那里喋喋不休起来。   “……所以说,政局不是不能变,而是要尽量在他们的控制下变化才行。说白了,就是他们家大业大,想法多多,顾虑重重,要讲一个万全之策。”   “不说别的,御史台那些人嚷嚷着要诛宦,那中常侍袁赦诛不诛?这可是袁太仆亲自认下的兄弟,名号在汝南老家挂着呢!为此事,汝南那边看守宗祠的长房长子袁闳几乎和洛阳这边断了往来……你说,如此勾连内外的重要人物,袁氏该怎么处置?”   “而进一步说,若是诛宦真有可能成功,那也不能让你们这些愣头青拿走这份殊勋吧?”   “甚至再进一步说,若是诛宦成功,曹节、王甫都死了,朝廷以后该是个怎么样的局面,人家袁氏可曾安排好了?”   “那就是要万事都随着他们袁氏走了?”公孙珣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别人不许做事了?”   “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许攸不由感慨道。“若你们真有本事成事,他们自然会转变立场,主动出击,绝不会有半点迟疑。可单就此时而言,不管如何了,袁氏似乎就是要助曹节、王甫、袁赦等阉宦稳一稳局势。”   “到底为何呢?”   “鬼晓得?或许是早在十月日食之前,袁太仆就已经和曹节等人有所默契,准备对一些事情共进退;又或许是他觉得这次政潮太过凶猛,以至于超出了限度,所以临时决定帮一帮曹节,缓一缓局势,也未可知。”   公孙珣心中不由一动。   要知道,从局面上来看,所谓‘政潮凶猛,稳一稳局势’可能性无疑更大一些。但是,对方的话却也让公孙珣陡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洛中的情形……那时候,日食刚刚出现不久,还没有政潮的迹象,自己就在尚书台遇到了曹节、袁逢、杨赐等人聚在一起的情形。   当时这个场面,固然可以说是要商量一些朝政大事,但也无可辩驳的说明,公族不是不可以和宦官坐在一起的。   可是,能让这些人放下各种利益纠葛暂时联合在一起的事情或者对象,又是什么呢?须知道,且不说公族和宦官之间的龌龊,便是袁杨两家之间也是心态微妙的。   “子远兄,我再问你一事。”一念至此,公孙珣不由叹气。   “请讲。”   “若天子与袁氏此时相争,孰胜孰负?”   许攸沉吟不语。   公孙珣等了一会后,眼瞅着对方还是不说话,便忍不住捏了下一旁胖猫的尾巴,惊得后者一声惊叫,然后直接跳起来逃走。   许攸不禁苦笑:“非是不愿答,密室之中有何不可说?也不是不能答,毕竟答案显而易见。只是这一问牵扯太大,我一时间也不能说个通透……只能讲,单以天子与袁氏而言,若天子不顾一切,袁氏算个屁啊?”   “为什么这么说?”公孙珣不由蹙眉道。“袁氏根基深厚,名满天下,若是能与曹节相互勾结,掌握禁军,那……”   “天下大势在于人心。”许攸当即嗤之以鼻。“当今天子刚刚成年,虽然有扩大党锢一事,但也有修筑石经,礼贤尊师之事。甚至对于河南以外的郡国而言,他们眼中的天子恐怕还是被阉宦所遮蔽的小孩子呢……总而言之,别看袁氏如何如何,可天下人心如今七八成都还在北宫!”   公孙珣微微颔首。   “再说了,真要是和天子摆明车马的对抗,公族出身的袁氏怕是要人心尽失的。”许攸继续笑道。“本朝传统,能侵犯君权而执掌朝政的,无外乎就是阉宦和外戚而已,哪里有公族的份?他们这些人想要做事,也是要靠着这两者的发号施令才能有所成……阉宦当权时敷衍着阉宦,外戚当权时追随着外戚,最好的局面不过是把二者架空罢了,但也只是架空罢了!”   话到此处,许攸不禁向前倾身,重重的拍了一下对方的大腿:“文琪啊,你得明白,这些公族之所以为公族,便是无论何时都不失体面,不失大节,不失独立,却又能在关键时刻稳固朝堂,不然,要他们何用?士人首脑一旦成了公族,那就跟士人不一样了。”   公孙珣再度微微颔首,然后却是忽然盯着近在咫尺的许攸笑出了声来。   “文琪这是何意?”许攸不禁一怔。   “无他,我只是在可惜子远你的通透,还有逢纪的才智、辛评的沉稳……”公孙珣连连摇头笑道。“你们这么多俊才投身到了袁本初身边,本就是要继承党人之志,诛除阉宦,澄清朝堂的,却不想被人家天下楷模的亲爹给缚住了手脚。袁氏一族自然可以八面玲珑,可身为党人领袖的袁本初一身前途却都寄在了诛除阉宦这四个字上面,也是可怜可叹啊!”   许攸闻言也是释然一笑:“不瞒文琪,袁本初最近也是常常如此感慨的……不然我哪里会这么轻巧来你这里?”   公孙珣陡然一怔:“想不到天下楷模袁本初居然对自己亲父心怀怨念?”   “小婢所生,又被过继到他人门下,然后又不给前途……摊你公孙文琪身上,你怨不怨?”   公孙珣为之默然……虽然不晓得这袁逢什么时候死的,但想来他这一死,应该也就是袁本初和袁公路肆无忌惮的开始吧?袁隗那厮尸位素餐,宛如木雕,这等人物只凭一个叔叔的身份恐怕确实约束不住这两位吧?   “文琪可还有别的要问吗?”眼看着对方不说话,许攸不禁认真催促道。“机会难得。”   公孙珣认真想了一下,但终于还是直接起身了:“天色尚不是很晚,我送子远回去吧!”   “那百金与珍珠……”许攸倒是毫不客气。   “自然会与你。”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许子远大感满意。   两人步出室外,来到门前时,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   “北国风光……”公孙珣一声感叹,却又闭口不言。   “文琪啊文琪。”眼看着果然有仆人将一个小木箱抬到了自己的车上,许攸却是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公孙珣的手。“难得文琪如此大方,可我却早早的托身于袁本初了……”   公孙珣懒得理他。   “不过,且说一句正事。”许攸拽着公孙珣手道。“我今天说的这么透彻,为何不见文琪有丧气之意啊?”   “我为何要丧气?”公孙珣当即睥睨问道。   “曹节、王甫主导朝政多年,诛宦一事本就要是要趁着政潮虎口拔牙。”许攸不以为然道。“现如今又有袁氏态度暧昧,隐隐相为表里,此番恐怕要难上加难……”   “那又如何?”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若有一日,我能提此二人之一头颅,从铜驼大街上走上一遭,便是千难万难也值回来了!”   “这倒是实话。”许攸连连点头。“莫说是此二人的头颅,便是袁赦等其他随便一个中常侍的头颅,你能提着在洛阳走一遭,那天下人就再无人敢只视你为边郡一武夫了,你公孙珣身上最后一道桎梏也就没了……将来,公孙氏因为你一跃而起成为天下顶尖世家,也未可知。”   言罢,这位为人通透、才智高绝的南阳‘凶淫’之徒,便转身上车,紧紧抱住那一箱财货,赶紧打发自己的车夫速速回家去了。   公孙珣负手立在门前,目送对方冒雪而去,这才转过身来回家。   稍倾,赵芸从何进府上回来,只说已经交代清楚;然后又有家人从卢植处回来,说卢老师受了礼物,却不会来此处过年,而且把美婢退了回来,并直言要公孙珣‘安分守己’!   对此,已经彻底了解情况的公孙珣却是不以为意了。   一夜大雪不说。   然而,所谓‘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之事,只是没了官做的穷书生自我安慰罢了。实际上,对于公孙珣这种位居中枢的朝廷命官而言,接下来的才是一年最麻烦和最辛苦的时间……因为随着正月初一的临近和大雪的融化,一年一次的大朝会马上就要在南宫嘉德殿举行了!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朝廷需要赶紧清理各部门的堆积事物,需要招待和安置天下所有郡国的王侯与上计吏,甚至需要加紧修建坍塌的南宫城门。   这一天的这个活动,连天子都没法偷懒的!   实际上,从天色未亮开始,在京的宗室、列侯、将军、官吏、博士,恰好在京履职的两千石,外加上从各郡国赶来的上计吏、盐铁专官,还有赶回来的监察官员,等等等等……总之,数千官吏就已经开始在严寒中于南宫殿前列队,准备参与这场大朝会了。   上来自然是繁琐而必须的各种礼仪。   大鸿胪和太常,一个负责引导一个负责纠察,奏乐,迎奉天子,唱礼,行礼,献礼,手舞,足蹈……一连串的礼节只把处在最外围的公孙珣弄的头昏脑涨,偏偏又不得不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天也已经亮了,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吏终于得以进入广阔的嘉德殿跪坐列席,而这个时候也意味着要开始正经议事了。   当然了,公孙珣的位置太低下,只能勉强看到和听到堂中央一些活动,再往上的天子还是云里雾里,偶尔听到几句声音,样子那真是瞅都瞅不见……实际上他不知道的是,除非是前三排,否则根本见不到天子正脸的。   先出列的赫然是司徒杨赐,他要按照批次接受各郡国的上计吏进行汇报。   当然了,真正的汇报资料都在尚书台和三公府各处,这里只是把资料拉上来做个样子而已,所说的也一般是场面话,基本上一问一答一应就直接下去了,然后赶紧换下一批人上来……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官面文章也出现了一次难以避免的尴尬场面——交州七郡陷落了四郡,而这四个郡中的上计吏怎么都想不到,出发时还好好的局面会变成这个结果,因此只能在大殿上直接顿首,以实相告。   于是乎,理论上执掌‘民事’的司徒杨赐,直接免冠请罪,但是上面又赶紧安慰,让他重新加冠而立……开什么玩笑,免三公再正常不过,但也不能在大朝会上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免吧?那简直是在逼人家自杀!   接着,是新任司空陈耽出列,这个位置是前汉的御史大夫转变而来的,换言之,应当是理论上监察系统的首脑……而他出列,自然是要接受各州刺史,或者说刺史使者的汇报。   当然了,轮到交州的时候,这个也挺尴尬。   随即,太尉孟彧也没能免俗,甚至更加倒霉……因为除了交州失陷以外,北疆出塞大败,几万人死在那里,三个两千石将军直接贬为庶人,一年一度的总结,怎么都绕不过去。   实际上,等这一波场面功夫做完以后,整个朝堂之中,上千官吏,就都有些面色不大自然了起来。   接着,是九卿奏事。   为首的太常刘逸无可奈何,只能将之前尚书台雌鸡化雄,还有南宫大门无辜崩塌之事一一上奏。   这个时候,年轻的天子再度开口,只说此事事关重大,当让大长秋曹节、中常侍王甫二人统领百官,议论此事。而凡是三公、九卿、博士、尚书、在京两千石及刺史、议郎、侍御史,皆可上前依礼自陈己见。   百官差点没相信自己的耳朵……没错,这种事情居然是让曹节、王甫二人来主持!这简直就是让贼人自己审自己吧?   就连公孙珣听到此处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然而这就是大汉朝最具特色的阉宦政治!你以为万事俱备了,结果宦官却总能从最核心的地方直接扭转局势!   而听到天子御令,曹节、王甫二人也当即快步下阶,然后一左一右各自扫视百官。前排的官员被看到后,大多直接低头不语。而连前面的高官都不敢上前的话,那后面一年才只能‘见’一次天子的低阶官员更是不敢越阶言事。   一时间,摄于这二人的赫赫凶名,上千人的朝廷竟然一时鸦雀无声!   “漂亮!”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了,反正坐在最角落里的公孙珣见到如此情形后反而是心中不由暗赞。   当然,他是有理由的……因为如果袁逢和曹节、王甫合流的话,那此番政潮说不定还真就让这两个大宦官给挡过去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他们在天子和百官面前赤裸裸的展示自己的威风,且看看百官如何继续暗流汹涌,再看看天子是如何看待这两位‘老宦官’的。   然而,不待某个小人心中暗自为阉宦的威风高兴数息呢,那边却是忽然有人天不怕地不怕地站起了身来……却正是司徒杨赐。   当然,这位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人家可是三世三公的帝师!除非来场正儿八经的政变,否则曹节、王甫最多也就是把这位再撵下三公之职而已。   话说,杨赐开口便是《春秋》,一堆典故听的人头晕眼花,不过他倒是通过这些直言不讳的下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些天象、灾异都是标准的坏事,如果朝廷和天子不能做出恰当反应的话,是要出大乱子的!   甚至,交州沦陷,本身就是之前对日食、地震不够重视而引发的后果。   话到此处,曹节当即束手代替天子发问:“既如此,天子有话问司徒,此事当做何解?”   “此事易尔。”杨赐毫不犹豫的捧着笏板对曹节应道。“出现如此事端全都是因为阉尹之徒,擅传国政。《周书》曰:‘天子见怪则修德,诸侯见怪则修政,卿大夫见怪则修职,士庶人见怪则修身。’所以,只要陛下能斥远这些阉尹佞巧之臣,然后速速征招一些真正的清高之士,那么上天自然会展示威仪,这些灾异也自然就会消弭!”   从阉字出口之后,王甫便当即面色涨红,然后就一直怒目而视,但曹节却是一脸淡然,他一直等到对方说完,这才从容追问:   “那敢问司徒,朝中到底谁是佞巧之臣呢?”   “回禀陛下,”杨赐继续抬了下手中的笏板道。“此间是大朝会,佞巧之臣也都在此处,若是当面斥责,无疑会相互攻讦,使得朝会难以继续……臣斗胆,请陛下允许朝中欲言此事者回去后直接上书,让陛下御览!”   曹节回头看了看御座,然后便毫不犹豫的对着杨赐点了下头,道:“善!”   杨赐当即满意的坐了回去。   这下子,殿中当即群情激奋,以至于很多人都在交头接耳。   “肃静!”曹节微微抬声,并再次扫视了一边大殿各处的百官。   不得不说,他这一看比什么东西都管用,效果立竿见影,很快殿内就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司徒已有进言,可还有人欲言此事?”曹节昂首询问,并把目光停驻在了三公九卿之列许久。   这次依旧是鸦雀无声……毕竟,杨赐当面用‘阉尹’二字为众人扭转了局面,争取到了不用直面这两个大宦官的机会,那又有谁会闲的蛋疼跟这两位玩当面直斥呢?   可不是人人都是帝师的!   然而就在此时,又有一位不怕死的公卿起身来到堂中,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太仆袁逢,于是各自振奋。   袁逢和杨赐一样,张口便是经典,当然,他们袁家的家学是《易经》,跟杨家的《春秋》说的不是一回事。   不过,无论如何,这袁逢也是一口咬定,如此诸多事端也是天人感应下的灾异,如果不能及时处理,那一定要出大事的。   “太仆。”曹节依旧束手而立。“既然经典明确,如此灾厄确实是上天示警,那陛下请问你,到底该如何化解呢?”   “首先,迎气五郊,清庙祭祀,养老辟雍,这些祭祀活动都是陛下应该做的大事,可是陛下自从登基以来,长久都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袁逢一脸严肃的回答道。“所以,陛下应当亲自去城外进行祭祀,行所谓迎气五郊之举。”   “哦!”曹节恍然大悟。“原来是缺少祭祀活动,陛下已经听到了,敢问太仆,还要做其他的事情吗?”   “还有,自然就是司徒之前所言的去小人而征辟贤人了。”袁逢此言一出,身后百官愈发振奋不已,连公孙珣都有些惊愕……莫非自己误解人家袁逢了?   “那敢问太仆,征辟贤人倒也罢了,可所谓小人到底是指那些人呢?”王甫忍不住越过曹节蹙眉询问道。“莫非太仆也想说小人就在朝堂,但为了避免争执,应该让百官退后上书,直呈御前?”   “不用!”袁逢也是举着笏板昂首答道。“小人虽然就在朝堂,但臣却以为没什么可以避讳的,直言亦无妨。”   王甫以目视袁逢,正色问道:“那陛下再问太仆,朝中到底谁是小人?”   “当然是去年秋日所封赏的那些宣陵孝子了!”袁太仆掷地有声,正气凛然。   和主持问话的王甫一样,百官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宣陵孝子是什么玩意?   当然,他们很快就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在洛中似乎真有这么一场事情,而听这身为士人首脑的袁公的意思,这么多这么密集的天象和灾异,居然是这群玩意闹出来的?   别人不知道,公孙珣是没忍住笑。   “陛下!”太仆袁逢捧着笏板一脸恳切道。“臣听说当年孝文皇帝(汉文帝)专门下诏,要求天下人为天子制丧服三十六日,哪怕是继位的天子、亲生的儿子、亲手简拔起来的公卿列臣,不管是多大恩情,都要按照这个制度来办,不敢有半分逾越。现在那些虚伪小人,跟先帝既没有血缘骨肉的关系,也无私下的恩德,更没有食君之禄这种事情,那他们这些人的‘孝’到底是从哪里来呢?居然能等到先帝去世数年才来哭孝?”   曹节、王甫纷纷颔首,三公九卿除了一个杨赐死死盯住这袁逢的背影外,居然大多闭口不言,而百官之中,不少袁氏门生居然在那里频频点头。   “不瞒陛下。”袁逢继续说道。“当日出了天象之后,就一直怀疑是这群宣陵孝子惹得祸,所以专门去调查了,陛下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王甫迫不及待的问道。   “其中有一个人,居然是个逃犯!”袁逢一脸哀叹道。“此人在东郡,入室奸人妻,后来利用守孝的名义,夜间逃亡,最后来到洛阳,如今又跑到宣陵去哭孝。把这种人表彰为先帝的孝子,还封为郎官!能不出天象和灾异吗?臣恳请陛下,把这些人全部革职,然后该法办法办,该驱逐驱逐!”   “原来是这样!”曹节不禁正色询问。“那么如此,灾异就能彻底消除了吗?”   “若如此,何以服天下?”公孙珣清晰的听到身旁不知何人出言嘲讽。   “非也。”袁逢似乎是听到这句话一般,连连摇头。“如此,尚不足以安天下,还需要做第三件大事!”   “请太仆赐教。”   “臣,太仆袁逢,恳请陛下改元换号!”袁逢长身一躬,坦然言道。“如此,此番灾厄便自然消解!”   公孙珣目瞪口呆,却也不禁暗暗服气……好一个该元换号!好一个袁氏魁首!   而回到殿中,这番话说出来以后,天子当即大喜,直接就越过曹节和王甫,在御座上追问,是否如此处置便可以彻底化解灾厄?   袁逢毫不犹豫的肯定了这个意思。   这下子,自天子到两位大宦官,各自喜笑颜开,而下面的朝臣,则各自面色复杂,然而,无论如何,却再无一人上前去讨论此事了……否则,岂不是要把当政宦官和士人首领一起得罪!   “既然如此。”曹节一边往上面的台阶上回走,一边忽然宛如不经意般提起了一件事情。“陛下,此事应该就不需要再让百官私下上书了吧?”   天子当即首肯。   大朝会继续,众人却是五味杂陈……宦官的凶淫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   而终于,随着日头西斜、天色将暮,天子驾先行,曹节随侍,而王甫立于陛上,冷笑四顾,方才拂袖而去。   接着,三公九卿各自无言,或快或慢而走,两千石随后,再往后,百官争出……换言之,这场被众多人所期待的大朝会却是终于‘胜利闭幕’了。   公孙珣一边随着人流来到殿外,却并没有直接出门往铜驼街而去,而是四处张望询问。准备找田丰说事情。   然而,就在公孙珣还在后面四处张望之时,他却不晓得——田丰此时早已经不在殿内,实际上着田元皓居然不顾礼仪,直接抢到殿外,并挡住了三公九卿的去路。   “司空。”田丰举着笏板朝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陈耽微微躬身。   “元皓!”不止是陈耽,三公九卿倒是八成都认得田丰,因为此人乃是冀州茂才,作为大汉顶级大州一年才出一个的人才,他们怎么可能会没有印象?   “若有事,不妨去御史台或司空府一谈?”陈耽指了指周围密集的官流,不由强笑道。   这里的司空府不是陈耽的府上,而是司空位于铜驼街处的官方办公机构。   “不用了。”田丰面色如常,不见喜怒,只是再度躬身一礼,便趁着夕阳解下自己的印绶,直接连着笏板一起递了上去。“丰是来请辞归乡的,还请司空恩准。”   旁边的袁逢率先变色,但旋即恢复了正常,倒是陈耽愈发着急……他可不想背上上任不久就把一州名士大才给逼走的恶名。   “司空不必在意。”田丰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在这嘉德大殿之外,当着猬集的百官大声言道。“阉宦当道,丰心有余而力不足,强留在御史台,怕是心中不能平,既如此,不如归乡苦读。”   陈耽松了一口气,复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几乎是本能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袁逢,这才回过头来接过了田丰笏板和印绶:“既如此,我亦无话可说……你且自去吧!”   田丰再度一拜,又朝自己的举主袁隗躬身一拜,这才退到了一旁。而三公九卿也各自低头,快步离开。   “元皓何必如此?!”从后面赶来听到此消息后,公孙珣宛如雷击,就在这殿外不管不顾地直接拽住了对方。“听我一言,此事尚有可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今日不过是一时挫折而已,你难道不知道桥公百折不挠的典故吗?何必行此激烈之举呢?!”   三公九卿早已离开,但光禄大夫桥玄实在是垂垂老矣,此时慢腾腾的从旁边走过,听到这四个字倒是不禁一怔,但旋即还是摇头走开了。   “此事与百折不挠无关。”田丰不禁喟然。“文琪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个侍御史乃是次阳公(袁隗)做太尉时征募举荐的,换言之,我乃是袁氏故吏。如今周阳公(袁逢)俨然是要与曹节、王甫等一干主政宦官互为表里,我留在此处居此职,然后再去想着诛宦,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公孙珣连连摇头:“那就不提做官之事了,还请元皓留在此处,为我出谋划策,我实在是需要仰仗你的智计……”   “不必了。”田丰就在这人流渐渐稀疏的殿外石阶下,干脆利索的拒绝了公孙珣的邀请。“我意已决……当归!”   “元皓!”公孙珣更加着急,只能死死拽住对方。“总要与我一句话吧?”   “也罢!”田丰不由叹气道。“我本不欲与文琪说的……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钜鹿!”公孙珣当即答道。“这我早知道。”   “那你可知道,祸害钜鹿最大的一名权宦是谁?”   公孙珣当即为之一滞,双手也是不由撒开,但依然还是低声说了出来:“赵忠!”   “正是你妻伯赵常侍!”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无半个字能说出口。   “敢问文琪于赵忠,难道会比袁氏于曹节、王甫要清白?”田丰不禁正色反问道。“就算是诛了曹王,难道你还会诛赵?我也不嫌你厌恶……当日我于铜驼街上对你言‘诛宦正在其时’,乃是因为看你拔刀对段熲后猜度到宦官新旧内讧,并未有半分真心景仰之意。”   公孙珣愈发无言。   天色已暮,田丰也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微微拱手,准备就此离去了。   这下子,公孙珣实在是没忍住,居然再度拽住了对方的衣袖:“若来日再见,不知元皓能否改颜相对?”   田丰一惊,然后不由回头苦笑:“我还以为文琪要问我何时动身,然后让你的白马义从沿路截杀我呢……我如此直言刺你,你不愤恨吗?”   “怎么会愤恨呢?”公孙珣连连摇头。“若是个庸人,这么戏我、嘲我,我还真就让人暗地里截杀了他,但如元皓这般人物,才智卓绝、品质高洁,宛如一块美玉,我又怎么会因为买不起这块美玉而恨上它呢?只会恨卖玉的人罢了!”   “得文琪此言,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田丰正色躬身一礼。“若有缘再见,我田元皓必然视君为故交,届时,望你我能相顾坦然。告辞了!”   公孙珣无奈撒开手,也是正色躬身一礼。   礼毕,二人便在这嘉德殿外直接分开了……一往东门而走,一往南门而行。   讲真,今天的大朝会对于早有准备的公孙珣而言真不算什么,因为他真的有所准备,而且有了新的方案,是真的要学习桥玄百折不挠的……但是,失去了田丰,却也真的让他失落了起来。   等出了南宫,公孙珣就愈发心情糟糕了,再加上天色已经漆黑,他便不禁趁着黑夜愤然怒骂道:“袁周阳凶淫之辈,他日必遭反噬!”   “无计可施之际,躲在暗处骂人家堂堂太仆是凶淫之辈,莫非也是百折不挠之举吗?”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把公孙珣惊得头皮发麻,甚至于直接摸到了自己的仪刀之上。   不过,几乎是一瞬之后,他就赶紧放下手来,然后老老实实的躬身大拜:“未想桥公在此!”   ……   “后汉光和元年,曹节、王甫执政日久,天下汹汹,唯其与袁氏互为表里,实难骤除。尝朔日大朝,百官以天象、灾异扼之,几欲成事,袁逢为太仆,自起身言及改元,遂解曹王之困,百官多为袁氏故吏旧友,皆不敢复言。及晚,太祖出南宫,乃于铜驼街外私喟曰:‘袁周阳凶淫之辈,天下将乱,为乱魁者必此人也。欲济天下,为百姓请命,不先诛此子,乱今作矣。’光禄大夫桥玄桥公年六十有九,自后闻之,乃徐徐曰:‘如卿之言,济天下者,舍卿复谁?’”——《旧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第十一章 夜访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很少有人活着的时候就被直接定论为‘一代名臣’,并引申出各种典故、各种逸闻、各种神异之类之类的。   但毫无疑问,桥玄是个例外。   毕竟,这位公认的后汉名臣成名太早了!   当初在太原官寺里,公孙珣跟董卓两个人拎着一把断了的破刀在那里互相吹捧,然后还拿人家桥玄的事迹当榜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答案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情。   而且说句实在话,人家桥玄四十年前搬倒一任两千石的时候,只是一个县中小吏,而公孙珣当初则是一个千石司马,难度和水平差的真不是一点半点。   还有当初刘宽刚刚拜为太尉,公孙珣跟阳球在太尉府上相互吹捧的时候,说什么要把不接受征召的人绑到官寺前面……这其实也是有典故的,而且还是和桥玄有关系。   大概在二十年前吧,桥玄当汉阳太守,征召一个人为吏,结果对方摆出了一副名士架子,称疾不去。于是桥玄就直接告诉他,你敢不来,我就按照鼓励寡妇再嫁的行政命令,把你那快五十岁的老娘给嫁出去!吓得一郡的人纷纷过来求情,这才作罢……讲真,这还不如杀了对方呢!   除此之外,这位桥公身上还有一个神话故事,是可以写入志怪小说的……   不过,抛开这些不说,对于官场人物来说,桥玄身上最让人服气的正是那‘百折不挠’四个字。   这四个字,此时还称不上是成语,也没有因为记载在什么碑文和史书上而成为典故,但自从某个人无意间说出来以后,确实成为了当世人们对桥玄的一个公论……因为这位桥公在年轻时,曾多次宦海沉浮,一次主动弃官,一次被下狱为城旦,一次又被免职为庶民,所谓三起三落,却不曾失过半点志气。   当然了,公孙珣不知道的是,真正让百折不挠这四个字彻底和桥玄绑定,并流传后世的,其实是一件尚未来得及发生的事情……   “这是桥公的孙子?”公孙珣亲自赶车把桥玄送到对方府邸前的时候,一个裹着厚重外套坐在门前灯下,大概才八九岁所谓总角之龄的小男孩便兴奋的迎了出来。   “非也。”桥玄先是在车下颤巍巍的揽住了小男孩子,然后才失笑解释道。“这是我的幼子……真要是孙子,怎么会这么宠溺呢?”   公孙珣不禁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位垂垂老矣的大汉名臣,也是暗自佩服。   而这边,桥玄低头继续摩挲着自己幼子的脑袋,笑着叮嘱了几句,便将手中笏板交给对方,并推了一把,说是外面冷,让他先行入内喊家仆备饭,然后才继续扶着公孙珣的手腕往门内走去。   话说,人家桥玄虽然出身不错,而且早三四十年就是两千石了,但家中却是简简单单,仆人都没几个,家具物件更是少的可怜,配合着所谓官修的偌大府邸,着实显得冷清。   “我当年也出任过度辽将军,总揽北疆军事,现如今却垂垂老朽,说话都显得精力不济,”桥玄边走边说道。“所以也没几个人愿意来我这里。不过有意思的是,偶尔来些客人,却都是些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公孙珣心中微动,不由直言道:“桥公,刚刚确实是我失言了,若你有所见教,还请直言。”   “不算失言。”桥玄不以为然道,说话间已经扶着门框踏入了二门。“我当年比你大七八岁的时候,在河南尹那里当属吏,去汇报工作,那河南尹梁不疑让我站着汇报文书,我当时就把文书扔地上辞职不干了……跟我相比,你这种背地里骂个人的泼妇行径,又算个什么事?当面骂,袁逢难道就会杀了你?”   公孙珣满脸通红,便赶紧撒手,然后后退一步,再度躬身谢罪。   “本来以我的年纪,不该再过问这些事情。”桥玄丝毫没有理会对方的赔罪,而是停下脚步自顾自的拢起袖子言道。“再说了,我从顺帝年间就入仕,前后经历五朝,见的多了,也就对这些宦官、外戚之类的事情没什么想法了……宦官与外戚联手主导朝政架空成年皇帝你见过吗?被毒死的小皇帝你见过吗?”   公孙珣无言以对。   “不过,这阉宦和外戚终究是刘氏的家奴和亲戚,一身权势都来于刘氏,所以他们之间折腾出来一百种花样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桥玄话到此处忽然微微叹气,冬日间的白气登时弥漫在了他的脸上。“唯独这袁氏,说实话,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和宦官联手的公族首领,也不知道袁逢这小子到底想干吗……”   公孙珣不由头皮发麻,这话茬他根本不敢再接。   “对了,你这小子,之前说什么‘此事尚有可为’,又说什么‘心中已有定计’……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心里想着,天子这个年纪,必然要清洗朝堂。所以曹节、王甫也好,洛中旧贵也罢,迟早要统统失势。然后,你就可以从容窥的机会,躲到天子爪牙身后,杀一两个阉宦,从而名扬天下?”   “是!”公孙珣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躬身答应。   “你不必惊慌。”桥玄继续立在二门上随意言道。“我这只是见惯了如此事情,所以闭上眼睛也能猜到,不是什么人老成精,更不是有什么密探校事之类的……”   公孙珣愈发无言以对。   “然而,还是那句话,若是坐等天变,你这种行径又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呢?”桥玄继续说道。“就算是博得些许虚名,也不过是让那些庸碌小人佩服,你以为天底下的英雄,真看不出来你是个投机取巧之辈,还是个百折不挠之人吗?”   公孙珣复又想起之前的田丰,不由昂头长叹一口气:“桥公所言甚是……”   “我也觉得甚是!”桥玄拢着袖子嘲讽道。“你明明身怀利刃,后有退路,却只是在开始时朝着段熲这个没了志气的死老虎亮了一把刀子,然后就整日行一些阴谋诡计,私下串联之举……有什么意思?你也是打过仗的人,难道不知道,这政事如战事,政争如战争,关键时刻还是要看一股血勇之气和堂皇向前之阵的吗?!对上这群长于妇人之手的膏粱世家,你不主动打过去,居然坐等什么战机,也难怪来京三月却一事无成!”   公孙珣心中自然知道桥玄此人不至于对自己有什么恶念,再加上田丰的离去让他万分愤恨,所以此时听完这番话既是恍然若失,又是醍醐灌顶,便赶紧俯首拜谢:“桥公的教诲,珣铭感在心……”   “你也不必铭感于心。”桥玄微微拂袖,不以为意道。“我也只是想看看让刘文绕那小子看重,还准备托付家人的弟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我这番话,也只是替你那个无能的老师教训的而已!”   话到这里,不待对方开口,这位当世名臣却是连连挥手:“我家中人口很少,便是正月初一也只是做了少许的饭,你这人年轻,饭量怕是很大,就不留你了,自去吧!”   公孙珣本还想问问对方和自己老师刘宽的关系,还有对方是否如自己母亲所言,和曹孟德有深切关系,以及自己和曹孟德相比如何,甚至还想把电光火石之间想到的主动策略说出来让对方参详一二……但是,千言万语,终究只能是无可奈何,唯有再拜而走了。   来到门外,之前去宫外接公孙珣,然后一路跟过来的韩当、魏越还有其余两名侍从便赶紧围了上来。   “义公。”公孙珣以手拭去额头上实际早已经干透的虚汗,便直接在桥府门前将自己的心腹喊了过来。“你与我直言,洛中这些高门大户的守卫水准如何?”   “少君何意?”韩当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能不能在这些高门大户中从容进出?”公孙珣低声询问道。   韩当当即醒悟,也是赶紧低声答道:“白日间很难,而想要潜入内室杀人更难,毕竟这些人家中不乏精勇之士,层层防护……但若只是偷偷潜入,然后在外院突施冷箭惊扰一番,却也是容易。”   “回去换衣服,现在就与我去王甫家中惊扰一番。”   “喏!”   “记住了。”公孙珣忽然又拽着对方的胳膊叮嘱道。“喊我的名字!”   韩当目瞪口呆。   “就喊我的名字!”公孙珣冷笑道。“随便一箭射过去,便喊辽西公孙珣来为国诛贼!喊完就逃回去!而若是那王甫惊慌闭门倒也罢了,若是遣人来追,便让夫人出来应付。”   “喏!”虽然依旧不明所以,但韩当还是赶紧应下,然后上马便回家做准备。   “魏越。”公孙珣复又招呼了一声。   “中郎!”魏越赶紧上前拱手。   “你来洛中已经数日了,可曾见识过真正的高门大户?”公孙珣戏谑问道。   “越只觉得一山更比一山高,实在是不知道哪个才算是真正的高门大户。”魏越赶紧俯首。“边鄙小子,丢了中郎的脸。”   “既然如此,我且带你去见识一下大汉第一高门的风范。”公孙珣如此说着,居然立即上马,丝毫不停,径直往一处地方去了。   而魏越也当即大喜,赶紧与两名侍从打马跟上。   然而,公孙珣不晓得是,自己要去的地方,虽然是大年初一的晚间,此时已经是有些气氛不佳了。   “叔父大人怎么能与宦官相为表里呢?”一身素麻的袁绍正在与自己的口中的叔父,也就是他真正的‘大人’,言辞激烈的说着什么。“我辈是公族,公族是士人领袖,而且我们袁氏出身汝南,更是党人的天然领袖,当日党锢中与那中常侍袁赦相交,便已经引得宛洛汝颍的士人们心怀不满……”   “那是你族叔,怎么能直呼其名呢?”一直低头喝着面片粥的袁逢淡然抬头,教训了一下自己的庶子。“没想到这麦饭磨成粉后如此柔软,上了年纪就是喜欢这东西……让人去河北那边多买点来,顺便让家人学着自己磨一磨。”   身后立即就有家人答应。   袁绍闻言怒极而笑,却又只能跌坐回去。   “要我说。”就在这时,一旁一个容貌远逊袁绍的年轻人却不由嗤笑插嘴道。“父亲大人不知道,堂兄这是以己度人呢……他可是天下楷模,凡事要为天下着想,不然也不会在孝中从城外草庵中偷偷跑回来,如此慷慨激扬的劝谏我们了……大年初一,母亲都被他吓走了。不过,他却不晓得,父亲身为一族之长,只能为我们家族着想,天下是不敢考虑的。”   袁绍冷眼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异母弟弟,却是懒得理会对方。   “袁公路!”袁逢忽然放下吃的正香的面片,然后面色不变。“去门口跪下,你家大人我问你一件事情!”   “是!”袁术赶紧离开饭案,后退数步到了内堂的门框处,然后跪地俯首。   “请四世三公,少年高位的袁术与你家大人解释一下,什么叫做‘路中恶鬼袁公路’?”袁逢一脸好奇的问道。“这些年,你到底在洛阳郊外踩坏了多少青苗?在洛阳城内又惊吓过多少路人,怎么就得了这么一个混号?”   “噗嗤!”一旁的袁绍直接笑出声来。   而袁术只能赶紧叩首。   袁逢扭头看了眼小婢出身的袁绍,愈发感慨:“你还有有脸嘲讽你兄长?你知不知道你兄长的绰号是天下楷模袁本初,而你却是个路中饿鬼袁公路……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丢脸的吗?”   袁术愈发磕头不止。   “袁术。”   “小人在!”袁术赶紧答应。   “给我记住了,你交往的那些人里面,除了一个广陵陈珪算是年长稳重一些且有些水准,其余都不可恃,全部与我断交!”   “喏!”袁术浑身发抖,答应的格外利索。   “那好,现在起来吧。”袁逢复又笑道。“顺便去柴房取一把斧头来……”   刚刚起身的袁术不知所措,便是袁绍也有些蹙眉不解。   “你亲自动手,把自己那些香车剁碎,宝马斩首。”袁逢轻描淡写的重新端起了陶碗。“然后明日去市中买一辆最简单的车子回来……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   此言一出,莫说袁绍当即色变,便是之前一直低头吃饭,正襟危坐的三兄弟之首袁基,也是微微一怔,然后才继续低头进餐。   袁术张口欲言,却也只能瑟瑟发抖的躬身一拜,转身去寻斧头去了。   袁逢继续用餐,而袁绍却是根本不敢再言了。   不过,就在此时,前面忽然有家人来报,说是司徒杨赐之子、袁逢之婿,议郎杨彪陪同妻子来访岳家!   袁逢闻言不由叹气,便再度放下了陶碗:“哪有大年初一晚上来访问岳家的?杨文先这是替他父亲来问罪了……也好,让文先来总是不愿意撕破脸的意思,只是少不了一番诘问。”   “父亲。”一直没开口的袁基微微低头道。“让妹妹去见母亲,文先也是晚辈,我去应付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袁逢有些不耐的挥了下手道。“正月初一也不让人吃口安生饭。”   袁基便立即起身漱口净面,去迎接自己妹夫了。   “父亲。”等一兄一弟全都离开了,袁绍不禁再度开口,却是换了一副口气和称呼。“我实在是不晓得,父亲大人为何要如此做?且不说弄的我被党人子弟纷纷质疑,便是公族之中不也人人疑我袁氏吗?”   “本初啊!”袁逢长叹一声,刚要说话却又戛然而止,原来,自己嫡长子袁基再度回来了。“何事?”   “回禀大人。”袁基小心答复道。“家人又来报,尚书郎公孙珣突然来访,说是要请见大人!”   “刘宽和卢植的学生,宰了夏育、田晏后又在铜驼街拔刀逼退了段熲的那个?”袁逢不由蹙眉问道。“什么白马中郎,尚书台喂鸡厨?”   “正是。”袁基继续低声答道。“而且,此人这些日子与御史台王允、田丰来往甚密,而田丰便是今日在殿外公然辞官,让父亲与叔父为难的那个冀州茂才。”   “那自然也是来兴师问罪的。”袁逢愈发无奈。“你替我一并挡了!”   “喏!”袁基当即告辞。   随即,袁逢再度看向了自己的庶子,却是三子中容貌、能耐、名声都最好的那个袁绍袁本初。   “父亲。”袁绍长呼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来,俨然是在催促自己父亲继续刚才的话。   “本初。”袁逢微微蹙眉道。“这件事情也是事出偶然,天晓得一日间南宫就出了那么多灾异,而且真真切切,众目所睹,所以我来不及对你有所安排。这样吧,等这件事情过去了,你便找个机会让自己心腹公开与宦官闹上一场,让天下人知道你袁本初还是那个天下楷模,然后便趁机回汝南老家去。那里是党人根基所在,你就在那里守孝养望,顺便放心结交党人、抨击宦官,这样断然就不会再被洛中局势所困扰了。”   头上裹着孝布的袁绍微微颔首,然后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小人还是不知道大人为何要行此事?公族与宦官,实在是闻所未闻……大人,我们袁氏乃是公族魁首,士人领袖,不需要像许氏那般靠阿附宦官才能获得高位吧?你看杨氏就从来对宦官不假辞色……”   “那是因为杨氏只是天下名门第二。”袁逢忽然嗤笑道。“我们袁氏却是第一……”   袁本初愈发不解:“恕小人无知。”   “迟早会告诉你们的!”袁逢微微一笑,却又再次仰头看向了内堂门框处。“怎么又来了?”   “父亲。”袁基瞥了眼自己的庶弟,然后低声回复道。“那公孙珣言辞激烈,文先为情势所迫,也是跟着言出不逊,儿子实在抵挡不住……”   “公孙珣是个辽西边郡武人。”袁绍忽然头也不回地笑道,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我只晓得子远、元图、仲治都与我说此人乃是一把利刃,极善杀人,却不晓得他还有张利口,极善骂人?”   “听到了没有?”袁逢闻言诘问道。“杨彪那小子也好,这个什么尚书台喂鸡厨也罢,说的再难听你都与我以礼相待,让他们说便是,说完了不就行了?做了错事还不许人说吗?是你不晓得宦官是混蛋还是我不晓得?再说了,人家只是说说而已,还真能当着儿子的面骂亲爹?忍着!”   袁基微微一低头,虽然面色上显得有些为难……但终于还是不敢违逆父亲,便拱手趋步而走。   袁逢当即叹了一口气,这三兄弟……也真心够自己喝一壶的,而公族、士人的反应,也实在是比预料中来的更快更激烈。   看来,自己需要主动作出某种姿态来平息舆论了。   ……   “珣尝于朔夜私入中常侍王甫室,甫觉之,乃呼喝宾客围堵。珣遂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于垣上发矢落数宾客,复喝曰:‘凡旦夕,珣当为天下杀此贼!’其才武绝人,甫莫之能害,乃大恐不敢动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二章 惊动   “听说文琪昨晚上做的好大事?”中午时分,尚书台中,中都官曹尚书刘陶正捏着自己花白的胡子蹙额发问。   而在他身后,好几个尚书郎以及尚书长史都是用一种既佩服又有些闪烁的目光去偷看公孙珣……至于那些阿附于阉宦之人以及袁氏门生,自然就不会呆在此处了。   “并未做什么大事,”公孙珣一脸诚恳道。“不过是看到朝会上阉宦太过于嚣张,心中不忿,就去王甫家中惊扰了一番,然后又去拜会了袁太仆,请他出面带领我们抑制阉宦气焰……”   “不是说文琪兄去袁太仆家中破口大骂,声震于庭,左右邻居都驾着梯子趴在墙上去听吗?”王朗忍不住开口询问道。“这事情一早便传开了。”   “景兴此言容易让人误会。”公孙珣赶紧纠正道。“咋一听还以为我是在骂袁太仆呢……其实,我昨日虽然破口大骂,但却是在骂当权阉宦!你们想想,招待我和杨文先的乃是太仆长子,我哪里会当着人家儿子骂亲爹?”   “我就说嘛!”   “果然是无稽流言。”   周围的尚书台同僚们纷纷释然。   “那文琪兄又是怎么骂阉宦的呢?”年纪最小的王朗忍不住追问道。   “骂人嘛,无外乎就是那些话,”公孙珣不禁失笑道。“一些粗鄙之语,这有什么好说的?”   “且不说这个了。”刘陶忽然招手道。“我喊文琪出来有正事,你且随我来……尔等也要速速回去工作。”   众人赶紧称喏,而公孙珣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还是赶紧跟着自己顶头上司往尚书台某地去了。   “其实,粗鄙之语也可大雅之堂。”眼看着公孙珣和刘陶一起离开,就在这时,一名年长的尚书郎忽然开口,引得原本要散开的众人再度回头。“刚才刘公在这里,我不好说话……你们不晓得,今日一早,我在南宫门前与杨文先相遇,他说昨晚坐在文琪身侧时居然汗流浃背,不知所措,我便忍不住请他诵了几句文琪的粗鄙之语,细细听来,果然过瘾!”   “韩兄请指教!”   “不如诵来听听?”   “是啊,此处只有你我兄弟,俱是同志,有何忌讳啊?”尚书郎们当即来了兴趣。   “只是寥寥几句而已。”   “寥寥几句也可啊!”   “那我就献丑了。”此人微微捋须道。“我依稀记得,先有‘汉统衰落,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之言……”   众人不禁纷纷摇头叹息。   “中有‘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之语……”   一众尚书郎又纷纷敛容,毕竟这话似乎有指桑骂槐之意,怪不得会传出公孙珣痛骂太仆的流言。   “不过,最让人觉得痛快的,乃是文琪兄起身告辞时的最后言语,所谓‘皓首匹夫,无髯老贼,罪恶深重,天地不容’也!”   “好啊,好啊!”听到此处,不待一众同僚作出反应,人群中最年轻的王朗便当即拊掌感叹。“朗生平从未听过如此酣畅淋漓之语!”   众人自然是纷纷点头感慨,那曹节不正是所谓皓首匹夫,无髯老贼吗……宦官没胡子啊!   而就在王朗连声叫好之时,公孙珣却已经跟着刘陶步入到了新任尚书令阳球的公房内。   “阳公,就是如此了。”刘陶捻须对阳球言道。“你看文琪如何?”   “刘公乃是中都官尚书,这种事情何须对我说?”阳球对上资历和年纪比自己强太多的刘陶还是很给面子的。“再说了,士燮既然出了事情,那这个中都官从事,除了文琪还有谁能担起来?”   公孙珣一时茫然不解。   “你还不晓得吧?”刘陶见状不由叹气。“交州那边传来消息,威彦(士燮)的家人有参与到叛乱中,按照法度,他必须要去职了,这便是今日威彦没有过来的缘故……”   公孙珣先是一怔,但马上也就那样了。   毕竟嘛,士燮所在的士家是交州唯一一家世代两千石的华族,是当初王莽之乱时从山东迁移过去的,势力和影响遍布整个交州……因此,无论是朝廷还是当地的土著,都非常看重他们家。   讲真,这要是交州一口气反了四个郡却没牵扯到士家,那才叫不对劲呢!不过也无妨,因为以士家的家世,朝廷想要安顿交州,最后还得靠他们家,说不定这位去职的士燮士威彦一转身就会成为交州的什么太守也不一定。   所以,根本没必要为这位担心。   “至于说中都官从事。”阳球起身接着解释道。“乃是朝廷有感于洛中治安重任,所以专门在中都官曹中选任一名尚书郎,加上从事的名号,以求连结尚书台与司隶校尉,方便临机处置……”   公孙珣面露恍然,这倒是件好事了,毕竟无论那个机构,都以洛中事物最为紧要,自己成为曹中主管洛中事物的那个人也算是变相高升了。   更不要说,临机处置这四个字最是让人喜欢!   而且……自己昨日刚刚‘亲身’跑到王甫家中惊扰了一番,实打实的私闯民宅,今天就成了尚书台里主管洛阳治安,防盗防灾的头目,这里面的恶意,也不晓得王甫王常侍能不能感觉的到?!   当然了,公孙珣不知道的是,此时就在北宫某处小院中的王甫已经不需要这个恶意来给他添堵了。   “曹公!”王甫一脸悲愤的质问道。“为何不许我面圣?”   “我没说不许,我只是劝你不要去罢了。”曹节不以为然的应道。“你自己说,无凭无据的,何必要为此惊动陛下?”   “是啊!”   “王常侍息怒。”   “曹公也是一片好心。”院中一众年纪较大的常侍们也是赶紧劝说不迭。   “怎么是无凭无据呢?”王甫愈发愤恨,却摄于曹节的威势不好发作,只能扭头和其余几名常侍解释。“诸位不晓得,我昨日亲目所睹,那厮一箭直接射落了我儿子王萌的酒杯,差一点就要了他的性命!非只如此,一击不中之后,他居然还敢在逃走前大呼迟早要取我性命……我家中宾客和周围邻居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就没把你一箭杀了呢?大长秋曹节一边听着一边心中无语,真要是杀了你,我再秉公执法,以此为借口杀了那小子震慑一下这群跳得欢的年轻人,岂不是万事大吉?   当然了,曹节面色上还是很平静的:“王常侍,这公孙珣是什么阿猫阿狗吗,你想除去就除去?天子那里,自然有赵常侍为他转圜,尚书台那里有卢植、刘陶为他回护,便是回了家,那也是在文绕公的隔壁。你若是没有证据……”   “大长秋!”王甫几乎要跳起来了。“我都说了,那一箭直接射过来……”   “见到人脸了吗?”曹节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居然负起手来幽幽质问道。   “我……”   “只听到声音?”   “……”   “凭什么不是别人诬陷?别人伪装?”   “……”   “你知道那个公孙珣昨晚上还在袁太仆家中骂了一晚上的阉宦误国吗?说什么‘皓首匹夫,无髯老贼’……”   “哈?”   “杨文先在旁作证,陛下都不会不信的!你强说人家去了你家,便是袁杨那里都过不去。”   “可我不信!”王甫陡然应道。“袁杨作证又如何?天晓得他是不是先杀我不成,这才跑到袁逢府上做戏?我只知道,那厮差点杀了我收在膝下几十年,准备养老送终的儿子!如此胆大包天之徒,我若是不能杀他,天下人如何看我王甫?”   “王常侍。”曹节愈发无奈。“我们昨日刚在大朝会上勉强过关,此时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时候,更不是和袁杨再起什么纷争的时候。”   “我就不懂了!”王甫忽然面色涨红,然后直接向前一步逼了上来。“大长秋,这天下事难道不是你我说了算吗?”   “九年前,窦武、陈藩何其猖狂,不也是被我们一朝击破,身死族灭吗?”   “五年前,有太学生蠢蠢欲动,在宫门上写字,辱骂我们是阉宦,我们根本就没亲自动手,只是让段熲出面,便处置了数千太学生……怎么到了如今,我等反而要小心这个小心哪个了?”   话到此处,王甫直接朝着一个两千石官府的老年无须之人看去:“袁赦,你来说,我王甫欲杀一人,需要在乎什么袁杨的言辞吗?”   被袁逢认做兄弟,成为汝南袁氏一员的袁赦喏喏不敢言……毕竟,一群年长的常侍之中,王甫的嚣张和霸道是出了名的。   “还有曹公!”王甫忽然又扭头看向了大长秋曹节,并上前逼近了数步,与对方面面相对。“你是不是和那段熲一般老的不成样子了?若是你没了胆气,就将这个大长秋让与我做,也算是名正……”   “啪!”   话音未落,曹节直接一巴掌抽到了对方的脸上。   王甫晕头转向,面颊肿胀,却是清明了不少,便赶紧俯身请罪,而实际上并没有沾惹此事的中常侍袁赦、淳于登等人也是立即躬身谢罪。   “诸位。”曹节长呼了一口气后,方才负手对眼前的一众老牌宦官说道。“你们以为我不想杀了这上蹦下跳的小子吗?你们以为我不想让朝堂变得如之前那么安生吗?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之前那么安生的朝堂,如今却是如此汹涌暗流?”   “请大长秋赐教。”王甫低头勉力应道。   “王甫。”曹节盯着眼前之人冷冷言道。“你刚才问的其实挺好……不过我也想问你,我们二人联手诛杀窦武、陈藩之时,天子多大年纪?我们让段熲一口气抓了几千太学生的时候,天子又是多大年纪?而如今,过了这个朔日,天子又是多大年纪?”   一众年长常侍身子纷纷一颤。   “还是说,王常侍你以为天子是个蠢笨之人,可以任你施为?又或者说,你把张赵等常侍全都视为了无物?”   王甫也已经不敢说话了。   “诸位,我们一群宦官,权柄全都来自于这身后的北宫,而如今天子年纪到了,又极为聪慧圣明,那外朝自然明白,天子这时候必然要做个决断的,所以才会如此蠢蠢欲动……讲实话,陛下若是想继续把事情交给我们,我们自然要尽心尽力,可陛下要是不想让我们再做事,以我们的年纪、身份,此时只能尽量谋身求个后路了!”   言到此处,曹节神色愈发黯然:“现在的问题是,陛下虽然与我们留了几分面子,但以新代旧之意却总是没变的……你们一个个的,不想着如何存身,怎么还想着杀人放火呢?这些年,仗着天子的信任,你们做过多少得罪人的事情?夜深人静之时,你们扪心自问,真没有怕到流汗的时候吗?”   正月间,冷风依旧,王甫却是大汗淋漓,心乱如麻!   “不瞒老师。”公孙珣对着卢植昂首挺胸般的解释道。“学生行此事,一来是要在朔日大朝后站出来,告诉天下人,我辈士人之血还未冷,并不会因为一时之挫而有所动摇,所谓逆境之中奋发向前,化身中流之砥柱……”   卢植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看了自己这个学生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写起了自己的公文……话说,如今朝中非是最紧要的文书,大多都已经开始用纸。不过,这也没让公孙氏多赚了多少,因为仿造的纸张很快就出现了,如今洛中用的‘公孙纸’,除非是蔡邕那种对纸质量杠精化的书法家,否则都是从河南本地作坊里买来的。   这边,见到自己老师如此反应,公孙珣难免有些尴尬,便赶紧低下声来继续解释:“老师,不管如何,天子以新代旧之意总是有的,既然如此,我辈就应当把握大势,主动出击。一来,要提前布局,让己方的一些人在一些关键职务上就位,伺机而动;二来,应该用各种手段压迫局势,让事情尽早激烈难制,逼迫对方露出破绽,所谓以血勇之气催动堂皇向前之阵……”   “你且住,”卢老师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纸笔。“昨日你去骂袁逢、吓王甫就是要压迫局势?”   “是!”   “你就不怕被王甫宰了?”   “南宫和家中我是不怕他动手的。”公孙珣从容道。“而路上我安排了三十骑护卫,俱是血战回来的北地精锐,他要是敢来死的一定是他!”   “……”   “老师以为如何?”   “谁教你的?”   “什么?”   “谁教你的‘压迫局势’?”   “……桥公!”   卢植猛地睁大了眼睛,然后良久方才微微颔首:“若是桥公让你如此做,那想来也是有道理的。你再说提前布局……这也是桥公的意思?”   “非也。”公孙珣不由紧张了一下。“这就是我的有感而发了。老师你看,我刚刚被任命为了曹中主管洛中防盗防火防贼的从事,便不由思索,如此职务,若是得了尚书台和司隶校尉的首肯,那洛中随便一个两千石以下之人岂不是都能手到擒来?所以,我们应当把敢做事的人放到司隶校尉这个职务上,而让心中有大节的人来统帅尚书台。”   “那也没用。”卢植幽幽言道,然后再度从脚边捧出了一个公文盒子。“两千石以上,无论如何都是要请旨的,而中常侍全都是两千石,而且还多封侯爵。”   “但若是提前有这样的准备,届时只需要天子点一下头,那事情就可以骤然做成了!”公孙珣勉力再劝道。“老师作为吏部曹尚书,一定要心里有所明悟才对。”   卢植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文琪你这位千石郎中不妨与我这位吏部曹尚书说上一说,谁是敢做事的人,谁又是心中有大节的人?”   “现尚书令阳球阳方正,可堪为司隶校尉!”公孙珣压低声音,正色言道。“而光禄大夫桥公,最有资格做这个尚书令!”   卢植微微一愣,然后居然缓缓点了点头:“阳球此人比你还胆大包天,桥公此人更是节义为天下冠,所以,你这两句话虽然有些是愈矩,却真的无可辩驳!”   公孙珣继续低声言道:“还有,昨日我与杨彪同出袁府大门,他拉着我的手说自己很快要去京兆出任京兆尹,恨不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就对他说,京兆繁华,王甫等阉宦必然会有所荼毒,不妨在彼处暗中收罗证据,然后送到我处,以作备用!”   “哈!”卢植不由嗤笑一声,然后再度放下了刚刚拿起的公文。“杨文先居然也被你拉上船了?你这一夜之间到底做了多少事?”   “真是偶遇。”公孙珣无奈解释道。“桥公是下朝时碰上的,杨文先是袁府碰到的,阳方正之事是刚才刘公带我去接受任命时陡然想起的,他不是之前便在尚书台前方喊过吗……什么,若为司隶校尉,怎么会让妖异如此嚣张?”   “还有吗?”卢植不由追问道。“除了这三人,还有人要上你这中流砥柱的船吗?”   “没了。”公孙珣赶紧摇头,复又急速催促。“如此还不够吗?老师你的吏部曹实在是太紧要了,若是你能襄助一二……”   卢植一边低下头来阅读公文,一边连连摇头:“文琪,你所言压迫之势尚未起效,此时曹节、袁逢都未显乱象……运作司隶校尉、尚书令这种要命的职务,简直是在提醒对方要有所警醒。”   公孙珣固然失望,但却也知道自己老师所言不差,而且终究是他变被动为主动的第一日而已,也没想太多。所以,一念至此,他只好微微躬身行礼,就此告辞。   然而,就当公孙珣离开吏部曹所属,准备回中都官曹所在门廊时,一名捧着公文木盒的尚书郎却是迎面失笑喊住了他:   “文琪昨日骂的好痛快。”   公孙珣自然连连谦虚,而二人寒暄数句之后方才准备各自归位。   然而,就在二人错身之时,这位吏部曹尚书郎却是忽然捧着他的公文盒子低声言道:“文琪确实厉害,那袁太仆似乎是被你骂的有些心慌,这都上表将一些灾厄归到自己身上,准备自请降职了。”   公孙珣只是微微点头,却并不以为意……毕竟,对于袁氏嫡子而言,官位这种东西,今天降下去明天还要升上来的,人家袁逢始终免不了一个三公之位的。   不过,刚要抬腿,公孙珣却是猛地一个激灵,然后愕立当场良久,最后他居然再度转身往卢植这个吏部曹尚书处去了。   ……   “初,本朝太祖在洛,与诸公相约诛宦,然曹王凶淫,袁杨昏鄙,故屡不得时。迁延日久,朝堂遂有黯挫之色,疲敝之语。及朔日,太祖殚夜而为,先惊王甫,再斥袁逢,复又说得杨彪同谋。翌日,趣见吏部曹尚书卢植,求以阳球为司隶校尉,桥玄为尚书令,乃速定人心。洛中闻之,无不侧目,皆以太祖为中流砥柱。”——《世说新语》·豪爽篇 第十三章 相邀   连着好几天,公孙珣都领着十好几个白马护卫,以一种严密谨慎的姿态往来于家中和南宫之间,偶尔去洛阳城内处理一些灭火抓贼之类的公务,或者是去司隶校尉那里交接文书,也都是前呼后拥。   对此,知道的自然知道他这是在防备王甫报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路中恶鬼袁公路’换了花样呢!   可是,连着数日都不见王甫有任何行动,反而听说这厮开始关闭家中大门,深居简出,也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故意示敌以弱,反正搞得公孙珣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毕竟,这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子衡在何处,速速叫他过来,就说我有事要和他参详!”这一日傍晚,公孙珣刚一回来便忍不住连声呼喊,准备与对方论一论此事。   话说,不喊吕范喊谁呢?   若是掉脑袋的事情,不要说韩当、魏越,就连自己义从中随便一个人恐怕也远胜那些北军精锐,可这种动脑袋的事情,也就是吕范和娄圭了,而娄圭这个半地头蛇又必须要在緱氏那里不动,以作必要时的接应。   “子衡出去了?”数息后公孙珣不由大为惊愕。“故人相邀?他在洛中也有故人吗?”   “回禀少君。”韩当也是满脸不解。“我们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是昨日有人先投书到了緱氏义舍处,然后今日早间娄子伯便快马让人把书信送到了吕子衡处,他看了信后便径直出去了,还不许护卫跟随,如今大半日也没回来……”   听完解释后,公孙珣更是一头雾水,这哪哪都对不上啊?但不管如何了,他也只能勉强作罢,准备等吕范回来以后再说。   而正当公孙珣准备留下韩当先行用饭的时候,门外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有人久候在门前,看到主人回来便立即递刺相邀。   讲实话,公孙珣第一反应就是王甫终于要下手了,因此心里反而如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般松快了下来。在他看来,今晚上彻底让对方吓破胆,让这厮记起来自己是从北疆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回来的男人,日后自然也就消停了……   可是,当公孙珣接过家人递来的名刺后却又不禁怔住:“蔡伯喈相邀?邀我?”   “正是蔡府的仆从。”家人赶紧应道。“说是蔡伯喈蔡公请少君去府中一叙,还说已经备好了素琴金经……”   公孙珣愈发无言,且不说蔡邕这厮被自己坑过那么多次,如何还会来请自己?只说如今这种局面下,他一个名士风流之人又怎么好和自己这个众矢之的……咳,中流砥柱之人相交呢?   他就不怕被牵连?   当然了,想归想,公孙珣还是准备去应约的,而且还依旧做了完全的准备,叫上了数十人大张旗鼓的去了蔡府……   毕竟,虽然蔡邕这个废物是万万干不出鸿门宴之类举动的,可是他叔父蔡质却是正经的九卿,而且之前还跟阳球发生过争执,双方背后都举着酒杯跟人吹牛,说迟早要弄死对方全家云云……所以,指不定就是蔡质忽然背地里投靠了王甫,然后借他侄子的名字想搞死自己呢!   然而,话虽如此,公孙珣却一路平安,步入蔡府,也只是蔡邕一人立于阶下,微微拱手相迎而已。   换言之,居然真的只是蔡伯喈一人相邀做客,而且他还不顾身份和年纪主动做出了降阶相迎的礼节,这么一看反而是公孙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蔡公!”公孙珣见状赶紧遥遥行礼。“何至于此啊?”   “朝中波谲云诡,谁人不知道王甫欲杀你?”蔡邕鼓着朝天鼻叹道。“文琪能在此时不避风险而来,本就是信得过我,我又怎么能拘于俗礼呢?再说了,待会还有事情要拜托于你呢。”   公孙珣微微点头,也就不再客套,然后二人相扶,便步入了内堂。内堂中则早已经摆上两个几案、两个蒲团,也不分主次,只是一左一右边相对而列罢了。   而二人甫一坐下,作为主人的蔡邕便挥手让家人上酒上菜,对此,公孙珣心中虽然疑惑,可终究是对对方保持着巨大的心理优势,所以倒也能够耐住性子。   先吃饭,一直到酒足饭饱,然后几案上的酒菜全部撤下,又开始抚琴……不得不说,人家蔡伯喈的音乐造诣确实是独步天下,更别说是一人专场了,倒也听得公孙珣连连颔首。   就这样,连续奏了三首曲子,蔡邕终于是按住了琴弦,然后仰头长叹:“我蔡邕平生最爱招待客人,聚众宴饮,然后等到酒酣之时,鼓琴作乐,一曲奏罢,数十名士一起捋须赞叹,那时候便会觉得飘飘然若仙,人生之乐莫过于此。却不想夜朗气清之时,一人一客独奏,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公孙珣闭口不言,只是连连点头,外加心中暗暗发笑——我倒想看看你今日要玩什么花样!   “文琪,我琴乐已罢,你可有那种暗含志气的短诗相赠吗?”蔡邕复又诚恳问道。   公孙珣当即一摊手:“蔡公胸有感慨,所以才会仙乐飘飘,我一头雾水,哪里又有什么志气作诗呢?”   “这倒是我想当然了。”蔡邕不由尴尬一笑,然后忽然回头朝家人吩咐道。“去将夫人她们都叫来……”   这下子,公孙珣终于有点心里发麻了,这就要登堂见妻了吗?不是,这蔡伯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无缘无故的……咱们交情真有那么好?   不过也来不及多想,不一会,随着一阵佩环作响,公孙珣只能赶紧起身相迎,然后定睛一看,却又不由大惊失色!   要知道,公孙珣原本以为只有对方正经的夫人一人出来见礼……这倒也无妨,礼节所在嘛,甚至说想要拉近交情这种事情根本就是士大夫之间难以避免的举动。   但此时,随着蔡邕的招呼,居然出来了一堆的女人!   而且细细一看,这些女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装束,怎么看怎么像是姬妾之流,便是前面为首的一个,虽然牵着一个总角打扮小女孩,脚下还跟着一只白猫,却也不像是个正室打扮,顶多是个小妻……夫人当然也可以指小妻,但这算个什么事啊?!   于是乎,公孙珣一时愕立当场,不知所措。   “哎呀,文琪不要急着见礼,也不用慌张。”蔡邕对对方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便赶紧站起身来捋须解释。“我今年四十有六,原配早逝,续弦的正室也于七八年前便去世了,可苦于膝下无子,便不得不多养小妻、妾婢……不过即便如此,如今也只有五娘为我生育了一女而已,也就无论嫡庶了。”   公孙珣闻言不由看向了蔡邕小妻手中所牵的那个秀丽小女孩,倒是脱口而出:“这便是文姬了吗?”   “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蔡邕无奈道。“我女儿的闺名在一个琰字,而若是按照族中议定的女子的字序,将来她及笄出阁时便可以取字,唤为昭姬,哪里又来的什么文姬?”   公孙珣只觉得头昏脑涨,便连连摇头:“倒是颇类其母,生的格外出色。”   “这倒是句实话。”蔡邕不由捋须失笑。“我只此一女养于膝下,自然是格外出色。”   “大人!”那小女孩闻言忽然仰头插嘴道。“他不是在夸你,是在说大人你长得丑。”   蔡邕微微一怔,也是不由有些面色涨红:“文琪还是如此让人讨厌。”   公孙珣尴尬不已,只能连连摆手:“蔡公如此作为,必然是有所要求……且说正事!说正事!”   “那就说正事好了。”蔡邕闻言复又尴尬一笑道。“文琪既然见过了我的小妻、女儿、姬妾,那自然就算是有所托了……”   “托什么?”公孙珣警惕万分。   “文琪不是前途远大吗?”蔡邕从容反问道。“而我却垂垂老朽,真要是有了些意外,总是可以帮忙照顾一二的吧?”   此言一出,不说那些姬妾个个哀叹,便是公孙珣也呆住了:“蔡公在胡扯什么?且不说托付不托付……就是真要是托付,你交游那么广阔,何人不可托,怎么要托我一个中都官从事呢?莫非你家着火了,我可以赶紧派人来救?”   “哎,”蔡邕赶紧摇头。“一来,自然是以防万一而已;二来,其实今日还有一事,非托付你不可,倒是家人只是顺便而为罢了!”   公孙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此人乃是中都官从事、白马中郎公孙珣,你们记住他的容貌和姓名后便都退下吧。”蔡邕如是吩咐道,然后复又扭头看向了公孙珣。“文琪随我去东阁!”   公孙珣终于有所明悟了……感情是这破事!   “大人,我也要去!”一众蔡氏的姬妾都要退下,唯独总角打扮的那蔡昭姬却是一手抱着猫一手拽住了自己父亲的衣角。   “也罢!”蔡邕自然不无不可。   当即,仆人挑灯在前,三人一猫自往蔡府东阁去了。   “蔡公可是想把东阁藏书托付与我?”公孙珣心中既然有了一丝明悟,自然就干脆直言了。   “然也。”蔡邕一边拽着自己女儿,一边坦然道。“我这些天仔细看了你家版印的书籍,确实精美异常,而且轻便整洁,比当日你从我家中带走的那些原本要好很多……既如此,不如将剩余的这些藏书也尽数与你,将来还我纸本便可。”   公孙珣心中也是懒得吐槽,他刚开始见到自家老娘送来的那种书以后也是惊艳一时,但后来听说只要雕版不失去,就可以版印多次后,心里就立即明白了过来——物以稀为贵,这玩意跟天下名士蔡伯喈手录的原件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当然了,这个真相肯定也不值在蔡邕面前一提。   说话间,三人一猫已经登上了蔡府东阁。   “文琪你看,我生平藏书万卷有余。”蔡邕松开自己女儿的手,然后接过自己家仆的灯笼,亲自在前方为公孙珣挑灯来看。“仅凭这万卷书,便足以傲视天下名士……想当年,山东、关西,多少名门士子年轻气盛,对我蔡伯喈在洛中如此名声心存不忿,但见过我鼓琴、书文之后,一百个里面倒有九十九个甘拜下风。至于剩下的一个,我只要引他来这东阁之上走上一圈,便也要俯首而拜了。文琪,以为如何啊?”   饶是公孙珣这人心中并无什么文德可言,此时也不禁袖手而立,微微叹气:“满目望去,宛如玲琅美玉,让人心存敬意。”   “好一个满目玲琅!”蔡邕当即大笑。“我还以为文琪会不屑一顾呢?当日你可是面不改色,掠走我上千卷书……”   “那是我心里清楚,书至辽西我家中,必然不会让蔡公的宝物如明珠蒙尘!”公孙珣听到此话倒是微微回过了神来。“不瞒蔡公,若论见识学问,我母亲须不逊于你……这点便是卢师也常常感叹!”   “这话咋一听荒谬至极,但我却是隐隐信了。”蔡邕轻笑道。“不然,又怎么教出来你这种人物呢?在北疆,为白马中郎,被雁门一郡信重;在洛中,为中流砥柱,让阉宦全家胆寒。就算不说这些,那‘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之语,也是让人心服口服……你可知道,自从听到这番言语之后,我常常在家中感慨,自己枉活四十有六,却实在是不如你!莫非,儒生真的百无一用吗?真的不如你们这些允文允武之辈?”   公孙珣不禁心中一动:“蔡公似乎意有所指?”   “刚才当着姬妾们的面我不好多说,但此时我便不瞒文琪了。”蔡邕昂然答道。“朔日大朝之后,天子下旨,让我还有几位博士、大儒参议改元之事,我便趁机在改元的奏疏中夹纸上书,直言朝中人事,将那些‘狼心狗行之辈、奴颜婢膝之徒’各自一一点出!今日下午,这奏疏已经封盒送入北宫了,此时陛下应该已经预览了。”   公孙珣目瞪口呆,但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敢问蔡公,你都点了谁的名?”   “我不如文琪敢直对曹节、王甫二人。”蔡邕慨然道。“但是天子乳母赵氏的骄纵,中常侍程璜、光禄勋伟璋的贪鄙,城门校尉赵延、屯骑校尉盖升、越骑校尉曹破石的不法,我一个都没有拉下!而且,还向天子推荐了廷尉郭禧、光禄大夫桥玄桥公,还有和前太尉刘宠刘公……”   公孙珣欲言又止……讲实话,不是他不想吐槽一二,而是这个奏章里面的槽点太多,以至于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从何处吐槽了!   不过,总而言之吧,如果非要总结一下这封奏疏的话,那应该是下面几个评价:   首先,自然是大义凛然。   这点毋庸置疑,不管如何,总归是代表着士人对着阉宦一派直接撕破了脸,敌我立场分明……没得黑!   其次,却是私货满满。   不说别的,这里面唯一一个被他直接攻击的中常侍程璜,便是阳球那边相为表里的宫中援手,为此,程璜专门收养了一个漂亮女儿,然后嫁给了阳球。而阳球和蔡家的关系,莫忘了他和蔡邕叔叔蔡质一喝多了就要嚷嚷着杀对方全家的破事了。   讲真,朝中常侍一共十来个,哪个不是恶贯满盈,非得对准这个来?   再次,必然会引起朝中局势紧张。   毕竟,直接点名牵扯的人太多了,而且个个都是实权大佬,遍布内外,这群人要是不着急跳脚就怪了!   最后,也正是因为这群人要跳脚,所以蔡邕本人必然会遭受巨大的打击报复……当然,也就难怪这厮会半是炫耀半是真诚流露,又有些许心虚紧张的想到要邀请自己过来,然后托付这满阁的藏书了。   至于说蔡伯喈本人为何会如此不智?   这倒是简单明了……一来,毕竟是书生意气,幼稚可笑,老实人嘛;二来,他天天说四十有六什么的,也是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又没个儿子,不如搏一把,混个真正的大官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倒也没得说;三来,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心中这些迂阔之气里面,还是有几分道德正气的。   当然了,这些都不关公孙珣的事,或者说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正要压迫局势,让那些阉宦、权贵不知所措呢,老蔡如此惊天动地一搏,虽然注定没有什么鸟用,但从搅混水这个角度来说,倒是异常出色的配合上了自己的某些谋划,着实让人期待万分。   退一万步说,奏章不是都已经送上去了吗?还能如何呢?   “文琪以为如何啊?”蔡邕涨红了脸,鼓起了鼻翼,一脸期待的问道。   公孙珣当即喟然,然后便以手抚住了旁边那蔡昭姬的‘总角’,道:“看在这万卷藏书的份上,总是要让蔡公你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的!”   “大人,他在咒你!”抱着白猫的蔡昭姬当即仰头言道。   ……   “后汉光和初,蔡伯喈死谏于上,自知将有大难,复以太祖横烈,乃尽以家中万卷书贿之,以求保全。”——《新燕书》·名士列传 第十四章 大事   “子衡说什么?”晚间,公孙珣甫一带着韩当等人到家,便惊立当场。“有曹节的亲信宾客主动与你私会通信?”   “正是如此。”吕范赶紧拱手,并细细做了一番陈述。   原来,之前就讲过,义舍这地方守着洛阳东南要道,很容易就能招揽到各种闲人,不过,在不同人手里招揽到的闲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在韩当手里时,基本上就是些游侠、武夫;   在吕范手里时,基本上就是一些想来洛阳求个出路的落魄士子;   在公孙范手里时,则听说那里的格调隐约高了不少;   而如今在娄圭手里,据说基本上都是一些野心家和亡命之徒了!   那么回到眼前,这次通过投书到义舍处,从而联系到吕范的人,其实正是吕子衡之前执掌义舍时收留的一名落魄士子。   此人乃是江夏西陵人氏,姓罗名慕字子羡,出身其实比吕范强多了,因为他祖上世代出仕于郡县,曾祖父甚至一度做到过三百石的郡曹吏。   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就跟吕范没什么两样了,所谓小县城里的穷书生,而且还没有富家刘氏女远远的隔河与他对眼,更没有一个好同学舍得出钱买他。   于是乎,眼看着家徒四壁,实在是落魄的不行了,这位世仕郡县的罗慕不得已抛弃家人和祖地,前来洛阳闯荡。而这个闯荡,其实就是攀附贵人,然后指望着混些财货,乃至于混个官做……这也是大汉数百年来常见的事情了。   但话说回来,这罗慕一开始倒是个有志气的。   来到洛阳后,他眼瞅着那些高门大户看不起自己,而阉宦之流他本人又不屑一顾,便准备直接回乡,却没成想刚走出洛阳便淋了一场雨……所谓‘异乡异客,却又穷病交加’,不得已,便在义舍那里腆着脸住了下来。   “文琪。”坐在堂中一把高背椅子上的吕范略显感慨的继续说道。“当日我看他颇有几分才华,又有些可怜,便忍不住多存了几分心思,还想着等你回来送入你夹带之中,却不料……”   “却不料如何?”坐在对面的韩当已经听得入迷,便忍不住探头催促了一句。   “却不料,他在緱氏住了一段时日,却忽然遇到一个江夏的同乡,同乡告诉他,就在他走后不久,他家中幼妹穷病交加,已然是一病而死了。”话到这里,吕范也不禁黯然。“而且,当他询问坟茔所在时,对方却又直言,他幼妹死后因为买不起棺材,只能卷个草席扔到了烂沟之中……”   听到此处,公孙珣也不由喟然:“大丈夫生于世间,怎么能让自己的幼妹穷困而死之后,还被野狗分食呢?换我,我也要性情大变,直接去投奔宦官了!”   “不错。”吕范缓缓点头,神色复杂。“当日他并未多言什么,第二日却是用义舍中的纸笔留书一封,谢过文琪与我的慷慨,然后便直言自己要去洛中攀附宦官阉寺,以求财货权势。”   “看来是求到了?”公孙珣微微定了定心神。   “然也,今日我接到信后其实并没有直接去见此人,而是先去曹节府邸附近的市集打探了一番,才知道此人果然是成了曹节心腹。甚至有传言说,曹节曾经有意让他改姓做自己养子,而他虽然没有同意却也改口喊对方为大人了……倒也是令人唏嘘。”   “不过如此看来,倒是真成心腹了。”公孙珣也是微微感慨颔首。   话说,宦官无势,所以极重雄风。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要能跟展示雄风沾上边的东西他们都喜欢,义子义父且不说,大人小人之类的称谓在汉宫中确实极为泛滥。   比如说,公孙珣现在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阳球,他在洛中待罪时与中常侍程璜结交,结果程璜送个侍女给对方当小妻都要专门认为义女。而这位中常侍在北宫里仗着年纪大,也是天天逼迫其他人喊自己为大人,以至于绰号便是程大人!   实际上,这些宫廷人物很可能就是将大人指代权势者,小人自指为位卑者的语意源头。   当然了,这些就是题外话了。   “不过子衡。”公孙珣继续认真问道。“既然已经成了曹节的心腹,那这个罗慕罗子羡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如何又要与你私会相通呢?总不会觉得当日我们几顿饭的恩情,抵得上曹节这位大长秋给的东西吧?”   “据他自己来说,一方面固然是想偿还昔日的恩情,一方面却是因为最近知道的一些事情而心有不安。”   “不安?”   “他此行与我说了两件大事,也正是其中一事让他颇为不安。”吕范不由面色严肃起来。“他说,王甫这些日子深居简出,非是想要对付文琪你,反而隐约是想要施计让天子废后!”   此言一出,对面的韩当惊愕的直接站起了身来,而公孙珣倒是面色如常,让吕范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   “此话怎么讲,总得有前因后果吧?”公孙珣淡淡问道。“他是曹节的心腹,又不是王甫的。”   “是这样的,据他所言,当日王甫被义公惊扰后曾想去北宫面圣,但却被曹节所阻,而曹节当时还劝那些年纪较大的常侍要留意后路。谁成想王甫听进去后第一反应居然就是废后之事,这是因为他当初权势最盛时曾经为了五千万钱杀了宋皇后姑姑全家,为此他还专门找到曹节,希望曹节不要阻拦他……此事咋一听实在是耸人听闻,偏偏又言出有据,我心中虽然信了几分,却也不好定论。”   公孙珣心中对此事首尾一清二楚,所以不用吕范在这里转述和判断就早已经信了十分,此时更是微微点头,反过来给两个心腹解释了一下:   “宦官势大,权倾朝野,可是碍于本朝制度,宦官中的核心位置,也就是两千石的中常侍之位只有区区十二个。既然位子就那些,那必然就有新旧相争,这群年纪较大的中常侍思及后路也是常见……以王甫的性格,作出这种反应乃是情理之中;而以曹节的角度来说,怕是要隔岸观火,不置可否。”   “居然是真的吗?!”那边韩当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皇后并无什么失德之处啊?”   “新旧相争,哪里会管什么失德不失德?”吕范倒是似乎是早有所悟。“况且,宋皇后本人或许无辜,但仅从她姑父敢许诺五千万钱便可知,她身后家族未必无辜……不过,想来普通士人听闻此等事迹也确实会感到震动,也难怪这罗慕对王甫这些人起了忿念。”   “总之,天子废后早在预料之中。”因为赵忠的缘故,公孙珣不愿意将废后背后的更多缘由说清楚,只是匆忙直接下了结论。“且此事非是你我能够影响和插手的,记在心里,然后再往何遂高那里卖些好便可,他所言另一事又是什么?”   “哦,另一事,乃是天子要将鸿都门学给官学化,还要将此学中的佼佼者授予显位。其实这事也是颇为耸人听闻,那鸿都门学我也有所耳闻,里面的人多是善于辞赋、书画、音律之辈,因为这个给人授官,岂不是让人耻笑吗?”   说起第二件事,韩当不明所以不以为意,吕范倒是显得有些难以接受。   公孙珣愈发感慨:“这事十之八九也是真的了,天子成年,但凡不是个糊涂蛋,哪里不想用自己的人?可如今所谓通经典的正经士人,又有哪个不是‘家学渊源’?能找到通辞赋之人已然不错了。只是这么一做,天子就要与天下主流士人割裂的更厉害了!”   话到这里,公孙珣却又忍不住想起了刚刚分别不久的蔡邕。   话说,那蔡伯喈如此发疯说不定就是隐隐听了相关传闻……要知道,蔡邕真是空负大名数十年,却也仕途上蹉跎了数十年,如今看到那些辞赋不如他、书画不如他、音律也不如他之人居然就要凭着那些玩意骤然登上高位,他心里哪里能平?   也就难怪这厮要在奏章里说这个两千石不能用,那个九卿是个王八蛋之类的话了。   “如果按照少君所言。”韩当忍不住试着作出判断。“这个姓罗的还真可信?他所言两件大事居然都是真的。”   “事情是真的,也算是颇有价值。”公孙珣坦言道。“但人还是要防着的……”   “文琪的意思是……”吕范不由低声问道。“这个罗慕或许的确是被废后这种耸人听闻之事所触动,所以诚心找我们言语;又或许干脆是受曹节指示,故意透露此事给我们,以图必要之时以假信反间?”   “然也。”公孙珣毫不犹豫道。“不过子衡心中有此一番思量即可,此人的讯息还是要听得……想来,他应该是和子衡有些说法了?”   “是,他与我约定了一些联络上的法子。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也有言在先,阉宦之事,只要不涉及曹节安危,他都愿意尽量告知,可若是牵扯到了曹节本人。”话到此处,吕范不由叹了口气。“他就断不会开口的,因为他终究是觉得受了曹节恩情。”   “这倒是更显得合情合理了。”公孙珣微微颔首。“此事子衡自去应付好了,有讯息报我便可……义公,辛苦你一下,咱们再出去一趟!”   “什么?”大概是还在被之前废后一事弄的心神不安,所以韩当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此时已经二更快完……要宵禁了。”   “我是中都官从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宵禁管的到我头上?倒是何遂高那里,王甫想要废后之后,早说与他一日,收的人情便是十倍也不止……今晚我就要让他对我感激涕零,将来做我一辈子的援手!”   韩当思索片刻,倒也是无话可说,便径直出去准备了。   执行宵禁的乃是洛阳令直属巡查士卒,而他们果然是不敢对有执法权的中都官从事有什么说法的。   于是公孙珣只带着几名护卫一路疾驰,直接来到还不是很像样子的何进家门前,然后就立即下马砸门。   院内惊慌了一阵,但听到是公孙珣的声音,何进还是赶紧让人开了门。   “文琪何事半夜来访?”何遂高身上倒是裹了个袍子,但脚上却是光溜溜的只来得及穿了个木屐罢了。   “遂高兄。”公孙珣只一人进来,便直接回手关上大门,然后又推开何府打着灯笼的仆从,便拉着何进的手对方院中角落里而去。“我有一件要紧的大事要与你讲……”   何进慌张不知所措,只是诺诺被对方拽着走,连问一句到底是什么事都没问……倒是让公孙珣一时有些可惜对方的这幅好皮囊,还有那份还算是老实的人品了。   “遂高兄可知道王甫准备要做一件大事?”就在院中暗处,公孙珣也不说信息来由,只是与何进讲述了一番王甫准备主动去废后的打算。   说完后,公孙珣当即又问道:“遂高兄,之前所说求雨之事可有说法了?”   “我……”何进终于有了些反应。“不瞒文琪,我、我昨日倒是真接到了北宫的旨意,要我去南阳求雨,今日还与我夫人说让她明日去你家中讲一讲呢!”   “这就对了,而且也正好!”公孙珣当即颔首,然后一脸严肃的问道。“我正担心遂高兄没法脱身呢……遂高兄可知道这件事情中你该如何自处?”   何进一脸茫然。   “遂高兄我问你。”公孙珣不禁一声长叹,然后复又压低声音道。“天子既然让你去求雨,那必然是要大力提拔你,而按照我们之前所言便可知,其实天子此时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你家那位贵人登上后位了。换言之,换后之事乃是天子本意……可既然如此,为何张让、赵忠等与你家贵人关系极好的中常侍里却无一人顺应天子心意,去对付宋皇后呢?甚至反而要坐视王甫行此举动?”   何进依旧是一言不能发。   “遂高兄,宫中贵人是你妹妹,你应当知道,宫中掌权的中常侍分为新旧两派,王甫可是与你家贵人周边的那些常侍并不对付的……”   “这我倒是知道。”何进终于理清了一点头绪。“文琪所问却有道理,若是事成,岂不是让王甫趁机博得天子欢心,再进一步?此事着实让人想不通。”   “因为宋皇后无罪!”话到此处,公孙珣终于说出了关键。“这是堂堂皇后,一国正统所在,无罪被废,便是天子早有决断,也无人愿意去干这种脏事的!谁干了,谁将来一定会成为朝野众矢之的!便是仗着天子维护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王甫是被逼的没法子……他和皇后有杀姑之仇!而其余常侍们则是冷眼旁观,说不定还要故意推他入此火坑!”   “那我该如何?”何进不由有些慌张。“我身份敏感,又位置卑微……皇后无罪被废会不会让朝中士人仇视于我呢?”   “我就是要说这件事!”公孙珣立即答道。“遂高兄应该即刻出行,躲在南阳求雨,此事一日不定,你就一日不要回来!”   “我晓得了!”何进立即犹如得到了主心骨一般握住了公孙珣的手。“多谢文琪连夜来报,并予以指教,我明日一早便直接去南阳!”   “你我兄弟,何必言谢?”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抽身就走,居然径直回家去了。   何进赶紧追到门前,却只听到马蹄声声,而不见人影……便不由微微一叹,暗自庆幸自己居然能结识如此义气,却又如此有见识之人。   一夜无言。   而从第二日起,整个洛中便开始乱做一团。   先是曹节半公开的泄露了蔡邕的奏疏……这位大长秋终究是长了个心眼,对这些直达天子身边的奏疏留了意,然后趁着皇帝上厕所的时候变将这些表章看的一清二楚,回头就笑着和一些当事人说了个干净。   然后,且不提其他人,唯独这天子的乳母赵氏,还有那绰号程大人的中常侍,本身就是泼妇一般的作风,所以,根本不用一日,整个洛中就都已经可以背诵此文了!   而当奏折上的评价彻底传走样以后,这些当事人和他们的亲眷、故吏、家族,此时更是只想把蔡伯喈给活活烧死才觉得能出这么一口恶气!   总之,事情爆发的速度便是公孙珣都始料未及,吓得他赶紧让人往蔡邕府上去搬书。   不过,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过了几日,趁着尚书台一名尚书缺额,天子忽然莫名其妙的任命了一个叫乐松的人来做此职务,还加了侍中衔。仔细一查才知道,这人居然是鸿都门学那边的天子近臣,靠给天子讲民间笑话而受宠的……这种人坐尚书,也是有意思!   不仅如此,还没等尚书台的诸位缓过气来,数日后,这位天子又专门下诏给尚书台,要他们给鸿都门学的‘诸贤达’画像,说是要挂在宫中那个阁楼上以示尊崇!   这下子,可是真的捅了马蜂窝了!   这么多汝颍宛洛的士人因为党锢都无法出仕,这么多孝廉都还在郎署里熬资历,这么多茂才都因为不得志辞职归乡……几个画画的、做赋的,怎么就成了侍中、尚书,然后还要画像纪念呢?!   他们干啥了,就要给他们云台廿八将的待遇?!   实际上不要说刘陶这种老式士人了,就连阳球这种天子心腹爪牙都受不了这事,因为毕竟他也是正经孝廉出身的人物。于是,这位当朝尚书令干脆利索的带领除了那个乐松以外的所有尚书台官员,联名上书,言辞激烈的驳回了这个要求!   天子碰了一鼻子灰,也就不再提画像的事情,但是继续下旨给这些鸿都门学出身的人封官的动作却是没停。   这里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做一意孤行。   于是乎,满朝沸腾,几乎人人上书,请求罢免鸿都门学,便是早就豁出去的蔡邕都没忘了上了一封奏疏,直言天子是要与天下士人相悖!   而到此时,整个朝堂上都已经热火朝天了。   明面上,是所有人团结一致怼天子,顺便欺负一下那些鸿都门学出身的天子近臣!   暗地里,则是各有各的算盘,有人相互书信往来,结成集团,誓要杀蔡邕而后快;有人暗自谋划,准备施行大事;有人长处一口气,似乎是觉得自己躲过一劫;有人心怀郁郁,对朝局的变化感到不安与不满;还有人跃跃欲试,等着火上浇油……   当然,也有人隐居幕后,怅然若失。   “枉我如此辛苦,只求稳定朝局。”太仆府上的内堂中,坐在上首的袁逢一脸无奈。“为此连九卿之位都丢了,跑来做一个什么比两千石的长水校尉……”   “兄长。”坐在一旁的袁隗低声解释道。“没办法,你自请降罪,可中枢要紧的职务就只有长水校尉有空缺,其余都早早有了安排。”   “我不是真嫌弃这个职务。”袁逢愈发无奈的解释道。“这种东西做几个月等九卿出缺再回去便是了,我是心疼自己这么辛苦却还是没能挡住这股政潮。你瞧瞧,天下人都去看蔡伯喈和那鸿都门学了,根本没人看到我的委屈和小心,真是白白辛苦。”   袁隗微微颔首。   没错,如果从此时往回来看,朔日的大朝会和随后曹节、袁逢的默契退让,非但没有使朝局安稳下来,反而更像是给各方提供了一个肆无忌惮的发力点,也是‘阴差阳错’外加‘白白辛苦’了。   “对了兄长。”袁隗点头后忽然又拢袖而问道。“局势既然已经如此,我们又该如之奈何啊?”   “还能奈何?”袁逢反问道。“天子的性格已经显露无遗,吃软不吃硬,所谓一意孤行,可这种事情事关根本,我们也不可能再让士人们退让的……所以,你也上书我也上书就是了,一句话,鸿都门学不能留。至于蔡伯喈,鬼才管他生死呢!”   袁隗再度微微点头。   “不仅如此。”袁逢继续说道。“接下来一段时日,天子必然会得寸进尺,清洗朝堂旧人的动作说不定会更大,指不定连拖了一两年的后宫之争今年中也要有个决断了……所以我们需要小心谨慎一些,一方面要和朝堂主流保持一致,一方面又要不做出头之人,从而触怒天子,免得引起什么不测之事!”   “我懂!”袁隗这次点头点的格外利索。   你当然懂!袁逢心里暗暗对自己这个亲弟弟吐槽道……毕竟,说起尸位素餐,天底下就没有比这位更在行的!   然而就在袁逢好不容易放下心中不安之时,门外忽然却闪过一人,然后直接拜倒在了门槛外面。此地乃是内堂,不是亲近之人到不了此处,所以上任大半个月的长水校尉还以为是那路中饿鬼袁公路来了呢,然而仔细一看,却不成想居然是自己最稳重的长子袁基。   “何事?”袁逢当即皱眉。   “父亲大人、叔父大人,刚刚、刚刚北宫中叔父(袁赦)来报。”袁基面色潮红,连连喘气不匀,却是强行答道。“说、说是王甫那厮去见天子,口称皇后行巫蛊之事,诅咒天子!天子大怒,下令王甫去彻查此案!”   “王甫就是个王八蛋!”事到如今,愈发无可奈何,以至于有些气急败坏的袁逢,也只能捂着脸说话了。“这群宫中的内侍怎么都这么着急?!而且巫蛊之事……这是要皇后的命吧?!就不能温……”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又有一人从外面飞奔而来,然后扑通一声与跪在地下的袁基撞在一起,直接来了个人仰马翻,赫然是那正牌的‘路中恶鬼袁公路’。   袁逢见状不禁再度捂脸。   不过,袁术却顾不得这些,只见他手持一块木简,面色慌张,直接踩着自己哥哥便巴在门槛上大喊:“大人,洛中出大事了!”   “滚!”袁逢勃然大怒。   袁隗微微颔首。   ……   “臣伏思诸异,皆亡国之怪也。天于大汉,殷勤不已,故屡出祅变,以当谴责,欲令人君感悟,改危即安。今灾眚之发,不于它所,远则门垣,近在寺署,其为监戒,可谓至切。蜺堕鸡化,皆妇人干政之所致也。前者乳母赵娆,贵重天下,生则赀藏侔于天府,死则丘墓逾于园陵,两子受封,兄弟典郡;续以永乐门史霍玉,依阻城社,又为奸邪。今者道路纷纷,复云有程大人者,察其风声,将为国患。”——《对改元表》·蔡邕 第十五章 崩坏(上)   “昔,汉武有云: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故天下皆知,代汉者,当涂高也!”   被匆匆从洛阳郊外叫过来的袁本初拿起一张案上的公孙纸,然后细细读了起来,读完以后却是觉得自己父亲和叔叔太过于小题大做……这个事情谁不知道啊?老掉牙的谶纬源头嘛,这种谣言也至于把自己从城外喊来?   “不要念出来,自己看就行!”一旁满面涨红的袁隗忍不住呵斥道。“下面还有。”   “喏!”依旧戴着孝的袁绍赶紧随意答应着,然后按顺序又拿起了一个木简,迎着光细细端详,只见上面赫然写到:   “然六七四十二者,未必指帝数,亦可为年数也,而自汉高祖斩白蛇而起,已近三百九十年。或曰,妖异迭出,乃天象自然,示汉命余三十载而已!”   看到这里,袁绍已经有些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了……这话可就不是什么‘代汉者,当涂高’之类的老掉牙废话了。   而且这个新鲜的解释倒也挺有意思……代汉者当涂高里的‘汉有六七之厄’,普遍性认为是指大汉朝六七四十二帝之后亡国,而这里却认为是四百二十年亡国。并且这里还认为,时间的起始点应该是从汉高祖斩白蛇而承天命算起,到今年其实已经三百九十年了。   这岂不是说,大汉只有三十年的命数了?!   而看完第二部分以后,袁绍又赶紧按顺序取了第三个物件,也就是一块帛布,定睛一看后,却不由登时心乱如麻,失魂无语!   原来,这第三段居然是这么写的:   “汉命在火,代汉者当土德,袁氏出于陈,应于此也!且四世三公,领袖诸姓,本为天下仲姓,正应天命!当许长水校尉袁逢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加九锡,封仲姓天子,待三十年满,袁刘可效尧舜之事,天下亦可不经战祸而入泰世也!”   呃,这一段又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很简单:   先是说无论是从五行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实力角度来说,袁氏都是最符合代汉的那家人,毕竟现在袁氏已经就是天下仅次于刘氏的第二姓了。   伯仲叔季,仲姓就是第二姓的意思。   然后呢,写这个短文的人还创造性的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说不如汉家天子现在就封袁绍他亲爹袁逢为一个‘仲姓天子’,也就是‘老二天子’的意思,并慢慢的移交权力,然后等到三十年后两姓就可以和平禅让,省的出现那种社稷更迭血流成河的现象。   嗯,这么富有创造性的方法,怎么说呢?也就难怪袁隗看了会脸红,而袁绍看了会沉默了。   “本初觉得如何啊?”袁逢可不管自己儿子想不想说话,直接就问了出来。   “大人。”袁绍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无奈开口。“恕我愚钝,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觉得’,也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总是要讲讲的。”袁逢指了指跪在门槛外面,不知为何还有些鼻青脸肿的袁基与袁术。“从你叔叔到他们,该说的都说了……”   袁绍无可奈何,只能盘腿坐下,细细对着袁逢和袁隗说来:“恕侄儿直言不讳,咋一看,像是有人想要害我们袁氏,可仔细一想,未必就不是哪个迂阔的袁氏门生的真心实意。之前叔父在太尉任内不是举了一位河内名士吗?叫什么向、向……”   “向栩。”袁隗颇为无奈应道。“去做赵相了。”   “对,向栩!听说此人在日食之时曾对天诵孝经求退天象,这种人都有,未必就一定没有什么想做从龙功臣想疯的吧?”   “然后呢?”   “然后……如果再考虑目前政局不稳,乱象迭发,我倒是觉得,十之八九是某些人故意扔出来这些东西,让我们这个四世三公的士族领袖焦头烂额,无瑕妨碍或者顾忌他们的某些计划!”   袁逢微微颔首,这就说的很对头了,但也正是因为对头,反而无从猜度是谁干的了……毕竟,如今的局势太混乱了。   “当然了,退回来讲,说不定也是真有人想害我们袁家!”袁绍最后叹道。“关键是这谶语的解读太过匪夷所思了,半真半假,似有似无,所论的‘势’隐约有几分让人信服,偏偏最后提出的法子,又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而最最让人无力之处,乃是我们根本无从判断,这天下人会如何看这桩糊涂谣言!”   “总算有个明白人了!”袁逢难得一声长叹。“本初啊,你可晓得……你叔叔见到这些,惊吓的不得了;你哥哥看到这些,只想着那晚上公孙珣和杨文先辱他之事,非得跟我说是这是那两家人做的;你弟弟最是了不得,他居然问我是不是我暗中所为,然后真想坐那仲家天子?!”   饶是袁绍心乱如麻,此时也不禁颇有兴致的回头看了一眼那袁公路,并引得后者等怒目而视,不过,袁术的这个小表情立即就换来了自己亲爹的一只木屐迎面飞来!   “说了半日,天子到底会不会信这个东西?”袁隗忍不住在自己哥哥一家的亲密互动中插了句嘴。   “不知道!”袁逢低头看着自己的光脚连连摇头。   “公卿呢?”袁隗连珠炮一样似的又看向了袁绍。   袁绍连连摇头:“不知道!”   “天下人呢?”袁隗继续厉声追问道。   这一次,父子二人异口同声:“还是不知道。”   “那如之奈何啊?”袁隗几乎要崩溃了。   “自然是收缴这些传谣之物,然后上表自陈清白,同时请朝廷彻查此事!”头上裹着麻布的袁绍摊摊手,倒是张口即来。“叔父大人觉得还能如何呢?”   袁隗为之默然。   袁逢微微颔首:“已经都做了。”   “不知道这种东西多不多?”袁绍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一问别的事情。   “足够全洛阳人知道了。”袁逢仰头朝外看道。“这又不是什么特别难的手段,只要提前做好这些谶语,然后几个心腹,数辆车子,趁着没有宵禁前摸黑在城中走上一圈,各处抛洒一下,哪里能拦得住?”   “确实。”袁绍不由感叹道。“这其实跟以往的谶言、童谣并无二样,不过是公孙纸出现以后,方便书写大段文字罢了,咱们也不是没做过!”   袁逢微微颔首。   “而且也未必就是坏事。”袁绍继续勉力打气道。“如今废后之事已经开启,天子、公卿哪里会真的在意一个这么荒唐的‘谶言’?而若是天子、公卿并不因此疑我们,说不定天下人反而会因此更加看重我们的,我们袁氏自然也就坐实了这天下仲姓之名!”   袁逢轻瞥了一眼自己这个过继出去的儿子,并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样,随着袁逢的轻轻一瞥,二月初,洛中局势彻底失控。   蔡邕上书之事尚未有一个结果,鸿都门学之事天子依旧在一意孤行。   可是另一边,王甫却迫不及待的公然告发宋皇后行巫蛊之事,引起天子震怒,使得后宫悬而未定的废后之事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正式拉开帷幕;而与此同时,作为公族首领的袁氏却莫名其妙的被所谓‘仲姓天子’的谶言给缠上!   公卿大臣,市井小民,人人不知所措,人人又都各怀心思。   当然了,事有缓急轻重,这些事情里面,最激烈和最让人惊惶的还是废后之事。   不到三日,王甫那厮便声称‘证据确凿’,然后天子大发雷霆之怒,正式下令将宋皇后打入冷宫、宋氏家族全都下狱拷打。不仅如此,凡是跟宋氏有牵连的贵族、官员一律夺爵、罢官、免职!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前大长秋曹腾的家族,这个家族因为和宋氏联姻,几乎一瞬间丢掉了所有官职。   讲实话,当今天子这种彻底撕破面皮,就是要搞一次大清洗的姿态与做派,无外乎引起两种反应,怂的人自然噤若寒蝉,有点骨气的人自然要更加激烈应对!   而如果再加上实在是让士人们难以忍受的鸿都门学,那天子与朝中旧势力对立的情形就愈发显得清晰无误了。   总而言之,天子和朝臣;士人和阉宦;旧人和新贵……朝中各方面势力的博弈使得局势乱成一团,而且阵营划分极度混乱,往往是每个人都身兼多种角色。明明此二人在此事上势不两立,却会在另一件事情上互为援手,转过头来还在第三个事情上一起被无辜牵扯……   相对而言,蔡邕之事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甚至中常侍程璜写信给蔡伯喈一个仇家,邀请对方联手时,对方却以鸿都门学之事远高于私仇为由,公然拒绝了这个邀请,并转而上书赞同蔡邕对鸿都门学的攻击。   至于袁氏的那个‘谶言’,或者说‘谣言’,又或者说是某种‘大字报’才更合适的东西,正如袁本初所想的那样,由于实在是太过于荒诞……虽然在底层小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可公卿之间却大多只是当成笑话来看的。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蠢货跑去袁府表忠心,却被热心群众扭送到司隶校尉那里,然后也不是没有迂阔之人真的上书要求严惩袁氏,却又不了了之。   但无论如何,洛中真正的大人物还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直到二月中旬,忽然又有人将一篇文章贴在了南宫那崭新的大门前。   文章写的很简单,甚至有些粗疏不文,先是列举了天子成年以来的斑斑劣迹……从加深党锢到无端废后,从天象示警到放纵阉宦,从屏退贤人到启用鸿都门人……反正都是从最近那些著名表文里抄来的字眼。   然后,又列举了袁氏这些年举荐贤人的各种德行,以及汝颍宛洛士人对袁氏的支持力度……   不过,最惊悚的乃是后面那段话,文章宣称,之前袁逢袁公放弃太仆不做而去做长水校尉,乃是为了执掌兵权;虎贲、羽林军中也多有心向袁氏之人;甚至就连大长秋曹节曹公也和袁公相善!   所以,若是天子懂得时务,就应当承认自己的无道,让‘仲家天子’来执掌朝政!而若是不懂时务,就免不了有伊尹霍光之事了!   这个标准的‘大字报’一出,立即朝野骇然……要知道,后汉一朝谶纬成风,谁谁没研究过‘代汉者,当涂高’?可这种在南宫门前贴大字报要皇帝交权的破事,也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上一次在南宫门前写字是几个太学生,结果呢?段熲一口气抓了几千个太学生下狱拷打!   当然了,和上次不同的是,现在是个明白人都知道,边军、北军终究还是会听天子的,虎贲军、羽林军虽然听曹节的,但曹节最多是和袁逢达成政治同盟,他疯了吗这把年纪还要伺候袁逢做‘仲家天子’?   所以,这事情终究是无稽!   但无稽归无稽,却也必须要严肃对待了。   实际上,当大家听说曹节直接入宫请辞大长秋一职,而且还被天子当场答应了以后,所有人就都明白,袁氏这一遭也是麻烦了。   “两位袁公!本初兄、公路兄……不想我与两位会在如此情境下相见!尤其是本初兄,你还在孝中,居然也要专门请你回城询问,实在是冒昧!”袁府正堂之上,奉尚书台之命前来调查此事的中都官从事公孙珣,认认真真的朝着眼前几位袁氏嫡系骨干一一问礼。   当然了,说是一一问礼,却是毫不客气的将那之前没给自己好脸色的袁基给漏了过去,而且对袁绍格外高看一眼。   不过年轻人嘛,如此情形下,袁逢和袁隗也都懒得理会这些。   “倒是让文琪见笑了。”袁绍一脸哀容,连连摇头。“我也未曾想会与文琪在如此境况下相见……家门横遭小人陷害,真的是让人一言难尽。”   “这件事情如此荒诞不经,谁都知道袁氏是清白的,不过是略作询问罢了,本初兄尽管放心。”公孙珣赶紧探身过去,握住对方双手,连连出声安慰。“再说了,朝廷不让司隶校尉的人来问话,反而让我一个尚书台的中都官从事来此,本身就说明朝廷并未有疑袁公之意。”   “此事还要多多劳烦文琪了。”袁绍也是连连作出一副感激之意。   “好了。”一旁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内侍忍不住皱眉道。“公孙郎中是中都官从事,是受诏令来问询此事首尾的,不是来做客的,还请尽快问询,我也好早回宫中复命。”   此言一出,立即就把所有人的目光给吸引了过去,就连对公孙珣颇有敌意的袁基也立即有些愤然的看向了此人……但也仅仅就是看看而已,因为此人姓蹇名硕,乃是陪着天子长大的亲信宦官,虽然因为资历还没有进位中常侍,只是一个所谓黄门侍郎,但人家毕竟是天子亲信。   “袁公!”公孙珣闻言不由叹了口气。“既然天子近侍在此,那咱们开门见山吧……什么和大长秋曹节相勾连,什么图谋虎贲军之类的事情就都不必多言了,着实荒诞不堪。唯有一事……敢问袁公,你家门显赫,世代公卿,却为何要自请为长水校尉这个武职呢?”   “我只是感于天象,自觉有愧于公卿之位,便上书请罪降职。”袁逢盯着公孙珣认真答道。“至于上书之后的事情,便是天子、尚书台、黄门监来处置的了,我也未曾想自己会被任为北军中的长水校尉。”   “照理说确实是如此。”公孙珣蹙眉道。“可是,当日袁公上书请罪之时,中枢九卿之下的两千石官位,居然只有长水校尉一职出缺。换言之,你彼时请罪去职,十之八九是要做这个长水校尉的。袁公可知道此事?”   蹇硕也死死盯住了袁逢。   袁逢当即摇头;“请从事上告尚书台诸公,逢并不知晓!”   “我明白了。”公孙珣微微颔首。   随即,二人一问一答,时不时的还让人呈上一些政务,倒也是极尽详细。   而眼看着中午将至,公孙珣看了看堂外的日头,便将最后一件证物从身边的木盒子里取出了出来,却正是数张‘公孙纸’。   “袁公,”公孙珣抖了抖那几张纸。“这些谶纬、谣言、妖书,你可晓得来路?”   “此有人欲害我袁氏,仅此而已!”被问了半日,袁逢也有些气恼,便当即斩钉截铁应道。“我一概不知晓。”   “但又有一事可虑。”公孙珣指着纸张继续说道。“这些所谓‘公孙纸’,名义上是我公孙氏安利号所出,但实际上安利号仅限于河北,而洛中的所谓‘公孙纸’俱是河南各家作坊自产。我们细细查验,却发现这些纸张与袁氏庄园中的作坊所产纸张很是相似……”   “必是贼人处心积虑自去购买的。”袁逢依旧从容。“这有什么可讲的?”   “这就对了!”公孙珣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失笑言道。“说到底,全都是些查无实据的事物,袁公不必担忧……”   “无妨。”袁逢大概也是意识到这种屈辱式的询问终于结束,也是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蹇黄门。”公孙珣又扭头看向了蹇硕。“其实此事就是如此了,各处皆是莫须有之言、莫须有之事,既不足以服天下,也不足以服律法,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蹇硕也是不由皱眉。“只是今日对答我必然会实言禀报天子的。”   “这是自然。”公孙珣也好,袁逢一大家子也好,都立即躬身。   而问询结束后,以袁逢袁隗的身份自然不会亲自去送一个郎中和一个黄门——乃是袁氏年轻一代的三兄弟难得一起将那二人送出门去,两位家中长者则自然而然的留在了原处静坐。   “如何?”等三兄弟一回来,袁隗便忍不住起身询问。   裹着麻布的天下楷模袁本初第一个开口答道:“我对公孙珣讲,以他在尚书台的表现早该出去放一大县,于仕途上更进一步,他却笑而不语。”   “这便是婉拒了。”袁逢干脆答道。“不过他老师是吏部曹尚书,不缺美职,也是情理之中了。公路那边呢?”   “也拒了。”袁术躬身老老实实答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不收钱的黄门……五十金都不要,这蹇硕想干吗?”   “他是不敢要,”袁逢当即叹道。“他是天子近侍,必然是清楚天子对此事的态度……不想,这天子清理旧权贵已经清的红了眼,然后真有些疑我袁周阳了!”   “这……如之奈何啊?”袁隗不由紧张问道。   “能奈何?”袁逢不由嗤笑。“还不知道天子到底对我袁逢疑虑什么程度呢?若只小疑,那自然会置我不理,然后按照朝廷制度,等我在这个长水校尉上厮混个半年再调回到九卿中去;而若是大疑,怕就是要不顾成规惯例,直接一道旨意,将我调回到九卿之位上去了。”   “仅此而已吗?不会危及我袁氏安慰吧?”袁隗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宋氏也是百年大族,一朝举族下狱……”   “狗屁的百年大族!”话到此处,袁逢忽然站起身来,然后走到堂前,负手望天言道。“我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哪里是一个过气的外戚家族能比?!若宋氏为萤火之光,我们袁氏就是这正午的骄阳!那谣言中各种荒诞,唯独一处说的极好……我袁氏乃是天下仲姓!天子固然可以图一时之快将我们拿下,可若是如此,我倒想看看,还有几人为他牧民,几人为他卖命?!”   袁逢三子闻言,各自若有所思。   “好了,你们三个都去吧,我有话要与你们叔父说。”袁逢微微摆手,却是斥退了自己的三子。   三人赶紧拱手告辞。   “兄长。”眼看着堂中只剩下自己兄长和自己,袁隗赶紧拱手。   “我知道此事是谁干的了!”袁逢负着手回过头来言道。“就是刚刚来问案的白马中郎公孙珣!或者说,是公孙珣和他那些立志诛宦的同志!”   袁隗惊愕万分:“他为何要害我们?”   “不是害我们,他只是想捆住我们袁氏手脚,不让我们碍事罢了。”袁逢不由一声感叹。“这个人,还有御史台的王允、田丰等人一心一意,一直想对付宦官,却在朔日大朝上被我和曹节联手化解,为此那个田丰还当众辞官泄愤……而经此一遭,曹节束手去职,我们袁氏全家被困,他们自然可以从容布置,再图诛宦了!”   袁隗目瞪口呆。   “我其实早该想到的,只是他们这几人身份太过于低微,根本没敢往这个路数上想。若非是今日见了他本人,又见他刻意放掉我与曹节交通之事,不然还真就要被这群人给瞒过去……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大包天,而且一个比一个智力过人!”   “既如此,如之奈何啊?”袁隗忍不住再问。   “不用奈何,也不要告诉我那三个逆子,省的打草惊蛇、授人以柄。”袁逢轻松答道。“且容他们嚣张一时,过了这段日子,我再一根手指碾碎他们!”   “喏!”   “说到底,”背对大门的袁逢忽然又以手指天,对自己弟弟笑道。“我袁氏之势大,宛如头顶之日,凛然居高不可犯。便是如今朝局崩坏,也不曾损我袁氏威风。而对方虽有小计,却不足挂齿!”   “兄长!”袁隗陡然变色。“日食了!又日食了!”   袁逢惊慌失措,赶紧放下手来回头去看,然后旋即目瞪口呆,不知所言。   ……   “后汉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布于天下。及袁逢、袁隗兄弟执掌袁氏,声势日隆,而汉室日衰,复又有‘代汉者当涂高,应于袁氏之言’。逢骄之,隗惧之。一日,逢于酒后倚门指天,笑语其弟曰:‘弟何其虑也?袁氏之威,宛如大日,若要袁氏崩坏,除非今日复日食之事也!’时光和初,二月辛亥日也,年前熹平末十月朔日,有日食过洛。一时,袁隗亦笑。然笑声不停,果有天狗犯日。逢面色大变,乃有郁郁之疾。”——《世说新语》·谶纬篇 第十六章 崩坏(中)   阳春三月虽然未到,但二月的天已经变得有些温暖了起来。而且和南阳不同,洛中这里的冬日间终究是下过一次大雪的,所以颇有水土丰润,春意盎然之意。   傍晚时分,心情愉悦的公孙珣随手折断了窗外鸡舍探入尚书台的一根绿芽柳枝,并关上窗户,然后才拎起脚下空空如也的秕子口袋转身就走……嗯,话说,即便是出了‘妖鸡’之事,可尚书台这里面还是要继续喂鸡的,否则岂不是接不到上天示警了?   当然了,从昨天直接忽然冒出的日食来看,这上天示警的手段未免太多了些,应该也不差这几只鸡。   “公孙兄。”   “公孙郎中。”   “文琪~”   公孙珣拎着一只空口袋和一截树枝从尚书台一路走出来,沿途到处都是打招呼的声音,而他也是满面春风,逢人就举着个口袋和柳枝与人拱手见礼。   甚至一直等他走出尚书台,走出南宫,准备往铜驼街上找自己的车马时,也还是有人主动上前招呼:“文琪留步!”   公孙珣听到声音,不由停下脚步,然后对着来人赶紧认真回了一礼:“王公。”   所谓王公,自然就王允了,赶紧上前拽住公孙珣,将对方拉到了街角一个僻静之处。   “王公有何见教?”公孙珣将口袋系在自己腰间仪刀之上,然后只捏着一根树枝问道。   “文琪。”王允握着对方的手,诚恳说道。“机会又来了。”   公孙珣既不答复,也并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文琪。”王允愈发恳切道。“我知道上次朔日大朝之事让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所失望,聚会不再过来不说,元皓甚至直接辞官回家……可是依我多长几岁的见识来看,想要做大事,还需要隐忍待机和百折不挠!如今,因为那一封贴书,曹节主动辞去了大长秋之职,窝在家中不敢动弹,已然是失去了对虎贲、羽林两军,乃至于黄门监的控制;而与曹节相为表里的袁公如今也是颇有麻烦……”   “贴书是我做的。”公孙珣忽然冷不丁地说道。   “什么?”   “我说贴书是我做的。”公孙珣坦然重复了一遍。   “你为何要行此耸人听闻之事……不对,你正是要借此缚住曹节和袁氏的手脚,然后继续谋求诛宦!”王允初时惊愕,但旋即就反应了过来。“可是此等大事,为何不与我商量一二?”   “我若是与王公商量了,王公不许又如何?”公孙珣昂然反问道。“又或者王公立场不坚,去找袁公告密又如何?”   “当日举我为吏的太原太守刘公,为了庇护我被阉宦下狱打死,我王子师与阉宦有杀君之仇!”王允面色涨红,愤然答道。“你既然是为了诛除阉宦,我便是不赞同你,也不至于去告密吧?!”   “可若非王公今日来寻我,我又怎么会知道王公依旧是同道中人呢?”公孙珣再度反问道。   王允忽然冷静了下来:“文琪,你是不是心中早有一番计量?且不提之前做过之事,如今局面大好,你必然还有后招,对否?”   公孙珣停顿了片刻,但终于还是微微点头应答:“不瞒王公,当日朔日大朝之后,我便对御史台诸位大失所望,而且更是明白了过来,诛宦一事乃是你死我活之事,哪里能靠着整日宴饮,坐等良机到来?因此,心中确实另有一番盘算……”   王允沉默了一会,却终于还是一发狠劲,死死握住了对方的胳膊:   “文琪,我就不问你的通盘计划了,问了你也未必说,你只告诉我,可有什么地方我王子师能帮得上忙吗?不瞒文琪,这十余年间,我都不曾敢为刘公祭奠一二……非是不忠不孝,乃是若不能杀一中常侍,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九泉之下的刘公相言!可一转眼,我都已经四十了,也是垂垂老朽了!事已至此,你不必忌讳,尽管说来!”   “既然如此。”公孙珣盯着眼圈发红的王允深深看了一眼,然后方从容问道。“王公,我欲让阳球为司隶校尉,可如今的司隶校尉一职却早已经属人,不知道你能否祝我一臂之力?”   “阳球酷吏,而且还和中常侍程璜相交,朝中如今风雨大作,让这种人做司隶校尉,岂不是要让天……岂不是要让一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若非局势板荡,哪来的诛宦良机?而若非是酷吏,谁又敢杀宦官?”公孙珣一脸的不以为然。“其余家学渊源的诸公倒是坦荡,可谁又敢做此大事?而且,阳球此人虽然与程璜相交,却不曾与其他中常侍相熟……王公,此事你能助便助,不能助我也要尽力为之的!因为如今洛中,能出来主刀的唯此一人而已!”   言罢,公孙珣直接一甩衣袖,就撸着自己的‘中台柳枝’昂然离开,而一直等到他找到韩当等人,准备上马归家之时,身后才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就依你所言!勿要负我所望!”   公孙珣闻言不由失笑,却是夹住马腹,赶紧往阳球府上去了。   话说,阳球这边其实也是刚刚从尚书台回到家中不久,正在自己最喜欢的小妻侍奉下更换衣服,顺便交流一二……然而,刚要入巷,却忽然听到门外鸡飞狗跳,宛如有人抄家一般!   然后,不等阳尚书令和自己小妻慌张穿上衣服,又有家仆不顾规矩,飞速来到门前跪报,说是中都官从事来访?!   “主人!”那跪在门外的家人连连叩首请罪。“非是我等无能,只是那什么中都官从事胆大包天,我们不让他进来,他就硬说咱们家厨房着火,正是他职责所在,然后便带着几个精悍之辈直接纵马硬闯了进来。”   阳球莫名其妙。   然而,不待他开口询问,那边公孙珣的声音居然已经出现在耳边了:“阳公,当日在我师刘公府上时,你不是与我说什么相见恨晚吗?怎么做了尚书令就忘了此事呢?还什么两千石以下不予通传,这等借口,怕是现编的吧?阳公,阳公你在屋内吗?再不出来我便进去了!”   阳球的小妻惊骇欲死,然而偏偏越是着急越是穿不好衣服。那边阳球本还想打扮好了再出去,但是眼看公孙珣的声音越来越近,也是什么都不顾的了,只好直接把裤子一套便推门而出!他那小妻无奈,只能赶紧抱着衣物弯腰躲到门后。   “公孙文琪!”阳球气急败坏。“你今日若是不与我说出个一来二去,我明日直接以尚书令的身份免掉你的郎中之职!”   公孙珣瞥了眼门后那双赤脚,不由仰头失笑:“这刚从尚书台回来,阳公倒是性急……也罢,若是我所言阳公听了不以为意,那就免去我这职务好了。”   阳球虽然余怒未消,但终于还是听出了一二分意思,便强压火气问道:“且说是何事?”   “出去!”公孙珣指着那阳府的家仆言道,然后又忍不住提高嗓门朝屋内喊道。“房中那位夫人,不妨堵住耳朵,这话听了是要死人的!”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团衣物从门后落下,将那双赤脚遮住。   “还真听话……”公孙珣不由愕然。   “你且说话。”光着膀子的阳球眼神愈发不对劲了。   “哦。”公孙珣指了指院中空地。“既然夫人在此不方便,不如到那边……”   “你说便是!”阳球毫不客气道。“我治家极严,便是家仆在此都无妨的,何况是我小妻?”   “也好。”公孙珣瞥了一眼正在缓缓关上的那房门,然后再度笑道。“既然是程夫人,反而就无妨了……阳公,我想问你一句,那次雌鸡化雄、南宫城门崩塌之日,你在尚书台外所说的那句话,可还作数?”   阳球初时还有些不耐烦,但听到这里,却是陡然一振:“我阳方正诛除朝中妖异之心未曾有半分动摇,文琪,你与我说实话,可是卢公等人遣你来的?”   “我自来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可吗?”   阳球一边低头系腰带,一边失笑:“文琪虽然有些能耐,去王甫家中惊扰,去袁氏府上痛骂……倒也让人佩服,可要说到司隶校尉这种要害位置,文琪一个区区千石郎中,连千石县令的资历都没有的人,怕是有心无力吧?”   “可我已然为阳公安排好了。”   阳球怔在那里,然后连腰带都不系了,而是赶紧正色抬头盯住了眼前这个小老乡:“文琪莫要戏我,这事你怎么安排?”   公孙珣毫不示弱,坦然答道:“御史台那边的王子师王公已经答应我,即刻上书弹劾现任司隶校尉无能!我师卢公也应许我,若是有诏下,他必然会即刻安排,不出闪失……再加上曹节如今待罪在家,袁氏谣言缠身,王甫正在追索宋皇后一案,所以此时并无人能阻碍阳公。”   阳球怦然心动:“还请文琪指教,我该如何?”   公孙珣抬手往对方身后一指。   后者当即会意:“请程常侍在宫中为我说话?”   公孙珣微微颔首,直接转身就走。   “文琪!”阳球不由大喜,只见他一手拽住自己裤带,一手抓住对方。“你我兄弟本是乡人,正该亲近,难得你来一趟,不如留下来与我喝上一杯,然后今晚抵足而眠,共商大事?”   公孙珣心中无语,直接再往对方屋中一指,就快步离去了。   阳球也是不以为意,便也提着裤子回到屋内……却发现自己那心爱小妻正跪在门后瑟瑟发抖,竟然是梨花带雨。   “夫人何故如此啊?”阳球见对方衣衫不整,表情可怜,楚楚动人,再加上刚刚来了一桩天大喜事,便不由再度怦然心动,直接便把对方从地上扯入到自己怀中。   “回禀夫君。”这程氏更加小心言道。“刚才夫君与那来人说到大事,我虽然堵住耳朵不敢去听,但毕竟相隔太近,也还是听到不少……夫君治家极严,我怕夫君会有所怪罪!”   “哎呀!”看到对方如此小心,阳球愈发忍耐不住。“夫人所言甚是,我正是要好好惩戒你一番的……”   且不提阳方正如何大发雄伟,鞭挞家中妖异之辈;也不说公孙珣离开阳府后便径直回家,还把那个柳枝插入陶瓶中以清水静养;更不说春日晚风渐渐熏起,暖意盎然;只说一事,那就是昨日袁逢因为自己将袁氏比为太阳,却反而言出法随,正遇日食,便因此变得精神恹恹起来。   而且还不止如此,要知道,袁周阳久坐室内,一日夜都不得安,水米也不曾进得一二,精神愈发萎靡……故此,除了返回城外草庐继续守孝的袁本初以外,袁氏其余众人都纷纷来探视。   然而,除了一个袁隗之外,其余人又都不知道这袁氏家主到底是什么心病,再加上袁逢、袁隗兄弟也不可能将此事说给小辈们听。因此,众人也只是瞎孝顺罢了。   不过,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又有人来通报,说是司徒杨赐亲至。   袁逢不敢拿大,便强打精神率领袁氏族人出来迎接。   “周阳,你我虽然是亲家,但值此朝局纷乱之时,我也不好多留。”杨赐就在门外把住自己亲家的胳膊,居然不想进去。“有一事务必要与你说,你听着便可……”   袁逢精神萎顿,又被门外暖风一吹,便有些迷迷糊糊,也不想多做纠缠,就只好点头。   “今日天子招我入宫,说到日食之事。”话到此处,杨赐只觉得自己这亲家身子一抖,却也没太在意,只是继续说道。“听天子之意,是希望我尽快辞去三公之位。”   袁逢微微颔首,张口便道,只是不知为何声音居然有些模糊:“天子太操切了,哪里有昨日中午日食,然后也不等朝会,第二日就逼着当朝三公外加帝师辞职挡灾的?莫不是怕此时耽误了改元之事?”   “我开始也以为如此。”杨赐不由叹道。“天子毕竟是我学生,我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周阳你道如何?”   袁逢是个何其聪明之人,他微微一怔,然后看着杨赐那隐隐带着一丝嘲讽之意的嘴角,却是陡然反应了过来——天子此举乃是要速速腾出三公之位,让他袁周阳去做!   换言之,天子这是对袁氏疑虑极深,然后一日都不想耽搁,便要自己从这长水校尉之职上离开!   而自己这亲家来此处怕也不是什么好心,天子居然因为一个如此不着调的揭帖就如此疑他袁氏……杨赐这是来看笑话的!   “哈哈哈……”袁逢努力摆脱自己亲家的搀扶,然后强压着心中郁郁之气,放声大笑,并准备放几句豪气之言,只求不让自己这亲家得意而归。   然而,笑到一半,暖风拂面之下的袁逢却忽然觉得自己半张脸居然僵硬了起来,俨然是发不出力来了,笑声也是突然变得怪异至极,再然后半个身子居然都没有了知觉……等到此时,他已然是站立不稳,再加上杨赐惊愕之余不及搀扶,这马上就要做司徒的四世三公袁氏家族袁逢,居然直接后仰,怦然一声,当众倒在了自家大门前!   ……   “昔本朝太祖在洛,素为桥、刘、卢、王诸公所重,凡事皆听之,及乡人阳球欲求司隶校尉,乃邀至家中而露意。太祖以其横烈,正当其位,遂许之奔走,球大喜,乃放浪形骸,裸衣酌酒,复以小妻赤足相奉于席上。太祖见之固辞。及出,乃语左右曰:‘君子当正身立德,阳方正者不方不正也,今虽许之,不可深交也!’左右皆以为然。”——《士林杂记》·正身篇·燕无名氏所录 第十七章 崩坏(下)   袁逢中风了,而且瘫了!   袁逢是谁?袁逢字周阳,是袁基、袁绍、袁术的亲爹,是袁隗的亲哥,是杨彪的岳父,是四世三公袁氏的家主,是最近‘仲姓天子’流言中的那个‘老二天子’,还是朝中公族的领袖,门生故吏满天下这句话真不是吹得。   实际上,据小道消息说,颍川那边的荀氏已经有人开始偷偷准备丧服了,听说是要等这位袁公一死就来个守孝三年的大新闻!   当然了,回到洛阳这边,人家袁逢还没死,只是瘫了而已。然后……然后也说不出话来,反而不停流口水,只能勉强眨巴眨巴眼睛,右半边身子也完全不能动,只有左边的手勉强有点力气可以做些动作……   这种情况,即便是天子派出太医令来,也只能沉默以对。   其实想想也是,这年头中风瘫掉,还能如何呢?而且袁周阳多大年纪了,按照大汉朝的人均寿命,不瘫又能活多久?   再说了,以袁逢这个人的骄傲,恐怕自己都哀莫大于心死吧?他如今能做的,不过是强撑着一丝力气,用那个勉强还能使唤的左手,给自己弟弟还有三个儿子交代家中机密与后事而已。   不过,对于洛中人士而言,最津津乐道的还是袁逢瘫掉的原因。   因为无论如何,袁逢都是在和自己亲家,三世三公的杨赐说了几句话后在大门前瘫掉的,众目睽睽,无可辩驳!   所以,且不谈袁周阳自己的身体状况和之前遭遇流言的窘况,这第一责任人总是他杨赐没得跑吧?!   于是,一时洛中传言,袁杨即将分野,而且要反目成仇。   当然了,也有人隐隐传出来,说是袁逢自己被抬回到家中以后,醒来后第一时间就在自己弟弟、儿子,还有一直跟进来的杨赐等人面前用左手在沙盘上写字,说是‘天子杀我,与公无干,袁杨和谐,方能久存’等言语……当然,这话难免就要小声点说了。   但不管如何,公孙珣这些天心里都一直是有点慌慌的。因为怎么想怎么看,这袁逢瘫痪都和自己搞出来的那个‘仲姓天子’的谣言有些关系吧?不然呢,天子今天因为谣言派遣自己和内侍去质问了对方一番,第二天杨赐从北宫出来跟他说几句话就瘫了?!   讲实话,真要是追责,天子他们袁氏未必能怼的过,杨家也不一定真的反目,但自己这种沾边挨挂的要是被查出来,那在袁氏的雷霆之怒下,怕是要被碾成渣渣吧?不说别的,袁本初真要是领个七八百人在铜驼街上把自己剁成肉酱,然后和一众袁氏门生故吏分而食之,那必然是孝行彰显天下……三万人为之奔走求赦的戏码吧?   天可怜见,公孙珣想到这一茬愈发无奈,他当时那么干,表面上全是冲着袁氏去的,但其实真正的杀招多半还是为了对付曹节,是为了迫使这个老宦官交出兵权……至于袁氏,也不过就是希望袁氏一时被这些东西所困扰,腾不出手来而已。   但怎么就人家曹节那把年纪交出大长秋的职务后,还能在家里安坐,这袁逢反而扑通一声就崩盘了呢?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王允的嘴比较严实,还是说另有他因,反正袁氏只顾求医问药,却并没有什么多余之举。   而且没过多久,公孙珣也就来不及担惊受怕了……话说,由于袁逢的政治生命一朝而丧,袁氏的政治把控力也是一朝瘫痪,朝堂上也因此失去了最后一道缓冲坡,所有人也都失去了最后一层顾忌,这使得政潮滚滚而来,局势彻底崩坏!   二月下旬,有人匿名写信诬告蔡邕结党,天子下诏让尚书台去质问,蔡邕随即通过尚书台辩解……但和蔡邕只能通过尚书台上书自辩不同,之前蔡伯喈点名攻击的多是天子近臣,这些人一拥而上,直接就在天子面前用言语围攻诬陷。再加上蔡邕的上书中言辞悲愤,颇有怨怼天子忠奸不辨的意味,所以直接激怒了当今天子!   二月底,蔡邕和他的叔叔蔡质一起,直接下狱,论死!   当然了,蔡伯喈名动天下,消息传出后不用多说,总是有人赶紧上书求情的,就连公孙珣都开始活动开来,准备看在那万卷藏书的份上救人。   然而,根本不用公孙珣费力气,天子身边有一位叫吕强的中常侍,是朝中公认的难得品质极佳的宦官,此人坚持为蔡邕辩解,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一封匿名信就把一个朝中九卿和一个天下名士给杀了!   天子回过神来,也懒得计较,于是一笑了之,直接给改成了全家流放朔方边郡。   呃,这个判决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毕竟对于蔡邕这种天下名士而言,流放嘛……哪里不是人供着?说不定走的慢些就大赦天下,然后全家美滋滋并州半年游。   不过,蔡邕之事也只是朝中政争失控,撕下面皮肆无忌惮之后的第一波开胃小菜,接下来宋皇后之事才是最让人震动的……   话说,二月末的大朝会上,随着朝廷正式决定从三月初一改元为光和,洛阳再一次遭受到了轻微的地震影响。然而,一月之内再次同时享受到了日食和地震,却也只是换三公草草了事而已,而且哪怕这一次升上去做太尉的是中常侍张奉的弟弟张颢,朝中大臣居然也都没有太多心思来考虑此事。   因为,就是在这一天,天子以王甫的调查结果为依据,正式下令废后,并下旨将宋氏全族诛连弃市!   群臣蜂拥而上,俱言太过草率,处置也过于严重,请求减罪。   但是,和蔡邕一案的一笑了之不同,已经大权在握的天子选择直接起身回到北宫,将一群光着脚的公卿大臣弃在了南宫朝堂之上!   同日,天子以之前司隶校尉被免职后一直空缺为由,将天下公认的酷吏,尚书令阳球调任此职。   满朝上下,全都无言以对。   再过一日,就是三月初一,大汉正式改元光和,进入了光和元年!   而这一天,公孙珣由于早早就找刘陶请了假,所以用过饭后便带上几个侍从,骑着白马,然后还拎着自己保存了大半个月,抽了芽后又快枯萎掉的那根柳枝,一路马蹄轻踏,来到了洛阳城外……非是郊游,乃是为全家流放朔方的蔡邕蔡伯喈送行。   要知道,蔡伯喈天下名士,他叔叔位列九卿,他们家在陈留更是世代高门大户,所以哪怕是被全家流放,来送行的人也还是密密麻麻,弄的城外十里的亭舍大门外宛如一处集市一般……只不过,朝中最近局势很不好,天子的表现实在是让大家失望,然后又是送人家去流放,所以这集市上没人敢笑,反而个个面带愁容,甚至人人张口便忍不住落泪罢了!   公孙珣身份低微,等到一群公卿、宿老、在京两千石,还有他们陈留的老乡、姻亲家属挨个上去问候告别完了,这才好拎着那根已经没有叶子的干枯柳枝上去和对方‘折柳相别’……没错,折柳相别就是汉代兴起的风俗。   话说,这蔡伯喈之前已然是和很多亲友哭的稀里哗啦,此时好不容易渐渐止住了泪水,面色微和,但抬头一看公孙珣,却又忍不住面色涨红,泪水涟涟:   “文琪是要以此来嘲讽我吗?”   刚要躬身行礼的公孙珣目瞪口呆,当即愕然反问:“蔡公说的哪里话?我今日诚心来送,怎么就是来嘲讽你的呢?”   “不是来嘲讽我的,为何要拿一根没有叶子的枯枝相送呢?”蔡邕闻言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枉我当日还想着若有不测,就把妻女托付于你,谁想到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当面揭短!”   公孙珣自然知道这没有一根叶子的枯枝有点不合适,但‘当面揭短’一词他着实茫然,便只好看向坐在一旁一个马扎上的人物——蔡邕故交兼举主桥玄。   桥玄拢了拢袖子,不发一言。   不过,桥玄身后一个眼睛细长到眯眯眼的矮个子年轻人却忍不住低头干咳了一声,然后轻声提醒了一句:“公孙郎中,蔡公是髡刑流放……”   公孙珣当即恍然大悟,然后不禁回头看向了蔡邕脑门上那显得格外突出的大号帻巾。   “文琪果然不知吗?”蔡邕难得气顺了几分。“不过便是不知此事,也不该拿此等枯枝相戏吧?”   “哎!”公孙珣一声长叹,赶紧解释道。“蔡公误会了。你看,自从上次你喊我去你家中托付万卷藏书之后,你我不就都晓得你要迟早有今日之厄了吗?所以,等到尚书台那株柳树发芽抽枝之后,我便心生感慨,直接折了一枝来养在家陶瓶之中,静候今日相送。以示‘留’蔡公之意乃是发于诚心,而非应景敷衍之言。”   如此解释,倒也说的过去,所以蔡邕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连道对方有心,就将那枯枝接了过来。   然而枯枝刚一入手,这蔡伯喈却不禁又是口鼻齐张,然后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又是为何啊?”公孙珣气急败坏,愈发无语。   “我是在想。”蔡邕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勉力答道。“文琪这次折柳相赠,虽然无恶心而有善意,但这柳枝叶芽丧尽,干枯无生……文琪,你须晓的,我今年四十有七,已经垂垂老朽,既无子嗣,又无妻室,如今还被髡刑发配朔方,所谓九死一生,和着柳枝何其像也?!这不是天意借文琪之手告我,此去必尸骨无存也!”   话到此处,这蔡伯喈却是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抱着这根枯枝大哭特哭,乃至于捶胸顿足,嚎啕不忌!   而听到蔡邕如此解释,这蔡氏被流放的上百口,无论男女,也是跟着一起放声大哭,就连那才总角的蔡琰也是不知所措,拽着自己母亲的衣角哭闹不休。   这还没完,见到蔡氏举族皆哭,那些来相送的人中,别的倒也罢了,那些蔡氏姻亲、弟子也都陪着哭了起来……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外的亭舍中,哭声震野,不说田野中春忙的农户个个驻足发愣,道路上的行人个个驻足,便是旁边小河上的水鸟都惊得飞了起来。   对此,始作俑者公孙珣只能尴尬无言,呆立当场。   然而,眼前这幅情形根本就不是装傻能混过去的,没过多久,坐在一旁马扎上一直没动弹的桥玄忽然伸出手来,直接拽了拽公孙珣的衣袖。后者无奈看去,却也只见到一张嫌弃至极的老脸。   公孙珣当然明白人家桥公的意思——你惹出来的祸你来平,且不说这么多人一起哭声音那么难听,光说这要是再这么哭下去哭岔气了,然后中风瘫一个……算谁的?   这道理当日没得跑,没看见袁逢和杨赐的前车之鉴吗?   所以,哪怕是无奈至极,公孙珣也只能长呼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将那蔡伯喈的帻巾给一把拽下!   这下子,露出半个秃瓢的天下名士果然立即不哭了,周围众人也是惊愕当场,便是之前怂恿公孙珣止哭的桥玄也有些茫茫然了起来。   “文……”   “哭哭哭,哭有何用?!”然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公孙珣便将那帻巾狠狠掷在地上,然后厉声喝问道。“天下知名的蔡伯喈就这点志气吗?当日你在自家东阁笑言自己已经上书直斥朝中阉尹,自知不能幸免,然后将万卷藏书托付与我的时候,是何等风采?为何今日却是如此不堪?!大丈夫在世,敢做而不敢当吗?!”   这一番质问,真是让亭舍之外的公卿士人全都愕然无语,怔立无言。   便是那蔡邕,也只好拱手告罪:“非是我蔡伯喈敢做而不敢当,实在是我思及自己年已经四十七岁,老朽不堪,却又无子,所谓独特一身……”   “若是因此而哭,更是可笑可悲!”公孙珣勃然作色,愈发怒气冲冠。“我只问你,你蔡伯喈在哭时可曾去瞥一眼坐在你身旁的桥公吗?!”   众人纷纷看向桥玄,却见桥玄从容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捋须而已……但众人却已经纷纷有所反应了过来。   “蔡公!”公孙珣继续大声斥问道。“你说你垂垂老朽,万事不堪……我问你到底何事不堪?”   “我……”蔡邕张口结舌。   然而,不及蔡邕回复,公孙珣却主动自问自答起来:“若论髡刑贬斥,你难道不知道桥公也曾经做过城旦吗?而且你才一次而已,桥公乃是三起三落!若论子嗣,你难道不知道桥公六十岁尚得一幼子吗?你才四十七岁,家中姬妾尚足,而且已经有一女,如此努力十三年,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子女双全?至于说老朽,更是可笑!”   话到此处,公孙珣却又不去看那面色涨红的蔡邕了,而是转过头来,对着身后面有哀容的各路公卿、名士言道:“诸位且看桥公,他已经年近七旬,却依然是朝廷根基,士人脊梁,无论局势多坏,都没见过他露出过半点哀容……如今这蔡伯喈不过四十七岁,就在这里唉声叹气、涕泗横流!诸公不去学桥公面不改色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还要陪着蔡伯喈这种人哭个不停呢?!当日我在蔡府上便说,时局越是艰难,我辈反而越要自强不息,努力奋发才对!难道是因为我年纪轻,诸位便把这些道理置之不理了吗?!”   此言既出,别人倒也不论,那身后的蔡伯喈却是连连拱手,口称有错。   公孙珣闻言赶紧转圜面色,先回身扶起了对方,然后又把地上的帻巾给拿起来,亲手帮对方裹住了露出半个秃瓢的脑袋,这才携手解释道:   “非是我看不起蔡公,也不是刻意大言,只是我自幼受寡母教导,为人不可轻言放弃,她曾有屡有……屡有激励之言。蔡公,这柳枝虽然是个枯枝,但将它插入土中,谁又能知道它不会再出新芽,最后变成苍天大树呢?”   蔡邕扬天长叹。连连点头:“不想,今日居然又遇到了文琪的满腔志气!若论百折不挠的节气,那自然是天下一半的节气都在桥公身上;而若论这自强不息的志气,只怕也是天下一半的志气都在文琪身上了!”   言罢,两人却是携手将那根枯枝插入道旁河边,然后,公孙珣又喊来两个义从护卫,说是雁门武州人士,正好归乡顺路,让他们沿途护送一二……并握手私下小声交代,若是在朔方有所不便,刺史董卓就不说了,对方也认得,但雁门太守郭缊却是可以报他公孙珣的名字的。而若是路遇盗匪、乱军什么的,也不妨往雁门平城处逃,到彼处去寻一个叫程普的人,总是能托庇一时的。   其实,到了这里,之前那被哭声中途打断的送行仪式就算是结束了,而公孙珣也是松了一口气,准备脱身旁观。   孰料,被当众训斥了一顿的蔡邕却死活都不放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心眼发作:“上次让文琪为我做首带志气的短诗,你却说自己当时胸中并无志气,着实做不来。今日,你如此志气,将我教训的无地自容,明明是志气满怀,如何又没有诗文了呢?”   公孙珣头皮发麻,只能勉力解释:“家母常说诗文辞赋皆是小道,出门在外能不做便不做……”   然而,好说歹说,蔡伯喈就是不愿意撒手,公孙珣被逼的没辙,只好扭头看那桥玄,只求对方看在自己夸了他半日的面子上出言襄助。然而,作为此处身份最高的桥玄桥公,从头到尾都只是面无表情宛如木雕,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哪里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于是乎,无可奈何之下,公孙珣只好点头:“只有一首无名旧诗,乃是别人旧日所做,却也正好拿来应景……”   “不管如何,且诵来为我壮行!”蔡伯喈鼓起鼻翼,双手拢袖,一脸期待。   公孙珣仰头一叹:“蔡公听好了……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话说,公孙珣一开始背这首诗的时候还有些敷衍,但诵到最后,却也是不禁胸中块垒尽散。   而一诗既罢,周围的公卿名士也是各自无言思索,便是桥玄也忍不住微微打量了一下公孙珣,方才继续耷拉着眼皮枯坐。   “多谢文琪了!”蔡邕回味再三,忽然躬身大礼相拜。“今日文琪的志气,已经从一枝柳、两句诗中送到我心里了!诸位亲朋故旧,今日我蔡伯喈也已经知足了,就不必再劳他人一一相送了……劳烦诸位公人久候,咱们速速起行吧!”   话说,这蔡邕听完一首诗后居然要主动上路?!   而那些押送的公人、吏员在这么多公卿名士面前哪里敢拿大?于是宛如家仆一般劳动起来,居然就护送着蔡氏百余口沿着官道往北一路去寻渡口了。   公孙珣夹在人群之中,目送对方远去,既是松了一口气,也是有些五味杂陈。   “久仰公孙文琪白马中郎之名,火烧弹汗一战让人心折,然而今日一见却不想郎中居然文武双备!”就在公孙珣暗自感叹之时,之前那名跟在桥玄身后的矮个咪咪眼的年轻人,却是忽然凑了过来。   公孙珣赶紧拱手回礼:“这位贤兄误会了,这诗真不是我做的,乃是一首旧日残诗,借花示意而已……”   “公孙郎中何必唬我?”此人当即眯眼笑道。“‘千里黄云白日曛’,这不是就是今日洛阳之景吗?‘北风吹雁雪纷纷’,不就是讲朔方边郡的景色吗?还有‘天下谁人不识君’之言,除了蔡公,谁人能当此语?也就难怪蔡公听完此话后志气满满,一改哀容了!如此应景之诗,你还说不是自己所做?何必过谦?”   “朔方景色不是这个样子的。”公孙珣想起亲眼目睹的河套美景却又不禁苦笑摇头。   而不待这二人继续搭话,公孙珣却忽然瞅到一事,然后来不及管这人便快步跑出,便直奔准备上车的桥玄而去:“桥公且住,我有话说!”   那人笑着抬抬肩,也是满脸无谓的跟了回来。   “公孙文琪,你今日是来给蔡伯喈送行的还是来找我的?”桥玄不以为意的在扶着车辕回头问道。   对于这种人物,没必要多扯淡,所以公孙珣当即一个长揖到底:“既是送行,也是专程来找桥公……不瞒桥公,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桥公为尚书令而已!”   桥玄不由会意失笑:“原来如此,怪不得今日如此当众吹捧与我……还士人脊梁。”   公孙珣不由尴尬:“就势而为罢了!”   “然……我人老体衰,不想做尚书令!”说着,桥玄直接钻进车子,然后示意家仆赶车。“你去寻别人吧!”   公孙珣怔立当场。   而就在这时,那矮个子眯眯眼,也就是那个去找公孙珣答话的年轻人却从此处路过,居然直接不顾礼仪的钻进了桥玄的车里。   “孟德滚出去骑马!”随着车内一声怒喝,公孙珣更是恍然失措。   ……   “汉光和元年,名士蔡邕举家贬入朔方,燕武前夜折柳养于瓶中,待翌日相赠。然柳枝一夜枯枝,落叶萎芽,左右皆以为不祥之兆,劝更之。燕武曰:‘折柳相别,本在于心,若见枝枯而更,所谓自欺欺人也。’乃持枯枝相送,实言以告。邕叹曰:‘吾年四十有七,独特一人,又髡刑举家入朔方,宛如此枝无叶无芽,此非天意乎?此行当无尸骨存也!’燕武对曰:‘天意何忧,人当自强也,焉知枯枝不可成树?’邕感其意,复振作而走,临行,于河畔插柳枝,一夜而出新芽。复数年,河畔果成树也,复百年,此树蔚然如冠,依然尚在,屡有神异,蔡氏左右皆拜,四时不绝。世人皆呼‘蔡柳’也!”——《搜神记》 第十八章 乱箭   桥玄的车子慢悠悠的驶在官路的一侧,而那个‘孟德’则骑着一匹黑不溜秋的马跟在旁边,两人一车一骑,也不带什么随扈,沿途说笑不停,倒也是乐在其中。   “桥公!”落在后面的公孙珣见状不由一声叹气,然后忍不住一夹马腹跟了上来。“桥公对我为何如此苛刻?”   “我哪里苛刻了?”桥玄扶着车檐不以为意的反问声。   “当日是桥公你勉励我百折不挠,积极行事的,怎么到了如今只差一步而已,桥公却撒手不应了呢?”公孙珣赶紧追问道。“不是我大言不惭,而是如今真的只差桥公这一处了,若是你能任尚书令,则……”   “则什么?”车子里当即传来了一声嗤笑。“我当日只是勉励你而已,却没说自己要来参与此事吧?我这把年纪了……你折腾我干吗?”   公孙珣几乎气急败坏,但瞥了眼一旁正饶有兴致看过来的‘孟德’后,他还是强压住了繁杂的心绪,转而在马上对着车子拱手行礼:“桥公,可是在下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若是有所疏漏,您是长者,尽管直言便是。”   “文琪啊。”车内传来幽幽一声轻叹。“诚心来讲,你这些日子做的事情还算不错,最起码挺合我的脾气……总之,单以事论,我还是颇为赞赏的。”   “那便是人有问题了?”公孙珣登时自嘲一笑。“桥公不妨直言。”   “并无其他的意思。”桥玄扭头轻瞥了骑马跟在一旁的公孙珣一眼,这才继续缓缓答道。“只不过这种事情嘛,本就是随意而为。我年纪大的儿子都在各处做官,唯独一个小儿子在膝下却又太小,所以当日我也是无聊,这才与你随便说上几句,这几日孟德来了,正好又丢了官,就有人与我整日说笑话了,也就懒得理会你了……”   “桥公不要张口就陷害他人!”那‘孟德’闻言不由把眼睛眯的更细了。“拿我这种老实人作借口,走不了两步是要遭报应的……我如今不过是个丢了官的白身,来洛中蹭吃蹭喝而已,哪里就能当你老人家的梯子?要我说,人家公孙郎中是有正事,你差不多摆够了架子就答应便是,何苦这么吊着人家?”   公孙珣闻言不由精神一振,便赶紧再度看向了车子。   “我非是拿孟德你来做推脱。”桥玄在车里继续淡淡的讲道。“而是确实与这公孙郎中是泛泛而谈,并无正式想约罢了,而且他今日所为颇让我不喜……其实,孟德你不来倒也罢了,你一来倒显得他愈发面目可憎了!”   公孙珣当即变色。   而那眯眯眼的‘孟德’闻言却是连连摇头:“桥公你是老糊涂了吧?我哪里比得上人家白马中郎?我做个洛阳北部尉,却只干不到几个月就被人撵出去,仗着家里的势力跑到顿丘去当个县令,自以为得计,却不料朝中风云一变,直接就被打回原形,这时候才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人家公孙郎中,卢龙夜袭、柳城救人、火烧弹汗,这三件事情我若是能做一件便可以吹上一辈子了。”   公孙珣沉默不语。   “若不是有这三件事情,我怎么会正眼看他?”桥玄不以为然道。“而且一码归一码,他以前做的事情了不起自然是了不起,但今日做的事情不合我意就是不合我意……我这把年纪了,难道要顺着他的性子来吗?再说了,他以前干的事情再了不起,难道有我以前做的事情了不起吗?”   “那你就说出来嘛!”公孙珣还没有不耐烦呢,那‘孟德’就已经完全不耐了。“人家认认真真拱手问你那里不对,你却叽叽咕咕像个老妇人一样就知道给人添堵,桥公,这么讨人厌会遭报应的!”   “其实也未必哪里不对,”桥玄不由叹气道。“只是我与蔡伯喈也是多年相交,看他今日哭的如此凄惨,又要举家迁徙朔方,然后自己也垂垂老朽,却见到这小子如此欺负蔡伯喈,拿他做筏,于是便有了些同仇敌忾之意……”   公孙珣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这不是你嫌人家哭的声音太大,才让人家去拦的吗?”那‘孟德’眼睛都不眯了。“桥公,你这般行事真是倚老卖老……”   “不是倚老卖老,而是年老气衰,感同身受罢了!”话到此处,这桥玄终于又是回头对着公孙珣说话了。“文琪,你与我讲句实话,你见那蔡伯喈举家皆哭之时,莫非真的是毫无半点同情之意吗?”   ‘孟德’听得此言,赶紧朝着车子那边骑着白马的人挤眉弄眼,暗示对方趁机服个软,然后该办事办事。   孰料,公孙珣听到此话后反而有些释然,便当即反问:“桥公年长,阅历惊人,当时你就坐在一旁冷眼旁观,我有没有同情之心难道桥公真看不出来吗……何必再问呢?”   桥玄与车那边的‘孟德’齐齐叹了口气,而前者复又追问道:“这是为何呢,文琪铁石心肠到这份上吗?”   “他们有何可怜之处?!”公孙珣终于是忍耐不住,却是一声冷笑。“蔡伯喈天下名士,便是举家流放朔方,难道并州各郡太守、世族就会让他吃苦吗?只怕到了并州境内,那些文风不盛的并州世族要将他捧到天上也未尝不可,便是仇家想派刺客去报复都无处落脚!”   此言既出,桥玄倒是沉默了起来,而那‘孟德’也是饶有兴致的再度打量起了公孙珣。   “而若论哭声凄惨,”公孙珣语气中嘲讽之意愈发明显。“我曾去五原押送过撤屯百姓,他们被官吏焚烧稼樯、拆毁房屋、抢走浮财,走到黄河边却还要被接手郡县的官兵趁机掳掠牲畜、兵器。那个时候,数千人挨着黄河哭声震天,我作为官军,在旁边羞愧的连脸都抬不起来,经历了这种事情,桥公以为,我还会为这种一家人之哭而动摇心神吗?!”   ‘孟德’一声长叹,而桥玄却依旧一言不发。   这下子,公孙珣终于是再难忍受,他直接勒马上前当路拦住车子,然后对着车上之人恳切言道:“桥公,一家人哭强于一乡人哭,这个道理,别人不懂你不懂吗?且不说你三起三落,阅历惊人,只说你也是做过度辽将军的人,边地百姓之苦,数万军士一朝丧尽,万家齐哭的凄惨,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可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你为何却尽拿一些无稽之事推推阻阻?真不能跟我说实话吗?!”   从亭舍去洛阳的路上车马极多,见到如此情形自然纷纷打量,而公孙珣则屹然不动,只是拦在路上,静待对方给个答复。   车子上桥玄不由叹了口气,然后终于是朝对方招了招手:“文琪你上来。”   公孙珣立即下马上车,而‘孟德’见状也是知趣的招呼那车夫过去,并催动马匹远离了几步,好让这二人说些实在话。   “文琪,你何必苦苦相逼呢?”车上,桥玄握着公孙珣的手,也果然是吐露真意了。“我也不瞒你,我之所以推阻不受,是因为这些日子的事情让我觉得天子这人实在是不足恃,指望着借他的势诛宦,或许能一时得逞,但最终怕是要遭反噬!既然如此,于我来说,不如不诛……”   公孙珣心下了然,暗道你老人家终于说心里话了……只是,‘天子不足恃’这句话,对于别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是晴天霹雳一般的话语,甚至可能当场就打退堂鼓,可对我白马中郎而言算个屁啊?   亡国之君怎么可能恃?而且我也没准备恃啊?   至于讲对你来说‘不如不诛’,可对我来却说是‘必须要诛’啊!一天不拎出来一个中常侍的人头出来,我一天就只是个边郡武人好不好?田丰那种顶级人物就看不上我好不好?就算是你桥玄,刚才说什么面目可憎,难道真的只是找借口?   我要是有‘孟德’这种出身,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桥公。”一念至此,公孙珣赶紧再劝。“无须天子如何,只要一时得逞,我们即刻就以雷霆之势下杀手便可,一日间就把人全都抓起来,直接便在狱中打死……人都死了,天子事后后悔也无妨!”   桥玄收回双手,拢着袖子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说实话,他现在有些犹豫。   “桥公!”公孙珣继续逼上前来。“你没听过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吗?你们这些朝中柱石,当日怂恿我们这些年轻人赌上性命来给你们清理朝堂,可如今机会来了,你们却要把我们扔在死地吗?!天子不足恃,难道桥公此举就足以为我们这些人所恃了吗?!”   桥玄一声轻叹,终于是缓缓点头……   公孙珣不由大喜!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数骑疾驰,转瞬便到眼前。公孙珣和桥玄都是上过战场的,自然是眼皮都不带眨的……倒是那‘孟德’有些好奇,主动上去询问,而刚说了两句话,他便面色发白,直接滚鞍下马,来和桥玄说话。   “桥公,大事不好。”那‘孟德’也不眯眯眼了,直接巴着车子便大声呼喊。   “孟德不必惊慌。”桥玄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下衣袖,公孙珣也是从容下车侍立一旁。“有何事尽管说来。”   “桥公。”这‘孟德’不由苦笑。“都怪我多嘴说你遭报应……你家那小子在门口玩耍,有几个不开眼的贼人,晓得那是你的幼子,便持刀劫持了起来,然后向你家人索要财货!”   桥玄全程没有半点神色上的变化,听完以后更只是微微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速速赶路吧,我若不到场,贼也好,官也好,都是没法说话的。”   孟德赶紧点头,然后也不喊那车夫,却是转身自己亲自驾车,直接往洛阳而去……而车子刚一启动,却见到那骑白马的公孙珣带着两个伴当,也是快马加鞭,先行驰往城内去了。   话说,桥玄是海内名臣,早早就做过总揽北疆的度辽将军,也很早就登过三公之位,所谓位极人臣一词简直是对他的量身订造。更别说,此时的朝堂之中,他乃是年纪最大的柱石之臣,无论如何,都要有一番政治上的优待……而如今他家中出了如此事情,就算是事情的恶劣性质和政治高度都比不上当日赵苞全家人被鲜卑所劫持一事,但也足以让整个朝堂当做头发突发事件来对待了。   于是乎,从刚刚上任一天的司隶校尉阳球到洛阳令下属的巡防吏员,从附近各家权贵的宾客到河南尹所属差役,一时间,几乎是人人出动,将整个桥府所在地给堵得水泄不通。甚至于北宫的天子听闻后也是惊愕万分,赶紧派了一队虎贲军来。   不过这毫无意义,因为正如桥玄所说的那样,他不到场,贼也好兵也罢,根本没法说话。实际上,别看来的人多,可所有人却都无动于衷,反而任由那区区三个贼人在桥府中自由活动,甚至从容占据了最是易守难攻的阁楼。   这倒不是说这三个贼有多强悍,而是因为他们太贱了!   讲实话,区区三个贼而已,放在其他地方,一个狱吏,七八个县卒就能把他们整的死去活来。可是话又说回来,谁让那三个低贱的贼人手里有个贵重至极的小公子呢?   这是桥公六十岁才得的一个幼子,杀贼容易,可伤了小公子怎么办?真死了,桥公鼻子一酸,往北宫那里一哭,信不信司隶校尉和虎贲中郎将能一起给你扒拉下来?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作为现场地位最高,理论上有总揽其他所有人权责的司隶校尉,刚刚上任才一天整的阳球阳方正,此时都快急疯了!感情自己要成为汉室四百年间履职时间最短的司隶校尉吗?   “如何?”随着一阵马蹄声作响,中都官从事公孙珣也带着自己的几十骑白马的私人义从出现在了此地。   不过,他的到来除了表示尚书台也很重视此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意义了。   “能如何?”阳球气急败坏。“文琪,亏得你我如此煞费苦心,好容易才让我坐上这个位置,没成想这上任第一日就遇到如此事情,如何还能大显身手?”   公孙珣对阳球这人的口无遮拦或者说是猖狂已经无语了,不过所幸大显身手一词并不至于让周边这么多人有所疑虑……但也不能任他说下去了。   “贼人有几个,要多少财货?”刚刚从城外回来,跑回家喊人,然后又跑道此处的公孙珣不顾疲惫,赶紧追问了起来。   “三个,一开始要一百万钱,然后一路加增,如今已经变成了三百万钱。”阳球冷笑答道。“不过,等附近豪门大家拿出黄金来凑钱时,他们瞅见后又改成了三百金!真是贪得无厌!”   汉制,一金万钱,但实际上由于五铢钱的常年发行,民间金与钱的置换已经变成了一金换一万七八千钱,所以三百万钱变成三百金干脆是直接翻倍了,也难怪阳球说他们贪得无厌。   当然了,对于想巴结桥玄的这些洛中豪门贵族而言,三百金也不过是毛毛雨了,而且凑完了还肯定不要还……等这三人放了人,三百金立马就能回来。   不过,公孙珣倒是对这个赎金的变化来了点额外兴趣:“这倒是颇有意思……”   “这有什么意思?”阳球愈发来气。   “阳公家中不做生意……”   公孙珣刚要解释这个赎金的变化是如何体现出贼人的无知,以及他们并不团结的现实。却不料,身后忽然一片喧哗,回头一看,果然是那矮个子‘孟德’亲自驾车将桥玄送回来了。   这下子,众人宛如见到主心骨一般蜂拥而上,而跑的最快的就是新任司隶校尉阳球!   “桥公!”   “桥公可算回来了。”   “桥公,我等略尽绵薄之力,三百金已经备齐了……就等你一句话了。”   “桥公放心,我等一定尽力保住小公子安全!”   “桥公……”   “都滚!”桥玄慢腾腾的下得车来,然后对着眼前围上来的一堆人袖子一挥,直接让所有人都老实了下来。“司隶校尉何在?”   “桥公!”阳球硬着头皮拱手一礼……这不仅是官位,还是年龄资历的差距。   “阳方正。”桥玄拢住袖子站在车旁质问道。“当年你在平叛的时候,可是以雷厉风行著称的,怎么区区三个贼人也对付不了呢?反而让他们躲入了阁楼中。”   “都是我的过错。”阳球此时也只能这么说了。   “哼!”桥玄不由自嘲一笑。“哪里是你的过错呢?我不在此处,投鼠忌器之下,谁能为此事?”   “桥公通透!”阳球心里也是一松。   “不过我此时既然来了,你们也就不必投鼠忌器了。”桥玄忽然正色道。“可以强攻了。”   桥玄语气淡然,但此言一出,周边数百官吏士卒却都觉得耳边陡然一净。   其中,那些不懂什么的底层士卒倒也罢了,但周围有些身份的人却都是同一个反应——桥公果然还是那个桥公,哪怕是七十岁了,骨子里却依然是这个百折不挠的性子!   不过,也未免太心狠了点吧?   但不管如何,没人怀疑桥玄这平淡一句话里面的决然之意,所以,阳球认认真真再度行了一次大礼,并最后努力了一次:“桥公,其实区区三百金,不妨给他们,你六十岁才得此子,若死就真的死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贼人干出当街劫持幼儿这种事情,本身就是在挑衅国法与风俗,对于这种人,难道可以纵容吗?”话到此处,桥玄虽然面不改色,但眼圈却已经微微泛红。“至于一个儿子的性命……至于一个儿子的性命,我怎么会舍不得呢?”   一旁的‘孟德’仰天长叹。   “速速发兵强攻!”桥玄再度催促道。“莫要再拖延下去,让这么多人为了一个小儿而浪费时间!”   “喏!”阳球终究是个狠人,得到了桥玄的保证后,也是一咬牙就要转身离开,准备去调兵遣将。   “反正都是要强攻,不如让我来攻!”就在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公孙珣却昂然起身,忽然挡在了阳球面前。   阳球一时愕然,但旋即默然——这么做,无疑对他阳方正是有好处的,因为真要是小公子死了,那就算是桥玄心里藏着一丝芥蒂,也是公孙珣挡在前面。   所以,阳球现在是既有一丝感激,也有一丝期待……然后他便忍不住和其他人一样,看向了站在车旁一动不动的桥玄。   桥玄也是一时沉默不语,但打量了公孙珣良久后还是缓缓点头:“文琪名震北疆,攻如烈火,交给你或许会更快一些。”   公孙珣当即俯首而拜,算是谢过了对方的首肯。   “我也去。”等公孙珣转身离去后不久,那‘孟德’也是忽然出列,转而向桥玄恳求道。   “去吧。”桥玄叹气道。“若是有所不测,孟德可以替我先行处置尸首。”   听到此言,这矮个子细长眯眯眼的年轻人赶紧躬身一礼,便按刀追过去了。   “每人一把弓,三支箭,不要什么盾矛。”公孙珣自然看到了追来的这位,但却理都不理,而是继续昂然朝着自己的义从吩咐道。“再把那些金子抬进去。”   这‘孟德’见状也不多言,他仓促间找不到弓箭,就主动过去帮人抬起那箱金子。   随即,几十号义从堂而皇之的涌入桥府,也不避让,直接就在那阁楼下的空地上摆开架势。   公孙珣来到楼下,也是立即就开口搭话:“楼上三人,这府上主人桥公刚刚已经到了,我乃是尚书台中都官从事公孙珣,代他来问话……此时小公子可还平安?”   话音既落,楼上窗户登时打开,然后传来一丝哭声……但不及细看,窗户便仓促关上。   “善!”公孙珣点头道。“不瞒你们,桥公的邻人们已经凑足了三百金……”   “我等如今要五百金!”楼上忽然又有人喊道。   “五百金你们背的动吗?”公孙珣冷笑反问道。“而且怎么分?三百金,一人一百金,岂不是正好?”   楼上一片骚动,旋即,又是那个声音追问道:“金子就在那个箱中吗?”   公孙珣回头一看,立即就有人会意的打开了那箱子。   楼上沉默了片刻,依然是那人询问:“这便是三百金吗?如何不是作假?”   “你们可以派一人下来验一验。”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这有何妨?”   “若是派人下去被你杀了又如何?”楼上那人不禁质问道。“何须哄我们?”   “你这人胡扯什么?”公孙珣冷然质问道。“此事于你们是求财,于我们是保人,只要你们留人在楼上看住小公子,我们又怎么会乱杀人,徒劳激怒你们呢?”   楼上再度骚动了起来,但终于还是喊话,要求把金子抬的更近一些……然后果然走下来一个战战兢兢的持刀之人。   此人哆哆嗦嗦,来到楼下跟前的箱子前面,随意翻上一翻,然后抓起一块来就直接跑上楼去。   而公孙珣面无表情,只是任由其施为。   一块金子送上楼后,上面的骚动声明显比之前大了很多,而很快,那声音便再度发问:“如此,你们便与我们送一辆车子进来,然后撤去这桥府的门槛,再将金子置于车上……只要不追赶我们,等我们出城二十里后自然会将小公子放下,你们……”   “你这人莫非是在说笑?”公孙珣忽然厉声质问道。“这件事情,你们求财,我们是求人,你们给我听了小公子的声音,我自然会与你们看金子;而我们让你验了金子,你们自然要让我们亲眼见一见小公子有无损伤才对?哪里就由着你们一步步下去?!且让我们也派一人上楼查看小公子有无伤势……”   “你们若是遣一个勇武过人之士上楼,仓促中将小公子夺走又如何?”   “要夺早就夺了!”公孙珣负手冷笑道。“何须现在?既然决定以钱消灾,那只要小公子在你们手上,我们又如何强攻?不过,你们若是不放心,不妨三人一起抱着小公子出来让我们远远的一看,只要看到小公子身体无碍便可。再说了,既然要逃,你们迟早要下楼让我们看的。”   楼上又是一阵骚动……然后,阁楼大门果然打开,三个贼人个个露刃持械,围着桥玄的幼子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那位‘孟德’不由朝公孙珣打了个眼色,不过后者依旧是假装未闻,只是继续与那三个贼人对话,一会要这三人展示一下小公子的四肢,一会又亲自问小公子有无被打……   不过,眼看着这三个劫持犯终于不耐烦的时候,公孙珣也是终于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既如此,我现在就让人把门槛去掉,将车子送来,然后便引众撤去。”   三个贼人当即大喜。   公孙珣又道:“便是刚才未曾亲手验过黄金的两位,也不妨下楼来验……反正小公子在你们手上。”   三人中的二人相顾一眼,一来,下面那个年轻人终究是一直很讲道理,未曾失信;二来,他们也终究只是为了求财,就在楼梯下的金子也着实让人眼热。   于是,这二人不由大胆起来,只让那之前去验过金子的第三人一手持刀一手抱着桥玄的小公子返回楼内,然后便毫无顾忌的直接去楼下探查金子。   而当二人在箱子前翻腾了一阵,见到公孙珣和他身后的数十人都无多余动作,便愈发大胆起来,其中一人还张口赞叹:   “不想生平竟然能见到如此多的真金!”   公孙珣听得清楚,知道此人便是之前一直与自己说话的那人,便微微笑着抬起手来,往箱子前一指:“那人便是贼首,射!”   话音既落,不及两个贼人反应过来,也不及那‘孟德’反应过来,只见数十支箭便如疾风一般密密麻麻的攒射过来,直接将这二人钉死在这满箱黄金之上。   ‘孟德’半晌无语,只觉得耳旁一片嗡鸣之声而已,又隐约看见那公孙珣昂然对着楼上厉声斥责什么,想来应该是在与最后一人摊牌。   而良久,等‘孟德’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以后,阁楼上居然已经开了一条缝隙。   “我与你直言,桥公有命,便是不要小公子的性命,也不许放过贼人!”公孙珣继续大声呼喝道。“不过,贼首已死,你若是能弃暗投明,将小公子安全交出,我代桥公向你作保,总是可以轻判入狱的……等到大赦之日,说不定也就出来了。”   楼上那人凄惶不可终日:“若是骗我又如何?”   “我便是骗你,你也不至于如这二人一般被乱箭射穿,死无葬身之地吧?!”话到此处,公孙珣从旁边韩当手里接过弓箭来,抬手一箭射在了阁楼窗上。“与你三息时间,速速与我出来,否则必让你如这二人一般乱箭穿心而死!”   根本不用什么三息,话音刚落,阁楼大门便被打开了。   公孙珣冷笑一声,直接将手中拉满的弓矢放松放低了下来,那孟德见状也不管不顾,居然直接跑上楼去就要接人。   然而,看着此人冲上楼去的背影,公孙珣却是不禁心中一动。   ……   “玄少子十岁,独游门次,卒有三人持杖劫执之,入舍登楼,就玄求货。有顷,司隶校尉阳球率河南尹、洛阳令围守玄家。球等恐并杀其子,未欲迫之。玄泪目呼曰:‘奸人无状,玄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遂促令兵进。”——《后汉书》·桥玄列传 第十九章 更胜   “诸位不曾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言述,然而我曹孟德今日才知道,天下果然有人能杀贼于笑谈之中,弱冠既有古名将之风。由此可见,那火烧弹汗之战又是何等风采……”   公孙珣走出桥府大门时,正听到那‘孟德’在如此夸赞自己,而他却只是束手立于桥府门前一侧,任由那些士卒、宾客将尸首、黄金给抬出来,也任由那‘孟德’在彼处替自己大出风头。   不过,大家终究不是糊涂蛋,尤其是桥玄,别看他垂垂老矣,可是若论心神坚定,眼光通透,这天底下怕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所以,在稍微抚慰了一下自己的小儿子之后,这位朝中第一长者,便喝止了其他人,然后亲自挽着自己的儿子过来道谢了。   “文琪,大恩不言谢……”   “桥公不必再说什么了。”公孙珣忽然抬手制止道。“我也不用桥公来谢,今日我救你一子,正是要挟恩图报。”   桥玄微微颔首:“受恩当偿,怎么能等着别人主动求报呢?乔某既然受你大恩,那自然就不会再说什么可恃不可恃了,力所能及之处必然要助你一臂之力……我这就入宫请见天子。”   得到对方的承诺,公孙珣不由将积攒了半日的郁气一口呼出。   而转过身来,桥玄自去北宫,那些权贵邻居自然要取回各家带血的金子,阳球也自然要和属下带着尸首和仅存的一名贼人回去善后,其余来支援的朝廷各部治安力量也是如潮水般退走,便是自家的义从,公孙珣也直接让韩当领着他们回去了……   一时间,之前堵得严严实实的桥府周边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只有那‘孟德’与公孙珣兀自留在原处。   “孟德兄。”四下再无杂事,公孙珣终于能够和这个矮个子眯眯眼的男人正式结识一番了。“可是沛国谯城曹孟德在此?珣久仰大名,不想今日诸事繁杂,到现在才能与兄见礼,还请贤兄不要怪罪。”   “文琪何必如此拘束?”对方哈哈一笑,浑然不以为意。“你我如此相识之法,胜过在酒宴上文绉绉的见礼十倍!再说了,像你这种人物,我之前便神交久矣,今日一见,其实恰如故人重逢。”   公孙珣想起自家母亲口中此人的行事作风,心下了然,倒也是当即改容笑道:“既然是故人相逢,哪里能不找个地方喝一杯呢?”   曹操闻言愈发开怀,然后直接上前拽住了公孙珣的衣袖就要往某处而去……然而刚走了两步,他却忽然一拍脑门暗叫糊涂,最后居然直接往地上血迹未干的桥府中而去。   而桥府上下俨然是对这个眯眯眼的矮个子熟悉至极,居然也任由他直接跑到后堂不知何处寻来半壶酒,甚至不用他吩咐就主动让厨房去做了些热豆粥之类的东西奉上。   然后,这曹操亲自盛粥,公孙珣亲自斟酒,二人也没有什么避讳的意思,直接就在之前那栋贼人躲藏的阁楼之上相对而饮了起来。   而一口酒下肚,公孙珣却不由失笑:“怪不得桥公张口便拒了赎金一事……恐怕他家中也确实无余财,这酒也不知道放了几日了,居然一点酒味也没有。”   “这是实话。”曹操眯着眼笑道。“桥公本就是性格简朴家无余财。其实,我家中也算是不差钱,年少时也是常慕繁华,但是结识桥公后却渐渐在衣食尚养成了一点寡淡的性子……去顿丘做了一任县令,见到民生疾苦,就愈发觉得桥公教诲的极对,上位者就应当戒奢崇简,以为表率。当然了,如今我不过一白身,来洛中营救亲友而已,说这些话倒是让文琪笑话了。”   公孙珣连连摇头:“我家中豪富,但母亲也常常教导我,享受无妨,可浪费却毫无意义。所以说,天下间的道理都是想通的,何来笑话不笑话?倒是孟德兄所言另外一事……恕我直言,你此时归洛并无用处!我在尚书台,大小事务都能听到一些,天子废后之心甚坚,宋氏满门也无可转圜。”   刚刚捧起豆粥的曹操闻言不禁黯然,居然把陶碗又放回到二人身前的几案上:“是啊,我在洛中数日,也找旧识亲朋打探到了不少讯息,大家也都是如此跟我回复的。但不管如何,身为姻亲,这时候总是要尽力营救的……”   “救不了了。”公孙珣连连摇头再劝。“天子下令处死宋氏满门,却把皇后扔在暴室中不闻不问,俨然是要等皇后自己去死……这等恨意,人尽皆知,孟德兄在洛不过也就是为亲故收尸罢了。”   曹操愈发黯然:“其实我也明白,看天子的恨意,怕是半点转圜的道理都无……而且现在回头想想,当日得势之时,不说宋氏,便是我也有些肆无忌惮,打死了蹇硕叔父倒是简单,但也就不要怪蹇硕会暗恨皇后了。”   “孟德兄这是后悔了吗?”公孙珣进了一口豆粥后,不禁好奇了起来。   “何谈后悔?”曹操不以为然道。“我出身阉尹,袁绍那些小子常常以此事取笑我,我若是不能与阉宦对立,又何谈被士人接纳呢?而若不能为士人所接纳,我苦学十余年,立志为征西将军之志,又从何谈起呢?”   公孙珣也是感慨:“其实孟德兄还算好的,你家中终究有公卿之位,且族中交游广阔。若是如我一般出身边郡,那就不是靠杖毙别人来让士人认可了……”   “那要靠什么?”曹操不禁强笑问道。   “靠博自己的命!”公孙珣冷笑答道。“不然呢?”   曹操当即肃容,便举杯道:“同是世间无奈之人,且饮一杯。”   公孙珣也赶紧碰杯,喝下了这杯寡淡之酒。   “不过,若只论此时情形,文琪终究胜我十倍!”曹操喝完酒后也是有些感慨。“你在尚书台与桥公筹谋大事,我却在洛中无所事事,坐等为亲眷收尸而已……此番事了,也只能回乡闲居罢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方能起复。”   公孙珣倒也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眼前的曹孟德大概正处于人生最低谷,哪里有半点自己母亲口中的魏武豪气?   不过,对方这么一说的话,却又让公孙珣心中一动,理所当然的想起了孙坚和刘备这二人的处境来。   话说,孙文台虽然未曾谋面,但他出塞前不过是个县丞,而兵败后所谓寸功未立,怎么也不可能升职,好像模模糊糊听人说,他应该是继续回去当他的县丞去了。   至于刘备,虽然不晓得这小子如今到底在干嘛,但怎么想最多也就是在老家当个游侠头子吧?或许可以写信问问。   而一念至此,公孙珣复又想起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吕布,此时此刻,这位当世虓虎是学琴呢还是在练武呢?但总归是个白身吧?也不知道这厮有没有真信了那三年之约的鬼话?要知道,当时的自己可是以为要在雁门任上待上个两三年呢,所以才信口开河,便是对方真找来,也可以一封书信举荐给雁门太守……而这要是等到三年之期时,自己恰好外放了一任县令,吕布再真找来,莫非自己要给他个算账的县吏做做?   再继续想下去,还有因为党锢之祸在家闲居的刘表,在西凉熬资历的韩遂,似乎一个个都混的不怎么样?马腾也是没有影子的人。便是自己那族兄公孙瓒,此时应该也在家枯坐,等着十月的孝廉吧?   也就是一个大汉忠良董方伯,稳定并州局势有功,据说朝廷有意要给他一个大郡做郡守,算是如日中天了。而刘虞似乎也快回洛升官了,他应该也是要外放一任两千石才对。不过,再算上刘焉,这三人终究是年长一辈的大佬,肯定是没法比的。   当然了,还有袁绍、袁术这哥俩,他们就无所谓官位和仕途了,因为人家的这个姓氏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身份。   可是,真要如此一算的话,公孙珣却又不禁有些心虚和茫然了起来……毕竟,他总是觉得时不我待,然后恨不能明日便诛宦,后日便做县令,大后日就能成两千石,非如此便不能保命!可为啥,混来混去却混的比这些日后搞风搞雨的各路诸侯普遍性要更胜一筹呢?   真的是这样好不好?!   以此时光和元年的时间点来看,抛开年龄上长一辈的董卓、刘焉、刘虞三人,再抛开非战之罪的袁氏兄弟,放眼望去,日后横行天下的各路诸侯,哪个有自己混的开?!   “文琪在想什么?”曹操忍不住喊了对方一声。   “孟德兄见谅。”公孙珣赶紧笑道。“我是听到你说前途蹉跎,不禁想起了这些年南来北往之时见识到的豪杰之士,仔细想想,他们大半也是在蹉跎之中……”   “哦?”   “孟德兄可听说过江东猛虎孙文台的事迹吗?”   “愿闻其详!”   “……”   且不提公孙珣与曹孟德苦酒论蹉跎,另一边,桥玄终于也是要在北宫与天子直面相对了。   话说,天子事先听闻这桥玄敦促阳球强攻之事,心中已经颇为震撼,此时再看到对方虽然垂垂老矣却昂首挺胸、气势不减的立于阶下,当即就有些心虚:“桥卿家中出此大事,为何不留在家中抚慰一二,何必一刻不停就来宫中谢恩?蹇硕,速速赐坐……”   “谢陛下美意,但却不必如此动众了!”桥玄躬身一礼,然后昂然答道。“臣此来宫中无外乎三句话,与陛下说完便走。”   “卿尽管直言。”   “臣家中幼子不过是个童子而已,却劳动天子关注,出动虎贲军相救,无论如何,臣当来致谢。”   “理所当然。”由于只是君臣私下相会,天子也没在意礼仪,当即起身应答。   “其次,臣以为,劫持一事可攻而不可纵,可强而不可弱,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宵小……故此,臣恳请陛下明旨至尚书台,传示天下郡国,以此为定例!”   天子想起之前内侍所言的当时情形,愈发感慨,便不由微微颔首:“卿之言,当为万世法,朕即刻让黄门监拟旨,明发天下郡国,凡劫持者,只许强攻不许纵容,而且各地官员不许把人质伤亡归咎于当场强攻的吏卒!如此,卿以为如何?”   “大善!”   “既如此,桥卿第三句话又是何事?”   “回禀陛下。”桥玄微微躬身道。“臣幼子在自家门前游玩,却遭此飞来横祸,可见如今洛中治安是何等差劲……”   “卿所言极是。”天子对桥玄的抱怨倒也是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觉,于是当即解释道。“所幸朕已经罢免了之前毫无作为的司隶校尉,以阳球当此重任,此人虽然今日刚刚上任,但想来必不负所望……”   “阳球横烈,或许能当洛中责任。”桥玄微微颔首,但却忽然话锋一转。“而且臣身为光禄大夫,本就不应该在意区区洛中一隅的局势……”   “卿这是何意?”天子不禁一怔。   “陛下可知道,自从您登基以来,天下间的盗匪一日比一日多,局势一日比一日坏……”   “咳!”   “不过,陛下彼时年幼,朝政都在曹节、王甫手中,局势如何崩坏与陛下无关。”   “这倒也是……”   “但如今陛下既然亲政,三公、尚书台、黄门监俱为陛下所选用之人,那要是局势再崩坏就难免为天下人耻笑了!”   “卿不妨直言。”   “臣感于幼子一事,原以老朽之骨,为陛下清理天下治安!”桥玄当即俯身大拜。“阳球既然拜为司隶校尉,尚书令自然出缺,臣愿为陛下当之!”   天子当即愕然不语。   “陛下何故不置一词?”桥玄抬头追问道。   “哎……”   “莫非陛下以为臣的资历、道德不足以担此重任吗?”   “卿海内名臣,负天下之望……”   “那陛下为何犹犹豫豫,不置可否呢?”桥玄愤然质问道。“当日陛下年少时召臣入洛,拜为太尉,臣以老朽,原本是要推辞的,是陛下在旨意中说朝廷正需要臣这种忠良之士,臣感于陛下的恳切,这才以老病之躯离乡入洛的。可如今,陛下亲政,宁可任用王甫、张颢那种人主管朝政,臣主动求一尚书令而已,陛下却连几个月的时间都不愿意给臣,让臣试一试自己的锋矢足不足用……莫非,这才是陛下的实心,而当日不过是看臣名震海内,想拿臣做朝中木雕而已?”   天子被质问的面红耳赤,无可奈何,只能左右求助,然而,便是他最为依仗的张让、赵忠两位常侍也是一脸无奈,反而全都示意他服软,于是,天子只好亲自下阶扶起地上的这位海内名臣。   “卿这说的是哪里话?”天子搀扶住桥玄后好言相应。“以卿的资历、道德、功绩,莫说是试行数月的尚书令而已,便是直求刚刚空出来的司徒之位,也是理所当然……实际上,朕巴不得卿出任实职为朕分忧呢!朕刚才惊诧,只是未曾想卿如此年纪,还会主动求职罢了!”   桥玄微微颔首,刚要谢恩,却见天子又是一声感慨:“也罢,朕原本要以长水校尉袁卿为司徒之位,却不料他如此福薄……这样好了,就请卿回去稍作准备,朕明日便要拜卿为司徒,领尚书事!”   桥玄昂首挺胸,拱手谢恩,俨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而这还不算,桥玄告辞请归,天子又让在场的几位中常侍一起出动,代他将老头送出宫去,这才算是了事。   话说,远在桥玄家中的公孙珣自然也不会觉得这老头搞不定一个区区尚书令之位,但得知对方这么快就回来以后还是颇为佩服。   “孟德兄……令弟曹洪的逸事暂且放下。”指着一旁不少的空酒壶,公孙珣不由笑着站起了身来。“桥公回府,你我偷了人家的酒,不好不去迎一迎。”   曹操哈哈大笑,却也是赶紧站起身来,然后两人便相互搀扶着从阁楼上走了下来。   此时正值黄昏,光影婆娑,路过楼下时,曹操忽然又抬手指向了阁楼的窗户,然后眯眼笑道:“我之前在楼上就觉得窗户的影子不对,那一箭,莫非是文琪之前所射吗?”   公孙珣见状也是一笑:“我们在此处喝酒,害的人家尚未来得及将这一箭给拔掉。”   夕阳之下,曹操不由摇头:“文琪说自己苦于边地出身,但你恐怕不知道,我曹孟德却是极为艳羡你们这种作风,谈笑杀贼,纵马横行……算了,不说了,倒是文琪这一箭真是神射!”   公孙珣面上愈发开怀,心中却是想起了之前中午时的劫持一事……话说,当时一瞬之间,他是有趁机乱箭射死这位魏武之心的。   但是,一来他也不想伤及无辜幼儿;二来,人多嘴杂,虽然同是白身,可曹孟德却非是夏育能比的,自己的义从未必就能守口如瓶;三来,他起了那个心思后,也是一阵警醒,自己终究是要按照母亲所言割据辽西坐观成败的,既然如何,为何要起如此杀心呢?   当然了,此时此刻,公孙珣就更没有半分杀意了……因为他早已确定,此时的曹孟德实在是落魄至极,自己着实无须畏惧。   二人半是真醉,半是自醉,相互扶着走到门前,正好遇到了回府的桥玄。   而桥玄打量了一下此二人,却是陡然变色:“我家中仅有的几壶酒,是不是都没了?!”   曹操点头如捣蒜:“初时只偷了上次那没喝完的半壶,后来我与文琪品评年轻俊彦,聊得实在是入巷,便忍不住将桥公那几壶未开封的酒也给开了……”   “都与我滚!”桥玄当即勃然大怒。“三个贼未曾让我家损耗半分,你们两个抓贼的却要让我家破产!”   两人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然后就继续相扶着要走出去,口中还不停讨论,接下来该去谁哪里继续喝下去的事情。   不过就在此时,桥玄忽然又喊住了其中一人:“孟德先走,我明日要履任尚书令,正要与文琪商量一件公事……”   曹操不由失笑,当即拱手告辞先行。   说是公事,其实不过是桥玄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直言自己的尚书令并不稳妥,然后正式敦促公孙珣速速发动起来而已……片刻便已经把话说完。   对此,公孙珣自然是满口答应,然后便要去追曹操一起接着喝酒。   然而,刚走了两步,迎着夕阳,他却忽然再度回头喊住了桥玄:“桥公,恰好有一事问你。”   桥玄也不以为意的转过了身来:“有话快讲。”   “若诛宦事成,那在桥公心里,我与孟德相比,谁更胜一筹呢?”公孙珣醉意明显。   桥玄沉思片刻,却是一甩衣袖,径直回府去了:“我要去看自家儿子,这种小事,若诛宦事成,你再来问无妨!”   公孙珣不由失笑。   ……   “曹操,字孟德,沛国谯县人也……昔操在洛,与太祖并得司徒桥玄所重,然玄以识操日久,尤以为甚。及光和元年,有贼三人持械劫玄幼子,登楼求货,玄素刚烈,不给,乃令司隶校尉强攻之。太祖在侧,自引宾客入内,诱贼首复一人下楼辨金,笑而射之,立毙于前,余一贼大恐,乃开楼降之,玄幼子亦安。既出,操乃喟叹曰:‘板荡识英雄,不意文琪勇烈,自有古名将之风,吾实不如也!’后乃愈敬太祖。”——《旧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第二十章 待死   公孙珣醉意熏熏的回到家中,然后在自家夫人和几个婢女的侍奉下跌坐到了内堂最上首的一把椅子上,差点没把那只越来越胖的肥猫给一屁股坐死。   不过,在擦了一把脸后,他马上就恢复了清明,当即就将自己夫人和一群侍女撵了下去,并转而召见了吕范和韩当。   “子衡,罗慕那边可有什么关于曹节的说法?”公孙珣直截了当的朝吕范问道。   “照他的话来讲,曹节被天子如此不留情面的剥夺军权后,一直是心存震恐,所以也一直在老老实实的闭门自保……一开始的时候,我只以为他是为了维护曹节,但据我们亲自去查探回来的讯息,好像也确实如此,那曹节一直只是在家枯坐,宛如自囚。”   公孙珣仰头若有所思,但旋即放在了一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杨彪答应的证据还未送来吗?”   “想来是袁逢中风,然后杨氏有所收敛……”吕范不由蹙眉答道。“不过,御史台王子师那里倒是送来了大量的证物。”   公孙珣也是登时皱眉。   “这不都一样吗?”韩当不明所以。“都是证物……”   “义公,不是这样的。”吕范轻声为韩当解释道。“证物是一样的,但是谁送来是不一样的。王允的证物不仅是证物,还是御史台的态度,而杨彪的证物也不仅是证物,还是弘农杨氏的态度……在天子那里分量不同!”   韩当不明所以,而吕范也只能把话说到此处,再往后就只能靠个人的感悟和理解了。   “明日我去杨府上催一催。”公孙珣摇头道。“最好是杨彪和王允的证物一起奉上!”   “文琪这么说,莫非是……”吕范忍不住验证了一下心中想法。   “阳球为司隶校尉,桥公为司徒领尚书事,卢师为吏部曹尚书,刘陶刘公又是中都官尚书,我为中都官从事。”公孙珣带着酒气一一列举道。“再加上天子势大,清理朝堂之意明显……是时候下手了!”   吕范与韩当俱皆凛然。   “义公,”公孙珣复又扭头看向了韩当。“来洛中也有小半年,不知道义从们都是作何想法?可有人想归乡?”   “少君说笑了。”韩当连连摇头。“这些人虽然都是雁门大族子弟出身,但大族不代表大户,他们昔日愿意跟少君来洛阳,本身不是家中无依靠就是觉得留在乡中寻不到前途,来洛中长见识也好,跟着少君寻个出身也好,哪里会半年就烦?再说了,少君对他们极为优渥……”   “还能杀人吗?”公孙珣打断对方,直截了当。   “少君又在说笑了。”韩当分外无语。“边郡子弟,军伍出身,不能杀人要他们何用?!”   “那就让他们厉兵秣马,准备杀人。”公孙珣长呼了一口酒气,随意言道。   一夜无话。   而第二日,等到公孙珣在尚书台那里熬过了半日,眼见着拜桥玄为司徒领尚书事的诏书从尚书台走过以后,他便以昨日桥玄幼子劫持一案上需要与司隶校尉那边做了结为由,径直离开了尚书台……不过,出了南宫以后他却并没有着急去找阳球,反而是往杨赐府上而去了。   而到了彼处,刚刚卸任了司徒,然后又把自己亲家给弄瘫了的杨赐居然亲自接见了公孙珣……讲实话,这让后者难免有些惊愕。   毕竟嘛,不仅是双方身份差距过大,更重要的是双方并不是什么深交。   当然了,反过来一想,既然没有深交对方还要亲自接见,那恐怕就说明这次会面是有要事相谈了。   “文琪。”杨赐面色板正,再无之前见到晚辈时的那种和蔼之意,语气也是极为严肃,听人说,这位杨公是和下而肃上,看来公孙珣如今也是个值得他严肃的人物了。“你来得目的我已尽知,只是我想问你一句……事关重大,你们真有把握吗?”   “杨公说的哪里话?”早有准备的公孙珣把脖子一梗,居然当即发起怒来。“诛除阉宦,乃士人本分,难道就因为没有把握便不做了吗?弘农杨氏三世三公,袁逢袁公既然不得天命,那杨公你就是公族领袖,士人楷模!而如今,我们这群小辈愿意不惜性命冲锋在前,为何杨公反而迟疑不定了起来?如此畏首畏尾,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呃……”   讲实话,杨赐一时有点茫然,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他居高临下的去喷别人,实在是不成想有朝一日会被别人喷……而且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似乎就是自己经常所言的那些。   当然了,人家杨伯献毕竟是一朝帝师,三代三公出身,所以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并放声大笑了:   “文琪不必发怒,我不过是出言试探一二罢了,诛宦之事我早有定计!”   “原来如此。”公孙珣也是面露恍然,顺势拜倒。“倒是小子孟浪了。”   “无妨。”杨赐再度干笑一声,然后立即恢复了肃容。“实不瞒文琪,我儿文先到京兆尹任上不过数日,便发现那王甫及其党羽在西京胡作非为,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你知道他借着处置宋皇后一案在西京敛了多少钱吗?”   这公孙珣怎么会知道?但肯定不会少就是了。   要知道,宋皇后这一波可不仅仅是皇后被废和宋家满门抄斩这么简单,在这背后,是当今天子继位前不知道几位天子延续不断扶持的一堆非刘氏权贵的倒台……这一堆权贵主要分布在长安、洛阳、南阳这片核心区域,哪个不是延续数代,盘根错节?实际上,若非是当日曹操的爷爷大长秋曹腾太过威猛,曹氏未必就能挤得进得去。   这么一拨人,说他们是刘氏天子维系首都、关中统治权威的一部分也未尝不可,甚至有时候公孙珣隐约猜测,后来董卓死后一群西凉大头兵能如此藐视汉室权威,未必就没有这一大坨天子直属力量被清扫一空的作用在里面。   当然了,这就是所谓站在自家老娘那后知一千八百年的历史高地上放的马后炮了,此时此刻,不要说什么汉室将亡,那典型的酷吏阳球甚至还拍手叫好,说什么天子雷厉风行,颇有振作之意,就该如此扫荡一清云云……   怎么说呢?真要是保持这种执行力来个三十年不动摇,这天子还就是一代中兴之主了……但是,这也就是想想就行了的事情。   “请杨公赐教。”不管如何,公孙珣情知戏肉已到,便当即躬身行礼。   “七千万钱!”杨赐不由冷笑。“区区数日而已,便敛财七千万!”   饶是公孙珣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一怔,然后立即肃容以对:“该杀!”   “正是这句话!”杨赐面色也是越来越严肃。“证据我儿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府上,你待会走时带上便可……但是文琪,有一事一定要与你问清楚,你们准备具体何时发动?”   “此事还要与司隶校尉相商。”公孙珣坦然道。“可恕在下直言,我以为虽然我等已经有了万全之备,但皇后……宋氏满门一日不被处决,我们便一日不好发动。”   “文琪能有这个见识我倒是放心了。”杨赐不由感叹道。“其实,陛下在宋氏一案上行事过于操切,且过于激烈,身为老师我也是很无奈的,虽然有所劝谏,但根本毫无用处……”   “杨公不必自责。”公孙珣赶紧劝道。“天子一意孤行,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也就不必做什么小儿女姿态了。相反,若能借此事诛灭王甫,想来宋氏亲朋与朝中的怨气也能纾解一二。”   杨赐不由颔首。   其实,两人所说的话还是有些隐晦,什么宋氏满门抄斩后方可发动,根本就是宋皇后死掉之后才能发动!   只不过,这话根本没法明说而已。   要知道,宋皇后一日不死,天子和宫中各路新贵就一日不会放下心来,也就要继续留着王甫来干脏活。但宋皇后一旦死了,天子和诸位新贵反而又会迫不及待的想甩掉这厮……毕竟嘛,谁都知道,宋皇后巫蛊之事纯属扯淡,天子和新贵们只是单纯的想废后,想把前朝留下的旧权贵给清理干净而已,他们比谁都清楚皇后的无辜。   而在这个年头,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无辜惨死,对于宫中所有始作俑者而言,无疑都是一个巨大的心理负担……指不定,如此狠心肠的天子某夜也会被噩梦惊醒呢!   当然了,杨赐也好、公孙珣也罢,其实也都知道宋皇后的无辜,但这就是政治……一个巨大的政治旋涡中,一个女子的无辜毫无意义。而恰恰相反,当事情已经成为定局的时候,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政治家或者政客,都应该懂得利用这个政治事件的影响来达成属于自己的目的。   而这,也恰恰是他们在做的。   两人相顾无言,也就没必要继续多谈,稍待片刻后,公孙珣就正式与杨赐作别。而门外,早有成箱的证据被装箱放到了马车上,直接就跟着公孙珣往司隶校尉处去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当公孙珣正要驱车去见阳球时,之前他与杨赐所交谈的房中却是呼啦一下,转入一个人来。   “父亲,”此人对着杨赐便是直接一个大礼……居然是原本应该在京兆尹任上的杨彪。“儿子还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杨赐陡然回头质问道。“我辈士人,诛宦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而且当日答应人家在西都寻查证据的不也是你吗?”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杨彪伏在地上勉力答道。“儿子是担心其他方面……”   “此处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直说便是,”杨赐面无表情的看向了门外。“不就是觉得我把你岳父给弄瘫了,此时应该收敛一二,省的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吗?”   “不该如此吗?”杨彪正色问道。   “刚才那公孙小子在我面前上蹦下跳,分外无礼,但有一句话说的极好。”杨赐昂然起身道。“袁逢天不假命,那我杨氏自然要领袖天下士人!此次诛宦,在我看来把握极大,既然如此,这么好的机会,我辈又如何能因为些许微名而弃之不顾呢?!若事成,说不定你还能代替袁绍成为那党人领袖呢!再说了,袁逢自己都对自己家人写了字,杀他的是天子,不是我!他瘫了,关我何事?”   杨彪欲言又止。   “你还想问什么?”杨赐斜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嫡长子,未来杨氏一门的领袖。   “儿子想问……我那岳父真的瘫了吗?”杨彪不由压低了声音。   “瘫了!”杨赐实在是没忍住,嘴角不由上翘了一下,所幸自己儿子看不到。“是真瘫了,而且左手写字也越来越吃力了……如无意外,他也是时日无多了。到时候,你正好从京兆尹任上下来,为他守几个月的孝,以示尊崇。现在,早点回京兆去吧,省的被人诟病擅离职守。”   杨彪一时无言,只好再度俯身:“喏!”   而就在距离杨府不过数里的袁府中,另一场来自于父子之间,和公孙珣也微微沾了点边的对话也在进行中。   当然了,这里的对话未免就艰难了些。   话说,卧室之中,只见昔日叱咤朝堂的袁逢袁太仆正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时不时的便有口水不受控制的从嘴角滑过,而他的三个儿子则站成一排立在床侧,各自面无表情,只是由袁基时不时的上前擦拭一下。   不过有意思的是,偌大的卧室,却无一个婢女、家仆在内。   “今日叫你们来不是为了别的,乃是你们父亲的左手越来越吃力,”袁隗唉声叹气的开口道。“所以思前想后,他觉得还是要尽量交代一些事情才好……昨日,他画了数个沙盘,我在旁默记……有些事情是交代给我的,有些却是要你们必须知道的……总之,事关重大,你们还是认真些好。”   袁氏三兄弟闻言忍不住相互对视了数眼,随即,还是袁基上前一步朝自己叔叔行了一礼:“请叔父大人代父亲大人赐教。”   “你们父亲昨日说……观天子所为,不知轻重,不明阴阳,天下或将乱起……若不乱,自不必说,若乱,我袁氏未必不能……未必不能……”   “未必不能取而代之?”头上裹着孝布的袁绍忍不住打断对方问道。   “然、然也!”袁隗当即满头大汗。   听到这话,袁基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但袁术却不禁向前一步:“不是说那仲姓天子之言是人恶意所为吗?”   “确实是人恶意所为。”袁隗赶紧解释道。“据你父亲猜测,应该是公孙珣、阳球、王允那一帮人为了诛宦而下的手……但……”   “但也未必就没有可取之处吧?”袁术不禁捻着自己短短的胡子反问道。“代汉者当涂高,虽是人为,未必就没有道理。”   “身为人子,此时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吗?”一旁袁绍当即勃然大怒。“既然知道是这些人所为,那便是助天子害我们父亲的帮凶……天子够不着,阳球司隶校尉需要从长计议,但公孙珣又如何?”   袁术和袁基当即改容。   不过,正当三兄弟准备如何如何之时,却不料身后床上忽然传来一阵吸嗬之声,连着袁隗,四人回过头去,却看到袁逢张口欲言,左手乱画,口中更是不停的滑出口水来,便赶紧围过去收拾一番。   而怔了片刻后,袁隗这才忽然反应了过来:“你们父亲的意思,怕是要你们暂时不要动这些人……他昨日是曾有过交代的。”   “不动……父亲是担心洛中情况不安,仓促动手会遭反噬吗?”袁基不由追问道。   而不用袁隗回复,那被扶起的袁逢就当即眨了两下眼皮。   “原来如此。”袁绍赶紧对自己父亲保证道。“那我们等事后再出手……”   袁逢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盯住了自己弟弟袁隗。   袁隗被盯了半晌,然后才恍然大悟,便立即摆手说道:“也不是让你们事后动手,最起码不要碰公孙珣,你们不知道,昨日你们父亲曾写下一句话……正是关于公孙珣和辽西公孙氏的。”   袁氏三兄弟当即屏声息气。   “他的意思是,天下若乱,则公孙氏为耿氏,而公孙珣此人当为北地主人!”话到此处,袁隗也是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努力压低声音言道。“他还说,若尔等真有天命,可自取之!”   北地主人,或者说应该是北道主人,然后袁隗为了避讳刻意念错了而已……但不要紧,意思对就行了,指的乃是云台二十八将排名第四的耿弇。这位当时父亲是上谷郡太守的少年名将见识到光武的风采后,作为幽州边郡势力派去查探中原局势的代表,他居然直接将整个幽州边郡的精华军事力量拱手送给刘秀,助后者成就帝业。   于是,刘秀便常常笑着说耿弇是他的北道主人。   作为后汉治下的一员,没人不懂得这个典故的含义。   而听到此言,袁基默然不语,因为按照安排,他是要死守洛中的。   不过,袁绍、袁术兄弟却是不禁恍然,然后各怀心思的齐齐对视了一眼。   又是一团口水溢出,而这一次,三兄弟却无一人想着为自己的老父亲擦上一擦……这使得后者不由黯然,以至于眼角也有一丝粘稠的液体滑过。   且不提袁杨各怀心思了,转过身来,到了三月初十,宋氏满门弃市不说,天子还公然诏令,不许收尸!听到如此消息,在暴室中苦捱的宋皇后也终于是绝了最后一丝念想,只是待死而已。   ……   “昔太祖在洛,才德俱现,若鹤立于鸡群。太仆袁逢观之,乃暗语于诸子:‘此复北地主人也,不知谁能取之!’太祖闻之,愈恶袁氏。”——《旧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第二十一章 无生   公孙珣并不晓得自己因为被人当做耿弇而被轻易放过。   不过,假设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应该……会是很高兴吧!毕竟,在他的人生规划里,所要去做的无外乎就是个耿弇,甚至只是个小一号的耿弇,给各路‘光武帝’老老实实打工,混个‘辽西主人’的称号,更何况人家袁逢如此抬举他,称他是北地主人呢?   所以说,应该会吧!   当然了,且不说公孙珣并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了,此时恐怕也已经不是去想什么耿弇的时候了。   实际上,来到眼前,三月中旬的这日上午,他所见所想的却都是冠军侯三个字!   冠军侯是谁?   大汉历史上之前一共有三位冠军侯,第一位毋庸置疑,自然是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这位的事迹就不必多言了;   第二位则是贾复,这人乃是后汉开国皇帝、光武世祖麾下第一武勇之将,封冠军侯倒也算是名副其实,更别说此人后期还改迁了爵位;   第三位者则是后汉外戚窦宪,去世距今还不到百年,话说,这位的人品固然不咋地,刺杀太后宠臣还嫁祸给造纸的蔡伦……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在政治斗争中被逼到墙角,无奈之下北击匈奴,却一战成功,勒石燕然!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是注定要在历史上并称的功绩,那么人家大胜回朝,洋洋自得之下给自己加个冠军侯也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所以说然而……公孙珣万万没想到,这大汉朝居然还有第四位正牌的冠军侯!而且还是个宦官!若非是亲眼所见这表在王甫家门上的‘冠军侯’三字,他一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怜公孙珣出身边郡,自幼随着母亲通读史书的时候,也曾于梦中想过做一任冠军侯……孰料,今日才知道这冠军侯居然被王甫抢了去!凭良心讲,这个爵位在此人手中如此长的时间,那谁日后便是真的封了冠军侯,也会觉得恶心吧?!   “少君!”韩当跟在公孙珣身边以后也是略识了一点文字,但终究有限,所以并不明白眼前那富丽堂皇府邸上的字迹代表了什么,更不明白公孙珣为什么一直盯着大门看个不停。“已经布置完毕了,咱们要不要进去拿人了?这府中我来过,咱们这么多人,还有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直接冲进去保证能把人拿下!”   “还不行!”公孙珣回过神后赶紧言道。“阳公还没有从宫中请出旨意,再等等……这是办案,不是兵变,咱们现在也只是堵人,防止他蹿入宫中而已!”   “喏!”韩当不明所以,但总归懂得执行命令。   “小心一些,让周围的士民离得远一些,留神别有什么暗道之类的东西!”   “喏……”   二人正在说话,却听到眼前冠军侯府大门吱哟一声打开,正在家休沐的王甫居然气势汹汹的主动带着一群持械的宾客冲了出来。而这下子,原本停在附近探头探脑的过路士民登时惊吓万分,一个个的或是抱头而走,或是驱车而逃。   宽阔的洛阳街道上,瞬间一空,只剩下两帮公然执兵对立的人。   “公孙珣!你这小子,三番两次上门辱我,是想死吗?”白面微胖的王甫勃然大怒。“你妻伯的面子在我这里未必那么值钱!”   “我何时三番两次上门辱过他?”公孙珣一时不明所以,只能去问身旁的韩当。   当然了,这话刚一出口,瞥了一眼韩当的公孙珣就立即反应了过来……可不是吗?正月初一那天晚上,‘自己’曾经大晚上翻过这堵墙往人家家里射过箭,然后还大喊什么迟早要宰了对方云云!   这事半个洛阳都知道,没理由自己这个当事人不知道!   “王公!”就在王甫看到公孙珣根本不理会自己而准备直接发作之时,一名伶俐的宾客忽然拽住了王甫的衣袖。“事情不对,后面居然有甲士……”   王甫心中登时一惊!   话说,大汉朝的宦官在政治斗争上的敏感度和决断力其实是要远强于的士人和外戚的,出色的政治斗争传统加上北宫皇权的天然庇护,正是他们能够屡屡以弱胜强的主要法宝。   而王甫虽然已经执掌朝政十来年,也堕落腐化了十来年,但他毕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当初九月政变之时,十七个人一起合谋,曹节固然是首领,但王甫也绝非浪得虚名,正是他胆子最大,矫诏自称黄门令,然后一马当先掀起了血雨腥风……人家之所以狂,是有资本的!   那么回到眼前,休沐回家,刚刚还在家中宴饮作乐,点查此番所获财货的王甫,咋一听到甲士二字,登时就暗叫不妙……洛中豪门大家极多,宾客们持刀握弓乃是寻常之事,但披着铁甲的军士却只可能代表着正规的军事力量!   一念至此,骨子里残存的那点政治敏感,当即促使王甫不管不顾的直接往家中而逃。   见此情形,那群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们毕竟是近畿的重要军事力量,听得是司隶校尉的命令,所以阳球一刻不带着宫中的旨意出来,那他们就一刻不会出动。   不过,这也正是公孙珣的价值所在了!   “只要王甫、王萌还活着就行,其余一概不论!”   见此情形,公孙珣虽然暗叫不妙,但也不再犹豫,而是当即拔出那把‘项羽之断刃’往前遥遥一指,然后就一马当先率领手下义从向前攻去!   然后须臾间,这冠军侯府面前就惨叫声不断。   话说,王甫府上的宾客固然多有能人异士,但公孙珣手下义从却是边军出身,行事有度,再加上一方猝不及防,一方早有准备,所以一个照面之后王甫的下属就死伤惨重,然后瞬间崩溃!   至于说略显富态的王甫,也很快就被韩当拽着头发,当众从门内给拖了出来!   “公孙氏的小子,不要上了别人的当!”王甫披头散发,被韩当一路从带着血迹的台阶上拖了下来,口中犹自呼喊不止。“那些士人不过是见你刀快,想暂用你这把利刃而已,用完了就会扔的!你仔细想想,我是冠军侯,更是两千石的中常侍,无旨意当天化日擅自杀一两千石……你老师、妻伯都救不了你!何苦为那些士人丢了性命?!”   “无妨。”公孙珣甩了甩那‘项羽之断刃’上的血珠,不由喘了一口粗气。“王公且安坐,我并未要杀你们父子,等司隶校尉将旨意送来咱们再说话!”   王甫微微一怔,却又不禁直接坐在地上的血泊中放声大笑:“你们竟然蠢到这份上吗?咱们大汉朝数百年,向来只有我们这些人借北宫之势杀你们的份,哪里有你们借北宫之势杀我们的道理?!”   公孙珣笑而不语,这王甫果然是被十来年的富贵给腐化的不成样子……北宫中那么多人想杀他,他居然不知道吗?   而稍倾片刻,魏越也推着王甫的义子,永乐少府王萌走了过来。此人是听到自己父亲在外面被擒,直接出来投降的,全程没有什么反抗,所以衣服、冠履都好好的。   不过,等这王萌看到自己父亲那般形象躺倒在血泊中,而且言语失措,便登时大急,只是被魏越拽住不能扑过来而已:“我们父子固然是罪孽深重,但我父亲已经这等年纪了,为何要如此对他?!要用刑罚泄恨,可以从我开始!”   “萌儿!”所谓板荡见真情,那王甫眼看着自己义子如此孝顺,不急反喜。“我并无大碍,只是跌坐在血泊中而已,他们没有旨意,不敢杀我们两个两千石……且等宫中来人营救!”   那王萌见到自己父亲无恙,也是大喜,但听完这话后反而扬天长叹:“父亲不必自欺欺人了,这些年我们做过的事情别人不清楚,我们自己不知道吗?死一万次都够!还有幽闭皇后一事,我之前便说,天子让我们来做,未必是好意……”   “无妨!”王甫勉力安慰道。“大将军我都杀过,一个皇后而已……”   “大人!”王萌再也忍受不了了。“便是北宫愿意放过我们,我们今日也无路可走!你看看人家刀子上的血,如今已经到了刀子见红的局面,就凭这白马中郎火烧弹汗的狠劲,便是宫中真有旨意来营救我们,他逃窜之前也是要拿我们父子的脑袋来名扬天下的!大人,自露刃时起,你我父子,此番就注定没生路了!”   王甫终于色变。   不过,公孙珣闻言却不由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不想王公养了一个这么孝顺且明白的义子……可惜,如此福分却不知收敛,不学人家曹腾结交士人为子孙谋后路,反而要连累儿子去死吗?!”   王甫面色苍白,想爬过去拽公孙珣裤腿,却又被韩当拖着头发掼在地上,只能当街俯身叩首:“求公孙郎中饶我父子一命,我愿在此指天明誓,绝不追究此事,再将家中珍宝全部奉上,只求……”   “王公何必说笑?”公孙珣收起刀来负手站在对方身前,也是陡然变色。“正如你儿子所言,我们刀子都拔了,怎么可能就此了断?若宫中来旨意让你下狱,那自然是司隶校尉阳公与你说话,可若宫中来旨意要救你,我也只好杀了你们父子,学张俭跑到塞外去了……王公认识张俭吗?知道此人事迹?”   王甫伏在地上,抖如筛糠,却再无一言,而王萌也是一声感叹,闭口不言了起来。   一队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当街而列,却并无动静;   一群冠军侯府的宾客被下了器械,然后被驱逐到墙角下团团抱头蹲地,不许发声;   数十雁门边郡来的义从持械在侯府大门前来回巡视,却也并不入府搜检;   侯府中一开始乱了一阵,但等他们发现前后门都被堵住以后,却也是陷入到了绝望的沉寂中;   撒了几具尸首的台阶上,公孙珣与王甫父子两站一跪,各自无言;   便是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各家宾客、仆人,还有一些大着胆子的路人,也都不敢轻易发声!   整个局势诡异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在沉默,也都在等宫中的旨意……而有意思的是,双方期待前来传旨的人居然都是司隶校尉阳球,而非是宦官。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蹄声轰隆作响,所有人都不禁抬起头,而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是,来人果然是趁着王甫在家休沐,打着谢恩幌子入宫求见天子的阳球阳方正!   “不对!”事到临头,原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王甫却如回光返照一般恢复了一丝清明。“我一宦官,万般荣宠都来于北宫,如今天子弃我,便是苟活一时,等进了诏狱也是十死无生……”   那边王萌也是不由黯然:“若如此,其实尚不如死在这公孙珣利刃之下!”   “我就知道文琪那把佩刀甚利,绝不会让此贼逃了!”阳球远远见到王甫父子都被擒拿,当即就在马上大喜过望。“文琪放心,我将王甫在京兆数日敛钱七千万一事奏上,天子大怒,已经许我便宜治罪!这二人今日便是被你我分尸了也无妨!”   公孙珣也是不由大喜……能不学张俭当然还是不要学的为好!   阳球这边下得马来,也懒得出示旨意,只是立即催动那列甲士来拿人,又旋即对公孙珣吩咐道:“之前上奏之时,我已经将王甫的爪牙段熲,还有其他几个中常侍一并列入。其余几人倒也罢了,唯独段熲,此人一日不被拿下,你我边一日不能安稳,我现在分文琪一队甲士,麻烦你不辞辛劳,速速将那头老虎给缚住,省的他挣扎起来,惹出麻烦!”   公孙珣自然无话可说,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于是他当即答应,然后立即行动,转身就走。   “阳公!”就在这时,那王萌忽然当街跪地,恳切言道。“阳公,我当日也做过司隶校尉,按照官场规矩,你我是所谓前后为官,也算是有些交情的,更兼你我曾经多次宴饮相交……”   “然后呢?”阳球不由冷笑。   公孙珣也饶有兴致的停下脚步。   “我知道我们父子罪孽深重,必死无疑!”王萌连连叩首道。“但我父年长,只求进了狱中以后,不要拷打我父,给他一个痛快,万般刑罚皆冲我来!”   王甫已然面如死灰,并无反应。   但阳球听得此言,却忽然变色,然后猛地扬起马鞭狠狠抽到对方脸上,而且接连不断:   “你也知道你们父子罪孽深重吗?我昨日在司隶校尉府中查看案卷,你弟弟王吉仗着你们父子的势力在沛国为相五年,累计杀人近万,杀人后还要分尸放在车上不许人收,还要传送各县让人观看!白骨腐肉累累,天下人都亲眼所见,所杀万人的案卷更是他自己亲手所列,如今就在司隶府中……就凭这一件事情,我怎么可能让你们父子如此从容去死?!我为何等皇后刚死便冒险入宫?不就是因为不能忍这些事情吗?!”   公孙珣原本还对这王萌颇有几分赞叹之意,听到此话也是不禁面色转冷……一郡之人能有多少,居然杀人过万,难道都是犯了死罪的死囚?!万人尸骨背后,又有多少哀嚎哭喊,哪个不比他王萌可怜?!   正如阳球所言,仅此一事,这王甫一家就该被五马分尸!   就这样,劈头盖脸抽了一气之后,阳球算是出了半口恶气,而正当他转身准备招呼甲士来将这父子带走时,那自知再无幸理的王萌却又忽的抹了一把满是血迹的脸,然后梗着脖子坐起身来破口大骂:   “阳球,你这厮当日在洛中待罪的时候,像条狗一样到处摇尾巴!来到我们家中,像奴仆侍奉主人一样在筵席中侍奉我们父子!如今你反咬一口,以奴背主,将来必遭……”   “堵他嘴!”公孙珣和其他人一样一时发愣,但却第一个回过神来下令。   “拿石头堵!”阳球面色通红,几欲发狂!“再与我绑起来拖在车子后面,我要亲自驾车将他们父子一路拖入狱中,也算是再来亲自侍奉他们父子一番了!”   公孙珣微微凛然,却是不再理会这边的事情,只是示意韩当等人将王府门上表着的‘冠军侯’三字拆下,在血泊中蹭了蹭,便直奔段熲的太中大夫府上而去了。   ……   “王甫使门生于京兆界辜榷官财物七千馀万,京兆尹杨彪发其奸,言之司隶。时甫休沐里舍,颎亦归家。球欲假诣阙谢恩,因奏甫、颎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羽等罪恶,唯虑甫闻讯入宫相持,便不敢行。太祖时为中都官从事,乃自告奋勇,率义从堵截其舍!待至,不及阳球得旨,太祖即刻亲持刃相博,引义从攻杀入舍,先擒甫、萌父子,复拖其发冠至门前看管。甫卧于血泊,惶然不解:‘不得旨而杀两千石,死罪无赦,于君何益?’太祖慨然应曰:‘汝父子族人五毒俱备,贪鄙殘命,天下苦之久矣!既已发动,自有进无退,便以亡命江湖,亦要为天下诛汝曹!’既攻,洛中士民临街而观,复闻此言,皆踊跃相颂,固知王甫无生矣!”——《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二章 速杀   公孙珣带着自己的义从和一队甲士,还有‘冠军侯’那三个字的沾血门楹表文……其实也就是后世匾额的雏形物件了……还没有走出太远,就被人给拦住了。   “文琪!”王允带着进贤冠、穿着一件家居直裾,却脚步匆匆,不顾形象身份直接就在街上拦住了公孙珣的白马。“我在家听人说,你们已经把王甫给拿下了?事情果然成了吗?!”   公孙珣当即颔首:“正要再去拿段熲!”   王允握住对方的缰绳连连摇头:“段熲一个武夫,不过王甫等人的爪牙,若王甫无生他也不足为虑了……只是文琪,你须与我直言,王甫此次必然无生吗?”   公孙珣当即再度点头:“王公放心吧,他父子活不过三日,或许活不过今日也有可能……我直言好了,便是天下下诏赦免他,阳公与我也必然会在诏书下达之前先杀了他们父子以谢天下!”   听到此话,王允不由松开缰绳,连退数步,居然就在街上泪水出眶:“不意老贼竟有此日!我当速速回家,整备牺牲,只等王甫死讯一到,便祭奠我旧主刘公……”   公孙珣自然是好言相对。   不过,就在王子师准备回家祭奠当日为他而死的太原太守刘质时,却一转身看到了那块匾额。   “这是王甫那贼子的血吗?”王允不由驻足。   这个时候,公孙珣当然不会扫人家的兴,便微微点头默认。   而听到此言后,这王子师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即做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之事——只见他捋起衣袖,伸出手指蘸了蘸匾额上的血污,最后居然放入嘴中舔了一舔。   不要说跟着王子师来的家人,不要说周围的路人,便是韩当等边地厮杀汉也是一时无言。   公孙珣当然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终究是对王允这人略有认识,所以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然后强笑一声,勉力问道:“不知味道如何?”   “呸!”王允直接唾弃在地,然后面色发苦道。“腥臭无比,天下并无比此更恶之物了!”   “天下间的人血不都是咸的吗?”公孙珣继续干笑道。   “祸国阉贼之血,焉能不恶?!”王允理直气壮。   公孙珣仰头一笑,却是忽然面色一肃,便赶紧打马往段熲府上而去了。   话说,段熲乃是太中大夫,而太中大夫、光禄大夫,或者说之类之类的,都是典型的虚职,位阶很高,却并无什么实际上的职司。一般是三公九卿这种级别大重臣卸位以后,又无相应空缺,但是偏偏人家地位摆在那里,给个议郎无疑是一种羞辱,那就只好用这种官位给养起来。   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今天是个太中大夫、光禄大夫之类之类的,那明天人家忽然被拜为三公领尚书事,也不必有什么惊讶的……桥玄不就是如此吗?杨彪更是屡屡在三公和光禄大夫之间打转。   而回到眼前,当初段熲段纪明从颍川太守任上下来,然后入洛与曹节、王甫汇合,本就是想最后再博一把三公之位的。考虑到他之前就做过太尉,那真要是两度出任三公,这段氏的将来就算是勉强有个说法了,也算是在洛阳彻底站稳了……   当然了,如今谁都知道,这段纪明在洛阳这么长时间,却并没有等到三公的任命!   恰恰相反,段太尉先等到的是自己还有两个爱将一起所主导北伐的彻底失败!是政治上的彻底失势!   然后,他又等到了两个爱将被贬为庶人,并被人杀死在路边的消息!   而现在,他又等来了尚书台中都官从事的上门缉拿和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   不过这一次,向来以能杀人而闻名天下的段熲并未做多余的反抗。实际上,当公孙珣将王甫门上拆下的冠军侯三字匾额送入段府后不久,大门便直接打开,段熲的儿子也亲自出门相迎,说自己父亲正在院中白衣待罪!   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先让那队甲士入内,然后才领着义从阔步迈入了段府。不过,他显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段熲就在院中白衣待罪,并无半点虚言。   “段公!”公孙珣站在院内对眼前坐在地上的那名老者微微拱手。“你这是认命了吗?”   “既然有甲士到来,必然是有天子首肯。”段熲须发斑白,无风自动。“而且王常侍也已经束手就擒,此事更是已成定局。既然如此,我身为臣子,难道要负隅顽抗,与你们白刃相对吗?”   “段公。”公孙珣微微点头,然后又饶有兴致的瞅了一眼段熲身后廊下那几十个面露愤恨的精壮宾客、家人,却是继续说道。“我不瞒你,别人倒也罢了,等你进了狱中,一定是要和王甫父子一起去死的,你须早做准备!”   此言一出,莫说段熲的妻子儿女惊慌失措,那几十个精壮宾客更是直接愤然露刃,引得韩当等人也是纷纷拔刀相对……刚刚还是一片悲凉之意的段府瞬间就有化为战场的趋势。   “不要中了他的计策!”坐在地上的段熲一动不动,甚至连头也没回,但只一声呼喝便让这些人全都安静了下来。“他是故意激怒你们,想让你们拔刀的。但此时拔刀,只是让你们徒劳死光而已,还要搭上一个悖逆罪人的名号!”   公孙珣不以为意的向前两步,来到段熲身前,也是盘腿坐下:“段公莫非以为我是在虚言吗?熹平元年,你为了迎合曹节、王甫,将上千太学生下入诏狱,然后在狱中打死了那么青年士子,后来更是因为这份功劳进位太尉,当日你喜气洋洋的时候难道没想过有朝一日要为此偿命吗?”   二人相对而坐,相隔不过区区数尺,所谓四目相对。   而此时听到如此质问,段熲却也是坦然开口:“我从军数十载,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厉害得失?正如你所言,当日我投靠宦官,谋求显位的时候早就想过有今日之厄,故此今日才会从容白衣相对。只是,我确实没想到你们会如此急切,上来便要置我于死地!更没想到,你公孙珣会如此理直气壮的来质问我……我当日还以为你是个人物,今日一看,不过是个蠢货罢了!”   公孙珣当即失笑:“段公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你是把士人和阉宦当做对垒双方,成王败寇,所以当日入局之时便已经有所觉悟,而我公孙珣明明也不过是在为士人当打手,不过只是名声略好而已,他日事败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明明并不比你高明一二,却又洋洋自得,堪为可笑,是这意思吗?”   “不是吗?”段熲一声冷笑。“你所恃的,不过是你如今退路多多,再如何张狂也一时性命无忧罢了!须知道,世事流转,二十年后你还能有……”   “没有二十年了!”公孙珣不由摇头叹气。“段公可惜了!”   段熲茫然不解。   “不说这些了!”公孙珣忽然起身。“新旧交替、党争无情、私怨难平,段公……我再说一遍,你此去狱中,天子也好,阳球也好,我公孙珣也罢,都断不许你活着出来!但我出身边郡,比谁都晓得你段熲的对汉室的功劳,所以才在这里喋喋不休!只希望你先行了断,以免在狱中受辱……而若如此,我还可以从中斡旋,让你的妻子家人返乡安居!”   段熲思索片刻,却又连连摇头:“你三番两次骗我自杀,未必不是使诈,说不定此案还有转圜的机会!请把我带到司隶校尉的狱中吧,我是不会自杀的!”   公孙珣无奈点头:“既如此,我明日再去狱中探视段公,想来到时候段公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届时,我的承诺依然有效,便是让我亲自送你一程也无妨!”   段熲理都不理对方,而是豁然起身,昂首往外走去,而公孙珣一挥手,那队甲士便登时跟上,准备将这位昔日凉州名将押入狱中!   话说,段熲此去十死无生,可看着那几十个面色哀切,同时还隐约愤然看向自己的精壮武士,所谓私怨已偿的公孙珣却也是意兴阑珊,一时无言。   于是乎,虽然天色尚早,但他却也没去狱中观刑,而是径直往家中去了……不过,公孙珣也确实没有想到,家中竟然有客人等候多时。   “文琪,”坐在堂中,一边与吕范对饮一边逗猫的曹操微微举起酒杯,算作行礼。“不想你家中有如此天地,美酒狸猫,都是难得……幸亏我今日过来了。”   公孙珣见到对方如此纵意,却是不由有些尴尬……话说,他哪里不知道对方此来的缘由呢?   吕范作为一介家臣,之前也只是勉力应付,如今见自家主公回来,自然赶紧起身退下,而公孙珣也只好坐下,然后用那刚刚杀过人的手与曹操举杯对饮了起来。   “我是来辞行的。”连饮了数杯酒后,曹操当即开门见山。“却不想你们如此迫不及待,皇后刚死,便做的好大事……当日你与桥公所言怕就是此事了吧?”   “然也,”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不免讪讪。“皇后……”   “皇后死在了暴室里。”曹操举杯自饮自言道。“陛下并未提及如何安葬……”   堂中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屋檐上几只小鸟叽叽喳喳个不停而已……话说,什么并未提及如何安葬,无外乎还是不许收尸而已,真不晓得这天子到底是发的哪门子狠,这股狠劲又从何而来?   要知道,这毕竟是做了数年一国之母的皇后,就算巫蛊是真的,就算是想拿宋氏立威,将旧权贵给清扫一空……可人都死了,还不许收尸,这也未免太过了些!   讲实话,这已经不是立威,而是暴虐了!   而既然如此,也就难怪公孙珣会如此尴尬了……他们毕竟是利用了皇后的惨死,并借助暴虐的天子,迅速发动此事的。   “宋皇后一案本就是不清不楚,宫中朝中多有不平,天子如此行事,只怕要再生波澜。”停了半晌,盘腿坐在那里的曹操继续说道。   “谁说不是呢?”公孙珣硬着头皮答道。   “文琪等人诛宦乃是大义,无须觉得尴尬。”曹操大概是看出了公孙珣的不安,于是出言安慰。“别人不懂你的难处,我不懂吗?若不奋力诛宦,士人哪里能容你?这几日正在关键,事已至此,务必不要动摇。”   公孙珣愈发苦笑,但也只好颔首。   “不过,也难怪文琪见到我会不安。”曹操忽然又自嘲笑道。“我这也真是可怜到头了!当初来洛中,一开始是想复官;走到半路上改成了想营救姻亲;进了洛阳却又变成了想给姻亲收尸;后来又变成了只求给自己堂妹收尸;可如今天子连皇后都不许收尸,那我只怕连自己堂妹也都无法安葬了!自然也就没必要留在洛中了!”   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当日还说要把许子远和娄子伯一起叫来喝一杯呢,谁成想孟德兄这么快就要走?”   “不必做此小儿女姿态!”曹操忽然摇头道。“我堂妹一事王甫也脱不了干系,若是文琪能替我杀了他,也算是有几分得偿所愿了!”   公孙珣赶紧颔首,却又将王甫父子的下场再度说了一遍,直言此父子再无生理,听得曹操也是连连颔首。   而曹孟德听完以后,却又忍不住问及了公孙珣等人的具体诛宦计划。   对此,公孙珣自然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毕竟事情已经发动了,而且曹孟德此人如此通透,想来也不会作出偷偷向阉宦报信之举的。   “不瞒孟德兄,朝中阉宦,以曹节、王甫为首,而曹节老谋深算,早早躲入家中,怕是急切难除;至于王甫此人则向来嚣张跋扈,气势滔天,故此,我当日与阳方正议定,就以此人为先,行雷霆之事!而若能先除去此人,那其余淳于登、袁赦、封羽等中常侍必然丧胆,我们也就可以借着王甫一案把他们牵扯进来,一举擒拿……等到此时,曹节尽失外援,也就可以从容击破了!”   曹操思索片刻,好像确实也觉得这个计划没有太大问题。不过……   “不过,”曹操忽然说道。“这些宦官久在朝堂,勾连甚广,文琪一定要行雷霆手段,能捕便捕,能杀便杀,切不可拖延日久……”   公孙珣再度颔首:“我意正是如此……明日我就要去狱中,催促阳方正速下杀手,以绝后患!”   “善!”曹操当即颔首。“且饮!”   ……   “熲曲意宦官,故得保其富贵,遂党中常侍王甫。熹平元年,窦太后崩,有何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公卿皆尸禄,无有忠言者。’于是诏司隶校尉刘猛逐捕,十日一会。猛以诽书言直,不肯急捕,月余,主名不立。猛坐左转谏议大夫,以御史中丞段熲代猛,乃四出逐捕,及太学游生,系者千余人,皆下狱。后熲复助甫枉诛中常侍郑飒、董腾等,乃增封四千户,并前万四千户。”——《后汉书》·段熲列传、宦者列传 第二十三章 巡游   曹孟德看似豁达,但其实心中着实郁郁不堪。   想想也是,前一个月,你家中还风光无限,还是洛中有数的权贵,你还在外面当着千石的县令,前途大好!但忽然间,你妹夫全家死光光,然后你全家包括你自己在内所有人官位全失,你仓惶来到洛阳,却发现自己连给自己堂妹收尸都做不到……   这个时候,能做出表面的豁达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不过,可能是公孙珣家中酒水质量着实不赖,稍微聊了几句以后,心中郁郁的曹孟德就连表面的豁达也消失了。他一个劲的握着公孙珣的手,说什么自己多么多么艳羡对方此时的为所欲为,然后又不免谈及自己此次回到谯县老家,前途未卜云云……倒是让公孙珣感慨之余也着实无奈。   二人从下午时分一直喝到晚上,那曹孟德原本还准备晚间去城外寻自己发小袁绍辞行的,但彼时已经实在是醉的不成,路都走不稳,公孙珣根本就不可能放他出去,只是强拉回他又留了下来,吃吃喝喝的不说,还安排他在此处歇息一晚。   孰料,临到睡前,对方忽然又发起了酒疯,非拽着公孙珣说什么要抵足而眠。   眠就眠吧,一个醉鬼,也不怕他作出什么事来,而且还在公孙珣家里,想来梦中杀人那一套他也不敢玩……只是一边说要和自己抵足而眠,一边却又死死抱着那只胖猫又是什么意思?   两人一猫?!   不过,好在曹操喝的实在是太多,不一会就抱着猫睡得死死的,公孙珣这才勉强挨着床沿闭了眼……趁机脱身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真要是钻回自己老婆的被窝,那指不定就要被人说妻子如手足,兄弟如衣服什么的!   那可就别想在士大夫那里混了!   而一夜无言,第二日一早,公孙珣眼见着曹孟德依旧睡得如山稳、如雷响,更是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了两个女婢进来伺候,又叮嘱了吕范仔细稳妥的应对一下此人,然后便匆匆洗漱完毕,往司隶校尉府而去了。   “文琪来晚了!”甫一踏入司隶校尉府下属的诏狱,阳球便面目狰狞的出现在了眼前。   只见这位大汉司隶校尉,非但身上血迹斑斑,而且双目通红,俨然是一夜未眠,甚至还亲自参与了用刑。   不过,来晚了又是什么意思?   “阳公何意?”公孙珣勉强压住心神问道。“我一早便来,何谈已晚?”   “那王甫父子已经被我活活打死了!”阳球狞笑言道。“嘴里塞着土,直接乱棍击打,哀嚎了半夜才死!”   公孙珣一时无言,却又忍不住泛起了一丝带着暴虐的快意。   “我知道你与段熲有私仇,所以没动他。”阳球继续冷笑道,甚至还拍了拍公孙珣的胳膊,在对方衣袖上留下了不少血迹。“我且去洗漱更衣,然后眯上一会,文琪随意为之!事情了结之后我还有其他交代!”   公孙珣干笑点头,之前还想劝对方早日下手的话此时自然是被他扔到渤海里去了,而两人交身而过以后,他也是径直去狱中寻段熲了。   话说,关押段熲的监狱房间并不是什么污秽不堪之地,实际上,这段纪明所居的监狱房间位于最上层,不仅有光照、通风,而且地面干净、整洁……看的出,这位段太尉确实受到了优待。   但即便是这种优待,一夜之间,静坐在房内的段熲还是不免精神萎靡了下来。   “你居然没骗我。”段熲见到来人以后不禁黯然。“果然从天子到士人,都想要我速死吗?”   “那王甫父子昨夜动静蛮大?”公孙珣当即反应了过来。“段公在此处也能听得清楚?”   “然也!”段熲闭目而言,语气微微发颤。“阳方正根本就是毫无顾忌,就是要直接把王常侍父子虐杀……他们都死的那么快,我哪里还有生路呢?只是我实在是不懂,士人要杀我理所当然,为何天子一定要置我与王常侍于死地?”   “其实……”公孙珣见对方如此姿态,也不由说了句实话。“国家制度,宦官中两千石的中常侍只有十二个位置,千石的中黄门不过二十个位置,若不杀尽旧人,新人又怎么能上位呢?当日段公为人爪牙时,不也曾为王甫、曹节连杀两位中常侍吗?天子如此态度,怕是和身边诸位年轻常侍、黄门脱不了干系。”   段熲不由默然……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会不懂,只是不甘罢了,而对方说透以后,他也是有所觉悟了。   “段公!”停了半晌,公孙珣方才勉力问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要说?”   “此时自杀可能保全家人?”段熲抬起头认真问道。   “不好说了。”公孙珣正色答道。“毕竟是下了狱,就算是报上去一个自杀,也未必有一开始那么好办了。不过,我愿意为段公勉力为之,便是不得已发配边地,我也会从尚书台使力气,尽量让贵家发配到凉州故地……”   “如此,熲在此便多谢了。”段熲难得坐在地上躬身一拜。   “那段公想要如何了断呢?”见到对方有所觉悟,公孙珣再不客气。“鸩酒、白绫、刀斧……狱中都不缺。”   “并无别求。”段熲起身后端坐不动。“只是不想像王甫那样惨死在狱吏之手,也不想鸩酒、白绫那般不痛快……还请公孙郎中亲自动手。”   公孙珣点点头,直接抽出自己的那把断刀来,刀光如水,倒是让狱室内微微一亮。   “董卓那小子的破刀。”段熲见状不由失笑。“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洛中名士只有蔡伯喈看的起他,随口胡说一句什么‘项羽断刃’他就信了……项王何时去过西凉?”   “或许是假的吧!”公孙珣一边走到对方身后一边不以为意道。“但此刀经蔡伯喈之口、董公与我之手,他日便是假的也要成真的了。”   “你与董仲颖还有我都一样,全都野心勃勃之辈。”段熲眼看着那把断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口中犹自不停。“但说到底全都是武夫罢了,迈不去那个坎的!过二十年,他们找到机会还是要把你这种人扫除出去!听我一句劝,你还年轻,不如早日……不对!你昨日所言‘没有二十年’,莫非是说国朝没有二十年了吗?!是这意思吗?!届时士人复为草芥,武人复为英豪?!”   公孙珣手上动作一滞,但也仅仅就是一滞而已,紧接着,那把断刃就沿着对方的脖子一侧轻轻滑过,瞬间血流如射……这种速度的失血其实并不足以让对方立刻死亡,但却也能让对方迅速晕阙,减缓痛苦。   一代名将,煊赫半生,注定要名垂青史,却因为名利富贵而投靠宦官,镇压无辜,也注定要毁誉参半……但不管如何了,随着这么一刀下去,失去知觉的他终于是注定要一命呜呼了!   公孙珣轻易下了杀手,再加上之前的夏育、田晏,还有昨晚上被阳球虐杀的王甫……那么按照当日高衡死后他心中郁愤所指,所谓私怨仇人其实已经解决掉了绝大部分,或者说只剩下曹节一人而已。   然而,看着地上依旧血流不止的段熲,手握利刃,溅了半身血的公孙珣却没有感觉到半分释然……不要说和当日杀了夏育后的浑身轻松相比,甚至连刚才听闻王甫已经被虐杀时那一点点心中暗藏的痛快都没有!   这是因为此时此刻,公孙珣只觉得眼前的段熲和当日的高衡,其实并无半点区别……甚至隐隐就是一个人而已!   清白之士,所遇不淑,君不因我而死,却又为我所杀!   枯站良久,眼前看眼前地面上的血液越来越多,公孙珣情知对方已然再无幸理,便甩了下刀子,收刀入鞘,然后快步走出了牢房。   “文琪。”阳球看着对方身上的血迹,并未多问此事,而是当即凛然道。“当日你我议定,杀王甫以震慑洛中……但我以为只是杀人却不足以让彼辈束手!”   “请阳公直言!”公孙珣拱手应道。   “王甫的侄子沛相王吉也已经在抓捕路上……”阳球冷笑道。“此人杀人之后最喜欢分尸,还要把所杀之人书写姓名罪状,一并挂在车上展览!我欲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分尸王甫,然后载在车上,书写其姓名罪状,巡游洛中!”   公孙珣当即再度拱手:“珣不才,愿借王甫尸首行走洛中,以震慑宵小!”   “好!”阳球当即拍案道。“我就知道文琪胆略非常,洛中所谓豪杰千万,却都是懦弱死犬,敢与我同列的,就只有你白马中郎一人而已!等巡视完毕,你便将其尸首挂在城门之上,让天下人共睹!而我现在就去查抄王甫的府邸和里舍!”   公孙珣当即领命而出。   而稍倾,就在司隶校尉府前,果然就见到一群狱吏将几块不成样子的血肉和王甫的首级取来,挂在了一辆公车之上,然后又有人取一木牌来,上书罪人王甫云云,给绑在了车上。   公孙珣不再犹豫,领着韩当等人骑白马在前,让一名狱吏驾车跟在后面,再往后又有一队甲士相随,居然就直接往洛阳街上去了!   话说,如果说昨日的逮捕行动还有些信息传递上的延误,如果说只是逮捕不足以让洛阳人相信昔日权倾朝野的王甫忽然就这么被打落凡尘,如果说那些士人、官员昨日还有些恍惚和不知所措……那么今日,当满身血迹的公孙珣骑着一匹白马,带着王甫被分成数块的尸首走上大街时,洛阳士民再无疑虑!   一代权宦王甫,前日还风光无限,让自己的门生吏员去各地公开索取财货,结果昨日就被上门缉拿,今日就这么忽然而然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公孙珣刚刚走过一条街时,围观者和骑马传递讯息的人就已经上百;当他走过四五条街后,追随在车后呼喊追随的洛阳士民已经上千;而等到车子载着王甫的碎尸走上铜驼大街之后,公孙珣还不得不停下来,让人清理一下车辆——那辆车子沿途被洛阳士民投掷石子,居然已经不堪重负!   “不意王甫为恶到这种份上,百姓恨之入骨。”韩当看着身后汹涌人群,不由面色发白。   “百姓哪里知道王甫的什么恶行呢?”公孙珣不由冷笑。“除了少数受害者,其余大多不过是看热闹而已!今日王甫碎尸挂在这里,他们沿途跟随,欢呼雀跃,抛砸石子,若有一日我与阳方正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也会如此!”   韩当不由色变:“既然如此,少君为何还要应许此事?还要亲自骑马在前开路?”   “因为王甫的尸首根本不是给他们看的!”公孙珣如此答道,然后眼看着车子清理完毕,便再度勒马向前,沿着铜驼街而去。   韩当随即不再过问。   铜驼大街,一侧是南宫,一侧是三公府和诸多洛中衙署,当车子载着王甫的碎尸,引着上千洛阳百姓来到此处以后,三公九卿、豪门贵族、士子官吏,几乎人人出动,纷纷来看!   有人喜,有人悲,有人惊,有人惧,有人叹,有人怒,有人号,有人默……但无论如何,这些人观看王甫碎尸的同时,总是免不了神色复杂的打量一番走在前面,然后身上还血迹斑斑的公孙珣!   而公孙珣则目不斜视,跨刀骑马,就在这些人的复杂目光中大步向前,既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刻意停顿示威的意思……不过,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此时充斥了他的内心,握住缰绳的手更是隐隐发抖!   话说,到了此时,公孙珣哪里还不晓得,千辛万苦,自己在这股政潮之中孜孜以求的政治投机却是终于成功了!   过了今日,天下人就都晓得,那个辽西来的公孙珣是诛宦的主力之一,是他亲自带着王甫的尸首巡游洛中!   过了今日,他将会在士人中名震天下,那些被王甫、曹节打压过的党人、太学生更是会视他为同志,所有人都不会再只把他当做边郡一武夫!   过了今日,若是再遇到田丰,或许彼辈就会诚心一拜了!   过了今日,若是他能高升为两千石,然后去征召名士,那些党人、士人虽然未必不会继续摆架子,但终究不会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了!   过了今日,便是明天就被宦官反扑,亡命江湖,那他公孙珣最少也会有半个张俭的待遇!   当然了,这种身份上的自我超越只是暂时的,也是有限度的,而且是有风险和时限的!   为什么卢植、刘宽一开始不愿意让公孙珣参与诛宦,他们难道不是仅有几个对公孙珣真心好的长辈吗?!   为什么反而是杨彪、桥玄、王允这种并无关碍的士人重臣催促他行动,他们就这么认可和推崇公孙珣?   为什么王萌在自知绝无幸理后会出言嘲讽?为什么段熲会对公孙珣的行为不屑一顾?这俩人都是蠢货吗?   恰恰相反!甚至连公孙珣自己心里都一清二楚,卢植和刘宽是真正对自己好,杨彪、桥玄、王允只是想利用自己,王萌和段熲更是难得的明白人!   而且公孙珣还知道,这种过于激烈,甚至于残暴的手段,固然可以让自己一击而名扬天下,却也注定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刘宽、卢植,还有自己的岳父赵苞、妻伯赵忠,这些人或许可以保他一时性命无忧,但等到二十年后宦官再度换茬以后,他一定会和段熲一样成为新一批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就像公孙珣对将死的段熲所言的那样……哪里会有二十年后呢?   这次的诛宦,便是公孙珣的母亲也是一力支持的,甚至屡屡在信中鼓励他行动!因为这天下,唯独这母子二人比谁都清楚,绝对没有二十年了!赵忠这波宦官之后,就是英雄豪杰执干戈鞭挞天下的时候了!到时候,再没有什么宦官、士人、外戚再度重启轮回了,大汉都要没了!   这次投机,或者说这次豪赌,看似风险无穷,看似遗祸深远,但实际上却是公孙珣自入仕以后做的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将这个贼子的尸块挂在夏成门上,将这个木牌与我钉死在尸块旁!”城门之侧,身上犹自血迹斑斑的公孙珣努力压着颤抖的双手,厉声呼喝道。“不得司隶校尉之命,不许收尸!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昔日诛杀窦武、幽禁太后、再掀党锢的王甫,已经被阳公和我公孙珣一起像杀一条野狗一般杀掉了!”   “曹君……”城门外的官道上,吕范骑在马上,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却是忽然回头朝身旁的曹操问道。“我家主公马上就要完事了,曹君是否要等等他再走?”   “不必了!”曹操宛如刚刚回过神来一般,不禁失笑着拍了拍自己坐骑身上挂着的一个木筐。“哪有盗了人家家养的异兽,却还当面跟主人打招呼的道理?子衡替我向你家主公问好,就说洛中一会,着实难得,然而江湖路远,若有机会,再相见吧!”   吕范微微一笑,当即拱手:“既如此,且借我家主公一句旧诗赠与曹君……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倒也应景!”曹孟德一声感慨,然后也是微微颔首,便带着两个仆从,迎着密集的人流,往东面的家乡而去了。   ……   “太祖既诛王甫,复磔其尸于夏城门,大署榜曰‘贼臣王甫’。尽没入财产,妻、子皆徙比景。左右讽曰:‘君行事酷烈,早晚必遭反噬!’太祖凛然对曰:‘日食地震,雌鸡化雄,若不诛行酷厉之举,大汉焉有早晚?吾辈岂可惜私身而罔故天下?’”——《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四章 爷们   “曹公!”一名中年武士面色发白的从外面闯入后院室内,引得屋里数人惊慌失措。   “如何了?”见到此人回来,便向来从容的曹节也忍不住有些紧张。   “已经打听清楚,昨日下午阳球发出了公文,要张奉张常侍归案受询。”这名武士赶紧答道。“据说张常侍今日一早去了以后当场叩首,愿意以衰老不堪自请辞去常侍,然后还保证,只等下次天灾,就让自己弟弟张颢也请罪辞去太尉一职,兄弟二人孤身出洛,只求归乡……”   “那阳球怎么讲?”一旁曹节的弟弟,同样头发斑白却又多了胡子的曹破石忍不住追问道。“可曾许了吗?”   “那阳球开始不许,说宦官不能离开洛阳……不过,后来张常侍再三恳求,只说届时让自己弟弟回常山老家就行,他自己便在宛城寻个住处安顿,阳球这才答应!”   曹节未曾说话,曹破石却是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事。”这名武士咽了口唾沫,方才继续说道。“中黄门陈玖昨日傍晚死了!”   曹节猛地一怔:“怎么死的?”   “被那个公孙珣乱箭射死的。”这名武士面色愈发苍白起来。“按照阳球从宫中请来的旨意,陈玖也在案中,于是司隶校尉府便对他也发出了公文,让中都官从事公孙珣去召见他。听人说,当时陈黄门惊惧不已,哭着对家中宾客说自己若是和对方一起离去,一定落得和王甫一样的下场,便请家中宾客在前面假言迎接,他从狗洞中钻出准备逃回北宫……”   “然后呢?”曹节身后,一名操着江汉口音,面容清秀偏偏又胡子旺盛的年轻文士突然发声问道。   “然后那公孙珣眼看着等不到人,猜出对方出逃,便立即带着义从去追,就在北宫东墙外面的大街上追上!听人说,当时陈黄门跪地求饶,但公孙珣假装没听到,直接以追捕逃犯的名义下令乱箭射死,然后又当街把尸首拴在马后拖到了司隶校尉府……据说,街上的血迹现在都还没被掩盖。”   这次轮到曹节咽了口唾沫……而那中年武士见状,也是赶紧知趣的退了出去。   “都是你罗子羡的主意!”屋内安静了片刻,然后忽然间,这曹节的弟弟曹破石却是愤愤推了一把那个年轻大胡子文士。“非要我家大兄镇之以静!如今这个局面,那阳球与公孙珣分明是杀红了眼,若真是也来一个‘追捕逃犯’,然后乱箭齐下,我大兄岂不是要平白丢了性命?!”   这个大胡子文士,自然也就是和吕范有往来的罗慕罗子羡了,登时无奈:“此事确实是我失了计较,我实在是没想到彼辈会如此酷烈而又干脆……”   “不是子羡的问题。”曹节勉强安住心神,赶紧喝止道。“当日子羡的主意是我首肯的,便是我也没想到这两个竖子会如此,如此酷烈……大敌在前,咱们自己人千万不要自乱。”   罗慕当即俯身听令,而那曹破石一脸愤然,口中犹自不干不净,但终于还是碍于自家大兄的威势渐渐安静了下来。   “大人。”等到曹破石静下来以后,罗慕便立即进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局势既然已经超出预料,那大人就没必要再留在外面家中镇之以静了,还是要想法子速速入宫才行!这时候,整个洛中就只有北宫是安全的!”   “子羡所言甚是。”曹节连连颔首。“便是昨晚上咱们爷俩商定的那个法子,也终究是要在宫中发动的……”   “什么法子?”曹破石不禁好奇插口问了一句。   当然了,问也没用的,这位越骑校尉只是收获了自己大兄的白眼和那个罗慕的沉默以对而已。   其实也不怪自家长兄都看不起他,这个曹破石本身就是属于那种格外低端的人……要知道,虽然曹氏本身是魏郡世代两千石的家族,但等到他出生的时候家道已经彻底中落,什么什么都没了,自己哥哥入宫做了宦官不说,他出生后干脆就是取了个双字名,可见家势已经到了什么份上了。   所以,虽然随着曹节的一朝成功,他也一跃成为了两千石,但昔日乡野间的无赖气息却是再也改不了了!   一直到去年,他都五六十岁了,去做两千石的越骑校尉,帮助自己哥哥掌握军权。结果呢?一到军营,听人说自己手下有个五百主(也就是千石司马了),家里老婆长得漂亮,就居然不顾脸面的索要,最后逼得人家老婆无奈自杀……得亏越骑营中没有一个叫高顺的人,否则他估计也是要死的!   其实,这种低端恶心的事情,在崇尚功利实用主义的大汉朝并不少见,尤其是在军中的中下层格外泛滥……但是,做到高位以后还这么干,就实在是太掉份子了。历史上,从底层混上去的人,诸如吕布、韩世忠都有类似的毛病,夏侯惇也曾经喝多了让自己下属的老婆出来陪酒,以至于被人普遍性嘲讽。   当然了,这里面可能也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问题,吕布没人管不说,曹孟德说不定会觉得自己那哥们真性情,跟自己好像,所以好开心!而赵构和秦桧则恐怕巴不得韩世忠一直这么干下去呢!   那么回到眼前,曹破石虽然是曹节的亲弟弟,但在这种要紧的事情上,他却根本插不上嘴,反而是那个不愿意改姓,只愿意称大人的罗慕,更得曹节信重。   于是乎,无奈之下,曹破石干脆郁郁起身离开房间,到前院闲坐。然而,不等他在前院安稳下来,却忽然听到门前一片嘈杂,然后就看到门房处的宾客、徒附一窝蜂的往院中跑来……   “乱跑什么?!”曹破石登时大怒。“不晓得乃公我在这里吗?”   “二爷!”宦官府上的称呼永远充满着阳刚之气,为首的一名宾客首领当即慌张下拜。“祸事来了,那公孙珣引着他的白马骑兵和甲士一起过来了!”   曹破石闻得此言,登时吓得僵立当场……缓了数十秒后,却又不顾年龄、身份,慌忙拔腿向后院跑去。   “大兄,跑是来不及了,速速躲藏起来吧!”曹破石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后院,稍微一说以后便立即劝道。“这时候千万不要硬接……”   曹节也是面色煞白……饶是他老谋深算,饶是他见多识广,饶是他心中其实早有方略,但所谓拳怕少壮,这对方真要是不管不顾的冲进来,然后来个‘乱箭射死’,那自己万般谋划也都没有意义了啊?!   所以,一念至此,曹节登时就要往自家茅房处去躲避……他在那里早早就挖了一个地窖。   然而,就在这时,那罗慕却忽然伸手拽住了自己的恩主:“大人不要惊慌!”   “子羡有何道理,速速说来!”曹节颇为紧张的催促道。   “我曾在公孙珣的义舍中住过一段时日,也曾细细想过此人路数……观此人行径,虽然屡屡有求利而忘身之举,但终究是有条理的!”罗慕抖着颌下的大胡子迅速答道。“他参与此事,无外乎是想求名,而如今王甫已死,于他而言,其实已经算是有所得了。既然如此,他何必为了锦上添花之事而豁出前途呢?大人你并不在王甫案中有所牵扯,无旨意而擅杀两千石,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值得!”   曹破石登时大怒:“我大兄执掌朝政十余年,扶立天子继位,如此金贵的性命,哪里就不值得那个竖子赌上一把?你刚刚还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闭嘴。”曹节思索片刻,忽然又安坐回到了原地。“子羡说的对,我们不必慌张,这竖子定然是来找对街袁赦那老小子麻烦的,我们暂且安坐!”   曹破石无可奈何,只能强压着不安跟着坐了下去。   而很快,前院的宾客就传回消息,说是对方果然是冲着袁赦的府邸去了,曹氏兄弟这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不过,那罗慕依旧低头不语。   “子羡在想什么?”曹节见状不由问道。   “大人!”罗慕忽然俯身大礼参拜。“请大人做好准备,如我所料不差,待会这公孙珣必然要来府上寻大人……”   曹节当即愕然:“这话是怎么讲?”   曹破石也是立即愤懑了起来:“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一会功夫转好几个弯?又要留在家中,又要去北宫,又说不是来找我们的,又说是来找我们的……”   “大人。”罗慕没有理会曹破石,而是冲着曹节认真言道认真。“王甫被分尸示众以后,洛中诸位年长常侍、黄门纷纷丧胆,那张奉张常侍明明有做太尉的弟弟为外援都没想着对抗,只求全身而已,而袁赦袁常侍明明有袁氏这条后路,又怎么会无端反抗呢?可若是这样,这公孙珣带着骑兵、甲士来此处又是为何?”   “是来震慑我的!”曹节当即恍然道。“也是来试探我的……我一直都在家中静坐,他一定是有了疑虑!”   “正是如此!”罗慕赶紧点头。“所以,待会他一定会亲自上门拜访……”   “那我是见还是不见?”曹节认真问道。“若是不见谁又去应付?若是见又该用哪种态度?!”   罗慕毫不犹豫地答道:“要见!哪怕只能安他半刻之心,那也要见!至于态度,大人本就没有涉案,只是辞去了大长秋一位,依然还是封了候的两千石中常侍,该是什么态度就是态度!”   “说得对!本就……”曹节微微点头,刚要继续说话,却听到前院忽然一阵纷乱,便当即嗤笑改口。“这竖子还真够快的!”   罗慕当即赔笑。   “那你们爷们去见他,我去躲一躲?”曹破石忽然再度开口。   ……   “曹节字汉丰,南阳新野人也。其本魏郡人,世吏二千石。顺帝初,以西园骑迁小黄门。桓帝时,迁中常侍,奉车都尉。建宁元年,持节将中黄门虎贲羽林千人,北迎灵帝,陪乘入宫。及即位,以定策封长安乡侯,六百户……节弟破石为越骑校尉,越骑营五百妻有美色,破石求之,五百不敢违,妻执意不肯行,遂自杀。其淫暴无道,多此类也。”——《后汉书》·宦者列传 第二十五章 牌戏   稍倾片刻,曹府正门难得打开一次,然后,曹节的弟弟、越骑校尉曹破石亲自出迎,倒也算是给足了某个自称前来拜访之人面子。   “曹校尉,”公孙珣笑靥如花,外加一身素袍、白马银鞍,若非是知道他之前几日做的好事,咋一看恐怕还以为这是女婿来探亲呢。“怎么劳动您亲自出迎,不知道曹公现在何处,莫不是看不起我,不想见我吧?”   “哎,公孙郎中说哪里去了?”曹破石死盯着对方腰间的短刀,硬着头皮答道。“我家大兄自从被流言所扰,辞去大长秋一职并交还符节以后,一直都在家闲坐,公孙郎中便是半夜来也能见到我家大兄。”   “那……”公孙珣不由失笑。   “请吧!”曹破石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脑门上已经冒汗,只是僵硬着身子让开了大门。   公孙珣见状也不客气,立即就带着韩当、魏越、贾超等一众武士,跨刀持弓,直接迈入曹府。而且根本不用那曹破石领路,他便一马当先,嚣张至极的快步直奔人家后院而去!   话说,曹府上不是没有忠心耿耿的徒附,也不是没有勇力过人的宾客,更不是没有人想拦住这些武士,但面对明显是军伍中人的对手时他们还是差了一些,几下便被推搡到一旁。而且,当他们出于本能立即看向自家‘二爷’时,却发现这位越骑校尉早已经面色煞白,非但根本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而满头大汗的跟着那公孙珣往后院而去了……主人都没让拦,那自己这些人还多什么事?!   公孙珣带着一堆专职杀人的武士一路闯入后院,远远的便看到没有戴冠、头发花白的曹节正在廊下和一个大胡子文士玩牌,也就是三个猴带一个猪的那种……俗名唤做动物牌,学名则叫做四季生肖牌。   要知道,这可是如今天底下最主流的娱乐方式,天子都玩的。   见到如此情形,公孙珣就让其余人留在院中,然后自己独自一人上前,来到廊下负手观战,而仅仅是看了几眼后他便不禁发笑。   “公孙郎中何故发笑啊?”曹节一边看着身前立着的象牙质地四季牌,一边从容开口问道。“隔着牌背你也能看出来我玩的不好吗?”   “这是自然。”公孙珣愈发笑道。“两人玩牌,牌数固定,那么一方看着自己的牌便能大致想到对方的牌,而我看两位的出牌自然也能知道一些东西……恕我直言,曹公你年纪大了,所以屡屡乱出牌,出错牌!不过,最可怜的还是你府上这位胡子宾客,这位这么年轻,还一看就知道是个心里有分寸的聪明人,所以他虽然知道曹公屡屡出错牌,虽然明明早就握有胜机,却也只能跟着乱出牌,来逗曹公开心。”   曹节闻言哈哈大笑,他先是拿手指点了点对面的罗慕,然后却是将二人中间案几上的象牙四季牌给全部推倒。   “看来我是做了恶客啊!”公孙珣不由微笑感慨。“倒是坏了曹公的兴致。”   “非也非也,”曹节连连笑着摆手。“我倒是觉得公孙郎中来的正好。你不知道,老夫我在家闲居这么长时间,只能日日玩牌消遣。可这府上的人玩起牌来,大多是让着我的,唯一敢不让我的便是你身后擦汗的我弟破石。只是他这人,特别特别笨,而且只喜欢抽牌比生肖相克赌钱,一赌便是一晚上,所以我反而懒得让他来……所以公孙郎中若是无事,不如坐下随我来两局?”   “恭敬不如从命!”公孙珣当即拱手,便直接大马金刀的坐在了廊下。   然后,自然有女婢上来帮忙洗牌、摞牌、分牌、码牌,倒也是省事了。   “看公孙郎中这意思,莫非也是行家里手?”曹节看到对方如此干脆坐下,倒是有些好奇。“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自寻死路?”   “曹公不晓得,”此时,那大胡子宾客,也就是罗慕了,赶紧笑言道。“这四季牌本就是公孙郎中亲母所制,也正是从他家商号中流传出来的,便是宛洛这地方也是从公孙郎中在緱氏的义庄那里开始传播开来的。”   “原来如此。”曹节恍然大悟,然后却又顺势指着罗慕对公孙珣做了一番引荐。“说起来,公孙郎中或许不知道,我这位心腹宾客曾经受过你的活命之恩!”   公孙珣不禁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大胡子便是那位屡屡传递王甫等人消息,却又只说曹节如何如何安静的‘内通者’了。   那罗慕听得此言,也是赶紧大礼相见,口称恩公。   而不管如何,这么一折腾,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而且三人打起牌来,几分趣味终究是有的。   说实话,若非是院中不远处便站着一群佩刀武士,那还真就越来越像是女婿上门陪长辈玩乐了。   “哎呀,文琪为何如此不留情面啊?”连输三把后,刚刚换了称呼的曹节却是彻底忍耐不住了。“你须知道我是个长者,哪里有像你这样咄咄逼人的?我这一把好牌被你憋得硬是全烂在手里,居然一张都没打出去!”   公孙珣哈哈大笑:“曹公误会了,我哪里又不想让一让你呢?可你得知道,这四季牌本就是家母所创,我自幼便陪她玩,偏偏家母又是个厉害人物,跟她玩的话,除非是趁着她疑神疑鬼之时猛打猛冲,否则极难获胜……时间一长,我这毛病便改不了!”   曹节微微颔首,却又微笑问道:“令堂这么厉害吗?”   “恕我直言。”公孙珣盯着对方继续笑道。“家母的才华,在幽州人尽皆知,便是卢师也是自叹弗如的。”   “哦?”   “其实,我有时候常常感慨。”公孙珣忽然又叹气道。“若是本朝许女子为官就好了,那样的话,哪里需要我如此辛苦在洛中博前途,只怕生下来便是公卿之子了!”   曹节和罗慕都不由咧嘴失笑。   “甚至,我届时或许都不用为朝局艰难而叹息了。”公孙珣也继续笑道。“因为,以家母的本事,什么阉尹、小人怕是早十年就被她铲除殆尽了,哪里又会有什么雌鸡化雄,然后隔几个月便地震日食个不停呢?”   曹节的笑意登时僵在脸上:“文琪果然是咄咄逼人!”   “些许牌技,让曹公见笑了。”公孙珣赶紧拱手。   “文琪难得来到我府上探视。”停了一刻,不知为何,曹节忽然又强笑道。“我又怎么能因为输的难看就此罢休呢?且再来几局,必然能赢回来的!”   公孙珣当即抚掌大笑,便再度催促婢女开启牌局。然而不知为何,等到婢女替三人码好象牙牌以后,他抬手一动却是将腰间的断刀给滑了出来,然后刀柄直接掉到几案上并撞倒了数张牌。   曹节不由微微蹙眉:“玩个牌,怎么还带着刀呢?”   “是我错了。”公孙珣不由笑着摇头。   可是话虽如此,他却在拿起刀时顺势握着刀柄把刀子拔了出来,刀光一闪,廊下不由一滞,院中也是跟着一紧,而原本就离得挺远的曹破石更是直接往后退了数步,就差跑出后院了。   “好刀。”罗慕忽然捻着大胡子正色言道。“这便是当日一刀逼得段纪明数十把刀不敢出出鞘的那把短刀吧?”   “听说是项王遗物?”曹节也微微好奇问道。   “正是。”公孙珣不由捧刀感慨。“所以说,对此刀来说,逼退段纪明又算什么功绩呢?项王持此刀分割天下,董仲颖得到后持之扫荡西疆,结果到了我手里,却也只能杀几个囚犯罢了……不瞒曹公,我常常为此感到惭愧。”   曹节连连摇头:“文琪说的哪里话?火烧弹汗一战,你不也是不避刀矢,挥此刀奋战在前吗?听人说,你临阵还中了一箭,却又爬起来继续催动大军?”   “曹公日理万机,居然也能知道前线的这种小事吗?”公孙珣正色问道。   “英雄壮举,自然会有人传颂,哪里是居于什么位置决定听不听到的?”曹节愈发正色。“但文琪,我有一言不吐不快。”   “曹公请讲。”   “在军中,敌我分明,自然要亲自骑马握刀,万事为军中表率。”曹节丝毫不避二人视线中的刀光,从容劝道。“可在洛中,事事盘根错节,人与人之间也绝非敌我二字可以道尽的,这个时候带着一把刀,天天四处劈砍,看起来威风凛凛,所有人都畏惧一时,可实际上,难道不是将自己的后路全给斩断了吗?”   公孙珣盯住曹节片刻,然后也是微微颔首:“曹公见教的极对,是我少年心气,行事无度。”   说着,他当即回首招呼韩当上前,就把那刀子递给了对方保管。   “这位壮士又如何称呼?”曹节见状不由轻松问道。   “这是我乡人韩当韩义公。”公孙珣自然顺便夸赞了一番自己心腹。“他追随我最久不说,弓马之利也是一绝,柳城一战一箭射死柯最坦的就是他,弹汗山一战也是他先渡歠仇水……”   “如此豪杰,先居何职啊?”一旁的罗慕不免追问道。   “出塞前便已经做到曲军侯,不过战后封赏之时,他却辞了军中职务,如今乃是我家臣,并无官身。”   “可惜了。”曹节微微摇头。   “是啊,”公孙珣也是如此感叹。“我也常常觉得委屈他了。”   “少君说的哪里话?”就在曹节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接过刀来的韩当却是当即蹙眉。“当不过是军中一武夫而已!而这天下间的武夫,若是都如我一般与少君并肩而战过,又有几个人会不为少君的气度所折服呢?当若能此生追随少君而不落后,想来必然能够慰藉平生!”   说完这话,韩当便立即捧刀退后,立在院中不动。   而曹节闻言也是愈发感叹:“天下间的人物,能有一个出色的地方便已经了不得,这位韩义公既勇且忠,文琪倒是好福份!”   公孙珣抬手指向那大胡子罗慕:“既忠且智又如何呢?曹公何必厚此而薄彼呢?”   话到此处,曹节先是一怔,然后终于与公孙珣一起再度大笑……接下来,两人不再废话,只是一边谈及家居琐事,一边认真玩起牌来。   而等到傍晚,公孙珣便正式告辞,那曹节居然亲自挽手,然后大开中门送了出去,而且还在门前许诺在洛中权贵家中寻几只猫送过去,以避免对方为此小事和妻子继续生分下去……这倒是令人啧啧称奇了。   ……   “本朝太祖尝与族兄公孙瓒牌戏。太祖艺精,屡胜之,瓒既屡败,遂愤然厉色掷牌于案,木牌为之折。族弟公孙越在侧睹之,乃出而云:见族兄迁怒,乃知颜子淡然之贵。”——《世说新语》·忿狷篇 第二十六章 一招   “少君。”走出一条街来,韩当立即察觉到有些不对。“我们不回家吗?”   “立即去司隶校尉府。”骑马走在前面的公孙珣当即黑着脸答道。“曹节此人绝非浪得虚名,我们仓促上门,他先是假装玩牌,被揭穿后却又丝毫不乱,数十武士就在他眼前,可他见到我拔刀也是凛然不动,还能不卑不亢继续与我虚与委蛇……如此人物,岂会真的安坐家中等死?必然有什么暗中手段等待发动!”   韩当立即点头,不复多言。   另一边,回到后院的曹节却也是转瞬就变了脸色。   “小子欺人太甚!”曹节直接一脚踢开了廊下的牌桌,吓得婢女纷纷逃窜。“区区一个千石郎中,居然敢对我曹汉丰拔刀威胁,真以为我是个没见过血的废物吗?”   罗慕刚要说话,但眼看着自家主人如此愤恨,却又明智的闭上了嘴。   然而,踹倒几案后,这曹节却在廊下重新坐下并深呼吸了数次,然后居然又笑了出来:“不过,这竖子倒也有些意思,子羡以为如何啊?”   “初次相见。”罗慕捻着自己的大胡子坦然答道。“比我想象的要有气度和风范。”   “是啊!”曹节不禁望着夕阳感叹。“比刚刚入洛时那次相见明显又强了三分……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人嘛,总是要有所经历才能有所成就,不杀几个两千石又怎么能锻炼心境呢?难道有人生下来就是天下奇才?便是我,狠下心入宫之前,也不过如你一般,是个养不起家的落魄书生而已。”   “慕年少无知,多承大人照顾。”罗慕闻言立即肃容行礼。   “何必如此?”曹节继续不以为意道。“不过,我有时候也是难免羡慕子羡的年少无知。须知道,你与那竖子皆如初升朝阳,我却如这眼前的落日余晖一般……尤其是你罗子羡,实在是太像我年轻时候了,所以每次见你,我都暗自感慨。”   “大人说笑了。”罗慕赶紧俯身再劝道。“您身体……”   “咱们爷俩就不必说这些话了。”   “是。”罗慕讪笑着坐起身来。   “说到底,我年事已高,而且数年前一场大病几乎就要去见幽都王,虽然侥幸好转,却也落下病根。”曹节哀叹道。“此事别人不清楚,我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而且,无论如何,王甫等人也都死的死逃的逃了,便是真能如你我谋划的那般反击功成,可没了旧日伙伴羽翼的我,还能有昔日的威势吗?不过是苟延残喘,暂且自保罢了。”   罗慕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当然了,我也知道。”曹节复又摇头嗤笑道。“家族中全赖我才能个个位及列候、显位,而且大多无能、贪鄙。所以,若此时我不能撑下来,怕是他们都要尸骨无存!子羡,大丈夫生于世间,便是族人有些不对的地方,难道就要眼睁睁的等着他们被族灭吗?”   罗慕欲言又止。   “我知道子羡要说什么,不必在再劝了。”   “不是这个意思。”罗慕赶紧俯身再拜:“我是想说,既然如此,大人还是速速入宫去吧!”   “此时吗?”曹节茫然不解。“为何?”   “恕我直言。”罗慕认真答道。“大人与那公孙珣俱皆气度不凡,既然您能以暮年之身坚定心神,那对方想来也不会被我们所迷惑……恰恰相反,此人见识到大人您的风度后,恐怕也会明白,您才是真正的大敌。而如我所料不差,那公孙珣此时应当是立即去见阳球阳方正了,以求速速拿下大人!所以,此时万万不要耽搁,还请您利用他去见阳球的这个机会,立即返回北宫!”   曹汉丰微微沉吟,然后当即立断,即刻起身,就要轻身入宫躲避。   “文琪想多了!”夕阳下,正要回家的阳球被公孙珣在司隶校尉府前撞到,不过他却有些不以为然。“曹汉丰垂垂老朽,不过一冢中枯骨罢了!何须多虑?便是文琪你此番试探,也有些多此一举。”   “阳公!”公孙珣无语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得志便猖狂这种事情好像确实符合对方的性格,所以他只好行激将之语。“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心软啊!”   “谁说我心软了?”阳球也是无奈。“曹节迟早要动的,可咱们不是商议好了吗,先杀王甫,然后去除其他常侍、黄门,等到曹节孤家寡人,再从容拿下!去除羽翼再擒拿,难道不对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公孙珣勉力再劝。“若是他趁着自己并未涉案,忽然躲入北宫中又如何?到时候岂不是麻烦?”   “那你觉得该如何呢?”阳球也有些不耐烦了,但躲入宫中似乎也确实是个大麻烦,便当即蹙额询问。   “他弟弟曹破石现在和他在一起居住。”公孙珣不由大喜,然后赶紧献策。“而曹破石此人破绽太多,不妨揪住他身上一事,直接带兵闯入曹府,不求现在就能治罪曹节,但最起码可以趁机控制住对方,省的他逃入宫中……”   “这倒是个妙法。”阳球当即一展眉头。“可行!我明日便查看曹破石此人的案卷,然后寻个破绽带甲士围了曹府!”   公孙珣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一事:“那袁赦袁常侍一案该如何处置?他答应的好好的,明日下午一定亲自来见阳公,想来是要找袁隗做中人求个平安。”   “不要让他来见我了,让他去找你,然后你随意处置便可!”阳球此时已经不以为意的踏上了自己的车子。“曹节才是关键。”   这话倒也不能说是不对,公孙珣立即点头:“那到底该如何处置呢?是松还是紧,阳公是司隶校尉,务必先给个大致方略。”   “都说了,你随意。”阳球坐在车上不以为意道。“王甫被杀,洛中权贵丧胆,这些什么袁氏之类的废物,你这个中都官从事就可以相机处置了,何须我堂堂司隶校尉出马?”   言罢,不待公孙珣反应过来,那阳球便催促家人,立即驾车回家了……而前者,只能茫然立于当场,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   但不管如何了,天色已晚,公孙珣也只能先派个人通知袁赦明日只管来见自己,然后便无奈带人回家去了。   不过,还没走出几步,公孙珣却是忽然一个激灵,然后暗叫不妙,便带着一众义从快马直奔北宫东门而去……那里是从曹节府上直奔北宫的最近路线。可是,不等赶到北宫东门,他心中却是微微一动,却又是第二次转向,快马往南宫东门而去!   这不是乱跑,实际上,北宫与南宫之间是有一座专属御道的,是相通的,只是平素里被虎贲军把守,理论上更只是天子能用……然而,以曹节对虎贲军的影响力,若是从此处走想来也会无妨。   换言之,若是曹节长了个心眼,不走北宫东门,而是从南宫入宫,再走御道进入北宫,那公孙珣往北宫东门跑就只能算是被人戏耍一番了。   “俞中郎!”公孙珣喊出把守南宫东门之人后不禁大喜过望。“日落后可有人进……我直言好了,曹节曹常侍可曾从此处入宫?”   天色已暗,俞涉此时早已经按照规矩退入宫门内,此时更是站在门楼上以手搭目对下答话:“公孙郎中说笑了,此处封门以后你还是第一个过来叫门的,何谈什么曹节那老贼从此入宫?”   公孙珣闻言大定,也不多话,便疾速往北宫东门处赶去。   然而,刚一见到北宫宫墙面,他却又陡然醒悟了过来,然后不免勒马于路旁,并惊怒交加……话说,曹节并未涉案入罪,自己也要喊一句曹常侍,那俞涉身为虎贲军中的郎官,乃是曹节旧部,如何又敢当着那么多下属的面喊什么‘老贼’?   分明是故意欺骗自己!说不定,当时曹节尚未走远,甚至就在城门后,对方生怕自己使狠劲闯入,所以才出言虚恫自己罢了。   当然了,此时那曹汉丰必然已经是追赶不及了。   一念至此,公孙珣望着眼前的北宫宫墙,却是不禁心中一凉!   要知道,千言万语,自己和阳球能够如此纵意诛宦,不就是靠着眼前北宫中的首肯吗?而现在,自己怎么就能让敌酋钻入到了己方要害之中呢?   ……   “(公孙)珣既诛王甫,威震洛中,唯虑大长秋曹节一人而已,乃以探视之名,登门拜访,暗察消息。既入,见曹节与宾客牌戏与廊下,怡然自得。珣立于桌前,细观牌局,忽告罪而退。既出,韩义公在侧,乃问曰:‘主公何速?’珣快马加鞭不断,乃答曰:‘曹节面色怡然,然牌戏之中自有狠厉杀气,其必有诈!’当于马上复问:‘如之奈何?’曰:‘可禀司隶校尉阳公,以其弟曹破石之名速发甲士,锢而杀之,晚之,则其必奔北宫。’待见阳球,球以诛王甫既成,洛中权贵丧胆,拒不发兵,复戏言珣无胆。珣长叹而退。翌日,曹节果奔北宫,众遂策穷。”——《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七章 求见   天色已经晚了,但洛阳北宫中却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晚间照明最充分的地点之一。   不过,就在北宫西侧一处火盆下面,昔日北宫的实际掌控者、前大长秋曹节,却遭遇到了近乎羞辱一般的待遇。   “曹公!”一名小黄门小心翼翼的回复道。“赵常侍说陛下正要去西门外的濯龙园,怕是没时间见你,他说让您请回。”   “哦。”曹节拢着袖子微微颔首,居然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原来如此,倒是我来的有些孟浪了……不过,陛下这个时候去濯龙园又是为何啊?”   “回禀曹公。”小黄门不敢拿大,便赶紧答道。“我人微阶底,具体大略是不知道的,但陛下最近一直喜欢往濯龙园去是实话。只是听人讲,赵常侍他们最近常常劝陛下在濯龙园中修筑新的亭台楼阁,并建立温泉水馆。”   曹节微微颔首,倒也能够理解,毕竟嘛,讨好天子本就是赵忠这些人的基本功。   “不止如此。”这小黄门又微微上前,低声言道。“听说赵常侍他们还建议陛下在濯龙园修筑钱库,贮藏钱货……”   “你且住。”曹节微微蹙眉问道。“哪来这么多钱需要贮藏?”   “不瞒曹公。”小黄门的声音愈发放低了下来。“我也是听人讲的,说是陛下准备收取官钱,然后让人直接输送到濯龙园里贮存。”   “何为官钱?”曹节也是愈发疑惑。   “据说是仿照本朝前例,将郎官、侯位一并发卖……”   “这不就是捐官捐爵吗,还什么官钱?”曹节登时失笑。“本朝卖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这郎官向来被士人们看重,届时不免会有些乱子罢了。”   “非只如此。”这小黄门连连摇头,看他那样子,似乎也算是信息灵通人士了。“听人说,先是夏常侍如此进言,可陛下却嫌按照旧例来钱太慢,然后赵常侍他们便一起进言说,这天下都是天子的家产,那朝廷正常任命官员以后,就应该按照官职高低、肥瘦,在上任前交出一些钱来,好‘捐助’给天子修筑濯龙园!听人讲,价位基础都已经议定了,乃是两千石两千万钱,千石千万钱,四百石四百万钱……”   饶是曹节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为之愕然:“那天子同意……那要是有家里穷的人被选了官,又该如何呢?”   “可以减免的。”小黄门继续解释道。“天子说了,诸位常侍的法子是好的,但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若是某人本来就有清廉干练的名声,便可打个对折,甚至再打个对折也不是不行。而且,家中若是真穷,还可以先去上任,等任内有了钱再补上!”   曹节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除此之外,”小黄门越说越得意。“天子还说了,穷地方的价位可以再少一些,富地方的价位可以更贵一些,而公卿虽然显贵,却任职时间太短,所以公千万,卿五百万即可……总之,凡事务必面面俱到,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让天下人信服!”   曹节微微颔首,却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我懂了,既如此,你且赶紧进去伺候着吧,我先走一步!”   “曹公看着点路。”小黄门赶紧答道,然后,他又忍不住多加了半句。“曹公不必担忧,我等屡受您恩惠,瞅到机会,一定会在天子面前为您老人家进言的……”   曹节回头微微一笑,这才转身离去,却是又抹摸黑去掖庭寻何贵人了。不过,在何贵人的居所这里,他依然遭遇到了闭门羹。   “曹公!”一名小黄门跑出来后,胆怯言道。“何贵人正在与张常侍闲聊,据说是在讲一些家务事……”   “哦。”曹节再度恍然。“如此,倒是我来的不巧。不过,我久不在宫中,不知道何贵人如今身体可还好?”   小黄门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失笑:“瞧您说的,贵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事争先,如今宋皇后既然被废,她自然是整日精神抖擞,一心想着再进一步,哪里有心思‘身体不好’?”   曹节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这小黄门忽然又道。“贵人最近也不是没有什么烦心事,她一直想让自己长兄何中郎速速从南阳回来助她一臂之力,可是何中郎先是屡屡拖延,昨日回来以后却又不知道听了谁的话,居然劝她先给暴室那位收尸下葬,以稳定人心,颇让贵人不满。”   曹节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何贵人的长兄,不由心中暗自感叹了一声,便再度告辞:“我晓得了,我这就走,你也回去伺候吧!”   “曹公慢走。”这掖庭的小黄门也是依旧恭敬。“若有差遣,请您不必避讳。”   曹节又是微微一笑,然后就再度摸黑出发,孤身一人去求见董太后了。而这一次,他居然遇到了一位‘正主’。   “程……常侍!”曹节居然率先对阳球的‘岳父’程璜躬身一礼。   “曹……”刚刚从董太后处出来的程璜见到曹节后先是一惊,但旋即捂嘴失笑。“哎呦,曹常侍,今日怎么有时间回宫了?”   “程公啊!”曹节立即面色发苦了起来。“你说为何,还不是被你女婿给逼的吗?我虽然不在案中,可是左死一个王甫,右死一个陈玖,前走一个张奉,后去一个袁赦,我哪里还敢待在家中?所以这就专门进宫求情来了,程公这里务必也要帮我美言几句啊!”   程璜,也就是‘程大人’、程常侍了,闻言笑的更是开心了:“瞧曹常侍说的,我久在宫中,乃是内侍中年纪最大、资历最长的一个,所以但凡宫中有人请托,我向来都是能帮便帮……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曹常侍你又不在案中,究竟怕个什么吗?又请托个什么啊?”   曹节不由干笑,却又顺势指向了董太后所居的宫室。   “啊,”‘程大人’见状赶紧再度捂嘴。“曹常侍今日最好不要去见太后了,她老人家刚刚安歇。”   “原来如此。”曹节赶紧低头。“那我就不去了,程常侍且归吧,我也要回自己房中休息了。”   “曹常侍先请。”这程璜不知为何,却又忽然客气了起来。   曹节当然晓得,对方这是不看到自己离开就不放心……不过,他也确实不准备再去见董太后了,所以就真的离开此处,远远而去了。   当然了,曹节也没有真去自己在北宫中的住处。实际上,他迈入黑暗中后不久,七拐八抹,居然去了宫中一处极为僻静之地。而这一次,没有任何人阻拦他,甚至恰恰相反,此地主人听说他来了以后,便立即掌灯起火,郑重其事的将其请了进去。   “老太妃身体可还安好?”曹节一入此地便大拜在地。“老奴曹节给虞贵人请安了。”   “曹公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刚刚燃起的烛火下,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一边穿上外袍一边笑着迎了出来。“何必行此大礼,速速起来吧!”   曹节谢过恩典,这才坐起身来与此人相对。   “曹公,”这虞贵人等到对方坐定,便急切问了起来。“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找我?”   曹节看着眼前比自己还年长许久的贵人,却是欲言又止。   “你们都出去!”虞贵人当即反应了过来。   此言一出,周围寥寥的几个年长宫女自然一起躬身退了出去。   “其实,”眼见着室内再无他人,曹节却是神色黯然了下来。“老奴今日过来,乃是来与贵人诀别的……不瞒贵人,再往后,你我怕是就要九泉之下相会了。”   虞贵人闻言既不生气也不哀伤,居然微微笑了出来:“曹公,人生数十载,到了你我的年纪,莫非还惧死不成吗?”   曹节闻言不由苦笑:“如贵人所言,这把年纪若是能老死床榻,自然没什么可言的。可实不相瞒,老奴如今已经是走投无路,怕是十之八九就要死于非命,然后身死族灭,所以,这才专门入宫来与贵人相别……如今这北宫之中,昔日先顺帝之时就在的老朽,除了程大人那个老厌物,居然只有贵人与我了。”   虞贵人不禁摇头:“且不提那个老厌物,曹公,你也是知道的,我与当今陛下隔了三位天子,所以向来是安坐于此宫中,并不问什么多余之事……你且说来,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了?天子刚刚成年不久,没听说什么外戚势大吧?莫非是前些日子宋皇后一案扯到你了?”   “非也。”曹节依旧神色黯然。“乃是天子欲杀我,与什么宋皇后并无干系。”   听到此话,这位虞贵人,也是汉顺帝的后妃、汉冲帝的生母,先是心中微微一动,然后却又连连摇头:“曹公何必虚言对我?你非是不知进退之人,天子哪里会无端杀你?必然是宫中内宦又起内讧,新晋者想要除掉你罢了!”   曹节当即尴尬笑道:“倒是让贵人看笑话了。”   “既然如此。”虞贵人也从容问道。“以曹公的智慧和手段,难道没有法子对抗一二吗?”   曹节一时无言。 第二十八章 伺机   “曹公怎么不说话?”头发全白的虞贵人认真问道。“是不是有些为难之处?”   曹节良久方才颔首道:“我也不瞒贵人,王甫、袁赦、封羽、张奉这些人,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只有我孤身一人在北宫之中,已然是孤掌难鸣了!”   虞贵人不以为然道:“若实在是孤掌难鸣,那便和这些新人和解一二便是,他们左右求得不过是中常侍、中黄门之位,而如你所言,王甫他们或走或死,空下来这么多位置,还要如何?”   “事到如今,我哪里会不晓得该和解呢?”曹节正色言道。“只是贵人有所不知,诸位新晋常侍已经视我为砧板上的鱼肉,根本不屑于与我和解了。再说了,他们十余人盘布在宫中各处,我便是想表明心迹也得先想法子把大家伙都聚在一起,方能开诚布公……私下一一交流,只是为了他们之前的攻守同盟,怕也是难以对我采信,便是一时采信,转眼间也要变化。”   “如此,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虞贵人不禁无奈答道。“我年事已高,宫中这些常侍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便是想为你召集一下诸人,怕是也有心无力。”   曹节也是继续点头道:“这便是老奴我一定要与贵人相见一面的缘故了,我不是没有些想法,但眼前情形也实在是太过危殆,拼死一搏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和贵人做个告别……毕竟,贵人与我都已经是如此年纪了。”   说着,曹节便取下头上的两千石常侍之冠,露出花白发髻,就在这虞贵人的寝宫之中五体投地,大礼参拜。   虞贵人见状忽然间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微微一笑,端坐不动,坦然受了对方如此一礼。   天色已经极晚,曹节行礼完毕便恭恭敬敬的趋步后退,然后就直接离开了虞贵人的寝宫,往自己的房舍中休息去了。   “所以,曹公是入宫去了?”   曹府门前,去而复返的公孙珣扶着刀直视拦在眼前的大胡子文士,至于说本来应该在此处主持的曹二爷,此时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回禀公孙郎中!”罗慕恭恭敬敬行礼道。“正是如此,我家大人本就是北宫常侍,哪里能一直呆在里舍之中?”   公孙珣不由冷笑:“你也是士人出身,这声大人倒是叫的情真意切……”   罗慕低头不语。   “也罢,牌技差人一筹我也无话可说,但天下人心大势在何处,也望你罗子羡好自为之!”言罢,公孙珣却是松开手,准备转身离去。   “郎中不进去搜检一二吗?”罗慕忽然抬头问道。“你可是中都官从事,也是有执法权责的。”   “来的匆忙。”公孙珣凛然应道。“并未来得及伪造反书、印玺、虎符等物,而若不能族灭曹氏满门,此时抄检些许财货又有何用呢?”   罗慕孤身立于曹府门前,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了。   一夜憋闷且不谈,第二日下午,曹节的反击便赫然出现了。   “袁常侍且住。”司隶校尉官寺中的某处堂上,代替阳球处置袁赦的公孙珣忽然当着袁隗的面中止了交谈。“我且出去接个公文。”   袁赦、袁隗,还有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的袁术,纷纷抬眼看向了大堂外面出现的尚书台长史王朗王景兴,然后也都并没有多说什么。   “何事?”公孙珣来到堂外,心里几乎是立即升起一丝不妙的感觉。   王朗面色严肃,稍微顿了一下才认真言道:“文琪兄,有一件事情,桥公专门让我来告知你,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你且说来。”听到这话,公孙珣心里越发警惕。   “今日,有郎官上书朝廷,直言宦官误国,弹劾曹节、张让、赵忠……”   只听了半句,公孙珣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弹劾曹节倒也罢了,连张让、赵忠一起弹劾,这是疯了吗?不懂得分化瓦解和区分主要矛盾吗?!但以现在来说,的宦官阵营的首恶说白了还是曹节和王甫这拨人好不好?   讲实话,这种扛着大旗破坏大局之人,若是在平常公孙珣定然以为只是某些人犯蠢,毕竟士人中的蠢货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光是认为《孝经》万能的两千石都能有一打……   然而,曹节刚一入宫,这就有人如此迫不及待的搞事情,那必然就不是蠢,而是坏了!这里面一定是有勾结和预谋的,就是要把原本孤家寡人的曹节和其余新晋宫中贵人连成一体。   甚至可以想象,这个坏人一带头,马上还会有一大群蠢人立即热血上涌的跟上……而更可悲的是,公孙珣也好,对此心知肚明的桥玄、杨赐也罢,却根本没法阻止,说不定还有可能被裹挟!   不然呢?难道你要站出来说,曹节是坏人,可张让、赵忠是好人?!   “就是这事,文琪兄好自为之。”王朗也是不由叹气。   话说,在尚书台这种地方待上一年半载,便是一朵白莲花也变成黑莲花了,何况是这么聪明的小伙子呢?   “我晓得了。”公孙珣叹气之余也只能如此说了。“回去转告桥公,就说我会小心的。”   就这样,王朗告辞回去,公孙珣便重新进入堂中与中常侍袁赦相对。   “袁常侍。”甫一回来,公孙珣便懒得跟对方废话了,只见他背手来到上位处坐下,直接变了脸色。“如今局面,只有一言与你,不要回府了,现在就白身出城,归乡养老去吧!”   袁赦当即为之一滞,但只是看了一眼袁隗,就马上鼓起勇气喏喏反问:“敢问公孙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然也!”公孙珣坦然道。“曹节昨日孤身逃入北宫,我们实际上已经拿他没有办法了。然后今日复有人弹劾曹节、张让、赵忠等诸多常侍沆瀣一气,俨然是要把水搅浑,让我们陷入进退不能之地……”   “既然如此。”袁赦眼神不由微微发亮。“老朽我……”   “既然如此。”公孙珣忽然拉下脸来。“就愈发不能对你这个漏网之鱼行宽宥之举了!我是看在你身旁同宗袁公的面上方才给你两分脸色,许你回乡的。可若你再不知趣,我今日就只好先把你打死在这堂上,然后再把你挂到城门前与王甫为伴了!你可知道,昔日张狂一时的王甫已经生蛆了吗?”   袁赦张目结舌,喏喏不知所言;袁隗也是目瞪口呆,惊愕无语;便是袁术,此时也不禁再度细细打量起了口出狂言的公孙珣,然后暗叹自己父亲所言不虚……当然了,回到眼前,若是别人这么扯淡,这堂上三个姓袁的估计也就当个笑话听了,但是眼前这人,怕是真能说到做到,因为王甫、段熲、陈玖确实都是前车之鉴!   换言之,人家公孙珣都这么说了,你若是不信,恐怕也就真要生蛆了!   等了半晌,眼看着堂上一时无言,公孙珣更加不耐烦了,便愈发作色:“袁常侍,如今局面但有允或不允罢了,你莫以为你真能在这里拖延下去。须知道,局面越是艰难,我越是要行雷霆之举,以正视听,以定人心!诛宦、诛宦,莫非你以为自己姓袁,便不是个宦官了吗?!我能留你一条性命,你还想如何?!”   袁赦扭头看了身旁一言不发的袁隗,然后拱手求饶:“老奴并没有什么侥幸之意,只是希望公孙中郎看在我是汝南袁氏一宗的面上,许我归宅带些财货再归乡,也好置些田宅养老……”   公孙珣不由冷笑看向了袁术:“公路兄,你们袁氏难道没钱供养族中孤寡吗?”   袁术闻言只是低头一笑:“瞧文琪说的,若是不认倒也罢了,既然已经抬进门中,总不会缺这位长辈衣食,你说是不是?”   袁赦听得此言不由心中大惊,然后便觉得天旋地转,跌坐在了地上!   话说,人家袁常侍也是从梁冀时代便开始厮混的宦官大佬,哪里听不出袁术如此言语中的含义?且不说和昔日袁逢相比态度相差多少,只听这个意思,俨然就是觉得他已经失势,所以视他为冗余废物!   而若如此,真要是回了汝南老家而手中却又无财货,那岂不是真的要孤苦无依?可转念一想,当着这个真敢立马杀人的白马中郎的面,如果袁氏不给自己撑腰,那自己又何谈能留下什么财货呢?   所以,思前想后,眼前的局面居然是半个死局!   可恨那曹节,就不能晚一日再逃入北宫?这样自己说不定就能全身而退了!   总之,这袁赦坐在地上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再加上思及自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财货中,最后,他居然坐在堂上大声哭嚎了起来……也是让堂上堂下的吏员、兵卒们看了场热闹。   “叔父大人。”袁术见状忍不住拽住了自己叔叔衣袖,将后者拉到堂外低声言道。“如此人物,也配姓袁?!”   “终究是有功于袁氏的。”袁隗无奈硬着头皮答道。“之前你父身体还灵便时也曾有过交代,务必要保他一保!”   “不是已经保他性命了吗?”袁术听到此处更加不耐了起来。“还想如何?叔父大人,如今局面下,便是诛宦之事难以为继,那也是宦官势力大落的局面。可偏偏之前我父亲出了那种事情,不能插手,居然坐视杨氏靠着扳倒王甫得了诸多人望……如此情形之下,我们强护一宦官,天下人又将如何看我们袁氏?再说了,父亲之前灵便时不也是让我们接好公孙氏和这公孙珣吗?”   袁隗是个没主意的人,听到自己侄子如此言语,登时就有些犹豫了起来。而另一边,堂上的公孙珣也是彻底没了耐性,已然是喊了左右吏员就要将袁赦拿下拷打……于是乎,袁隗也好,袁赦也好,立即惊慌失措,不敢再有所拖延。   最后,双方议定,袁赦家产抄没,白身出洛,而袁氏者保证一路护送对方到汝南,不再回来。   而既然发配了袁赦,那到此为止,昔日靠着九月政变和二次党锢确立朝政主导地位的宦官集团,几乎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目曹节还在宫中苟延残喘了。   当然,局面也随着曹节在北宫持续性的躲藏变得越来越微妙起来。   要知道,和束手无策的阳球、公孙珣等人相比,士林中的情绪却是越来越振奋,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上书请求诛宦,目标更是从曹节一路延展到张让、赵忠。而到了后来,随着风潮形成,甚至有人公开提出了为大将军窦武、太尉陈藩平反的口号……再后来,不出所料,解除党锢的要求也是理所当然的出现了。   对此,公孙珣也好、阳球也罢,还有杨赐、桥玄其实全都知道,这么做只能激怒天子,让天子对此事警惕起来,甚至可能直接转向,但他们却根本没法制止和反驳。实际上,便是公孙珣都硬着头皮和尚书台的同事一起联名上了本奏疏,大概意思就是请求诛灭赵忠什么的……也是蛋疼!   当然了,私下里公孙珣和阳球也不是没有什么说法,他们早早议定,只要曹节敢脱离禁宫、禁卫,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指着曹破石身上的漏洞来个‘误伤’……总之,万万不能放过曹节这个宦官党首,否则,且不说此事半途而废,便是猛烈反扑也不定说来就来。   但是话虽如此,时间一直来到四月份,眼看着洛中越来越热,人家曹节却还是一动不动,宛如乌龟一般,甚至比乌龟都能忍。   要知道,他昔日搭档王甫的尸体如今已经不仅是发臭生蛆的地步,有时候还会滴落一些淡黄色的不明液体……为此,公孙珣不得不下令把它移动到了城门边上,以防止溅到路人!但是,人家曹节就是不动,似乎还真就准备在宫中苟延残喘到老死了!   不过,随着外朝越闹越大,这一日,曹汉丰苦等的某个临界点终于还是来了。   惹出事来的人是一名老郎官,乃是梁国人,唤做审忠。话说,这位审郎官公开上书请求平反陈藩、窦武不说,居然还天子彻底废除黄门制度,而且言语极端,又有些私心搏名之举,宛如之前的蔡邕一般……这下子,天子终于不耐,直接就将这个自称‘为郎十五年’之人给罢官撵回了老家。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天子态度转变的信号。   而听闻此事,心中知道时机已到的曹节也终于还是迅速行动了起来。   “曹公。”这日晚间,一名中年宫女忽然面色惶恐的出现在了曹节的房内,后者这些天为了不引起其他常侍的敌意和提防,几乎整日就在这北宫中的寝所中枯坐而已。   “事情办好了吗?”对着铜镜而坐的曹节一边整理着白发越来多的发髻,一边头也不回的从容问道。   “办好了,可也没办好!”这名宫女当即叩首请罪。“还请曹公您恕罪。”   “这话倒有意思。”已经开始戴上自己两千石常侍之冠的曹节难免又好奇回过头来。“什么叫做‘办好了也没办好’?”   “回曹公的话。”中年宫女紧张的回头看了眼身后已经关严实的大门,这才低声答道。“老贵人喝下了那瓶酒,但却也有所发觉……”   饶是曹节老谋深算,此时也不禁有些慌张:“虞贵人发现了?”   “是!”中年宫女再度叩首答道。“但贵人她并未生气,也未发作,而是遣开其他人,继续当着我的面把酒全都给喝光了,还让我给曹公带些话。”   曹节干坐半晌,方才颤抖开口:“老贵人要你带什么话?”   “老贵人说……她这人向来福薄,当日她虽有一子立为天子,但两岁便夭折,并无福缘,反而为此还招来梁氏的嫉恨,那些日子几乎日日虑不得生,全靠曹公你还有之前那几位已经去世的常侍照顾,才勉强活了下来;而数年前,又是曹公你让小黄门奏上,加封她还有其他没有名分的几位后妃为贵人、夫人,并许她死后与先顺帝合葬;甚至,便是她家中,也全靠曹公帮忙,才能有几名子弟出仕……如此恩德,以命想报理所应当,更别说她这个年纪,生死已经没有什么可讳言的了!”   曹节听得此言,只觉得口干舌燥,心乱如麻,停了好久才缓过劲来:“你且下去吧,此事不要与别人说,待虞贵人下葬后,我便赠你千金,并送你出宫归乡……决不食言。”   宫女千恩万谢,又紧张不已,便赶紧告辞离去。   而曹节等人一走,便忍不住站起身来在房中团团打转……他几度想去虞贵人寝宫,趁最后的机会请罪,但几次都还是没有胆量走出去。   无奈之下,心神激荡之中,感激、惭愧、畏惧等各种情绪之内,这位执掌大汉朝政的十余年的权宦,只好再度免去自己的两千石常侍之冠,露出花白发髻,然后就在自己的居所立,对着寝宫方向叩首行礼,继而泪流满面。   翌日,汉顺帝贵人、汉冲帝生母,宫中辈分最高的一位妃嫔,薨逝于寝宫之中……由于其年事已高,并无人做他想,而又由于她身为顺帝的贵人,当下葬顺帝的章陵,所以天子下旨,百官罢事三日,大内皆著素服两日,并以往日成例,着百官、内侍有阶级者会丧于章陵。   ……   “袁赦者,本汝南人也,幼以贫贱为黄门,后汉桓帝时渐得势。及灵帝间,陈藩、窦武事败,党锢再起,宛洛纷乱,太仆袁逢乃引之为同宗,互称兄弟、相为表里,袁氏遂安。至光和年初,王甫事败,赦亦失势归乡,以年老无子,乃求同宗子弟继承,时袁逢已病重不可视事,遂言于其子袁术。术闻之,勃然大怒,以手掴之甚急,曰:‘阉奴得袁氏庇方生,安得复求继承?汝以己固姓袁乎?’赦大哀:‘凡生为袁氏数十载,今日始知袁氏之贵也!’”——《世说新语》·简傲篇 第二十九章 争言   虞贵人用自己性命为恩人曹节争取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同时也为京中大小官员争取到了三日假期。   是的,朝中上下对虞贵人都是很感激,但基本上只是感激她为大家放了三天假而已。   阳球这厮只是早早的跑到章陵露了个脸,然后便直接偷懒跑回家,和自己宠爱的小妻玩‘入巷’游戏去了;没资格去章陵的公孙珣更是一大早便出门,然后硬着头皮在洛阳四处乱窜,只求买一只猫来,省的后宅不得安宁……他们不是不知道曹节会出来,但是皇家仪仗之中,禁卫护卫之下,去抓人还不如尝试潜入北宫呢!   那么,既然连阳球和公孙珣这种人都没想到会如何如何,百官们又能怎么样呢?无外乎是身份够的不得不往章陵走一遭,身份不够的干脆就呼朋唤友各行其是罢了。   而这,便是曹节的老道之处了,除了早有预谋的他自己,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有事发生,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当宦官们因为需要往返于章陵和北宫而不得不聚集在一起时,百官却因为休假而在无形中丧失了组织能力和执行能力。   天气有些闷热,等到下午时分,眼看着章陵那里结束了仪式,百官立即一哄而散,而宫中的诸位常侍、黄门也和一众禁军、宫女什么的,则戴着孝布,一路往北宫而回。   “这是往何处去啊?”眼看着要走到夏城门了,才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些许问题。“为何要从夏门回宫,从谷门走难道不更近一些吗?来时咱们可就是从谷门来的!”   “谷门、夏门也差不了多少吧?”一旁的同伴有些不耐地答道。“天这么热,都走了一大半了,难道要折回去?”   “不是。”这个裹着孝布的小黄门马上惶急摇头。“你忘了吗,王常侍的尸首还在夏门挂着呢,上旬我曾经出城一次,恰好从夏门走,看见那尸首不停的往下掉蛆虫,然后一群野狗在下面舔舐,便再也不敢从彼处走了!”   同伴听到此言也是吓了一跳,但终究还是赶紧摇头:“便是如此也不好办,这么多人都在,还有不少常侍,哪里轮得到我们说话?到时候低头不看便是了。”   “要不,你我告假先走,直接回家如何?”原本那人终究是有些胆怯。“那地方太吓人,去一次三日都吃不下饭……”   “告假倒是无妨。”同伴连连颔首。“带上我,咱们一起躲开便是,去你家喝酒。”   然而,让两个小黄门有些惊愕的是,当他们试图脱离大队时,却被沿途护卫的虎贲军给当众拦下:   “曹公有令,凡事回宫再说,中途不许离队!”   随着这句话,骚动立即蔓延开来,很快,那些中常侍、中黄门们就纷纷得知了消息,而且个个惊怒交加。   “曹公,你这是何意?!”赵忠第一个站了出来。“如今你已经不是大长秋,也已经交还了符节,并无权管束虎贲军!”   “我并没有管束他们。”曹节指着自己头上孝布,面色如常地答道。“只是身为宫中最年长的常侍,免不了要提醒他们约束一下秩序……今日是虞贵人的下葬之礼,虞贵人乃是章陵的妃嫔,素来德高望重,平日里在宫中不拿架子是她生性和善,怎么能入土为安之时还要被人漠视呢?那些外朝官吏看不起虞贵人倒也罢了,我们一群阉人,乃是天家的奴才,做奴才的难道也要无视主人吗?赵常侍这话,恕我有些听不懂。”   赵忠并未反驳,反而是微微点头,一脸赞同的样子……这倒不是赵常侍怂如狗,而是他忽然想明白了,若是曹节仗着自己在虎贲军中的权威在此时搞什么兵变、囚禁之类的狠招,他这时强出头不过是自寻死路;而若不是,那只要忍过一时,等入了北宫,万事自然无忧,说不定还能借此事争一争一直悬而未决的大长秋之位呢。   既然如此,这一小段路而已,且随对方意便是。   实际上不止是赵忠,便是张让、程璜、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段珪等一众核心常侍,还有几乎所有的中黄门、小黄门,也全都相当的识时务,一个个的老老实实闭口不言,只是跟着大队往城内行进而已……直到队伍行进到了洛阳夏城门前。   “止步!”曹节忽然面无表情的停了下来。   “曹公有令,止步!”一旁的虎贲军郎官立即按着仪刀传递了命令,而随着他的下令,原本只是充当仪卫的上百名披甲虎贲军士,也是纷纷持械驻足……这下子,根本不用这些军士再说什么,周围的百姓立即一哄而散,而诸如张让、赵忠等人,也在相互传递了几个眼色后,老老实实的带着大队停了下来。   下午时分,天色愈发沉闷,数百戴着孝的禁军、内侍、宫女僵立在烈日之下,而把控了局面的曹节曹汉丰却一言不发,只是缓步来到城门之下,拢起袖子仰头看向了挂在城头的‘王甫’。   讲实话,此时的‘王甫’已经根本看不出半点人形了,只是几块烂肉和一个带着少许烂肉的干瘪骷髅而已……想想也是,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中常侍先是被乱棍打死,然后又被分尸,再然后又被挂在这里风吹日晒、雨打虫咬,要是还有人形那就怪了!   而就在曹节面无表情的看向昔日搭档之时,忽然间,一阵风吹来,在让身后不少人感觉到些许凉爽的同时,却又将一丝带着些许‘肉汁’的烂肉给吹落在地。曹汉丰低头看去,只见那块烂肉中迅速爬出来几只白花花的蛆虫,也是让人愈发伤心……然而,更让他无言以对的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只野狗,见状居然飞奔而来,然后就在他的面前争抢起了这块烂肉。而一番撕咬之后,成功者叼着撕开的烂肉扬长而去,失败者却又不甘心,只能在那里用舌头舔着地面上的腥臭汁水解馋。   “虎贲军何在?!”曹汉丰看到此处再也不能忍受,便禁不住回头喝问。   “曹公!”数名军官赶紧上前。   “将这只野狗与我打死!”曹节声色俱厉,身体颤抖,俨然是动了震怒。   “喏!”几名军官也是头皮发麻,但终究是不敢多想,便立即应声。   然后,他们几人也不用招呼后面的军士,便直接抽出仪刀,将这只舔汁的野犬给活活在城门旁给分了尸!   “诸位常侍、黄门,请上前说话!”等到野狗被分尸,曹节便立在王甫尸首之下,狗肉堆旁,然后依旧拢着袖子,却又看向了身后诸多内官。“我有几句肺腑之言,今日不吐不快!”   些许微风之下,曹节头上的孝布随风飘扬,而张让、赵忠等人者不免面面相觑……他们哪里还不晓得曹节要生事?   只是,眼前的局面却根本由不得他们,不要说虎贲军在侧,便是身后诸多内侍,在见到刚才一幕后,也是纷纷汹涌,顿生同仇敌忾之意……讲实话,此时若不向前,只怕当场要寒了这身后不知道多少内侍的心!   于是乎,随着昔日大长秋的一句话,不管是位居两千石的中常侍,还是千石的中黄门,又或者是小黄门,此时居然纷纷聚拢向前,来到曹节与‘王甫’身前。   “诸位,”曹节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头上的王甫尸首,却不知是从何时便已经泪流满面。“我们这些内宦,相互撕咬,争夺位置,倒也是常事。可是,可是……”话到此处,曹节几乎是哽咽不能言,但终究是被他压住泪水,复又指向那堆狗肉言道。“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沦落到被野狗争食蛆虫的地步吧?”   此言一出,除了几位常侍之外,夏城门前的内宦们几乎是个个交头接耳,不少人甚至如曹节一样直接哭了出来,而且声音哀切……若是再加上他们身上的孝布,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这些人真是在哭孝呢。   不过,前面几位常侍虽然面色也有些哀恸之意,但却终究无言,尤其是张让与赵忠,这二人更是面色阴冷,屡屡交换眼色。   “我今日开诚布公!”曹节抹了一把眼泪,然后重新拢起袖子,却是死死盯住了眼前的数位常侍。“诸位如此放纵那阳球,不过是想除去我等老朽,借机占据常侍之位……而如今,王甫、袁赦、封羽、淳于登、张奉,已经全都去位,你们也都大多如愿进位,昔日多名年老常侍,更是只剩下我一人而已。而我你们还不知道吗?向来年老体衰,三年前一场大病,根本不知道还能撑几年,便要去九泉之下伺候虞、去伺候先帝了。莫非你们如此还不知足,非要全都赶尽杀绝吗?!”   话到此处,几名新晋常侍,还有诸多千石中黄门大多面面相觑,而随着其中数人面带哀容口中连道不敢,其余众人也是纷纷响应。   然而,为首的赵忠与张让依旧凛然而立,没有丝毫动摇的打算。   “两位……张、赵两位。”曹节果然也将目光对准了这二人。“我知道二位心思,大家伙都是求位子,但两位所求的却是我的位子,所以才不愿与我和解,对否?”   张让不禁干笑一声,赵忠也是低头不语……这不是废话吗?他们本来就是权势仅次于曹节、王甫之人,这次相争,所求的不外乎是领袖内宦之位。   “但是两位。”曹节不由面色哀切。“便是我也和王甫一样死无葬身之地,这内侍领袖一位也只有一个,你们二人就算是有默契,届时又要如何切割权责呢?若是出了差错,莫非还要各自呼朋唤友,召集外朝势力,杀个你死我活吗?到时候,又会有多少宫中伙伴会落到王甫这个下场呢?”   曹节这话说的格外直白,但话中的刀锋却根本无法回避,张、赵二人一时也不由有些尴尬,诸多内侍也是纷纷交头接耳。   “那曹公以为我们二人该如何呢?”赵忠眼见着周围内侍们的眼神不对,只能无奈开口问道。   “我的意思,我曹节也是垂垂老朽之人。”曹节正色言道。“羽翼也已经被尽除,那么你们能不能看在往日我处事还算公道的份上留我一条性命,然后让我从容将权责一一切割给你们呢?虎贲、羽林的兵权;大长秋的职务;黄门监的权责……大家好商量难道不行吗,何必要闹成这样?所谓执牛耳而分割,你二人真不能允我再做两三年的虚位首领吗?这对你们有什么坏处?”   赵忠和张让不禁对视一眼,俨然是有些心动,但却依旧没有表态。   “两位还不明白吗?”曹节一声长叹,却不由再度指着头上昔日战友‘王甫’言道。“我为何要在此处与你们开诚布公,实在是我辈相争,本不该引外朝势力介入!而我曹节今日的意思也很简单,我可以死在你们这些人的手上,却不能死在阳球那种人的手上……阳球如今如此嚣张,敢问程常侍可还有半分能再制他?那公孙珣整日带着他的义从横行洛中,就好像驱逐类犬猎杀野兽一般猎杀我辈,你赵常侍真就能管的住他吗?你们信任他们难道超过信任诸位内侍了吗?”   赵忠和张让一阵无言……因为不用回头他们也能感觉到身后一阵骚动。   “两位!”曹节忽然厉色喝道。“你们还不懂吗?若是再这么下去,我所言的那些权责怕是就要一一落入外人之手了,到时候我辈内侍还争个什么啊?就算是再要内斗,也不能因此坏了我们内侍的大局啊!”   话音刚落,那些小黄门、中黄门、中常侍便纷纷出言附和、劝说,而张让和赵忠心知若是在游移不定下去,怕是要丧尽宫中人心……届时,指不定毕岚、段珪等人就要趁势取而代之了。   一念至此,这二人也不再拖延,当即就在那堆狗肉面前躬身下拜,口称不敢,然后也学着曹节的做派对着王甫落了几滴泪。   就这样,不管如何,曹汉丰借着王甫的尸首卖惨,然后以言语鼓动了几乎所有有品级的宦官,却是逼得张让、赵忠等人半推半就,当众接受了他的和解,并依旧暂时以他为首领。   “还请曹公指教,我辈该如何了断此事?”好不容易安抚下身后一群内侍,几名核心中常侍便当即发问。   “此事因何而起我心知肚明,所以我并没有反扑报复之意。”曹节正色言道。“只是想让求个安稳晚年罢了……去除阳球的司隶校尉、桥玄的尚书令,让外朝无力干涉我辈行事,便足矣!”   “如此,我们更没话说。”赵忠也是松了一口气。“那就让曹公继续担任大长秋、持节都督羽林、虎贲,然后领尚书事便是了。”   “只是具体该如何行动?”张让也插嘴问道。“我意今日既然难得一致,那就应该趁着外朝都在休沐之时,速速有所决断,万万不要让他们有所反应!”   “这是自然。”曹节坦然答道。“我早有决断,就趁现在,所有内侍不许回家,也不要分散,直接披孝入北宫哭求陛下!”   一众常侍轰然应诺,便是那阳球小妻的义父程璜程大人,此时也不顾周围人的脸色,连连呼喊赞同。甚至,就连向来以耿直著称的中常侍吕强,此时也微微颔首。   就这样,一众内侍既然已经达成共识,便再度启程,却是穿过夏门,直趋北宫,然后一直来到天子所在的濯龙园外,这才跪倒在地,哭声震天。   话说,天子此时正在濯龙园中玩闹……几名宫人给几只宠物犬穿上了特制的小官服,然后戴上官帽,让他们四处活动。这种在后世可能极为常见的行为,在此时却是格外新鲜,因此,天子被逗得几乎合不拢嘴。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却忽然传来哀声一片,然后又有内侍飞速来报,说是宫中几乎所有有品级的内官全都在园外跪地哭泣,请求谒见陛下。   这下子,天子登时大惊失色,然后也不顾看什么犬戏了,便赶紧往外面迎去。而甫一出濯龙园,便看到曹节领头,果然是几乎所有有品级的内侍全在此处,而且个个免冠徒跣,披麻戴孝,哀声不断。   话说,当朝天子这人或许有一万个缺点,但他绝不是什么智障,所以,当他看到曹节被所有内侍捧到了最前面,就基本上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那又如何呢?说到底,他是居于宫中的,这些内侍日夜在他身边,宛如他的亲人一般,之前他们想要中常侍的位置,便鼓动自己任用阳球,治罪王甫,清理曹节,而如今他们既然已经和解,那就放过曹节便是。   而且,当天子硬着头皮直接迎上去以后,陡然看到曹节后脑勺上几乎和孝布同色的白发,也是不禁心软了起来:“曹卿何必如此?卿本就有拥立之功,朕当日罢你大长秋一职,并收你节杖,其实本就是为了庇护你,让你能够避开锋芒之意……今日既然已经回到宫中,便依旧把大长秋一职还有节制羽林、虎贲两军的权责交还给卿便是。”   “陛下……”曹节不由泪流满面。“陛下的恩德老奴感激不尽。但是,但是……”   “还有什么?”天子亲切问道。   “陛下,唯有一事,那阳球不免过分了一些。”曹节伏在地上,赶紧又将王甫尸首的惨状描绘了一番。“王甫罪恶深重,我等无话可说,只是阳球杀人不算,还要分尸示众,未免无度……这个人本就是个公认的暴戾之人,原本就是要被朝廷治罪的,只是靠着当日在九江剿灭山贼有些微功,才得以幸免于难,如此人物,怎么能够让他出任司隶校尉,并继续荼毒整个洛中呢?”   “哦,”天子看着眼前哭成一片的内侍,当即恍然。“朕明白了,既然如此,调任他便是了。”   “陛下圣明无过!”不仅是曹节,一众内侍几乎是齐齐谢恩。   “还有一事。”等到内侍们谢恩完毕,赵忠忽然也面带哀切的抬起头来。“陛下,当日那桥玄自请为尚书令,说是要清理天下治安,可如今天下治安分明是矫枉过正……若非是桥玄在尚书台一意严苛,那阳球也不会如此猖獗。而且,司隶校尉为要职,旨意需要先走尚书台……”   “也是……”天子微微颔首。“那赵常侍可有什么人选代替桥卿领尚书事呢?”   “合适之人不就在眼前吗?”赵忠当即以手指向了曹节。“曹公忠心耿耿,且主理朝政十余年而不乱,让他来署理尚书台,正当其职!”   天子微微颔首:“那就这样好了,朕这就拟旨让曹卿兼尚书令,然后诸位看看九卿那个位置上有空,便也拟旨过尚书台让阳球出任便是……赶紧起来吧,宫中是一日都不能缺了诸位的!”   这下子,一众内侍才破涕为笑。   话说,阳球从虞贵人葬礼上早早回来,眼看着天色温暖,再加上最近志得意满,便难免放纵了起来……他先是将仆人驱除出后院,便带着自己最宠爱的小妻来到后院,幕天席地起来。   正所谓《诗经》有曰: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   无感我帨兮,   无使尨也吠。   然而,正在阳球的大尨昂然挺拔,准备奋力一吠之时,忽然间,外面却是乱成一片,居然又好像有人在此关键时刻抄家来了!   此时不比往日,阳球当即勃然大怒,便准备给来人一个好看……但是,等他披上衣服来到前院时却赫然发现,来人居然是尚书台的一名尚书郎还有黄门监的一名小黄门,而且还持有符节——乃是天子有诏!   阳方正登时茫然,但既然是天子诏令也只好下拜接旨。然而不听则以,听完之后才反应过来,旨意居然是罢免他阳球司隶校尉一职,改任卫尉的旨意。   这个时候,刚才还处于人生巅峰的阳球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被曹节给一招反制了!   不过讲实话,这旨意虽然是罢免了他司隶校尉一职,但终究是给了余地,让他出任了九卿,曹节借此和解的意思是大于反扑姿态的。所以,若是个普通人,那说不定也就算了。   只不过怎么说呢?阳球并不是个普通人,这是个年少时就能因为有人骂了他母亲几句而聚众杀人的主,此人性格之激烈,着实少见!   而且说一千道一万,阳方正虽然有酷吏之举,却也是个标准的士人出身,也是有理想和抱负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阳球哪里不明白,司隶校尉这个位置是清扫朝中渣滓的最好职务,而这一次若是失去了这个职务,那下一次,宦官就不会再给他出任此职的机会了!   一念至此,阳球也不接旨,而是昂然起身质问道:“尚书台何以发此诏?”   小黄门喏喏不敢言,而因为值班才一同过来的尚书郎则无奈答道:“实不相瞒,下午北宫先是来旨意罢免了桥公的尚书令,改曹……改曹公为尚书令,然后才发下了如此旨意!”   “桥公不知道反驳吗?”阳球愤然质问道。“他若是拖延一二也不至于如此吧?!”   “桥公……”   “桥玄误我!”阳球愈发愤恨。“不对,桥玄负我!”   尚书郎当即叹了口气:“不管如何,如今这旨意已经是宫中、台中一起通过的正经诏书了,还请阳公……”   “你且回!”阳球当即变色。“我即刻入宫求见陛下!”   话说,阳球如今的威名着实厉害,尚书郎当即无言以对,小黄门也不敢阻拦,居然就带着对方往北宫而去了。   实际上,不要说这个小黄门,等到傍晚时分,北宫某处殿中,曹节手持那封并未发出去的圣旨,看着台阶下趴在地上还死死盯住自己的阳球,也是不禁察觉到了几分寒意。   所以,对峙良久以后,新鲜出炉的大长秋、持节督羽林、虎贲,兼尚书令的曹节这才小心翼翼的出言催促了一句:“卫尉为何不接诏书啊?”   阳球怒目而视,却又越过对方,看向了台阶上坐在帘子后面的天子,然后愤然出声:“陛下,臣有话说!”   大概是下午刚刚看过王甫的惨样,满堂内侍听到此人怒吼,居然齐齐打了个寒颤。   然后,也不等上头的天子回应,阳球就伏在地上大声言道:“臣素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道德君子,也不觉得自己的行径会被人称道,说到底,臣不过就是陛下的鹰犬爪牙而已!而既然是爪牙,那就应该不避名声、不避攻讦,替陛下肃清朝堂!”   话到此处,阳球忽然抬头,只见他神色激动,面色通红,声音更是显得有些嘶哑起来:“臣之前为陛下诛杀了王甫、段熲,驱逐了袁赦、封羽、淳于登……可这些人算什么?不过是如狐狸一般的宵小之辈,并不足以向天下展示陛下的权威!只求陛下再给臣一个月,只要一个月,臣一定能为陛下扫清那些豺狼虎豹!”   话到最后的‘豺狼虎豹’之语,阳球已然是直视身前的曹节所言了。   曹节被瞪得遍体生寒,根本不敢去看身后的天子,只是赶紧托着圣旨大声呼喊:“卫尉速速接诏!”   “陛下!”阳球伏在地上连连叩首,然后复又朝着帘子后面的天子大声喊了起来。   “卫尉速速接诏!”曹节也是赶紧厉声呼喝,与对方在阶下争言。“你难道要抗旨吗?”   “陛下!”阳球又是一阵急速而又猛烈的叩首,而等他抬起头时,额头上赫然已经满是血迹。   然而,帘子后面依旧无言,而曹节却不禁中气十足了起来:   “卫尉速速接诏,你……难道要抗旨吗?!”   阳球默然不应,只是任由血水从额头上留下,然后睁着通红的眼睛盯着帘子后面去看……片刻后,帘子忽然一闪,居然真的有人出来了,乃是中常侍张让!而后者出来以后更是直接劈手夺过了曹节手中的诏书,这让阳方正大喜过望之余,也让曹节一时惊惶不已。   但是,张让抢过诏书后,居然复又上前一步,几乎是紧挨着阳球那沾满血的脑袋,将诏书递了过去:   “卫尉难道要抗旨吗?”   阳球登时变色,只是默然看向了近在咫尺的诏书。   “卫尉……”   这一次,张让话音未落,诏书却被阳球给夺了过去,而后者虽然一时激愤夺过诏书,但马上就又无可奈何了起来,只能俯身一拜:   “臣卫尉阳球谨奉诏!”   ……   “时,顺帝虞贵人葬,百官会丧还,曹节见磔甫尸道次,慨然抆泪曰:“我曹自可相食,何宜使犬舐其汁乎?”语诸常侍,今且俱人,勿过里舍也。节直入省,白帝曰:“阳球故酷暴吏,前三府奏当免官,以九江微功,复见擢用。愆过之人,好为妄作,不宜使在司隶,以骋毒虐。”帝乃徙球为卫尉。时,球出谒陵,节敕尚书令召拜,不得稽留尺一。球被召急,因求见帝,叩头曰:“臣无清高之行,横蒙鹰犬之任。前虽纠诛王甫、段颎、盖简落狐狸,未足宣示天下。愿假臣一月,必令豺狼鸱枭,各服其辜。”叩头流血。殿上呵叱曰:“卫尉扞诏邪!”至于再三,乃受拜。”——《后汉书》·酷吏列传 第三十章 何去   公孙珣是当日晚间才得知的消息,然后和多数人预想的一样,那叫一个惊怒交加。   “诏书怎么就直接送到司隶校尉手上的?”面对着来送信的王朗,公孙珣几乎是怒吼了出来。“让桥公领尚书台,不就是要他在这种时候拖延一二吗?”   王朗赶紧解释道:“北宫先有旨意让曹节替桥公为尚书令……”   “然后他就点头了?!”公孙珣更加愤怒了。“他可是天下名臣,难道不会顶回去吗?顶回去天子还能杀了他?!七老八十的人了,天子敢杀吗?!骂都不敢骂吧?!”   王朗就更不好说话了,只好低头不语。   “不行,我得去找桥公当面问个明白!”公孙珣负手在自家堂中转了两圈后,终于是忍耐不住,最后干脆一甩手,直接出门去质问桥玄了。   然而,四月的夜色中暖风熏熏,公孙珣独自骑在马上,离桥府越近他就越是气馁。   到最后,干脆有些绝望了起来。   话说,公孙珣又不是个蠢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和阳球之前大举诛宦如杀狗一般的背后,其实是宦官新旧内讧,是奉旨诛宦!而且这里面还有袁逢忽然中风所带来的万中无一机遇!   所以,当曹节和张让、赵忠,还有那群新晋宦官达成和解以后,万事其实也就都不可逆了。   实际上,早在那天棋差一招被曹节钻入北宫以后,公孙珣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甚至有过更糟糕的猜想。而今天之所以如此愤恨,不过是因为曹节的手段太过于出色,区区半日间就完全翻盘……事情来得太急,而人嘛,又有几个真正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至于说桥玄,讲真,老头何其精明的一个人,恐怕等他接到宫中旨意时就立即明白大局已定了。再加上他人确实也老了,一方面确实见识的多,一方面也确实懒得理会,所以就直接将印绶交出,甩甩手回家了。   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可质问的呢?   当然了,想到这点很简单,但迫使自己心平气和却很花时间,而当公孙珣觉得无趣以后,却是已经直接来到人家桥府门内了……此时,不去见一眼桥玄再走似乎不是很合适,当然了,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了。   于是乎,公孙珣干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他随着桥府的仆从直入内堂,朝着正在逗弄幼儿的桥玄拱手行了一礼,便直接转身离开。   然而,桥玄看着公孙珣如此干脆,却忍不住起身喊住了对方:“文琪且住,何故来去匆匆啊?”   “愤懑而来,所以匆匆,无趣而走,也是匆匆。”公孙珣当即站住身叹气道。“不然呢,桥公以为我该如何?”   “我觉得文琪你不必愤懑,也不必无趣。”桥玄也叹了口气,然后便缓步上前言道。“你与阳球此番活动,虽然是借了天子权威,更是趁着宦官内讧借力打力,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诛杀了王甫、段熲、陈玖,并驱逐了张奉、封羽、袁赦、淳于登等权宦……于你而言难道还不足吗?”   桥玄的意思很明白,单从个人目的而言,别人倒也罢了,你公孙珣如今已经靠着这一波名扬天下,算是求仁得仁了……既然如此,那你还有什么可想的?   “恨不能尽全功而已。”公孙珣连连摇头。“棋差一招,着实不甘。”   “不要有执念。”桥玄继续劝道。“既然事不可为,而且后路通畅,就应该早早脱身。”   公孙珣勉强点了下头,因为所谓‘理智’告诉他,正该如此:“桥公所言甚是,既然这样,我就去拜访一下卢师好了。”   “去吧!”桥玄随意摆手道。“此时不必有什么顾虑,速速借你老师的权责,找一个大县放一任县令,比什么都正经……”   公孙珣自然无话可说,便躬身一礼,便再度告辞离去,而桥玄虽然一度看着对方的背影欲言又止,但终究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果然,等公孙珣出了桥府大门后,也是强打精神,速速又往卢植处去了。   话说,事发突然,如今那曹节再度掌控了虎贲军和羽林军,真要是趁自己进入南宫来个朱雀门事变什么的……呃,反正无论如何,公孙珣都没有理由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个宦官的‘善念’上面!   想那王甫都被分尸了,怕是也没想到自己其实是被好搭档曹节扔出来血祭的祭品吧?   没错,现在回头想想,曹节当日以退为进,俨然有把王甫顶出来当祭品的味道,而那罗慕屡屡过来传递王甫等人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明证!   面对这种人物,桥玄或许说的没错,是该见好就收,然后寻一条后路了。   “你准备往何处去?”卢植正坐在家中榻上写什么东西,听到自己学生进来都懒得抬头。   “老师以为我可以去什么地方呢?”公孙珣来不及坐下就勉力问道。   “让我想想。”卢植依旧在纸上写个不停,只是随口答道。“你年龄太小,否则以功劳论,直举两千石也无妨,可是既然只有二十二岁,那便还是弱冠,就只好去做一任县君了。但县君和县君也有所不同,我朝制度,小县甚至有三百石县长,而大县最高可以有千石县令……你本来就是比千石的别部司马立功后入朝为郎,那么外放就只能是最顶级的大县,做一任千石县令才合规矩。”   这便是吏部曹尚书做久了犯职业病的结果,公孙珣倒也懒得打断对方。   “而以本朝惯例,授官当以三互法相隔,除此之外却又应该尽量靠近家乡,以全忠孝……嗯,以距离辽西远近相论,周边万户大县,无外乎是右北平土垠、广阳郡蓟县、渔阳郡渔阳县、渔阳郡泉州、涿郡涿县、渤海郡南皮、河间郡乐乘、辽东郡襄平区区而已;而若以河北知名而言,自然还有邯郸、邺城、晋阳、平原、临济等地,你以为如何?”   公孙珣登时头大如斗……他哪知道该如何?按照做官的规矩,他应该最少做满一年尚书郎,等到十月份再讨论外放的事情,甚至做个三年都正常,可如今被曹节一朝反扑,分明是有仓皇而逃的意思,又怎么会想这么多呢?   当然了,这也算是某种幸福的烦恼,因为真要是没背景的人,估计就直接连夜逃回家了,又怎么可能还坐在这里为自己去哪个河北名县而烦恼。   所以想了半天,公孙珣也只能无奈拱手:“全凭老师安排。”   “也不好安排啊!”卢植继续写着他的文书不停,嘴上却复又无奈道。“我之前所言这些大县,其实并无缺员。而这些大县所任,不是宿吏便是如你这般青年才俊,吏部曹那里都是专门盯着的,断无理由让他们无故升黜。”   讲实话,一听到对方如此翻来覆去,之前因为诛宦而提升了不少信心的公孙珣又有点犯怵了,毕竟,对上卢老师,他总是有点心虚的。   “老师,其实也没必要离家太近,远一些也无妨。”然而无论如何,公孙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嗯,益州蜀郡成(防)都令正好缺员,那是天下顶级的大县……你要去吗?”卢植终于放下笔扭头认真问道。   公孙珣摇头不断……开什么玩笑,他一个辽西人去什么成(防)都做县令,怕不是失了智?而且公孙述的先例在那里,讲真,他对蜀中其实一直是有些忌讳的。   “洛阳令司马防劳苦功高,朝中一直考虑升迁他为两千石,所以随时都可以让他改任议郎……你要做吗?”   公孙珣再度摇头……疯了吗?自己之所以求着外调不就是为了避开曹节?实际上,不要说洛阳令,便是宛洛汝颍以及司隶其他各县他也不准备接受!   “那就难办了。”卢植扫了一眼文书后,终于转过身来直身坐在榻上答道。“文琪,要不你再等等?”   “老师。”公孙珣头皮发麻道。“可是如今学生有急难之危啊!”   “是吗?”卢植不以为意道。“你的急难之危是什么,莫非是有人要杀你吗?”   公孙珣微微一怔,但还是硬着头皮老实答道:“我之前杀了那么多宦官,可如今曹节却又重新掌握了虎贲军,尚书台又在虎贲军监管下,若是他万一发疯……”   “既然如此着急,那就去做平郭令好了,辽东郡下属,六百石。”卢植忽然打断了自己的学生。“县令巡县的时候被老虎给咬死了。我明日一早帮你处置好公文,再让人给你送到家中,你现在就可以回家收拾东西了,然后明天中午便可以带着公文出发,到辽东与县丞交接。如何?”   公孙珣一时无言,凭什么千石县令变六百石啊?   “文琪。”卢植束手直身坐在榻上,面色依旧平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固然没错,可单以今日是看,你以为曹节真的会大开杀戒吗?”   “学生不知。”公孙珣放下多余心思,顺着卢植的提醒认真思索,但依旧是连连摇头。“毕竟讯息太少,只是从他反扑成功却只是让阳方正改任卫尉而言,似乎也有息事宁人的意思。而且,此事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毕竟是失了羽翼,而且便是与其他常侍和解,却也该收敛一二,不复他图,以免再度生分。可是,终究不能以揣测而堵上自己性命吧?”   “不错,讯息太少。”卢植不由点头道。“但是文琪,单以保命而言,事情虽然有些危险,但却没必要露出仓惶之意……你之前一意诛宦,我其实是不以为然的,你知道为何吗?”   “借力打力,于大局无益,而且所行之事并非是自我主导,乃是为他人所用,更兼动作酷烈,将来或遭反扑……恰如今日所忧。”公孙珣倒是坦诚。   “所以说,千万不要得势如疯犬,失势如败犬。”卢植正色教导自己的学生道。“这样,会被天下人所看轻的!你之前费劲心思完成的诛宦大事,也会因此而打上折扣的。”   公孙珣面露恍然。   “文琪,你所忧者,无外乎是虎贲军、羽林军而已,可这两军俱在宫中,轻易不会出动。”卢植继续言道。“所以,你不如安心在家读书,真要是事出突然,便躲入刘文绕府上就是了,天子这人讲究旧情,曹节的脸面未必有刘文绕的有用!而若如此,性命断然无忧。至于尚书台那里,我先替你告病,等日后看着哪个地方合适,哪个地方出缺,再从容将文书做好,并遣人给你送去!如何?”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又禁不住提到一人:“可是老师,之前桥公却劝我尽快外放……”   “桥公不是担心你会被曹节报复。”卢植面色不变,从容言道。“是怕你们再度生事!”   “怎么可能?”公孙珣不由干笑。“我非是蠢货,如今大局已定,还能如何?”   “可是有人未必如你理智。”卢植继续说道。“你可知道,今日傍晚,阳球先是拒不纳诏,然后又直趋殿上,当着天子、曹节、张让、赵忠等人叩首出血,口称要继续诛灭豺狼,然后反复再三才接了诏书吗?”   公孙珣先是愕然,旋即释然……这样就能解释的清为何桥玄要喊住自己,并劝自己早日离开洛阳了。   阳方正那个人,说好听点叫做性格激烈,说难听点叫做容易失控!   “既然如此,我反而要去探视一下了。”一念至此,公孙珣豁然起身。“阳方正终究是个干吏,且此次诛宦多蒙他照顾,若是不告而别并独善其身,终究是难过心结……”   “那便去吧!”卢植叹道。“正如你所言,阳方正虽然是个酷吏,但于国家有功,能劝且劝,能抚且抚。”   公孙珣当即告辞,然后出门快马而走。   话说,之前阳球回到家中,心中郁郁不堪,也不吃饭,也不许家人擦拭他额头上的血迹,更没有包扎伤口,只是孤身坐在院中发闷而已……而府中上下也无一人敢上前安慰。   不过,咋一听到公孙珣来访,阳球还是喜出望外,飞奔出去迎接。   “文琪!”阳球上来握住对方双手,眼泪就已经忍不住了。“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去寻卢公,然后求一大县外放呢,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想着来看我?”   公孙珣尴尬万分,只能强笑:“阳公说的哪里话,若是闻风丧胆,直接遁逃,天下人会如何看我?而且不瞒阳公,我是担心你受此挫折,心中郁结难解,又或是一意孤行……”   “郁结难解有一些,”阳球拽着对方往自家后院而走,然后又喊着家人上酒上菜。“但是一意孤行又从何谈起?”   “以己度人而已。”公孙珣跟着对方来到后院坐下,然后赶紧出言相劝。“曹节当日一招胜出,差之毫厘却谬之千里,我也是心存愤恨……但是阳公,失了司隶校尉的权责,你我根本就无能为力,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恨而为人所制!”   “我阳方正还没那么蠢。”阳球不由苦笑。“便是要杀人也需要聚集人手,磨砺刀矢,如今我一个卫尉……文琪难道不知道这个任命的含义吗?卫尉掌管禁卫军需、仪仗,可是所谓禁卫军,无论虎贲军还是羽林军全都为他曹节所节制,如此任命不就是想要借此看住我吗?明明你师文绕公的卫尉还未卸任,就要仓促与我这个职务!”   公孙珣也是不由失笑:“看来我老师要因为阳公的事情因祸得福了,怕是马上就要再度拜为三公了吧?”   “然也,”阳球喟然道。“太尉张颢滚回老家,河北又刚刚地震,然后说不定桥公也要辞去司徒之位,这样三公说不定要难得一起换一轮,而文绕公也十之八九是要再做太尉的。”   “三公九卿,太守县令,更换不休,又有几人能潜心做事?”公孙珣不由摇头。   “谁说不是呢?”阳球闻言愈发郁闷。“关键职司怎么能够中途更换?若是再能让我重登司隶校尉一职就好了,只要半个月,届时我拼出性命来矫诏,文琪自引手下义从杀了曹节,那天下就太平了。”   听到此话,公孙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且不谈这个方案的幼稚之处,毕竟这是阳球失意的牢骚而已。关键是,于他公孙珣而言,诛宦本不过是图谋士人认可的一种行径而已,当日针对曹节、王甫、段熲也不过是一时私人愤恨罢了。但是,等到真的把王甫、段熲这些人杀了以后,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对于士人来说,诛宦本身已经不止是政治斗争的方式,更是一种营造政治团结的方式,甚至是一种政治纲领。   对于士人来说,只有清除了朝中宦官势力,才能去做事,才能去为天下致太平!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诛宦成功就能天下太平。   讲真,话到此处,公孙珣也是清醒了不少,那种同仇敌忾的心态也是平和了不少。再加上人家阳球明确说道,他不会那么蠢,那自己也就没必要多顾虑什么了。   而稍倾,酒菜送上,公孙珣也就不再多提醒对方,而是陪着对方饮酒谈话,一醉方休。   不过,大概是公孙珣家中从小酒水不缺的缘故,又或者是阳球心中着实郁闷,反正等到后者醉意不堪的时候,前者居然还能保持几分清醒,还自顾自的叫来阳球府上的家人招呼他们主人休息,然后又自顾自的离开阳府,顶着宵禁牵马回家。   “子衡,这是哪来的猫?”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家中以后,公孙珣却是觉得自己有些眼花。“莫不是曹阿瞒发了善心,把咱们家的猫给送回来了吗?”   “不是。”吕范尴尬言道。“是曹节府上的罗慕罗子羡亲自抱着送来的,说是文琪你之前亲口要求的……”   公孙珣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堂上这只神似之前旧物的胖猫,却是忽然冷笑。   ……   “昔,太祖在洛阳,为中都官从事,与司隶校尉阳球共行诛宦,连日诛灭王甫、段熲、陈玖,驱除袁赦、张奉、淳于登等,唯曹节潜伏用事,竟不为察……及夏夜,太祖骤闻曹节以虞贵人章陵之葬复盛,且除阳球甚急,因思尚书令桥玄不救,心生愤懑,乃不避宵禁巡查,夜乘马佩刀质之。然其一路乘马如风,固造玄内门不前,遥拜而返。左右问其故,太祖叹曰:‘此皆阳方正与吾处置有漏,行事粗疏,乃为人所愚,方至于此,故愤然而来,释然而返,何必言尚书令邪?’”——《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三十一章 何从   “文琪。”吕范见势不妙,赶紧上前一步。“万般不对,也没必要对着一只猫发脾气吧?”   公孙珣闻言不由嗤笑一声,却是随意挥了下手,示意女婢将猫带下去:“给夫人送去!”   吕范当即长出了一口气。   话说,抛开这只猫背后的什么不说,公孙珣留下它,还给自家夫人送去,与其说是为了照顾赵芸的小心思,倒不如说是照顾吕范的小心思……当日这厮没把猫当做一回事,自作主张送给了曹孟德,结果就是公孙珣和赵芸两口子大半个月没同房!   就连隔壁刘宽的夫人过来劝了几回都没劝好!   讲实话,真要是当日送猫的是娄圭或者魏越这种身份不清不楚的人,那反倒无话可说了,关键是吕范和韩当身份清楚无误,就是公孙珣正儿八经的私臣,或者说家臣!而家臣嘛,主公是主,主母就不是主了?   所以,赵芸才会毫不顾忌的闹了脾气,而吕范才会头大如斗的恳求自家主公不要对着猫发脾气……他是真的想拿这只猫给自家主母赔不是。   “子衡。”等猫送走以后,公孙珣方才继续笑道。“且不说这猫,你以为曹节这是何意啊?”   “天晓得。”吕范赶紧言道。“看起来像是想息事宁人,但也不可不防着曹节那老贼是想继续拖住主公,然后突施冷箭……”   公孙珣坐下身来,方才再度看向吕范:“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如何,从明日起我本来就是要安坐家中以避祸的……不过子衡,就事论事,你觉得曹节此番示好,到底有几分诚意?”   吕范欲言又止,半天才在自家主公的目光之下憋出了一句话:“恕我直言,曹节怕是也已经力尽了!”   公孙珣不由失笑……话说,吕范这段时间的失误可不止是一个送猫的问题,那罗慕罗子羡也是通过他吕子衡来麻痹这边的。而尽管一开始他们就意识到罗慕很可能是‘奉命私通’,尽管公孙珣自己打草惊蛇造成的失误更多一些,但无论如何,从臣子的角度来说,他都有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即便如此,吕范依然告诉自家主公,他觉得曹节应该已经力尽了。   换言之,向来说话直接的吕子衡是真觉得曹节此番示好是出于真心。   至于公孙珣不由发笑,乃是因为他从卢植、阳球那里转了一圈以后,也是觉得曹节大约、可能、应该是真的已经力尽了,所以才会如此反应。   天色愈晚,二人又深谈了一会,直到女婢来报,说是胖猫送入了后院,夫人倒是面色和缓了不少,目前已经在给那只胖猫洗澡了,公孙珣这才与吕范告辞,然后带着几分醉意起身往后院而去……不管怎么样,老婆终究是要哄得。   “郎君何故如此?”夜到三更,刚刚下榻点好灯的阳球小妻程夫人,却是不顾上身裸露直接又爬上榻来,有些心疼的为自己丈夫擦拭起了额头上绽开的血水。“不是都没事了吗?你之前还和那白马中郎释怀饮酒……”   “饮酒倒还罢了。”干坐在榻上的阳球猛地伸手推开了自己小妻手道。“哪里称得上释怀呢?不过是无奈之下强做应答而已。”   程夫人登时泪眼婆娑:“妾身虽然只是一个女子,却也是自幼长在我家大人府上,朝中之事也知道一些……那曹节何其凶悍,当日大将军窦武都被他灭族,太后都被他幽禁,如今对方既然还予以郎君卫尉一职,那便是不来找麻烦的意思,郎君也该就此收敛一二,省的招来祸事!”   阳球听得此言,不禁仰头一声长啸,半晌方才停下,然后愈发愤恨:“你一个妇人又懂得什么?之前数日,我还视彼辈为无物,不料今日竟然要靠着这种人的施舍苟延残喘,如此下去,便是没有什么祸事,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我阳方正呢?!大丈夫生于世间,怎么能被天下人耻笑?!”   说完此话,这阳球居然以手握拳,狠狠的砸了向了自己的额头,一下、两下,刚刚被擦拭过的额头再度血水不断。   程夫人见状不由害怕起来,但她一个自由被宦官养大的女子,素来只视自己丈夫为一切依靠,所以还是大着胆子,哭哭啼啼想要上前为自己丈夫擦拭,却又被对方再度推开……话说,之前她便是被阳球拍打额头的动静所惊醒的。   而被推下床去,程夫人思虑良久,既不敢再上前,也不好放任对方不管。   所以,她左思右想,却是小心擦掉眼泪,就在床榻下面裸身下跪恳求:“郎君,我之前为你端酒菜的时候曾听到你和那公孙郎中有些言语,说是若还能为司隶校尉便如何如何……是不是做了司隶校尉郎君就不再生气,就还能再做大事?”   阳球这才扭头正视了自己小妻,但语气中却难免一股嘲笑之意:“听你言语,莫非还能助我为司隶校尉吗?”   “妾身虽然不能,可是有人却能。”程夫人赶紧抬头答道。“我有一姐姐,同为我家程大人收养,如今嫁给了步兵校尉刘郃……之前几日,我回家探亲,正好遇到我那姐姐,据她说,她丈夫刘郃很得天子宠信,天子最近曾许诺过他三公之位。”   “刘郃嘛……”阳球若有所思道。“此人兄长刘倏乃是宗室重臣,当日拥立天子之人,于内侍则为曹节,于外朝则为窦武,于宗室便是刘倏了。后来刘倏被曹节、王甫嫉妒,非但逼迫他出任外职,还在路上暗害于他,以至身死。不过,天子日渐长大,也是常常念及刘倏的旧恩,所以对刘郃也是格外恩宠……既如此,许他三公之位也是寻常。”   “既如此。”程夫人不油喜出望外,再度爬上榻来。“郎君不妨与他相商……大家本就是亲戚。”   “你想多了。”阳球当即又摇头道。“且不说刘郃到底还能不能为三公,便是真做了三公,如今曹节死死盯着我,又怎么能轻易说动天子复我司隶校尉之职?再说了,便是真能说动,我所行的乃是大事,他一个富贵宗室,如何又敢助我?”   程夫人再度泪眼婆娑起来,便伏在榻上请罪:“妾身愚钝,胡乱所言,只是希望郎君能释怀而已,万万不要为这些事情伤了身子!”   阳球闻言看了看自己小妻光洁的后背,也是一声叹气:“哪里会怪你呢?倒是我如此作态,反而吓到了你……也罢,咱们暂且歇息吧!”   程夫人闻言自然喜出望外,便赶紧又爬过来小心伺候……二人一番缠绵,直到天亮也是不提。   且不提两对夫妇一夜各有千秋,到了第二日,曹节复起的消息已然是传遍了洛中内外,朝中百官都知道曹汉丰绝地反击,非但复了大长秋之位并再度执掌军权,甚至还再进一步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尚书令,一时不由纷纷丧胆。   实际上,不止是公孙珣,等到虞贵人三日丧期满额,光是尚书台那里就有不下五六人称病不往。对此,曹节也是毫不客气,直接以尚书令的名义罢免了这些称病之人……而有意思的是,尚书台中,唯独一个正主公孙珣却被他给公然漏掉,不理不会。而另一边,新任的卫尉阳球阳方正胆大包天,几乎每日都入南宫然后在虎贲、羽林军眼皮子底下履职,却也没有遭遇什么意外……倒是让人颇为思量。   而且还不止如此,随着数日过去,那曹节不仅忍住了对这两个诛宦之人的报复,居然还捏着鼻子默认了王甫一案的合法性……全程只是帮王甫收个尸而已!   要知道,那袁赦听闻曹节复起,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专门写信回来以求复职,却挨了昔日伙伴的当头一棒,非但没能回京,还被吏员追到汝南加了一个‘流放汝南’的说法,从自请辞职的两千石官员变成了一介罪人,也是如丧考妣!那中常侍张奉也是类似,他闲居在宛城,听闻此事后先是兴奋不已,然后得知了袁赦的下场却又一日三惊,最后居然被吓出了病来,也无人敢去探视!   总之,经此一事,朝中百官也是隐约看明白了这曹汉丰的意思。原来,这位大长秋虽然是靠着王甫尸身卖惨说动宫中各位权宦,然后又趁机裹挟大小宦官逼迫张让、赵忠等人与他和解,但终究是羽翼尽失……或者说,正是因为羽翼尽失,才能和张让等人达成谅解!   再加上他年纪愈大,身体也不是太好,所以也不愿和阳球、公孙珣等人继续斗争下去了,以免再出事端,如今局面,竟然只是求一个富贵晚年的格局而已。   嗯,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之前还心惊胆战的洛中士人,瞬间又恢复了斗志不说,甚至有士人在尚书台客曹尚书刘讷的鼓励和掩护下,继续接连不断上书天子,请求诛杀曹节,然后给陈藩、窦武翻案云云……结果嘛,自然是被掌握了中枢所有大权的曹汉丰给吊起来打!   数日间,连着七八位郎官、御史被投入诏狱,这才让局势安稳了不少。   而等到四月底,随着刘宽出任太尉、原步兵校尉刘郃接任自请去职的桥玄出任司徒、袁隗再度出任司空、尚书刘讷转任步兵校尉,御史台、尚书台也纷纷补齐定额等等,朝中人事自三公九卿到尚书台,从各军校尉到御史台,已然是在曹节的主持下瞬间完成了一次彻底的大换血。   这下子,局势似乎终于安稳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整日在家读书写字,顺便哄老婆逗猫的公孙珣却突然接到了一个意外的邀请。   “正南兄别来无恙!”公孙珣接到新任永乐少府陈球的拜帖后直接扔下手中书籍,径直穿着木屐快步迎到了大门前。“不意能与正南兄再度相见。”   “我与白马中郎曾相见过吗?”正在门外候着的审配俨然是惊愕不已。   “当日足下替陈公前往王子师府上递话,鄙人正在当场。”公孙珣不由分说握住对方手道。“有幸见识到了正南兄的风采!”   听到此言,原本倒是中气十足的审配反而有些尴尬了起来:“当日之事倒是让公孙郎中见笑了。”   “且不提此事!”公孙珣兴致昂扬。“闻名河北的审正南来鄙人家中,实在是蓬荜生辉,还请入内说话!”   说着,公孙珣一边拽着人家的手一边又转过身来,然后狠狠一木屐踹到了自家大门上,唬的守门的家仆赶紧大开中门……没错,这年头非是贵客的话,一般是不开中门的,而在洛中这大半年,公孙珣遇到大开中门的事情也是屈指可数,仔细想一想,最近一次居然还是曹节迎送他时遭遇的,也是有意思。   而进了门以后,公孙珣还赶紧让人去喊自己两个心腹,以及隔壁院中住着的公孙范等人一起来见客……倒是做足了礼节。   当然了,审配审正南也不是个矫情的人,他这人从之前那次相见便能看的出来,俨然是豪气外露,慷慨而不可犯,所以便以一个门客的身份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对方的礼遇,然后昂然入内。   而等到吕范等人赶来,一群人在堂上高背椅上再度行礼介绍一番,这才一一落座,而公孙珣也才郑重其事的询问了对方的来意:“不知正南兄来见我,到底有何见教?”   “并无他事。”审配立即拱手言道。“只是我家主公想请闻名洛中的白马中郎晚间往府上一叙而已,便遣我专门前来邀请。”   公孙珣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人家审配现在不是自由身,而是做过一任太尉的名臣陈球的私臣……不过,这也让前者立即不解了起来,毕竟,他好像跟陈球并无什么交往。   实际上,公孙珣左思右想,便是自己周边熟人里也只有桥玄曾经跟陈球有一段恩怨……二人先是私仇,但是后来桥玄却又主动举陈球为太尉,算是一段佳话了。   除此之外,自己和那陈球真的没有任何人情交往上的联系!   “敢问这位审兄。”一旁的吕范见状赶紧替自家主公问道。“陈公是长者,更是当时名臣,我家主公不过是尚书台一弱冠尚书郎,如今突然邀约,不知所为何事?”   向来以慷慨闻名河北的审配,闻听此言居然一时无语。   公孙珣与吕范对视一眼,更是疑窦丛生。   “不瞒诸位。”等了片刻之后,审配方才缓缓拱手言道。“我家主公确实有要事想请公孙郎中一会,而具体是何事宜我此时也不好多言……而且也实在是难以久留,因为在下还要往阳球阳公府上一行。”   说着,这审正南居然就站起身来,直接告辞……倒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   公孙珣无可奈何,只能赶紧站起身来,又直接送出门去,而等到对方坐车远去,他这才不禁在门前和吕范再度对视一眼。   “找我和阳球?”公孙珣甫一入门便忍不住出言笑道。“前一阵子诛宦,未见到有人请我和阳球做客,如今我二人全都只能苟延残喘,倒是忽然来了邀请……莫不是想要在曹节面前卖好,所以要借我二人首级一用?”   此言一出,公孙范和吕范倒是没怎么样,韩当倒是立即紧张了起来。   “主公何必玩笑?”吕范见状不由无奈道。“陈球也是当朝名臣,当日窦太后身死,还是他仗义执言,与曹节、王甫对峙,请求以太后礼节下葬的……如此人物,哪里又会去讨好曹节?”   韩当闻言不由释然,而一直未曾开口的公孙范却又忽然插了句嘴:“其实关于陈球陈公,我倒是在和洛中士子宴饮时听到过几句闲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说来听听。”走在前面的公孙珣赶紧敦促道。   “听人讲。”公孙范一边走一边低声解释道。“此番朝中政局大变,三公也是全部空了出来,那陈球陈公因为之前从太尉任上下来的过于匆匆,所以一直想要再登三公之位,以成夙愿……但是,曹节因为当年窦太后一事,对他多有防范,反而趁机排挤他,让他做了永乐少府的职务,这是之前王甫义子王萌的旧职。据说,他深以为耻!”   “这倒是有意思了。”前面走着的公孙珣不由停下脚步。“不过倒也合乎我对此人的印象……因为官职而对曹节生恨了吗?”   “文琪。”吕范赶紧言道。“既如此,再加上那审配的暗示,那此番陈球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说不定就是想借你与阳公之力,再与曹节生一番事端!而你却着实没必要沾惹此事……曹节并未有报复之意,而卢公那里指不定何时便会有说法,咱们也说不定哪日就要出走河北哪个大县了。”   “道理是如此了。”公孙珣不由哂笑。“此番局面下再度图谋曹节,其实并无多大可能,而且我也不想多事了……”   “那……”   “那便去一趟好了。”公孙珣再度笑道。“陈球此人,我其实颇不以为然;对付曹节,我也觉得时机不对……唯独审正南豪杰气度,他亲自来请,这面子又怎么好不给呢?”   吕范闻言微微蹙眉,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   “珣既诛曹节不成,遂闲居洛阳家中读书自娱,节惮其英武,亦不敢害。然其既闻节祸乱朝纲,乃常拊髀发愤,暗恨除恶未尽也。一日,永乐少府陈球遣门下审配往诣,珣于堂上闻之,乃掷书于地,大喜曰:‘球,名臣也,事或可复为!’遂大开中门往迎,配果以曹节事相邀,左右一时皆惊。”——《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二章 急转   当日晚间,公孙珣平安归来,面色如常。   “文琪。”吕范主动过来询问。“如何?”   “还能如何?”公孙珣一边脱履换屐,一边不由笑道。“一如我们所料,那陈球原本指望再等三公,却反而做了永乐少府这种侮辱性的官职,于是对曹节心生愤恨,便想联络我和阳球图谋曹节。”   “陈球也是海内名臣……”吕范不由摇头。“何至于此啊?”   “子衡这就不懂了。”公孙珣洗手净面以后坐到堂上,自然有婢女端上泡了解酒的酸汤……话说,公孙大娘孜孜以求半辈子的‘茶水’迄今为止是死活没见到。“陈公虽然家学渊源,但却出身徐州下邳,并不是所谓宛洛汝颍所属,他之前能登上三公之位已经是有些力尽了。但也因为如此,他才会对三公之位格外渴求。你想想,以他的家世,若能在生前屡登三公之位,那他们陈氏自然也会挤入天下名门的行列。”   吕范不由失笑摇头。   讲真,若是在以往,出身汝南的吕子衡其实说不定还会颇为认可这种所谓家格升降的道理。但是,跟着公孙珣南来北往见识多了,再加上还有娄圭这种明明是南阳豪门出身,却打小就认定,并一直鼓吹大汉药丸的存在在身边晃悠,他其实也对这种东西不以为然了起来。   当然了,不以为然归不以为然,人家以为然你也不能拦着吧?   “且不说这些。”吕范回过神来,赶紧又问道。“文琪答应他们了吗?”   “答应了。”公孙珣不以为意的吹着酸汤的热气答道。“不然呢?”   “为何?”吕范不由一惊。“文琪不是不以为然吗?”   “确实不以为然。”公孙珣低头咽了一口酸汤,这才放下汤碗认真跟自己心腹解释道。“但是子衡不晓得,这陈球也好,阳球也罢,两人虽然都是铁了心的想跟曹节再做过一番,但二人也都有自知之明……阳球直言,若不能复为司隶校尉,那想要诛杀曹节无异于痴人说梦;陈球也说,若宫中不能有天子近人为内应,此事终究只是水中之月。”   吕范这才释然:“如此说来,他们也不过是嘴上的功夫而已,并不会擅自妄为?”   “应该是如此。”公孙珣点头道。“再说了,指不定再过几日我们就要离京了,他们再如何也挨不着我们,所以且随他们去好了。而且……此番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我在筵席中与那审配聊得不错,还认识了陈球的侄子陈珪,这二人都是难得人才!”   “说到离京之事。”吕范先是微微点头,然后忽然又道。“我候在此处,除了是想问文琪此番是何结果,还有件事情要与文琪说……”   “讲来。”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今天尚书台的王朗王景兴过来了。”吕范如此言道。“他来为卢师递话,说是辽东襄平最近可能出缺……”   公孙珣不由皱眉,然后旋即沉默了起来……而吕范则立在一旁,静静等待自家主公的答复。   话说,对于公孙珣而言,真要是按照自家老娘的意思,一辈子就经营辽西的话,那么辽东襄平未必是个坏去处,毕竟辽东郡是塞外五郡的核心所在,而襄平更是塞外第一名城、第一大县,乃是自家老娘口中所谓‘辽河平原’的首府。   再说了,如今的局势也容不得他挑三拣四,本来就是类似于出逃的行为嘛!   但是不知道为何,自从当日弹汗山回来以后,公孙珣心中就隐隐对自己母亲的那些安排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抵触感。   而且,如果说当日在雁门,面对自家老娘时他还能压制和忍耐的话,那么如今再度来到洛阳,眼看着后来的真命之主曹孟德如此落魄,再加上自己又成功宰掉了王甫这样的煊赫宦官,甚至还无意中将袁绍、袁术兄弟二人的亲爹给弄的半死不活……讲实话,公孙珣心里如今已经多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自信心与躁动感。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公孙珣心里也知道,去不去襄平其实跟大局无关,毕竟只是一任县令,只是个履历而已,不出意外,两三年就要升官离职的,又不能真的经营成什么样子。   所以,总而言之吧,各种心思的作用下,公孙珣有些犹疑地给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答复:“子衡明日且去拜访一下王景兴,就说若真无别的去处,襄平也不是不可以!”   这就是还想再看看的意思了,吕范当即就明白了过来,而且也没有多言什么……毕竟,且不说如今局面还没有坏道马上就要逃离洛阳的地步,只说他一个汝南人,真要是跟着去了塞外辽东,那想想也是有些令人犯怵的。   话说,且不提公孙珣和吕范各自的小心思,只说另一边,这两个年轻人也是小看了阳球和陈球这二人心中对曹节的恨意!   陈球是半辈子仕途坎坷,终于靠着桥玄的不记旧仇熬到了‘位极人臣’这个份上,但却被曹节个一棒子打断了前途……断人前途,这种恨意几乎是入骨的!   至于阳球就更不别说了,这哥们天生性格激烈,善走极端,用公孙大娘信里的话来说,那就是这人有病!   所以,同样是回到家中以后,公孙珣是逸逸然的喝着酸汤醒酒,然后还想着何日便要出京,又去何处赴任,再然后又继续窝在家中等着卢植给自己安排一个美差……而那阳球和陈球却在接下来数日间,连续呼朋唤友,各显手段,俨然是一心一意要做大事了!   对此,公孙珣是一无所知……或许,在陈球、阳球这二球看来,万事俱备以后,需要动刀子的时候,再来找公孙珣这把如今已经被天下人公认的‘利刃’也不算晚。   但是,二球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几日自以为隐蔽的行径虽然没有被公孙珣察觉,却早早的落入到了有心人的眼中了……甚至,一开始就是被人仔细盯着的。   “查到了吗?”随着大胡子罗慕步入房内,一直免冠而坐、闭目养神的曹节忽然睁开了眼睛。   “已有所得。”罗慕坐下身来从容答道。“我们买通了陈球府上的一个仆从,他是筵席上负责送酒的,所以听到了几句话……虽然不是很详细,但那些人当日聚会确实是冲着大人来的。”   曹节当即怒极反笑:“这群人以为我是傻子吗?一个两个三个聚在一起,全都是跟我有仇有怨的,那阳球甚至当着天子的面拒旨不遵,还说我是豺狼……他们也不想想,这种人我怎么可能放心的下?还有呢?”   “还有,”罗慕继续正色言道。“按照我们在陈球府外的监视来看,他这几日似乎和步兵校尉刘讷经常有所联系……”   “刘讷?”曹节不由继续冷笑。“陈球真是眼高手低!刘讷如今可不是尚书台的尚书了,乃是步兵校尉!私下联络一个握有兵权之人,他想干吗?!就不怕天子忌讳?再说了,要是真有兵权倒也罢了,偏偏刘讷刚刚上任,步兵营哪个人听他的?”   听到此话,罗慕也是不禁笑了出来:“那陈球怕只是觉得那刘讷和他一样,是被大人阻了前途,所以单纯的拉拢一二,并未想太多……什么兵权不兵权,忌讳不忌讳,一个关东世族出身的文士,哪里懂这些?”   “这倒是了,还有呢?”   “其余便没了。”罗慕不由蹙眉道。“公孙珣和阳球都只是一如既往,并未见到什么多余之举……前者依旧躲在刘宽刘太尉隔壁读书,后者也是如常上朝、履职,只是偶尔陪自己宠爱的小妻程氏游玩、探亲。”   “这倒是奇怪了。”曹节也是有些不安的抚了抚自己花白的发髻。“公孙珣的路数倒也寻常,他已经杀了王甫名扬天下,就等着尚书台这里卢植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而已,自然可以整日在家读书,可阳球这个疯子又怎么会甘于平淡?其中必然有诈!”   “小人也是这么以为的。”罗慕不由正色道。“只是大人,陈球、阳球都不是什么小人物,我们现在也是不比往日了,如无实据来打动天子,恐怕也难以处置他们!所以,明知道这阳球有诈,明知道陈球有歹心,我们却也要取得让天子震怒的真凭实据,方才能将他们拿下。”   “是啊。”曹节闻言也是幽幽叹了口气。“折腾了这么久,我曹汉丰也确实是力尽了。”   罗慕一时黯然,但马上就抗声提醒道:“大人不要气馁,正是因为如此,您才愈要行雷霆之举,让天下人知道您的厉害。不然,以后您便是想安度晚年都不成……”   “说的是,说的是。”曹节强打精神道。“越是力尽,越要行雷霆之举,让天下人看不出我的虚实来,也只有震慑了所有人,我才能安度晚年,并让家族延续。子羡,你继续好生监视这些人,尽量帮我找出凭据来……能不能震慑天下人,让曹氏在我身后平安延续,就看你了。”   罗慕低头不语。   “子羡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曹节当然注意到了对方的不妥。   “是,大人。”罗慕当即低声答道。“小人以为,若是可以,不仅要对阳球这些人行雷霆之举,家中一些人物也应该有所约束。否则,走了阳球还有阴球,去了陈球还有王球。”   “你说的对。”曹节再度连连点头。“便是为了子孙计,也要约束他们一二,要让他们晓得,我庇护他们一时,却庇护不了他们一世!过几日,让冯芳(曹节女婿)他们也都来家一趟,我要好生叮嘱一番。”   罗慕微微颔首,却依旧没有动弹。   “怎么了吗?”曹节不由失笑。“你我之间情同父子,若不是你死活不愿改姓,说不定已经是真父子了……有话说话!”   “大人,别人都好约束……二爷怎么办?”罗慕不由咬牙问道。“大人在一日,您还能管束一二,若大人不在,将来替曹氏招来灭门之祸的肯定是他!”   这下子,轮到曹节一时无言了。   而良久,这位大长秋兼尚书令却是有些忐忑的开口问道:“那子羡以为该如何呢?”   “恕我直言。”罗慕继续咬牙答道。“二爷年纪也到了,不如送他回魏郡老家,也省的留在洛中惹事。”   曹节不由沉吟起来,但很快就摇起头来:“子羡的话固然是有道理,但我毕竟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子女也都是从他那里过继来的……怎么好就把他撵出去?不如等到我身体不行的时候,再安排此事,你看如何?”   罗慕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没有多言。说到底,谁让自己没有改姓曹呢?一个外人,虽然喊了大人,但终究是无法掺和到人家骨肉之间的……看来,还是要另想它法。   一念至此,罗慕当即下拜应许,然后就告辞离去。   夜色渐深,曹节耐不住年纪渐大,早早的休息了起来,而作为曹汉丰心腹的罗慕却仗着自己年轻,依旧捻着自己的大胡子在自己房中的油灯下比对各方情报……这年头,不是没有专业的间谍和探子,但实际上效果却很差,所以,真实的情报来源五花八门。   摆在罗慕坐前几案上的,有买通对方对方仆从获取的情报;有门口守株待兔盯梢获取的情报;有羡慕荣华之人主动出首送来的情报;当然,也有精悍宾客尾随获取的情报;甚至还有来自于市井流言一类的东西!   密密麻麻,而且繁杂不堪……不过讲真,罗慕现在的工作比以前简单多了,毕竟现在有公孙纸可以使用,而以前还都木简、绢帛杂用。   而说到这一点,罗慕其实还是很感激公孙珣的。   “五月初三日晚,程常侍在家中做宴,诸养女、女婿皆至,以司徒刘郃为首席,阳球携为次席……”罗慕困倦不已,本来已经要睡觉了,但不知为何,他总觉的这条信息有些让他在意。   然而在意归在意,左思右想之下,人家刘郃和阳球都娶了程常侍‘程大人’的养女,老岳父做宴,两个女婿去赴宴……难道还不准吗?   可是,罗慕就是觉得哪里有些遗漏!而罗子羡这人,能够得到曹节赏识,短短数年内成为心腹中的心腹,不仅仅是二人投缘,有这么几分‘父子之义’,他本人做事的本事也是有的。   换成别人,可能此时早就睡了,但罗大胡子却是一咬牙,将那一个个繁杂混乱的情报全都摞在一起,然后居然重新一一阅读了起来。   “五月初一,公孙珣在家中阉猫,取名阿瞒……夫妻再度和睦!”   “五月初二,公孙范随太尉刘宽入太尉府做杂事……”   “四月三十,休沐,陈球与刘讷在陈球府中相谈整日,至晚间方出。”   “五月初一,吕范往见尚书台尚书长史王朗……”   ……   “五月初二,陈球侄陈珪与叔父心腹审配往袁府会袁术,路遇袁绍探视其父,审配与袁绍相谈甚欢,传言袁术愤恨不已……”   “五月初四,刘讷以步兵校尉一职交接不清为名,直入司徒府,与原步兵校尉,现司徒刘郃相争……晚间,刘郃以礼相送,开中门而出……”   到此时,罗慕实在是困倦不已,眼皮一耷拉,然后出于本能就想过掉这个情报……毕竟,这年头邀名之举太过寻常,而且刘讷和刘郃确实是有交接职务这一事实的。   但是,随着罗子羡一个不稳将额头磕在桌上,他的眼神却是猛地犀利了起来。   “大人!”半刻钟之后,罗慕忽然直接闯入了曹节的卧室。“大事不好!”   曹节年纪很大,睡得很浅,所以几乎是立即就清醒过来,并起身披衣:“不要急,慢慢讲……何事?”   “阳球、陈球已经说服了司徒刘郃入伙!”罗慕言简意赅。   曹节微微一怔,然后也是面色发白了起来:“此事十之八九是真的……须知道,当日虽然是借王甫之手,可我确实是与刘郃有杀兄之仇!此事可有证据。”   “只是猜想,并无证据!”罗慕赶紧答道。   “这就难办了。”曹节急促言道。“刘郃位列三公,而且还深的陛下、太后信重,如无证据,怕是实在是难办!”   “如此……当行非常之举!”罗慕忽然咬牙言道。“此时万万不能坐以待毙……刘讷一个书生,掌握不了步兵营,可是刘郃不仅是三公,还久任步兵校尉……他和刘讷联手,是能调动兵马的!”   “说的不错!”曹节面色愈发苍白。“若以此计,彼方是有兵马的,万万不能拖!子羡可有计策?!”   “并无妙计,但如我所料不差,应该是阳球先借着二人亲戚关系与刘郃相邀不成,然后陈球又通过刘讷去说服了刘郃!我们不妨拿下中间人刘讷,严刑拷打,逼问口供……”   “你且住。”曹节忽然摆手问道。“阳球与刘郃是亲戚?”   “二人小妻都是程大人养女。”罗慕立即解释了一下。“因为都不是正妻,所以并无太多人知晓……这应该是程常侍程大人用来结好重臣的一种手段。”   曹节忽然发笑:“怕是不止!这老厌物的心思和手段我一清二楚……”   罗慕茫然不解。   “你不懂,抓刘讷,不如抓咱们的‘程大人’!”曹节愈发冷笑,却是忽的一下掀开了被子。“叫人准备珍宝财货,再喊上几十个宾客,全都与我佩刀……咱们爷们不睡了,现在就去找‘程大人’问个究竟!”   ……   “事未及发,球复以书劝郃曰:‘公出自宗室,位登台鼎,天下瞻望,社稷镇卫,岂得雷同容无违而已?今曹节等放纵为害,而久在左右,又公兄侍中受害节等,永乐太后所亲知也。今可表徙卫尉阳球为司隶校尉,以次收节等诛之。政出圣主,天下太平,可翘足而待也。’又,尚书刘纳以正直忤宦官,出为步兵校尉,亦深劝于郃。郃曰:‘凶竖多耳目,恐事未会,先受其祸。’纳曰:‘公为国栋梁,倾危不持,焉用彼相邪?’郃许诺,亦结谋阳球。”——《后汉书》陈球列传 第三十三章 直下   程璜,绰号程大人,乃是顺帝年间就入宫的宦官元老,由于资历摆在那里,所以很早就位列宦官中的顶点,成为一名中常侍。   而且他这人虽然年长,却是典型的长袖善舞、两面三刀,在新皇登基后非常善于奉迎太后、天子,故而没有被认为是所谓旧派宦官……甚至恰恰相反,这一波对旧宦官的反扑中,主刀的阳球正是他的女婿!   当然了,从程大人这个外号大概就能猜的到,人程璜应该有好多好多漂亮义女,所以也应该有好多好多厉害女婿,但是,却未必有好多好多武力高强的护卫……   “呼啦!”   随着卧房木制的大门被拉开,依旧还在睡梦中的程璜程大人稀里糊涂的就被两个佩刀的曹氏宾客给直接从房中拖了出来,而不等这位程大人摸清是怎么回事呢,原种火把之下,两个彪形大汉就直接一桶井凉水兜头浇了过去……程大人也立即清醒了过来!   “程大人。”曹节一声嗤笑,然后踱步上前。   “我一个老废物,哪里敢在曹公面前称大人啊?”根本不用去看来人,程璜听到声音后,不顾浑身湿透当即下跪求情。“曹公莫要折煞小人。”   “哎。”曹节负手而立,连连摇头。“我如今是有求于程常侍,若不喊一句大人,依照您老的规矩,怕是办不成事的。”   “曹公有事吩咐一声便是,何必半夜亲自来访啊?”程璜愈发惊恐。   “我都说了,是来求程大人办事的。”说着,曹节还抬脚踢了对方一下。“程大人速速起身。”   程璜愈发惊恐,但还是勉力起身,然后,他眼睛就直了……因为就在他面前、曹节的身后、火把的下面,赫然摆着一箱珍宝,里面满满都是金玉之物!   “怎么样?”曹节靠上前去笑问道。“我这大人也叫了,财货也送了……那程大人你是不是该替我曹汉丰办事了。”   程璜当即打了个哆嗦,然后陡然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人可是执掌朝政十余年,然后现在也是大长秋兼尚书令的当朝第一人,堂堂曹节曹汉丰!   更别说,自己家人、仆从现在都不见动静,俨然是全都被制住,而眼前十几号曹氏宾客也都扶刀盯着自己呢!   当然了,还有这么一箱子珍宝摆在院中……真好看!   “曹公尽管说来!”一念至此,程璜立即不顾浑身湿透,躬身行礼,语气也坚定了不少。“您但有吩咐,小人一定全力而为。”   “是这样的。”曹节不由负手干笑道。“我想向程大人您打听个事,你的两个女婿,卫尉阳球和司徒刘郃,最近交往密切,不知道他们私下在谋划什么啊?”   饶是程璜之前已经被拿捏住,此时也不禁面色发苦……要知道,这刘郃和阳球可都是他指望着以后养老的依靠,哪能说卖就卖啊?   “曹公!”程璜马上跪地恳切言道。“不是我不愿意答,只是……这二人虽然是我女婿,可他们也只是‘小女婿’而已,再加上他们本身都是公卿显贵,便是私下有所谋划,也不至于说给我这个岳父听吧?”   “此言在理。”曹节当即颔首。“那这样好了……子羡!”   站在后面阴影中的罗慕闻言立即摆了下手,随即,程璜的目光便再一次移动不开了……原来,随着那大胡子文士的招手,又是满满一箱财货被敞着盖子抬了上来。而这一次,虽然没有上一箱子金玉显得耀眼,但识货的程大人却是心知肚明,这辽东人参、玄菟河珠却是当今世上难得的珍宝,比上一箱金玉还要实在。   就这么还没完,正当程璜忍不住咽口水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侧院一声惨叫,吓得他当即瘫软在地。而不一会功夫,一个年轻女子血淋淋的人头就被一位曹氏宾客给拎了过来……程大人定睛一看,差点没晕过去,这竟然是自己新收的一个养女。   曹节似笑非笑,直接接过人头掷在了对方脚下:“程大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养这么养女是干什么的吗?教她们如何伺候男人,教她们如何探听消息,还告诉她们,作为小妻,想要固宠就要以你为依靠,然后向你传递消息……天底下哪有新鲜事?当年窦太后分赠诸位大臣宫女的旧手段罢了。”   程璜浑身抖如筛糠,他不是不想别过脸去不看自己这个养女的首级……但在曹节的淫威下,却根本不敢挪动脑袋。   “说吧,我又加了一箱宝贝,你不能只收钱不办事吧?”曹节继续不耐道。“阳球与刘郃在商议什么?”   “不敢欺瞒曹公。”程璜这才趁机抬起头来,火把映照之下,只见他脸上全是水珠,不知道是之前的井水还是泪水,又或者是汗水。“阳球和刘郃那两个蠢货确实是在图谋曹公。而且,一开始刘郃是不答应的,只是后来永乐少府陈球写信给刘郃,又请了步兵校尉刘讷去当面劝告,刘郃这才答应……”   曹节不由回头和自己心腹罗慕对视了一眼……这就对上了,罗慕的猜测一点都没错!   “而且他们也有自知之明,现在所求的,也就是想把阳球再推到司隶校尉一职上而已。”话到此处,程璜避开自己那个养女的首级,连连在地上叩首。“除此之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曹节闻言先是不由和罗慕齐声哂笑,然后复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程璜言道:   “程大人,你可不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那阳球、陈球、刘讷、刘郃……呃,还有公孙珣,这些人相互连结,图谋不轨,意图先诛杀大长秋、尚书令曹节,然后再引步兵营士卒兵变逼宫,最后还要推举刘郃为天子一事,还是需要你来出首告发的!”   此言一出,不说程璜面露骇然,便是原本失笑的罗慕也是一时失色。   “曹公!”程璜立即尖声惊叫了起来。“这玩笑开不得!”   “大人。”罗慕也是有些惊惶。“除去首恶便是,何故要灭人族?这几家人背后俱是大族,个个沾亲带故……”   “子羡想多了。”曹节没有理会程璜,而是回头跟自己心腹耐心解释道。“我哪里是要灭人族?你也说了,这些人身后俱是名门大族,个个沾亲带故,盘踞一方……对付这些人,若要除首恶,就要以灭族之罪来处置,而若是一开始只求除掉首恶,那恐怕也就是贬官罢职的结果而已。”   罗慕当即恍然。   “说到底。”曹节复又在火把下得意笑道。“也是他们自寻死路,阳球之前当面顶撞天子,已经让天子愤然不已。而陈球是徐州大族领袖,刘讷是步兵校尉,刘郃是宗室重臣……如此一群人,便是无凭无据又如何?只要把谋反一事给递上去,天子心中也会如扎一根刺般难以忍受,这些人必死无疑!”   跪在地上的程璜再度叩首:“既然如此,曹公何必非要老身来做这个恶人呢?随便找个人出首便是……”   “哪里有程大人你合适?”曹节当即不屑道。“你是阳球、刘郃的岳父,你出首去告……天子也能多信上一分不是?”   程璜欲哭无泪:“曹公何必为难于我?我若是出首告了我的两个女婿,不要说什么天下人,我一个老阉货也资格说什么天下人……只说这宫中、洛中,这么多人喊我大人,若真是出首告了自己女婿,其中还有几人会再看得起我?怕是个个都要视我为背亲小人,个个与我反目吧?我这多年积攒下的人脉也要一日散尽了。”   曹节一脸的不以为意,却又再度挥了下手……俄而,又是一箱蜀锦被抬了上来。   只是这个时候,程璜非但没有喜色,反而惊惧不已:“曹公还要如何?杀我一个养女还不够吗?”   “养女算什么?”曹节不由拢手失笑道。“这种养女你当回事了吗?听说你从族中收了一个义子……”   程璜面色大变。   “去,先割一个耳朵来,若是程大人还不愿意出首,那便直接将人头带来。”罗慕忽然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程大人,我与你直言,三箱财货我家大人已经给你送来了,然后他也屈尊纡贵喊了你数声大人……那么今天这桩生意,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程璜张口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速去割耳朵!”罗慕不禁催促。   “不要去!”程大人终于还是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出首便是……你们说,我来写就是,不要动我义子!”   罗慕当即失笑,并招呼那刚刚动身的宾客回来。   “不行。”曹节也是跟着大笑。“还是去割了耳朵回来再写为好……”   “曹公!”程璜涕泗横流。“为何如此对我啊?”   “能为何啊?”曹节不以为意道。“你程大人出卖女婿,为天下人不耻,可我们曹家人却是向来一言九鼎,所以我家子羡的话说了是要算数的……他既然说了要割一个耳朵,那就一定要先割了一个耳朵再论其他。”   罗慕当即俯首,程璜则泪流不止。   而须臾之后,随着一声惨叫和一只人耳被扔到了那个女子首级旁边,东方亮起的微光之下,程璜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图。   见到如此情形,罗慕此时也赶紧朝曹节行礼:“大人,你天亮后还要入宫去应对天子,不如且去休养一二,我在此处教程大人写出首文告好了。”   曹节满意的点点头,便先行转身往外走去。   而等自家大人一转身,罗慕便竖起眼睛,厉声对着程璜呵斥起来:“现在便起身洗漱,然后我说你写,最后用你两千石中常侍之印……一字都不得变更!”   听得此言,将要踏出后院的曹节愈发得意了起来。   就这样,一宿折腾,眼看着天色将明,罗慕终于捧着一张状纸走出门来,却是差点被一物给绊倒。   周围几个宾客见状赶紧扶住对方,同时却又不禁相互指责:“尔等怎么就忘了将人头拿走?差点绊倒了罗君!”   “不是张兄你说要将此物留在此处威吓对方吗?”   “我说过吗?”   “张兄,不是我说你,一个义女之首,哪里就能威吓的住这程璜?你看他夜间行径,几时把义女当成人看了?这义女迟早是别家人,所以这义女的首级还比不上那义子的一个耳朵。”   “就是,彼辈能够俯首贴耳,全靠咱们曹公和罗君的威势……”   “好了。”罗慕听得此言,不由心中烦躁,便当即喝止。“曹……大人现在何处?”   “原本在前院卧房中酣睡,不过半刻钟前二爷忽然也过来了,便在前院卧房中与二爷攀谈。”   “我这去见大人。”罗慕蹙眉吩咐道。“而且过一会我与大人怕是要出去做事,你们就在此处看管好程家之人,记住了,除非是宫中召见程璜,否则不许放人!”   “喏!”一众宾客赶紧答应。   罗慕这才带着状纸快步去见曹节。   “甚佳!”曹节接过状纸匆匆扫过几行后,便不由大喜。“如此事情就成了!只等天一亮,我就直接入宫……破石!”   “大兄!”一旁的曹破石赶紧俯身听令。   “你不是与我说了半天想要去抄家吗?”曹节指着状纸上面的几个名字眉飞色舞道。“且回家中静候便可,等我从宫中作出了断,派禁军将陈球、刘郃、阳球、刘讷这四人拿下后,你就以奉我之名搜查证物为借口,去见洛阳令司马防,然后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这四人家中依次抄查一遍,也算是补一些家用了……”   曹破石不由得意大笑。   “大人!”罗慕忽然正色插嘴道。“不可以让二爷去抄家!”   “为什么?”曹破石登时大怒。“我们兄弟说话,何时要你指指点点了?”   “大人!”罗慕赶紧朝曹节焦急言道。“我们之前还说到,这陈球、阳球、刘郃、刘讷等人俱是世族豪门出身……此方举动虽然是指着谋逆而言,却是只求诛杀首恶而已,而二爷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日在越骑营中求下属妻子,逼死人命,搞得洛中侧目。这要是在陈府、刘府中又看上那个女子,说不定就要酿成大祸!”   曹破石彻底忍耐不住,凶戾之气当即上涌,居然就往腰中摸去,而伸手一摸才陡然想起自己来的匆忙,未及佩刀,便复又拎起这程府卧房中的一只小几,劈头盖脸往对方头上砸去。   电光火石之间,曹节未及阻拦,罗慕便被砸了个头破血流!   “王八蛋!”曹节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赶紧拽住那只小几。“给我跪下!”   曹破石也是陡然醒悟,赶紧放下小几赔罪,曹节也赶紧又去查看罗慕伤势。   “无妨。”罗慕抹了一把脸上鲜血,却发现血水浸入须发之中,一时根本难以清除,便索性不理,只是再度朝曹节俯身进言。“大人……此事还请三思!二爷的性子再不约束,迟早会为曹氏招来灭门之祸。我们今日行雷霆之举,不过是为了以后能安稳度日而已!”   “我晓得了。”曹节心疼万分的扶起对方。“我晓得了。”   “大兄。”曹破石眼看着罗慕并无大碍,而且还在危言耸听,便不由愤然插嘴。“我只求去主持个抄家,发些小财而已,如何就能招来灭门之祸?大不了,我不动女人就是……如何?!”   曹节心中烦躁不堪,一方面觉得罗慕确实忠诚,一方面却又终究觉得自己亲弟弟的要求难以否决,便只好勉力和了把稀泥:“子羡不用担忧,你看破石也是答应了不碰女人……”   罗慕心中郁结,刚要再劝,但甫一看到自家大人略显不耐的眼神,不知为何,他竟然又闭口不言起来……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曹节来不及多想,只当是又抹平了一件让自己头疼的家务事,便不由带着状纸起身想要逃离此处。   不过,刚一起来,那曹破石却又忽然嚷嚷起来:“大兄……你刚才说了四人,怎么偏偏少了一个公孙珣?这小子当日可是打上门来的,平白让我们兄弟受辱……罗慕这小子不写上去,是不是记着当日义舍里几顿饭的恩情等着报恩呢?”   罗慕闭口不言,一动不动,任由血水从额头流下,却又渗入胡须中。   “你能闭嘴吗?”曹节已经没力气生气了。“公孙珣的老婆是赵忠的侄女,他本人也是刘宽的学生,真要是写上去这个名字,却因为这个反而没能把其他四人拿下,那才叫失策呢!”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曹破石不依不饶。   “有什么算不算的?”曹节不由起身反问。“一个借着他人势力乱蹦跶的小子而已,哪里有这么要紧?我曹汉丰还真未把他放在眼里过!”   “当日之辱,实在是难堪。”曹破石不由急道。   “那也要等我去面见天子之后再做决断。”曹节一边往外走一边随口答道。“赵忠若在,我便不提他名字好了。可赵忠若不在,我就顺口一提便是。届时啊,也不治他死罪,只寻个牵连之罪把他送入狱中几日,等刘宽把他救出去,说不定就已经被我们打残废了……我倒要看看,那时他连骑马都不行,哪里还能做什么白马中郎?”   曹破石当即大喜,然而再一回头,却又发现那罗大胡子正盯着自己,便不禁暗叫晦气,然后不管不顾的起身追着自己大兄出去,俨然是准备回家等好消息去了。   话说,曹节直入宫中,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且不提……而一直到中午时分,天子终于下定决心下诏擒拿涉案四人之后,陈球也好,阳球也罢,却几乎是全都没有防备便被早有准备的禁军给一一擒拿。   然而,当尚书台众人得知了阳球被擒拿的模糊消息,然后让王朗纵马往公孙珣住处赶去报信时,后者却惊讶发现……公孙珣早已经不在此处,倒是公孙夫人坦然出面相迎。   “嫂夫人!”王朗赶紧见礼。“郎受卢、刘二尚书之命,有要事相告,不知文琪兄见在何处?”   “见过尚书长史。”赵芸倒是依旧从容。“敢问王长史,可是为曹节诬陷阳公等人谋逆一事而来?”   王朗不禁骇然,旋即释然:“文琪兄既然已经知道此事那就最好,想来他已经出城躲避了?”   “刚刚知道的而已。”赵芸继续答道。“就在刚刚忽然有两拨人前后脚来我家中通报,我家郎君听到第一拨消息便赶紧出城去了。”   “无妨。”王朗心下惊疑之余也只能连连点头。“既然如此,我就去给卢公回复……”   “不必了。”赵芸继续从容答道。“我已经派遣家人去卢师处禀报了。而且,刚刚第二拨报信的人带了新消息,需要让我家郎君知道,而我又是一弱女子……王长史受卢师差遣,那就必然可信,不知……?”   “嫂夫人尽管道来。”王朗当然不会推辞。“我这就去追文琪兄好了。”   “那就好。”赵芸却是赶紧言道。“刚刚来的人乃是我族伯父所遣,他说,今日曹节面见天子时眼见他就在眼前,所以并未提及我家郎君……还请王长史出城后往緱氏方向去追,将此事告知。”   这也是个好消息了,王朗当然满口答应,不过,王景兴终究是王景兴,答应的同时也是反应了过来……这公孙夫人的伯父不就是中常侍赵忠吗?而赵忠既然在御前,那此事没有牵连到公孙珣也理所当然。   当然了,无论如何,如今阳球、陈球、刘郃、刘讷等人都已经成为钦犯,经此一事,曹节权势彻底复兴,这洛中也不是公孙珣可以久留之地了。   所以仔细想来,这公孙夫人一边往卢尚书处送信,一边又让自己去追她郎君……俨然是要自家郎君在緱氏暗驻,然后再拜托卢尚书那里速速发出一个任命,让前者打着赴任的旗号从容逃走!   讲真,这倒是比白身仓惶逃回辽西老家强上不少,也算是全身而退了。   而不管私下如何作想了,王朗面上却是丝毫没有迟疑,只是微微一拱手,然后就直接骑马出城,往东南方向去了。而且,出城往东南不过数里,他就惊喜万分、勒马于道……原来,公孙珣居然就坐在路边一个小马扎上,俨然是在等候消息呢!   “文琪兄!”王朗微微一打量,然后便赶紧下马上前,将消息转告给对方,并就势勉力劝道。“虽然此事并未牵扯到文琪兄,但总体局势却已经很急迫了,贤兄不如去緱氏暂住,等卢公今日在尚书台为你做好文书,我再替你更换好印信,等明日咱们在緱氏相见,你直接离京赴任,岂不正合适?”   公孙珣侧耳倾听,前面听到自己因为赵忠在侧并未被直接牵连进去,也是不禁放松下来;但听到后来王朗的劝告,却又反而微微摇头:“我仓促逃离时并未知晓自己是否被同案通缉……若是真被定为要犯,自身难保倒也罢了,直接转身逃回老家就是;可如今既然还算安稳,又哪里能弃人于不顾呢?”   “文琪兄。”王朗赶紧解释道。“阳球、陈球、刘郃、刘讷等诸公如今已经全被擒拿了……这等大案,你便是回去又有何用?能救他们四人吗?如何能算是弃人于不顾呢?”   “救不了四公,其家人子弟又如何呢?”公孙珣面色凛然,然后豁然起身,扬眉驳道。“莫不是也要被无辜牵连入案?不瞒景兴,四公勾结之事,我其实并不知晓,但不管如何,既然曾为同志,他们四人俱下狱中,我却弃他们的家小孤身而走,还要赴任为官……届时,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我公孙珣呢?!”   王朗一时无言,但等他看到对方身后的吕范朝自己挤眉弄眼,便当即会意……这吕子衡应该是已经劝解无果,所以才寄希望于自己,于是便准备再度开口,意图劝解一二。   然而,公孙珣似乎早已经下定决心,居然直接不管不顾的翻身上马,然后在马上吩咐了起来:“景兴速去杨公家中寻你老师,求他入宫营救;我也早让我弟公孙范去求刘师了;然后子衡往东南去迎子伯和他的人手;义公则带义从随我回城……今日但有我一口气在,就绝不让曹节气焰如此嚣张!”   言罢,他居然直接打马而走,而身后韩当等人不及搭话便纵马跟上。   王朗立于道旁,眼看着对方如此气度倒也是一时神驰气摇,然后欲言又止,而等他目送着公孙珣的白马直入城中以后,却终于是和苦笑不已的吕范对视一眼,便各自拱手告别,赶紧依言行事去了。   ……   “罗慕字子羡,江夏西陵人氏,世仕郡县,代有六百石。幼孚文名,知于乡邑,就洛阳求学,为京畿豪门轻,困不得途,乃附权宦曹节,节以子相待,慕亦呼‘大人’。后屡睹曹氏为祸朝纲,终有悔意。光和元年,节诬阳球、陈球、刘郃等谋逆,并欲祸及太祖,幕闻之,以太祖神武,乃仓促奔太祖而告。”——《旧燕书》·独行列传 第三十四章 劫持(上)   “少君,”重新进入洛阳城以后不久,追上来的韩当却又赶紧拦在了自家主公的马首前。“那罗慕未必可信,少君没必要因为轻信这种人的话而亲身犯险!”   “我知道的义公的意思。”公孙珣不由叹气道。“你不是想劝我不要去救人,而是想说由你带人去解救那些人的家属,我回城外接应?”   “不好吗?”韩当当即反问道。“若是那罗慕撒谎又或者他根本拦不住曹破石的人马,届时狭路相逢……少君,你我都是边郡之人,难道不晓得刀矢在手杀心自起的道理?敌强我弱,少君何必亲身犯险?”   “这不是险不险的问题。”公孙珣正色摇头道。“义公,我若不去,如陈、刘等人的家属根本就不会跟你走的……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做!”   韩当不禁颓然,但还是让开道路,然后随自家主公往最近的陈球府上而去了。   话说,今日来报信的众人中,有一人比宫中、尚书台的人来的都要早,而此人的出现也颇让公孙珣和吕范震动——他们二人实在是没想到,当曹节即将大获全胜之时,第一个来报信的人居然是罗慕、罗子羡!   没错,正是那个罗慕,正是那个曹节曹汉丰最依仗和最信任的心腹,也正是之前靠着吕范救济得以活命的江夏穷书生……而且,也正是此人之前假装感恩,暗通于公孙珣与吕范,实际上却只是一边出卖王甫等人一边为曹节打掩护而已。   而这一次,又是这个罗慕,居然直接面带血污闯入公孙珣家的大门,不但将曹节前夜拿捏住程璜,然后准备将阳球、陈球等人一网打尽一事全盘托出!   对此,公孙珣和吕范自然是疑虑重重……他们倒不是怀疑曹节拿捏住程璜一事的真假,因为对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他们;也不怀疑曹节能哄住天子并彻底掌握洛中局势,因为曹节此人确实有这个能耐和手段。   关键的一点是,罗慕同时还提出了一个建议,那就是他去拖住曹破石,让后者在四个钦犯被擒拿后不能尽快前往抄检,再由公孙珣趁着这个空档去救下四个主犯的家属!   讲实话,这就有点让人难以信服了,而且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在宫中结果未出的情况下,暂时躲出城去才是很稳妥的法子,也是最简单的一个法子。   所以在罗慕仓促离开以后,在自己夫人、心腹下属的劝解下,公孙珣还是选择了出城一避。只不过,出城不过数里,后者却又驻足不前,先是和吕范争执不下,然后又在王朗带回了一个确定性消息后,转而咬牙回城来了!   公孙珣不是真的信了这个罗慕,而是说是大汉朝的人,是个人就都知道羞耻二字!之前如此占优的局面却被曹节骗过,以至于功败垂成,而如今曹节凶焰滔天,他实在是做不出一矢未发就独自逃生的举动来。   陈球的府邸并未有太大混乱,这是因为虽然主人突兀被抓,可陈府上却依旧有两个出色人物能够主持局面……作为陈球心腹私臣的审配行事果决,而他侄子陈珪也是一个脑子极为清醒的人,所以二人在陈球被抓后立即就稳定住了局面,并开始商讨对策。   而且二人不过是稍一讨论,便立即定下了一个大略方案——审配留守陈府,而陈珪则立即去找他的好友袁术,一来是要请袁隗出面营救,而来则是要打听情况!   没错,事发突然,审配、陈珪,乃至于被抓的陈球,也都只大概知道此事是曹节所为,却不晓得对方到底给安了一个什么罪名!   而就在陈珪刚刚出门不久,公孙珣便带着数十义从直入陈府,然后迎面在前院撞上了审配。   “公孙郎中既然无碍,怎么不去躲避一二?”审配见到来人不由大惊。“若是曹节那厮借着案件肆意撕咬,牵连到你怎么办?”   “此时不是担心我的时候,”公孙珣见到此处还没有洛阳令与越骑营的士卒,而且审配还在此处主持妥当,便不由大喜,然后立即上前握住对方双手。“正南兄速速带着你家主公家眷出城躲避去吧!”   审配依旧不明所以:“公孙郎中何出此言?我家主公已经被禁军带走,正该想法营救……”   公孙珣闻言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就把自己所知道的讯息告诉了对方,并直言不讳:“谋逆大罪摆在这里,如今局面,便是想要解救四公,也只能靠袁、杨,还有我师刘公等重臣了,正南留在此处其实并无益处。而且不仅如此,据我所知,那曹节弟弟曹破石专门向他兄长索求了抄检的权责,须臾间恐怕就要来此处作恶……此人劣迹斑斑,若是陈公家眷留在这里,怕是要被他荼毒!”   饶是审配自幼以慷慨激烈闻名,此时先听到自家主公被定了谋逆大罪,然后又听到那曹破石要来抄检陈府,也是忍不住面色大变……以他的智谋哪里想不到自家主公此番十之八九是要死无葬身之地,而曹破石的劣迹斑斑更是让他目眦欲裂!   这要是主母,还有陈球的其他家眷落入曹破石的手中,他这个主持家中大局的门下私臣又有何面目去见天下人?   不过,审正南终究是审正南,稍微一定心神之后便下了决断:“若此时出城,可往何处去?”   “先往緱氏走!”公孙珣也是干脆言道。“到那里寻义舍安顿,我在彼处留有人手……而若是城门被锁,正南兄可以带着你家主公家眷去我师刘公府上暂避一二!”   审配也不答话,立即就在院前躬身行了个大礼,便转身吩咐起来,而公孙珣也来不及多理会,就直接出门上马,往下一家,也就是阳球府上而去。   但是这一次,还未到阳球府邸前的街上,一行人便已经看到了洛阳令下属的兵丁和越骑校尉直属的带甲军士了。而且不说别的,只是这一条街上,怕就要有二三百兵卒……   公孙珣面色发黑,心知不是那罗慕在耍自己,便是那厮没能拦住曹破石……但不管如何了,这局面就摆在眼前,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少君?”韩当不由叹气上前,实际上,此时也只有他能说的上话了。“不如先去救其余两家,我们已然是尽力了。”   “这四家中,”公孙珣不由摇头道。“单以情分来说,我其实并不认得刘郃,刘讷也只是尚书台中点头之交,反倒是阳球与我关系匪浅……这人虽然是自寻死路,但若连他的家属都救不得,只拿其余三家人说自己已经尽力,岂不是自欺欺人吗?”   “少君。”韩当再度言道。“你要救人我无话可说,但眼前的局面正是我之前所说的敌强我弱之势,既然如此,咱们需要有所计议才行。”   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却忽然猛呼一口气,并直接打马上前。   韩当、魏越等人再度无言以对,却也只好又一次赶紧跟上而已。   “止步!”守在街口的一名军官立即抽刀拦住。“朝廷办案,无关者后退!”   公孙珣勃然大怒,直接就在勒马在街中心呵斥道:“我是尚书台中都官曹从事公孙珣,专管洛中治安,此处办案我难道不知道吗?倒是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领兵拦住尚书台从事的?”   此人也是一个禁军军侯,但和尚书台的从事相比也着实不够看,所以闻言一时失措,便赶紧收刀:“原来是闻名洛中的白马中郎,还请您出示印信,验证一二……”   公孙珣当即掏出随身佩戴的官印亮了一下……这倒是十成十的真物件。   不过,这军侯依旧为难:“不瞒公孙从事,我家曹校尉之前有令,不许放其他人进去……而且再说了,这是钦案,从事即便是专署洛阳治安,若无尚书台明文书信,我等也不敢……”   话音未落,公孙珣直接抄起马鞭抽在了对方脸上:“你只怕曹破石,便不怕我公孙珣吗?我不知道曹破石日后如何整治你,却晓得你若是再不让开,我便让你学一血王甫,今日就挂到城门上生蛆!”   此人一时惊愕捂脸,然后又觉得天旋地转,直接就摔倒在地……原来,韩当眼看着自家主公动了手,也是护主心切,便直接上前,如提一只小鸡一般将此人给拎起来,复又扔到路边。   然后,公孙珣便和韩当一起,领着数十骑,在左右数百军士、兵丁的瞩目下直接入内。而这些甲士、兵卒虽然不忿,却也没有人真的再准备阻拦,反而只是分出数人去扶起那名军侯……这倒不是说他们真怕了公孙珣这几十个人,而是说这些底层人物并不晓得对方是来干嘛的,说不定还以为此人是来和曹破石抢发财机会的呢!   中都官从事就是管洛阳治安的,都是执法人员,也算是内部矛盾……对不对?   然而,前面的兵丁固然好糊弄,可真正的朝廷命官就不好说了。实际上,公孙珣刚一来到阳球府门前,便不由心生警惕……因为,府门前赫然站着一位黒绶铜印的中年朝廷命官。   而且此人面相老成,文质彬彬,见到数十骑当街闯入也依旧从容,俨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是何人?”公孙珣见到此人后,便驻马在阳府门前,然后面色凛然,以手按刀,他已经下定决心,真要是这厮是个头硬的人物,他也真的从此处便开始动粗了。   “洛阳令司马防见过公孙郎中。”此人面色如常,当即拱手。“鄙人奉旨协助越骑校尉曹破石前来搜检几个案犯的家舍,却不知道公孙郎中为何到此处?是宫中旨意,还是尚书台签令?”   公孙珣一声冷笑,便放下了手中的刀把。   然后,他对旨意、签令什么的根本就避而不谈,反而是问起了一件别的事情:“听人说曹破石此人极度好色,而司马公又与他如此相善……既如此,足下可知道曹校尉的一二传闻啊?”   司马防脸上不由一紧,然后又赶紧低头:“不知道公孙郎中哪里听说的传闻,鄙人与曹校尉只是公务有所交接而已,正如阳……正如阳球昔日在司隶校尉任上与公孙郎中一般无二。”   公孙珣假装没听到对方的话,而是继续自顾自冷笑言道:“我倒是听人说,曹校尉喜欢奸淫妇女,每次作恶都要先给人家丈夫安个罪名,然后就让司马公领着洛阳令直属的士卒立在门前守卫,不许别人入户……可有此事啊?”   司马防以古板君子著称,此时听到这话,居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且,随着身后忽然响亮了不少的哭喊声传来,他倒是更加为难了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朝中阉宦独大,不和他们打交道那是胡扯,可是到了地方上,家族却要靠着清名才能为人所重……名声坏了,如许训父子位列三公又如何?自己族人都不理你的。   更别说了,司马防本人向来就是要做道德君子的。   “把好门!”公孙珣见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然后直接下马扶刀进入了阳府。“不然刚才那传言就要流传天下了,河内司马的名声也要为天下人所景仰了!”   司马防低头不语,既没有答应,却也没有阻拦。   而公孙珣步入阳球府中,刚到前院,就看到里面乱成一团……   话说,虽然讲的是搜检证据,但其实就是俗话说的抄家而已!   而且,如果说是一般的抄检,其实都应该会有亲朋故旧前往坐镇,逼得抄检人员不敢太过分……比如说之前蔡邕家中被抄,就是桥玄桥老头为首,三五个两千石一股脑的往蔡府门内一坐,那比什么玩意都好使。   可是说到阳球,这一次毕竟事发突然,所以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任何援护……而且,此时能入门抄检之人多是曹破石的心腹,也大致都听说了阳球是谋逆之罪,所以愈发肆无忌惮。   就拿翻检箱柜来说,如果能直接砸开,这些兵卒是绝不会认真打开的;然后府上的财货,真的是光天化日之中就直接装拢进自己的腰间;至于说漂亮点的女婢、徒附,那就更不要说了,能占便宜还能不占?甚至有大胆点的,直接白日之中行奸淫之事也是寻常!   “给我打!”公孙珣甫一入门便直接一脚踹翻了一个甲士。“打完之后全都绑了!敢有反抗的,就打断手脚再说话!”   韩当、魏越等人得到吩咐,立即上前依言而行……要知道,那曹破石在越骑营中的心腹,本就是久疏战阵的禁军,又在抢钱抢女人,哪里禁的住几十个义从的压上?而且再说了,事发突然,来人又挂着官印,他们还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很多人被绑起来时还大叫误会!   所以,不过一会功夫,韩当和魏越便带着人自前到后,将这些人梳拢了起来。   而且,魏越那小子还将与公孙珣有过一面之缘的曹破石从后院拖了出来,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衣衫不整的女子!   “程夫人!”公孙珣朝后者微微一拱手……讲实话,从罗慕那里知道详情的他对这个女人是半点好感都欠奉。“受惊了!待会我就让人送你出城!”   然后,不及这程夫人收住眼泪,公孙珣却又微微笑着朝前面那个被拿掉头盔、打散发髻,还被魏越拖着头发的老男人微微拱了下手:   “曹校尉,曹二爷,你也不要慌……只要你听话,我是万万不会就地宰了你的!”   曹破石毕竟年纪大了,听得此话,不由惊喜交加,然后一时失禁。   ……   “依桥玄故事,凡劫持者,不赦,吏当速攻,而不计人质命。”——《汉律解诂》·卢植 第三十五章 劫持(下)   公孙珣是被逼的没法子了,这才出此下策……不然呢?想要阻止曹破石这个老混蛋作恶,除了直接拿下他还能怎么样?   所幸,这厮也着实废物,刚一拿下便肝胆俱丧,跪在那里老老实实,连句话都不敢多说,倒也让人省了不少功夫,甚至他如此配合,以至于连院外之人都来不及发觉里面发生了异变。   “关上大门,再把这些士卒全都绑好、堵住嘴,再关到大堂里去。”天赐良机,外加事情紧急,公孙珣便端坐院中,也不理会其他,只是自顾自的发号施令。“再把曹校尉的印绶拿来,然后寻些纸笔、封泥过来……”   话说,阳球家中人口虽多,但大多都是奴仆、婢女之类的人物,他真正的家眷不过是一个小妻、数个从渔阳老家跟来的族人,连正妻都因为当日要娶程夫人的缘故被送回了老家……而这个时候也不是讲什么人权的时候,所以公孙珣把徐夫人还有几个姓阳的简单聚在一起,连着一个带有越骑校尉泥印的卷纸交给了魏越。   “还请少君明示。”终究是在洛阳见识了不少,魏越此时也难得老实了起来。   “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公孙珣冷静地答道。“你带几个人以押送犯官家属的名义,把这几人带出城去,让他们去追审配……曹破石被我们按在这里,一时半会应该没人知道,路上也应该没人拦。如果有人拦,你就给他看这个有越骑校尉印鉴的书令。”   “喏!”魏越不敢多言,即刻就做出了一副押解的形状,带着那程夫人还有阳氏族人往外走去。   而眼看着大门打开,复又关闭,却又未听到门口司马防那里有多余动静,公孙珣这才放下心来……说到底,无论是人家能养出司马八达,还是说能在洛阳令这种特别难为人的位置上一干数年都不倒,那都说明这司马防绝不是个蠢货!   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应该是知道这阳府中有猫腻的!实际上,公孙珣也没指望能瞒得过此人。而说句难听点的话,这厮真要是脸一黑,然后咬着牙领着门外那几百人进来,再来个‘依桥公故事,攻杀无赦’,那自己也就是死了也白死的。   然而即便如此,公孙珣却依旧要在作死的边缘继续试探对方的底线……没办法,如果不借助此人势力的话,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义公。”公孙珣又写了两份文书,却没有直接交给韩当,而是朝对方吩咐了一声,便直接起身。“你随我出来一下……”   韩当瞥了一眼在地上瘫软成一团的曹破石,对一名义从递了个眼色,这才随对方出去。   “司马公。”公孙珣走出门来,四下打量了一下,才在距离阳府大门足足几丈远的地方看到了耷拉着眼皮的司马防,然后就在对方明显不安的神态中迎面走了过去。“曹校尉刚刚写成的军令在此,封泥都还是新鲜的,你验一验……?”   司马防束手束脚,但回头看了看身后更远处那些好奇的吏员、军官、兵卒,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了两份文书。   “不错,正是曹校尉印鉴。”司马防很认真的检视了一番,确定无误后就要递还回来,但对方根本不接。   “曹校尉有令,”公孙珣负手朗声言道,以确保远处街上的其他军官士卒都能听得到。“四家钦犯,若是一一查抄,怕今晚上来不及的,所以就请司马公去查抄刘郃、刘讷二刘的宅邸,他和我待会去查抄陈球的宅邸……都已经写在文书上了,司马公不妨拆开看一看。”   司马防思索了片刻,觉得这话似乎没什么陷阱在里面,而且对自己而言也是个脱身妙法,再加上身后包括曹破石的下属在内,不少士卒也都个个兴奋不已,就等发财……便顺水推舟的撕开了文书,然后装模作样的点了下头。   “那就好。”公孙珣继续大声吩咐道。“你们去抄检,只要将二刘家属交与这位韩军侯带回来审讯便可,其余一概不问!”   司马防面色陡变,然而远处街上的士卒却已经兴奋不已,甚至擅自在某些心急的军官带领下开始离开此处了……   “司马公!”公孙珣伸手按住对方胳膊,面色坦然的盯住对方眼睛,然后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朝廷钦犯张俭张元杰现在何处?”   司马防张口无言。   “不瞒司马公。”公孙珣轻声答道。“此人正在塞外我家一处产业中闲居……你要抓我去见官吗?”   司马防一时惊愕,却又愈发无言以对……见官个屁!这天底下谁敢检举张俭?真要是检举了,那之前数十家被张俭牵连而名扬天下的各地世族岂不是要活撕了此人?   “不要怪小子我拉你下水。”公孙珣也是不禁摇头。“时局危难,正邪分明,司马公即便是没有破家赴义的勇气,也不妨难得糊涂!”   言罢,公孙珣也不理会对方,只是转身返回阳府,而得到示意的韩当早已经带着几名义从上前一步,拦在了司马防的身前。   司马建公实在是无言以对,而半晌他终于还是捏着那两张公孙纸,转身吩咐街上所有兵丁都随他去查抄二刘府邸!   一时间,欢呼声是不敢有的,但是兴奋的嘈杂声却是少不了的,军士们全都立刻自行其是的发动可起来……至于一片混乱中,堂而皇之跟在自己身后的‘韩军侯’一行人,刚才没敢否决的司马防此刻却也只能是低头默许了。   事情顺利的过了头,可是回到阳府,叮嘱手下义从到外面看住大门后,公孙珣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死路之中……那四家人的家眷大概是能救出来了,可是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前的曹破石该如何处置?   是杀是放又或者是劫持出城?   跟着曹破石糊里糊涂被拿下的这几十号越骑营士卒又该怎么办?似乎既放不得也没法劫持出去吧?至于说杀……总不能挖个坑把这些人给活埋了吧?活埋了也没法毁尸灭迹吧?所以杀都不好杀的!   再说了,还有同样被吓傻了的阳府奴婢呢……也要杀光吗?   然后,自己是该现在就冒险逃走,还是说等到天黑的时候,大概那两家人也全都救出来了,再趁机溜出去?前者很可能会因为光天化日之下而迅速暴露,使得一切辛苦都白白浪费,而后者……天知道此处到底能撑多久?说不定下一刻就有曹节的信使过来喊自己弟弟回家吃饭呢!   总之,种种选择,其实全有弊端,实在是没有一个真正的万全之策!   不过,公孙珣思前想后还是勉强拿定了一个最优的主意,那就是先在此处干等,到天黑时扔下越骑营的这些士卒和阳府的仆从不管,直接劫持着曹破石逃出城去!届时,且看曹节如何说话,他要是心疼这个弟弟,给自己一条路还好,真要是不行,自己也只好一刀剁了此人了事!   话说,公孙珣坐在院中,盯着那裤裆湿漉漉的曹破石,面色阴晴不定,登时就把后者给吓得不行!   “公孙郎中……”干等了一会后,那曹破石实在是忍耐不住,便主动言道。“我只是奉命过来行事,阳球一案实在是与我无干,便是刚才那女子,也不过是妾室之流。当然,我也有错,还请……”   “割掉他一只耳朵。”公孙珣随口吩咐道。   此言一出,立即便有一名武士拔刀上前,干脆的割下了对方一个耳朵,然后随手扔到地上。   “不许叫,再叫割舌头!”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公孙珣便继续恐吓道。“我割你耳朵就是因为你擅自说话,懂了吗?!”   曹节桓帝年间就已经是中常侍,而曹破石也跟着作威作福了半辈子,哪里经过如此阵势?所以立即就捂着耳朵鼻涕眼泪血水一起涌了出来……偏偏又不敢出声。   “我问你答,”公孙珣不以为然的坐在那里,也只是无聊,而恍惚间却忽然想起之前心中的一个疑问。“到底是罗慕没有拦住你,还是你马虎大意,没想到我能越过门外的护卫直接出现在你面前?”   “郎中的话我实在是不懂。”曹破石面色扭曲的捂着耳朵,却又不敢不答,还不敢大声回答。   “哦……你就说罗慕有没有阻拦你来抄家吧?”   “自然是拦了!”曹破石赶紧捂着耳朵答道。“今日早间在程璜尙冠里的家中,我说要来抄家,他说我为人不好,来抄家说不定会给曹氏招来灭门之祸。后来我一气之下还拿起案几砸了他一下,惹得我大兄极为恼怒……”   “还有这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罗慕今日找我时可没提,他只是说起他与你大兄是如何威逼程璜攀诬阳公等人的……”   “……!”   “且不说这个,我问你,今日宫中传来讯息后,你有没有被罗慕阻拦?”   “没有!”地上的曹破石赶紧摇头。“我今日来时根本就没看见他!”   公孙珣微微一怔,却又不由心中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他此时哪里还想不到,自己分明是和眼前这个废物一起中了那罗慕一石二鸟之策!   没错,正是一石二鸟,而非是单纯的借刀杀人……想想就明白了,曹破石这个曹府中的最大破绽外加他罗慕的对头,固然是被算计到落入自己之手,可自己这个曹节反扑下的漏网之鱼,不也是眼看着就要落的个朝廷钦犯的地步吗?   自己居然和眼前这人一样愚蠢吗?公孙珣不由大怒!   然而,刚要起身发泄一二,他却又忽然觉得哪里似乎不对……而坐下细想一番之后,公孙珣却又再度疑窦丛生!   话说,罗慕那厮过来报信,知道此事的可不仅是他公孙珣一个人,吕范还有其他人事后怎么可能会回不过味来?换言之,无论如何,他罗慕通风报信这件事情都根本是瞒不住的!那到时候他罗子羡算什么?曹节如何看他?!   而且再说了,若是真想把事情做绝,那他就应该留有后手,比如刚刚外面那么多军士的时候直接亲自过来喊破,或者干脆叫个人来也行……到时候自己和曹破石哪里还能有什么退路?!   为什么会让自己从容支走了司马防?为什么会让自己从容救走了这些人的家属?这罗慕到底存的什么主意?!   最后,扪心自问……自己一开始不也是没有按照对方的建议直接过来吗?不是走到城外才忍耐不住羞耻心,然后回城救人的吗?   所以讲,这罗慕到底存的什么主意?   但不管如何了,自己这个时候,除了等到天黑就逃命,似乎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一念至此,公孙珣不禁面色阴冷的看向了眼前的曹破石……无论如何,如果说那罗慕的智计还能让人生出几分服气的感觉,那眼前这人从头到脚都令人厌恶。   “公孙郎中……我虽然有话想说,却并未擅自开口!”曹破石眼见对方瞪过来,却又犯了个大错。   “这不是刚刚擅自开口了吗?”公孙珣怒极反笑。   曹破石登时大駭,只是连连叩首!   “说吧!”公孙珣此时也懒得计较了。“不割你耳朵了,若是有话想说就直说。”   曹破石不由大喜,然后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指着地上纸笔言道:“公孙郎中,能否让我写封书信?”   “你识字?”公孙珣不由大奇。   “朝中为官数十年,不识字也识字了。”曹破石尴尬言道。“只是写的极丑而已。”   “却也是小瞧你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也罢,既然如此我让人打水与你洗手,你速速写封信便是……是给家人所写?”   “正是!给我儿子与女婿……当然,我独子独女全都过继给了我大兄,也可说是侄子侄女。”   “你儿子……嗯,你侄子,是不是叫曹陵?似乎刚刚升任了太仆卿?现在应该是在官寺公干?”   “对!”   “你侄女嫁给了我尚书台同僚冯芳?此人听说最近也要高升?”   “对!”   “想不到你这种人也有舔犊之义,眼看着自己快要死了居然知道要给儿子女婿留封遗书……”   “……”   “怎么了?”公孙珣当即蹙眉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不写?”   “我是……”曹破石欲言又止。   “你是什么!”公孙珣愈发不耐道。“掉了一只耳朵就不会写字了吗?!一封遗书而已!”   “不是!”曹破石不由大急道。“我是想写信哄骗我儿子女婿过来此处,然后替我做质……虽然过继出去了,可过继出去了,就不该尽孝吗?”   “……”   “公孙郎中,你劫持我不过是因为我大兄与你们作对而已,既然如此,劫持我又或者是我儿子与女婿,并无区别!还请你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等他们来了以后将我放掉!”   公孙珣目瞪口呆,然后旋即大笑:“左右不过是个亡命江湖的结局……既如此,你速速写来,我正要与冯兄他们把酒言欢!”   且不说公孙珣被曹破石的下限所震动的无以复加,另一边,曹府之中,罗慕其实并不能说是食言……他虽然没有在之前拦住曹破石,却是在曹破石的书信发出后,亲身拦住了曹节曹汉丰。   实际上,公孙珣能够在阳府之中与曹破石继续谈笑风生,靠的正是人家罗子羡!   “子羡,为何让人匆匆召我回家啊?”下午时分,曹节甫一从北宫中返回到家里,便直接到罗慕房中去了。“你脸色不好?可是伤口未愈?”   “不是脑袋上的创口,而是腹中有物,”堆满纸张的几案之后,罗慕强笑着答道。“不吐不快!”   曹节闻言不由尴尬一笑,然后便侧身坐到了门前,也不去看对方,只是扭头对着廊下渐渐拉长屋影言道:“我知道子羡是为了我好。但是子羡,你也不想想,破石将独子独女全都过继给了我,与我而言这是多大恩情?我虽然是做兄长的,在他面前却也是常常心虚,所以才会常常放纵他一二。”   “可是……”   “我晓得。”曹节赶紧言道。“不过你放心,经此一事,朝中再无人敢对我曹节下手,便是公孙珣也要去辽东襄平了……我来时路过尚书台,小冯亲口对我说的,说是卢植正在为他学生加急安排此事……既然如此,也无人会揪着破石的事情如何如何了。”   “可是大人,人皆有一死,便是智谋绝顶之人,也无法操纵死后之事,二爷他……”   曹节听到对方屡屡说到死字,也是不由皱眉,但终究是心中有愧,便依旧勉力言道:“既然如此,我便多加约束于他好了,等我死前,也一定把他撵回老家……子羡你看如何?”   “小子有罪!”   “什么?”曹节不由回头问道,门前的光线和屋内相差太多,又隔着一个几案,他一时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我说……小子有罪!”罗慕咬牙答道。“我有负大人,我与公孙珣暗通信息……”   “你胡说什么?”迎着西面的阳光,曹节惬意的拿下自己那两千石之冠,并轻轻弹了一下上面的灰尘,然后不由失笑。“你与公孙珣暗通之事乃是你我亲自定下来的计策,拿王甫等人出去骄阳球、公孙珣等人的心,再喂饱张让赵忠等人的胃口,然后再拿他们的惨像去连结所有内官……这些全都是你辛苦定下来的计策,然后我首肯的,何谈有罪?”   “小子说的暗通不是指之前的事情,不瞒大人……我今日中午刚刚去见了公孙珣,将昨夜之事全盘托出……小子有罪!”屋内阴影之下,罗慕的脸色有些扭曲和难看。   曹节没有去看这个被自己视为亲子的心腹,他只是低头继续吹了下官帽的灰尘,然后依旧面不改色:“无妨!说到底,彼辈毕竟有你有恩,你存了报恩之心也是人之常情,我又怎么会因为你知恩图报而怪你呢?再说了,你也应该知道,今日我入宫后那赵忠就在天子身侧,所以根本就没牵扯到彼辈……不过子羡,你能与我说我固然很高兴,但你之前直接找我求情,我也一定会答应的!一个只会借势乱蹦跶的小子而已,我真没放在眼里,哪里又能比得上你我之间的情分?!”   罗慕面上青筋乍现,然后却又缓和了下来,便继续勉力言道:“大人,不仅如此,我还建议公孙珣前去营救阳球等人的家眷,免得他们被二爷欺辱,还答应他,替他阻拦和拖延二爷。”   “无所谓了。”曹节不由叹道。“家眷而已……你知道我为何许久不会来吗?其实杨赐、刘宽、袁隗、桥玄全都入宫去面见天子求情去了!而天子对这几位还是有些尊重的,尤其是那两位帝师,情分不比我差。正如我们之前所言,谋逆之罪也不过是诛首恶的结果,这些家眷最多是流放边地而已。他救也就救了……无妨的。”   “不是这样的。”罗慕面色突然再度扭曲起来,好不容易才咬牙说出了下面一句话。“我其实,其实并未阻拦二爷……如我所料不差,如果二爷真管不住自己而在彼处作恶,如果公孙珣真是个豪杰而去亲身去救人……怕此时,二爷已经被公孙珣所制了!”   曹节微微眯了下眼睛,却是忽然醒悟,然后立即扔下手中两千石的高冠,就起身要去救人!   然而,沿着廊下走不过数步,他却又陡然反应了回来——自己弟弟此时恐怕确实已经在公孙珣手里了,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会被劫持着出洛……既然如此,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是要大举围困,威逼对方,还是要虚与委蛇,以保全为主?而且,仓促间又该调动那里的人马?又该让谁去谈判?   一念至此,曹节倒是当机立断,决定以保全自己弟弟性命为主,便喊着远处的仆从,让对方去叫自己女婿冯芳火速过来……此人也是尚书台三十六名尚书郎之一,终究是可以与公孙珣说上话的。然后,他又返回到罗慕的屋子里,不仅是想趁自己女婿到来前质问一二,更是解铃终须系铃人,要对方放弃掉那个愚蠢想法,并给自己出个主意!   只是……   只是刚一回到罗慕屋内,曹节便不由惊慌失措……原来,那被自己当成亲儿子一般对待的大胡子文士居然面色扭曲、滚到在地,甚至将屋内几案、矮凳、纸笔、陶器蹬的凌乱不堪。   感情自己弟弟不一定先死,这干儿子就要先死了吗?!   “子羡是怎么了?”回过神后,曹节不由大恸,哪里还管什么质问的事情,直接上前扶住对方。“为何如此啊?”   “大人,疼!”罗慕面色扭曲,一开口眼泪鼻涕便忍不住都流了出来。   “哪里疼?!”曹节愈发惊慌。“说与我听!”   “腹中……”罗慕满脸涨红,声音嘶哑。“我做下此事,自然知道日后大人子女难容我,却又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所以便存了死意!而又自知有罪,便用了吞金之法,以此向大人谢罪!”   曹节目瞪口呆,然后旋即泪流满面:“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   “我知道吞金之法会毁坏脏器,疼痛如用刑。”罗慕捂着肚子愈发难以忍受。“却不想如此疼痛……”   曹节泪流不止,想要喊人呼救,却又自知无用……吞金之法,本来就是靠着金属棱角毁坏脏器的一种酷刑,而且一旦吞下几乎没有幸理!不然呢,如此局面难道仓促间还能开膛破肚救人吗?   “大人,”罗慕咬牙继续说道。“我不后悔……二爷真的会给曹氏招来灭顶之灾,我是刻意要除去他的,可我也知道你们是骨肉之情,我蒙您大恩,只能与他抵命!”   曹节听到此言,愈发痛哭不止:“子羡真不知道吗,我也视你为骨肉的!!!”   “大人。”罗慕痛苦不堪,根本听不到对方话语,只能自顾自的用言语交代。“我还有一事求你……若二爷真的身死,便也是我杀的,昔日我落魄之时,那公孙珣与我有救命之恩,若能饶他,请你务必饶他……而且,公孙氏居于辽西要冲,树大根深,开枝散叶,殷实富有,未必就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曹节泪流不断,却是无言以对。   “天下将乱,北宫不可以久恃,曹氏迟早失势……我都写在了遗书之中。”不知为何,罗慕忽然觉得浑身舒服了不少,语言居然也流利起来,眼神也清亮了许多。“总而言之,往后几年大人身兼内外,一定要约束子弟、和光同尘,万万不要再揽权专政了!只要不触怒天子,便可以趁机努力施恩于外朝,年轻豪杰无论是谁都要多多忍让……”话到此处,罗慕气若游丝,然后目光渐渐涣散,却也是陡然醒悟。“这些都已经写入遗书,不该多言的……只望大人努力加餐……我死后,求归葬……”   一言未决,罗子羡已然是悄无声息,曹节则大恸不止。   ……   “及(罗慕)归,事发,曹氏幽囚考掠,五毒参至,又烧鋘斧,使就挟于肘腋。幕慷慨无言,色不变容。或问曰:‘岂不疼哉?’幕俯身拾熟肉而食,依旧不言,曹氏终无能为也。待曹节自北宫而返,闻之大怒,亲往斥之。幕乃曰:‘大人诬毒忠良,吾往告之,义也;受大人至恩,背主而通,实不忠也。故来时已吞金入腹,疼如刀绞,自刑求死!不死者,未得见大人也!’节大惊,复大恸。幕复徐徐曰:‘天下大势终不在阉尹,愿大人多行义事,以全家族,亦当勉力加餐……’言不罢,立死于当时。时人皆叹!”——《旧燕书》·独行列传 第三十六章 慷慨(上)   太阳渐渐西沉。   阳府院中,被捆住双手的太仆卿曹陵正在与自己叔父,当然也是他掉了一个耳朵的亲爹曹破石,于院中激烈却又克制的争论着什么,而几名雁门出身的义从则跨刀立在一旁,一脸认真的听着这对父子说话,也算是在监视和控制了。   至于公孙珣?他此时却饶有兴致外加颇为无语的看着自己面前这么一对正在瑟瑟发抖,以至于相拥而立的贵族母女!   话说,这对母女不仅衣着华丽,不比寻常,而且母女二人全都堪称殊色……做母亲的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所谓风韵犹存是真的不虚,而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小娘,容貌则更是出色,不仅肌肤娇嫩、双目含星,更重要的是此时惊吓不已,倒也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姿态。   当然了,这对母女长得漂亮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曹节的女儿和外孙女,也是公孙珣在尚书台同僚冯芳的妻女。那曹破石为人淫暴,他屋内的女子容貌自然不必说,所以女儿有些颜色也是正常。至于说这个小的,不仅是因为她母亲出色,她父亲冯芳也是洛中公认的美男子,不然也不至于被曹节看重招了女婿。   “所以嫂夫人。”仔细打量了这二人一会后,公孙珣不由失笑问道。“冯兄临时被曹公召唤过去了,然后他担心你叔父为人刻薄,不来这边赴约会出岔子,便遣你们母女前来应对一二?”   曹夫人闻言立即按着自己女儿下跪求饶:“正是如此,还请郎中看在我家郎君与你同在尚书台为官的面子上,放过我们母女!”   “嫂夫人请起。”公孙珣赶紧摆手道。“我又不是你叔父那种人渣……怎么会为难两个弱女子呢?”   曹夫人当即大喜。   “但此时天色已经快暗,我正要出城,也不好即刻放了你们。”等对方起身后公孙珣忽然又转口说道。“毕竟不能将上百人的性命交与你们二人之手。这样好了,先委屈嫂夫人你们一下,等明日到了緱氏,或者后日出了关,我自然会与曹公细细交流一番,届时无论如何都会直接将你们母女二人放回……如何啊?”   自己亲父的耳朵还在脚下,曹夫人虽然心中叫苦,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便当即点头应许。   “好了!”公孙珣豁然起身,便要吩咐众人动身。“将……”   “天下如何有你这般坑子女的亲父?!”眼看着就要被带出城去,就在此时,那正在与亲父争论的太仆卿曹陵实在是忍耐不住,当即大声呵斥了起来。“本来只是你一人的事情,父亲大人那里还能从容应对,现在倒好,家中至亲全都被你给哄来了,这让父亲大人如何敢轻易为之?”   “我乃是你亲父,替父代罪本就是……”   “堵嘴!”公孙珣根本懒得理会此二人。“将越骑营的军士全都堵嘴,捆绑结实,锁入房内。将这四人也全部堵嘴反绑,送入外面那两辆车子里,留人进去看管,咱们大模大样的出城去緱氏!至于府中仆从,留几个像样子的押车随行……其余就不必管他们了,让他们自己随着暮色逃散。”   一众义从并未多言,而是纷纷遵命而行……不过,这反而让公孙珣颇有些惭愧,彼辈随自己离乡背井,本就是求个出身,结果却被自己连累的要亡命江湖。   就算是七八年后天下大变,自己可以还他们这份恩义,但正所谓逝者如斯夫,这七八年的时间又怎么还呢?   于是乎,一时间,公孙珣也是满怀心事。   不过,且不说公孙珣这边小心翼翼的劫持着这曹氏一家人往城外而去,另一边,坐在自家后院廊下的曹节却也终于是止住了眼泪,勉强拿定了姿态。   “子羡与我情同父子,既然他家中已无旁人,族中也已经生分,那停灵七日以后就以我曹汉丰子嗣的名义,将他葬在北邙山我之前选定的那块曹氏宗族墓地中……就定在我的墓穴之侧,这样等到了幽都,我也可以与他再叙父子骨肉之义!”话到此处,夕阳下,头发花白、双目通红,外加声音嘶哑的曹节忽然抬头如鹰隼一般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一群人。“都听明白了吗?”   一众宾客、徒附赶紧俯首答应,唯独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俯首之余显得有些不安和焦躁。   “其余人暂且到前院候命。”曹节见状摆了下手,却又对那个中年人微微示意。“小冯,你可是有话要说?”   “大人!”等其余人一走,这个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便当即俯身在地。“眼前局势分明是我们全家都落入那公孙贼狗手中,还请您……”   “慌什么?”曹节面无表情的呵斥道。“公孙珣也是世族出身、名家子弟,难道还会淫你妻女不成?便是此番真要鱼死网破,他也会把芷儿母女先送回来的。而且依我看,那两封信未必就是他逼你叔父写的……”   冯芷,正是冯芳的长女,也是此番被她外公、父亲、母亲联手,然后稀里糊涂的给扔到了火坑里的那个小娘,深得曹节宠爱。   “大人说的是。”冯芳赶紧答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如此状况我也实在是难以静心!大人,且不说鱼死网破时有误伤之虞,只说万一此事被有心人知道,来个将计就计,将公孙珣那贼狗和叔父、陵弟,还有芷儿母女他们一起给攻杀,那我们岂不是要……岂不是要沦为孤家寡人?”   “无妨。”曹节当即摆手答道……不知为何,也许是罗子羡的尸首就在身后的缘故,他此时脑子居然格外清明。“袁逢瘫着呢,马上就要咽气了,桥玄又受公孙珣救子大恩,也断不会行此事。而除此二人之外,洛中并无一人兼有此决断与能耐!”   “是吗?”冯芳将信将疑。   “是。”曹节肯定地答道。“小冯,此时我只有一事问你,你是想保全妻女为上,还是想杀公孙珣泄恨为上?”   “大人说的哪里话?”冯芳立即摊手反问道。“公孙珣固然该死,但若能够先保全家人,暂时让他逍遥几日又如何?”   “既如此,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计。”曹节淡然答道。“他所求者,不过两件事而已,一是保全二球二刘这四人家眷,二是他自己全身而退……许他便是!”   “道理是如此,可总得有所为吧?”冯芳一时茫然。“谁人去接触,谁人去善后,谁人去接应?”   “明日我去尚书台与卢植谈一谈便可,无须直接与公孙珣接触。”曹节依旧面无表情。“而且有卢子干在中间,那厮断然不会出尔反尔。也无须谁去接应,一群大活人,只要公孙珣收到信放了人,难道还不能回到洛阳?至于说善后……正有一事需要小冯你去做!”   “请大人吩咐!”冯芳听得头头是道,已然是信服了几分,此时更是赶紧俯首。   “我最担心的其实莫过于事情败露……真遇到哪个底下的愣头青,不知道遮掩,届时就会难办。”曹节指着远处的夕阳道。“如今天色已晚,我猜测公孙珣应该已经开始往外逃了,你即刻带人去阳球府上……是阳球府上吧?”   “是!”   “带足人手到那里,去寻你叔父手下越骑营的士卒。”曹节如是吩咐道。“若是活着就与我仔细监管起来,若是死了,就给我好好埋了!”   “明白了。”冯芳有了主心骨,登时也利索了不少,得到命令后便即刻爬起身来。   不过,往外走出了数步以后,他却又忽然反应回来,就在院中回身一礼:“还请岳父大人节哀!”   曹节面色一黯,也不答应对方,而是直接扶着廊下檐柱起身,慢腾腾的往身后停放着尸身的那间房中走去……他还有一封遗书没来得及细细观看呢!   公孙珣的出城行动几乎是顺利的过了头……实际上,一直到他带着人在城外与吕范、娄圭、韩当、审配等人相遇,都没有遇到任何正儿八经的阻拦。   明明自己弟弟、儿子、女儿、外孙女都被人绑走了,明明以曹节的水平应该很容易就从举止怪异的罗慕那里看出不对劲来,明明冯芳只要到自己岳父那里对照一下讯息就应该会引起警惕,进而真相大白……可是,人家曹汉丰根本就好像懒得理会他一样!全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四公的家眷呢?”暮色下的一处树林里,公孙珣勉力按下自己心中的惊异,却是先询问起来城外状况。“都是怎么安排的?”   “回少君的话。”娄圭当先拱手答道。“我接到快马通传,直接带人迎面赶来,先是收拢了四公的家眷,然后就让魏越带着我那边收拢的一些本地人士,护着他们连夜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   “正是。”娄圭坦然答道。“北面有黄河阻拦,东面和东南两关虽然离得近,却也来不及今日就出关,而且一旦有追兵怕也是也要从这两处追上,至于緱氏那里如今也不是什么秘地所在,是人都应该能想到此处并派兵围剿……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连夜赶路,从西南陆浑关绕远道去南阳。这样虽然是连夜赶路,却也能明日一早便出关,并不耽误时间,而一旦到了南阳,彼处世家林立,党人、士人多如牛毛,朝廷便是有追兵也索拿不到了!”   “有道理。”公孙珣难得夸赞了对方一次。“倒是我仓促吩咐,有些失了计较。”   “而且,子衡也派人回去告知了少夫人和范少君。”韩当在旁补充道。“说是让他们都躲在刘公府上,事情有个说法前一步都不要出来!”   “也是对的。”公孙珣愈发颔首。“果然是人一多便周到了不少,不像我一个人胡搞,然后越来越失措……”   话到此处,他复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审配:“正南兄,我也不瞒你,又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在阳公府上仓促撞到曹破石,不得已劫持了此人,而且后来此人还招来了自己儿子、女儿……换言之,如此局面下我与曹节已经是极难罢休,明日怕是会有刀兵之祸也说不定。你本是一个文士,留在此处也只是徒劳而已,不如去追你家主母,沿途照看一二,也可尽一份忠贞之意。”   审配静静听完此言,然后后退半步,就在路边大礼相拜:“郎中此番援手,配铭记于五内之中!但是去留一论,还请郎中不必多言,我心中早有计较!”   公孙珣当即颔首。   话到此时,西方最后一丝微光消失,星繁月弯,照理说,公孙珣正该连夜赶路,带着手上的四个人质往东南方的緱氏而走……一方面到那里落脚,一方面也是为从西南方逃窜的那些家眷作掩护……但不知道为何,他却迟迟没有动身,也没有发出号令。   审配是个外人,自然不好说话;韩当虽然因为跟在公孙珣身边又是识字又是习武,渐渐长进了不少,但终究是个武夫的格局,也是不懂;唯独娄圭与吕范,二人屡屡对视,俨然是各有一些见解和猜想。   “少君。”娄圭第一个按捺不住。“我约莫猜想到了你的一二心思,但此时又何必苛求圆满呢?”   公孙珣不由失笑摇头。   “恕我直言,”娄圭不以为意,继续劝道。“我在緱氏这大半年,也是与四方亡命之徒多有接触,然后愈发印证我年少时的想法,这大汉……无论如何,此番少君参与诛杀王甫、驱除袁赦,光是弄倒的中常侍就有足足四人,再加上此番救助四公家眷,已然是脱了边郡桎梏,成为了士人楷模!也不虚洛阳此行了!如此局面下,便是亡命江湖,不过数年,咱们也能从塞外卷土重来,而且声名愈振!”   公孙珣依旧摇头。   “文琪。”就在这时,吕范也是忽然向前,正色问道。“你与我直言,你是不是觉得若是此去浪迹江海,于我,于子伯,于义公,于这些自雁门一路追随你而来义从多有不忍?所以想尽力再与曹节坦诚一会,求一个稳妥之处,也好给大家留个清白前途?”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骚动,审配也是微微扭头看了过来。   公孙珣深深看了吕范一眼,然后倒也是干脆承认了:“确有此虑!”   “那就恕我这个作家臣的直言好了。”吕子衡立即应声言道。“你有此心是好的,可是曹节此人难道是个好相与的吗?王甫与他是多年执政同志,结果却被他转手抛出来,死无葬身之地;陈公、阳公他们有意图他,还没开始计较呢,就把他发现,然后立即就诬了个谋逆之罪,下狱待死……如此凶淫之人,当世罕见,便是我们手上有些人质,你又怎么能指望着这种人会跟你坦诚以对呢?”   公孙珣低头思索片刻,但还是缓缓摇头:“子衡不用多讲了,出城之时我其实已经沿路思索许久……若真是就此亡命江湖,从你们到诸位义从的前途就此罢休是一说,四公家眷成为逃犯又是一说,曹节凶淫之气就此不可制还是一说!如此,岂不是既负你们,又负四公,还负了天下吗?!”   “那公孙郎中意欲何为?”审配忽然开口大声问道。   “我意已决,要借着人质在手的良机,入城面见曹汉丰,让他措手不及。”公孙珣面色不变,缓缓言道。“然后还要当面压其威势,求一个尽力而为、问心无愧的局面!”   韩当和一众义从纷纷变色,娄圭不由长叹,吕范则面色不定。   话说,别人倒也罢了,吕子衡全程参与此事,又因为罗慕之事而颇为羞耻,此番尽力思索,却是早有所得……在他看来,若是真的要说一句话来点评眼前的局势,那就还是之前他曾对公孙珣所说的一句话——曹汉丰已经力尽了!   而如果再考虑到曹破石作死一般给己方带来的丰厚筹码,讲真,吕范是真心认为公孙珣此番去和曹节当面相抗是可行的,也是没有多大风险的。而且以吕子衡有一说一的性格,他也确实准备如此言语的……之前拐弯抹角,其实是知道自家主公看重审配,然后还有那一群义从在侧,准备趁机帮自家主公收揽人心而已。   不过,就在吕范瞅准时机,准备一锤定音之时,那审配却是直接对着公孙珣再度长身一揖:   “配年少知名,世人都说我慷慨激烈,有不可犯之风。可今日配才知道,什么叫做君子慷慨,不形于色!若郎中执意成行,配亡主之人,无德无才,唯有一身一剑愿随郎中入城,以为护卫!”   “不瞒正南兄,”公孙珣面色微动。“我也正缺一刃为我壮胆!”   吕子衡当即闭口不言。   ……   “审配,字正南,魏郡繁阳人也,昔,以繁阳令陈球故吏,弃职随侍,时人称道。光和年中……待出城,太祖欲复还与节抗礼。时娄子伯、韩义公与吕子衡俱在侧,皆曰不可,太祖固行也。正南以太祖慷慨,兼全球眷属之恩,拜而从之。后数年,或以陷主危境责之,配昂然对曰:‘非以危境从之,安的为主?’”——《新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第三十七章 慷慨(下)   “县令掌握一县政令,事无大小皆有专断职权,你此去襄平,我不怕你会有遇到什么挫折,也不怕你会被上官欺压、世族抵触,只怕你仗势欺人,肆无忌惮,以至再生祸乱!”天色未明,一束灯火之下,一个坐在蒲团上的瘦高男人如此说道。“要戒之慎之。”   “瞧老师说的。”坐在对面的公孙珣当即笑道。“我一个县令,还是郡治所在的县令,便是再肆无忌惮又能生什么祸乱?难道还能追着入侵的鲜卑人一路杀到弹汗山去?再说了,这个县令今日能不能走出洛阳城还两说呢。”   “一事归一事。”瘦高男子,也就是卢植了,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继续严肃的教训道。“你已经到了这里,今日之事我无能为力,便也只能敦促你到任后多行德政了……”   “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德政?”公孙珣再度嗤笑道。   “什么意思?”卢植难得语调一高。   “这不是我说的。”公孙珣见状赶紧解释道。“这是我昨晚上先后在刘师和桥公那里听来的话,两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长者,却不约而同有此言语,想来是有些道理的。”   烛火之侧,卢植的面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诚如你言,两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长者,都如此说的话那必然有一番道理,只是你也不要擅加截取,曲解其义……两位都是怎么说的?”   “大同小异罢了。”公孙珣微微笑道。“我先问刘师该如何执政,他对我说了一通宽恕之道,我便拿桥公执政的风格反问了回去;然后我又问桥公该如何执政,他果然对我说了一通严肃之道,却被我拿刘师的执政风格也给反问了回去……”   卢植面皮微微一动。   “于是二位此时便都坦言,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德政?所谓行政地方,只要上位者能体察民情不做恶政,那便已经是地方的上的福分了,也就可以称之为循吏了;而若以此为基础,无论是进一步严肃法纪还是宽恕教化,其实都已经可以称之为良吏了;至于说,若是能进一步有所开拓,那便可以名流千古,称之为能臣良牧了。”   面对着侃侃而谈的学生,卢植一时居然无言以对……说白了,卢老师虽然读得了博士,平得了贼寇,做得了太守,然后还能执掌尚书台中最紧要的吏部曹。但这其中,他其实在地方任上资历极浅,两次去做太守,任期极短不说,还都是去平叛的,所谓‘救火太守’而已,对于如何在地方上执政,还真没法子在自己学生面前挺起腰杆来,更别说还有刘宽、桥玄这两个公认典历地方的名臣摆在前头。   “既然桥公和刘公俱有交代,那我就不多言了。”停了半晌,卢植方才摇头道。“总之,到了辽东,既不要以地方偏远而心生操切之心,也不要以你们家族势力能盖住彼处而肆意妄为……二公虽然都说没有德政,但却也在言语中暗示你不要做酷吏!”   “这倒是听出来了。”公孙珣当即苦笑摇头。“而且也不怪二公言语中有所讽,实在是我洛中所为,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酷吏的模样,更别说还与阳球走的那么近……阳方正此人此番便是身死也是要入《酷吏列传》的。”   卢植微微一叹,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而此时,门外廊下渐渐有了些声音,光线也明亮了不少,师生二人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吹熄了灯火,静坐以待。   过了不知道多久,渐渐听到门外一阵嘈杂,然后又过了一阵子,居然有人直接来敲门:“卢尚书,尚书令曹公有请!”   卢植端坐不动,公孙珣却是捧起面前几案上的两份文书,径直起身。   房间大门打开,外面走廊处晨光明媚,廊外鸡舍依旧嘈杂,而往来的诸多尚书郎、尚书长史,还有少许的小黄门更是一如既往的脚步匆匆……没错,此地居然是洛阳南宫尚书台,公孙洵居然是天未亮便随自己老师直接来到此处了。   “公……”门外叫门之人看到出来的人以后,只吭了半声便旋即惊立当场。   实际上不止是此人,廊下往来的诸多人也纷纷目瞪口呆……这些人或许并不知道昨天中午以后发生的那些复杂事情,但是他们却都晓得昨日之前阳球、陈球等四人以谋逆罪下狱的事情,也大概都清楚王朗得了卢植和刘陶的示意去通风报信的事情,更是全都明白早在曹节出任尚书令以后公孙珣便躲入家中告假近一个多月的事实。   既然如此的话,是谁给他的勇气,让他今日逆风而动,忽然间来此处直面曹节……疯了吗?   “董兄,尚书令已经来了吗?”公孙珣捧着两份文书,平静问道。   “呃,嗯……是!”来人费了好大力气才缓过劲来。“尚书令请卢尚书……”   “我有事找曹公一会,你且带我过去,待会再来寻我老师。”   “啊……好!”来人也只能如此答复了,而且他也异常好奇公孙珣主动送上门去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咱们走……”   话音未落,公孙珣已经双手捧着文书,当先动身了。   掌握天下政事的尚书台其实并不是很大,而尚书令所在的房舍也并不是很远,不过就是沿着走廊转过两个弯而已。而刚一走过最后一个弯道,公孙珣便看到了连高冠都遮不住那满头白发的曹汉丰了。   与此同时,曹节也理所当然的看到了对方。   “曹公。”公孙珣不卑不亢,低身半礼。   “公孙珣,”足足几十息之后,曹节才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开了口。“你为何在此处?”   “回禀曹公。”公孙珣抬了抬手中的文书,从容答道。“在下将要往辽东赴任襄平令,而您是尚书令,我是尚书郎,正该前来辞行并恳请赐教。”   “原来如此。”曹节微微点头,便在廊下负起手来。“且不说这个,其实你我之间也无须多少顾忌,我只问你,你难道不晓得这南宫内外的虎贲军俱是我持节都督的吗?”   此言一出,跟过来的那名董郎中和周围几人不禁齐齐变色,那几个探头探脑之人更是一起转头飞奔,不知道是去叫人还是报信去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孙珣也当即应道。“不说虎贲军此时名正言顺的为曹公所督,便是当日不为曹公所督时,那俞涉不也是对曹公忠心耿耿,然后虚言哄骗于我吗?若非如此,怕是早就没有后来这些祸患了……珣常常以为憾!”   曹节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过,说这些旧事并无什么意思。”公孙珣复又朗声道。“诚如曹公所言,虎贲军就在外面,也对曹公你忠心无二……然而,关我何事?我公孙文琪犯了什么罪责吗?”   曹汉丰盯着对方沉默良久,却是忽然点了下头:“确实不关你事,倒是我还记着旧事,恍惚间居然以为你也在阳球案中,其实你早就告假一月有余,跟此案无关……老了,公孙郎中不必在意。”   公孙珣当即微笑颔首,而此时周围人也是越聚越多,便是尚书都来了两位。   “但是,”曹节复又淡淡言道。“你我之间并未有深交,郎中找我辞行固然是礼节所在,我却没什么可以交待与你的!”   “这倒也无妨,”公孙珣忽然捧着文书上前一步,大声言道。“曹公虽然没有想对我交待的事情,我对曹公却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说来。”曹节依旧面不改色,却昂首挺胸,也是负手向前半步。“弱冠小子,到底有什么说法教我?”   “曹公兼领内外,执掌天下政令出入,权责为天下冠,既如此,难道不晓得仁恕的道理吗?”公孙珣开门见山,直言不讳道。“阳球、陈球、刘郃、刘讷四公的罪责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地位低微,也不该议论这种层级的案件,但以常理度之,四人都位居公卿显位,便是有所图也不会是针对天子……说他们是谋逆,天下人有谁信?!”   “你身份低微,自然不晓得此事首尾。”曹节不以为意道。“昨日陛下让我与中常侍程璜、张让、赵忠、太尉刘宽、司空袁隗、光禄大夫杨赐、太中大夫桥玄等重臣一起商议此事,早已经有了定论……这四人便是没有谋逆之举,也有侵犯天子权威的大逆之心。他们四人相互之间互有书信,要安排阳球为司隶校尉,然后又要他上任后诛杀谁谁谁,还准备推举陈球为三公……我问你,这种罪责难道可以轻易放过吗?!”   周围众人纷纷色变,便是闻讯赶来的刘陶也是面色惨白……尽管知道这些人是为了对付曹节,但私相授受如此显位,怕是无论哪一个人君都要下杀手的。   “所以我说仁恕之道,”公孙珣不由叹气道。“诚如曹公所言,我身份低微,不晓得此事首尾,但既然不是勾连谋逆,曹公身为辅弼重臣,难道不该有所劝谏,保全四公的眷属吗?”   “我为何要保全这四人的眷属?”曹节不由冷笑。“彼辈自寻思路,连累家人,关我何事?”   “我说了,曹公兼领内外,是辅弼重臣,而重臣就该有重臣的姿态。”公孙珣立即昂然抗声道。“而且,即便是没有仁恕之意,那也不应该落井下石,擅自对无辜眷属行迫害之举,当日阳公与我诛杀王甫、段熲,也没有延及到无辜家属……”   “我何时又擅自迫害犯官眷属了?!”   “纵容曹破石这种以色狼而闻名洛中的淫暴疯狗去没有定罪的犯官家中搜检,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公孙珣厉声反问道。“如此举动,不知道曹公拿什么来服天下人?!今日你居于上,可以毁人眷属,他日别人居于上,难道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吗?!曹公就没有家眷吗?!”   曹节一时无言,只是依旧死死盯住了对方。   “我知道曹公想说什么!”公孙珣将手中文书掷在地上,方才愤然言道。“曹公是想说你乃是持节重臣,都督虎贲、羽林二军,南北宫内外两千石以下皆可以先杀后奏……我今日在你这种重臣面前失仪,曹公想杀自然可以杀掉!但请曹公却千万不要以为杀几个人,就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自窦武、陈藩始,曹公杀的人可还少吗?堵住了天下人之口吗?!曹公就不想想,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惧生死,偏偏要和你作对吗?!”   众位尚书、尚书郎俱皆色变……这是在找死吗?!如此情形,便是刘陶也忍不住握住了旁边一名尚书的衣袖,就等曹节发怒,便要强行扯着这个同僚上去拦一拦!   只是,卢子干在哪儿呢?!   曹汉丰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颌下无须,却有一缕花白的发梢在高冠下轻轻飘动,不知道是一种另类的须发皆张还是根本就是对面窗口有风出来。   而另一边,公孙珣已经开始在心里打鼓了……他发誓,这是自己这辈子迄今为止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当日卢龙塞夜袭柯最阙时,他还有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点钢槊可以依靠;当日在柯最坦大营中的时候,他还有四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心腹可以做支撑;弹汗山下的时候,他更是有一千多精锐汉军作为依仗……   那些时候,生死也好,都是自己主动选的,也都是自己主动做的……死了也是技不如人,力不如人,但今日他虽然比曹节高,比曹节壮,也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把握,但偏偏对方只要一句话,他就会落得和段熲一个下场!   不仅自己身死,还要连累家人,还要让自己母亲了无生念……可怜自己还没有个孩子!早知道就不该凡事让着赵芸,应该早早纳几房妾室,生儿育女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曹节忽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微微弯下腰来,将面前地上的文书给捡了起来,又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灰尘,然后居然递回给了公孙珣:“文琪所言,颇有道理,为政者当以宽恕为先,无论如何又怎么能祸及家人呢?这是你的上任文书,拿好了……此番确实是我错了!”   且不提其他人如何反应,接过文书的公孙珣却是汗如浆出,只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既如此……?”   “既如此,”曹节拢手答道。“我当上奏天子,凡此四人眷属,皆发还原籍,不加追究。”   “曹公仁德,必有福报。”   “也不要什么福报了。”曹节不由摇头笑道。“只求家人平安便可……我儿女皆去魏郡老家替我祭祖,文琪上任途中不妨往彼处一趟,替我捎个口信,让他们早日归洛。”   “顺手为之,这是自然。”这便是议定要在河北交人了,公孙珣当然无话可说。   “既如此,你且去公车署交换文书、上交印绶去吧!”曹节随意摆手道。   公孙珣大松了一口气,便朝对方行了半礼,又在刘陶等人的惊异目光中团团大礼相辞。   不过,就在公孙洵准备离开满是虎贲军的洛阳南宫之时,一直束手不动的曹节却又忽然失笑,然后喊住了他:“刚才公孙郎中大言煌煌之后,良久不语……是在想什么?”   话说,曹节说话时细声细气,但甫一出声,原本还在出言相别的尚书台众多重臣、人员却都个个屏声息气,尚书台内也再度鸦雀无声。   “不瞒曹公,”已经准备离去的公孙珣没了压力,倒也算是坦诚以待。“在下刚才在想,自己其实应该早就多纳妾室,开枝散叶,这样便是今日死了,寡母也能有所依靠。”   “你这种人也会怕死吗?”曹节立在尚书令房前,面向廊外鸡舍,居然一动不动。   “天下间谁不怕死呢?”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曹节轻声接了过来。“这首诗写的多好!人啊,还是活着为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公孙珣默然不语。   “可公孙郎中,你既然怕死,可为什么还要专门入宫与我说这番话呢?就不怕我真的凶性大发,让你死在这南宫之内?活着不好吗?”   “人生于世,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公孙珣看着对方背影,已然是失去了耐性。“我辞行话语已尽,曹公好自为之。”   “你话语已尽,我却没有。”曹节忽然转过身走了过来。“刚才我说身为上官,并没有言语赠你赴任,但此时却已经有了。”   就在此时,立在尚书台门内的公孙珣远远看到了桥玄的身影,不由胆气愈足……这是对方依照昨晚所言前来为自己压阵的,虽然有些晚,但也无所谓了。   “还请曹公赐教。”公孙珣心中突然大定,自然随意。   “我记得你初来洛中不久,便做了一件好大事,因此名扬畿内……是与段熲在铜驼街上公然亮刃,对不对?”   “对!”   “然后你又在洛中与阳球连接,以中都官从事之名参与诛杀王甫,驱除袁赦,从而名动京华,为士人所重,对不对?”   “对!”   “那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看你这两番壮举的吗?”说话间,曹节已然踱步来到了公孙珣身前。   “不知道。”公孙珣坦诚应道。   “实话与你说,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曹节微微摇头,然后居然伸手指向了尚书台的窗外的鸡舍。“当时的你在我眼中,与这尚书台窗外乱蹦的小鸡仔一样,堪称可笑!”   公孙珣不由面色突变。   “段熲垂垂老矣,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气魄,一个没牙的死虎罢了,而你一个血气正旺的白马中郎,对这种人亮刀子算什么勇气?!”   公孙珣捧着自己的赴任文书,默然无语。   “还有诛杀王甫,驱除袁赦一事,你扪心自问,你有半点尽力之处吗?全程不过是为人刀斧,最多称得上是顺势而为罢了!”   公孙珣依旧默然。   “不是说你做的这些事情不够,而是说要已己身之力相度!”曹节指着尚书令的是房间言道。“彼处曾有一人,号为‘童子内刀’你知道吗?”   “此乃本朝名相朱晖故事。”公孙珣认真答道。“他年幼时正逢新莽之乱,天下板荡,举家避祸,路上遇到强盗,抢走财货不算,还想侮辱族中妇女。当时族中男丁有勇气的已经死了,没勇气的只能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只有他一个人拿着一把小刀子上前与强盗对峙,说‘财货可以拿走,诸位长辈的衣服你们不能碰,否则就要与你们拼命’,强盗们感慨他的勇气,笑着劝他‘内刀’(收刀),便放弃了妇女转身离去了,从此朱晖以幼年名扬天下。”   “那老身我问你,本朝勇力过人者多之有多,逼退盗匪的也是多如牛毛,为什么一个‘童子内刀’却能流传至今呢?”曹节不待对方回复便自问自答道。“乃是因为他以童子之身,行孝义之举,对不堪之险!他的勇力发于内,而非是像你之前那般借行外物!所以我曹汉丰可以在读书时感慨朱晖的勇力,却对你之前举动并不以为然,因为你所为者,让他人处你位,也可轻易为之!”   公孙珣面色不变,可尚书台的同僚们虽然没有窃窃私语,却也纷纷左顾右盼了起来。至于早已经来到此处的桥玄,此时却是一动不动,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了起了这幅情形。   “不过,公孙郎中。”看了看对方苍白的脸色,曹节忽然又眯着眼睛继续言道。“你之前的举动在我眼中固然是如跳梁鸡仔一般可笑,但今日你为了故识眷属的安危,不避风险,孤身入宫与我对峙的举动,却隐隐有朱晖‘童子内刀’之风!”   众人面色登时变得极为精彩。   “同是以弱临强,同是以义为先,同是让我们这些做错事的人心服口服!”曹节缓缓言道。“我替你捡还文书,与当日盗匪笑言童子内刀,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是有些区别的。”看了半日的桥玄终于插嘴了。“朱公当日终究是一位童子,其刀虽发于内,却又不够锋刃。而文琪年岁日长,先为郡吏再为边军,现在又是尚书郎,马上还又要去做一县之长……一番锻炼之下,他这把刀已经内刚而外刃,俨然就要锋利而为天下冠了!”   “桥公好言语!”曹节冷冷看了一眼桥玄,然后方才从容对公孙珣言道。“既如此,此去襄平,也望文琪你好自为之,不要堕了这‘内刚而外刃、锋利为天下冠’的威势!”   “也望曹公好自为之。”公孙珣手捧文书,躬身一礼,便起身与来接应自己的桥玄往尚书台外走去了。   曹节目送二人在沿着虎贲军的岗哨渐渐远去,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尚书台众人冷冷呵斥了一语:“既如此,诸位也请各安本职吧!”   众人议论纷纷,当即散去,却有一位尚书郎局促不安,不敢轻动。   “不用请卢尚书了。”曹节见状不由吩咐道。“董郎中也自去吧,且容我独处片刻!”   此人赶紧拜谢而走。   然而,当曹节转身进入尚书令的房间内安坐,然后渐渐面露哀容之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在敲击自己的房门。   曹节不由蹙眉质问:“何人?”   “吏部曹尚书卢植,前来拜会尚书令。”房外居然是之前一直没露面的卢子干。   曹节赶紧收起哀容去开门,却又疑惑出声:“之前不是让董郎中不要再去请卢尚书吗?莫非他听错了言语?”   “非也。”大门打开,身形高大的卢植正捧着一个正式的公文匣立在门前。“是我本就有公务要寻尚书令……”   “原来如此。”曹节赶紧将对方让了屋内,倒也是极为客气。“卢公这是奏折?”   “正是。”卢植坦然道。“有一奏疏需要直奉御前,恰好尚书令也是大长秋,执掌黄门监,便直接送来了。”   曹节自无不可:“卢尚书安心,下午我自然要去北宫,便替你捎上……”   卢植也不多留,闻言微微拱手,便直接离去。   而等卢子干一走,曹汉丰却是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了起来……话说,之前公孙珣与自己对峙,先有刘陶后有桥玄,一众人纷纷来此处观看,实际上是想从自己手中保一保那小子……可为什么身为那小子的恩师,这卢植却一直窝在他房内呢?这诏书为什么又非得等那小子一走,才立即送来?   一念至此,曹汉丰便轻车熟路的直接打开了本来只有天子才可以启封的奏匣,然后解开绳结,径直阅读起了卢子干写在竹简上的奏疏。   而就这么匆匆一看数眼,曹汉丰却是大惊失色,原来,奏疏上寥寥数语,竟然都是直言不讳的劝谏:   一曰,党锢之人多非其罪,请赦党人;   二曰,宋皇后和她家属无辜被杀,却都暴尸不收,请天子下赦收拾,以安游魂;   三曰,郡守、刺史频繁调动,对行政不利,请以三年为期;   四曰,举荐为官应当走朝廷制度,擅自请求官职而又犯罪的人,应该牵连荐主;   五曰,天子应当自己亲自视事,不要将国家大政委托给一些不明不白之人!   读完奏章,又细细思量一番,饶是身为‘不明不白之人’,曹汉丰也是不禁扬天长叹……卢子干果然是名臣风范。   而且,曹节也是立马就明白过来对方为何没有试图援助他的学生了,也明白对方为何等到他的学生走出尚书台方才递交这份奏章了……这卢植根本就是一番苦心,担心他的举动会反过来连累公孙珣而已!   甚至可以想象,因为自己的学生跳的那么欢,他这封奏疏已经藏了很久了!童子内刀,郎中内刀,这卢植卢尚书又何尝不该内刀呢?   然而,这又关自己什么事情呢?   一番感慨之后,曹节重新系上绳结,不以为意的盖上了木匣,准备去北宫面圣……他已经拿定主意,若是天子震怒,那他就不多说什么;可若是天子还记得卢子干算是他家乡大儒,有几分香火情,那自己便不妨劝说一二,保一保卢子干。   这么做,不是因为自己佩服卢子干的硬气,而是按照子羡生前所言,自己确实该与人为善了。   “那曹汉丰为何忽然对你如此另眼相看?”同一时刻,沿着南宫主道缓缓前行的桥玄忽然开口问道。   “我哪晓得?”捧着任命文书的公孙珣当即摇头。“总不会是见我豪气逼人,少年英雄,所以想把他外孙女嫁给我做妾吧?”   桥玄若有所思。   公孙珣不由无语:“桥公还当真了?”   “人老所思与少年不同。”桥玄当即笑道。“我隐约觉得曹汉丰锐气尽失……讲实话,若是我幼子当日无救,怕也是如此了。”   “那桥公可有孙女待嫁?”公孙珣认真问道。“非是玩笑,而是我两个族弟俱没有娶亲……”   “没有待嫁的孙女。”桥玄摇头道。“若是真有……嫁给他们做正妻,讲实话,还不如嫁给你为妾。”   公孙珣一个字都不信。   “你们啊,还是不懂人老之后的心思。”桥玄正色言道。“当日我与孟德如此说,他也是嗤笑连连……”   听得此言,眼看着就要走到南宫门前,公孙珣却突然驻足。   桥玄心中一动,倒是脚步不停:“昨日你能两次返身入城,着实让我高看一眼,此番你确实胜过孟德一筹了!”   公孙珣面色不变,也不言语,只是捧着文书再度追了上来。   而等二人出得南宫,来到铜驼街上,公孙珣便朝桥玄正身一礼,也是分道扬镳。   “郎中!”等桥玄一走,候在宫外的审配便满脸希冀,直接向前。“可有说法?”   “已然说动曹节,赦四公眷属无罪,发还原籍。”公孙珣坦然答道。“但是四公本身就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了!”   “我懂,我懂。”审配先是振奋,然后不由黯然,最后居然就在这铜驼大街又上正式一拜。“此番蒙公孙郎中高义了!”   公孙珣手捧文书,坦然受了对方一礼,等到对方起身后方才问道:“正南兄将要如何?”   “虽然不忍言,但我自知我家主公此番实在是凶多吉少,我做臣子的,首先应该要留在洛中,为他处置首尾,万一不谐,也该替他扶灵归乡……”   公孙珣微微颔首……虽然说是万一,但其实‘不谐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昨日他曾经亲口问及刘宽和桥玄,二人都说天子杀意已决,而且怕是要如段熲那般,速速杀死在狱中,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波澜。   毕竟,一个酷吏,一个世族名臣,一个步兵校尉,一个宗室重臣,这等人勾结在一起,便不是真要谋逆,那也有谋逆的事实了……做天子的,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些人?这个道理,审配怕也是明白的。   稍一思索,公孙珣便坦诚问道:“我知道此时说及此事有些背离人情,但我今日就要离京,也是不得不问……正南兄,若是事真有不谐,等你扶陈公灵柩去徐州以后,可有去处?”   “自然是归乡耕读。”审配不以为意道。“如何,郎中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吗?”   “将要出为襄平令,不善理政,若能有正南襄助,珣不胜感激。”公孙珣以手托住文书,也是在铜驼街上直接相邀……如此局面,就没必要客套什么了,来便来,不来便不来了。   “配有一说一,”审配也是干脆言道。“我少年便闻名河北,跟着我家陈公从县吏至郡吏,再到三公椽属,眼界也是极高。而且,我们审氏本就是冀州大族,出身也不比公孙郎中你差。所以照理说,我是不会接受一个区区县令邀约的……然而,古人因为女儿没被殉葬便要结草偿还,配受郎中如此大恩,又怎么敢不尽全力回报呢?请郎中自去赴任,待洛中事结,我自然要去襄平为郎中扶剑!”   公孙珣不由大喜过望,却又想起一事,然后神色微动:“正南兄先随我去公车署交换文书,然后再随我去见一人,此人或许能在洛中尽量襄助于你。”   审配自然不无不可。   “曹公且慢行!”   曹节将卢植奏疏递上,却又眼见着天子并未有发怒之意后,便直接辞行,以免被张让、赵忠等人嫉恨。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二人居然主动追了出来。   “两位常侍何事啊?”曹节如今无欲无求且心底无亏,自然底气十足。   “是这样的。”张让率先开口。“前些日子天子便与我们商定,要于昨日正式开濯龙园(西园)官钱的,凡百官任命都要以官秩缴纳一些钱来为陛下修筑濯龙园……结果昨日曹公忽然带来那么大一个案子,然后又争论了大半日,天子一时也忘了,可今日就不能再免了!”   “哦!”曹节恍然大悟。“这样好了,自明日起我便将尚书台吏部曹发出的文书多与濯龙园此处一份便是……届时你们自问他们要钱好了。”   “曹公……不理会濯龙园之事?”赵忠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对方。   “不理会。”曹节坦然应道,然后便在二人惊异的目光中缓步离去。   不过,刚走了数步,他却又回过头来:“不过,若是自今日起的话,有一人怕是来不及到濯龙园交钱便着急走了,他是尚书台的人出外为官,所以自己能直接拿到文书……二位常侍怎么看?”   “多大官职?”张让严肃问道。   “千石县令,一等一的大县。”曹节有一说一。   “这怎么能行?”赵忠勃然作色。“这可是实打实的一千万钱!而且是天子的钱,天子的钱他也敢黑?!哪个县,哪个人?曹公说与我们听,我们自然会派个小黄门追上去索要!”   “辽东襄平,原尚书郎公孙珣!”曹节依旧是有一说一。“二位常侍且忙,我家中还有事物。”   言罢,曹节径直离开,只留下二人在殿外发呆。   “既然已经走了,那便算了就是。”赵忠怔了片刻,然后忽然正色言道。   “哎,天子等着见到钱呢!”张让也是忽然回过神来不以为然道。“不过公孙珣素有清名,而且屡立大功,我看直接折扣三百万便可……”   “你来掏?”赵忠当即拉下脸来,却是直接甩手入内了。   “吝啬鬼!”张常侍不由愤然。   宫中发生的一切公孙珣并不知晓,就算是知晓了怕也会直接赖账的。   就这样,又在洛中忙活了半日,等到当日傍晚,万事皆休,公孙珣终于是了结心事,问心无愧的带着公车署和尚书台联名的文书离开了洛阳城,然后在场外和早已经等在这里的赵芸、韩当、公孙范等人汇合,准备去追赶先行一步的娄圭、吕范,并匆匆赴任。   临行之时,夕阳之下,公孙珣却是不禁再度回头看了眼这个偌大帝国的首都,然后久久不语。   “当日从洛中归乡时,我记得少君曾有言,说是自洛中唯有一得,便是晓得了经书救不了大汉,莫非今日也有言吗?”问话的,赫然是独自拍马上前的韩当。   “这是自然。”公孙珣不由轻声笑道。“而且此番不止一得,而是有许多‘得’……”   “哦……”   “那便是天子不足恃、公族不足恃、酷吏不足恃……宦官亦不足恃!”   “那到底还有什么可恃的?”   “唯有自己可恃!”说着,公孙珣微笑着调转了马头。“这是一个宦官教我的……该走了,该走了!”   “喏!”   韩当答应一声,然后立即跟上,二人返回车队,便径直往东连夜出虎牢关而去了。   诗曰: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   “光和元年六月末……虎贲中郎将何进以琐事杀中郎俞涉。又,京兆尹杨彪进位侍中。又,洛阳令司马防进位京兆尹。又,河北地震。”——《三辅决录》·赵歧 第六卷 第一章 雷雨   夏日炎炎,公孙珣东出虎牢关。   然而,出关以后,汇合了其余人马的他并没直接转道过河去魏郡‘交货’,反而是暂时扔下了大队,只带着娄圭、韩当二人,还有几名白马护卫径直往微微偏南的沛国去了。   其实,这到不是公孙珣不讲究,而是出自于公孙范的建议……这小子提出来,魏郡毕竟是曹节老家,又是对方提出来的‘交货地点’,那说不定会有危险,所以不如让他去干这事,而‘兄长’则可以先行绕开,规避风险。   这当然是瞎扯淡,公孙珣并不觉得那日尚书台中那种状态的曹节会这么丧心病狂。但是怎么说呢?考虑到公孙范如今也已经算是成年了,离开洛阳时还被刘宽给起了个文典的字,也不好打击这厮的积极性,所以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至于为什么要来沛国这里绕个弯?   按照公孙珣的个人说法,那当然是因为曹孟德了,当日盗猫而走,不辞而别,当然要来兴师问罪一番了!不然呢,虎牢关以东,黄河以南,他公孙文琪也不认识几个人啊?   而且再说了,沛国虽然位置很靠南,可实际上曹操家中所在的谯县却正好处于沛国最北端的那个角上,公孙珣一行寥寥数人,快马疾奔,也不过就是穿过一个陈留郡和一个梁国而已,便能到达此处……而这两个中原地区的郡国,是典型的人口稠密却面积狭小,倒也真不会耽误什么时间。   谯县一会,便折身北上便是。   于是,便是赵芸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丈夫执意访友,还保证不耽误行程,她又能如何呢?   然而,等真的上路以后,公孙珣等人才发现自己把赶路想的太简单了。   “少君,天太热了,前面亭舍处且坐坐吧!”烈日当头,娄圭满头大汗、浑身湿透,而且说完此话后又是不管不顾,直接拿起水袋就是一通乱灌。   公孙珣勒住马匹,不由叹气……从早上刚出浚仪城(后世开封)城不过三十里就要休息,这路可就有的赶了,但是他看着面色通红只顾灌水的娄子伯却也是无可奈何。   “少君。”韩当也是汗水浸透全身,不过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一点。“如此天气赶路实在是要小心一二,就算人能撑住,咱们的坐骑也撑不住吧?还是要适当缓行,行一段路便要让饮一饮牲口。”   公孙珣微微颔首,于是众人便又轻轻打马向前,就在前面官路旁的一处亭舍旁下马歇息了起来。   说起来,得亏这里是中原腹地,人口密集,所以路上并不缺亭舍供行人休息喝水,否则这种天气赶路说不定会真死人的。   “得亏从浚仪县到陈留县(陈留郡治)俱是人烟繁华之所,官路上也不缺亭舍。”娄圭甫一下马便忍不住放声长叹。“不然我是真要热死的。”   “几位贵人还请这边坐,这里凉快!”   “还请几位公子进些深井凉水!”   如此繁华之地的亭舍中人,自然懂的察言观色,这亭中亭长待公孙珣等人刚一下马便主动为他们清理了一个树荫,并搬来几个马扎两个小案,伺候他们坐下。然后,这亭中亭父更是亲自动手从后院打来一桶深井凉水送到跟前。   而相对应的,诸如在亭门前树荫下避暑的其他各色人等……尤其以附近田中乡民为主,就只能用公用的大碗轮流去门前一处大井中打水去了。   “亭长不必如此。”韩当轻车熟路的应道。“将这桶水送给那边众人便可,我自带了水袋引用,只麻烦亭中诸位帮我们照料一下坐骑,并再与我们烧一瓮开水来便可……这是一些辛苦!”   随着韩当话语结束,又是一小锭安利号专用打赏白银塞到了亭长手中,而一把五铢钱也是由一名侍从出手,塞给了亭父、求盗等人……这些都是路上做惯了的。   而这下子,虽然觉得奇怪和麻烦,但亭中诸人也是纷纷喜上眉梢,赶紧依言而行。   “老丈!”眼见着那筒刚打的井凉水被拎到了其余避暑人群之中,然后一名年长者当先起身用大碗取了一些享用,并随即被瓜分殆尽,公孙珣却是拎起一个空出的马扎主动走了过去。“且坐!”   “无妨,”那蹲在地上喝水的布衣老者见状完全不以为意。“无妨,坐在地上更凉快些,亭中本来见我年长是送了矮凳的,被我推了而已,贵人也不必理会我。”   公孙珣一时无言,只好放下马扎继续劝道:“井水虽凉,却对肠胃不好,今日天气太热倒也罢了,以后老丈不妨多喝热水……”   “贵人说的哪里话?”这布衣老者不由端着大陶碗打量了一下对方。“烧水不用柴火吗?砍柴火不用费力气吗?又不是冬日须热汤暖身……喝什么热水?如今夏日炎炎,地里的庄稼烤的焦黄,有这力气去挑些水来灌溉不更好吗?”   公孙珣顺着对方努嘴的方向看向道路对面几乎泛黄一片的田野,也是一时无言……其实,他本想说喝热水可以避免疫病,但却被柴火和旱情这两事给硬憋得说不出话来了。   仔细想想也是,便是自家母亲公孙大娘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还亲身经历了数次时疫,也只能让辽西半郡和安利号内部渐渐接受喝热水能少得病的道理,而且这还有火炕推广出去以后,北方地区对柴火需求量极大,形成规模以后不缺热源的缘故。   而此时自己在中原腹地,顶着如此天气对人家强说什么喝热水之类的话……岂不是有点像是自家老娘口中那位智障皇帝的‘何不食肉糜’一般?   呃,说起来,这智障皇帝是司马防的重孙还是玄孙来着?   “受教了!”公孙珣胡思乱想一遭后,便老老实实的拱手告退。   然后,他便回到了自己这边的树荫下坐下,也是赶紧解开水袋,大口饮起了里面的凉开水……不得不说,这天气确实是让人难受,只希望不要持续太久,以免引起大旱就好了!   就这样,公孙珣等人喝了些水,吹了些风,浑身爽快了一些以后,又说了一些闲话,却是依旧没有动身……开水已经烧好,但还需要荫凉下来才能装入水袋。而便是水袋也不能在这种天气下长久存水,也需要洗涤一下才行。   “原来子伯的娄姓居然是出于曹姓?”公孙珣倒是长了见识。“怪不得你能与曹孟德自少年便相识……”   “少君想多了。”娄圭当即笑道。“这不过是当日结交时的一个由头罢了,娄出于曹,乃是春秋旧事了,当日泰山南侧有一邾娄国,出于姬姓分封,然后国君以曹为姓,后来国家被灭,后人以国为姓,便有了我们这一支娄姓……这都五百多年了,天下哪里有五百年的亲戚?”   众人闻言也是不禁失笑。   而就在此时,正在闲谈的娄圭忽然蹙眉,公孙珣等人不解其意,顺着对方目光一看,却是见到官路上来了一个骑着驽马的布衣行人……或者说是个年轻布衣士子。   话说,细细看来此人容貌倒也不赖,只是浑身被汗水打湿,头上又是骄阳如火,也是狼狈不堪。   “子伯认得此人。”公孙珣不由好奇。   “是也不是。”娄子伯低声应道。“此人不知我,我却知他,然后却也不知此人姓名、来历,只晓得此人大约是青州人士而已。”   “这倒是奇了。”眼见着此人骑着个驽马,马上负着个包裹,浑身湿漉漉的,虽然在亭舍前停了一下,但还是稍显犹豫的走过了此处亭舍,韩当立即忍不住开口询问了起来。“我还真没听过如此相识的说法呢!”   “这是事出有因而已。”娄圭捻着自己并不是很长的须髯,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言道。“当日在洛中,少君协助阳球驱除了张奉、张颢兄弟,其中太尉张颢回了常山老家,但中常侍张奉却只是在宛城闲居,为此少君曾让我留意一二,以防此人反扑……”   “确有此事。”公孙珣也是想起了此事。“这士子居然也和宦官有关吗?却为何骑了一匹那样的驽马?”   “这就不晓得了。”娄圭也是不解了起来。“照理说他应当不缺钱物才对,因为此人极得张奉信任……”   “是吗?”公孙珣心中一动,却又想起了那曹节身边的罗慕罗子羡,也不晓得那大胡子如今在干吗,有没有被曹节迁怒杀掉……不管如何,倒也是个智力极佳的人物,然后也不知道这个人又如何?   “正是。”娄子伯自然不晓得公孙珣在想什么,便自顾自的解释道。“少君有所不知,据我当日所去探查的消息,这张奉回家后大概是因为受此挫折,便一病不起,然后在病中,他居然将家中事物几乎全都托付给了此人!再加上当时局势不对,外人很少出入张奉房舍,而张氏族人可能被约束不得擅出,所以经常是每日只有此人独自出入,给张奉置办医药、食物而已……我当日听到汇报还有些不信,便曾经亲自去查探过,所以在宛城街上有过一面之缘。”   众人纷纷恍然,而这时,眼见着那亭中亭父、亭卒已经开始帮着几名侍从装凉开水,大家也就不再多想,便起身帮忙……准备继续上路。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那名浑身湿透的士子居然又骑着驽马折返了回来……俨然是热得不行,准备回这里歇息片刻,喝些水解渴。   不过有意思的是,公孙珣忍不住多打量了此人几眼后,居然发现他是自己带着一个木碗来的,而非是取用亭中公用的陶碗。而后来的事情更加有意思了起来……此人先是恳求几名乡民为自己打水,然后打完水后连连道谢之余却又继续捧着碗恳求几位帮自己倒水,而非是去直接拿碗去桶中盛水。   就在公孙珣心中暗暗无语,觉得这个士子过于娇气的时候,这厮捧着水居然又像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那些帮忙的乡民,后退很远后方才站在树荫的边缘地区低头喝水。   而且,如是再三,喝了好几碗水后却又速速上路,好像此地多么污秽一般!   讲实话,这要是放在以前年轻的时候,公孙珣必然要当场给这个看不起乡民却又投奔宦官的穷酸书生一个好看,但今日日头太盛,又着急赶路,他却也懒得多言了……只是再度上路以后不久,刻意给此人吃了些许烟尘而已。   不过,又行不过十余里,距离今日的目的地陈留郡治陈留城还有很远,公孙珣一行人却再度被迫停了下来……这一次不是日头逼得,而是被突如其来的夏日雷雨所阻!   话说,夏日间的天气说变就变,之前还是日头高悬,热气逼人,但随着一阵风一阵云压过来,然后又是几声闷雷作响……这下子,刚刚灌了满肚子水的一行人纷纷变色,直接就调转马头往身后刚刚过去的另一处亭舍而去!   要知道,这种天气淋了雨,可不管你是喝开水还是井水,怕都是要得病的……而这年头一旦得了病,上至天子下到黎庶,那可就都不好说了。   而果然,众人来到身后这间并不是很像样的亭舍中,刚刚拴好马匹躲入屋中,就听到一阵闷雷再度滚过,紧接着便是豆大的雨滴直接砸落了下来。   公孙珣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雨水宛如瓢泼,避雨之人也越来越多……而且后来者多是附近耕作的农民,他们几乎全部浑身湿透,一进来就在廊下脱衣赤膊。而不知道是心存善意,还是不想引得站在廊下的公孙珣等人发怒,那亭长倒也好说话,非但没有斥责的意思,反而让这些赤膊乡民纷纷进入隔壁屋舍中躲避。   公孙珣见状也没有多言,反而把身后的空房也让出,让那些本来也在田中抗旱的农妇分到这边房内躲避……没错,这年头的妇女哪有不下地干活的?更别说正是大旱时节。   当然了,这场雨下来,怕是旱情也会缓解不少,这从两侧屋中男女乡民们隔着房屋说的荤笑话和身旁亭长无奈的脸色上也能感觉一二。   “少君!”就在公孙珣面带微笑听着河南乡间荤段子的时候,娄圭却忽然顶了一下对方的肋骨。   “见到了。”公孙珣微微一眯眼睛,却是抬眼看见亭舍大门处刚刚进来一位牵着驽马的‘熟人’。“洛中事情已经了结,道左相逢,不必理会!”   娄圭等人当即点头。   “敢问亭长,可有避雨之处。”这‘熟人’士子拴好自己的驽马后便来到廊前,然后也不顾及头上雨水如浇水,居然就站在院中远远的朝站在公孙珣身侧的亭长问候。   那亭长见对方是一个士子,倒也没拿架子,只是以实相告:“房舍是没有了,我们亭本就狭小,只有两间空房,而得这位贵人大度,两间房分别让给了外面田间耕作的男女乡民,你想入房避雨,便去左手那间男子所处的房中,若是不想进去闻汗臭,便可在廊下躲避一二……总之,速速来避雨吧,不要站在那里淋着了!”   此人闻得此言在雨中犹豫再三,然后居然微微躬身,转身而走!   饶是公孙珣不想生事,此时也不禁怒气上涌,废了好大力气才压住火气冷冷喊住此人:“那青州口音的书生,与我回来!”   要知道,公孙珣虽然没佩戴印绶,而且年轻的过了头,但毕竟是军中、尚书台都有所历练,气度和风范也是磨砺出了些许……再加上衣着、坐骑、侍从,但凡有些眼力的人怕是都能看出他是个所谓‘贵人’!   所以,他这么一喊,更兼点出了青州二字,那书生立即就老老实实的回头了……但是,这厮居然还是立在院中雨下,不愿上前。   “你要去何处?”公孙珣负手而立,面色不渝,当即质问道。   “回禀这位贵人,我要去马廊中避雨……”此人忍不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狼狈答道。   话说,此人之前屡次作态,公孙珣只以为此人是有些怪异洁癖,或者自恃是个士子,所以看不起乡民,所以心中只是冷笑不止,甚至因为他不愿随自己等人站在廊下,更是有些愤然。   但此时听闻对方居然是要去马廊躲避,准备与众多牲口、还有牲口粪便相处一棚,而且在雨水中也不失礼数,公孙珣却又不禁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自己是不是因为此人与中常侍张奉有关,而有了先入为主的态度?   而就在公孙珣犹疑不定之时,身后房中不知哪个乡民狼狈的打了个喷嚏,引得屋内一阵哄笑,倒是让他不由心中一动。   “上廊来避雨!”公孙珣低头让开一个空位,然后便立即催促道。“我乃新任襄平令公孙珣,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何处人士?”   此人闻言不由愕然抬头看向了廊下之人,但却依旧不愿上前,然后就在这雨水中行礼作答:   “北海营陵人,王修王叔治,见过白马中郎!在下久仰郎中大名,却实在不想会与郎中道左相逢!”   ……   “王修字叔治,北海营陵人也,年二十,游学南阳,止义舍,后知中常侍张奉所设,将走。遇奉为阳球所驱,归宛,又举家得疾病,无相视者。脩走而复还,亲隐恤之,病愈乃去。”——《世说新语》·品藻篇 第二章 不取   “王叔治是吧,上来说话!”公孙珣放缓表情的催促了一下对方,他对这个名字是真没有任何印象。“你这个身板再淋下去,怕是要出事的!”   王修犹豫片刻,却依旧不愿上前。   “为何如此呢?”公孙珣看着对方头上崩落的雨滴,也是无奈。   “恕在下有不得已之处。”王修狼狈不堪,但依旧不愿意直言。   公孙珣叹了口气,却是挥手让对方自去了。   这王修似乎也挺稀罕公孙珣的,可雷雨如注,他也实在是淋得受不了,便赶紧躬身行礼,然后狼狈逃去马廊中了。   而公孙珣眼见着对方转身逃走,却居然只是回头摆了下手,便昂然直入雨中,尾随而去。   韩当、娄圭相顾无言,但既然已经示意他们不要跟过去,那他们也不好擅动。   “叔治从何处来啊?”外面虽然大雨,但马棚中闷骚之气却显得依旧让人难以忍受,公孙珣立在马棚这头,废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不去捂鼻子。   “啊,公孙郎中!”那头的王修原本正蹲在地上检视自己那浸水的包裹,闻言赶紧又起身行礼。“学生见……”   “哪来那么多礼节?”公孙珣不以为然道。“都淋成那样了……我问你从何处来?”   “南阳。”   “往何处去?”   “北海老家。”   “为何不愿与人靠近?”   “我……”   “莫不是以为自己从张奉家中沾染了病气,所以怕连累他人?”公孙珣忽然出言问道。   王修登时默然。   “张奉乃朝中权宦,你为何要与他有所沾染?”公孙珣负手直立,突然往前一步问道。   王修不惊不慌,也不问对方如何得知自己与张奉有牵扯,便坦然答道:“学生从北海一路往南阳游学,囊中羞涩,恰好彼处义舍蔚然成风,而且其中一家非但可以免费食宿,还能给学子提供纸墨,我初来乍到,便忍不住入进住了此处,后来才知道居然中常侍张奉家中所设,便也想离开。却不料……”   “却不料如何?”   “却不料刚刚离去不到旬日,便听闻张奉为郎中等人所驱,归宛城闲居,然后闭门思过,谁也不敢多见,义舍什么的自然也是关了。”王修浑身湿哒哒的滴着水,但语气却依然斯条慢理。“若只如此倒也罢了,说不定还是好事一桩。但不过数日,又听人说他举家染病,俨然是时疫作祟,再加上他刚刚失势,也无人上门照看,学生受人之恩,不敢不报……”   “故此,等张奉家人有所恢复,再加上朝中曹节复起,他家中也恢复了交通,你便主动辞行了?”公孙珣饶有兴致的问道。   “非也。”王修低头答道。“学生当日是不告而别……”   “终究还是怕和宦官扯上关系?”公孙珣似笑非笑。“所以见到对方有些起色便匆忙而走?”   王修低头不语。   “而离开张奉家中以后,不知道是天气闷热外加身体劳累的缘故还是之前真的在张奉家中染了病,反正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想着归乡……总不是想着落叶归根吧?”   王修愈发黯然:“总得以防万一。”   “路上规避行人也是此意了?”公孙珣不由嗤笑。“可自南阳到此处,你骑着那么一匹驽马怕是也有十余日了,哪有这么长时间还未发作的时疫?依我看来,倒是暑气太盛,整日又灌凉水,所以闹肚子的缘故多些。”   “总得以防万一。”王叔治还是那句话。   公孙珣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轻轻颔首,然后便转身离去了。而王修望着对方步入雨幕中的背影,虽然是欲言又止,但终究是沉默了下来。   翌日,虽然有大半夜的暴雨在某种程度上止住了旱情,空气也清新不少,但还是迅速恢复了烈日当头的旧况。不过,从这日起,早有准备的公孙珣等人选择了天色微亮便即刻动身,每日早间和傍晚赶路,然后晌午歇息的方法,却是比之前几日闷头赶路舒坦多了。   而这样不过三日,公孙珣等人便已经走了大半路线,来到了陈留郡己吾城……这里其实已经挨着梁国边界了,距离曹操家中的沛国谯县也不过只有一百五十来里,两日路程罢了。   但公孙珣却忽然停下行程,并转道去了己吾城外一处地方。   “少君。”沿着城外大道骑马而行之时,韩当终于是没有按捺的住。“我有一事不解。”   “且说。”当先的公孙珣在马上左顾右盼,丝毫不以为意道。   “之前那个王修若是真如说的那样,只怕是一个难得的道德君子。”韩当当即言道。“这年头读书之人本身就少之又少,又有如此德行,而少君将来注定是要有所成就之人,又怎么能将这种人才弃之不顾呢?再说了,看他那样子,不仅年轻,而且还颇显穷困,少君又将出任千石县令,也不缺吏职,想要收拢着实容易……”   “天底下哪里就缺一个书生?”不等公孙珣回复,娄圭便不以为然道。“而且义公你说他是道德君子,也只是靠着猜测和他的一面之词而已。便是真的,那也说不定是为了刻意邀名……这年头为了名声,这些书生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此言一出,韩当倒是一时无言,毕竟,说起这些士子来,他哪里有宛洛世族出身的娄圭那么清楚?   “而且依我说,与其把心思放在这些什么‘道德君子’上面,倒不如尽快在塞外掌握一只雄健私兵的好!”韩当是闭嘴了,但娄圭却接着叽叽咕咕说个不停了起来。“等此番见过曹孟德,然后那边和曹节做了了断,咱们就即刻去辽东。那地方地广人稀,又处塞外,天高皇帝远,还有安利号作掩护,到时候就用襄平令的权责,打着商队护卫的旗号,打造出一只千人锐士来……”   话说,公孙珣原本正在贪看中原风景,根本懒得理会娄子伯的‘高见’,但是有些话越听越不对头……且不说再往前就是城外一处市场旗亭所在,人烟密集;只说身后的几名侍从虽然同生共死,也不能就如此放纵吧?   所以,公孙珣当即回头瞪了对方一眼。   娄子伯也立即闭嘴不言。   “少君。”韩当见状赶紧又来打圆场。“天色尚早,咱们为何要在己吾城外盘桓?”   “我听人说此地有一个熊虎之士。”公孙珣倒也没有遮掩,便直接说出了目的。“乃是一等一的武力卓绝之人。若是不从此处走倒也罢了,可若是路过此处还不去见一面的话,那就实在是有些遗憾了。”   此言一出,韩当倒也罢了,娄圭和那几名护卫纷纷变色……娄圭是立即来了兴趣,而那几名护卫则是不免有些愤然。   武力卓绝这四个字,对于武士而言实在是太碍眼了!更别说,公孙珣为了赶路,这几日也是辛苦透顶,却又专门为这么一个武士停下路程,也是更显看重。   “少君,不知此人姓名,又有何事迹啊?”娄圭果然是第一个忍不住追问,他最喜欢这种武士了,而几名护卫也是纷纷竖耳倾听,倒是韩当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陈留典韦,你们听过吗?”公孙珣当即反问。   “原来是他!”娄子伯眼睛瞬间就发亮了起来……想想也是,这厮最喜欢结交亡命之徒,而且这大半年他也一直呆在緱氏的义舍那边,那里是交通要道,知道典韦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难以理解的事情。   其实,公孙珣也是今年在尚书台才知道了典韦的具体信息……然后立即就把案卷上的那人和自家老娘口中那个‘古之恶来’给重合了起来。   要知道,无论是娄圭还是公孙珣都能晓得典韦,绝不仅仅是他们本身在什么地方能接触什么信息的缘故,主要还是这位‘古之恶来’上半年干的一件事情太过于出名了,说是名震中原也差不离,所以无论是市井还是署理天下政务的尚书台都能知道。   具体来说,典韦是杀了一个人。   这年头秩序一日比一日崩坏,杀人自然正常,但是典韦杀人却杀的格外霸气,霸气到所有人都生出无奈的念头来。   话说,典韦之前虽然身材雄壮,勇力过人,大家都知道他有本事,但却并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直到今年上半年,陈留襄邑一个姓刘的人家找到了他,希望典韦能够替他们家报仇,仇人叫李永,是梁国睢阳人。   嗯,襄邑就在己吾西北面,公孙珣等人前一天刚刚路过,那刘家人自然就算是典韦的乡人了。而乡人找他办事,以报仇的名义去杀别郡的人,那以这年头的价值观来说,毫无意问是很‘高端上档次’的,更别说人家还‘卑礼厚币’,将姿态做的极佳,所以典韦自然一口就应下了!   可是,既然麻烦到需要找外人来帮忙,那就说明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有难度。实际上,梁国睢阳李永这个人,本身是做过一任县君的……没错,就是公孙珣这个职务,虽然只是个小县县长,但人家毕竟是做过一任货真价实县君的。所以,他家中势力挺大,人也不少,防卫也很严密。   但是,所以说但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衬托出典韦的能耐呢?   话说,那一日典韦收到请托以后,就驾着一个车子,载着鸡酒,直接来到睢阳李永家门外……那里是个市场,他就把车子停到人家家门口旁边,装作是等人的样子,也没什么人怀疑。   然后,等到李永夫妇一出门,典韦立即拎着匕首上前,直截了当在门口宰了对方二人,然后又从容回到车上,取出自己惯用的双戟架在车子上,方才扬长而去。   当时李永门市场上前数百人,哪里能放过他,于是一时间追上去的青壮不下数百,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靠近车子的。   而等他离开对方家中四五里路以后,遇到了接应的伙伴,又回头一冲,数百人当即散开,典韦也从容归家。   讲真,这个过程中,这‘古之恶来’杀的人其实也就只有报仇对象李永夫妇而已,不要说和公孙珣身后的边郡精锐相比,便是和寻常游侠相比似乎也不是很厉害的样子!但是,架不住这厮杀人如杀鸡,直入别郡,当市杀人,然后又从容而退……这过程真好像是去赶集一样!   而那几百号追兵也是从头到尾做了个经典反衬……几百个人不敢去跟一个人动手,至于吗?但真的就发生了。   总之,经此一事,典韦立即名扬中原……不名扬也不行啊!这案子遮拦不住的,一个退休县君在家门口被人宰了,数百人全程围观件送行,怎么可能拦的住?!   而且,碍于这年头的社会风气和郡国制度,还真就没法好好治他罪,事情闹了一两个月都没结果,反而只是把典韦名气闹出去了!   “且不说为人报仇一事算是入了中原豪杰法眼,”那娄圭对着韩当还有几名侍卫依旧侃侃而谈道。“光是事情牵扯到两郡就极为麻烦……陈留郡自然要护着典韦,而梁国那边却又气急败坏,可越是气急败坏,越反过来触怒陈留郡府,所以陈留郡拖拖扯扯,就是不愿意拿人,最后干脆闹到了中枢!我估计,咱们少君就是在尚书台看到的典韦卷宗,这才能知道此人家中大致地址。”   “那最后到底可曾拿人了吗?”几名护卫早已经听得入神,有人登时就忍不住追问。   “没有。”娄圭不由苦笑道。“你们莫忘了改元大赦……这年头,就是天子想杀人都得在狱中尽快处决,不然就得在大赦时加个什么什么不赦,然后徒惹人笑!那典韦如今也已经是罪减三等,而本地吏员自然就更懒得再为区区城旦、髡刑之类的刑责过来捉人了,此时这典韦怕是在家中闲居……”   “不管如何。”韩当在旁轻声言道。“数百人追赶却又不敢近身,此人确实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熊虎之士……不知较当日那吕布又如何?”   “一马战,一步战?”公孙珣眉头一怔,倒是随口而言。“且见一见好了。”   “少君。”韩当突然劝道。“当日吕布是一虎,今日典韦又何尝不是一虎,你是官身,他是刚刚被赦免的杀人犯,万一有所不谐又如何呢?”   公孙珣先是微微颔首,然后又微微摇头,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一言:“义公心意是好的,但这虎是不一样的……当日吕布曾于夜中以箭对我,那我自然会有些顾忌;可这典韦在门前市中杀人,却只是为人报仇,却并未仗着自己武力卓绝与那百余人相争太急,俨然是心存忠厚不愿伤及无辜。”   韩当当即颔首认可,而娄圭却又不禁又起兴趣,反过来又追问吕布是何人。   三言两语说服了身后众人,公孙珣已然是来到那处极为繁华的市集旗亭下,他也没做遮掩,便直接下马询问起了此地的旗亭亭长:   “这位亭长,不知道当日睢阳杀李永的典韦家在何处?”   “典韦吗?”专门从旗楼中出迎的中年亭长听闻此言后赶紧躬身作答。“不瞒贵人,典韦家中在东面无误,贵人若要见他,可要我着人把他唤过来?”   “哪里需要你唤,我亲自去拜会一下才对!”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如遣一个本地亭卒给我带路?”   “呃……理所当然。”这中年亭长打量了一下对面一行人,虽然稍微有些迟疑,却还是赶紧低头答应。“而且,哪里要什么亭卒,下吏自当陪贵人前往!”   是不是官员,哪个层级的官员,这些基层吏员自然是一眼就能明白。   公孙珣自然无话,而那亭长也不牵亭中马匹,只是步行在前缓缓引路,而且此人正在中年,阅历丰富却又言语谦卑随和,倒是让一路上疾驰而来的一行人不免轻松下来。   “不知道贵人从何处来?”亭长言笑晏晏。“为何口音如此不寻常?”   “我家少君本是辽西人士,近来却是在洛中为官。”牵着马的娄子伯仗着口音相近笑答道。“故此我们是刚出荥阳(虎牢关在荥阳境内),往此处来的。”   “下吏冒昧。”那亭长略显好奇的继续问道。“不知道贵人在洛中居何职务啊……实在是下吏长居乡野,未曾见过洛中贵人。”   “我家少君在尚书台中都官曹任尚书郎,协助中都官曹尚书刘公署理天下治安、灾害等事物。”娄圭倒是张口就来,俨然他在緱氏那里就是经常对那些亡命之徒如此吹嘘的……当然了,这也不算是吹嘘。   不过,听到娄圭和那亭长一个大言不惭,一个连连惊叹,牵着马漫步向前的公孙珣却是显得有些严肃了起来……因为此时想来,不管如何,緱氏的义舍交给贾超这个粗人打理,怕是要废掉的。   但这也实在是没辙了,当日出洛太过于仓促,而且说到底,正如娄圭之前所言,此番拜访完曹孟德以后,那自己的心思无论如何都该……或者说也只能放到辽东一地了。别的东西,也就只能放一放了。   而就在公孙珣面色不渝,胡思乱想之际,众人已然是慢悠悠的来到了目的地所在。   “回禀贵人,这里便是典韦家中了。”亭长指着一处大门紧闭的宅院言道。   “大白天居然关着门吗?”韩当不由皱眉。   “还请……”   “这典韦家中颇为富裕?”回过神的公孙珣忽然打断了娄圭的话,然后直接出言询问。“这宅院倒也阔气,是他家中本就富还是刘氏给他的钱多?”   “贵人猜的不错。”这亭长正色解释道。“典韦在此处的家宅是刚刚买下的,用的便是那襄邑刘氏为报他恩德所赠的财货……须知道,典韦虽然是个豪爽性子,却要顾忌家中父母俱在,所以有了钱后便买了此处宅院奉养家中老人!”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之后却又有些感叹。“父母俱在吗?那为何又白日大门紧闭呢?”   “回禀贵人。”这亭长继续言道。“典韦为人豪爽而又忠厚,有武力却不滥用,所以很得乡民的拥护,此地平日里也是常常大门洞开,然后往来人流如织的……”   娄圭和韩当愈发茫然,但公孙珣却不由失笑:“所以,只因为今日有我这个恶客上门,方才大门紧闭吗?”   “贵人!”这个亭长忽然免去头上所戴木冠,从容下跪请罪道。“下吏有罪。”   “你有何罪啊?”公孙珣忽然笑意顿无,并一时叹气。“不就是以为我是来捉拿典韦之人,然后便亲自拖延于我,复又让人暗中前来报信,让他躲避吗?多老套的手段?”   韩当和娄圭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下吏愿受责罚。”这亭长面色涨红言道。“然而下吏有一言不吐不快,还请尚书郎许我陈述一二!”   “说吧!”不知为何,公孙珣忽然间只觉得牙疼的厉害。“此事一出,怕是你也要郡中闻名了,届时莫说我一个尚书郎,便是真正总理天下治安的中都官尚书刘公来了,又哪里能管得住你说话呢?”   “请贵人明鉴,下吏虽然只是一个升斗小吏,却绝非是邀名之辈!”那亭长闻言面色愈发涨红。   “你且说,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公孙珣赶紧劝道。   “是。”亭长昂首咬牙言道。“那典韦杀人有罪,我自然知道,后来虽然有改元大赦,却也活罪难免,此事下吏也比谁都清楚!之所以不抓,乃至于今日开纵于他,乃是因为下吏惭愧,而非是枉纵!”   “惭愧?”   “然也。”中年亭长面色激愤道。“我出任亭长十余年,眼见着世道一日日败坏,盗匪一日日增多,周边各地也越来越凋敝,以至于动辄就有官吏明夺,盗匪暗抢……如此局势,我执掌此地治安,却常常束手无策!而典韦虽然是个罪犯,可是因为他的缘故,这些年此地竟然无人敢犯,官吏不敢来此多收赋税,盗匪不敢来此劫掠!此地能平安一时,繁华一时,不是我的功劳,全都是这典韦的……而说起治安一事,我一个吏员却不如一个罪犯,难道不该惭愧吗?”   “所以呢?”娄圭气急败坏。“你到底想说什么?”   “并无他意!”这亭长直接叩首言道。“只请洛中贵人捕我便是,不要去追索典韦!此地可无亭长,不可无典韦!”   公孙珣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   “太祖过陈留,道逢北海王修。修以病故,不与人交,太祖叹其德而不取。韩义公、娄子伯在侧,义公不解,以子伯智问。子伯晒言:‘明公以己度人,不敢信其德,且不取也!’义公复问:‘子伯何以信耶?’子伯复言:‘予亦不敢信也!’义公遂哂。”——《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三章 盛意(上)   “少君这是何故?”   韩当惊愕万分,赶紧松开缰绳去拦住自家主公,却终究是碍于对方威势渐长,不敢真的去拉拽,只好反身斥责地上那亭长。“我家少君刚刚被外放了千石县令,此行是去赴任的,听说典韦的勇名前来拜会,或许有征辟的意思,哪里是来捉他的?你这人真是可笑!”   中年亭长闻得此言一时惊愕,但马上还是低头不语了起来。   韩当见状也是无言,更兼自家主公依旧默不作声,居然直接翻身上马而走,那他也只好带着几个侍从转身追过去了。   倒是娄圭一时恍然大悟,然后不由幽幽一叹,方才牵着马调转身去了:“既如此,亭长须记得我家少君的恩德!”   “敢问贵主姓名?”那亭长闻言愈显惭愧。   “辽西公孙珣!”娄圭一边说着,一边却也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一时间,只留下那亭长孤身跪在典韦家门前。   “少君何必跟这种人生气?”韩当马术惊人,追上去以后就在马上询问。   “我哪里是生气?”公孙珣闻言不由嗤笑,却是放缓了速度。“正如你所言,我何必与此人生气呢?”   韩当一时无言。   “我之所以有些郁闷,其实是觉得自己被日头烤晕了脑袋,做出了这种无谓之举。”公孙珣说到此处倒是认真叹了口气。“我一个即将往辽东赴任的辽西人,妄图招揽一个有家有口,还甚得乡里拥护的中原武士,这不是白费心机吗?”   韩当毕竟只是个武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少君这是有自知之明,兼长者仁心!”就在此时,娄圭却是从后面拍马赶到。“所以何必叹气呢?”   这下子,反而轮到公孙珣一时无语了,仁心倒也罢了……可如何又成了长者?   “子伯这是这么说?”韩当也是一头雾水。   “义公你看,”娄圭当即在马上笑道。“这中原之地,乃是四战之地,一旦乱起,必然会兵祸连结,而典韦这个人,勇武卓绝,他在这里一日,却总是能保一乡平安的……”   “确实如此。”韩当不由感慨点头。“只是盗匪连结,这亭长便心忧不已,不愿意让典韦离开,何况是战乱呢?若真有战乱,只怕这典韦是要被推举出来做个军头,继续维护乡梓的。”   “正是这个道理。”娄圭不禁正色言道。“那亭长担忧少君抓了典韦后而让此处失去庇佑,可咱们少君却是明白,不说抓捕,便是征辟走了典韦,不也是一回事吗?都是让此处乡民失去依仗而已!所以咱们少君才会转身便走……他非只是知难而退,更是一片仁心,不希望本地在失去典韦后遭到兵匪荼毒。”   韩当和那几名侍从各自恍然大悟,然后再去看自家主公的眼光也是又多了几分尊重。   公孙珣自然懒得解释……其实,娄圭所言的仁心,也就是恻隐之心,自己还真是动了的,但也就是几分而已,却不能说是主因,真正的主因其实还是‘无能为力’四个字。   说白了,这年头地域认同感太高,你就算是有了出身和名望,那也只能吸引一些有选择权的士人,未必就能这些扎根地方的大小豪强动心……话说,经过上百年的分化和锤炼,现如今豪强在大汉是什么?是没法子获取正经仕途的地方势力,而他们的大部分利益都来自于本地乡土,这些人是没有勇气和实力脱离本土的。   当然了,你不能说典韦有资格称之为豪强,毕竟他这人的出身跟豪强差太多。   但是很显然,眼看着世道渐渐不安稳了起来,他这个武力卓绝的游侠却被动的受到了乡人的拥护和团结,隔壁大户给他送钱、请他报仇,当地吏员为他做遮护,乡人们把他家当做了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地方……   如此情形之下,即便典韦本人还是那个性格淳厚、武力卓绝的地方游侠,却也沾染了一些豪强的特征!   一句话,乡人们不会让典韦走,典韦也不可能因为自己一个辽东县令的招揽便抛弃家乡而走,就算是公孙珣许诺把对方父母一起带走好生照料怕也不成!   正如娄圭所言,典韦这种人应该就会呆在这里,保一方平安,而等到乱起,乡人们还会组织一支武装力量让他来领袖……若是盗匪来攻,他会迎击,而若是朝廷的人过来,他会带队投军……直到有一个人慧眼识英雄,将他引为心腹,然后转战四方,名垂青史!   当然了,这个人得是陈留郡正儿八经的统治者,或者是左近的乡人,又或者是左近的乡人兼陈留的统治者!   否则,典韦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的麾下!   所以说,曹孟德果然还是有天命的吗?!而说到有勇气脱离本土的豪强,孙文台果然是个一等一的英雄吗?那袁本初离开家乡往河北去建立基业,最后却陷入河北、南阳内斗的窘境,果然也是有深层缘由的吗?可为什么光武却能够调解手下河北、南阳两地豪强的矛盾,然后再造神州呢?   人生于世,莫非真有气运和天命?   公孙珣一路行来,也一路胡思乱想,却连续两日皆不得其解……而恍惚间,他却已经在夏日炎炎的盛暑中来到了位于沛国、梁国交界处的谯县郊外!   正在家闲居苦读的曹孟德听闻此事,大喜过望,然后执帚出迎。   公孙珣下得马来,不顾浑身汗水,劈手夺掉对方手中扫帚就扔到一旁,然后便与对方执手相笑。   “之前洛中一别,我还以为下次相见要等到各自鬓如霜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文琪再会了。”相隔数月,曹孟德的身量并未长高,但说话间却显得更加放松和惬意,而且这种放松是由内而外的,和之前在洛中故作的豁达多了不知道几分自在之意。   “有人不辞而别,还做了梁上君子,我身为名儒子弟,又怎么可能不效仿先贤,来给贼人做一番教导呢?”公孙珣也是面带笑意,却是暂且将之前所思所想俱皆抛在脑后。   “原来是追过来劝我从善的吗?”曹孟德不由哈哈大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然后,他又赶紧上前与娄圭相见,便是韩当以及几名雁门出身的侍从,也都纷纷执手相见。   他这人为人豁达而又风趣,对谁还都不摆架子,倒是很快让来做客的一行人觉得‘宾至如归’了起来。   不过讲真,可能是最近想的事情比较多,公孙珣见到如此情形居然又想起了那个跟谁都能说上话的刘备来了……也不知道后者如今到底在干吗?   “文琪。”一番嘈杂之后,曹操便拉着对方手进入自家所居院落。“天气如此炎热,你还专门来访我,是真的来寻我喝酒,还是有什么正事?”   “却有三件要事。”公孙珣挽着对方胳膊,也是正色言道。   “三件?”绕是曹孟德为人豁达,也是不由大奇,便当即停在院中。   “然也。”公孙珣也认真答道。“其一,我离开洛阳时记得孟德兄未竟之事,便专门寻了何贵人兄何进何遂高帮忙,此人与我相交极好,便一口应允我,一定要让宋皇后和宋氏全家得以安葬……孟德兄不妨派人去打探一二’恐怕旬日间就会有好消息了。”   曹操闻言也不说话,只是不由连连晃动对方双手,以示心意。   “其二,”公孙珣复又言道。“我来时洛中局势大变,孟德兄全家被贬,想来对此事也想知道的清楚些,却又无人在洛中旁观……此事说来话长,咱们不如晚间慢慢说来。”   曹操自然不无不可。   “其三,”公孙珣面色忽然一变。“孟德兄不要以为我是说笑……请务必将我家那只胖猫还我!”   曹操登时目瞪口呆:“你还真是来追究此事的吗?”   “孟德不晓得。”娄圭无奈上前解释道。“那只狸猫非比寻常,乃是我家少君与少夫人初识时赠与的礼物,后来我家少夫人在辽西柳城又遇到鲜卑,身边旧识家人俱被屠戮,只有这一只猫……”   “此事我知道,”曹孟德一时头大如斗,便赶紧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也晓得子伯你的意思了……莫非文琪家中还因此事闹得颇不和谐?”   娄圭自然闭口不答,而公孙珣则不由叹气:“这样好了,孟德兄将那狸猫还我,我过几日遣人送你一只相似的!”   “这个……”曹操尴尬搓手道。“文琪远道而来,又是盛暑,不如先沐浴更衣,然后去拜会我家大人,晚间设宴时再做说法?”   公孙珣心中登时有所警惕,但终究是浑身臭汗,黏着不堪……而且,反正人都到了,他还真不信对方能赖下去,便当即点头应许。   而接下来自然不必说,公孙珣等人沐浴更衣后立即去拜见了那位‘喜欢胖妞’的曹嵩……曹嵩对收尸什么的其实并不感兴趣,但是对洛中局势却是格外关心,不仅问题多多,还示意公孙珣晚间可以细细跟他儿子说,然后让他儿子再去汇报。   讲实话,公孙珣对对方的急切其实是颇不以为然的……因为曹氏如今的局面看似跌入了低谷,但却已经触底了。而且,曹操的祖父曹腾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朝中受他恩惠的重臣数不胜数,天子身边不缺为曹氏不停美言之人。   不说宫中了,只拿公族中举例来说,洛中名门种氏,这家人第一个登上三公之位的名臣种暠,就干过这么一件事……他出任益州刺史的时候,有蜀郡太守去贿赂曹腾,半路上被种暠给发现,这厮脑子一抽就直接拿这个去弹劾曹腾。而不出所料,桓帝见到奏章后勃然大怒,且不说这是蜀郡太守的单方面行为,曹腾并没有收到贿赂,便是曹腾真收贿赂了,拥立之恩摆在那里,该死的也是你种暠吧?   但是,种暠还是活了下来,并一路官运亨通,既出任过总揽北疆军事的度辽将军,也做过三公之位,真正的位极人臣……而洛阳种氏,也自此勃发。   怎么回事呢?很简单,当日天子大怒,要治罪种暠的时候,是人家被弹劾的曹腾找天子求的情!而且非只求情,曹腾居然还向桓帝一一列举了种暠此人之前的功绩和德行,然后公开称赞此人为能吏,并推荐重用……后来的事情自然不用说了,种暠从此以后天天跟人讲,‘若非是大长秋仁义,哪里有种暠的今天’?   要知道,人家曹腾历侍四帝,参与辅政数十年,类似于这种刻骨铭心的人情遍布洛中内外……所以,曹氏怎么可能会一蹶不振呢?忍个几年自然会再次起复!   当然了,曹嵩是何想法公孙珣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人家曹嵩也未必在意……实际上,公孙珣真正在意的是接下来认识的人:   敢于‘休夫’的丁夫人,丁氏乃是谯县大族,向来与夏侯氏、曹氏并称,然后三族世代联姻;   尚在襁褓中的曹昂,乃是曹操小妻刘夫人所出,但刘夫人产后不久便死,所以这个孩子俨然是丁夫人亲自抚育;   还有曹操连襟夏侯渊,没错,这位妙才兄刚刚娶了丁夫人亲妹;   然后自然少不了才十岁的曹仁和才八岁的曹纯,二人的姐姐便是那宋皇后的嫂子了……所以他二人不知道是得到了长辈的吩咐还是经此大变成熟了不少,反正对公孙珣格外恭敬;   而有意思的是,曹操居然还有一个庶出的弟弟曹德,也是奇怪……当然了,仔细一想,怕是这厮日后是被他爹给连累了,故此名声不显!   “文琪怎么还不入席?”曹操一振衣袖,毫不顾忌的盘腿率先坐下。“是嫌我这里菜肴简单还是不习惯这种老式矮几蒲团?没办法,我家里最近开销不少,买不起洛中、河北流行的那种高腿家具。听人说,自从你师刘公带头在洛中用那种家具以后,那高背椅子都叫太尉椅的,价钱也是飞涨……”   “非也非也。”公孙珣也是随意落座,然后方才言道。“我是以为还有别人要入席呢。”   “哪里有别人?”曹操当即失笑。“我就是怕那些长辈过来闹得不自在,所以此间俱是同辈之人,随意便好!”   “我是说……”眼看着从夏侯渊到曹纯,从娄圭到韩当,众人纷纷入席,公孙珣便终于直截了当问道。“之前孟德兄洛中所言夏侯元让和曹子廉为何不在啊?你当日可是说要与我做个中人让我和他们都结识一番的……”   话音未落,向来通脱豁达的曹操面色突变,居然直接把脸一甩,连眼睛都不眯了!   而其余众人,除了出来见客的丁夫人微微蹙眉外,却是纷纷失笑。   公孙珣自然不解。   “白马中郎有所不知,”夏侯渊微微拱手笑道。“我那族中兄弟夏侯元让自从做了半年逃犯以后,常常四处游荡,结交豪杰……这几日,他正好往陈国访友去了。”   公孙珣微微颔首……这就没办法了。   “至于说子廉兄长和大兄之间,”旁边的曹德也无奈解释道。“二人最近正在闹生分……着实让公孙郎中见笑了!”   “见笑什么?”曹操听得此言气不打一处来。“他曹子廉家中怎么可能比我家穷?县里来收算钱,族中居然我家最多!我家哪有他家有钱?我说他暗地里贿赂了县吏,他居然说我诬陷于他……如此明显的事情,有什么好诬陷的?”   原来,曹操族中举族被罢了官,而当时的沛相不是别人,正是王甫的侄子,也就是那个滥杀的王吉,此人当然要做出姿态,于是便要谯县这里去曹家收赋算,也就是人口税和财产税……收就收呗,而曹操回到家中亲自管了家之后才知道,族中各户居然他家的算钱最高!可族中最富的一家人明明就是曹洪家中!   这下子,初次管家的孟德兄登时就不高兴了……凭什么啊?然后还不免仇了一次富,对着自己族弟曹子廉摆了一次脸……说,是不是你曹子廉贿赂了县吏?   而曹洪听到这种指责后勃然大怒,无凭无据的,凭什么说我贿赂了县吏?   于是,两兄弟居然为这种破事吵了起来,也是有意思。   “就是这个样子了。”曹德介绍完毕,不由愈发尴尬。   然而,公孙珣听完介绍,居然不顾客人体统和曹氏脸面,当场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文琪这是何故?”周围人愈发尴尬,便是气鼓鼓的曹操也不面无语了起来……感情,我们兄弟起了纷争,你却在这里笑话吗?   “孟德兄果然是没做过吏员啊,”公孙珣止住笑意,赶紧言道。“依我看来,此事只怕还真不是曹子廉所为……乃是县吏自作主张!”   宴席中人俱皆茫然。   “这是何意?”曹操正色询问道。   “那曹子廉家中可有人位列公卿?”公孙珣笑眯眯的问道。   “这倒没有。”   “两千石?”   “子廉父亲,我那过世的叔父只是做过一任六百石县君罢了。”   “这就对了。”公孙珣收起笑意正色言道。“哪里有位列公卿、又是族中嫡脉这家人,财产比族中其他人要少的道理?真要是那样,恐怕曹氏就要在县中丢大脸了!其实那县吏也是辛苦……他哪里敢让你家的算钱比曹子廉家中的要少呢?”   且不说其他人,曹操何其聪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过来,然后便不由面色青红不定,以至于顾左右而言他:   “夫人,你之前所言歌舞何在啊?”   丁夫人闻言知机起身行礼道:“公孙郎中,其实本来我家中并无歌舞,但说来也巧,近日正好从琅琊那边来了一家流浪的歌舞伎乐,听说歌舞俱绝,正在谯县落脚,我便自作主张迎了过来,恰好为郎中助兴……还请郎中稍待,我这去取歌舞过来。”   公孙珣赶紧回礼,不以为意,他只以为这是人家丁夫人要退场开宴的托词……作为女主人,宴席上来见一面是礼仪,却不适合一直呆在这种场合,而歌舞伎女上来了,她自然就可以从容告退了。   ……   “卞夫人者,本倡家也,汉延熹三年十二月己巳生于齐郡白亭,有黄气满室移日。卞父怪之,以问卜者王旦,旦曰:‘此吉祥也。’”——《旧燕书》·方士列传 第四章 盛意(中)   歌舞这种东西,公孙珣见得太多了,毕竟他在洛中怎么说也算是半个风云人物,虽然自己很少享受,但见识却是到位的,所以也就没太在意。   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可在意的,只见一个布衣老头和几个乐师进来团团作揖,然后就拿出琴瑟鼓笛来,并由那个老头率先独奏一曲琴乐为众人助兴……呃,实话实说,还没蔡邕弹得好听呢,也就是地方风格不同,听个曲调而已。   总之吧,正如公孙珣所料,丁夫人借着上舞乐的时机直接告退,连带着把尚在襁褓中的曹昂也抱了下去,倒是曹仁、曹纯这两个半大顽童依旧留在了这里,而众人也不以为意,只是借着琴声开了宴。   当然了,说是开宴,也没什么礼仪可言,这主要是曹孟德本人是个不着调的,公孙珣其实也挺烦那些东西,而既然一主一宾都是那个样子,此地又无长辈,那自然是不免有些放浪形骸了。   先是公孙珣说了一些当日曹操不辞而别后的洛阳局势,引得众人啧啧称奇。但可能是曹操回到家中以后,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不大可能再登仕途,所以对这个话题有些不耐烦,到最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众人居然开始说起了笑话,以及各地奇闻轶事。   “去年的时候,华佗华元让回家祭祖,然而刚一回来,就有梁国一家人邀请他过去。”曹德对着坐在上首与曹操并列的公孙珣认真言道,他也是看出来了,对方对这个华佗的故事格外感兴趣。“说是他家主人腹中有一硬块,坚如钢铁,疼痛难忍,华元让并未推辞,便直接去了,孰料他刚赶到彼处,那人居然已经死了……”   “莫非是活死人?”公孙珣不由好奇问道。   “非也。”曹德连连摇头。“那人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不过他死前曾有遗言,一定要把自己腹中硬块挖出来,让华佗亲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否则绝不瞑目!而那人儿子虽然不舍,但终究父命难违,便忍痛挖出了自己父亲腹中之物,恰是一个铜铁矛头之类的东西。”   公孙珣愈发听得出神,而此时,那老头一曲奏罢,也是颇为识趣,便止住乐器,后退在堂前,只是在那里赔笑而已。   “那家人将此物奉与华佗,华元让只是一看便不由叹气,然后从箱中取出一药来,放在那矛头之上,铜铁矛头居然直接化成了一摊酒水。”曹德言道此处不由肃然。“按那华元让所言,饮酒之事万万不可成性,否则便会在体内各处化成硬物,一旦发作疼痛难忍……”   “放屁!”刚刚给公孙珣斟完酒的曹操忽然作色。“人生在世,要的就是酒入喉肠,一番痛快,这番故事,必然是那个不懂酒中三味的蠢物拿华佗做名,故意恶心我辈人物的!喝酒便是一时有些头疼肚子疼,哪里又会疼一辈子?”   曹德欲言又止,但终究是不敢和自己亲兄长顶嘴,只能唯唯诺诺。   不过,公孙珣闻言却是先摇头复又点头,然后又举起杯来:“孟德兄所言甚至,人生在世,得意也好失意也罢,都可以先尽欢,美酒友人在侧,想什么以后之事……且满饮此杯!”   曹操闻言面色微微一变,但马上就释然大笑,也是举起杯来:“说的好,文琪正在得意,我曹孟德正在失意,然而知己相逢,管他什么明日如何,且饮……都饮,子伯,还有那位韩义公,都饮,曹仁、曹纯你二人也可以共饮一杯!”   众人当即大笑,也是一饮而尽,便是曹仁和曹纯两个熊孩子也有侍女上前给斟了半杯酒,然后暂时饮下。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放下杯后,才十岁的曹仁忽然站起身来,主动说起了一件神异之事。   “当日大兄并不在咱们谯县,所以没看到。”曹仁连比划带说,简直是手舞足蹈。“那条黄龙的眼睛比灯笼还大,而且夜里还会发光,就一直伏在那口井中,任人观看……然后等到有一日风雨大作,第二天再去看时,那条龙就已经没了,我听我家大人说,那黄龙遇见风雨,便可扶摇直上!”   曹仁所言,公孙珣也知道,乃是谯县之前数年最出名的一件事情……熹平五年三月,有黄龙出现在了谯县的一口井中,后来忽然不见,事情被当时的沛国相王吉上报到了朝中,被定为了天子成年主政的祥瑞。   “净是胡扯!”然而听得此言,坐在上首的曹操却一拍几案,当即就呵斥了起来。“曹仁,我当日不在谯县,你小子便在了吗?!我怎么记得黄龙见谯那一年你跟你爹都在洛阳呢?当日叔父大人是不是正在洛阳做长水校尉?小小年纪不学好,怎么瞎话一套一套的?”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就连之前听得最入神的韩当也是尴尬一笑。   而曹仁则面色涨红,连连摆手:“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伙伴们都这么说,想来也是真的……”   “真个屁!”曹操又是一拍几案,半点都不给熊孩子留脸。“我再问你,你也说了那条黄龙当时是在井里的,井口有多大?如何眼睛又如灯笼了?那黄龙要是上了天眼睛如灯笼还差不多,在井里面的时候如何能有灯笼大的眼睛?”   众人再度哄笑,而曹仁被自己大兄怼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那里瞎比划……反而更惹人笑。   公孙珣也是不禁摇头失笑……这就是后来曹氏宗族第一大将,屡屡方面之任的顶级上将了。可如今却和一般好吹牛的熊孩子并无区别。当然了,那八千破十万的张辽想来此时也只是在乡中整日打架斗殴而已,而同在此间,日后领袖虎豹骑的曹纯,更是连吹牛都还不会呢,只是随着其他人一起傻笑而已,然后引得他那恼羞成怒的亲兄长一通乱锤。   “不过……”笑完之后,公孙珣却不禁好奇询问道。“黄龙见于谯之事,天下人尽皆知,想来也不会是捕风捉影之事吧?”   曹操端起一杯酒来自顾自的喝下去,却是抬手指向了夏侯渊。   夏侯渊当即颔首,便认真答道:“不瞒公孙郎中还有兄长,当日我确实正在家中,所以事情出来以后,专门去那口井处看了那条龙,眼睛大如灯笼是胡扯,但果然是浑身黄色,颇显神异……”   “居然真有龙吗?”曹操当即一惊。“我还以为是龙孽!”   “我也以为是龙孽!”一直只是听故事的娄圭也忽然出言道。   所谓龙孽……是指无端传出关于龙的祥瑞谣言,按照儒家的解释,乃是天子不能掌控局势的应兆。   而且,曹操有这个想法是正常的,其实若不是这条龙出在谯县,公孙珣怕是也会认定那玩意是个谣言……毕竟,当日沛相乃是当权者王甫的侄子王吉,而以王甫那厮的肆无忌惮,在天子成年,移交权力的时候,弄这种事情糊弄天子也是正常。   甚至,关于龙孽这种东西,曾经有明白人解释的很清楚。   比如说巴郡曾出现过类似谣言,说哪个潭水里有龙,巴郡太守便想上报,但下面的有个清正的吏员却干脆揭开了谜底……原来,当时天气炎热,很多人下那个潭水中洗澡,看到水里有什么东西让水变得浑浊起来,就互相开玩笑说里面有龙……实际上,并无一人亲眼所见。   但是听夏侯渊这半句话,似乎他当日是亲眼所见,这就难免让曹孟德有些愕然了。因为别人不清楚,曹操是很清楚自己这个连襟兄弟有多么实在的。   实际上,不仅是曹操,便是公孙珣也早就表情变幻不定了起来,而他的心思就更加复杂了……黄龙见于谯,若真是有龙,怕就是应在你们曹家吧?!   不过,天命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吗?要是真存在,那自己之前在洛中见对方落魄而升起的小心思,岂不就是个笑话?!   一念至此,公孙珣愈发心思晦明不定起来。   “那物确实神异。”夏侯渊此时已经在继续讲他的见闻了。“浑身黄色夹着黑斑,长有龙须,只是呆在井底不动,而井水又浑浊,我在井口守了半日,也只是看到一鳞半首,井底昏暗,我也不好说那是不是鳞片……”   “有多大?”曹操认真问道。   “不好说。”夏侯渊微微比划了一下。“或许有一臂这么长?”   曹操当即举杯嗤笑:“想不到连妙才也被骗了,我就说嘛……井水中犯浑,一臂长的黄色物什,指不定是井水被污了,然后一条积年的黄辣丁从底下冒了出来!或者干脆是条黄色水蛇也说不定!”   公孙珣不由笑出声来……自己好不容易对这厮有了点神异之类的尊重,却又被这厮亲口给毁了。   “当日我也是不信的。”夏侯渊正色道。“可是兄长不知道,等到那夜黄龙消失之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满县人都能看到龙挂于天,电光闪耀,便是我也是从榻上坐起,观了半夜风雨。”   这话一说出来,从曹德到曹仁,从韩当到娄圭,堂内众人大多肃然。   “焉知是同一条龙?”曹操放下酒杯依旧摇头。“雷雨天中有龙出没于天上本是自然,井中那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什指不定是当夜井水暴涨,从暗道逃了出去,未必真就是龙……”   夏侯渊倒是一时无言,而公孙珣也是想起了自家老娘教导的什么闪电自然现象……一时也是无言。   “且不说这些了,”曹操似乎自斟自饮的有些上头,便继续问道。“那口井见在何处?”   “县城南面十五里,涡水之畔的雉乡。”夏侯渊赶紧答道。   “明日且去看看!”曹操再度拍了几案。“文琪来否?你能留几日啊?”   “只能留三四日而已,”公孙珣坦然答道。“不过,我本来就要去涡水畔走一遭的,顺便一看也无妨。”   曹操登时好奇起来:“你去涡水畔何事?”   “我母亲便是沛国谯人,离乡……二十余载,只记得旧日在涡水畔居住。既如此,我为人子,又来到谯县,岂能不去凭吊涡水?”公孙珣倒是理直气壮。   “少君之前为何未曾与我们说?”便是韩当也有些惊愕。“不曾想老夫人居然是谯县人。”   “我也不想文琪母族居然是我乡人。”曹操也是一时感慨,不仅如此,堂内谯县众人也都陡然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不知道是哪家哪族,又何时去了辽西?”   “不晓得。”公孙珣心中早有腹案,便当即坦然摇头。“我家大人从未提及此事,但从母亲才学来看应该也是世族……我个人揣测,或许当年她乃是犯官之后,发配辽西,然后宗族离散,便在辽西嫁给我父。”   “这倒是合情合理。”曹操恍然大悟。“只是二十余载,彼时事件多已模糊,未必打探的到了……”   “也不必打探。”公孙珣赶紧打了哈哈。“我家大人似乎有所隐,所以也不愿意我追索此事。”   众人听得此言,虽然皱眉,但却也无话可说。   “那就罢了。”曹操稍一思索也就不再多问,而是自顾自的又斟了一杯酒。“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明日带公孙郎中去看那条有黄龙出没的古井。”曹德赶紧提醒道。“顺便凭吊涡水。”   “是了。”曹操美滋滋的咽下了又一杯酒水,然后略显感慨道。“其实说到神异之事,我也曾亲眼见过,而且就在半月之前。”   公孙珣登时瞪大了眼睛。   “半月前天气渐热。”曹操眯着眼睛捏昂然言道。“我在家无聊,便弃了手中书卷,去往县西密林中射猎,当时去的仓促,只是一马、一刀、一弓、一狸而已……”   公孙珣难得冷笑一声。   “一开始并未寻得什么要紧猎物,只是射了两只兔子,一只雉而已。”曹操继续言道。“然而到了午后,我拴马在林中,自己在树荫下午睡之时,却是忽然感到腥风阵阵,然后马匹嘶鸣,惊醒之后,仓促持刀而起,却是见到一头吊睛白额猛虎自林中扑出……”   听到这里,公孙珣已经是面无表情;夏侯渊只是摩挲着自己膝盖,颇有些坐立不安;曹德低头不语;娄圭连连捻须冷笑;倒是韩当和曹仁、曹纯两个熊孩子一起瞪大了眼睛,俨然是听进去了。   “当时我是准备奋力一搏的。”曹操以酒杯连连叩击几案,却是专门扭头跟自己身边的公孙珣讲道。“孰料,那老虎一声大吼,我这腿就先软了……”   公孙珣依旧面无表情,也不出声,只是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可就在此时,”眼见着对方并不上钩,曹孟德只能硬着头皮扯下去了。“我身边带着的那只狸……也就是文琪所赠的猫了,忽然上前,跳到了那老虎的头上……”   “然后吊睛白额大虎便一动不敢动,任由你逃离?”公孙珣冷笑反问道。   “不是不是!”曹操赶紧摇头。“我那时候怎么会逃呢?我当时直接就拎起刀来,将那只老虎砍死在了林中……”   “老虎见在何处?”公孙珣双手一摊,毫不客气的反问道。   “抬进来,抬进来!”早有准备的曹孟德扔下酒杯连连挥手喊道,然后居然真有一张虎皮被几个仆人给抬了进来。   曹德依旧低头不语,夏侯渊扭头无言,然后曹仁和曹纯兄弟俩立即兴奋的跳到堂中去摸那只死老虎……而公孙珣却再度冷笑一声,并朝韩当努了下嘴。   韩义公得到自家主公示意,当即上前摸了下虎头,并认真查看了一二……然而,这一查看不要紧,仔细打量完毕之后却不由大失所望。   “义公,这老虎死了几年了?”一旁的娄圭见状不由拊掌笑问道,然后复又对着自己座旁的曹德解释道。“皮货在北疆是硬通货,义公是辽西人,这种检验皮货本事便是不熟练也应当知晓一二……”   曹德尴尬万分。   而果然,韩当连连摇头,然后朝公孙珣躬身一礼言道:“不瞒少君,这只老虎怕是已经死了三五年了……”   公孙珣仰头哈哈大笑,曹德与夏侯渊俱皆脸红,倒是被人当场拆除的曹孟德强做镇定,丝毫不慌。   而曹仁这熊孩子却是有意思,只见他伸手往自己大兄身上一指,不由愤然:“大兄说我吹牛撒谎,为何自己又吹牛撒谎?”   “我自是吹牛,关你何事?!”这下子,曹操终于也是恼羞成怒。“小孩子喝了二两酒便不知尊卑,速速与我滚出去!”   “我去找嫂子说此事去!”撂下这话,曹仁也不生气,只是拍拍屁股便走了。   只把曹孟德气得七窍生烟。   “行了!”公孙珣见状不由无语。“孟德兄不必再装了,你到底是多不想还我的猫,以至于编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我不是说了吗,这猫是我妻爱物,你带走不过数月,难道真爱的不行?等我汇合妻子,回头送你一只相仿的便是!”   曹孟德也是尴尬万分:“不瞒文琪……罢了,明日去涡水,我路上自然给你解释。”   公孙珣心知有异,便也不再追究,但不管如何,经此一闹,酒宴气氛终究也有些尴尬了,而下首众人皆是上首二人下属、弟兄,又不好插嘴多言的。   “诸位公子、少君。”就在这时,那弹琴的老头却很有眼力界的笑着上前作揖。“小老有一请,不知道各位能否应许啊?”   下首众人中,要数娄圭反应最快:“你这老头来此处当是收了钱的,可到现在也不过弹了一首琴曲,已经是便宜你了,怎么还有所请啊?”   “不瞒这位公子,”老头赶紧谄笑言道。“我所请者,正是要献上歌舞一事……我们卞家本是琅琊乐家,世代为乐人,也是有些压箱底的东西的,而今日原本想要奉上的,乃是一人独舞。”   “那便送来就是……”曹操也反应过来,然后连连催促。“还有何请啊?”   “不瞒公子,在下出身卑鄙,未曾见过如此神异之物,”老头赶紧俯身恳求道。“还请以此虎皮为台,让小女奉上一舞,不知诸位公子意下如何?”   公孙珣此时也是恍然大悟,然后便赶紧拊掌大笑:“正要见识令爱姿容与舞姿!”   ……   “曹操常行猎,逢虎。虎哮吼奋迅,左右咸惊汗,操亦无能为也。当此时,忽见一物从林中出,如狸,超操车轭上。虎将至,此兽便跳于其头上,虎即伏不敢起。于是遂杀之,得虎皮一张。此兽还。未至城三十里。路中鶏狗皆伏。无鸣吠者。”——《搜神记》 第五章 盛意(下)   见到公孙珣与曹操俱皆呼喊舞乐,众人也齐齐强打精神,准备将这件尴尬之事给就此放开。   然而,那卞姓老头退回到堂前门槛处以后,却并未直接喊自己女儿出来,反而是由他开始,几个人率先奏了一段音乐。那乐声虽然是几人合奏,却节奏缓慢,毫无吵闹之意,倒是显得飘忽而清婉……   不过,这么奏了一小会功夫后,却依旧不见有人来。   公孙珣和曹操倒也罢了,毕竟见多识广,所以都还能沉得住气,可夏侯渊与韩当却都是一等一的老实人,一时间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义公不知道,”就在这时,那娄圭见状忍不住发声道。“这是舞乐常用的手段,故意磨蹭下来拖延时间,专等到你心浮气躁之时,那舞女才会出来……届时心焦之下,便是只是五分颜色的人你也能当成八分的人物!”   韩当和身旁的夏侯渊恍然大悟,但下面一个吹笛子的乐师却是定力不够,闻言直接被呛了一下,然后干脆走了音调,并随即引来了上首主宾二人的怒目而视……当然了,公孙珣和曹操的怒目不是对着乐师的,而视对着娄圭这厮的。   “娄子伯,你不卖弄会死吗?”公孙珣无语至极。   “子伯,你便是随文琪做了这么多事也未曾有半分长进。”曹操也是分外无言。   娄圭讨了个没趣,便赶紧低头装死。不过,得益于他的剧透,那老头也不好再硬撑下去了,所以随着一个陡然拔高的音符,正主也是终于出场了……从堂外踱步进来的乃是一个素衣女子。   公孙珣定睛一看,却不禁有些失望……倒不是说女子容貌不行,对方低着头,一时也看不清容貌,而是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装,一个民间流浪乐户的女子终究是没什么行头的。这一身素衣,不要说跟公孙珣在洛中所见的宫廷乐户女子相比了,便是寻常郡府、军营宴饮时郡国、军营的乐户也是比不过的。   当然了,等走到亮堂的堂中,踏上虎皮之后,还是能够看出来这女子却有特色的,最起码她的身材倒是不赖,尤其是夏日炎炎,对方却只能久候在堂外门边,一身汗水早已浸透衣服,此时倒是显得身材格外玲珑有料。   不过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他有如此想法或许是因为年龄的问题……要知道,他的正室妻子赵芸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就算是容貌不错,但身材却是天然不足了……缺什么想什么嘛!   而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这女子已经抬起头来了,周围众人也是不由一怔。   无他,此女约有双十模样,却果然有七八分颜色!而如果再加上之前令人失望的素衣妆容反衬,倒是显出了八九分颜色的感觉。   “贱婢卞玉,见过两位少君。”乐声未起,女子也尚未起舞,只是微微一礼。   “好!”色中恶鬼曹孟德当先拊掌。   公孙珣心中一动,却也是微笑抬手。   话说,乐户这个东西,乃是如今天底下少有的超出私人奴婢范畴的贱籍,当整个社会都已经近乎于完整的步入封建时代的时候,乐户却仍处于近乎于奴隶的社会阶层……从宫廷中的乐户到这种流浪乐户,都是如此。这些人被整个社会所抛弃,没有婚姻的自主权,没有择业的自主权,世世代代无法翻身,根本就是奴隶社会遗留下来的残物。   而汉代历史上仅有的两次乐户翻身也基本上是靠着女子姿色……一个是汉武帝时的李夫人,一个是汉成帝时的赵飞燕,二者全都是成为了天子的玩物才得以史书留名。   那么可以想见,这家流浪民间乐户,大概是把自家的这个女孩当做了摆脱命运的依靠了,不然也不至于快二十岁还是一个女孩打扮……至于今日为何出现出现在此处,还不是因为堂中大多都是年轻贵族男子吗?   不过,公孙珣虽然想到了这一层,却不止是哀叹于乐户的命运,也没有想着什么阶级仇恨大于天之类的东西……他所想在意的乃是对方姓氏!   卞姓女子,乐户贱籍出身,此时来到色中饿鬼曹孟德府上,又被这厮一眼看中,那还能有谁呢?   俨然只能是超出赵飞燕、李夫人的卞夫人了!这位可是自王后至太后,母仪天下数十载。   自己莫非是见证了历史吗?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日后的魏王后来给自己跳舞助兴?   一时间,随着女子翩翩起舞于那只破虎皮之上,堂上众人虽然全都瞩目于此人,却又各怀心思。   歌舞散尽,众人也多醉意朦胧,曹操呼喊着让这队舞乐多留几日后,也是被出来清扫局面的丁夫人下令给扶进了后院,公孙珣等人自然也要再去沐浴休息。   等回到了客房,曹家虽然派来了美婢过来侍奉,却被夏日嫌热的公孙珣给撵了出去……倒是一夜无言。   第二日一早,公孙珣草草在曹家用过早饭,便带着娄圭、韩当和曹操、夏侯渊,还有过来凑热闹的曹仁、曹纯兄弟,一起按照昨晚的约定径直往涡水而去了。一行人兜兜转转,日上三竿之时便已经来到此行目的地的雉乡,然后众人不及做正事,那曹仁、曹纯便嚷嚷要去看出过黄龙的古井……熊孩子在哪里都最讨厌,更兼几人也确实好奇,便索性唤来了当地里长,让其带路去观看一二了。   “曹少君,还有这位公孙郎中,”到了地方,里长毕恭毕敬立在一旁,然后就往一处前面立着碑的破井指了一下。“此处便是那黄龙之井……当日黄龙飞天以后,县君便让人在此处立碑,以做记载。”   曹仁和曹纯飞速从车上跳下,然后直奔井口,却又畏畏缩缩不敢去看,直到其他大人一起上前,方才小心探头。   “什么都没有!”曹仁大失所望。“而且这井也太破太小了些!”   曹纯也是连连点头。   公孙珣仔细观看一番,也是眉头紧皱……要知道,自家老娘虽然说过闪电什么,但却唯独对龙之一字并未深解,再加上这毕竟是曹操家乡,此龙也是有所暗示,所以他对此事一直都是半信半疑!   可是回到眼前,看着眼前的古井,仅以常识而论,这井虽然幽静,却真的是破烂不堪,而且井口窄小,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出真龙的地方吧?   “只怕我猜的不错,纯粹以讹传讹而已,名为黄龙,实为谣言。”曹操打量一番后也是不禁摇头。“这种破井,哪里出的了真龙?妙才当日所见怕真是一条黄鱼或水蛇!”   “也不好说,”自带抬杠属性的娄子伯捻着短须答道。“俗话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指不定此处确实曾有蛟龙化为黄蛇在此处长居呢……”   “子伯你且闭嘴。”曹操忽然解衣言道。“我有一法,可证真伪!”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原本波澜不惊的井水之上,忽然就有一条黄色水线自上而下,从天而落,却是将这番静谧气氛击了个粉碎……也将公孙珣自遇到典韦以来,心中缠绕的那一份天命的迷信给干脆利索的击了个粉碎。   那边曹操已经开始拎裤子了,而众人却大多面色苍白外加神情呆滞,似乎生怕下一瞬便风云突变来个雷劈电闪把大家一起给活劈了。   然而,夏日炎炎,晴空万里,哪里又有什么变化呢?   “如何?”曹操得意问道。“你们还以为此处有真龙吗?”   公孙珣大笑一声,第一个反应过来,然后居然也是解衣宽带起来,并将自早间积攒到现在的腹中还元汤给倾倒了出来……曹仁、曹纯两个熊孩子也是有样学样,瞬间古井旁便变得不忍卒睹。   可怜此处的里长,有心想拦却又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认为是乡中吉祥宝地的地方被这群贵公子所毁……一阵头晕目眩之下,这位差点晕了过去。   “走吧!”转过身后,公孙珣已然神清气爽,不再犹疑。“且去凭吊涡水!”   于是乎,自曹孟德以下,众人发一声喊,就带着东西径直往涡水畔而去了,然后再无一人眷恋什么黄龙什么古井了。   不过,说是做正事凭吊河水,却因为有母命的缘故,实际上乃是改成了祭祀的姿态。   案几摆上,牺牲奉上,先是众人一起上前,向涡水本身,还有生长于涡水畔的老庄二人祝酒行礼。然后,曹操等人退下,公孙珣便以祭祀先祖的礼仪奉上玉帛,再度认真行礼。   而值得一提的是,非只是韩当,便是娄圭也以家臣的名义留在了公孙珣身后,完成了此番祭祀……这倒是让曹操略生感慨之意。   祭礼繁杂而又严肃,可是辛苦许久之后,等到最后一步时,公孙珣却不等身后里长招呼乡民上前帮忙,居然突兀一脚踹在了充当祭台的几案上……那几案登时就从河岸上跌落,连着玉帛、牺牲俱皆翻入涡水之中。   “且去,且去!万物若真有灵,先贤也好,河伯也罢,时空彼岸先祖也行,俱当飨我意!”烈日之下,波涛之上,浑身汗水的公孙珣转身拂袖言道。   夏侯渊、韩当等老实人再度不知所措,倒是曹操见状愈发大笑起来。   当然了,不管曹操和公孙珣这二人如何狂性大发,今日的正经事情也算是就此完结了。   “文琪。”一番折腾之后,就在众人准备转向回身后的乡里中避暑时,曹操捻着自己湿透的衣服当先言道。“夏日酷暑,既然来到河畔,哪里能不去沐浴一番呢?”   公孙珣也是登时失笑:“正是这个道理,这河伯刚拿了咱们的祭品,若是不能沐浴一番,岂不是便宜他了?”   话到此处,众人又唤来那面色惨白的里长,询问何处方便沐浴。   那里长心惊胆战,但还是指向了一处地方:“不瞒曹氏少君和这位公孙郎中,彼处树荫后有乡人专门在河边浅滩处挖出了一处水潭,水流平缓却不失活水清丽,更兼深浅得当,还铺了石子,不至于失足,所以向来都是晚间劳作归来的农人洗浴之处……”   “如此便好。”曹操也不理会其他,便挽住公孙的手径直过去了。   曹仁、曹纯刚要跟过去,却被夏侯渊给一手一个拎了下来。   “既如此,”娄圭也失笑言道。“妙才还有义公,咱们去乡里中躲躲太阳如何?”   众人自然无话。   且不提身后如何,另一边公孙珣与曹操来到河畔,便直接脱衣解带,裸身入水,俄而又有人送来些搓背的草木灰放在岸边,然后离去……依照儒家制度,河边沐浴乃是一等一的雅事,甚至很多地方都有以此为主题的节日,所以二人才脱得如此利索。   “他们并未跟来,”公孙珣一个辽西人,水性自然不好,便只能倚在岸边浸泡。“孟德兄可有见教啊?”   “乃是专门与文琪赔不是的。”树荫之下,水潭之中,二人赤身相对,依靠在水潭另一侧的曹操也终于吐露了实情。“你那狸猫如今并不在我身边……”   公孙珣面不改色……以他的智慧,哪里会想不到这一点?若曹孟德只是不想还,那也不必一直不让那只肥猫露面吧?   只是怎么说呢?自从典韦一事后,公孙珣心里便装着天命、地域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着实有些思绪不大集中;再加上天气确实炎热不堪,他一个北疆之人,也真的是有些萎顿而已。   “是逃了还是死了?”公孙珣眼看着曹操说不下去,也就只好擅自猜度起来了。“若真是如此,也实在是不怪你……”   “非也。”浸在水中的曹操不由尴尬言道。“是被人索走了。”   “家中哪位长辈?”公孙珣面露恍然。“要是这样,也是无妨,终究不是你过错。”   曹孟德不由干笑:“乃是被文琪在尚书台当面直斥的权宦曹节给索要走了!”   公孙珣不由一怔,然后目瞪口呆。   曹操见状愈发尴尬起来:“当日曹节遣人快马来此处,许我父如何如何,以求此猫。而当时,虽然曹节并未复起,但我父、我叔父还有我,都觉的曹节此人必能再掌局势……再加上彼时我虽然表面豁达,内心却郁郁不堪,也是把曹节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便一时糊涂许了此事。”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文琪。”曹操不由叹气道。“你并不知道,将那狸猫送走以后,当日我便后悔了……非是怜惜一猫,乃是我渐渐想通,大丈夫生于世,怎么能耐不住蹉跎呢?孟子所言,你我俱能背诵,可为什么事到临头却要寻求苟且手段呢?我曹孟德既然已经是这个局面,不去潜心读书,磨砺己身,反而靠送礼物去投机一个权宦,事情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   公孙珣终于叹了一口气。   “当然,”曹操继续在水中言道。“我当时也没想到文琪会因此家中不睦,更没想到你会给我家帮忙,求得何贵人之兄来安葬我家亲戚,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你居然如此有慷慨志气,孤身入宫与曹节相争……如此局面下,我的所作所为,岂不更像是小人行径?”话到此处,曹操以水泼面,擦脸言道。“文琪,我百般设计,以至于闹出昨晚笑话也不愿意直言此时,真不是赔不起一只猫,而是实在羞耻难耐,不想提及此事!”   公孙珣缓缓摇头:“孟德过虑了,士有忍耻之辱,必得就事之计……我的慷慨,乃是被曹节反制,逼入一隅,不得不做的;倒是你能够知耻而后勇,懂得砥砺自身的道理,反而让我艳羡!”   曹操连连苦笑:“话虽如此,有时夜间梦醒,却也是心绪难平啊!”   “哦?”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直言好了,别看我豁达恣意,但看到文琪白马银鞍,往任千石县令,然后又想到你诛杀王甫,面斥曹节,为天下人所重……官职也罢,声望也好,俨然后来居上,我心中其实也是有些妒忌的。”   “曹孟德也会妒忌别人吗?”公孙珣不由失笑。“莫不是在唬我?”   “我唬你作甚?”曹操当即撇嘴。“你可知道,我昨夜见那卞玉其人如玉,一度想直接纳进来的,就是因为文琪在此处,我心中装有心事,所以才没心思的……昨夜辗转反侧,我没有想那卞玉,却是在想文琪你啊!”   公孙珣不由暗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也是想了一晚上的黄龙与你曹孟德,这才拒绝了美婢服侍。   而一念至此,公孙珣却是面上微微一笑:“不管如何了,孟德兄与我坦诚相对,这猫的事情就此作罢,我回去自然与我家夫人有言语相对……除此之外,我还有一言要与孟德兄你说。”   “此事你能不笑话我便好。”曹孟德长呼了一口气道。“其余话语,尽管道来!”   “黄龙之事此时我也觉得虚妄可笑,”公孙珣忽然正色言道。“但虚妄之中亦有道理所在,我昨夜听到你那连襟兄弟夏侯妙才所言,曾有所思……”   “愿闻其详。”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井盆之内……这是我母亲所教我的,不知对不对?”   “若是真龙,自当如此。”   “其中,真龙未得风雨之时,时常被人认成水蛇黄鱼,也是常事吧?”   曹操大笑颔首。   “可若是真龙,又怎么会因为自己萎缩于井盆之内而自惭形秽呢?待到风雨汇聚,它自然会腾空而起。”公孙珣靠着潭壁认真劝道。“孟德兄才德俱佳,当日你我共饮,你说愿得征西将军以慰平生,我是没有半点怀疑的,今日也是如此!大丈夫生于世间,应该一日不堕其志!弱冠志气,更该如此!”   曹操听得此言,忽然从潭水中站起,不顾浑身赤裸,便于水中行礼拜谢:“文琪今日激励之盛意,操绝不敢忘!”   公孙珣也是大笑,他水性很差,便伸手扶住潭岸,想站起身来还礼……然而,甫一按住岸壁却觉得手下有一活物滑腻不堪,回头一看,更是大惊失色,然后一声惊呼,连跑带游,直接往对面逃去。   曹操抬眼一看,不由大笑不止:“大丈夫以龙自比,居然怕一条水蛇吗?”   公孙珣逃离彼处,回头一看,果然只是一条黄色水蛇,便不由面色通红:“我一北人,不识南方风物,还以为是毒蛇呢!”   曹操不由嗤笑:“圆头水蛇,也未曾闻有什么毒……”   公孙珣愈发脸红:“蛇类纷杂,你怎知这一只不是个有毒的?”   曹操连连正色颔首:“文琪说的对,这哪里是个毒蛇,分明是一只要化龙的毒蛟……只是被文琪一掌给压的半死不活了。”   公孙珣尴尬不已,细细一看,果然那蛇是被自己当时一掌给压得不行了,便恼羞成怒,直接上前揪住蛇尾给远远的扔入了涡水之中。   出了这种事情,更兼二人心结俱解,自然也就懒得再废话了,于是,两人互相帮忙拿草木灰搓了背,便匆匆起身而走。过说来也巧,等二人出浴以后,天色渐渐阴沉,也多了些凉风,却又没有雨势的感觉,倒也让人觉得舒坦,想来归途中就不会如来时那么让人烦躁了。   甚至于风清气爽,众人凭马而立,居然有些舍不得离开涡水了。   “涡水汤汤,”曹操立马于水畔,昂然指点。“仔细想来,虽不是什么大河,但却处于中原腹心之地,沿途文华风貌,倒也不弱其他地方……”   “这倒也是。”公孙珣面不改色坦然应和道。“不说别的,只老庄二人便足以称道了,何况还有孟德兄你这条潜龙呢?”   曹操当即大笑,不知道算不算恬不知耻:“其实文琪母族也在此处,说不定将来此处也会以你为荣啊!”   二人一时尬吹,倒是让夏侯渊这老实人听着有些尴尬,便赶紧上前劝道:“刚刚凭吊了先贤,此时又怎么能对他们如此随意呢?”   “妙才如此看不起我吗?”曹操闻言愈发大笑不止。“我曹孟德今日虽然落魄,但焉知我日后不能与两位先贤并列?”   “非是此意……”   “说的好,孟德兄志气可嘉!”夏侯渊刚要反驳,却被公孙珣张口截断。“弱冠之岁尚无志气,难道要等到七老八十,烈士暮年,才壮心不已吗?”   “正是此意。”曹操愈发爽快,然后打马乘风而走。“焉知我曹孟德日后不能为曹征西,文琪不能为公孙镇北?又焉知我二人今日斩蛟之会不能为后人千古凭吊?!”   “如何又来的斩蛟?”娄圭无语至极。   “哦,”公孙珣随口应道,也是打马去追曹孟德去了。“刚才沐浴的时候,我和孟德兄遇到一只毒蛟,想要潜袭我们,孟德兄按其尾,我执其首,却是一分为二,宰了了事!”   说话间,曹与公孙二人已经远去,而且看样子应该是于马上大笑不止,倒是这两句话被清风迎面吹了回来,留在原地旋转,让众人一时凌乱。   ……   “后汉熹平五年三月,有黄龙现于谯。谯者,太祖亲母乡也。后三年,太祖往谒曹操,与之共浴于谯县涡水,复遇毒蛟化龙,乃共杀之,太祖得其首,操得其尾。”——《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六章 意外   温度降了下来,风清气爽,众人难免就多了一些活力。   所以,从涡水畔回来以后,曹孟德就直接寻他兄弟曹子廉做和解去了……这是人家族内兄弟的事情,公孙珣自然不必掺和,但此时天色尚早,左右无事,他便也从房内换了身衣服,然后便在曹氏庄园里随意走动了起来。   话说,这种庄园是天南地北都很常见的那种大型宗族式庄园,占地广阔,人口繁茂却又秩序井然,兼有宗族政治、军事治安、经济互助等等色彩。   从宗族角度来说,这种庄园俨然能够强化宗族地位和族内关系……只说那曹洪,他可能因为参与经商或者善于经营而比曹操家富有,但在这种宗族聚居的环境中,却毫无疑问是要服从于嫡脉曹嵩、曹操这一支的;   军事防御角度就更不用说了,这是庄园的基本功能之一,而且如今世道越来越差,即便是中原腹地的盗匪也日渐增多,更别说还有如典韦那种一言不合就要专业‘替人寻仇’,要你一条命绝不会只要一条胳膊的存在;   经济互助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曹氏宗族的僮仆、徒附,还有一些本地依附性的普通乡民,在庄园里进行交易能够有效避开官吏的盘剥,同时别忘了,庄园中一般会有一些小型手工作坊。   如此种种,从曹氏的角度来说自然都是好处,这也是这种庄园坞堡遍布天下的缘由,但是从中央政权的角度而言它们却是典型的疮疤了,官吏在这里失去权威,司法执行得不到贯彻,经济收入遭到截留……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中央政权威信的一种极大损害!   当然了,当中央政权权威尚在的时候,依靠着中央威权体系才能建立这些秩序的庄园主肯定也不至于如何如何,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威权来自于何处……就好像曹氏一样,上头一翻脸说要过来收算钱、口赋,曹氏不也老老实实的交了吗?   而且再说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宁愿抛弃自由民的身份也要来大户人家当牛做马,世代为奴呢?他们疯了吗?就以自己在洛中所见识到的那位天子、那些百官来说,他们真的不需要为地方的崩坏负责吗?   不管如何,一个复杂的‘社会型事物’……是这个词吧……渐渐变得不受控制,不能总归咎于单纯一方吧?   公孙珣自然是上来就胡思乱想。没办法,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主要是他老娘教给他的东西太过于凌乱和前卫,所以每次结合着现实一思索,就容易越想越多。   不过,可能确实是天气清爽起来的缘故,再加上此时乃是一个大型庄园最具生命力的时候——本地主人都从城中出来避暑,极大的刺激了庄园经济的活跃,所以,随着公孙珣在庄园各处走动起来,他的注意力终究还是被当地各种中原特色物什所吸引,也就渐渐不去理会那些复杂而又注定没有什么结果的东西了……   “这是陶器上画的何物?”公孙珣停在了庄园内的一处市场中。   “回贵人的话,是龙。”不待卖陶器的小商人开口,旁边蹿过来的一名曹氏家人便颇显机灵的开了口。   “我还以为是猪……”公孙珣一时愕然,但自己一想,自己老家辽西那地方所谓的龙型玉器带到洛阳后被人笑话根本就是蛇,他也马上就释然了。“不过龙形万物,万物化龙,倒也正常。”   “贵人说的是!”那应该是看管市场的曹氏家人赶紧附和。   公孙珣笑了笑,眼瞅着自己的到来让即将休市的市场变得停滞起来,也就立即放下陶器,自顾自的转身而走了。   不过,当他刚要转入前方一处隐约传出丝竹之声的空地时,却被那名曹氏家人给紧张的拦住了。   “这是为何,彼处有什么私隐吗?”公孙珣不由失笑。“莫非孟德兄在那里藏了什么宝物?”   “不是这个意思。”这人赶紧摆手。“实在是彼处污秽,贵人千金之躯,没必要过去……”   公孙珣闻言也不生气,反而愈发好奇了起来:“此处干干净净还挺热闹,哪里会污秽?”   “贵人,”此人立即揭开了谜底。“彼处其实是那些乐户临时所在……这些乐户居无定所,低贱无凭,除了那些要去为贵人们献技的,暂且可在房舍之中安顿,其余那些人的家人就只能在此处搭窝棚暂居了。”   “哦,”公孙珣当即恍然。“是了,既然是乐户,那自然也是拖家带口,是这意思吗?”   “不错。”这名曹氏家人赶紧再度俯身作答。“贵人通透,乐户中技艺好的自然可以入室,中等的还可以被中产之家请去协理婚丧之事,可他们的家人,或者老幼残缺,就只能在此处练习、表演了,说不定也会有大方乡人给一些打赏……但一般是没有的。”   公孙珣心中愈发了然,便抬脚往彼处而去,那曹氏家人原本也要跟去,却又被前者给打发回市场处了。   这里的丝竹声果然比昨晚所闻差了很多,而且杂乱不堪,仔细一看倒也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一般是老者在教导幼者而已,称不上表演,但围观之人也是挺多。与此同时,也有几个粗手粗脚的中年妇人带着女童在那里清洗野菜,准备做饭。   不过,大概是看到一个身穿锦,佩戴玉饰衣的贵人过来,这些人马上就中止了练习,几个小孩子被撵到了窝棚后面,转而是几名老者认认真真的奏了几个曲子……人家一番盛意,公孙珣倒也无话可说,可是身上刚刚换过衣服,偏偏又没带钱,也就只好尴尬一笑,转身往空地尽头的土围上而走,假装去看落日了。   日暮夕阳,眼前血红鲜艳,身后丝竹悠扬,倒是一番意外收获了。   然而,夕阳无限,只是转瞬即逝,公孙珣立在围上远远的看了一会,也只好转身而走了。   不过,等他甫一回头,却见到几名曹氏家人在夏侯渊的带领下居然立在围下等候。   “公孙郎中。”夏侯渊赶紧拱手行礼。“我那兄长请你回府中赴宴,说是还要与你引见昨日未见的子廉……我去请郎中,却听闻你独自出行,如今又见郎中看夕阳看的出神,我也不好打扰。”   “倒是让妙才久候了,”公孙珣不由失笑言道。“其实我也想见见善于治财货的曹子廉,既如此,还咱们赶紧回去吧!”   天气虽然清爽,却仍是夏日,一众僮仆也不好簇拥着二人,便赶紧散开领路。   不过,路过那处窝棚时,公孙珣却是心中一动,然后不由驻足:“刚才这几人音乐奏的极佳,我听人乐曲却不该毫无表示,只是恰好没带钱来,不知妙才身上可有钱,替赏他们一些……”   此言一出,那几名借着微光收拾乐器,已经准备去吃菜粥的老乐户便赶紧下拜感谢,而几名曹府家人也是赶紧各自搜罗,努力凑出了一把五铢钱来,倒是夏侯渊一直没有动弹……其实,公孙珣不知道的是,这位白地将军家中是真有些普通,不要说跟曹氏那几人相比,就连夏侯惇家中都远远比不上。   所以,这些懂分寸的曹氏家人才赶紧凑钱。   然而就在此时,大概是天色也暗,公孙珣等人也没发出太大声音,那片窝棚后面忽然就转出几个十来岁的熊孩子,并且相互追逐打闹,直奔此处而来……等到他们发现此处情形时,却已经是冲到跟前,为首一人更是撞到了那个刚要上前将钱币送出的曹氏家人。   几十个五铢钱登时洒落在地。   不用曹氏家人说话,这些熊孩子便在乐户们的带领下惊慌下跪谢罪,恳求饶恕。   当然了,夏侯渊也好,公孙珣也罢,却倒是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摆手便走,但走不过数步,身后却传来了有意思的对话。   “都怪卞秉,也不知道有没有钱洒落到什么地方看不见了!”   “且不说这些,卞秉你可知道自己差点闯了大祸?刚才这位贵人听人说乃是上任途中的千石县君!你姐姐辛苦卖艺,岂是让你在此处为她招惹是非的?”   “莫要说了,举族都指望他姐姐能带着我们脱离颠簸呢!”   “指望着什么?”有人愤愤然言道。“他们姐弟早早死了爹娘,全靠我们全族养活,好吃好喝全都供着他们,就是想着有一日他姐姐能凭着自己颜色嫁一个贵人,然后带着我们享福……结果从十五岁指望到十九岁,却并无人看中,昨日那么多贵人在场也还是不见有人看中她!这要是到了明年还嫁不出去,岂不是白白养了个赔钱货?”   “你才是赔钱货!”   一声怒喊,接下来却又是一番杂乱之声。   暮色中,公孙珣与夏侯渊面面相觑,各自叹气……然后,夏侯渊原本准备置之不理,却不料作为客人的公孙珣居然径直折返回去了。   “小孩子无知,我也没有怪他,你们自家人如何又要这么对他?”公孙珣远远的喝问道。“而且骂两句就算了,何必打人呢?”   那群乐户咋一听闻此言,自然知道贵人没走,于是赶紧放了那个卞秉,然后俱皆丧胆,个个匍匐于地。   为首一名老者,更是主动上前请罪:“实在不想惊扰了贵人,更不想让贵人听到如此卑鄙之言……我等实在惭愧。”   “且起来,”公孙珣再度叹道。“我也没有怪你们的意思,贫贱之中百事俱哀,又能怪谁呢?只不过,一来这小子着实无心之失,你们实在不该因为生活困苦而迁怒于一个小孩子;二来,他姐姐昨日我也见过……虽不晓得别人如何作想,我却觉得是个有出路有福气的女子,你们既然已经指望着她来寻个富贵,又何必背着人家殴打她弟弟呢?”   话到此处,公孙珣复又看向地上那个小小身影:“你是卞玉的弟弟,唤做卞秉?”   “是……是,贵人。”小孩子哪里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有一说一。   “你父母俱亡,只有你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是。”   “为何昨日那领头的老者却称呼你姐姐为‘小女’呢?”   “那是班头,也是族中长辈,也算是义父……不过,只认了姐姐为义女,没有认我。”   公孙珣心中恍然:“既如此,你随我来吧!”   卞秉年纪太小,不明所以,旁边的一些乐户却兴奋不已,连连叩首。   公孙珣自然知道他们想什么……但也无妨,按照曹孟德那色中恶鬼的进度,昨日想着自己,没能纳他的卞夫人,那今日应该是跑不了的。而所谓贫贱之中见真意,今日举手之劳,说不定能换来那位卞夫人日后感激不尽。   卖对方一个好,有何不可?   再说了……   “本以为公孙郎中只是英武过人,不意尚有恻隐之心。”身后的夏侯渊也是再度拱手致意。“贵贱离人,贫富殊然,我是第一次见到不以他人贫贱而异色的人物,难怪孟德兄如此推崇郎中。”   “说起孟德兄,他也该等急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带上这个孩子,咱们且去吧!”   ……   “时兖、豫大乱,渊以饥乏,弃其幼子,而活亡弟孤女。”——《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七章 女人   回到曹氏府上,果然是灯火高悬,然后再度开宴……曹孟德虽然是个朴素之人,但此时曹氏家主乃是曹嵩,所以这方面还真不是他想省就省的。   而且再说了,公孙珣也呆不了多长时间,此番事了,明日再来一顿践行宴,估计后日一早便可以走人了,也无所谓什么宴饮过度之类的说话。   “文琪怎么来的如此之迟啊?”曹操远远的便在堂内喊道,其余众人也纷纷出迎。“妙才呢,他不是去寻你了吗,又怎么没来?”   “哦,闲来无事去围上看了个落日。”公孙珣一边从容答道一边步入堂内,然后眼睛一转便看到了一个和曹操类似,同样身材短小的生面孔。“至于妙才,我请他帮我安顿一事,马上就该来了……哪位是曹子廉啊?”   “沛国曹洪见过公孙少东!”那个生面孔闻言,却是直接上前拱手行礼,还用了一个让周围人一时反应不及的称呼。   公孙珣心中一动,然后不由上前握其手笑道:“子廉也知道安利吗?”   “这是自然!”曹洪嗓音粗豪,直截了当地答道。“之前你家安利号虽然也是天下数得着的大商户,却只是在渤海一圈打转,可这两年居然隐约有往并州、徐州两翼齐飞的架势……别的我不知道,那徐州糜家还有这兖豫的大户们如今根本是坐卧不安,据说他们也要仿效你家,不再直接经营,而是要联合起来组建商号对抗,甚至还有人找我入内呢!”   公孙珣哑然失笑:“哪里就能吓到这些人?我家安利号能往并州走那是因为我在雁门、代郡有所为,然后我公孙氏姻亲也做了一任上谷太守,如此而已。至于徐州那里,除非我能做一任徐州方伯,否则我家的生意还是过不了琅琊……至于组建商号嘛,只怕是一些有心的大户想借着我家安利号的名义行自行扩张之举。”   “这倒是更有些道理啊!”曹洪悚然一惊。“打着共御外敌的名号,扩充自家生意,其实也是老手段了,我居然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公孙珣不由再度轻笑。   “可是也不尽然如此,”曹洪忽然又低头言道。“别的不说,只看你们安利号的榜样,如今这年头想要做生意赚钱,怎么看都得正规化、标准化、规模化才行吧?这些词可是你们安利号传出来的……不瞒公孙少东,其实我也隐隐觉得组建商号乃是大势所趋吧?”   “我晓得。”公孙珣无奈连连颔首。“确实是大势所趋。”   “其实,便真是兖豫大户们组成了一个大商号,子廉兄也没多大好处。”就在这时,不待曹洪继续说话,娄圭却忽然向前言道。“届时你所得的,大头不过是谯县一地的买卖专营之权,然后外加一些零星红利而已,而谯县专营之权此时你便没有吗?”   这边刚一见面就聊得入巷,可曹操却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他有心想喊停,但四处打量一下后却陡然发现,似乎只有自己弟弟曹德和自己一样显得有些糊涂,其余人看脸色还都是挺明白的……这就很尴尬了!   “子伯兄的意思,”曹洪略一思索便抽出手来正色朝娄圭问道。“莫不是要我走安利号的商路,做安利号的下线吗?”   “有何不可呢?”娄圭摊手反问道。“在商言商,兖豫本地有什么厚利之物吗?粮食、布帛、陶器固然是万世不移的大宗买卖,可一旦结成商号,又有你曹子廉几分收益呢?反倒是我们安利号,骏马、东珠、人参,哪个来到中原不是一本万利?”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曹洪也是颇为心动。“只是这事有两个大大不妥的地方,一个是你们安利号如何能把商路铺到我们谯县;另一个,我若是这般和本地大户不对路,会不会对不住乡梓,他们又会不会反咬我一口?”   “那就带着他们一起做安利下线嘛。”娄子伯口若莲花,看来这厮之前在辽西那段时间里怕不是只当过会计。“这些年河北的豪杰给面子,让我们安利号在邺城立了一个大商铺和大商栈,虽然只是单线,但以此为根基拓展一下商路也是可行的……”   “有何说法?”曹洪一时心动。   “子廉你想想,邺城已然临近大河了,若你能再说动陈留梁国两处的豪杰和大户,然后两家再一起打点一下黄河上的豪杰,这商路岂不是就通了?”娄圭继续蛊惑道。“至于说反咬……既然你都说动了这两处的豪杰和大户了,陈留、梁国、沛国连城一片,那兖州境内谁又能把你如何呢?”   曹洪愈发觉得对头了!   其实,也由不得曹洪三言两语便被说动,毕竟这年头做生意,无外乎就是两个问题,一个信息,一个安全。   从信息角度来说,大多数时候,很可能谈下一条商路只需要一次面谈就行了,但反过来说,这年头一次出行也绝对不容易,若不是公孙珣这安利号少东专门来这谯县一趟,那曹子廉是万万不会有安利号下线这个选项的。   而且,这年头所谓一言千金,大家都是体面人,一句话就行,也不用签什么合同的。   至于说安全问题……就算是他们曹家在中枢暂时失了势,可往日的交情人脉都在,又是一起发财的好事,陈留、梁国的游侠与大户又怎么会真不会卖曹家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有人敢不卖,兖豫这片地方,曹氏、夏侯氏、丁氏这三族抱团组成的宗族势力又怕过谁?!   知不知道什么叫十五岁杀人,刚烈无双夏侯惇?知不知道朝中不知多少公卿动辄感叹,若非是大长秋,焉能有我今日?   真要有人不开眼,黑白两道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当然了,这种话题到此为止便可,曹洪若是真能下定决心,自然可以遣人去邺城具体谈论一下。可眼前嘛,还是喝酒吹牛的为好,不然,正在抓耳挠腮的曹孟德恐怕就要受不了了。   酒宴再开,这一次得益于白日曹操与公孙珣一主一宾心结俱散,外加新来的曹洪此人粗疏不文,而偏偏难得老实的夏侯渊又迟迟不归,所以宴席上难免比昨日更加随便和低档了些……说来说去,众人一路从豪杰人物说到奇闻轶事,最后居然开始讲起了黄色笑话!   荤段子嘛……乃是酒席上自古以来的东西,得亏曹仁和曹纯两个熊孩子也不在,倒不至于担心教坏小孩子。   不过,曹洪等人带头讲了几个之后众人都觉的不行,便让公孙珣和曹操两个文化人来讲,曹孟德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你们可曾知道释家?”曹操先正色问道。   “这是自然。”众人纷纷点头。   “徐州彭城那边信的释家信徒的怕是已经有上万人了,平原怕也有如此规模。”曹洪更是催促言道。“兄长有什么段子速速说来。”   “那你们知道释家正经僧人是要剃度的吗?”曹操再度问道。   “这倒是少见。”曹德在下手笑道。“如今释家正经僧人要么从西域来,到洛阳、五台山便止步,要么从海上狮子国过来,到青徐便止步,我们这里还真没有正经番僧……不过,剃度这种事情人尽皆知,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脑门是剃的圆溜溜的,也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正是如此。”曹操得意笑道。“我今日要讲的,乃是京兆长安城的一桩事情。须知道,彼处释家繁茂,信奉释家的世族却是不少,便是番僧也有许多……这一日,有一家人嫁女儿做喜事,因主人家信佛,便请了一位正经番僧带着他们的佛陀大像来做赐福,并做嫁妆。而那番僧因是第一次有世族来请作此大事,便不由诚心以对,又是沐浴又是熏香,还专门让人拿刀细细的刮干净了头皮,然后当日便着仆役架着大木佛去随人家送亲去了。”   这年头,实在是没有人能把和尚和荤段子连在一起,所以曹操这么一扯,众人还真就打起精神来了,便是公孙珣也想起某人抢人家新媳妇的旧事,不由跟着忍俊不禁起来。   “可这一日吉期却定的不好,送亲的队伍走不过几步便下起雨来了。”曹操以手指天哂笑言道。“那番僧因自己浑身熏香,到新郎家还要摆出架势赐福,所以便不想湿了衣服。只是这天色是骤然阴沉,又是半路上,众人也没带雨具,所以和尚便想了个怪法子……原来,那大木佛肚子里是中空的,有暗格相挡,他便吩咐了自己仆役,偷偷打开暗格钻入木佛肚内躲雨,只让仆役们依旧架着木佛,宛如抬轿一般继续去送亲。”   话到此处,不少人已经笑了出来。   “不过嘛,这风雨之事实在是说不好的,不过数息,那雨水便越来越大,宛如瓢泼。”曹孟德依旧从容笑言道。“于是众人路过一处祭祀龙神的大祠处,便顺势进去躲雨,而因为仆妇众多,便将陪嫁的物什和仆妇都安顿在祠堂后殿屋檐下,男丁们则聚在前院躲雨……”   “如此说来,那番僧岂不是独自一人陷入到脂粉窝里了?”曹洪不由淫笑。   “你且听我说完!”曹操不由拍案斥责。“话说仆妇们多已经成年,又因为是婚事,所以便不由出言调笑,个个指着雨说:‘这雨如此之大,莫不是此处龙神撒尿来着?’”   几人想起对方今日对着井口撒尿一事,也是纷纷失笑。   “而就在这时,那佛肚中的番僧先是觉得佛像被放下,然后又听闻外面叽叽喳喳,偏偏言语不通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便以为到了地方。”话到此处,曹孟德眉飞色舞强忍笑道。“所以他就打开佛肚上的暗格,探出头来观察……众妇女见到如此情形,个个惊慌,纷纷大喊:‘不想龙神未曾尿完,这佛陀也要撒尿了!’”   说完此话,曹孟德自己忍俊不禁,率先拍案大笑。而座中其余人等,各自茫然,都不晓得哪里该笑。   倒是娄子伯见多识广,茫茫然端起酒杯后喝了半口,然后陡然反应过来,却是直接将酒水喷了出来!   这下子,其余众人也是猛地一激灵,不论快慢,各自明白过来,然后失笑不止,将整个堂中弄的七倒八歪!   “呸!整日就知道这些花花肠子!”门外廊下,带着两个人来到此处,稀里糊涂听得挺认真的丁夫人也是一时反应了过来,然后忍不住红着脸低声啐了一口。“也不晓得害臊!”   此言一出,旁边作为丁夫人妹夫的夏侯渊更是尴尬无比,直接红着脸低着头,飞也似从自己大姨子身旁窜出,逃入堂中了。   然而,眼看着堂内众人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有事过来的丁夫人却也不好就此入内,反而只能继续等在外面,眼巴巴的指望着里面的气氛不要那么低俗下去。   不过,堂内一众爷们等着曹操说完这个笑话后,纷纷说读书人的笑话就是好听,却又死抓着公孙珣不放,非要他也说一个相当的……公孙珣推辞不过,也只好半推半就的从了这些人。   “我这个笑话较短。”公孙珣瞥了一眼刚刚入座不久的夏侯渊,知道对方在门外听到之前曹操那个故事,然后不由也想起一个故事。“乃是说一户人家,丈夫常常出门在外,女子不耐寂寞,便与邻人勾搭起来。”   众人敛息以闻,而门外的丁夫人有心想走,却又心中有事,所以终究也是带着一人驻足在门外廊下侧耳偷听。   “只是这家邻人男子碍于女子丈夫常常归期不定,有所疑虑。”公孙珣继续语调正经、面色严肃的讲道。“那女子便言道:‘如此便在你我两家墙壁上挖一孔,晚间你将那物伸来,如他不在,我自然有所通信。’”   “你这笑话不行!”曹操当即插话道。“不合常理嘛,笑话也要讲规矩才好笑的……既然约定暗号,哪里要用这种东西?”   公孙珣理都没理对方,只是自顾自继续言道:“这日,女子丈夫自外地突归,便坐在墙壁之侧与妻子讲自己在外地听来的笑话,忽然见到墙孔中出一那物来,当即指之诘问!女子喏喏不能答,许久方才应道:‘许是来听笑话的也不成!’”   众人一时愕然,然后哄笑,最后纷纷笑骂不止,坐在一旁的曹操更是将一块饼扔来,落入公孙珣面前汤盆中,溅的后者狼狈不堪!   屋外丁夫人听到公孙珣与曹操这一群弱冠年轻男人在堂中放浪形骸,嬉笑喝骂,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回头看到身后那人,更是尴尬不已。   而左思右想之下,她居然掏出一片手绢来递与对方:“既如此,妹妹就不要杵在这里了,且去为屋内客人擦拭一二……也让他们安生一些。”   后面那人,自然就是卞玉了,虽然也是满脸通红,但还是不敢违背对方,便微微行礼,然后就接过手绢入内了。   果然,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卞玉满脸通红,上前对着首位屈膝行礼:“丁夫人遣奴婢为贵人擦拭汤水。”   说着,她便直接上前,跪坐在公孙珣身侧,然后就要为对方擦拭脸上汤渍。   话说,公孙珣本来就尴尬不已,此时见到这人上前更是大惊……这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吧?丁夫人如何要让这位来为自己做如此亲近的服侍之举?   而此时,色中恶鬼曹孟德也是一脸惊愕的看了过来,俨然也是糊里糊涂,一时半会没有消化过来。   公孙珣被曹操这么一看,又想着眼前人乃是身旁人日后的正室妻子,颇有几分占人家老婆便宜的感觉,然后恍惚间那卞玉已经上前跪坐在自己身侧为自己擦脸了,他便赶紧举杯架起胳膊遮挡曹操的视线。   不过,半口酒咽下去,随着公孙珣扭头往那卞玉红扑扑的脸上一看,却又忽然反应过来——感情自己说那个‘听笑话’的笑话时,丁夫人和这位居然都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笑话’呢!   一个控制不住,公孙珣居然也学着娄子伯那般半口酒直接喷了出去!   这下子,局势愈发糟糕了!人家娄子伯终究是对空喷的,自己则是对着一个美人喷的!这能一样吗?   果然,那卞玉委委屈屈,脸腮愈红,又丝毫不敢先理会自己脸上的酒水珠,只是继续跪坐为眼前之人擦拭身上汤渍而已。   可另一边,色中饿鬼曹孟德则已经愤然起身:“文琪,你自己变成落汤鸡便可,如何还要荼毒美人,让人家也变成落汤鸡?!”   公孙珣听到曹操为卞玉仗义执言,那种当面盗人妻的感觉也是愈发猛烈!而在些许怪异感觉的作用下,他又赶紧朝身侧美人道歉:“卞姑娘莫要生气,我这是落汤鸡不错,可是于姑娘而言,却是红玉盛珠,朝花拾露一般……”   卞玉闻言,面上的通红之意已经延伸到了脖颈上:“不敢当贵人如此盛赞,贵人有所垂青,妾身便已经五内俱感。”   这话听了更不对劲了,所以,不待公孙珣做出反应,另一边,早就觊觎此女的曹孟德却已经直接俯身拍案控诉了:“文琪,我当你是知己,所以今日在涡水中才与直言的!你倒好,昨日未曾与你言时,你也不曾看上人家,今日刚刚与你直言,你反而却又暗中做了手脚呢?你且与我说,怎么个‘红玉盛珠,朝花拾露一般’,又怎么个‘垂青’的法子?”   台下众人一时愕然,但公孙珣此时已经是理清头绪了,于是他便当众往大门处一指。   曹操何其聪明,此时也是猛地一惊,然后立即反应了过来——是了,这卞玉一进来便直言,人家是奉自家夫人之命来为公孙珣‘服务’的!   一念至此,饶是曹孟德这厮向来贪花好色,此时心中也如被浇了一盆冰水一般,登时就冷静了下来,然后跌坐于几案之后。   事已至此,丁夫人也不再躲藏,便径直拢袖昂然入内:“夫君,这卞玉年纪已经十九,又尚未嫁人,我见家中贵客来咱们家盘桓,身旁却无人伺候,便私自做主买下了她,准备赠与贵客,也好照料一二……省的失了礼数,夫君以为如何?”   曹操目瞪口呆,连眼睛都不带眯的了,但终究不舍得说出一个‘好’字来。   “夫君。”丁夫人见状不由叹气,便又往前行了一步。“我一女流,本不该过问你们男人之间的应酬,但从昨日至今日,也是隐约看出来,咱们家似乎对贵客有所亏欠……既如此,本就该有所表示才对。”   曹操喏喏不知所言。   “夫君!”丁夫人面露不解,只能无奈再向前一步。“我知道此女有殊容,但如今我已经遣她去贵客身边伺候了,难道你还要再夺回来吗?若如此,你将我与贵客二人的脸面置于何处?还是说,夫君以为我是善妒之人,刻意行此事吗?!”   “绝对没有!”曹操赶紧摆手。   “嫂子说的哪里话?”一旁曹德也赶紧起身替自己兄长赔罪。“我这兄长向来好色,往日分明是见一个纳一个……若是如此还要说嫂子善妒,那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只好劝嫂子早日和离,省的遭此罪了!”   不止如此,便是夏侯渊也上前对曹操赔礼:“此事其实起因于我……刚刚我迎公孙郎中回来路上,恰好遇到这卞姑娘的幼弟被人欺凌,郎中出言劝解了几句,便带着她幼弟回来交与我安顿,我无法处置只好又去寻妻姐,妻姐这才招来卞姑娘询问一二,得了她点头后方才做主去让家人找卞姑娘义父将人买了下来!实在不想兄长居然有所思……”   “我……”曹操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长!”这下子,连曹洪也看不下去了,直接把酒杯拍在了案上。“一个侍妾而已!做主人的难道要把送给客人的礼物再讨回来吗?!你要是真缺女人,等安利号的商路铺成了,我掏钱,从安利号那里给你买一百个鲜卑女人过来伺候!”   曹操勃然大怒:“我且等着你的一百个鲜卑女人!”   不过,这声呵斥之后,曹孟德终究是重新坐定下来,然后以目光扫视过堂内众人……只是,眼见着自己这边的人个个委屈和不解,而那边娄子伯也是冷眼打量自己,韩义公更是面有愤然,似乎觉得自己侮辱了公孙珣一般……既如此,便是曹阿瞒向来对女人‘真性情’,此时也是不禁心凉起来!   “既如此……”曹操无奈之下连连朝堂上众人摆手,只能扭头亲口问道。“文琪以为如何?”   一直没开口的公孙珣听得此言,也是缓缓捧杯答道:“孟德兄可知道,你在这里紧咬不放,我身边的美人却是全程颤抖无言……我公孙珣虽然于女色之上并无贪恋,但人之常情所在,也有怜花之意。她一个乐户女子,自少便孤,如今既然已经做到我身侧,我又岂能让她反复所有,为人所轻呢?”   身旁卞玉当即松了口气。   而曹操也是彻底泄气:“既如此,且随你们吧!”   话说,若说刚开始公孙珣还有些盗人妻被抓现行的畏罪感,但随着曹操那边的人物一个个出言反过来去怼曹孟德,公孙珣这才恍然大悟……是了,此时这卞玉终究不是为曹操生下继承人的正室,乃是一介流浪歌伎,身份比一般侍妾还低,而曹孟德的正室夫人乃是丁夫人!   现在夏侯渊有所误解并促使丁夫人将此女赠与自己,自己理直气壮嘛!没看到所有人能都觉的曹孟德这个形状才是最理亏吗?   再说了,既然自己此行破除天命之说,然后心思渐长,那如此美人,主动依偎过来,自己又如何取不得呢?!或者说,若连一女子都不取,又何以取他物?!   不过,此番宴饮闹成这样恐怕是继续不下去了,自己也不好继续再拖延时日,不如明日便辞行走人吧!   当然了,事已至此,当日晚间,卞玉也免不了要亲身侍奉,公孙珣也自然把这位卞姑娘变成了公孙氏的卞夫人。   正所谓:丰润可餐十九余,   红花正艳七月初。   春风十里兖州路,   珠玉晨露总不如。   说来也怪,公孙珣这一晚居然没觉得太热?!   而等到第二日,公孙珣按照昨日所想,堂而皇之与曹孟德告辞而走。而曹孟德此时终究是理性了不少,也不去看那车内的卞氏姐弟,倒是挽住眼前男人的手,依依不舍了一番……毕竟这一次,再相见时真的是不知何年何月了!一个只见了两面的歌伎,也着实不该为此生分的。   “孟德兄,且记潭中相语。”一时间,公孙珣也是颇为感慨,只好与对方把臂相别。“金鳞岂是井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曹孟德一时感慨,也只好笑语相对:“文琪先行一步,我自当勤勉自持,他日必将后发而至!”   “希望如此吧!”公孙珣也不再言语,便接过一旁曹仁捧上来的践行酒,与对方共饮而尽,然后便酒驾打马而走。   就这样,公孙珣与韩当、娄圭骑马在前,卞夫人与她十岁幼弟,还有几个丁夫人所赠女婢乘几辆车在中,几名侍从在后压阵……至于那些卞姓乐户,公孙珣早早的与他们一些财物,又说了安利号的名字,来与不来就不是他该管的了……总之,七月流火,天气渐凉,公孙珣一行人辞别曹操后,便径直往河北而去了。   然而,一行人缓缓沿原路往北走,才行到梁国不久,就迎面遇到了一队分外眼熟的白马骑士。   “少君!”领头之人在官路上迎面看到公孙珣,便立即滚鞍下马,就在路边下拜,然后奉上一封书信。“吕佐吏说有重大消息,遣我等迎面来寻少君!”   公孙珣当即肃容……想都不用想,吕范如此焦急和严肃,必然是魏郡交接人质时出了大事!   果然,刚一在马上撕开信封匆匆浏览一番,便看到上面当先写到魏郡交接一事,而再往下看,公孙珣干脆面色苍白了起来。   “少君,不知魏郡出了何事?”娄圭在旁见状也是不由焦急询问。   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书信递了过去。孰料,娄子伯大略一瞅信函,却只是变得面色古怪起来。   “如何?”韩当识字不多,读信吃力,便直接开口询问。“可是魏郡那里出了事情?”   “确实。”娄圭蹙眉答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吧?或许还是喜事?”   言到此处,这厮还直接回头看了眼身后车子。   “这是何意?”韩当偷偷打量了下面色依旧阴晴不定的公孙珣,不禁压低声音询问。   “曹汉丰遣人来换人的时候只换走了自己的义子、义女,却把自己亲弟弟和外孙女留了下来。”娄圭收起信函徐徐答道。“说是让咱们少君替他管教一下二人……还说什么‘只要不死就行’。”   韩当一时有些茫然。   “然后,咱们少夫人见到范少君和吕子衡把人领回去以后,就直接在魏郡朝曹家家人下了聘礼,将那冯氏聘为了少君小妻。”话到此处,娄圭也是幽幽无言。“不过,这也应该是曹汉丰本意吧?”   韩当立即颔首……那曹破石倒也罢了,管教估计是真管教的意思,可将那么一个刚刚到了十五岁的娇滴滴小娘留给自家主公这么一个年轻男人‘管教’,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   可是这事有什么关碍吗?莫非是与权宦结亲让人看不起,所以自家主公才如何严肃?但这事也挺私密的吧?全程并未有外人知晓……总之,韩当一介武夫,一时半会也是想不通透。   “少君。”娄圭则是干脆发问道。“你莫非是担心曹汉丰那边会大肆宣扬?”   “非也。”公孙珣连连摇头。“曹汉丰当权阉尹,我一个区区千石县令,事情宣扬出去,怕是对他的打击更大一些,我只是……”   “只是如何?”娄圭好奇问道。“所以我才说此事说不定是好事吧?为何少君反而面色苍白?”   “我……”公孙珣欲言又止,却又忽然言道。“子伯、义公。”   “是。”韩当和娄圭赶紧应道。   “你们说一个人,一天到晚一直带着身边的……爱犬,走失了一月后再回来,会不认得吗?”   “旁人可能不认得,本人焉能不认得?”娄圭当即摊手反问。   “正是这个道理。”韩当也跟着笑了。“当日我在军中做骑卒,有第一匹马时,也不用整日带在身边,那马的每根毛我也清清楚楚,别说走失一月,半年怕也认得……甚至不用说彼时,便是此时我等胯下白马,别人看起来都是个个相像,可我们本人难道分辨不出吗?”   公孙珣看着自己胯下白马,又回头看了眼身后车子,也是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   “少君到底在想什么?”娄子伯愈发好奇。“此事已成定局,而且多半无害,你就纯当收个小妻便是!”   公孙珣瞅了自己这些心腹,却终于是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自己在想什么,还能想什么,不就是在想女人吗?只是,这让自己坐立不安的女人却非是那冯芷,也不是身后的卞玉,而是自己的正室夫人赵芸!   这女人本来就有些小性子,之前不过是送一猫便让自己家宅不安……后来猫回来,她明知道底细却居然一字不提此猫的缘由,为什么?无外乎是自己在洛中那半年整天搞事,无瑕夫妻亲密相处,有些冷落了她,而自己在失猫后自觉理亏,不由小心翼翼,因为夫妻和谐了不少,她不想坏了这个气氛而已。   说白了,女人天然求得是独宠!自家老娘闲时扯淡没少说那些什么后宫争宠的段子,自己当时没反应过来,如今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既如此,如今赵芸看似大度替自己把冯氏收为小妻,表面无事,鬼又晓得她心里有没有炸毛?   甚至根本不用猜了,吕子衡送来书信本身怕就是在暗示这个事情……此番他夫人刘氏也跟在赵芸身旁,对此恐怕一清二楚,再加上有失猫的前车之鉴,所以才郑重其事的遣人来与自己报信说明!   一念至此,公孙珣不由愈发有些犯怂……一个小妻就已经让吕子衡惊慌失措来给自己报信,自己又带来一个呢?   这可是自己正妻!而且还是那位自家老娘也服气到不行的老太太独孙,更是辽西太守的独女,真要是家宅不安的闹起来,怎么感觉是自己要吃亏呢?尤其是此番去辽东,若是大队人马经过辽西时,这女人见到娘家人也不用作别的,只是一个真情流露委屈不堪的哭出来,怕是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吧?   说白了,正妻是一人终生对等伴侣,而且牵扯太多,哪里是别人能比的?   不过,一念至此,公孙珣恍惚间又在马上想起了那曹操的夫人丁氏,并回头望向身后车子……当日晚上,对方真的只是听了她妹夫夏侯渊的言语而有所误解?怕不是故意的吧?   可风流肆意如曹孟德又能如何呢?   自己与曹阿瞒各自摊上这种家族势力极大,却又性格强势的正妻,也真真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好像袁绍的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刘表后来也是……   一个个出身越高老婆越厉害,真的是偶然吗?   “少君到底在想什么?”就在这时,韩当实在是忍不住喊了一声。“信已经接到,路途漫漫,我们总得速速赶路吧?”   “哦!”公孙珣忽然反应过来,却立即做思索状。“我也是忽然想起一人来……那日遇到的王修王叔治你们还记得吗?不如咱们去北海见见他,然后从青州走水路去辽东如何?”   “少君不是不信他的德行吗?”娄圭当即蹙眉。   “也不是不信,只是有所疑虑而已。”公孙珣正色言道。“当日我也只是想回头让贾超在南阳那里验证一番而已,现在想想,倒不如直接去他家乡亲眼看看……若真是如此一个道德君子,吃苦耐劳却又不计名利,怕也是个可以托付后方重任的人物!”   娄圭微微捻须颔首。   “那……卞夫人呢?”韩当不由出言询问。“也要随我们转向北海吗?陡然转向的话,路途遥远,车子不免太慢了。”   而听得此言,便是卞夫人自己也有些慌张的从车内探出头来。   “你们几个。”公孙珣指着来送信的几个护卫言道。“路途之中却要辛苦一二了!”   几人赶紧拱手。   “留一人回去找子衡报信,其余人帮我护送新得的家眷去辽西寻我母亲。”公孙珣认真叮嘱道。“不要与阿范还有子衡他们的大队汇合,直接从东面走,避开夫人……我手书一封,你们务必连人带信亲自送到我母亲跟前。”   那几名护卫们赶紧拱手作答,而韩当倒也罢了,娄子伯听到‘避开夫人’四字却是忽然大悟,然后不由在马上失笑。   公孙珣狠狠瞪了后者一眼,也是赶紧下马去安慰身后爱妾,并去写信寻自家老娘求助去了……实际上,他此时能指望的也就只能是自家那位老娘了,希望后者不是只会整日吹嘘那些什么手段!   ……   “赵皇后性仁孝俭素、温婉大度,好读书,常与太祖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且夫发于潜邸,帝后亲近和睦,素无耿介。太祖亦尝赞曰:‘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阿芸最为难。’芸者,赵皇后名也,其无隙如此!”——《旧燕书》·皇后本纪 第八章 清楚   七月,辽东沓氏(后世大连金州区左近),身着一件布衣,带着一个旧梁冠的公孙珣终于面色蜡黄的爬上了岸,然后立即趴在码头上吐起了酸水!   天可怜见,渤海乃是众所周知的内海,他们此行也没有遇到什么大风大浪,所谓风不急浪不高,而且从韩当到娄圭再到那几个雁门山窝子里爬出来义从,个个没事,偏偏就只有辽西长大的公孙珣晕的七荤八素,也是奇怪!   “我虽然自幼在北海长大,”新来的王修因为是北海人,所以被众人轮番询问,却也只能在旁手足无措。“可晕海船这事着实是因人而异,令君如此身体,以后还是少走海路为好,别的也是无法……”   好不容易没了眩晕感的公孙珣连连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多讲,他现在一句话都不听,只想缓一缓气!   王修也登时闭嘴。   没错,这北海王修终究是被公孙珣给撸来了,而且很轻易就弄来了……为啥?   要知道,之前便说了,公孙珣手下腹心多是孤儿,跟来的义从也多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家中次子、幼子、庶子,甚至干脆是没什么家业的穷困之人。   少许有家有室还愿意跟他的,其实仔细想想就只有一个程普而已,而程德谋着实是乡党加公孙氏故吏的缘故。   至于说再高一层的高等世族嫡系人物,其实只有一个审配审正南了……这个是突逢大变,天塌地陷,然后受了公孙珣大恩的特例。   那么王修王叔治又如何呢?   答案是,此人首先是个孤儿……王修当年第一次出名、所谓闻名乡里的一件事,便是七岁那年死了娘,而当时正值春社祭拜土地神,结果因为他哭的太厉害了,弄的周围所有邻居都没心思祭神,于是一时称孝;   然后,此人还是家中老三,叔治嘛,伯仲叔季,上面有两个哥哥,不用他来想着如何操持家业,守住祖产,当然也没多少家产能分给他的;   除此之外,他族中虽然是个当地二流士族,有条件让他读书,但具体到他家里就有难免些不如意了,祖父做过一任六百石的县君,父亲就只是个郡吏了;   最后,这年头辽东和北海,虽然分属两州,但是因为渤海自古通船的缘故,相互之间其实并不觉得是多么远的地方,便是朝廷任命官员时都把这两个地方当做近邻来看,比如说最近刚刚上任的玄菟太守剧腾,本身就是北海人。   当然了,这里多扯一句,得益于安利号在十余年间都以渤海为核心打造自己的商贸网络,这使得辽东、青州两地民间交流愈发频繁,倒也是个意外之中的地方了。   总之吧,公孙珣与这位王修之间,身份地位、名声建树,都实在是毫无对称性可言。   于是乎,当前者往从北海此处过了一趟,并来到营陵暗地里打听了一下对方平日里的作为和名声,发现这王修还真是个年纪轻轻就任劳任怨的道德君子以后,就果断就向对方发出了邀请。   至于王修嘛,无牵无挂,外加游学归来本就要寻个差事养活自己,此时眼见着道左相逢的天下有名俊才专门又来追上自己,那自然是想无可想,毫不迟疑的便跟着公孙珣往辽东而来了。   “早知道就坐自家安利号的大货船了,”公孙珣半晌缓过劲来,这才勉力起身言道。“本以为跟着这船能与百姓多攀谈一二,多些施政的思路,哪里想到上船半个时辰就脱了力……”   众人也是无言。   倒是王修依旧是个实在人,低头夸了这位新任襄平令君一句:“不管如何,令君的心思还是好的。”   “这话就不必说了。”公孙珣勉力朝四处张望道。“如今既然已经来到了辽东,不妨依旧不露行踪,潜行去往襄平……反正白马都在青州卖了,且去买几匹杂色牲畜来,也好赶路。”   “这种事情我们自然会去做,”韩当也是无奈。“少君不妨且歇息一晚再说,你这个身体实在不适合直接上路。”   公孙珣微微颔首,便也不再多言,而稍倾之后,众人却是簇拥着他住进了一处安利号所经营的客栈之中……此处与緱氏那边的义舍大同小异,无外乎是食宿不再免费罢了,实际上这地方正是仿效那边义舍设立的新鲜玩意。   “之前很早母亲便有沿着商路设立客栈的想法。”客栈门外,标着安利号三字的布告板前,公孙珣不由驻足感叹。“但朝廷自有亭舍制度,所以一直没能在辽西以外的地方开成,寥寥几家义舍也只是在辽西本郡设置,不想今日居然能在辽东见到……也是奇怪。”   “确实奇怪。”韩当也是略有感慨。“以前确实没有听说此处有客栈之事,不然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辽西那种地方又怎么会不知道?”   “并不奇怪。”就在这时,一旁娄子伯忽然出言道。“当日少君陡然被三公征召,公车直驱洛阳,义公也是直接离开,所以并不知晓此处内情……少君少为辽西郡吏,可知道这塞外五郡,向来有辽东、辽西二郡太守领衔塞外的惯例?”   “这是自然。”公孙珣恍然答道。“塞外五郡大小不一,乐浪偏远自不必多言,玄菟狭小、富饶,且有专对高句丽的职责,而昌黎郡自从改为辽东属国后向来不设太守,只是以比两千石的都尉监督属国中的五城还有些许鲜卑、乌桓部落,故此,朝廷常常以辽东太守或辽西太守都督辽东属国。不过……”   “不过,”娄子伯接口捻须言道。“这其中辽东郡占地广阔,人口繁多,内辖十一县,而且又位于其他四郡环绕之中,所以这都督辽东属国的重任十之八九都是辽东太守来担当,便是这属国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只不过,这辽东太守向来是这塞外五郡权责最重之人,遇到一个蛮横的太守,常常会越权行事,直接指挥其他两郡一国。故此,偶尔朝廷也会让辽西太守去都督或者兼领一下辽东属国,以此来敲打一下辽东太守,以防尾大不掉。”   “正是如此。”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只是这与我家客栈开在此处又有什么关系?”   “少君啊!”娄圭不由叹气道。“你还不明白吗?你如今顶头上司,现任辽东太守高焉乃是一个世族文士,向来懦弱,来到辽东整日只知道兴什么教化……论名声、论爵位、论人脉、论军功,又如何能与少君你岳丈赵公相提并论呢?”   公孙珣愕然当场,一时发愣。   “子伯的意思是……如今兼领辽东属国的乃是咱们少夫人的亲父,鄃侯赵府君?”韩当恍然问道。   “不止如此。”娄圭继续摆手卖弄道。“须知道,这五郡孤悬塞外,周围又是鲜卑又是乌桓,又是扶余又是高句丽,便是刺史也只能一年来一趟,所以常常有需要临机决断、相互支援的事情。而所谓蛇无头不行,故虽然有五位两千石,可决出一领袖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情……赵公当日柳城一战,忠孝勇烈为天下知,塞外五郡兵马当时也足足有四郡都在他麾下听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今又兼领辽东属国,这塞外几郡谁不服他?不瞒义公你说,你们当日刚走不久,咱们安利号在塞外的生意便已经有多得官府照拂的苗头了。”   韩当连连颔首,王修若有所思,公孙珣则愈发无言……既如此,赵芸那边自己岂不是要更加‘尊重’一些?   当然了,总体而言是好事!   “义公你进去寻地方安顿。”一念至此,公孙珣赶紧无奈挥手言道。“子伯与叔治随我各自看看此处布告栏,看看又无要紧或者有意思的讯息,然后便进去……”   众人自然无言。   然而,当公孙珣踱步到空无一人的布告栏前面时,却又登时无语。   原来,偌大的布告栏里,居然并无什么杂乱讯息,只是赫然贴着一张张版印的大纸,从右到左,各自分明,而这么多张大纸,居然只是一个人的‘履历’!   没错,就他公孙文琪的履历!   而看完这份‘履历’以后,莫说是公孙珣了,便是娄子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话说,这纸上开宗明义,说朝廷已经任命了新的襄平县令,此人唤做公孙珣,于是安利号本着方便襄平人士的好意,现在将此人的履历一一列举,以作提醒……当然了,方便襄平(后世辽阳)人的布告,为何贴在了沓氏(后世大连),这种事情就没必要多问了。   说不定是安利号版印的时候印多了呢?说不定人家连乐浪郡朝鲜县(平壤)都贴着呢!   而再往后,便是公孙珣从束发入辽西郡府做郡吏开始,所谓的‘履历’内容了。   说来也奇怪,别人的履历大多是什么时候当什么官,可这份公孙珣的‘履历’却是事无大小,分明清楚……无论是当日卢龙塞与韩义公三十骑夜袭之事,还是柳城之战救回太守全家之事,又或者是火烧弹汗山,甚至是之前在朝中诛杀阉宦之事居然也全无遗漏!   而且,这里面叙事详细,人物刻画栩栩如生。   如歠仇水前,这公孙珣是如何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又如诛杀阉宦时,公孙珣又如何去惊扰王甫,然后还大喊‘迟早我为天下杀此贼’之言;甚至还有那鲜卑大汗檀石槐眼看着自家王庭被烧塌,大喊‘我的王庭在何处’之语……宛如亲见!   立在这空荡荡布告栏前的公孙珣毫不怀疑,过几日,这履历中说不定又要多出自己返身入尚书台面斥曹节的情节,甚至桥玄那句‘内刚而外刃,锋利为天下冠’说不定也要出现在上面。   “我之前在南阳,只知道这些事情的大略,”王修看完之后不由感叹。“却不知令君如何豪气勃发,英武过人……可惜,这辽东虽然气候不错,却终究是塞外之地,读书人极少,贴在此处也没几个人看……可惜了!”   “哎……且进去吧!”公孙珣欲言又止,却终于是没多讲什么。   毕竟,这‘履历’的修饰性的词汇多了点,可终究如王修所言,事情大略还是对头的,所以公孙珣也不知道看的人少是好是坏。   就这样,三人皆着布衣梁冠,与几名侍从一起走入客栈,然后便迎面看见人流之中,那韩当和另外两名侍从立在堂中,正与一个客栈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说些什么,还时不时的指向一处地方询问。   “少君来的正好。”韩当见状赶紧回头问候。“餐宿都已经定下了。外面可有什么要紧布告?”   公孙珣连连摇头。   “此处却有些有意思的物什。”韩当不由笑道。“不想主……不想这安利号的客栈里还有人给讲故事。”   公孙珣心里登时就咯噔了一下,然后赶紧问道:“哪来的故事?”   “回禀这位公子。”那安利号的掌柜倒也没那么巧恰好见过数年都不怎么归家的自家少东,便径直上前笑言道。“我们安利号除了货物买卖外,还刊印书籍,里面多有一些好故事。因此,东家一开始便让店中挑出口齿伶俐的人往辽西总号去,在那里听总号识字之人将书上的故事读出来,等他们背会了才放回来,再让他们将听来的故事讲给往来住宿之人听。”   公孙珣不由松了一口气……话说,讲评书这个点子也是自家老娘攒了多少年都没弄成的事情,自己哪里不知?而如今有了客栈也就难怪自家老娘如此迫不及待了。   “那都是些什么故事呢?”一旁的王修好奇问道。“如今书籍大多为经典,古书中的故事怕也不多。”   “回禀这位公子。”这安利号的客栈掌柜继续笑道。“目前所讲的乃是《封神纪》,说的是武王伐纣之大略故事,然后我们安利号又专门请了大家,将这些故事编纂成普通人也易懂的口语。不瞒诸位,如今这个《封神纪》正是来往客商和沓氏本地人最爱听的……”   公孙珣微微颔首,这也是自己小时候听过的东西了。   “其实,这封神纪的书还没有版印出售,只有不外传的版本。”这中年掌柜的继续笑言道。“我们客栈中就有,只是说书那伙计不识字,上次回辽西的日子又误了,所以半月都未曾更新一节,客人们多有不满……”   “你是何意?”公孙珣不由失笑。   “我意,若是几位多有心思,能为我家那伙计再读一节故事,那在下愿意为诸位免去这一晚的房费!”掌柜的赶紧言道。“当然,诸位赶路着急,或者不屑行此事,我等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言一出,周围众多客人纷纷安静下来,而且翘首以待,偌大客栈一时清静。   “且拿书来,我看一眼。”娄子伯伸手言道。   掌柜的喜不自胜,便随即让身后伙计从柜台处取出一本手抄纸书来。   公孙珣也是好奇剧情是否与自己幼年所听有所差距,便当先一步接过,然后只是随手翻开一页,便又是登时怔在当场,而且手指僵硬,几乎露出手背青筋出来。   娄子伯也是好奇,便伸手取来仔细观看,然后也是愕然一时。   原来,只见这页书中第一段如此写到:“这杨戬入了中军,把自己所设一计说与姜太公。姜太公闻之大喜,当即便奖谕杨戬曰:‘智勇双全,奇功万古。’又谕令哪吒协助英雄,赤心辅国。(诸位听众须晓得,智勇双全一词非英雄不可当,我们幽州十一郡国,战事频多,近年来却也只有那辽西公孙文琪,当日柳城一战堪得此言,乃是辽西赵府君亲口所言,后来赵府君更是将自己独女许给了那公孙文琪)……”   ……   “太祖自诛杀王甫,面斥曹节,乃声名日显,渐为天下重。”——《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九章 明白   客栈最好最大的一处客房,乃是所谓观海景房,门楹上方正中书有观海听涛四字,颇有气势,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而此时,这家客栈的继承人,公孙珣公孙少东,也正盘腿坐在这间房中临窗的床榻上,然后往窗外看着大海、听着波涛,一时出神。至于他手下两个文士,一个娄圭一个王修,也都各自坐在床榻另一头,却是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然后俱无话语。   “少君,”良久之后,居然是从外面而来的韩当打破了沉默。“那掌柜已经把严禁流出内部书籍的通告交给咱们的商队,然后紧急沿商路往各处发出去了;你写给主母那边的书信也已经快马送走了;而且那掌柜还从商队和附近客商那里帮我们换了几匹白马出来;至于他本人我也按照你的意思安抚了一下。”   “这就好。”公孙珣恍然从窗外收回目光,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辛苦义公了……此事其实是我母亲奇思妙想,下面的人一时疏忽而已,咱们就到此为止,不必多言了。”   娄圭和与王修,还有刚刚坐下的韩当,赶紧颔首称是。   “不过,既然已经在有那么多客商的客栈中显露了身份,那接下来也就没法再潜藏行踪了。”公孙珣强打精神答道。“休息一两日,等我身体恢复了,咱们就直接打马入襄平。”   三人又是忙不迭的答应。   “可若是如此,”公孙珣复又叹道。“初来乍到,我既没有主政一方的经验,又不知道彼处的底细,到了襄平又该如何行事呢?”   “这个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娄子伯向来是喜欢第一个发言的。“毕竟天下多有共通之处,一县之政事也不过就是那些东西罢了。”   “你说来听听……”公孙珣此时也是无可奈何,更兼身边无人,便也只能选择听信对方了。   “其一,在于劝农;其二,在于兴教;其三,在于治安。”娄圭捻须从容答道。“这三件事情是一个县令的根本职责,至于再多的事情,什么兵事啊人事啊,那就是太守的职责了,与县令其实无关。所以,县令理政无论如何都要以这三事为核心展开。”   此言一出,韩当倒也罢了,旁边的王修却是连连颔首,就是公孙珣思索再三也只能点头称是……本来就是嘛,这三件事情的确就是一个县令理政的三大原则,也是一个县令职责范围内的主业。   甚至到了一郡太守,所谓以郡为国,堪称一国之君,也最多再加上一个人才选拔的重任,然后边郡地区再加上一个军事戍卫的职责……而且真要细细来讲,人才选拔其实也是兴教工作的一部分,军事活动也是治安工作的一部分。   “既如此,”见到娄子伯难得说了点正理,公孙珣也难免认真了不少。“子伯以为这三件事情又该如何具体开展呢?”   “先说农事。”娄圭侃侃而谈道。“农事无外乎是两策,一个叫做推广农艺,这是为了肥沃土地,增加产量;另一个叫做兴修水利,这是为了防灾开荒、扩充耕地面积……”   公孙珣微微颔首,表示赞同:“说到兴修水利、防灾开荒,我倒是忽然想起了本朝名臣张堪。想当初渔阳郡不过只是一个中等郡国,可是光武用张堪为渔阳太守,他居然能一边对抗匈奴一边在沿着沽水开荒,最后不仅打得匈奴人不敢寇边,更是开荒八千余顷,生生让渔阳多了一个狐奴县,使得渔阳一跃为著名大郡,这应该便是此举的极致了……辽东地域广阔,却河流纵横或许正适合水利开荒。”   “然后是兴教……”娄圭见到公孙珣如此赞同自己的说法,也是愈发得意。“此事不必多言,无外乎是建立学校、奖励风俗二策。”   众人再度纷纷颔首。   “至于说治安,其实也是两策,首先是要理讼断狱,宣扬法治;其次是群防群治,奖励乡里。”话到此处,娄圭不由朝自家主公递了个眼色。“辽东终究是边郡,应当选拔勇士,锻炼成民防,以备不时之需……本郡可是有铁官的,不能浪费。”   公孙珣自然懂得对方在说什么,便微微颔首表示意会。   “子伯兄说的极对,”就在此时,那王修却是忽然蹙眉问道。“想来也是治政的道理所在……可是据我所知,这些道理天下官吏也是明白的居多,但最终却少有人能够做到,想来其中必有些真正疑难之处吧?”   公孙珣也是当即蹙眉看向娄圭。   孰料,后者似乎早有准备,非但没有觉得王修这个年轻新人有所冒犯,反而捻须称赞起了对方:“叔治此言正说到点子上,年纪轻轻就能有此一思,将来必然有所成就!”   王修赶紧拜谢对方的夸奖,又顺势放低姿态请教……这其实是替公孙珣来问的了。   “道理大家都懂,为何却做不成事情?”娄子伯哂笑言道。“其实只有两个缘故,那就是擎肘与无力!”   “何为擎肘,又何为无力?”公孙珣不免正色问道。   “所谓擎肘,乃是说为官者,不免为上下官吏、左右同僚所滋扰,心思全都耗在了官场之上……正所谓上官有所求,下吏有所隐,然后同僚又来争权,根本没那个时间去做这些事情。”   “这倒是说到了根子上。”公孙珣不由摇头失笑。“从中枢到地方,官场之上,哪里不是党同伐异呢?这事作何解啊?”   “这事无可解!”娄圭忽然厉声道。“官场之上想要有所为,就只有奋勇而上,与彼辈争斗而已!而且还要争而胜之方可施政!”   王修一时诺诺,欲言又止。   “倒也是金玉良言。”公孙珣的精神头明显高了一层。“可到底又该如何争而胜之呢?”   “襄平城内,那高焉为一郡之主,又是少君你之主君,是何姿态且再观之。”娄圭明显是早有准备,于是立即应声而答。“至于其余人,无外乎是排除异己四字而已!自郡府至县吏,谁不从之,那便去之!而如何去之……那就由少君自决了!”   王修一时无言,便是韩当也有些惊愕,唯独公孙珣缓缓颔首:“此事我已经知道了,那无力又是怎么个说法?”   “所谓无力,乃是指执行政策之事,需要人力物力,而当今天下,人力物力却泰半都在世族、大户、豪强、宗族之手。”话到此处,娄圭不由冷笑。“而他们多是贪鄙无知,欺上瞒下之辈,平日间连最基本的算赋都不愿意上缴,何况是要他们出力?所以,即便是官吏一体,认真施政,可若不能抑制和使唤这些豪强世族,怕也是办不成事的,这个就叫做无力!”   原本有些沉默的王修,此时却也不禁一叹:“子伯兄所言甚是,我在青州,常常见到豪强无德无行,为所欲为……那么想来不管拉拢还是镇压,这抑制豪强便是子伯兄为令君所献上的第八策了?”   “不错!”娄圭捻须昂然应道。“推广农艺、兴修水利、建立学校、奖励风俗、理讼断狱、群防群治、排除异己、抑制豪强……这便是我娄子伯为少君治理襄平所献八策!”   公孙珣听到此处,也是不由振奋,然后就在榻上起身,握住了对方双手感慨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实在是不该把子伯还看做是当日连征收算钱内幕都不懂的世族子弟!这八策,我公孙珣尽数收下了!”   娄圭也是得意失笑:“少君不必介怀,所谓知耻而后勇,若不是当日在中山所见所闻,大为震动,我也不会在辽西、緱氏时,与周围人多学多问这些事情。”   公孙珣抚其手而笑……之前上岸后的尴尬,更是一去不复返。   就这样,一夜无言,等他们再度上路时,定下‘听涛八策’的公孙珣一行人却是胸有成竹,昂然往襄平而去了。   而果然,一路上,众人沿途所见,只觉得辽东地域广阔,遍地沃土,而且虽然处于塞外,却气候宜人,居然隐隐和青州仿佛,乃是天然的开垦之处,怪不得青州一有流民就多往塞外而来……而这,也与娄子伯所献兴农二策隐隐相合。   然而,时值农历七月,正在秋初,庄稼都在地里,公孙珣一行人一边指点河山一边纵马向北而去,却总觉的周围荒地多的过分……等到他们来到汶县(后世营口),进入了辽河平原的范畴以后,眼看着周围土地肥沃、地势平坦,却依旧荒芜多多时,众人才终于感觉到哪里好像确实不对劲了。   于是公孙珣径直在汶县城外寻了一处官寺,带着侍从入内寻出了一个乡啬夫,然后便在乡寺中亮明身份,询问此处耕地之事。   这乡啬夫虽然有些稀里糊涂,但等到对方亮出身份来,他却也是立即毕恭毕敬起来,然后就热情的请公孙珣做了主座,自己则立在一旁回复了这个疑问:   “回禀公孙县君,本县确实未曾行过兴修水利、垦荒建田之举……”   “这是为何?”娄圭当先一步,插嘴问道。   “这是因为此地不缺田啊!”乡啬夫对上娄圭就坦然了许多,便当即摊手言道。“不满几位,我们辽东这地方,一郡大小不亚于中原半州,而且自我们汶县往北,乃是一片平原,所谓河流纵横,多有沃土。所以莫要说本地人,便是青州、冀州逃荒的过来赤贫之人,只要愿意卖力气,也随随便便就能寻一处良田自由开垦种植,哪里需要县中、乡中再行此事呢?这不是浪费本就稀少的民力吗?”   娄圭一时无言,便是坐在那里没出声的公孙珣也有些怀疑人生,是真的怀疑人生……要知道,他年少时就在辽西郡府为吏,这种边郡不缺地只缺人的事情,便是辽西远不如辽东这么明显,那他其实也是应该知道的。   可是为何当日在沓氏会没有想起来这些事情,反而信了娄子伯的鬼话呢?   是自己这些年东奔西走,渐渐忘了塞外风物?还是当日自己晕船晕的太厉害?   “襄平那边也是如此吗?”娄圭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这是自然。”乡啬夫直言道。“襄平虽然人口多些,但终究是人少地多的大局未变……而且诸位想想,便真有一日襄平那边缺耕地了,只要太守一声令下,直接往我们这里迁移便是,何必要大动干戈修什么水利呢?”   娄子伯一时黯然。   “便是兴修水利、开垦耕地一事不必再提,子伯兄其他七策也是极佳的。”王修是个老实人,见状赶紧安慰。“比如说推广农艺……”   话刚说到一半,王叔治自己就戛然而止了……其实仔细想想就明白了,既然是人少地多,只缺民力不缺耕地,那粗耕便是,何必一定要学内地那样推广所谓农艺呢?难道以往循吏们大力推广的那些农艺,诸如沤肥、细耕等事就不需要人力吗?   实际上,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所谓劝农一事多是根据耕地与人口这个矛盾而来的,而如果这个矛盾不存在的时候,那传统意义上的劝农手段就都没多大意思了。   甚至,连一旁的公孙珣和远在辽西的公孙大娘恐怕都不晓得的是,历史上辽东一地由于土地矛盾没有那么严重,再加上没有战乱,所以在汉末到魏晋时期,它的农业水平都是非常发达的,甚至几乎要超过长江流域。   而且往后百余年,便是此地气候转冷其实都没有影响到农业发展,因为这年头多是一年一收,寒冷气候非但没有侵蚀农业周期,反而间接的使辽河下游的大片沼泽盐碱地自然转化为了良好的耕地,并成为了很多辽东割据政权的基业……   总之一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辽东这里不缺地,只缺人!   “我早该想到的,”娄子伯观察了一下坐在那里的自家主公面无表情的脸色,然后不由干笑言道。“当日在辽西,整日都见到青、冀两州之人往塞外迁移,本就是因为此处有活路。少君……”   “我再问你,”许久没开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公孙珣忽然再度向那乡啬夫问道。“辽东此处学校、教化之事如何?辽东十一县,各处县中可有学校?乡野之间,可有私学?”   “这不至于吧?”娄子伯也有些慌了。   “回禀公孙县君。”这乡啬夫果然又毕恭毕敬起来。“县君不愧是我幽州难得的‘智勇双全’之士,这还没有上任便已经知晓虚实。说起学校,本来咱们塞外也是没几个学校的,但自从去年,听人说大概是令堂公孙大娘外出一趟回来以后,贵家安利号便开始主动在塞外各城行所谓‘捐资助学’之举,如今塞外诸城,不止是辽东,便是乐浪和玄菟也都每城都有学校了。”   公孙珣面无表情,再度闭口不言。   “可是老师从何处来?”娄圭愈发慌张。“捐资助学一事我在辽西也有所闻,可当日不是说担心读书人不愿意来商号学校中教授经典,不行自取其辱之事吗?”   “这事我也不清楚。”乡啬夫坦诚道。“只知道好像是贵号请出了一位内地来咱们辽东隐居的大儒,去往襄平学校中教授,而此人甫一出面,周围那些原本推三阻四的退休吏员也都纷纷出来执掌各地学校了,便是各地县君,如今也屡屡有亲自下场讲学之事……说是行教化之举!”   “此人唤做什么姓名?”王修好奇问道。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这名乡啬夫继续言道。“那些上面的官吏,还有那些读书人多知道此人姓名,却不愿意告诉我们这些不识书之人……”   公孙珣不由尴尬一笑,他哪里还不知道,这分明被自家在塞外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张俭张元节亲自出山了,也不知道自家老娘怎么舍得现在就用这份恩情?   “那私学呢?”王修瞥见公孙珣脸色,心知有异,便赶紧换了话题。   “私学并不多。”乡啬夫坦然言道。“毕竟咱们塞外并无多少名儒,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可既然每城都有学校,而且只要学的不是太差,安利号便会代出束脩,那为何还要问什么私学呢?”   王修先是欣慰颔首,却又再度无奈看向了一旁不知所措的娄子伯,便是纯粹的武人、一直都站在门口守卫的韩当此时也咂摸出味来了……感情这还未到襄平呢,当日娄圭所出八策就已经废了四策!   而等到了襄平,那剩下四策怕也不好说吧?   “那敢问足下,”公孙珣忽然又问道。“你也是辽东治下吏员,可知道本郡太守是何人物?”   乡啬夫一时失笑:“若是别人来问,我哪里敢轻易出言,但公孙县君乃是自家人,你有所问,我自然有所应……”   “自家人?”公孙珣也是失笑。“我也辽西外郡人啊!”   “县君这话说的,塞外人口稀少,周围异族四伏,五郡本就该团结一致,何谈辽东辽西?”乡啬夫也是继续拱手轻笑。“而且再说了,安利号行走塞外二十载,我少年时就闻其名,然后一直至今。而贵号如今又是捐资助学,又是流通商道,我们辽东人哪里会把公孙县君看作外人呢?”   公孙珣哑然失笑,便抬手示意对方继续。   “不瞒县君,”那乡啬夫上前一步道。“这太守之事,我一个斗食小吏知道的也不多,但塞外诸地,本就有一个说法,乃是讲这塞外辽西、辽东两位太守的……”   “请试言之。”娄圭赶紧催促道。   “忠孝勇烈辽西候,懦弱不堪辽东守!”乡啬夫当即言道。“这话,路边小儿都知道。”   公孙珣愈发失笑无语,而娄子伯则不由和王叔治对视无言。   “其实一开始,大家还以为高太守是内地世族子弟,只慕文华,厌恶武事呢。”这乡啬夫越说越来劲。“后来才渐渐知道,此人是真的懦弱不堪,毫无一郡府君的气度!不要说临近几郡的太守,便是郡中大户还有郡府中显吏,都可以对他随意欺瞒,而他却只是整日高坐,不愿与任何人相争。”   “说到大户。”公孙珣忽然插嘴问道。“你可知郡中势力最大的一家人是谁家啊?”   刚才还谈兴正浓的乡啬夫登时面色古怪了起来。   公孙珣一声冷笑:“莫不是复姓公孙,其家主唤做公孙域,乃是之前从玄菟卸任下来的前玄菟太守?”   乡啬夫尴尬颔首。   公孙珣闻言不再多问,只是微微拱手,便起身大踏步走出乡寺。   “少君!”那娄圭赶紧从后面追上,然后径直追问道。“这公孙域莫非是与辽西你本家同族之人?好像与你家分家不过十余年?我曾在安利号账簿上见过他名字,玄菟、辽东的生意他可是占大头!”   “是啊!”公孙珣一边收拾马具一边坦然言道。“此人虽然年长,可按辈份却是我并未太远的族兄,而且我刚刚想起来,现任辽东属国长史公孙昭也是我族叔,而且还没分家呢!这襄平最大豪强,乃至于塞外最大豪强,怕不正是我公孙氏?!”   “我实在是惭愧!”娄圭满脸通红,拱手尴尬言道。“不想今日依旧是眼高手低,言过其实!所谓八策,多是臆测胡言,半点用都没有……”   “这一次哪里是你娄子伯无智呢?”公孙珣停下手来回头正色安慰道。“实在是有人早早安排,你我俱不知情罢了!”   娄圭登时一怔,然后当即蹙眉反问:“少君的意思是,这辽东地方,老主母那里专有所为?可是,少君出任襄平令,哪里是她能知道的?”   “她如何能不知道?”公孙珣闻言仰天长叹道。“只怕是我这个襄平令都是她老人家一手安排的!凡事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我真不知道是该跪谢她老人家慈母心肠,一片良苦用心,还是该佩服她知子莫若母……当日雁门我只不过暗动心思,还未直言,她一回来便主动寻了个折中的计策!”   话到此处,眼看着王修还在乡寺中与那乡啬夫执礼告辞,身边只有韩当和娄圭在前,公孙珣便不由低声言道:“子伯、义公与我同生共死,无不可言……其实母亲之前的意思,只是想让我占辽西、跨卢龙、拒塞外异族,以观天下成败!但雁门一行查我心思以后,便大概是退了一步,想让我据塞外五郡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再从容观天下兴亡!”   娄子伯与韩义公俱皆色变,许久不能言,其中,娄圭尤其面色惨白。   ……   “娄子伯智计过人,汉室未亡则已明之,燕室未兴而已奔之,兼追随日久,度查人心,屡献奇策,有定策元勋之功。故太祖亦叹:‘子伯之谋,吾不如也’。”——《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十章 不甘   汉光和元年七月,公孙珣只率数骑直入辽东郡治、塞外第一大城襄平城。然后,他就在襄平城中的县官寺内与留守县丞交接了文书、绶印,正式成为了新一任襄平令。   多说一句,这位县丞姓田名韶,乃是本地仅次于公孙氏的大户。   其实,田氏在幽州本来就是少有可以在规模上跟公孙氏相提并论的大姓,只不过这个姓氏的主要聚居地在广阳、渔阳等幽州核心地带,然后再往两翼延伸,呈一个长条状;而公孙氏却是以辽西为根基,然后沿着渤海分布,分布图像宛如一个未合拢的圈圈。   至于说公孙珣之前在辽西的同僚田楷,以及眼前的属下田韶,其实跟他尚未谋面的那位本地族兄公孙域一样,都是离开家乡出任异地官职,卸任后有了资产人脉,也就懒得回家,就在任所附近立户的结果……其实,这也是这年头姓氏传播扩散的主要手段了。   不过回到眼前,就是对着这么一位本地强力人物,还有数十县吏,刚刚挂上印绶,立在县寺大堂上的公孙珣却有些面色阴晴不定起来,既不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扭头上下打量对方。   那田韶今年三十来岁,面色富态,姿容出色,既是大族出身,又做了一任县丞,眼力自然是有的,于是当即俯身下拜:“县君可还有吩咐?您初到任上,正该我们为县君效命。”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面无表情,一时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正有一件疑难之事需要田君替我分忧。”   “县君但说无妨。”田韶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襄平之地,县君发出命令来,然后让臣下去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此言一出,下方数十县吏纷纷颔首……毕竟,这话倒也实在的过分。   “是这样的。”公孙珣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蹙眉言道。“我上任前在洛中恰好遇到当朝阉尹、大长秋兼尚书令曹节,在那里陷害本朝忠良、前司空陈球陈公,安了个谋逆的罪名还不算,居然还要连累家人!当时出于义愤,我便与曹节在尚书台对峙,算是出手救下了陈公的家人。”话到这里,公孙珣稍微一顿,然后就拿目光扫视了一眼显得有些呆滞的田县丞以及下面的县吏。“田君听明白了吗?”   “哎,”田韶茫然作答。“臣下好像是听懂了,但却又有些恍惚,实在是这个尚书令、大长秋、司空、谋逆……这个,这个……然后又如何呢?县君又要臣下如何呢?”   “你接着听我讲。”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我既然救了陈公的家人,当时他府上的家宰,河北名士审配审正南便对我感激涕零,而我当日接到任命,又不知道该如何行政,他主公陈公又不免要冤死狱中,所以便邀请他来襄平,替我理政,说不定一两个月就要到了。县丞久在任上,能否帮我安排一下审正南的职务呢?一定要安排好,千万不要让我担上苛待名族的名声。”   “哦!”听完这话,田韶这才恍然应了一声。“我明白了,这个司空府家宰,河北名士要来我们襄平县屈就?县君想让我帮他安排一个合适职务,然后务必不能让您担上苛待名……”   这话刚重复到一半,田韶田县丞便面色苍白,却是半句都说不下去了……俨然是彻底明白了过来。   话说,明明是苛待名士为何要说成苛待名族,名士和名族是一回事吗?名士指的是那审配,可是名族呢?辽西公孙氏的子弟来做襄平令,此地最大宗族辽东公孙氏便要避嫌不能用,那么所谓本地名族无外乎就是自家田氏了。   换言之,眼前这位县令刚刚进入官寺挂上官印不到半刻钟,便要撵走自己给他亲信腾位置了……而且,还想让自己主动辞职,省的他担上‘苛待本地名族’的坏名声!   这可真是,可真是霸道!   然而,田韶立在堂上,左思右想,却又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对方……直接答应对方,那是着实不舍,毕竟这县丞一职乃是正经一县实权副手,所谓总揽县政是也,襄平又是塞外第一名城,万户大县;可要是不答应,这公孙珣难道是个无根基、无靠山、无本事的县令吗?且不说刚才晕晕乎乎的什么曹节、王甫,只说着公孙氏在本地的势力,自己真要是硬顶,怕不是要死的难看?可真答应,又真不舍得啊?   而正当田韶在那里左右犹疑之时,却不料,立在上首的公孙珣却已经面色微变,稍显不耐了。   要知道,甭管娄子伯那八策在辽东因地制宜下来有多扯淡,可唯独一个‘排除异己’放在哪里都是颠扑不破的官场真理。   不排除异己,能干成啥事?   就如眼前这般,一个万户大县,按照规矩是一个县丞两个县尉……不把眼前的县丞给撵出去,那过一阵子来屈就自己的审配来到后该如何安置?人家原本就是河北名士,还是三公府上的幕府总领,去王允府上,王子师都要亲自出迎,如今来你县中,居然连个县丞都不给吗?   而且还不止是这个县丞,两个县尉公孙珣也准备全都撵走,好腾给吕范和韩当。   想想也是,人家吕子衡跟着自己南来北往,东走西行的,虽然嘴上不说,可是依照他那个想出人头地的性子,怕是心里却也是渴求着一个像样的位置吧?县丞给了审配,连个县尉都不给自己真正的心腹之人留吗?   还有为自己追随自己最早,屡次为自己辞去正经职务的韩当,也一定要有所表示。   这二人,再加上前日受到严重心理打击的娄圭、护送阳球家人辛苦数千里归乡的魏越、投奔自己不久的王修……这些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私人情分,便是没有私人情分,人家跟你跨海而来,你也得有所交代吧?   所以说,眼前这些县中显吏,除非他们下一瞬忽然说自己改名叫诸葛亮或者贾文和,反正不叫田韶了,否则是断然不能留的!便是剩下的那些中层吏员,若他们不能在吕范等大队人马赶到前表明立场,那自己也没有留的必要……须知道,自己的义从中出身雁门大族、又有功劳,还识的字的人也是颇有几个的!   当然了,原本公孙珣也没想做的如此急切,毕竟大队人马还没到,所以最好的方式还是先虚以为蛇,暂且拿个小本本记下,等人手齐了再动手。   那到最后为何又如此操切呢?   答案很简单——安利号经营塞外二十载,树大根深,陡然发力之下,自己自然无话可说;可这襄平县官寺里,公孙珣不由怀疑,自家老娘是不是还能给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   须知人性如此,贪权恋位乃是人之常情,自己母亲真的连这些人都能安排的动?   他公孙珣还真就不信邪了!   初来乍到便直接发难,其实真的有些不地道、不聪明,甚至没必要,但自己就是要横一次出口气!   “田君在想什么?”公孙珣恶念陡升,却是忽然一声厉喝。“莫非这点小事都推诿不做吗?!你以为你是谁?!”   “臣下早已准备退位让贤!”扑通一声,这田县丞居然吓得直接跪下谢罪,他终究是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对抗成功的可能性,而且强行对抗恐怕真的有灭门之祸。“只是担忧我今日便走,那审正南不知何日才来,会有损公务,所以才会有所犹疑……”   “这襄平县里,”公孙珣见到对方跪下,不由仰头失笑。“怕是没有县令也能四时安泰,何况是你一个县丞?”   田韶茫然不解。   “也罢,”见到对方如此老实,公孙珣忽然又觉得没意思了起来。“你且起来,依旧管着县中杂务,等审配到来后再说退位让贤之事。”   田韶不由大喜……一两个月的县丞也是县丞啊,足够自己安排妥当了。   “你再将县中户曹这个职务腾出来,”公孙珣继续吩咐道。“叔治!”   立在一旁的王修虽然有些愕然,但还是赶紧上前。   “户曹就由叔治来接管。”公孙珣随意吩咐道。“两个县尉也都齐员吗?”   下方县吏们听到这里纷纷再度压低脑袋。   “是。”那田韶赶紧回复。   “指一个劣的。”公孙珣淡淡吩咐道。   田韶一时无言,但终究是抬手指向身后一人,被指那人也是面色惨白,却终究不敢多言。   “去职,义公来做。”公孙珣随意摆手道。“然后义公与子伯可以商议一下乡中‘群防群治’之事……”   娄圭与韩当面露恍然,而前者这才稍微打起了一下精神。   “人事就到此处。”公孙珣依旧是板着脸立在堂上,但话语却让除了刚刚丢了职司的堂下其余所有县吏都不由松了一口气。“我来时听本地人说,辽东地广人稀,最缺人力,是不是这样?”   “县君明鉴!”田韶赶紧言道。   “那就去城中安利号商栈寻本地掌柜,让他们从三韩尽量买些三韩奴回来……我来出钱,全县吏员自上而下,从县丞到亭长,不论官职,每家一个,家中富裕之人不要嫌少,须知道底层吏员生活极为辛苦,些许心意,也好让他们少些操劳。”   “县君大恩!”田韶闻言一时愕然,然后旋即再度下拜。   而后面的县吏也是纷纷下拜,口称感恩。   “只是或许不够!”暂时躲掉了清洗又陡然受了赏赐,这些县吏也是活跃了不少,而且事关自己切身利益,有人居然大着胆子抬头提醒了一下对方。   “哪里会不够?”公孙珣一声冷笑。“只要有五铢钱,那些三韩酋长连他们妈妈都舍得卖!便是真不够……”话到此处,公孙珣又指向了韩当和娄圭。“我让这二人行‘群防群治’之事,乃是要编练民防,届时若是乡中治安良好,就让他们领着民防跟着安利号的商队去三韩山窝子里捕捉一些就是了!我公孙珣一言九鼎,断然少不了你们的!”   堂下吏员愈发振奋。   “好了!”公孙珣此时方才叹气言道。“交接也做了,面也见了,以后还要相处日久,尔等不要心思浮动,只是各安其职便可……田县丞!”   “下臣在!”田韶再度俯首。   “若有讼狱未断之事尽管送来,若是此时并无官司积压,你就将狱中关押人员全都与我提出来,我要一个个重审!”   “县君不去见府君,还有闲居在家的前玄菟公孙太守吗?”田韶再度愕然。“还有城中学校的那位先生?”   “讼狱一日不清,我就一日不见这些人!”公孙珣甩手示意对方滚去做事。“速让贼曹送卷宗过来,再让狱吏提人,我今日就在此处办公,一刻也不想耽误!”   县吏们登时作鸟兽散,一时间,堂中只剩下三名心腹。   “叔治辛苦一些,速去查看本县钱粮。”公孙珣对上自己人就不免和蔼了许多,而且也终于是坐了下来……此处居然是太尉椅搭配着高脚几案,可见安利号对此处风俗的侵蚀。“义公也是,速速去查看本县武库、县卒,这两件事情极为紧要,不要耽搁。”   韩当与王修自然也是告退。   “子伯,”等人都走了,公孙珣这才看向娄圭单独言道。“见你面色不渝,可是觉得我未给你职司,有所不满?”   “怎么会呢?”娄圭赶紧摊手道。“我娄子伯还不至于在乎一个县吏职务。再说了,如我所料不差,待会查案时少君必然会寻个差错把贼曹也给免了,然后让我接任,也好与义公配合行‘群防群治’一事。”   公孙珣微微颔首:“不错……那你为何还面色不定呢?”   “我只是在依旧惭愧而已,”娄圭一时感叹。“我自幼便以才智自诩,以至行为荒诞,可自从随少君归北以后,却才发现自己智计之短……少君前日在汶县所言,我既感激少君引我为心腹,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能可笑!”   “子伯啊!”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我母亲自我还在襁褓中时,便开始在令支建立安利号,然后三年便积累足够资金插手塞外生意,距今已经是二十年了,二十年经营厚积薄发,哪里是你我脑子一转便能匹敌的?你觉得自己无能受挫,我又如何呢?”   娄圭不由心中一动。   “如我所料不差,只怕往后十年我都要围着辽东打转了……”公孙珣坐在太傅椅上,愈发感慨。“做个三年襄平县令,考绩上上,等到彼时我也二十六七了,加上之前的军功指不定就能给我来个边郡都尉,然后再过两年再转个什么乐浪太守什么的,最后看着局势让我压着时间再回到辽东做太守!我大概未曾与你说,我母亲与我卢师书信往来相交十余年,她是真能影响到我官职迁任的。”   娄圭低头思索片刻,也是咬牙直言:“我观少君言行,莫非是不想困于此地吗?大汉眼见着日薄西山,你终究是想入塞与天下豪杰争一争雄?”   公孙珣为之默然……他不是默认,而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毕竟,自己母亲也是慈母心肠,万般都是为了自己好……按照那所谓‘历史大势’,靠着卢龙塞到阳乐城的五百里隔绝之地,那什么公孙度不就是割据五十年,历四世才亡吗?自己再怎么样,也是被桥玄认可比曹孟德‘强’的男人,难道真守不住这份基业?   再说了,此地退可守进亦可攻,也不是没有打出去的希望……只是那辽西五百里隔绝之地,还有之前晕了不知多少天的渤海摆在眼前,这‘进可攻’未免有点难而已。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理解归理解,公孙珣心中却终究如娄圭所猜测的那样,有一丝不甘。或者说,他跟天底下所有的不肖子一样,终究不愿意被自家大人如此安排,而毫无自由可言!   实际上,之前公孙珣虽然野心勃发,却也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但那日察觉到自家母亲的安排以后,他却是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不说曹孟德,你儿子我公孙珣总比还没举孝廉的公孙瓒要强吧?!如何不能截取此人气运取而代之,再与袁本初共论河北,继而与曹孟德共商天下?!   或许公孙大娘自己都不知道,正是她如此妥当的安排,让自己儿子的野心第一次有了一个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也未必合理,但却很实质化的进取路线。   可以取代公孙度,就不能取代公孙瓒吗?大家不都是复姓公孙吗?   当然了,终究是亲母一片慈心,公孙珣怕是很难对以寡母之身抚养自己长大的亲母说出一个不字!所以,面对着娄圭的询问,他也只能‘默然’了。   “我晓得了。”耳听着堂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娄子伯也是继续咬牙道。“我娄圭受少君心腹之托,总是要为少君想一个光明正大而又不伤母子情分的破局之法的。”   “若真有这样的法子,”同样听到脚步声的公孙珣也不由感慨应道。“那便最好不过了!时日漫长,子伯且从长计议。”   言语之中无奈的味道依旧,倒是让娄圭愈发下定决心了。   而就在这时,堂外忽然转过二人来,为首的是个领路的县吏且不提,后面那人却是让公孙珣一时不由放下多余心思,然后直接大喜出声:   “魏越,你这小子怎么来的这么快?夫人和子衡他们也要到了吗?”   来人居然是当日护送阳球家眷径直往泉州(今天津)去的魏越!   而魏越听得此言,也是赶紧下拜回复:“见过少君,少夫人他们已经到了辽西,只是要各处探视有所停留而已,然后那位卞夫人也到了……因为我到的最早,所以便奉老主母的意思先快马来报平安,并递送信件。”   公孙珣面露恍然,也是尴尬失笑:“是了,也最多是那件事,大队人马不大可能这么快就到。”   不过,就在这新上任的襄平令接过家书之时,他却又忽然反应过来:“你喊我母亲为主母,喊我为少君,莫不是也要做我家臣?你当日可是因为不愿意做大户人家徒附而去我为敌的……怎么今日这么干脆?”   “回禀少君!”那魏越不由微微脸红。“老主母与我赐了婚,我感激涕零,便当即拜倒……”   “谁家子女?”娄圭也是好奇问道。“让你如此干脆?”   “乃是……”魏越一时有些尴尬。   “乃是谁?”公孙珣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乃是当日少君让我护送之人,那阳球的遗孀程夫人。”魏越咬牙答道。   公孙珣和娄子伯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以你的性子,莫非是路上有所欺压,然后直接把人上了?!”公孙珣忽然一巴掌拍在了案上。“生米做成熟饭,再对阳家人挟恩图报?!”   “少君请放心,并不是我路上有所欺压逼迫,也没有挟恩图报。”魏越赶紧下跪解释道。“实在是到了泉州后,阳氏族人虽然对少君感激的厉害,却对这程夫人一万个嫌弃,甚至不让她进门,我见她可怜,便带她去了辽西。结果老主母见了我们,就直接问我愿不愿意娶人家,又问我那老婆愿不愿意嫁给我……我一个边郡破落户,如何不愿意娶这等姿色的女子?又难得我那老婆也不嫌弃我……”   公孙珣听到一半便已了然,也懒得理会对方,便直接低头看信。   然而,此信简单异常,居然只有寥寥数言而已:“公孙文琪,你又把你娘给吓到了,还给你娘添了天大的麻烦,辽西这边我处置清楚以后,咱们见面算账!”   这信不文不白,读起来怪异至极,俨然是自家老娘的手笔,而公孙珣读完以后却不由失望摇头,辽东这边安排的明明白白,一个卞玉便把她吓到了,还不敢打包票安抚好赵芸……也是让人无奈了。   然而,这种事情莫说是魏越,便是娄圭都没法讨论的。   而无可奈何之下,公孙珣却又只能拍案而起,对着门口那引路县吏大声呵斥:“你站在那里作甚,速速与我催促一下田韶,卷宗与人犯为何还不到?!”   ……   “(襄平)长吏受取贪饕,依倚贵势,历前令不见举;及太祖至,一日尽去。乃政教大行,一县清平。”——《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一章 无力(上)   卷宗和人犯迟迟未到是有原因的,当一次催促不到后,公孙珣便带着娄圭和魏越直接闯入了县门下贼曹的公房,却正遇到田韶和那门下贼曹在烧一些纸张和木竹简。   公孙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感情这群王八蛋居然还真的是贪赃枉法之辈,而且他们居然胆大包天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情?!   想自家老娘为自己又是写评书又是张布告的,这群人难道真不知道自己是和王甫谈笑风声,跟檀石槐惺惺相惜的人物吗?!   可自己这样的人物怎么连这几个吏员都没镇住呢?   谁给他们的胆子?   真以为自己不敢杀人怎么着?   “跪下!”公孙珣面无表情轻声吩咐道,宛如在吩咐家中仆从帮自己倒水一般。   然后,等他直接坐到门下贼曹的藤椅上之时,这二人果然也老老实实的跪下了。   “外面天挺亮的,”门外风和日丽,公孙珣指着公房大门认真问道。“光天化日之下,我就在官寺大堂,你们与我说实话,怎么就敢行如此事端呢?”   魏越和娄圭对视一眼,各自拔出刀来。   “因为我二人问心无愧。”而随着身后‘哐啷’两声,这田韶回复的倒也干脆利索。“此处焚烧的卷宗俱与我二人无大关碍!”   “正是如此。”贼曹也是胆战心惊。   “不与你二人有关,难道跟我有关?!”公孙珣登时发怒喝问道。“你当我公孙珣是蠢驴吗?”   “确实与县君有关!”田韶赶紧惊慌答道。“我等只是怕县君难堪!”   公孙珣自然冷笑不信:“我今日乃是平生第一次入襄平城,你倒是说说,如何与我有关?”   然而话音刚落,他自己就面色突变,然后不由和对面的娄圭无言对视一眼……是了,与他公孙珣有关未必就是他公孙珣亲手惹出来的事,此处可是还有他家的安利号和他远方族兄公孙域呢!   “县君何其睿智,想来也大概明白了吧?”那田韶察言观色,然后便膝行上前,靠近对方低声言道。“不瞒县君,我襄平县虽然是辽东首府,却北与玄菟郡相邻,东与高句丽相接,故此,颇有不少案件是安利号从玄菟、辽东带来的。”   “站起来,”公孙珣只觉浑身无力。“然后细细说来。”   娄圭、魏越闻言俱都收刀,而这田韶也赶紧与身后的门下贼曹一起起身,算是就此松了口气:“其实此事从情理上来说也不怪安利号……嗯,县君身为安利号少东,可晓得东珠、人参的买卖吗?”   “这是自然。”公孙珣愈发头疼,只能无奈催促。“你直言便可。”   “人参与东珠,俱是我塞外特产。”田韶倒是直接揭开了谜底。“安利号发掘此物,确实让本地人多有助益,可是这两样东西非但便于携带,还贵重异常,而那些参客、珠客又多是亡命之徒,所以就多在野地、野道中行劫掠、谋杀之事……”   公孙珣一声长叹,便是娄圭和魏越也是不由面面相觑。   “别的地方倒也罢了,咱们襄平县东侧地方极广,人烟却极少,又与高句丽交接数百里,所以彼处的小道旁就多有无名尸首出现。这种案子也查不出什么首尾,仅靠容貌也不知道是汉人还是高句丽人……当然多是异族贱民居多……但毕竟是人命一条,而且国法严厉,便只能由县中收尸,并设置卷宗,压在贼曹这里……”   “我晓得了。”公孙珣当即摆手。“那玄菟那边又如何?彼处的人参和东珠应该可以直接在玄菟郡内收拢吧?”   “依然是财帛动人心罢了。”田韶说着,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玩意来。“县君可认得此物?”   那是一个所谓元宝形状的小银锭,安利号内部常用来奖赏员工、下线的顶级贵金属。而公孙珣见到此物后,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县君。”田韶再度压低声音解释道。“咱们大汉历来缺银,不仅是缺少银矿,更是缺少便于冶炼的上好银矿,故此,境内寥寥的几处著名银矿都是如金矿一般由少府直接派人管辖,比如咱们襄平县(辽阳)和西平安县(丹东)交接处就有一处难得的好银矿,朝廷却是要定量收取的,别人也摸不着……而你家安利号之所以能有这么多银锭,乃是因为你们家从境外收矿!具体来说,是玄菟郡正北方的扶余某处地方来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公孙珣不由无力追问道。“你只说为何不在玄菟收矿冶炼,反要让那些运送银矿的人来襄平呢?”   “因为冶炼这种事情需要人来照拂。”田韶也是无奈解释道。“贵号收矿之事,乃是从之前贵族兄公孙域公孙太守在玄菟任上时开始的,甚至听人说那个银矿本就是十几年前他出兵助扶余人抵抗高句丽人时才入了贵号眼的……后来他卸任来到襄平置业立户,贵号的银矿冶炼之地也就跟着从玄菟来到了襄平。”   公孙珣完全无言以对。   “其实县君不必挂怀。”田韶见状最后安慰道。“从扶余人手中赚钱,从高句丽那里收参,都是好处远大于坏处的事情,真若是停了,郡中百姓反而不愿意……此事主要是咱们辽东地广人稀,然后又是边郡,高句丽、扶余、鲜卑、乌桓、三韩环绕,诸边地野人俱不修德,甚至还时不时有战乱出现,这才会有些治安上的纷扰。”   公孙珣微微颔首,聊表认可,然后忽然问道:“这些案子到底有多少?”   田韶回头看向那门下贼曹,而贼曹赶紧上前解释道:“累积的无头案卷宗约有百余,有证据确凿擒拿下来的人犯也有五六人。”   公孙珣不由松了口气:“十几年间积累下来这些案子倒也寻常……”   贼曹低头不语。   公孙心里一咯噔,当即硬着头皮再问:“这百余件案子,到底是几年的攒下来的?”   “两年半。”贼曹低头言道。“这种案子每任县令上任时都要清理一番的,上位县令恰好在本县掌印两年半!”   公孙珣默然无语。   “既如此,我们还要不要烧卷宗?”田韶见状赶紧试探性问道。“我之前只是怕县君年轻气盛,面子上不好看,这才自作主张……”   “不用烧了。”公孙珣无奈摆手道。“将这些因为银子、东珠、人参而出的案子,全都给我送到官寺后面我住处……我晚上慢慢看!”   怕是爱面子,暗地里自己慢慢烧吧?   田韶与那门下贼曹心中暗讽,却各自无言。   然而不管如何,经此一事,公孙珣初来乍到时的嚣张气焰多多少少是矮了三分,整日只是低头认真清理其余的案件卷宗和在押人员。凡数日,也不过就是揪住了一个案件失误,将那个贼曹贬出去做了个亭长,却还专门赏赐了些许财务以作安抚。   怎么说呢?这些日子,他对汉律的认识倒是又多了几分。   而在数日之后,他更是如约去拜访了那高焉高太守,还有那个年纪相差极大的远方族兄公孙域,也都是一帆风顺。   前者确实如传闻那边软弱,听公孙珣讲了些许洛中诛宦事物后便面色惨白,难以自持,反倒是郡中各位显吏纷纷追出来示好;至于后者,颇有些边郡武将粗豪之风,更兼确实是同族之人,而且利益相关,所以言语中颇有几分大包大揽并看对眼的感觉,只让公孙珣遇到难处尽管寻他!   怎么说呢?这城中比自己大的两个人如此作态,倒也是纯粹的好事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学校中教书的张俭,不知为何,这位昔日诛宦先锋,天下名声,见到公孙珣递上来的名剌后却只是托病,并不愿见面。   对此,公孙珣没辙之余倒也不是很生气……因为他很理解对方。   经历了那么多事,又背井离乡这么多年,家破人亡的,还连累那么多人,这张俭苟且偷生到现在,无论是豪气不减还是早生惭愧之心,有什么样的想法其实都正常。   而从人家依然愿意在自家建造的学校里教书来看,这位名士应该是对自己没有恶意的,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余的就没必要再追究。   等拜访完了这三人,公孙珣就算真正走完一个新上任官员的正常流程了,不过,此时秋收却也要到了。   须知道,春耕秋收,乃是这个封建时代中最重要的两个根本大事,所以他来不及多想,便开始带着吏员骑马巡视各乡,监督秋收,一时也是繁忙不堪……但就在其中一日,当公孙珣在治下某个乡中巡视之时,却突然见到有人快马来报,说是县君的家眷诸人已然从辽西来到了襄平境内,眼前居然已经到了大辽水。   公孙珣惊喜之余不免多问了几句……果然,不仅是赵芸等人,便是自己母亲也亲自过来了,于是他当即起身往大辽水处相迎。   ……   “高句骊,在辽东之东千里,南与朝鲜、濊貊,东与沃沮,北与夫余接。地方二千里,多大山深谷,人随而为居。”——《后汉书》·东夷列传 第十二章 无力(下)   秋风沃野,大河南流。   这里是大辽水,乃是塞外第一大河,大汉朝塞外五郡的精华其实都依靠着这条河流所缔造的辽河平原而生。   而即便是地广人稀的辽地,这辽河左右水草丰茂之地也是一等一的良田,断无人舍得浪费,所以此处稼樯俨然也是粟米垂穗,黄绿一片,更有无数百姓沿河收割,自山坡上往下看去,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此时在山坡上观看盛景的只有公孙大娘母子二人,外加一只肥猫蹲在脚下挠痒痒而已,至于刚刚渡过辽水不久的一行人,则围绕着赵芸,老老实实的留在了山下驻足等待。   “辛苦母亲了。”母子二人闲站片刻后,公孙珣往下瞥了一眼,却是无奈开口言道。“母亲之前说找我算账,为何见面后却只是看风景?”   “你不觉得辽东确实风景极不错吗?”戴着眼镜远眺辽河的公孙大娘拢着袖子言道。“地方大,远离是非,而且这里适合提前经营布局,若是真能积蓄力量也未必就不能有所为……”   “只怕是会被辽西那五百里野地给锁死,自阳乐出发,跨地五百里去打卢龙塞……打得进去吗?”公孙珣见到对方如此干脆,便也直接了不少。“此处虽然格局远大于辽西一地,却又形同死地。”   “为什么总要打打杀杀呢?”公孙大娘闻言不由叹气,语气分外无奈。“我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就是你我都能平平安安的……最起码我活着的时候你我都能平平安安的,我要是死了,随你怎么折腾?!”   公孙珣头皮一麻,之前想着赌气顶一顶的想法登时烟消云散,而且还立即下跪请罪。   “起来吧。”公孙大娘无奈道。“多大的人了,都开始蓄胡子了,还做了县令,哪能像小孩子那样动不动下跪?”   这年头无论多大的人给亲爹亲娘请罪时都要下跪,公孙珣心中暗叹,但却不愿多说什么了,只是依言起身。   “不管如何。”公孙大娘看到自己儿子再度屈服,便勉力继续劝道。“你看看咱们在辽东这边的基业,这么多商栈,这么多人脉……从豪强到百姓,哪个不认我们?等乱世一开,你只要握住一个朝廷大义,届时稍一发力,以你现在手下收拢的人才,这辽东就只能姓公孙了,你真舍得就此扔掉不管吗?”   公孙珣连连点头称是……这倒也不是全然装模作样,说到底,这五郡之地终究是一份基业,而且还是自己母亲心血,哪里就能甘心扔下呢?   公孙大娘心知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致了,也就不再多谈此事,反而笑着指向了山下那拨人:“之前你问我为何不找你算账……你知道为何吗?”   “还请母亲指教。”公孙珣赶紧问道。   “是咱们都会错意了。”公孙大娘不由笑道。“咱们母子俩在乎的是那卞玉,都没把曹节的外孙女当回事,可是人家赵家在乎的就只有那个冯芷,什么卞玉问都没问……”   公孙珣面露恍然……这便是难度陡然减少了一半,怪不得这么快就来了。   “而且这冯芷被纳娶过来还跟你没关系,”公孙大娘微微挑了下眉毛。“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之所以在辽西等了这么长时间,倒只是你老婆在她家里自我调节安慰,还真没怪到咱家。不过,那个曹节听阿范还有吕范两个人讲述,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说来也是我的错,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自己不认识的便以为只是路人甲,明明人家早十年就是阉党领袖,总领朝政的大人物,我也早就听过名字和事迹,可不到跟前我却总是置若罔闻。儿子你知道吗,你岳母听说这人的外孙女来给你当妾,都快吓死了,你岳父如今在塞外那么大的名声,也有些不安,得亏是那赵老太太依旧拿的稳当。”   “曹节曹汉丰……”想起这个之前在洛阳差点就能把自己弄的死无葬身之地的权宦,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如我所料不差,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快死了,万般雄心权欲都散了,这才把他那个惹事的弟弟交过给我保全,再拿自己外孙女结个亲,求一个死后家族延续。也难怪我那岳祖母如此坦然,她恐怕也能够理解人家的意思。”   “谁说不是呢?”一阵风自北方吹来,公孙大娘略显感慨的拿下了自己的宝贝黑框眼镜,然后亲手擦拭。“以前我只是把这些人当成故事里的角色来看,觉得这个人如此不堪,那个人毫无气概,可在这大汉朝生活的久了,再加上年纪渐长,也就渐渐能够理解了……这年头的医疗水平就这样,通信水平也这样,四十老朽,人身体一旦不行,无论是怎么样的英雄豪杰,也是豪气顿消,我哪来的资格嘲笑人家呢?”   公孙珣不由再度头皮发麻,然后赶紧安慰:“母亲长命百岁。”   公孙大娘闻言不由失笑,然后才戴上眼镜言道:“乖儿子想多了,四十老朽说的不是我,这年头四十岁死人正常不过,所以才会称老朽……可那次瘟疫我就看出来了,我这身体怕还是我那边那个七八十死人才正常的身体。换言之,对我来说,指不定还有三四十年可等呢?那魏越喊我老主母,我都有点烦他!如何就嫌我老了?”   公孙珣一时无言,只能说及其他:“这事就这样了?”   “也只能就这么接着了,人曹公公主动把外孙女送上门来,还是这么一个小美女……为啥不要?今晚上你就收了。”公孙大娘倒也干脆。“我担心的,其实还是那个卞玉!”   公孙珣:“……”   “你是怎么想着去谯县找曹操的?”公孙大娘认真问道。   “当然是想卖个好,”公孙珣无奈答道。“当日在信中便与母亲说了曹操家中跟宋皇后的关系,现在他正是人生最低谷,我说服何进帮他堂妹收尸,自然要去告诉他一声……当然了,母亲之前便说自己是谯县涡河畔人,我也就顺便过去见识了一番。”   “曹操,还有你在洛阳这半年的事情,咱们回去慢慢说。”公孙大娘当即摆手道。“先说眼前的事情,卞玉着实让我吓了一跳,然后到现在还有些发愁……”   公孙珣无可奈何,这一点他倒是猜到了。   “一开始我是觉得你偷了人家老婆。”公孙大娘无奈言道。“你可知道,当时我把那程夫人许给魏越也是担心你会看上那个小寡妇,以防万一……”   “……”   “可后来听卞玉自己细细一讲,好像反而是曹操理亏一样,而且不说丁夫人什么的,就连曹操自己听说只隔了一夜就都不在乎了,那我也无话可说。”   “那母亲为何现在还在发愁?”公孙珣不解问道。   “自然是养孙子的问题!”公孙大娘长叹了一口气。“这卞玉不用想都知道是个善于生养的,真要是给你生了三四个男孩子……你说人家在曹家生的那是三曹中的两曹,是两个大文学家,然后还有个黄须名将,可要是生在咱们家却只是边郡野孩子该怎么办?这不是说明我无能吗?”   公孙珣茫然发怔,俨然是没有反应过来。   “且不说卞玉父母早亡,这养孩子一般不都是当祖母的来养吗?”公孙大娘见状不得已解释道。“你这一个儿子当年我就累死累活,还养的那么失败,这要是真给我来三个孙子,养个黄须武将倒也罢了,哪里能再养出来两大文学家?”   “其实儿子我觉得……”公孙珣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当即反驳。“母亲抚养儿子抚养的并不失败,我在洛中,蔡邕夸我文采好;桥玄夸我内刚而外刃……这分明是文武双全,不亚于曹孟德吧?!”   “你的文采都是从我这里偷出来的吧?”公孙大娘也是当即嗤之以鼻。“至于说武勇,去了一趟弹汗山中了箭的是谁?柳城那里若不是程普厉害,你怕是要被鲜卑人串成葫芦吧?别稀里糊涂的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   “算了!”又是一阵北风吹过,公孙大娘搭住自己儿子的手往山下而去,身后肥猫也起身扭着屁股跟上。“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连孙子都没见到影子呢……你在襄平这里难得安稳下来,最好给我添个孙子,而且最好还是让你正妻先生,这样你岳父那里也好说话。”   耳听着亲母的叮嘱,眼见着山下自己夫人领着两个妾室微微低腰行礼,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之前曹孟德被困于时局之中动弹不得,自己心中还不免暗自得意,但今日来看,自己又何尝不是也被亲情、家眷所困呢?   困局由善意交织而成……自己到底该如何破局才能不伤及这些善意呢?   来到山坡下,公孙珣暂且收起了这个念头,转而对着候在此处的一妻二妾微微含笑。   ……   “本朝太祖冯夫人者,后汉阉尹曹节外孙也,其母曹夫人,节义女,其弟曹破石亲女。后节以老迈,兼破石无德,忧其肇祸家族,遂发往辽地太祖家中看管,明言严加约束,只求性命得保。破石闲居于辽,不堪管束,乃阴求于冯夫人,太祖不在,冯夫人遂复求太后,太后忿怒:‘无德之辈,正该劳动改造!’翌日,即发曹破石为家中织鞋工,一日三鞋换餐,不复许之相见也。”——《世说新语》·贤媛篇 第十三章 张俭   公孙大娘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只带着儿媳妇来的,随着她的到来,吕范以及大量的义从也随之赶到,然后安利号总号的大量核心人员也随之而来。   很显然,公孙大娘是要顺便奠实一下辽东这边的基础。有些时候,能做主的人能来一趟,无论怎么做,或者哪怕什么都不做,效果都是极佳的。   这不,公孙大娘刚一到来,襄平县官寺后面刚刚买下的那处宅院很快就门庭若市了起来。本地的豪强、商人,或者豪强兼商人,以及附近边界处的各种奇葩小部落头人,甚至曾经位居两千石的那位‘老’族兄公孙域都亲自过来问候拜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年纪上公孙域比公孙大娘还要大,但辈分是摆在那里,再怎么样也是婶子不是?   总之,公孙大娘在自己经营许久的地盘上还是很有牌面的,尤其是她如今还有这么一个年纪轻轻便官运亨通的儿子,后者明显补上了前者这些年来最大的两个短板——一个是官场上最深切的联系,一个是强大的武力保障。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辽西公孙珣于外则火烧弹汗山,让檀石槐恨之入骨;于内,则虐杀王甫,悬尸夏门,然后还孤身直入尚书台面斥曹节,并全身而退!   如此作为,随着桥玄那番话几乎传遍天下……最起码辽东这里是人尽皆知……内刚而外刃,锋利可为天下冠!   那么这母子二人配合在一起,基本上在辽东这一亩三分地上便是无可阻挡了。   比如说,原本公孙珣曾经准备义从到位后,趁着秋后收算赋的机会好好犁一遍本地豪强大族的。结果命令刚一下,自家老娘那边就送来了一份本地豪强的大致资产列表,然后还来了一番商业恳谈会,让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主动上缴了算赋。   至于说,少数实在是贪心不足不舍得交那点钱的,公孙珣也不客气,抓住一个最恶劣、最嚣张的土豪,直接让这些人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破家灭门的县令!全家男丁的人头沿着襄平县城门一字排开,搞得高太守好长时间都不敢出城赏景,更遑论那几个自以为头铁就能熬过去的土豪?   再比如说,组织‘群防群治’一事,有了本地豪强的人力支持,有了安利号财力的反馈,有了县令那边名正言顺的号令,再加上高太守那里眼不见心不烦的大手一挥,居然把郡中著名的平郭铁官铁官丞都任命给了一个安利号出身的掌柜……这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这里务必多说一句,后汉一朝的盐铁之事虽然一开始看管的很紧,但是由于官吏的贪渎无能,所以盐铁政策翻来覆去,而到了眼前,却终于还是渐渐放松了下来。   这样的后果是,很多小型盐铁矿产被豪强私占不说,便是天下有名的大铁官也普遍性变成了类似于官造民营的一种模式……具体来说就是朝廷的铁官负责冶炼打造,然后将产物一分为二,朝廷需要的兵甲自然是往上送,但剩下的东西就一般交给民间买卖了。   安利号之前一直就负责这塞外第一大铁官,也就是平郭铁官的民营业务……不给这家负责给谁呢……但公孙珣的上任和高焉的软弱,却让如今这平郭铁官的铁官丞都变成了安利号的掌柜,也是让有识之士不由唏嘘这个世道的沦丧!   毕竟这种情况下,不说兵器了……毕竟兵器是不禁买卖的……可是其他东西,公孙大娘那里岂不是想造什么就造什么?!   而回到眼前,话又得说回来,公孙大娘的到来也不尽然是好处,有一个明显的坏处是,公孙珣变得太闲了,以至于他都快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了……有些时候,他好像只需要点个头,或者签个名,事情就能一番风顺下去!   而其他人,从他本人最亲近的心腹吕子衡到据说是要大干一场的娄子伯,也全都有沦为公孙大娘那边家宰的感觉,也就是韩当整日训练乡勇,搞他的群防群治,颇显忙碌一些。   “拜见元杰公。”步入九月,天气渐冷,闲着无事去做信使的公孙珣,靠着自家老娘的名剌,终于见到了一直吝啬一面的张俭张元杰。   不过,这位朝廷第一钦犯外加海内名士依旧没有将孤身而来的公孙珣让进房内,反而是直接来到院门口与对方见了面。   “你便是刘文绕与卢子干一起看重的公孙文琪了?”张俭今年已经六十多了,比刘宽还大五岁,但一身布袍立在院门前,身材却显得格外笔挺,须发也只是些许斑白,反而乌黑的居多,倒也显得精神不赖。   “不敢称看重,侥幸得两位恩师垂青。”公孙珣赶紧俯首。“而且我们四兄弟俱得恩师垂青……”   “四兄弟……”张俭手持名剌仰头若有所思。“除你之外还有哪三人?”   “俱是辽西本家的兄弟。”公孙珣赶紧解释道。“大兄公孙瓒,字伯圭,听说因为忠义之名刚被本郡点了孝廉,马上就要去洛中为郎了;族弟公孙范,自文典,他之前替我护送家眷,此番事了,好像也准备要回洛中随侍刘师;还有最小的一个族弟公孙越,因为尚未加冠,倒是正在辽西郡中为吏……”   “一门四兄弟。”张俭不由干笑道。“俱是年轻俊才,再加上之前你族兄公孙域看中的那个义子公孙度,听说也是官路亨通,在外宦游得意,如此算来,将来你们公孙氏怕是要大兴了。”   “无经学传家,终究是二流世族。”公孙珣陡然听到另一位‘三国英豪’,甚至还是那位占据了辽东的公孙度之名也不慌张,反倒是应对如常……其实,他来此一月有余,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公孙度和自己远方族兄的关系呢?   想当初,自己族兄公孙域在玄菟任上时,曾有一子唤做公孙豹,却早死无生,而那公孙度非但小名也叫公孙豹,还和自己那早死的大侄子一个年龄……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二人自然是情同父子,而作为玄菟太守的公孙域非但给公孙度取了老婆,还在十年前动用了自己的人脉,让后者以朝廷的特征的名义入朝为郎,踏上了官场正途,然后一直宦游至今。   而那时候,公孙珣才陡然反应过来,怪不得公孙度能够如此简单便接管辽东,并在此处立业,感情是他是有政治遗产的!而且还是从自家这里偷来的!   不过,多想无益,因为正如张俭所言,公孙度早在十年前被特征入朝,如今听说正在河北一带宦游,无论是想宰了他也好,还是收为己用也罢,都只是空想而已。   “无妨,”张俭听到对方说及经学,却也依旧坦然。“这不是有你吗?弱冠之时便做下如此多事物,闯下如此名头,三十岁前做到一郡太守怕都是迟的……至于经学,经学将来未必有就用吧?”   这话听起来是推辞之语,可公孙珣却是心中怪异,然后心中一动,就要再问。   然而,对方只此一句之后,却又忽然停止了这种初次见面时的寒暄言语,转而主动说及了正事。   “这些年在塞外闲居,我其实并不想再掺和什么事情,但受你们公孙氏,尤其是你母亲大恩,倒也无话可说。”张俭挥了下手中名剌淡淡言道。“既然你母亲专门有约,那咱们就赶紧去吧……”   就猜到你是看开人生了,公孙珣心中暗自腹谤,却又赶紧在前引路朝外面而去。   “知道是什么事情吗?”张俭从容迈步问道。   “只是说开宴。”公孙珣其实也是一头雾水,便只能勉强答道。“据说是高句丽那边来了一位身份显赫的客人,要设宴招待,大概是想请元杰公在异族面前展示一些中原文华风貌吧?我族兄前玄菟太守公孙域也一起去,想来是要借他的高句丽的威名震慑一下对方……一文一武,大概如此吧?”   “原来如此。”张俭依旧淡然。   “对了,”就在这时,公孙珣复又想起了一事。“好像听人说铁官那里打造出了什么特殊物件,母亲似乎也是想借机展示一下……”   听到这话,一直从容的张俭却忽然身形一顿,然后忍不住警惕的看了眼前年轻人一眼。   而几乎电光火石之间,对上张元杰眼神的公孙珣却也是恍然大悟……这位海内名士之所以对自己冷淡,怕不只是因为经历的太多以至于看破红尘,恐怕也有不想跟自己这个‘反贼’多有往来的想法吧?!   塞外偏远,远离中枢,本就是法外之地,不然望门投止的张俭也不至于能在此处能安然长居,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能体会得到,在这个远离中枢统治核心的地方公孙氏到底有多么强横!   公孙氏的族人遍布渤海一周,公孙氏的核心子弟和直系姻亲出任各个郡国的显要官职,这倒也罢了!而与其他地方的大族不同的时,公孙氏的安利号居然能用商贸之利将这些人甚至是下面的各路豪强给团结了起来……这些事情,在本地人看起来司空见惯,甚至早就乐在其中,可真要是中枢有明白人知道了,那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不是反贼怕也是胜过反贼了!   张俭与公孙珣陡然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叹了口气,明白人嘛,一个偶然失态外加一个眼神就能心意相通的。   “不愧是刘文绕和卢子干一起看重的年轻俊才。”县中学校墙下,眼看着四周无人,张俭便不由袖手驻足言道。“其实我也知道,塞外偏远,凡事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而我一个钦犯也不会疑你们如何……只是在此处长居多年,眼见着中原来此处逃难的流民百姓日渐增多,哪里还能不知道朝廷如今昏乱成什么样子?听新来的客商说,如今官吏正常升迁都要按职务高低油水多少来交买官钱了?”   “是!”公孙珣也是无奈。   “这便对了。”张俭低声应道。“国家昏乱,不知道前途在何处,你们公孙氏即便心存忠义,等到洪水滔天之时,又怎么可能不顺水推舟呢?”   “朝中袁氏亦有‘仲姓天子’一说,”公孙珣无奈辩驳道。“而且袁逢虽死而归乡,其三子却早有安排,俨然颇有章法……”   “袁逢死了?!”张俭难得再度动容。   没错,袁逢死了,这位天下仲姓的领袖,终于是抵挡不了天命,在瘫了数月之后,还是渐渐萎顿,死在了家中……按照他的遗言,归葬汝南老家,二子扶灵守丧。而葬礼之后,袁术和袁基自然是要结庐而居,可袁本初居然也顺便在汝南祖坟旁建庐而居,还声称在为母亲守孝结束以后,要继续为之前早死的父亲袁成守孝三年。   早死的养亲还是刚死的亲父都无所谓了,但准备在汝南长居的袁本初的名声却是愈发扶摇直上,趁着葬礼,汝颍宛洛的党人们纷纷前往谒见,却没有多少人去拜会同样在此处的袁基和袁术。   一时间,三者之间颇有龌龊,可他的叔父袁隗却根本谁都管束不动!   “所以说不怪你们。”回过神后的张俭继续言道。“袁氏尚且要闻风而动,经营根基,何况你们呢?而我也没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实在是朝廷无道失政在前……所谓上失其道,下必失其德,而后,中则必失其仁,再失义……”   公孙珣静立听候,孰料对方却再度中途停下。   “不说这些了,”张俭忽然感慨道。“你只知道一事便可,那就是我张俭虽然身为钦犯,却始终自恃为汉臣、汉民,如此情形下,索性跟谁都不愿意再有过深牵扯罢了。”   公孙珣闻言也是感叹,便不由躬身一礼。   “走吧!”张俭复又摆手道。“我也是脑子糊涂了,你母亲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便是打造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兵甲,怕也不会拿出来展示。依我看,说不定是个铁盆铁碗呢!”   公孙珣不由失笑,二人旋即出门上车,然后公孙县令亲自驾车,送这位朝廷钦犯来到了公孙大娘所居的宅院中。   “子衡,”公孙珣请回了张俭后,不免无聊,便顺势找来主理此事的吕范,就在院中打探了一番。“这位高句丽贵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确实是彼处一个难得的贵人。”吕范正色解释道。“文琪知道高句丽制度吗?”   “久在辽西,有所耳闻。”公孙珣坦然应道。“你直言便可,我自然分得清轻重。”   “这位乃是高句丽五部中的贯那部族长,听说我们安利号与高句丽的生意多蒙他照料,名字则唤做哑哑可虑……不过老夫人那边却唤他蘑菇大王!”   公孙珣一时茫然……前面半句他听懂了,高句丽这玩意嘛,本就是扶余野人南下,然后接触到了中原文明,最后演变成了自家老娘口中所谓半部落联盟半封建化的国家,而这种制度下,那五部之一的族长自然是彼处数得着的贵人,恐怕还是执掌朝政的实权人物之一!   可后面半句,那个什么蘑菇大王是个什么鬼?!天子赐他王位了吗?!区区小国,不过两千里江山,人口不过大汉一郡,五部之一,焉敢称王?   ……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道德经》·老子 第十四章 狂言   “你想哪儿去了?”正在与儿媳妇等人撸猫闲坐的公孙大娘见到自家儿子如此愤然,也是直接笑出了声。“他哪敢称王?这是我与他起的外号!”   公孙珣当即释然:“这倒罢了,可这外号又是如何来的?”   “你可记得小时候吃过的那种放在汤里的干货……我唤做蘑菇的那种?”公孙大娘不以为意道。“全都是他送的,而且他因为害怕送错,便每次都送几十上百种到咱们家。”   “所以才有了蘑菇大王的说法吗?”一旁的冯芷眉眼初开,不禁含笑插嘴询问。   公孙大娘笑而不语。   而公孙珣仰头思索片刻,却是忽然大怒:“居然是那个蘑菇大王吗?此人还不死心吗?而且何时又成了高句丽五部之一的族长?!”   冯芷吓了一跳,赵芸和卞玉也好奇看了过来,公孙大娘却是再度大笑:“他本就是贯那部的族长之子,他爹死了,他自然便是族长了。”   公孙珣面色青红不定,也只能是甩手出去了。   原来,这位蘑菇大王公孙珣是知道的,不过那时他还很小,而安利号也尚没有那么强大,彼辈也不是什么族长。当时,对方曾经亲自带着自家部族中的货物来到辽西贩卖……而现在想想,这厮恐怕是探听军情的意思居多一些。   毕竟,自从高句丽反出新莽,趁机做大,大汉朝的东北政策,向来是扶助最弱小的扶余人,阻止高句丽人的扩张,而如今的玄菟郡,其实本身最重要的一个功能便是对付高句丽。   且不替提这些琐事了,总之,当时这厮来到辽西做生意,因为货物众多,便得到了正在扩展业务的公孙大娘的召见。   而这一召见便了不得了,试想,这么一个高句丽土包子,何曾见过中原贵族妇女的风采?所以,彼辈与公孙大娘见过一面,眼见着对方如此气度形象,便不由视为天人,又听说对方是一个寡妇,便念念不忘,多有求亲的意思。   当然了,结果自然不必多说,公孙大娘哪里会跟对方去做什么高句丽野人?当场被打了出去不说,差点连命都丢了。   不过,这厮倒是锲而不舍,数年间屡次从高句丽送金送银送珍珠送蘑菇,公孙大娘见得烦了,便送了对方一个‘蘑菇大王’的称号。这个称呼,与其说是调笑对方当日送的蘑菇种类多,倒不如说是嫌对方磨人的功夫惹人烦!   这事,公孙珣小时候是听过周围人当笑话说过的。   然而,时事易转,如今公孙大娘怕都要抱孙子了,公孙珣也从一稚童变成了一任襄平令,这蘑菇大王哑哑可虑却居然还活着,而且还专门来辽东拜会故人,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但痒痒归痒痒,人家若不失礼,当着自家老娘的面,公孙珣还真没辙。   到了傍晚,宴席大开,公孙大娘毫不客气的坐到了上首,然后以前玄菟太守公孙域、‘海内名犯’张俭、自己儿子襄平令公孙珣还有诸如吕范、娄圭等人作陪,就在自家堂上招待了这位隔壁高句丽过来的客人哑哑可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公孙大娘更是展示了自己让铁官精心打造的新作品——数口铁锅,并让人在堂中亲自演示了如何用猪油炒菜!   这倒是让张俭给猜中了。   不得不说,炒菜的味道确实让人感到新奇,这几口锅的出现似乎也有颠覆众人对饭食认知的意味,倒也可以称得上的妙品了……众人吃的极为舒服,酒宴气氛更是上了一层咯。   至于说公孙珣死盯着的哑哑可虑,可能他如今的年纪已经算是所谓‘老朽’了,肚子都鼓起来了,往事如云烟嘛,倒也什么看的开,所以全程都没有多余的话题,也没有什么失礼的表现。再加上他这人汉话不赖,又知礼仪,而且梁冠直裾,修发蓄胡,一身打扮宛如一个胖乎乎的汉境老儒生似的,众人自然也都少了几分轻视,倒也是一片和谐之意。   不过,公孙珣既然存心要找茬,又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呢?   “这些年多蒙大娘和公孙太守照顾我们部族生意,族中能够积蓄些许财富,都是靠两位给面子,容老朽敬二位一杯。”哑哑可虑起身举杯满饮了一次,方才坐了回去。   “说起高句丽商路。”就在公孙大娘和公孙域准备举杯回敬的时候,公孙珣却突然插话言道。“我这里却有一些与之有关的疑难之事,正要借这个机会说给几位听……”   当着外人的面,公孙大娘还是很给自己儿子面子的,便当即放下酒杯。   而公孙珣所说的,便是那些送入自己住处的卷宗了。   “凡不到三年,便有百余人丧命于商路之上。”借着烛火,公孙珣以杯拍案叹道。“也不知道这之前十几年,为此死了多少人命?总得想法子抑制一下。”   “文琪想多了。”第一个出言反驳的居然是前玄菟太守、公孙度的干爹公孙域,他如今也已经垂垂老朽,但终究是打过仗的边郡太守,所以倒是出言干脆。“边地野人,命不值钱,你想他作甚……依我说,死便死了!”   不过,公孙大娘倒是认真的皱了皱眉头:“无辜丧生,终究有愧,要是能有法子减免一些还是好的。”   “这确实没法子!”公孙域赶紧劝道。“婶娘切莫因噎废食,真要是因此影响了商路,怕是坏处更大!这种东西,本是边郡商路上不可免的,以前咱们安利号没有铺开的时候,这边只是马匹和布帛生意,却比现在更乱……边郡之地,尤其是靠近别国的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秩序可言!至于说这些卷宗,文琪听我一言,一把火烧了便是!”   “话是如此了。”公孙珣不由蹙眉道。“可如今既然在编练民防,若是能多有巡逻,恐怕也会好上不少。”   “莫开玩笑,”公孙域登时正色。“我朝与高句丽之间虽然已经数年没有战事,可若是边境陡然添兵,怕是要引起干戈的,到时候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人了!”   公孙珣闻言当即扭头看向了那位高句丽的蘑菇大王。   众人面露恍然,从公孙域到公孙大娘,便是下方陪坐的吕范、娄圭等人,也都顺势看向了此人。   哑哑可虑见状不由苦笑:“从我贯那部而言,自然是希望边境安稳,大家和睦相处,但诸位可知道如今高句丽的局势?”   “我自然是知道的。”公孙域摇头叹道。“但我这族弟却并不知晓,可虑公不妨与之直言。”   公孙珣微微蹙眉,他本是想借个由头让对方在自家母亲面前显得无能,从而出口恶气而已,还真没有想太多高句丽之事,然而如今局面,这高句丽居然真有什么内情不成?   “我们高句丽的来历,自然不必多言。”哑哑可虑见状,倒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正色对公孙珣等人讲解起来。“乃是源于北面的扶余,当时初代大王朱蒙在扶余争夺王位失败,便带着一群附庸部族一路南下,然后遇到大汉边界,便在此处定居下来依附大汉,为玄菟郡高句丽县的侯国,而当时便有一侯加五部之分。而后来王莽代汉,驱我族北伐匈奴,族人不愿行,朱蒙王便被诛杀,从此我们高句丽称王独立,并日渐扩张做大……这些倒不必多言,只是一王五部的规格却是一直没变的,王自为王,政事则出于五部贵人,便是中间有王族衰弱,强部代替为王一事,也依然是一王五部。”   众人纷纷微微颔首……且不提众人皆知的高句丽历史,对方强调的其实是所谓的高句丽的内部政治制度。按照他的说法,高句丽五部,是不包括王族的,换言之,应该是有六部,这六部甚至可以内部轮换王位!而后来所有的扩张红利,都是这六部一起享用。   而这六部,便是高句丽内部政治基本盘了。   “但是,”哑哑可虑忽然摇头感叹道。“大约是二十余年前,五部之一的椽那部渐渐强横,远超我们其他四部。其中更是出现了明临答夫这个人物,此人素来执掌军权,十余年前势力达到极致之后,便擅自废立国主,王族成年者也几乎被他杀了个精光,如今我们的那个什么王虽然是被弑之王的亲弟弟,却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便是出了权臣了!   “刚开始的时候,”哑哑可虑继续言道。“明临答夫还愿意跟我们其余四部做些交换,我和桓那部的于畀留甚至一度被他邀请执掌国政,但随着他权势日涨,一把年纪还尚公主、分公有国土为他私地,还挡住了两次大汉的攻击……如今的他已经是大政独揽,甚至还仿效贵国大将军之例,建了一个官职,唤做莫离支,独揽朝政,准备父死子继!”   “天下事都是一回事。”张俭闻言难得感慨一声道。   “我曾与明临答夫有过交手。”公孙域也回忆道。“当日听闻高句丽内乱,便起兵五千,准备帮扶余人夺回一些失地,也好平衡一二,结果五千骑兵到了坐原那里,彼处却已经沿着河流山脉建好了城寨,骑兵无法攻坚,便无奈退了回来!”   “那明临答夫回去吹嘘,”一旁的哑哑可虑不由笑道。“说公孙太守五千骑兵被他迎面击败,于是威望更重……”   公孙域冷笑一声:“若是我被他击败,然后有所损失,怕是要被槛车入洛了,哪里还能与可虑公你在这里喝酒笑谈此事呢?”   “不止呢!”哑哑可虑继续笑道。“后来公孙太守卸任,换成耿临耿太守继任,他也是起玄菟郡五千骑兵去坐原试探,而那时坐原的堡垒防线更加稳固,耿太守干脆是中途返回……结果明临答夫回到我们高丽朝中,又是一番吹嘘,说汉军五千精骑,匹马不得返,从此高句丽得他护佑,就可以平安了!”   公孙域和公孙珣一起呛了出来……这要是真被高句丽人杀了五千骑兵,怕是玄菟郡都没了吧?这明临答夫怎么就敢这么吹呢?!   当然了,高句丽内有权臣作乱无法扩张,而大汉两次试探不成,就此熄火倒是真的,怕是高句丽内部的愚民相信的也不少。   “倒算是高句丽人的传统了。”公孙大娘也是难得摇头失笑,众人却不解其意。   “总而言之。”那哑哑可虑正色对公孙珣拱了拱手,复又摸了摸自己肥大的肚子,也是不由感慨。“公孙县君,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可我虽然是高句丽五部之一的族长,如今能指挥动的却不过是本族之人罢了,能保护商道就已经力竭了,至于国政一事,非是我不愿与大汉和平相处,实在是身不由己!不然,我一个之前做过执政的五部族长,怎么就能闲到来辽东访友呢?实在是在国内被排挤的不成样子了。”   公孙珣一时无言……他本就是想办对方一个难堪而已,并未多想。而对方如此坦诚,把高句丽国中内情告知不说,还直接说明了自己的尴尬现状,那自己反而不好再逼迫下去了。   于是,他当即颔首,就此放下此事不提。   接下来,自然铁锅炒菜,美酒故人,倒是一醉方休了。   但就在宴会结束,公孙珣在卞夫人的服侍下回到一街之隔的官寺内,准备就此休息之时,之前在宴中毫无表现的娄子伯与吕子衡却携手尾随而来。   不用多言,卞玉知机的暂时退出了房间。   “何事?”公孙珣随手拿起榻上一个卷宗,背对两个心腹翻看,面色上颇显无奈。   娄圭与吕范对视一眼,各自无言。   “有事且说……”   “少君,刚才那哑哑可虑在上面细言高句丽局势,分明是有所暗示!”娄子伯正色言道。“而我与子衡在下方商议,却是正得一妙计,非但能让少君于朝廷立下奇功,于辽东士民有所补,更是可以让少君本人借此计跳出辽东樊笼!”   “我也觉得子伯此计可行,就是不知道如今局面,文琪还愿不愿离开此地了?”吕范的言语向来更加直接。   公孙珣怔立良久,却忽然扔下手中卷宗,然后翻身坐下:“若真有用,便尽管说来,切莫效高句丽人煌煌大言,为天下人笑。”   ……   “太祖迁辽东襄平,辽东者,本太祖邻郡,地阜而民敬,其乃安之。时吕子衡、娄子伯在侧,患辽东偏远,不得展志,遂效重耳齐之故伎,假其醉而行事,阴戴其名结高句丽流人。待归,太祖则昂然坐于榻上候之:‘约已成乎?’二者方悟其志,愈大振。”——《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明临答夫废立之后确实曾让可虑和于畀留联手执政,不过后来被他排挤了。坐原之战只有韩国人的历史有相关记载,汉史没提……很显然是胡编的。 第十五章 谋断   娄圭的计策很简单——这‘蘑菇大王’哑哑可虑看似是来访友的,但观其言行,若是能在汉地找到外援对付明临答夫这个政敌,怕也是一万个乐意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专程出来找外援的。   所以,答应他,然后帮他这个忙就行了。   “这就行了?”公孙珣目瞪口呆。“娄子伯你莫不是来耍我?”   “少君听我一言。”娄圭毫不怯场,直接上前一步低声言到。“此事看似荒诞,其实……”   “其实如何?”公孙珣嘴上质问,可脑袋一转,却是自己率先转过了一个弯来。   那就是,这哑哑可虑此次辽东之行,恐怕确实就是来寻求外援的!   自己之前只顾着赌气,没往深处想,而想在回想一下,即便是自己当时没有引出这个话茬,对方恐怕也会主动说起此事。   来求援的内因自然不用说了,政治斗争失势,甚至这厮权力根基所在的部落联盟旧制都有被明临答夫这个权臣打破的可能性,对这些旧贵族而言,明临答夫就是最可怕的敌人!能有任何机会把对方撵下去都是要抓住的。   而具体怎么撵下去呢?   按照明临答夫如今的气势,无外乎是内部小规模流血政变或者请外援干涉,可即便是小规模流血政变,恐怕也要做好无论成功失败都要打内战的准备,那也是要有外援才有把握清理国家,重建秩序的。   所以外援必然要请。   而说到请外援,这年头从高句丽的角度来说,谁有资格做外援?   大汉和鲜卑?!你不找衣冠凛然的大汉难道去找鲜卑吗?信不信檀石槐大汗再掳上几万个捕鱼奴到辽河西边去?   “其实正有奇效!”吕范赶紧上前一步插话解释道,这个时候他从第三者和公孙珣最信任之人的角度来解释娄圭的计策其实是更有说服力的,而娄子伯也明白这个道理,便登时闭嘴不言。“文琪,你被老夫人困于此处,看似被包裹严密无可反抗,但你可曾想过,她的设计中最薄弱一处在哪里?”   公孙珣屏声息气,认真思索片刻,然后立即得出了结论:“在朝廷,或者说是在掌握官员调用的卢师身上!”   “不错。”吕范不由振奋,却又赶紧压低声音道。“老夫人的意思文琪你已经与我们说的很透彻了,但卢师便是与老夫人有再多交情,怕也不会和老夫人一般心意吧?不管卢师出于什么考虑帮助老夫人行此事,但他终究是大汉忠臣!”   吕范这人总喜欢说一些太过直接,却又让人无可反驳的大实话。   而公孙珣一声长叹,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卢植这人,公孙珣是向来服气到不行的,文武双全,而且世事人心俱皆通达。   早生二十年,说不定是一代名相;晚生二十年,怕是天下又要多一与曹刘相抗的枭雄……然而,他终究是生在了这么一个最尴尬的时代,只能以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在朝中立身。   说他海内名儒,却又连緱氏山大学都要弄到倒闭的程度;说他安定地方,却只是个救火太守;说他掌握官吏升迁实权,执掌朝政中最重要的一环,可是天子卖官他拦不住,宦官专权他也无可奈何!   一封奏章上去,好几条恳切建议,却半点用没有!反倒是何进这个杀猪宋玉说服了何贵人,天子这才默认宋皇后还有宋氏族人可以暗地里收尸下葬。   但是不管如何,卢子干终究是卢子干,他出生的时代和成长环境,还有他本人的修养和品德,注定了他只能是大汉朝的忠臣!   可以想象,卢老师是有足够理由协助公孙大娘的,可能是单纯出于二人的交情,纯粹是想让母子挨得近一些?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让其远离政治风波,省的过刚易折?便是退一万步说,他就算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东西,那也肯定只是想把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学生扔到角落里,让他翻不了身!   但无论如何,卢植是不会允许别人经过自己的手,直接或这间接促成公孙珣形成割据格局的……他跟逃亡了几十年的张俭不是一回事!   换言之,他和公孙大娘的合作背后,双方的出发点是截然不同的!而这一点,无疑是给公孙珣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那么回到眼前的局面,公孙珣想要破解眼前的困局,最简单的一个方式便是在辽东搞出大动静来,然后让卢植警惕起来。不管是警惕什么,只要能让卢老师警惕起来,他老娘的设计便不攻自破了!   而且,届时公孙大娘还说不出什么话来,那是她自己设计上的失误,她既怨不了自己儿子,也怨不了卢植……母子情面自然也会保全。   而至于说朝廷会不会警惕,想法子处理一下塞外的局势,或者就此在他身上打个什么标签,公孙珣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张角都能谋反被赦免,自己做什么了,介入高句丽局势,为大汉扬威安民怎么就成罪过了?   只有卢植这种直接关联人才会有所警惕的。   “可是,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卢师觉得我不该再留下来?”公孙珣负手在官寺卧房中踱起步来。“灭了高句丽?若真能灭了高句丽,不管卢师是觉得我能折腾能闯祸,还是觉得我野心难制,怕都要出手挽救一下他的失误。可人家立国数百年,哪里是我说灭就能灭的?而且我一个县令,拿什么灭人家的国?”   “不用灭,”吕范从容言道。“只要借哑哑可虑此人介入高句丽局势,然后在高句丽行废立之事,便足以震动中枢!”   “而且此事若能成,高句丽从此低眉顺眼,便是辽东也能安稳不少。”娄圭也赶紧趁机进言。“这便是我所说的一事三得,立功、安民,跳出辽东樊笼!”   公孙珣沉默片刻,却还是摇头:“你们还是想的差了……这事若能成固然会有此三得,可想要成功,却非得大动干戈才有可能!而即便是有哑哑可虑为内应,想要击败明临答夫,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吕范和娄圭一时无言……说起战事,他们虽然经历了一些,但和公孙珣相比还是差了不少,甚至不在城内,而是在外面教练民防的韩当韩义公也要比他们知机的多。   “你们知道高句丽有多少户口吗?”   “不过户五六万,口三十余万而已。”娄圭这次倒是知道了一些内情。“恰如我们一郡之地。”   “便只是一郡之地,”公孙珣无奈坐回到榻上叹气道。“也有数千矮脚骑兵,一万步兵。而我们今日又有什么?不过七八十义从,然后千余民防……民防还刚刚编练,不足为战。”   吕范和娄圭一时茫然。   “你们说的路数是对的,”公孙珣直言不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这二人。“但此事若想成功,我们力量不足!”   “那要是多等待半年,等民防编练成功呢?”娄子伯神色黯然,但依然不愿放弃。   “依然毫无用处。”公孙珣坦然答道。“想要形成政治上的震动,必然需要军事上的胜利……换言之,只有手上能够有正面击败明临答夫的实力才能在高句丽行废立之事,也才能让中枢和卢师忍受不了我继续留在辽东。”   吕、娄二人愈发无奈……如何正面击败明临答夫,公孙域和另一位前玄菟太守耿临其实刚刚已经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那就是五千铁骑!   没有这个数字的兵马,谈何灭一国权臣?   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毕竟,这个数字对于眼前的公孙珣而言看起来遥不可及。   “你们二人不要灰心。”公孙珣勉力安慰道。“路子终究是对的,不妨再去想想辙,看看我们是否有所遗漏,然后再去和那‘蘑菇大王’细细聊聊,说不定高句丽内部的反抗势力不止是他一人呢?若是五部中三部都有反意,咱们自然就不用想着什么五千铁骑了……”   “是了!”   “没错!”   娄圭和吕范全都精神大振,若真是高句丽五部里反了三部,公孙珣说不定只需要打着大汉的旗号冲过去,便可以兵不血刃而有所得。   一念至此,二人也不再耽搁,而立即拱手告辞,准备商议如何与那蘑菇大王相商,而此时卞玉也才再度入室。   “辛苦了,”公孙珣收起之前颇显无奈的表情,略显心疼的上前挽住对方的手。“辽东一旦过了秋收便冷的极快,让你在外面久候,也是辛苦……”   “郎君真是温柔。”卞玉一时低头失笑。“我自幼孤苦,流落四方,十九年都等了,门口等一等又算什么呢?”   “这话怎么说呢?”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若身无桎梏,自然可以静心以待天时,可若是心处死地,心绪不宁,便是半刻也不愿等的。”   卞玉低头看向对方伸向自己胸口的手,也是一时失笑:“郎君等不及了吗?”   公孙珣顺手剥开对方衣物,目光直视良久,方才坦然言道:“确实等不及了。”   ……   “本朝太祖麾下多名臣虎士,乃互有称格……如娄子伯善谋,吕子衡善断,且二者相交日久,多有合璧定策之论,故时人赞曰:‘伯谋衡断’,一时美谈。”——《士林杂记》·交游篇·燕无名氏 第十六章 亲厚   “回禀令君,此次秋收后的算赋征纳俱已完结,请您过目。”   时间是招待了蘑菇大王晚宴的第二日中午,王修正捧着厚厚一卷文册立在公孙珣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汇报,身后更是还有两名佐吏抬着一整筐文册……得亏是用了纸制的账册,这要是换成竹木简,那可就太坑了。   不过,襄平身外塞外第一大城,也是第一大县,辖民万户有余,商贸发达,大户云集,有这么一个算赋数据反而是理所当然。   “叔治且不必多言了,”公孙珣上前接过卷宗,却又放在一旁,反而顺势拉起了对方的手。“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再说了,连日奔波乡里核对户籍财赋,其中辛苦我都看在眼里,今日事毕正该休息一二,不如且随我去拜见家母!”   话说,这年头的长官自带君主属性,尊其位就要忠其人,进而忠其眷属。那么,一个上官对下属作出升堂拜母的举动就显得格外看重和亲近了。   而这种事情,也就是现在还只是个县令的时候能勉强做做,等到了两千石或者更高的位子上,再随意作出这种举动就显得有些‘滥恩’了。   实际上,便是做了县令,这种举动也有些出格。   不过,凡事都要看人的,为什么说礼贤下士……对方要真是个士,那自然应该以礼相待,降阶相迎。   就比如这王修,公孙珣一开始以为是个邀名做作的人,后来去对方家乡打听一番才有所信任,而公孙大娘对此人也是毫无印象。   然而等人家到了襄平,来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干活,公孙珣这才发现,此人真的是个难得的人物……这王叔治每日勤勤恳恳,埋头于户曹的工作,非但把工作做得井井有条,还从不徇私。手上银钱、财货如流水般滑过,却一直都只是来时那身衣物和少许俸禄换取的物什,身边伺候的人也不过是户曹该得的两个官婢和一个公孙珣赏下的三韩牵马奴。   更让人高看一眼的是,当公孙大娘过来以后,多少县吏都无视那一街之隔,往来于官寺和公孙大娘的私宅之间,以此来逃避面黑的县君,然后在看起来更和蔼、更大方的县君亲母面前尽量有所表现……可是,这王修却一次都没有去后街上县君母子的私宅,外出核查各乡里数据文案时自然不必说,若是在城内,这人不是在公房中干活,便是在官寺分给他的小院子里读书。   这就很了不起了!   所以,也难怪公孙珣会渐渐起了爱才之心,准备给对方一个说法。   就这样,下午时分,后宅这里,王修正式拜见了公孙大娘,然后后者更是大手一挥,从奴婢到财货,给出了一个让人咋舌的赏赐,而王叔治倒是坦而受之……毕竟是尊长者所赐,理所当然的嘛。   然后,众人便安坐下来,由公孙大娘出面问及了一些王修家乡之事,一时间倒也称得上是气氛绝佳了。   但就在众人言谈甚欢之时,却忽然有人不顾礼仪,径直来到了后堂之上。   看着这个门房打扮的人,在场的不少人,从配做的县君夫人赵芸到府中管事的林八姨,都是不由眉头一皱。   不过,公孙珣却在此人开口前忽然醒悟,然后当即大喜起身:“莫非是审正南到了吗?”   门房赶紧点头。   原来,公孙珣早有吩咐,若是审配到来,那不需要有任何耽搁,直接让人入内便是。而公孙大娘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时失笑:“正好想要见见这位河北名士,文琪亲自出去把人请来!”   公孙珣自然依言而行,亲自起身去迎接了。   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了……王修这人道德高尚,水平也不赖,而且对待工作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却宛如角落里独自生长的一只蘑菇一般好长时间都无人问津。一直等到他过了考察期还表现极为出色才给予了一些待遇,就这估计还有不少县吏是不服的。   为什么?因为大家以前并不知道这个人,从公孙珣母子到襄平的这些人,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小年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如此,自然就像是安利号刚招入一个伙计一般,需要考察和观察才能确定对方水准和品质了。   而审配呢?   人还没来呢,公孙珣就预留了县中他能给予的最好职务,甚至心细到提前叮嘱门房届时要特殊待遇,而公孙大娘也是一听此人名字就要召见……同时,襄平这里的人,包括那之前说好了一人来就要主动退位让贤的县丞田韶,都只是心疼自己的官位,而没有认为审配不该这个待遇的意思。就连对官位其实很有些想法,但这次只做了一个县尉的吕范,也没有多说什么。   所有人都觉的理所当然。   当然了,这种理所当然的背后本质上是不一样的,田韶还有没吭声的吕范这些人,都是看重审配河北名士的名气,外加他曾经为陈球家宰的履历……三公家宰为了报恩,居然屈就于一个县令手下当县丞,谁都觉的佩服!便是不爽也没法说出来的。   而公孙珣母子二人却是更看重审配这个名字的含义……在公孙大娘的印象里,这位虽然也有些毛病,但却是一个一流的将军加谋士,而且他在袁氏政权最后关头表现出的忠诚与能力也都让人格外高看一眼。   忠臣嘛,谁不喜欢?有能力的忠臣就更别说了!   而且再说了,现在的审配虽然年轻,却早就经过了从郡县到洛阳的历练,恐怕不是什么半成品能比的。   总而言之,以公孙珣现在的地位和年纪,这种人真要是能收在麾下,那可真是赚了天大的便宜……要知道,当日公孙珣冒着天大风险,一咬牙折返洛中去救那四人的家属,那股狠劲里面,到底有几分是在田丰走后受了刺激,所以不愿意再放掉审正南呢?恐怕也未可知。   而相比较而言,那个或许能靠砸钱请过来的许攸,还是让他老老实实跟着袁本初为妙!   “正南来的正好!”公孙珣昂然出迎,果然是喜上眉梢。   “令君!”审配孤身单骑而来,甫一见面便松开扶刀之手问礼,并直接改了称呼。“配履约而来,还望令君收纳。”   而这更让公孙珣大喜过望,直接就在院内把住对方臂膀,然后居然忘记转身带对方去拜见了自家老娘,反而就在院内问起了对方一些洛阳故事和沿途见闻……而审配也是知无不答。   就这样,二人说到陈球等人在公孙珣走后即刻被拷打至死,也是一时哀叹;听到宋皇后全家被各路亲眷收尸,唯独皇后本人无人敢冒风险,最后居然是一群小黄门、小宦官凑了钱安葬,也是让人唏嘘;最后问到审配为何来的有些晚时,对方却又直言,他扶故主陈球灵柩归乡之后,恰好又听到袁逢葬礼的消息,因为当日也曾受了袁隗御前说情的恩德,所以他居然是往汝南去了一趟,才转身回来……这倒是让公孙珣不由有些后怕。   而说完这些,审配居然主动反问:“配受令君大恩而来,正要有所为,不知道令君有没有什么疑难之事,需要我去做?如有差遣,尽管直言。”   院中秋风微动,公孙珣一时发愣,却是忽然一咬牙直言不讳:“我有心在高句丽行废立之事,建立奇功,却位居一个区区千石县令,不知道何处能有兵马为我所用……正南熟悉郡县典章,又为三公家宰,高屋建瓴,眼光不同,可有能教我的吗?”   审配沉吟片刻,然后居然缓缓点头:“或许有……”   ……   “(审)配天性烈直,每所言行,不假虚伪,多慕古人之节,故有千里赴约,风尘不洗,下马立问疑难之说。”——《新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第十七章 定策(上)   公孙珣在审配刚刚到来之时因为聊得太过入巷,便忽然脑子一热提出了昨晚上与心腹遇到的疑难之事。   当然,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太冒失了。   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而且随即惊喜莫名的是,对方居然能这么利索的就给出一个肯定答复。   “令君所担忧的应该是县令的规制让你无法集合足够兵力,而若是将此事托付于太守,甚至联合周围数郡太守,功劳却又难以落到令君的身上?”审配认真询问道。   “正是如此。”事情到了这一步,公孙珣自然就平复心情,坦然作答。“正南可有能教我的吗?”   “据我所知,”审配从容言道。“本朝兵马向来以精不以多,所以一旦战事连结,中枢便会直接从发令,就地征募、雇佣成军,而这些临时兵马却不止是汉军……我从辽西过来,沿途所见不知道多少鲜卑、乌桓杂胡俱皆畏服汉化,令君何不仿效湟中义从临时招募一二?”   公孙珣连连摇头,然后又忽然放声一笑……他不是在嘲讽审配,而是在嘲讽自己,身为边郡子弟居然忘了这一茬?居然需要审配来提醒自己?也是真糊涂了!   没错,大汉朝的体制内自己很难获得兵马,但是大汉朝的体制外,或者说半体制外,却有的是兵马……说的就是那些在边界线上生存的各种半汉化少数民族部落。   话说,这年头当然有这么一点民族主义存在的,但在大汉朝周边,这种民族主义却更多的是单向民族主义。换言之,就是汉朝爸爸歧视其余所有人,不许你们偷偷摸摸假装自己是汉人,然后周围所有民族除了一个檀石槐既头铁又有点本事外,其余大部分也都是跟着汉朝爸爸一起歧视自己的……没看到那蘑菇大王哑哑可虑都穿着直裾、戴着梁冠,假装自己是个老儒生吗?   还有那氐族……公孙珣可能是受到自家老娘的影响,所以价值观有点歪,他在尚书台看到氐族那边的公文时简直觉得没天理!可怜人家氐族在陇西种地,从汉武帝开始就被置于汉郡治理之下,足足种了小三百年的地,标准的汉化农耕民族,却还是没人愿意给人家一个大汉朝国籍,怎么求都不给,也是可怜到不行!   而按照公孙大娘的说法,后来的什么朝代居然因为什么改土归流弄的西南夷天天造反……也是让人难以理解!   总而言之,这些边境上的少数民族,并不在意自己要跟谁打仗,甚至可以说除了要跟大汉打仗有点心虚外,便是回头打本族人也是毫不顾忌……只要有赏赐便可,时间久了产生效忠思想,也多半是对单个人的效忠,而与民族、国家无关。   比如说审配所言的湟中义从,其实就是从西域迁过来的羌化异族,结果在段熲对西羌的战斗中却表现极为勇猛,以至于名震西凉,搞得西羌人和段熲对战时专门喊着要湟中义从出来跟他们打,这雇佣军做的也是做出一定水平来了。   而回到眼前,其实幽州这里也有类似的朝廷专门豢养的部族……没错,正是乌桓人。而以公孙珣的规格自然没有资格召唤算是体制内的大型乌桓部落,但他却有资格用自己的名声、家世、官位、财力来召集视线范围内的所有杂胡和中下层鲜卑、乌桓部落!   多说一句,莫户袧和他那极度汉化的莫户鲜卑部落,本就是公孙氏的最常用的一个附庸部落……而且听说这厮最近混的愈发不赖了。   ……   深夜,审配的接风宴之后,公孙珣喊住了吕范、娄圭、王修,以及被临时快马叫回来的韩当……当然,还有审配本人。   然后区区六人,又一起来到了赵芸的院中再开一个小宴,秋风瑟瑟的,却是没有让侍女在旁长久伺候。   “可行吗?!”吕范认真问道,他对幽州塞外五郡的所有认识都是这两个月临时知晓的,所以真的是一头雾水。   当然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吕子衡如此急促且粗浅的质疑却又隐约有些为他自己‘正位’的感觉——须知道,审配到来颇有些影响他原本异常稳固的地位。只不过,他吕子衡也不是个蠢人,自然知道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俊才投入自家主公的麾下,而他身为公孙珣第一个私臣,既要摆正姿态,又要有所提防。   这个时候,抢在所有人面前问一个必然要问的问题,其实先声夺人的意义远大于问题本身。   “可行。”韩当放下酒杯第一个出声回应,他是辽西本地人,所以回答的干脆利索。“辽东往乐浪方向这边我还没摸清楚,但仅仅自辽西到玄菟,便有不下有数万杂胡可以收拢,甚至号称百族。而且,即便是很多在朝廷与弹汗山挂着号的乌桓头人和鲜卑头人,若是有钱帛可分,也是愿意带兵过来做私活的……甚至于说,少君火烧弹汗之后,名震北疆,这群人受到征召未必就敢不来!”   “居然有这么多杂胡吗?”便是提出意见的审配也是一时惊愕,手中筷筹暂住。“我只是路上见到有不少部族依附于我大汉,然后互通商贸,却不料有如此规模?!数万杂胡,万一聚拢起来,会不会如西凉诸羌那般,养成祸患?”   “狗一样的东西,哪能成祸?”坐在上首的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道。“我们该担心的是这些人的战斗力……别看他们号称什么百族,然后又有数万之众,真要是主力部队有所顿挫,他们跑的比谁都快!我小的时候听族里长辈说,以前檀石槐刚刚兴起的时候,鲜卑人寇边他们跟在后面,我们汉军出去扫荡他们也跟在后面,时间长了,两国交战时都不会允许这些人靠过来,省的浪费军粮!”   “少君说的不错,”韩当失笑举杯道。“便是想要跟在大军后面打秋风,也要讲究出身和实力的,什么百族、什么数万之众,本地人哪个不知道?就是杂胡太杂太乱而已……不过,莫户袧那厮的莫户部,倒是辽西这边难得的正统鲜卑部落,而且难得的是那小子手下几个人打仗的手艺也不赖。”   “要的就是这种部落了。”公孙珣坦然抚案言道。“莫户鲜卑、段部鲜卑,乌桓人那里再喊出两个体面的头人来,这就能有三千精锐了……然后我们再从这些杂胡中选出七八个能有个两三百青壮的那种,让他们敲敲边鼓打顺风仗,这基本上就能凑一支可以勉强一战的军队了。”   “但还不够!”韩当听到此言不由放下酒杯正色劝道。“少君,还需要一支压得住阵脚的汉军!那一千民防只能做个后卫而已,最好再来一千真正的汉军精锐!”   公孙珣缓缓颔首:“确实,这些部落最强大的也就是七八百人,按照他们的脾性,我们汉军得是最大那个才能指挥的动他们……最少一千精锐!而且最好是骑兵!这才能有足够的战场统治力!”   “而且少君,”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娄圭也缓缓出言道。“想要让莫户袧他们从辽西过来,怕是只能经过安利号的途径进行召唤吧?”   众人一时沉默无语,唯独审配略显不解:“令君,之前拜会老夫人时,你便让我不要说高句丽一事,这是为何?莫非老夫人不愿见此事促成?”   “然也。”公孙珣尴尬一笑。“我母亲不愿意我再出风头……具体原因,以后慢慢再讲。”   审配心知有异,便暂时微微颔首,不再多问。   “若是如此,”同样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会议的王修也是不禁插了句嘴。“大军一旦发动,按照适才令君所言,届时恐怕要有七八千人……如此规模大军,虽然只是去临近的高句丽,可后勤补给之事却依然庞大。届时若不让州郡出面,民夫与粮草从何来?”   公孙珣一时无言……刚填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坑,却又接连发现了这么多新坑吗?   “一支最少一千人的精锐骑兵;动员各部落的渠道;后勤补给……”眼见着众人良久无言,吕子衡继续充当了会议的总结者。“便是这三事了。”   “且不说这个。”公孙珣忽然展笑举杯问道。“子伯与子衡与那蘑菇大王在院中谈了一整日都没出来,到底谈的如何?”   “这哑哑可虑老奸巨猾、信口雌黄。”吕范方要开口,娄圭便已经愤然放下筷子开了口。“上个时辰还拍着肚子说自己能拉来同样被排挤打压的桓那部,然后五部中必然有两部能做内应;下一个时辰却忽然又正儿八经的讲,之前都是胡扯,其实他真正的倚仗是什么一千五百宫廷戍卫军,因为他做过那支戍卫军的总帅;等我们气得要走了,他却又拉着我们说什么之前俱是试探,此番他是独自行动,能依靠的只是他本部人马而已……”   “两个意思了。”吕范无奈在旁补充道。“他此行确实是来求外援覆灭明临答夫的,而且意志坚定。可若不能见到真正的权势人物,他也是不会把真正的倚仗讲出来的。”   “马上让他来见我便是。”公孙珣不以为然道。   众人纷纷颔首……高句丽不过如大汉一郡,其中一部族长,还是落魄如丧家之犬之辈,自家主公一个襄平县令与他谈还能怎样?   不过,那三样事物,倒是让人犯愁了……   “都不必多虑。”公孙珣见状复又失笑举杯道。“总比刚开始的时候毫无头绪强,下面的问题,似乎是瞒天过海的小手段多些,仔细想想必然是有的……你们都回去等我消息,顺便义公去把那哑哑可虑喊过来。”   众人赶紧举杯告辞。   这里本就是赵芸的内院,所以一旦结束,人便走的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人多留,不过稍倾,那哑哑可虑却又腆着肚子随韩当进来了。 第十八章 定策(下)   “少夫人,”远远观望的侍女赶紧回身入房内汇报。“吕县尉他们走了,可是那个‘蘑菇大王’却又被韩县尉引来了。”   赵芸闻言不动声色,却又重新拿起手边一本书来,然后枕回到身后胖猫的身上:“无妨……郎君身为万户大县的县令,各种事物本就繁杂,你们不要去打扰。而且见一个人而已,应该很快就该有结果了……你们也不必再事事回报。”   从洛阳带回来的侍女们赶紧躬身后退。   “可虑公,”公孙珣这边果然已经黑着脸开门见山了。“我敬重你是长者,所以以礼相待,你却为何推三阻四?你一个区区高句丽小国失了势的族长,我一个履任的千石县令,指不定谁比谁强呢……”   “这不是强不强的事情。”哑哑可虑无奈低声应道。“公孙县君,我自然知道你们大汉强过我们高句丽百倍,只是此事事关我族人生死存亡,我若不能看到有足够的可能性,是万万不敢掏心挖肺的。”   “我母亲只有我一子,我岳丈辽西太守兼都督辽东属国的鄃侯也只有我这一个女婿……你觉得我真无力吗?”公孙珣黑着脸质问道。“我若定下决心立此大功,我们辽东高太守真会不给我面子?而且可虑公,你之前在筵席中主动提及此事,不是说给我听得难道还是说给我娘听得吗?”   哑哑可虑也是一时感叹:“我也不瞒公孙县君,昨日在筵席中我那番话其实是说给公孙域太守听得,县君出头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之喜了。”   公孙珣一时愕然,却面不改色。   “其实,此番我一开始本就是去玄菟郡寻援手的,毕竟彼处兵马强盛,而且多与高句丽相接,知晓地理、内情。但不巧的时,我刚刚到玄菟郡才知道,彼处居然刚刚换了太守,如今新来的剧腾剧太守我是半点不认识,想来人家也是不认识我的,这才无奈转道往南,一方面确实是拜访故旧,一方面却是想说动公孙域老太守,请他催动一下他的门生故吏,让玄菟那边局势有所改观,最好能有一两个别部司马愿意出头,或者干脆说服剧太守。”   话到此处,哑哑可虑坦然摊手言道:“我们高句丽人国小民弱,很多人连辽西和辽东属国在哪里都有些迷糊,所知者无外乎是辽东、乐浪、玄菟和北面的扶余人外加西面的鲜卑而已,其中玄菟郡因为专以军务分割我们高句丽和扶余,而且屡有交手,所以彼处兵马在我高句丽名声极大,若要震慑国内局势,还是要以玄菟郡为先。”   这便是只认铁斧头,不认金斧头的意思吗?公孙珣一时失神,但很快他还是调整心态正色问道:   “我那族兄,卸任十年,居然在玄菟威势依旧吗?”   “这是自然,”哑哑可虑随口言道。“比如屯驻在西盖马(后世抚顺)的别部司马徐荣,此人手下一千五百余骑兵,足足占了玄菟兵马三一之数,顶在我们高句丽和扶余的交界处,若论震慑二字,也是这只兵马最让国中惊惧……而据我所知,这徐荣父子二人便都受过公孙太守大恩的,其父在公孙太守任内被提拔为了一任别部司马,徐荣本人也是那时去做了郡吏。讲句真心话,即便是剧太守不动,此人能动也堪堪可行的。”   “徐荣……”公孙珣若有所思,却又忽然问道。“可如今我那族兄虽然心知肚明,却明显年老气衰,不愿多生事端,倒是我公孙珣一意想得此功业……若那徐荣真是如此尊崇我族兄,你去求没用,我去求得话,这支兵马倒是能握在手中……如此情形,可虑公又作何说法?”   哑哑可虑一时低头无言。   而良久,他才抬头正色问道:“公孙县君到底有多少兵?”   “徐荣处有一千五百精锐汉军骑兵,我这里有一千两百汉军步兵,”公孙珣大言不惭地答道。“如此数量的精锐汉军能召唤多少杂胡部落,可虑公难道不知道吗?还是说你觉得我安利号没有钱粮,召唤不来?”   “既如此,”哑哑可虑终于面目狰狞,撑着面前几案起身言道。“国家制度已经被明临答夫破坏殆尽,我哑哑可虑为贯那部族长,自当为国除贼!”   “且不说这个,”公孙珣蹙额问道。“可虑公你又有多少兵?”   “我直言好了。”事到如今,这位贯那部族长也不再遮掩。“我的力量主要有三处,首先自然是贯那部本族的势力,不过他们极为分散,各处皆有,怕是只能传递一些消息……”   “其余三族居然没有反抗的吗?”公孙珣不解道。   “有必然有。”哑哑可虑坦诚道。“如我这般恨之入骨的也不少,但他们一般眼界狭小,只知道在高句丽国内打转,如我这般精通汉文,知道一些大局的却不多,所以并不敢贸然联系;实际上,若是汉军突然入界,他们虽然极恨答夫,却也说不定会遵军令奋死与汉军作战!”   公孙珣面露恍然……居然还是一群爱国志士,自己国家的权臣只能自己杀,不过,这儒生打扮的哑哑可虑又算什么?   “不过县君不必担忧,”哑哑可虑明显是误解了对方的表情,便赶紧解释。“我在国内也是有班底的……我们贯那部长久以来便统帅宫廷卫戍军,只要县君能攻克坐原防线,然后再破我们的旧都纥升骨城,届时渡过浑江,兵临国度集安城,只要威慑一番,我便可以从容掌握国中局势,此番事情也就了结了……”   “原来如此,兵临城下,人心自乱。”公孙珣微微颔首。“可坐原堡垒连亘,如何能下?”   “我在国都尽量拴住明临答夫,不让他支援,然后若有可能,也尽量为县君打开一两处关键坞堡。”   “你刚才说三处,还有一处力量在哪里?”   “不瞒县君,”哑哑可虑不禁低头答道。“我还有一支扶余力量可以动用,不多,约有一千人……”   公孙珣当即无言:“扶余人和你们高句丽人不是打出狗脑子来了吗?”   “终究是同族。”这蘑菇大王坦诚道。“我之前执掌国政时便留了些心眼,对扶余人姿态温和,却也在彼处有些好名声,所以也是有人愿意帮忙……”   “军力已经足够了,你只说事成之后你能给我什么吧?!”公孙珣稍一思索,便凛然出声打断对方的讲述。   “县君年纪轻轻,所求着应该是功业为先,不然也不用强行插手此事。”哑哑可虑也是精神一振,然后拱手言道。“事败自然不必说,事成,那权臣所立伪王自然也要废除,届时新王登基后将会正式向大汉称臣上贡,然后将坐原之地交还扶余,两国……不,三国,就此边境泰然,而直达大汉天子的奏章之上,这拨乱反正、废旧立新之事,必然只有县君一人之功。”   “割地称臣倒也无妨,可新王是谁啊?”公孙珣颔首之余却不由冷笑。“莫非昔日戏言的蘑菇大王真要称王了?”   “我一老朽,焉能称王?”哑哑可虑挺胸言道。“不过我子哑哑可檀年方十八,聪慧过人,在国中素有名望……”   “若不是哑哑可檀做新王,否则不能保证称臣割地,也不好保证国书上我的功劳对不对?”公孙珣不由失笑。“可虑公,我们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东西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事败咱们不说,事成的话,诸军士卒为你家王位出生入死,抚恤、奖赏总不至于让我来出钱吧?”   可虑稍一思索,也是干脆点头:“这是小事,若事成,抚恤赏赐俱由我家来出!”   “交易已成,”听到此言,公孙珣忽然凛声道。“访友也两三日便可,可虑公不宜在襄平多待,以免明临答夫生疑,你今夜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出城归乡去吧!”   “我晓得轻重。”可虑起身一礼道。“届时我会通过扶余人走北路绕道与县君交通细节,也请县君这里早日集结兵力,告辞!”   公孙珣微微抬手,一直侍立在暗处的韩当便闪出身来,按刀送对方回去了。   夜已经三更,赵芸依旧枕着胖猫看书,而且已经是在看一本新书了,可这本书没翻两页,她就终于不耐了起来:“那蘑菇大王还没走吗?”   “回禀少夫人,”门外侍女赶紧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蘑菇大王早已经走了。”   “那夫君便是和韩县尉在商议事情?”赵芸皱眉问道。   “不是,”侍女赶紧又低头答道。“韩县尉也早就送那蘑菇大王没回来……县君一个人一直在院中桌案后枯坐至今!”   赵芸登时起身质问:“为何不告诉我?”   侍女一时无言。   赵芸这才想起来,是自己不许人家再汇报的,而且此时终究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她便拿起一件外套,径直去外面寻自己丈夫去了。   果然,只见星月之下,院中觥筹散乱,一片狼藉,但自己的丈夫公孙珣却不避夜风寒凉,只在上首座位上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宛如是在等什么人一般。   赵芸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气氛,便赶紧上前为对方披上衣服:“郎君坐在此处,是在等星月下凡呢,还是再等秋风化成美女来伺候?我最近可是听母亲大人讲了不少这种故事……”   公孙珣睁开眼睛,顺势握住对方双手:“我本是医无闾山的一块顽石所化,专等一支起死回生的仙草化为美女下凡来救我……仙子是来救我的吗?”   赵芸愕然无语,面色变了又变,先是哭笑不得,却又面色绯红:“郎君在此处居然是在等我的吗?”   “确实有两件疑难之事想要夫人帮忙,所以在此处专候夫人。”公孙坦诚道。“不瞒阿芸,此事我也不知道是公事还是私事……若是贸然入内去说,颇有些以色娱人,换求赐予的感觉,所以便在此处专候。”   赵芸实在是忍俊不禁:“如今你要寻我做事,居然算是以色娱人吗?”   “……”   “也罢,那便是以色娱人好了。”赵芸无奈道。“什么事情,你且速速说来,说完咱们好回房中歇息,此处太冷。”   “不许告诉母亲。”公孙珣握妻手而正色言道。   “必然如此。”赵芸愈发无奈。“有事速速说来。”   “我想请岳父大人帮我一个忙……”   “这算什么……咱们速速入内便是。”   “你可以写信给祖母大人,再让她去和岳父说,否则岳父为人迂阔,未必答应……”   “速速入内!”   ……   “太祖幼年失怙,起于郡吏,凡数十载披荆斩砺,出生入死,不假他手,乃功成帝业!”——《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九章 秋猎(上)   辽东之地,秋收之后向来是一日比一日冷的,而自从十几年前民间兴起火炕这一物什后,对于塞外百姓而言,无论是杂胡部落还是豪强大户,秋冬之际却都添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农活要做——那便是砍柴!   这是当然的,自从燧人氏点燃第一个篝火之后,燃料就一直是人类亘古不变的必需品。   不过,在地广人稀山野林密的辽东,这种大规模囤积木柴的活动总是显得富有地方特色,因为这个时候同时进行的,一般还有一场全民性质的狩猎行动。   而狩猎这种活动又总是能够调动几乎所有人的情绪,一次出色的猎获不仅可以给一个家庭带来一份难得的余财,还会给猎手带来足够的荣誉。如果有谁能够射杀围猎一头老虎或者熊罴,作为当时狩猎主力的人甚至会在一定程度上名扬郡县,外带着成为整个冬天众人的谈资。   不过,之前多少年渐渐兴起的秋狩屯木的活动,在光和元年这一年却是显得前所未有的热闹,甚至有别郡的出色良家子和凶狠游侠专门跑到辽东参与狩猎……而一切的一切,只因为辽东太守高焉高公,居然要亲自率领自己下属的郡县官吏、大户豪强、士卒民防,进行了一次半官方的大围猎!   没错,太守可是通过各地亭舍、客栈布告栏发布了正式布告的,布告中如此写到:‘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届时吾当亲射虎,奖民防!’   看到没有?秋日丰收之后,郡中大治,然后辽东高太守居然要借着秋日屯柴的时机,亲临猎场,射杀猛虎、遵循边地风俗、奖励士民,这是何等的让人欢欣鼓舞?而如此言语,又是让全郡年轻男子何等的热血沸腾?也就难怪那些想求个出路的别郡良家子和游侠如此踊跃欲试,准备在高太守面前露一份脸了……呃,便是本郡官吏一时没搞清楚的,都还以为自家高太守突然转性呢,何况是这些被哄来的人呢?   “文琪误我!”郡府官寺门内,高焉握住眼前一人之手,死死不愿动身。“我只答应你去奖励民防,何时变成了亲自去秋狩?!而且你那文告也写的太不实在了……凡人焉能射虎?”   “府君!”   公孙珣鹖冠束甲,却被对方拽住双手,也不好把堂堂一郡之守给从门里拖出去不是?   所以,这厮只能无可奈何,认真解释道:“没人让府君亲自射虎,那文告不过辞赋说法,只要你亲自去猎场转一圈露个脸就行,然后便在高处置酒炒菜,高歌向天,当晚便回来,后来的种种事情交给我便是!你安全的很!”   “那也不好说安全吧?”高太守连连摇头。“这年头猛兽袭人,哪里是你不去招惹他便行的?文琪你不知道吧,之前咱们辽东平郭令,便是巡县时路上骑马,然后被老虎从路边忽然窜出来咬死的……你说你让我在猎场那种地方骑马巡视一圈,怕是也不好说什么万全吧?!”   “不用骑马!”公孙珣赶紧言道。“坐车便可以!”   “坐车也不安全!”   “我再遣二十亲卫骑兵全程护住府君,”公孙珣真是无可奈何了。“这些骑士都是我从雁门带回来的,经过北伐弹汗之役,全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二十个人,全都披甲执矛,佩刀负弓,便是真有老虎熊罴也不够他们一人一矛戳的!”   高太守撒开一只手,捻须沉吟片刻,却还是有些犹豫:“你说这行猎之事,血腥至极,为何还有人把他当做风俗呢?届时总不至于让我出面点验猎物吧?”   “不会,一切交与我!”公孙珣毫不犹豫地答道,同时大概也是气急败坏了,便不由出言半是提醒半是警告道。“府君万万不要再拖延了,你也知道这是本地风俗……既然为一郡之君,你就该去奖励风俗,让士民鼓舞才对!而现在全城、全郡都在等你一个人,你怎么还好继续拖延下去呢?”   高太守无可奈何,只能伸头看了看郡府门口左右……而果然,此时郡府前的大街上早已经满满腾腾的站满了人马,并布满了旌旗!   从本地第一大户、前玄菟太守公孙域,到郡中各级官吏;从装备精良的公孙氏私人义从,到本郡的郡卒、县卒,一个个的不是立矛持弓,就是跨刀扶旗……而现在,这些人或是骑马或者肃立,居然全都面无表情的在看着自己。   讲实话,高太守心中实在不想去干这种事情的,但他再笨也知道自己的拖延惹了众怒,所以更不愿意违逆众意。再加上他又想到自己后宅那里自公孙珣到任后多有安利号的馈赠,面子上也抹不开。便只能一时捏着鼻子走出来,然后任由襄平令公孙珣扶着他上了车子,最后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中往城外而去了。   当然了,把乱叫的猎犬撵到后队去,似乎也是免不了的。   “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不去朝中做个五经博士,为什么偏偏要来辽东这种边郡要害地方做太守?”车子速度缓慢,头发花白的公孙域打马走在后面,眼看着那个带着威武海东青的高句丽鹰奴也被撵到了后队去,便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好好的一件事,却被他坏了兴致!”   “塞外五郡自成一体,朝廷总是要有规矩的。”公孙珣不禁笑道。“时不时的就要从内地调用一些官员过来出任边郡长官,也是防止地方做大的意思……至于说兴致,兄长不必多虑,到地方他自然去闲坐,一切你我自便就行。”   公孙域连连摇头:“你身为他的下吏,自然要为他辩解,可这话说的却未免太过敷衍了些……这哪里是什么内地出身的事情?你那岳父也是冀州清河出身,为何就能打得了仗?玄菟郡的剧太守也是青州北海人,听说到任后也会开弓舞刀。怎么偏偏咱们这一位,整日连点血腥都不敢见?!”   公孙珣笑而不答……这不更好吗?不然自己怎么敢私自行眼前的事情呢?   其实,公孙珣自己对高焉高太守也有这么一点怪异的感觉,他总觉的对方有点胆怯的过了头,会不会是在扮猪吃老虎?但是慢慢的接触久了,也就真确定了这厮的水平。   而且公孙珣并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里,这位高太守在上谷任内,同样是边防大郡,同样手握重兵,却在大乱起后立即死于非命,而且死的极为让人难以理解——袁绍逃出洛阳后向他要钱资助关东联军,他把钱全都送出去以后还是不够,于是袁本初就一封文书让他以命相抵,然后这位上谷太守居然真就抹脖子以命相抵了!   这种死法,不知道他究竟算是懦弱到一定境界了呢?还是说算被逼急了,用生命展示了一把汉末刚烈士风?   总之,这种人来当顶头上司,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还挺不错的。   就这样,众人言谈嬉笑,旌旗骏马,雄鹰黄犬,一路来到了城东的山脚处……襄平城东的山林乃是所谓千山山脉的一部分,这是长白山脉的一条支脉,山岭纵横,号称千山,大小山头数都数不清,而且山腰上满是密林,正适合分队狩猎。   而大规模狩猎结束后,才能放心让包括妇孺老幼在内的普通民户进山砍柴、拾捡枯枝……所谓一举多得。   山脚下旌旗招展,时不时便能看到什么平郭县捕虎队,什么玄菟义勇队,还有什么罗乡民防队之类的字样,而这些人见到太守仪仗到来,也是纷纷下拜行礼,并举旗摇动,以显示名号。   公孙珣努力不去看那些奇怪的旗帜和队伍名号,勉强回头对高焉解释道:“此次围猎,以各县官吏、各乡民防为队,此外,本郡外郡良家子、勇猛之士,若能凑齐五十人者,无论身份亦可自成队伍报名。而凡报名成队者共计八十七队,此番皆自带武器、粮水,抽签分列山头,各凭各自本事前往行猎捕获。”   高焉心不在焉,只是坐在车内颔首,却又示意车子速速行进走过一圈。而公孙珣无可奈何,也只能就此作罢,匆匆随对方略过一众队伍,往一处山坡上而去。   到了山坡下,随着高焉一行人下车往山坡走去,公孙珣便立即接过指挥权,然后下令让郡吏立即去呼喊传令,防止冷场。   “不许为猎物相争殴斗,不许越界拦截他人追索猎物,不许偷掠他人猎获,不许擅自射杀幼兽,违者严惩不贷!”   “为期三日,三日后午时公平称重比较,其中,单个猎物过两百斤者以双倍重为论,过三百斤者以三倍重为论,熊虎彘再加倍!前三名优胜者郡君将有大赏!”   “猎获本身,全归本队所有,可以直接发卖,也可以无偿取用安利号赞助的粗盐现场进行腌渍,官府一律不管!”   “有勇猛过人射虎杀熊者,格外有赏!”   传令的郡吏负着旗子四处传达号令,随着他们话中的言语,眼前这个布满了旗帜的山林边缘也终于是瞬间沸腾了起来,不少人摩拳擦掌,也有相近的队伍互相举着旗帜示威。   不过,配合着他们旗号上种种怪异名号,总是让人有些忍俊不禁的。   “午时准点击鼓开猎!现在先立帐升堂!”眼看着高焉和张俭还有几个儒生在山坡上开始置酒饮乐,明明一旁还有郡丞在侧,公孙珣却是当仁不让的指挥起了这次的围猎的各种事项,而偏偏其他人也没有反驳的意思。“等人一走,便划好职责,分好区域,从称重的大秤到腌肉用的粗盐,全都要提前备好,务必做到井井有条!”   一时间,郡中官吏居然如指臂使,各自行事稳妥。   “文琪不去试试身手?”正在一旁整理弓箭的公孙域好奇问道。“我看你的那些属下也都去了……”   “是啊,审正南带着襄平县吏,韩义公带着我的义从,分成两队也要入山。不过既然高太守不想管这边的俗物,我就要总揽此事,也就去不得了……”   “那你还鹖冠束甲作甚?”公孙域无语至极。   “这不是显得威风吗?”公孙珣倒也坦诚。   公孙域一时无言。   “怎么,兄长也有试一试身手的意思吗?”公孙珣转口一笑,倒是打量起了对方。   “布告上不是说了吗?老夫聊发少年狂……”年近五旬的公孙域捻须言道。“我虽然闲居十年,但身体打熬却是一日未停,三日野猎而已,未必就比年轻人差劲!再说了,就算是不管个人,长居此处也总要顾忌乡里的……我们城中永宁亭的父老找到我头上,我怎么好意思不做这个领队呢?”   “这倒也是。”公孙珣赶紧颔首。“若是兄长你不做这个领队,永宁亭怕是不敢有人做的……”   公孙域一时得意。   “不过,我那侄子此番为何没有随兄长过来?”公孙珣忽然又好奇问道。“他如今岂不是正当年?”   公孙域爱子早丧,后来看上与自己爱子同名同龄的公孙度,又是帮对方娶亲又是帮对方求出身的,但偏偏人家有爹有娘,也没法真收了当儿子……所谓有义子之实而无义子之名。不过,这年头重要讲究一个继承香火的,所以他终于还是收了一个本家的族裔做了义子。   但是老年人嘛,一来是儿子早死,所以把那个死了的儿子想象的无限美好;二来,那个曾经的替代品公孙度着实是个人物,也确实很优秀……那么两两相加,就把后来领养的儿子给衬托的极度不堪了,也就难怪公孙珣这个老哥哥一提起自己义子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来了,”公孙域闻言果然又是一声冷笑,然后指向了远处山坡上正在拉起帷幕的太守所处地方言道。“捧着一本《尚书》,说是要请教太守学问……我就不懂了,咱们公孙氏时代边郡官宦,你便是做学问也得先懂得些边事吧?不立下武勋,谈何经文?这不是本末倒置吗?如此作态,怕不是公孙氏辽东一支要亡在他手上?”   公孙珣当即摇头笑道:“终究是自家子弟,兄长何必太过担忧?但有我们这些族中亲眷能有些出路,总是免不了他那一份安身立命之所的。”   公孙域收拾好弓箭,便上下打量了自己这个年纪极小的族弟一眼,却又坦然嗤笑:“文琪若有事,且回来再说,咱们兄弟之间不必顾忌!”   公孙珣当即会意点头。   时间转瞬来到正午,耳听着周边击鼓如捶,居于半山坡上的公孙珣却是亲眼看见足足五六千人的队伍按照各自路线,分列往山中喧哗而去了……一时间旗帜分明,刀枪闪耀,外加猎犬奔驰嚎叫,倒是真有几分沙场气息了。   当然了,一个很可惜的事情是,山岭上只能用所谓‘果下马’,也就是山岭间常用的负货矮马来驮运猎物……这年头,只有高句丽骑兵因为所处地形的缘故才会以这种矮马为战马,别的地方只是用来驮货而已……总之,大部分用于平原驰骋的骏马都留到了原地,而没有足够雄壮的战马,却也不免少了几分气势。   而更让公孙珣感到可惜的是,眼前这么多堪称出色兵源的壮丁,乃是太守一张布告招来的人马,数日后就要散去,跟自己并无太大关系……也不知道今日之事是否能成?   “令君!”   就在公孙珣束甲鹖冠,坐在半山坡上看着行猎队伍往山中进发时,王修却手捧账册在旁欲言又止,他是少数没有主动参与狩猎,而非是被涮下来的襄平县吏。   “何事?”公孙珣头都没回。   “是这样的,安利号所提供的粗盐、赏钱都已经送来了,但各处队伍遗留的马匹和驻留人员所需要的粮食、草料却没有太多……你看,是不是可以让县中速速从城内发一部分粮草出来?”   “这是郡中大事,”公孙珣豁然起身,然后负手往后走去,似乎早有准备。“哪里能让县中出钱,太守不就在山上吗?”   王修面露恍然,却又闭口不言,只是手捧账册随自家县君往山上去寻高焉了!   “文琪来的正好!”高太守此时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胆怯和无奈。“没想到人走后此处还算清静,置酒谈经也别有一番风味……快快来坐!”   “哪里能坐呢?”公孙珣不由苦笑。“叔治。”   王修闻言赶紧上前,却是把粮草一事给说了一下。   高焉闻言丝毫不以为意,当即便喊人过来制作文书,准备用印调粮。   “府君稍待,”就在这时,公孙珣忽然上前坐到了高太守身侧,然后以手止住了对方解印的动作。“如此太过麻烦了!”   “这是何意啊?”高焉登时不解。   “回禀府君,”公孙珣与对方相距咫尺,坦然言道。“需要郡府调动粮秣之事恐怕不止是这一次,这三日是要调用一些粮秣;等三日后狩猎归来,奖赏士民的时候又要调用一些钱粮;此事之后,等到入冬之时还有民防会操的年末奖赏;而且,我还准备在冬日举办蹴鞠大赛,让郡中十一城全都参与进来,以求振奋士气鼓舞人心……这又是一笔粮秣!”   “文琪哪来的这么多花样?”高焉登时无语。“狩猎是本地风俗,是为了士民囤积冬日所用的木柴而驱除野兽,所以我才就势而为的,这什么民防会操,什么蹴鞠联赛又算什么?”   “府君明鉴,”公孙珣正色解释道。“此举是为了震慑高句丽!”   高焉登时一慌,连忙揪住对方手腕问道:“文琪的意思是,这高句丽要来侵略我辽东?”   讲实话,高府君这话倒是反过来把一肚子各种话语准备的公孙珣给问住了……明明是自己潜心用力,准备废了高句丽,怎么就变成高句丽过来侵略了?给那明临答夫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辽东吧?   真要是那样一切都省事了好不好?   不过……这不正好吗?!   “府君所言极是!”公孙珣陡然反抓住对方手腕正色言道。“据我所知,高句丽权臣明临答夫野心日炽,最近似乎是有篡位之心……而权臣嘛,想要行此举,一般就要在外建立武功,以求威慑国内!而冬日间,浑江结冰,于高句丽而言反而正适合大军出入境内,集结犯境!”   “那可如何是好?!”高焉愈发慌乱,复又扭头朝身旁一人问道。“元杰公,你久在此处,可知道高句丽情况,是否正如文琪所言?”   “或许如此吧?”张俭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糊弄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明临答夫有意在国内更进一步乃是实情,高句丽人尽皆知,我也刚刚听人说过……”   高太守愈发手脚冰凉起来。   “府君不必惊慌,”公孙珣赶紧趁势言道。“我们辽东十一城,地广民阜,真要是遭遇入寇,也并不怕他。但正因如此,所以才要鼓舞士气,多多聚拢民夫、郡卒操练才对!若是能够气势渐涨,民心可用,明临答夫想来也不敢贸然进犯的。”   话到此处,只见公孙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握住自家太守双手,然后昂然言道:“这就叫一国之固,在德不在险,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而且这些事情也不需要府君您来出面……您尽管在城中安坐,无论是鼓舞士气还是真有敌来犯时需要人主动迎击,万事交给我公孙珣便可!”   “文琪说的好啊!”高焉登时大喜。“正该如此……你本就是海内名将,事情托给你我是放心的!那个,你刚才是要我如何啊?”   “便是粮秣一事了。”公孙珣坦然道。“这种训练、聚集之事,要看着高句丽的活动而举行,日期不定……需要府库即时提供粮秣。所以,臣下冒昧,请府君发一个许我春日化冻前便宜调动府库的文书,而非是事事请教。”   “这倒也好,”高太守捻须若有所思道。“省的你我多有辛苦……”   公孙珣面上不懂,却心中登时大喜……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各种设计居然都没用上,只是吓一吓对方就成了!   “只怕于制度不合吧?”就在这时,一旁一个小年轻忽然不合时宜的轻声插嘴道。“府君,我族叔只是一县之令,这郡中事物他来负责,怕是会有闲话也不定!”   “小子所言甚是!”公孙珣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那位老族兄的义子……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然后才扭头愤然看向了近在眼前的高焉。“我公孙珣本是一片赤诚为公之心,若是府君疑我越权过问府库,有贪渎之心,便请府君另寻他人好了!”   说着,他居然就要起身而走。   “文琪说的哪里话?”高焉登时抓住对方衣袖劝道。“若是别人我还真就疑他有侵占府库的意思,可文琪家中豪富,哪里会缺这些钱粮?所以诸位不必多想,文琪也不必生气,我这就写一封正式公文,许你随意调用府库!”   “那用行猎、会操、蹴鞠等方法聚拢民夫之事又如何?”公孙珣顺势反问道。   “只要不用我出面,随你操作便是!”高焉毫不犹豫地答道。“我顺便再下一份文书,许你随意征调本郡十一城的壮丁民夫,以作防范之用,如何?”   “只要春日化冻之前便可,”公孙珣这才答应下来,却连忙提议道。“毕竟浑江、鸭绿江一旦解冻,高句丽国内出入便麻烦了起来……也省的又有人说我意图不轨!”   “文琪忒小心了些!”高焉不以为意道。   一时间,高焉与公孙珣握手而笑,真真是上下和睦一体;公孙域的义子却在旁面色青红不定,尴尬万分;王修肃立不语;张俭闷头吃菜。   而就在这时,山脚下忽然传来一片呼喊,却是有人居然一入山便猎了一头鹿来,也是给秋猎开了好头!   ……   “珣在襄平为辽东首吏,与太守高焉相知,焉文风蔚然,一时称道;珣武略过人,震慑四夷;且夫二者相交甚笃,互托肝胆,不曾有半分疑虑。故,凡半载,郡中大治,士民鼓舞……至今辽东多念二公并政之德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章 秋猎(下)   高太守当晚便回城了。   这是当然的,外面这么黑这么冷,要是有猛兽夜袭怎么办?   不过,当着郡中官吏的面获取了两份文书的公孙珣却也不在乎对方的行动了,物资和民夫的调度权全都到手……这厮走了更好!   “没想到此事如此简单!”晚间的帐篷里,便是老实如王修在接过文书的时候,也是不禁感叹。“我以为本该是最难的一件事呢。”   “叔治,”趁着对方将文书小心翼翼的放入木匣的时候,公孙珣不由在旁轻笑道。“你说咱们这高府君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此轻松就将府库与民夫交给我?”   “他……高府君应该只是没想到而已。”王修锁好木匣又亲身缚在怀中上,方才正色言道。“令君您想想,只要没想到您会去主动打高句丽,这给你府库与民夫的征调之权有又何妨?更何况,万一高句丽真打来了怎么办?”   公孙珣哑然失笑。   “不过令君。”王叔治话到此处,又不禁正色下拜言道。“臣下有一言奉告……这种诡谲之事有失正道,还请你以后尽量少为,而且高府君也是一郡之主,算是你的主君,万万不该背后有所议论。”   公孙珣收起笑意,也是赶紧肃容:“叔治所言甚是,不该,若能以正道做事,谁又愿意如此呢?无外乎这件事本就是要异想天开之事,不用些坑蒙拐骗的手段怕是不行的。”   “既然令君知道此事有些异想天开,那为何又一定要打高句丽呢?”王修依旧不解。“您在襄平明明是上下和睦,事事顺心……”   “我是有苦衷的,”公孙珣负手尴尬言道。“不然以吕子衡的通透、娄子伯的智计,为何也要助我行此事呢?”   王修微微低头不语。   “不说这些了。”公孙珣忽的起身掀开了大帐的皮帘子走了出来,然后仰头往东北方望去。“既然粮秣、民夫都已经齐全,也该加快节奏,聚拢战兵,然后瞅准时机,会挽雕弓如满月,东北望,射天狼了!”   王修本想张口解释一下,眼前虽然步入秋冬之际,天狼星已经可见,但却是在天空南方位置,并不在东北方;便是从天狼星东南侧的天之弓(弧九星)角度来说,也应该是西北望才对,而且天之弓主伐叛怀远,正合目前情形,令君是否又有口误……但王叔治终究不是吕子衡,不在职责之内的事情他其实并不想多说什么,只是静静侍立在对方身后而已。   连续三日,一切顺利,想想也是,这种规模的大型围猎,人人引弓持矛、纵犬放鹰的,老虎、熊罴什么的真不是个事……在使用铁制工具的大规模人群面前,猛兽到底算什么?   当然了,也不是全然没有倒霉蛋,但大多是摔伤、蹭伤之类的,不得以连同猎物一起被果下马给驮了回来,甚至还有一人被摔死……不过,往年也有不少伤亡之事,倒是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而抛开这些细枝末节,三日之后襄平城东的山脚下终于再度喧闹了起来。毕竟,没什么比收获和攀比更让人兴奋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一番热闹之后,依着山坡搭建起的高台之上,公孙珣正语气和蔼而又不失声音宏亮的向面前一名中年布衣男子发问。“又是哪里人?”   男子发髻粗疏,多有风霜之色,一看就知道只是个身体健壮的普通民户,可能只是狩猎经验丰富一些才被乡中推举为首领的。此时他被叫到台上,面对公孙珣这个贵人的和气询问,更是涨的满脸通红,想张口回答问题,却喏喏的连话语都说不清楚。   于是乎,一时间台下哄笑声阵阵,而那中年男子听到笑声后更是不知所措。   原来,此时公孙珣正在出面奖励此次狩猎的有功之人,三个领先队伍受了集体赏赐后,又专门奖赏了那第一名队伍的首领……这只队伍除了猎获最多外,居然还有一虎两熊一彘的惊人收获,而且多是依赖此人手段高明,故此要专门奖励!   “怎么就叫这种人占了先机?”台下大部分人是笑,可某处游侠队伍里就是愤恨不已了。“区区一个普通猎户,怎么就能领队杀了一虎两熊一彘,还上台受县君的奖励和接见?若是换成大兄上去,只要待会不要奖励而求个随侍身旁,这出身岂不是就有了?”   此言一出,这个队伍中为首的中年首领,平郭一带一个颇为出名的游侠头子也是当即皱眉不语。   “小四不要乱说,兄长也不必在意,”旁边有人见状不对,也赶紧劝道。“也是台上这乡巴佬走了运道,正好遇到了这么多猛兽,咱们也只是运气不好而已,真遇到了,以兄长的武勇也能拿下!”   “这不是运气不运气的问题,”中年首领终于开口叹道。“因为以咱们的总成绩来讲,跟前三名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便是能侥幸猎到两只熊虎又如何?现在回头想想,确实是我指挥失措,第一天遇到那头獠牙野彘之后,居然弃了半山的猎物去追它,结果野彘没追到,半山的猎物还受了惊吓逃走,白白浪费一日的功夫!真是三心二意,事事不成……”   周边众人也是无奈,而此时周围忽然又一片喧哗,便是这群游侠也惊呼了起来,原来台上那个与自己兄长一样姓刘的猎户除了为自己和队伍得了满满几箱的钱帛赏赐外,还私人还受了那白马中郎的格外赏赐——后者,也就是公孙珣了,居然亲自解下了自己的鹖冠为对方系上!   这还没完,旁边又有两名吏员忽然捧出两样东西来,一个乃是绢帛所制作的大红花,据说是公孙县君夫人亲手所制;另一个则是一个铜质腰牌,据说是官府监制打造,乃是郡中唯一一个,上面所书‘光和元年辽东第一猎手’字样……然后,那公孙县君又亲自俯身为对方在胸前挂上了红花与腰牌,还声称要对方待会骑马巡游于此处,以彰显名声!   “可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挂上铜牌后,等喧闹声稍微安定下来,公孙珣再度和颜悦色的问道。“尽管说来!”   台下再度屏声息气,都想看看这个刘姓猎户会再要什么?再要一箱钱?还是要个亭长做做?   “俺、俺……俺家孩子今年六岁,还没个正经名字。”挂着花的刘姓猎户喏喏言道。“求、求县君贵人给孩子起个名字!”   公孙珣当即失笑:“男孩女孩?有没有什么忌讳?”   台下一片叹气声,不少人人纷纷为此人提了一个如此可笑的要求而可惜。   “要个亭长做啊!”之前那个游侠队伍中也是有人忍耐不住。“这人怎么笨,此时求个亭长位子,县君难道会不许他?”   “你懂个屁?!”看着台上的情形,听着耳边的话语,原本还能沉住气的刘姓游侠首领也是忍耐不住了。“为人父母,本该如此!就凭这个赐名的事情,将来孩子长大了去县中学校求学,学校会不收?!安利号会不给照顾?!这猎户分明是赚大便宜了!”   此言一出,一众游侠纷纷醒悟。   “其实何止是他呢?”游侠首领呵斥完下属以后又是不由一时黯然。“我仗着家中在平郭勉强算是个豪族,年少时轻狂无所事事,做了半生的游侠也浪荡了半生……还不是眼看着我家原儿一日比一日长大,这才想着努力求个出身?还有玄菟郡的王刀那厮,平日里仗着北面的银道混的风生水起,人五人六的,可一听说此事不还是速速组了队伍飞奔而来?他缺钱吗?不过是跟我一样,人到中年,想洗了身上的过往,再为儿孙求个出身而已!”   众人见到首领如此黯然,也是一时无言,只能硬着头皮勉力劝说,讲一些明年再来之类之类的话语。   “就怕没有明年了。”这些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这刘姓游侠头子反而不由愤恨低头握刀。“天知道明年这个时候,高太守和公孙县君还在辽东吗?若不在,这种大游猎还搞不搞?这年头,愿意给底下人一个出身路子的贵人实在是太少了!好不容易遇到两个,又有如此机会,我却只能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之前不能计划周全!”   “兄长……”周围人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但就在这游侠头子自怨自艾之时,周围忽然又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惊呼声,这豪族出身的刘姓游侠头子赶紧抬头张望,却被欢呼声所充塞双耳,一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何事欢呼啊?”有知机的跟班赶紧拽着旁边队伍的人询问。   “刚才县君先是给那猎户孩子取名叫刘毅。”旁边人当即兴奋答道。   “这有何值得如此欢呼雀跃的?”   “我这兄弟是村里的混人,啥都不懂。”旁边赶紧又有耳朵伶俐之人主动解释道。“其实是县君贵人又说了,说咱们这些个队伍一个都不要解散,因为冬日间还要定期来此处会操、定期蹴鞠,还来了就管饭!”   “只管饭吗?”那刘姓游侠头子不由心急撩火,亲自追问道。   “当然不止,”旁边队伍里那耳朵伶俐的人赶紧言道。“刘大兄不晓得,县君还说了,会操中好的那一半人,还有蹴鞠优胜的队伍,都有额外钱粮拿。而无论是蹴鞠还是会操,最优的那些届时也有如今日这般奖励的!”   “会操我晓得是什么,”这游侠头子闻言先是惊喜万分,却又赶紧回头朝着自己的弟兄大声询问。“蹴鞠只是听过名字,你们谁会?!”   众人一时茫然。   “刘大兄莫慌,”隔壁队伍这耳朵伶俐之人全程听到这平郭刘姓游侠头子的话语,自然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便赶紧卖好道。“县君说了,他的蹴鞠不比其他,待会这猎户游行夸功后,他自会让的义从在校场演示三日,还让我们先处置猎物为先,不必着急……”   “我家中殷实,要甚猎物?你只说校场在何处?”   “我刚才从山中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处地方有石灰白线,想来或许是校场?不过刘大兄你若是看不上这几只猎物,能否托付于我们青石乡,我们替你们剥皮,届时毛皮贵重,自然还给你们或者替你们卖与安利号,只求肉食赠与我们青石乡中?”   “一切随你,速速带我去……”   且不提台下如何纷乱热闹,又如何自有吏员引导着腌肉、剥皮,安利号又如何趁机收购皮毛、发卖日常杂货,并演示新物件铁锅……只说另一边,公孙珣已经早早从台上退了下去,然后带着几个心腹与自己的老族兄公孙域并肩在坡上闲庭信步起来,也是说了不少闲话。   而等到那边校场再度响起惊呼声以后,公孙珣却又挥手示意,让跟来的审配、吕范等人全都暂且退下,便独自与公孙域往刚刚粗略划出的校场处慢慢负手走去了。   “万万没想到最出色的居然是本地猎户,而非是那几队勇名在外的游侠队伍,”公孙域一时感叹道。“如此老实之人,居然能连连猎虎杀熊吗?”   “凡事有专攻之论,”公孙珣不由失笑道。“我虽然也是惊讶,却并不疑惑……这些老实人合作起来最起码不会耍滑弄巧,不会出纰漏让猎物逃脱;而游侠们虽然个人武力出色,但在数十人的队伍里,武力出色又有何用呢?”   公孙域微微颔首:“怪不得前汉强军多收良家子,而非招募游侠……这里面是暗合兵法的。”   “狩猎本就是暗合兵法,不然古人也不会以行猎之事代为练兵了。”   “说的好,”公孙域忽然驻足,然后以手指向坡下言道。“可是文琪,你练这么多兵意欲何为呢?”   公孙珣登时笑而不语。   “文琪啊,咱们辽东可不是一般边郡,”公孙域见状不由幽幽叹气道。“计有县十一,户六万有余,人口四十万,这还没算上这些年从河北、中原流落过来的无籍流民,算上了肯定比高句丽一国还要强上三成的!可这样的大郡,府库征调之权、民夫壮丁征调之权,全都被文琪你拿到手……再加上你如此作为,总不只是为了蹴鞠求乐吧?”   “兄长既然说到高句丽,那便是已经猜到了对不对?”公孙珣瞥了一眼对方身上的劲装,丝毫不以为意。   “不然呢?”公孙域连连摇头。“如此架势,不是要去打高句丽,难道是要在此处藏兵于民,然后意图造反吗?”   我那老娘还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心中暗暗腹谤,但面上却是干脆一笑:“确实是有意于高句丽。”   “哑哑可虑后来去寻你了?”公孙域蹙眉道。   “我去寻的他。”公孙珣坦诚言道。   “为什么?”公孙域大为不解。“你功劳卓著、后台深厚,总是不缺前途的,只是被年龄所限而已,安坐县中打熬资历,过个两三年自然会跳上去!何必冒险行此事呢?”   “哪里会冒险?”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带着兵去看坐原试探一番,若能突破高句丽的坐原防线,自然可以趁着冬日浑江结冰兵临高句丽都城之下,届时哑哑可虑在都城内一动,事情也就成了……而若是坐原防守严密,也不过就是退兵而走罢了,难道高句丽人还敢追出来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域正色止身问道。“我是问文琪你为何要行此事?”   公孙珣立身于山坡上,看着下方校场的热闹,倒是忽然换了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兄长既然知道了我拿下府库、民夫的征调之权,那想来也知道你那义子在当时的表现吧?”   “愚蠢至极!”公孙域登时变了脸色。“他作为族侄,之前没能帮你倒也罢了,反而要拆台吗?便是拆台也要看能不能拆的动吧?!你与府君两个当事人都已经谈成了,他还想如何?!除了愚蠢二字,我也想不起其他!”   “其实我倒是能够理解他的心思。”公孙珣淡然叹气道。“他自幼活在两位公孙豹的阴影之下,不免有所逆反……故此,兄长你让他习武,他就要学文;你让他狩猎,他就要去捧着经文寻太守。但是兄长,不管如何,愚蠢也罢,悖逆也好,他既然事事都有所为,而且愿意站出来说话,总是有些想法的,最起码是想朝你证明点东西的。公孙度虽然好,却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我这个族侄虽然蠢了些,但终究是要继承您香火的……兄长不妨对他优容一点!”   公孙域一时黯然:“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期待越深,失望越重罢了……算了,且不说他了,文琪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其实我也是个悖逆之子。”公孙珣正色答道。   “文琪如此出色,也算是悖逆之子吗?”公孙域不由嗤笑不已。   “为何不算呢?”公孙珣一时迎风肃容。“与我那族侄活在两个公孙豹的兄长阴影之下一样,我也是自幼活在母亲与安利号的阴影之下……做郡吏是她老人家安排的;拜师是她老人家安排的;来到此处做官,更是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什么政务只要一张嘴便能妥妥当当……故此,我也和我那族侄一般,忍不住想做点愚蠢之事,说些愚蠢之语。兄长,这本是人之常情。”   公孙域默然不答。   “兄长,”公孙珣复又言道。“不瞒你说,为了此番举动我谁都去求了,唯独没有求母亲请她发力……且不说兄长答应不答应,但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去告知于她。”   公孙域立在坡上,良久不应。   “兄长。”等了好长时间,公孙珣实在是没能忍耐的住。   “你母亲是个女中豪杰,二十多年间创下如此局面,环渤海十余郡的公孙氏各支,谁人不服她?”公孙域正色言道。“而她以一个寡母的身份抚养你到如此出息,又是何等让人敬服?”   这两句话之下,公孙珣一时居然有些动摇。   “想闯出一个自己的局面当然可以,”公孙域继续认真言道。“但你须保证,不能有负于自己母亲!”   “这是自然!”公孙珣收起心思,当即颔首。“若事不成,我自然会遵从母意,安心在辽东各处随侍于她老人家!”   “那就好,”公孙域此时方才低头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已经卸任多年,玄菟那里的屯军怕是只有父子俱为我故吏的徐荣一支军队愿意受我调遣私自出兵助你,而彼处不过一千五百骑兵而已……当然,你应该也只是看中了这一部对不对?”   “正是!”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然后拱手拜谢。“一千五百骑兵足矣!多谢兄长大恩!”   “不必谢我,”公孙域转身负手往山坡下热闹非凡的校场处走去,花白的头发被秋风迎面撩起。“等我死后,你若是还能记得这份恩情,便多照顾一下你那蠢货族侄……还有公孙度,这家伙虽然出色,却因为起于贫贱,功利心太重,以至于行事偏颇,若有一日真出了事情,必要之时帮我救他一救!”   “……”   “再说一事,扶余人百余年间都受高句丽人侵略,全靠我们大汉扶持才能长存,你若真能攻入高句丽,但有所征召,他们必然会举全国之力从你,而且会奋不顾身,甘心为你马前卒!”   公孙域一边说一边走,不等他族弟公孙珣答应,人就已经消失在山坡下了。   ……   “公孙域者,玄菟太守也,域本居辽西为太祖同族从兄,后徙近支于辽东襄平,为辽东公孙氏。其在边郡数十载,恩威扬于远国,太祖迁襄平令,亦多蒙其善。后,其以太祖英雄,兼己身老迈,乃托付传承,太祖感其恩德,许之……后数十载,太祖蔚然功成,建制立业,不与汉同,遂不以同姓而擅封国土,唯域子公孙止以父德封候国于辽东千山侧(即今日辽东攫青谷也),父死子继,子绝女传,世代不休。”——《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一章 冬狩   光和元年的腊月初三,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无风,却又冷的厉害。   这日清早,公孙珣又是天蒙蒙亮便起身,然后就从冯芷的房中出来洗漱,最后不等用早饭便直接要束甲出门。   府中诸人对此倒是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早有准备,因为一到会操、蹴鞠的日子,公孙珣总是要亲自去校场那里与昨晚就聚集的各队壮丁们一起用餐,从无例外。   至于今日,据说乃是会操中最辛苦的所谓‘武装奔袭拉练’,也就是全副武装、带足粮草,模仿行军之事往来数十里路,甚至可能到地方还要安营扎寨,再围剿完某个山头的野兽才能解散返回。而会操嘛,向来是禁止外人观看的,不像蹴鞠……举行蹴鞠联赛的日子总像是过节一般,全城大户小门除了一个高太守不喜欢之外几乎所有人都要去看,端是热闹而且有意思。   “夫君。”当两个妾室帮自家郎君束完甲之后,赵芸却又上前将那柄断刀亲自捧了过去。“愿夫君此次冬狩能有个好收获。”   之前几次拉练到达目的地以后,一般都要例行围剿某个山头猎物作为最后的演练,所以说是冬狩也未尝不可。   “希望如此吧!”公孙珣接过刀来微笑言道。“天色还早,母亲大概还在睡着,而且这两个月隔三岔五便要去校场,也是寻常之事,我就不去专门找母亲请安了,你们也不用送我,待会等母亲起来以后代我好生照料她便是。”   赵芸与公孙珣对视一眼,只是微微躬身以示作答,倒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郎君放心,我们一定让母亲大人开心。”倒是一旁的冯芷见状赶紧出声应道,并旋即面色绯红。“你今日也要早点回来。”   “郎君保重。”卞玉也是倾身一礼。   公孙珣不以为意,直接将断刀佩在甲衣的内侧,然后出门哈了一口白气,便径直往外去了。   “咱们收拾一下就去陪母亲大人用早饭,”等到对方出了院子,赵芸此时方才回头扫视了一眼两个妾室。“阿芷去我房中帮我把猫抱来。”   冯芷咽了一口口水,当即不敢再多言。   同一时刻,襄平城的东侧,挨着一处水源,位于郡守府和东城门之间一处地方,襄平县丞审配带着户曹王修,也是正与一人寒暄。   “今日也要辛苦田公了。”审配上来便是和气一礼。“今日乃是拉练,而且是全员拉练,所需粮草甚多,还请田公尽快打开仓门,待会便有人入城运粮。”   “哎呀,职责所在,这有何妨?”对面那人乃是田韶,这厮卸任了县丞之后公孙大娘似乎是有些为儿子过意不去,便主动为这厮在郡中求了一个主管常平仓的三百石仓吏职务。   从县中到郡中,面子上倒也过得去了。而且自从常平仓被李悝发明出来以后,在秦汉时代早就成为了官方的主要仓室,不仅仅是贮存防灾和备战用兵的,还有平定粮价、调解市场的日常功能,甚至发放俸禄时也要从此经手,所以并不是一个闲职,反而是一个显职。   “不知道今日需要调用多少粮食,多少草料?”田韶将对方引入仓房前的院子内以后便让人拿出账簿,认真询问记录。   “粮食要五万石,草料要拿走一半。”王修上前捧出文书认真言道。“此外,这次行军所需的杂物,诸如帐篷、油料、盐醋等物俱要加倍!”   田韶接过那两份郡中人尽皆知的由太守盖印的文书,也没打开,便直接又交还了回去,然后便示意身后佐吏记录在案……却不料,那佐吏手持细笔,墨滴于纸,却张目结舌,一字不落,宛如被这天气给冻僵了一般。   “有什么问题吗?”审配扶着刀眯起眼睛朝那名佐吏问道。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田韶也是不由蹙眉。“不就是五万石,然后帐篷加倍吗?帐篷又不是不会归还,一点盐醋,这可是府君点过头的……”   “田仓丞,”那佐吏颤抖着将账簿与细笔递上。“此事事关重大,不如你来写如何?”   “有何不可?”田韶当即不耐的夺过账簿,然后提笔就要写,但刚写了一个字,便也是张目结舌的抬起头来。“五、五万石?两位,帐篷、盐醋之物倒是无妨,草料也不是不行,可五万石粮食……审县丞和王户曹是否弄错了?”   “没有弄错,”审配扶着佩刀,毫不犹豫地答道。“正是五万石粮食,民夫此时已经聚拢在东城门外,只等仓丞开仓,便要入城取用。”   田韶面色苍白、欲言又止,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因为,正如他刚才所言,其他的都好说,唯独这五万石粮食太敏感了!   石,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计量单位,它首先是容量单位,汉制中的一石大概有两万毫升左右;但是,由于它主要的用途是用于度量国计民生的粮食,所以很快又被引申为重量单位,一石粮食,也就是两万毫升的粟米大概是一百二十汉制斤,所以又有一石四钧,一钧三十汉制斤的说法;最后,由于粮食常常用来被作为官员俸禄,所以,石很快又被引申为官阶……   但不管如何,无论是从容量单位来看,还是从重量单位来看,一石粮食都应该有一百二十汉制斤左右,而如果考虑汉制下的一斤大概是后来的二分之一市斤,四分之一公斤,那么大略的把一石粟米当做后世的三十公斤粮食,还是没得跑的。   五万石,就是一百五十万公斤、或者三百万市斤粮食,这个数字,假如不计较什么运输损耗的话,大概能够让一万人省着吃上大半年。   而这么一想的话,也就难怪田韶会目瞪口呆了……他刚才还以为是五百石呢!   “审县丞不要开玩笑?”田韶双手发抖,只能咬牙核实。“五万石……一日拉练而已,便是明日解散,也不过四五千人吃上三顿,如何需要五万石?”   “此次拉练乃是仿效运粮之事。”审正南大言不惭道。“将五万石粮食取出来,护送到玄菟郡,然后再送回来而已,门口运粮的人连牲口、大车都备好了。”   “何须用真粮食啊?”田韶无语至极。“弄五万石土坯做个样子便是……”   “我家县君就喜欢用真粮食真草料……又如何呢?”   “这……”   “田仓丞不要说这些话了,”审配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他直接扶着刀向前一步正色问道。“我只问你,辽东幽州大郡,地广人阜,又有支援周边四郡的边防重任,这仓中不会连五万石粮食都没有吧?”   “有是自然有的。”田韶慌忙解释道。“但囤积粮食是为了备边和防灾,除了出兵和赈济哪里能一口气发这么多……”   “都说了,不要说这些,”审配再次扶着刀向前一步问道,将面前之人逼得不得不后退一步。“我再问田仓丞一句,我们的文书是假的吗?文书上的郡府大印是假的吗?”   “这自然……”   “既然如此,此事又关田仓丞何事呢?”审配继续问道。“真要是出了岔子,你觉得我们公孙县君是会推诿连累你们这些吏员吗?而且再说了,五万石而已,便是真出门就丢了,公孙氏莫非就赔不起吗?”   王修此时也赶紧上前认真言道:“田公,今年塞外大丰,如今辽东市中这上好的梁米是四百钱一石;仓中这种有往年陈米掺杂的粟米,不过是二百二十钱一石……五万石,也不过是一千万钱左右,而若是以如今市面上的金价来论,不过是七八百金,再加上塞外今年大丰,您真觉得我们县君赔不起吗?”   田韶一时默然……这个道理他自然懂,实际上按照他的估算,便是安利号不专门收购粮食,此时在塞外各货栈中的存粮恐怕也有五万石。   但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有些骇然,因为这公孙县君不用自家粮食,而非要用官仓,俨然是为了方便城外的民夫集中运输,再考虑到对方之前调用全郡民夫壮丁练兵、蹴鞠的做法,分明是早有预谋,然后意图做一些超出自己想象的大事。   真的是超出想象……练兵、调用官粮出城,总不会是造反吧?田韶一开始也只能如此想了,可如果造反的话,为何不直接在襄平城内发动呢?为什么要把粮食运出去?   审配见到对方面色不定,心知对方有些动摇,便松开握刀之手,上前拱手坦诚言道:“我家县君有一句话,我来告诉田公,今日之事,事败他不会连累任何人;事成则不会忘记所有人的援助之恩!至于是何事,过几日你们便都知道了。”   田韶长叹一声……是了,便是以最恶劣的想法,也就是这公孙氏真要造反来说,怕也是能短时间内席卷辽东的,自己即便是不想从贼,也不能不讲时务吧?   再说了,看样子人家也不是要造反,对不对?所以,且躲过这一遭便是!   “五万石便五万石。”田韶咬牙低头记录,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但此时事关重大,能否让我事后去禀报府君?”   “待会粮食一出城,怕是就要惊动城内了。”审配不由笑道。“不过若是高府君没理会,田公还有诸位仓署佐吏不妨等上两三日再说,届时我家县君必然感激不尽。”   田韶听到此言,更加放松了起来……允许自己告知太守,那边十之八九不是造反,而只要不是造反,管他呢?!   “账簿已经录入,”田韶收起账簿,拱手言道。“我这就让人抽调院门的门槛,点验粮草,还请审县丞即刻让人入城运送……趁着天还不亮,人还不多,此时运输业快捷一些。”   “正该如此!”审配后退数步,俯身拱手行礼。“此番多谢田公了……想来田公日后必会因此事而知名天下。”   田韶不由苦笑。   城门早就在县尉的命令下打开,昨日下午就奉命带着兵器和乡中车子、牲口赶到城东校场的民夫和壮丁们其实早就在校场吃了早饭,此时更是在韩当的带领下入城搬运粮草……他们得到的消息,乃是郡中正好要发五万石粮食和不少草料去玄菟,便被公孙县君顺便邀来作为此次演练的内容。   这虽然有些征发劳役的感觉,但有人组织倒也无妨了,反正有饭吃,能为家中省粮食,而且玄菟实在是太近,纯当是数日辛苦演练了……毕竟,连续两个月的会操和蹴鞠倒是让这些人对公孙珣的信任达到了一定程度。   五万石粮食,外加半仓草料,必然不少,但在数千早有准备的民夫,以及大量牲口、车辆面前却只是轻轻松松。更不要说王修指挥得当,封锁道路,入城从右,出城从右……最后,居然是天色大亮之时便已经尽数出城去了。   而此时城中虽然早已经人流熙攘,可即便是早间出来采买的公孙大娘心腹崔七姨,也只是听路人说郡府发粮草去玄菟,临时征调了会操武装民夫,然后一时封路而已……并未做他想。实际上,便是公孙大娘第二日未见到儿子,随口一问,得知此事后,也没有多想。   毕竟,从辽东郡郡治襄平城到玄菟郡郡治高句丽城(没看错,就是高句丽谋反前的驻地,是玄菟郡治,后世沈阳东北侧),不过一百余里,在车辆、牲口足够的情况下,沿着大路前行,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而已。   然而,走了两日而已,腊月初五这天早上,公孙珣却是突然改道,迈过了结冰的小辽河来到河水西岸,并饶过河东的高句丽城继续往北走去。而第三日,也就是初六这日早上,他居然没有再下令让民夫动身,反而是候在了小辽河西岸营地中不动,甚至还让民夫去旁边已经结冰的河水中凿冰捕鱼,改善伙食。   民夫由分队组成,各队队长本就是推举而出的,素有威望。而公孙珣这两个月又让这些分队在会操中继续淘汰整合,比较出色的那些队伍是按照汉军军制来的,所谓两队一屯,两屯一曲,五曲一部,总共留出了一部,正好是优选了一千人;剩下的五六十队,却是大略的按照是五、六屯一曲的编制,编了一个足足两三千人的大部。   但不管如何,军队建制是有了的,再加上公孙珣也积累了些威望,而且粮草足够,倒是没让这些民夫、壮丁多想,只是依言而行罢了……直到当日下午,营寨西侧忽然烟尘滚滚,居然是有数千骑兵从河西岸赶来,而细细看去,俨然是胡骑居多。   “尔等不必惊慌,立即回去告诉本队之人,这些胡骑是受到了玄菟太守的征召,将与我们同往北面玄菟郡高显城而去。”   吕范和韩当各自执掌一部,此时便挎着刀,带着数十义从对着早已经召唤过来的两部军官如此解释道。   而两部军官虽然有些操练,却毕竟是民间心态,所以甫一散去便各自议论不休。   “又是运粮,又是征召胡骑,怕是高显那边要打仗!”   “听人说高句丽有权臣想要篡位,所以要外战立威,而我辽东时时操练,高句丽人肯定不敢来……”   “你是说说高句丽人要去打我们玄菟?怕也是没胆子吧?!”   “王兄想差了,我是说高句丽人怕是要打扶余人,而你们玄菟郡人不是向来要出兵扶住扶余人吗?”   “老弟这话倒是说对路了!只是可惜,我们居然只是要运送粮秣吗?”   “王兄若是求功业,可以等解散后去投军啊?”   “哼,在我们玄菟郡那些贵人手下,以游侠身份出战,便是立了功怕也未必能得出身吧?如何去得?还不如这里有盼头!”   “老哥以为如何?”眼见着周围人议论纷纷,而且随着解释传达到底层后愈加纷乱,那平郭来的刘姓游侠头子,却也不禁朝着身旁一人发问。   “曲长说笑了,俺哪懂得这些?”被问那人,也是之前的刘姓辽东第一猎手,此时不由面色涨红。“但若是高句丽那群矮子,咱又不是没在山林里见过,便是真打起来俺也不怕,说不定还能立下一些功劳,怕就只怕没咱们这些民夫的事。”   “谁说不是呢?”中年游侠头子不由有些焦躁起来。“就怕送了粮食便回来,跟我们无关。须知道,我年少闯荡,见识不少,知道这天下间最难得的就是无论出身,对谁都能赏罚分明的贵人,好不容易在公孙县君麾下,遇到战事却不能插手,岂不是让人心焦?”   刘姓中年猎手也是叹气。   话说,这二人虽然出身相差很多,但因为同姓刘,又都被选入那一千精锐的部众,游侠头子做了个民防曲长(不敢称军侯的),老实猎户则做了曲内一个屯长,倒是日渐熟稔起来。   而就当二人准备继续议论之时,另一边小辽水西岸的胡骑却是列队分明,在几个人的带领下直接入了营门,于是二人便赶紧扔了这些话语,各自带着部署,跟其他人一样握着器械来到营中间的大道旁围观来人。   有意思的是,在所有胡骑和胡人贵族前面的,居然是两个汉人打扮的年轻贵族公子哥。而立在大营正中的公孙珣看着这二人后,虽然是眼中笑意不止,却依旧鹖冠束甲、大氅握刀,然后领着吕、娄、审、韩、王等人从容而立、纹丝不动。   “拜见兄长!”   “数年不见,兄长无恙?!”   这两个带着数千胡骑的年轻贵人一入营便下马,而甫一来到公孙珣跟前,还居然直接拜倒在地。   “阿越,阿范,辛苦你们二人了。”公孙珣微微抬手,并没有亲自上前扶起对方的意思,倒不是他托大,而是仨人心照不宣正要借此立威。“阿越数年不见,倒是英武渐长;还有阿范……呃,文典,为我的事情耽误了去洛中,也是惭愧。”   “本来确实要随伯圭大兄一起去洛阳,但接到兄长信函,喜不自禁,弹汗山一战不在眼前,这次正要见识兄长虎威!”公孙范昂首挺胸,拱手而言,倒是一套一套的。   当然,公孙珣知道,这厮并没有说实话……当日这家伙本来确实是准备和举了孝廉的公孙瓒一起去洛阳的,但公孙瓒不待见这个嫡脉的族弟,所以当时公孙范是主动留在家中,准备错过一段时间再去洛阳,却不想突然接到了赵苞转交的公孙珣私信。   没错,公孙珣这一次征召这些胡骑,乃是走妻子赵芸那边的路子,用的乃是自己岳父赵苞的名义,然后让公孙越和公孙范在辽西去做的。当然,这中间也有些波折,比如自己那位岳父开始不肯,但好在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自己岳父一个妈宝男,哪里能顶得住自己那位既有魄力又看的通透的岳祖母呢?   于是乎,这件事情终于还是议定,赵苞也是捏着鼻子按照公孙珣的意思,将莫户鲜卑、段部鲜卑,乌桓单于丘力居侄子塌顿的私部,三部精锐胡骑,连带着几部零散中等部落,共计三千余骑,由公孙越、公孙范一起领着,直接拿着辽西郡的文书,走辽西大路往此处而来了。   而见过了两个族弟,公孙珣这才往对方身后数名胡人首领看去。   话说,领头的塌顿虽然有些身份,但终究是尊重赵苞,也知道眼前之人不是当年只带着数人于阵前救人的匹夫了……弹汗山一战,北疆无人不知……所以,也是暂且收起锋芒,恭敬一礼。   接着,第一次见到公孙珣的段部鲜卑首领段日余明,也是赶紧上前恭敬下拜……当然,段部如此恭敬是有理由的,这个鲜卑部落在柳城之战后失了根基,差点就要被乌桓人吞并,带回去当奴隶处置,但好在首领段日余明素来有些见识,逃出去以后便纠集了大量战败后本地残存鲜卑势力,主动向赵苞输诚。   故此,他非但重新立足,反而成为大汉官方豢养的鲜卑势力代表,段部也是日渐强盛,在辽西鲜卑人中也不比莫户部差。   但是,段日余明的恭敬下拜并没有起到太好的效果,反而有些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够恭敬。   因为紧接着,刻意等着此刻的莫户袧忽然上前,居然就当着包括自己部族在内的数千汉军、数千胡骑的面五体投地,并死死抱着公孙珣的一只脚放声大哭!   “弹汗山一役,小奴与大人失散,本以为要被人搜检扑杀,就此与大人阴阳两隔,却不想蒙天神庇佑,居然还能活着再见到大人一面!”莫户袧泪如雨下,哭喊不休,险些哭的背过气去。“更没想到,还能再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审配与塌顿等大多数人目瞪口呆,段日余明与王修等老实人齐齐面色涨红,倒是见识过此人水准的娄子伯、公孙范不由冷眼相待……好嘛,表功就表功,排挤人家段部就排挤,只是为何少东忽然变大人了?   “莫户头人请起,”公孙珣忍着恶寒将对方扶起。“此番征讨高句丽,我为总帅,正要莫户头人相助一臂之力,怎么能将双臂都缠在我脚上呢?”   此言一出,那些胡骑和汉胡两边的贵人倒也罢了,围观的汉军却是渐渐骚动,然后忽然间营中再也压制不住,居然是全营欢呼雀跃起来,以至于声震辽河。   众人一时惊愕,不解其意,而莫户袧见状也是惊得不敢再哭。   ……   “太祖在襄平,暗结高句丽流人,意图颠覆。议定,乃阴召汉胡万众,然恐军制初成,不敢战,遂假言汉军运输军粮,复言胡骑冬狩,过辽河汇集方言伐高句丽。众不得退,遂许之。”——《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二章 岔口   欢呼声中,公孙珣也是一时惊愕无言。   要知道,打高句丽人当然没问题,对谁而言都没问题,因为这年头大汉是唯一的中央之国……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大汉霸道和强横成想打谁就打谁的地步。毕竟大汉也会陷入战争泥潭,也会战略退缩,也会惨败。而是说大汉从骨子里根本没把周边别的政权当做是个什么什么国家来看,打了你、吃了你以后,所有的汉人都并不觉得这是打了你、吃了你……   他们管这个叫做开疆拓土,叫攘夷内化。   或者换个说法,大汉和别的政权之间,不存在任何对等性,国界、宣战、外交纵横,这些概念早就已经消失在始皇帝统一六国那个时候了,何况是四百年后的此时此刻?便是鲜卑人,便是檀石槐这样的一代天骄,桓帝一开始的也不过是捏着鼻子要封对方为王而已,不愿意接受赦封,那就捏着鼻子怼呗!   而互怼的时候,边郡上报的文告也经常是贼人寇边……一个贼字,一个寇字,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回到眼前,玄菟郡只是一个区区五座城的小型边郡,却愣是跟高句丽来来往往打了几十回,也没看到谁说这叫擅自开战。实际上,边郡发动反击或者扫荡是不需要跟中央汇报,也不需要跟刺史打招呼,极端一点的时候,一个长史就能引兵出界,都不用太守和都尉的。   当然了,这一切都得有两个前提。   首先是你得靠自己的力量,真要是像上次打鲜卑那样,不统一调度不可能有力量出击,那你自然要找天子讨论一下;其次,你得懂得承受自己军事冒险的后果,成且不说,败了也不要埋怨人,夏育死的时候就很体面嘛!   不过,公孙珣并不觉得自己会输,他只是去打一下高句丽人的坐原防线,若是哑哑可虑真有那么大本事从内部撬开这个让玄菟郡十几年都没辙的防线,那他自然要顺势而为,趁着浑江结冰,一举冲到丸都山下的高句丽国都,来一票大的。   而若是哑哑可虑不给力,然后坐原防线敲不开又如何呢?   那就敲不开呗!   这种堡垒密集的防线若是一下子敲不开,那他公孙珣是疯了吗还拿人命往上填?最多就好像公孙域和他的继任者耿临一样,大不了灰溜溜转回来,然后也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伤亡,该抚恤抚恤,该给高太守还有自家老娘赔不是就赔不是,还能如何呢?   实际上,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吕范和娄圭才会提出这么一个计划,公孙越和公孙范才会这么毫无保留的跟过来,赵苞才会捏着鼻子认下……因为所有人都不觉得对一个外族政权的动武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至于说审配和王修?   审正南是报恩心态,他这人仰慕古人烈风,公孙珣便是让他去犯罪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做;而王叔治,王叔治当时虽然有所劝谏,却是劝公孙珣应该对太守坦诚一点……而这才是问题真正所在,眼前这些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公孙珣是瞒着高焉高太守私自成军的!   当然了,即便是如此,即便公孙珣本人胆大包天,可私下里也是有些忐忑的,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些几乎算是被他诓骗来的民防……这些人是汉人,是正儿八经的大汉子民,若是真不想打仗,那自己又能如何呢?   实际上,这也是公孙珣一开始计算兵力时,只是把这些人当做押运粮草的民夫来看待的缘故了。   而现在,这些人听到自己此行是要去打仗的消息后,居然是欢呼雀跃……这如何能不让公孙珣惊喜交加?   “不想兄长来襄平不到半年,便已经得人心如此!”回到眼前,一片愕然之中,公孙范倒是第一个出声感慨。   “主公,”吕范掌管那个数千人的民夫大部,自然是对军中情形有些耳闻,所以往自己身后随口问了几句后,也是立即出列。“士卒都称主公您是北疆名将,战必胜,攻必克;而且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故此,全军上下皆愿为主公效死。”   公孙珣当即大笑不止,而几名部族首领也是看着周围汉军各自凛然。   “恭贺令君,闻战则喜,军心可用!”就在这时,审配也是昂然出列,拱手而言。“既如此,配就不再等到明日了,我现在就过河去高句丽城!”   “辛苦正南了。”公孙珣也是赶紧甩开莫户袧,转而握住了审配的双手躬身半礼。“玄菟这边的局势就靠你一力维持了。”   话说,对待下属,无论是谁,作为上位者你首先都得有利益保证,你要给人家升迁的可能性、财富的奖赏……等等吧,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但是具体来说,这些奖赏却是千差万别的。   有的人就是求财,就是畏惧上位者的力量,那么许下财富、展示力量,他们自然会来老老实实,就如眼前的这些部落头人一样;而有的人本就处于体制之中,但因为位于最底层,所以常年受不到公平对待,那上位者只要赏罚分明,在给予位阶、财富的同时尽量做到不偏不倚,那自然也会甘心卖命,大部分民防壮丁其实都是如此。   但是,对于审配这种人,你就要展示出一些别的东西了。   说白了,人家审正南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求的乃是一种精神满足,在必要的位阶之余,你还应该拿出一些微微超越礼节的尊重。   而果然,见到公孙珣对自己微微行了半礼后,审配当即正色答道:   “令君愿意将后方托付于我,我审配又怎么会有负所托呢?但有我一条性命在,就断不会让玄菟郡这里对令君此战有所阻碍。”   言罢,这审正南居然是丝毫都不耽搁,直接告辞后就领着几名护卫穿过已经封冻的小辽河,径直往玄菟郡首府高句丽城去了……其他人只以为审配是去和玄菟太守剧腾在援军之类的事情上有所沟通,其实,他却是去阻拦剧腾争功的,更是防止剧腾对徐荣所部有所阻碍。   “诸位,我军现在已经有汉军三千余人、胡骑三千余人,累计约七千众。”公孙珣目送审配离开后,也是不由志得意满。“等到了玄菟最东北的西盖马城,还会有玄菟郡常驻的一千五百精锐汉骑,扶余人也会尽量有所支援,届时兵力不下万人,而且粮草、军需充足,正该是有所为之时。”   周围军官、士卒闻言愈发振奋,便是塌顿等几名胡骑首领也是添了几分喜色……毕竟,既然已经决定参战,那目前唯一该考虑的,自然就是胜负问题了。这时候,知道己方还有更强大的兵力组成,谁又会不高兴呢?   当晚,因为尚在长城内汉境之中,又是难得会师,所以公孙珣下令搬出之前腌渍的肉食,并特许饮酒,以此来鼓舞士气。   第二日,公孙珣正式下令拔营,然后沿着小辽河转向往东北方而去,俨然是直接越过了高句丽城,并前往西盖马去寻徐荣。   而审配那边此时便起了巨大作用……新任玄菟太守、青州人剧腾自然听说过河北名士审配的名声,更是敬重对方曾为陈球的家宰,所以是分外以礼相待。而对于‘辽东郡’因为‘高句丽越界劫掠商路’而要借道动武之事,这位新任玄菟太守虽然有些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只是按照审配建议暂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发了一份公文往襄平那里询问……   拖延糊弄嘛,就是这么来的,等到文书送出以后不久,公孙珣却借助这冬日小辽河冰封形成的快速通道,迅速来到了西盖马城(后世抚顺),并见到了徐荣和他的一千五百精锐。   徐荣大约有二十七八的样子,正是一个中级军官的黄金时期,不过两日接触下来,公孙珣却发现对方是个比较沉闷,甚至显得有些木讷之人。   当然,这更可能是他作为一名正儿八经的边防将领,虽然因为恩主的要求不得不私下出兵,却不想真的为了眼前这个陌生之人出死力,所以才会刻意冷淡……毕竟,除非公孙珣此战能打赢,否则他徐荣和他本部的一千五百精锐骑兵,就只能是白干活,甚至白死人,最多也就是一些钱物上的补偿而已。   而毫无疑问,徐荣应该在很大程度上认为公孙珣是打不赢这一场仗的。这一点,即便是大军在西盖马稍作休整,然后出城往东继续行军,并遇到了早已经约定好的那一千多扶余援军,以至于总兵力规模近万以后,也是没有丝毫改变的。   “公孙令君请看。”西盖马城东五六十里处,高句丽与扶余、大汉,三国实际军事分界线的辽河畔,徐荣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介绍道。“从此处开始便有一个要紧的路口,若是继续沿着小辽河往东北去,则依旧是一条宽阔大路,而且沿途都有高句丽村落、良田,但此道数百里外的尽头却是小辽水发源地辽山,此山极为险要,且为高句丽驻军所控制;而若是离开小辽水转向往东南,也有一条路,此路虽然周边山岭纵横,通畅远不如辽河,却也可以行走军队的,高句丽人的坐原防线便卡在了这条路中最适合用兵的一处原野上,名字便叫做坐原,距此不过二十里。”   徐荣这番话,居然比他之前在公孙珣面前说的所有字句合起来都要多,俨然是军情讯息摆在那里,他不得不说。   而此间大部分军官,也都是有些军事素养和军事经验的,闻言也是个个登时蹙眉不止。   “换言之,”娄子伯骑在马上捻须问道。“若是顺着小辽河通道,再走几百里去打辽山,或者只是意图扫荡上游那数百里的地方,坐原的高句丽人便可以轻易从此道中涌出,截断我们的后路和粮道?”   “不错。”徐荣坦然道。“这也是之前公孙老太守和前任耿太守为何都要打坐原的缘故了,实在是不打不行,坐原在此,不说伐高句丽了,便是小辽河上游数百里的疆域也根本无法控制。”   “换个说法,”公孙珣不由蹙额言道。“就是因为坐原防线的存在,这小辽河上游数百里的肥美之地,才被高句丽人彻底吞下的?这便是扶余人和我们大汉念念不忘此地的缘故?”   “正是如此。”徐荣恭敬而又有些疏远地答道。   “但是,坐原防线屹立此处十余载,”公孙珣叹气道。“两任太守都无功而返,想来必然是有说法的?彼处到底是何计较?”   “回禀公孙令君。”徐荣继续有些无奈地答道。“彼处有这么几样为难的地方……”   原来,按照徐荣的解释,坐原难以攻取有这么几个缘故:   其一,实在是高句丽人经营日久,堡垒纵横,确实坚固;   其二,彼处虽然是原野,却是在山谷之中,依旧显得有些狭小不说,还有些地势不平,实在是不利于汉军骑兵决战;   其三,从岔口到坐原这二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汉军和扶余人而言补给、进军都是个问题,可坐原后面的道路却反而渐渐开阔,有利于高句丽援兵的快速支援……而高句丽也是几十万口的国家,一旦不能速下,此处援兵充塞,便极难攻取了。   “令君。”徐荣最后叹道。“便是当日鲜卑檀石槐去海滨劫掠鱼奴,也是从辽山后面绕过去的……而我们汉军想要入高句丽腹地,却只能直面坐原。”   细细听完对方介绍,原本还一脸严肃的公孙珣却忽然微笑颔首:“既如此,就先在这个岔口扎营安定下来吧!”   徐荣一时无言……此人到底是个草包,还是胸有成竹?都说了,要速攻!   ……   “高句丽于坐原设垒,尽吞辽河百里之地,玄菟太守屡攻不下,太祖在辽东,忧而伐之。”——《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三章 亮旗   上万军队直接在小辽河畔的大路通道上安营扎寨不说,那徐荣回去以后,却也突然看开了……毕竟,拖延个几日,等高句丽援军全到,到时候坐原那里只是看一眼便让人提不起攻略的兴致,说不定这个玩笑一般的征伐就也到此结束了。   省的拼命,岂不正好?   一念至此,徐荣自然是彻底放松下来。   不过,等到了傍晚时分营寨建好,徐荣却又忽然接到传令,说是公孙县君请他去主账议事,也是让他无奈之余对这位名声极大的年轻贵人更加不屑了起来……白日闻难而退,此番倒是议论起来了,也不知道能议论出个什么?总不是要趁机饮酒取乐吧?   等到了地方以后,怎么说呢?不能说徐荣猜错了,也不能说他猜对了,因为中军帐中确实是在用餐,而非是在‘议事’。不过,这里确实没有一滴酒,也谈不上什么宴饮取乐,只是用餐而已。   “徐司马字伯进?”坐在上首用餐的公孙珣倒是把八成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右手第一位的徐荣身上。“乃是我族兄给取的?”   “是!”听到对方说起公孙域,徐荣也不好再刻意冷淡。“当日公孙老太守对我父子二人的恩德实在是没齿难忘,父亲去世前也常常跟我说要对老太守谨守为臣之道。”   只是对老太守谨守为臣之道,而非是对公孙氏,这话里暗藏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老太守有信,我自然会尽职尽责帮你打这一仗,但多余的事情就别提了!   “那你认得公孙度吗?”公孙珣边吃边问,依旧显得不以为意。“我人听说他当时也是在我族兄府中为吏,算起来跟你应当是同一段时间?”   “不错。”徐荣徐伯进再度提了一些兴趣。“我与升济兄(公孙度字升济)年少时同门为吏,相处甚佳!”   “既如此,伯进且速速用餐。”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再度面露微笑。   话说,虽然公孙珣很早就在很大程度上猜出对方应该就是自家老娘故事里那个正面击败了曹操,然后还帮助公孙度获取辽东太守的徐荣,但此时当面一问之后,却又板上钉钉了。   毕竟,不管怎么样,且不说故事中第一次用兵的曹孟德到底有几分水准,仅从徐荣本身来讲,一个辽地边郡军官能受到西凉人董卓的看重,并成为西凉军中几名重要将领之一……最起码此人用兵水平应该是不虚的。   而打仗嘛,谁不希望自己手下人水平更高一点呢?也就难怪公孙珣会发笑了。   不过,这笑容在坐在侧手边的徐荣看起来却显得极度莫名其妙……自己跟公孙度关系好又如何,能打开二十里坐原那里的防线吗?这铁锅腌肉炒蘑菇配上煮面片确实好吃,但能把坐原那边的高句丽人给引到这里,然后跟上万大军在开阔地带决战?   但不管如何了,铁锅腌肉炒蘑菇配上煮面片确实好吃,不要说第一次吃的徐荣了,那塌顿和段日余明连吃了三五日都没吃腻的,甚至于苦惯了段日余明刚刚还捧着陶碗讲,他若能一辈子有这些东西吃,便是给人做奴也无妨,引得今日才汇合的扶余援军的头子简位居也是连连打量对方……也就是一个莫户袧,整日就知道揪着娄圭打探铁锅销路问题,今日也不例外。   而眼见着吃的最慢的段日余明将最后一口咽下,公孙珣却是放下了漱口的面汤,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圈帐中诸人:   “诸位都吃饱吃好了吗?”   “多谢令君款待!”从徐荣和塌顿往下,算是客将的这些人纷纷拱手道谢。   “那就动身吧!”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扶刀豁然起身,而在他左手侧,除了一个吕范外,娄圭与韩当,公孙范与公孙越,也是当即扶刀而起。   “去哪里?!”见到如此情形,徐荣身侧的塌顿一时惊愕,连敬称都忘了喊。   “是……嗝!令君要去哪里?”段日余明也惊得直接打了个嗝。   “天色已黑!”莫户袧也是一时惊慌干笑。“大人千金之躯,难道还要出营不成?”   扶余人简位居亦是四下乱瞅,只是他初来乍到不好说话,也不敢说话而已。   而此时,除了韩当、娄圭等公孙珣心腹外,徐荣也有些恍然的站起了身来……这不是说徐荣就更聪明,塌顿和莫户袧等人就都愚蠢,而是说他身为一个汉人军官,尽管不大看得起公孙珣,却也知道对方不会害自己,所以能够去正常思考。至于那些头人,全部都是雇佣军,所以即便是莫户袧,遇到一个显得莫名其妙的命令时,第一反应也是警惕居多。   “徐司马带路吧!”公孙珣没有理会这些人,而是直接昂然朝徐荣笑道。“既然来了,咱们趁着夜色且去坐原一趟,看看彼处到底是何情形!”   “喏!”徐荣难得中气十足的应了一声。   塌顿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出得门来,众人眼见着大帐前立着一屯汉军弓手,还一人双马,然后又有人专门牵来不是白马的几个坐骑,自然是明白公孙珣早有准备,也就个个安生下来……最后,除了一个吕范和王修留守大营外,其余营中所有高级军官,一个个的也不专门披甲,也不带着长兵,只是刚才用餐时的打扮,然后取了放在大帐前的短兵,就直接趁着暮色,小心翼翼的往坐原而去了。   ……   坐原,西北侧的一处山洼中。   “令君请看!”   趁着淡淡星光,徐荣顶着冬夜寒意用一种与白日截然不同的语气认真说明道,一股很明显的白气随着话语从他口中冒出,而从公孙珣往下,几乎每一个俯身在这个山洼里的人都显得格外严肃。   “一个如此狭隘的山间原野中,高句丽人居然修建了足足十一座堡垒、营寨……有依着山势修建在半山腰上的,有护住水源的,有挡在通道口的,有前突出来作为犄角的,有储备粮草作为后援的……几乎充塞了整个山谷!”   “而且长年累月的驻守中,原本只是木栅壕沟的临时性营寨也在逐渐加固,如今已经有砖石化的趋势……”   “中间最大的那个主营寨大约能驻扎两千人,其余小寨每个也是一两百人到三五百不同……不过高句丽人国小民弱,常驻屯兵不过是满员的一半,我估计此时寨中大约有两千人上下。”   “之前两次攻打坐原,徐司马都在?”等到对方主动停下以后,公孙珣才头也不回的问道。   “不错。”徐荣坦诚答道。“第一次只是公孙老太守身旁的佐吏,第二次来就是一个曲军侯了。”   “那两次征讨,你可见到有什么合适的法子?”   “除了发兵强攻,实在是想不到太多秒策。”刚才还有些精神气的徐荣此时不免再度气馁。“地形限制太大!”   “强攻又如何?”公孙珣继续问道。   “强攻便是借助我军兵力之盛,一鼓作气,让士卒下马步战,填平壕沟、推倒栅栏,然后白刃夺营……但怕就怕在营寨太多,而且相互支援得力,若是两三日内不能连克这些营寨,打通坐原,那后面高句丽援军赶到,那便是只剩下两三座营寨,也足以让高句丽人借着地利坚守此处到底了。”   “到时候便是徒劳相持,我军补给困难,只能无奈撤退?”   “不错。”徐荣正色给出结论。“终究是攻守之势摆在这里,一旦不能尽克,则徒劳无益。”   山坳中一时陷入沉默。   “少君,”就在这时,娄圭忽然拱手道。“冬日干冷,此处也无积雪,不妨试一试再说!”   众人不解其意,而公孙珣却微微颔首示意。   随即,韩当便在众人目视之下,引着旁边原本以为是来援护的那一屯兵马,弯腰低身、小心翼翼,居然直接趁着夜色摸了过去。   众人愈发茫然……难道要用这区区一百人来尝试夜袭夺营?这也太离谱了吧?   只是,公孙越、公孙范等人向来敬服自家这位兄长,却年轻而无经验;其余头人都多是客将,无疑是也不好说什么;而本该是有所谏言的娄圭和韩当此时居然是主动提议者和执行者……所以,众人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韩当领着区区一百人轻松摸到略显沉寂的一座营寨旁,然后一分为二的点燃火把,并直接将火源掷入营寨中和一旁的野地里!   “这是要尝试火攻?!”突兀亮起的火光之中,公孙范恍然大悟。   “冬日草木枯黄,天气干冷,或许合适!”公孙越也是一时惊喜。   而接下来,从高句丽这个受到奇袭的前突营寨开始,整个山谷马上就变得灯火点点了起来……俨然是所有营寨都受到了惊吓,而受到直接纵火的前突营寨更是喧嚣声四起,一时混乱不堪。   韩当见状,却并没有下令趁机白刃突袭,反而是让这一百人继续分成两队,一队往营寨中射箭扰乱局势,一队继续不停投掷火把之类的事物。   这个时候,山坳里的徐荣等人才反应过来为何要一人双马……感情是另一匹马上全都是引火之物。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局面却并没有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投掷在野地里的火把引燃了一片区域,却又很快熄灭;投入到营寨中的火把烧毁一片栅栏,却也同样没有蔓延开来;甚至,那个营寨中的高句丽士兵已经在军官的组织下尝试着朝外面放箭反制了!   “营寨中居然还有防火的暗沟!”公孙范恨恨言道。   “周围草木打扫的也很干净!”段日余明也是瓮声瓮气的补充道。   “不是这些!”徐荣忽然愤恨出声道。“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在于彼处营寨中的兵马骤然遇到夜袭,居然毫无慌乱之意,甚至还能反击!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其余营寨的高句丽人在情况不明时居然也没有贸然脱离自己营寨出来援助……”   “徐司马的意思……”娄圭捻须反问道。“对面将领不是庸人?”   “非也。”徐荣长出了一口气言道。“区区几十万丁口的小国,贵族不过六部数百人,哪来的那么多豪杰人物?如此情形,只怕是明临答夫威望卓著,留下的规矩得到了遵守而已……其实,这些东西在要塞中本就应该是制度化的事物,有条例在,何须人人皆是豪杰?”   “徐司马这话说的好!”一直盯着远处正中大营的公孙珣忽然回头。“墨守而成规,防守嘛,真要是都这么讲规矩那还真就只能强袭了……我心中已经有定计,叫上义公他们,咱们回去吧!”   黑夜中,徐荣愈发愈发看不清对方脸色了。   ……   一路上,众人不免多有顿挫之意,但忙着赶路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而且身边随行的那一屯汉军弓手一直是兴奋万分,他们更不好多言,以防止扰乱军心士气……毕竟,从这些底层士卒的角度来说确实值得兴奋,一百个人就烧了小半个营寨,那上万人一拥而上,拿下区区一个坐原岂不是轻而易举?   可是,等回到营寨之中,目送着这屯军士被韩当带着往后营王修处记功以后,作为胡骑中为首之人,也是实力最强、身份最高的塌顿却是忍不住在中军大帐前开了口。   “公孙令君。”塌顿拱手正色言道。“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公孙珣浑然不以为意。   “令君。”塌顿咬牙言道。“今夜打草惊蛇,怕是高句丽人已经连夜去寻援军了,若是令君下定决心,还请你即刻发兵,再无拖延。”   公孙珣一时失笑:“我还以为塌顿首领见到对方营垒坚固,号令分明,起了退意呢,居然是求战吗?”   我领着一千多人在你一万人的军队里,疯了才会有什么‘退意’,就是有也不敢说啊?塌顿心中无奈,只能强做慷慨道:   “令君说的哪里话,我们乌桓人世代居于辽西,与公孙氏素来相善,更兼赵太守恩威并重,上下无不膺服……此番得蒙令君征召,正该效死命才对!营盘坚固又如何?若令君有命,我们乌桓人便是舍弃突骑之利,也要为令君舍命白刃一战的!”   “莫户头人怎么说?”公孙珣忽然又回头朝莫户袧问道。   “大人说的哪里话?!”莫户袧当即挺胸。“我莫户袧视您与安利号为再生父母,您若有令,我莫户部必然倾力死战!”   “段部呢?”公孙珣满意的点点头,复又看向了段日余明。   “段部受赵太守大恩,也全凭令君调遣。”段日余明赶紧答应。   “那扶余简位居猪加又意欲何为呢?”公孙珣继续往下问去……猪加,乃是扶余四道官位之一,其余三道分别是牛加、马加、狗加,也是有意思!   “将军说的哪里话?”赶紧俯首的简位居也是一口不赖的汉话,或者说这年头各族人士也只能用汉话才能相互交流。“我们扶余人屡受高句丽人压迫,也屡受大汉扶助……若是跟着大汉去打高句丽人还不使出死力来,那这身性命留着何用?”   这倒是合情合理了,一旁的徐荣暗自思索,抛开跟高句丽有直接利害关系的扶余人不说,遇到顿挫之时,一群辽西来的杂胡野人,居然不耍赖偷奸,反而只求抓住最后一线战机勉力一战……虽然有些不得已的味道,但这个公孙氏出身的年轻令君,恐怕确实在这些人心中地位非比寻常!   “说的好!”问完几个外族头人后公孙珣也不再继续追问了,就在中军大帐前昂然下令。“既然诸君都有战意,那今夜好生休息,明日我们便兵发坐原!”   此言一出,眼前众将不管各自心思如何驳杂,却都再无多余言语,只是轰然称喏!   众将纷纷告退回营,公孙珣自然也是掀开中军大帐入内,不过,娄子伯倒是依旧跟了进来……众人也不以为意。   “一个个的说的好听,背地里却多是存了不良之心。”娄圭一进帐便忍不住冷言嘲讽起来。“分明是看到敌营坚固又条理分明,然后又个个吝惜自己部族,所以便只想趁着高句丽援军未至之时勉力一战,好给少君你还有赵太守一个交代,这样等到相持之后就能腆着脸要求撤军了。”   “你管这个作甚?”坐回到上首位置的公孙珣卸下自己的断刀,握在手中不以为意道。“本就是雇佣军,本就是只求一战而已……再说了,若能大胜,他们自然会继续追随,若不胜,我们难道也会执意留在此处吗?”   娄圭一时沉默,却又忽然问道:“刚才少君可曾看清了讯号?”   “看清了。”公孙珣点头作答。   “我还以为是我看花眼了,”娄圭略显狐疑的言道。“居然是最中间那座大营……哑哑可虑安排的人难道是坐原主将?若是如此,岂不是太过轻易?!”   “鬼晓得。”公孙珣终于严肃了起来。“但不管如何,明日便能见分晓了!”   娄子伯微微颔首不语。   ……   寒冬腊月,天色未明便能看见一股白气从整个汉军大营中飘散出来,这是大军为了早间用餐和随行干粮而在埋锅做饭。   而等到早间饭后,从战马到干粮引水,从器械到移营的各项事务却都已经完备……吕范在雁门总揽军营庶务,锻炼得当,再加上一个认真负责的王修,二人领着一众军吏,倒也是称得上是井井有条。   士卒们开始列队出营,公孙珣也开始一早便辛苦分派起来……要知道,上万大军,胡汉纷杂,战力不一,想要前行二十里再战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首先一个,此处大营作为进军根基是不能放弃的,所以吕范要带着两千人,其中一千杂胡一千汉军,皆时最弱之人,在此处留守,并兼做后勤;然后王修还要带着五百人随军前进,准备沿途设立补给点,并在坐原谷口处建立一个小营以防不测!   而战兵中也是要分门别类,最先出发的乃是韩当和莫户袧二人,他们俩领着汉军一千、胡骑一千,作为先锋先去坐原谷口稳住阵脚;然后则是公孙范督导着一些不能上台面的杂胡所部,约有五六百人,沿途清理道路,并兼为第二阵;接着才是塌顿、段日余明、徐荣等各持本部,前后护卫着公孙珣,约有四千人作为主力第四阵跟上,而公孙越则和扶余猪加简位居领着那一千扶余人作为后卫。   大军过万,无边无沿,前面的韩当和莫户袧二人的旗帜已经消失不见,公孙范也已经全员出发,公孙珣这里的主力方才出营列阵完毕,并往前方坐原出发!   “主公稍待!”公孙珣刚刚动身,身后却又忽然传来吕范的呼喊声,俨然是后者忽然从营中追出。   刚刚动身却又停住脚步的士卒们纷纷议论不休,众人见状也皆是蹙眉不语,便是公孙珣也有些暗暗心惊……吕范不是个不识大体之人,这都要行军了才忽然追出来,怕是真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主公!”吕范负着一物,匆匆从营门中打马而出,然后又赶紧将那物塞给了自家主公。“夫人刚刚让人从襄平送来一物,我不敢留存!”   接过此物,公孙珣先是心下一惊,只以为是自家老娘追索而来,但马上他又反应过来,吕范口中‘夫人’应该是赵芸而非是自己母亲……只是,阿芸那丫头此时来添什么乱?你吕子衡又跟着惹什么事?   不过,强做镇定低头将此物打量一番后,他却又一声感叹:“夫人拳拳厚意,为人夫者不可不受,立即与我挂起来!”   原来,这竟然一个绣织而成的精美锦制挂旗,红底白马,端是威风,放在此时也算是一件宝物了……而此物绝非是仓促完成,那么之前两月,知道自己将要出征的赵芸是暗地里花了多少心思,也是可想而知了。   至于公孙珣之前所挂的大旗,不过是之前在襄平练兵时草草织成的一个公孙字旗而已。   “主公!”   眼看着新的大旗挂起,与描摹着公孙二字的旗帜并列在公孙珣身后展开,娄圭见状也是临时改了称呼,并直接下马,与吕范一起俯身而拜,大声当众言道:   “临阵而得旗,正为吉兆,此战必当旗开得胜!”   其余将领见状,也是纷纷醒悟,个个下马而拜,士卒们则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坐在马上的公孙珣目光扫过两个心腹,却是昂然扶着腰间断刀,大笑而行:“既如此,全军随我速发坐原,决胜正在今日!”   ……   到了中午,公孙珣引着主力军阵来到坐原,尚未前行进入谷口,迎面便有韩当、莫户袧、公孙范三人一起来报。   “如何?”公孙珣也不下马,便径直发问。   “得大人护佑!”莫户袧有些茫茫然地答道。“两座前途营寨已经为我军所获!”   “这么快?!”一旁昨晚上来过此处的军官也是个个惊异,徐荣更是直接问了出来。   “确实如此。”公孙范一脸喜气。“兄长不知道,我到来时,义公兄正与莫户头人分别攻打那两座顶在谷口的前突营寨,义公兄打得是昨日着火的那个,莫户头人打得是另一个……孰料,昨晚上军情不明他们不派支援倒也罢了,今日天色晴朗,军情一览无余,高句丽后方大营居然也不派支援,然后任由义公兄率众先攻破昨夜失火那营,并转向与莫户头人夹击另一营!”   众将依旧有些惊疑,而公孙珣眼看着韩义公朝自己微微使了眼色,便晓得这其中必然是内应起了作用!   “速速前进,以那二营为本阵,部署兵力!”一念至此,公孙珣再不犹豫,直接敦促列阵发兵。   “少君,只怕那内应不是主将,也是主事之人!”一刻钟后,在高句丽人遗弃的军营之中,韩当这才有机会低声汇报。“我率部来此后,对方居然主动出营迎击,而迎面接战追入敌营后,酣战不过一刻,高句丽后方大营居然又来传令,让这个营盘之人主动撤离……听懂高句丽话的士卒讲,他们喊得是此处营盘被烧,不必再守!至于另一个前突营盘,后方没有援军,侧面营盘又被夺,也自然是一鼓作气了。”   公孙珣和娄圭对视一眼,刚要说话,却看到各部已经占据好营盘、列队完毕,而徐荣、塌顿、段日余明等人也是纷纷赶来,便立即闭口不言,转而端坐不动。并让人赶紧亮起自己的白马军旗,与公孙字旗,与对面的高句丽大营遥遥相对!   而稍倾,正当公孙珣手指坐划,分派马上各部攻击任务之时,却忽然一抬头,登时愣在当场……原来,可能是看到自己这里升起旗帜,对面的高句丽大营正中的高台望楼上,居然也升起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旗帜,并且能够立即听到高句丽士兵的欢呼声。   “徐司马,”公孙珣不由蹙额问道。“这旗子上面画得什么鬼东西?是高句丽的旗帜吗?”   “画得是金蛙,”徐荣久在边疆,只是看了一眼便心底通透。“传说高句丽开国大王朱蒙的父亲便是金娃王……金娃红底,应该是高句丽五部中贯那部直系贵人在此。”   “贯那部直系贵人?”娄圭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正是!”   “少君!”娄圭忽然再度下拜。“敌将自傲无能,战机已现,请让胡骑尽出,隔断高句丽大营与其他营寨联系,然后将全部汉军交与义公,即刻猛攻大营!”   其余诸将闻言都是一头雾水,公孙珣却是豁然起身,拔出自己许久没有亮出来的那把断刃,直接劈断了刚刚摆上前的几案:“子伯妙策,诸将就依此言而行,不得拖延!不止如此,中军也与我拔营向前,将我的军旗与本部摆到敌营跟前,再鸣鼓助威!此战当一鼓作气,一战而定!”   众将俱皆骇然,无一人再敢多言,只能转身催动兵马。   然而就在公孙珣催动自己的旗帜,缓缓向前逼近时之时,异变再起——面对着数千汉军,对面大营居然直接打开营门,然后本来就兵力虚弱的高句丽人居然主动放弃了防御完备的大营,举着金蛙旗出寨迎敌。   汉军诸将再度目瞪口呆,便是白马旗下的公孙珣也有些失神,而对面营中高台之上,一名披甲将领却是手握染血刀刃,惭愧转身。   ……   “高句丽屯塞坐原,连营十一,凡十余年汉军屡不得下,边境苦之。珣徙襄平令,以治安事号令本县民防、胡酋豪帅进军,众皆以为不可行。及当日将发,独其妻遣家人送白马旗至,以做激励,众皆以为吉,珣亦叹之,乃速发而攻……到坐原,贼人数年不得战,皆惶恐大惊,以至中军刚至,前军已破二营。珣遂令兵马不驻,直趋向前,又亲持白马旗,督师至敌营门前而坐,敌当即大溃,全营尽失……或曰:坐原十年不克,遇白马则一日易手,岂只无备乎?!”——《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四章 雾气   从明临答夫建立起坐原防线算起,这个高句丽的堡垒群十年间都没有陷落过,两任玄菟郡太守都来过,但都无功而返……可是今天,公孙珣带着数量上可能多一些,但战斗力上却未必强哪里去的一支杂牌军,却居然一日而下!   故此,作为一个几乎参与了每一次坐原战役的人,徐荣一时间颇有些恍惚不定,宛如身在梦中。   但是睁开眼睛,成串的俘虏,欢呼雀跃的汉军军士,四处捡破烂的杂胡兵卒,还有那挂在高句丽中军大营高台上的白马旗,却又明白无误的告诉他,坐原确实易手了!   而且,这一切还是有合理解释的,那就是高句丽坐原防线的守将是个十足十的蠢货!   先是骄傲自大,以劣势兵力主动出击;败退之后却又不懂得及时稳住阵脚,居然放任汉军尾随而入,几乎是将坚固无比且防备设施完好的正中大营拱手相送;最后,等汉军攻入大营后非只是个人投降,甚至还替汉军主动招降了其余营寨!   这个贯那部出身的守将几乎是将一个将军能犯的重要错误犯了个遍,如此人物担当守将,便是给他一座卢龙塞又如何能守下来?!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徐荣仰头看向了头顶高台上的白马旗……这位公孙令君真的只是走运吗?   如此诡异之事,真的只是巧合?   若不是,那说明这位公孙令君手段和水准远超自己一个武夫的想象;而若是,那就更可怕了……这种运气再加上战场上的决断,恐怕都可以称之为气运了!   一念至此,徐荣登上高台之后,不由更加小心了几分。   “徐司马来的正好,”公孙珣见到来人后赶紧笑着招呼。“坐原已下,何去何从,正要听一听司马的意见!”   “将军一日而破坐原十一营,军中皆服,”徐荣恭谨行礼道。“若将军想要再有所作为,我部上下皆愿效劳。”   “将军不敢当,可除去称呼,要的恰恰就是司马这句话。”公孙珣立在旗下,一手扶着刀一手扶着自己的外氅失笑道。“坐原已经拿下,高句丽门户洞开,而我准备趁着冬日浑江结冰之利,直接走高句丽旧都纥升骨城,然后入鸭绿江、浑江之间的高句丽腹心之地扫荡一番……若是事情依旧顺利,我甚至还想去集安山下的高句丽都城之下威吓一番……徐司马觉得如何?”   徐荣认真低头思索一番,然后当即答道:“可行!”   “讲来!”公孙珣干脆言道。   “高句丽倾国不过四十万人口,平日不过一万常备兵丁,此处被将军一日而灭掉两千,剩余八千。而除了都城算是有四千,并可以迅速招募贵族子弟和壮丁扩军外,其余各军分屯各地,便是临时搜罗壮丁民防,也并不能对我军有所阻碍。”徐荣从容答道。“换言之,若我军趁着对方反应不及,即刻发兵,那高句丽人就很难动员起一支能与我军抗衡的部队了。”   公孙珣当即连连颔首,这其实是一个牵扯到集结速度、动员潜力、部队速度与战斗力的简单数学题。   自己只有一万人,但骑兵居多,而骡马、大车什么的也不缺,所以速度极快,战斗力也不是太差;而另一边,高句丽人固然是四十万人口的国家,全国动员起来说不定能有五六万壮丁,但是动员是需要时间的,集合部队也是需要时间的……所以,除非他们早有预谋,否则公孙珣是完全可以直接一口气冲到高句丽都城之下,帮助哑哑可虑形成巨大军事威慑,助后者成事的。   而这,不正是公孙珣此行的目标吗?   “对了!”徐荣说完此事以后,忽然又主动问道。“将军,不知道昨晚到现在,此处将领可曾向后方寻求援军?”   公孙珣微微一怔,然后陡然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我们可以趁援军不备,直接迎头痛击?”   “不错。”徐荣认真建议道。“若是能再吃下一股援军,那我军再去高句丽腹地,那就真的是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了。”   公孙珣连连点头,却又忽然摇头。   徐荣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问道:“莫非是那个贯那部的蠢货根本就没有请求援军?”   公孙珣也不多解释,只是微微颔首。   徐荣当即会意,便拱手告辞,声称要再去下面监督打扫战场。   “少君。”娄圭等对方离开高台下去以后方才走上前来。“看来此战速胜,倒是让全军上下振奋,便是之前最为敷衍的徐荣也愿意主动出战了。”   “且不说这个,”公孙珣摆手示意一边居高临下盯着山谷内的情形言道。“子伯,虽然众人皆言可以放心进军,但那些胡人只是因为高句丽门户大开,准备进去劫掠发财而已;其中的扶余人非但和高句丽人有仇,更是早与哑哑可虑有联系,所以巴不得立即促成这次政变;唯独徐荣算是置身事外,给出的理由显得公允一些……咱们要想下决断,还是应该从他的思路走!”   “那就应该速速行动才对!”娄圭也坦诚了自己的想法。“徐伯进的意思明显是说,我们只要行动够快,那高句丽人便不足以动员起足够的兵力……”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珣指着台下密密麻麻却又往来不断的士卒,忽然打断对方言道。“我是说既然高句丽总兵力有限,而且咱们快速行动的目地也只是让对方不足以集结兵力,那为什么不先行削弱对方兵力,让他们无兵可调、无兵可用,到时候咱们岂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娄圭当即醒悟:“少君的意思是,刚才徐荣所言的‘援军’一事或有可为?可那哑哑可虑的弟弟弥儒不是说了吗,他昨日担心我们会进军太晚,所以专门没有请求援军。”   “那就现在去请,”公孙珣从台下收回目光言道。“你去找弥儒,让他写信去请求援军!”   “败兵不会告诉援军实情吗?”娄圭正色提醒道。“高句丽人不可能全军被俘吧,即便有骑兵沿主道追索了一阵,但总有不少败兵会趁机逸入山林的……届时会不会弄巧成拙?”   “既然是败兵,那有几个敢再去寻军队的?”公孙珣不以为然道。“就不怕被军法从事?而且即便是有败兵撞到了援军,一边是几个逃卒一边是国中顶级贵族,援军将领会信谁的?便是放一万步说,事情不成,援军不来,咱们又有什么损失呢?”   “少君所言极是。”娄子伯认真思索片刻,便直接拱手称道。“我这就去寻那弥儒,催促他写信邀请援兵!”   公孙珣挥手不语。   ……   “什么意思?!”   时间转眼来到傍晚,然而,正当公孙珣借着高句丽大营设宴款待高级军官和一些立有殊勋的底层军官、勇士时,去而复返的娄圭却带来了一个让他极度不满的消息。“这厮不愿意写信?”   “那弥儒说,他只是遵照他兄长的指令,为了家族不得已行此事。”火把下,还带着血迹和划痕的高句丽大营后账外,娄圭如此解释道。“而即便是事成以后,他也还是高句丽人……此处死伤了不少高句丽士卒他已经很不忍了,又怎么会故意再引来士卒任汉军杀戮呢?”   公孙珣居然一时无言。   “而且他还要求少君你不要沿途恋战,只是按照前约速速进兵去高句丽国都,还索要此处俘虏与降兵作为他的属下,并要求粮草军械……”   “你觉得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公孙珣实在是忍耐不住,便不由反问道。   “或许是真情流露。”娄圭袖手而言。   “什么意思?”   “我观他确实对高句丽确有忠忱之心,对今日让出坐原时死伤深重颇为懊丧,如此情形之下有如此反应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正如此人所言,他们只是为了夺权而已,而夺权若是成功后,对高句丽一国岂不是更加爱惜?”   公孙珣默然不语,只是盯着四周情形若有所思而已……他在里面犒赏有功之人,却没留意这山谷中居然起雾了。而且这雾气低沉薄弱,只是在山谷间的低处飘忽,愈发显得周围格外枯败。而若是再加上依旧能够轻易嗅到的血腥之气,倒是让人一时寒气凛然了。   “少君在想什么?”娄圭见状好奇问道。“此时对方死命不从,我们又该如何?”   “我在想,”公孙珣不由收回心神摇头道。“人心脆弱,以家族私利而投降卖国这种事情,本就是如决堤之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做一件和做两件有甚区别?将坐原拱手想让的难道不是他?此人既然已经做下这种事端,却又强求清白之身,岂不是徒惹人笑?说不定只是装模作样呢,子伯不如再去吓一吓?”   “不像。”娄圭也当即摇头。“我看是真心话,而且我也吓过了。”   “那便更有意思了。”公孙珣陡然言道。“除非他觉得自己让开坐原并非是卖国求荣之举……否则哪里会如此傲气呢?”   娄圭一时愕然:“少君这是何意?”   “子伯。”   雾气愈发弥漫,也周围更显湿冷,之前被对方临时从大帐中叫出来,公孙珣并未披着大氅,故此时只能是本能的握紧腰间刀把说话而已。“你知道此战轻易得胜之后,明明是高句丽门户洞开,我却为何没有速速进军,反而要在高台上一个个的询问军中诸人该如何行事?”   娄圭缓缓摇头。   “无他,”公孙珣坦诚对自己心腹言道。“别看他们喊我北疆名将什么的,但我真正独自领兵作战的大阵势却只有弹汗山一战而已……那一仗,出塞之前几乎人人都以为必胜,最少是不败,然而天下人却小瞧了檀石槐和鲜卑人,他们能把最偏远的东部鲜卑拉过来改变力量对比,能狠下心来以弹汗山为诱饵然后集中兵力连续吃下分兵的各路人马,逼得我们深陷绝境不得不拼死一搏。”   “少君的意思是,前方或许有埋伏?”娄子伯惊愕无言。“少君未免多疑了点吧?”   “或许是我多疑,但此时局面,除了一个轻而易举就夺过来的坐原在手外,与当日出塞后的情形到底有何区别?对方国都在前,局势大好,似乎一片坦途。然而,真出了这条道进入高句丽腹地,焉知眼前局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军事情报都是哑哑可虑透过扶余人给我们传递的,我们本身对高句丽兵力分布、动员情况其实一无所知。”   “但高句丽撮尔小国,焉能与鲜卑相比?”娄圭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人口不过四十万,兵马不过万人,集结了又如何?”   “话虽如此,”公孙珣愈发严肃道。“但我军又焉能和昔日朝廷尽出北疆精锐的军势相比呢?”   “朝廷当日败在调度不一,强行分兵上。”娄圭捻须思索道。“我们不分兵便是!”   “已经分了。”公孙珣凛然答道。“辽河岔口那里的大本营集结时,共有一万人,进军到这里,已然是分了两千给子衡作为留守和后勤保障。而若是再速速进军,你觉得此处又该留多少接应人马,留多少后勤人员,又留多少多少人押运俘虏?少了,以高句丽这边的地形,被人抄后路端了此处,我们岂不是成了笼中之鸟?而若是留的多了,我们前方的战力又该如何保证?!而且,便是按照之前所言那样,沿着纥升骨城进军高句丽国都,纥升骨城那里又该留多少人?等到了对方国都城下,又能有多少人?”   面对着自家主公的连番询问,作为此处唯一一名谋士的娄子伯沉默良久,也是缓缓颔首:“若是高句丽人真有准备,早早趁着冬日农闲征召兵力,然后又沿途坚壁清野,使我军补给渐渐拉长,怕是终要陷入死局。”   “高句丽国小民少。”公孙珣仰头叹道。“沿途坚壁清野倒是未必,怕就怕在咱们一分兵离开此地,就有无数骑着果下马的高句丽士卒蜂拥而至,将此处复夺回去,然后我们又一头撞到早已经集结起来的数万大军坚阵之上……届时后路被断,前路又冲不开,岂不是要比当日弹汗山还要险恶?草原上总是有路可以逃窜的,这里道路分明,哪里能逃?”   娄圭也是一时无言。   “不过,此番猜度都是以哑哑可虑老谋深算,从头到尾刻意欺瞒为前提的。”公孙珣复又摇头不止,俨然是自己也有些举棋不定。“然而明临答夫此人自称莫离支,独霸朝纲,然后到如今年纪渐长,身体衰弱也是人尽皆知的确切消息……身体衰弱自然要选继承人,子承父职必然引发国内不满也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既如此,哑哑可虑又怎么可能会甘心出来为明临答夫行此诡计呢?我是不是确实有些多疑了?”   “不说多疑不多疑!”娄圭此时忽然开口道。“既如此,少君,我有一计,或许可以从容破此局!就看你有没有这个魄力了!”   “何计?”公孙珣从那些山谷上萦绕的飘忽雾气上面收回目光,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   “冬日见鬼雾,主国家丧乱。”——《旧燕书》·五行志 第二十五章 渔夫   腊月,冬日的山谷中到了傍晚时依旧会雾气缭绕,不过驻扎在这里的汉军却已经毫不在乎,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这雾气只是傍晚出现,到了晚间就会自动消散,恰如某些地方习惯性的早上起雾到了上午就消散一般。   换言之,这很可能是本地特殊地形导致的一种小气候而已,没必要少见多怪。   不过,军中主将公孙珣却以‘雾气太大’为理由,在此处足足拖延了四、五日都没有动身,也是让全军上下一时颇有猜度。   “将军,”最后,就连徐荣都忍耐不住了。“再等两日,不说逃逸入山林的败兵会有所泄露,只怕每旬都要来送补给的高句丽人也要到了,届时高句丽人有所准备……不要说他们会集结大军了,只是坚壁清野、早做防范,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麻烦事吧?”   “为何是徐司马来说此事?”正在与王修核对文书的公孙珣暂停了下来,转而饶有兴致的对上了徐荣。“其余诸位人呢?”   徐荣一时无言以对。   没办法,他总不能说其他人都不敢来讲,只有他自己敢过来吧?   哦,别人都畏惧主将,就你徐荣脸大?   一旁的王修见状只是微微一拱手,就知机的暂且退下了。   “只是略有不解而已。”徐荣见到周边无人,这才稍微解释了一下。“十年不见的良机就在眼前,我军又足有万人……利刃在手,杀心又岂能不生?”   “说的好,利刃在手,杀心自起。”公孙珣当即颔首。“或者说,大军来此是干什么的?一万大军,辛苦集结起来花了我多少心思,动用了我多少人脉,总不能无功而返吧?”   徐荣连连点头,其实这才是他最难以理解的事情……要知道,这只军队乃是眼前这位年轻县君辛苦万分七拼八凑出来的,比如自己这边,应该公孙珣动用了极大人情才换来的一次出击机会;又比如那些胡骑,多半是要花钱的雇佣军;还有那些辽东的民防、壮丁,若是不尽量打些大胜仗,难道回去后不需要对辽东太守高焉有所交待?   所以照理来说,眼前的军中主将才应该是那个最迫不及待的人才对。但是,他偏偏按兵不动。   “徐司马。”公孙珣扶着身前的几案继续叹气言道。“不是我推诿,实际上我恐怕才是军中最想进军的那个人,因为这只军队其实是我的私军,皆因我的个人私念才到此处……”   “是!”徐荣毫不犹豫的再度点头应道。   “但是,越是如此我越要小心谨慎。”公孙珣继续认真言道。“毕竟我不能让军中士卒因为我个人的私念而埋骨他乡。你想想,一万人,其中足足五千汉军,当日北出弹汗山乃是朝廷钦命,我都为死伤之众而日夜难眠,如今仅我公孙珣一人,那就更加背负不动了!徐司马……”   “是!”徐荣居然有些紧张了起来。   “我宁可在此枯守,然后无功而返、丧失良机为天下人笑,也不愿让一郡人哭……没有保全大军的觉悟,我又这么可能私自出兵呢?”   徐荣沉默片刻,方才继续追问道:“莫非前方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不瞒徐司马,”公孙珣坦诚言道。“我之前是因为有内应才决定过来赌一把,然而坐原下来的太容易了,那守将的行为举止也太过奇怪,便不免起了疑心……”   就这样,公孙珣又将哑哑可虑之事娓娓道来,并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他其实也是想说服对方,毕竟对方本身就是这只七拼八凑杂牌军中实力第二强的人,而且本身还是汉军,如果他也选择无条件支持自己的话,那军中无论如何都不用担心再起什么波澜了。   “明临答夫确实年逾七旬了,”徐荣蹙眉言道,“身体渐渐不行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从大局来看,哑哑可虑和贯那部有所举动也是常理……不过,将军谨慎为先我也无话可说,您是想守株待兔?”   “没错,”公孙珣终于将自己的打算摆了出来。“我准备再等几日,若是对方真有埋伏,那必然比我们耐心更差!”   是了!这个道理徐荣当然明白……高句丽便是真的搞出了类似于前汉‘马邑之谋’的惊天巨幕,那国小民弱的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支撑不久!   毕竟,想要捕获一万大军,即便是杂牌军,那高句丽人也必须要有三万到五万大军提前在前方布置好才行,而以他们的人口来论,基本上是需要国中总动员才可以做到这一步……可这么做,却会让整个国家的一切生产生活行动都陷入到停滞状态,并且还会对军事储备形成巨量的消耗。   而他们消耗不起!   这就是穷国、小国的悲哀!   所以,真要是这么耗下去,最先忍耐不住的一定是高句丽人……而且,真到撑不下去之前,他们还肯定不可能放任汉军占据坐原,肯定会主动趁着大军集结发起反攻!因为如果坐原反过来落在汉人手里,那之前高句丽数十年辛苦扩张获取的辽河上游数百里沃土就会立即被汉人和扶余人给重新夺回去,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而这其实就是娄圭的所谓破局妙计——守株待兔,然后随机应变!   但是,所以说但是,这一切都是以公孙珣的无端猜度为前提的,十之八九是对局势的错误判断,公孙珣只是出于弹汗山一战的惨痛教训和守将的一次不配合而无端生出来的猜疑,并无鲜明证据。同时,公孙珣还需要为这种无端猜疑付出代价……这也是娄圭所言的魄力了。   当然,这个代价倒不是说他在这里一直按兵不动,会让真心搞政变的哑哑可虑和贯那部陷入危险之中。   讲实话,贯那部死绝了都跟他没关系,蘑菇大王死了更好!   真正的代价和压力来自于后方!   首先一条,刚才就已经说过了,如果事后证明前面一片坦途,却只是因为公孙珣在此处耽误了大量时间,导致后来的军事行动无功而返的话,那‘为天下人笑’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面对着自家老娘的安排,他也再无力还手。   其次,随着时间推移,抛开公孙大娘不说,辽东太守高焉也好、玄菟太守剧腾也罢,恐怕都会彻底醒悟过来,而他们会以两千石之位阶对公孙珣作出什么样的反应谁也不知道!   高焉虽然懦弱,却是公孙珣正儿八经的主君,不需要前者狠下心来,只需要一个正式签署着他高焉太守大印的撤军文书送到,那公孙珣要么撤军,要么就得明白无误的负担起一个违抗军令的罪责……洗不掉的那种;   至于剧腾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信使过来,徐荣走不走?说白了,徐荣来这里本身就是违背军令的……按照原来的想法,坐原这里碰一下,打不赢直接回去,屁事没有,而打赢了一路高更猛进,什么后果也都会淹没在重大的军事胜利中。   现在呢?   徐荣为何忍耐不住,公孙珣心里真没有点数吗?   “伯进!”公孙珣说完打算后,又直接起身来到对方身前。“请你放心等待,我公孙珣就算是事不成,也不会让别人替我担责的……剧太守那里,我自然会告诉他坐原乃是你一力攻打下来的,有这个功劳在手,剧太守也不会为难你的!”   “那将军你呢?”徐荣当即反问。“若是拖到需要坐原为我赎罪的时候,将军你又会是什么处境,没了坐原的功劳,你又如何向辽东那边交代!”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公孙珣执其手而劝道。“万事我自担之,只希望徐司马你安心再等几日,而若是高句丽人真不派兵来,我也一定不会再有拖延,届时必将身先士卒,务必在年前让战事有个结果!不过这几日,还希望徐司马多多配合,在此处严防死守,修筑对着东南向的防御工事,以防万一!”   徐荣当即不再言语,转而躬身告辞。   亲自将对方送出大帐以后,公孙珣看着外面一到傍晚就出现的薄雾,也是一时感慨。   “令君!”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帐外的王修忽然出声。   “何事?”公孙珣被吓了一大跳。   “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情,正要提醒令君。”王修认真言道。“咱们粮草虽然充足,但主要都存放在辽河岔口大营中……”   “这是何意?”公孙珣登时蹙眉。“你是说高句丽人会派遣奇兵突袭河口大营?真要是那样,我们距离大营不过二十里,骑兵须臾便至,多少高句丽人也能把他们拍死在辽河边上。更别说那里距离玄菟本土极近,玄菟那里最少还有三四千骑兵,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我不是说高句丽人,我是说两位太守。”王修正色提醒道。“令君你想想,如果使者来营中,或许还会忌惮令君你的家世、威望、人脉,然后您强硬起来,他们说不定也是无能为力。可要是眼见着直接让你撤兵走不通,转而派人去接管后方大营呢?留守的士兵是认太守的使者呢,还是认吕县尉?届时两位太守把吕县尉抓起来,占据辽河岔口大营,然后不发粮草,我军也就只能自退了吧?!”   公孙珣悚然而惊,但旋即干笑:“换言之,若两位太守真有使者来到坐原这里,那我要么急速进军向前,要么就只能全军而退了吗?”   王修微微颔首:“届时恐怕并无第三条路可走,或者说使者到来后再想着强行拖延就不大现实了!”   “娄子伯的守株待兔、随机应变……”   “令君说什么?是要召子伯兄来吗?他不是刚刚奉令君命去试探那弥儒了吗?”   “没什么!”公孙珣尴尬失笑。“且再等等吧……毕竟,这都四五日了,不是还没见到两位太守的使者吗?说不定高太守和剧太守给我面子,根本就没使者呢?”   “令君不该有侥幸之心。”王修认真谏言道。   公孙珣当即无言以对。   ……   天色愈发变暗,而坐原的薄雾也例行散开,就在这个时候,数百里外的玄菟郡郡治高句丽城中,审配却是再度敲响了玄菟太守的官寺大门。   “这审正南又来干什么?”剧腾本已经睡下了,却又无奈起身。“我敬他是河北名士,家中也是河北巨族,屡次给他面子,连徐荣私自调兵出去也没有追究,更没有发出文书追索,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来烦我……”   “要我说,府君何必理他?”一旁伺候剧透起身的小妻不由赔笑劝说道。“我听人说,那公孙珣是私自出兵,却走运打下了玄菟十年都没打下的坐原,然后却又顿兵在那里打不下去……府君此时以徐荣的事情拿住对方,逼那公孙珣撤兵,再把坐原握到自己手里,岂不是大功一件?”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主意,一套一套的?”剧腾当即失笑。   “郡中李郡丞的夫人找我说的。”小妻当即答道。“大军过万,直接从城外穿过然后去西盖马汇合徐司马,又去打了坐原,算算这都八九日了,什么消息不都满城传遍了?”   “李郡丞的心思真是可笑,你也是鼠目寸光。”剧腾闻言再度失笑道。“你明日去告诉李郡丞的妻子,这样做固然能拿下坐原的功劳,却未免失了面子,然后得罪了在这塞外势力广大的公孙氏和辽西赵太守……其实,这件事最着急的人应该是那公孙珣的顶头上司辽东高太守,职责所在,这个恶人他是非做不可!而我呢,我只要安安静静等他高太守的文书到来,然后自然会发力让公孙珣老老实实撤兵,并以徐荣的事情为说法把坐原的功劳给拿过来……”   “我知道了,”剧腾小妻当即反应了过来。“这样万般好人都是府君来做,什么名士、什么世族、什么同僚都不得罪,功劳却逃不出您的手心。”   “没错。”剧腾也是喜笑颜开。“所以啊,这审正南也得以礼相待的……不必戴冠了,你且等我回来,我这就去好言宽慰他,以示尊重。”   小妻当即曲身行礼。   “正南,你连夜来访所为何事?”剧腾也不带冠,直接拖着木屐披着外衣就来到了因为烧着地龙而暖洋洋的外厅中。“尽管道来!”   “府君!”审配扶着刀立在厅中久候,见到剧腾后更是直接躬身大礼参拜,而他身后则跟着一名吏员打扮人物,灯火刚刚点燃,黑漆漆的一时也看不清表情,见状也是赶紧无言下拜。“这些日子,我审配深受府君款待,今日要与府君离别,所以专程前来告辞。”   剧腾登时精神为之一振,也不顾问对方身后那人是谁,便直接坐下询问:“正南何事要走,去什么地方,坐原还是襄平?”   “都不是。”起身后的审配正色摇头道。“不过到底去什么地方,剧公问过我身后这位便知道了。”   剧腾这才有些恍惚的看向审配身后那人:“你是何人啊?”   “回禀剧府君,”那人赶紧再度行礼解释道。“外吏乃是辽东郡兵曹掾王安,奉我家高太守之命前来递交文书……”   剧腾当即恍然大悟,原来说文书文书就到!   好吗,可算让自己等到了……这高焉也真是能拖,公孙珣从辽东领兵走了这么长日子,他才把文书送到!   但不管如何,那审配要走也是可以理解的了,坐原那边自己也只好笑纳了。   “呃。”   都到最后了关头了,剧腾当然不会不给审配面子,所以他先是为难的看了审配一眼,这才一脸无可奈何的看向了这名吏员。“文书何在啊?”   这位辽东兵曹掾看了审配一眼,却低头不语。   剧腾无可奈何,只能再度追问:“王兵曹,敢问你家高太守的文书何在?”   “在我这里。”就在这时,审配忽然向前一步,拦在了剧腾与王兵曹之间。   剧腾当即醒悟……感情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不过,事到如今,如果审正南再给他耍什么名士豪气之类之类的,那他也不准备惯着对方了……坐原的功劳他是巴不得立即握在手里的。   “既如此,”一念至此,坐在太尉椅上的剧腾不由侧过脸不去看对方,并伸出一只手来。“两千石之间的文书事关重大,还请正南将文书交与我……莫要误了公事。”   此言一出,耳边果然传来窸窣之声,俨然是审配正在腰间解系什么东西……这倒是让剧腾稍微满意了一些,看来这千里赴任报恩的河北名士,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当剧太守手中猛地多出一件事物以后,他却当即变色,并回头喝问:“审正南,你这是何意?!”   原来,审配居然是将自己的佩刀解开递给了对方。   “剧府君,我之前便说了,在下是来告辞的。”审配正色拱手言道。“但既不是去坐原也不是回襄平……不瞒你说,高太守那盖了大印的绢帛文书正在我的腹中,您来取文书,顺便送我一程,却是两全其美。”   剧腾目瞪口呆,半晌才愕然反问:“何至于此?!”   而不等审配作答,这剧太守又隔着刀鞘将刀子指向了一旁的辽东王兵曹:“你来说,这文书到底在哪里,他是在唬我不?”   “回报剧府君,”那王兵曹有气无力的言道。“文书确实在审县丞的腹中,外吏傍晚时刚来到高句丽城就被审县丞给带人拦住了,我是亲眼看见他吞下去的!”   听完此言,剧腾哪里还不知道审配的打算,于是当即邪火上头,干脆利素的扔掉了刀鞘,露出雪亮的刀刃来:“审正南,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剧府君。”审配面无表情,居然直接解开自己衣带,然后昂然迎着刀刃跪在对方身前请罪道。“身为辽东治下县吏,私藏两位太守之间的公文,本就是死罪,我审配无可辩解,故今日府君真要是剖我腹取书也是我咎由自取……但是剧公,文书取出后必然已经是血迹斑斑,再难验证,还请你不要擅加揣测上面的意思,然后做出多余举动。”   剧腾怒极反笑:“我不晓得公孙珣在洛阳做下何等大事,只是在此处知道,他一个黄口孺子,私自出兵却又困顿在坐原不敢趁势而下,徒惹人笑……连我小妻都笑话他无能,如此可笑之辈真就值得你赔上性命吗?!”   “剧公此言差矣,”跪在地上请罪的审配不慌不忙。“公孙令君是何人物,我恰好与剧公你见识相反……他为何在坐原按兵不动我不清楚,但以我在洛中对他的所见所闻来看,他绝不是无胆之辈!无胆之辈不敢拖着王甫的尸首行走于铜驼大道上!无胆之辈也不敢在脱险离城之后又孤身入尚书台与凶势滔滔的曹节对质!所以依我看来,公孙令君在坐原按兵不动,必然是有他的一份考量!”   剧腾冷笑不语。   “而且不管如何,”审配继续从容说到。“天下人都知道我审配在我家陈公举族有倾覆之危时受了公孙令君的大恩,此恩不得不报。而如今,公孙令君将后方托付给我,本就是要在两位太守这里有所为,若今日放任剧公借此文书断令君粮道,我审配将来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士人之中呢?还是那句话,书在腹中,剧公尽管取之,而且此事是我咎由自取,我便是死了,也只会感激剧公全我名声!”   言罢,审配叩首再三,以示罪身。   剧腾咬牙失笑再三,但终于还是将手中刀子给插回到了刀鞘中……只是他手臂微颤,插了好几次才放回去。   “起来吧!”刀子装入鞘中后,剧腾满脸冷笑的将其扔到了地上。“我真杀了你,与我有什么好处?你审氏是冀州大族,陈氏是徐州大族,公孙氏是幽州大族,然后我一个青州人为了一个区区坐原的功劳就把你们三族得罪到死,还要不要在士人中混了?!再说了,就算是此时不取,这坐原的功劳也迟早是我的……为此事杀你,不值得!”   审配面无表情的起身束起衣带,又从容配上刀子,然后拱手拜谢。   “记住了,”剧腾满心无力的挥手道。“以后辽东再来文书,你随便烧了便是,吞下去容易闹肚子……换言之,以后别来见我了!”   那王兵曹见机直接告退离开,然而审配却依旧昂然立于厅中。   “这是何意?”剧腾登时无语。“审正南,你还要作甚?!”   “回禀剧公。”审配昂首扶刀答道。“外臣深受剧公礼遇,又受剧公不杀之恩,不能不报!”   剧腾当即耻笑不止:“你如今如何报我?”   “剧公已经准备不再干涉我家公孙令君在坐原的行动了?”审配认真问道。   “我怎么敢?”剧腾一时气急。   “那剧公是准备等此事平息后再收取坐原的功劳?”审配继续追问。“反正我家令君无论是否再有斩获,坐原都是有了的,对否?”   “那又如何?”剧腾无言反问道。“我已经替你们无视了高太守的文书,换取这个功劳不行吗?你还要我如何?”   “可是剧公,”审配正色建议道。“既然你已经准备放弃此时干涉,转为从战后分功,那为何不助我家令君一臂之力呢?他在前线越有斩获,你不是越能有所分润吗?”   剧腾目瞪口呆,良久方才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他拐走了我一千五百人马,我不追究他责任,还要我反过来为他追送援军?!”   “有何不可呢?”审配依旧认真劝说道。“我虽然不清楚我家少君为何在坐原按兵不动,是因为兵少呢,还是因为担心埋伏……但无外乎就是这两件事情。而剧公手中,最少还有三四千精锐可以调动,而按照惯例,玄菟的军马本就该是用来对付高句丽人的,那为何不能送到坐原那里呢?辽河岔口大营那里,我们可不缺军粮……跑一趟又何妨?”   “但是……但是你家令君会让我做主帅吗?”剧腾当即反驳道。   “不会!”审配当即否认。“我家令君辛苦拉出来上万大军,又是他打下了坐原,凭什么剧公做主帅?您要是真去夺权,怕是其余万人会一哄而散……”   “那我……”   “那剧公也不吃亏啊!”审配昂然打断对方。“反正剧公已经不准备帮助高太守召回我家令君了,那为何不反过来试着助我家令君一臂之力呢?剧公可以让你的军队只到坐原嘛……事不成,你也能提前守住坐原,事成你可以分润更多功劳!”   剧腾先是茫然,后是恍然……是了,对方这是拿坐原为抵押,来向自己借兵!而自己之前想着借高太守的名义逼迫公孙珣撤兵,不就是为了提前把坐原拿到手吗?   这里面的区别无外乎是得罪高太守还是得罪公孙氏的问题!可是自己已经被审配用性命逼着先行得罪了高太守啊!   既如此……借出援兵又何妨?!   山间的雾气已经彻底散开,夜到三更,对审配在玄菟的神操作丝毫不知情的公孙珣此时根本没有睡觉的意思,而是在和娄子伯在大营高台上一边打着动物牌,一边对局势继续进行无稽的猜度。   “弥儒怎么样?”一局战败,公孙珣不安的扔下了手中木牌。   “他越来越着急,”娄圭略显无奈的言道。“越来越失控,只是不停催促我们出兵,有可能是前方确实有埋伏,他担心高句丽人撑不住……”   “也有可能是在担心自己哥哥会暴露,然后有灭族之忧。”公孙珣补充道。“所以还是不好说。”   “侦骑也没有太多效果。”娄圭愈发无奈。“撒的近的没什么结果,撒的远的那几个侦骑倒有三个没回来的,却不知道是真有埋伏还是迷路了。”   “是啊,地形不熟。”公孙珣不由叹道。“千山山脉将辽东和高句丽分割开来,平日里只有参客、珠客能走,能行军的大道只有此处和辽河,然而此处却因为坐原的存在阻碍交通十余年,参客也不来的……也不知道前面的地形究竟如何,事到如今也不能拿哑哑可虑之前的情报为准了。”   “说到底,还是哑哑可虑此人,咱们之前太大意也太轻率了,以为有他在,那情报必然无忧……可一旦起了疑心,之前自以为掌握周全的东西就都不可信了。”   “还是要把侦骑撒远一点。”公孙珣仰头望着头顶越来越圆的月亮,也只能如此说了。“然后,若是高句丽人真有什么打算,他们一定比我们更加难以忍耐,咱们再等等……再等等……钓鱼是要有耐心的。”   ……   “月亮越来越圆了。”九十余里外的横岗(后世赫图拉城),当几名值夜士兵挪开拒马的时候,一名腆着肚子的高句丽贵人趁机愁眉苦脸的看着头顶月亮感慨了起来,却正是哑哑可虑。   “可虑公,咱们赶紧进去吧!”旁边一名山羊胡子的高句丽贵人不由冷笑催促道。“别看月亮了,难道要莫离支等我们等到过年吗?”   哑哑可虑无奈哈了口白气,然后当即下马步行,走入了占地极为惊人的高句丽大营,而刚才那名出言催促的贵人却是依旧骑马而入,只是缓步随行而已。   “可虑、畀留,之前就听到卫兵说你们都来到营门前了,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到?”一刻钟后,灯火通明的中军大营里,正在喝人参鸡汤的一名矮小老头听到声音后不由抬起头来,俨然正是高句丽之前数十年的当权者,出身椽那部的高句丽莫离支明临答夫。   “莫离支!”   哑哑可虑和于畀留一起下跪问候,而后者也是当即解释了一下:“莫离支,可虑公不知道发什么疯,局面都成这样了,还步行入营,我没有办法,只能在旁随行!”   “算了。”须发皆白的明临答夫放下汤碗,然后认真言道。“我招你们来的意思你们应该也明白了……四万大军,我们总共才四十万人口,再这么下去国家就撑不住了!”   “莫离支……”哑哑可虑一脸忧虑的劝说道。“再等几日,我可以把我儿子也派过去,一定把对方引诱出来。”   “再等几日是多少天?”一旁的于畀留忽然反问道。“对方要是还不来,我们大军就要自溃了!便是他过几日真信了,然后引兵过来,再走上三天,然后再打上三天,我们还有余力去拿回坐原吗?”   哑哑可虑欲言又止。   “可虑,不要白日做梦了,真要是三日能来我也可以等,但现在的局面明显是对方已经生疑,而既然生疑就不会因为你送了个儿子过去就如何如何的!”明临答夫也摇头言道。“你得知道,为了这一仗,女人们都去跟松鼠争食了!奴隶中,甚至国人中,年长之人也都被我们放逐到野地里了,再这么下去奴隶会造反,国人会失控,贵族会内乱……”   “一开始就不该听可虑公的异想天开,什么汉人的马邑之谋……马邑之谋成了吗?!”山羊胡子的于畀留愤然起身朝身边的哑哑可虑责问道。“只有你读过汉人的书吗?”   “当日你们也都同意的!”哑哑可虑不由挺着肚子着急反驳道。“莫离支身体不好,大家都担心汉人届时生事,才想着用这种法子先行削弱汉人,以求二十年安定……”   公孙珣的疑虑居然是真的!这哑哑可虑根本就是个出去钓鱼的高句丽老渔夫!   “事到如今说这些干什么?”瘦小的明临答夫一句话就制止了国内两大族族长的争端。“畀留!”   “在!”   “趁着还有足够一搏的粮食,趁着大军尚在……咱们立即兵发坐原,以绝对兵力趁其不备将坐原夺回来,然后解散青壮,以常备军死守坐原!”明临答夫如此起身吩咐道。“三万中军即刻出兵,两翼的埋伏也都撤掉,准备随我一起进军!”   “喏!”可虑和于畀留一起拱手。   “可虑,这话不是跟你说的。”明临答夫不由蹙眉道。“用来截断后路的两翼大军一共万人,全都交给畀留指挥!”   话音刚落,账外便闪进来四五名铁甲军士。   哑哑可虑面色苍白,但终于还是在眼前矮小之人与身旁于畀留的注视下缓缓点头:“我知道了,这次徒劳失去坐原是我的过失,我这就解掉佩刀,回王城待罪,再不过问军政大事。”   “不必了。”明临答夫依旧蹙眉。“坐原一战还需要你出力,你随我一起出征。”   可虑茫然不解,却也只能颔首。   ……   初,配为襄平县丞,使过玄菟郡。玄菟太守北海剧腾异之,结为亲友。戏谓配曰:“以县吏而交二千石,邻国君屈从陪臣游,不亦可乎!”配笑而不答。及中原大乱,腾客死他乡,家中凌散,皆配悉心收拢。——《世说新语》·德行篇 第二十六章 祭旗   在坐原又苦熬了一日半,就在公孙珣度日如年,心惊肉跳的等着身后催命符的时候,腊月中旬的某一天下午,催命符没等到,却等到了前方侦骑来报,说是东南方有大股敌军正在靠近。   具体数量很难判断,但仅是前军骑着果下矮马,甚至于骡子、驴子的高句丽骑兵就不下七八千人!至于总数则只能说是三万到五万不定,甚至于更多也说不定。   公孙珣听到情报,先是惊愕,然后却在寒冬腊月出了一身冷汗,最后居然仰天大笑起来!   诚然,自己是赌对了,但若是之前一个拿捏不住冲出去,怕是要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然而反过来一想,一念之差,却又形势逆转!   说白了,对方来的人虽多,却只有一万人是有战争经验和军事训练的常备兵,其余多是临时动员起来的壮丁。而且虽然天气晴朗,却依旧是冬日间,这高句丽人装备不如自己的好,粮草不如自己的多,然后还是在野地里向着守备设施完全的自己发动攻击,那兵力一比五,甚至一比六又如何?   你五万,我八千,你来攻,我来守,看谁先撑不住!而届时等高句丽军全军溃散之时,也自然是大军出击横扫高句丽腹地的时候了!   实际上,当公孙珣将这番话分析给麾下军官、士卒们听的时候,大家也都是群情振奋。不少将领更是对公孙珣之前的忍耐心服口服,如莫户袧之流,更是忍不住拍马屁声称什么‘大人神武英明,料敌于先’……弄的公孙珣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又不免又夸赞了一通娄子伯,毕竟后者也是难得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给出了一个最终虽然被证明很笨但却也被证明很有效的主意。   谋士做到这一步,已经不能说是半成品了,六七成还是有的。   除此之外,公孙珣还趁机好生宽慰了一下扶余人……简位居明显也是被骗了,毕竟从扶余人和高句丽人以及汉人的关系上来看,这厮实在不大可能是哑哑可虑的卧底。   大敌当前,正需要扶余人的全力协助。   而事实证明,公孙珣对扶余人的及时宽慰显得格外正确,因为仅仅是第二日中午的时候,全军上下的这种振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饶是众人心中有数,饶是众人都知道己方有坚固营寨可以依仗,饶是众人都明白己方才是占优的那一边,但当漫无边际的高句丽大军举着无数金蛙旗堵塞了坐原东南方宽阔通道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免不了齐齐变色!   “土鸡……”   临时改建不久,专门应对东南方通道来犯之敌的大营高台上,公孙珣不免大声强笑……然而,他还没笑完就觉得尴尬了,因为眼前这个架势他实在是说不出‘土鸡瓦狗’四个字来。甚至按照原本的设想,他这个时候应该要放出乌桓突骑冲一阵的,但此时也是绝口不提。   这跟当日卢龙塞夜袭不是一回事,当日对面几千人摆在卢龙塞北面的大道上显得是稀稀落落,等到晚上两眼一抹黑时,更是什么都显不出来。而今日,这四五万高句丽大军却是阵型严密,将眼前的千山通道堵得严严实实。而且仔细看去,高句丽大军左右是骑着果下马、骡马的丘陵骑兵,中间前排是穿着铁甲、皮甲的长矛手、刀盾手,后面一排排只穿着灰扑扑厚布军衣的也个个手持弓弩……俨然颇有章法!   甚至可以说,在冬日中午的阳光下,高句丽军阵中的骡马、枪矛、旗鼓、铁甲、皮甲、盾牌、弓矢,虽然各色各样,虽然质地一望便知不堪,但却依旧因为数量的堆积显出了一种别样的雄壮感,然后还伴随着军阵的前行如波浪板翻滚向前逼近……这种阵势下真要是敢出营列阵,一千乌桓骑兵,怕不是要被一轮箭雨射成刺猬!   实际上,便是见识过不少阵仗,所谓之前拍着胸脯自请冲阵的塌顿此时都面色惨白了起来。   “敌军气势虽强,但攻守之道,本就是要不停顿挫对方士气。”公孙珣看到没人在意自己的‘土鸡瓦狗’,便赶紧改了口,他也是需要这一千乌桓人帮着守卫大营的,还是不要随意撒出去的好。“我们只要稳住局势,守上几日,对方如此庞大的军阵,届时反而会日渐成为拖累!”   众人站在防御高台上,看着数万大军身后渐渐出现的如蚂蚁般往来的奴隶、民夫……甚至是女民夫,却也是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毕竟,此时此刻便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算出来,眼前这支高句丽军队,虽然是本土作战,却依旧是竭尽了他们举国之力……寒冬腊月,三五日攻不下自己等人脚下的营寨,那他们就会丧失七八成的希望;而若是七八日都攻不下来的话,那对方唯一的选择就是撤退,然后指望着自己这一方追击时人手不够,或者刀子在之前防守时已经变钝了!   不过,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得从眼前这个局面开始,守个七八日才行!   “立即派出信使给子衡,”公孙珣给众军官打了一口气以后,立即又回头悄声对面色煞白的王修叮嘱道。“让他把辽河岔口那边所有军备、粮草都送来,俘虏全都送到玄菟郡中就地赠与当地百姓为奴,然后大营那里只留一千人就行了……还有,让他也不要在乎什么脸面了,事关重大,给我向最近的剧太守那里去请援军!然后让简位居也向扶余人那里请援军!如今来得及起作用的就只有这两处了!”   王修赶紧点头,却是拉着扶余猪加简位居暂时到一旁说话去了。   “少君,”一片沉闷之中,倒是娄子伯依旧能够咬紧牙关主动进言。“咱们得提升一下士气,不然这前两天怕是极为难熬!”   “你有什么想法?”公孙珣认真请教道。   “那个弥儒,拉出来祭您的白马旗!”娄圭咬牙建议道。   公孙珣仰头看了眼头顶的红底白马旗,却是当机立断的点了下头,而娄子伯见状也是赶紧下去提人了。   不过,就在众人等着弥儒上来的时候,眼前的局面却又发生了变化……高句丽军阵稳在了营寨之前,然后左右旗帜、军士闪开,转而走出了一个骑着马的小老头,细细打量着眼前明显早有准备的坐原营寨。   而随着此人的出现,各自稳住的两军阵中也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好大的气势,莫非这就是明临答夫?”莫户袧一声冷笑。   “他身后有个镶边的金蛙旗,好像就是高句丽莫离支的标志,”徐荣在旁蹙眉言道。“那此人应该就是高句丽权臣明临答夫了……”   “义公够得着吗?”公孙珣毫不犹豫的回头朝身边心腹问道。   韩当当然明白自家主公的意思,但比划了一下后还是摇了下头:“太远!”   “那就算了,”公孙珣不禁摇头。“一箭射死固然好,射不死的话不仅要贻笑大方,更会涨对方士气……他要作甚?!”   原来,就在汉军这边的军官们居高临下的讨论明临答夫之际,那高句丽莫离支却也突然回头对身边人说了几句话,然后他身侧就突然转出来一队样式古怪的高句丽士兵……说是古怪,乃是因为这队披甲士兵都是骑着牛的骑兵,而且牛身上还都驾着木辕……   “这是要耕地?”刚刚带着弥儒上来的娄子伯不由好奇。“还是高句丽人的什么阵前习俗?”   “这是要阵前处刑!”已经和王修结束交谈的扶余猪加简位居,突然出声解释道。“而且是牛裂之刑,我听人说汉人中也有类似的刑法,不过是用车马……”   “车裂!”   “五马分尸!”   “车裂谁?”   众人恍然大悟,却又旋即不解。   “我们之前有几名斥候没有回来。”有人当即想到了一种可能。   “若真是我们的人,待会乱箭齐下,”塌顿当即建议道,几名斥候都是他的乌桓下属。“一来解脱自家兄弟,二来把这些行刑的高句丽人一起宰了……都是甲士,想来是明临答夫直属亲卫,宰了不亏!”   公孙珣当即颔首认可,一旁的公孙越更是赶紧朝前方第一道栅栏前的弓箭手发出示意。   “将军,不是这样的。”一旁的简位居赶紧又解释道。“按照我们扶余人和高句丽人的习俗,只有本族贵人才会用这种刑罚,而且这里用了足足十五头牛……那必然是高句丽那边了不得的贵人!”   “他们要杀自己人?”段日余明当即无言以对。“在两军阵前杀自己人……有什么用?!”   公孙珣也蹙额不语,而在这时,他却突然觉得身边有人在拉扯自己,回头一看,赫然是娄子伯。   “什么?”公孙珣一时不解。   娄圭指了指高台一角,然后依旧没说话。   公孙珣顺着对方指示看去,却是恍然大悟……原来,那被堵住嘴并反绑了双手双脚的坐原守将,也就是哑哑可虑的亲弟弟弥儒,此时正在士兵的牵拽下,直直跪在台上,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的牛队惊惶不已。   “哑哑可虑要被用来祭旗了,”娄圭不由捻须向众人解释道。“埋伏既然已经失效,那坐原如此要地轻易易手,就得向高句丽上下有个交代!如此局面,亲弟为坐原守将的哑哑可虑岂不是最好的替罪羊?”   实际上,根本不用他多讲了,因为很快公孙珣等人就亲眼看到那昔日与自己同堂宴饮的大肚子哑哑可虑,被人从军阵如牲畜一般牵引出来,并一直带到阵前。然后,这位堂堂高句丽五部之一贯那部的族长,还被当众扒光了衣服,并被套上绳索。   汉军与高句丽军,一时俱皆无言,全都冷冷的盯着此处动静。   “放开他嘴!”一直看着前方营门前动静的公孙珣忽然开口吩咐道。   众人愣了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家将军指的是情绪激动,然后不停耸动身体,却又难以发声的弥儒,便赶紧依言而行。   “兄长!”甫一能够发声,那弥儒就疯了一般朝着前方大喊道,声音在无人敢发声的两军阵前格外刺耳。“你说话啊!你告诉莫离支和我们的国人,你不是卖国贼!”   被按在地上,然后正在捆绑四肢的哑哑可虑表情呆滞的往这边看了一眼,张口欲言,却是满口血迹……俨然是被事先割了舌头!   弥儒当即嚎啕大哭!   对面的明临答夫眼看着突然冒出来弥儒这个搅屎棍,也是有些紧张和不耐,便立即趁着前方捆缚之际转过身来,让一名嗓门大的骑士用高句丽语或者说扶余话,对着身后的高句丽官兵大声讲解着什么。   而不用简位居翻译,在场之人也大概能猜到,无外乎就是说这个哑哑可虑和贯那部都是卖国贼,就是他们讲坐原拱手让给汉人的,如今莫离支明临答夫如何英明神武,识破了贯那部的阴谋,然后今日要如何明正典刑,又如何要赏罚分明,先将国贼处刑,再将坐原夺回!   “不是这样的!”弥儒本来只是哭喊不休,然而听到这些话却又实在是忍耐不住,便大声跪在台上回喊道。“分明是莫离支说自己要死了,两个儿子不中用,准备传位给我们贯那部或者桓那部,让两部立功争位……让出坐原便是明临答夫的命令,我的守将也是他亲手任命的!”   “我兄长不是国贼!”   “我们贯那部没有叛国!”   “莫离支处事不公!”   种种凄厉反驳与质问,刚开始只是用高句丽语,众人还听不清楚,但后来随着对面的人改用了汉语,他也是随之改成了汉话……真是听得一众汉军军官人人侧目。   但是,无论弥儒如何哭喊,台下的处刑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样子。   随着一声怪异的乐器声响,四肢和脑袋都被绳索死死套牢的哑哑可虑忽然被十五头牛凭空给拽直了起来。   弥儒不再辩驳,只是一声哀嚎,然后用各种语言混杂着咒骂起了对面的明临答夫……但随着哑哑可虑身体被以一种诡异姿态强行拉长以后,他却又转而对着公孙珣连连叩首。   公孙珣一声长叹,也终于是微微点了下头,随即,最前面栅栏处的汉军弓手立即发箭……但箭头落下之前,这哑哑可虑却砰的一声,如同一个爆炸了的蘑菇一般变成了数块!   箭头落下,只是钉死了几头牛和几个高句丽士兵而已。   但随着这一阵箭雨,血肉模糊的空地两侧,两军俱皆凛然,并齐齐握住了手中武器。   ……   “哑哑可虑者,高句丽五部贯那部贵人也,素习汉书,知文化,识典故。后汉光和年间,高句丽莫离支明临答夫年长,国内权势更迭,其乃仿汉‘马邑之谋’,献计以坐原诱汉军入彀,以图权位,并亲身梁冠儒服,游说于汉地。辽东、玄菟以太祖掌兵出坐原,太祖临阵识策,吞其地而不入……高句丽遂大恐,举兵反攻,并以十五牛分可虑尸于阵前,做临阵之祭。惜乎,可虑其人,设谋坐原,意吞辽东;及分尸死于阵前为万军所踏,则为天下笑,不亦可乎?”——《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七章 天命   战斗一触即发,却没有即刻爆发。   实际上,明临答夫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包括地上那几个还有些动静的‘牛骑兵’,居然挥手示意,选择了全军暂退了区区两里路,并开始安营扎寨!   “两里路的距离立寨?!”   “一出门便能直接攻击?!”   “这可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我们推下来!”   “示威之意是有的,但也是地形的限制,说到底这是一个山间通道!”   “是不是该派兵出击?”   “对面的骑兵根本就没动,只在两翼看着呢……出去多少人都得被包起来!”   “他们的矮脚骑兵能在呆山岭中里,我们不行!”   “难道要坐视对方在这么近的地方立营?!”   “他们就是认准了我们不敢出去!”   “一群土鸡瓦狗!”一片争论之声中,目视前方良久的公孙珣忽然开口,然后冷笑不止。   众人俱皆愕然……大部分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   “大人说的是!”停了好久,倒是莫户袧不要了这个脸皮,率先附和道。“一群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然而,莫户袧这难得的附和之语却并没有引来公孙珣良好的反馈,后者甚至直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   “那莫户头人你来说说,敌人是如何土鸡瓦狗的?”   莫户袧登时闭口不敢言。   “我问你们,敌人为何要阵前杀人,还杀的是国中那么大贵族?”公孙珣一手指着营门前的狼藉血肉,一手扶刀厉声喝问。   因为有莫户袧的前车之鉴,众人一时皆不敢答。   “子伯,刚才我们把他带上来是要干吗?”公孙珣复又指向了跪在那里,只是茫然盯着营门外发呆的弥儒。   “杀了祭旗……”娄圭小声言道。   “为何要杀了祭旗?”公孙珣凛然追问,然后却又自问自答。“因为敌方军阵严正,数量众多,而我们担心士气低落,所以才要借此鼓舞士气!”   娄子伯眼神一亮:“少君的意思是……敌人也是信心不足,所以才会如此大动干戈的作此举动?”   “不然呢?”公孙珣陡然反问道。“如此装模作样的大闹一场,只是为了推卸责任?国中五部之一的族长,说杀就杀了,贯那部其他人怎么想?其他部的贵人会不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明临答夫不是老的快死了吗?不是都要到了行这种险策以求身后高句丽二十年安稳的地步了吗?或者换个说法,若是他明临答夫真的信心十足,可以借着手中绝对兵力一战而下坐原,那为何要行此注定后患无穷的一举呢?”   “因为他来到这里,看到咱们严阵以待后,根本没有把握一战而下!”眼看着众人俱皆无言的同时却又个个认真倾听,公孙珣冷笑一声,又是自己主动解释了出来。“还有他现在后退安营扎寨……难道不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手下的这数万大军素质不足,长途而来之后根本无法立即作战吗?!”   台上不少军官表情渐渐有所松动……虽然他们明白公孙珣终究还是在激励士气,但也无法否认对方言语中的道理所在,而激励士气,本身就在于说服众人。   “至于为何在只有两里多的距离下寨。”公孙珣继续指着前方凛然讲道。“固然有借着地势逼迫我们的意思,也固然有方便出击的意思……可你们想过没有,对方如此设计其实也有担心事情一旦不谐,而方便大军撤退逃脱的意思?!”   众人一时疑惑,但很快又被公孙珣直接点透。   “敌军之强在于数量,我军之强在于质量,尤其是我军骑兵众多,向来善于野战。前方虽然依然处于山脉中,但通道渐渐开阔,已然可以使用骑兵追索……换言之,如果对方一旦攻我大营不利,转而后撤的话,而我军骑兵又尾随追击,那高句丽人必然会全军崩溃,绝无二想!可如今他们将自己的营寨摆那么近,我军骑兵又如何能够在两营之中从容列阵呢?”   众人恍然大悟……对方此举确实是阻碍了骑兵的列阵。两里多的距离,如果骑兵从营门中涌出,然后再于营前列阵的话,恐怕会遭遇到来自于对方营垒的直接打击,让骑兵根本无法形成阵型。   “明临答夫其实已经未战先怯!”想到这里,公孙范忍不住喊出了声。“甚至想着逃跑了。”   “正是此意!”公孙珣愈发冷笑不止。“诸位,我再问你们……为何战事会落到如今这个局面?为什么高句丽人要不惜拿坐原为诱饵行此险事?哑哑可虑是为了立功,是为了成为明临答夫的后继者,那明临答夫一个快死的糟老头子又为何要同意此事?”   此言一出,便是那目光呆滞的弥儒也是微微扭过头来。   “请主公赐教。”娄圭上前半步,认真拱手问道。   “很简单,因为高句丽国内局势已经很不堪了。”公孙珣扶着佩刀,昂然打量着自己手下这些或是若有所思或是茫然不解的下属军官。“当日明临答夫行废立之事,王族几乎被他杀了个精光,而他本族椽那部虽然势力凌驾于其他四部之上,却又不能以一己之力彻底压服其余四部……换言之,高句丽立国近两百年的六族政治平衡被他毁的干干净净。这些事情,他活着的时候,还可以靠自己的威望遮掩住,可他自己都清楚,一旦他死了,高句丽必生内乱!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同意哑哑可虑的意见,试图用一场大胜,完成内部的交接!却不料,被我们给轻易破除!”   这种高端的政治分析,对于眼前所有人而言,几乎都是难以想象的……他们只是世族子弟、高级军官、一部头人,公孙珣不说,他们怎么可能想到如此关节?可一旦说了,却又都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   “诸位,”公孙珣环顾左右。“事到如今,你们难道还不清楚吗?高句丽国运已衰,我辈却又机缘巧合来到此处,还尽握主动……这难道不是天命所钟吗?!天赐其命于己身,若失机延误,是要遭天谴的!”   众人齐齐变色。   “听我命令!”公孙珣忽然拔出自己那柄刀把颇长、辨识度极高的断刃来。“公孙越、公孙范!”   “喏!”二人赶紧下拜。   “左右两营也要直面高句丽大军,你们二人是我的至亲兄弟,当身体力行以作表率!”公孙珣面无表情的吩咐道。“昨日军议时就说了,公孙越去左营,公孙范去右营……现在,我再有一言给你们,那就是除非我军大举反击,否则你二人决不许离营一步,一旦擅自出营我一定悬你们二人的首级在此,以儆效尤!决不食言!”   “谨遵兄长命令!”二人不敢多言,立即再度下拜答应。   “莫户袧!”   “在!”   “你和莫户部随公孙越去左营!”   “是!”   “段日余明!”   “在!”   “你和你的段部随公孙范去右营!”   “徐荣!”   “在!”   “高句丽人你最熟悉,我将大营前的正面防线全数交与你应对!”   “喏!”   “塌顿,你为徐荣副手……如今突骑暂且无用,且将你部打碎分队,编入汉军队列,轮番上阵。”   “是!”   “叔治!”   “下吏在。”   “让简位居和他的扶余人暂时助你一臂之力,处理后勤,务必保证前沿军需!”   “谨遵令君号令。”   “将此旗帜撤下,”公孙珣指了指了头顶的白马旗言道。“此处要让与徐司马与塌顿头人,我移动本阵大旗到后面大营高台之上……与公孙范、公孙越相同,除非反攻,否则我绝不下离开中军大营半步!子伯为我辅佐,调度支援各处!”   “喏!”   “最后,韩当为我主骑,领我本部义从督军巡视各营,若有不得命而擅退者……即刻杀无赦!汉军牵连家族,胡骑牵连部落!但若得胜,此战我将一利不取,尽归于下!尔等可将此言说与每个军士听,我公孙珣决不食言!”言至于此,公孙珣复又以刀划手,以血拭面。“太一在上,此战天命在我,各自行动吧!”   众将俱皆骇然,却又不免震动,然后也是纷纷拔刀划开手掌,以血敷面,指天证明心迹,便是王修也是如此。   “此人如何处置?”众人即将分散,娄子伯却又不免皱眉指向了那表情呆滞的弥儒。   “且放到中军安置,”公孙珣轻瞥了对方一眼,却也懒得多言。“或许已经废掉了,但或许还有用!”   言罢,公孙珣不顾手掌滴血,直接握刀从这个大营最前方的临时木制高台上走下,昂然往后面更高的永久性高台工事上而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上午,两军各自饱食一顿,却是终究正式接阵了!   “这两日怕是最难熬的。”娄圭站在高台上,可能因为更远更高的缘故,只觉得眼中密密麻麻的高句丽士兵真的是如蚂蚁一般涌上来,也是不禁变色。“高句丽人士气最足,而且人数也太多了些!”   “没那么夸张。”公孙珣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局势。“高句丽人虽然多,却毫无章法,不像我军依靠着营垒井井有条,而且阵前接战面的大小是由咱们决定的,他们不可能一次投入太多兵力……再说了,对方士气虽然很足,却缺乏足够的攻城手段!”   娄圭看着前面已经接战的地方,却又缓缓点头。   实际上,原本只是准备设伏野战的高句丽人真的缺乏攻城准备!   汉军这里,首先是有高句丽人自己修建的永久性营墙……十多年的营建,基本上已经砖石化了。然后,汉军这几日本身又依靠着营墙在上面搭建了大量的木制结构防御工事,虽然很简陋,却足以让弓箭手居高临下了。除此之外,汉军又在营墙前方专门建立了两道木制栅栏,然后堆积圡垒、挖出坑道,从而对营墙形成了有效的前凸保护。   甚至此时的营墙内,王修和简位居都还在营墙的掩护下继续制作栅栏,准备向前方运输修补。   于是乎,当无数高句丽人在身后骑兵的督战下,在鼓声中举着金蛙旗大声呼喊、蜂拥而至时,却果然是在栅栏前束手无策!   这些人冲来到栅栏前,先是不得不滑入坑道,再爬上去时长矛却从栅栏后伸出,从容将他们击倒,更别说后面高墙上一直箭如雨下,直接攒射了。   而高句丽人的应对法门也在此时出了巨大问题,他们弓箭压制的威力被栅栏给削弱的极为不堪,从上午到中午,好不容易冒着巨大死伤用土石和尸首填平了栅栏前的壕沟,却又发现他们唯一有所准备的攻城器具,也就是简陋至极的梯子,在栅栏上根本毫无用处!   其一,栅栏上毫无立足点,好不容易爬上去,然后却只能从两人高的栅栏上跳下去……跳下去面对着阵型严密的汉军他们又能如何呢?   其二,架起梯子以后,从梯子上爬过去时,根本无法举起盾牌给自己提供有效保护,这种攀爬,几乎是在给上方营墙上的汉军弓箭手充当靶子!   鼓声、杀声,高句丽伤兵的哀嚎声,汉军的欢呼声,移动的旗帜、运动的军队……一切的一切都充塞着所有人的感官。   然而,公孙珣盘腿坐在自己的白马旗下,却根本懒得去看那些死像极为可笑的高句丽士兵,反而是盯着对面镶边金蛙大旗下的小老头出神……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明临答夫真的是个有水平的将军,那么到现在为止送上来的高句丽士兵,其实本来就该是充当探路石的低级牺牲品!   大军交战,自主帅往下各司其职。   莫说是这些底层士兵了,便是整支军队,有时候也都只是顺理成章的消耗品而已……这一点,公孙珣早在弹汗山下就已经学到了。   而果然,随着明临答夫身边的锣声响起,高句丽人终于暂退了。   可是,仅仅半个时辰之后,高句丽人就卷土重来,而且这一次出动的居然是骑步混搭!   “骑兵攻城?!”   汉军阵中,不知道多少人都在哄笑……便是公孙珣一时也是如此。   然而,仅仅是数息之后,居高临下的公孙珣却陡然变色……因为他清楚的注意到,冲在前面的敌军步阵中再无木梯,而这些举着盾牌的步兵冲到木栅跟前后,居然扔出了打着结的麻绳!至于绳索的另一头,则赫然是那些骑兵的坐骑。   “不要射人!”前线的徐荣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反应。“牲口!全都与我对准那些骡马发箭!”   但命令刚刚传达下来,一处栅栏就已经被骡马和高句丽士兵一起拖拽着倾斜了下来。   那明临答夫果然不是个徒有虚名之辈,他几乎是立即找到了一个针对汉军栅栏的有效手段……木栅嘛,爬不过去就推倒好了。   汉军即刻陷入到了被动之中。   ……   “太祖于坐原对阵高句丽,时汉军仅八千,高句丽五万有余,皆举金蛙旗蜂拥而至,众将于台上睹之,纷纷变色不敢言。唯太祖从容而笑,尽言高句丽虚实之处,归胜负于天命,众皆叹服,乃共敷血而誓,士气亦振……及左右各司其职,娄子伯独在中军之侧,乃追问天命。太祖喟然曰:‘何言天命乎?高句丽之天命,吾焉能知?然非如此,众心可定否?’子伯遂叹。”——《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八章 献策   高句丽人一旦找对了法子,那剩下的就是纯粹拿人命来消耗了!   而公孙珣也并没有跟对方搞什么血勇之争,他在台上看的清楚,等到第一道栅栏被拖拽开了三个口子后,就立即向徐荣发出指示,让对方主动放弃了第一道栅栏。   当然,高句丽人第一日的攻势也仅仅是如此了……毕竟天色渐暗,以高句丽士兵的素质,实在是不足以支撑夜战。这要是被汉军反冲回来,那说不定会一夜溃散,那可就乐子大了。而明临答夫也还不至于犯这种错误,所以高句丽人终究是在破坏了第一道栅栏后,便扔下大量的尸首直接退了回去。   正式交战的第一日就这么结束,汉军伤亡与高句丽的死伤几乎不成比例,而汉军付出的代价更多的仅仅是那一道栅栏。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高句丽人也毕竟掌握了对付汉军防卫设施的方法……至于说这种法子注定要付出大量死伤的问题,讲实话,兵力异常充足的高句丽人明显不惜命!   实际上等到了第二日,掌握了应对法子的高句丽人甚至还驱赶了那些原本用来运粮的奴隶、妇女来充当肉盾,哀嚎声响彻战场,不要说阵前的汉军了,便是遥遥看到这一幕的公孙珣一时都有些动摇。   而得益于高句丽人的这种不惜性命,这第二日的战斗,非但把之前汉军连夜补修好的第二道栅栏给拖倒、拖走,便是营墙前的第一道栅栏也被告攻破!   “如此下去,绝不可能再撑过三日!”   和沉浸在‘大胜’中的底层士兵相比,徐荣等高级军官看的更为透彻。   “说的对,便是王叔治和简位居他们提前在后面制作了不少成型的栅栏,我们可以连夜再修补好一层防线……可那又如何呢?明日高句丽人若是不惜牲畜和人命,半日就可以将这条破破烂烂的栅栏给彻底拔掉,而下午就能举着梯子云集爬墙!”   “高句丽人死了那么多,怕是要休整一日才好正式攀爬营墙吧?”   “便是明临答夫下令修整一日,也不过再拖一日罢了,后日还是要直接攻击营墙,而营墙一旦被攀上,便要直接肉搏!”   “正是这个意思,军中士卒多因为之前两层栅栏杀伤甚重,而营墙又比栅栏坚固,所以个个振奋,以为胜券在握……但实际上他们哪里晓得,之前能够杀伤那么多,靠的全是营墙和栅栏的配合,营墙上的弓箭才是杀伤主力!而营墙一旦被攀上,便要沦为肉搏战场,弓手就不能再居高临下从容杀敌了,届时我军杀伤力就会大打折扣。”   “其实我军本就是骑兵居多,并不善于防守。”   “那又如何呢?如此局面难道还能主动攻出去吗?地形限制太大,对面营寨也压的太近。”   “终究只是山谷中的营寨,上面的望楼、高台全都是临时搭建的,营墙本身的高度、厚度都远远比不上正经的城墙!而以高句丽人这种不死不休的气势,怕是一旦陷入肉搏后就撑不过两日……徐司马三日之说,还是有道理的。”   “而且相比较于此处,左右小营更是危险,他们的营墙更薄弱,只是稍微有些地利而已。至于左右小营一旦失去,大营三面被围,怕立即就要撑不住。”   “左右小营一失,两位公孙家的公子又如何呢?他们二人现在还在二营中没有过来,仅此一事,信不信你我都不能再回辽西?”   众人一时沉默不言。   “将军在何处?”良久,还是率先议论开来的徐荣忍不住再度发问。“为何还没来?”   “在与王户曹一起慰问伤员。”刚刚上到台上的韩当坦诚答道。“我家少君将自己原本的大帐改成了伤员养伤的地方,所以才会让你我来到此处高台上等候军议。”   “慰问伤员固然是古名将之风。”徐荣蹙眉道。“但眼前局势……”   “眼前局势又如何?”就在这时,高台下的阶梯上登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俨然是公孙珣慰问伤员回来了。   “将军!”   “少君!”   “令君!”   “大人!”   各种乱七八糟的称呼立即响起。   “都且住。”公孙珣带着王修出现在高台上,手里居然还端着一个盛着热汤冒着热气的陶碗。“徐司马刚才说到眼前局势?”   “正是。”   “眼前局势如何呢?”公孙珣啜了一口热汤后正色询问道。“两日辛苦作战,大家都很疲惫,但此时反而应该愈发小心,还望伯进从实讲来。”   徐荣欲言又止……讲实话,他不信在边郡长大,跟鲜卑人打过大仗,然后之前又一眼看穿高句丽人埋伏的公孙珣会看不懂最基本的战局发展。没看到其余所有人都闭口不言吗?   说白了,事情来到这一步,大敌当前不说,眼前的这些将领不是如几名部落头人一般没了后路,就是如韩当这种本来就是公孙珣心腹之人。便是徐荣自己,此时因为自己的兵马混在了大部队中,却也是被死死绑到了此战之上!   换言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借着这次大战,公孙珣却已经在这支军中说一不二,而众人也都对他有了畏惧之心。   “我猜猜,尔等是想说我军栅栏战术已经无用,必须要另出奇策应对,否则局势必然败坏?”公孙珣微笑问道,却是端着热汤直接坐回到了他实际上已经坐了整整两日的位置,也就是白马旗下的一个小马扎上。   “正是如此。”徐荣这才敢躬身称是。   “那你们可有奇策?”公孙珣将热汤陶碗放到了脚下,然后才正色问道。   “敌人不善于夜战,或许可以夜袭!”徐荣率先提议。   “如何夜袭?”公孙珣继续正色询问道。   “两营相隔太近,方便他们攻击我们,自然也方便我们攻击他们。”徐荣坦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敌营广大深厚却又简陋不堪,敌军士气无忧却又素质低劣……我意等到明日傍晚薄雾之时,也是他们刚刚撤军休整的时候出击一次,不指望能破营或者如何,但能惊扰一番也是好的。”   公孙珣闻言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以攻为守是对的,但不到一锤定音或者迫不得已的时候却也不必刻意尝试……敌人其实才刚来第三日而已,焉知没有防备?不管是多小的部队,若是被对方反过来吞下,那就会严重挫伤士气。这个意思可以暂且记下,若是真到必要之时,还是可行的。”   徐荣立即躬身接受这种认可。   然而,所谓的应对之策,除了这一条之外也就仅仅如此了,因为当公孙珣继续挨个询问时,所获得的答案却都大同小异……无外乎就是主动出击,然后又因为白日难以起效,所以还都是夜袭,还都是绕营扔火把之类的手段。   说白了,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几乎都是北方边郡出身,以骑兵见长,善攻不善守,你让他们突袭、追击,他们个个都能说出花来,说不出来的也能做出来。可是你让他们想防守上的法子,那确实有些为难人的意思。   “那就这样吧!”公孙珣面带微笑,让人看不出他所想。“诸位有了主意尽管私下自己跟我说,或者遣人来说也行,但大敌当前,诸位还是要谨守防线为主。”   这便是要撵人了,众人不敢多留,便纷纷告辞。   “侍卫也都先下去,子伯留下。”   公孙珣此时忽然出声,却又让转身离去的众人心中一时有所期待。   “少君留下我可是有私密话要讲?”娄圭等众人各自散去,这才好奇问道。   “私密话当着三人面讲便不是私密了。”公孙珣闻言不由笑道。“子伯,你我之间确实应该有私密之言,但却不是我对你讲,而是你对我讲……我问你,如今局势,高句丽人明显是要结硬寨、打呆仗,跟我们拼消耗,不出奇策怕是真的要局势崩坏,审正南和子衡都不在,你身为军中难得的文士,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娄圭当即苦笑:“原来少君是以为我有所藏私吗?”   “我是见之前子伯你颇有长进,不免有所期待。”公孙珣倒也坦诚。“不过,你这真没有什么想法吗?”   娄圭先是无奈摇头,然后却又不禁反问:“跟前两日相比,我倒是觉得少君你现在似乎轻松了不少……莫不是已经有了一些成算?”   “这是哪里的话?”公孙珣当即再笑。“前日间咱们临战窥的对方根本虚实,然后以血敷面蒙誓对敌,士气振奋;然后这两日开打后虽然有一些隐忧,可战况到底称得上是出色,我自然也是情绪高涨;而到了今日下午,栅栏全然被破,只剩孤墙而已,到现在还没有解决的法子……局势越来越糟,我又怎么会变得比之前两日还要轻松呢?”   娄圭闻言不由嗤笑:“那少君,今日之事咱们暂且不说,你前日临阵尽言高句丽国运之事,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公孙珣闻言不由尴尬……讲实话,别看他前日说起高句丽人时一套一套的,甚至说的一度自己都信了,毕竟就高句丽眼前那局势,他自己想起来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啊!   但是,他偏偏来之前又专门从自家老娘那里细细打听过的,这高句丽日后非但没有亡,反而渐渐做大,成为了辽东地区真正的霸主,最后到了几百年后才被那个与大汉齐名的大唐给灭掉。若非如此,他之前也不会那么看重对手!   而换言之,公孙峋心里非常清楚,若是真说起天命二字,那高句丽估计才是更有天命的一方。   当然了,公孙珣更不知道的事情是,他那位老娘满脑子其实都是二把刀的历史知识,这高句丽在历史上还真就是从明临答夫死后迅速衰落以至于被灭国,只是后来人家高句丽人又趁着中原数百年板荡分裂,成功复国然后又再度坐大了而已……那个自家老娘口中的什么‘三征高句丽’的高句丽,虽然与眼前的高句丽同文同种,却又不是一个传承了。   “此事大概莫须有吧?”公孙珣虽然有些尴尬,却终究是在黑夜中拿捏住了姿态,并转而问了一个问题。“不过,除了防守上的计策以外,我倒是还有些别的事情请教子伯。”   “少君请说。”娄圭倒也干脆。   “你说,如果我真的握有足够的应对之策,我是说如果,”公孙珣坐在马扎遥遥指着东南方的敌营笑问道。“那我是该一并将应对之策摆出来,还是该一件件的摆出来呢?是该一开始就亮出来呢,还是该等到前线最终不支的时候亮出来呢?哪一种才能最有效的打击高句丽人的士气?”   “这就要看少君究竟意欲何为了?”娄圭不由捻须失笑。“其实,若真有多种应对之策,一并摆出和一件件摆出无外乎是胜负与杀伤的区别罢了……前者,能让战局迅速决出胜负,后者则会更有效杀伤敌军。”   公孙珣微微颔首。   “至于早晚嘛,”娄子伯继续笑道。“若是少君只是想迅速解决当面之敌,解眼前之困,那自然是应该尽快摆出应对之策来;而若是想让敌军士气溃散,一发不可收拾,却应该晚一些再亮出来才对。”   “我懂了。”公孙珣再度颔首。“子伯的分析很中肯。”   “那想来少君应该有所决断了?”   “我哪里来的决断?”公孙珣不由失笑。“说的好像我出去跟叔治慰问了一圈伤员后,就真的有了足够的应对之策一样。”   “少君真没有吗?”娄圭不由无语。   “子伯真没有替我想出来一些额外应对之策吗?”公孙珣反而反问了起来。   “我是真没想到。”娄圭倒也坦诚。   “那我也是真没有。”公孙珣摇头失笑道。“可是我却有了四千援兵!”   娄圭登时目瞪口呆,却又兴奋不已:“竟然如此?!前日才发信于子衡,让他去请援兵,为何今日就能到?”   “非是子衡所请,”公孙珣失笑坦诚言道。“乃是审正南数日前替我从玄菟太守剧腾那里要来的,前几日集结起来花了不少时间,而今日下午就到了辽河岔口大营,我是刚才在下面才接到的消息……他们原本要明日赶来,而我却准备让他们在子衡那边再等一等。”   “等的好!”娄子伯不由兴奋言道。“四千援兵,足以逆转局势。若是明临答夫早知道我军不是八千人,而是一万两千人在此,说不定都不敢来打!而若是我军能多耗几日,再将援兵亮出,怕是敌军要瞬间崩溃……怪不得少君问我是该尽快还是该晚一些,是该一次放出还是要分批放出,居然是有足足四千援兵吗?”   公孙珣心中一动,倒是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另一边,娄子伯得了准信,当即心中一片块垒放下,然后转身就走。   但是刚走到一半,他却又忽然回头:   “少君,我有一计,或可让这四千兵既能逐渐增加,又能突然一并出现,你可要听一听?!”   公孙珣不由嘴角微微上扬,然后端起了早已经冰凉的陶碗再度轻啜了一口。   ……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孙子兵法·计篇》 第二十九章 失控   天色大亮时,汉军营寨前再度多出了一道木栅……不过与之前的相比,这道木栅显得残破了不少,很显然,这是汉军连夜依靠着营墙草草修补而成的残次品。   “汉军也不过尔尔了,今日上午辛苦畀留你领着骑兵拔掉这道栅栏,然后我们不用休整,到了中午我就让全军蚁附登营!”高句丽大军中,明临答夫对着身旁的桓那部族长于畀留如此笑言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威风凛凛的出现在了阵前正中的位置。   不过,面色阴沉的于畀留只是在马上勉强一礼,便直接去了前军,并未跟这位高句丽莫离支搭话……话说,虽然于畀留曾经有意的排挤过哑哑可虑,也曾为获取了全军骑兵的指挥权而兴奋一时,但作为桓那部族长,他终究是没想到,明临答夫会如同撕烂一个大蘑菇一般将与自己齐名的哑哑可虑当众撕成碎片!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当日,这明临答夫可以轻易撕碎贯那部和哑哑可虑,那明日自然可以轻易撕碎自己和桓那部。   而这种焦虑与愤怒,一开始还是隐藏着的,可随着于畀留手中武装力量的飞速流逝,却变得愈发明显和疏于遮拦!   要知道,当日于畀留从明临答夫那里获得的原本用于左右包抄的一万多骑兵,居然成为了这场攻坚战中死伤最重的部分……没办法,缺乏攻城武器和技术的高句丽人想要拔除营寨的话,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畜力。   那一万骑兵,两日间就损失了两三千人,而且牲畜由于目标突出,死亡倒毙的明显更多!至于没了骡马的骑兵,那还算是骑兵吗?   如果不是明临答夫同样提供了大量的步卒,舍出性命来来帮助骑兵拖拽那令人胆寒的栅栏,说不定于畀留都会以为这位高句丽莫离支是想和汉人联合起来削弱自己!   想到这里,盯着眼前的那道破烂栅栏的于畀留不禁无奈的闭上了眼睛……为了这一道莫名其妙的栅栏,不知道又要死多少高句丽人!然而,仗打到这份上,除非一方主动撤退,怎么可能会中途结束?再说了,等把这一道栅栏拽下来,说不定高句丽人就能掌握局势主动了。   一念至此,于畀留几乎是忍着恶心向自己的副将发出了命令——不是进攻的命令,而是让督战队率先就位的命令。   于是乎,随着一声号角,督战队率先就位;然后,那些战战兢兢的高句丽骑兵才一手持木盾,一手死死拖拽着那些过于聪明的果下马,往满是血腥味战场上列阵;最后,才是被剥夺了武器的奴隶、国人壮丁,甚至一部分国人妇女,抱着绳索表情呆滞的被驱赶着往前方空地上集合!   寒冬腊月,虽然无风无雪又有太阳,但依然是标准的寒冬腊月,可这些被驱赶出来的人中居然有一部分人只穿了一件单衣,甚至还有人光着膀子!   “怎么回事?!”情况太明显了,于畀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为何有的兵士没有衣服?!”   “回禀左相(于畀留曾任最大官职),”稍倾片刻,立即有人转身回报。“负责收拢这些国人武器的明临阙门将军说,本来就是上去送死的人,没必要浪费衣服……这么做,也是省的扒尸首时衣服会烂掉!”   这两日的战场上,除去被填了壕沟的倒霉蛋外,大部分尸首都是有着营墙依靠的汉军在晚间进行清理的……箭矢、铁甲、皮甲自然是要回收利用,毕竟汉军那边也有点杂牌军的意思,这种东西自然会缺……可尸首,汉军却没有侮辱的意思,大部分尸首会被默契的抬到距离汉军营寨两箭之地的空地上,然后等到第二天清晨由高句丽人的壮丁收拾。   届时,这些人身上仅存的有价值物品,也就是原本的衣服了,自然是要被回收利用的。   听到这个解释,于畀留低头半晌无语,然后却又忽然起身,居然直接抛下前军去了中军。   “是这个样子吗?”明临答夫愕然在马上。“我的侄子做出了这种事情?”   “是!”于畀留双目通红,与这个他之前畏惧了大半辈子的人昂然直视。   “他做的不对。”明临答夫仰头看了看对面高台上白马旗下的那个身影,然后方才连连颔首。“他做的确实不对,畀留你是前军主将,你说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我想请莫离支杀了他,以安定军心。”于畀留红着眼睛答道。“奴隶可以随意对待,野人到了如今的局面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国人是我们的根本,他们是去打仗的,不是当肉盾去送死的……最起码不能这么说出来!坐原的得失,关乎着我们之前数十年的扩张成果是不错,但是国人的人心,却关乎着这个国家的存亡!”   明临答夫低头看着眼前的于畀留……自己的国家是部落联盟和封建制度的混合体,一方面学着汉人那样,有王有相,有城有民;另一方面却又如扶余人、三韩人、鲜卑人那般,骨子里是部族头人的制度。所以,什么国人的人心,什么国家的存亡,这种话从几部贵人口中说出来以后,虽然道理是对的,却总是有让人感到有点滑稽,尤其是这番话的目的还是要杀掉另一个顶级的贵族,自己的侄子明临阙门。   讲实话,这种话放在以往,明临答夫说不定会认真思索一番,对方是不是准备好了兵变之类的东西。但现在,在战场上,他却比谁都清楚于畀留的心思,对方是真的被伤亡弄垮了心态,并且对自己有着巨大的不满和愤怒,这才会在阵前向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于畀留,终究是桓那部的族长,是军中仅次于自己的大贵族,是哑哑可虑死后所有其他贵族共同支持的对象,是为了战争胜利不得不团结的人物。而明临阙门,一个侄子而已……   “将阙门和负责此事的其他军官全都押过来杀掉。”一念至此,明临答夫不再犹豫,直接就在马上言道,然后又下马拉住了于畀留的手。“但是左相,你也不要再耽搁了,今日没有衣服就没有衣服了,速速攻击吧!”   恢复了一丝清明的于畀留深深的看了眼前的小老头一眼,却是终于再度恭恭敬敬的弯下腰来:“谨遵莫离支之命!”   高句丽军中的波澜到此为止,然而重新上马的明临答夫却在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有了一丝动摇……因为他陡然想起,之前两日,自己和对面的那个年轻汉人将军遥遥对峙,双方作为两军主将,虽然没有什么约定之说,但却心照不宣的一个从不下马一个从不离开高台,从头到尾双方都没有失了半分主帅的体面和风采。   可今日,自己却在对峙刚开始之后便被迫下了马,还是因为自己人的逼宫,这未免有些让人气馁和无奈。   ……   号角声吹起,战争重新进入往常的节奏!   高句丽人夺回坐原的决心很坚定,最起码高层和上层还是稳住了心态。于是,按照高句丽人的社会结构,在督战队的前方,大贵族们指挥着小贵族,小贵族们指挥着国人军官,国人军官们驱赶着国人士卒和奴隶们上前,再度重演起前了两日的情形。   然而……   “为什么拖拽不动敌军的栅栏?!”高句丽人的前军指挥于畀留惊恐万分。   “为什么会拖拽不动我们的栅栏?”汉军前线的指挥者徐荣也是颇为惊愕,但却不妨碍他督促士卒抓紧时间尽量杀伤敌军的畜力。   毕竟,不管是野战还是眼前的攻防战,不管是胜利后的追击还是万一营墙不保后的撤退,高句丽人的果下马都明显比普通高句丽人士兵更显得有威胁一些。   “昨夜我军在修补栅栏的时候,往培土上泼了很多水。”来自后面高台上的传令兵完美而又惊喜的解释了一切。“一夜封冻,栅栏已经与培土结成了硬块,将军还让我们告知诸位,这是娄贼曹的计策!”   “汉军往栅栏根上泼了水……”于畀留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去问问莫离支,如今该如何应对?”   “麻烦了!”明临答夫也是一脸苍白,但却迅速坚定了决心。“告诉于畀留,汉人只剩下一道栅栏而已,不要留手了,把所有牲畜都投入过去试一试……不行的话再说!”   “不行的话再说?!”于畀留当即反问对着传令兵反问。“去再问一遍莫离支,若是牲畜死光了又怎么办?我们要是没了能行走于山地上的骑兵,到时候万一需要撤退,我们拿什么应对汉人骑兵的追击?”   “告诉于畀留,打进营寨就不需要应付汉人骑兵的追击,打不进去的话……届时我们还有一座大营以作遮盖和断后!”明临答夫的回复非常干脆。“而如果真有撤退之时,我将亲自驻守大营断后!”   于畀留一声长叹,再无话语递出,却是大手一挥,敦促手下将坐骑集中起来使用,大量的果下马登时就被送上第一线,充当起了拖拽栅栏的主力。   对此,几乎能看清于畀留动作的汉军前线指挥徐荣,只是冷笑一声,便回头派出了传令兵,乃是要求公孙珣放弃轮换,立即往前线增兵固守,以求密集杀伤。   要求合情合理,公孙珣自无不可。   这是正式交战的第三日,双方都有些杀红眼的感觉,而即便是汉军有了出其不意的应对之测,也不免开始出现了远超前两日的死伤——高句丽人明显已经豁出去了,他们仗着自己人多,而汉军又要集中杀伤牲畜和民夫以保护栅栏,便开始主动欺身上前,对着营墙上方进行弓矢抛射。   营墙毕竟不是城墙,而箭矢这种武器自从被发明出来以后,向来就是人类古典时代最出色、最传统的杀伤武器,在攻防战中更是绝对的主角。所以不管是汉人还是高句丽人,在一个可能是被反复回收的箭头下面,其实都是一样脆弱的。   自上午到中午,公孙珣坐在白马旗下,眼看着从前线抬下的伤兵越来越多,也是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不知道到了午后的时候,加了水的栅栏会不会弄巧成拙,万一冬日的阳光能够让地表化冻的话,那栅栏反而会被轻易拔掉。   于是公孙珣对着身边的一个义从发出了一道命令。   “汉军援兵?!”最先得到消息的居然是于畀留,他留在两侧山丘上充当观察哨的零散果下马骑兵,可以清楚的交叉观测到对面汉军大营的大致情况。“有多少人?!”   讲实话,于畀留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口音几乎是打颤的,甚至一度有一种眩晕感……要知道,高句丽人不顾死伤和豁出一切的背后,无外乎就是依仗着所谓的巨大兵力优势,这使得他们可以在付出惨痛伤亡后依旧能腾出足够兵力在坐原设防。   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保证胜利的兵力优势,如果一开始汉军就已经源源不断的从后方玄菟、辽东等地连接到了坐原,那这场战斗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高句丽的战略目标一开始就是不对的!   所以,于畀留已经下定决心,如果援军超过三千人,他就不打了!   “不清楚!”哨兵无奈答道。“只是刚刚从后面的通道中进入坐原!”   “去给我数清楚!”于畀留当即催促道,他已经隐约在喊杀中听到了一股渐渐变强的欢呼声,很显然是前线汉军也发觉了生力军的到来。“一个一个的数!”   然而话音未落,高句丽人居然也欢呼了起来——原来,之前根本拉扯不动的栅栏开始出现了倾斜与晃动,很显然是冬日午后的阳光终于起了作用,熬过了那个临界点以后,原本起着加固作用的封冻在融化反而使得栅栏的牢固性大大削弱。   这时候到底是该进还是该退?于畀留茫然不知所措!   而当他本能的回头去看镶边的金蛙旗时,却发现一直在那里督战的高句丽主帅明临答夫居然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的大旗,然后骑着矮马往一侧山丘上而去……很显然,这位高句丽莫离支也是得到了汇报,然后决定亲自看清楚汉军援兵的虚实。   几乎是在汉军生力军顶替下第一线疲敝之兵的同时,高句丽人也是终于在汉军的半主动放弃下,将那个让他们痛苦万分的栅栏给彻底突破了!   “于畀留将军,莫离支有命!”此时,一名传令兵也从山丘上直接飞奔而下。“汉人援兵不过一两千人左右,很可能是原本就在预料中的辽河营地驻军,本就是他们的后备军……汉军已经力竭了,传令全军登城,然后携带火把,今日只以破坏营墙上的加装箭楼、高台为主!”   于畀留当即松了一口气,然后旋即大喜,但几乎是立即的,他又变得黯然起来……毕竟,‘今日只以破坏为主’,本身就说明即便是明临答夫,都没指望在对方有生力军到来的情况下,能够一鼓作气越过那堵营墙。   今天也就是这样了,这种对攻击方极为不利的战斗方式还是要继续往后拖延下去!   果然,战斗随着夕阳西下再度告一段落,高句丽人也仅仅是勉力破坏掉了些许营墙上的设施,并不存在什么成功登墙的情况。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高句丽人在撤退时,几乎是拖走了战场上视线内的所有木料,以防对方用浇水结冰的方式再度利用这些木料修葺出一个什么东西来。   一夜无言,第二日一早,高句丽先是全军饱食一顿,然后又临阵赏赐下来大量的财物、官职,这才出营列阵。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刚一来到阵前,于畀留就发现了汉军营墙的异状。“为何营墙上会反光?”   “他们又泼了水。”而很快,手下士卒用生命换来的回复就让于畀留再度惶恐起来。“这次是在墙上,太滑了,没有搭钩的梯子根本架不住!”   “撤兵!”于畀留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决断,然后便亲身来到中军去寻明临答夫。   “撤兵是对的,等到中午冰化再攻击就行。”骑在马上的明临答夫后背居然显得有些佝偻。“只是可惜,冰化以后就会打湿木头,上面的箭楼和高台就烧不成了。”   “敌军主帅比你年轻,也比你聪明,”于畀留毫不客气的指责道。“从一开始同意哑哑可虑的荒唐计划,到现在的死伤无数,就算是真的把坐原夺回来了,莫离支你也是将高句丽几十年的兴旺势头给毁的干干净净!对高句丽而言,你做的错事比好事多的多!”   明临答夫闭口不言,或者说根本没有反驳……战争是让一个人威望迅速攀升或者衰落的最好方式。当士卒们将性命托付给一个人以后,如果连战连胜,那此人很快就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神一样的人物;但如果反过来,即便是没有连续败退,只是徒劳无功,军中主帅的威望也会一落千丈。   死的人太多了,多的明临答夫自己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而在如此多的伤亡之下,高句丽人就算是夺回了坐原,那从整个战役的角度来看,也是吃了大亏。   所幸,于畀留并没有继续指责下去的意思,战争没有结束,这种指责只是基于愤怒而发,本身毫无意义。   “待会我会让椽那部的贵族们身先士卒。”明临答夫眼看着于畀留放过了自己,也是主动做出了让步和表态。“让他们先死!最后一道关口了,肉搏的话对大家都很公平,我们不会再吃多少亏。”   “我倒是希望汉军能够在失去营墙后主动撤退。”于畀留烦闷地答道。“这样对大家都好,这种老是死人的阵仗就是打赢了也没意思!”   “或许真有可能。”明临答夫继续安慰道。“如果真的能攻破营墙,我们就立即派出使者……可虑之前跟我说过,说这支汉军有点特殊,说那个为首的年轻将军,出身于汉人的大贵族,他这次出兵虽然是带来了辽东、玄菟的正规军,但据说却是私自成军出兵,是为了功劳出来的,这样的话他应该也会很担心汉人的伤亡!”   “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于畀留双目通红的看向依旧在闪光的营墙。“这说明之前汉军的伤亡很少……这个将军比莫离支你强多了,他猜到了我们的埋伏,提前准备好了防线,然后还有这种出其不意的浇水为冰。反观莫离支你,你就只会拿高句丽人的人命去填!”   话题似乎又转回来了,但身材矮小的明临答夫这一次却选择了有所回复:“等营墙拿下来了,我就不回国都了,直接守在这里。然后等到前线缓和下来,我还会以高句丽莫离支的名义向汉人朝贡、入质,如果对面的汉人将军想杀了我撒气,我也会把脑袋献上去……等我死了,畀留你再接任下一任莫离支,这样国人就不会把这次的事情怪在你头上。不过到时候,你一定要休养生息,以恢复人口为主……我们高句丽太小太弱了!”   于畀留欲言又止,周围的高句丽贵人和军官也是各自无言,中军这里一时尴尬无声。   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下午,眼看着对面营墙上的闪光冰凌渐渐消融,高句丽人终于强打精神,准备有所行动。   然而,正当于畀留准备返回到前军进行督战时,汉军营墙上的欢呼声和两侧山丘上高句丽望哨的齐齐飞奔而来,却让高句丽中军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变得面色苍白起来。   而果然,一个几乎呼之欲出的答案从哨骑口中传来:“又有汉军援兵到来!”   这一次,于畀留和明临答夫一起攀登到一侧的山丘观望。   “和昨日一样,大约两千人!”身材矮小的明临答夫被人扶着站在马上才看清了来源汉军的规模。“畀留你怎么看?”   “我不知道!”于畀留面色苍白。   “我觉得是疑兵!”明临答夫认真而又诚恳的朝对方解释道。“不然为什么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规制?一定是汉军趁着晚上又把那两千兵马送到后面谷口外,然后专门等到现在让他们再伪装成援兵出现,从而激励汉军,并让我们感到惶恐……”   “晚上月亮很圆。”于畀留连连摇头。“我们在这里是有哨骑驻守的,真要是夜里换出去的话,我们绝对能发现!”   “是太阳下山后的雾气。”明临答夫稍一思索就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坐原这里每到冬日傍晚这里都会起雾,你也应该见识到了……那时候我们和汉军一般都在打扫战场,对方趁机偷偷潜出去不是没有可能。”   于畀留微微颔首,却又狠狠摇头:“可万一呢,万一汉人的援兵是真的呢?四千援兵,跟两千不是一回事,连续不断的援兵和伪装的援兵更不是一回事……莫离支,若是真的援兵,咱们再打下去就没意义了,对不对?若是再拖下去而不克的话,我们的军粮连撤退就都撑不住了,对不对?莫离支你能保证这不是真的援兵吗?如果是真的援兵,高句丽人又因为你的坚持耗在这里,最后亡了国,椽那部和你明临答夫能拿出什么来赎罪?!”   明临答夫的面色一时间白的如同他的须发一般,根本无言以对。   “高句丽人没有行动?!”远远的高台上,打量着高句丽军阵的娄圭却是不禁有些郁闷。“莫非是我高看了那明临答夫,他根本没想到晚间雾气的事情,然后弄巧成拙,不敢再战?”   “弄巧成拙是有的,”坐在一旁的公孙珣不由笑道。“可依我看,却未必是明临答夫本事不到位,而是高句丽内部本身就波诡云谲,明临答夫因为年纪和战略失误的问题本身就难以把控局面,所以,他便是如你我计划的那般以为我军援兵乃是假扮,却也控制不住军中其他将领了!”   “终究还是白白想了个好计策!”娄圭闻言愈发失望。“援军白日分拨进入,晚上起雾时再派出疑兵假装离开,让高句丽人误以为我们援兵不足,再突然发力亮出所有兵力……”   “这种计策终究是小道。”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国力、兵力、粮草、装备、训练,这些才是王道。若是能够以堂堂之阵压上,这些计策终究无用;而若是如高句丽人这般国小民弱,自然会连破绽都不敢接!”   “说起这种小道,”娄圭忽然想起一事。“少君,你为何让告诉全军,那泼水为冰的法子是我所想?我只是想到了这个反设疑兵之策而已,眼见着还没了个结果。”   “泼水为冰筑城防御之策,本就是从你这里而来的。”公孙珣不由失笑。“当日高句丽人未至时,你曾在随我巡视防线时随口一言,我记在了心里,你本人却忘了……”   “有这等事情?”娄子伯一时失笑。“我还以为是审正南功劳太大,所以少君刻意给我增加些许功劳呢,不然到时候不好赏赐呢!”   公孙珣当即瞪了对方一眼。   “但不管如何,疑兵之策既然无用,那能在别处为战局起一些助力,也算是有所交代了。”娄圭赶紧正色言道。“至于说审正南,倒也不愧是河北名士,甫一出手,便扭转战局,莫说是我,便是子衡那里,我昨日在辽河岔口见到他,也是对自己只能枯守后营主管后勤而心怀郁郁。”   “有机会得告诉子衡,他的功劳,我公孙珣心里自然清楚。”   “是……”   “你娄子伯也是如此,不必多言的!”   “少君的恩德我已经确切感到了……”娄圭赶紧俯首行礼,然而话刚说到一半,却听到耳边欢呼声再起,便赶紧回头去看。“高句丽人撤兵了?!”   “明临答夫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公孙珣无奈摇头,却又忽然起身。“大军尚未战败,却因为往日过于专权而无法统帅人心,实在是应该引以为鉴。”   “那……”娄子伯试探性的提醒道。   “既然敌人军心已乱,那就召集全军军官,包括左右小营的阿范和阿越,准备反击!”公孙珣一边说,一边径直走下了高台。“反击之策,依你之前计划便可!”   ……   “娄圭从征高句丽,连献奇策有三,军中称道,审配于后闻之,以断后结援之功不为军中所知,颇有愤懑之言。珣闻之,乃于营中书信于配,曰:‘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配遂大喜,示书于左右,不复与圭争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章 长驱   “我来留守吧!”   冬日晚间的山雾如约而来,高句丽大营中军帐内,站在地上的明临答夫终于咬牙对于畀留说出了如此言语。   “且不说此事,”坐在几案后的于畀留低头端着一碗热鸡汤,却也不喝。“我让人在营寨的栅栏上仿照汉军泼水的事情已经在做了吧?”   “这是自然。”   “外面小心防备夜袭之事交代的怎么样?”   “前营已经空出来了,如果汉人真要来,我们未必就不能让他们吃个亏……不过,营门相距太近,他们没法不声不响的出动足够的骑兵。”   “那就好。”于畀留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鸡汤。“不来骑兵就好。”   “左相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明临答夫认真询问道。   “想要阻拦汉军,唯一的指望就是这座大营,”于畀留终于是抬起了头来。“但是这边的通道又未免开阔了一些,所以留守的部队既要有能力守住大营,又要有能力在汉人的骑兵出营列阵时果断出击,把汉人的骑兵憋回去……莫离支觉得该留多少兵?”   “最少一万人。”明临答夫认真答道。“不然根本顶不住。”   “那就留一万人,剩下的全都撤走,但部队撤走后,不要一哄而散。”于畀留看着对方须发皆白的脑袋吩咐道,宛如之前明临答夫对自己下命令那般从容。“到了咱们的腹地,补给就不会那么麻烦了,只要把部队按照他们的出身分散驻扎,军心也会稳定下来……重点是咱们在浑江边上的旧都纥升骨城,那里一定要修葺完整,充当必要时的第二座防线,若是能够在那里熬到开春解冻,汉军也就无能为力了。”   “我会尽量把汉人堵在坐原这里的。”明临答夫再度表态道。“不过纥升骨城那里也确实应该有所防备,左相的安排没有问题……那里就拜托左相了!”   “不是这样的。”于畀留放下了根本没有动一口的汤碗,然后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了没有任何表情的面部。“我来留守,莫离支带人回纥升骨城吧!”   明临答夫一时无言。   “不要这么看我,”于畀留继续言道。“可虑这个人虽然满脑子异想天开,但唯独一样事情做的很对,那就是让我们多看多学汉人书里的东西,那些东西其实都是很有道理的,《诗经》上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国家已经危殆了,我们就不应该再互相把对方当敌人。我这次联合其他人夺你的权也不是要对付你,而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方法才能尽可能挽救我们高句丽!至于让你回去,也不是我于畀留多么推崇你明临答夫,乃是因为你做了多年的莫离支,对后方的情况更加熟稔,能够尽可能的调度所有力量!”   听到此言,明临答夫不顾自己年纪,也不顾自己身为莫离支的尊严,当即就在营帐中下跪:“指着金蛙王发誓,我明临答夫死后一定是桓那部于姓的贵人执掌国政!”   “我不信你的誓言。”于畀留的嘴角上扬,微微带动了他的山羊胡子。“相信你誓言的人早都死光了……但是莫离支,我也不担心你会将我们桓那部如何如何,因为经此一事,国人不会再信任你们椽那部了,我们桓那部和其他两部一定会缓过劲来的。”   明临答夫跪在地上,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我会写信给我的弟弟,让他一边防备你,一边把桓那部的力量全都贡献出来帮助你守卫纥升骨城。”于畀留继续言道。“我相信你也不会藏私了……咱们的所谓国家在汉人面前还是太小太弱了,明明积累好几百年,却只有汉人的一个郡大,一旦失败就会亡国灭种!”   明临答夫直接从地上起身,也是无心再做表演:“那你我都要尽力而为。”   “是啊,”于畀留也是一声长叹。“尽力而为吧!”   第二日一早,高句丽人立即开始着手撤军……他们不敢连夜逃窜,因为他们有自知之明,他们比谁都很清楚,以自家军队的组织度,真要是夜间撤退,哪怕是没有汉军追击说不定都会自动演变成大溃散。可另一边,即便是白日间的撤退,也是需要严密防守的,因为这个时候汉军没有任何理由不主动追击。   而在追兵之中,高句丽人最担心也是最提防的,乃是汉军的骑兵。   毕竟,在开阔道路上的大撤退,一旦遭遇汉军那种成建制的高大骑兵,恐怕直接就是高句丽人的灭顶之灾……无论是直接用长矛突击也好,还是远远缀着你进行骑射袭扰也罢,高句丽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应对之策,根本甚至不用那些骑兵主动攻击,只是沿途跟着你,让你无法休息,恐怕到时候都会让人忍受不住,然后在入夜时直接崩溃。   这就是骑兵的强大之处……攻击力和机动性并存。   原本高句丽人是有一些反制措施的,比如他们的果下马,虽然身材矮小但却能在道路两侧的山岭中穿行。所以真要是能有一万山地骑兵在两侧护佑,说不定汉军还真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不要忘了,之前的攻防战中,高句丽人损失最惨重的恰恰就是这些弥足珍贵的果下矮马!   所以,当高句丽大部队的集体大撤退尚未开始的时候,于畀留就已经让自己的一万部队依靠着自家大营列阵完毕了……六千在营垒内,四千在营垒外。这种列阵方法,摆明了是要背靠着高句丽大营,试图阻止汉军出营列阵!   没错!正如公孙珣当日所猜测的那样,高句丽人在这么近的距离立营,本身就是为了撤退时,能够让留守部队抑制汉军骑兵的出击!   实际上,于畀留也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汉军骑兵敢冒险出营列阵,这么近的距离,他将会直接下令突击,务必将汉军骑兵堵在对方营地内!   决不能让汉军骑兵成建制成规模的出现在营地外!   更不能让汉军骑兵在自己眼前列阵成功!   因为一旦大规模骑兵出现在畅通无阻的大道上,不要说身后撤退的大部队了,就连自己这一万可以随时躲入营寨中的阻击部队,怕是也要一战而墨!   骑兵就是可以一锤定音!   “骑兵就是可以一锤定音!”登上了高台后,公孙珣看到了对面高句丽大营的景象,却是不由冷笑。“让全军准备!”   另一边,于畀留看到对面那个年轻将军如前几日一样出现在白马旗下面以后,也是寒毛乍起,紧张的难以自已。   “回禀左相……”左右山丘上,此时也开始不停有哨骑往来回报。   “营墙上的汉军全都撤下了!”   “能够看到汉军在营墙后集结!”   “骑兵!最少七八千骑兵!”   “他们拆了自家的大帐,铲平了自家的灶台,直接就在营墙后列阵!”   “还有三四千步兵,牵着牲畜什么的挤在了营墙跟前,不知道要做什么!”   于畀留面色苍白,七八千骑兵和三四千步兵,俨然是之前的援兵尽数为真……从这点来说,自己昨日率领一众军中贵族夺权,然后逼迫明临答夫撤退,无疑是一个正确的举动。   但是正不正确已经无所谓了,回到眼前,这个数量的汉军自己能不能拦得住?!瞧对方主动拆掉营帐,铲平灶台的举动,怎么想怎么像是要学汉人史书中‘破釜沉舟’的故事吧?   再考虑到三四千步兵在前,七八千骑兵在后的架势,甚至于汉军的战略也呼之欲出了……无外乎是要让步兵先行压上,给后面的骑兵创造列阵的空间,然后骑兵左右夹击,一举攻破自家大营,然后再驱赶败兵,追索退兵。   然而光想明白也是没有用的,他于畀留必须要有所决断……待会对方步兵出来的时候,是应该主动向前压上呢?还是该稳住阵脚,然后借助成型的军阵反扑呢?   胜机只在一刻!   然而,等于畀留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准备对这三四千汉军打防守反击时,却迟迟没有见到对面的汉军步卒蜂拥而出。   身后的大部队都已经开始列队出营了!   “汉军步兵携带了大量斧头、绳索,还牵着牲畜,似乎是准备修筑工事……”   “回禀左相,汉军似乎在整备他们的营墙!”   “左相,汉军的步兵猬集在自己的营墙下面,不知道在干什么……”   山丘上远远观望的哨骑所带回来的消息越来越莫名其妙,于畀留也是越来越警惕和糊涂,然而不等他细细思量此事,汉军却已经开始从营门处放出小股部队去阻止两侧的高句丽哨骑回报了!   时间慢慢的耗到了中午,高句丽大军逶迤撤退,前军已经出营十来里路,后军却还在营中。照理说,现在已经来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然而,无论是决定拼死断后的高句丽大军,还是明显准备豁出一切追击的汉军主阵,却都毫无动静。只有两侧山丘的山脚下,依然有小股骑兵在互相追逐阻拦。   明明是冬日间,于畀留却是满头大汗,他一边担心对方的骑兵会以小股形式不断增兵形成规模,一边又迫切想从哨骑那里从获知对面情报,然后时不时的忍不住一抬头看到对面高台上端坐的汉军主帅,他却又不禁心乱如麻……   这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名高句丽矮脚骑兵浴血奋战,拼死传递回了一句话后,才算是告一段落:   “左相,我看清楚了,汉军是在拆他们自己的营墙!”   于畀留目瞪口呆,他隐隐抓住了一些东西,然后也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感,却还是没能把事情理通顺……汉军为什么要拆自家营墙?!   然而,此时已然是来不及了!   随着轰隆声不断,原本被高句丽人视为根本不可能逾越过去的汉军东南方营墙,此时却被汉军自己成段成段的推倒、扒开!   若是高句丽全军都在眼前,说不定就能一拥而入了!   然而,事情没有若是……此时的情况是,高句丽人大部已经都在撤退路上了,后军刚刚离开了大营,眼前更是只有一万人在用被动放手的方式来做断后。   “我真傻,我真傻!”于畀留看着营墙后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骑兵军阵,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却已经是彻底来不及了。   没错,汉军骑兵本就是要在营内列阵,然后扒开营墙,直接从大营中冲出来!   而于畀留也不是傻,他只是读书少而已……毕竟,娄子伯献的这个骑兵营内列阵出击的计策并不是他原创,而是历史上晋楚鄢陵之战中晋军的一次经典战术。   当时晋军面对的情况和汉军眼前的情形很像,营地周围被地形限制,然后又被楚军依仗着人数优势压到了营地前……那年头打仗是靠车阵,真要是在楚军打击范围内从营门出去勉强列阵,只怕是要被楚军给堵回去。   于是乎,晋国国君采用了范宣子的计策,将帐篷收起,灶台铲平,然后全军在大营中列阵完毕,再一举将自家大营推倒,直接出去打了一个楚军措手不及,对面的楚共王甚至被射瞎了一只眼睛。   实际上,当明临答夫一开始试图用狭小的营地距离来压制汉军骑兵的时候,公孙珣也好,娄圭也罢,甚至于公孙范、公孙越这二人,几乎都想到了这个典故!   毕竟,《春秋》乃是本朝士人必须要学习的经典,是个大汉朝的读书人就都知道这个法子;毕竟,眼前的情形和书里的情形实在是太像了。   至于说明临答夫和于畀留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猜不到,甚至后者还被这种战术给惊得不知所措……那只能说,谁让他们是高句丽人呢?!   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的碾压,就是这么残忍,人家那边烂大街的计策,你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   营墙被推得七七八八,公孙珣自然知道不能留给对方反应时间,于是,随着他在高台上的微微抬手,汉军大营中当即鼓声阵阵。然后,那集中起来使用的七千多汉胡骑兵在徐荣的统一指挥下,从白马旗下缓步向前,穿过了倒塌的营墙,径直向敌阵而去。   对面的高句丽断后部队,对此根本毫无办法,甚至,以步兵为主的高句丽军阵因为大股骑兵的集体涌出,已经开始动摇了起来。   战鼓如雷,作为被公孙珣临时委任的骑兵统帅,徐荣甫一越过营墙断口,便看清楚了对面的局势,然后便当即立断,催动所有骑兵逐渐加速向前,直扑敌阵!   “大局已定!”见识过大规模骑兵冲阵威力的娄子伯登是彻底松了一口气。“高句丽人来不及反应了,恭喜少君,大局已定!”   “是啊,大局已定,不想今日复见此盛景。”公孙珣负手起身,也是忍不住连声感慨。“可惜缺了一个程德谋,他不能在此处与你我共赏此景。”   娄圭仰头大笑。   两里多的距离,不过就是让骑兵能冲起来而已,但是,骑兵一旦冲了起来,便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了。   于畀留面色惨白,他几次想张口说话,让自己的部队作出一些反应,却终究是没有出声。恰恰相反,一个念头却随着对面汉军骑兵的铺天盖地而来越来越大——一切都没用了!   公孙珣重新在高台上坐了回去,然后静观其景……如果说,之前在柳城亲眼所见,两万骑兵突袭一万骑兵,还有点像是行云流水的味道,那么今日这七八千骑兵短距离内加速,去硬撼一万步兵,就有点像是以石击卵了。   速度、力量、撞击、牺牲、破碎……甫一接阵,高句丽军阵便整个溃散开来,然后朝着自家大营倒卷而去。   “完了!”   于畀留终于说出了卡在嗓子眼里的那句话,却已经是在几名忠心家臣的围护下跌坐在地,然后痛哭流涕。   “不要管这些败兵,我们身后还有几千步兵来接管大营,收拾残局,全军给我穿营而过,打散他们的建制,然后去追那些先前逃走的高句丽人!”徐荣立于马上大声呼喝,他发布命令时只觉得浑身都兴奋的在打颤,作为一名军人,他不是没有想过会有带领着七八千骑兵摧枯拉朽的击败敌人的一日,但却根本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迅速,而敌人却又如此不堪!   带着满腔的兴奋,徐荣下达完命令后,就径直纵马直接往高句丽大营里而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败兵堆里有一个痛哭流涕的山羊胡子老头,更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是之前数日与他对垒的高句丽前军主将。   当然,便是知道了他恐怕也不会在意和停留,因为从今日起,从七八千骑兵从汉军营垒内呼啸而出的那一刻起,高句丽一切的一切,就什么都不算了。   ……   “徐荣,字伯进……初,为玄菟别部司马,高句丽引军五万来攻,太祖持兵八千相据于坐原,以荣为前军督导……酣战三日,贼不能克,汉军援军又至,将退,乃立大营于汉军营前两里处,复以万人断后。太祖遂效鄢陵之战,撤帐平灶,立骑阵于营中,复推倒营墙,拜荣为骑兵司马,总揽全军骑军七千直出敌阵。荣横刀马上,扬声直攻向前。贼左相于畀留率万众相迎,一战而溃,自知事坏,乃跪哭于营前。荣过于畀留而目不暇,曾不下马,又追陷溃兵直入贼营,尽陷其营,复不下马,又长引骑军穿营而过,辍贼大众于后。   太祖立于高台上,见荣如此,乃笑谓左右曰:‘吾自幼读史,及所闻古之善用兵者,未有长驱径入敌围如徐司马者也!’军中遂尽呼荣‘长驱司马’,乃名震辽东!”——《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三十一章 直入   兵败如山倒!   而且,高句丽人的溃退还在不停的扩散中,在断后的一万人被一击而溃之后,徐荣甚至没有下马,就将营地与战俘转交给后面的步兵,然后勒令所有骑兵穿营而过,去直扑高句丽人正在撤退途中的大队人马。   至于撤退途中的数万高句丽人,根本不需要多想。没有防御工事,难以组织部队进行反击,没法进行补给和休息,却要不停遭受伤亡……古往今来,大撤退演变成大败退的事情多如牛毛,不差这一次,更别说这还是机动性极强的骑兵对步兵的追击了!   高句丽人不是没尝试过反抗,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曾经在一些贵族的召唤下,尝试聚拢成战斗阵型进行阻击,却被迎面而来汉军骑兵一次大规模冲击给打击的战心全无;   然后到了傍晚,他们又没法埋锅造饭;   最后到了晚上,他们也没法找到安全和暖和的地方休息!   又累又饿又冷,还不停的死人……所以,哪怕汉军只是在第一次接阵时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突袭而已,但仅仅一个晚上之后,高句丽人的撤退还是顺理成章的演变成了标准的大败逃。   渐渐的,从跟汉军直接接触的后军开始,一些乡野出身的高句丽人士卒,明知道冬日的千山山脉有多么可怕,却还是仗着自己有些野外狩猎经验,三五成群的,带着身上的弓箭,义无反顾的钻入道路两侧的山林中;   还有一些明显是国人出身的士卒、军官,他们很清楚回到自己家乡所在的城市才是唯一的希望,便也是纷纷聚拢人手,然后直接往脱离大部队从各种山林小路中转进;   贵族们此时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他们中的不少人仗着自己还拥有坐骑这一优势,仗着自己知道一些地理知识,便带着自家的奴隶,放弃了对军队指挥,然后直接越过行军次序往前逃窜!   换言之,在汉军骑兵的衔尾追击下,在死亡的威胁下,昔日作为一个整体的军队,正在由后往前,慢慢的变成了一堆零散的小团体甚至个体!这种解构宛如瘟疫一般,而一旦传染上的话,整支军队就没有任何战斗力可言……想想也是,当集体概念消失后,所有人都只是为了自己活命,又哪里再会有人为了他人而牺牲呢?   实际上,这种自我解构为高句丽部队带来的巨大伤害,甚至要远远多于汉军骑兵造成的伤害……有时候是为了一口袋粟米,有时候是为了一头骡子,有时候甚至仅仅是想抢占一处路口先行,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就会拔出刀子、亮出弓弩,并在身后故意停顿下来的汉军面前展开一场莫名其妙的火并!   而与此同时,衔尾追击的汉军却保持着极大的组织性和纪律性,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塌顿甚至在半路上抓住了三个试图强暴一名高句丽随军妇女的鲜卑骑兵,然后亲自明正典刑!   不是塌顿多么尊重妇女,也不是公孙珣有什么三令五申要打造什么文明之师……实际上,战绩再出色也掩盖不了这支军队是杂牌军的现实,那个妇女十之八九也有营妓的色彩……而是说到了这份上,哪怕是这些胡骑头人都已经明白过来了,只要绷紧最后一根绳,那就绝对能彻底摧毁眼前这只数量庞大的军队,而一旦摧毁掉这支高句丽人最大的武装力量,那整个富饶的高句丽腹地,将会任他们施为!   可是这个时候,这三个士兵不去继续逼迫高句丽人,然而拿出精力来做这种可笑的事情,万一引起仿效,使得军队失控,最后让高句丽人成建制的逃脱了怎么办?!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徐司马有令!”眼见着塌顿杀完了人,头上插着白羽的传令兵才骑着马从血泊上踩了过去。“总攻改为今日午后,届时全军放开手脚,驱散目中可见所有成规模的高句丽人,杀掉所有拦路和反抗的人,一路追击对方的帅旗到最后,司马请塌顿头人届时千万不要误事!”   “我晓得了。”不知道是夜间只睡了两个时辰的缘故,还是刚刚杀了人的缘故,塌顿的双目全是红色血丝。“请回报徐司马,届时我的乌桓突骑一定如狼群撕咬猎物一般,让高句丽人彻底断气!”   传令兵微微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且住。”塌顿猛地想起一事。“徐司马可说为何要提前总攻,原来不是说要等明日清早吗?”   “将军要来了!”明显是汉军官方建制的传令兵倒也没做什么隐瞒,直接回头解释了一下。“据说是我们玄菟郡中的太守,还有辽东那边的贵人都已经知道了我们大胜,所以派出了大量人手去坐原,将军也就亲自催动剩余兵力压了过来……我家司马说,他不想等将军赶上来以后,还能看到有高句丽人举着他们可笑的金蛙旗。”   塌顿立即点头,表示理解和认可。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就在同一时刻,那个可笑的镶边金蛙旗之下,身材矮小的明临答夫上气不接下气的勒住了自己的矮马,改为缓步行动。“如果我猜的不差,明日,最迟明日,汉军只要再消耗我们一个晚上就会动真格的了,届时如果不能有所准备的话,那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怎么准备?”旁边一名中年贵族没好气的质问道。“现在这局势怎么准备?全军失控,根本没人敢停下来,便是你明临答夫也控制不了军队了!”   “我知道。”马上的明临答夫气喘吁吁地答道。“其实事到如今,全军都已经丧胆,一夜未眠,全军也都没有了战斗力吗,所以,大军尽溃已经是躲不掉了,而我也没说要在这里组织防御……”   周围的高句丽大贵族齐齐看向了这位昔日在国中说一不二的莫离支,俨然是从对方口中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莫离支的意思是……?”有人忍不住低头询问。   “就是尔等想的那般。”明临答夫擦了一把白发中渗出的汗水言道。“事到如今此处已无幸理,所以我们应该脱离大部,先行赶到纥升骨城……这不是为了逃命,而是说,我们只有提前到了那里,才能够尽可能的收拢败兵,然后依仗着城池拦住汉人攻势!留在这里,只会徒劳送命罢了!”   周围的大贵族们反应不一,但大多数人都保持了沉默,俨然也是没人愿意在这里徒劳送命。   “得有人留守莫离支的大旗。”不知道是谁突然嚷嚷了一句。“还得换衣服,不然不用汉人追上来,我们也会被自己人踩死……”   “换衣服好说,我们都有自家的私兵精锐,找个地方换下装束就是了,关键是要留人,留真正的贵族撑住场面……谁走谁留?!”   “每族每姓有两人以上的都要留一个人保护大旗!”明临答夫咬牙言道。“我侄子已经被军法处置了,但还有一个儿子在身边!”   一旁明临答夫的次子登时面无血色。   “不是让你送死。”明临答夫无奈解释道。“等打起来你也可以丢掉旗帜跑,关键是让我们这些国中重臣先回去有所准备,这样国家才能有希望!”   周围当即沉默下来,而明临答夫说干就干,却是直接带头拐入了路旁的一处树林中。稍顷后,他更是身先士卒的换上了一套脏兮兮的皮袍。   “莫离支这身衣服穿在身上,像是个真正的老奴,”有人忍不住阴阳怪气的嘲讽道。“汉人一定认不出来。”   须发皆白身材矮小的明临答夫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拽着自己的矮马离开树林,宛如没有听到一般,周围人发出了些许意味不明的声音,但也是终究是各自换装,然后与镶边的金蛙大旗做了正式分离!   然而,正当这只军队的真正首脑试图瞒天过海销声匿迹的时候,身后却是忽然想起一个愤然至极的喊声:   “莫离支是个胆小鬼,他要扔下我们跑了!”   伴随着这句话的,乃是那名负责举着镶边金蛙大旗的高大武士将代表了莫离支权威的旗帜公然扔到了地上,复又一头钻入了旁边的山林里。   一群穿着脏袍子的高句丽最顶级贵族和周围的大队精锐高句丽武士,几乎是齐齐怔了一下,然后居然没有去追击此人,也没有人去把那个要命的大旗给扶起来,而是不约而同的选择直接转身,各自逃窜!   其中,明临答夫跑的最快!   此时,距离昨日汉军出击还不到一整日……讲实话,如果说昨日高句丽人的撤退变成溃退还算是可以理解。那么现在,熬过一夜以后,汉军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动致命打击,他们就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从败退变成了全军崩溃,这就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了!   当然,汉军也是立即就察觉到了此事,而徐荣也是当机立断,第二次改变了总攻的时间。全军七千余骑登时就分成三段,然后沿着宽阔的通道分拨次进行突击和屠杀!   这下子,数万高句丽人彻底溃散,他们沿着通道一路逃逸不迭,旗帜被扔下、粮食被抛弃,甚至真的有人只为能够跑的比同袍更快而脱下了身上珍贵的铁甲!   而很快的,在这种混乱之下,杀红了眼的汉军骑兵也是不再吝惜马力,不再顾忌战斗队形,只是出于本能沿着大道追杀所有挡在身前的活人,但几乎所有的高句丽人都不敢再作出反抗举动……一夜之间,秩序井然的大军变成了任人屠宰的羔羊。   就这样,从早到晚,杀伤无数,等到晚间时,汉军已经突破了几乎所有大股高句丽溃军,然后才疲惫不堪聚拢起来休息吗,这时候很多人才发现,自己的佩刀和长矛居然都已经出现了豁口和缺损。   但此时他们的敌人,也就是数日前那遮天蔽日一般在坐原立营的高句丽人大军,却已经是真的全军尽覆了……   拔剑四顾心茫然。   徐荣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部队不可能把这数万人全部杀光,肯定还有足够数量的高句丽人就在附近,然而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他徐伯进根本不知道那些溃兵到底在哪里,又有多少股,甚至那些溃兵本身估计都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哪里……这种情况下,该如何继续完成出发前公孙珣那‘斩尽杀绝’的命令呢?   一时间,徐荣也是有些恍惚和茫然。   ……   “都不要惊慌!”   距离徐荣二十里外的东方某处山坡下,明临答夫正在红着眼睛安慰身边的贵族武士……得益于胯下牲畜的速度和身后无数高句丽败军用性命换来的时间,大部分中军贵族还是都逃了出来。“汉军追了一夜,也一定是疲敝的不行了,此时必然已经休息。而且再往前就是我们国家的腹地,道路纵横,根本不像之前那样可以一条道追下来……我们可以放心休息一晚,然后再作出发。”   周边的贵族武士们个个表情呆滞,很多人听到如此言语也只是抬起头瞥一眼,却又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得去纥升骨城。”一身脏皮袍的明临答夫继续苦口婆心的劝道,他的胡子上此时也是沾满了灰尘和油腻。“眼前只有依靠着纥升骨城才能收拢士兵……”   “哪来的士兵?!”有人直接将一个冻的硬邦邦的牛皮水囊砸了过来,居然正中明临答夫的眉角,这让之前并无半点负伤的后者登时血流不止。“国中的士兵已经被你败光了!”   “莫说是士兵,”又有人冷笑道。“国中的男人都已经要被我们的莫离支给葬送光了……”   然而话到此处,这原本略带讥讽的笑音却又不由自主的转变成了哭声,随即,月色之下,山坡之侧,一众贵族不顾寒冷与饥饿,居然哭成一片。   “请诸位不要哭!”明临答夫见状,也不顾自己血流满面,竟然直接跪地恳求道。“可虑和畀留怕是都不在了,既如此,我自然要承担责任。可是如今国家危殆,根本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诸位好好想想吧,若是能在春日浑江解冻前在纥升骨城拦住汉人,那么高句丽就还在,你们就都还是贵族,我们就还有五座城、几十万人口可以依仗;可若是拦不住,被汉人突破了浑江,直逼国都城下,那高句丽就真要亡了,到时候你们难道就不怕从贵族变成奴隶吗?!”   “所以还是要去纥升骨城?”有人带着哭腔反问道。   “不错!”明临答夫赶紧叩首恳求道。“诸位听我一言,都和我一起去纥升骨城吧,到了那里我们就一边收拢溃兵,一边立即召集各自家中的力量,若是能来得及,依照着纥升骨城的险要,撑到春日未必就不可能。”   回答昔日高句丽莫离支的乃是一片沉寂。   但良久之后,终于还是有人站起了身来,这让跪在地上枯等的明临答夫登时大喜……在他看来,只要有人带头便好办了。   “我要去集安山下的国都,”孰料,此人一开口便让明临答夫如坠冰窟。“莫离支终究只是莫离支,这个时候我们更应该依靠自己的王!诸位,都城那里不仅有留守的最后一支兵马,还有大量的贵族家人,咱们去都城把王请出来,再贡献出自己家的私兵和奴隶,然后依仗着国都的雄伟,是一定能够拦得住汉人的!”   “说的没错!”   “我们是有大王的!”   “可虑公死了,畀留公估计也死了,莫离支根本就是个葬送了国运的国贼……跟着他不如跟着大王!”   “我跟着你走!”   贵族们似乎找到了救命的绳索,个个莫名兴奋起来,跪在一旁的明临答夫屡次想要张口,却终于是无言以对。   ……   “我意已决!”就在同一时刻,作为一名出色的边防军官,通过俘虏获取了一定讯息后,徐荣也是干脆利索的改变了自己的战略目标。“敌军既然已经全数覆灭,那就应该勇往直前,趁着前方空虚,直入纥升骨城!纥升骨城既下,浑江就在握,那高句丽人的国都也就自然成为了我军的盘中之物,再无幸理可言。”   ……   “高句丽者……(国中)无牢狱,有罪,诸加评议便杀之,没入妻子为奴婢。”——《后汉书》·东夷列传·范晔 第三十二章 请降   浑江是鸭绿江(此时唤做马訾水)最大支流,甚至一度被认为是鸭绿江的主干,但抛开这些不说,中途有近九十度转弯的浑江和鸭绿江上游一起,完美的在长白山下围出了一个长方形区域。   这对于人类而言,无异于最大的恩赐。   历史上,高句丽人被王莽逼反以后,又与光武建立的大汉和解,但是随着这个国家的军事扩张最终引起了大汉的警惕,两国终于还是进入到了漫长的军事摩擦期。而面对着大汉的巨大军事压力,原本立都于浑江西侧纥升骨城的高句丽人,随即将目光投向了自家都城的对岸,也就是之前所言的那块风水宝地!   三面环水,一面背靠长白山,这为这块领地提供了古典时代最出色的防御设施,然后这片领地又极为开阔,完全能够提供足够的农业保障……而这就足够了!   百余年间,高句丽人就是以这块长条形土地为立身根基,不断扩张,硬是在大汉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个人口数十万的‘大国’,还动辄与大汉的玄菟郡打得有来有回,有声有色,也算是足以告慰被王莽像杀鸡一样杀掉的初代高句丽王朱蒙了。   然而回到眼前,就在大汉光和元年即将过去的时候,汉人却是终于突破了高句丽人在外围营造了上百年的防护,将战火烧到了浑江之畔。   这么说或许又有点不大准确,因为徐荣攻破浑江上高句丽人最重要的据点,也就是他们的旧都纥升骨城时,并没有放任何一把火,死人也只是死了七八个……后者主要是因为先头部队进入高句丽人在此城的行宫时,忍不住进行了一些劫掠,然后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巷战。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小插曲,随着数千骑兵的入驻,以及上百名敢于反抗的高句丽人脑袋被挂了起来,这座高句丽人的旧都还是彻底的落入到了汉军手中。   而且不管如何,无论此城的陷落有多么轻易,都不能抹杀汉军获取它的巨大战略意义……   首先,这是高句丽人的旧都,本身就是高句丽国中第二大城市,它的陷落本身就有足够大的政治意义,即便是汉军到此为止,那把这座城市搜刮一下,然后一把火烧了回家,也足以青史留名了,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也足以达到预定目的了;   其次,纥升骨城同时还是浑江上的枢纽城市,控制了它,就意味着高句丽人最核心的那段长条区域被彻底打开,甚至即便是浑江开冻,集安山下的高句丽人国都,也照样会对汉军敞开着大门!   更别说了,徐荣还在这座城中无意中抓到了一条超级大鱼。   “你便是明临答夫?”看着眼前身材矮小、而且衣着破烂的小老头,徐伯进也是半信半疑。“既然你比我们早半日入此城,那为何没能据城而守,反而让我们如此从容便冲入城内呢?”   “回禀这位将军……”坐在地上的明临答夫倒也称得上是低眉顺眼了。   “唤我司马即可,我们军中只有一位将军。”徐荣当即蹙额打断了对方的吹捧。   “是,这位司马。”明临答夫当即改口,用还算利索的汉话答道。“我原本确实是想守卫一下旧都的,但无奈之处是……我这次乃是孤身入城,身边乏人,一开始连身份都没人帮忙证明。”   “你身边人呢?”徐荣闻言不由好奇。“堂堂一国莫离支,总揽朝政数十年,便是兵败如此,身边也该有些人追随吧?”   “老夫这些年有意废除旧制,对国中各部贵种多有得罪……兵败如此,他们自然顺势把我推开了。”明临答夫依旧显得极为坦诚。“之前被司马沿途追索时,我曾让他们来纥升骨城,可他们却一起鼓噪,要趁着浑江结冰直接过江去国都……”   “那你为何不一起去?”徐荣愈发奇怪。“你去你们国都,说不定还有所为,孤身来此,不是正送入我手中吗?”   “一来,此城实在是要害之地,不敢轻弃;二来,在下实在没想到司马如此急速。”话到此处,明临答夫不禁苦笑。“三来,以如今的情势,在下也不敢去国都了。”   “怕被你们大王治罪吗?”   “回禀这位司马,不是怕治罪,其实我们高句丽国中本就没有明文司法,人若是犯罪的话,大家一起公议时比谁嗓门大便可……而我家乃是本国大族,便是兵败如此,他们也很难治我罪的。”   “那你到底怕什么?”   “正是怕他们……”   “且住!”徐荣忽然挥手制止了对方的讲解,并转而侧耳倾听了起来。“外面出了何事,我怎么听着似乎是有人在远远的喧哗不止?”   几名护卫当即转身跑出了行宫,却又迅速返回,然后一脸兴奋的下拜回复:“司马,外面的人都在喊,说将军已经入城了,不少人都在往西门那里去欢呼迎接!”   “来得好快!”徐荣和明临答夫一起惊愕了一下,不过后者没敢喊出声而已。   “让此人换套衣服,然后速速带上随我去见将军。”徐荣惊愕之后也是赶紧中止了这场临时审问,并迅速朝身边的侍卫吩咐了另外一件事。“顺便把行宫收拾一下,让给将军下榻!”   公孙珣确实是来了。   实际上,当他确定了前方高句丽大军彻底覆灭以后,就只带着数十名白马骑兵,沿着满是尸首千山通道,径直往此处而来了。   这倒不是说他功利心迫切,恰恰相反,他只是单纯的想恶心一下玄菟太守剧腾罢了……话说,后者听闻前方大胜,高句丽五万大军一日尽没以后,先是和所有人一样,惊的下巴都要掉了,然后却也是显出了一个大汉朝边郡两千石的风采。据说,当时这位剧公剧太守连鞋子都不顾的换,就直接跑到官寺的庭中发动了整个玄菟郡的力量,大车小马,民夫壮丁的,直接往坐原而来,然后他本人也是高头大马,鹖冠铁甲,威风凛凛的紧随在大队之后了。   讲实话,仗打到这份上,公孙珣并不觉得自己会少掉功劳和名声……人家剧腾也确实出了不少力,甚至可以说没有剧腾的支持这一仗胜负都未可知,那么分润他些功劳,让这厮混个封侯之功也无妨。   但是问题在于,当公孙珣得知了审配当日求取援兵的细节,也就是后者不得已吃下文书一事后,他不免起了几分护短之心,所以就趁着对方还没来,径直往前军处来了,故意让剧腾扑个空……这宛如拿鱼干逗猫一般的行为,其实并无实际作用,只是单纯的任性罢了。   当然了,没人会觉得公孙珣现在没有资格任这个性……尤其是转眼间连纥升骨城都已经被汉军拿下了以后。   “诸君辛苦了!”白马旗下的公孙珣眼看着仓促出迎的汉军大小军官,也是恶作剧一般的迎面招手问候。   没人昂首挺胸喊一句‘为大汉效命’,而是几乎所有人都慌忙下拜。   公孙珣仰头大笑,这才下马上前扶起了众人,而此时徐荣也是忙不迭的出现在了视野中。   “拜见将军!”   眼见着和自己一起追击出来的塌顿、莫户袧、段日余明、韩当、公孙越等人居然早已经簇拥在了公孙珣身旁,城中诸将居然就只差自己一人,明明打了胜仗的徐荣反而有些莫名心虚,于是当即远远拜倒。   “徐司马请起。”公孙珣也是赶紧笑着上前,然后揽着胳膊将对方扶起。“几日前我在高台上见司马长驱过敌营,今日又听说你马不停蹄直入此城,所谓长驱直入,真是有古名将风范。”   徐荣旋即大喜,之前莫名涌出的不安也是消失不见:“将军料敌于先,又指挥若定,大局既成,才有此战大胜!”   “好了,你我就不必相互吹捧了。”公孙珣拽着对方手臂,与对方平行而立。“且说正事,剧太守已经到了坐原,我便先行一步……我问你,纥升骨城既下,不知道军中士气如何,能否尽快动身围攻高句丽国都?”   徐荣一时愕然:“虽然兵贵神速,可将军为何如此着急?我意既然纥升骨城已下,那不如休整一二,等后方兵力赶到,然后集结大军,从容攻下高句丽国都。”   “徐司马此言差矣!”就在这时,莫户袧忽然跳了出来。“将军既然有军令下来,你我直接奉命行事便可,何须多问?”   此言一出,周边诸将居然全都点头附和于莫户袧,倒是让徐荣一时无言,而且刚才刚刚失去的那种不安感也是陡然回来了,偏偏他又不明所以,便不由有些喏喏。   不过,眼见着身后侍从从行宫中跑来,徐荣也是赶紧转移了话题,力邀公孙珣入行宫下榻,先行宴饮,然后宴会上再论进军一事。   然而此言一出,周围居然又是一时冷场,便是公孙珣也是当即止步。   “这……”虽然依旧有些不明所以,但徐荣好歹也知道自己应该是哪里办错事情了,便不禁有些慌乱。   公孙珣见状倒是觉得好笑,他现在才发现,这徐荣打仗固然是把好手,但政治方面却迟钝的厉害。   要知道,高句丽虽然只是撮尔小国,但毕竟开国建制快两百年,他们的高句丽王更是光武正式册封过的,换言之,人家这个大王的规制是正儿八经,名副其实的,受到中央朝廷认可的。而公孙珣此行,就算是最后真的在覆灭了高句丽,那估摸到最后上报时,也要捏着鼻子来一个‘替高句丽王讨伐叛逆’之类的废话以做遮掩的……   这种情况下,本就是私自出兵的公孙珣焉能不明不白的入驻敌人的行宫?这不是找不痛快吗?更别说,身后还有个玄菟太守呢,万一被身后的剧腾揪住了尾巴,到时候癞蛤蟆爬到脚上,咬不死你恶心死你怎么办?   实际上,这一点政治敏感性,不要说是公孙珣、公孙越等人了,便是莫户袧、塌顿、段日余明等胡人头领也都是有的……甚至对他们而言,这种名分上的事情恐怕还更严肃一些。   然而,偏偏是汉军将领徐荣表现的有些失措了……实际上,他刚才似乎就是从行宫方向而来,说不定昨晚上他本人就是在那里休息的也有可能,甚至可以想象,那边应该也有被徐荣下属给搜刮的可能性。   而从其他将领的反应来看,大家应该是普遍性心怀不满,所以才会在他公孙珣面前含沙射影。   “也罢,不过行宫而已,”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主动为徐荣开脱了一二。“而且如今的高句丽王还是权臣私立,也未必就要有所敬重……这样好了,住就不必住了,且在里面摆宴,然后除必要防守之人外,全军队率以上军官,都进去见识一下。”   众人这才各自有所舒缓,然后又纷纷来了兴致。   “刚才一会功夫里,徐司马连犯了两个大错。”来到行宫,眼看着公孙珣又趁着开宴之前挨个慰问那些能够入内的中级军官,徐荣耳后却是陡然传来一个声音。   徐伯进回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说话人居然是明临答夫……原来,刚才的事情让前者一时慌乱,所以并未来得及将此人交与公孙珣。   “小老儿并无他意。”明临答夫赶紧低声言道。“只是蒙司马以礼相待,再加上我本人多行政务,对人心多几分把握,所以才不顾身份,多言了几句……”   “你且说来听听。”徐荣倒是真的有些疑惑。   “一来,徐司马你不该当众将行宫献上,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之前也不该私自占用……”   “此事确实是我欠缺考虑。”徐荣当即恍然大悟。“我忘了这是王宫,不该请将军下榻,昨晚上更不该留宿于此。”   “二来,徐司马你不该当众反驳你家将军速速进军之意……”   “将军已经下定决心要进军了?”徐荣登时无言。“他不是专门问我该不该进军吗?”   明临答夫一时也是无言:“徐司马,你家将军既然说到什么剧太守已经到了坐原,分明就是不想将功劳分给那位剧太守的意思,所以才要速速进军,拉着你的手说这话,更是要你主动出言赞同……这番道理,便是那几个鲜卑人都能听得出来,你一位汉将如何不懂这些关节?!”   徐荣目瞪口呆。   “而且,”明临答夫继续言道。“虽然不知道徐司马你和那位剧太守是什么关系,但你家将军既然主动寻你说这件事情,俨然是对你有所期待的……”   徐荣闻言愈发尴尬:“我乃是玄菟郡正职司马,剧太守正是我的主君。”   明临答夫微微耷拉下了眼皮:“那徐司马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想助这位公孙将军,还是想助那位剧氏府君呢?”   “当然是助公孙将军。”徐荣倒是毫不犹豫的应声道。“剧太守来我郡中数月,未见恩德,反而是公孙将军虽然不过相处数日,却隐隐有大将之风,我辈能执掌万军,一战至此,全靠他的指挥有力!而且何止是我一人尊崇将军,军中上下谁人不服,便是后来剧太守遣来的其他援军,不过几日而已,也是心服口服。”   “我想也是。”明临答夫赶紧点头道。“这位公孙将军虽然年轻,但确实御下有术。刚才也是一眼看出徐司马落入僵局,便主动维护于你,先闭口不再谈进军之事,又引全军上下来行宫,省的有人嚼你舌头……”   徐荣闻言不禁缓缓点头,然后却又忽然开口:“其实,我还犯了第三个大错。”   明临答夫不由一声干笑。   ……   “他便是高句丽莫离支明临答夫?”公孙珣不由停杯失笑。“我还以为是徐司马从哪里找的账房先生呢……不过,多日对峙之下,虽然看不清面容,可身形与这须发形状倒是对头,应该是没错了。”   “败军之将,让将军见笑了。”明临答夫赶紧干笑着下跪请罪道。“本不该与大汉天兵对抗,以至于徒惹人笑。”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几日前你也非不可能胜之局,若是你赢了,我岂不是也徒惹人笑吗?”坐在上首的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过战事大局已定,接下来无外乎是贵国国都能不能被我们拿下,然后此战又如何收尾而已……莫离支此时如此坦诚,想来是有些言语与我?”   “正是。”明临答夫赶紧下拜行礼。“既然大局已定,还请将军许我在战后继续主持高句丽国内局面……”   公孙珣在问话,众人自然要屏声息气,然而这明临答夫此言一出,周围却登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之声,便是公孙珣也跟着怔了一怔:“你倒是够实在!”   “外邦小臣,不敢在将军神威面前有所欺瞒而已。”明临答夫跪在行宫大堂上,然后昂首恳切应道。“还请将军许我自述缘由……”   “你且讲来。”公孙珣倒也不至于没有这个耐性。   “将军,”明临答夫诚恳言道。“鄙人在坐原一口气败光了我们高句丽国中几乎所有兵力,上至各部贵人,下至各城国人,都恨我入骨,我要是依旧做高句丽执政,那战后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大汉了,所以我不会狡黠反复,对大汉与将军不忠!此其一也!”   “有其一必有其二,”公孙珣满脸戏谑的接口道。“莫离支继续!”   “其二,”明临答夫丝毫不在意上首之人的嘲讽,而是继续言道。“我虽然被举国仇视,但族中椽那部毕竟是高句丽五部之一,再加上贯那部哑哑可虑已死,桓那部于畀留也不知下落,王族也被我昔日杀的元气大伤,故此,这些人虽然恨我入骨,却拿我没办法,我还是有能力为大汉做事情的。”   “你族中势力尚存吗?”公孙珣倒是真来了点兴趣。“据我所知,你们国都中不是说还有一千五百宫廷卫军吗?你如今人不在都中,要是你立的那个大王稍微有些手段,此时椽那部怕是已经要覆灭了吧?”   “将军太高看我们那位大王了。”明临答夫不由冷笑。“也太小瞧我们国中贵族势力了,王族也不过是六族之一,而且当日宫变废立之时他们便已经势力大消,便是那一千五百宫廷卫军,也不过是我们三那部的私兵而已……谈何覆灭我们椽那部?”   “竟然如此吗?”公孙珣不禁若有所思。   “而且不止如此。”明临答夫赶紧言道。“其实我们高句丽人制度缺失,凡事并无明文法度作为依承,官职大小也是看族中势力大小而分……依我看,我们高句丽都中局势,不要说覆灭我椽那部了,那些逃回去的贵族恐怕连个领头的都还没推举出来呢!”   “所以你才不回去吗?”公孙珣不由恍然笑道。“你若是回去了,给他们立上一个靶子,反而会让这些乌合之辈联合一心与你家椽那部作对,然后突然引起内乱?”   明临答夫当即俯首,却一时没有回复。   “既如此,”公孙珣见状不由眉头一挑,复又扬声追问。“你们国中一盘散沙,我此时进军岂不是能轻而易举?”   “恕在下直言,恐怕并非如此。”明临答夫赶紧抬起头来继续认真作答道。“将军若不去,他们自然会纷争不断,可将军若真是围城,恐怕他们就会围绕着我们那位大王团结一致一番也说不定,各族中最后藏着的力量也是要全都掏出来的……我们高句丽国都已经建城一百多年了,背靠集安山居高临下,而且城垣坚固易守难攻,若是贵族们能够团结一心,将军未必能急速拿下!”   一旁韩当等人原本想蹙眉喝骂,但此时开宴未久,并没真失了分寸,所以眼看着上首的公孙珣居然变得面色严肃起来,一时间,也是并无人敢多嘴。   “那么这就是其三了,”公孙珣缓缓言道。“你莫不是想说攻城未必有利,所以想劝我不要攻城吗?”   “将军明鉴!”明临答夫瘦小的身形不禁一震。“实在是攻城则确实未必可下,可若是将军能饶过我们高句丽国都,并届时让在下执掌国政,那在下保证,国中财富必然倾力付与大汉、将军还有诸位……”   “高句丽撮尔小国,”公孙珣忽然起身言道。“主动起刀兵之事,只是钱财便可吗?”   “我家大王自然是愿意去洛阳走一遭的。”明临答夫继续恳切道。“要杀要剐都无妨,而将军有他在手,那此番功劳、声望自然是不必忧虑,至于称臣割地之事也是理所当然……”   “可我若是还觉得而不够呢?”公孙珣持杯来到对方身前问道。   “若是将军觉得不够,在下还愿意将国中矿产、山林一应交与将军家中的安利号经营!”明临答夫当即再度叩首不止。“务必量高句丽之物力,结将军之欢心!”   公孙珣长叹一声:“我明白了,明临答夫!”   “是!”   “刚才徐司马说你事时我还奇怪,以你的才智,难道不晓得孤身一人并不能守住纥升骨城吗?既如此,为何还要孤身来此,以至于自投罗网呢?来不了纥升骨城,去不了国都,去随便一个其他偏远小城躲着又如何,为何一定要来此处?”   “……”   “现在看来,明临答夫,此番你其实是主动求俘,想与我说这几句话吧?”   “将军明鉴!”明临答夫深深压低了脑袋。   ……   “太祖伐高句丽,俘其国莫离支明临答夫,以答夫年迈,不予刑辱。答夫遂请降于纥升骨城,曰:‘量高句丽之物力,结将军之欢心。既有悔祸之机,宜颁自责之表……今兹议约,见将军高德之见谅,疾愚暴之无知,事后追思,惭愤交集。’呜呼,执一国政者,其人堪无德如此乎?”——《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三十三章 兵临   明临答夫五体投地一般趴在地上请罪,公孙珣则端着一个青铜酒杯冷冷看着脚下之人。   话说,此战之后,后者的权威在军中自然是不用多讲的,所以,周围自徐荣、公孙越以下,居然无人敢擅发一言,高句丽那可笑的行宫之内,也是一时鸦雀无声。   然而讲实话,公孙珣此时其实也并不是像周围军官们所想的那般在权衡利弊,他只是在认真观察脚下这个小老头而已……因为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些疑惑和不解,此人到底是忠是奸?   堂堂一国执政,国都尚在,居然专门跑过来投降?   还恳求战后依旧由他执政?   还要送出自家大王?   还要量一国之物力,结自己之欢心?   从这几条讲,此人真的是无德到了极点,绝无半点忠诚可言!   然而,公孙珣却也听出了对方真正有所坚持的地方,那就是让汉军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攻打高句丽国都,而是允许高句丽用一种虽然屈辱却依旧维持一个国家实体的形式进行全面投降!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明临答夫无疑是在尽全力维护自家国家的存续……毕竟,如今高句丽兵马主力俱丧,仅凭着都城那一千五百宫廷卫队和一些贵族的私兵,即便是‘团结一致’也不过就是‘未必可下’,而一旦攻下的话,那传承近两百年的高句丽恐怕就要真的亡国灭种了!   这个时候说到忠诚,难道还有为了国家存续而不惜一切更忠诚的行为吗?至于这种忠诚背后隐藏的些许个人和家族私心,也未必就不行吧?   私心和大义,忠诚与奸黠,个人与国家,真的就势不两立,不得不二选一吗?   再说了,过个几百年,若高句丽尚存,那他明临答夫指不定还是忍辱负重的典型呢!   “我再问莫离支两件事情。”公孙珣踱步到对方身后,也是终于重新开了口。“望你坦诚以对。”   “在下必然知无不言。”明临答夫赶紧应道。   “当日你为何要同意可虑的荒唐计策?”公孙珣捏着手里的青铜酒杯认真问道。“可虑是被前途迷了眼,但你身为国家执政就没想过此战的风险吗?倾国一战,落得如此下场,你难道没有预想过一二吗?”   “实在是将军神武英明……”   “这话就不必多言了。”公孙珣不由冷笑。   “非是吹捧,乃是实言。”伏在地上的明临答夫认真答道。“当日我乃是从可虑口中得知将军虚实后,又犹豫再三方才应许的……将军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又出身世族,年纪轻轻便执掌襄平这种大城,年轻气盛、立功心切才是正理。然后一万大军中,一半是各自为战又只会骑射的杂胡,三四千是不过成军数月的辽东民防,只有玄菟本地的一千五百人算是精锐,如此军队一旦离开坐原半步,谁又敢说没有覆灭之虞呢?”   公孙珣这次倒是没有打断对方。   “而将军你呢,非但吞饵而去钩,而且领着一群杂胡、民防守卫得当,让我们四五万大军在坐原营前几乎绝望。恕在下直言,此战之关键正在于将军能够统合贵军全军,上下一体,该守则守,该战则战;也在于我们高句丽人三心二意,难以坚持……”   “就是这里了。”公孙珣忽然再度打断打断对方。“我听于畀留所言,你们国中局势不稳,以至于他可以在战事不顺之后立即联络军中贵族夺你权柄……既然国中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又为何要一意孤行,主动挑起一战呢?”   “畀留还活着吗?”明临答夫不由昂首问道。   公孙珣没理他。   明临答夫当即点头:“是,在下篡越了……回禀将军,正是因为国中局势不堪,才要冒险一战的!”   公孙珣依旧无言,只是静待对方说明。   “将军。”明临答夫坦诚解释道。“我高句丽立国近两百年,一边像是扶余、鲜卑那般以宗族部落为主行事,一边却也在不停学习大汉典籍,建立城市,释放奴隶,提升国人地位。时至今日,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建立明文法度,变成大汉那种制度才是正理。然而部落宗族的势力太大,便是我们这些管理国政的明白人,也都是大族出身,又怎么可能做到割自家的肉以完善国家呢?”   话到此处,明临答夫不禁黯然:“如此,国中便陷入到了两难的局面,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偏偏大势所趋,国人、贵族相争越来越激烈,而我这个还能勉强维持局面的执政又越来越老!这种情形下,除了去打一个大胜仗,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国中鼎沸之势暂缓一二呢?而要想打大仗,不去招惹大汉,难道要去搜刮三韩?至于说想要打胜仗,不去诱敌深入,难道要去碰大汉的坚城要塞吗?”   公孙珣闻言不由心中暗自感慨!   话说,明临答夫这番话,倒是让公孙珣对他老娘平日所讲的一些玄而又玄的事情多了不少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亲眼看到这些聪明人、明白人如何将自己的国家败坏成这样,怕是真还以为他们是什么悲情英雄呢!   说了半天,不就是因为自家私利,所以明知哪条路是对的却不愿施行吗?反而宁可去拿整个国家的前途赌一把!毕竟,国家是他们所有人的,又不是一家独有。   但是反过来说,自己这一战若是首尾不够干净,那是不是反而让这个国家彻底扔下了历史包袱,然后来个破而后立呢?   “这件事情我懂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却又终于折返回了上首的座位上。“还有一问,尚需要请教莫离支!”   “请将军直言。”明临答夫赶紧再度俯首。   “莫离支觉得,国家存续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寄希望于敌人的大度吗?”公孙珣认真问询道。   而此时,周边的汉军军官们也是个个紧张不已……他们也看出来了,毫无疑问,自家将军接不接受投降高句丽人的投降,应该就在这一问一答中了。   “那我还能如何呢?”明临答夫颤抖这抬起头来,面色白的如同自己胡子一般。“公孙将军,你虽然年轻,却是一个懂得利害之人,请您明鉴,若受我降,则所获远大于破城灭国!”   “当面欺瞒一个死人,这种事情我公孙珣还做不出来,”公孙珣将一直没喝的那杯酒连杯带酒掷到了对方面前。“我直言好了,高句丽不除,于我或许所得更多,但于百年后的辽东数郡汉家百姓而言,却必成大患!遗祸于后人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被泼了一额头酒水的明临答夫伏在地上,浑身瘫软,俨然是已经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拖下去砍了!”公孙珣平静吩咐道。“人头送到坐原剧太守那边,也算是给他个交代了,再让留守坐原的文典和子伯即刻发兵来此处,准备围攻高句丽国都……换杯子来,我等且行宴饮,以飨诸位数日苦战之功。”   明临答夫当场就被拖拽了出去,而就在旁边有人奉上新的酒杯之时,徐荣却是忽然闪出。   “将军!”徐伯进单膝跪地,颇有请罪的味道。“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攻克高句丽都城,那在下愿意先行领三千骑兵,急速进军到集安山下。届时,若高句丽人没有防备,便可以仿效纥升骨城这里一般直接拿下,若是他们有防备,也可以威慑一二……”   “不必如此了。”公孙珣微笑抬手道。“先锋是要派的,但我刚刚已经有了人选,徐司马连日作战,不妨休整一二,等来日攻城,还是需要你出大力的。”   徐荣当即不敢再言。   宴饮继续,然而宴罢之后,连续几日,公孙珣却只是在纥升骨城这里安抚军心,重整士气,还往高句丽主要通道上派出大股骑兵扫荡威吓,防止有什么人打起旗号,收拢败兵,却唯独没有见到他按照之前所言往高句丽都城派出什么先锋。   但偏偏又没人敢询问此事,因为这几日全军上下在他面前都有些两股战战的感觉。   要知道,汉胡联军七八千骑兵一股脑的冲入这座高句丽第二大城中,固然是一手战略上的好棋,但大军进入敌国城市,和狼群进入了羊圈基本上没什么区别……毕竟嘛,这年头的军纪,尤其是一只杂牌军的军纪,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是,公孙珣连续数日都在这里整顿军纪。   不是不许抢劫,更不是要搞什么整编,而是说他需要制止超出限度的犯罪行为,和夺取战利品以外的无端行径,因为这些行为并不能提升军队战斗力,反而会让部队失去控制。同时他还要集中一些财物,预留出一些东西,分润给即将到来的后军。   总之,数日之内,公孙珣拉下脸来狠狠的杀了一批,罚了一批,还奖了一批……在重新整备了部队的同时,也是让不少人心惊肉跳,搞得根本就没人敢在他面前乱蹦跶。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等到三日之后,娄圭和公孙范领着后军来援,然后还听说剧腾剧太守和审配带着些许玄菟郡卒马上就到,公孙珣也是直截了当的尽起上万大军,然后打起自己的白马旗,拉长拉开阵型,浩浩荡荡的往浑江、鸭绿江中间的集安山而去了。   集安山下,正是立国近两百年的高句丽人首都所在,而此处,已经百余年未见刀兵了。   不过,进军途中,却也发生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情……原来,不知道是不是玄菟太守剧腾捞功劳的欲望太足了点,所以在被公孙珣甩在坐原以后,他这一次来到纥升骨城,发现自己居然又一次被甩开后,也是梗着脖子发了狠劲,居然把纥升骨城一股脑的交给了审配驻守,然后这位堂堂大汉两千石,居然只率领十几个随从,在乱象迭生的战乱区域内,轻骑追上了大部队,也是让人彻底没辙!   确实没办法嘛,人家是两千石,公孙珣当然要把面子给足,位子摆正……不过,兵权和指挥权就不要想着插手了。   然而,开头几日还好,到了后来,明明知道无法真正的夺取军权,明明知道底下的军官不会听他的,可这位剧太守却总是心底发痒,总是忍不住指手画脚,倒是让经常需要陪着这厮的公孙珣腻歪的难受。   就这样,过年之前的某日晚间,经过数日行军之后,汉军终于来到了集安山下并就地扎营,然后全军高级军官也都汇集一堂,商量明日一战的首尾。   “既然此城居于集安山下,那能否站住集安山,居高临下以窥虚实呢?”中军大帐中,军议甫一开始,坐在上首的剧腾便忍不住开口了。   “或许可以吧?”跟对方坐在一起的公孙珣无奈答道。“要不剧公连夜去窥一窥虚实?若是城中无备,就劳烦剧公领人从山上裹着皮毯滚入城中,然后或是从里面打开城门,或是直接杀了高句丽大王,那此战就能一日而胜了。”   “文琪莫要开玩笑,”剧腾不由尴尬应道。“夜间哪里看得清山势,滚下来岂不是命都没了?”   “夜间既然连山势都看不清楚,又如何去窥虚实呢?”公孙珣终于反噎了回去。   “我是说明日再派人上山去窥城中虚实……”剧腾无奈更正道。“还可以在山上建筑一座小寨,以作监视。”   “不用。”公孙珣再度否决道。“我意已决,明日便开始伐木制作撞木和云梯,等器械稍有齐备,便即刻攻城!不用搞什么监视!”   “是不是太仓促了?”剧腾当即又反驳道。“岂不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且今日白日的时候,咱们行军途中分明是眼见得天气阴沉起来,这若是下雪,我意应当建造坚固营寨,以作防备……”   “若是真要下雪,那就更应该急速攻城。”公孙珣当即言道。“以防天寒地冻攻城不利。”   “这倒也是。”剧腾闻言倒是一滞。“就是怕城中学会了文琪你冬日泼水成兵的防护法子……”   “学会了也无妨,这高句丽都城有八座城门,而且城垣宽广,我们四面齐攻,高句丽人根本防守不住……”话到此处,公孙珣不由眯了眼睛。“据我所知,如今城中能战之兵,怕是没有多少了。”   “你怎么知道?”剧腾再度一愣。“城中局势……”   “我早已经派了先锋入城搅乱局势,”公孙珣终于显得有些不耐的解开了谜底。“如今城中虚实虽然称不上尽知,却也有所预料。”   中军账内,公孙珣和剧腾二人的身份远远超出其他所有人,所以二人在上首胡扯八道的时候,其余众人都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在马扎上不敢动弹……然而此言一出,所有人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因为,实在是没人知道公孙珣派出了谁率先潜入城内……军中并没有少人啊?!   “你派了前锋潜入城中?”剧腾倒也是一时惊喜莫名。“派了多少人?”   “两人!”公孙珣昂然答道。   “莫要开玩笑!”剧腾立即气急败坏了起来。“公孙县君,我自知道这大军是你一手拉起来的,也知道军中因为之前坐原一战都尊崇于你,可你也须知道,我也是堂堂国朝两千石,军中更是足足有五六千人是我玄菟郡军士……我好意问你战策,你就算是不耐烦,又何须辱我?”   “我并未辱及剧公。”公孙珣坦然应道。“确实只派了两人做先锋!一人乃是哑哑可虑之弟,贯那部如今领袖,昔日坐原守将弥儒,此人在我开拔前三日便已经出发;而等到开拔前,我又将降将于畀留,就是高句丽前左相、桓那部领袖,给放了回来……我听说从坐原一战后,剧公在这边来的路上便寻人细细做了高句丽国内还有此战的功课。那您以为,我这两个先锋可当多少兵?”   剧腾愕然当场。   ……   “珣伐高句丽……(高句丽)素以六部为尊,六族共政,虽王位亦可更替。及椽那部渐起,其族长(明临)答夫行废立之事,王族多有覆灭,名存而实亡,乃去其一;后贯那部族长可虑行坐原之谋,事败,为椽那部答夫、桓那部于畀留所诛;及军败,答夫为汉军所斩,于畀留与可虑弟弥儒乞降而归,弥儒先行三日,入王城,聚众尽杀椽那部老幼,以慰杀兄之仇,乃去其二;于畀留再归,弥儒复欲杀之,畀留大惧,遂引本部兵反攻,二者接连朋党,连日白刃战于王城,以至各部十死七八,而汉军至于王城下,竟如入无人之境,乃去其四。珣于军中闻之,悲而大叹:‘本以只诛首恶而释二将,然国之将亡,而兄弟阋于墙,安至于此乎?’”——《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四章 国破   年关将至,公孙珣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光和元年年内结束这场一波三折的‘冬狩’了。   实际上,当天空越来越阴沉,甚至开始响起少见的冬雷以后,所有人也都知道,这场最后的战斗是拖不得了,否则说不定就会有什么恶劣天气来袭,届时一个不小心搞出大规模非战斗减员可不是什么玩笑话。   不过,所有人也都对及时结束这场战争保持了乐观心态……因为就在大军团团围住四座城门然后建造攻城器材的时候,高句丽的国都中的情形也是随着少许人员的逃离变得暴露无遗。   原来,公孙珣的‘先锋’计策起了奇效。   弥儒先三日回来,兄长当面惨死在面前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性,再加上明临答夫已经被公孙珣处决,所以他几乎是刚一回到城内就毫不犹豫的动员起了本部的贯那部族人,然后对群龙无首的椽那部进行了毫无心理负担的攻击。   而且,由于有战后追责的大义在,再加上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对明临答夫的压制感到不满,所以这种时候,很多贯那部以外的人都参与到了对椽那部的围攻中。   椽那部几乎是在短短的两三日内就被灭族,人头滚滚,连婴儿都没放过的那种。   但这还没完,先行控制住了局面的弥儒到底是杀红了眼,眼见着于畀留回来后,他又把目光对准了后者……毕竟此人也应该要为可虑之死负部分责任的。而于畀留虽然一开始还有些气度,希望能够团结弥儒一起对抗汉军,但随着入城当晚的一次不成功袭杀,他还是迅速抛弃了幻想,并转而连结旧部意图反扑。   要知道,于畀留虽然回来的晚一些,可毕竟是做过左相的,本就是可虑和答夫死后国家政权理所当然的执掌者,根基深厚根本不是弥儒能相比的。只不过,弥儒毕竟早来三日,对椽那部的清算也起到了极大的震动效果,再加上贯那部同仇敌忾,所以倒也不怕他。   于是乎,二人数日间攻杀不断,却始终不相上下。到最后,城中几乎是一分为二,于畀留占据东城,弥儒占据西城,各自控制一半,甚至连仅存的一千多宫廷戍卫军也是一分为二,王宫同样是一分为二。   至于失去了宗族势力的高句丽大王,明明是躲在自己的王宫中,却瑟瑟发抖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了。   这个时候,两拨人还能记得分出一些城内民夫和奴隶上城头装个样子,已经算是他们心忧国事了。   “下雪了!”   这日中午,眼见着天空开始飘起的白絮落在自己鼻尖上后变得冰凉起来,胡子拉碴且双目通红的于畀留终于是有些清醒了……他刚刚失去了王宫,正在去夺回的路上。“汉军不会再等了,马上应该就要攻城了!”   “那该怎么办?”一旁于畀留的庶弟不禁茫然问道。   “告诉弥儒,我受不了这种敌人立在门前,自家人却相互残杀的局面了。”于畀留忽然觉得全身酸软,然后他当着上百武士的面脱掉了自己身上满是暗红色污垢的铁甲,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且我也没力气了。他不就是想杀了我给可虑报仇吗?跟他说,我把命给他,让他领着所有人去城头好不好?!”   “兄长在说什么胡话?”此言一出,旁边于畀留的弟弟当即跪地反斥。“连日攻杀,两族早已经成了生死仇敌,若是你白白死了,那弥儒还不放过我们又如何?便是他放过我们,弥儒都知道为自己兄长报仇,我就会甘心在他手下效命吗?再说了,弥儒这么早被俘,又这么早被放回,回来后又如此疯狂,谁知道他有没有在汉营中投奔了汉人将军?兄长你不要忘了,弥儒的哥哥可虑本就和城外汉人将军家中有交往,天知道贯那部到底是不是真的汉人奸细?!”   一连串的反问,让于畀留不由黯然起来,而左右无法且前后无能为力的现状则让他越想越无奈,最后居然只能是当街痛哭起来。   “剧公!”就在此时的城外,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下,公孙珣却是笑吟吟的后退一步,对着身旁的剧腾做了个手势。“攻城在即,正该激励士气,要不您先来一段?”   “哎,行吗?”剧腾闻言也是惊喜莫名。   讲实话,剧太守虽然之前总是乱蹦乱跳,但那也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他根本夺不了公孙珣兵权,所以才希望藉此刷存在感,从而在洛阳那边尽量的露脸。   然而,公孙珣屡屡把他怼回去不说,还确实是胸有成竹,之前一仗足堪载入史册不说,此番征讨高句丽国都他更是早有秒策,两个降将放回去,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高句丽人最后的防御力量给泯灭的无影无踪。   这种时候,我们剧太守其实已经很服气了,所以也是万万没想到对方临到最后居然这么愿意给他面子!要知道,此时阵前率先鼓励一番,回去写奏折的时候,照实话一说,指不定尚书台就把这最后攻城的功劳给按在自己头上了呢。   早知如此,何必之前闹得那么僵硬?   “剧公随意。”公孙珣果然是真的不以为意。“快下雪了,你我不要耽搁为好,今日务必拔城。”   “那就多谢了。”心情大好的剧腾当即鹖冠束甲,然后昂然上台,而全军将士有认得有不认得的,全都好奇观望。   “诸位将士!”剧腾昂首挺胸,扶刀立身于台上,然后扬声喊道。“攻城在即,望诸君努力向前,奋勇杀敌,我必将诸位功劳详细记载,一一向洛阳天子汇报……”   台下众人闻言反应不一,但多是保持了对剧腾的尊重,几句话讲下来,还在公孙珣的带领下热烈鼓掌了一番,然后议论纷纷……讲实话,这种怪异的表达方式让剧太守很是有些不适应,没有欢呼声也让他颇为失望。   但不管如此,该露脸的还是露脸了。   接下来,剧腾走下高台,公孙珣则扶刀拾级而上,却也是站在了白马旗下的高台之上。而等他甫一站稳,刚才还一片嘈杂的军阵却是陡然鸦雀无声,看的一旁的剧腾眼皮直跳——一将之威,焉至于此?   “自月初出兵算起,已历近月,”公孙珣一开始倒是没有刻意大声,只是随口道来。“辛苦诸君奋勇作战了。不过,凡此种种辛苦,过了今日也就有个了断了,因为我等身前正是立国近两百载的高句丽国都,打下它,万事皆休。而且,城中高句丽百余年积攒来珍宝财货,也足够让诸位不枉此行!”   此言一出,军阵中不免轰然,自上至下,皆不能免俗。   头上飘雪渐渐明显,公孙珣却静静等着全军安稳下来才继续言道,而这一次,他的口音未免响亮了不少:“诸君,昔日在坐原,尔等应该从自己官长那里听过,我曾与军中诸将敷血为誓,此次出战,我公孙珣分文不取,所获尽归于诸君,今日,此言依旧历历在目,也绝不反悔!”   台下将士刚要欢呼,却被公孙珣抬手制止:“我今日直言好了,高句丽国中青壮一战而尽丧,国运尽系于一城,而此城如此松怠,岂不是天命在我?岂不是天要我等等覆灭此国?”   “事到如今,我直言不讳,此战得胜,当亡其国,灭其种,俘其王,并毁其社稷,废其城垣,断其传承!”   “届时,高句丽人口,当尽发于塞外各郡士民为奴,所以不许擅自杀戮!”   “届时,非只此城,凡高句丽国中财货一分为三,一与天子,一与军官,一与士卒,我与剧太守则分文不取!所以,入城后大宗财货当取之共分,不可私藏!而我与剧公若违此誓,当以天雷共噬!”   听到此处,台下汉军胡骑俱皆按捺不住,齐齐欢呼雀跃,而真正懂事的军官、吏员却早在那句亡国灭种之言时惊得目瞪口呆。   尤其是剧腾,根本就没听到后面自己被立誓的荒唐之言,因为早在亡国灭种之言时他就已经面色煞白,不敢多言半句,不敢轻动半步,宛如见了真龙的叶公一般!   “天雷若不噬我,当作鼓扬威!”欢呼嘈杂之中,公孙珣轻轻拔出自己的断刃,然后也是轻轻吩咐了一句。“开战!”   随即,各级军官恍然若惊,也是各自催促攻城。   “塌顿头人,该走了!”莫户袧良久才反应过来,然后赶紧压抑着乱蹦的心跳去催促手下进军,然而甫一回头,却发现身旁还有一人未动,就顺便催促了半句。   “大丈夫当如是!”塌顿恍惚间回国头来,看着莫户袧失态言道。“就该一言而毁一国,一令而废一族!”   莫户袧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乌桓单于的侄子,却是不禁摇头……虽然分属两族,但都在辽西,他哪里不知道辽西乌桓单于丘力居是个有威望有本事的人,但人家是有儿子的,除非丘力居死得早,这塌顿有何资本说这种话?   而且便是塌顿有朝一日真能成为乌桓单于,那以辽西乌桓的实力和那种被汉人圈养的现实而言,他说这话也是徒惹人笑。   鼓声隆隆,雷声隆隆,上万汉军围住四面八座城门,开始强攻高句丽国都,不少大段城墙上面,原本就很零星的高句丽民夫、奴隶,几乎是转身就走。而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就在此时,好像约好了一般,城中王宫居然冒起了青烟,这使得高句丽城头上的逃窜行为愈发不可控制。   所谓的攻城战,一开始就陷入到了摧城拔寨的节奏之中!   一刻钟前……   “叔父!”一名面色苍白的少年高句丽贵族满头大汗的奔到王宫前面,然后将弓弩扔到一旁,并立即跪倒在台阶上的弥儒身侧。“我犯了大错!”   “何事?”瘫倒在地的弥儒疲惫至极,嗓音也有些嘶哑。   “刚才我领人把桓那部的人撵出王宫时,结果于畀留家的小子劫持了大王……”   “然后呢?”   “我一箭射过去,那小子跑了,大王却被他推过来挡了箭……”   饶是弥儒早已经有些神经质,此时也不免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自己的亲侄子:“可檀,你是想说大王被你射死了?”   “还没死。”哑哑可虑亲子,哑哑可檀当即摇头。“但现在止不住血,宫中的巫医早已经逃了!”   “咱们自己的巫医呢?”   “两日前他说攻打王宫不吉利的时候就被叔父你砍了!”   “那就不救了。”弥儒忽然放松了下来,然后低头失笑道。“一个傀儡大王,举族男丁都被明临答夫杀了,两个妹妹也都被答夫给霸占了。给人当了几十年傀儡,前后生了七八个儿子也全都被答夫杀了,十几个女儿则像东庙里卖身的巫女一样被答夫送给这个送给那个……这种大王活着有什么意思?他指不定还想谢谢你呢!”   “可是,马上于畀留就该引兵回来了,若是被他揪住此事把那些宫廷戍卫再拉过去又该如何?”可檀不由大急。“那些人还是很看重大王的。”   “来不及了。”弥儒仰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勉力站起身来接住了一片雪花。“下雪了,汉军要攻城了,于畀留来不来都无所谓了。”   “那……”跟着起身的可檀稚嫩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期待。“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开城门?”   弥儒当即一怔,手居然不自觉的握住了他腰间的刀把,但旋即就主动松开了:“可檀你以为我是汉人的奸细?还是说你以为我和你父亲都是汉人的奸细?”   可檀喏喏不敢言。   “说话!”弥儒厉声追问。   “叔父大人。”可檀咬牙应道。“我听父亲说过的,他确实是和城外将军家中长辈有交情。”   “交情归交情。”弥儒当即没好气的应道。“国事是国事。”   “而且不止是我,这么多人愿意跟着我们和于畀留打,本就是指望能在战后投奔汉人。”可檀继续着急言道。“再说了,叔父你回来以后领着我们打椽那部就算了,于畀留回来后还接着跟桓那部打,再接着汉人就来了……很多人都说,你这是奉城外汉军的命令。”   弥儒一阵头晕眼花,不由重新跌坐在了王宫前的台阶上。   而就在这时,城外鼓声隆隆,与头顶的冬雷声连成一片,俨然是汉军即将入城……这让弥儒当即恍惚了起来。   坐原被自己送出去了,兄长死了,四五万大军没了,明临答夫死了,纥升骨城没了,六部贵族也没了一大半,现如今自家大王也没了,然后都城也要沦陷……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或者说,自己这群高句丽贵人们到底干了什么?!   一念至此,几乎是回光返照一般清明起来的弥儒再度起身:“可檀!”   “是!”   “你带族人去投降吧,见到汉人就直接说你家中和公孙氏是至交,安利号的公孙大娘曾在通过信函收你做义子……这话当众说出来,汉军和对面的公孙将军都拿你没辙的,等到了辽东见到了安利号的公孙大娘,你再说自己是可虑的儿子,国破家亡求她收留,这样族中说不定就能延续下去了!”   “是!”年少的可檀不由大喜,能活下去当然是好事。“那叔父你呢?”   “我去收拾一下王宫,宫中的印玺和大王的首级都是咱们以后立身的本钱。”弥儒轻笑一声,却是转身往宫中而走。“赶紧回去召集族人,能多召集一人就能多活一人……快去!”   可檀大喜之余,当即率众飞奔而走,一路往家中而去。   然而,他还未及到家呢,便和汉军一样,惊愕的看到了王宫处冒出来的一股青烟。青烟在零星的雪花中直上云霄,几乎与头顶的阴云连成一线,煞是好看!   东城街道上的于畀留盯着青烟看了半晌,又耳听着身后汉军呼喊之声由远及近,也是一声长叹,然后毫不犹豫的拔出刀来,并一刀插到了自己的喉咙上。   身边数百武士见状,也是登时作鸟兽散。   而到了当日晚间,战斗平息,趁着地面上落得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公孙珣与面色苍白的剧腾也是并马入城。   到此日为止,自王莽杀掉朱蒙,逼反高句丽算起,这个半渔猎半汉化,半部族联盟半封建的东北亚政权实体,在立国一百六十六年后,正式亡国。   面对着国中贵族和国人的激烈矛盾,一群明明见识过人,德行昭彰的贵族豪杰之士,也是煞费苦心,然而却最终并没有让自己国家的国祚熬过新年,再勉强多算上一载。   ……   “后汉光和元年末,太祖为襄平令,引辽东、玄菟兵马,灭高句丽于集安山下,亡其国,灭其种,杀其王,并毁其社稷,焚其宫殿,废其城垣,断其传承,后尽发其国子女数十万口于辽东、辽西、玄菟、昌黎、乐浪诸郡,一户一口,配而为奴。诸郡地广人稀,民多乐之,而士多惭之。”——《新燕书》·东夷列传 第三十五章 定夺   “往侧面突击,不要去攻打王宫和府库,那里必然是要封存的。”莫户袧骑在马上,一脸的气急败坏。“都说了,不要往前突击,你们到底长得什么脑子?给我去分割城区,抢占那些贵族府邸,那里面油水最多!”   “不要强暴女人,给我去拿东西,有钱了把女人买回来给自己生一堆儿子不好吗?!”   “不要乱杀人,这些人都是要送到汉地为奴的,杀多了将军会生气……但是反抗的,无论男女都给我直接砍了!”   “时间,时间你们懂不懂?安利号货栈上斗大的字你们都忘了吗?时间就是金钱!不用抬梯子了,那边就有圆木,给我撞门!”   “我莫户袧怎么就带了你们这群蠢货?!到底懂不懂我的话?!”   “兄长!”刀光火影,雪花血泊之中,满脸是血的莫户驴忽然一脸惊慌的从一个特别大的宅子里跑了出来。“我又闯祸了!”   “这时候你还能闯什么祸?!”莫户袧一脸的不耐烦。“赶紧把这个宅子给我清理干净,值钱东西一样都不能放过,门口上的铜字也要给我撬下来!”   “我刚才砍了一个人。”抱着自己兄长大腿的莫户驴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砍完了他才说他是安利号公孙大娘的义子……这不是闯祸了是什么?”   “什、什么玩意?!”骑在马上的莫户袧目瞪口呆。   “他说他是哑哑可虑的儿子,弥儒的侄子,安利号在高句丽的总上线,自己刚生下来就被公孙大娘收了当义子……”莫户驴几乎要崩溃了。“我是不是害了整个部落,咱们这次是不是一个五铢钱都拿不回去了?”   “王八蛋!”莫户袧拿着刀鞘劈头盖脸的就往莫户驴身上砸了下去,弄的自己亲弟弟满头满脸都是血。“这是能不能拿回去钱的事情吗?你要害死咱们莫户部吗?!”   周围人见状惊慌不已,诸如阙力等心腹更是赶紧上前死死抱住自家头人。   “我也是听兄长你吩咐,”莫户驴一把血一把泪的跪在雪地上解释。“不要耽误时间,谁敢反抗就砍了谁,我进去让他们都趴下,就只有这个人站在那里自顾自的说话,我一个不耐烦就剁掉了他一个胳膊,然后才听明白他刚才话里说的是啥……”   “你还怪我了?!”莫户袧愈发气急败坏。“人在何处?是死是活?旁边可有其他人?”   “就在院子里,还有气,不过听到这话的高句丽人不少,得有七八十个,应该就是专门等在这栋宅子里的……”莫户驴赶紧答应。   莫户袧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却是不由看向了自己的心腹阙力。   扎着发辫,浑身都是肌肉的阙力也是微微一怔,然后旋即反应过来,便立即拔出刀子领着人冲入了院中。   惨叫声当即响起,莫户驴也是陡然反应过来,然后也要转身冲回去,却又被莫户袧在马上狠狠瞪了一眼,这才又老实跪了回去。   片刻后,又是一团青烟直上云霄。   “王宫刚刚扑灭,怎么那边也起火了?”刚刚入城的剧腾不由好奇指向了冒烟的地方。   “看看那边是谁,喊人去灭火。”公孙珣随口吩咐了一句,却又依旧向前。   而稍倾片刻后,公孙珣与剧腾已然是打着白马旗来到了高句丽王宫前,却是不由齐齐摇头……原来,眼前火势虽然已经被雪花和军士们联手扑灭,但砖木结构的王宫却早已经烧塌了,那高句丽大王和弥儒更是齐齐死在了宫中。变成半焦半糊的状态。   “可惜啊!”眼见着一具尸首上还戴着王冠,剧腾当即惋惜的不得了。“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这要是能把这个在位几十年的高句丽大王送到洛阳去,那可是名载史册的盛事,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可惜啊!”公孙珣也是看着一具尸首一时感慨。“没想到弥儒,还有那个路边的于畀留也都是有些血性的人,一个自戕一个自焚……不过亡国之人,还能如何呢?”   言罢,二人对视一眼,却又只好尴尬无言……死活说不到一块去,还能如何呢?   不过,稍顿片刻后,剧腾终究是没有忍住:“文琪!”   “剧公请言。”公孙珣立在马上,面不改色从容应道。   “高句丽怎么说都是本朝世祖(光武)册封的王爵,”剧腾咬牙问道。“是不是该依礼厚葬?”   “此言甚是。”公孙珣连连颔首,这倒是随手而为的事情,他也懒得再跟剧腾顶牛。“高句丽贵人死后崇尚厚葬,而且一般要葬在城外东面的东庙旁……厚葬就罢了,但一定会按照礼仪下葬,而且不止是高句丽王,便是城中其余贵人、国人,我也会一并发葬于东庙,并让东庙那边的巫医巫女好生祭祀一番再迁移走。”   剧腾无语至极:“就不能给人留下些许人口祭祀?到了这份上我也不说什么兴亡继绝了,毕竟彼国王族已经是荡然无存,只希望你处置手段不要如此激烈……”   “那剧公的意思呢?”公孙珣继续问道道。“该如何处置才算不如此激烈,留些许人口维持彼国祭祀就不激烈了?”   “正是。”   “那该留多少人呢?”公孙珣不由叹气道。“留的少了,信不信他们自己跑了,或者会被沃沮、濊貊给覆灭了?留的多了,他们会不会以此为根基重新聚拢,以至于卷土重来?剧公,不是我不懂你的意思,只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就要把事情做绝,万万不能再做摇摆。”   “文琪,你既然懂我的意思最好。”剧腾认真劝道。“我何尝在意这些?只是多行王道之举,洛阳那里才不会有什么说法……”   “我们不兴王道之举,不做兴亡继绝之事,洛阳那里难道就会有说法吗?”公孙珣终于是忍不住一声冷笑。“区区一个高句丽,亡都亡了,难道还要治我们的罪?”   剧腾也是一声干笑。   “高句丽权臣当道,内乱不休,以至于惊扰边界。”公孙珣有些百无聊赖地答道。“而我这个襄平令受剧公、高公两位太守所托,领两郡兵马攻取坐原以求威慑,不料高句丽人不自量力,举国来争,又被我一战而覆灭了国中所有男丁,此乃战之罪也,非是你我不仁……”   “这是自然。”剧腾当即肯定。“坐原一战杀伤虽重,却无碍大义。”   “眼前这一战也无碍大义。”公孙珣忽的指向脚下的焦尸凛然道。“他们高句丽本国大王、执政、贵族因为兵败之事起了争执,以至于全都死于内乱,还自己焚烧了都城……关我们什么事?而彼国中既然没了大王,又没了贵族,男丁也死了个精光,我怜惜他们国中老弱无所依,便将他们迁徙到汉境中以保存性命,这难道不是兵者仁心吗?!辽地百姓和眼前上万大军人人得利,难道谁还诚心要与大家为难不成?兴亡继绝……剧公不妨去问问你手下玄菟郡郡卒们乐不乐意!”   剧腾仰头无语,半晌方才答道:“这些话固然能凑出来,但尽发一国为奴,我总觉的瞒不过洛阳诸公……”   “何须瞒过他们?”公孙珣不以为然道。“我在洛中大半载,对洛中局势也有所知,朝中诸公,只要能给他们个说法,又有几个原意一究到底的?而且再说了,咱们将这高句丽国中财富三分之一都奉与天子,我就不信,天子会不心动……不管不如何,到时候能少的了剧公一个侯爵?!”   剧腾彻底无言以对,或者说他也不想再多言了。   要知道,昔日汉高祖刑白马为誓,‘非有功者不得候;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这个誓言,虽然屡次遭到破坏,比如宦官封侯和公开贩卖关内侯,但总体上而言依然算是把持住了的,在大汉朝,对于一个非刘姓人而言,侯爵依旧是爵位上的最高峰,而且含金量依旧十足。   便是今年年中时天子西园卖官,也只是见他仿效安帝卖关内侯,而且这个关内侯还是不能传下去的阉割版伪候,还真没见他卖什么正儿八经的侯爵。   总之,对于剧腾而言,若真是能混到一个侯爵,不求如隔壁公孙珣岳父那样的乡侯,也不求亭侯,便只是个列候,那也可以不枉此生了吧?甚至只是个关内侯,凭功劳获得的关内侯而非是那种买来的不可传世的关内侯,也足以让他昂首挺胸了吧?   既如此,此人还有什么废话可说呢?   仗是你打的吗?   一时间,二人伫立马上,各自无言,只是看着盯着天空发呆,而长白山下,雪花正大如席!   其实,一场厚实的降雪外加一场短促的寒流,从农耕角度来说是件大好事,但对高句丽战后的善后工作却起到了严重阻碍,以至于很多行动都被迫暂停下来。   当然了,高句丽整个国家从军队到官吏,从大王到贵族,基本上是全部覆没,而汉军占据了高句丽都城后,后援也从辽东、玄菟、坐原、纥升骨一路畅通无阻,那接下来也无外乎是等开春雪化后慢慢拾掇而已。   不过相对应的,公孙珣也好,剧腾也罢,还有上万大军都只能被困在高句丽过年,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了。   然而过年期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近在咫尺,然后早该有所反应的公孙大娘却一直悄无声息,既无信件也没有亲自‘移驾’来慰问,便是母子之间应该有的正常问候也是毫无动静,倒是让公孙珣捉摸不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但所幸的是,安利号并没有在战后缺位,这倒是让公孙珣窥到了一点虚实,于是便暂且压住了性子,静等开春回师后亲自见面再说。   不过另一边,一国都被灭了,军情重事摆在那里,所以便是大雪也没有阻挡吕范、审配、娄圭等人妙笔生花,还有剧腾、高焉的先后用印……年后不过十几日,一封辽东、玄菟二郡太守联名的长文奏疏便直入洛阳尚书台!   事关高句丽,所以奏章上来便被分入了负责管理异族藩属事物的客曹中,而由于是两位两千石联署,所以负责处置的文书的人赫然是客曹尚书崔烈本人。   话说,温暖如春的公房之内,崔烈崔尚书打开公文后只看了一半便觉得头晕眼花起来,然后便直接起身……一边是让自己曹中的尚书郎、尚书长史去喊其他各曹尚书,一边却又亲自捧着文书往尚书令、大长秋曹节的公房中而去了。   等到已然是满头白发的曹汉丰看完后,也是一阵头晕目眩,却又赶紧让人去把铜驼街对面的太尉刘宽、司徒杨赐、司空袁隗和北宫中的黄门监赵忠给一起请了过来。   就这样,等到三公、黄门监,与尚书台各曹尚书齐至以后,曹节方才把这份文书传阅了下去。   但很有意思的是,等众人将文书传示了一圈后,一时间,代表了中枢权威的诸位大人物居然无人开口。   “是谎报军情吗?”良久后,倒是黄门监赵忠眉毛一挑,忍不住恶狠狠地开口质问道。“一个小子,领着两郡凑出来的一万人马,一个月灭了一个立国一百余年的国家……四五万大军一战俱丧,可能吗?”   “这种事情如何谎报的了?”既然赵忠表态了,那中都官曹尚书刘陶自然要愤起反驳。“一国覆灭,国都沦陷,大王身死,青壮俱丧……如此事情便是编出来,又如何能瞒得过天下人?赵常侍,你久在宫中,怕是认不得天下英雄,一万人马灭一国又如何?当日班超在西域,三十六人灭一国岂不是神话了?”   赵忠冷笑不语。   “那么就是真的了?”尚书令、大长秋曹节这时才恍然应道,仿佛刚刚确认了文书真伪一般。   “自然是真的。”客曹尚书崔烈也是出言肯定道。“其实仔细想想,这件事情的关节主要还是在于坐原一战,高句丽人陡然失去了坐原,倾国来攻却不能持久,以至于被公孙珣窥得战机,趁对方退军时挥军掩杀,方才伏尸百里。这种固守反扑,以少胜多的战例,其实也是屡见于史册的。”   “内刚而外刃,锋利为天下冠。”杨赐朝身边的刘宽幽幽笑道。“当日桥公给刘公这个学生的评价还真是一语中的。别的尚且不论,年纪虽小,可打起仗来却隐隐有古名将的风采。”   “不错。”曹节也是微笑言道。“甭管如何,真到了刀兵相见之时,刘公、卢公这个学生倒是一个可以依仗的人物。”   刘宽低头搓了下自己的黑手,微微一笑,却并未直接回复二人:“不管如何了,此事既然已经已成定局,我们身为中枢主政之人,就应当尽快拿出应对善后之策,一来好上报天子,二来好安抚有功将士。”   “不错,”崔烈也是当即颔首。“高句丽终究只是撮尔小国,一战灭了四五万青壮,亡国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况且现在彼国都亡了,说这些也没用,尚书台应当着重议论此战之善后!”   话到此处,崔烈稍微一顿,方才继续言道:“于我们客曹而言,此事终究是件天大的好事,高句丽乃辽地大敌,如今彼国陡然一亡,宛如人身陡然去一重负。自此以后,若是能够继续与扶余保持和睦,然后对三韩、沃沮、濊貊恩威并施,则幽州塞外的局面也就彻底打开了,辽东、玄菟、乐浪三郡更是可以休养生息。”   “不错。”一直愁眉苦脸的中都官曹尚书刘陶面上也忍不住多了几分喜色。“如今国家处处都很艰难,高句丽又与我们纷扰百年,是敌非友。所以不管如何,塞外五郡终究去一心腹之患,是件大好事。只是……”   “只是如何?”尚书令曹节认真问道。   “只是这奏章上说,高句丽四十万人口,青壮俱丧,贵族内乱,连他们的大王和王宫都被烧了,塞外几郡已经准备移其民入内了?”   “不错。”   “既如此的话,高句丽故地该如何处置?”刘陶蹙眉正色询问道。“若是彼国尚有生存之道,直接将纥升骨城以及高句丽国都划拨玄菟郡,再分一城让高句丽人兴亡继绝,以为属国,然后依旧让玄菟郡主管扶余、沃沮、濊貊诸族事物,岂不正好?可按照如今奏报上的说法,他们已经开始将高句丽余民子女分散安置了……别的倒也罢了,马訾水下游两岸熟地岂不是要荒废?”   “文绕公怎么讲?”曹节复又看向了刘宽。“您是当朝太尉,此事又事关边防,尚书台这里总是要听一听您的意思的。”   “我意……”刘宽拢起双手微笑言道。“事已至此,不必再有所苛求,不妨顺水推舟。”   “还请刘公细细道来。”   “当日朝廷划分玄菟郡,乃是专门为了连接扶余对抗高句丽,如今高句丽既然已经没了,却可以依旧连接扶余对抗鲜卑,我意不妨将辽东郡西侧直面鲜卑的无虑、望平两城划拨玄菟,辽水上游土地也可以复归玄菟,然后依旧以玄菟为边郡,行军事重托;至于马訾水下游土地,西岸自纥升骨城以下可以划拨辽东,这样辽东便可以免去兵事之忧,安心休养了;而马訾水东岸土地则可以划拨乐浪,并由乐浪郡专门负责经营三韩、沃沮、濊貊等小族……”   “不错!”   “妙计!”   “刘公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众人纷纷颔首认可……城市和老百姓虽然没了,但土地却可以分拆让三郡消化,而且这样的拆分方案又能让三郡各有专一职责,应该是目前最好的临时处置方案了。   于是乎,一众中枢大佬你一言我一语,又添了些细节,总算是将高句丽国土善后一事给弄出了一个大略方案,倒是可以上报给天子了。   但是,这还没完。   “既然已经议定了战后高句丽故土分割之事。”一直没开口的司空袁隗等到诸人议论完毕后才忽然言道。“那也该议一议封赏之事了吧?玄菟剧腾、辽东高焉……还有此战主将公孙珣,都可以封侯了吧?”   司空本就是御史大夫改过来的三公之一,理论上总揽天下纠察之责,袁隗这么一问倒也是合情合理。   “封侯有些过了吧?”之前还怀疑真假的赵忠忽然又凛然应道。“一个小小属国而已。”   “高句丽是敌非友。”刘陶依旧是迎难而上。“骚扰边境百余年,此乃公论。而一战灭敌国,又覆没四五万之众,焉能不封侯?!”   “刘公乃是中都官曹尚书,此事非你可论。”赵忠冷眼瞪了对方一眼,方才扭头看向了卢植。“卢公,你是吏部曹尚书,你来说!”   一直端坐在公房中,宛如木雕的卢植,闻言终于有了声音:“高焉、剧腾,本就是两千石重臣,又有灭国之功,自然少不了封侯之赏,可公孙珣却可再议!”   “我就知道卢公会举贤而避亲!”赵忠闻言微微一怔,倒是不由干笑。“比有些人强多了。”   “文琪之功如何要再议?”须发凌乱的刘陶当即蹙眉,也转身直面起了卢植。“子干莫不是真的在避讳?恕我直言,灭国之功,主将若不得公平赏赐,怕是下面上万将士们也有会怨言的。”   房中诸公俱皆无声,只是定定看着卢植,等他解释。   “我就不说他一个襄平令如何成了两郡联军主将了,又如何去的坐原。”卢植面色如常,缓缓言道。“毕竟高太守和剧太守都已经认下了。只说,他身为军中主将,居然坐视高句丽内乱,王室死伤殆尽,须知道高句丽王爵乃是世祖光武所赦……”   “卢公未免强词夺理了一些。”崔烈听到一半便不由皱眉反驳。“世祖册封又如何?早一百年就反了!之前十年间两次攻打坐原的难道不是本朝两千石边郡太守?之前二十年,吞并辽河上游数百里土地,逼迫我大汉放弃数座城池的,难道不是这个奏疏上所说的高句丽执政明临答夫?乃至于五十年前,高句丽大王联合三韩、濊貊围攻玄茨城时,狼狈向扶余人求援的难道不是我们汉军?百年恩怨,是敌非友,这时候说什么册封不册封岂不是自欺欺人?我不晓得卢公是何看番,反正我们客曹这里,早五十年就把高句丽当敌国来对待了!”   “不错。”刘陶也是抗声反驳道。“而且奏疏上说的也已经很清楚了,不是我们对高句丽王室无礼,乃是大军入城前彼国都中就已经内乱数日,他们高句丽六部的恩怨写的清清楚楚,王宫和高句丽王也是入城前被叛臣劫持着烧掉的……最重要的是,高句丽王族早在数十年前便被权臣杀的只剩一人,如今高句丽王族绝种了,难道也要怪到文琪头上吗?”   “他在奏疏中说如何就如何吗?”卢植也难得黑了脸。“天知道到底是何情形?!”   “不是他说如何就如何。”杨赐也是忽然开口言道。“而是两郡太守,军中上下都如此说,而高句丽那边却已经消亡殆尽,莫非要因为你我心中的无端猜度而无视辽地诸位的功劳吗?!”   “好了。”曹节适时喝止了争论。“就事论事,都不要动火气。卢公,大家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高句丽是敌非友,此战是功非过,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我只再说一事。”卢植面无表情的言道。“什么‘高句丽青壮俱丧,忧其无所养,遂移高句丽残民入辽地各郡,各户养一人’……这是发为奴呢,还是充为民?奏疏上遮遮掩掩,真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吗?真有汉民愿意收夷人为家属?!何况是辽地五郡几十万户?!擅自尽发一国之民为奴,这算什么?!四十万人口的国家,少了四五万青壮,真就活不下去了?!跋扈一词,岂是对梁冀一人所表?!”   众人一时无言。   “卢公说的好!”一片沉寂之中,又是赵忠忽然言道。“既如此,就当把这跋扈将军槛车入洛,以示中枢不可欺!”   众人一片无语,而卢植虽然死死的盯住了赵忠,却终于是无可奈何。   “子干,”杨赐环视四周后,也是适时开口。“我们不是不懂得你为人师者对学生的期许,但是私心归私心,国事归国事,如今是你教学生的时候吗?文琪虽然行事有些操切,但如此情景下,惩戒他一人断不可为……惩戒他,要不要惩戒同在前线的剧腾?要不要惩戒他的直属府君高焉?两郡兵马尽皆受他统属,要不要一并惩戒?塞外五郡俱受高句丽夷奴,是不是也都要惩戒?朝廷给高剧二人封了候,又怎么可能拉下这位军中主将呢?‘非功不得候’,仗是谁打的?”   卢植心下黯然……其实,这正是他难以接受的地方!   作为一个幽州出身还亲自剿过匪的人,他卢子干怎么可能在意什么夷人发不发为奴?儒家经典里也没有那本书教他要把战俘供起来当祖宗。   他在意的是,公孙珣居然可以以一名县令的身份轻易调度两郡兵马攻打高句丽,而且还能战而胜之,还且还能在战后拿出战利品去拉拢整个塞外五郡的民心。   这些举动,或许眼前的一众帝国中枢精英都能想得到其中的不妥,但却又都觉得不太在乎……毕竟,又有谁能如自己这般清楚,自己的这个学生是个无君无父之人呢?!   公孙氏本就沿着渤海周边多有分布,安利号更是如此,而公孙珣这个无君无父之人到了辽东后反而是如鱼得水……辽东五郡,他岳父执掌两郡,从他能够调动辽东玄菟两郡人马去攻打高句丽来看,怕是这两郡也能被他轻易摆布,而偏偏他又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一万打一国,愣是能灭其国亡其种!   若是万一天下有变,这厮起了野心,那一举席卷整个塞外怕也是轻而易举吧?到时候,他卢子干算是什么?!   将来有一日,后世青史昭昭,他卢子干当日刻意所为又算什么?!   哪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道就能问心无愧吗?!   一念至此,卢植当即就在尚书令的公房中豁然起身,他的身高在这么一圈人中简直是鹤立鸡群……当然,若是嵇康能知道此事的话,必然会乐意将这个比方拱手让出来的。   “封侯可以!”卢植扫视房内众人一圈后厉声应道。“但一码归一码,身为尚书台吏部曹尚书,我绝不会再放任这小子肆意妄为!”   “卢公的意思是……你要调文琪入洛?”刘陶当即一怔。“就近管教?”   “不可!”   “不行!”   曹节与赵忠几乎是齐声驳斥。   “还嫌上次闹得不够吗?!”赵忠毫不客气的瞪住了身旁的杨赐。“杨公也是这个意思吗?”   杨赐冷眼看了对方一下,却没有吭声……他是帝师,而且年龄摆在这里,若是曹节发问他还会回复一下,一个还没正式接管内廷权柄的赵忠并不足以吓到他。   “袁公,”曹节果然也开口了,却是对着袁隗说的话。“阳球已死,你们现在又看中公孙珣这把利刃了吗?”   “曹公放心,绝无此事。”袁隗低头应声道,然后复又转向了自己妻子的师兄。“子干,此事不妥!”   站在那里卢植居高临下的看着屋内众人,似乎早有预料:“那也不能让他继续呆在辽东!”   “这倒无妨。”   “立下殊勋,本就该有所升迁……”   “也不必升迁!”卢植冷冷言道。“封侯足矣!”   “焉有不是两千石的君候?!”崔烈一个路人都听不下去了。“卢公过激了。”   “年纪太小,焉有弱冠的两千石君候?”   “卢公,”刘陶也是无奈劝道。“以文琪当日在弹汗山的功劳,其实早就已经可以封侯了,当时便是觉得他年轻,然后有所压制……但你这是何苦呢?压得了一时,压得了一世?他今年二十有三,你压上两年,等到二十五,还能不给他两千石?!洛中各公族、侍中子弟,哪个不是年纪轻轻便两千石,与文琪的功劳比起来,他们算什么?!”   “是啊,世出名门,拜得名师,又是如此功劳,若还做不得两千石,何以服天下人?!”崔烈也是再劝。   “天下不得两千石者,只是一个公孙珣吗?”卢植咬牙驳斥道。“如何便服不了天下?等他二十五再做两千石又如何?”   “其实不妨做个边郡都尉,过渡一下。”曹节倒是又笑呵呵了起来。“此职务不显,等过两年再履任正职。”   “做个襄平令便能灭了高句丽,若是做了边郡都尉岂不是要再打一遍弹汗山?”卢植不由冷笑。“依我看,继续做两年县令便可,去赵国做个邯郸令就很不错,等到了二十五岁,再从内地郡国的都尉做起,若是依然出色,我又岂能阻他在三十岁前做得一任太守?”   崔烈与刘陶等路人面面相觑,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卢植是对自己学生动了真怒!   这种安排,几乎是把公孙珣的仕途在‘合理’程度上压制到了某种极致!   曹节回头看了看赵忠,发现对方只能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又看了眼刘宽,却发现这位海内长者居然已经昏昏欲睡,便不由在心中一声长叹……两个老师一个不闻不问,一个却又努力压制自己学生的仕途,反倒是让自己和赵忠无处着力了。   也不知道破石在辽地过得如何?芷儿又有没有跟赵忠的侄女起冲突?   “既如此,”努力摆脱了这些繁杂念头后,曹节忽的断言道。“大略便依此次论事而定吧!劳烦各部尚书行文,然后直接交与黄门监赵常侍,请他带入北宫,由天子决断!”   众人旋即散场。   一白日轻易过去,到了傍晚,卢植面色阴沉的走出了尚书台,往铜驼大街上而去……周围同僚无一人敢多言。毕竟,平日里不发火的人陡然一怒才是最可怕的。   当然,有人却不怕。   “子干!”铜驼街上,太尉刘宽笼着袖子,笑眯眯地朝卢植喊了一声。   卢植微微一怔,倒也是老老实实的跟了过去,二人一同钻进了刘宽的那辆牛车,然后由着刘宽家中的那名老仆驱赶着老牛,晃晃悠悠的往刘府上而去。   而到了刘府,进了堂上,二人也不专门摆开宴席,只是在两把太尉椅中的高脚几案上摆上了一壶酒,两个小菜,两个杯子,这才就着堂中温暖的地龙说起了闲话。   “子干今日失态了。”刘宽虽然是笑眯眯的,但一开口倒也不客气。   “不如文绕公万事宽以待人。”卢植依旧显得心情不渝。“万事皆不动容。”   “算了,且不说此事,”刘宽端起酒杯来一口而下,却依旧笑道。“你可知我去找你时,是从何处来?”   “不知。”卢植也是端起酒杯一口而下。   “我刚从北宫出来。”刘宽倒也毫不遮掩。“子干只知道在尚书台以文琪老师的身份强行拿捏住诸公,却不曾想过天子才是定夺之人吗?”   卢植登时一怔,连酒杯都不及放下,却是愤然问道:“文绕公是说,赵忠直接在天子面前改了尚书台的决议?!”   “赵忠怎么会改呢?”刘宽登时一笑。“他可是与赵苞赵太守势不两立的……进言夸赞文琪的,乃是张让张常侍。而天子听闻奏疏中所获高句丽财物将有三一之数奉与洛阳,也是大喜过望。”   “自欺欺人!”卢植气血上涌,也不知道是在骂谁。“自欺欺人!”   “还是那句话,子干今日失态了。”刘宽不禁缓缓摇头。“而且你也不必为此心忧,我因为早有预料,所以今日午后专门留了心,去面见了天子,并当场与天子直言,文琪乃是我的学生,正有意打磨于他,所以天子也是没做更改,文琪依旧封亭候,改任邯郸令!”   卢子干这才松了一口气,复又看向了刘宽:“倒是文绕公先见之明让人敬佩,文琪也确实需要打磨一二。”   刘宽缓缓摇头,不置可否:“我非是为文琪才进此言,只是见子干气血上头,数十年涵养今日尽丧,不想让你失了分寸,这才去面见天子的。”   卢植不由一滞。   “至于说文琪征伐高句丽一事。”刘宽复又言道。“子干可知道,数月前文琪曾有信与我?”   卢植愈发茫然:“莫非他在信中与你有所征询?”   “是有所征询,却也不是高句丽一事,但此时回想,也不能说不是高句丽一事。”   “这倒是怪了。”卢植不由低声嗤笑,然后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下。“到底怎么讲?”   “文琪在信中问我的乃是张俭张元杰的事情。”刘宽从容言道。“不少人都知道张元杰这些年流落塞外,却不晓得他正是受了公孙氏与安利号的庇护,在襄平闲居教书。”   “公孙氏与安利号势力遍布塞外,这个我倒是早有猜度。”卢植愈发摇头。“塞外孤悬,一家独大,怎么可能没牵扯!不过且不说这个,他问张俭何事?”   “他问我为何张俭昔日锋芒毕露,今日却又浑浑噩噩,万事沉默?”刘宽直言不讳。   “那文绕公又是怎么答的呢?”卢植不免追问道。   “我并未直接作答,而是与他说了范滂的事情。”刘宽一边说一边也是不免怅然。“当日张俭望门投止,被他牵连到破家灭门的人不计其数。而同为党人,范滂的行径却与张俭截然相反,下令逮捕他的诏书到了县中,他独自去投案,县令想扔下自己的印绶,助他逃跑,他却以不愿连累任何一人而情愿去死。”   “文绕公的意思是说,张俭当日年轻气盛,连累那么多人,如今多有自责之念?”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宽缓缓摇头道。“我想给文琪说的,乃是范滂被逮捕入洛处斩时交代给自己儿子的那两句话。”   卢植博闻强记,所以当即恍然若失。   “范滂拜别老母后对自己儿子交代道:‘我希望你以后作恶人,可是天底下却没有教儿子为恶的道理;我希望你以后行善,当一个道德君子,可是我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就是做道德君子的缘故,所以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教你!’”话到此处,刘宽难得有些黯然。“于是,我在信中对文琪说,张元杰如今怕是和当日范滂差不多的,也是明白世道艰难,晓得乾坤颠倒,所以不知道该教别人为善还是为恶,好在塞外所有人都跟他没关系,可以索性不说……”   “文绕公其实是想说,你其实也和范滂一样不知道该教他公孙文琪为善还是为恶吧?”卢植不由一声长叹。“为善没有好下场,为恶却不是老师该教的,所以你也只能在信中写一写别人的故事了!不过以文琪的聪慧,大概也是收到刘公你的教诲了……正如我今日也是承蒙教诲。”   话到此处,卢子干站起身来,走到堂中,然后恭恭敬敬的朝刘宽行了一礼:“刘公,正如你所言,我今日过于失态了。”   “子干。”刘宽起身扶住对方。“我没有苛责你的意思,但你也不必对文琪他们过苛。若是整个天下被我们这些长辈梳理的干干净净,万事清明,而文琪他们依然还有邪念,那自然是他们的过错,当老师的自然也要严厉督导。可是,若我们自己都没有这个世道理清楚,以至于为恶者青云直上,为善者死无葬身之地,那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学生这样那样呢?”   卢植缓缓颔首,却又摇头问道:“可若如此,文绕公为何又要到天子那里助我一臂之力,压制于文琪呢?”   “还是那句话……”刘宽不由失笑。“天底下哪有老师要放纵学生为恶呢?公孙氏在塞外独大,文琪又是个有本事的,放任他在塞外折腾,怕是天下太平之时都能被他弄出一个国中之国来,我身为汉臣,又怎么能忍呢?而若是如公孙伯圭这种水准,也就随他去了。”   卢植一声感慨,不复再言,二人各自坐回,也是一醉方休。   ……   “范滂将就义……其母与之诀。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后汉书》·党锢列传 第三十六章 背德   刚刚过完年,辽地的雪就立化掉了,然后天气以一种让人难以适应的速度一日日变得暖和起来。   这当然是有好处的,就在洛阳那边的信使快马加鞭之际,趁着春暖花开,大批的高句丽人已经被整屯整城的沿着南北两路迁移到汉地,北路走坐原入玄菟、辽西,南路走马訾水(鸭绿江)入辽东、乐浪。   历史上,只要是迁移就注定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更何况是战败后的迁移?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战争嘛,国家都被摧毁了,青壮男丁也都死了个差不多,事到如今高句丽人也没有任何使用暴力反抗的余地了。而且再说了,这些人一旦被输送到汉地就会被正在准备春耕的当地民户给直接‘消化’,也没有什么土、客矛盾。   所以,最起码从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这场迁移很‘安静’就是了。   不过即便如此,公孙珣这里还是遭遇到了不少麻烦事,而且很当然的,这种问题来自于胜利者内部。   其中一些,倒是司空见惯……但有一些,司空见惯之余就有点让人心烦意乱了。   “所以这是真事了,你们真就盗墓了?!”高句丽国都中的某个大堂里,原本还不以为意的公孙珣忽然间勃然大怒。“除了你们,做这件事情的还有谁?!领头的又是谁?!谁给你们的胆子?!”   跪在下面的几名低级汉军军官当即惊吓叩首,而站在一旁的几名玄菟郡郡吏则是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动。   没错,就是盗墓!   之前就说了,高句丽人喜欢厚葬。而且按照他们的风俗,每个城市的东门外都会有一座东庙,而东庙对高句丽人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生老病死几乎都要依托于此,它几乎同时兼顾着宗祠、妓院、医院、公墓等等社会职责。   比如说,高句丽人在汉化程度还不是很深之前,每年春耕后,东庙的巫女都会在东庙旁召开无遮大会之类的集会,将全城年轻男女聚集在一起,先去河中洗浴,然后再聚集在东庙旁的大坑中放肆野合,以促进种族的繁衍……怎么说呢?其实无论是春日沐浴,还是青年男女一同郊游定情这种习俗,都是全世界各种文明中的普遍性现象,而巫女兼任妓女,寺庙兼任妓院这种事情更是影响深远,没必要歧视高句丽人。   只不过,文明成长起来以后,按照这个文明对婚姻制度的建设水平,这种习俗到底还保留到什么程度那就各有不同了。   当然了,回到眼前,这里要注意的不是什么无遮大会,反正高句丽都亡国了,这里真正的关键在于厚葬和公墓。高句丽五座城,每座城的东城门外都有一个大型东庙,然后城中贵人、国人自己死亡后一般都会选择带着一部分贵重财物葬在东庙旁的公墓里,日积月累的,天知道埋了多少东西,何况是上百年的积累?   那么眼见着城里的活人在渐渐消失,死人的骨头渣滓也大部分都腐朽了,甚至城池恐怕都要消失了,唯独一部分陪葬物天然的具有持久价值,而且还依旧集中的、明显的躺在那里……作为侵略者的一万多杂牌军得知了这种事情后会有什么反应?   消息是从高句丽大王的葬礼中传开的,然后等迁移工作步入正轨后就开始有人挖坟了……就是这么简单!   不过问题在于,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   “不要跟我提鲜卑人和乌桓人?”公孙珣看着眼前几个被抓了现行的低级军官,不由怒火愈盛。“我就问你们,汉军中到底还有谁做了这种事情?!”   “公孙将军没必要问还有谁?”就在这时,一名玄菟郡郡吏忽然上前一步干笑道。“也不必苛责他们……恕在下直言,将军不如问,军中有谁没牵扯到此事?到地方挖地便有金银,然后又没有事主,敢问谁又能忍住呢?”   公孙珣当即默然。   而良久,他却忽然起身朝郡吏们问道:“剧公尚在纥升骨城督导移民之事?”   “是,我家府君尚在纥升骨城。”郡吏当即俯首回复。   “既如此,此处事物你们且去城南与吕县尉讨论处置,我去拜会一趟剧公。”公孙珣面无表情,却是扔下堂中几名参与盗墓的军官和那几名检举的玄菟郡吏,然后带着韩当和几名义从径直出城去了。   军官们茫然不知所措,郡吏们则一时面带喜色。   话说,在辽西郡府中做过郡吏,又在中枢当过尚书郎的公孙珣当然清楚这件事情的首尾……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公孙大娘亦有言,‘物不平则鸣’!   那么,主动检举此事的玄菟郡郡吏们无外乎就是两个目的而已:一个是自己未曾从中得利,或者所得甚少,所以蓄意报复;一个是妒忌此次徐荣等同郡军官所获功劳、财富太多,纯粹出于妒忌,所以抓住把柄进行攻击。   本质上还是争功!   而和之前军中那种争功不同的是,这次争功明显规模更大、牵扯更多,事情也更棘手……要知道,公孙珣虽然因为此战积累了大量的威望,现在这些军士也依旧愿意无条件服从和尊重于他,但毕竟战事已经结束,所以对部队中这些玄菟郡出身的正牌边军,他还是丧失掉了合理合法的控制权。   实际上,现在同时对这些玄菟郡的汉军、吏员拥有着法理控制权的,乃是剧腾。换言之,这件事情更像是人家玄菟郡内部的事情!   于是乎,作为军队的实际控制者,公孙珣虽然不能无动于衷,可是面对这些玄菟郡吏对玄菟郡边军的攻击,他还真没有什么有用的法子,不可能说他一句话就让这些人放弃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与剧腾进行利益交换来施加影响了。   “正南!”公孙珣甫一来到城中,便遇到了匆匆出迎的审配,然后当即下马。“辛苦正南了!”   审配被安排到纥升骨城不仅是因为这里乃是迁移的高句丽民户的重要枢纽,甚至本身就有‘看顾’着剧腾的意思。   “整日在后方高坐,焉有令君辛苦?”审配倒是一如既往的干脆。“不知道令君此番前来是否是为军中擅自掘墓一事?”   “正是如此,”公孙珣微微一怔。“此事已经传开了吗?”   “这是自然。”审配赶紧解释道。“数日前此事被玄菟郡丞公开检举出来以后,徐司马便被召入城内,但既没有治罪也没有放回军中,俨然是要等令君过来与剧公一会之后再做定夺,我也知道令君一定会来的……”   “徐荣已经被禁足了?”公孙珣面露恍然。“剧腾如此恨我吗?在军中时与他一些气受,这刚一尘埃落定,便要报复回来?”   “那倒未必。”审配不由正色摇头。“剧太守其实是个分外务实之人,令君与他有小龊却无大碍,所以他应该是顺水推舟、隔岸观火的意思居多。毕竟,这次军中确实是被那些郡吏们抓住了痛脚,盗墓一事,一旦被掀开,怕是徐荣能否全身而退都不好说。”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又忽然认真询问道:“正南智计过人,此番能成大事全靠正南在后方独当一面……不知,此事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我有上中下三策,”审配从容应道。“就看令君是怎么想的了。”   公孙珣不由心中苦笑……不想自己有一日,也能享受到自家老娘口中上中下三策的待遇。   “正南尽管直言。”心中苦笑之后,公孙珣还是认真以礼相询。“敢问是哪三策?”   “上策,不必理会此事便可。”审配也跟着笑道。“毕竟令君此战功盖天下,怕是不日便要高升,既如此何必理会区区玄菟一郡内务,大好前途尚在前方。”   公孙珣盯着对方似笑非笑。   “下策,趁着大军尚未解散,将军直接寻个借口,也不要找别人,直接当众宰了那个闹事的郡丞便是。”审配继续堂而皇之的言道。“此人一去,剩下几个郡吏还能翻了天不成?而功劳没有下来,剧太守此人也断不会和令君翻脸。”   “既如此,”公孙珣忽然正色起来。“就取中策好了!”   审配一时怔然:“令君,中策我还没说呢!”   “正南先说上后说下,却把中策放到最后,必然是想让我取中策而为。”公孙珣认真答道。“而我之前便在信中说过,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正南的气度谋略远胜于我,既然是正南想让我取中策,那我便取中策好了,何须问中策是什么呢?”   审配先是沉默,然后才后退两步,认真朝眼前之人行了一礼。   “将徐司马请过来。”   半个时辰以后,下午时分,纥升骨城的行宫处,剧腾下完命令以后便微微将身子扭向一侧,俨然是要以一种逃避或者是置身事外的姿态来面对身旁坐着的公孙珣、站着的审配还有即将到来的徐荣。   而此时,满满腾腾站在堂下的,乃是玄菟郡丞以下的不少玄菟郡吏,这些人在年后几乎是倾巢出动,来到此处为迁移高句丽民户之事劳心劳力……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对那些粗鲁无文的军士随意获取大量战利品,将来还有不少战功赏赐之事感到妒忌和愤恨,似乎也不是多么难以理解了。   回到眼前,稍倾片刻之后,换掉印象中始终不离身的甲衣,装束齐整的徐荣方才来到了行宫大堂处……看的出来,他虽然没有受到什么硬性的对待,但却明显神色萎顿,面容憔悴,俨然是因为这件事情而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冲击。   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明明立下了殊勋巨功,却因为这种事情成为了戴罪之身,不要说升迁什么的了,一个处置不好怕是牢狱之灾也说不定。   “拜见将军,拜见府君……”徐荣就在昔日自己审问明临答夫的地方下跪请罪。   “伯进,你知道错吗?”端坐在剧腾身侧的公孙珣面无表情地询问道。   “我……”跪在堂前的徐荣欲言又止。   “伯进啊伯进,我知道你心里不甘不服。”公孙珣见状也是长叹一声,然后便才走下堂来扶起对方。“明明立下大功,却又因为这种无稽之事而被剥夺了兵权,乃至于隐约有牢狱之困!但这就是天下间的道理所在。有的事情,不上秤称量之前,未必就有几两重,可一旦上了秤,立即就有千钧的分量,你的这个身板也就未必压的住了!这件事情,暗中做的,面上做不得;别人做的,你做不得;他日做的,今日却做不得……懂了吗?”   徐荣面有恍惚,隐约听懂了一些意思,却依旧不能完全明白。   “徐司马,我家令君的意思是……”审配见状干脆上前一步,将话摊开了说。“你是汉将,是国家命官,是要讲规矩的!那些鲜卑、乌桓杂胡可以做这种事情,你能做吗?退一步说,当日令君下令,亡其国灭其种毁其社稷之时,你也可以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但那是因为凡事有我家令君和剧公一起为你们承担,而今日战事已结,万事便只能你自己一力担之了。更别说,如今正在记功论绩,这种不堪之举就更显得突兀了!这盗死人墓之事,虽然是在偏远塞外野地之中,可一旦上了公文,到了中枢,那你觉得中枢诸位经学出身的公卿,将会如何处置于你?!”   话说得这么直接,徐荣哪里还不明白?于是,他当即羞愧的再度拜倒:“荣让将军为难了!”   “这有什么为难的?”公孙珣也是重新扶起对方。“我刚才问你知不知错,不仅是要你反省此事,更是担忧你以后的命数……从当日在这行宫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人只懂得打仗带兵,却不晓得人心险恶,今日我与剧公在这里,万事自然能替你遮挡一番,若是将来宦海沉浮,你又遇到了一个险恶小人,那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徐荣闻言几乎鼻子一酸,便要流下眼泪。而剧腾和堂中其他郡吏听到‘遮挡一番’这话,却也是各自狐疑心惊……尤其是剧腾,这人又不糊涂,所以心中早已经警惕心大作。   “剧公!”果然,审配忽然转向了剧腾,并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来。“事已至此,徐司马虽然犯了大错,但我家令君爱惜他人才难得,来的路上已经决心要为他担此罪责,揽下此事……还请剧公成全,用印助我家令君发请罪文书至尚书台,他愿以战功换徐司马免罪!”   剧腾当即死死盯住了眼前之人,却是半晌无语,而堂下众多郡吏,从那位郡丞开始也是个个惶恐起来……倒是徐荣愈发感激涕零。   须知道,盗墓这种事情,本质不在于什么金银,而在于事情的不道德!你做下了,就要有挨一辈子乃至于几辈子骂名的心里准备,所以,越是身份贵重之人,它的伤害性反而越强。   就好像这一次,谁都知道,莫户袧、段日余明、塌顿这些人几乎全都参与到了挖人祖坟的破事里,然而杂胡嘛,挖人祖坟好像还跟他们的身份挺搭配……   但反过来说,一旦公孙珣把这事揽上去,那基本上就跟封侯没有什么关系了,而且还会为此担上一辈子的不明污点……袒护盗墓之人嘛,甚至还可能是同流合污也说不定!   然而,所以说然而,届时天下人又如何看待此事中的剧腾呢?   盗墓的是徐荣是玄菟郡直属的别部司马,他犯下此事,为之承担过错的却是公孙珣?而且事后你剧腾该立功立功,该封侯封侯,打仗的公孙珣却为了你的下属丢了封赏?偏偏在这个过程中,你剧腾还是一个判案者立场……   而这就是审配的‘中策’,不做辩解,直接替徐荣揽罪,逼迫‘务实’的剧腾出手了结此事……实际上,也只有剧腾能够轻易了结此事,让此事不再起波澜。   当然了,这种胁迫式的解决方式,无疑要再度得罪剧太守。而且此时双方已经没有了战事在前,也没有了利益捆绑,得罪了,也就是真得罪了。   “正南是在说笑吗?”果然,良久之后,剧腾终于是将目光从眼前的河北名士身上移到了立在堂中的公孙珣身上,并冷笑言道。“此事尚在询问之中,尚不好说是否为诬告……郡丞!”   阶下僵立着的玄菟郡丞赶紧下拜。   “你去查明此事,”剧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着牙言道。“务必还徐司马和军中诸将士一个清白!查不清楚,我拿你全家是问!”   郡丞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当即俯首。   事情就此了结,而剧腾也是一口闷气在胸,所以直接起身准备拂袖而去。   “剧公!”一直没对剧腾说话的公孙珣此时却忽然叫住了对方。“且住。”   剧腾回首冷笑:“公孙令君还有何见教?”   “此战已了。”公孙珣一边拉住徐荣的手,一边平心静气的应道。“我前途不知在何处,此处别的倒也罢了,唯独徐司马……刚才剧公也听到了,他这人不懂人心不知变通,我怕他将来还会遇到如此事端,故此,想请剧公多多为我看顾一下他。”   剧腾登时怒气勃发!   然而,就在他以为对方是在得寸进尺,刻意警告自己的时候,却不料,公孙珣居然一边按着徐荣,一边连带着他本人躬身相拜……   上位者的礼节不是这么轻易的,两人本就互不统属,而当着满堂郡吏的面,公孙珣此举反而几乎有认错服软的意思了。   “剧公,我也知道,盗墓一事终究背德,所以胡骑汉军,我回去以后都会有所处置。而且我也知道诸位玄菟郡中吏员为移民之事多有辛苦,”果然,公孙珣抬起头后继续言道。“你看如此可好……此番征战,军士们所得的财货其实多是从我家商号中折为米粮、布帛的,我家商号所获之利其实也不少,我做主让商号拿出一些钱帛来给诸位玄菟郡中吏员以作嘉赏,兼为赔罪?”   “文琪!”且不提那些郡吏们纷纷转忧为喜,剧腾受了公孙珣一礼后虽然气消了大半,却也依旧紧皱眉头,疑惑不解。“你既然愿意私人出钱安抚我郡中吏员,那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我就不懂了,你前途远大,为何要为一别郡司马而做到如此地步?又是要挟别郡太守,又是出钱安抚,又是赔礼请罪,如此三番,劳心劳力……你难道不晓得,他只是一个无根无基的边郡武夫,便是此番功劳甚大又能如何?此生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格局吗!而你我却是世族出身,朝廷重臣!”   公孙珣也是微微感叹:“剧公,将来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之前过去的事情却历历在目。当日我在坐原大营的高台上,眼见徐司马挥军而出,长驱直入,却是已然心折……为将者,运筹帷幄,辛苦计划,不就是求的麾下有人能够如此一瞬吗?不瞒剧公,惊鸿一瞥,再难相负,仅此一瞬,便足够我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了。”   “剧公,士欲为知己者死,故先当为知己者珍重,女既为悦己者荣,故后当为悦己者长存。”审配也是在旁言道。“我当日在洛阳为我家令君慷慨气度一日心折,便追随至此,而我家令君见徐司马一战功成,便屡次护佑,这种道理难道不是一回事吗?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求得便是一时光彩,名垂后人,又何必说什么官位出身呢?而且剧公,此番计策乃是我为我家令君所划,再加上之前的事情,还请您不要怪罪!”   言罢,审配也是躬身一礼,向着对方赔罪。   剧腾尴尬失笑,虽然终究是没能接受这个说法,却也不好说什么了,便转身而走。   “将军之德,荣绝不敢忘!”等到剧腾一走,一直俯身保持拜姿而让人看不清面色的徐荣,却是朝着公孙珣再度鞠躬,然后又跪地而拜、再起而兴,俨然是汉礼中的最高参拜。“此生终不再为背德之事!”   一番辛苦,终于听到这话,再加上审配话中隐约表露的意思,公孙珣自然是喜笑颜开的扶起了对方。然后,既然事了,而且心情又好,他便又带着审配、韩当将对方接到了安利号所占据的一处庭院中,所谓宴饮去晦!   然而,酒过三巡,就在公孙令君醉意朦胧之际,却是忽然有人来报,原来,公孙大娘居然亲自来到了战后的纥升骨城,而且已经入城。   午后阳光西沉,公孙文琪的酒登时醒了大半。   ……   “既灭高句丽,太祖归辽东,荣归玄菟,二者相辞于道,太祖知宦游海内,再难相逢,乃捉手而别,依依不舍。荣大拜辞曰:‘荣蹉跎多年,逢明公方显米粒光华,昔人有言,士为知己者珍重,明公之德,荣终不敢背也。’太祖遂安。”——《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三十七章 定论   听说公孙大娘忽然赶到,何止是公孙珣,便是审配、韩当、徐荣等人也是知机的纷纷避席……而公孙珣原本想骑马出迎,却也忽然想到自家老娘不许自己喝多了骑马,就老老实实的遣散了审配等人,又让人清空了院落,然后独自候在了院门前。   然而,明明说早就已经入了城,但公孙大娘的车队却左等不见,右等不来,引得公孙珣心情愈发忐忑不安。几次派人去迎探问候,却都发现对方只是走的慢而已。   莫不是诚心要让自己候着?三次以后,公孙珣也只能如此想了。不过,既然是当娘的想要儿子站着等,那就站着呗,纯当罚站了!   但不管如何了,就这样,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公孙大娘终于还是在金大姨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出现在了自己儿子跟前。   “母亲大人安好?”等了大概足足大半个时辰的公孙珣赶紧上前躬身行礼,一边是问候,一边是请罪。“儿子不孝,过年都没来得及回家……”   “起来吧!”公孙大娘面无表情的从身后一个侍女那里接过了眼镜,慢腾腾的戴上,又示意另一个抱猫的侍女将肥猫放到地上,方才径直走入了院中。“你这边在做大事,我又怎么会拖你后腿呢?”   “儿子有错。”公孙珣低着头,眼见着那只肥猫扭着屁股从自己脚下蹭过去,也是赶紧追入了院中。“当日也没和母亲说一声。”   “说不说吧?”公孙大娘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貌似不以为意道。“反正你这次根本就没用我的半分助力,全是靠着自己一力施为。兵马是自己凑的,粮草是自己骗的,就连公孙氏和你老婆一家也全都愿意偷偷避开我帮你,甚至就连高句丽这边都是哑哑可虑自己作死,率先下钩……我知道了又能说什么呢?”   话挑的这么明白,公孙珣只好连连挥手,示意院中仆役全都散去。   金大姨领头,其余所有人全都知机的退到了院外,一时间,院中只有母子二人立于夕阳之下。   “母亲大人。”等人一走,公孙珣直接咬牙跪倒在地。“不是儿子刻意隐瞒,只是想……”   “只是想向你娘证明一下,你翅膀硬了,足够脱离我的羽翼了,是不是?”公孙大娘幽幽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前来拖着自己儿子胳膊将对方拽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而且我也认了!”   站起身的公孙珣一时无言,却又不禁带了一丝窃喜……‘认了’是什么意思?是认可了这次行动,还是认可了自己的野心?居然如此干脆吗?   “我这次是专门从坐原那边过来的。”不待公孙珣多想,公孙大娘却又松开自己儿子的胳膊,转过身来打量起了有些残破的院落。“和留守在那里的人仔细打听了一下那场仗的细节,沿途又看到了迁移的高句丽民户……所以说,高句丽是真没了,这个国家算是被你亡国灭种了?”   “确实如此。”   “入城的时候,听说连人家祖坟都被你刨了?”   “这不是我刨的。”公孙珣赶紧解释道。“整个国家都成了白地,军中又都是莫户部那种无组织无纪律的杂胡,偏偏高句丽人又喜欢把坟墓建在一起……”   “那也不该刨坟!”公孙大娘毫不客气的打断道。“这一次挖绝户坟,下一次是不是要踹寡妇门了?你娘我能把你一手带大,靠的还是风俗道德的保护,真要是不讲礼、不论德,咱们娘俩早就没命了!大汉朝好就好在这地方,你靠这个长大,却转手把它扔了,算什么?”   公孙珣当即面红耳赤,也不知道自己母亲话中是否算是夹枪带棒,意有所指。   “且不说这个了,”公孙大娘见状摆手道。“灭国灭种这事总是你做的吧?听人说,你在高句丽都城外,对着上万军士所言,要让高句丽亡国灭种,断绝祭祀……有这回事吧?”   “这是自然……区区小国,和辽东一郡相仿。”公孙珣赶紧应声解释道。“所以一战而灭,也数寻常。”   “寻常归寻常,但是你我都知道,它本不该亡的,而且你也可以不让它亡的。”公孙大娘隔着眼镜盯着自己儿子言道。“这说明什么?或者说你想通过这个说明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你就这么恨它?”   公孙珣闻言,终于也是挺直身子,长呼了一口酒气:“母亲大人,正是如你想的那样。”   “我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公孙大娘不由摇头自嘲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告诉我,一国一城的事情你自己足够应付,还是想告诉我,历史大势你可以轻易改变?”   “母亲大人,”公孙珣闭上眼睛片刻,然后也是借着酒劲忽然跪地昂首言道。“我此番举动确实有些任性,但你想过儿子我这些年的不甘没有?袁绍、曹操、刘备,还有伯圭大兄,这些人我全都见过,也全都打过交道……敢问此时,我真不如他们吗?而若是此时比他们强,那将来他们能为的,我为何就不能为?”   公孙大娘面无表情,只是定定看着自己儿子在那里长篇大论。   “母亲问我是何目的?”公孙珣见状愈发激昂。“我其实只是想告诉母亲大人,别人能做的事情,你儿子我一样可以去做,而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未必就做不到!事到如今,我也不说曹操、袁绍,只以我那位族兄公孙瓒而言,我有哪一点不是远过于他?他都能割据北方与袁绍争雄,我为什么不能?而既然我远胜于他,他都能和袁绍相争多年才惨败,那我去做,未必就会是如此下场吧?!”   “母亲大人……诚如你所想的那般,大争之世在前,利刃又已在手,天命之说在高句丽面前更是已经破除,那你还让我不争,儿子心里总是不甘的!”   “你要怪儿子不听话,就得先怪自己把儿子养的如此出色,又给他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你总算是把这话说出口了!”话到此处,公孙大娘忽然插嘴把自己儿子给呛住了。   “确实是早想说给母亲了。”良久之后,公孙珣方才咬牙应道。   “只是我也有一句话早想说给你听了。”公孙大娘一声冷笑。“大争之世,你挥着你那把断刀去争,是要赌上命的!而且非只是你一个人的性命,乃是全家人、全族人的性命!一旦战败,从你娘我算起,到你的娇妻美妾、兄弟下属,都会是一个什么下场,你到底想过没有?”   公孙珣一时愕然。   “其实根本不用想。”公孙大娘指着破败的院落继续冷笑道。“这快被搬空的高句丽就是个绝妙的榜样!公孙珣,你就这么自私吗?为了一个人的雄心壮志,就要让周围所有人为你搏命?!”   跪在地上的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   暮色降临,黄昏时节,非白日也非黑夜,而在这种朦胧之中,不清楚是不是之前喝多了的缘故,跪在院中的公孙珣也显得有些恍惚了起来……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母亲的话很有道理,自己确实过于自私;而下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母亲的话哪里有些强词夺理,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去争雄称霸;而再一细想,却又觉得两者都有些不对头,可偏偏就是抓不住关键所在。   “起来!”公孙大娘见到自己儿子低头不语,却忽然没好气了起来。   “喏!”公孙珣赶紧站起身来。   “文琪。”隔着眼镜,公孙大娘神色复杂的盯住了自己儿子,然而语气却显得格外笃定。“你要真想争一争,那就去试一试吧!”   公孙珣登时失措:“母亲大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公孙大娘叹气道。“大争之世,去争固然是九死一生,可是不争,也未必就能保全……一场乱世下来,死了那么多人,九成九都是不争的!这个道理我心里早就清楚。”   “那……”   “你打下高句丽以后,族中你二叔公立即就有书信来。”公孙大娘忽然说起了另外一事。“说是阿范和阿越这两个小子向来视你为支柱……年轻一辈中,总共不过四个出色人物,两个都认定了你,那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所以族中也愿意视你为下一辈的核心,也愿意多听听你的言语。”   对此,公孙珣倒是没有什么额外的感觉……既然决心取公孙瓒而代之,那公孙氏的力量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再说了,从公孙域的作为和反应来说,从公孙越和公孙范如此顺利赶到此处而言,族中也应该早有倾斜。   “于是,我便以你的名义,建议族中迁移到辽东来。”公孙大娘继续言道。   公孙珣当即恍然大悟:“母亲大人的意思是说……先留后路吗?”   “你做下这样的大事,你……卢老师必然会有些反应。”公孙大娘根本没有回复对方,只是自顾自地言道。“所以你此番必然要走,这也是我不得不撒手的一个缘故。但不管你去哪儿,我都也准备将安利号的根基扎在辽东了。”   公孙珣只能缓缓点头称是。   “还有公孙度……徐荣你好生拉拢一下,这样或许就不用杀他了,但若是瞅着不对头,一定要在董卓入京前把他宰了。”   “是。”   “至于你那族兄公孙瓒,终究是个人才,还是自小一块长大的亲戚,既然下定决心要自己成事,那能收拢便收拢……不然就远远的打发到一边去,千万不要闹出袁氏兄弟那般内耗的笑话。”   “这是自然。”   “最后,这次不管你去什么地方上任,都暂时不要带卞玉去了……”   “这又为何?”   “因为她怀着孩子呢!”公孙大娘终于说出了又一个理由。“年后才发现的。我已经想好了,无论男女,这个孩子生下来后,我这个祖母先养着便是,这样便是你死在外面了,我也能有个念想和依托!”   公孙珣恍惚失措,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先是大喜,旋即又莫名有些悲恸起来:“儿子如今羽翼丰满,也有些本事和依靠,终究不会随意便死在外面的!”   “你好自为之。”说完这话,公孙大娘摇了摇头,却是没有再多言语,只是拿下眼镜,径直喊了仆从进来点燃烛火,便带着那只肥猫入内去了。   夜色之下,醉意全消的公孙珣立在院中,也是陡然反应了过来……自家母亲终究不是什么凡俗之辈,这么长时间,她应该早就看透了儿子的意图和决心,也早就知道儿子的布局的结果——卢植的反应她同样能够预料,也同样无法干涉。   换言之,她心里清楚事情早已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只是,长久以来的既定方针和对儿子看顾之情,让她难以接受罢了。而一直等到高句丽被灭的后续影响一个个如约出现,然后卞玉又忽然确定怀孕,这才让她下定决心过来亲自给儿子释放枷锁。   自己在高句丽这边呼风唤雨之际,自己母亲却在为自己的任性而左右为难吗?刚才的哀恸之意怕是就来源于此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子女不顾一切造成既定事实以后,又有几个父母会真的一意孤行呢?   多是一边生气一边在后面为子女打上补丁并顺水推舟吧!   公孙珣一边想,一边走出了院落。   而就在此时,清风朗月之下,一队巡街军士恰好路过此处,见状赶紧齐齐躬身行礼,等他挥手之后方才离开。而等到军士们远去,公孙珣忽然又莫名振奋了起来……不管如何,高句丽一役终究是让他暗生底气!   原本有数百年国祚的高句丽都自己他灭了,那若真有天命,也是天命在我!而天命若是在我,又焉能横死在外?   母亲一片慈心,但终究是过虑了!   本卷完。   ……   诗曰:   素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度东辽。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儿缺宝刀。 第七卷 第一章 封侯非我意   春日间,万物勃发。   上午时分,朝廷的使者来到襄平时,公孙珣正在与辽东太守高焉一起在城外视察春耕。所以,还没回城呢,他就从自家老娘派回来的使者处知道了自己的封赏。   无虑亭候,食邑四百户,迁邯郸令。   没有立即成为两千石,而是要再做一任县令,这无疑是惹怒了卢老师的结果。不过,从食邑四百户来看,这个亭侯很显然是有优待和补偿的……看来是当日公孙珣宣称的三一归天子那句话起了某种作用。   之前就说了,由于存在着非刘不得封王,非功不得封侯的白马之誓,所以汉代侯爵极重,于是进而又在侯爵内部有了更明显的细化……抛开没有封邑的关内侯不说,有封邑的侯爵里面,县候、乡侯、亭侯是三个最主要的等级,大汉朝一千来个县,近四千个乡,然后近一万二的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譬如,公孙珣岳父赵苞的鄃侯,其实就是鄃乡侯;历史上关二爷的汉寿亭侯,就是一个亭侯,只不过这个亭唤做汉寿亭;至于说诸葛亮的武乡侯,历来争论不休,有人说是乡侯,但也有人说某地有个县唤做武乡,所以是最顶级的县候……这也不是没可能,因为大汉朝就有一位记载于史册的马亭侯,咋一看是个亭侯,其实是马亭乡侯,那个乡恰好叫做马亭乡而已。   不过除此之外,这其中还有都亭、都乡的区别,所谓都亭、都乡就是指城市中的乡和亭,而不用想都知道,城市中的亭和乡,它的富庶、户口、地位都要远高于普通亭乡,于是就有了高半级的感觉。   至于说孙珣的无虑亭侯,就是一个典型的都亭侯,无虑亭的无虑二字起源于医无闾山的别称,此亭正位于令支城内,所以他才能食邑四百户!   而真要是封了令支城外的其他亭,比如说卢龙塞北面有白狼亭、白鹿亭(源于白狼山),还有青龙亭(源于青龙河),都是属于令支县所辖……那届时冒出来一个什么白狼候或者青龙候,名字古古怪怪且不说,食邑也是绝不可能过三百户的,政治地位更要低上半级。   所以回到眼前,虽然还没有到两千石,可是一个都亭侯即将在手,便是对着自己名义上的主君高焉,公孙珣也不免底气十足了起来……说白了,大汉朝的侯爵可比两千石少多了!有的两千石,干一辈子都未必能拿到侯爵,可一个侯爵,不可能到了年纪做不成两千石的!   而且,侯爵可是金印紫绶!   实际上,回去的路上,高焉便堂而皇之的邀请公孙珣与自己同车而行了。   “文琪啊文琪!”上车后,高太守也是忍不住握住对方的手连声恭贺。“灭国封侯本属当然之事,可是弱冠之龄就做下此事,不仅前途远大,更是能名垂史册的……难得难得!”   “府君听说也封了乡侯,只是暂时不知封乡何名而已。”   “全靠文琪前方苦战,”高焉此时倒是显得实在。“我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想我之前居然还听信下吏胡言,专门遣人去追你回来,也是可笑……更望你不要见怪。”   “其实我一人委屈又算什么呢?”公孙珣缓缓摇头叹道。“此次出兵高句丽,抛开那些为了财货而来的胡骑和玄菟郡那边本有编制的汉军不提,我辽东出兵三千有余,或是在前方奋勇而战,或是在后方尽心尽力,却多是临时编制的乡勇、壮丁……明公啊,我实话实说,封赏之事若不能推及到他们身上,那我便是得了亭侯之位,便是转身去邯郸赴任了,心中也总是不安的。”   “我懂文琪的意思。”高焉抓住对方手恳切言道。“这样好了,文琪让人将定下的封赏尽数送来,只要郡中能有所安排,我一定在你卸任之前全数照办,尽全力与这些人一个出身!”   公孙珣闻言终于是展颜一笑:“得高公一言,真的是让人如沐春风!”   “文琪啊。”高焉见状也是撒开手一声叹气。“也就是你功成名就,且将远行他乡,我才在这里多说一句的……你是有本事的人,我哪里不晓得?而我是个没本事的人,只靠着家门高远才能做到一任两千石,又哪里会没有自知之明呢?你这种人要做事,我与你顶着又有什么用呢?你难道就不做了吗?届时徒劳自取其辱而已。更别说,此番终究是受你大恩,得封侯之位,也是足慰平生了!你想做什么事,安排什么人,走前尽管施为便是。”   公孙珣干笑一声,便在车上朝对方微微拱手,以作礼节,而等到入城以后,二人更是下车辞行,各奔东西,分入官寺迎接各自的封赏使者。   “君候!”   等到接了宫中旨意,又受了太尉府、尚书台、公车署的公文,最后配上金印紫绶以后,公孙珣就正式变身为了一位侯爷,而魏越更是等使者刚刚被送往后院休息时便抢在第一个改了称呼。“恭喜君候!”   “见过君候!”   与魏越的大呼小叫不同,其余人,从吕范开始,审配、娄圭、韩当、王修等一众在县寺有官身的人物,却是整整齐齐列成一排,朝着公孙珣正式行礼参拜,引得魏越尴尬不已,却也只好后退去学。   然而,等魏越退到后面一排跟着去行礼时,这几人却已经礼毕起身了,这让前者愈发尴尬。   “列位。”公孙珣正在得意之时,也是懒得理会魏越的处境。“珣能有今日之成,多靠诸位才德相嘉,我也是半刻都离不开诸位。而朝廷今日偏偏又有旨意,让我去邯郸为令……子衡、正南、子伯、义公、叔治,尔等可愿随我去邯郸见识一下赵地风情?”   “君候之德,无以为报”这个时候公孙珣所喊名字的序列就很有政治意味了,所以吕范当仁不让,第一个上前拱手。“故,范虽然无才无德,却也愿意为君候尽心尽力。”   “善!”公孙珣与吕范相识日久,后者乃是他真正的信任之人,所以也懒得说什么煌煌大言,只是微微点头。   “士为知己者死,”审配也是昂然承诺。“君候信我重我,我又焉能不知,配愿从君候做一番事业,以了平生志向!”   公孙珣也是微微颔首。   其实,之前大半年,审配与公孙珣之间更像是某种‘试用’,真要是互相看不顺眼,这个襄平任期一结束,也就一拍两散了。但所幸高句丽一战,二人又都给对方相互打了满分,一个觉得对方智计水平着实出色,一个觉得对方是做大事的人物,同时还愿意对自己无条件信任。于是乎,早在春耕前还没有撤军的时候,二人就已经心照不宣的在纥升骨城相互达成了共识。   而这一次,双方定的便是‘长约’了。   接下来轮到娄圭,他倒是捻须一笑:“早就做了主公私臣,主公还是越过我和义公,直接去问叔治吧!”   众人闻言倒是放声齐笑,而韩当笑声之余却也不免感激……真让他学着吕范、审配这样说话,他也说不出来的,娄圭倒是变相解了他的困。   “叔治有何言语呢?”公孙珣等众人笑过,却又看向了王修,而其余众人也是颇为期待。   讲实话,王修这人是属于那种初见时觉得平平无奇,可相处越久却越觉得离不开的人……他不仅是工作做得好,更重要的一点是尽心尽责、任劳任怨,绝不给上下左右添乱。而且,如果真的是职责内遇到了特别不对头的事情,这王叔治还是会直言不讳,给你提点出来的。   也算是上是一位难得的纯臣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公孙珣期待之余却又不免有些忐忑,因为他此时倒有些担心之前盗墓事件的影响了!   话说,虽然在包括自家老娘在内的众多人指责下,公孙珣在保护住了军队之余,也对参与盗墓的众多军士、军官,甚至于莫户袧、塌顿那些人进行了相当的处罚。但终究是雷声大雨点,而且那些处置跟他们所获之利根本不成比例。   于是乎,在公孙珣解散杂胡军队,班汉师回国的途中,刚结束了迁移工作的王修乃是第一时间第一个直言进谏的,而且语气也是难得一见的激烈……搞得公孙珣一度下不来台,偏偏又自知理亏,也没脸反驳的。   所以说,如今王修虽然也是第一时间行礼称贺了,可人家真要是顺水推舟,就此作罢,那公孙珣也是真没办法。   “回禀君候,”认真思索了一番后,王叔治拱手一礼道。“昔日自海上来辽东,于听涛馆闻得子伯兄治县八策,一直深以为然,但辽东地处塞外与中原风俗不同,故一直耿耿于怀……而今日,修愿随君候往邯郸一行,看一看君候在彼处抑强扶弱,治理地方之能!”   这个回答倒是让众人一时感慨,对王修也是另眼相看,而审配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是听涛八策,所以更是略显疑惑的多看了王叔治几眼。不过,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倒是无所谓了……因为眼前几个看重的人才终究是要全乎着随自己而走,这对下定了决心且眼光更长远的无虑亭侯而言,也是比什么邯郸不邯郸重要的多了。   而完成了这边最重要的一环后,公孙珣却也不能闲着,因为他毕竟很快就要离职赴任,所以得按照和高焉的约定,赶紧让几位心腹审定辽东这边的收尾之事才行。   先是此战有功之人,如昔日辽东第一猎手平民刘某一跃成了某乡啬夫;又如平郭豪强出身的游侠头子刘某陡然变身为平郭县尉;还有为公孙珣放了军粮的田韶,绕了一圈后此时居然又做回了襄平县丞,准备在公孙珣离任,新县令到来之前执掌县政……   这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但无论如何,终究是有军功在册,也不能说是私心之举,反而有些光明正大、无懈可击的味道。   非只如此,公孙珣还派出了信使往玄菟,让人去问一问徐荣和他的那些同僚下属们有没有得到彻底而公平的升迁;然后忽然一拍脑袋,又赶紧在案上写了一封书信,给公孙范补上了义勇从征的说法,堂而皇之的让人拿到高焉处,准备用辽东郡公文发往辽西;最后,忙到傍晚,辛苦回到家中,老族兄公孙域还有一众郡中大户更是早早遣人过来称贺,又是稀里糊涂的做了一晚上奉迎。   就这样,一直到了二更时分,县寺后面一街之隔的公孙氏私宅中也还是灯火通明。   “少……君候!”林八姨过来喊人时,却是一开口就出了错。“主母喊您过去。”   “八姨何必如此?”带着几分醉意的公孙珣掂了掂自己的金印紫绶,也是不由摇头。“客人都走了,私宅之中,便是不如小时那般唤我阿珣,依平常唤我少君也无妨。”   林八姨不由苦笑。   “也罢,母亲在何处?”公孙珣见状也是收敛了几分洋洋得意,稍微正色起来。   “就在后院赏月。”林八姨低声提醒道。“少夫人和卞、冯两位夫人都在。”   公孙珣愈发清醒了几分,稍微谢过对方后便赶紧往后院而去。   “咱们侯爷来了。”坐在摇椅上的公孙大娘没戴眼镜便远远的看到自己儿子进来了,然后,也是一声嗤笑并放下了怀中肥猫,让后者去欺压自己儿媳脚下的猫儿子。“如何,得尝所愿了吗?”   自高句丽而返,母子二人虽然实质上放开了心结,可表面上却反而有了些不对劲……当然,主要是当娘的对当儿子的单方面冷嘲热讽,然后当儿子的腆着脸受着。   “母亲说的哪里话?”公孙珣借着一丝酒劲在那里信口雌黄道。“须知道,封侯非我意,惟愿辽地安……”   “巧了!”公孙大娘当即拉了下脸。“我也正与你媳妇说呢,问她有没有‘可怜坐原山中骨’,又有没有‘悔教夫婿觅封侯’?”   公孙珣当即老实长身而立,然后闭口不言,便是三位夫人也赶紧起身侍立。   “都坐下吧!”公孙大娘登时无趣起来。“不是诚心说你们,就是跟我们的无虑候逗趣呢!无虑候爷……”   一妻二妾赶紧坐下,弄的唯一站着的公孙珣愈发尴尬不已。   “阿珣,文琪!”侧身坐在摇椅上的公孙大娘不禁摇头。“有件事情我拿不定主意,要问你一下。”   “母亲直言!”   “你此去赴任,卞玉留在这里养胎……若是孩子出生,该叫什么名字?”   公孙珣听到此言,再往卞玉小腹上一看,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下属前途,什么王侯霸业,登时就忘了个干干净净。可真要是认真思索起来这事,他脑中偏偏也是空空荡荡,一时不知所措。   “我的意思是,还得是你来留个字。”公孙大娘叹气道。“没必要多么出色,简单点,男女都合适的就行……怎么,即将离别,你居然没法给卞玉,给你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一个交代吗?”   公孙珣越过低头的赵芸与冯芷,迎着卞玉期待的面庞,空想了半日,也只是憋出了一个普通至极的字来:“不拘男女的话,便唤做‘离’如何,以对离别之意……公孙离……母亲觉得如何,可有不妥?”   公孙大娘先是不以为意,然后忽然间却坐起身来,并几度欲言又止。   “是哪里不妥吗?”公孙珣不解问道。“有的话母亲尽管直言。”   “无妨。”思索再三,公孙大娘终究是带着古怪笑意点了点头。“就唤做阿离好了,公孙离,挺好的名字……此时我倒希望是个女孩!”   公孙珣猛的一怔,却是缓缓颔首。   卞玉低头不语,冯芷忍不住微微昂首,倒是赵芸心中终于是长呼了一口气……只是未曾显露出来。   春日月下,一个名字,一家五人,居然是不同心思。   ……   “后汉光和二年春,太祖以灭高句丽殊勋,封无虑亭侯。无虑者医无闾也,令支都亭,与名字相合,时人称美。”——《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章 树下索流年   定下了‘离’字以后,公孙珣便真的要离了……朝廷任命官员,本就不好拖延下去的,尤其是人家使者这次过来,居然提都没提上任前的‘官钱’,已经给足了面子,还想如何呢?   于是,稍待了几日后,公孙珣便领着自己的义从,还有吕、审、娄、韩、王、魏等人一起,备齐车马,先行一步去了。至于赵芸、冯芷这二人,并非是要和怀孕的卞玉一样留在辽东伺候婆婆,而是说会后来启程,慢慢跟上,以求不拖延赴任的行程。   没办法,这就是所谓的宦游,随着官职的不断变迁,一个朝廷官员很可能要花上数旬整月的时间去一个地方赴任,然后一旦出了什么变故,又会很快卸任或者转迁。而这,也是朝廷一般只任命郡县主官,而郡县主官一般也只从本地征召职能官员的一个重要缘故了。   在维护中枢权威的同时,总得保证政府的持续性运行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半年来,自从当朝天子开始大规模系统性‘卖官’以后,朝廷就开始不自觉的频繁调动朝廷命官的职务以求‘创收’,作为吏部曹尚书的卢老师几次针对这个现象公开上书,却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这种情况下,中枢和地方的平衡问题,就显得更加微妙了起来。   当然,这个时候公孙珣并未考虑太多这个问题,他正趁着春日时节大踏步的沿着陆路往邯郸而去。   穿过辽河,越过著名的北镇医无闾山,拜会了自己的岳父兼昔日长吏鄃侯赵苞,再匆匆过柳城、管子城入卢龙塞,然后又在令支停留了两三日,乃是要汇集族中长老,祭祀祖先……而等到协同终究准备去洛阳侍奉刘宽的公孙范再度上路之时,眼前早已经来到了河北腹地,便是看起来遥远的路程其实也已经过半了。   而值得一提的,公孙珣此时身边的义从数量,却是远远大于他之前往辽东赴任时的情形了。   其实,从辽东出来的时候,反而是有几个失了雄心还有高句丽一战负伤的义从看中了辽东的富饶与安逸,然后选择留在辽东安家落户的,而公孙珣在妥善安置了他们以后也没有从辽东本地补充。但是,公孙大娘却在自己儿子动身时临时追加了一支数十人的骑兵队伍,乃是安利号这些年收养抚育的孤儿,之前多是准备放到安利号做护卫队骨干的。   对此,公孙珣当然明白,这些人,大概是自家老娘的心腹多于自己心腹的味道,在护卫自己之余,怕是也有充当耳目、传递信息的意思。这种设计以前也有,只是这次的人数太多,而且太明显了一些而已。   但是怎么说呢?母子之间在大略上终究是天然一致,而且公孙珣也想让自家老娘放心,于是,干脆直截了当的接受了。   而接下来从塞外一路走来,又有一些杂胡小部族的头人子弟,也是不知道从哪里偷了个白马一路跟随,其中包括了一个莫户袧的堂弟和一个段日余明的堂侄。对此,刚刚用完人家的公孙珣倒是不好撵人,也是捏着鼻子收了十几个。   最后,来到了位于河北平原上的令支公孙氏本家以后,那就更是从者如云了。   讲实话,这个时候骑着白马围上来的人里面,那些慕名而来的弓马俱全的边郡良家子倒也罢了。有些当地世族子弟,还有公孙氏本家的子弟,乃至于一些其他七七八八的人物,其实是很不入公孙珣眼睛的,便是韩当也有些不满意……但是,公孙珣偏偏不能推辞,甚至一个都不好否的!   因为这些人代表了本地世族、乡亲的正式投效,代表了公孙氏本家的正式认可,他们来自于方方面面,每一个人背后都代表了一些东西。   这些人选择跟在你身边,是你变成无虑亭侯、佩戴上紫绶金印,并得到了公孙氏全力支持以后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人家不得已淘换了一匹白马,然后装成一个精锐武士的样子,那只是你公孙珣自己个人风格所致,反而跟人家没关系。   于是,公孙珣最终也只能收下了这批从水平到道德,恐怕都明显优劣不定的义从,然后准备到了邯郸以后再慢慢辨识、淘汰。   就这样,从令支开始,公孙珣的白马义从居然已经膨胀到了两百人的规模!而两百号人,全都骑着白马招摇过市……这个时候,只能说幸亏已经到了河北,这里人烟城市众多,也见惯了大场面;也幸亏这年头贵人出行的排场都很大,动辄几千人也不少见,汉官更讲究一个威仪。   否则,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但不管如何了,终究是太扎眼,所以公孙珣并没有仿效当年从并州往洛阳时的情形,还跟沿途游侠搞什么互动,更没有见什么亲友,只是一意赶路,速速往邯郸而去罢了……两百骑士,白马朱车,居然片刻不停。   不过,路过涿郡的时候,公孙珣却是开了例外,乃是专门停下可行程,准备去拜会一户人家,然后再看一处景色。   一户人家,自然是指范阳城中卢植府上……卢老师常年在洛阳,也中途出任过两任太守,却都是孤身一人,偶尔带两个学生在身边侍奉罢了,所以他的家人都还在老家。   而公孙珣既然路过此处,那就断然没有过门而不入的意思。   至于一处景色,却是在范阳北面,隶属于涿县的某地了。   “兄长婉拒了涿郡太守的邀请,就是为了来看这颗大树的吗?”同行的公孙范盯着眼前的大桑树,也是一脸的好奇的上前围观。“确实有些不凡,之前来的路上就觉得这树冠宛如车盖,来到跟前后更显得壮观。这得有……得有五丈有余吧?!”   锦衣白马,紫绶金印的公孙珣仰头看的出神,却是一言不发,理都不理自己的族弟。   “叮嘱下去,停在里门外的人不许踏坏青苗,进了里门的人不许惊扰百姓门户,谁犯了忌讳谁自己直接回家!”   正值春日,采桑之事刚刚渐入佳境,所以,虽然有大批骑士留在了里门外,可即便是进入里门的这几十人,也足以把大桑树下的大小姑娘和老少媳妇们吓得一哄而散。而韩当也是赶紧把例行规矩给吩咐了下去,然后方才抹着额头上前与其他人一起在公孙珣、公孙范二人身后并马观树。   不过,韩义公这边甫一抬头,便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像车盖的大桑树,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过似的?”   “我也听人说过。”一旁的吕范初时也是皱眉,但终究比韩当脑子更好一些,所以当即恍然失笑。“而且说话那人怕是马上就要出来了!”   韩当还是有些茫然,而其余人等闻言则是纷纷好奇询问,而最前面的公孙珣则依旧充耳不闻,只是仰头盯着此树出神不已。   不过很快,大树的西北方,隔着一个篱笆和一个泥土墙,一户挂着一咎白布的普通人家院中,此时也是和里中其他地方一样,变得纷扰起来。   “玄德在吗?!”一个年轻人此时忽然推门进来,却吓了一大跳。“怎么如此多人?”   话说,院中随意坐着得有十来个佩刀的年轻人,还散落着几匹劣马。此时见到有人突兀进来,下面的人俱皆四顾无视此人,而为首坐在院中席子上的四人中,一人面不改色,两人皱眉不止,还有一人干脆一翻身斜躺了下去。   “玄德!”进来的年轻人见状当即催促了一句。“你快起身,外面大树下来了好多人,想是贵人造访,偏偏又没有召唤里长和族老,所以我父亲遣我过来喊你,要你我一起迎奉一下,顺便问个清楚。”   此言一出,两个皱眉之人中,有个面部须发旺盛,而且身材壮硕的年轻人登时扶着刀站起身来:“你们族中自去奉迎贵人,何须让玄德兄去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   来人也是不惧,而且当即大怒:“你这人真是无礼,我们族中长辈有所差遣,于晚辈而言哪里有什么贵贱?!我不也是要去迎奉吗?!”言至此处,此人复又扭头看向了那个面不改色之人。“阿备你也是的,之前倒也罢了,如今你乃是在孝中,如何还是拿捏不住性子与这些人来往?你我受卢师指教,是为了有个前途出身,难道一辈子就只是要做个游侠头子吗?!”   直呼其名就有责怪的意思了,何况是直言游侠。   “你这是何意?!”此言一出,另一个蹙眉之人也是勃然大怒,甚至于直接拔出刀来。“看不起我们游侠吗?!”   “且住!”此时,倒是先站起身,然后那个有络腮胡子迹象的年轻人伸手阻止了对方,其人虽然也是愤然,但却言语清晰。“这刘德然乃是玄德兄族中兄弟,便是他无礼,我等也没有在人家族中聚居之地拔刀的道理!”   “德然,”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名面白无须之人,也就是刘备了,当然不能再坐视不理,便站起身来平静应道。“你不要见怪,这些人俱是我好友,听说家母去世,专门前来拜祭,乃是依礼而来。其中不少人,也是从名士读过书的。至于奉迎之事,你且等一等,我整理一下仪容就随你去……”   刘德然闻言看了看对方腰间系着的麻绳,还有额上扎着的白布条,也是不禁叹了口气,然后便摇了摇头,拢手靠在门口静候。   另一边,刘备并没有着急去整理衣服,而是先扭头朝着那名拔刀之人微微躬身一礼:“阿路,舍中纷扰,倒是让你见笑了。”   那名唤做阿路的少年游侠见到如此情形也是尴尬不已,便赶紧将刀子插了回去,然后反而承认自己过于冲动。   “叔父遣德然来不是轻视于我。”刘备此时又进一步朝周围认真解释道。“族中只有我和德然是拜在名师门下进过学的,而且还是在洛中进的学,叔父此举乃是要借重我二人的见识,反而是看重之举。”   此言一出,这边的几个游侠也好,那边门口处的刘德然也好,脾气尽消。   而刘备见状依旧是面无表情,不喜不怒,只是进入房内,寻出一个蒙了尘的梁冠来,仔细擦拭一番后戴上,便准备和刘德然一起去‘奉迎’贵人……话说,刚才马蹄声作响之时,几个游侠便早有察觉,只是正在说话,没来得及查看而已,而刘德然便已经先进来了。   “玄德你且住!”   就在刘备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名躺在席子上的年轻人忽然翻身起来,并喊住了对方。   “宪和有什么见教?”刘备轻声询问道。   话说,这位之前躺着的人姓耿名雍,今年刚刚成年,与刘备同龄,取字宪和,乃是之前两年从冀州迁移到涿县的一名破落世族子弟,而因为耿姓在幽州音与简同,他居然便直接改了姓,自称简雍,其人疏狂也是可见一斑。   “确实有,”耿雍,或者说简雍闻言也是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不管来的这贵人是谁,总不能堕了玄德你的威风,不如我们几人一起出去排列整齐,为你做个陪衬……你觉得如何?”   院中一众游侠轰然叫好,便是那络腮胡子和唤做阿路的二人也是微微颔首,刘德然蹙眉想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这样也是助涨了自己和刘氏的威风,便也没有反对。   “那就辛苦诸位兄弟了。”刘备环视一圈,见到无人反对,便从容躬身作谢。   话虽如此,然而,当十几个布衣打扮的游侠走出门来,准备挺胸凸肚,耍一耍威风之时,对着大桑树下几十匹白马,数十名精干武士之时,也是吓得有些挪不动脚。   细细看来,居然只有刘德然、刘备、简雍、络腮胡子,还有那个阿路勉强绷住了劲。   “涿县刘德然、刘备……见过贵人/客人!”   在一水的白马之中,撑住劲上前来到树下后以后,这对族中兄弟一边弯腰行礼,一边朗声而言,却是出现了明显的配合失误。   而作为回应,两个似乎是没有忍住的笑声当即就从前面一群锦衣华服之人中传了出来。   低着头的刘德然憋得面色通红,还忍不住微微扭头瞪了刘备一眼,而后者虽然面无表情,却也是借着低头的动作微微抿了下只有淡淡绒毛的嘴唇。   一直在看树的公孙珣闻言终于扭过头来,然后越过刚才忍不住发笑的吕范与韩当,径直来到了这对刘姓宗族兄弟的跟前。   且不提身后早已经愕然乃至于惊慌的那群游侠,刘备和刘德然几乎是同一时间忍不住抬头往上打量……因为这二人的俯首并没有耽误他们第一时间看到来人腰间系着的紫绶金印!   公孙珣灭了高句丽,然后理所当然的封了侯……但却也在第一时间就直接上路赴任了。令支那里或许是早有讯息和准备,官场上也自然有公文随之传播,可涿县这里的民间,又怎么可能会知道的那么快呢?   于是乎,饶是刘备如今渐渐有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感觉,抬起头后,惊愕之意也是不比旁边的刘德然少上半分!   “师兄!”   “文琪兄!”   “阿备,德然。”公孙珣一手扶起一个,顺势打量了一下只是依稀还有些少年轮廓的二人,又认真看了眼刘备梁冠下额头上的白布,也是不免感慨。“一别经年,再遇故人,却是流年追索不及啊!阿备……这是令堂仙去了?”   此言一出,刘备和刘德然俱皆恍然动容,俨然是同时追索流年,心情震动……不过,前者思及亡母,也是愈发哀伤;而后者则是见到眼前师兄的成就,不免有些惊喜。   实际上,刘备身后的那些游侠,心情也是同样的一波三折……他们先是不以为然,然后见到来人威势和紫绶金印后则是震动惊惧的无以复加,最后眼见着这位年轻的大贵人居然是刘备和刘德然的师兄,却也是同时起了窃喜之意。   “阿备,刚才未注意你身上戴孝,见到你来一时欣喜,忍不住失笑发声,还请不要见怪!”韩当和吕范对视一眼后,也是赶紧肃容上前致意。   “子衡师兄!义公兄!”刘备自然是赶紧肃容挨个还礼。   “去年春日间,韩师兄去范阳拜访卢师家宅,听他说师兄做了尚书郎,已经让我佩服不得了。”而此时,刘德然则是忍不住把住公孙珣扶起他的胳膊,变得喋喋不休起来。“可师兄如何一年间又挂了紫绶金印?”   “我在辽东兴兵灭了高句丽,”公孙珣也是淡然应道。“刚刚封了无虑亭侯……”   听到此言,二刘身后那几个游侠愈发目瞪口呆,便是前面为首的三人也是睁大了眼睛。   公孙珣打量了一下这几人,也是佯做不在意,只是又捉住了刘备的胳膊,并转身对自己身后众人扬声言道:“此二人乃是涿郡刘备、刘德然,俱是与我、与子衡同学于緱氏山卢师门下的师弟,与义公也是故人……文典,正南,你们不妨来认识一下。”   公孙范、审配、娄圭、王修等人听到此言,也是收拾了各自的心思,正色上前见礼。话说,公孙珣此时才知道,刘备母亲冬日得病没有熬住,去世刚刚一月有余,因为户中只有他一人残留,便请族中长辈给起了玄德这个早有预料的字。   众人闻言先是叹息了一番……有人是叹息刘备自幼失祜,如今又没了母亲,难怪变得这么成熟,以至于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有人则是叹息怪不得公孙珣会对这种人物格外看顾一眼,原来是命运相仿,都是父亲早死,寡母抚养长大;还有人却是叹息刘备运气不好,这既然是在孝中,便是公孙珣有心提携一番他,也不好办了!   当然,不管如何,既然知道此事,同窗一场,那自然是要入内祭拜一番,以成礼仪的。   而等到在刘备家中简略祭拜完毕,又因为他院中又狭窄,二刘便只好去邻家各处借了席子,铺在那大桑树之下,正坐叙旧,周围乡亲也有不少人远远围观的。   也就是在这时,公孙珣忽然朝那几个布衣游侠微笑招手言道:“几位可是我弟友人?不妨来此一坐!”   公孙范、审配、王修闻言俱皆蹙眉,但终究是尊重公孙珣,没有说什么。   倒是刘德然立即解释了一句:“君候,这是玄德的朋友!”   此言一出,又使得吕范、娄圭、韩当三人跟着蹙额,一时间,居然只有刘备面色如常。   然而,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微笑着细细审视这几个游侠,而让他感到振奋的是,那个络腮胡子且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果然是第一个走了过来。   “此乃我生死之交!乃是……”   “让壮士自言便可。”刘备赶紧直身介绍,却被公孙珣挥手拦住。   “见过君候。”此人虽然样貌豪迈,却礼节不失。   这就对上了!公孙珣见状不由心中暗道。   “在下姓牵名招,也是年后刚刚成年取字,唤做子经,冀州安平观津人!”此人拱手徐徐言道。“乃是玄德兄生死刎颈之交。今日得见君候,实乃三生有幸!”   公孙珣一时茫然。   ……   “牵招,字子经,安平观津人也,与刘备少长河朔,英雄同契,为刎颈之交。后汉光和二年,于备门前桑树下逢太祖。”——《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三章 日出东南隅   讲实话,公孙珣一直都以为此人姓张名飞字翼德呢!   不过此时反过来一想,那张飞年纪应该比刘备小上不少,此时或许还是个少年,别说此人未必已经与刘备相识,便是相识了,一个身量都未长成的‘万人敌’抓在手里又有什么用呢?跟雁门那位‘万虫不当’有什么区别?   说白了,公孙珣早就意识到,一个人物的成长是需要经历的。   娄圭这个半成品的例子且不说……那曹孟德当日涡河里洗澡时的混样子,难道就是鞭挞天下的魏武姿态了?十几岁整日斗狗赛车的刘备和现在了死了娘成孤身一人的刘备,明显不是一个人吧?   便是他公孙珣自己,如果没有去洛阳学经,又怎么可能放得下对经学的尊崇?如果没有在尚书台诛宦,又怎么可能会彻底放下对皇室与公族的最后一丝期待?如果没有提一万之众,覆灭一国,又怎么会变得像现在这般自信呢?   当然了,公孙珣也并不是轻视这些‘三国豪杰’,恰恰相反,他是很看重这些人的……毕竟,自家那位老娘当日讨论这些人时所用‘幸存者效应’的说法在他看来还是很对头的。或许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或许有自己身后这堆义从中就隐藏着大量的豪杰人物,但这些青史留名的人却是从能耐和运气都‘已经’证明过了自己。   甚至进一步说,既然自己下定决心要去争一争,那如果能对某些人的性格和品行提前有所了解,也是好处多多的……审配就是一个绝佳的正面例子嘛,若非是当日自己大胆将后路托付给这位审正南,高句丽一战的结果,还真未必就这么干脆利索!可是公孙珣为什么又会如此大胆将后路托付给此人呢?还不是他早就知道,这个审正南不但有智谋,而且是忠心耿耿的人物,绝不会作出背主之事!   所以说,公孙珣对这些‘三国豪杰’的态度,其实是期待中带着一丝坦然的……认可他们在自家母亲故事中展示出的能力和品质,愿意花力气去探寻,但却并不强求。而且,真要是遇见了,还要根据自己和对方的现实处境选择真正适当的交往方式。   比如之前的董卓和吕布……董卓如今是标准的大汉忠良,你心里暗暗提防对方的同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家当做国贼来对待吧?至于吕布,这位现在也不知道在干嘛的当世虓虎,公孙珣当日第一反应就是离得远远的,不仅仅是因为母亲口中那个三姓家奴的恶劣品行,更重要的是当日吕布是曾经射过他一箭的。   两两相加,公孙珣当然自然就会对此人警惕万分了!   其实,若是公孙大娘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一定会来一句,这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大杂烩……不讲究!   总之,而回到眼前,听闻对方不是张飞,而是什么根本没听过的牵招后,抱着一丝期待的公孙珣先是一怔,但旋即就按下失落并恢复了常态:   “既然是我弟的生死之交,不妨一坐。”   “多谢君候!”牵招也是刚成年的小年轻一个,闻言不由惊喜。   “子经非是俗流。”刘备在旁面不改色,看似是随口而言,其实是有所提醒道。“他和那边那个尚未加冠的史路一起,都是安平国名士乐隐乐公的学生,通学过经典……”   此言一出,公孙范、审配、王修几人俱是眉头一展,而其余人也是普遍性高看了这人一眼……不管如何,这年头有文化的人总是让人尊重的,尤其此人看起来孔武有力,也算是文武双全了。   经刘备如此一言,那个未成年的史路也是勉强壮着胆子过来行礼坐下。而接下来,仅剩的一个领头之人,也是不好不来了。   “涿县简雍,简宪和,”这人大大咧咧一拱手,倒是比之前二人还放得开。“家世破落,也无名师,只是勉强识几个字而已……君候不用在意我。”   公孙珣认真一听,倒是不由摇头失笑……恐怕眼前还真就此人算是一条大鱼了!不过,对方如此疏狂,怕是未必能招揽到手。   一念至此,公孙珣却是回头望向了刘备:“德然、阿备……哦,玄德弟!”   “是!”刘德然和刘备赶紧躬身作答。   “我将往邯郸为令,并不能耽搁太久,此番来此处更是专门寻你二人的。”公孙珣干脆言道。“你二人年纪都已经到了,可愿意随我出去做些事情?届时在官府中锻炼一二,也胜过在家闲居?”   “师兄既是长,如今又是尊,尊长有召,焉敢不从?!”刘德然当然没话说,甚至掩盖不住自己的喜色。   “正如德然所言,”刘备也是再度俯身致谢,却又难免有些失落。“兄长一片好意,我哪里敢拒绝?只是母丧未除,哪里就有弃家而走的道理?”   这倒是意料之中了。   其实,刘备族中家中都明显衰落,如今他家中更是只有他孤身一人而已,已经隐隐有些到了没有出路的地步……为什么做游侠,一方面固然是燕赵之地的尚武风气,但另一方面,游侠何尝不是没出路的少年、青年不得已而为的‘职业’?所以,公孙珣来召,这位根本没看出大汉朝要完的‘昭烈帝’,其实是很乐意去跟这位向来很照顾自己的师兄登堂入室的!便是他母亲尚在,怕也是要催促自己儿子去追随这位紫绶金印的贵人而去的。   但是,偏偏他正在母丧之中。而且,事情吊诡的地方在于……如果刘备没有走正路的机会,那他一个落魄游侠,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服了多长时间的丧;可若是他准备走公孙珣这条‘康庄大道’步入官场,那他刘玄德就必须要在母丧服期这个事情上让人无懈可击。   换言之,他只能选择当众放弃这个机会,甚至公孙珣也只能当众接受对方的推辞,然后连一点馈赠都不好留的……服孝期间,理论上要杜绝物质享受的。   果然,公孙珣长叹了一口气,方才正色答道:“玄德孝行昭彰,我又怎么会强人所难呢?不过你我之间乃是少时至交,不必在乎一时一刻,等你母丧结束,随时来寻我便是。”   刘备只能在大桑树下再三俯下身来,大礼称谢。   “尔等又如何呢?”就在众人以为事情要因为刘备的服孝而就此结束之时,公孙珣忽然看向了简雍、牵招。“史路尚未加冠倒也罢了,你二人既然是玄德的挚友,便是我的挚友,想来也是才德俱佳……难得相见,可愿随我往邯郸一行?”   刘备当然没有什么反应……他要有反应就怪了!简雍和牵招都是他朋友好不好?他连游侠头子的职业生涯都被母丧打断了,又如何会干涉自己两个友人?   甚至恰恰相反,他倒是因此在心中对公孙珣愈发感激起来。   要知道,当日他刘备在洛中緱氏山的时候,天天斗鸡走狗,招惹是非,也就是眼前之人愿意看顾于他,然后无功而返黯然回乡时也只有此人专门记着他,给他留了大量财货……虽然被他回家后大手大脚散的精光了便是。   当时年少,还只觉得理所当然,而现在看来,简直是恩情甚重!   甚至,刘备心中也隐约有些和旁人类似的猜想,那就是二人都是自幼失怙,然后寡母抚养,所以不免同病相怜!   只是,同病相怜归同病相怜,对方如今已然是紫绶金印,封侯拜位,满身熠熠生辉。而自己却是依旧落魄黯淡,甚至连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都没了。   “子经,宪和!”眼见着两个友人有些不安,不知道是想推辞还是不好开口直接答应,刘备便勉力收起心思,认真与二人言道。“我这位兄长非是一般人物,你们二人不必拘束,也不必犹豫,不妨……”   “玄德!”简雍闻言忽然扭动了一下身子,坦然开口道。“不如让子经先去吧,我在此处陪你,将来你若是要再去寻这位君候,我便随你一起去好了……”   牵招当即面色通红,俨然是被说中了心思,但却又觉得独自前去不免显得有些功利。   “这又是何道理啊?”公孙珣当然不想丢掉简雍,于是立即认真反问。“宪和如此安排是有什么说法吗?”   “回禀君候。”简雍也是难得正色起来。“雍确实不是随意调侃,而是有所闻有所思……”   “宪和请讲。”   “君候,你初次见我与子经,只是因为玄德的交情便做邀请,却没在意你身后这么多骑士不忿之色吗?”   公孙珣也是失笑摇头:“哪里会看不到?但是宪和却不知道,我对玄德乃是知根知底,他的刎颈之交又怎么会是无能之人呢?你们二人来我身边,必然是锥处囊中,然后脱颖而出……既如此,何必在意同僚一时的眼色呢?将来他们一定会对你们二人服气的。”   话到此处,且不提简雍如何反应,公孙珣自己心里却是中途悚然一惊……是啊,这牵招既然是刘备如此看重的人物,又这么可能是废物?怕只是运气不好早死了,或者是别的缘故被埋没了吧?   既如此,自己刚才实在是不该轻视人家的,哪怕是在心里。   “君候谬赞了。”简雍依旧无视周边各种复杂目光,只是在桑树下侃侃而谈。“实不相瞒,我二人中,子经文武双全,气概不凡,他与玄德向来是安平、涿郡两地少年游侠中公认最出色的二人。这种人物,既然决定要去走正路,那自然是越早越好。也就是君候所言的锥处囊中,必然脱颖而出的那种典范了……”   公孙珣低头一笑,便是周边的吕范、审配、娄圭等人也是嘴角轻翘……他们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个简雍乃是看透了牵招的心思,又发现了周边义从们的不忿,所以专门揪住公孙珣,对牵招吹捧一番,也好先声夺人。   当然,仅从此处来看,这个简雍恐怕也是个出色人物,最起码是个出色的舌辩之士,因为他既能察言观色,又能抓住事情与人物的重点进行发挥……对这个年纪的一个落魄士子来说,确实很不错了。   “不过,在下却只是一个无礼狂士。”眼见着眼前几人的反应,简雍心中明了,便也干脆了起来。“会击剑,却只是玄德和子经十招之内的手下败将;稍微读了点书,却只是跟人侃侃而谈,于经学大义并无涉足;更重要的是,我这人于礼法上分外猖狂……所以,真要是去了君候身边,不光是怕误了君候的正事,自己还恐怕有些压抑!”   言罢,简雍俯身大礼致谢:“故此,君候的美意我铭感于心,但是还请你多多看顾和使用子经,我是真的闲散惯了,不愿远行,而子经是真有大才。”   “我晓得了。”公孙珣眼见着对方如此坦诚,也就不愿强扭此瓜了,只是转而看向了那个牵招。“这位牵子经……玄德与宪和的美意想来你也感受到了,如何,愿不愿意来我义从之中,做一个脱颖而出的锥子?”   牵招感叹一声,当即俯身:“诚如君候所言,两位挚友的心意我也一清二楚,招不才,愿供君候驱使,将来也一定不会负了两位挚友的一番苦心!”   “既如此,与你一匹白马,一柄好刀,且好自为之!”公孙珣倒也干脆。   旁边立即有人取刀牵马而来,乃是公孙大娘当日在辽东派出那队人的首领,唤做杨开的,标准的边郡孤儿。   而牵招先是大礼参见了公孙珣,又给刘备、简雍行了一礼,然后居然就起身给杨开也是一礼,便佩刀牵马,扔下自己那个目瞪口呆的小兄弟史路,直接往义从中列队而去了……倒是让从公孙珣往下,一直到那些义从,纷纷高看了此人一眼。   “既然这边事情已了,”此时,早就等的不耐烦的刘德然也是忽然出声。“不如请君候还有子衡师兄等诸位去我家稍坐,也好让我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公孙珣眼见着此处并无留恋之处,便豁然起身。“德然你父乃是长辈,我与子衡自然要去拜会行礼……可天色尚早,尽快出发的话还可以再赶一段路程,那见完你父也就不必停留了!邯郸尚在前方!”   众人皆不敢多言,便纷纷起身称喏。   当日,刘备因为要服丧,不能远行,便请简雍、史路领着一些游侠替他送行,一直送了两三日,行了上百里路,将公孙珣送出涿郡范围入了冀州,这才返回报讯……如此,自然不必多言。   而辞别刘备,出了幽州进入冀州范围后,公孙珣更是迅速不已,中途也只是在中山无极那里停了片刻,去拜会了甄家……然而,此时他才知道,甄逸和自己一样被点了县令,正在河南宦游。   当然,由于这年头婴儿孕妇不适合远行的缘故,所以和公孙珣留下卞玉在辽东一样,甄逸的妻子居然也是带着几个年幼儿女留在了此处,而由于是登堂拜妻的交情,所以此时也是毫不避讳的出来招待了一番。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日那个甄姜微微长大不提,让公孙珣格外佩服的是,这甄逸甄师兄居然又多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而且还是和正妻所生……不过,依然不叫甄宓,乃是唤做甄脱!   对此,公孙珣只能感慨一番,就重新上路了。   而从位于中山国最南端的无极再往前,其实赵国与邯郸也就不远了。   邯郸位于赵国最南端,跟魏郡首府邺城,其实相隔不过区区五十里……实际上,如果再加上后来出现的大名府,那就是百里之间三都并存的格局。   换言之,虽然分属赵国和魏郡,可邯郸和邺城却一起构成了整个河北的核心都市群。这个地方经济发达,土地肥沃,更有漳河、滏阳河作为水运通道,端是四通八达,一片繁茂景象。   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卢老师把公孙珣安排到赵国邯郸为令,也是煞费苦心……赵国太小,三分之一人口都在邯郸,把公孙珣放这里,从行政角度来说他折腾不出花来;而冀州刺史所在的邺城就是几十里外,也方便看管监视于他;同时,邯郸城着实富饶,把他仍在这里,总是勉强能交代过去的!   不然呢?   要知道,这年头赵国最出名的两个特产,一个是襄国的妖女,一个邯郸的舞女……都是美女!你还想如何?!   就这样,春日将消之时,日出东南,邯郸城外却有一番与辽东截然不同的景色。   一边是农耕柴桑,一边是商旅辐辏,而且还有达官贵人往来于大道之上,采桑赵女妖娆于乡间陌上。   着实让人心醉。   而这时候,一个年轻的贵人,车马麟麟,前呼后拥,坐着格外威风的公车从邯郸城南门驶了出来,然后沿着田陌劝桑去了!   至于为什么是劝桑而不是劝农,谁让采桑的都是闻名天下的赵国美女呢?而谁又能说采桑不是农事呢?   光明正大嘛!   “少君,前面就是邯郸城了!”与此同时,城东处,驻马捻须的娄圭倒是依旧采用了自己习惯的称呼。“城池隐约可见,你可有什么计划吗?”   “能有什么计划?”公孙珣骑在马上,也是望城而笑。“按照沿途打探的说法,赵国相居然是那个对着日食背孝经的向栩,这种废物做国相岂不绝妙?”   “可是柏人县长也说了。”一旁的审配忽然冷笑不止。“国相整日高卧不起,郡丞李胜便去巴结赵王的郎中令赵平……这赵平乃是中常侍赵忠的族人,于是一国政事居然被一个阉宦子弟把持住,真是岂有此理!”   汉制,郡国并列,郡中主政的是太守,国中主政的则是国相,二者其实互通。只是刚才也说了,这赵国相居然是之前公孙珣遇到过的那位神一般的书呆子,或者说疯子……但不管如何,反正这厮听人说只是整天躺床上看书,根本不管事的。   那么再加上这年头又不是乱世,所以国中也没有什么都尉;而按照汉制国傅又是一个虚职;至于赵王本身,汉代的诸侯王不被国相找麻烦就不错了,何况是赵王这种光武帝叔叔传下来的偏远支脉?   所以,如今赵国中居然没有一个管事的两千石!   不过,再往下的千石中,正如审配所言,却有个公孙珣的亲戚在作威作福。   郎中令,理论上是封王的属官,但因为这个职务负责管理诸侯王的库房,所以是公认的美差、肥差……实际上,这个位置,好像是专门设立给不成器的宦官子弟一般!冀州六国,每个诸侯王的郎中令都跟宦官子弟脱不开关系。   而赵王所居的邯郸又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那么本就在冀州祸害地方的赵忠族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位置。   当然了,如今公孙珣来了,千石邯郸令,加上紫绶金印的无虑亭侯……他倒想看看,自己那位亲戚给不给脸?   “好了,”公孙珣瞥了眼偷看自己的众人,也是轻描淡写,随意言道。“赵氏族人又如何?老老实实给我安生下来,自然给夫人一分薄面……若是敢乱蹦跶,宰了便是!”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公孙珣有没有表态对他们很重要,因为可不是人人都如审正南的这般跟阉宦势不两立的……他们只在乎自己这位君候的态度。   “不过正南,”公孙珣忽然又正色言道。“你是魏郡人,既然来到邯郸,魏郡就在眼前,不去家中看一看吗?”   审配一时迟疑:“不瞒君候,当日随先陈公入洛,已经数载,配确实有些思家了!”   “且去,”公孙珣叮嘱道。“我为一地长吏,不好离开,不然也要去拜会一下你家尊长的。而且正南,回来时,不妨替我打听一个人……”   “君候直言便可。”审配应下同时倒也颇为自信。“魏郡没有我不认识的人物!”   “听说就在邯郸东南几十里处的广平,有一位沮授沮公与……”   “君候放心!”审配当即应承下来。“沮公与我焉能不识?恕我思家甚切,现在就走,也好尽量为君候打听到沮公与此时的情况……”   公孙珣当即颔首,然后就目送审配领着几个侍从直接转道而走。   “少君真是求贤若渴。”娄圭见状不由失笑。“之前在襄国便让子衡转道钜鹿去寻田丰,这审正南回家探亲时也要帮少君找什么沮公与……”   “你也去!”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与义公一起去。”   “这?”娄圭和韩当面面相觑,当即愕然。“我们又不认得什么河北名士……”   “你二人也去钜鹿。”公孙珣正色言道。“替我查探太平道张角……带足人手,小心查探,不要露了痕迹!”   娄圭与韩当依旧不解,而后者也是赶紧拱手追问:“少君,到底怎么查探?”   “如打探敌军一般查探。”公孙珣认真应道。“可以从昔日那个太原王氏的王宪身上入手,听说他如今在钜鹿颇受张角信任!”   娄圭和韩当纷纷面露恍然。   “不过少君,我们都走了,这向栩、赵平又该如何?”韩当依旧有些迟疑。   “我自己对付便可!”公孙珣自信满满。“区区一个废物,一个杂碎……何须你们在旁?”   二人当即俯首。   ……   “那边那位采桑姑娘!”出来‘例行劝桑’的赵平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恰恰相反,此时的他忽然眼前一亮,甚至觉得整个人生都被点亮了,只见他匆忙让人停下仪仗车马,就在陌上扶着车檐惊喜询问。“那边那位采桑的姑娘,梳着倭堕髻的那个,你唤做什么名字啊?”   被唤住的漂亮采桑女子无可奈何,只好抱着采桑的筐子来到陌上,微微曲身作答:“回禀贵人,小女子乃是城东南……”   “问你叫做什么名字!”赵平喜不自胜的打断了对方。“姑娘叫做什么名字……说这个便可!”   “小女子秦罗敷。”事到如今,采桑姑娘只能放弃幻想,昂首坦然作答。   ……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养蚕,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陌上桑》·汉·乐府   PS:秦罗敷是邯郸人,而且就应该是这个时期的人……没想到吧! 第四章 陌上正相思   “罗敷姑娘!”   赵平看着对方严肃起来,反而愈发忍耐不住,居然就在自己的车上错开一个身位,然后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你看我车子华美吗?”   “贵人的车子乃是从王上库房中取出的宝车,”秦氏女罗敷倒是有一说一。“恐怕是邯郸最漂亮的车子了……”   “这么说,你居然认得我吗?”赵平愈发惊喜。   “贵人执掌王上宿卫已经有大半年,邯郸城内外谁人不知?”   “既然如此,”赵平不禁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然后起身在车上做了一个请的姿态。“那就不废话了,能否请罗敷姑娘同车而行啊?春夏交汇,人心相昧,我正好带你入城见识一下王宫的繁华与威仪……如何啊?”   男女同车,还要去这赵平所居的王宫侧近,这就是当场忍耐不住,准备要把人载回去成好事的意思了!   而且还是当众相邀,准备白日成事!   所以说此言一出,不要说田间巷陌正在劳作的邯郸百姓,和周边道上停下来看热闹的商旅过客,便是赵平自己手下的仪卫、士卒都觉的自己这位上司未免太过于无耻了……急色也不是这么急的吧?!   你要是真看上了,下个聘礼什么的也好,当场邀人同车而归算什么?!   只是话得说回来,除非是此时打南边魏郡那里突然来了个州中的贵人,否则谁又能制得住这位郎中令呢?   国相?   是,国相向栩听说是河内朝歌名士,一等一的名士!可自打这位名士到任以来,城内外的士民愣是没人见过那位国相长什么样!   于是乎,几乎所有人都为这位邯郸城南著名的美女而感到担忧和惋惜,但偏偏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年纪轻轻便是千石郎中令,更有天大的靠山呢?周围有些年轻的小伙子,此时甚至于感到面红耳赤,然后羞愤的想要逃离此处!   “贵人说的哪里话?”秦氏女一开始听到此言也是慌乱失色,但旋即就羞愤驳斥。“贵人来我邯郸大半年,城内外都知道你是早就有妻子的人……”   “那又如何啊?”立在车上的赵平当然不以为意,甚至振振有词。“我固然有妻,可大丈夫妻妾成群,本属平常事。至于罗敷姑娘你,虽然看衣着你家中也不是普通人家,但既然出来采桑,总不可能是邯郸李氏、魏氏、邯郸氏这几家的嫡女吧?哦,你姓秦对否?那不就更对了吗?我虽然在邯郸不久,却也没听过什么秦氏有什么门第……既如此,你自己说,你为我千石郎中令之妾,岂不是门当户对?!你要晓得,我同车邀你回去,并不是看不起你,只不过是怕耽误时间,嫌再往你家中跑一趟费事而已……”   秦罗敷几乎要怒极而笑……是,自己家中在邯郸只是个三流家族,千石郎中令要取自己为妾似乎也是门当户对。可是眼前这位阉宦子弟,来到邯郸不过一年,就已经纳了七八个妾室,且不说月月做新郎,光是这个喜新厌旧又有哪个未嫁女子愿意委身呢?   自己家世颇好,颜色也是半城知名,寻个好人家做正妻难道不更好吗?   然而,眼前这个郎中令虽然让人厌恶,却正如他言……真要是去自己家中求娶,让自己去做妾,自己父母为了家族恐怕也是不敢违逆的吧?!   一念至此,罗敷心中一边是愤然不堪,一边却又慌乱不止。   “如何啊?”赵平见状也是冷笑不止,他立在车上居高临下,宛如洛中名兽狸猫戏鼠一般。“罗敷姑娘还有何话说?”   “不瞒贵人,”罗敷放下装着桑叶的藤筐,咬牙曲身行礼。“罗敷确实有话未曾对贵人言明……小女子已有婚约,如今是约为人妇!”   “幸亏你没说你已然嫁为人妇,”赵平依旧戏谑言道。“梳着倭堕髻还说已经为人妇那就是明着骗人了……我只问你,你既然约为人妇,那你所约者是谁啊?说出来,我去寻他毁约!”   女人嘛,一个谎言出口后自然是接连不断,罗敷到此时反而放下了包袱准备周旋到底了:   “回禀贵人,我所约婚姻者,并不在此地,而且还在离家在外,怕是贵人一时寻不到!”   赵平更加确信对方是胡诌了:“原来他是外地人,还离乡日久?”   “是!”   “是经商还是游学?”   “是宦游!”   “宦游?”赵平看着周围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原本的戏谑之意却根本不停……他就不信了,今日居然不能把这个如此漂亮又有味道的秦氏女给载回去?非但要载回去,他还多了一层别的决心,乃是要当众把这个秦氏女给批驳干净,然后借围观的邯郸人把自己的威势传出去,让整个赵国都明白,此地无人能抗衡于他赵平。   “正是宦游。”   “那我问你。”有了想法的赵平更加不急了,只是慢腾腾地继续问道。“他是如何入的仕啊?如今又是怎样的履历?”   “他……”罗敷自然是微微一怔,不过很快她就想起前几日父亲与族中长辈相谈时说起的一人故事,虽然记得不是很全,但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只能直接拿来用了。“他十五岁束发后便去郡中为吏。”   “出身本地世族的话,又有心仕途,自然都会束发后为吏……如此说来,此人出身不错?然后呢?”   “然后到了二十岁成年,便是被公车征辟入朝。”   “征辟乃是入仕正途,你倒编得圆滑……接着说,入朝后又如何?”   “罗敷并未虚言编纂……入朝后,我夫君他便被举为了郎官,做了尚书郎。”   “居然没闹笑话,你接着讲,尚书郎以后又该是何职务?”   “自然是专城而居,为一地主官!”   “说的对极了!”问答之间,眼见着周围无知氓首居然被这女子骗的信以为真,赵平却也是连连颔首,不急反笑。“若是一人本事、出身、名望都到了一定份上,确实该是如此履历。只是如此人物,不是一州俊才也是一郡十年难得出一个的人物,更别说朝中尚书郎都是有数的,之前数年我都在洛中侍奉我家伯父,也多能记得这些了不得的俊才……所以罗敷姑娘,你我直言好了,你的这位约了婚姻的夫君姓什么名什么,籍贯为何?然后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又是如何约定来娶你的?要真是对的上我脑中某位尚书台走过一遭的才俊,我赵平自然退避三舍!可要是对不上,秦氏女……我倒想看看你今日如何敢不上我这赵国郎中令的车子?!”   一开始的时候,赵平堪称笑靥如花,而说到最后的时候,这位赵忠的族人却已经面色阴冷不定,语气也是强硬万分,就等对方谎言拆穿,来个霸王硬上弓了!   被问的言屈词穷的秦罗敷先是抿嘴咬唇,然后却又变得茫然起来:“我的夫君,应该是长得白白的,身材高大,然后留着很漂亮的胡子……”   赵平差点没笑出声来,怀春少女心中的夫君莫非都长一个样?   “有朝一日,他一定会骑着白马,领着成百上千的骑士,被众人衬托的格外威风,然后从邯郸城东那里,背对着上午最明媚的日光,来城东南的我家楼下迎娶我。”秦罗敷似乎是没有注意到眼前车上之人的嘲笑,反而越说越投入。“他腰中的宝剑一定是辘轳剑,价值千金的那种;最后,他的白马尾巴上一定要系着当日分别时我拿刀子割下的发丝,马头上的笼头一定要是黄金的,这样才会跟我的黑发,还有那匹白马相配……”   邯郸城外的陌上,一时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不停的修饰着自己‘夫君’的形象,周围真正有些脑子和阅历的人此时哪里还不明白……秦罗敷所言的夫君根本是不存在,根本是为了吓退对方而胡言乱语。而到了这份上,眼见着再也编不下去,她就只好放肆的幻想自己心目中‘夫君’的形象了。   当然,没人会打扰这位秦氏女,因为周围人和这个未出嫁少女一样,心中非常清楚,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放肆幻想心目中最美好婚姻的机会了。   然而,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带着一种哀伤之意,听这位邯郸南城公认的美女说着自己怀春时所想的一切时。根本没人注意到,坐在车上,一直用戏谑的态度对待这个女子的赵平,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变得面色忐忑起来。   因为,这个女子口中不停出现的一个词汇,让赵平升起了莫大的危机感!   白马!   这个女子怀春时心中经常浮现的物件,却是现实中一个人最大的特征!更重要的是,赵平非常清楚,那个真的在尚书台有过尚书郎经历的人,那个当日在洛阳拖着王甫尸首横行在铜驼大街上的人,那个孤身一人进入尚书台和曹节对峙反而取胜的人,那个跑到辽东一年就灭了一国的人……如果所料不差,再过一段时间,就应该会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而且还真是专城而居!专自己身后的邯郸城而居!   如此局面下,自己居然不懂得收敛一二,反而依旧肆无忌惮吗?!   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被那些吏员吹捧着以为人家会给自己这个亲戚面子,甚至于刚才还想着要当众立威,震一震邯郸人……然而,等过一阵子那个骑白马的真从辽东赶来,并得知这种事情以后,真会如那些吏员所言给自己面子吗?   王甫那个滴着汁水的‘尸体’,自己当年可是专门偷偷去看过的!也不曾见他给王甫和曹节面子吧?!   “你夫君居然是如此人物吗?”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平才一个激灵从昔日洛阳的回忆中脱离了出来。   而此时,眼前的女子居然已经说完了,正低头神伤,俨然是要任由自己宰割。   “是。”春夏之间,阳光温暖,罗敷却在对方视线下瑟瑟发抖,也只能曲身抱起放在脚下的藤筐,然后昂起头来,妄图来保持最后一瞬的尊严。“这就是我秦罗敷的夫君了!”   “我晓得了。”赵平看了眼车前这个难得身材曼妙,颜色殊丽的青涩美女,居然又凛然坐了回去了。“居然是如此人物吗?!是我冒昧了,告辞!”   众人目瞪口呆,不要说浑身发抖的秦氏女,便是赵平手下的这些随侍吏员、郡卒,也是一时不知所措。   “没听到吗?”赵平强压着心中的不安催促道。“调转车头,回城!”   吏员和侍从们慌乱不堪,赶紧在狭窄的陌上调转仪仗,周围的乡人们则是用一种神奇的目光看着罗敷,好像这姑娘真有一个做过尚书郎、还专城居的白马郎君一般。而秦罗敷本人,更是抱着桑叶不知所措……自己居然吓跑了这位邯郸城闻名的色中饿鬼?!   就在众人恍惚疑虑之时,忽然间,十余骑白马自东方疾驰而来,让众人愈发惊疑不定。   “我家君候让我来问,何人敢擅自铺设仪仗在田陌之上,不知道这会踩踏青苗吗?”为首一名骑士年纪轻轻却长着一脸络腮胡子,面对赵平身上的黑绶铜印也是凛然不惧,居然就当众拔出了刀来。“问你话呢?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赵平和其余人一样,怔了半晌,然后却忽然间从车上跳下来,并连跑几步来到对方跟前,就在陌上拱手行礼:“赵国郎中令赵平在此,敢问可是无虑亭侯使者当面?!”   对方如此态度,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牵招此时反而和身后几个义从面面想觑起来……自家主公居然有如此威势吗?这郎中令赵平不是之前一路上议论的国中头号对手吗?此时居然因为自家君候的名头对着自己几个侍从纳头便拜?!   真是跟对了人!   但是,让赵平和牵招都没想到的是,那位人未到就已经威震了邯郸的‘君候’,那位听说郎中令在城南却只是派了几个义从来找茬的‘专城居’,此时此刻,却在城中的国相官寺处结结实实的栽了个大跟头!   是真栽了个大跟头!   ……   “本朝太祖美姿容,雄仪态,复以左右乘白马为令,风调开爽,器彩韶澈,故少以风流知名左右。其十五于辽西为吏,则太守以女妻之,即赵皇后也;其二十在洛中为郎,则尚书令以外女妾之,即冯夫人也;又常与曹操共饮,操喜闻一歌伎,唤而上前,反偎太祖,即卞夫人也;待弱冠封侯加位,流转河北,其每赴任,女子皆蹑其影而观之!至今,缔结婚姻,河南风俗,唤曰‘乘龙快婿’;河北风俗,则称‘白马郎君’!”——《士林杂记》·风俗篇·燕无名氏 第五章 荒庭生芳草   平心而论,公孙珣年少封侯,然后戴上紫绶金印以后,明显是有些飘了。   邯郸城在前,他先是早早的遣了吕范去邀请田丰;又让审配直接回家探亲,并顺便帮他邀请河北知名的沮授;最后居然把娄圭和韩当这贴身的一文一武也遣了出去,只是去打探太平道和张角的情形。   而这个时候,早已经孤身一人的他居然还是万事满不在乎……听闻那个担任郎中令的赵平正在城南,又居然只派出了牵招和几个新来的义从去拿捏对方,然后便自己一个人直接入城,去面对一整座邯郸。   紫绶金印,白马呼拥,又是此城专居,自然是一路通畅。   然而,等公孙珣直接来到国相所居的官寺处以后,却陡然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小瞧了天下人……   “君候小心!”   一众侍从七手八脚的涌上来,把公孙珣给扶了起来,顺便将绊倒了自家君候的那条藤蔓给碎尸万段。   “那什么?”公孙珣起身后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指着地上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堂堂国相官寺内长满了野草,地上藤蔓遮盖住了道路?我从辽东到洛阳,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官寺!”   “回禀……回禀君候。”一旁两个立在草丛中的郡吏浑身发抖,直接吓得跪地请罪。“春夏之间万物勃发,几日前又下了雨,一不小心这草木便茂盛起来,我们也是始料未及。”   这话如此有道理,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   不过,他马上还是反应了过来:“这是春天还是夏天的事吗?我问你,向栩……向国相平日里居然不在官寺里办公吗?莫非王上赏赐给了他一处偏殿用于公务?若是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引我来此处?”   公孙珣这么问是有理由的,因为邯郸是古城,是六七百年的古都,而且从前汉时就一直为诸侯王居所,那赵王王宫几百年修葺下来,更是巍峨壮观。   再过几十年,甚至还会有一位本地文士写下著名的《三都赋》,专门称赞邯郸、邺城、洛阳。其中《赵都赋》如此言道:   都城万雉,百里周回,九衢交错,三门旁开,层楼疏阁,连栋结阶。   赵王宫和邯郸城的雄伟壮丽可见一斑。   既如此,那向栩嫌弃官寺破烂,找赵王要一处没人住的王宫偏殿来用,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而这样的话,也自然就能解释为何国相官寺会长满野草了。   不过,如果向栩不在这里,这两个郡吏为何又把自己引入如此荒芜可笑的地方?是得了谁的叮嘱,刻意让自己闹笑话吗?!   “回禀君候!”一名年长一些的郡吏大概是阅历丰富,猜到了对方所想,便当即在地上苦笑不止。“我等如何敢戏弄君候?实在是我家国相自来邯郸快两载,便一直都在这官寺中。”   公孙珣四下张望,茫然若失,实在是不晓得这位国相是如何生活在这种地方的。   “只是他向来只喜欢在官寺后院的房中高卧,”一旁的年轻郡吏也是赶紧解释,“除了吃饭如厕外,两年间我们也未曾见他下过几次床,那床板被他躺的都有人影了,何况是这边院中长草?”   “确实如此,”年长郡吏继续言道。“其实若是从后院进入,彼处有一条送饭送水、浆洗衣物,兼掏粪除污运送秽物的小道,倒是日常行走,地面干净。可君候初次上任,前来拜会国相,我们又怎么敢让您从后院小门走呢?”   公孙珣到底是反应了过来,便编挣脱自己侍从的扶持往前走了数步,就在这门内站直身子,并望向了眼前的赵国国相的官寺大院。然而,无论怎么看,满院子碧绿的野草藤蔓,还有那几朵随风摇曳野花……都让他心中升起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这里可是赵国权力核心所在,那国中权柄最大的国相向栩就在眼前的官寺内,可怎么就长草开花了呢?!   其实,从赵国最北面的柏人县入境之时,由于当地县长申毓申仲彦乃是刘宽的学生,公孙珣的同窗之一,所以他专门在彼处停下来打探了一番赵国和邯郸的局势……什么本地大姓都有哪些,豪强又有哪些,治安如何?什么太平道在此处有何影响?最近邯郸可有什么大事?   该问的不该问的全都问了!   既然如此,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国相是谁,又是何等人物?公孙珣自然不会遗漏。因为这可是邯郸城内理论上唯一一个权柄超过他的大人物,也是他的顶头上司。   而且讲实话,当听自己师兄说赵国国相乃是黄河边上的‘故人’向栩,又听说此人整日只知道‘高卧’的时候,公孙珣是一万个放下心来的。毕竟在他看来,那种废物,天生就是和高焉一样让自己这种人揽权的!只要先拿那个郎中令赵平给杀鸡儆猴一般立个威,再逼迫惊吓一下这个向栩,那恐怕很轻松就能拿捏住这位只会背诵孝经的河内名士,然后把这厮架空,再从容侵占郡府的权力吧?!   到时候,岂不是跟辽东一样自在吗?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公孙珣死活都没想到,这向栩的‘高卧’居然这么离谱!官寺里都长草开花了好不好?   长草开花了!   “两位请起,”被满院子荒草给震住了以后,公孙珣倒是收敛了不少,居然朝着两个郡吏微微拱了拱手。“敢问两位,国相平日里都是怎么办公的?”   “回禀君候,”起身以后,那个年轻些的郡吏见到对方态度缓和起来,也是当即松了一口气,便直言不讳起来。“我们国相并不办公。”   “郡中事物……”   “郡中事物,若是诉讼、税收、治安这些类别,自然是郡丞与各曹主官为之。”   “郡丞与各曹主官又都在哪儿?”   “他们日常在家中办公,”年长郡吏猛地插了句嘴。“今日君候来的太快,又直接到此,他们怕也是赶不及,不然一定会在此处迎接……不过,等到明日后日,王上和本郡大户都见过了君候以后,想来也是一定要拜会的。”   “且不说这个,人事任免、赏进罚退这种事情,向公也不管吗?”公孙珣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自然是不管的。”   “那这国中吏员就没人老病离职,以至于缺员吗?”公孙珣实在是难以理解。   “君候说笑了,”年长郡吏闻言不由干笑。“我们国相来此处不到两年而已,也不管事,也不赏罚,哪里就会空出多少人事来?”   “也确实不瞒君候,这国中上下,便是我二人,也都还是他到任前的任命……”年轻郡吏也是插嘴言道。“便是国中功曹掾年纪渐长,不也是在家办公吗?自然有他子侄帮忙处置公务的。”   公孙珣连连点头,大概是表示自己是真长见识了。   不过,既然这两个郡吏颇为乖巧配合,那他便干脆继续问了下去:“那去年的孝廉……”   “孝廉乃是国中诸姓公议的,推出了魏氏的麒麟儿,然后国相把他喊来,让他在床前背诵了一遍《孝经》,又考教了一番《尚书》,觉得不错后也是直接用了印的。”   “公议?”公孙珣闻言一愣,俨然是有些警惕。“那若是有其他郡国的公文,还有州中来文呢?”   “这倒是没有耽误。”年长郡吏此时也是坦诚作答。“这种事情国相都能从容应对,直接在床上写文书回复过去。至于说州中有人来查看,开始确实有人来质问,甚至刺史王公还亲自过来了一趟,意图督促国相,但却被国相给骂了回去!到了后来,刺史那边也不敢派人过来了……”   公孙珣欲言又止……他也是陡然反应过来,人家向栩乃是河内名士,而且是大大的名士,还是袁隗亲自举荐,一出仕便是两千石,谁又敢惹他呢?再说了,人家只是懒政,懒政就注定不会犯什么大错,没犯错的话刺史也无可奈何啊,对不对?   那么你来督促他,人家骂回去,你又能如何呢?你还不许人家心思放在宇宙玄黄,星辰大海上吗?!   只是……只是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他是要准备夺权的。可向栩这厮抱着自己的官印,整日躺在床上,你去招惹他他只骂回来,又如何能夺权呢?   而且,这位赵国国相的权柄到底在哪里?!要是这权都不存在,公孙珣又如何去夺?   是,有官印在……可是官印又怎么夺呢?难道要像黄河边上那次一样,把当众抽晕过去,然后抢走他的官印?可真要是这么干了,信不信之前被向栩骂回去的冀州刺史王考,立即就能从几十里外的邺城赶过来,把你这个以下欺上的邯郸令给治了?   总之,一进门便干脆利索地栽了一跤后,一刻钟前还信心满满的公孙珣此时颇有些手足无措。   当然了,不管如何,人还是要见的,这可是自己的直属上官。   官寺后院,屏退了侍从的公孙珣在两个郡吏的带领下来到了卧房之前。其实,诚如这些郡吏所言,此处倒还算干净,甚至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官婢在周边伺候,此时见到公孙珣到来便赶紧惊慌躲避……赵国出美女嘛,而且无论如何,谁也不敢真就怠慢了这位一国主政。   饿死了算谁的?   “向公?国相?”敞开的卧房前,公孙珣长呼一口气后终于是鼓起勇气迈步入内。“国相在否?新任邯郸令公孙珣前来拜见。”   “我记得你!”刚一入内,卧房最里面的床榻上,便有一个眼窝深陷的,包着紫色帻巾的高瘦男人陡然翻身出声,将公孙珣吓了一大跳。“你是当日在黄河边打了我的人!”   公孙珣初时吓了一大跳后,但马上不急反喜……因为他看来,最怕的其实是这厮就这么躺下去不找事不做事,而只要这位河内名士找事做事,哪怕是找他公孙珣的茬,那他也有一万个法子让对方掉坑里,然后顺势而为。   “国相说的不错!”一念至此,公孙珣当即上前,昂然承认了当日之事。“那日在孟津,正是我打了你!”   “我一直在寻你。”见到对方承认,眼窝深陷的向栩居然呼啦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当日在孟津醒来以后,我就问过渡口的吏员之前打我的是谁,他们却说不认识;到了洛阳将此事说与别人听,他们也都说不知道;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是你,我却要来赵国赴任……圣人在上,今日居然让我向栩又亲眼见到了你?!”   公孙珣偷偷看了眼对方身后床板上的人形印痕,也是微微感慨,然后便依照礼节正色拱手:“正是在下所为,不知国相有何见教?”   身后跟着的两个吏员面面相觑,几乎就想要逃出去……天可怜见,为啥这俩位大人物会有私仇,这让自己两个吏员如何自处?论实权和现管,当然是国相向栩更重一些,可此人却是个废物;而眼前这位新来的邯郸令分明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葩人物,千石县令,标准的国相下属,却挂着紫绶金印,这难道就好得罪吗?   眼前二人若是在这里争执起来,自己二人莫不是要被坑死?你说,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国相呢,但凡这向栩稍微正常一丁点,也不至于让自己二人如此为难吧?   正在两个吏员惊慌失措之际,那边向栩已经拖拉着木屐,瞪着眼睛,几步来到了公孙珣身前:   “我正要与你理论!”   还好不是互殴。   “请国相直言。”公孙珣也是愈发挺直了胸膛。“我公孙珣并不惧与你理论。”   “你说,”向栩抖动手指,愤然言道。“当日日食褪去,渡口秩序井然,难道不是我吟诵《孝经》所致吗?你为何贪天之功,无视道德文章,却对别人说日食下渡口无乱,乃是你杀马立威的功劳呢?!血光之灾,焉能治退日食?道德经典,如何又被人无视?”   公孙珣目瞪口呆。   “可恨那些愚民愚妇,也恨那些朝中无知蠹虫,明明知晓我在河边唱诵《孝经》,却依旧被你蒙骗,只说你如何如何临危不乱,却不言我的功劳?不言我的功劳倒也罢了,为何要无视《孝经》呢?国家能够长存,士人之所以为士人,百姓能够安稳,难道不是这些经典的功劳吗?”言到此处,向栩居然掩面嚎啕大哭。“可怜我一身才学,却要来此污秽之地,连个辨经的人都没几个,然后今日还要与你这种人做同僚,甚至要同城而居……呜呼哀哉!”   公孙珣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回到床上嚎啕大哭的国相,心里则是三分憋屈三分无奈又有三分烦躁,最后还有一分可怜!   他宁愿让董卓来做自己上司,也不愿意跟此人打交道!   一念至此,公孙珣看也不看此人一眼,也是直接转过身来,拂袖而去!   两名刚才同样被自家国相给吓到的郡吏,此时也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便随着公孙珣悄然退了出来。   “我刚才还觉得你们郡中吏员不在官寺办公,乃是无人管束之下欲在私宅行苟且之事。”公孙珣走出后院,回到了草长蚂蚱飞的前院,也是摇头感慨。“可现在却能懂他们了,天底下哪有人能与这位国相相处一地还能坚持办公呢?”   两个郡吏不由相视苦笑。   “你二人辛苦守在此处,且不说相见也是有缘,也算是恪尽职守了,都叫什么名字啊?”公孙珣带着候在这里的义从抬脚便走,然而走到官寺大门前却又忽然回头。   “王冉,字启明,现为国相佐车。”年纪大的吏员赶紧下拜回复。   “这个职务也是辛苦你了。”公孙珣闻言不禁恍然。   佐车,也就是御车,都是一个意思,其实就是管理着郡国中的公车,然后负责着太守或者国相出行、征召、传信,还有和护卫等工作的职务,平日里应该算是一等一的美差,权责也很大。然而,摊上这么一位整日躺床上的国相,这个职务也就只能看大门了。   “佐车副史。”一旁的年轻吏员也是尴尬回复。“李明,字易之。”   “两位都很辛苦!”公孙珣同情的看了看这两个吏员,也是直接摆手而走,却是直接往隔了两条街的县寺赴任去了。   而等到下午时分,牵招也引着一大堆人从城外过来了。   不过,刚刚在县寺安定下来的公孙珣才在堂上问了几句话,便有不速之客忽然到来。   “我家王上恭请无虑亭侯赴宴!”   回头瞥了眼僵立在一旁的郎中令赵平,又看到坐在堂上的公孙珣黑着脸一言不发,来送信的使者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王、王傅俱在等候!”   “等我先办完这个案子。”公孙珣随口言道,然后便再度扭头看向了那个赵平。“郎中令赵平,你刚才说你没有强抢民女?”   “千真万确!”赵平闻言赶紧再度赌咒发誓,继续了使者到来前的话题。“城南诸人都是亲眼所见,君候你的使者到达前我便已经让人掉头转向了……君子好逑,发乎情止乎礼也,人家秦姑娘不愿意,我自然要扭头便走!”   “秦氏女。”公孙珣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了。“他所言是真的吗?你不用害怕,直言便可,须知道我本就是邯郸令,专此县一切政务,只要敢在我的辖地犯下此等恶事,便是郎中令亦可杀!”   陡然回过神来的采桑女秦罗敷也是恍然作答:“不敢欺瞒君候,实在是这位郎中令确实忽然间主动退去,罗敷、罗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秦罗敷的声音越来越小,赵平则喜上眉梢:“君候,不止是秦氏女,便是我之前在赵国纳的数个小妾,也都是情意相投的……”   都已经成了你的妾,然后结了姻亲,还能如何?公孙珣心中腻歪的不得了,只能黑着脸打断对方:   “不管如何,踩踏青苗总是真的吧?!”   “下吏愿意受罚!”赵平听到此言,甚至有些欣喜若狂的感觉。“削俸、罚铜,我这就让人去取钱来赔偿户主,并交纳罚金,还愿意去寻国相自认削俸!”   公孙珣闻言左思右想,也是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豁然起身,喊上那个使者,又唤起几个侍从,便带着一肚子无奈径直往巍峨瑰丽的赵王宫赴宴去了。   ……   “昔,本朝太祖迁邯郸令,会向栩为赵相。栩,河内名士也,性素卓诡不伦,及到官,略不视文书,日夜但坐于榻上,或长啸,或高卧,乃至舍中生蒿莱。太祖入内,与之言语,三言即走。左右怪而问之,太祖叹曰:‘使汉室亡天下者,皆此类假谲人也!安可相交?’”——《世说新语》·假谲篇 第六章 檐下多蓬蒿   峙华爵以表甍,若翔凤之将飞。正殿俨其造天,朱棂赫以舒光。盘虬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飞梁。结云阁于南宇,立丛台于少阳。   以壮丽华美而闻名天下的赵王宫内,仅是坐在殿外对着一张小几,然后隔着门槛看着殿内的歌舞,牵招等人便已经觉得神晕目眩起来。他们这些年轻人,尤其是今年公孙珣封侯后才跟过来的幽燕子弟,又有几个会想到,自己仅仅是追随了这位君候数日,就能够直接坐到赵王王宫中列席宴饮呢?   当然了,那些并州跟过来的义从就淡定多了,铜驼大街都逛过,太尉府上也不知道帮刘宽老头抗过多少次酒坛,主管朝政的曹节、王甫家里也闯过,甚至还有人亲手安排过一两个中常侍、中黄门什么的,那么对上一个虽然王宫很华丽,但却没有任何实权的诸侯王,自然也就那样了。甚至于多喝了几杯后,杨开、牵招等新人还被这些老资格嘲讽了一番。   不过,这么一开嘲,那些陪坐的赵王护卫和低级属吏们,却也变得面面相觑,乃至于心惊胆战起来……这酒席的气氛就不大好了。   而且不止如此,稍倾片刻口的正殿之上,当闻名天下的赵国舞女撤下来,公孙珣随口说起了郎中令赵平今日在城南所干的那件破事以后,殿中的气氛居然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原本一直言笑晏晏,跟公孙珣还算是主客尽欢的赵王刘豫更是托辞不适,直接走人。   “这是何意,赵王如此轻视于我吗?!”   公孙珣见状不由有些半真半假的恼怒,诸侯王虽然尽享富贵,却无半点实权,属于那种面子上相互过得去便相互给面子,面子上过不去就不必给面子的人,有汉一朝,不知道多少大臣都是靠着踩诸侯王上位的……结果呢,自己却居然被一个诸侯王先拂了面子?   讲实话,虽然不至于和这种人计较,但第一次见面,大庭广众之下,无缘无故的遭受到这种待遇,不发怒反而会被人看不起。   剩下的周围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是知道一二内情。不过,由于为首的国傅韩拓碍于身份倒是不好开口,最后,这些赵王属吏相互使着眼色,却是把赵王属吏中的另一位千石显吏——赵王仆陈郦给拱了出来。   “无虑候真不知道?”陈郦无奈苦笑发问。   “我知道什么?”公孙珣愈发莫名其妙,然后也是愈发愤然。“赵平今日做的事情半城皆知,而且也正犯在了我的手中,如何说不得?”   这个时候,公孙珣就有些真的来气了……想想也是,自从他从进入邯郸城后似乎就没一件顺心的事情,所见的三个最重要人物,更是一个比一个让人无力:   国相向栩是那个德性;背靠赵忠的郎中令赵平又滑不溜秋;现在一个居于深宫的赵王居然也无缘无故给自己甩脸色,然后这些人居然还觉得理所当然?   真当自己好欺负吗?!   “看来无虑候是真不知道了。”陈郦当即叹气道。“不过,还请无虑候不要过于气愤,我家王上那边还以为无虑候是在嘲笑于他呢……”   “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吗?”公孙珣不由蹙眉。   “不瞒无虑候,”陈郦尴尬言道。“上代赵王殿下,也曾经有过城外路边遇到采桑女子,然后意图邀请同车却被当众责备之事,而且先王当时所邀同车者还是他的家令王仁之妻……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做成,可是先王名声却坏了,再加上先王还曾经化妆去往邺城玩乐被人辨认出来,于是便被当时的国相几件事合在一起直接上奏给了先帝,先帝震怒,还削了赵国一县封邑。”   公孙珣听了个八卦之余也是当即恍然。   “子不言父过,”这时候,坐在上首的赵国国傅韩拓也是适时开口。“王上虽然有些无礼,但念在他是事出有因的份上,还请无虑候不要在意。”   “也是我孟浪了。”既然纯属误会,公孙珣自然要给地位尊崇的韩拓一个面子,便也是当即起身行礼,避席谢罪。   “王仆,”韩拓微微颔首,复又吩咐陈郦道。“既然无虑候也是不知情,你去说与王上,劝他回来共饮一杯,以免事情传出去生出谣言来。”   陈郦立即躬身趋步离开。   而稍倾之后,赵王也是尴尬返回,不过,公孙珣这一次却没有主动起身赔罪的意思,只是坐在下手与对方一起举杯饮了一口,算是就此揭过罢了……他之前对韩拓行礼,乃是敬这位王傅是长者,又有学问,更是一个朝廷任命的两千石,与之相比,年纪还不到三十的赵王刘豫又算什么呢?值得他去多躬一次身?   二者初次见面时的那一次大礼参拜,已经让公孙珣很不以为然了……高句丽王的传承比眼前的赵王传承还多几十年呢,不也是被自己一招借刀杀人弄的不知道是被砍死还是被烧死了吗?   但不管如何了,宴会进行到这个地步,虽然天还没黑,但已经没法继续了,于是众人勉强坐了一会,随着赵王一杯酒下肚,来了句‘寡人不胜酒力’,便顺势结束了。   有意思的是,代替赵王将公孙珣送出来的并不是王仆陈郦,而是地位崇高的国傅韩拓。   公孙珣对此丝毫不以为意,他居然就与这位虽然空有名位,但毕竟是国中唯二的两千石之一的人物,在赵王宫内于夕阳下缓步而行,乃至于言谈甚欢。   “其实,当日先王哪里只是路边强索人妻?”韩拓冷笑摇头道。“君候……”   “韩公是长辈,唤我文琪便是。”公孙珣赶紧言道。   “也罢!文琪不晓得,他当日此举还是在孝中!而且索自己家令王仁妻子不成后,不但把王仁给驱逐了出去,更是大选秀女,购置了七八个小妻……”   “真是胆大妄为。”公孙珣只能如此说了。   “不止于此啊。”韩拓继续叹道。“他那次白衣出司马门,往邺城玩乐,也是惹出了一条人命来的。路上他带着仆役宿在亭舍中,隔壁有人认出了他,他居然让属下拿刀子去杀人灭口,刀子太小,没把人当场杀死,这才惊动了亭长,把他抓了起来。只不过,为尊者讳嘛,所以只说他白衣出司马门……不然何至于让先帝震怒?”   “真是……”公孙珣这时候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真是可笑可耻!”   “算了,且不说此事了。”韩拓对公孙珣笑道。“其实,赵国女子多以美貌闻名,其中颇有不少类似今日郎中令赵平之事,也不止是先王一人典故……”   公孙珣这才来了点兴趣:“除了先赵王外,居然还有类似事情吗?”   “这是自然,而且更加精彩。”韩拓拢袖漫步言道。“据说是数十年前本地曾有一女子,不知道是自小许给了魏氏还是邯郸氏又或者是李氏的一名年少俊才,二人结为了婚姻……然而,婚后不过数日,妻子不过十五六,丈夫二十,便因为丈夫被举了孝廉而分开。那做丈夫的入朝中为郎,然后便是一番宦游沉浮,再归来时已经是五六年后,乃是贵为一县之令,专门绕道归家来接妻子。”   公孙珣听着身边的赵王傅漫步而谈,大概也就猜到了后来的故事:“莫不是这县令的车架走到田陌上,也遇到一个漂亮的采桑女子,便一时把持不住,邀请对方同车?”   “不错。”韩拓当即捻须而笑。“文琪当真聪慧……”   不是聪慧,而这种故事套路听太多了,公孙珣心中暗暗无言。不过,对方接下来的讲述还是让他再度提起了兴趣。   “而更巧的是,这个采桑女却正是这位久未归家县令的妻子。”韩拓继续言道。“甚至此事还一直有两个说法,一说是这位县令认出了自己妻子,所以刻意调笑试探……若是如此的话,也算是美谈了;另一说则是讲他并未认出妻子,而妻子却为他谨守妇节,严词拒绝,可回到家后,夫妻相见,妻子愤然之下更是与之和离……这便是恶事了!”   “那韩公以为哪个才是真的呢?”公孙珣好奇问道。   “哎,这种事情何须辨认真假?”韩拓轻松言道。“或许本就是两个故事编在了一起罢了。便是再加上先王的故事,和今日郎中令的故事,其实也无妨,都是让人敬服于采桑女子之美……其人之美,在于颜色,也在于陌上桑田,更在于女子气节。不瞒文琪,我倒是准备做一首叙事歌谣,让人称颂这邯郸城外陌上桑,而且还准备只写女子抗拒之言,却不写结果,以求余韵。”   “桑者,丝也,女子所代。”公孙珣不由感慨。“陌上桑即为持农事之女,也是巧妙,而叙事戛然而止,空有余波让人猜度,更是绝妙……只是韩公,你做这种歌谣,就不怕赵王和那郎中令,还有那不知道哪家的县令由此愤恨于你吗?”   “愤恨又如何?”韩拓依然笑道。“我乃王傅,国中唯二两千石,又专门管着这个大王……既如此,只要国相不来找我麻烦,这赵国谁能奈何我这个整日在宫中读书写字的人呢?”   “既然如此,”公孙珣忽然驻足正色言道。“若此诗谣成文,还望韩公一定让我先睹为快。”   “何止先睹为快?”韩拓也是正色道。“还要借你家商号刊行呢……我宦途不顺,估计也就仅止于此了,但这些年却是颇为收集了不少河北民谣、故事,正准备出一本小书,聊以慰藉生平呢。”   “一定,一定!”公孙珣拱手而笑。“之前在緱氏山时便听韩锐那小子整日自夸,说他本人虽然辞赋极差,却有个一等一才学的叔父,我还不信……其实,若非是我义从中有个安平人,否则我刚才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王傅居然是我那位同窗的叔父。”   “说到底还是没名声罢了。”韩拓也是再度失笑。“如文琪这般人物,你当日火烧弹汗山时,我那侄子便整日挎着刀立在家门前与人吹嘘,说文琪你乃是他同学,好像他也曾与你并肩而战过一般……不过,文琪侍从中居然有安平乡人吗?”   “子经,”公孙珣当即招手介绍。“牵招牵子经,安平观津人,师从名士乐隐……”   “还是乐兄的高足吗?”韩拓越发感觉亲切了起来。   原来,这赵王傅韩拓与公孙珣之前相互介绍之时,后者便察觉到了前者话语中的亲近之意,然后经牵招这个安平人提醒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位韩公居然是自己当日在緱氏山中共学的一位同窗的长辈!   而且那位安平国出身的韩姓同窗,当初还跟公孙珣一起,就在这邯郸城东边不远的钜鹿郡杀过人……好像杀的还是今日这赵平的一个族兄,当然也是赵芸的一个远方族兄了。   这种相遇,说是缘分,其实更是必然之事。就好像那赵国最北面的柏人县县长申毓,不也是同学吗?不过是刘宽的学生罢了。而这就是贵族子弟的人脉圈子了,找两个好老师,结几个好姻亲,在尚书台当一任尚书令,到北疆打过两仗,再参与几场洛阳政潮……这些履历走完后,随便去一处地方赴任,若是找不到拐弯抹角的亲朋故旧,那才叫怪事呢!   公孙珣此时发配交州都不怕的,不是还有昔日同僚士燮帮忙照看吗?!   不过反过来一想,人家那四世三公的袁本初、袁公路又是如何一种人脉,光是想想恐怕就让人心中发怵、头皮发麻吧?   而回到眼前,不管是必然还是偶然,此人的出现倒是陡然让无处施力的公孙珣在邯郸城内多了一个支点……今日种种郁闷无奈之余,也是多了一点安慰。   二人相视而笑,然后便乘着最后一缕夕阳步出赵王宫,国傅韩拓也随即停在了王宫门前的台阶上……以他的身份确实不好再继续送下去了。   “文琪啊,”韩拓最后指着宫城外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言道。“我是国傅,不好多言国政,也没什么能帮你的。但既然你与我侄有同窗之谊,我也不能不有所表达,就此处越矩提醒你一句好了……”   “韩公请直言不讳。”公孙珣当即俯身称谢。   韩拓微微颔首,这才正色言道:“邯郸城乃是数百年古都,周边也是一等一的繁茂之地,一县在册人口便有五六万,更别说世族、富户各持仆役长居于此,商旅游民往来不断,依我看,邯郸实际人口没有七八万,也差不离了……朝廷将如此重地交给你,还望文琪进退得当,好自为之。”   公孙珣心中一动,却并未多言,只是拱手告辞。   诚如韩拓所言,邯郸城的繁茂不是辽东可以比拟的,骑马走在街上的时候,公孙珣甚至一度生出此地居然比洛阳还要热闹几分的错觉……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后者很快就发现,此处的民风颇有奢靡之感。往来富商、大户个个前呼后拥,仆役们举着灯笼前后列队,临街的大户人家更是纷纷把大门张开,将院落显露出来,歌伎、舞女,豪客、亲朋,也是毫不避讳的不停出入门庭。   春夏相交,邯郸浮华,人声鼎沸之余,灯火光华也散落的到处都是。   换言之,这地方的人明显更在意生活享受,同时民风更加开放,不像天子脚下,大家凡事都要讲个规矩。而且看样子,也就是客栈、酒楼的概念还没从辽东那边蔓延开来,否则应该还会更加热闹。   实际上,沿途走回县寺,公孙珣早已经注意到自己身后义从中有不少人被这眼前浮华景色给弄的心思浮动,便是在緱氏混过,此时是宾客身份的刘德然都有些目不转睛的感觉……但对此他也懒得理会。须知道,机会他公孙珣已经给了,能跟上来的自然会跟上来,跟不上来那也就随你便了。   反正接下来几年,公孙珣是下定决心要在这内地繁华之所,刷出来一个典历郡县的名头来,好好的积攒名望、丰富羽翼、经营人脉、锻炼能力,等到数年后天下大动,再顺势而起。这中间,跟不上来的,自然可以在升迁更职的时候随意扔到一旁。   且不提公孙珣心思婉转,而等到入了县寺,刚准备梳洗一二,去去身上的尘埃酒气之时,留守在县寺内的王修却是突然寻了出来……话说,王叔治的确是个实在人,一入邯郸城便先带人来帮忙接收县寺,之前拜会向栩他没去,后来公孙珣被那个滑不溜秋的赵平弄的心烦意乱,直接拂袖去赴宴,也是他留在此处处置那个案子的首尾,算的上是任劳任怨。   “叔治辛苦了。”公孙珣都已经去了外套,却还是亲自来到门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将这个能吏给让进了卧室。“且进来再说……可是之前的赵平与秦氏女一案还有什么首尾?”   “回禀君候。”王修一边追上自家君候进入房内一边认真应道。“之前的案子倒没什么多余的可说,秦氏女已经被她家人接了回去,赵平刚刚又亲自跑来缴纳了罚金……我所要说的,乃是刚才去大略查验了一些户曹账簿,发现无论是财务还是田亩都有不少明显遗漏错误的地方。”   “错漏很多?”公孙珣反问一声,却没有多少愕然之意。   “正是,从算赋征收到田亩交易,从治安什伍的抽丁到徭役摊派,各处都有问题。”   “比如说呢?”   “比如说,去年本县解往郡中常平仓的……”   就在二人准备仔细谈及此事的时候,忽然间,官寺前院一阵喧闹,俨然是临时挤在官寺内住宿的义从们在喧嚷什么,弄的公孙珣当时就黑了脸……刚才在路上他就觉得这些义从人一多就良莠不齐了些,可现在看来,这些人未免原形毕露的太快了点。   不过很快,随着义从中几个领头的,如魏越、杨开、牵招等人安抚住局势后主动来报,知道了原委的公孙珣倒是反而能够理解这些年轻武士了。   “赵王送来了闻名天下的赵国舞女?”公孙珣不由一声冷笑。“作为之前失礼的赔罪?”   “是!”   “既然是一片好意,带进来我瞧瞧。”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若是有些多就分一些给你们做老婆,反正我这里也没多少地方跳舞……”   韩当、吕范、娄圭都不在,如今义从中资历最深的魏越则是个有些跳脱的好色之徒,明明家里那个漂亮小寡妇很快就要跟着主母的车队过来了,明明义从中单身的人太多,也轮不到他来欢喜,可此时居然就数他最为兴奋,然后第一个跑出去引路。杨开、牵招等人无可奈何,也是纷纷尴尬退出。   上不了台面的货色!公孙珣心中暗骂,却又准备继续跟王修讨论之前的话题。   然而,话题刚一重新开始,魏越又在门口呼喊:“君候,你卧房里恐怕装不下……还是请你出来院子里看一眼吧!”   公孙珣和王修对视一眼,明显都有些无奈,却也只能出来查看,而这个时候前者才发现自己确实小瞧了赵王的手笔。   “这是多少人?”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便是公孙珣也一时有些愕然。   “应该48人。”王修在旁脱口而出。“君候是侯爵,诸侯六佾……不过这只是舞女,应该还有一些奏乐的人。”   公孙珣当即恍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一佾八人,六佾自然就是四十八人。   “带上奏乐的,分两佾送与沛国曹阿瞒,其余的,挑拣义从尚未婚配的人,以资历、年纪为准,赏赐下去,做妻做妾随他们自己……”公孙珣几乎是立即就做出了决断,赵国舞女的名头再大,他也不至于被曲曲女色所惑。   而且真要是说女色,今日下午那个健康可爱的秦氏女都比眼前这些出色,所以不如舍出去收买人心。   果然,此言一出,这些辛苦行路近月,基本上许久没有碰女人的义从们也是欢呼雀跃。   “都散了,”公孙珣见状一声呼喝,将这些人还有舞女全都赶了出去。“牵招、杨开、魏越三人做主,到前院去讨论此事,不要扰到我和叔治说话!”   后院顿时清静下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公孙珣甫一回到屋内便忍不住对赵王的厌恶大肆嘲讽起来。“邯郸舞女天下知名,襄国妖女也是天下知名,而赵国区区五城,却有两城因为女色而知名天下,这是好事吗?正经人家若是能正常嫁为人妇,生儿育女,谁愿意做舞女、妖女?不都是家中凄惨无可度日,才将儿女卖出吗?!一个地方以女色出名,应该感到可耻才对,可笑赵王身为一地诸侯王,居然以此为荣?!”   王修怔怔盯着眼前人发怒,却是一言不发。   “算了,不说此事了。”公孙珣被王修盯得发毛,还以为对方是嫌自己失态呢,便赶紧转移话题。“刚才所言账簿错漏甚多,那叔治觉得,这里面跟上任县令的干系多一些还是跟本地吏员牵扯的多一些?”   “多是陈年错漏。”王修这才长呼了一口气应道。“应该跟前任令君并无太大关碍……只不过那位令君怕也是如我们如今这位国相一般,不愿意沾惹这些庶务罢了。”   才半日的时间,居然连王修也知道向栩的‘风采’了。   “这便是了。”公孙珣坐在榻上低头叹道。“之前在辽东时地广人稀,子伯所言的种种治理之策颇显空洞。但邯郸百年繁华之所,又居于山河之间的阜茂之地,世族、豪强林立,争豪斗富,而百姓却只能卖儿鬻女成就赵都舞女的名头,这种基于土地、人口上的事情怕是少不了的。”   王修当即颔首。   “叔治知道吗?”公孙珣冷笑言道。“之前从王宫出来的时候,国傅韩公因为他子侄与我同窗的缘故,曾经出言提醒我,大概意思是本地世族、富豪力量强大,让我好自为之……也不知道这是在劝我拿出刀来痛下杀手,整治一番呢,还要我和光同尘,少惹祸事呢?反正我是没听明白。”   “君候何必在意别人的意思呢?”王修正色劝道。“为一任,履一职,行一事,担一责。国傅的职责是规劝赵王,监督王宫风化,他愿意有所提醒是超出职责的善意;而君候的职责则是统揽整个邯郸的政务,处置这些人正是您的本分……”   公孙珣微微颔首。   “再说了,”王修继续劝道。“咱们正正经经的按照原来的规划去做事,如果君候你本人所为的事情没有违背法律和道德,那这个时候再遇到拦路的人,就不应该在意对方的身份和势力,反而要干脆放开手来剪除掉才对!说到底,君候于中枢诛王甫,黜阉宦,于北疆破王庭,灭高句丽,难道如今到了小小的邯郸,还要给某些不法豪强世族留面子吗?”   “若是正南在这里,说不定会与你有一番计较的。”公孙珣不由失笑。“当然,叔治的意思我也明白……只是叔治你也未免小瞧了我,我哪里是因为这些人的势力大小而为难呢?我之所以发愁,乃是因为向栩失位,赵平油滑,再加上赵王和他的属吏长居宫中,也没有越权的样子……于是便搞得我心中失了计较,弄的我现在连国中权柄在何处都没想清楚!你说,这要是子衡、正南他们回来,却发现我如此失措,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君候有些无能呢?”   “君候想多了。”王修当即摇头,但又忽然认真建议道。“权谋之事上我不懂,但却有一个笨法子。”   “你说。”   “只要君候你主动收权,那有权柄之人自然会自己跳出来……”   公孙珣再度失笑:“叔治真是嫉恶如仇,喜欢遏强扶弱……我晓得了,义从中颇有家世不错文武双全之辈,也有人在安利号中专门学过算术,你随意去其中挑选,然后越过县中直接彻查账簿,缉拿人犯。无论是县吏还是本县大户,又或者是牵扯到郡中吏员,你都可以随意拿人……万事我自当之!”   “多谢君候信任!”王修拱手一礼,然后便要告辞,但等他刚走出两步,却又忽然回头。“君候……”   “什么?”刚刚脱下丝履换上木屐的公孙珣登时不解。   “非是在下喜欢遏强扶弱,”王修立在门内扬声应道。“实在是我自幼所见所闻,当今世上,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   公孙珣怔了一下,也是穿着木屐起身,对着眼前的下属正色行了一礼:“叔治今天的话,我一定铭记于心。”   ……   “昔,太祖以亭侯迁邯郸令,州郡侧目……及到任,一日内,谒国相而郁之,见赵王而忿之,待归县寺,吏献公务,视而怒矣。左右不解,太祖遂曰:‘国相无能,大王无德,公务纷扰,一国之政至于此乎?’王叔治在侧,抗声对曰:‘食其禄担其责,君候至此,众皆碌碌,岂非大丈夫有所为之时乎?’太祖喜其言,起而拜之。”——《新燕书》·卷七十一,列传二十一 第七章 淡淡夕阳景   来到赵都邯郸以后,公孙珣之所以总觉的烦躁不安是有缘故的。   首先,无论是从公孙大娘那里学习到的某些奇怪论调出发,还是公孙珣亲眼所见,又或者是来自于王修的反馈,眼前的赵国或者说邯郸都是有大问题的……最起码一个阶级矛盾突出是免不了的,更别说还有一个在位近两年却啥事都不干的国相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赵王和赵王傅的权力虚化,还有向栩这个奇葩的存在,甚至连有着赵忠做后盾的赵平都主动缩头,也就直接导致公孙珣没法用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手段,来迅速抓取赵国的核心权力!   没错,只是没有简单而有效的手段而已,并非是没有法子……其实公孙珣完全可以像王修建议的那样,从邯郸令的职责开始,秉承着法律和道德,通过严厉打击拦路者和阻碍者,将盗取权力的人给揪出来;   他当然也可以沉下心来,到乡里之中,去巷陌之间,自下而上,将邯郸城内外的脉络给彻底理清楚,这样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东西会被继续隐瞒着;   甚至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郡吏、世族、豪强……权力不在赵王、国傅、国相、阉宦子弟手中的话,总不可能再逃出这些人的手心吧?所以也不用别的,直接一个宴会把所有人叫过来,然后门一关,中间架一个安利号新式大铁锅,谁扯淡就把谁扔下去,都不用鼎的,就不信这群人敢多事!   各种法子,王道霸道,一应俱全。   说白了,公孙珣之所以觉得难以接受,并不是局势艰难到什么份上,而是他轻松灭了高句丽,所谓灭国堕城封侯得位以后,难免有些倨傲自满,还多了一些惰性……总觉的人人都该敬服于他,凡事就该手到擒来。   但是话得说回来,这么多年了,得益于公孙大娘还算是尽心尽力的教育,再加上周围始终有一些算是良师益友好下属的存在,公孙珣从一个轻剽的边郡子弟一步步走到现在紫绶金印的地位,最起码在关键时刻从没有掉过链子,无论是坚持正确的立场还是豁出去拼死一搏,都还是让人服气的。   于是乎,借着王修的劝诫,这一次公孙珣也终究是沉下心来,准备多管齐下,好好的将这邯郸给涤荡一番。   等到翌日一早,新任的邯郸县君便召集来了整个邯郸县的县吏,先是当众用印,给那个叫王修的一个‘专署县事’的公文,让他全权负责接收和检查县中各曹公务。然后,这位县君就口口声声说是要去巡县,也是让两个掌握着县卒的邯郸县尉准备车马仪仗,然后就要直接出城。   要知道,这位县君可是难得一见的亭侯,肯定不能按照区区千石县令的身份来置备,所以县里的县卒、公车几乎是倾巢而出,甚至又往郡中借了不少郡卒、车马,这才勉强按照仪制凑足了人手和仪仗……然后,直接出城而去!   公孙珣这么做,当然是有调虎离山的意思,县卒和县尉都带出去的话,那么王修在城内搞大动作的时候就能够减少相当的阻力并避免多余的流血事件。   而且,这里面其实还有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感觉……不是说向栩高卧在床,以至于公孙珣寻不到一个主事的人吗?那好,等过两天,一群拎着刀子骑着白马的边郡子弟大举清查县政的时候,某些人怕也是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的。   除此之外,公孙珣隐约有撒手交给王修,试探一二的感觉……他想看一看这位在他手下文士中毫无疑问排名最后的人,到底有多少成色!   当然了,回到事情本质上,无论如何,一个地方上的长吏初来乍到,去自己的辖地巡视一番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免不了的!   车辚辚,马萧萧,公孙珣出城之后第一站乃是邯郸城南的繁茂之地。   之前就说了,邯郸城和南面几十里外的邺城一起构成了河北最核心的都市圈,这个方圆百里的地方,除了两个大都市外,还有梁期、曲梁、易阳、广平、武安等好几座大县,如果再算上诸如平阳城、污城等小城的话,那就更显繁华……着实是这个时代整个河北地区的精华所在。   而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所以,公孙珣的仪仗虽然盛大,可田间陌上除草的农人、采桑的姑娘,乃至于路上的商贾、行人,却全都只是好奇,而不是惊吓。   公孙珣对此也是分外满意,有活力的地方没人会不喜欢,更别说身为一方长吏,看到治下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那自然更是分外认可。   而视察了南门大道上的一处亭舍后,与亭长作别出来以后,公孙珣倒是忽然想起了昨日之事,便顺口问了起来:“昨日赵平与那秦氏女闹出是非,又被我手下义撞到的地方,是不是就在左近?”   “回禀县君。”恭送出来的亭长自然清楚此事。“正是在东面那条乡陌上,挨着那片桑林的地方就是。”   公孙珣当即颔首:“那么说来,秦氏女所处的秦氏也就在附近居住了?”   “回禀县君,秦氏正是居于本亭治下的滏北里,此里得名于昔日滏阳河改道之前,位于邯郸城东南,已有百年光景,而秦氏也在这邯郸城东南立足百余年了。”这亭长倒是对秦氏的情况如数家珍。   “既如此,反正是要去入乡里察看,不妨就去这滏北里中看一看好了。”公孙珣直接上车,也是颇为随意的定下了下一个去处。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那亭长更是牵了一匹马出来,亲自为甫一上任便吓到了郎中令的县君做前导引路,并按照自己职责额外做了些许介绍。   原来,这秦氏女所出的秦氏在邯郸本地也勉强算是个‘大户’,最起码这个位于邯郸东南的滏北里一半都是秦氏一族所居,城东南左近的田亩也多是这秦氏的田产。   而且,其家中有人做过郡吏,有人做过县吏,年轻子弟中有人有些游侠名头,还有人颇知诗书,然后族中还有两处作坊,在东面的魏郡曲梁县还有一个支族……如此算来,自然是这个亭下数一数二的大户了。   当然了,这个大户也只是地方上的,没有担任朝廷命官或者显吏的话,那在邯郸城顶多算是三流。   车架来到滏北里,得到消息的秦氏族人赶紧出来迎接。   而有意思的是,大概是因为昨日之事让秦氏族中觉得这位新上任的‘君候县令’乃是一个讲法度的人,所以,哪怕这姓秦的人里面有不少人都曾经出任过有秩吏员,可抱着扫帚站在里门前迎接的却只是这滏北里中的里长和里监门……然而,里长依旧姓秦就是了。   甚至,等到众人在里门前见礼完毕,然后匆忙赶来的乡有秩(富庶乡的长官,啬夫为较小乡的长官,宛如县令和县长),居然也是自陈姓秦。   “既然乡里长官都姓秦,那亭长为何不姓秦呢?”公孙珣也是觉得有意思。“我记的刚才亭长自言姓王?”   “回禀县君,”那本地的王亭长当然明白这位年轻县君的意思,却也不敢隐瞒。“下吏妻子姓秦。”   “也罢!”   公孙珣仰头失笑,然后昂首负手直接走入了里中。   果然,从南向的里门走进去以后,左手边尽是低矮土房,偶尔才能见到几户人家有些齐整的院落;至于光线日照极佳的右手边却皆是砖木结构的正经房舍,错落有致不说,中间几个占地面积较广的门户中甚至有多层的楼房存在。   日出东隅,照我秦氏楼……在这之余,闾左豪右,也是一目了然。   正值上午,和右侧诸家都有人在不同,左侧民户却是万籁俱寂……考虑到时节,俨然男丁都是在田间除草,妇女皆在采摘桑叶。   从两个县尉到本地的秦氏大户,没一个人知道这位年轻贵人的脾气到底如何,但昨日所见一鳞半爪,外加公孙珣的出身、履历摆在这里,这些人也只好往杀伐果断、酷烈跋扈上面去想……此时,见到这位县令不按规矩办事,只是立在里中四下打量,也是心下忐忑。   “县君,”一名年纪较大,又做过郡吏的秦氏族人被人推举上前,只能硬着头皮问候道。“县君巡视辛苦,不如入我秦氏房中安坐,我们家中虽然没有宽门高楣,却也干净,里中有德的三老、知书的少年,马上就来。”   “不必。”   公孙珣一边说,一边却是直接向前数步,然后推开了左手边一家矮土房的房门走了进步……可能是这年头外面有里门遮蔽,也可能是家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更可能是根本买不起锁,所以左边房舍这里一般是没什么阻碍的。   后面众人面面相觑,便是两个跟来的县尉也都紧张不已,可偏偏这贫民家中门房狭窄,又有一名县君私属的义从跟了进去,其余人等反而不好再围上去了。   “家徒四壁,仅能度日罢了。”稍倾之后,公孙珣抱着一个脏兮兮的陶罐出来,对着院中阳光看了一眼,也是无可奈何,却又把陶罐塞给了自己的侍从。“放几个钱进去,以示叨扰。”   那是房中床板下藏得最深的一个陶罐,还压着一块土坯,结果里面却只是几把陈年粟米而已。   里门之内,土房之外,自县尉以下到秦氏族人,这群人哪里见过这个架势,看到如此情形,只是愈发胆战心惊。   “县君观民生有感,想来是有所教诲,我等愿意洗耳恭听。”没奈何,那位秦氏族老只能再度迎着头皮搭话。   “哪里是有所教诲?”公孙珣当即摇头。“不过,诸位恰好都姓秦,又眼见到这闾左豪右之别如此分明,也是不由心下慨然……你们说,为何当日暴秦当政,山东六国贵族屡不得反,最后却是陈胜吴广一群闾左草莽振臂一呼,毁了秦氏天下呢?然而,本朝到了现在,却为何又要多赖豪右支撑乡里?闾左豪右,到底哪个才是天下柱石呢?”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   不是这些秦氏头面人物听不懂这话,毕竟这里面有不少人是读过书做过郡吏的,而是说他们摸不透这位县君的心思,再加上这个问题明显是指着自家秦氏有所感,所以不敢轻易作答……生怕一个不好,就要惹来祸端。   但是,上官既然问了,岂是能躲过去的?便是别人躲得过去,那名领头的秦氏族人却无法的。   于是乎,这位做过郡吏,懂得利害的秦氏族老只能勉力跪下来请罪:“回禀县君,我等秦氏虽是里中豪姓,却并未有过残民之举,乡里之间相处百年,向来以道德相处,平和无事,断不会作出吞食乡里之举的。”   “且当你们是有德望族,”公孙珣立在土房前的空地上,不以为然道。“可是积弊日久,有些事情又哪里是道德能管的住的?这一乡有秩、一亭亭长、一里里长,都是你们一族之人,不说别的,那算赋徭役、诉讼纠纷、辜榷专卖,岂不是好处全归你们秦氏,坏处全归闾左他户?久而久之,便是你们秦氏没有残民之意,可这周边百姓却会因你们日渐艰难……当日蔡邕蔡伯喈上书天子,说三互法以至幽冀两州多有缺额,这便是书生之见了,有些位置,宁可缺着也不能随意放出去;有些法度,即便是国家日渐不支,也要坚持下去的。”   “县君的意思是……要我们秦氏辞去本地乡亭之职?”那秦氏族老也只能如此应对了。“不过是斗食贱职罢了,我等愿意奉命。”   “算了吧。”公孙珣负手长叹一声,显得百无聊赖。“就眼前这情形,若乡里之间你们秦氏不做这乡亭长官,谁又能做呢?让闾左这些人来做,他们怕是连字都不识的,法令都搞不清楚,而且愈是无产之人愈是奸猾无定心,说不定他们欺压起百姓来更加猖狂。而若让其他豪族来做,又何尝会比得上你们百年大族,懂得谨慎而留余地呢?”   秦氏族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们哪里又舍得将这所谓斗食贱职交出去?毕竟,正如这位县君所言,这些底层吏职可是掌握着乡间的算赋徭役、诉讼纠纷、辜榷专卖的权力,这是一个家族发展壮大,也是他们维持局面必需的东西。   数百年间,豪右就是靠着握有这些基层权职,才能立足本地,然后才能大加兼并与扩张,都成了定例了。   不过,这些姓秦的人中也有些年轻气盛的,松口气之余却又不免愤恨起来……在他们看来,或许他们这些人固然不自觉的有欺压闾左贫民的举动,然而上头的官吏就不欺压他们这些乡中大户了吗?昨日那郎中令赵平不就直接在桑陌上拦住他们族中视为珍宝的罗敷,准备强纳吗?这种举动难道不是更加不堪?!   说到底,一层压一层,谁比谁干净呢?   若非是眼前之人乃是一位紫绶金印的侯爷,又是邯郸县本属的县令,否则,就凭刚才这些话语,一定是要打一顿再扔出去的。   “说起来,”公孙珣似乎也是想起了之前之事,所以复又望向这右侧高楼言道。“昨日赵王忽然有请,未及了断案件,你家那秦罗敷可曾平安回家,又可曾受了惊吓?”   “多蒙县君秉公执法。”有一名中年秦氏男子上前,赔笑称赞。“小女并无大碍,而且她生性天真活泼,一大早又和族中姑嫂姐妹一起去陌上采桑去了。”   “那就好。”公孙珣也终于是勉强开怀。“尔等放心,有我在这邯郸一日,总是轮不到赵平那种人猖狂的……”   “是。”   “说起农桑之事,这城南最好的田土一亩可产多少?”   “回禀县君,一亩产粟三石,此乃本地常理。”   “贱地呢?”   “也是三石……城南并无贱地。”   “这是为何?”   “本朝初年白公为赵相,于滏阳河整修水利,修建沟渠,至今通畅。故,自邯郸城南至与魏郡交界的滏阳河皆是上好的良田,旱涝保收……按照我们秦氏在此百年所记,除非是劳役、盗匪、瘟疫,否则并无差池。”   “都是如此美田,那按照本朝人以末得利,以本固家的法子,此处应该聚拢了大量大户豪族吧?”   “诚如令君所言。”这名秦氏族老眼见着县令开始有点正经‘询问风俗’的意思了,也就难免放开了一些。“其实以往邯郸虽然是赵国古都,却只是背山临河,为军事形盛之地,而连结邺城,日渐繁华,乃至于并称二都,却是从白公开始的……此地田地极佳,而邺城为河北往河南的枢纽之地,久而久之,邺城的富户、豪杰便都纷纷往此地置业,渐渐也就让邯郸兴盛了起来。”   “贵族自称立足百年,想来也是类似方式迁来的吧?”公孙珣忽然插了句嘴。   “县君明察,”对方当即苦笑承认。“各族立于此处多年,根基尽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秦氏一开始不过是个游商,往来邺城贩赠,获利之后便在此处置业繁衍。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本地其余诸族也都看不起我们秦氏,便是秦氏根植百年,潜心培植子弟学业,也始终难以出一个六百石朝廷命官,我能做一任郡中主掾,便已经数代中的极限了。”   “商贾又如何呢?我自幼丧父,也是母亲行商贾之事把我养大。”公孙珣也只能打个哈哈了。   这是一回事吗?周围人也是不禁苦笑,你族中本就是世代两千石的边郡巨族,而且又是你寡母一人行此事……   公孙珣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也是在心内叹了口气,却又忽然转移了话题:“其实这天下豪右,来历无外乎四种,一个是自古以来的先秦贵族;一个是官吏卸任归乡或移居;一个是商贾得利后以利垦殖;最后一个,则是乡中强人以力兼并……我来赵国之前就知道赵国有魏氏、邯郸氏、李氏等三族世族,又有诸如王、张、鲁、申四族豪强颇为知名,你既然说各族立于此处多年,根基尽知,那能否告诉我他们都是何来历?”   秦氏族老心中一动,居然怔了片刻,然后方才回复了这个简单至极,同时也是郡县长官巡视时的常规问题:   “回禀县君,这个倒也简单,国中诸族,魏氏为尊,其家世显赫想来县君也是知道的。而按照县君的说法,那这魏氏应该是一二两种来源皆有……他们家本是魏国王族在河南兖州的后代,后来在本朝又转行经学,祖上出任过一任魏郡太守,卸任后便在邺城北面的邯郸定居。”   公孙珣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邯郸魏氏的底细。以目前来论,其上任族长曾官至九卿为光路勋,现存的两千石也有二人,一为现任族长魏青,其在朝中刚刚出任了尚书仆射(尚书令副官),加了侍中衔;一为魏青之弟魏松,之前出任了一任鲁国相,现在因事罢官在家,实际上主导族中之事。而之前两个郡吏说去年大家公推了魏氏麒麟儿为孝廉,指的便是魏青之子,如今据说是入朝做郎官去了,恰好和自己族兄公孙瓒同期。   至于其余诸族,说是与他家齐名,其实加一块也未必有魏氏显赫。而这种事情,之前在柏人遇到了师兄申毓,公孙珣便已经打听的清清楚楚。   “至于邯郸氏和李氏,”秦氏族老继续笑道。“便是标准的第一种的来源了,邯郸氏以邯郸为名,本就是赵氏小宗,而赵国李氏乃是李牧之后……都是在本地延绵五六百年的土著巨族。”   公孙珣连连颔首,却也不是很在意……之前就说了,这邯郸氏和李氏虽然跟魏氏齐名,却只是因为源远流长而拉出来凑数的。而且这俩家之间差距也很大,邯郸氏人口多一些,整个赵国都有分布,好歹出过一个两千石,估计这代人再努力一把还能再出一个;至于说李氏,最高的居然只是个千石县令,也只能靠祖宗名号挺直腰杆了。   当然了,这也是公孙珣有眼无珠……人家这赵国李氏后来延续千年,跟他老师卢植家里、还有王允家里,一起并称什么五姓七望,而魏氏与邯郸氏却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也是世事难料。   当然了,那就是后来的事情了,而且也未必就能再成真了。   “而至于王、张、鲁、申这四家,”这秦氏族老继续言道。“既不是先秦贵族,也不是本朝官吏卸任,更不是如我们秦氏这种小门小户商贾出身……否则,焉能高我们秦氏一头呢?”   此言一出,其余秦氏族人一时脸都白了,完全不晓得自家这位向来有能耐的族老为何要说这种话……这不是当众说这四家横行不法,全靠强力兼并乡里才有如今威势吗?这话当着这么多县卒传出去,还能有个好?   实际上,那两个县尉早已经面色青红不定了起来。   不过,公孙珣听到此言,却只是哑然失笑,不做评价。   笑完之后,他也不再多待,而是摆摆手便昂然出了里门,却是下令仪仗转往邯郸城的西北,俨然是对城南城东的富庶之地没了念头,准备去看一看邯郸县中最穷最苦的地方去了。   这一去便是足足三日。   而这三日间,邯郸城中却已经是乱成一团了。   “此处可是国中功曹掾申蒙家中,申蒙可在?”青天白日之下,一群骑着白马配着刀弓的武士却是呼啦一下踹破里门,然后将城中一处临着街耸着高楼的庭院给前后围住。“县中有吏员招认,说是受你指示擅改算钱账簿,速速随我们去县中见王专属说明此事!”   申蒙家中居于邯郸最繁华的地段,所以对面街上的一处高楼上,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相关人士,然后汇聚成团,居高临下的看着对面的情形,并议论纷纷,各自惶恐。   “完了,连申功曹家中都要倒霉了!”   “这县中吏员抓了精光倒也罢了,毕竟是邯郸县中所属,谁也不好说什么,可申功曹乃是国相直属的郡国显吏,申氏又是国中大族,如何就能抓呢?”   “人家连王甫、段熲都能杀,一国都能灭,如何不敢抓一功曹掾?!”   “可是哪里有以县凌国的道理呢?这些跋扈过头了吧?!”   “国相安在?!国相若在自然可以与他理论,可是国相那个样子……”   “摊上这种厉害人物来我们赵国,偏偏国相又是那个样子,也是我们倒了大霉!”   “之前你不是说国相那个样子正好吗?”   “我何时说过……你不要污蔑。”   不过很快,让这群人戛然而止的是,大概是因为那申蒙年纪渐长,几个儿子又有些颐指气使惯了,此时居然堵上了大门,设立了围障,然后直接抗拒问询。甚至,那申蒙的三子还带着一些家中青壮手持弓矢刀剑爬上了临街的楼阁去威吓。   这群白马武士没有攻坚的手段,也是不得不一时僵持下来。   街上之人远远散开,却没有躲远,而对面楼上之人虽然各自无言,却都带着一丝兴奋看着这一幕,也是暗暗指望这申蒙的几个儿子能够拦一拦那邯郸县中的妖风……   话说,三日前,新任邯郸令公孙珣带走了县中两个县尉,还有大部分县卒,然后往县西北面的山丘地带里一钻,便无影无踪了。而那个得了县令文书,接手县中事物的王专属,却是一丝不苟,从刑狱到诉讼,从算赋到徭役,从升迁到罢黜,愣是将县中各项事物认认真真的滤了一遍。   讲实话,天底下凡事都怕认真,何况是本来就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呢?   于是乎,这邯郸县内的县吏们是彻底倒了霉,面对着漏洞百出的账簿、卷宗,现任的各曹主官、副史,几乎没有一个脱身的,纷纷被这群幽并出身的边郡武士给破门而入,捉了个干净,然后还干脆利索的扔入了县狱中。当时就有不好的话传出来了,说什么边郡蛮子不给赵国人活路了什么的……而现在,这县中有所整顿倒也罢了,居然还顺藤摸瓜,开始朝着县外株连起来了。   这如何不让邯郸内外上下的各个大族、郡吏惊慌呢?   而有意思的是,惊慌之余,那些怪话反而听不到了。   “那王专属来了。”随着不知道谁的一声喊叫,只见一群白马从远处街上轻驰而来,被簇拥之人赫然是最近城中最为知名的王修王叔治,而他的出现也是让长街两侧楼上之人或紧张或兴奋了起来。   “申功曹可在家中?”王修直接在街上下马,然后便扬声询问。   “我父在家中无误,却是不会随你走的!”持着白刃立在临街楼上的申家第三子申致直接露出头来,然后大声呵斥。“尔等想要入我家门,就要先杀了我们兄弟再说!”   “王专属!”又一人探出头来,赫然是申家第二子申静。“非是我等恶意抗法,而是郡县有别,我父亲是郡国中的显吏,位居功曹,你们县中的案子若牵连到我父,还请县中递交文书与国相,国相有公文下来,我们自然无话可说。”   “王专属。”随着之前二人缩回到阁楼里,又一人,也就是申家长子申宁了,也是出现在了临街的楼上,只见他对着楼下微微拱手。“王专属,非是我等想要和无虑候作对,我们也知道无虑候的功业与名声,只是老父已经年逾六旬,而王专属这些日子所请之人,几乎全都下了县狱……为人子者,岂能坐视老父深陷牢狱?再说了,你也只是无虑候专署县务之人,如此强横,真的是无虑候本人的意思吗?不如等到无虑候巡县归来,再定夺此事。”   “这申家三子,也是各有所得了。”对面楼上,有人不由捻须叹道。“三子得勇,次子得法,长子得孝……看来申家是要大兴了!”   周围人也是纷纷颔首称是,然后却又死死盯住了街上那个一直安静等申氏兄弟说完的‘王专属’。   “三位说的都有道理。”王修拢着手立在楼下朝上答道。“只是我受我家君候所托,专属县政,这要是等他回来,却没个首尾,怕也是交代不过去的。那贤昆仲看这样好不好……既然令尊年事已高,就不用去县寺内与本县户曹对证了,我亲自入你家中询问几句,且看他还记不记的这些旧事,你们看如何啊?”   服软了!   不知道长街两侧的楼上多少人心中惊喜莫名,顺便长出了一口气。   而申家的楼上,在争论了几句以后,也是长子申宁再度探出头来,干笑拱手行礼:“王专属愿意来我们家中做客,我们兄弟又怎么会不以礼相待呢?只是,门外这些无虑候的义从,多是边郡凶悍之辈,家父年长气衰……”   “你们兄弟几人啊?”王修忽然失笑抬头问道。   “呃,三人……”   “我也只带三人入内问询,其余人等都退出里门,就在街上等着……如何啊?”   “如此……甚佳!”楼上的申宁思索片刻,又看了看自家院中楼上满满腾腾的宾客、徒附,也是放下了心来。   “好了!”   “这下好了!”   “申家兄弟真是有勇有谋又有礼有节,将来这赵国必然有他们兄弟的一番去处!”   对面楼上的郡吏、大户子弟,此时纷纷弹冠相庆,同时在心中为那申家兄弟暗暗点赞。   而果然,下面的那位王专属也是说到做到,一群白马义从悻悻的从里门内撤了出来,然后仅有三人随着王修来到了申家门前。   “撤掉障碍,打开大门!”眼看着楼上和墙头上的人都纷纷点头,申家长子申宁也是松掉了最后一口气。“咱们请这位王专属进来,要以礼相待……不过,墙上的人和楼上的人不要下来,收起弓矢握住刀把,继续小心监视。”   一众宾客、徒附纷纷称喏。   撤掉门后的围障花了相当一段时间,而门外,王修领着牵招、杨开、魏越三人立在门前,却没有半点不耐。   “王专属久等了。”门一开,申宁便主动拱手赔礼。“还请您入内。”   王修微微颔首,无视掉周围墙上拿刀负弓的壮汉,直接来到院子正中,却又忽然不再前行。   “嗯,王专属这是何意?”申宁一时不解。   “你是申家大郎吧?”王修拢袖问道。“刚才在街上,居高临下质问于我的不是还有两人吗?其中一人还持着械。现在我孤身入你们院中,为何不见其余两人出来与我见一见啊?莫不是看不起我?还是说看不起我家君候啊?”   “瞧您说的。”申宁看了看左右这么多家人、宾客,也是不由再度干笑一声。“我等乡野之人,哪里敢看不起无虑候呢?不过,刚才我们兄弟确实有些失礼,也确实该为王专属赔罪……你们俩,都下来吧!”   言语一落,旁边临街楼上便闪出两人来,看的出来,落在最后的那老三刚刚把腰刀揣上,嘴里还有些不干不净,俨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碍于两位兄长不得已来圆这个面子。   当然了,在申家两个兄长看来,这王专属已经在大局上先服软了,就不能再硬怼了,不然等那位侯爷回来,便是请了国中顶级的贵人去说和,也未必就能善了。   甚至在申宁看来,自己兄弟此番作为,堪称有勇有谋,有礼有节,明显把这王专属给压了一头,而那无虑候回来听到此事,因此看中了自己兄弟也说不定……那自己兄弟岂不是要跟这位王专属成为同僚,这样的话,就更加冤家宜解不宜结了。   三兄弟各怀心思,但终究是纷纷来到院中,然后朝着王修正色一礼,口称谢罪。   王修扫视了眼前三兄弟一眼,然后微微颔首,后退一步。   就在此时,那王修身侧的魏越、杨开、牵招三人忽然从容上前,一人一个,宛如拎小鸡子一般,将这三兄弟给轻松擒拿在手中。   周边宾客徒附目瞪口呆,却又闻得王修一声冷喝:“还等什么,抗法拒捕,临街持械设垒,直接杀了!”   不等三兄弟和那些宾客反应过来,得了命令的魏越三人径直抽刀,也是依旧如杀小鸡子一般将这茫然的三兄弟给剁了脑袋。   此时,街上一声发喊,候在外面的义从们登时一拥而入,那些宾客、徒附眼看着主心骨死的干脆利索,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居然纷纷在王修的呼喝下缴械投降。   而到了这个地步,那一直没露面的赵国功曹掾申蒙,也是一脸痴呆模样被人从屋内拎了出来。   “申功曹!”王修根本不看地上血迹,只是立在院中冷冷质问这个须发斑白的老头。“我问你一事,三年前县中户曹来你家收算钱,你不愿意缴纳,还对他言可以高估左右邻里财产替你缴纳,他说不够,你便教他更改账簿,甚至于估邻人一陶瓮值三千钱,当纳钱三百六十……后来这家人被迫弃产流亡,可有此事?!”   老头茫然不应,也不看地上自己三子的血迹,只是被对面楼缝间的一丝午后阳光所吸引,微微张口抬头。   “这是怎么了?”王叔治当即无言。   “老钝(老年痴呆)了!”一旁的牵招看了一眼,便知道了真相。“应该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情……然后申家兄弟贪恋国中功曹之权,再加上国相不办公,便隐瞒了此事。”   王修愈发愤然,却只能攥紧了拳头,然后顺着这个痴呆老头的目光看向了对面楼上。   话说,对面楼上众多围观之人,一直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此时被那王专属一看,倒是个个浑身冰凉,惊醒了过来。   “速速去求人!”有人不顾体面大声喊出。“不拘是谁,都要去求,再一起把无虑候请回来交涉,不然你我性命不保!”   ……   “……起而拜之。翌日,太祖复加其专署县务,自行县于邯郸西北。时邯郸多狡吏,有申氏为赵国功曹掾,渐老钝,当辞,其子三人,恃其宗族强横,又贪功曹位著,乃匿其父于家,呼吏民至其家中为公务,私自用印。修整备县务,县吏以苟且事言至于申氏,修遣左右拿其归案,申氏大警,乃临街自为营堑,不肯应发调。脩独将三骑径入其门,斩其兄弟,左右宾客惊愕莫敢动,乃抚慰其余,由是一城肃然。太祖归而叹:‘邯郸为政,赖修以成之。’”——《新燕书》·卷七十一,列传二十一 第八章 妄妄山中言   这些郡吏们和大户豪强们……或者本来就是一群人,一开始找的其实是郎中令赵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慌了手脚的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这位了,而且他们这些人本来就跟赵平不清不楚。   然而,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赵郎中令却干下了一件让邯郸城内外人人侧目的事情——就在王修宰了那申氏三兄弟的当晚,他居然就将第一个来寻他请托的人,也就是国中户曹掾鲁斌了,连着礼金一起,‘检举’到了邯郸县寺里!   人证物证俱在,这鲁斌意图贿赂朝廷命官,甚至还想离间赵王与无虑候……这罪责肯定是没得跑了。   而王修也不客气,先扒了裤子打一顿,便直接扔到了狱中,准备让公孙珣回来再处置。   这下子,邯郸城中的那些人也是个个崩溃……他们不晓得是该为自己当时去的慢而庆幸呢,还是该为如今邯郸城愈发暗无天日而哀叹?   当然了,人嘛,求生欲比较强的时候总是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第二日,王、张、鲁三族便纠集了七八家所谓其余的大户,又带着因为老年痴呆而免于逮捕的国中功曹掾申蒙,然后依次去拜访了李氏、邯郸氏、魏氏。   王叔治只是按部就班的整理自己的县务,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动作。   不过饶是如此,李氏也直接闭门不纳,邯郸氏则招待了这些人,并派出了自家组族长和这些人一起,去拜访了在城南庄园中讲学的魏氏当家人,前鲁国相魏松。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自己学生和围观乡人的面,魏松实在是耐不住这么多同郡之人的哀求请托,于是便应许下来,先是让这些人都在自家庄园内安顿,然后也不去寻城中的王修说理,只是让自己儿子魏畅亲自驾了一辆辎车,载着他往邯郸西北去寻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孙珣去了。   而仅仅是走了一日,前光禄卿之子,现尚书仆射之弟,故鲁国相魏松,就在距离并不远的邯郸城西北马服山中找到了无虑亭侯,邯郸令公孙珣。   当时,公孙珣正立在一处山坡上,负手观景,长啸如叹。   “君侯倒是好雅兴!”魏松在自己儿子魏畅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爬上山来,甫一见到对方背影便无奈苦笑。“莫非是来追吊马服君吗?然后有感于先贤的功业,这才于山间长啸?”   君侯,其实一开始专指既是宰相又有侯爵在身的人,比如吕不韦,比如周勃。但是到了后汉,丞相这一职务都消失了,那这个词汇自然就丧失政治敏感性,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普遍性的尊称。   一般而言,有侯爵又有正经职司在身的人都可以如此敬称。   然而,魏松已经年近四旬,又是做过一任两千石的大员,他兄长魏青更是半个宰相……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到了此处后,非但没有等在山下的乡寺内,反而主动徒步上杉来寻人,而且一开口便是君候,别的不说,其人的态度倒是足够诚恳了。   “魏公在前,哪里敢称君侯?”面对对方的低姿态,公孙珣只是回头随意客套了半句,却连回身去迎接都懒得做,反而继续负手看着眼前山脉地形出神。“而且,在下也非是在赏景和追吊先贤,而是在观这赵国的山川形胜……”   “原来如此。”魏松喘了两口粗气后,也是实在忍耐不住,便不顾仪态直接在自己儿子的搀扶下坐到了山坡上的一块石头上。“君侯军功卓著,以武事闻名天下,那每到一处便效仿古之名将,视察本地地理,参赞军划……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魏公又错了。”公孙珣这次连头都没回。“我只是单纯看地理而已,并无军事谋划的意思。”   魏松干笑了一声,顺便拽住了有些面色不渝的其子魏畅,也是一时不再吭声,看他那样子,也是抓紧时间把气喘匀,然后再准备说话。   实际上,趁着这段时间,魏松心中也有了决断——这公孙珣初次见面便态度强硬,俨然是要直来直往。不过高坡之上,几个护卫离得远远的,区区三人在此,正适合直言不讳,那么索性开门见山,说不定反而会有奇效。   一念至此,魏松也是忽然开口了:“君侯,你在这里观山川地理,可曾知道邯郸城内最近起了一些波澜?”   “不知道。”公孙珣依旧是负手背身言道。“我只是让一名心腹替我专属县务,接受县政,然后便出巡乡中,邯郸城内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清楚呢?”   “是这样的。”魏松正色言道。“君侯那个专属,行事未免激烈了些。接收县务自然是他的本分,无人可指,但是国中功曹掾乃是国相所署,只因为牵连案中便被他连杀三子,而功曹已经年迈,如此,岂不是形同灭门吗?”   “虽不知道其中内情,但既然牵扯案中,杀了又何妨呢?”公孙珣依旧从容。“魏公不知道,昨日随我行县的一名县尉,公然越矩轻慢于我,也是被我杀了的,却未曾见他手下县卒围着我要什么道理……还是说,魏公觉得小子我行事不堪,有意指点我如何行政?”   魏松怔了半晌,方才盯着对方腰间隐隐露出的紫绶尴尬应道:“我一免官之人,整日只是在家教学而已,如何能指点君侯行政呢?”   “我想也是。”公孙珣终于回过头来,也是一脸嘲讽。“若是魏公觉得我残暴不仁,不堪为官,可以去寻冀州方伯王公检举,王公人就在邺城,从邯郸去寻人的话怕是比到此处还快;也可以写家书给洛阳魏仆射,魏仆射为尚书台佐政,位高权重……这二人,处置起我来都是举手之为,何必来专门寻我呢?”   魏松面色难堪,默然不语。   场面僵硬了下来,而那魏松之子魏畅身为人子却眼看着自家父亲有些受迫,自然也是忍耐不住,便当即对着公孙珣拱手而言:“君侯,我家大人非是要借着伯父权位干涉地方行政……只是,那申氏虽然不堪,却也是本地大族,在此地绵延百年,须臾间其中一支嫡脉便遭灭门之祸,也是让国中上下诸宗族、大户惊恐不已。不瞒君候,这一次,我家大人乃是受国中诸多宗族联手推举,代表了整个赵国的名族来请君侯行事缓和一二。”   年轻人嘛,又觉得自己腰杆子蛮硬的,于是不免慷慨激昂。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公孙珣看着眼前这对父子也是‘恍然大悟’。“你们魏氏并不是要借着权位来压制我……”   “这是自然。”魏畅赶紧昂然应道。   “而是要领着我治下的宗贼公然抗汉家之政!”公孙珣忽然面色一冷。“整个赵国的名族受了我的委屈,不去寻别人,却要去寻你们魏氏,想来,你们魏氏在赵国已经作威作福日久,早已经视汉土为私域了吧?故此,这才容不得我这个大汉忠良。你们与我直言,那向栩向公是不是被你们魏氏逼迫,这才整日高窝于房中,不敢出官寺半步?”   魏畅目瞪口呆。   “君侯!”那边魏松听的头皮发麻,再想到眼前这人的战绩和自己兄长的嘱咐,也是赶紧从石头上起身迎着对方行礼。“请您明鉴,我们魏氏在乡中多年,从未有丝毫不法之举,这一次也没有与君候行政对抗之意……实在是受了那些乡中宗族的蛊惑,这才有所误会,还请你万万不要有所误解。”   “你们魏氏在乡中,从未有丝毫不法之举?!”公孙珣一声冷笑。   “苍天可鉴!”魏松不顾一切,直接俯身行礼。   公孙珣嘴角轻翘:“如此说来,魏氏连算赋都未曾少过县中半分了?!”   “我在鲁国任中时的情形着实不知,”魏松一把拽住了自己还在发愣的儿子,让其行礼赔罪,然后便迫不及待的言道。“但自从我回乡打理族中政务以后,我魏氏绝没有半分算赋上的拖欠、欺瞒。而且不止如此,我在家中这些年,凡是遇到家中族中与别家别户有所争执,从来不问区直,都是将好处让给别家,尽量乡中避免诉讼;遇到乡邻生活困苦,也从来都是馈赠不断,断然不让乡邻出现饥馁之事;办理私学,教授子弟,也是不论出身,来去自由;甚至我家中大门都是四季常开,只要是愿意来的,都是随意出入……君侯、县君,这些事情,赵国国中人尽皆知,还请你明察秋毫!”   公孙珣不由一声嗤笑,却是忽然上前扶起了对方父子:“开个玩笑而已,魏公如何就当真了?魏氏在赵国的德行我早就清楚,两位魏公的大名我更是在洛阳时便有所耳闻……什么君侯县君,喊我文琪便可。”   魏畅茫然起身,依旧是目瞪口呆,而魏松则是气喘连连,汗流浃背,好像又爬了一遍山一样。   说实话,这魏松是真怕了,也是真后悔了……你说,他一个宗族老小都在本地的人,怎么就想着趟这种浑水,跟一个有着屠城灭国、杀人灭族履历的边郡武夫来交涉呢?按照之前他兄长信中所言,眼前这人是真的胆大包天,不是假的。   你说,当时他怎么被那群人给撺掇的抹不开面子,然后飘飘然的点头应下了呢?   说到底,对方再张狂,也不过是一任县令而已,而且挂着紫绶金印县令也是这天底下独一份……人家干的再出格,最多最多,按照自己兄长所言,忍个两年便可。等此人过了二十五岁,成为两千石走人,万事也就都过去了。   到时候,天还是那么蓝,这赵国的风景还是那么美,自己也可以来这马服山中长啸的,对不对?   “魏公啊。”公孙珣扔下魏畅,专心扶着魏松言正色道。“不是我这人天生愿意做酷吏之举,然后留下残虐的名声,而是这邯郸的情形逼得我不得不严肃纲纪……魏公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地理吗?”   魏松张口欲言,却又觉得胸口依旧心跳不止,然后血气上翻,也是不敢再多嘴。   “不瞒魏公,我停在此处,乃是在看这赵国的三层分线。”公孙珣宛如没事人一般,就在这坡上揽着对方的胳膊,对着周边景色指点了起来。“魏公请看……你们赵国虽然是南北走向的长条状,可从地理上来看,却是自西向东在高低上呈阶梯状。”   魏松总算缓过劲来,微微点了下头……对方所言确实是大实话。   “五座县城,俱在最东侧,乃是平原之地,而且水系丰富,不说都是邯郸南面亩产三石的美田那般,但有水利之处,也都差不离的。”公孙珣继续拽着对方转向西面言道。“然后中间,也就是从马服山往西,乃是山丘纵横之地,此地百姓大多躲在山谷临河出散居,便是用心耕种,一亩田不过两石粟而已,日子只能是勉强度日,却还要遭受到官吏、豪强的盘剥,以及盗匪的袭扰……”   “何来盗匪?”身后的魏畅一时没能忍住。“我等在家中并未听过邯郸还有盗匪之说啊?”   “这就要再往西看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过了山丘地形,再往西进入太行山岭,绵延数百里,这个号为黑山,那个号为紫山的,里面到处都是流民聚居之处,他们或是在家中受不了欺压盘剥,或是为了躲避官府徭役征收,便弃了家业,据山野而居,半匪半民,宛如野人……正所谓,‘苛政猛于虎也’,魏公德高如此,怎么可能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呢?”   魏松面色半青半红,勉力尴尬言道:“我幼年游学,然后宦游十余载,自打卸任后便长居在邯郸城南富庶之地,确实不知道此处百姓之艰难,不过我在鲁国为相,彼处挨着泰山,也是颇有相似之处,‘苛政猛于虎’之言反而恰好出于彼……”   “魏公啊!”公孙珣听得不耐,便直接打断对方言道。“依我来看,你们赵国的某些豪强大户的主事之人,还有郡县吏员,其实个个该杀。而说到灭族,每家都灭大概是有些残暴,但什么据街设垒的申氏,灭了也就灭了,轮不到人家往你家门口一跪,然后你们魏氏便跟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魏松当即不敢再言……话到此处,他哪里还不晓得,那邯郸城内外的事情,早就被这个年轻的县君洞悉,自己此行能够这么快撞上来,说不定是人家早有准备,专门候在这里呢。   “不过,魏公既然来了,我自然是要与你一个面子的。”公孙珣到此时方才松开手言道。“那些人不是在魏公家中吗?还请以我的名义在你家中设个宴,将那些请托与你的诸位,还有在城中观望的诸位朝廷命官,还有闭门不纳的李氏,以及此次没有跟着那群人走的秦氏……总之便是邯郸城内外所有头面人物,全都请过去。届时,还请魏公出面说和一下,只要他们愿意当面给我认错,然后各族能保证谨守法度,郡吏们再让出郡中所有显职,我就既往不咎,饶他们一条命也是无妨的。”   魏松思索良久,终究是气势已泄,居然缓缓点头。   “这不就成了吗?”公孙珣当即大笑。“魏公德高,此去必然能为我说动这些赵国豪杰……不如,且乘我的车子回去?我稍作准备,便去魏公家中一会?”   魏松不敢不应。   然而,扶着自己儿子往山下走了几步,魏松忽然又回头正色询问:“县君,若是我尽力游说,他们依然不应,届时铤而走险又如何?”   “魏公说呢?”公孙珣昂然反问。   魏松叹了口气,继续扶着自己儿子往下走,又走了几步,又是忽然回头:“其实,据家兄所言,君侯任此县令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两千石也是迟早之事,甚至中枢诸公也多有为君侯不平的……既如此……”   “魏公到底要说什么?”公孙珣不以为然的打断对方。   “老朽的意思是,既然君侯没有功业之累,何妨缓缓行政?”魏松满脸疑惑的问道。“便是要处置这些人,便是要取国中职权,也不必如此惶急吧?花个半年时间,慢慢行事,总是不至于落得一个酷吏之名的,有了这种名声,届时想要入朝为公卿,便显得艰难了。”   “无妨。”公孙珣居高临下,正色应道。“天底下艰难的岂止是仕途,我观民生也很艰难,而且感同身受,所以便是半刻也等不得!至于酷吏之名……若能让河北士民知我有保境安民,整顿秩序之能,酷吏也就酷吏了!”   魏松长叹一声,这才扶着自己儿子缓缓而走。   ……   “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为长吏行政,常有急令,左右讽之。太祖乃曰:‘天下渐沸,士民如在釜中,吾观之,如己身在釜中,安的不急?’”——《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九章 羔羊临釜鸣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初夏时节,邯郸城外的庄园里处处都显得生机勃勃,从蝉叫到蛙鸣,从绿树到青苗,若是能沉下来心来,想来也是一片难得的盛世光景。   只是,如今的局势哪里能让人沉下心来呢?   好不容易请出了国中最德高望重,也是最位高权重的故鲁国相魏松,大家本想着这位主一定能够马到成功,说服那无虑候。结果呢?人家居然反过来替那无虑候劝说起了国中诸族,让大家服软,交出所有职权,抹平所有账簿卷宗,以图一个家宅平安。   不忿吗?当然不忿。   但是,想想魏松在国中的身份,再想想之前那主动揪着鲁斌出首的赵平。讲实话,这两位如果都这么干脆的话,再想想那无虑候带来的义从,此事也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换言之,这赵国的豪杰官吏们基本上也都已经绝望了。   因此,他们也就基本上准备按照魏松的劝说,在今晚上的宴会中,当众给这位无虑候老老实实的认个错,以求个家宅平安了。   这一日,魏松早早的遣散了自己的学生,又将自家宅院收拾的干干净净,还专门请了厨子,杀了两只羊,备了蔬果、酒水。然后从上午时分,他便吩咐自己儿子立在门前开始迎客,自己则在堂中陪坐……毕竟,不止是之前求到魏家的人都在,未露面的李氏、秦氏,还有置身事外的大量赵王直属显吏,这一次也是纷纷赴宴而来,不得不让魏松重视。   恍惚间,似乎除了在国中官寺内高卧的国相向栩,以及按照制度不大好出城的赵王刘豫、国傅韩拓以外,赵国上下的有力人士居然齐至于这魏氏庄园中了。   而到了傍晚,眼看着火把点亮,几案排好,蔬果上席,随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不用魏氏的宾客、仆从来报,众人也是纷纷明白,正主要到了!   毕竟嘛,作为获胜者,又有些年轻,故意拖一拖时间,再耍一耍威风,本就在众人意料之内。   但是,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即便是知道那公孙珣要立威,等这些赵国豪杰们亲眼见着数百骑步各自持械,宛如行军打仗一般簇拥着那紫绶金印的无虑亭侯昂然而至时,也是纷纷色变。   而且这还没完!   临到庄园前,义从骑马,县卒持戈,先是分出一队人来左右环绕,将庄园前后围的水泄不通;然后又分出一队来进入庭院,立于那些几案后面;就这还不算,最后,居然有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丁涌入庭院正中,就在这些赵国豪杰之士的目瞪口呆中在宴席座次正中架起了两个木架和一个砖石圆灶……   一直到此时,公孙珣方才领着那位王专属和几名悍勇之士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之内。   “君侯这是何意啊?”魏松指着那还在架设中的圆灶,嗓音都是发颤的……话说他可是饱读诗书之人,什么五鼎食、五鼎烹之类的典故怕是比谁都知道的多。   “哦!”公孙珣当即远远笑言道。“闻得魏公做宴,怕你这里吃食不够,正好我义从中有几个辽西鲜卑人,自幼便善杀羊,便专门让人从邺城商号里取了一只最大的新式铁釜……也可以唤做铁锅,然后又买了两只活羊,也是给诸位赵国豪杰之士添点乐子。”   魏松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敢驳斥。   而接下来,一个他们之前从未见过,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煮饭用的大圆薄皮铁釜,也就是那公孙珣口中的大铁锅了,也是被干脆利索的架到了圆灶之上,还倒入了水,下面还添了柴火,还点着了……   最可怕的是,两只活羊居然也真的被绑在了那旁边的两木架之上!甚至两个散开了发髻的鲜卑武士,也是真的光着膀子,然后拎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小刀子,立在了那两只咩咩直叫的小羊身旁。   这下子,满院子赵国豪杰都觉的自己脚步有些酸软,甚至都忘了给公孙珣行礼。   “诸位,我有一言,”公孙珣也是此时方才扬声言道。“初夏时节,我从邯郸城内赶来赴宴,沿途看到路旁桑麻不断,端是一片太平景象,故此这几日巡县淤积的气闷也是一时散尽!依我说,咱们今日蒙魏公慷慨招待,就不要谈什么政事了,只论时节风俗便好……故此,诸位也不用拘礼,随意入座便是。”   说完,公孙珣也不管其他人,只是挽着那魏松的胳膊,径直越过了刚刚开始烧起来的大铁锅,坐到了本就是给他和魏松预留的上首位置上。   其余众人早已经心乱如麻,胆小的只是盯着那锅和那活羊发呆,胆大的也生怕这初次见面的公孙珣骨子里是个武夫性子,弄出什么大新闻出来。   当然了,几个心中如明镜的人倒是不担心这个,因为这毕竟是魏氏庄园之中,想来魏松便是豁出性命来也不许公孙珣在这里展示什么新式烹饪技巧的……真要是那样,魏家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不过,魏氏和公孙珣彻底翻脸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赵国将来的局面还会两说?   就这样,一阵纷乱之中,众人按照之前安排好的座位仓促入席,却又各怀鬼胎,一时无人出声。   公孙珣端坐在上首,也不出声,他身后立着几个心腹,众人瞥的清楚,如那个络腮胡子的,极为好认,便是当日杀申氏三兄弟之一的人,而那王修王专属,居然也不落座,只是捧着一个匣子立在一旁,也不晓得里面到底装的什么玩意!   如此情形,倒是让一旁捧壶的魏畅万分别扭。   “君候自县中赶来,一路辛苦,且用些酒水。”稍微顿了顿,魏松这个主人忽然昂首举杯。   其实这位故鲁国相也是想明白了,事到如今,他这个宴会主人是脱不了干系了……无论是有人想铤而走险、鱼死网破,还是有人嚣张跋扈,行酷烈暴虐之举,他都决不允许!因为这是他家!   而且,事情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就目前看来公孙珣只是在吓唬人的居多,所以,最好的局面还是按照之前所言,一方服软,一方放出一条生路,万事皆休。   “且等一等。”公孙珣轻笑着抬手制止了魏畅的倒酒。“铁锅不比厚釜,此时锅中之水已经冒烟了,不如我这两个侍从现在动手杀羊,等到水沸,正好下锅……”   此言一出,庭院正中的两个鲜卑大汉,一个姓段,一个姓莫户的,自然不敢怠慢,直接一手揪住那咩咩叫唤的羔羊,一手擎出雪亮的小刀来,甚至还忍不住相互对视一眼,暗暗较劲。   “君侯!”魏松气急败坏。“君子远庖厨……杀羊这种事情不能去我家后院吗?”   公孙珣哑然失笑,刚要作答,却忽然眼角瞥见席中一人拍案而起。   “我有一言,不吐不快!”此人厉声作色,几乎喊破了喉咙,一眼望去,居然是那赵国郎中令赵平!“还望君候与魏公让我说话!”   公孙珣和魏松面面相觑,都晓得不是对方扯得幺蛾子……扯也不扯这种人啊?而偏偏这赵平瞅着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好像情绪很激动的样子,若是不让他说话也不好吧?   人家怎么说都是之前赵国国中的一个顶尖实权人物,还是千石的郎中令。   “且住手。”公孙珣也只能挥手喊停了那两个鲜卑下属。   “让郎中令说话。”魏松也是赶紧就坡下驴。“郎中令有话直言……我等还能不让你说话吗?”   “诸位!”赵平团团一揖,然后快步来到庭中大锅与首座之间,干脆利索的指向了坐在上首的公孙珣。“诸位认得此人吗?!”   偌大的庄园庭院里坐满了赵国的大人物,但乍闻此言却一时无人知道该如何应对,便是公孙珣也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众人反应,并未插嘴作声。   “张郡丞。”眼见着无人作答,赵平干脆点名了。   这下子,坐在右边上首一人也只能干笑起身作答:“虽是初次见面,但无虑候之名又岂能不知?!”   “你就是不知!”赵平勃然作色,以手指着对方面部直接斥责道。“你们这些人若是真知道无虑候的底细,如何敢这么轻视于他?!居然还想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无虑候讨价还价?!”   庭中一时鸦雀无声,便是公孙珣都听呆了,只有铁锅下的劈柴在火中微微作响,便是那两只羊都不敢再叫唤了。   “尔等应当知道,我族父,乃是当朝黄门监,中常侍赵公!”赵平对着西南侧洛阳方向遥遥拱手言道。“而我之前随他老人家久居洛中!”   众人屏声息气,静待此人言语。   “当时在洛中,我族父还不是黄门监,上任黄门监不是别人,乃是冠军侯王甫!王甫此人的威势你们听过没有?”赵平情绪激动,愤然言道。“都是只有耳闻,未曾亲见,对不对?可我见过!你们在国中,所见过的最尊贵之人,不过是赵王,然而渤海王刘悝,乃是先帝的亲弟弟,却只是因为许诺的贿赂没给,便被王甫安了个谋逆的罪过,全家杀了个精光!废后宋氏,那是一国之母,尚未废其后位,王甫便敢让她全家弃市……那是亲王,那是后族!你们这群赵国的土包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亲王,什么又叫做后族?!”   座中众人齐齐变色。   “还有新丰县侯段熲,西州名将,白帽羌人都快被他杀绝种了,当日宫门案也是他动手将太学逮捕一空!二次党锢,更是他出任颍川太守,监控党人……这个人在洛中大街上走着,是没人敢正色看他车架的!”   “还有你们刚刚听到的高句丽……怕是之前都不知道高句丽是什么吧?我来告诉你们,高句丽和赵国一样,有五座城……但却有四十万人口,是赵国两倍!”   “张郡丞我问你,你们整个赵国所谓名族的权势,加一块有王甫一人权势大吗?”赵平依旧激愤难平。   “自然是没有的。”那张郡丞喏喏言道。   “那你们赵国这些在座的豪杰之士,加一块有段熲强横吗?”   张郡丞低头不敢言。   “至于高句丽,我已近说了,是赵国人口的两倍。这么大一个国,也是传承近两百年,不比你们这些大族短,但却须臾间灰飞烟灭。”赵平言至此处,却是忽然失控流泪。“你们说,以王甫的权势,段熲的强横,高句丽的深厚,却都亡于无虑候之手……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一群乡下土包子而已,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平日里在国中作威作福惯了,便自以为是……你们知不知道,他腰中那把形制怪异的短刀,乃是昔日并州方伯董仲颖所赠,蔡伯喈亲口所断,项羽之断刃!你们知不知道,当日在尚书台,太尉桥公曾亲口感叹,说这把刀锋刃为天下冠!我就问你们,这把刀拔出来,你们真还有命吗?!”   话到此处,赵平勉力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哭的更厉害了:“这种人,他要收权,你们认了便是;他要整治吏治,你们辞了便是;他要抑制豪强,你们跪下来便是……为何如此无知,为何要屡次鼓动,找这个找那个的?而且你们找别人便是,为何还要几次三番牵连于我?我不想活下去吗?我家中美妾十好几个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以为这锅真是用来煮羊的吗?!我当日见王甫的尸首,惊吓的都吐了出来,不想今日却要被你们连累,死的比王甫还难看……我求求你们了,给无虑候认个错,让他把锅撤了吧!”   庭院中依旧寂静无声……没办法,实在是自公孙珣以下,一时无人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经过这厮这么一闹,又说的那么透彻,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反而想明白了,那就是公孙珣根本没有必要搞什么烹饪艺术,他这一个大锅,怕是吓唬人的恶趣味多一些。   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赵平如此惊悚脓包之余,倒是让这些赵国的豪杰之士以及国中各大名族对公孙珣有了一个更加直观和清醒的认识。   说白了,公孙珣来的太快,本来就让这些人没有什么准备,然后他到了此地后也是第二日就走,然后那王专属就开始收权……着实让不少人没反应过来。便是后来打听到了不少讯息,却都是先做贼心虚,又因为申家的事情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所谓预设了立场的。   而人一旦预设了立场,那脑子便容易转不过弯来。   当然了,即便如此,当他们通过赵平和魏松的态度转变有了一些感触后,不也是决定认怂了吗?   而今日这赵平面对着一口锅的失控,那就更是让不少人省了不少事了。   “老朽无知!”思索片刻,郡丞张舒,也是张氏族长了,也是长叹一声,然后当即就对着上首的公孙珣跪下来请罪。“之前不识君侯威名,乃至于为人蒙骗,这才聚集了不少国中亲好,然后妄自来寻魏公……”   “如今这局面居然是你为的吗?”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正是。”   “张郡丞,”公孙珣豁然起身往前走去。“你如今应该也猜到了,魏公去见我以后,知道百姓为你们这些豪强所迫,宛如身处于那沸锅之中;而县中也因为你们这些豪强、官吏的不法,多有不堪之事。故此,他早已经与我达成一致,下定决心要助我涤荡这邯郸尺寸之地……既如此,你以为此事该如何了结呢?”   “如今局面,老朽并无他求,只愿君侯能够留我族中祭祀便可。”张郡丞俯身言道。“我愿意辞去此职,也愿意让族中配合县中清查账簿、卷宗,但有所缺,我们张氏都愿意补上,但有所犯,我们张氏也都愿意受罚,便是君侯觉得我为国中副署难辞其咎,我也愿意以身作则,任君侯处置……如此,君侯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赵国名族、国中显吏,纷纷出列下跪,俨然是做出了最低姿态。   而看着地上跪了一大片,从上面的魏松开始,到脸上还有泪痕的赵平,再到尴尬捧着酒壶的魏畅,全都松了一口气……早认怂了不就得了吗?!   然而……   “我以为不妥。”公孙珣走到张舒张郡丞身前,居然摇头拒绝了对方的无条件投降。   这下子,满庭之人齐齐变色,不要说这些跪着的人惊怒之下抬起头来,也不要说上首的魏松和一旁的赵平差点背过气去……便是如王仆陈郦、李氏族长、秦氏族长等一众喝酒看戏之人也是纷纷面有不忿。   人家都如此投诚到底了,还真要继续灭人族来立威不成?!边郡武夫,果然都如此残虐吗?!   “君侯有何言语?”张舒抬起头来愤然质问。“难道真要我们如申氏那般近乎灭族才能让君侯满意吗?莫非我们这些人权势能耐比不过王甫,罪责却比他更过吗?”   “张公哪里话啊?!”公孙珣一声感慨,然后忽然俯身扶起了对方。“莫非张公以为我这人只会拔刀杀人吗?正如赵平所言,我固然是手持项羽之刃,并被桥公称为外刚内韧,锋刃为天下冠。可赵平却未曾想过,我也是当朝太尉刘公的子弟,也是海内名儒卢公的子弟……我公孙珣除了一把腰中的刀子之外,也是讲道理的,刘师宽仁与卢师的法度也是学了一些皮毛的。再说了,咱们交心而言,真把你们这些国中名族给赶尽杀绝,那整个赵国还有人堪为吏职吗?乡中还有秩序可言吗?怕是连识字的都没几个吧?到时候秩序崩坏,又是谁的责任呢?”   庭中众人茫然失语,却又旋即大喜过望。   “魏公啊,”公孙珣扶着这赵国郡丞张舒,又回头看了眼上首的故鲁国相魏松。“你还记得几日前我们在马服山上谈及的赵国地理吗,就是阶梯的那个?”   “这……自然记得。”魏松此时也是大喜过望,自然是脱口而出。   “那张公。”公孙珣扶着对方和气问道。“你晓得你们赵国的地理吗?自西向东,先是太行山峰,然后是丘陵之地,最后则是一片坦途,宛如阶梯一般,一层压着一层。”   “家乡地理,如何不知?”张舒莫名其妙,但此时情形也由不得他不答。“不仅是我,怕是座中诸位都是一清二楚……君侯和魏公所言极是。”   “这便对了。”公孙珣看着对方轻笑道。“那我再问你,赵国之中,魏氏、邯郸氏、李氏,为世族,你们张、王、鲁、申为豪强,再往下如秦氏他们算是大户,大户下面还有平民、闾左……你说,为何有为官员到任不去碰世族,不去碰大户,反而都要打击豪强呢?”   张舒默然不语。   公孙珣不以为意:“我来说好了,乃是因为相较于世族而言,豪强无德;相较于大户而言,豪强不法……对不对?我让王叔治专属县务,他这人一丝不苟,绝不行攀扯之事,如此轻易牵连到你们,只能说明你们确实不德不法吧?”   张舒依然不语。   “但是,这些官员只知道打击豪强,却未曾想过,为何豪强会不德不法,”公孙珣依然和气,但也顺势松开了张舒的衣袖,转而扬声对着亭中所有人言道。“不瞒诸位,那日我与魏公立于马服山上,看到赵国地理分明,相互探讨,却是忽然有所得……”   魏松茫然捻须,也是一时不知所措,偏偏众人听得细心,也没人理他。   “你们想过没有,世族为何为世族?乃是因为其世代为官者,而既然能够世代为官,那他们自然可以修德修身,治学齐家。可若是一个有力大族不能世代为官……那他们能做什么呢?便只好转求地方权势和经济财货了,于是他们便大肆兼并扩张,然后不德不法!于是就成了豪强!至于大户……也就是被豪强压着,不能获取地方权势,不能大肆兼并而已,否则也会成豪强!”话到此处,公孙珣忽然负手笑道。“诸位,世族、豪强、大户……你们说,像不像是这赵国地理,层层阶梯,一层压一层,每一层之间都壁垒分明,不给他人活路啊?而这个道理,便是我和魏公有所得的地方了。”   不少人纷纷颔首,魏松却悚然而惊。   “张公!”公孙珣忽然收起笑意,正色问道。“我且问你,若是你家子嗣能够得一任孝廉,你还会放纵自己族人如此不法不德吗?”   张舒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位君候,也是陡然颤抖了起来:“若子嗣能有一份前途,谁又愿意不修德行呢?若我子能举孝廉,然后入朝为郎,我必然如魏氏这般广布德行于乡里啊?!君侯,我……”   “那边那位眼熟的秦氏族老……”公孙珣没有理此人,而是转而叫起了另一人。“我在你们里中看闾左穷困不堪,你却言你们族中并无违法之举。那我问你,若你族中子弟能有人复为一任国中功曹,主一国吏员考评,你还会与你乡邻百姓斤斤计较吗?!”   秦氏族老闻言当即避席下拜:“君侯恩德,若能如此,必然不负君侯期待!”   一旁张舒张郡丞恍然大悟,也是赶紧再度下拜:“君侯恩德,若能让我子得一份正大光明的仕途,张氏举族皆愿为君侯马首是瞻!”   “我怎么可能随手指一人为孝廉?”公孙珣任由对方拽着自己裤脚,也是再度失笑。“只是按照我与魏公在马服山上所论,既然如今赵国情形特殊,孝廉也是公推,既如此,不如魏氏、邯郸氏、李氏往后两年不举孝廉,大家在张王鲁三族中公推出来,再去寻国相定夺……而且,你的郡丞也是要辞掉的,不然其余郡中大户们一则不忿,二则也就没有去处了;不法之事也要有个补偿与了结,不然且不说我,我身后这位王专属也是不乐意的。”   “全凭君候吩咐!”张舒赶紧后趋数步,大礼相拜,复又转向上首的魏松,也是大拜不止。“多谢魏公高德!”   而王、鲁两家,乃至于其余七八个如秦氏这般的所谓国中大户,也是纷纷出列,高声谢过君候之恩,魏氏之德!   邯郸氏、李氏的两位族长皆是一脸不解的看向魏松,却发现这位前光禄卿之子,现尚书仆射之弟,故鲁国相,此时只是端坐于上,然后对着下方十余家拜谢自己的大族族长、族老,以及背对着他却握着那把项羽断刃的无虑候,干笑无言。   ……   “故能臣转任,多托他事杀州郡豪强以立威刑。”——《后汉书》·酷吏列传 第十章 老雉望河叹   一锅沸腾,二羊惊叫。   暮色中,赵国上下的有力人士们滚做一团,而公孙珣立在那里手扶腰刀等待良久之后,魏松也终于是干笑起身:   “诸位请起,大家本是乡人,如今国中长吏高卧而百姓煎熬,颇有急难之处,正该同舟共济,若能损自身而利举国,又何尝不可呢?”   “魏公高德!”众人齐齐整整的拜在地上,大声呼喝。   旋即又有知趣或者有心的人连声呼喊起了‘邯郸兄高义’、‘李兄高义’,逼得那两家族长也只能赶紧起身拱手应对。   “诸位,”公孙珣眼见着这三家认了怂,也是忽然出声,当即让乱糟糟的场面安静了下来。“都坐回去,我还有事要说……你们二人,接着杀羊涮肉!”   庭中当即秩序井然,赵平都惶急的逃回去了,那两个鲜卑大汉也是趁机干脆利索的划开了那两只羊的脖子,鲜血直流之余却无人再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了。   恰恰相反,庭中诸人此时多有警惕之意,当然,大多数人是振奋中带着些许警惕。   要知道,赵国是个在册人口十八万的郡国,是冀州最小的郡国,那么按照制度,每年不过一个孝廉名额……所以,即便是假设所有人都愿意遵守这个约定,假设向栩往后两年不走,使得这种公推制度继续存在,那往后两年也不过就是两个孝廉而已。而王、张、鲁三家人争两个名额,也是有意思!   还有这几家让出来的郡职,这无虑候要不要拿走几个要紧的?剩下的再分给七八家国中大户,也不够分吧?   换言之,这群人也是立即就反应了过来,这位反客为主的无虑候是要拿这些东西以观后效的,而他这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恐怕就是关键。   “叔治,且辛苦你了。”果然,公孙珣堂而皇之的坐回去以后,便当即回头吩咐了一句。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修闻言微微颔首,然后便捧着手中木匣走了下来。而每到一个几案前,他左手边的杨开便帮忙抬起匣子的木盖,再由右手边的牵招将木匣中的事物取出一份来分发下去,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人敢怠慢,也是赶紧起身,恭恭敬敬接过此物。   这是一张纸,白纸黑字,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条款。不过,能来到这里的人自然是都能通文书的,所以借着左右火光一看,也是心下了然。   原来,纸上清清楚楚,先是一行大字,称之为:   邯郸县两年计划。   而大字下面则列着一条条的事物,从上到下,且不论里面的细则,依次是这么几件事情:   其一,剿抚并举,让邯郸西部太行山中的流民归乡,或者就地编户齐民;   其二,通查户口、人丁、田亩,编制什伍;   其三,建立公学,整顿祭祀;   其四,仿照当日白公在邯郸城南治理滏阳河之举,在城北治理圪芦河,修建水利。   坦诚的讲,四件事情,单独任何一件事情拿出来,在如今这个情形下,都没有什么出格的感觉:   可能清理太行山会显得很艰难,毕竟山窝窝里的事情太难搞了,但这件事情的难度主要集中在公孙珣本人的操作上,在座的豪强大户需要付出的只是少部分军粮、向导;   可能其中治理圪芦河这件事情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但却有着绝对的政治正确,就算有人背地里推诿逃脱,但表面上,说破大天也无人能反对的;   还可能最后一个清理户口、编制什伍对隐匿户口的各族而言有些敏感,但经过这几日的折腾,公孙珣的武力威慑已经摆出来了,不服就要灭族的,而且此时开诚布公明显有既往不咎的感觉,算起来也只是要保证以后算赋,一种变相的交钱保平安而已,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   “君侯。”无奈之下,理论上还没卸任郡丞的张舒只能在周围人的目光中勉力站起身来,双手捧着这薄薄一张纸行礼说话。“关于君候的计划,我等是一力赞同的,但有一言……”   “张公请言便是,不必拘束。”公孙珣轻松应道。“我将此物散于大家,本就是要开诚布公,广纳建言的。”   “君侯。”松了一口气之余,张舒也便直言不讳了。“依老朽来看,这几件事情都是极好的,若能做成其中一两件便足以愧煞别郡素有能臣之名的两千石,何况君候是以一县长吏而成四事?然则……”   “然则?”   “然则,事情太多,怕是力有未逮。”张舒很诚恳的言道。“第一件事情,需要军粮和士卒;第二件事情需要我们国中诸族上下倾力配合;第三件事情且不说,第四件事情,更是需要国中大举动员壮丁、民夫。故此,这三件事情放在一块,便是我们国中诸族都愿意倾力帮衬君侯,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公孙珣先是微微颔首,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又不禁失笑:“张公误会了……我从未言这四件事情要一起做,也从未言这四件事情一定要都做成。”   听到这话,张郡丞也是不由一振:“君侯是说……?”   “我的意思很简单。”公孙珣坐在上首对着下面侃侃而谈,一时间除了杀羊时割肉剔骨的声音,就只有他一人之声了。“这四事依次而行,而且一事不成便不做下一件事情。至于我今日借着魏公的宴席请大家来,除了跟大家说一说国中秩序之事,便是想请大家议一议这四件事情的次序……”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就更显得有诚意了。   “不如先从建立学校开始。”有人迫不及待的言道。“诸位看这纸上所言,建立学校后将请魏公常驻学校,为主讲,便是君候也将会往学中讲《毛诗》与《韩诗》……如此一来,你我将自家子嗣送去学校,岂不是成为魏公的学生?还成了那海内长者刘公与海内名儒卢公的再传弟子?!”   说这话的人明显是想避重就轻,因为这件事情做起来最简单不说,关键是还不用诸族出力……好像反而得利?   只是,说话的人俨然没注意到周围情形,那公孙珣又是架锅又是杀羊的,逼得赵平二十好几的人了,哭的像个孩子;然后又不知道如何说动魏松让出两个孝廉来,自上而下,层层分润国中诸族,岂是让你避重就轻的?不说‘赠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便是看着身后立着这么多武士的面上,这第一件事上面无论如何也要有所表示吧?   所以,此人刚刚出言便被一众明白人给喷了回去。   不过,将此人喷回去以后,这些人其实也有些不太统一……如张、王、鲁三家,虽然失去了郡职,但孝廉之重却是什么都比不过的,三选二这种东西既显得有压力,又显得有动力,再加上公孙珣没有竭泽而渔的意思,那他们便不免有些跃跃欲试,居然争相提议去整修圪芦河!   俨然是要显出自家力量来!   而那些小一些的富户、大户,由于力量不足,便不免对修建水利这种事情有些胆怯,生怕抽调的人力太多,会对他们的生产生活产生负面影响。   当然,这些人也有别的心思……首先,相对于那三家豪强,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不法的事情;其次,如今得了郡职,却也想借这个职务显出一些能耐;最后,他们需要为公孙珣离职后做考虑,所以有联手打压那那三家豪强,然后取而代之的意思。   故此,他们居然是想从最敏感的那件事情着手,也就是请查户口、人丁、编练什伍。   一时间,两拨人你来我往,争的不可开交。   有意思的是,就在两拨人僵持难决之时,邯郸氏和李氏的族长对视一眼后,居然也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他们建议从第一件事情开始做起,也就是清理太行山!   这个建议,就有隐隐考验公孙珣能耐的感觉了……若是这位横行霸道的君侯上来栽倒在了太行山里,那国中局势是不是可以两说?这什么三个世族退出公议孝廉之事是不是可以再议?   这下子,魏氏庄园中不免更加热闹起来,便是周围持矛站岗的义从、县卒也都纷纷侧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锅中已经沸腾到不得不重新加水的地步,两个鲜卑人也是早早将羊血放干、羊皮剥去,只等切肉下锅了……偏偏公孙珣只是端坐于上首主位,捧着一杯酒在那里细细品味,却一言不发,也是让众人无可奈何。   “诸位,关于此事,我有一言!”就在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魏松忽然开口,让众人当即安静了下来。   “正要请闻魏公高见。”公孙珣立即举杯示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魏松拢着袖子正色言道。“尔等各自有所图,相持难决,却有没有考虑过天时的问题?又有没有想过这四件事情是可以相互连结的?”   众人纷纷一怔,便是公孙珣都不免多看了魏松一眼……这毕竟是做过一任国相的主啊。   “先说清理山区,编户齐民。”魏松以手敲案,认真言道。“难道不是青黄不接的夏日间最合适吗?就是眼前这个时节最好,我们完全可以用粮食来诱导那些山中的逃户、流民接受官府的编导,而且接受了官府的赈济后,那些人也更容易重新信任官府。便是凶性已成的惯匪,此时因为缺粮也是最容易对付的!”   众人一时恍然。   “还有清查户口,”魏松继续侃侃而谈。“为何要清查户口田亩、编制什伍?还不是为了算赋公正,为了广开财源?这种事情,其实正适合与秋后赋税之事一起并行,以节省人力。而且秋收之时,田亩大小、收成一览无遗,好田、坏田也更容易定夺!”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是服气的不得了,便不由纷纷正襟危坐。   “至于说建立学校,让各家子弟入学之事……”魏松一声叹气。“你们忘了举孝廉是什么时候吗?是十月,也正是秋收之后!这个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从张、王、鲁三家中推出来一个俊才,其余的各家子弟不该正好留下来入学吗?”   话到此处,不要说下面这些人了,便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王修都忍不住盯住了这位故鲁国相……因为公孙珣和他一起整饬这个计划的时候,本就是按照这个来的。   “等到十月份,”魏松此时已经毫无顾忌,便放开了言道。“若是公孙县君之前在夏日间清理了山区,安定了治安,还因此展示了自己的才干,让众人再无疑虑;然后又藉着秋收清查了户口、田亩,了解了邯郸上下的实际力量,还对百姓编制了什伍,便于动员;最后,还在此时履行了诺言,推出了孝廉,还建设了学校,举行了祭祀,以此团结了人心……那到了冬日农闲时分,为何不能趁机开挖沟渠,兴修水利呢?!”   话到此处,魏松喘了一口粗气,方才继续言道:“诸位,兴修水利是件大事,几乎要动员整个邯郸的力量,而且还要经过春汛、夏汛的考验,随时修补,才能算是成事。所以除非主政者威望、德行、力量并存,是不能轻易施行的!而无虑候的计划上,其一其二其三其四,看似无端,其实却都是按照天时和法理来安排好的,只有前面三件事情按照天时顺序做好了,他和县中获取了威望、力量、德行,最后一件大事才能进行!诸位,你们在这里为了各家私利,叽叽喳喳,争来争去,居然没有看出来无虑候的一番苦心吗?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个人功业、名声才随便扔出来这个东西吗?真是让我这个老头子都看不下去!”   众人呆若木鸡。   公孙珣却是抚掌大笑:“知我者,魏公也!你们俩……下羊肉,然后端给诸位,而诸位若是对这个两年计划并无疑虑,还请署名于这计划书上,以换我这锅中肉食!”   汉人极重信诺,写了名字,白纸黑字,便是国中公论,众人皆服的东西了。而署名之后拿这文书去换无虑候‘锅中之肉’,也是不要太露骨。   这几乎相当于盟誓了……当然,只是赵国上下单方面对公孙珣的盟誓而已,主从地位极为明显。   但是,这个时候又有谁会不愿意署名呢?便是邯郸氏和李氏的两位族长也是怦然心动……两年间不能争孝廉,在公孙珣和魏松的背书下基本上已经成了定局,而这样的话,一事论一事,若是这计划书上的事情真成了,赵国几乎是旧貌换新颜,对他们难道就没有好处吗?   再说了,如今刀斧在后,国中诸族皆在左右,然后一锅羊肉正在面前开煮……这哪里是能置气的地方,又哪里是能置气的时候?   更别说,笔墨奉上后,那魏松居然是第一个落笔署名之人,甚至还用了自己的私印。   如此情形,自然由不得别人再继续想下去,那邯郸氏与李氏两位族长对视一眼,也是各自干脆落笔……然后是张舒为首的一众豪强、大户……最后,便是喝酒看戏的赵王属吏们居然也在赵平的威逼之下,无奈签上了自己姓名,也不知道有个什么用处?!莫非还能掏出赵王私帑来修河不成?   片刻后,笔墨未干的文书收了上来,热气腾腾的羊肉摆在了诸人案上,公孙珣终于是端着自己那杯酒昂然起身,美其名曰:   “为魏公寿!”   众人不敢怠慢,也是纷纷起身,杂乱着呼喝起来:“为魏公寿!为无虑侯寿!”   旋即,便各自落座,分食羊肉蔬酒。   一时间,原本以为会愁云惨淡的‘鸿门宴’,居然宾主尽欢,到了晚间,更是几乎全员歇在了魏氏的庄园中。   ……   晚间,窗外蛙鸣不止,被腾出的上房之内,多喝了几杯的公孙珣正在与此番让自己大为惊喜的王修,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还望叔治此番不要怪罪于我。”   “君侯说的哪里话?”王修大为不解。“我如何又会怪罪君侯?”   公孙珣不由干笑一声:“今日之举虽然早早便告诉了叔治,但放过这些豪强,没有让你收取全功,我也不免有些心虚。其实我也知道,这些郡吏个个杀了都活该,那几家豪强,个个灭族也都无妨。只是,我的难处也望叔治能有所体谅。”   王修也是觉得好笑:“君侯何至于此,我王叔治岂是擅杀之人?当日我便说了,非是在下喜欢遏强扶弱,而是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现在君侯所行之事,不正是让这些豪强有所规范,让百姓有所依存吗?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怪罪君侯?再说了,这里面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呢,没有这些豪强、大户,这邯郸又如何能行政呢?便是打击豪强,也只能挑一些最过分的立威罢了。”   公孙珣长叹一声,这才仰头躺了下去。   “不过君侯,我确有一事不明。”坐在对面的王修忽然又认真起来。   “讲来。”公孙珣已经直接躺倒在了榻上。   “君侯给豪强留有余地,我其实是懂得,毕竟要做事情,还需要他们的协作。可是,为何要拿属于世族的东西,层层叠叠,往下施恩呢?古往今来……”   “古往今来,能臣干吏多只是打击豪强,却无人碰世族。”公孙珣哂笑言道。“道理嘛,人尽皆知。这么干,世族们会因为不关自己的事情而袖手旁观,底层百姓会称颂官员的英明,一地窘境也会暂时缓解……只是,等这些能臣干吏一走,其余的豪强和原本被豪强压制的更低一层的大户们则会一拥而上,重新变成新的豪强,事情依旧糟糕。”   “君侯的意思是,如此这番便能让长治久安了?”王修疑惑不解。“豪强会反弹回来,世族难道就不会?”   “我哪里知道啊?”公孙珣仰头看着头顶的房梁叹道。“或许真有点效力,或许会更糟也说不定。只是,自从高祖建鼎以来,世家、豪强、百姓这个相互碾压又相互依存的乱局,数百年间都未曾变化。可是本朝几百年间坚持的老法子却已经渐渐无力。既然如此,那无论好坏,总得有为政者弄些新法子吧?而今日之事,不管如何,最起码尽量团结了国中的力量。”   王修一时无言,良久方才叹道:“也只能是尽力尝试一番了。只是君侯心里要清楚,便是此番为政能成,或许也难以长久……世族世代为政,连接中枢,而且他们也并无失德之事,哪里是这么好得罪的?”   公孙珣笑而不语,其实,他比王修更清楚某些道理。   世族、豪强,前者垄断着知识、官职,后者垄断这社会财富,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口,将二者视为一体时,他们的强大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在知识普及之前,跟这些人作对,宛如跟自己作战一般。   甚至可以换个说法,这个时代的主角本来就是这些人,之前数百年,是中枢和这些人的平衡游戏;之后百余年,是帝国倒塌以后,这些人中的豪杰之士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然后试图自己站出来重建秩序的游戏。   真的少不了他们的。   当然了,公孙大娘或许一时兴起能说出这种极为精辟的总结话来,她儿子却是绝对说不出来的……这位邯郸令其实只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然后才像他跟王修说的那般,进行一些新的尝试,或者说是用实验的手法来迎接即将到来的乱局。   没错,王修说的很对,世族更难对付,但是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再过几年天下就要大变了吗,社会秩序不是要重整吗?   到时候,中枢权威一旦崩塌,世族跟豪强之间的差距便会立即消失,因为那个时候的政权是建立在州郡之中的,这些平日里拥有巨大财富、人口的州郡豪强将会迅速的跟地方军阀相结合,从而获取政治权力,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种新的世族……既有政治权力,又有地方上的经济实力。   这个时候,就不能单纯的用打击豪强的思路来对付他们了,执政者需要用一种既打又拉,还能维系住秩序的方式来应对这些世族和豪强的混合体。   而这一次,便是公孙珣苦思冥想下的一个尝试……首先,对于格外不法的豪强还是要打得,要无条件支持王修的执法力度,为他背书;但是,打击完豪强之后,却要从世族往下,将原本被垄断着的某些权力一层层下放,以寻求最大限度的团结所有人。   当然了,这种尝试很幼稚,也只是基于国相向栩缺位这种特殊情况的临时措施,甚至还可能得不偿失……正如王修所言,他得罪了赵国三家朝中有人的世族嘛,而这些人可不是好得罪的。   但是,当其余所有人都还懵懵懂懂弄不清路况的时候,公孙珣最起码是清醒着往拦路大河中试探性迈出了一条腿。而如果这一脚迈出去还能站稳的话,那这个邯郸令也就没白干了!   至于如何确定站稳与否……今天的计划书不就是最好的检验方式吗?   魏松说,兴修水利这种举国来做的事情需要威望、力量、德行……然而,如果把威望和德行换成人心二字,那乱世到来,比拼的不正是这些吗?   不过,魏松今日的态度倒也有趣。   想着想着,思绪繁杂公孙珣也是一阵朦胧,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王修虽然依旧清醒,却也不敢多待,便出门唤使女进去伺候,自己也是放下那些多余心思,赶紧休息去了。   ……   “都安排好了吗?”就在同一时刻,庄园后院,盘腿坐在窗下的魏松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当即出声询问。   “回禀大人,都安排好了。”魏畅一声叹气。“幸亏早有准备,否则这么多人未必安排的下。”   “那就好。”魏松微微颔首,然后继续望向了窗外,似乎是在盯着头顶的银河发呆。   “大人!”过了一会,魏畅终于是没有忍住。   “心中不忿?”魏松头也不回的问道。   “是!”魏畅坦诚言道。“而且不只是为我一人得失,关键是国中上下,便是那些不德不法的豪强,都有所补偿,唯独我们德行昭彰的三家世族失了利,而且在其余两家眼里,我们隐隐还有失信之虞……这无虑候所为,着实过分。”   “或许吧。”魏松叹气道。“畅儿……你年纪已到,本来这举孝廉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硬生生延后了两年,有气我也能理解。只是,若你以族中事相论,却不能只是有气,还需要将两件事情看在心里。”   “请大人指教。”魏畅当即俯首。   “其一,人家是有刀子的。”魏松仰头看着星空,面色如常。“无虑候腰间那把刀子一直未出鞘,但赵平的惊恐与所言却并不虚,你我皆知,那把刀子真要是出了鞘,任你是世族也好,豪强也罢,这赵国上下无人能当……那申氏一族并不只是申蒙一支,可今日却无一人到此,你觉的他们族中剩余的人物会是个什么下场?这些义从、县卒又从何而来?怕是恰好那赵平跳了出来,省了无虑候再拿出一些东西做作了。那口大锅里面,真的只是预备着煮羊的?”   魏畅也是倒抽了一口气,但嘴上依旧很硬:“但是以武力胁迫,终究是失之下流……边郡之人,着实野蛮。”   “这就要说到第二件事了。”魏松缓缓言道。“人家最终没有纯用武力胁迫,今天的计划书你觉得如何?”   魏畅当即哂笑:“父亲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用心良苦,而且若是事事顺利,怕是着实可行。”   “那若是真的事事顺利,最后做成了,又是个什么局面?”魏松对自己儿子紧追不舍。   “这……”   “我来说吧!”魏松终于转过了身来。“若是太行山中的流民、土匪得到招抚,国中名族们隐藏的户口、人丁、田亩得到清理,公学得以建立,圪芦河得到治理,那邯郸便堪称进入治世了……这种局面下,两个孝廉名额罢了,也不过四两拨千斤的引子而已,我们魏氏立足邯郸百年,难道这点心胸都没有吗?世族之所以为世族,不就是在于学问与德行吗?!晚两年举孝廉,你就这么着急吗?!”   “父亲大人恕罪。”魏畅听到自己亲父语气越来越重,也是赶紧下跪请罪。“小人并不是无德之辈,只是今日见到那无虑候谎话连篇,又以势压迫父亲,心中多有不忿……”   “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魏松也是长叹一声。“我是在生自己的气……你知道我为何从鲁国相任上罢官后便再不出仕吗?”   “大人?”   “当日我与你伯父在乡中并称二魏,然后又一起游学汝颍宛洛,又一起入仕,最后先后登位两千石。他性格急,我性格缓,他胆子大,我行事稳重,他善于做事,我善于识人。故此,一直以来,国中人都说我们兄弟一时昆仲,互为表率。但他们不知道,我自小便心里清楚,你伯父是个凤凰,我只是个野雉罢了……羽毛一样华丽,一样振翅而起,一个能飞到梧桐树上搭巢,另一个却只能在落在草垛上喘息而已。”   话到此处,魏松不免微微蹙额:“当日我在鲁国任上,彼处也是民生艰难,豪强无度,我也曾想有所作为。但是真的处置起来,才发现自己如此无能。不要说如今日无虑候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间收拢国中诸族之力定下大计,便是一开始想处置一家豪强都没有那个立在无虑候身后的王叔治的本事……先是被人行了缓兵之计,又被人捏了个痛处不得不辞官而走。”   自己亲爹自揭其短,作为人子,魏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仲茂(魏畅字)!”   “是!”   “你需要谨记,世族能够绵延下去,其一,在于门庭传承,不要轻易招惹反抗强人,如今人家有刀子,又是现管着我们的长吏,不许你心中愤恨;其二,要有德行作为支撑,人家在做有为之事,我们不能因为私怨而废公心,所以你也不应该心存愤恨……只有记住了这两条,魏氏才能久存。”   “大人真知灼言,孩儿受教!”魏畅一拜到底。   “哪里是什么真知灼言啊?”魏松扭头看着窗外星空感叹道。“时局艰难,前路混沌……我一个无毛老雉,眼见着飞不过河去,只能望河兴叹,干叫两声罢了……夜深了,你也去歇息吧!”   魏畅再拜将走,却又陡然回头:“然则……大人向来以识人著称,那今日您观无虑候到底是何等人物呢,能长久吗?”   魏松回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却是毫不避讳:“长久不长久我不知道,但其今日之举,约为高祖配霸王刃,大概如此吧!”   魏畅悚然而惊。   ……   “太祖尝为邯郸令,引义从两百履职。及到,旬日间,先尽废一县吏职,复族诛国中奸豪申氏,乃引兵聚国中名族于魏氏园中。众皆惴惴难安。然太祖扶刀而至,不论它事,乃尽言国中繁杂政务,自剿寇、建学至于恳田,不一而足。众皆大慰,乃纷纷立誓相从。待宴罢,各归,魏氏长者魏松,故鲁国相也,世代名臣,以识人著称,乃掩门而喘。其子畅茫而问之,遂曰:‘今日见汉高祖持霸王刃与赵国父老约法三章矣,焉能不惊?!’”——《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十一章 深居俯夹城   夏日浮华,诸事繁杂。   公孙珣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宴席之后,他先是专门约见了魏氏、邯郸氏、李氏三家,说是要为三家子弟写介绍信去洛中寻名师……也算是勉强做了个姿态,其实人家哪里需要他来写什么介绍信?   然后,他就在这庄园中重新召集了那些本地大族的头头脑脑,相比较于昨日而言,这一次他以非常严肃的口吻,正式要求这些人发挥他们本地人的特长和国中大户的能量……也就是所谓地头蛇的优势了……以粮食开道,先行去太行山中招抚并查探消息。   最后,他和王修等人甫一回归邯郸城内,就各自行动,后者继续署理县中庶务,前者则开始安排起国中、县中的那些要紧职位。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事情展开以后,公孙珣面对的第一个困境并不是来自于山中……让这些地头蛇拿着粮食去诱导山中流民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毕竟本乡本土的,还有粮食……问题来自于一个让他之前一度忽视掉的人。   直接说好了,公孙珣分排好了职务,整理好了文书,但向栩却不愿意用印。   “为何不愿意用印?”县寺内,公孙珣对着前来报信的佐车副史李明质问道。“这些职务都已经空出来了,报上去的人选也是郡中上下公推出来的,他凭什么不用印,难道要一直空着?”   来报信的佐车副史也是一脸无奈,但也只能低头重复了一遍之前所言:“国相说君候是个昏悖无能之人,不懂得无为而治的精妙,所以,既然是君候推荐,他自然是万万不能应的,否则便是助纣为虐,有违圣人之德……”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然是不敢再说下去了。   “你且回去帮我好生照看于他。”公孙珣思索半天,几度想直接去找向栩比划两下子,但最终还是强行压住火气,并勉力装作无事模样。“等我忙完这几日,自然会去寻他了结此事。”   这个李易之当即俯身告退。   然而,此人一走,空荡荡的县寺大堂内,公孙珣却是不由颓然起来……毕竟,抛开火气不说,他哪里不明白,这件事情好像还真的挺难办!   人家向栩不愿意用印,他公孙珣还能用强不成?而如果没有国相用印,那这些吏职又有谁认呢?到时候岂不是失信于人?尤其是此时,那些大户为了有所表现,都已经热情满满的拿出了粮食,然后往太行山窝子里拉人去了……这种时候失信,简直是致命的好不好?   当然,他也不是没法子,比如说可以去找魏松那老头,此人说不定能跟向栩这个经学疯子有所交流。但是,公孙珣却不愿意轻易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尤其是在赵国人面前……他想维系住那种威不可测的形象。   “君侯!”   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之际,堂外忽然传来侍从宛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审先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沮先生!”   公孙珣大喜过望,什么向栩,什么赵国都不由抛在了脑后。   但是,这个喜气半刻钟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来如此,”外堂中,饶是公孙珣意图遮盖,也还是难掩眼中失落之情。“公与兄接受了朝廷任命,上个月点了千石县令,已经去了青州赴任?”   “正是,”与审配一起到来之人也是干脆直言道。“但君侯尚未到任便遣正南兄厚礼来请见家兄,堪称礼仪备至,我们沮氏不可失礼,因此家父便遣我登门回复,致意于君侯,以示感激。”   “这有什么可致意的?”公孙珣苦笑摇头。“倒是我冒昧了,之前来的路上模模糊糊听人说广平的沮授沮公与少有大志,善于谋划,而且去年举了茂才后却迟迟没有入洛为郎,便忍不住动了心思……其实,我虽然因故得了亭侯之位,但却只是一个县令,而公与兄初举茂才,便拜授为令,同职相请,已经分外失礼了。”   “君侯过虑了。”沮宗,字公祧,也就是沮授的胞弟了,闻言赶紧宽慰。“君侯拜托正南兄的时候,尚不知家兄已经接受任命,怎么算是失礼呢?”   公孙珣再度苦笑,其实这才是问题真正所在,他无奈的不仅仅是沮授离家出仕难得再见,而是对方直接点了县令。   什么意思?因为公孙珣自己混到现在,便是有爵位在身,也不过就是个县令……同为县令,他是没有资格去招揽沮授这般人物的。   而且,随着公孙珣眼界渐渐开阔,他也渐渐明白,这种情况并不是特例。   大汉朝的人才,尤其是顶尖的智谋之士,多不多?   其实遍地都是,田丰沮授就在邯郸两侧,荀氏叔侄就在颍川安坐,蒯氏兄弟就在襄阳读书……个个看起来触手可及,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大族出身啊!人家凭什么要投奔你?或者你凭什么让人家投奔你?!这并不是君择臣臣亦择君的意思,而是说这年头根本没有择或者不择的必要!   河北两个顶尖的智略人士,田丰是茂才,然后一出来点了侍御史;沮授也是茂才,然后直接上任县令……那这两个人面对你公孙珣的心态,恐怕是平等的吧?   还有颍川的那对叔侄,荀氏的名头天下人尽知,而且根本不需要从自家老娘那里获取情报,公孙珣仅凭自己的政治经验都看的出来,只要党锢一解开,在陈寔已老的情况下,这荀氏作为颍川世族的龙头必然会有人登上三公之位!   这种人物,会在董卓入洛前择主吗?   还有蒯氏兄弟,人家家里早四百年前就是著名谋士了,专业的,祖上蒯通就是汉高祖刘邦手下的一个著名谋士,家族绵延四百年……疯了吗,跟你走?   甚至极端一点,还有现在正是熊孩子的陈元龙和周公瑾,很早之前公孙珣便将这两个人物和现实中的两个世家对照了出来……陈登的亲父怕就是陈球的那个侄子陈珪,而陈球正是审配之前效力的那位位列三公的陈公;周瑜也是如此,正如下邳陈氏是徐州第一世族一般,庐江周氏也是大汉朝扬州第一世族,族中领袖人物周景累迁将作大匠、尚书令、司空,最后官拜太尉,甚至于在先帝死后参与到了选定当今天子的事情中,享有拥立之功!   真以为这些大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他们的良好教育从何而来?他们的开阔眼界从何而来?他们进行锻炼和磨砺的职务从何而来?   天下不乱,他们自己才是主角!   天下乱了,他们的身份比不上刀把子了,他们才会因时而动,无奈去做个配角,而且还是喜欢跟主角抢戏的配角!   当然了,这就有点扯远了。   不过从公孙珣眼前的局面来看,说到底,天下不乱起来,秩序也未曾崩塌,那官职在身也好,名声在外也罢,这些早早进入秩序轨道的大才,尤其是智略之士,是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给什么人当什么谋士的!大汉朝煌煌而立,好端端,凭什么要给刘家以外的人当私属?!   真以为人人都像娄圭那样吗,没爹没妈的,打小就觉得大汉要完?!便是大汉要完,凭什么要给你干活?   那么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公孙珣对在家闲居的田丰也是熄了几分期待,甚至有几分后悔……即便是田丰对朝廷官职有了厌弃,即便是你诛了王甫,人家也没有理由投奔你公孙珣吧?毕竟,人家田丰之前可是跟你公孙珣并列的侍御史,凭什么就要居于你之下?   或者在田丰看来,吕范的拜访更像是来自于你公孙珣的嘲讽吧?   说白了,还是公孙珣之前封侯之后太飘了,能得到审配已经属于特例了,他居然还人心不足蛇吞象,想着沮授、田丰这样的人物,简直是自取其辱。   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心情不渝之际,却猛地听到耳畔一声干咳,抬起头来一看,正瞥见审配在朝自己打眼色。   公孙珣微微一怔,也是恍然大悟,便当即朝沮宗笑道:“公与兄不在,终究是我缘薄,但也是他天生大才,必有大用。只是可惜,我如今初来邯郸,施政困难,正要借重本地大才……却不想四处寻访皆无所得,也是让公祧见笑了。”   年轻的沮宗赶紧低头一笑,便要说几句场面话。   “不过,”公孙珣继续言道,根本不给对方留说话余地。“沮氏久居广平,算是与邯郸也近,不知道公祧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才俊向我推荐呢?”   他将合适二字咬的极重,俨然是不想再自取其辱。   “君侯这不是灯下黑吗?”不待沮宗多言,旁边的审配倒是忽然开口。“公祧年少俊才,兼出身名族,向来为乡中所推崇,如今年纪也已经到了,正该出来锻炼一二……”   公孙珣心中一动,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留个牵扯也好,便也不再犹豫:   “那公祧以为如何?”   “嗯……”沮宗被陡然一问,也是有些慌乱,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也是迅速恢复了清明,并在稍一权衡后选择了应许。“宗才能不足家兄十一,不敢轻易出仕,但依赖家名在本地还算多有交往,愿以帮君候做个信使,聊表心意。”   公孙珣心下一转,便当即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可能是因为自恃身份,这沮宗并不愿意出仕为县吏。不过,可能是碍于审配的面子,也可能是因为沮授不在,那若是再拒绝的话就显得有些轻视公孙珣的意思了,所以着沮宗就选择留下来做一个宾客。   当然了,这种人来做宾客,肯定如刘德然一般做那种最顶级的来去自由的贵宾,而非是如今豪强地主家中那种宛如佃户一般的宾客。   说白了,这里面的逻辑很清楚,你在邯郸出任主官,我在广平,相距不过几十里,那你遣人送厚礼来找我帮忙,我就去帮一帮。等到有朝一日你离开此处,那咱们自然就好合好散……这就是个短期合同,还是有地域限制的。   但不管如何了,毕竟是一言就定了主宾的身份,于是公孙珣也就起身坦然受了对方一拜,算是各自行了半个主宾之礼,这才重新各自坐下。   接下来,公孙珣便直接说起了向栩之事,这件事他着实头疼,而且身边实在是乏人……当然了,此番主要还是说给审配听的。   至于沮宗,说实话,无论是接纳为宾客,还是以礼相待,都只是因为他是沮授的亲弟弟而已,公孙珣还真没有太多期待。   “向栩此人,乃是河内朝歌名士,故道家名士向长之后。”审配闻言也蹙额。“河内与魏郡相邻,我也听过他的一些举止,据说是行事向来难测……”   “哈!”就在这时,那旁听的沮宗却忽然忍不住嗤笑一声,直接打断了审配。“正南兄离家日久,却不知道,这些都是向甫兴以前的故事了,他来到赵国以后早已经本性毕露,哪里有什么难测不难测的?”   这话说的,公孙珣和审配当即好奇了起来,尤其是两番见识了那向栩风采的公孙珣,更是尤为惊愕……感情这向栩居然是装的不成?   看到眼前二人如此反应,那沮宗也没有卖关子,便当即说出了向栩的另一件事情:“君侯与正南兄不知道,当日向甫兴被征召入朝后,依旧是装疯卖傻,但一朝被任为赵相,身居两千石,便在过了黄河的上任途中,直接购置华车骏马,换上绸缎锦衣,然后昂然直入邯郸!此事,河内、魏郡、赵国,人尽皆知。那个时候,周围人就都议论,说这向甫兴之前所谓种种,其实都是装疯卖傻,邀名之举而已……”   此言一出,审配面露恍然,而公孙珣却是目瞪口呆。   话说,汉代是察举制度,长久以来,便是世家子弟也要先扬名再出仕,所以经常有人为了扬名而作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时候,这些人为了扬名,那简直是没有困难也要人为制造困难,然后迎难而上。但到了如今这个年头,大部分手段都已经玩的让人审美疲劳了,那自然就要另辟蹊径。   当然,也就会有更多奇葩出现了!   比如说,有人亲爹死了,在自家父亲坟前挖了一个土窝子,光着膀子住在里面,据说一住好几年不回家的,简直是天大的孝子,只是后来朝廷征辟他的时候才无意间发现,这厮几年内居然多了一堆儿子!   ‘举秀才,不知书;   举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这首童谣,真以为是无源之风吗?   也就难怪审配恍然大悟了。   不过,公孙珣却是依旧不信:“不瞒公祧与正南,我两次与向甫兴当面相对,实在是看不出此人是故作诡谲……”   “君侯有此言也是正常。”沮宗轻笑解释道。“那向栩当日骏马香车,直入邯郸,不过四五日便不知所措起来,最后居然高卧于官寺后院不再理事,方伯王公遣人来问,他就反说自己是效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反骂王公无知……当时家兄尚在家中,便曾与我言,说这人大概心里还是明白的,只是他装狂卖傻了半辈子方得高位,等到想享受一下人生风华时却除了装疯卖傻已经不会别的东西了!”   话到此处,旁边的审配也是目瞪口呆,而年纪轻轻的沮宗则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继续言道:“最后,假狂变成了真狂,假傻也就变成了真傻……毕竟,只会装疯卖傻之人除了整日高卧还能如何呢?当然,这一年多,据说这位向公还学会了骂人,也是大有进步。”   公孙珣表情变了又变,却也是肥了好大劲才忍住笑:“那此事依公祧来看,该当如何呢?”   “此事容易。”沮宗随口言道。“君候须晓得一个要点,那就是此人此番与君侯为难,只是为了为难而为难而已,而非是真要与君侯作对,更与事情本身无关……”   这绕口令一般的话语,弄的公孙珣愈发无语。   “所以,”沮宗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君侯不妨寻一个道家名士,与他写信论战黄老,等他把心思都放到与此人对骂之后,再随便遣个郡吏进去求印,他自然就无所谓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也是长出了一口气:“若非公祧,此番居然要闹笑话。”   沮宗倒是谦虚:“不过是本地人,知道的事情多了些而已。”   公孙珣尴尬无言。   而这时,门外侍从忽然再度喊道:“君候,吕佐官、韩统领和娄先生一起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道士!”   公孙珣先是一喜,但旋即又是一肃。   而审配则是恰恰相反,他先是一肃,但旋即又是一喜。   ……   “(向栩)后特征,到,拜赵相。及之官,时人谓其必当脱素从俭,而栩更乘鲜车,御良马,世疑其始伪。”——《后汉书》·独行列传·范晔 第十二章 春去夏渐腥   “呱……!”   午后时分,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蛙鸣,官寺后院池塘边上,公孙珣一脚踢飞了一只青蛙,后者在空中翻了三五个跟头才扑通一声砸入水面。   随即,他转回到了廊檐下,重新盘腿坐在了几案后并提起了笔,却发现自己还是文思枯竭……大概是因为蝉鸣的缘故?   于是公孙珣再度起身,先去寻了竹竿,又往厨房讨了块做面片剩下的面筋,准备去亲自粘蝉。   然而,蝉没来得及粘下来一个,后面却有人在廊下失笑发声:   “文琪好兴致。”   “什么好兴致,纯粹是被田元皓给气得,半日只写了五个字。”公孙珣闻言无奈一叹,便只好随手放下手中竹竿回身坐下与吕范说话……自从封侯后他威严日重,哪怕是私下相处也就只有这吕子衡敢叫他字了。   “这难道不怪你吗?”吕范随意坐在了廊下,然后轻瞥了一眼几案上近乎空白的白纸,也是觉得好笑。“人家一个州茂才,又做过一任侍御史,你却请人家过来帮忙……来了是做宾客呢,还是做县吏?”   “那子衡之前为何不提醒我?”公孙珣无奈反问。“反而依旧替我去送信?”   “文琪这就不讲理了。”吕范幽幽言道。“若不是那田元皓拆了信后气愤难平,我哪里知道信中内容?再说了,当日便是猜出来你信中的意思,依你当时的心气,说了你便能听吗?”   公孙珣一时无言……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专门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此事确实是我自以为是了,”良久,公孙珣方才正色言道。“倒是辛苦子衡替我白跑一趟。”   “也不能说白跑一趟。”吕范盘起腿来看着飘着绿萍的小池塘,也是若有所思。“最起码文琪你的眼光是没得跑的。当日在洛中,诸事繁杂,也没有和那田元皓细细接触,这几日在他家中盘桓,与他讨论时局故事,倒确实能看的出来,此人是个顶级智谋之士。所谓言必中,论必果,就是……”   “就是脾气糟了些,不喜欢给人留面子。”公孙珣指着自己案上的纸张言道。“他居然在回信中嘲讽我,说我私心杂念太多,看似冠冕堂皇,可实际上收拢人才却只为己用,着实可笑……搞得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他!”   “这不正是一针见血吗?”吕范闻言也是忍不住发笑。“难怪文琪你不知道该如何回信,居然是被人说中痛脚了吗?要不,不理他了?”   “一州九郡,一年独出一茂才。”公孙珣闻言也是分外感慨。“非是高门,便是俊才,而田元皓与沮公与却是茂才中的茂才,河北顶尖智谋之士,我实在是不舍得撒手……”   “那便想法子糊弄下去吧。”吕范连连摇头。“不过,我今日来寻你,不是说田元皓的……你去请人家,人家不来,也没法再说下去……我是想与你说一说另一位河北名士。”   刚要再度落笔的公孙珣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却又再度放下了笔:“子衡是说哪一位?那位大贤良师还是审正南?”   “我是想说审正南之事,”吕范当即蹙眉。“可是看文琪的样子,似乎对那个张角和他的太平道更看重一些?之前你就偷偷遣子伯与义公去钜鹿打探讯息,还带回了这么一个太原王氏出身的道人……若非是在回来的路上恰好遇到,我都不知道此事,至于如此郑重吗?”   “我也不瞒子衡”公孙珣以手抚案,一脸肃容。“张角必反!”   “他本就反过一次。”吕范将手一摊言道。“文琪,据我看来,这河北豪族大家多有对中枢不忿之意,不差这一个。”   公孙珣当即默然,因为他知道吕范所言其实并不虚,尤其是这些日子跟邯郸的豪强大户有了更深切接触以后,他就更加认可这种论断了。   众所周知,河北和南阳是汉光武帝刘秀成就大业的两大基本盘,而且其中河北的分量还要更重一些……这一点,从刘秀假装自己结发妻子阴丽华不存在,而娶河北大族郭氏的女儿为妻,并立为后一事就能清楚得知。   然而同样的道理,从后来刘秀废掉郭氏,重新以阴丽华为后一事也能看出来,这位汉世祖在有意识的打压河北势力。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且不说刘秀本人的出身和个人感情,仅从河北和南阳的大小、分量上也能想象得到,河北的底蕴和实力应该是远远强于南阳的,而一个皇帝是不能允许手下某一个地域集团独大的。   但是,虽然刘秀活着的时候用他出色的个人魅力完成了这一系列打压动作,可是随着他一命呜呼,后来的矛盾却愈演愈烈,并最终引发了楚王谋反案,这个案子几乎牵连了半个河北功臣势力。   而接下来,中枢和河北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一方面,河北是国家统治核心区域,一定是要当做腹心经营的;另一方面,政治传统、地域对立,以及河北自身的深厚政治、经济、文化底蕴又使得渐渐和南阳结为一体的中枢不自觉的在压制河北的政治势力。   而最终,随着经学的兴起,河北的传统政治势力终于一分为二。   其中一小部分,尤其是幽州边郡部分,选择了武职化。这些人以边郡为根基,以武职为传统,进化出了一大批边郡世族,他们不用读经就可以世宦两千石,但却很少能够超出这个限度……这批人,最开始便是以那位‘北地主人’耿弇身后的耿氏家族为代表,发展到后来,便是如今的田氏、公孙氏了。   袁逢说公孙珣是北地主人的格局,其实还真是有政治内涵的,因为从出身的角度来说,这里面本来就有政治传承的感觉。   另一部分,也就是人口最多,实力也更强的大部分非边郡河北人了……他们很自然的选择了转型经学。   这一部分,不能说没有人成功,涿郡的卢老师,安平国的崔氏家族,甚至这赵国的魏氏家族,都是其中的成功者。但是,相较于整个河北的人口、面积,以及豪族大户的数量而言,却不免太少了些。   这一点,从两个角度来看,显得格外清晰无虞。   首先,从中枢来看,三公之位为群臣之尊,然而从汉章帝以后,也就是经学彻底兴起以后,坐拥巨大政治潜力的河北籍士人,却只出了区区一掌之数!其中一个,还是被公孙珣和阳球给撵下去的……张颢嘛,靠着当中常侍的哥哥得到此位的,撵下去以后他哥哥还差点在宛城病死,还是王修救的命。   也是缘分!   其次,从赵国本地的情况来看,整个赵国,真正稳定的世族不过是魏氏一家,然后邯郸氏算半家,李氏更像是凑数的。然而,下面的豪强大户中,立身百年,根基深厚者却不下十几家。   平心而论,这十几个家族都是想做官想疯了的,不然也不会被两个孝廉的位置给弄的神魂颠倒!   总而言之,河北势力在东汉经学兴起后,在政治上受到严重打压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   可是话说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嘛,经学这玩意的话语权掌握在汝颍宛洛之中,洛阳也终究是在黄河南面……古文今文对抗在本朝的激烈化可不是没有深层缘由的。   那么回到眼前,既然在非边郡的广大河北地域内,到处都是这种想做官而不可得的豪族大户,那此地对中枢的观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张角所学习的《太平经》,其实也曾经学着那些古文被从墙壁里挖出来的套路,往中枢那里进献过……当然了,中枢的今文诸公也很快就下了定论,说是‘妖妄不经’,从此彻底绝了这批道家经学人士的入仕之路。   于是乎,很自然的,作为一名公认的非主流经学家,尤其是《太平经》的正经传人,张角和其他河北豪族一样对中枢有所不满似乎也是寻常……只不过,他几年前真的造反之前,大家都没想过,这个经学家居然会这么极端而已。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当日朝中对张角的赦免,似乎也未必就没有刻意安抚的感觉。   “我的意思倒也简单。”吕范见到公孙珣久久不语,也是直言不讳。“文琪,张角有反意我是信得,你遣子伯与义公去细细打探,还带回了一个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平道人,想来也是知道更多内情的。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如何吧?昔日太平道也曾造反,不是被轻易拿下了吗?说到底,若是河北豪族不愿助他,仅他一个太平道又如何能翻起波澜呢?”   “朝廷渐失人心,数年前不愿意助他,焉知道数年后还不愿意助他呢?”公孙珣依旧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言道。“而且,这天底下除了中枢,除了世族,除了豪强大户,其实还有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轻易不发作,一旦发作却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而据那王宪王道人昨夜与我所言,这张角与他的太平道,诚心也好,无意也罢,其实已经隐隐摸到了这股力量……”   “怎么讲?”吕范蹙眉问道。   “太平道上次造反被赦免后,张角设立大小三十六方,弟子遍布大汉十三州……初时并不见成效,结果荆州一场瘟疫,太平道便在彼处多了上万信徒;而去年,东郡也是一场瘟疫,太平道便也在彼处打开了局面;今年这才刚刚入夏,你听说了吗?豫州那里便也有了时疫!”   “文琪是说天命?”饶是吕范是个难得的通透人物,此时也不禁一脸骇然。   “我是说氓首,但氓首有时即为天命。”   “氓首何来……”   “此事子衡不要多问了。”公孙珣忽然长叹道。“我心中自然有计较,任我处置便是,反正你本也不在意此事……”   吕范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也是知机的点了点头。   “之前你想与我说审正南?”眼见着视野中那只命大的绿皮青蛙复又跳上岸来,公孙珣也是赶紧又问道。   “正是。”吕范也是收拾心思坦诚言道。“审正南自请去太行山中剿匪一事,文琪为何要允他?”   “为何不允他?”公孙珣当即反问。   “审正南河北名士,单论名气,同辈之中也只是稍逊那田丰、沮授二人吧?”   “这是自然。”面对吕范,公孙珣倒也坦诚。“以我今时今日的成就,能得正南相助,也是走了运道的。”   “可是太行山中的所谓匪徒,你又不是不知道根底。”吕范继续劝道。“我今日见到叔治那边的文书,说是彼处足足有十几处不愿意接受招抚的,少则十几人,多则七八十人,这等半匪半民的奸猾之徒,虽说不得不剿,可终究是件费力却无功之事,让义从中的牵招、杨开等小首领各自领些郡卒、县卒扑灭他们便是,为何要用审正南这等人物?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子衡是怕我此举伤了本地士族的士气?”公孙珣不由失笑。“以至于传出什么苛待名族的说法?”   “正是。”吕范一丝不苟。“尤其是有田丰、沮授二人的前车之鉴,我实在是不懂文琪为何要如此行事?”   “我这么做其实也很简单。”公孙珣不由笑道。“实在是正南一意孤行,不得不放他去罢了。”   “这是为何?”吕范是真糊涂了。   “审正南名士风采,自少年便有仿效古人作风,渐渐养成了慷慨激烈,凛然不可犯的风气。可是所谓慷慨激烈、凛然不可犯嘛,换个说法便是争强好胜,不服于人……”   “我晓得了。”吕范当即醒悟。“别人倒也罢了,唯独这王叔治平日里不声不响,未曾被审正南放在眼里,却不料在旬日间就随文琪你做下如此大事,他这是有些……有些不安了?而且,引入沮授不成,又引入同乡沮宗,怕也是有些想法的。”   “这是你说的。”公孙珣嘴角轻翘,不由连连摇头。“要我说,乃是他见我辛苦为政,知难而上……你想想,如今有王宪王道人与咱们向国相相得益彰,整日坐在榻上辩论不止,之前烦扰的郡吏任命一事已经无碍,那这山中冥顽不灵盗贼岂不是就成了最大的症结,又如何能再拖延下去呢?招抚已过,不愿意下来的自然是积年的匪徒,是时候下狠手杀人了!”   吕范也是失笑摇头。   话说,二人少年相识,虽然是结为主从,却其实是难得友人,而今日天气渐热,二人谈完了正事却也没有就此分开,而是继续说了些闲话与各地局势……乃至于一直说到了傍晚,连天色渐暗都没发觉,更别说什么只写了五个字的书信了。   但就在两人谈性不止,议论不休之时,却忽然有一名刚刚上任的县吏不顾礼仪仓惶来报。   被打扰的公孙珣当即就有些不耐,见到对方如此仓惶更是有些气结:   “何事如此惊慌,莫非鲜卑人打到邯郸来了吗?”   “回禀君候,”此人赶紧俯身行礼回报。“不是鲜卑人,而是盗匪。”   “盗匪?”吕范在旁好奇追问道。“盗匪哪里敢来邯郸?”   “回禀吕功曹(公孙珣给吕范安排的职务乃是郡功曹),”这人赶紧解释。“据说是咱们清缴邯郸境内的太行山盗匪,引起了北面其他县中的太行山贼的惊恐,便接连在一起,突然从山中窜出!昨日先在北面襄国县做了一案,烧了张氏在彼处一个庄子,然后就往我们邯郸辖地来了……张氏族长张舒公得了消息后不敢怠慢,专门遣人来报!”   公孙珣怒极反笑:“我就说了,招抚已过,此时正该杀人了!”   ……   “后三年,宏复见太祖于邯郸官寺,二人笑而论往事,将走,太祖忽指官寺问曰:‘今国相向公在此高卧,君可观其气否?’宏应声而答:‘此辈气色红而显白,其势不盛也,若收敛身心少做妄语,则可归位公卿,若妄言事端,十年必亡!’太祖奇而复问:‘如君言人气运,可为妄言否?’宏遂默然。”——《旧燕书》·方士列传 第十三章 天意怜孤草   凡事皆有两面性,也有即时性。   就拿这些山中盗匪而言,当他们被贪官滑吏、豪强大户们盘剥到一无所有,不得不弃家逃往太行山中当盗匪和流民的时候,这一时刻的他们无疑是天底下最无辜最可怜之人;   然而,当他们因为缺粮而不得已下山劫掠以后,事情也好,人也罢,性质就变了……这个时候,只能说一声他们是可怜人,生死有命的那种;   而到了后来,当他们渐渐沦为惯匪,开始用那些豪强大户们对付自己的手段来对付贫民百姓以后,此时此刻,也就只能说一声死有余辜了!   所以说,在秉持着这种观念的公孙珣眼里,拒绝招抚,只是固守山窝子的那些人都已经可以毫无顾虑的动手剿灭了,更何况是这种做出了赤裸裸反击动作的匪徒呢?   这种俨然已经有了组织性的盗匪,是没有任何怜悯必要的!   于是乎,盛怒之下的公孙珣即刻不顾天色已暗,直接召集了所有心腹,商量此事对策。   然而,说是召集,但此时县中仅存的心腹却只有吕范、娄圭、王修三人,吕范还早就在官寺后院呆了半日了。   “敌情不明,讯息也不完整,只知道有盗匪可能从北面襄国县过来,却不知在何处?”刚刚赶到的娄圭捻着自己的胡子如是分析道。“为今之计,应该先遣人通知城外诸乡里,让他们好生提防,然后再派人打探贼人数量,匪首来由,最后,还要遣人与襄国县联系,以图两面夹击……”   这其实就是问题所在了。   首先,讯息不明,现在是只知道有一股贼寇好像往邯郸来了,而且还是走民间渠道传来的消息,至于这股贼寇的数量、兵器和其他什么情报,则全然不知,便是行迹都还没搞清楚;其次,事情牵扯到北面的襄国县,虽然公孙珣很‘跋扈’,虽然襄国县长不过是个五百石的低级县长,但却需要给人家最起码的尊重。   而很快,公孙珣却又发现自己还有别的窘境。   “襄国县县长我记得是叫甄度吧?”公孙珣抬头向早就闻讯过来的王修问道。“速速让县中发一封公文联络他。”   “是。”王修当即应声而答。   “且住。”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吕范忽然好奇问道。“甄姓县长,与中山甄氏没有关系吗?”   “并无关系。”王修也是从容解释道。“子衡兄不知,其实君侯路过彼处时也曾好奇,并专门打听了此人根脚……这县君虽然姓甄,却与河北中山甄氏无关,乃是颍川甄氏。”   吕范闻言忽然一怔:“颍川甄氏?”   “是,子衡兄初入襄国县境内便转道去了钜鹿,所以不知道此人情况也正常。”   “我不是这意思。”吕范摇头笑道。“我是汝南人,是听过颍川甄氏大名的……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名声。你们不晓得,这家人原本也是一户二流世家,但在三十年前却出了一件天大丑闻,因此一蹶不振,如今又有人出仕为官,也是让人感叹。”   王修一时茫然,而旁边的娄圭细细思索,却是恍然大悟:“莫非是闻名天下的甄邵吗?”   此言一出,便是王修也好,公孙珣也罢,不由齐齐怔了一下,然后也跟着想起了这个著名人物。   其实,这个闻名天下的颍川甄邵干所行之事情说来也很简单。   当时甄邵在邺城当县令,而当时当权的人是‘跋扈将军’梁冀,甄邵又恰好有个好友得罪了梁冀,便跑来投奔他。结果呢,这甄邵一边好言相慰,将人收留下来,一边却把事情暗地里报告给了梁冀,害得这个好友直接被逮捕和处刑……这叫典型的卖友求荣。   接着,梁冀因为这事奖赏他,给了他一个两千石的职务,但此时这甄邵的母亲恰好去世,他为了不影响自己的仕途,便将自己母亲偷偷埋在了马厩里,先昂然接受了任命,确保官职和名位到手,这才给母亲发丧……这里也有个说法,叫做贪位埋母!   至于这种人的结果嘛……后来梁冀一死,有知根知底的同僚在去洛阳的半路上遇到他,直接一拥而上把他车子砸了,衣服扒了,又捶了一顿,最后又在这厮背上写下了‘诌贵卖友,贪官埋母’八个字,并揪着此人立在大街上向所有人讲述此人的丑事。   中枢听到以后,立即下令永不叙用。   事情其实非常很简单,就是一个真小人的故事,但无奈这厮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跟大汉的传统价值观太冲突了,所以名声极大,以至于都三十年了,这天南地北的人居然都还记得。   “且不说他祖上如何了。”公孙珣脑子过了一遍此事后,便立即摆手。“赶紧按照子伯所言,先通知各乡里亭舍,让他们做好防盗警备,再发文与那甄度,请他派人去堵截这股盗匪,咱们自己也要派出一支人马在邯郸城北巡视……”   “回禀君候,”王修等公孙珣说完以后方才拱手提醒。“我们此时并无人手。”   此言一出,公孙珣悚然而惊……是了,自己长久以来依仗的基础力量,也是手中最强大的一股力量,也就是那两百屡经大战的义从了,此时绝大部分都不在邯郸!   非只如此,便是邯郸城中的机动武装力量,也就是那些县卒,还有郡卒,其实也全都不在。   这些人,还有少部分当地大户提供的宾客、壮丁全都和义从编制在了一起,又打散开来,分别交与了审配、韩当、魏越、杨开、牵招等人,此时正在太行山中分片包干,辛苦凿着贼窝子呢!   如今城中所余郡卒、县卒,无外乎是勉强守城、治安,就连公孙珣所居县寺也只有十来个义从留下,既是护卫,又是信使。   “看来这股贼寇本就是要趁虚而入。”吕范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然后不由摇头。“他们本来就是瞅准时机,看到我们最得力的力量都陷在了太行山中,这才避实就虚,直插我们腹心……”   “要不要将山中的人手都调回来?”王修忍不住建议道。“太行山中的贼寇可以慢慢来,但邯郸腹心之地若遭荼毒,不说君侯威信有损,百姓也无辜啊?”   公孙珣一时默然。   “不可!”停了一会,还是吕范再度开口,轻易否决了这个提议。“若是如此,且不说剿匪攻坚之事要前功尽弃,就怕他们会闻风而退,然后故技重施,让我们始终剿不了匪……叔治你想一想,这群襄国县境内的太行山匪下山,是不是本就是有感于唇亡齿寒,欲行围魏救赵之法?”   王修也是无奈颔首,但却又连连摇头:“既如此,如之奈何呢?敌情不明、事涉两县,关键是还无兵无人。”   “其实国中还是有兵的。”许久没开口的娄圭忽然失笑。“而且,若是用这只兵马的话,便是和襄国县交涉之事都能免了……”   众人纷纷一怔。   然后,吕范倒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莫不是指赵王手下的卫戍之士?”   “我近日回来后无所事事,只是每日四处闲逛。”娄圭轻笑言道。“也是听到了不少事情……听说那郎中令赵平是个机灵之人?君侯为何不以他为将,调度赵王卫戍出面剿匪呢?大不了再派一个稳妥之人随军指导一二?”   “妙啊!”公孙珣也是不禁展颜。   娄圭所出的主意,着实出色!   首先,赵平是郎中令,是国中官职,他领兵出去可以无视疆界,自然就省的襄国县甄县长那里面子上不妥了;   其次,赵王的戍卫虽然有些花架子的感觉,可山中盗匪,又能强到哪里去呢?再说了,赵王作为一个封王,手里是有大量车辆、马匹的,所以这只戍卫真能出动的话,无疑是一个机动军事力量,这对平原上寻找并剿灭贼寇而言可不要太方便。   当然了,正如娄圭所言,赵平只是一个名分和招牌,肯定还要再派一个心腹之人进行直接指挥的。   然而这么一想的话,这个人选也很麻烦。   毕竟,这种跨区域的剿匪行动,和太行山上不一样的,领头的人不仅需要有战争经验,而且终究还要有和邻县打交道的政治交涉能力,同时还要能代表公孙珣压制住赵平……换言之,要能打仗,能交涉,地位也要高一些。   “我去吧!”吕范起身自荐道。“我是郡中功曹,又是颍川邻郡之人,见了那甄县长也能从容应对……至于行军打仗,我也曾多年主管大营庶务,最起码约束部队,严肃军纪还是能做到的,些许盗匪,应该不在话下。”   众人面面相觑……王修一直在协助公孙珣署理县务,所以此时真正能派出去的人手无外乎是吕范和娄圭,而吕范可能确实更合适一些。   “子伯陪子衡一起去好了。”公孙珣稍一思索便干脆言道。“再把县中剩下的这十来个义从一起带过去……”   “这未免……”吕范赶紧推辞。“剩下这十来人是要护卫君侯安全的。”   “我不出城便是。”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反倒是你们,是要出去打仗的,而战场之上,万事不能托大,那些宫廷戍卫多是架子货,万一贼首是个有本事的怎么办?所以子衡、子伯你们二人相互取长补短不提,这十来个人则是要充当军官的,有他们居中,你们才能指挥得当!”   吕范和娄圭刚要再劝,公孙珣却再度摆手,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此时不是争执这个的时候,你们也是知道我在邯郸全盘施政方针的,乃是一环扣一环。而所谓万事开头难,所以正如叔治之前所言,此时决不能放任这股盗匪为祸邯郸,丢了面子是小事,失了刚刚聚拢起来的人心就是大事了!故此,你二人此去,不仅要尽快拿下这股匪徒,还要干脆利索,以此来安抚和稳固人心!”   这话合情合理,而且鞭辟入里,于是吕范和娄圭各自对视一眼,也是不再推辞,便齐齐拱手。   蛙声依旧,一夜无言。   第二日一早,公孙珣便将赵平喊到县寺中好生一番要求和叮嘱,逼得此人不得不指天画地,先是答应即刻将王宫那三百宫廷戍卫和赵王私属的马匹、车辆全部发出,又再三保证万事一定以吕、娄二人为尊……然后方才狼狈而出,径直去调度兵马了。   而至于此人如何与赵王讨论,那就不关公孙珣的事了。   而到了中午,就在城中诸事准备完毕,信使、预警也都已经发出,三百车骑也全数预备整齐之时,公孙珣这边也受到了襄城县甄县长的快马通报。   其实,说是通报,可襄城县也只晓得有一股太行山匪从山中聚啸而出,中途攻击了一个张氏的庄子,大概是取了一些粮食、金银,然后便往南面邯郸县而来,具体情况依然两眼一抹黑。   当然了,公孙珣倒是从公文中看出了些别的东西……此人对治下出了这种事,然后又牵扯到公孙珣领地,明显显得极度不安。   就是不晓得是对这股贼寇不安呢,还是对公孙珣感到不安?   但不管如何了,事情得到了进一步验证,这三百车骑也就不再犹豫,直接出城往县北去堵这股贼寇了。   接下来,一日间并无讯息,两日间也并无讯息,邯郸城北的乡亭无人发现这股有能力烧毁一个庄园的盗匪,而吕范和娄圭在确定邯郸县境内并无贼寇以后,一边发信回来,一边变按照原计划领兵进入了襄国县境内。   不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公孙珣却稍微有些担心了起来。   “君侯所意,莫非是担心这股贼寇的动向?”问话的不是王修,而是无所事事的沮宗,这日上午,细雨纷纷,此人正陪着公孙珣闲坐在官寺后院的廊下一边观雨一边下棋。“如此局面,莫不是回山去了?”   “其实不瞒公祧。”公孙珣眉头紧皱,俨然心思不在眼前棋盘上。“我也是这般猜度,但不知为何,后来越想越不安,其实并不是担心他们回山会如何难剿,而是对此事有些通盘的疑虑,可偏偏又了无头绪,这才找了公祧你过来……”   “君侯请言。”整日无事的沮宗倒是一如既往的轻松。   “你说,若是这股贼寇抢了一把便直接回山,岂不是说彼辈只是乌合之众?”   “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吧?”沮宗随意接口道。   “可若是如此,他们又如何下的山呢?”公孙珣放下棋子,正色询问道。“现在想来,太行山中的盗匪,应该是极为散乱的,而能烧掉张氏一个庄子的大股盗匪,明显是从山中各处汇集出来的……试问,能把这些各不统属的盗匪聚拢起来的人物,又怎么会坐视他们一哄而散呢?”   沮宗稍一思索,便也认真起来:“莫不是怕了官军?眼见着官军去讨伐,便顺势散掉……”   “且不说这个,”公孙珣连连摇头。“我再问你,能将山中盗匪临时聚拢起来的人,应该是何等人物?”   “不该是山中积年的老匪吗?”   “若本是太行山中的人物,趁此机会聚拢各股贼人,未必会避战的,便是避战也不会悄无声息的……”公孙珣再度摇头。“这种人需要胜仗和劫获来稳定人心,不然如何吞并其他各家?”   “那就只能是本地大豪了!”沮宗坦诚言道。“只是本地大豪……多对君侯你心怀敬畏吧?”   “未必!”公孙珣低头下了一子,然后才抬头瞥了对方一眼。“申氏被我灭族……说不定有漏网之鱼,也说不定有申氏的亲朋故旧,深恨于我!那申蒙之前不是功曹吗?功曹主升迁任用,不知道多少人承他家恩情。”   “这倒是也有可能。”沮宗缓缓颔首。“申氏立足百年,不说漏网之鱼,也不说亲朋故旧,便是魏郡、钜鹿都有申氏的小支,真有人来寻仇也未必可知……可若是如此,也是不对,因为深仇大恨,更兼豪强子弟多有手段,更不该让费心聚拢出来的盗匪就此消失不见吧?”   “这便是我所疑虑的了。”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是想不通……能将山中盗匪聚拢出来的人,又选了一个如此出色的时机发动,怎么讲都是个人物,断不会就这么虎头蛇尾!到底是还有后手,还是出了意外?!也是为子衡他们担忧。”   沮宗亦是无言,只能勉力安慰。而公孙珣左思不解,右思不得,再加上吕范、娄圭终究已经是出城去了,所以也只能强行按下不安。   就这样,二人各自心绪不宁,勉强下了一盘棋,又无事可做,便重新清理棋盘再开一局。然而,刚下了两个子,一个县吏却忽然顶着蒙蒙细雨来报:   “君侯,襄国县遣人送来文书,同时还带来了一个张氏庄园幸存的徒附,说是此人知晓那股盗匪的内情!”   沮宗一时大喜:“这岂不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   公孙珣手持棋子,既不落下,也不放回,居然一时面无表情。   ……   “颍川甄邵诌附梁冀,为邺令。有同岁生得罪于冀,亡奔邵,邵伪纳而阴以告冀,冀即捕杀之。邵当迁为郡守,会母亡,邵且埋尸于马屋,先受封,然后发丧。冀死,邵还至洛阳,议郎李燮行涂遇之,使卒投车于沟中,笞捶乱下,大署帛于其背曰‘谄贵卖友,贪官埋母’。乃具表其状。邵遂废锢终身。”——《后汉书》·李杜列传 第十四章 人间多真情   “奇怪!”邯郸县寺一间宽阔的公房内,此时早已经因为天色发暗而点着灯火,而灯火下,署理县中庶务的王修正对着手中公文一阵蹙眉。“公文确实无误,我也已经遣人去通报我家君候了……可是,为何这公文上署的日期是四日前?若是四日前你们便从襄城县中出发,为何三日前你们甄县长快马来报的公文上却没有提及你们?”   “王县丞见谅,”为首的一名高大吏员赶紧俯身解释了一句。“这等事物便不是我们这些下吏可以知道的了,许是我家县君一时笔误也有可能……不瞒县丞,我隐约记得两封公文是前后脚发出的,之前并未寻到此人,便先发了那封快马公文。后来此人被寻到,我家县尊不敢耽误无虑候的大事,便又赶紧匆忙写了这篇公文,让我们连夜送此人过来。”   “或许吧。”王修也是认可了这种说法。“匆忙之下有所错漏也属正常。你们稍待,我家县君应该马上就要召见你们……此人这是淋了雨受了凉嘛,要不要先喝碗热汤?”   说着,王叔治却是顺势指向了地上匍匐的一人,这应该就是那个文书上的。   “上官过虑了。”依旧是那名高大吏员昂然拱手示意。“他其实并无大碍,只是那日遇到匪徒不免有些惊吓……一个张氏豢养在庄园中的游侠宾客,平日里仗着主家的权势好勇斗狠,在我们县中还颇有勇名,向来是不可一世的,可等遇到了真刀实阵,却不免露了行迹。”   王修眉毛一挑,刚要再问几句,门外报信的吏员却已经回来了,说是君候要在官寺后院私下召见襄国县来人,便不得不就此作罢。   而既然是后院相见,那就不好去这么多人了,来报信的吏员更是直言只要两人过去。于是乎,那高大吏员兀自拽起那个身体僵硬的张氏宾客,直接随着来人往后院而去,而其余两三名随员便只好留在了这边。   几拐几抹后这二人终于来到了后院,而这身材高大的吏员甫一进来,只是抬眼一瞅,便看到了足足有四五人候在此处。   不过,最吸引他目光的却只是其中两个人。   为首一个盘腿坐在廊下几案旁,华衣白肤,气度不凡,端是世家作风,正在好奇望着自己。不过,让高大吏员尤其注意的是,此人年纪轻轻身上便配着这天下少见的紫绶金印,身后更是立着三个县吏打扮的握刀之人……不用想,这应当便是那位无虑亭侯了!   至于另外一个人,乃是站的格外向前,却立身在廊檐外细雨中一个身材高大男子。细雨蒙蒙,也看不清面相,身上衣物也不是特别华丽,从站位上看应该也是个侍卫之流……高大吏员之所以注意到他,只是武者出于本能,晓得此人在这些扶刀男子中间最有勇力罢了。   “你便是甄县长遣来的吏员吗?”正在高大吏员四下打量之时,那气度不凡的无虑候已经轻声发问了。“且上前来,手中之人便是公文上所言的知情之人了?”   “回禀君侯,”高大吏员在对面两三名县吏的紧张注视下,直接踏上走廊来到对方面前数步之处,却是直接将手中之人扔到了地上,原来此人不知何时已经被他用什么法子给弄昏了。“此人是个知情之人倒不错,可在下却不是襄国县的吏员。”   那无虑候闻言一怔,然后方才好奇追问:“那你是何人?”   “回禀贵人,”高大吏员再度拱手行礼,然后从容应道。“在下是个刺客,这地上之人与我百金,请我来此刺杀君候,方有此行。”   廊下一时无言,而隔了足足数息,那几名立在无虑候身后的县吏才恍然拔出腰刀,与这此人对峙,其中一人更是赶紧上前抓住地上那昏迷之人搜检捆缚……果然是从这人怀中寻出一柄利刃来。   盘腿坐在走廊上的无虑亭侯也是怔了一下,但终究是气度不凡,反应过来以后倒是不慌不忙:“看此情形,壮士是不准备杀我了?不然也不至于迷途知返,将此人擒获奉与我。”   “却也未必。”高大刺客从容对道。“只是先把此人擒获奉上,至于我有没有‘迷途知返’,其实尚有一问,若不能弄清楚,在下总是不甘的。”   “如今这情形……”盘腿坐在那里的无虑候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几名持刀县吏,也是忍不住一时失笑。“也罢,你问吧,我也好奇你为何要临时改换主意!”   “也不算临时改变主意。”身材高大的刺客连连摇头,虽然处在多人包围之中也依然是凛然不惧,甚至反而有些谈性正浓的感觉。“贵人晓得这个被我击昏之人是谁吗?”   无虑候轻瞥了一眼自己身旁已经被捆起来的昏倒之人,也是轻轻摇头。   “此人唤做申虎,正是赵国申氏子弟,他平日里好勇斗狠,乃是一个游侠作风之人,在赵国、魏郡、钜鹿、常山都算是有些名气……当日,申氏先是嫡脉三兄弟被诛,然后又被贵人灭族立威,此人恰好在外游荡做客,便躲入了一个友人家中,算是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那侯爷倒也不慌不忙。“这就说的通了,凡人想要做一事,总是要有缘故的……为友报仇也好,为家族复仇也罢,都在情理之中。那壮士你呢,因何与此人混在一起?”   “我?我本是常山人,先也是做游侠,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太行山中厮混……当然,不是邯郸境内的太行山,而是在北面襄国、柏人乃至于常山境内厮混……总之,之前的名声还在,所以经常下山做些生意罢了。”   “看来你生意不错,百金的佣金可不是小数目。”   “却也是被逼无奈。”这刺客此时倒是有些动容之意了。“我自少年便在常山出名,得了些许混号,等入了太行山后这名号反而越来越大,以至于不少人扶老携幼专门去山中投奔于我,最后越积越多,也是难以养活,这才不得已做这种生意。而且此人也不止许我百金,还愿意在如今山中粮食艰难的时候奉上千石粟米,我念及山中缺粮,便联合了襄国县那段太行山中的朋友,找了个号召,让大家一起下来帮忙……”   “原来如此……”那位紫绶金印的无虑候闻言一怔,也是有些醒悟的意思。“既然你就是那股太行山匪的首领,那想来一定是要问我们邯郸这边剿灭山中匪徒一事了?你是想为他们求情?”   “不是,”刺客当即摇头。“我在城中潜伏两日,也知道了些讯息……恕我直言,山中那些人既然下定决心反抗,那便是成败由人,何必再问?我只是想问一问贵人,之前被你招抚出来的流民固然是被安置了下来,可天长日久,又如何能保证这些人不再被逼上山呢?贵人准备如何处置他们?正如我之前所言,太行山绵延千里,如今上山之人是越来越多了,可下山之人却只有这邯郸一处!”   盘腿坐在那里的侯爷一时无言以对。   “为一任,履一职,行一责,做一事,只能说是尽力而为了。”就在这时,旁边渐渐有些紧密的细雨中,一人忽然出扬声作答。“所以那些招抚下来的百姓,自然是编户齐民,安心生活了……还想如何呢?”   那刺客怔了片刻,方才茫然回首,却发现居然是立在廊檐外的那个高大护卫在说话,也是不由惊愕反问:“你又是谁?”   “这是我家君侯。”此时,坐在走廊木板上的那位‘无虑候’方才失笑起身,然后居然直接解下了腰中的印绶,从容上前交与了那名‘侍卫’。“我乃是魏郡广平沮宗,我家君侯听到你来便猜到事情有诈,本想借此设局就地擒拿,却不想遇到了一位义士。”   刺客恍然若失……他这人平素自视甚高,进来以后也是一直把控局面的主动,但此时被陡然遭遇翻转,也是不由失态。   “这便是我的应答,义士以为如何啊?”公孙珣从雨中步入廊下,从容接过印绶,便回身重新看顾起了这名身材高大的刺客。   “回禀贵人。”刺客回过神来,无奈叹了口气。“贵人的回复虽然并不能让我满意,但却足以让在下无话可说。说到底,招抚他们下山,给他们一条活路终究是好事……其实,若非是城中这两日知晓了贵人作为,知道贵人是个做事的能吏,我又怎么会临阵献上此人呢?”   “我想也是。”公孙珣跺了跺脚上的水渍,也是毫不避讳。“自古刺客以义为先,我公孙珣自问在邯郸所为之事皆是大公无私,若是这申氏余孽私人欲行报复之举,我自然无话可说。可今日之事,你自陈是个仁义之人,却要为了百金而杀我,又算是什么呢?摆出这副样子,莫非是觉得我本来该死,而你在施恩于我?”   刺客欲言又止。   “你还有何话说?”公孙珣不以为然的反问道。   “并无他言……”刺客无奈拱手。   “既如此,我也不问你姓名,也不打听别的讯息,你毁百金之约,我也赠你百金偿还人情,江湖路远,就此别过,下次相见便是官贼不两立了!”公孙珣连连挥手,居然是想赶此人出去。   而这人怔了许久,却也终究是无奈,也只好拱手而走。   沮宗登时也是欲言又止。   “将这申虎拖下去严刑拷打,”公孙珣继续凛然吩咐道。“问清楚此事缘由……”   几名县吏当即拖着还昏迷不醒的那人往官寺前面而去了。   片刻后,就在公孙珣满身潮湿,对着走廊外的雨线若有所思之际,沮宗终于是再度鼓起勇气想要开口……但此时,外面却又一阵喧哗,俨然是忠于职守的王修听闻消息后匆忙赶到。   “属下失职!”王修甫一来到跟前便直接俯身请罪。“竟让刺客混到君侯身前。”   “叔治不必如此,”公孙珣赶紧扶起这个在他心中分量越来越重的得力下属。“本就是看穿了此人行迹,想要趁机擒拿的,并不碍事……倒不想遇到了个有意思的人。”   “可君侯为何不直接下令让人在官寺前院拿下这些人?”王修依旧难以接受。“何必非要引入后院?”   “叔治兄这就是不体谅君侯的苦心了。”沮宗在旁无奈解释道。“君侯这是怕打草惊蛇,以至于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叔治兄陷入险境,所以才引入后院擒拿的……用君侯的话来说,将来人分割开来,引入后院的话,仅是一两个人,又早有准备的话,那自然可以从容应对,更别说我们还定了下幻影移形之策。”   “不错,”公孙珣也是苦笑。“身边得力武士不多,我自己反而是官寺内的难得好手……真是人到用时方觉少啊!”   这次轮到王修欲言又止了。   “我正要问君侯。”沮宗闻言眉毛一挑,也是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那个刺客听闻君侯行政有道,便临阵倒戈,也算是个难得的义士;更兼他身手矫健,不知不觉便把这申虎给击晕了过去,也是个难得的武勇之士;而且胆色还不错……君侯为何不趁机留下他呢,反而拒之于千里之外?”   “因为他会回来的。”公孙珣当即回头嗤笑。   “这是怎么说?”沮宗也是愕然。“君侯又是如何知道的?”   “从两件事中猜出来的而已。”公孙珣看到地板浸湿,便依旧站在那里解释。“公祧只见他义气过人,却没想过他是个不安分的主吗?年少豪侠知名,后来更是上太行山为寇,估计也是平素多行不法;而上山为寇后,其人更是招揽流民,邀买人心,按他自己说法,太行山绵延千里,他居然从常山到赵国多有名望……他想干吗?!”   沮宗喏喏无言。   “若是愚蠢,便是想造反为乱,取汉室而代之;若是聪明,必然是和大部分游侠一样,想寻个出身……只是走岔了道,不小心沦为贼寇罢了。”一旁的王修冷言道破了此人心思。“然后依旧心有不甘。”   “必是后者了。”沮宗也反应了过来。“不然断不会留意君侯招抚太行山之事,也不会专门问那些人后来处置之事……他就是想在君侯这里寻个出身!”   “非只如此,”公孙珣愈发冷笑不止。“他入内后明明也看出了我的不凡,但眼睛一落到公祧你身上的绶印后便挪不开视线,再也不疑其他,只是盯着你这位‘君侯’说话,俨然是有心表现……或者说他不直接将那申虎拿下之后入内,或者直接杀了申虎来见我,怕是本就想借机在我面前表现一番。此人心思太重,我颇为不喜!”   沮宗彻底无言……现在想来,对方一言一行,竟然都像是主动阐述自己能耐,宛如……宛如大户人家招揽宾客时,某些人上去自吹自擂一般。   “君侯说从两事猜到他必然会回来,一事是他心思不纯,另一事又如何说?”王修蹙眉追问。   “另一事……”公孙珣此时表情已经不是嘲讽,而是阴冷了。“我问你二人,能烧掉一个庄园的贼寇得有多少人?”   “按照张氏族长所言他家那个庄园的规模,最少二三百人,多了不好说。”王修稍一计算便轻易得出答案。   “那现在人呢?”公孙珣凛然反问道。“这么多贼寇,现在人在哪里?!”   王修和沮宗都不是军略上的人才,所以都没有反应过来……当然,王修跟着公孙珣全程参与了征伐高句丽一役,可能明白了自家君侯的意思,但此时,公孙珣明显有些动怒,却是不好多言了。   “当日申氏灭族,这申虎恰好外出,然后被友人所匿……这友人是谁?”   “这贼寇早不来晚不来,等到我身边武勇之士都被派出去剿匪以后方才动手,逼得把我身边最后得力之人都给调了出去,方才行险一击……这是何等宽阔的视野与何等敏锐的眼光?是一个素有豪侠名头的豪强子弟能想到的吗?”   “千石粮食,外加百金为约,请刚才那个在赵国和常山两地名声极大的刺客领着这么多太行山匪出手……这是一个家破人亡的豪强子弟能做出来的吗?!”   “那股贼寇之所以消失不见,只怕是被这位友人给特意隐匿了起来。”一连串的发问后,公孙珣如此断言道。“而这位‘友人’在襄国有如此大的势力……你们说说,该是何等人物?”   “只怕是赵国为数不多的那几家人了。”沮宗失态言道。“表面畏服于君侯,背地里却做出这等事端,着实可恶!”   “我所恶的可不止是这一点。”公孙珣伸出一只手来,接着走廊外愈发紧密的雨线搓指言道。“你们再想一想,既然那股太行山匪全都握在那位‘友人’手中,这刺客为何又敢轻易将申虎奉上?!”   王修和沮宗对视一眼,也是各自遍体冰凉……像刚才那个刺客一般的人物,俨然是靠名声吃饭,所以他不可能不顾那股山匪的性命!然而,此人还是将申虎直接奉上,谁给他的胆子?!   甚至再一想,其实百金也好,千石粮食也罢,必然是那‘友人’所出,所以那刺客来之前,俨然是直接与‘友人’讨论的‘生意’,而非是申虎。   换言之,这个刺客是得了确切讯息的,这才敢轻易将申虎奉上。   再换言之,那位‘友人’本来就存了事情不谐,杀掉申虎的心思。   “不过百密一疏……”王修忽然言道。“那个什么‘友人’必然是要求刺客以申虎首级奉上而非是以活人送到君侯跟前的,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刺客不过区区一个山中匪寇,居然也存着自己的心思,此人为了直面君侯居然擅自行动。而刺客醒悟过来以后,也必然会回来寻主公求助!”   “就不知道这个申虎何时招供?”沮宗今日已经屡次失态了。“我沮宗也想认识一下这位古道热肠的赵国‘友人’!”   “只是……”王修复又疑惑道。“我还是有一事不明……如果这位‘友人’一开始便存了对申虎不良之心,为何一开始还要收留他?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当时检举,或者直接拒之门外又如何呢?”   “我已经大致猜到了缘由。”盯着屋檐下雨线许久的公孙珣收回手来,幽幽感叹道。“不过不急……或是申虎招认,或是那位‘义士’来与我竹筒倒豆子,反正今日便真相大白了!”   ……   天色渐晚,然而雨势却渐渐放缓了。   公孙珣换了身衣服,也没把王修放走,反而重新架起几案,再加上一个沮宗,三人在擦干净的廊下打起了四季动物牌,然后静静等着消息到来。   “回禀君侯!”稍倾片刻,一下午来了好几次狱吏再度折返,面上全是水珠,不知道是雨淋的还是如何。“那申虎还是不招,我们按照沮公子的意思直接告诉他,是他那‘友人’卖了他,如今只要说出那‘友人’姓名便可放他一条生路。可他却直言求死,还声称前车之鉴,虽为人所卖,但己身却不愿做卖友之人,让世人唾骂!”   公孙珣哑然失笑:“无所谓了,他既然如此重情……三只猴……他既然如此重情重义,就在狱中杀了他,全了他的心思便是。”   狱吏当即告辞……可怜一个申氏余孤,费劲千辛万苦见到仇人,却来不及说上半句话,便匆匆被打了一顿,然后送了性命。   “只是不知道那褚(通堵)飞燕何时会来?”王修俨然是对牌局心不在焉。“该不会是被人灭口了吧?”   “那倒不至于。”公孙珣连连摇头。“之前听那申虎说此人唤做褚燕,号为飞燕之后,我就觉得此人有些运道……当然,再不来,我也要生气了……虽说河北真定人,而且是个名人,但却又不信赵,我何须给他太多脸面?!”   话音刚落,池塘后面的藤蔓处却是忽然站起一个浑身血迹的人来:“褚燕拜见贵人,请贵人恕在下之前无礼之罪,还请贵人救一救我的那些下属,我知道他们是贼寇,不敢苛求赦免,只求活命便可……”   说着,这褚燕居然直接在池塘边上下跪恳求。   “果然是飞燕。”沮宗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何时翻进来的,我居然没看见?”   “怎么一个个都如此重情重义呢?”公孙珣冷笑一声,然后豁然起身。“搞得好像只有我一人不通情面一样……褚燕!”   “在!”   “我只问你一件事!”   “君侯请讲。”   “那个之前收留了申虎,现在又握住了你那些下属的‘友人’是不是襄国县长甄度?”   王修与沮宗齐齐愕然,然后又齐齐看向池塘边的那只‘飞燕’。   不知何时开始,天色已经渐渐放晴,此时晚霞尽出,映照在池塘边上,水珠幽草,煞是好看!   褚燕闻言也是一怔,但终究是长叹一声,便叩首在草地上请罪:“君侯文武韬略,可笑褚燕却自以为是,真是班门弄斧,此事正是甄度在后曹中……燕如今不敢多求,只请君侯救一救我那些下属,但能活他们性命,在下愿意结草衔环来报君侯大恩。”   “你说地方,我写一封信让在襄国县游弋的三百车骑去寻人便是。”公孙珣脸色依旧有些不好看。“但事先说好,如此未必有用,而且寻到他们也要依法处置!”   “有用没用是一说,依法处置也是一说,君侯愿意去救一救,已经让在下感激涕零了!”褚燕赶紧言道。“我的人都被那甄县长带着隐匿在苏人亭下的一个庄园里。”   此时,王修、沮宗早已经推开木牌,奉上纸笔,公孙珣抬手便要写便笺。然而,刚写了一行字,门外便忽然有县吏来报。   “又是何事?”公孙珣心中一动,面色更是难看。“莫告诉我是襄国有了讯息!”   后院其余三人齐齐望向来人,而来人一时茫然,却依旧强笑:“君侯真是神机妙算……襄国县快马来了公文,说是昨日晚上,襄国甄县长查到了贼情,然后攻下了一个襄国县苏人亭治下的一个庄子,将贼人一网打尽!不过,这公文上还说,比较奇怪的是,这个庄园居然是咱们赵国世族邯郸氏的私产,着实让人起疑!”   公孙珣豁然起身,一脚踹飞了面前的几案,然后复又拔出自己怀中的断刃,将此案一刀两断。   ……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李商隐 第十五章 只见旧人哭(上)   公孙珣失态大怒是有缘由的。   今日若非是遇到褚飞燕这个身在草莽却志在庙堂的奇葩山贼,他差点便被那甄度给彻底蒙混过去!   然而,甄度是个什么玩意?!   区区五百石的县长,连县令都不是,却试图将他这个超品的亭侯给玩弄在股掌之中。   想这位无虑候今年不过二十四岁,从緱氏山到弹汗山,从辽东到洛阳,虽然也遇到过一些变态的鞭挞,但不是长辈便是被人轻轻放过,何曾被一个不曾放在眼里的人耍成这样?!   更重要的是,他公孙珣这边可是在收拢人心,辛苦为政啊?怎么就被人稀里糊涂的又戏弄又抢功,还要被人当刀子使呢?!   “沮公祧!”公孙珣劈开几案后,继续手持利刃,也是怒气不减。   “在下在此。”沮宗几乎是用发颤的嗓音应声。   可怜他一个世家公子,来到此处也只是整日陪公孙珣打个牌下个棋,如何见过对方如此盛怒?   “这件事情你已经想清楚了吗?”公孙珣一手握刀另一手却指向了对方。   “大略已经想通了!”沮宗赶紧低头。   “复述一遍!”公孙珣冷冰冰的言道。“让我看看你与你兄长到底差多少……”   “是。”沮宗干咽了一口口水后应道。“申虎本人应当只是个意外,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他便去投奔了有些交情的甄县长……”   “怎么可能是巧合?”   “是……”沮宗当即更正道。“申虎应该早就知道这位甄县长祖上出过一个因为卖友求荣而闻名天下的小人,明白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作出类似之事,否则颍川甄氏花了几十年重建的名声便要毁于一旦,这才专门去投奔对方。甚至还可能把自己投奔此人的讯息提前通知了别人,逼得甄度不得不接纳他,也不得不襄助于他!”   “接着说。”   “甄度因为祖上的故事不得已收留了申虎,然后便陷入了到了两难之地。一边,他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甄氏担上卖友之名,所以必须要保住申虎;另一边,这个申虎却要执意报仇,与君侯为难,这其实也是死路一条。”猜度到这里,沮宗也是不由一叹。“于是甄度便苦心设计了这一切……表面上是一力协助申虎报仇,又是利用太行山匪转移视线,又是突袭刺杀;而内里却有多重准备,大致是要借君侯与山匪之手了结此事,最后再灭口山匪,瞒过君侯。”   听到这里,公孙珣的表情愈发阴暗,也就兀自接过了此言:“若是此事成了,那申虎明明是他雇佣褚燕杀的,却在外人看来是褚燕有感于我的德行而动手了断的;那盗匪明明是他引来的,也是他灭口的,却成了他的功劳,我辛苦出兵却只是白饶;最后还要嫁祸给邯郸氏,让我去找邯郸氏的麻烦?!这算一石几鸟?!”   “他还故意在公文日期上留下了极为明显的破绽。”王修也在一旁补充道。“便于推脱……”   “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却反被聪明误!”公孙珣看了一眼因为甄度下手太快还颓废在池塘边上的褚燕,却是将刀子转手递向了沮宗。“既然公祧对此事已经明了,那便好办了……拿着这把刀子!”   “喏!”沮宗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把颇为知名的断刀。   “做我的公车去,以使者的名义去襄国县寻郡功曹掾吕范。”公孙珣忽然轻轻咧开嘴角笑了一声,语气也变得温柔了不少。“将你刚才所说的这个故事说与督军的吕子衡听,再把刀子给他……让他把人与我带到邯郸来!”   “明白了!”沮宗猛地打了个寒颤,然后躬身一礼,便逃也似的捧着刀子离开了后院。   “多谢贵人为我那些兄弟报仇……”褚燕此时方才回过神一般,俯身叩谢不止。“褚燕感激不尽!”   公孙珣抬眼看了下此人,若非是此人武力、野心都超出一个山贼的范畴,否则他这位无虑亭侯今日怕是真要栽在那个甄度手中。但是,与胁迫他人相助自己的申虎相比,与用心歹毒,杀伤无辜的甄度相比,此人难道就很纯良吗?   “我不是为你。”恢复平静的公孙珣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入了房中。   王修目视自家这位君侯转入房内,心中也是一时感叹……其实,他早看的出来,自家主公心中向来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傲气,不是对某个人的,也不是对某些人,而是对这普天下万事万物的,故此今日险些被邻县县长玩弄于鼓掌之后才会如此震怒。   当然,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王叔治这人历来勤恳忠谨,便赶紧招呼来婢女仆役,收拾几案,并安顿那只‘飞燕’,又寻人来与他看伤……当然,人家褚燕既然号为飞燕,便是公孙大娘都隐约提过的人物,那几个想要灭他口的人又怎么会是他对手,一身血迹到多是旁人的。   不止如此,后院安顿好后,王修还不忘转到官寺前院,叫来所有县吏,一边让他们调度了些许守城的郡卒来防卫官寺,一边却又安抚人心,准备迎接那三百车骑归来后的风波。   一连数日,平安无事。   但也仅仅就是数日后,随着吕范、娄圭、沮宗、赵平还有三百车骑自襄国县返回邯郸城,然后那个大胡子牵招也带着几十个义从匆忙从太行山中返回后,城中气氛却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自魏氏以下,赵国大小宗族全都在忐忑不安中被邀请到了城中,而相聚的地点居然是满是野草的郡府官寺……按照公孙珣派出去请人的义从所言,那里地方宽敞,也是赵国名正言顺的治所,正适合明正典刑!   没有座椅,没有几案,没有宴席,更没有大锅煮羊,所有人都只是表情呆滞的站在满是荒草官寺院中,忍受着蚂蚱与蚊虫,然后悄悄的跟面色惨白的邯郸氏族长保持了一定距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到如今,便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也都知道了,申氏余孽刺杀公孙珣不成反被杀,而与此同时襄国县长却在治下苏人亭的一个邯郸氏庄园中围杀了数百太行山贼!   怕是傻子才会以为这中间没有关系!   实际上,邯郸氏族长这几日光是信件都写出了七八封去,甚至还给冀州刺史王方写了信……得亏公孙纸的出现让这年头写信变得如此轻松……反正,就差请巫女做法将自己死了几十年的亲爹请回来了!   要知道,邯郸氏族长的亲父,之前便说过的,可是官至两千石的。   然而,写出去的信几乎全部石沉大海,最期待的冀州刺史王方也同样连个回信都没有,这就难免让邯郸氏上下人心惶惶了。   而到了今日,这邯郸氏族长也是认命一般跟着来请之人入了城……据说,来时哭哭啼啼,重新检查了一遍遗书不说,连个服侍在身边的后辈都没舍得带,生怕到时候多送一个人头。   也是可怜!   就在众人一边忍受蚂蚱,一边学以致用般的暗暗研究邯郸氏族长此时的‘死相’之时,公孙珣也是在一群心腹和数十持刀武士的簇拥下忽然间涌入了官寺。随即,前者随着这位无虑亭侯堂而皇之的立在许久没有打开的官寺大堂前的台阶上,后者则四散开来将所有人围住。   众人当即肃然,连魏松都在儿子的搀扶下低下了头。   “诸位,自申氏灭亡后,我本不想再杀人的,也不想在诸位面前露出此刀的刀刃。”公孙珣站定身子,干脆利索的拔出了自己的那柄断刀,也是开门见山。“但有些人实在是做过了头,不杀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我今日叫诸位来,并不要求诸位做什么,只求一个见证!待我杀人后,尔等尽管将此事说与你们的好友至交,故人旧识……只求不做修饰,直言不讳即可!”   邯郸氏的族长几乎摇摇欲坠。   其余人也是愈发用同情的目光关照起了此人……众人皆是心思通透之辈,如何听不懂公孙珣话中的意思?这位侯爷虽然言语平和,好像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决心却是显露无遗,更是早有准备,绝不动摇!   “邯郸公……”公孙珣果然开口了。“你到前面来,我有话问你。”   邯郸氏族长心知再无幸理,也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杆来到院子最中间,并对着公孙珣微微拱手:“君侯可是要问襄国县一事?”   “不错。”公孙珣微微眯起眼睛质问道。“贼寇数百,隐匿在你家的庄子里,此事你有何话可说?”   “回禀君候。”事到临头,邯郸氏族长再度长呼了一口气,也算彻底放开了负担。“此事我真不知晓,那个庄园因为占据河道,最近被襄国县连发公文,要求退出……”   “所以你便退出去了?”   “是!”邯郸氏族长赶紧言道。“当时君侯刚刚在此地诛申氏立威不久,我怕襄国县长有意仿效,为以防万一便赶紧……”   “那此事便简单了,”公孙珣从容打断了对方话语,倒是依旧不喜不怒。“现如今是先有数百贼人犯案后消失不见,然后又有襄国县长用印公文到我手中,直言在你家庄园放火围杀了数百贼人……然后邯郸公你又告诉我,是襄国县官府之前让你们清退了那个庄园?”   “正是如此。”   “那你们邯郸氏与襄国县官府中必然有一个与太行山贼人有所勾结……对不对?”   “或……或许……或许吧?”邯郸氏族长结结巴巴应道。   “把人带上来。”公孙珣忽然一挥手,倒是让满院子人目瞪口呆。   原来,目光所及之处,居然有一位众人的熟人被反绑着双手给推了进来……此人出任襄国县长已经两年有余,赵国境内的大族管事人,又有几个不认识的呢?   “甄县长,”公孙珣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当日匆匆赴任,未曾拜访,不想你我今日以如此局面相见。”   “公孙县令!”甄度勉力应道。“我大概知道你误信了一个山贼和一个逃犯,对我有了误会……”   “且不说这个,邯郸氏也是本地名族,他们也觉得是你勾结了太行山匪……”   “正是如此!”邯郸氏族长恍然大悟,不顾礼仪连声出言。“君侯明察秋毫,正是如此!”   听到此处,一旁围观的赵国名族长老们也是纷纷愕然无语……看来这公孙珣居然以为此事是襄国县县长所为,而邯郸氏无辜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证据或证言,居然直接不顾法度,将人家一县之长给捆缚到了此处。   “公孙县令!”甄度赶紧反驳。“你不信一县之长,反而要信一个屡次与你为难的地方豪强之辈吗?!”   “我父乃是两千石,家中乃是世族……”   “放屁!”甄度怒斥道。“你们邯郸氏仗着人口繁多,势力庞大,肆意侵害乡里,只因为之前要你家清退侵占河道的庄园,便勾引太行山匪荼毒我县!如今更是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如此作为又有什么资格自称世族?!公孙县君,请你明鉴!”   “那来行刺我的太行盗匪也说自己是你甄县长所佣……又做何解?”   “一个盗匪!”甄度再度重审了一遍自己的理由。“君侯何以信一盗匪,又信一残民豪强,而不信一县长?!如此,何以服天下人?”   周围围观众人一时无言……乃至于议论纷纷。   要知道,尽管出于兔死狐悲之意对邯郸氏有所同情,但平心而论,甄度也是一县之长,从官府的角度来说,都是一面之词,不信同僚难道要信别人吗?   其实,这也是甄度计划中的绝妙之处,尽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滴水不漏,但他毕竟是一县之长。所以从常理来说,公孙珣没有理由去信一个明显跟他有利益冲突的邯郸氏、一个太行山中跑出来的陌生山贼、一个跟他有灭族之仇的申氏余孽,却去怀疑一个同僚。   实际上,便是吕范、娄圭等人也都对此事有一些不同看法,他们认为或许真是邯郸氏所为也未必……只不过公孙珣盛怒之下,把刀子和‘故事’都送过去了,那吕子衡也只好捏着鼻子在宴席上将此人绑了回来。   当然,和其他人因为对山贼的轻视,而总是不愿意相信那个关键证人的证言不同,公孙珣却是从骨子里更愿意去相信那个绰号‘飞燕’的太行山贼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后来的成就……自家老娘是隐约说过一个黑山‘飞燕’的,虽然彼时姓张,但山贼嘛,改个姓似乎也没什么,关键是,公孙珣记得很清楚,此人居然在黄巾之乱后一度拥众百万。   一个拥众百万的山贼没有理由去刻意污蔑一个五百石的县长……这么一想不就很自然了吗?   “说的好!”就在甄度气色渐缓之时,公孙珣忽然失笑。“但是,你家中名声也很不好。故此,那姓申的说你们颍川甄氏多为卖友之人,你之所为宛如你叔祖一般时,我也是难辨是非……”   “申虎无耻!”甄度额头青筋暴露。   “你焉知此人唤做申虎?!”公孙珣忽然冷笑。   ……   “太祖为邯郸令,襄国长暗妒,乃遣刺客做使者至。逢太祖与沮宗棋于县寺后院,见宗世家风范,风流倜傥,遂解印绶,戏使沮公祧代己,自捉刀立檐下雨中。既见,刺客入内,直弃刃于地,告以区直。宗奇而问之。刺客乃曰:‘君侯雅望非常,然雨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故不敢动。’太祖笑而赦之,复赠百金以慰。”——《世说新语》·诡谲篇 第十六章 只见旧人哭(下)   “你焉知此人唤做申虎?!”公孙珣忽然冷笑。   甄度旋即惊惶语塞。   而这一惊惶便足以改变局势了……说到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位甄县长根本不是在自辩清白,而是在争一股气势,就看他能不能保持住自己受冤屈的形象,用那种悲愤的气势压住场面,然后取信于公孙珣了。   但是,他这一惊惶,便有些万事皆休的感觉了。   不说公孙珣,在场的其余人等,哪个不是心思玲珑之辈?此时又有哪个还猜不出此人最起码跟那场刺杀脱不了干系?   “不是,我是在襄国那里隐约听人言,当日好像走失了一个申氏子弟,唤做申虎……”甄度心知中计,也是满头大汗,连连解释。   “你确定?”公孙珣面色不动,只是低头看手中之刀,居然没有就势将对方一棍子打死。   “我确定!”被缚着双手的甄度此时多少恢复了一些气势,便一口咬定。“申虎此人乃是赵国颇有名气的游侠,经常四处游荡,当日君侯处置申氏族人时,便隐约听说他不在族中,应该是恰好逃了出去。只是后来忽然又消失不见,我还以为是君侯的人将他寻到明正典刑了。现在想来,必然是邯郸氏隐匿了他,这才一口断定是申虎……”   “你胡扯!”邯郸氏族长气愤莫名。   “君侯,申虎欲找君侯寻仇,而邯郸氏向来不法,所以对君侯与我这两个执法严密的朝廷官员不满,这才联手定下如此歹毒的计策!”甄度根本不去看那邯郸氏族长的模样,只是对着公孙珣解释。“那申虎早已经存了死志,死前感激于邯郸氏,想借君侯之手替邯郸氏除去我……这是何等歹毒的心肠?!”   “君侯!”邯郸氏族长跪地叩首。“事情恰恰相反啊,此时看来,必然是甄度收留了申虎,然后嫁祸与我邯郸氏,望您明鉴!”   “君侯,朝廷委任你我为一地长吏,就是要对付这种奸猾豪强的,切莫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甄度死死抓住朝廷官员与豪强这两个词连声抗辩,一时间,气势居然扳回来不少。   “这可真是奇怪。”公孙珣依旧是面色不变。“不瞒甄县长,我刚才质问于你,不是好奇你知道申虎此人,而是因为你说错了人名……那个申氏余孽的尸首我已经请国中与申氏相熟之人辨认过了,乃是申氏在邯郸城外的一个偏裔,唤做申诲,字长谆……甄县长为何一口咬定是申虎呢?”   甄度再度一滞,然后便面色惨白起来……其实,什么申诲申长谆说的跟真的一样,别人不知道他难道不知道吗?但无论申虎还是申诲,不都是眼前之人说了算吗?答案在别人手中,自己无论怎么强辩,怕都是要漏洞百出!   而换言之,此时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早已经认定了是自己所为,根本没法取信于此人!   “你大概是明白了。”公孙珣冷眼看着对方。“其实……如此强辩到底有何用呢?你在襄国做下这么大的事情,供给盗匪的金银、粮食从何而来,谁去与盗匪做的联络?难道真的毫无破绽?我去襄国,让人把你左右拿来,仔细讯问,真的定不了你的罪责?之所以只擒拿你一人,不是心存犹疑,而是不想拖延下去浪费时间而已!”   “但我乃是尚书台点任的一县之长,你不可杀我……”甄度也是低头恍惚。   周围人这时也才纷纷确定无疑……居然真是此人所为!   “没过六百石,终究不是朝廷命官,有尚书台点任,却无黄门监传旨,谁说不能杀?”公孙珣冷冷反问。   “那也是一州方伯或一郡主官!”甄度猛地仰头怒斥。“你虽然是亭侯,却只是爵位上的超品,论官职也只是一县之令!如何能杀我?!是,正如你所言,太行山匪一事牵扯众多,我瞒不过去,但那是我任中之事,应该是交与国相、方伯调查……至于你说我遣人刺你一事,却只是空口无凭,你若不服也应该去寻国相!公孙珣,你就不想想,你一个县令,擅杀邻县县长,天下人如何看你?!至于吗?!”   “至不至于我心中自有计较,”公孙珣依旧冷静如常。“你以为我为何要在此处来讯问你?你真以为自己能借着国相活下来吗?”   甄度茫茫然看了一眼周围的荒草,又看了看官寺大堂的布置,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满是荒草之地居然是国相所居的官寺!   事到如今,万事不由己,甄度也只好闭口不言了。   “此人已经承认了勾结山匪一事。”公孙珣回头朝沮宗吩咐道。“就用这个罪名杀他!公祧速速将准备好的公文取出来……”   沮宗不敢怠慢,赶紧放下怀中的木匣,从中取出了一册竹木简刻写的文书……居然是早有准备。   “随我来,去请国相用印!”公孙珣将刀子交于一旁的牵招,然后便拿过文书往官寺后院而去。   沮宗和牵招不知道是说谁,便只好一起跟上。   三人步入后院,直接闯入向栩的房内,却见到这位赵国国相正与一名腰子脸的道人盘腿在榻上,激烈争论着什么,身旁还摆着几本书。   公孙珣也不客气,直接上前捧着公文微微躬身一礼:“国相,襄国县县长甄度勾结山匪,屠杀无辜,现已招认,请国相用印,明正典刑!”   向栩和那道人俱是一怔,然而,不等前者有所反应,公孙珣便直接上前准备解对方腰中印绶。   向栩登时慌乱不堪,一边护住腰间印绶一边出声喝问:“公孙珣,你欲何为啊?!”   公孙珣也不答话,也不动容,而是直接反手一掌,宛如数年前的孟津渡口前一般将此人一掌抽的七荤八素……然后他也不解开印绶了,而是直接让早已目瞪口呆的沮宗取出黄泥化开,并将国相官印盖了上去。   随即,更是弃那道人与国相于不顾,直接扬长而去。   而片刻后,甄度看着去而复返的对方手中多了一块泥封的文书,也是彻底崩溃起来:“我不服!”   “你有何不服?”公孙珣将还软塌塌的泥封连同文书一起交与魏松等人检查作证,却是直接朝牵招使了个眼色。   后者见状不再犹豫,便捧着刀往甄度身旁而去。   甄度愈发惊恐失措,直接跪地求饶:“君侯你应当知道,我其实并未真有刺杀你的意思,还请体谅我一二,绕我性命!”   “那谁去体谅张氏庄园中的无辜性命呢?”公孙珣不以为然。“说破天去,你这条性命也留不得……”   “我要检举邯郸氏!”甄度忽然又厉声道。“君侯不知,此事乃是邯郸氏与我同谋,那申虎来见我时便说他的行踪邯郸氏尽知,若非如此,我早杀了他了,何至于到现在这一步?!那个庄园也是邯郸氏主动让出!”   邯郸氏族长的面色原本已经狂喜,此时又不禁慌张起来,偏偏却又无从辩解。   “好了!”竹木简带着泥封的文书传了一圈回到了公孙珣手中,后者也变得不耐起来。“你也是朝廷官员,留些体面吧……我与你直言好了,申虎死前并未透漏你半字,反而言道‘前车之鉴,不愿为卖友之人’……”   “他还有脸说这个吗?”甄度沉默片刻,然后忽然青筋乍露,面色通红。“我在襄国做我的县长,那申虎却以我族中名声来胁迫我,我又能如何?!我若不应,再出卖友之名,我们颍川甄氏便要彻底绝了仕途了!此事全都由他而起。我何其无辜?!”   公孙珣怔了一下,却还是朝牵招做了个手势,后者也立即抬起手来……   “只有一事相求!”甄度心下冰凉,却又不禁大声呼喊。“只有一事相求!”   “说来!”公孙珣倒也不至于不给对方这个机会。   “我死后,请君侯只以勾结盗匪一事报给州中和中枢,不要言及申虎一事……”甄度涕泗横流,却又不停以头抢地。“当日我叔祖以卖友求荣一事而知名天下,结果我家中二十年未出一六百石。想我自幼苦读,却也是受尽白眼,最后费劲千辛万苦方才补到一任县长!如今,实在是不想让族中后辈再受此难!若是再传出卖友之名,我们颍川……”   “君侯不可!”一直没吭声的娄圭忽然开口。“若是将此事宣扬开来,甄氏名声丧尽,君侯说不定能少许多麻烦……”   “不必多言!”公孙珣忽然抬手示意。“此事我应下了!”   甄度当即泣涕不止。   牵招见状也不再犹豫,只是一刀而下,便将这位为家声所累的可怜之人给斩首在了官寺堂前。   血水四溅,但多被野草所挡。   围观众人大多无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官寺角落处却忽然传来不合时宜的呼救声,众人麻木的闻声望去,却发现是一个腰子脸的丑道人正在勉力搀扶着一个瘦高之人在呼喊。后者双目紧闭,牙关咬紧,面色白中带青又透红,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   当然,看到这位腰间的印绶后,众人还是不敢怠慢,便是公孙珣也无奈挥手让人去查看一二。   两名义从扶着此人,那猪腰子脸道人,也就是公孙珣派来专门陪聊的王宪王敏宏了,则狠狠的掐住了向栩的人中……这让甫一踏入前院便被被刚才那一幕吓得失了魂的赵国相终于是幽幽醒了过来。   “诸位,让开一点,让国相透透气。”公孙珣没吭声,身为郡功曹的吕范此时也只能无奈开口了。   众人赶紧让开。   向栩茫然的四处打量起来,目光从远处隐藏着尸首的草丛转向了面无表情的公孙珣,又从那个手持带血利刃的络腮胡子武士转向了身边的王宪王道人,最后,却是一言不发,紧张看向了后院方向。   “诸位且稍待,”公孙珣见状也是心中冷笑不止。“我送国相回房……马上便回来。”   国中诸位世族、大户首领自然不敢多言,而公孙珣一挥手,便让两个侍从抬着这位国相往后院而去,他自己也是重新了跟了上去。   沮宗想要跟上,却被娄圭给顺手拽了回来;而吕范则顺势将公孙珣的那把刀子从牵招手中索回,然后掏出绢帛擦拭了起来。   转回后院,两个侍从将这位赵国国相放到了榻上便退了出去,公孙珣旋即负着手再度步入这间卧房,然后直视起了这位国相。   向栩躲躲闪闪,但终于还是开口了:   “王道人,我以你是太原王氏出身,又兼修道法,所以以知交待你,可你刚才为何要在此处殴我一掌啊?”   王宪一声长叹,公孙珣倒是一声嗤笑:“原来国相真如他人多言,心里面是不傻的!”   躺在那里的向栩闻言当即流出两行清泪来:“公孙县君何必戏弄于我?我年少时做那些事情,三分是真的疏狂,三分是为了不负先人之名,剩下的三分也不愿瞒你,便是为了邀名做官了……可是疏狂半生,真做了一国之相,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甚至连与人好好说话都不能为,以至于张口不是经文便是骂人。如此局面,不高卧在榻上,做一个‘无为而治’之人,还能如何呢?”   这话公孙珣是信得……向栩之前数十年疏狂不定,每次见客,都是撅着屁股一言不发,几十年下来,丧失与人的正常交流能力反而是理所当然。   “这么说,我倒是对国相有恩了?”公孙珣继续负手嗤笑。“若非是我把王兄送来与你作伴,整日陪你说话,怕是今日这番话你也是讲不出来的。”   “不要……不要取笑!”   “向公,”公孙珣忽然敛容言道。“我何曾取笑过你?我来这赵国不久,却也看出来了,被做官二字逼疯逼傻之人哪里没有?说白了,都是可怜人罢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只问你,你们要做官自去做你们的官,而我既要做官又要做事,难道哪里不对吗?!缘何要与我为难呢?”   “我何尝与你为难,只是觉得无为而治才是对的,治大国如烹小鲜,你做的太过了,总是杀人、劳民……”   “可如今,”公孙珣摇头道。“向公你连屋子都出不了,何谈烹小鲜?而我却已经把人都杀了,马上就要劳民了……二者总得从一吧?”   向栩愈发泪流不止:“哪里是我与你为难,分明是你要与我为难!”   “我直言好了。”公孙珣干脆言道。“向公是国相……你要是想无为而治,直接发文书往上面去,言我擅杀、殴上、夺印,王刺史和中枢诸公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届时我槛车入洛,你自然可以继续无为而治;而你若是不想把我送入牢中,就请两耳不闻窗外事,尽管放权与我!如何?!”   向栩勉力守住泪水,然后左思右想,一时居然有些犹疑。   “向公。”猪腰子脸的王道人忽然叹气劝道。“还是从了公孙县君吧……他要是真的槛车入洛,你以为他的手下能放过你?”   向栩闻言大惊,立即便想起了刚才一幕,许久方才勉强言道:“那公孙县君,我便将印绶与你,你以后不要来逼我……如何?”   公孙珣缓缓摇头:“哪里有县令掌握国相印绶的?这样好了,你将此物放在旁边屋子里,锁上门,配上两把钥匙,一把自己带着,一把给王道人……后者以你的亲信身份掌钥匙,而我也是逢公事皆来此请教,这样便能说的通了!”   “全都依你!”说着,向栩直接解下印绶,扔给了王道人,然后便俯身恸哭不止,后者无可奈何,也只能勉力接住。   公孙珣与王道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当即扔下向栩步出卧房。   “且收好。”公孙珣不免叹道。“凡事我自然会让郡功曹吕子衡来找你……有时间,你我再好好聊聊……至于这位国相,我再分拨一些人手,且替我好生照看于他……”   “君侯放心。”事到如今,王道人也只能如此回答了,但其丑陋眉眼中却难掩悲色……   其实,正如公孙珣之前所言,被做官逼疯逼傻的人,哪里没有?   且不提后院如何悲戚,这边公孙珣转回前院,却是拐角处便收起之前的感叹之意,等来到众人面前时已然换上了之前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诸位,国相已经许了我的奏请,以冀州名士审配审正南为北部督邮,督查柏人、中丘二县,以南阳名士娄圭娄子伯为中部督邮,督查易阳、襄国二县……连同邯郸,五县并举,一同招抚山中贼寇、清查田亩、建造公学,若事成,则发全国之力整修圪芦河!诸位乃是赵国名族,可有人对国相与我共推之策有话说?”   听到此处,不等他人开口,那邯郸氏族长只觉身上一冷,便惶急相应,连连称赞。这下子,其余国中大户自然也是无话可说。   其实,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要知道,督邮乃是郡中监察吏职,秩仅百石,但正如一州刺史六百石可以代表中枢监管两千石郡守一般,这个职务也可以代表郡守监管下面的县长、县令,向来权责极重。不过,之前向栩那个样子,这个职务自然就荒废掉了。而今天,公孙珣先是当众杀了邻县县长,然后堂而皇之的将自己亲信安插到这两个职务上去,俨然是要彻底撕破脸皮,公然夺取赵国整国的权柄了!   这个时候,他们这群签了名的国中大户,除了表示赞同又能如何呢?   也就是魏松有这个底气当众摇了摇头罢了,但也仅仅就是摇头罢了。   邯郸距离邺城极近,所以,等过了两日,当赵国加盖了国相泥封的文书到了州中之后,冀州刺史王方其实早已经从赵国那边知道了内情……但此时,他居然不敢拆此公文。   旁边的一名心腹州从事,乃是王方亲手提拔之人,见状不由认真询问:“方伯所虑的,莫非是这文书打开后,居然手续齐备,并无擅杀之举?”   “不错!”王方无奈应道。“公孙珣擅自擒拿一个邻县县长到邯郸,然后当众杀人,此事赵国上下人尽皆知,甚至已经传到了邺城……可怕就怕,那向栩无能至极,居然任由公孙珣补齐了手续,以他的名义杀人。你说,若是如此,我是该就此认下呢?还是该去赵国仔细问询,查明此事呢?!”   “难!”这得力心腹赶紧言道。“这件事有三处极难的地方……其一,乃是那襄国长甄度确实与贼寇勾结,此人当面承认,赵国名族全都在场,确实罪责难逃;其二,乃是公孙珣嚣张跋扈至极,以县令绑缚县长,然后公然处刑,此事也是人尽皆知;其三,便是这赵相向栩不能常理度之……而如此局面下,方伯不查,恐怕要为人诟病,说方伯畏惧公孙珣,放任他跋扈无度,欺上杀下。可若真是追究此事,反而会查无可查!”   “不错!”王方愈发无奈。“正是这个道理,我若是不查,怕是清名有累,可若是真心追究,又只怕惹来祸患还查不清此事……如此,如之奈何啊?”   “方伯不如辞官好了。”那心腹思索片刻,却是忽然给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建议。“方伯已经在任快两年,算起来朝廷也不会让您再居于冀州了,而按照惯例,方伯应该出任一大郡。可您之前便常常与在下说,天子公开西园卖官,你不耻此举,常有此任后便辞官归乡之意,以免被宦官勒索,毁您清名。既如此,不如提早几日走人好了,至于此事,且让中枢头疼又如何呢?”   原来,这位冀州方伯,居然是早存了辞官归乡之意。   实际上,王方细细思索之后,居然点头应许。   ……   “太祖为邯郸令,邻襄国县长甄度结连太行群匪,先引匪屠乡里,复灭之以为功。后为人所发。太祖闻而怒之,以县令执县长归邯郸,缚谒国相请诛。相以事急不敢应,太祖屡奏上,至于追入私室,乃许,即刃杀度于寺门内。既杀,发文州中,刺史王方亦叹:‘度死有余辜,然以一令杀一长,迫一相,未闻之也!可乎?’左右讽曰:‘若免邯郸令,则失于德,若许之,则失于法。方伯当归。’方乃弃官而走。既走,太祖闻之,晒言左右:‘先杀一长,后迫一相,又走一伯,可乎?’”——《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七章 不闻新人来(上)   不管其他人承不承认,光和元年以后,洛阳其实都已经进入到了一种难得的政治稳定期。   这里面当然有很多原因,但从本质上来说,更多的是熹平末、光和初那段时间的大政潮之后,几乎各方势力都不愿意,也没有力气再轻易起波澜的缘故。   王甫死了,旧宦官的主体势力大部分烟消云散,可曹节却不退反进,依旧稳坐宦官领袖的位置,而且这位卷土重来的执政者还一改往日的强势,行为处事间居然真的有了几分宰辅气度,让人颇为称道;   袁逢死了,杨氏看似一家独大,但如今稳居太尉之位,明显被朝中上下所接受的公族领袖却是人见人爱的刘宽刘婆婆,他和曹节领袖朝堂,确实有几分相得益彰的感觉;   宋皇后也死了,旧勋贵势力也是一朝散尽,但天子却有些为当日的行为感到后悔,最近居然渐渐放宽了当日对旧勋贵的官职禁锢,而且据小道消息说,他曾经梦到宋皇后和渤海王刘悝在梦里质问他,而一场噩梦醒来后他居然不找宦官,反而找到了殿外执勤的羽林许永询问此事……   当然了,尽管局势暂时稳定,但是个明白人都能看的出来,这种稳定与和平持续不了太久。   首先,曹节身体本来就不好,几年前那场病就差点去见了幽都王,这一次还能撑几年未必可知,宦官势力迟早要为贪财的张让、刻薄的赵忠二人领袖,而朝政大权落在这些人手里之后的局面也是堪忧;   其次,刘宽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三公之位本就轮替无常,一个日食一次瘟疫就会导致洗牌的局面,他这个领袖始终坐不稳,不要说杨赐了,便是袁绍、袁术、杨彪等下一代公族子弟也在迅速成长,而且愈发猖狂……   除此之外,一股新的势力也在冉冉升起。   可能不想再出乱子,也可能是对宋皇后的愧疚,天子并没有着急立何贵人为皇后,但是这注定持续不了太久,因为何贵人的兄长何进,昔日南阳一屠户,如今已经是从虎贲中郎将的任上转任为颍川太守了。所有人都知道,何贵人一旦进位皇后,这个南阳屠户就会返回洛阳,而且会依照本朝政治传统迅速成为政治势力中的一极。   但是,不管其他人如何,最重要的一点其实还是处于世界中央的大汉天子。这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天子在取得政治主导权以后,非但没有如之前他支持者想象的那样,能够振作起来,做一些有为之事,反而日渐耽于享乐、搂钱……   便是当日他做噩梦的那一次,羽林左监许永为皇后鸣冤时,这位天子当场默然不语,然而第二日一早,依旧西园享乐,卖官如旧。   平心而论,在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里,别人再怎么努力,政局再怎么稳定,只要这个人还在败坏着局势,那大汉朝就不可能往好的方向走。   “冀州王刺史上书,自陈年老体衰,久病成疴,不能视事,恐负皇恩……”   下午时分,位于中台的尚书令中,满头白发的曹节正慢腾腾的叙述着王方的辞表,以及此人在辞表中对天子卖官的最后谏言。   而在曹节周围,一如既往的坐满了这个帝国的中枢权势人物。   没办法,无论是对谁而言,冀州刺史都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让出的位置……那里是河北的腹心之地,也是帝国两大根基之一所在,九个郡国,地广人茂,一个出色冀州刺史的能量足以让任何人忌惮,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政治势力垂涎三尺。   讲道理,公孙珣必须要感谢王方,这个人的辞职不仅暂时避免了冀州刺史部对他擅杀的即刻处置,还让中枢某些气急败坏的人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此事。   毕竟,一个有罪的县长死了,虽然死法严重违背了官场规则和士林风俗,可跟冀州刺史官位空缺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整整一天,中台中的争执就没有停下来,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弃这个位置……河北那么多诸侯王,乃是宦官们揽财的重要去处,更是赵忠等很多大宦官的家乡,他们当然希望去个和事佬;然而,尚书台真正办事的人却都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才需要一名雷厉风行之人去清理冀州;更别说,几乎每个大人物都还有些私心杂念了……   “魏郡郡丞宴席之上自陈愿为赵氏门下一走狗,繁阳令贪渎无行,南皮令一年三十次算赋,逼反百姓。”卢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申诉着自己的理由。“如今,更有襄国县长甄度勾结太行山匪屠戮百姓,邯郸令公孙珣又擅杀甄度……冀州吏治崩坏确凿无疑,此时正该有一位肃穆方伯,涤荡河北!”   卢子干是吏部曹尚书,在此事上有着极大发言权,更兼他所言种种事端确实耸人听闻了一些,所以公房中居然一时无言。   “这样好了,”等了许久,黄门监赵忠忽然言道。“天色已暗,不如就不议了,咱们直接请天子拿主意好了……”   此言一出,从卢植开始,大部分人都神色一黯,然后所有人闭口不言……这就是这些士人最悲哀的地方,你理由充足,你据理力争,你所陈述的事实让这些宦官根本说不话来,但最后人家一句请天子定夺,便轻飘飘的让你的努力化为乌有。   天子定夺对不对?这是理所当然的正确,对士人和朝臣而言更是绝对难以反驳的选项。   然而,随着当今天子履政已久,谁也都知道,如今这位天子虽然很聪明,但耳根子软,讲私情,而且还很贪婪,所以定夺之时,这些宦官可以从容在旁提出建议,表达看法,影响天子的判断,外面的朝臣却是无能为力。   而这,便是宦官势力的强大之处,他们受天子信任,也受天子保护,他们跟天子一起居住在洛阳北宫之中,宛如一体。   事到如今,只能说,希望北宫中的那位天子今日可以敏感一些,也聪明一些了。   太尉刘宽和大长秋、尚书令曹节对视一眼,各自无奈一笑,然后一起起身解散了这场会议。   “子干……”刘宽走出公房的时候,忍不住喊了一声自己的酒友卢植。“今日要去我家中饮一杯否?文典昨日给我送来了一个新鲜玩意,做菜用的。”   “文绕公先行一步。”卢植平静的回过头来,眼神和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黯然与愤怒交杂的感觉。“今日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我还有几个郎官的去处没有点任,稍微处理一下,晚上再去寻文绕公……”   刘宽当即颔首,便在周围人期待而又警惕的目光中随意的拢着袖子,和其余人一起走出了中台。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人是世界的中心,如果有,也绝不是此时的公孙珣。   不过,或许是听到了冥冥中朝臣们的祈祷,这一次北宫的天子终于没有迷糊,他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居然选用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人选。   刘焉,字君郎,江夏竞陵人,以汉室宗亲免纳官钱。   话说,刘君郎此人早二十年便已经成名,在桓帝朝时便征辟入朝,却在出任郎官之时因为老师司徒祝恬的去世,选择了挂印弃职,并去教书育人,这一去就是十八年……当然,也有人说他这是预见到了党锢之祸即将兴起,不愿意卷入是非,这才主动离职的……但无论如何,如今政局稳定,这位在洛阳城东教书养望十八载的汉室宗亲,终于还是在去年的时候接受了征辟,并代替升任京兆尹的司马防为洛阳令。   如今,他更是摇身一变成为了冀州方伯,而且朝中上下纷纷称赞,竟然无一人反对。   说到底,汉室宗亲四个字,足以堵上所有宦官的嘴,更别说人家刘君郎世代居于江夏,家族在荆州盘根错节,他本人更是在洛阳城东养望十八载了!   “恭喜大人!”刘焉长子刘范正是弱冠之龄,向来是随侍着自己亲父的,所以等到自己父亲从北宫、南宫依次出来,正式变身为冀州刺史以后,也是忍不住喜上眉梢。   由不得他不喜啊……这可是冀州刺史!   按照汉室政治传统,只要刘焉这一任平平安安的做完,回来必然是一任大郡太守,再回来怕就能位列公卿了……到时候,刘范再出仕,岂不是很轻松就能本着公卿而去?   “一州刺史,区区六百石,有什么可高兴的?”刘焉今年四十余岁,却面色红润、须发旺盛,举止轻便如三十余岁之人,此时闻言明显有些得意,却又碍于在处在宫门之外,不得不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感觉。   “这倒也是。”刘范恍然失笑。“父亲大人养望十八载,本就该如此之速的……”   “走吧走吧!”刘焉看着周围无数官员的车架仆从,也是连声打断自己长子的恭维,然后直接翻身上了自家停在铜驼大街上的驴车。   “是!”刘范赶紧坐上了车夫的位置。“大人,咱们是先回家还是先去拜访袁府?”   刘焉去年被征辟为贤良方正,乃是袁隗所为,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的。   “都不用,直接出城便是!”刘焉在车内干脆言道。“刚才在中台已经见过了袁公,还有其他诸位中枢要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可出城又去哪里?”刘范持着鞭子一时茫然。“不该回家吗?”   “去冀州!”新任冀州刺史在车内从容言道。   “去……父亲莫要诳我。”刘范无语至极。“哪里有一出宫门便去赴任的?”   “为何不行?”刘焉在车内失笑反问道。“我儿,你莫非是担忧人家嘲讽我得了官位便惶急上任吗?”   “那倒不至于……”刘范尴尬应道。“那些人之所以被人嘲笑是因为他们得了官后立即鲜衣怒马,香车仪仗,如父亲这种让儿子赶着一辆驴车惶急上任的,又怎么会被人嘲笑呢?我只是觉得有些仓促。”   “有什么仓促的?”车内刘焉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我已经面见了天子、三公、尚书令、吏部曹尚书,然后接了圣旨、拿了公文,此时不去赴任又待如何?缺钱、缺衣物,可以顺路到阳城山(刘焉讲学处,位于洛阳城东,虎牢关内)取用,非要留在洛阳如何?莫不是向要借机向你新认识的那些朋友炫耀,你父做了冀州方伯?”   “不是这样的。”天气正热,刘范也是满头大汗。“不对……算了,父亲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现在就出城往冀州便是……”   一声鞭响,驴车启动,车内的刘焉这才一声嗤笑,没了声音。   当然了,毕竟是自己嫡亲的长子,教训一下也就行了,等到父子二人从铜驼街出发,辛苦大半日,到半夜方才来到他们长居十八年的阳城山下时,刘焉却是终于对自己儿子说了实话。   “大人想要私访?”夜风习习,刚给父亲洗了脚,正抱着一个桃子在胡啃的刘范终于听到了原委。“这是为何?”   “能为何啊?”刘焉光着脚坐在席子上叹气道。“吏部曹尚书卢植卢子干所托。他的学生任邯郸令,却在赵国肆无忌惮,以县令杀县长。卢子干担忧这个学生会闯祸,想让我替他去警告一番。可是赵国的事情我之前便有所耳闻,事情复杂,怕是并不好办,甚至于前任王刺史突然挂印而走,也有这个事情的缘故。所以,我就让你赶着驴车直接送我去赵国,先暗中探访一圈,以求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这真是辛苦父亲了。”刘范此时方才恍然。“这卢子干做了多年的吏部曹尚书,稳如泰山,轻易不可得罪,而他想借父亲之手惩处自己的学生,便既要有所惩处又要有留有余地,方才能对付过去……怪不得父亲大人这么着急,想来是要让那个邯郸令措手不及。”   “不错。”刘焉迎着夜风轻轻颔首,却又不禁伸手抚了一下自己长子的发髻。“不过,此番我儿也是辛苦了,如此暑气,还要辛苦赶车……”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刘范不由尴尬一笑,然后将手中桃核直接扔了出去。“真当儿子不懂事吗?你此番如此作为,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我和弟弟们以后做起官来能够轻松一些吗?弟弟们我是不知道,但父亲当年在此处感叹时局的时候我可是已经懂事的。”   “是啊!”刘君郎也是再度失笑,不再于自己儿子面前装模作样。“不过咱们家也总算是时来运转了,天子年轻,政局稳定,正是做官的好时候……我刘焉断不会让你们四兄弟再如我年轻时一般,将大好时光全扔在这山中了!”   ……   “刘焉,字君郎,江夏竞陵人,汉鲁恭王之后裔,章帝元和中徙封竟陵,支庶家焉。焉少仕州郡,以宗室拜中郎,后以师祝公丧去官。居阳城山十八载,积学教授,举贤良方正,辟司徒府,为雒阳令。翌年,迁冀州刺史,以冀州治坏,乃出南宫门,遣子驾驴车,微服而往。”——《旧燕书》·刘焉列传 第十八章 不闻新人来(中)   且不说阳城山的这对父子如何的父慈子孝,又如何的踌躇满志,但大热天该赶得路却还得赶。   第二日一早,父子二人先是从老宅中取了一些寻常衣物,又到周边富户家中借了不少钱……刘焉在此处办学十八年,又去当了洛阳令,别说借钱了,怕是借老婆都有人抢着给……反正是收拾的挺像样子,然后便直接赶着驴车到了著名的五社津,准备北渡黄河。   然而,既然是私服而行,就别指望有什么超常待遇了。   人家渡口的吏员眼瞅着这对父子像是个读书人,虽然没有为难的敲诈的意思,却也明确告诉他们,除非有包船的人乐意载他们,否则便只能请这二位老老实实去载货载牲口的船上跟自家的驴车呆在一起。   刘范当即就不乐意了,孝子就是这点麻烦,货船多脏啊,自己父亲何其金贵?便是刘焉其实也不想跟除了自家老驴以外的牲口挤在一起——天太热,谁受得了?   不过,终究是刘君郎气度不凡,就在他犹疑之时,一名展示了公文获得了专船,据说是要去河北上任的矮胖年轻士子倒是主动相约,替这对父子省了不少闲心。当然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这个泰山那边口音年轻官员实际上占了大便宜,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和冀州方伯同船而渡的。   当然了,稍一开口,知道此人恰好是去冀州赴任为县长以后,刘焉反倒是沉住了气……毕竟,他迟早要巡查整个冀州,各地县长多少要喊来一见的,于是索性全程连姓名也没通,就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一心图报。   不过,这个矮胖的年轻县长倒也随和,一脸的忠厚老实,刘焉父子受他恩惠却不通姓名,他也只是憨笑相对,丝毫没有半点失态。   等上了岸,他更是与刘焉从容拱手相别,让自家老仆驾着一辆旧马车先行一步,也是让刘君郎父子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   “不想如今居然还有如此忠厚老实之人,”刘范目送此人上路,也是连连摇头。“想我之前还疑他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大人,今日的恩情摆在这里,你将来见了他,一定要好生提拔才行。”   刘焉同样感叹连连:“提拔是一定的,但却不仅是看在今日受他一次小惠的面上,而是人心不古,如此忠厚老实的年轻人本就难找,正该重用!”   “大人说的不错。”刘范自然是赞同万分。   就这样,父子二人感慨了几句,也就不再耽搁,他们赶着驴车,顺着河内郡四通八达的大道走怀县、武德,过朝歌、汤阴,进冀州入魏郡,然后又临邺城而不入,倒是很快来就到了赵国邯郸境内。   进入此地,刘焉父子便算是到了正经目的地了,自然也就留心了不少。而很快,他们便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去处。   “敢问这位兄台,”得到自己父亲的示意,刘范抹着额头汗水从驴车上跳下,对着迎面一名牵着瘦马、负着行囊,然后明显面有不忿的士子拱手问好。“前面是何地方,又出了何事,为何聚拢了如此多的人?兄台又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不瞒车内长者和这位小兄弟,”这士子终究是个有教养的,眼看人家主动行礼,车上还坐着一个长者,便老老实实停下来拱手以告。“前面乃是我恩师魏公的私家庄园,向来是他讲学之处,从来都是邯郸城南最热闹的地方。不过,今日如此情形却非是讲学所致,乃是恩师受那邯郸令的胁迫,不得不停了此处私学,要迁往邯郸城去,正在询问同学们意见,有些没骨气的要跟过去,有的却如我这般不愿意去受辱,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听得邯郸令三字,刘焉和刘范哪里能放过此事,前者更是直接下了驴车细细询问:   “敢问令师魏公,可是赵国魏氏出身,曾为鲁国相的那位?”   “长者识的我们恩师吗?”   “不敢称认识,但赵国魏氏之名也是久仰的,魏氏兄弟一为当朝副相,一从鲁国相任中归乡讲学,谁人不知呢?”刘焉失笑道。“不过,魏公既然如此家门,那邯郸令区区千石县令又如何能逼迫于他?他可是曾为两千石的人物。”   “长者是从外地来?”这学子听到此言反倒好奇的打量起了刘焉。   “没错,”刘焉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老夫我是外地来赵国赴任的,之前在豫州任上为县令,却因为没钱行贿宦官,被人奏了罪责,降职贬到了襄国为县长……”   “原来是新任襄国长,怪不得……”那学子闻言先是拱手补上一礼,却又连连感慨。“怪不得老县君什么都不知道。而那宦官也是歹毒,居然就把您这样的长者放到这种虎狼之地来。”   刘焉与自己儿子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但面上却都是一副茫然模样。   不过,这学子明显是心中愤愤,正要找人诉说,所以也就没有再卖关子:“老县君,其实不怪你种种不解,实在是这邯郸令公孙珣仗着自己有亭侯之爵,又有数百边地武士为爪牙,行事肆无忌惮,莫说是曾为两千石了……老县君还不知道吧,你的前任便是被他杀的!”   “竟然如此跋扈吗?”刘焉很配合的反问了一句。   “来邯郸短短两月不到,他便先有灭门之举,后有擅杀邻县县长之事,”这学子愈发愤恨不已。“现如今,听人说他更是囚禁了国相,然后私自任命郡吏、督邮,将整个赵国政事纳入手中,最后居然逼得方伯也弃官而走……您说,跋扈县令之名岂是虚妄?”   刘焉一时捻须无言……这明显不对路好不好?   别的倒也罢了,真要是囚禁国相,那前任冀州刺史王方怎么说都是个有名望的人物,怎么可能会一点都不管就直接辞官了呢?而且再说了,这公孙珣是边郡出身,又是当初诛宦的主力之一,作风有些粗暴想来是有的,可人家终究是卢子干和刘文绕的学生,不可能会如此无稽的吧?   “兄台说的都是真的吗?”刘范也是一点不信。   “其实也不是很确定,”这士子被刘焉这么一看,然后刘范这么一问,倒是面色一红,说了实话。“只是影影绰绰听周围人这么传的……当然,灭申氏满门和擅杀老县君前任一事绝对确凿无疑,不然我恩师也不会受其胁迫,不得不将私学解散,前往邯郸去组建什么公学了!”   “其实,”刘焉捻须反问。“别的暂且不言,这私学改公学不好吗?老夫年轻时也曾办过学的,知道私学的利弊。至于公学,虽然不大清楚是个什么章程,但最起码场地、纸笔,还有贫困学子的衣食,都是有些保障的,便是吏员的任用上……”   “哎呀,”这士子被问到心坎上,也是不顾礼仪打断了对方。“老县君不知道,真要是只是换个地方,然后私改公倒也罢了,我们做学生的又哪里会舍得离开恩师呢?只是那邯郸令区区一个二十余岁的人,居然也要入公学当老师讲学,据说虽然他也是海内名儒的子弟……可我辈怎么能让这种人跟我恩师同列呢?!”   “这倒也是……”刘焉虽然心底不以为然,但总归是对这个士子有了几分理解,这个怨憎邯郸令的理由还是说的通的,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也不想再与此人纠缠。“这样好了,我既然来赵国赴任,无论如何也该拜访一下魏公的,你带我去拜会一下令师,我也顺便劝一劝他。”   “这……”这士子听到此言,居然一时有些慌张。“老县君自去拜会好了,我刚刚与同窗争吵,此时不好再见面。”   言罢,这士子居然拽着自己的瘦马,吭哧吭哧的就往南跑了,看的刘焉父子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刘焉在前,刘范拽着驴车在后,二人进入大门敞开且热闹非凡的庄园后,正见到一个还在束发的年轻学子爬到了一处矮屋顶上大声嘲讽:   “要我说,什么不愿看到老师与彼辈同列?之前只说移学的时候也未曾见你们有这么多说法,不是还嚷嚷着邯郸城中热闹非凡吗?说到底,乃是一些滥竽充数之辈,今日知道了公学中每月要月考,每年要统考,还要定排名,这才乱了手脚,生怕被考试拆穿底细,我直言好了,对真材实料之人,公学就是比私学好!”   “姓王的,你胡扯!”下面立即有人涨红着脸反驳。“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定什么排名呢?况且,学问能排出来,德行能排出来吗?这不是有辱斯文吗?!”   “你怕露馅!”   “你有辱斯文!”   “你滥竽充数!”   “你德行不彰!”   “你上来!”   “你下来!”   两拨学生再度吵闹不休,倒是让刘焉不禁为之一乐……他可是干了十八年的私立学校校长,哪里不知道这些学生的花花肠子?实际上,便是自幼跟着父亲在私学中长大的刘范都反应过来,为何刚才那个学子不敢再进来反而匆匆而走了。   父子二人围观了一阵热闹,便要去寻人去拜谒魏松……毕竟,魏松的身份摆在这里,刘焉既然是来调查公孙珣的,那就该听一听此人对公孙珣的观感。   不过,二人放下驴车,以襄国县长之名随仆人来到后院时,却是遇到了一位故人。   “见过长者!”这名身材矮胖的年轻人见到刘焉后也是赶紧行礼。“不想与长者还能再会!”   刘焉父子看到此人也是心情不错……一方面,他们父子俩从南宫出来以后,其实心情一直不错;另一方面,如此忠厚老实之人总是让人生不出恶感的。   “实在是失礼了,”那领路的家仆见状赶紧出于主人家的礼仪解释了一下。“我家老主人正在后堂见客,不然前院也不会如此纷乱了……不过,两位都是赴任的县长,而且还都认识,那倒是省的在下多嘴了,我这就去通报,还请两位县君稍待。”   刘焉自然不以为意……人家魏松是卸任的两千石,而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过是个区区不入流的五百石县长,身份差距极大。实际上,若非是刘焉是个年长之人,又自称是赵国本地新任的襄国长,否则怕是连通报都要晚一些的,身旁这位早已进来的矮胖老实县长便是明证了。   “不知道长者居然也是赴任之人,”这矮胖的年轻县长果然老实,此时居然显得颇为尴尬。“之前还擅自请老先生父子上船。”   “哪里哪里?”刘焉赶紧拱手。   “不知长者是要去哪里赴任?”此人认真问道。   这时候再不问对方姓名来历反而奇怪了,不过刘焉也是早有准备了……那襄国长刚被邯郸令宰了,而刘焉却是直接出了南宫宫门便直奔此处,正好用来伪装糊弄。   “家父姓黄讳琰,讳字子琬,而小子我姓黄名范,我家祖籍江夏,家父此行正是要来赵国本地任襄国长。”刘范赶紧替父亲言道。“其实,我父本是豫州的一名县令,因为得罪了宦官才被降职至此。之前便想问了,不知道县君姓名,此行又要去哪里为官?”   黄琰字子琬,其实是黄琬字子琰的变化,后者乃是刘范的表叔,刘焉的表弟,也是江夏名士,其祖上历任尚书令、太尉,黄琬当年更是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五官中郎将,不过却随即遭党锢十六年,迄今还在江夏读书……刘范用这个名字,又绕了个弯,俨然就是要对方摸不着头脑。   而果然,这名泰山附近口音的矮胖县长微微思索了一下,大概正是想对方的姓名籍贯而一无所得,便随即干脆应道:“不瞒贤父子,我姓李名进,字进先,乃是济阴郡乘氏县人,此行被尚书台点了钜鹿郡的瘿陶长,恰好跟长者是邻居……路过此处,听说是昔日在我们济阴旁边鲁国施政的魏公家中,便来顺道拜访一二。”   “原来如此,果然是邻居。”稍一思索,化名黄琰的刘焉便捻须失笑。“瘿陶与襄国虽然分属两郡,却是相邻,也是你我的缘分!不过,你如此年轻便与我同位,也是让人羡慕……”   那老实忠厚的李进赶紧谦虚不止。   而就在二人在这里勉强通了姓名,刚要再谈下去的时候,须臾间,一名老者却是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带着足足十几号气势十足之人从后堂中迎了出来。   不用说,为首的自然是魏松了,而他身边如此多华服之人,刘焉几乎是一眼便猜出,大概是本地世族、豪强、大户之流……看来,魏松确实是在见客,不是在刻意怠慢。   “听说本地新任襄国长已至,实在是有失远迎。”魏松一出门来便立即拱手赔罪。“此间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失礼、失礼!”   “襄国长何来之速啊?”旁边也有人好奇问道,看样子也是本地大族首领。“也是让我等措手不及……哦,在下是乃是赵国李氏族长李……”   “既然是新任襄国长,便不是外人,不如一起进来相商。”又一人匆忙喊道,显得有些无礼。“务必要在君侯回军之前拿定主意的!”   不过,刘焉既然是来微服私访,又怎么会在意这些世族、豪强的作态呢?他巴不得趁机见识一下这些人对公孙珣真正态度呢。   于是乎,这位从‘豫州贬官至此’,所以年纪偏大的‘黄琰黄县长’与众人纷纷见礼,然后便在儿子的扶持下随着魏松入了后堂从容落座。便是那钜鹿郡的瘿陶长李进也沾了光进去占了个高背太尉椅旁听……只是这些赵国有力人士没人在意他罢了。   “诸位在议论何事?”稍微寒暄几句后,‘黄县长’便好奇问道。“君侯我大概知道,乃是指邯郸令、无虑亭侯公孙县君,可何事又需要他回军之前定下?公孙县君一位县令,如何又要‘回军’?”   “呃……其实说来也简单。”魏松勉强解释道。“最近襄国不是出了太行盗匪一事吗?国相,国相震怒,便委任了公孙县君去扫荡太行山贼。其实,本国境内的情况倒还好……对吧?”   赵国的有力宗族首领们当即颔首表态。   “邯郸这边本就是剿抚并行给清理的掉了,襄国那边的太行山贼也因为遣人襄国长暗通盗匪一事有所清理,后来更是因为缺粮被诱降的差不多了,唯独赵国最北面和常山国最南面的太行山段,俗称黑山、紫山的那片地方,聚拢着一大波山贼,原本是难以扫荡的,但最近有一名匪首主动投诚,多有劝降……所以,所以……”魏松一时也是说不下去了。   “所以这位赵国最南端的邯郸令便领兵去北面的常山国剿匪去了?”饶是‘黄县长’早有心理准备,也是一时无语。   “剿匪终究是好事!”魏松勉力强调道。“襄国长不必在意!”   黄县长看着周围点头如啄米的一众赵国名族首领,也是彻底无言。   “那诸位所议之事又是什么?”停了一会,‘黄县长’方才收心问道。“何事需要他回军之前议定,莫非是前院公学之事?”   “这倒不是,”魏松无奈哂笑道。“其实老夫也想去见识一下无虑候口中的那种公学的,更别说国傅韩公也已经应许入校为师,大王都愿意出资助学了……此事已经议定,只等秋后开学了。至于刚才张公所言之事,说起来……也是难以启齿。”   “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刚才开口之人,也就是前任郡丞张舒了,直接拍案而起。“要我说,此事是可行的!”   “我也觉得可行,但是如今局面俨然不能如之前所议……”又一人急促开口。“只能送一人过去是对的,而若只要一人,魏氏不参与此事,自然是我们邯郸氏家门最高,而且我们家也有合适之人。”   “邯郸公够了!”又有人干脆拍案而起。“我们知道那甄度死前泼了你们邯郸氏一盆污水,你们心中惴惴,但君侯当日连那曾行刺他的山贼都接纳了下来,并直言用人不疑,何况是你们家呢?至于说合适之人,谁家没有?要我说,还是我们王氏家的……”   “那王公、鲁公、张公三位所言就没有私心了吗?”邯郸氏的那人再度抗辩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此番君侯回军,这太行山便清理干净了,第一件事就算是做成了。接下来便是秋收时清理田亩、户口,然后就要顺势举孝廉、建公学了……你们如此惶急不就是想和君侯有所连接,尽量让自家子弟更有把握得到这个孝廉吗?恕我直言,既然只要一人,那你们三家瓜田李下,便都不好参与此事了。”   房中登时一片沉寂,之间那被称为张公之人更是摇头一叹:“真的只能送一人吗?”   “诸位,”即便是‘黄县长’自问聪明通透,此时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一般。“到底是何事?”   房中又是一片沉默,良久,还是有人说了实情:“既然黄县长接下来要与我们同甘共苦,说与你听也无妨……其实,乃是邯郸令无虑候主政国中,上下世族、豪强、大户、百姓俱皆膺服,但他行事颇有酷烈之风,诸位叹服之余也有些畏惧,便起了和他结亲的念头,刚才所议者,乃是国中名族讨论该让谁家女子去与无虑候为妾。”   ‘黄县长’捻着胡子,一时目瞪口呆,他儿子也是一时愕然无语,便是那名一直认真倾听的老实人,隔壁瘿陶李县长也是张大了嘴。   感情这群人争来争去,争的乃是送自家女子给人家为妾?!   当然了,见多识广的‘黄县长’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   一则,出身地位摆在那里,这些人的族中子女送过去似乎也只能为妾;二则,本地大户通过结亲的方式跟有力执政者达成更紧密的同盟,倒也是常见事……   实际上,不仅是‘黄县长’缓了回来,便是那边李县长也缓了过来,后者大概是赶路赶得又累又热,还趁没人注意他偷偷从高腿几案上取了个大桃子,然后闷头啃了起来。   不过,回到正题,如此一来‘黄县长’倒是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管这个公孙珣是不是有越矩之举,也不管他是不是行事酷烈……最起码,本地的名族大户都是认可他的执政水准的。   卢子干倒是真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然而……   “不过,”‘黄县长’回过神来,也是继续追问。“若是要联姻,为何只能奉上一人,又为何又要抢在公孙县君回来之前呢?”   “这就要说到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了。”有人叹气道。“就在君侯动身去北面招降山贼之时,他夫人正好带着他的家眷从辽地老家赶了过来……”   “可是鄃侯之女?”‘黄县长’当即醒悟。“老夫明白了,既然赵夫人已到,那最好是趁着无虑候不在,将人送到赵夫人那里让她拿主意,省的人家夫妻为此事不谐……”   “正是这个道理。”   “但为何又只能送一人?”‘黄县长’忍不住笑问道。“莫不是这位赵夫人为人善妒,与你们言明了只能收一人?还是说无虑候本就妾室极多,官寺后面没地方放人了?”   房中瞬时又安静了下来,许久方才有一人苦笑道:“倒不是赵夫人之故,也不是无虑候妾室极多……实际上,此番赵夫人只带了一个无虑候的妾室来此。不过,襄国长可知道,我们国中的郎中令赵平,乃是黄门监赵常侍族侄?”   ‘黄县长’微微摇头,他是真不知道,但却也反应了过来:“既然是赵常侍族侄,也是鄃侯族侄了……自然是赵夫人族中兄弟?”   “然也,”一直没开口的魏松忽然说话了。“这赵平平日在国中多有不法,但无虑候到来后却是如驴子见了老虎一般,再无半点动静。而赵夫人既然来了,无虑候又不在,他自然是要去献殷勤外加攀亲的……亲戚有没有攀到我们不晓得,却带回了另一个讯息。”   “是何讯息?”‘黄县长’已然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襄国长可知道赵平曾在洛中久居?”那魏松盯着对方认真询问道。   “这老夫如何知道?”‘黄县长’眼见着对方眼神不对,心知大概是自己表现的太大胆了些,被此人看破了几分端倪,便不免有些尴尬。   “那襄国长可认识曹节?”魏松依旧紧盯对方询问。   “老夫认得人家,人家认不得我啊!”‘黄县长’,也就是冀州刺史刘焉了,捏着自己胡子晒笑不止,他几乎已经确定,这魏松应该是从自己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中察觉到自己身份不对路了,但是刘君郎终究是有恃无恐,所以倒也不是很在意。“魏公难道不认识人家吗?此人虽然是阉宦,却是阉宦中的相尹之辈,凡执政十余年,天下人共知!”   魏松闻言也是摇头失笑,然后便从容解释道:“那赵平听说赵夫人到来,便出城三十里相迎认亲,虽然被撵了回来却依旧兴奋不已,然后忍不住告诉左右,他的族妹乃是无虑候正妻,可那曹节至亲的外孙女却只是无虑候的一介妾室……襄国长你说,他们这些人,又有谁敢去送上一堆女子去与当朝执政的外孙女争宠呢?”   刘焉几乎要把自己胡子给揪下来了……卢子干真是个好老师!   “咳!”这时,忠厚老实的李县长却也是一口喷出了一个卡在嗓子里的桃核。   ……   “昔,本朝太祖为邯郸令,刘焉迁冀州刺史,其以子范驾驴车微服至邯郸,欲行查访,求宿于魏氏园。赵国魏氏松者,故鲁国相也,善相人,知其何为也,乃侃侃而叙太祖之功。焉闻之,默然不语。待夜,翻覆难眠,范问其故,焉起身抚其子背曰:‘观邯郸令为政,乃龙虎势也,吾父子之能不过一驴马之材,驴马欲制龙虎,可乎?’”——《世说新语》·赏誉篇 第十九章 不闻新人来(下)   傍晚时分,邯郸城内。   在渐渐失去燥热感的阳光下,县寺斜对面的一栋建筑里,无虑候夫人赵芸正板着脸坐在屋檐下看着仆妇们收拾东西,而她那只命运多舛的胖猫则丝毫不体谅女主人的不爽,反而正在和另一只稍微瘦一点的花猫在院子里追逐递爪。   瘦花猫是冯芷临行前专门从公孙大娘哪里讨来的……当日公孙珣送了一窝猫回去,公孙大娘虽然也挺喜欢这个礼物,但只对那只最肥的大猫情有独钟,乃至专门阉了带在身旁,其余的却也只是任他们在家中自由繁衍生息。   所以,冯芷的讨要除了让公孙大娘暗笑于她过于明显的小心思外,倒也是顺顺利利。   当然了,赵芸倒不是因为院中的两只猫而板着脸,实际上,作为公孙珣的正室夫人,她有着足够多的理由在此时不开心:   自己辛辛苦苦赶到邯郸,丈夫却恰好不在;   来时婆婆安排了一些安利号中的事物,这是一种认可但也是一种压力;   丈夫粗心大意,低估了自己此行的规模,居然没有预备好住宅,逼得自己不得不临时购置房产,安置仆妇,辛苦了数日还是一团糟;   还有之前自己那位族兄的拜访……这种事情本不该一个女子出面应对的,但对方如此殷勤,自己也只能出面板下脸来拒绝了!   然而,这些都还只能说是添乱,却不足以让赵芸感到郁郁。真正让她感到难以释怀的,乃是两件事情:   一个是自己那位族兄私下遣人告知的,说是本地大族正在私下串联,试图与自己丈夫联姻,而这种事情但凡是个女子恐怕都不会高兴;   另一个事情,却是刚刚赵国国傅突然遣人送来了一首乐府诗歌……据来人所言,这是赵国国傅韩公和自己丈夫初次见面便私下约定好的一份诗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不知为何,相比较什么地方大族的联姻,赵芸反而更在意这首诗,只看了一遍,便始终忘不掉这个简单而又朗朗上口的开头了。   “姐姐!”正在赵夫人胡思乱想之际,随着一声清脆的喊声,却是冯芷满头大汗的从刚刚才打通一日的别院赶来了。“我打听清楚了……”   赵芸轻瞥了对方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就是郎君来邯郸第一日,”冯芷涨红着脸急促言道。“他便处置了一个案子,乃是你那族弟赵平意图强占一个秦姓女子为妾,被郎君给拦住了,还重重罚了你那族弟……想来便是那时看对眼了!”   赵芸幽幽一叹,却是依旧无言,只是挥手示意那些仆妇都远一些。   “姐姐!”冯芷愈发急促不已。“这个时候如何还忌讳这个,他们听到又何妨?这个秦氏女跟别人送的侍妾之流不一样!你没看到那诗中写的吗?什么白马、什么专城居的,俨然说的便是咱们郎君,可这诗歌却是郎君央着人家国傅做的,只怕是郎君一眼便相中了那个女子,还日思夜想,然后便……”   “然后便如何?”赵芸终于忍耐不住了。“既然是夫君一见钟情,看中了那个女子,你又要如何处置呢?”   “我……”冯芷登时声音低了下去。“我的意思是,宁可让夫君纳一堆别的妾室,也不能让这个秦氏女进门,夫君这人向来注重功业,何曾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动情过?”   “具体怎么做?”沉默了片刻后,赵芸居然升起了一丝期待感。“你莫非有什么好法子?”   “姐姐的那个族弟不是正在城中吗?”冯芷登时大喜。“要我说,趁着夫君不在,姐姐不妨让他出面,去把这个秦氏女给光明正大的给纳了,结了婚嫁与别人,如何还能再入我们家的门?”   赵芸闻言不免有些犹豫不定。   当然,赵夫人倒不是犹豫这个方案的可行性,而是在疑惑这个方案提出人的智力。讲实话,她现在实在是搞不清楚,眼前的小丫头到底是无知到了极点,还是在故意一石二鸟,准备把自己和那个秦氏女一块收拾了?   当然了,赵夫人终究是自家老祖母带大的,所以很快就神思清明的反应了过来——冯芷应该是真蠢,因为如果对她真聪明到能施展一石二鸟这种计策,又怎么可能会天真的以为自己会接受这种建议呢?   莫非,相处了快一年,这冯芷居然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傻子?   想到这里,赵芸干脆懒得理会对方了……但是,那首《陌上桑》的诗歌,却也是久久挥之不去。   说到底,公孙珣还没给自己夫人弄过这种诗情画意的东西呢!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那个喜欢白马的郎君,居然喜欢这种装扮吗?”   ……   暮色苍苍,星河高悬。   大约是在用过晚饭一刻钟的时候,果然有魏氏的仆从来到客房,替自家主人邀请‘黄县长’私下一叙。   刘焉对此也是早有准备,便先是随口叮嘱了自己儿子一声,然后就大摇大摆的随对方去了。   而这一次私下相见,双方坦诚至极。   “敢问足下姓名?”只有两人相对而坐的房舍内,魏松开门见山。“现居何职,因何在此?”   “魏兄请了,”在这种人面前,刘焉自然不用再扮演什么襄国长黄琰了。“江夏刘焉,字君郎,前为洛阳令,因王刺史归乡,特受诏书,巡视冀州。”   “原来是方伯当面,实在是失礼至极。”虽然有所猜测,但事到临头魏松依然还是有些惊吓。“在下原以为是朝中某位侍御史来此专署调查襄国长一事,却不料方伯甫一上任便亲自来来探查……方伯之前阳城山办学十八载,我也是久仰大名。”   “魏兄不必多礼,实在是我隐瞒在前。”刘焉也是随口客套了一句,便也是直来直往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便直言不讳了,受任之时,尚书台诸公曾言及邯郸令公孙珣擅杀襄国长甄度一事,我为一任刺史,不得不清查此案……魏兄,你是赵国名族之首,又一直在邯郸行教化乡里之举,对此事想来必然有一番见解。”   这是当然的,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魏松都是最有力的证人之一……身份、家世、人脉、德行,不听他的听谁的呢?   魏松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言道:“既然方伯问我,又指名道姓、就事论事,更兼当日甄度被杀之时我确实正在现场,对此事知之甚详,也是不好不言……”   “还请赐教。”   “若论事情经过,赵国上下人尽皆知,多言无益。”魏松耷拉下眼皮从容应道。“而若论我个人观感,则邯郸令当日行事可为‘越矩而不违法’,从心则可称‘失小节而守大义’……正如这眼前邯郸令出境剿匪一事,固然有些越矩,方伯想要以此来处置于他,也无人能说一个不字,但扫平匪患,让士民安乐却遭此厄,终究难服赵国人心。”   刘焉哑然失笑,他也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态度坚决,毫不拖泥带水。实际上,按照他的想象,大部分人处在魏松这个位置,都是有一万个理由来打哈哈的。   但是……但是怎么说呢?对方如此干脆的态度,对于已经有些为难的刘焉来说其实也是好事。   “原来如此。”一念至此,刘焉也是干脆捻须肃容。“魏兄的意思我已经确切收到了。但赵国之事不可不听国相向公之言,明日我将以襄国长的身份去邯郸城见一见向公,想来届时此事便应当水落石出了。”   “方伯自问向公便是。”魏松不由面皮抽动了一下。“我已经是个下野之人,如今一心在教学之上,公务上的事情也就不多掺和了……”   刘焉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干脆起身,准备告辞休息……这种私下问案的行为其实本不是什么能上台面的行为,甚至有些不合士人交往的风气,所以既然问清楚了,也就没必要多待了。   真要想结交的话,可以换回公开身份,光明正大的来。   “方伯。”就在刘焉拱手告辞,准备回去休息之时,魏松忽然又抬头说了一句。“你久在阳城山修身养性,此番又从中枢匆匆而来,或许对邯郸令有先入为主之见……我有一言相赠。”   “魏兄尽管直言。”刘焉自无不可。   “其实,邯郸令虽然是文绕公与子干公的学生。”魏松平静言道。“但在我看来,倒更像是桥公当年举止,只不过出身边地,行事更强横一些罢了……”   “桥公?”刘焉若有所思。“桥公为政五十载,百折不挠而又经历丰富,哪里是公孙珣一个年轻人能相比的呢?或者说,他与某个时期的桥公有些相像?”   “以梁国一县功曹而废陈国相的桥公,招名士不应便要将人寡母发嫁的桥公,三起三落的桥公,出将入相的桥公!”魏松仰头正色言道。“其实都称得上是颇多类似……方伯,我拿桥公相比不是要论及二人功业、名望,而是说两人性格相仿,并以前车之鉴提醒方伯,与这种人共处一地,若只是以官位、职司、名望相压,只怕是要自取其辱,将来还要著于史册,贻笑大方的。”   刘焉恍惚而走。   一夜无言,自不必多讲。   到了第二日,‘黄县长’和李县长早早起来梳洗用餐,然后便与魏松,还有昨日留宿于庄园中的一众本地豪族大家相辞……‘黄县长’来襄国‘上任’,自然是要先去拜访国相向栩、国傅韩拓,还有赵王刘豫的。   而便是李县长,虽然不好去拜访赵王刘豫,但也是听说过向栩河内名士大名,决定拖延一日,去拜会一番再转向钜鹿的……怎么说呢,虽然有些不太合规矩,但也算是人之常情了。   然而不知为何,魏松倒也罢了,依旧从容,其余那些本地豪族知道二人要去邯郸拜访某人,却个个挤眉弄眼,一副颇不以为然的样子。   “且不提什么国相不国相,”实际上,这些豪族不仅对国相毫无尊重之意,反而趁机取出了一封信来递给了双目俱是血丝的‘黄县长’。“襄国长此去邯郸,各家各户都应该有所拜见,还请成人之美,顺道替我们将此书交与无虑候府上……”   “诸位已经议定了昨日之事?”‘黄县长’,也就是刘焉了,一时好奇。   “非也。”为首一人,隐约记得好像是复姓邯郸的,在那里摇头叹气。“依旧是相持不下,但昨晚上来了消息,说是君候回师极速,怕是不日就要回来了,我们便不好再拖延下去了……”   “那……”刘焉愈发茫然了。   “我们议了一下,”另一个姓张的,好像还是做过郡丞的,也是直言不讳。“既如此,便不如将几个头面之家的女子姓名各写上一个,然后让赵夫人挑选一个……也是各安天命的意思。”   “如此倒也公正。”刘焉’一时恍惚,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若是如此,为何你们不自己送去呢?”   “谁去送呢?”邯郸氏族长一时苦笑。“谁去送其他人怕是都不放心,而且送信之人终究是面子上有些抹不开……”   那我一个堂堂冀州方伯去给你们干送妾室这种事情就抹得开了,而且还是几选一这种?!   刘焉恍然之余却又憋屈的不得了……因为好歹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只是个五百石不入流的‘黄县长’,还是本地的襄国长,此行非但顺路,就势拜见那公孙珣的府上更是一个知进退的襄国长该干的事情……所以,去做此事好像还真挺合适!   转头去求助魏松,然而魏松低眉顺眼,假装什么都看不到,这刘君郎无可奈何之余又想到了对方昨日之言,便只能压着一肚子不爽接了这信,然后和李县长一行匆匆往邯郸而走。   当然了,李进李县长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他大概是看出了‘黄县长’这位长者的不爽,便在路上主动提出,若是长者有些不妥,那这个信件可以由他来递交。   刘焉无可奈何,终究是怕事后身份暴露丢人现眼,便捏着鼻子将信给了李进,并在心中再三记住了瘿陶长济阴李进这七个字,决心此事之后一定要好好提拔对方……此事不必再提。   晌午时分,刘焉父子与李进三人匆匆入城,来不及欣赏这数百年赵都的繁华,便一起往赵国相的官寺而去……当然了,饶是以刘焉十八年修身养性,饶是那李县长如此忠厚老实,饶是刘范自问这一年在洛阳有所进益,此时也是长了一番前所未有的见识!   三人立在满是荒草的官寺门内,大约是听赵国的佐车王冉、佐车副史李明二人讲了一刻钟的故事,便匆匆留下各自所谓官职姓名,然后就齐齐落荒而逃!   便是刘焉都不能想象该如何与这种人面对面交流,更不知该如何问案!实际上到了此时,不要说刘焉了,便是刘范都已经明白过来今日早上那群本地豪族的奇怪眼神了!   “都说邯郸令跋扈,”官寺外的路口处,刘范拽着自家驴车摇头无语。“可他若不跋扈,那之前的襄国长犯下如此重罪,谁来处置?他不接管国政,谁又来处置国中政事?怪不得国中名族个个唯邯郸令马首是瞻,怪不得前任方伯弃官而走,这赵国哪里是邯郸令一人跋扈的问题?这个国相分明也是一个天大的麻烦!父亲十八年……父亲入仕十八年,官越做越小,怎么偏偏这种人也能一跃而为两千石?袁公为何要征辟此人?”   “休要多言。”刘焉听到自己儿子说到袁隗,便赶紧瞪了儿子一眼……其实,即便是向栩如此奇葩,他也可以去当面聊聊的,只是他本就只是来对付公孙珣的,向栩如此作风俨然已经不能指望,再加上李进在旁,这才选择暂时告退而已。   “哎!”一旁胖乎乎的李进也是面色惨白,只能拱手告辞。“本以为能见识一番的,却不料是如此情形……您是长者,一路相交,进受益匪浅,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情我也……”   “我随你去拜会那邯郸令家中,顺便去送书信。”刘焉无力的摆摆手。   “这……若是长者不在意,那就依长者好了。”那矮胖忠厚的李进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乎,二人各怀心思,又来到了县官寺,打听到了公孙氏赵夫人的新宅,然后各自报上名来,便受到了那赵夫人的款待。   “实在不巧,”赵夫人大家出身,倒也是落落大方,直接将二人引入堂中,自己隔着帘子见了客。“我家夫君恰好剿匪未归,家中也是刚刚迁来尚未安定,倒是怠慢了两位县君。”   刘焉和那李进纷纷口称不敢,然后忠厚老实的李进便将怀中书信递了上去,并直言了那群赵国名族们所托之事。   赵夫人闻言倒也不诧异,反而直接撕开信封,就地查看了起来。   李进暂且不说,刘焉看到对方如此认真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气……没错,其实刘焉突然选择和李进一起过来,乃是就是存着坏心思找茬的,只要这赵夫人敢接受名单上的任何一人,他便要借此发挥,治公孙珣一个证据确凿的贪色之罪,并狠狠罚他一年的俸禄!   然后,这件无奈之事也就可以不清不楚的揭过去了,也算是对卢子干有了一个不清不楚的交代!   这倒不是刘焉真怕了公孙珣,而是说他之前选择来调查便只是看了卢子干的面子,而此时却又觉得不值得了。   毕竟嘛,有汉一朝,人治还是要大于法治的,德行风评也是跟法律一样让人生畏的,甚是更高一筹……或者换个说法,用魏松昨日所言,有些事情越矩是越矩了,你要想处置也是没问题的,但却无法服赵国人心。   而从一个新任方伯的角度来说,从一个认真做官的人角度而言,刘焉是绝对不允许自己不服人心的,即便是为此让稳坐吏部曹尚书的卢子干感到不满他也不在乎——前者是做官的根基,后者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那么什么是赵国的人心呢?无外乎便是当地官吏士民的态度。   而说到官吏士民,魏松和当地豪族鲜明的态度,其实已经代表了士与民的意愿……至于更低等的平民是没资格称民的!而吏呢,谁不知道这赵国吏职已经被那公孙珣给私下侵占了个干净?最后说到官,此时这个赵国唯一稳压邯郸令一头的官员向栩又是那般光景,便是真见了面其实刘焉也没有什么心思听这种人的意见!   更别说,这里面还隐隐有什么小心眼赵姓常侍、忠孝无双赵太守、文绕公亲信子弟,还有什么曹姓权臣尚书令之类之类的乱七八糟暗线了。   何必呢?   实际上,刚刚从满是荒草的官寺出来的时候,这位新任冀州方伯便已经对这‘邯郸令擅杀’一事有了决断。   赵夫人在帘子后面细细的看完了书信,然后不禁微微蹙眉:“两位县君请了,恕小女子直言不讳,这些女子都是大家所出,若是夫君纳下其中一人,岂不是有勾连本地大族的嫌疑,将来行政处事怕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刘焉又把自己胡子揪得生疼了……你们这些在赵国混的人就不能按照套路来?你一个小女子,丈夫又不在,拒绝的如此干脆利索不怕被人说善妒吗?勾连本地大族,关你什么事?   “而且再说了。”那赵夫人将书信放在一旁,语气也是有些奇怪。“我身为主妇,本就有为我家夫君添置妾妇,绵延子孙的义务……今日上午,我已经遣人去城南秦氏为夫君正正经经、光明正大的去求纳一妾了,如今还没得到讯息而已,此时何必还要用这些私下投献,乱七八糟的东西为夫君再添乱呢?”   刘焉真的把一根胡子揪下来了。   而就在堂中一时气氛尴尬,主客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赵夫人却是继续语气复杂的言道:“两位县君若不急于一时,不妨暂住片刻,今晚见一见我家夫君?中午便来了讯息,说是他剿匪成功,已经快马赶回邯郸,今晚应道就能到了。”   ‘两位县长’各自对视一眼,虽然是各怀心思,但还能如何呢?也只能各自颔首了。   夏日天长,到了所谓晚上无虑亭侯入城之时,其实还算是光照充足,一片清明。   刘焉与那李进因为是县君,所以反而越过了所有人并肩站在了街口处的最前方,目视着远方车马麟麟,由远而近。   夕阳下,只见旌旗煊赫,兵马雄壮,义从郡卒,义勇降兵,足足有五六百人马。而为首的一大队精锐武士更是打着白马旗,全都白袍白马,鹖冠持械,然后沿着街道迤逦而来。邯郸城中人口众多,商业发达,街道宽阔,此时自然有大量士民闻风而动,他们或是沿街而观,或是攀楼眺望,然后时不时齐齐发出感叹惊呼之声。乃至于有游侠扶剑跟随询问,女子抛物示意。   虽然刘焉心中明白,这是这位邯郸令刻意耀武扬威,好让邯郸士民知晓赵国匪患全是他一力除灭,但此时也不禁看的心驰神遥……说到底,他一个世族宗室出身(父亲是长沙太守),江夏长大,然后又在山中办学十八载的文士,何尝见过如此情景?   这段路走的极慢,但远远的还有百步之遥时,还是有人匆忙上前去禀告消息,随即,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白马武士便越众而出,带着几名装扮明显突出的侍从直奔街口而来。而刘焉父子也都看的清楚,此人年纪轻轻便紫绶金印,恐怕是天下独一份的,自然便是那邯郸令公孙珣了。   “不想新任襄国长竟然是一位长者?”这无虑候见到刘焉形象,也是赶紧下马拱手行礼,没有失了半分礼数。“见过长者,听说长者姓黄,乃是江夏人?”   “非也!”刘焉暂且将之前种种心思抛之脑后,只是捻须而笑,立在原处既不回礼也不问好。“襄国长也好,黄姓也罢,俱是虚言,我姓刘名焉,字君郎,乃是新任冀州刺史,听说任下有一邯郸令跋扈无度,越权擅杀,特变名私服,偷偷查访……”   此言一出,那无虑候身侧几名侍从俱皆变色,倒是那无虑候本人,非但不惊,反而一言不发,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这位新任方伯,弄的刘焉一时颇为尴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方伯勿怪,”那邯郸令打量了半天方才失笑言道。“实在是久仰方伯大名,不想今日在此处相见……只是方伯为何是冀州方伯,不该是幽州方伯吗?!”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刘焉当即捻着胡子无语反问:“这上任冀州王刺史因为你擅杀襄国长一事弃职而走,我才被点了冀州刺史……邯郸令为何反而问我?”   那无虑候再度失笑:“如此说来倒是怪我!”   说着,这位无虑候也不在意对方之前的恫吓,而是转向了旁边的李进:“这位李县长呢,你也是假名假姓假县长不成?”   “县长是不假的。”那矮胖忠厚的‘李县长’憨笑一声,不由尴尬言道。“但姓名和去处也是假的……不瞒方伯与君侯,也与两位请罪了,在下济阴董昭,字公仁,乃是尚书台刚刚点任的襄国长。”   那无虑候听得此言,不知为何,隐隐面露疑惑,看样子似乎是听过此人却又一时记不清来历的样子。   但是,旁边的刘焉父子此时却已经目瞪口呆了。   “你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如何也来骗人?!”终究是刘范年轻,第一个忍耐不住。“一路上居然都是装的吗?”   “公子何出此言啊?”那董昭董公仁依旧是一副忠厚无奈样子。“不是你先说方伯是襄国长吗?既如此,我还能说实话吗?而且当昨日哪里知道方伯是方伯,若是有难言之隐冒充于我,贸然揭穿,岂不是会害人?”   “这倒也是啊?!”刘范居然一时无言。“倒真是我们逼你改了名字、官职,你也真是老实,明知我们是冒充依然心存善意不愿揭穿……”   “只是,你如何又如此之巧,恰好是襄国长呢?”刘焉再度揪起了胡子……这赵国的人和事真是个个奇葩。   那董昭愈发无奈:“方伯……这襄国长不是勾结盗匪被无虑候杀了吗?我一刚举孝廉半年的郎官,此时被点官,不该正被尚书台点到此处吗?”   公孙珣闻得此言,也是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董公仁真是忠厚老实!”   董昭惊愕色变:“君侯此话何意?”   公孙珣笑而不答,只是复又朝着刘焉拱手一礼:   “方伯甫一到任便变名私服,辛苦查探,堪称尽职尽责;襄国长处惊不变,心存善念,却也是忠厚老实……想来不久这赵国便要传唱,尽职尽责刘方伯,忠厚老实董县长了!”   对方如此称赞,似乎是好意,但刘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今赵国匪患既平,又恰逢方伯与襄国长到任……而且,恰好我妻也从辽地赶来团聚,三喜临门,正该大举宴席,以示庆祝!”公孙珣不以为意,反而扬手相邀。“两位,还请随我一起入内,共享一杯薄酒。”   刘焉看了眼眼前豪气大方之人,一边难免尴尬,一边却也暗自叹服对方的豪气,便只好放下立威的念头,哂笑一声,接受了邀请,准备折身宴饮。   “对了,”刚一转身,那刘焉想起下午之事,复有捻须摇头失笑。“其实于无虑候而言何止是三喜?据我所知,你家赵夫人今日刚刚为无虑候提了一门亲事,乃是城南秦氏女……想来此时已经成了,如此便是四喜临门!可喜可贺!”   公孙珣登时变色。   ……   “董昭字公仁,济阴定陶人也。举孝廉,除襄国长……过邯郸,时太祖为邯郸令,谒而见。太祖见其人而笑:‘董公仁望之忠厚,实则内秀,将为社稷臣也’。左右奇而问之,太祖应:‘昔吾不得志于洛中,以白身谒袁本初,亦忠厚如彼。’众默之。”——《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PS:董昭位列曹魏九大谋主……被认为低于二荀一贾,然后与郭嘉、程昱、刘晔、刘放、蒋济同传,可以认为是正史中最顶级的那一波谋士了。   但是因为协助曹魏篡汉,演义里显得有些不够出彩,三国志游戏给的数据也很低……这就很坑。 第二十章 摒除万般事(上)   “公仁居然与我同岁吗?”   “方伯与公仁从洛中来,可知道我两位恩师身体如何?”   “我族兄公孙伯圭也去年冬日举的孝廉,如今听说入了虎贲军为郎,不知公仁可曾与他见过他?”   “颇为知名?这倒也是,我大兄终究是……洛中皆知是白马中郎的族兄?哦……”   “蔡伯喈被赦免了?也是,阳公与王甫同归于尽,他倒是因祸得福了。”   “方伯在阳城山教学十八载?!十八年前……”   “江夏黄氏也确实与方伯是姻亲,蒯氏、蔡氏也相交数代的亲朋……真是奇了怪了,方伯既然在荆州如此根深蒂固,为何……算了!”   “李进并非虚人……济阴李氏人口数万?!一家豪强的实力便抵得上半个赵国的豪强隐匿户口了,这种人在乘氏,谁去做官能顶用?”   宴席之上,公孙珣自然是让刘焉独自坐了主位,毕竟人家官职、年龄、身份都是远远超出其他人的,然后又格外谦让董昭,让他做了左手位,自己则坐了右手位,再让一众下属坐列位相陪。   不过,大概是之前种种见闻‘震住了’两位客人,所以整场筵席下来,倒依旧是公孙珣尽握主动,侃侃而言,而刘焉与董昭却只是勉力应对而已。   当然了,公孙珣也不是说要刻意表现,然后试图给再这两位客人来什么多余的下马威……他是真的对这二人很感兴趣。   刘焉刘君郎,按照自家老娘的说法,这可是大汉朝第一位做下事实割据的主,而且上来就割据了一州之地,同时还是恢复州牧制度,造成地方全面割据的建言人……换言之,煌煌大汉的崩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少不了此人的一份责任。   可是偏偏此人却又是地道的汉室宗亲,也是让人心生感慨。   至于董昭董公仁,虽然印象不是很深刻,但公孙珣很确定对方应该是个有名有姓的智计人士,只是名声不显,所以自家老娘只是隐约知其人而不知其事,这才在和自己的交流中弄的稀里糊涂。   讲实话,这种‘稀里糊涂’随着公孙珣见识与经历的增长其实是变得越来越多的,很多事情都是似模似样,但总归是大局没有出入……而且再说了,即便是抛开这个名字,仅凭对方一路上将刘焉父子摆弄的团团转,却还让对方生不出任何恶感,公孙珣也要高看这位‘老实人’一眼的。   毕竟,无论什么时候,出色的伪装都是一种令人叹服的手段。   总之,宴会总体上显得很有活力,也很轻松,同时还挺有新意……铁锅和炒菜这种东西毕竟是刚刚普及开,冀州这边都还是新鲜玩意,何况两个刚刚从洛阳来的人呢?   实际上,如果照这个架势下去,赵国的实际把控者公孙珣,应该会和新来的冀州刺史以及新的邻县县长建立起一种比较润滑的官场关系。   甚至可以想象,那刘焉刚才在门口板着脸说什么调查邯郸令擅杀县长一事,此番宴会之后也应该会以一种正儿八经却又稀里糊涂的方式得到解决。   然而,偏偏公孙珣依然对此并不知足,甚至有些给脸不要脸的感觉。   “方伯。”酒过三巡,过了相互问候了解的阶段,双方都有些熏熏然的时候,公孙珣忽然开口。“你此行既然是为我擅杀一事而来,又主动现身,想来心下已有决断,不知将如何处置于我?”   宴会分成多个场地,此次回师的兵卒是回到了各自营地,赏赐了牛酒,而大部分军官、郡县吏员则是在公孙珣新府邸的庭院中,而少部分高级军官、吏员、亲信则是陪着公孙珣在堂中招待新任冀州刺史与新来的襄国长。   所以,此言一出,堂外依旧热闹非凡,但堂中的气氛却不禁一肃,很多人闻言立即盯住了独坐在上首的刘焉,便是董昭和刘范一时都有些紧张。   “那邯郸令以为呢?”刘焉心下暗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就筷子暂时放下而已。“你当日如此行事,不避左右,甚至还专门聚拢国中名族围观,想来也是对自己行为有所担当的意思吧?”   “方伯是要下吏当庭自辩吗?”公孙珣昂然反问。   “你若想自辩那就自辩吧!”刘焉也是愈发无奈。   “下吏以为,”公孙珣闻言居然真就放下手中酒杯,然后起身来到堂前,摆出了一副受审人的模样,昂然作答。“当日我所作所为并无半点过失……”   刘焉登时脸上一黑。   “所谓州郡之间谣传愈矩之事,无外乎是擅自擒拿和杀之太速而已。”公孙珣继续扬声解释道。“然而,实际上擒住甄度的人,乃是国中功曹吕范还有郎中令赵平;而当日下吏杀人也是先得了国相用印的文书……”   “且住。”刘焉无奈打断对方道。“邯郸令,此事详情经过我已经尽知,你无须多言……我只问你,这为官为吏之道,难道只讲法而不论德吗?这件事情只以制度而言,我固然不能说你有罪,可你既然尊我一声方伯,那我问你,一州方伯难道只能以法度来纠责这一州九郡的官吏吗?”   “难道这天下真的可以安定到论法又论德吗?”公孙珣借着酒劲反驳道。“能论其一已经不错了!方伯在阳城山十八年,甫一出山,先为洛阳令,再为冀州伯,莫不是还以为这天下是十八年前的天下吧?”   “此言何意?!”刘焉终究也是喝了不少,半惊半怒之下也是不顾形象,居然拍案而起。“天下太平,如何出此荒谬之言?”   “方伯。”公孙珣也是凛然相对。“我且问你,十八年前可有升官要交钱的规矩?十八年前可有天下士人泰半禁锢?十八年前可有阉尹执政十余载的前科?我告诉方伯吧,如今这天下,禁锢士人愤愤难平,豪强大户无出头之日,百姓亦无立足之地,民怨四起,盗匪流离……从上头看,恰是难得太平,从中间和底下看,却是人心俱丧,上下皆怨!”   “焉至于此?!”刘焉勃然抗辩。“危言耸听!”   “焉至于此,为天子牧守一州,”公孙珣借着酒意戏谑笑道。“更应该保护下吏这种真正忧国忧民做事之人,怎么能够为了一个该死上一万遍的罪人来专门找我的茬呢?又是私服潜行,又是当堂怒斥,莫不是来时受了朝中权贵的贿赂,要替王甫等人报仇?!”   “你怎么能辱我父亲?!”刘焉尚未出声,旁边的刘范却愤然站了起来,同时往腰间摸去。   公孙珣确实是在‘辱’刘焉!   首先,‘焉至于此’这句话就是一个拿对方名字开涮的极不礼貌举止,仅凭这个刘范就有拔刀的理由了;其次,质疑对方政治立场……虽然真正到了刘焉这个级别的官员,跟阉宦打交道是免不了的事情,但有些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尤其是刘焉本人除了宗室身份外,还有着很标准的士人标签;最后,说到底,刘焉是冀州刺史,虽然他老人家还没有劝天子恢复州牧制度,这个官还是个六百石级别的‘小官’,但实际上却依然是一州长吏,代表中枢生杀予夺,而公孙珣一个邯郸令,所谓上下之别清晰无误,此时以下犯上的嫌疑是免不了的。   所以,也就难怪刘范生气成这个样子。   然而,这位孝子愤然之下想要拔刀,一摸之下才陡然想起,他们父子一路上赶着驴车过来,所谓私服潜行,车子里固然藏着两把刀防身,可此时宴会中腰中又怎么会有刀呢?   而且更可怕的是,刘范腰中无刀,堂前堂后不少人却是配着刀的,此时听到堂中动静,倒是个个侧目,尤其是席中几名看起来形象粗鲁的军官,此时居然也是往腰中摸去。   上首的刘焉捻着胡子看向自家的好儿子,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心疼是心疼自家儿子孝顺,懂得为自己出头,好气却又是在气他愚蠢……须知道,这是人家的地盘,是能翻脸的地方吗?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吕范、审配、董昭、娄圭、王修,这五人同时起身,俨然是要救一救场。不过,眼见着其余人等一起起身,他们五人反而一起迟疑了片刻。   公孙珣见状不由大笑,却是在众人颇为无奈的目光中回身到自己座位前满上了一杯酒,然后一手捧杯一手拎着自己的椅子走到上首刘焉身旁。   “方伯远来,席中仓促,也没什么取乐的东西,所以特意出来为戏,逗一逗大家,”公孙珣放下椅子,双手捧杯而笑。“言语中有所冒犯,还请方伯见谅。”   刘焉看了对方一眼,也是放下捻着胡子的手,一声大笑,就接过对方赔罪的酒一饮而尽。   一时间,满堂哄笑,吕范等人也都各自落座,唯独刘范像个傻子一样,尴尬了好久才在董昭的悄然示意下悻悻然坐了下来。   “下吏刚才所言俱是戏言。”赔礼之后,公孙珣居然就势坐在了刘焉身旁,却是难得正色起来。“方伯受天子命,巡视冀州九郡,若是真觉得我当日所行有所失格,还请放心处置,此事确实是我公孙珣一人为之,我也绝无半点推脱之意。”   刘焉一时捻须干笑。   “不过,”公孙珣亲手捧壶为对方满上酒杯后也是再度失笑。“之前唯独一言出自真心……越矩不越矩且不多言,可下吏却自问不负于职,此番来邯郸乃是要做事的。然而,之前清除了山匪,便引出了襄国长妒忌失衡,做下如此不堪之事。而接下来,秋收之前下吏还准备清查田亩、户口,清算财政,然后还要兴建学校,推崇文教。种种事端,尽力而为之余想来也是少不了闲言碎语的。届时,正需要方伯在上,保护一下我们这种难得做事的下吏!”   刘焉缓缓颔首,举杯而饮,却是没有出声,而公孙珣却也不是很在意。   又喝了小半个时辰,大概是有吕范、审配这些知机之人在宴中调解气氛,倒也看不出中间出了些许不快的事情。   而等到银河高悬,宴会也终于是彻底结束,不过,堂外庭中之人是兴尽而归,堂中高坐之人却多是各怀心事。   “去请董公仁董县长过来!”甫一回到被专门腾空的干净小院中,刘焉不等自己儿子开口,便直接下了一个命令。“说我有事问他!”   “今日确实有些操切了。”同一时刻,公孙珣也是后院门口对自家几个心腹文士坦诚认错。“不过,今日行为乃是因为之前在洛中恰好知道此人一些事情,又多喝了几杯,这才忽然失措,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也是存了试探的意思……你们不知道,他这个人当年入仕为官,见到朝中局势不好,党锢将至,就扔下官位去阳城山避祸十八载,如今觉得朝局稳定就又跑出来……所谓见到世事艰难便想逃避,一时得了高位便难掩得意之情,不过是个心存侥幸、投机取巧、欺软怕硬之人罢了,吓一下他,说不定日后咱们便能好过一些。”   几名心腹面面相觑,他们之前只以为公孙珣是脑子一时发热,但既然是有针对性的举动,那他们反而不好多言了。   “好了,”公孙珣复又劝道。“此行紫山、黑山,诸位多是辛苦,子衡家人更是初到,正该回去团聚,我就不留你们了。”   说着,公孙珣也踱步往后院而去。   “董公仁,你是个老实人,我只问你一事,你从实说来。”正在院中捻须而叹的刘焉见到董昭过来,居然是一刻也等不及,便开门见山。“如今天下局势,真的是如公孙珣所言那般看似清平,实则势如危卵吗?”   董昭思索片刻,倒是缓缓颔首:“方伯,下吏不愿说谎……十八年前天下是个什么光景我没见过,但这天下确实一年不如一年,倒是真的,邯郸令之言,虽然是为了脱罪,但也未必全然是假。”   刘焉闻言,居然一时有些慌乱。   ……   “刘焉昔日睹时方艰,先求后亡之所,庶乎见几而作。夫地广则骄尊之心生,财衍则僣奢之情用,固亦恒人必至之期也!”——《后汉书》·范晔 第二十一章 摒除万般事(下)   公孙珣带着几分酒意,说不清是真醉还是假醉,缓缓踱步来到后院,却见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妻子坐在后院檐下一处栏杆上,正仰头眺望星辰。   “阿芸倒是好兴致,”公孙珣漫步走过去,将侍立在妻子身后的婢女挥手赶走,然后顺势弯下身来将对方揽住。“夏风悠悠,星河皎皎,确实够美。”   赵芸头也不回,只是盯着头顶的银河坦诚言道:“非是看皎皎银河,乃是在看其中两颗星而已……”   “让我猜猜,”公孙珣侧身坐到妻子身旁,然后戏谑言道。“莫不是牵牛织女二星?”   牵牛星与织女星的故事,早在《诗经》中便有雏形,到了此时,故事更是已经完备,大概就是彻底将牵牛和织女二星拟人化、夫妻化,然后营造出银河将夫妇二人分隔两岸,只有七夕相会的情节,并因此诞生了一个传统节日——七夕佳节。   然后,还在各地衍生出了大量的风俗习惯,不一而足。   “然也……”赵芸依旧仰头望着星空,声音却不禁有些慌乱,因为她的丈夫忽然把鼻子凑到了她的脖颈上。   “阿芸这是专门熏香了?”公孙珣深嗅了一口后问道。“七夕未至便要仿七夕风俗熏香求子吗?”   “没、没有的事情。”银河下的赵芸面色微微泛红,却在极力否认。   “这身衣服也很奇怪,”公孙珣忽然又拽了拽对方身上的紫色上衣。“哪里有在家中穿这种衣服的?”   “这不是……”赵夫人终于忍耐不住了。“这不是你喜欢的赵国款式吗?”   “且不说什么赵国款式,”公孙珣也是终于揽着自己妻子失笑。“咱们接着说这牛郎织女,各地风俗不同,故事不同,不知道阿芸你们清河那里牵牛织女二星的故事与我们辽西有何不同?”   “并无不同吧?”赵芸虽然对对方陡然岔开话题感到不满,但终究是能够‘理解’,便也就顺势说起了自己从小听来的故事。   “就是这样吗?”公孙珣听完后不以为意道。“河东织女是天帝之女,嫁给了河西牵牛郎,婚后织女荒废机杼,引起了天帝大怒,让她回河西织布,每年七月初七才许与丈夫见一回?”   “不然呢?”赵芸不解道。“莫非你们辽西的故事还不同吗?”   “倒也不能说不同。”公孙珣摇头言道。“只是阿芸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牵牛郎如何娶得一个天帝之女?你与子衡的夫人相善,应该也知道,便是一个县中豪强大户都嫌贫爱富不愿嫁女儿给有才却家穷之人,何况是天帝之女呢?”   “这……这倒也是。”   “故此,我们辽西那边却是有一番牵牛郎如何娶织女的故事。”公孙珣一边将妻子抱到腿上,一边戏谑言道。“你要听一听吗?”   “说来也无妨。”赵芸倒也是大胆的环住了自己丈夫的脖子。   然而,听完丈夫的新故事以后,赵夫人却是有些面色古怪,乃至于隐隐有些膈应:“盗人衣物,胁迫回家为妇,这不是强拐良家女子为妻吗?”   “然也。”公孙珣倒也坦诚。“依照律法,牵牛郎活该被处死并分尸……”   公孙珣没说谎,汉承秦制,拐卖良家与群盗、盗墓都属于严重罪行,因为这些行为除了犯罪本身外,普遍性都还有其他社会影响,群盗是团伙化的意思,盗墓是毁人祭祀的行径,而拐卖良家则对社会风俗起到了巨大的破坏作用,所以都是要格外严厉处置的——也就是杀死以后还要分尸示众。   当然了,到了此时此刻,豪强的肆无忌惮和流民的大规模出现,使得社会秩序出现了根本上的动摇,这些律法的执行也就变得‘因地制宜’且‘因人而异’了起来。   “那为何会有如此故事流传?”赵芸当然不解。   “首先当然是有人‘无意间’编出了这个荒谬故事,”公孙珣叹气道。“其次,却是豪强富户妾婢成群,贫民百姓苦无一妻……那么若是能偷一件衣服便能取一美妻,又如何不是好事呢?故此,这种故事在中上人家里还是少有耳闻,但在下面贫民中却是口口相传……实在是他们太受制于无妻之患了。”   赵芸坐在丈夫怀中,吊着对方脖子,张口欲言,却又面色一红,然后方才勉力质问道:“那秦罗敷不是夫君你看上的吗?还为此专门央了这赵国国傅作了一首《陌上桑》!”   “那首诗跟我没关系。”公孙珣连连摇头,宴会前他便第一时间打听了秦罗敷事件的缘由,哪里会不知道这里面缘由。“那是国傅做的诗,约好了让咱们家给他做雕版的而已。”   “是吗?”赵芸将信将疑。   “而且,这首诗背后的故事不止是秦罗敷当日一人一事……”   公孙珣愈发失笑,却是将国傅韩拓这首诗歌背后的三件事一一讲解清楚。   “阿芸懂了吗?诗歌本就是歌以言情、歌以论志,其中所述未必经得起推敲,甚至为了对仗和工整,有些时候还会生搬硬套……”公孙珣说着却是在自己妻子身上乱摸了起来。“恰如这什么‘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说实话,当日官寺内我也曾见到那秦氏女,倭堕髻和明月珠是真的,但什么黄裙紫衣我可是到了今日方才见识到的。”   黄裙紫衣,缀着明月珠,只是因为为人妇不好做倭堕髻的赵芸面色绯红发烫,心中却已经信了七八分……自己丈夫傍晚才回来,一回来便做宴款待自己认错的冀州刺史,此时身上都还有还有些酒气、汗味,若是临时编的,也不大可能将诗的来历编的如此天衣无缝。   更不要说,对方的态度还如此坦诚直接了。   “那秦氏女……”良久,在自己丈夫戏谑注视下,赵芸这才恍惚出声。“秦氏女家中都已经接了我送去的聘礼。”   “那便接了呗,”公孙珣轻松应道。“秦氏女确实有几分殊色,我虽然不至于有什么想法,但夫人一番心意我又能如何呢?难道要再去退亲?”   赵芸一时气急。   “不过,阿芸你须知道,”公孙珣以掌抚过妻子脸颊,顿时便让对方安静了下来。“我今年二十有四,算上今日受了聘礼的秦氏女,乃是一妻三妾,而这三妾的来历你也应该心知肚明……唯有一妻,乃是我唯一倾心相求的,当日你祖母不来寻我,我也是要去你家求纳的。”   “我不信……”   “便是不信也无所谓,”公孙珣依旧从容。“结发夫妻,本是同路启程,至死方绵绵,除非你我之间自生嫌隙,又怎么能因为一些别的人或者别的事情而有所顿挫呢?”   “我只是……只是见阿玉怀孕,心中乱了一些方寸而已。”赵芸勉力应道,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一个勉强二十岁的人妻。   “那便借着星河之光,也与你一个孩子便是。”   “可惜,当日在并州没去成五台山,若是……郎君,且回屋去!”   “我刚才便已经把人打发了,此处并无人。”   “哪里能在院中……”   “《诗经》有云: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正该借星辰精华求子……阿芸你这裙子为何系的如此紧?我用刀好了。”   “猫……猫在院中,它在看!”赵芸几乎是在乞求。   “阉了的,没事……再说了,《诗经》有云:林有朴樕,院有阉猫,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正合大义!”   “《诗经》哪里……哪里有阉猫?!”   ……   刘焉一夜没有合眼,只是坐在院中仰头盯着漫天银河发呆,等到天色渐明时困倦的不行了,再加上院中又起了露水,这才回去稍微歇息了一会……然而,太阳刚刚化了露水,那公孙珣便忽然来访,逼得这位冀州刺史不得不仓促起身,在院中与对方相会。   “方伯!”公孙珣双目通红,俨然也是昨夜未曾好好休息,但在院中与刘焉相对而坐时,言行举止中却透着一股神清气爽。“珣一夜未眠,却是思前想后,有一言不吐不快,所以趁着胸中一股气势冒昧来访,还请你不要见怪。”   “邯郸令且直言便是。”同样双目通红的刘焉不由连连哈欠,也是强打精神……毕竟他知道,这种私下相会才是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场合,必须要认真应对。   实际上,便是亲子刘范,此时都被刘焉给赶到院子外面去了。   公孙珣正襟危坐言道:“今日要说的,乃是下吏治理邯郸,心有所感……”   “心有所感?”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的刘焉简直想骂人,但也只能微微板起脸来嘲讽两句。“我怎么觉得邯郸令治理邯郸是肆意妄为呢?上下无人敢不从,无人敢不应。”   “我初来邯郸之时,确实气势嚣张。”公孙珣对对方的态度完全不以为意,只是从容言道。“受到手下王叔治的规劝后才稍微收敛。但是,等我巡视邯郸西北,见到当地丘陵中的贫民后,虽然重新变得恣意妄为起来,但此时多是出于怒气而非傲慢……方伯可知道我在巡视路上亲手杀了一个县尉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刘焉依旧是一脸疲倦地答道。“而且从辽东到洛阳,从塞北到邯郸,无虑侯杀人太多,何止是一个县尉?”   “下吏虽然杀人众多。”公孙珣幽幽直言道。“但多是战场相对,或是刑狱之下的执法之举……唯独这个县尉乃是我怒而杀之,无法可依!”   “你是来寻我自首的?”刘焉登时精神一振……这是送把柄给自己吗?   “当日我到一处山坳乡里,正好遇到一伙太行山中的群盗下来劫掠。”公孙珣根本没有理会对方,只是自顾自言道。“拿下后问话时他们便招认,曾在何处何处杀人,又曾在何处何处掳掠……最后其中一人居然招认,他曾经在某处劫掠时摔死过婴孩。”   饶是刘焉也算是年长之人,此时也不禁为之一怔:“竟至于此吗?”   “我因为家中妾室正怀有孕,也知道为人父的道理,便当即大怒,质问他劫掠之余为何如此猖狂无度?方伯知道他怎么答的吗?”   刘焉缓缓摇头。   “他反问我,一婴孩而已,摔便摔了,贵人为何如此愤怒?”   “无耻至极!”刘焉面露厌恶之感。“像这种罪大恶极又不知悔改之人,正该严刑处置!”   “这是自然。”公孙珣昂然道。“此种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我便斥责他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天性,然后下令处死……然而,此人死前依旧不服。”   “他有什么可不服的?”刘焉冷笑反问。   “他说,他自己的亲子、亲女凡八人,都曾被他直接摔死,以避口赋。”公孙珣缓缓言道。“而且乡里之间多是如此,那时为何无人说官府中的贵人与税吏不知父母天性,逼他杀子求活?而等到他摔死了别人家的婴儿,就要被处死呢?”   刘焉面色大变……他虽然在阳城山避祸十八载,但毕竟是个有学问有智略的人,哪里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呢?   史书上清楚的记载,税吏们征收算赋,到了极端情况,甚至会一年收几十回,以至于路上的征收队伍前后连接……这必然是类似行径了,所以才逼得平民百姓一个婴儿都不敢养,最后还被迫入山为盗。   然而,更可怕的是,正如这个盗贼所言,平日间别人都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么一旦他们掀起祸乱,又怎么会把那些贵人当人看呢?   烹了你又如何?屠了你又如何?   彼时,尔等贵人官吏难道不是将我们看做鱼肉吗?难道不是践踏我们如污泥吗?我们生如鱼肉,生如污泥,难道还指望我们知道礼节和廉耻吗?   “我又问他籍贯,再询问当日地方税吏是谁,那县尉回护于本县同僚,不肯作答。”公孙珣继续言道。“因我正在怒气之上,便以冒犯于我为罪名,直接亲自动手杀了这县尉出气,然后又将那贼寇明正典刑……后来,也正是因为如此,遇到一个黑山下来请降的贼寇,我虽然不喜欢他的为人,却依旧留他任用,便是要以此告诉这些山野中人,我不与其他人相同,愿意不计出身容纳他们。”   刘焉惶惶打断对方:“邯郸令想说什么,可直言于我,不必再说这些了!”   “方伯!”公孙珣跪坐而起,大礼相拜。“昨日我借酒所言,实在不是虚妄戏言。如今天下的局面,是底层百姓无立锥之地,存活不由身,指不定便有陈胜吴广、赤眉绿林之事;然后,豪强大户虽然家富势大,却无上升渠路,心中对中枢也是多无尊崇,宛如秦末六国贵族,又如王莽治下各地豪强一般。一旦乱起,怕是有倾覆之危啊!”   “为何屡次与我说这些话?”刘焉不由苦笑。“不与别人说呢?”   “因为我知道别人是不信的。”公孙珣叹气道。“天下间的官吏贵人何其多也,有几人愿意如我这般每到一处便去乡里间点查死婴呢?天下间的才智之士也很多,但又有几人会如我这般将心思放在做事而非做官上面呢?所以,我从未与别人说过这些心腹中的言语。而之所以要与方伯讲,乃是我昨日便隐约猜到,方伯乃是一位真正尽职尽责之人,您是少有愿意信我话的,也是少有愿意去亲眼看一看这大汉倾覆之危的。”   刘焉默然无语。   “方伯!”   公孙珣忽然将怀中断刀掷在了对方跟前,然后又将上身衣袍解开,露出了胸腹。   “这是何意?”刘焉目瞪口呆。   “我知道方伯来时一定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交代,与我为难……您不要否认……而我也不愿意做推辞之语,以县令杀县长是我所为,今日所言县尉更是无罪被我擅杀!刺史权责极重,所以,您若是想治罪,现在便可以杀了我……我此行并未带我的印绶而来!”   “胡扯!”刘焉直接从席中跳了起来。“焉止于此?!”   “桥公言我外刚而内韧,锋利为天下冠,”公孙珣光着上身,凛然抗辩道。“也有不少人言我像桥公……实则不然!桥公百折不挠,三起三落,我却是难受一时之辱!这天下间的官吏多为碌碌无为者,少有的聪明人也都只想着个人进退之道,如我这般辛苦做事之人少之又少……那些人无为而有位,我却因为做事而犯禁……凭什么?!这种心思别人不懂,如方伯这般尽职尽责之人也不懂吗?”   刘焉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良久方才质问道:“你到底要如何?”   “简单。”公孙珣以手指刀。“士可杀而不可辱,方伯今日,或是治我擅杀之罪,现在便以刀杀我,以定汉室威严,我觉无二话!或是彰我行事干练,行文州郡为我扬名释罪!只此二法而已,中间模糊敷衍之论,恕在下不受其辱!”   刘焉几度欲言,却又几度闭口,而公孙珣只是昂首挺胸,凛然相对。   良久,终究是刘君郎内心欺软怕硬的秉性发作,然后长叹一声,俯身将对方扶起:“我哪里不知道邯郸令的委屈?世事人心,多轻浮可笑,邯郸令是一心做实事之人,所以才会被他们议论……我今日便去邺城赴任,然后今晚便一定将文书发往冀州九郡,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所为之事,亦是我刘君郎所想!邯郸……赵国有文琪在此,我是可以放心了!”   “若是如此。”早料到此人性情的公孙珣缓缓着衣佩刀,从容答道。“早饭后便送方伯父子往邺城……”   “也好,也好!”刘焉现在确实只想离开此处……那魏松所言着实不差,跟这个无虑候打交道别指望有半分便宜可赚,对方今日愿意关起门来脱衣服已经是给自己面子了,还想如何?!   而早饭后,刘焉直言赵国事物他已有决断,便要回邺城,众人虽然茫然不解,却也只好随公孙珣仓促列队相送。   “待到十月。”将对方送上车子后,公孙珣心中忽然一动,便揽着对方手笑道。“方伯可再来此间巡视……彼时,田亩、户口也该清查的差不多了,公学也该建好了!”   “希望到时候再来,能让我安稳睡个好觉。”刘焉一手与对方握住,一手捻须苦笑。   二人相视一笑,心情各不相同,随即,刘焉的驴车便在几十匹白马骑士的护送下,慢悠悠的往几十里外的邺城而去了。   众人一时无言,且依旧茫然。   “董公仁何在?”停了半晌,公孙珣忽然回头,且笑靥如花。“你我一见如故,再加上今日我要纳妾,且晚一日上任如何?!”   矮胖的董昭憨厚一笑,抹了一把额头汗水,便赶紧点头。   ……   “(刘)焉至冀州为刺史,私服潜行,暗察秋毫,归邺,乃连发文九郡,尽言各郡国情势,彰直斥浊,一时解印而逃者凡数十人,州郡肃然。野间亦起歌谣,曰:‘尽职尽责刘君郎!’”——《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二章 一意起高楼(上)   到了金秋十月的时候,邯郸城突然多了一座高楼,此楼的高度远远超出周围所有建筑,宛如平地而起一般。   当然了,这个年头,数月的时间,不可能出现高楼平地起的奇迹。   其实,这里原本就有一个巨大的建筑群,乃是赵王不怎么用的一处偏殿,后来公孙珣想方设法请对方捐献了出来,然后还在其中一座最宽阔的三层砖木楼房上又额外添加了两层半的木制塔楼,并围绕着这座塔楼进行了大规模改建而已。   一开始刚刚改建完成的时候,还出了一档子事情,说是按照法度,这邯郸城内不允许出现超过赵王宫高度的建筑……这是明文规定,没法瞎糊弄。后来,得亏是巡县回来的娄子伯想了个好法子,又给赵王宫中一处较高的阁楼上多加了两层木架子,让后者重新超过了前者,这才让人无话可说。   不错,这栋原本属于赵王的偏殿,便是如今的邯郸公学了。至于那栋格外高挑瞩目的高层建筑,乃是无虑候家的赵夫人给这个公学捐助的藏书楼!   用赵夫人的话来说,南宫中有东观,太学中有石经,蔡伯喈府上也有东阁,那邯郸公学中也自然少不了一座藏书楼……恰好无虑候府中有图书万卷,便专门版印了出来,供邯郸士人、学子共享。   怎么说呢?   这话刚放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冷眼旁观……这不是立场问题,而是真的不信!   你说万卷就万卷了?!   当日蔡伯喈之所以名震天下,无人不承认他的才华,还不就是靠拉着小愤青往自家东阁一逛,挑着灯让对方看看他家中的万卷藏书?!而你公孙珣一个边郡出身的世族,哪里来的诗书传家?   便是有传闻说当日蔡伯喈被贬斥之时曾与你不少书,你就舍得拿出来了?!   当然了,赵国土包子的水平也就是如此了,确实不怪他们。毕竟,这年头信息传递的就是这么慢,而且即便是口口相传传到了他们耳中,传个两三次也就变了味道……君不见,当日公孙珣以紫绶金印之身来邯郸,赵平也上来直接表明了态度,那群本地土豪却依旧得等申氏灭族,然后公孙珣又在宴席上层层许利这才心服口服的跪下了吗?   所以,他们哪里知道,当日公孙珣真的是把人家蔡伯喈家的东阁给几乎搬光了?!   实际上,即便是有些人真知道公孙珣家中有万卷藏书,也真知道安利号能够雕版翻印,却也依旧不敢相信藏书楼中也会出现这么多书……因为,这种规模的书籍刊印活动是之前绝对没有的!   没发生过的事情,即便是有些合情合理,他们也依旧难以想象。   于是乎,当赵芸命令家中仆妇,按照序列、沿着大街,每人一卷,捧着一式十份的版印图书络绎不绝的从自己家中往藏书楼中循环送去以后,邯郸人宛如疯狂……当日晚间,魏松便让自己儿子魏畅亲自赶着车从城南赶了过来,甚至连赵王都趴在自家那个摇摇欲坠的木制阁楼上往这边偷窥!   好学之心,溢于言表!公孙珣已经决定了,一定要上书刺史刘焉,称赞这位赵王的德行。   而从第二日开始,邺城、易阳、襄国、污城、广平……纷纷来人,后来更是有半个河北的士子、豪族子弟闻风而来。这些人多半是驾车骑马,甚至于前呼后拥,一下子就将偌大的邯郸城弄的堵塞不堪起来,严重时,车子甚至从邯郸公学大门前一路排到城外。   而七日之后,邯郸城中用来抄录书籍的笔墨纸砚价格都干脆直接翻了三番不止!   “都说公孙县君行事酷烈,善刑不善德……可如今看来,又有什么德行比得上这藏书楼呢?!”   “可不是吗,刚才进去领号,这公孙令君以君候之身亲切问我们姓名,还亲自赠送号牌……分明是个谦谦君子!”   “其实如今想来,那申氏必然是鱼肉乡里过度的无德无行之辈,襄国长更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不赦之徒……昔日谣传实在是不足为道,也怪不得新任方伯一来,便摆明车马表彰公孙县君了!”   “只是可惜,你我不是邯郸公学的学生,只能按照号牌轮流入内抄录……听人说,邯郸公学的学生有一种特别号牌,可以自由出入,还能借书回家!”   “这倒是羡慕不来,你我都不是邯郸人,更重要的是你我皆有师传……”   “却也不好说,兄台可曾看到今日坐在公孙县君身旁的那些人了吗?其中便有安平国名士乐隐乐公……我刚才隐约是听到,公孙县君想请乐公留在邯郸公学中任教。”   “这倒是一条路子啊……号牌后日才能轮到,我且回去修书一封与恩师,一来说一说此地盛况,二来也透露一二邯郸公学之事!”   中午时分,县寺外,由于道路阻塞,两个刚刚从公孙珣手中领到了藏书楼暂入证的河北士子,一边等在路口,一边随口感慨,许久方才动身离开,却是让一名逆行而来堵在路口的帻巾老者愤然难平,居然连连捶动车轼撒气。   “大人!”两个士子走过去以后,老者身后突然钻出了一个粉琢玉雕,总角打扮,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来。“人家在拿咱们家的书卖好邀名呢……刚到常山的时候这无虑候风评还不是很好,如今却因为这藏书楼之故,引得众人交口称赞,是个读书人就夸他!而你这个送出万卷书的,却只能被人撵得到处跑!”   那戴着帻巾,长着一副朝天鼻的老者闻言愈发愤懑,刚要说点什么,却不料一只大白猫忽然从小女孩身后又钻了出来,然后在人群中一蹿,登时引发一阵骚乱。   车旁几个健壮仆从见状赶紧慌乱去捉,然而本就是交通拥堵,四下都是车马、人员,哪里能捉到?便是原本要去投递名剌的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的年轻男子,此时也是回身襄助不及,眼睁睁的看着那大白猫一溜烟的钻入了官寺对面的一处宽阔宅邸中!   官寺门口的众人何曾见过如此异兽,也是一时茫然!但稍倾片刻,居然又见到那只大白猫追赶着一只瘦花猫从那宅邸中窜出,先是穿街而过,复又窜上沿街墙壁,也是再度把刚刚愣神的街上给弄的鸡飞狗跳起来!   这还不算,须臾间,数名仆妇惊慌从宅邸大门中追出,但又在满满腾腾的人群面前傻了眼。   “奉先,不去官寺了!”那朝天鼻的老者见状微微一怔,却是将投递名剌的高大男子招呼了回来。“也不必管猫……这县寺斜对面必然就是公孙家的府邸,将名剌投给此家仆人便是!”   “是,老师!”那高大男子稳稳一礼,这才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又对着追出来的公孙氏家人正经一礼,这才递上了名剌!   此举果然有效!   半刻鈡后,随着那名家人慌忙捧着名剌从后院绕进县寺,只见县寺门前一阵嘈杂,县中官吏、名士居然倾巢而出,簇拥着紫绶金印的无虑候往外而来。   门前众士子一时纷纷不解,而随着那公孙珣一声昂然发问,却又显得惊愕难名:“洛中故交蔡伯喈蔡公何在啊?珣有失远迎!”   那朝天鼻的老头,也就是蔡邕了,闻言先是抖了抖衣服,然后才不慌不忙下的车来,复在满街士子、豪族的瞩目下负手昂头,阔步缓行。   足足走了三大步,蔡邕才低头平视来迎众人,然后伸出一只手来虚扶道:“啊……文琪别来无恙?”   公孙珣当街驻足失笑,然后便以手指向蔡伯喈,复又扭头对着身边一堆河北名士笑言道:“诸位不知道,这老头习惯摆谱!前几日雁门便有故交来信,说有个叫蔡伯喈的罪犯好不容易被赦免了罪责,走到五原时却摆谱得罪了中常侍赵忠之弟,五原太守赵延,被逼的连夜逃窜,靠着他故人公孙珣在雁门的旧部越境营救,才勉强在黄河边上凄凄惨惨的收拢了家人……不想此人匆忙逃到河北,好不容易见了救命的故人,却居然又忍不住当街摆谱!”   众人面面相觑,而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出的蔡伯喈,也是瞬间羞得面色通红、尴尬无言。   “蔡公啊!”公孙珣依旧笑容不减,这时候方才上前握住对方伸出来的那只手。“开个玩笑而已,你我之间何至于此呢,还投名剌?当日洛中王甫势如滔天,你我相约诛宦,后来你先事败,便将家族、妻子、藏书尽托与我……怎么如今反而生分起来了呢?且入我家中暂歇,我让夫人腾出正堂来与你使用!”   这下子,老实人蔡邕当即不好意思起来……不管怎样,让出正堂给客人使用,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礼仪。   更别说,公孙珣马上还关心起了对方身后的小姑娘:“蔡氏的女公子也不必再张口多言了,你家猫是去追我家猫了,迟早会回来……沿途颠簸,你也早些进我家寻我夫人好生安顿吧。”   公孙珣自然是怕蔡琰再张口胡言,当众让人下不来台。但他哪知道,后者终究是跟着父亲贬斥边地,多少有些见识,如今除了吐槽亲父外,在外面已经很懂事了。   “诸位,”公孙珣堵住这对父女的嘴,此时方回头正色道。“蔡公天下名士,至邯郸乃邯郸之幸,今日白天暂不说了,且让他休息一二,晚间我再设宴与他接风洗尘,届时诸位不妨一同过来,也好见识一下蔡公闻名天下的仙音琴技……当然,若有人畏惧赵忠之势,不妨不来,或者去寻那赵忠族侄赵平告密也无妨。”   众人自然纷纷表态响应……却大部分不知道赵平家门是往哪儿开的。   而到此时,那些在官寺门前排队领号的年轻士子以及豪族子弟,也才彻底反应过来……居然是天下闻名的蔡邕蔡伯喈来了邯郸!   而且,这蔡伯喈居然跟公孙珣是托付妻子的生死之交?!   这可真是长见识了!今日当街听闻此事,回去莫不是能吹嘘一二?!   “蔡公且直入我家中休息便可!”说着,公孙珣便撒开手,复又往前数步,与那名投递名剌的高大年轻人拱手问候。“奉先,一别三载,你果然也是来了?可如何又与蔡公同至于此?”   吕布看了看对方腰中的金印,赶紧后退数步,大礼相拜:“布与恩师之事,说来话长……三年之约已到,布依言而至,还望君候收留!”   “三年春秋,物是人非,奉先追随蔡公,倒是变得彬彬有礼了。”公孙珣笑意不减,也是赶紧上前扶起对方。“你且放心,你我本是故人,有些事情乃是自然之理……你也且随蔡公入我府中休息,晚间咱们细聊。”   不知为何,面对着同一个世之虓虎,这一次公孙珣居然没有再感到凉气逼人。   总之,一番折腾,公孙珣当街迎来了早有预料的蔡邕一家与一位意料之外的当世虓虎,然后便让对方暂且入自家休息,他倒是依旧回到官寺内,继续带着一群河北名士亲自给闻名而来的士子,以及豪族子弟们发放藏书楼的暂入证。   当然,免不了要问一番姓名来历的!   而等到下午时分,将后日的号牌全部分发殆尽,又送走了一群准备拉拢来用作公学老师的名士,让他们回去准备赴宴,公孙珣却没有着急回家中招待蔡邕和吕布,反而是让人喊来了目前正在城中的吕范、娄圭与韩当三人。   “君侯是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蔡伯喈?”娄圭一如既往的第一个出言询问,吕范与韩当倒是全都若有所思。   “不是。”公孙珣倒也坦诚。“之前德谋来信,说了他遣素卿在五原、雁门边界救下蔡伯喈一家后,我便早有准备……实际上,他能此时来邯郸,乃是我刻意安排的,正要借他的名声来定下本月孝廉之事,也要借他的名声稳住邯郸公学……不过,我之前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当日蔡伯喈赠我的一万卷书居然有如此大的效力,此时似乎倒也只是锦上添花了!”   “有总比没好,”吕范轻笑言道。“而且蔡伯喈的名头也是摆在这里的……不过此事终究是老夫人有先见之明,如此大的手笔,我也是长见识了。”   “那君侯的意思,就是不知道如何安置那个什么吕布?”娄圭细细思索自家君候之前言语,此时陡然反应了过来。“这是为何?听刚才言语,此人不过蔡伯喈一个弟子,老师都不在意,何况是学生呢?”   公孙珣一时沉默以对。   “当日子伯不在,所以有所不知,”扶刀侍立在旁的韩当轻声言道。“昔日在黄河边上,主公奉命押解移民,路过黄河,恰好在移民中的成廉要逃……这吕布便带着魏越去救,夜间曾经射过主公一箭!”   “其实后来君侯回到雁门军营,也曾与我说过此事,”吕范也接口道。“他曾直言那吕布吕奉先乃是当世虓虎,勇武过人,更兼此人曾于夜间射过那一箭,所以对上此人时……如芒在背!”   “原来如此。”娄圭恍然大悟。“若只是一勇之夫,又有冒犯,君侯不想留此人在身边也是常理。那……”   “不如杀了!”韩当忽然言道。“晚上拿烈酒好酒灌醉他,一刀宰了!只说是……”   “不可!”   娄圭与吕范几乎是同时出声。   “欲做大事,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擅杀来投之人?!”娄子伯难得正色。“再说了,连那褚飞燕一个山贼主公都特意容了,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广纳人才的决心,何况是蔡伯喈的学生?这些日子辛苦所为,还不是为了收揽人心?”   “正是这个道理,绝对不能因为个人观感,便无故杀人。”吕范也是干脆言道。“而且再说了,主公麾下义从,其实多有五原移民,他们认得这吕布,也知道他本事与来历,更不要说魏越、成廉二人乃是有功之辈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若此事一个不小心被义从所知,怕是要寒了不少人心。”   “那该如何是好?”韩当反问道。“你们不知道,主公实在是对此人难耐……”   “恕我直言。”吕范无奈言道。“便是再难耐,也要与他个前途,以示诚心,最多与此人少见面罢了……再说了,若真是如此文琪之前所言,此时乃是世之虓虎,勇武无双,焉知不能图为己用?!”   公孙珣终于是一时长叹……这便是此事为难之处了,自己此时倒不能还说是怕了对方,但终究是因为当日那一箭起了嫌隙,认定了此人是个养不熟的品性,所以心存忌惮!可是,周围人却不以为然。实际上,如今人家吕奉先乃是个彬彬有礼的豪杰之士,还是按照昔日自己口不择言下的约定来投,自己怎么可能不用人家?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日嘴贱!   “其实。”就在这时,娄子伯忽然捻须失笑。“我倒有一计策,或许能两全其美。”   公孙珣心中微微一动。   ……   “昔后汉光和年间,太祖迁邯郸令,清盗匪,抑豪强,多有见效,继欲淳教化,移风俗,乃张榜问计于寺前。有邯郸名士魏松者进言,曰:‘养士之大者,莫大虖公学;公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邯郸久乱,今幸得明公神武英明,清澈地方,方为安地,故请立公学,以益彰明公之德。’太祖善其言,遂发公学。既发,赵王闻之,乃献宫室为校;河北名士知之,乃争相奔为师;太祖亦倾家中世传书籍十万卷者,立藏书楼,任士出入摘抄……事成,邯郸纸贵矣。”——《士林杂记》·燕·无名氏·劝学篇 第二十三章 一意起高楼(中)   如何判定一个人的品质是个很有意思的命题。   就拿吕布来说,另一个时空里,他先是火并了自己的恩主丁原投靠董卓,又杀了新的恩主董卓转而跟随同乡王允,然后还有什么淫下属部将妻妾之类的神操作……从这些角度来说,吕布的私德绝对是烂到底的那种,板上钉钉再加盖的那种。   所以,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都不应该信任他……君不见曹孟德、刘玄德二人白门楼上的操作吗?能被这当世最能容人、用人的两位一起厌恶成那样,可见他们实在是被这厮恶心到了。   然而,如果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呢?   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他当然可以按照自己母亲的故事来断定一些人的才能与品质,并善加利用……但是,如果说一个在故事中拥有好品质的人,公孙珣可以不吝欣赏、扶持与拉拢,那一个所谓将来会干出坏事的人,在人家没有作出坏事前进行有罪推定,岂不是有些奇怪?   没看到吕范和娄圭都如此严肃吗?在他们眼里,此时的吕奉先乃是标准的清白人物,没理由用极端手段对付人家,甚至一旦对付了,很可能还会对公孙珣的声望造成极大的打击。   再说了,这终究是吕布,是故事中的那个虎牢关前天下无双之人,也是飞将一出中原便将曹操弄的根基全无之人。   “明公将步,令布将骑,则天下不足定也”……这是虚妄之言吗?   实际上,公孙珣之所以专门召集三个最信任的人来此商议,本身就说明他犹豫了……时间不同,身份不同,所思所想自然也不同,当日公孙珣初见吕布,只求乱世存身,当然是想离这种人远之又远;而如今,公孙珣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母亲,脱身来到河北,以求将来大事,更兼连番建功立业,堪称势不可挡,又怎么可能不对这位当世虎将动心呢?   只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故事中的那个吕布也确实太坑了点!所以,公孙珣才会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   “蔡公远道而来,本不该劳您轻动的。”晚间,酒至酣时,魏松在周围一群河北名士以及赵国本地世族豪强们的暗示之下,却是终于从席间起身,长身拜于坐在上首的蔡邕蔡伯喈。“但我们河北士人多只是久仰大名,却未曾见识过蔡公的仙音神技,不知……”   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这些人想听听蔡邕名震天下的音乐了,好回去吹嘘。   实际上,酒酣耳热之际,本就是最适合兴起音律或者舞蹈的时间。   而这里先多说一句,蔡邕之所以仓惶逃窜到公孙珣这里,就是因为他在酒席中不合时宜的摆谱!   话说,这厮被赦免以后,五原郡太守赵延设宴给他送行,中途‘以舞属之’,而蔡伯喈却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不要说拿把琴长歌一曲了,就连起身陪对方扭两下,说几句酒场上的话都不愿意做,居然就翻了个白眼,假装没看到对方!   赵延是赵忠的亲弟弟,当然知道对方是看不起自己,再加上一贯骄横,于是立即就破口大骂,弄的两人当场不欢而散!   但是,一时摆架子是很爽了,后果却很严重。那赵延毕竟是正经两千石,外加权阉之弟,所以一回去就立即公开上书,说蔡邕在朔方这里被监管的时候,常常心存怨望,诽谤朝廷!   另一边,估摸着暗地里也会写信给自己哥哥赵忠,请他对方给自己出气!   蔡伯喈当然也不是傻子,回去以后睡了一夜,酒一醒,就知道自己又闯大祸了……当日他们叔侄二人一个位列九卿,一个是议郎,却也因为得罪了人而被弄到全家流放,如今二人都已经是白丁,回到洛阳又如何能对付的了那些人?   而回家呢,怕是也要连累家族。   所以,蔡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按照公孙珣昔日送行时所言的讯息,先遣人偷偷联络了雁门的别部司马程普,请求护卫,然后便带着自己家人瞒过赵延的耳目,从五原一路逃到了邯郸!用他的话说,从今往后,便要泛舟江湖,不问世事了!   当然了,蔡伯喈在赵延那里摆谱不给面子,到了此处却是要给河北士人们面子的,便是不想给河北士人面子,那也要给公孙珣与魏松一些面子的。   于是乎,他当即喊来自己仆人,将自己的爱琴取来两件,一个自奏,另一个却是让吕布抚着为他做应和。   这下子,堂中气氛立即变得快活起来……听懂的人自然是一脸陶醉,听不懂的却比听懂的更加沉醉于其中,估计回去吹的时候也比那些懂行的吹得更带劲。   而果然,等到一曲奏罢,堂中更是欢声一片,不知道多少人连声恭维蔡邕不及。   然而,且不说公孙珣之前便大概是堂中唯一心不在焉之人了,此时他更是趁着场面热闹向收起琴盒的吕布偷偷招手,邀在身边,细细询问起来。而彬彬有礼,尽显文雅风气的吕布也是早有准备,二人当即便在席间寒暄问候了起来。   原来,当日与公孙珣定下三年之约后,吕布便继续留在太原本地活动,以求出身。然而,那些太原本地官吏哪个又真把这些边郡移民放在眼里,无外乎是看他家中有些财货实力,想趁机薅羊毛罢了!   于是乎,结果自然不必多言,近一年的功夫,这吕布非但职务始终没有个结果,反倒是家中经济因为他的活动变得日渐萎缩起来。得亏这时候他按照婚约结了婚,得了老婆魏氏陪嫁的大批嫁妆,这才勉强缓过劲来。   但经此一事,这个五原边郡出身的小子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便绝了在太原出任吏员的心思。   而等到了第二年春天,刚刚结婚的吕布重新鼓起了志气,更兼他得知自己昔日两个伴当,成廉、魏越居然都已经成了曲军侯、屯长之流,比自己白丁一个强上无数,便第一次动了去寻公孙珣,然后在战场上博个出身的心思……实际上,当朝廷北伐鲜卑一事传出后,他也确实咬牙去了,只是到了雁门平城以后才陡然发现,公孙珣已经离开彼处去了高柳塞,本地管事的也变成了使匈奴中郎将臧旻。而臧旻因为缺少汉军,此时也恰好在征兵。   一不做二不休,可能还有不想为成廉、魏越之后的意思吧,也有可能是觉得臧旻一个两千石比公孙珣一个比千石的军司马更强……这些公孙珣没问,吕布也没说……反正后者是拿了自己老婆嫁妆,制备了一些兵器、马匹,又招揽了一些同乡子弟,然后就投了这位臧旻臧将军。   后来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臧旻那路兵马固然有孙坚和吕布这两只老虎,然而两夫之勇在一场上来就崩盘的大溃败中又有何用?上万兵马,七八千都是匈奴人,随着匈奴单于被射落马下,全军立即变成了檀石槐口中之食!   吕布也几乎是孤身仓惶随着大部队逃回了雁门!   而和孙坚不同,由于他吕奉先既不是谁谁谁的嫡系,也没在阵中立下什么像样功劳,那臧旻自然是连面都没露,就抬手把他打发了。   正所谓祸不单行……家中最后一份值钱资产(魏氏的嫁妆)赔光了且不说,吕布的亲父也因为日渐衰落的家势和战败后的谣言而一病不起,等吕布回到家中以后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亲父去世,自然是要守孝的,所以接下来即便公孙珣重新回到了雁门,吕布也只能窝在家中,一边习武,一边试着拾起少年时的琴艺了。而等到公孙珣入洛为郎,这位可怜孩子干脆就是失掉了公孙珣的音讯,直到蔡邕全家被贬,路过太原郡,生活才重新起了些许波澜。   “当日我在家闲居,”吕布苦笑言道。“实在是没了君侯音讯,还屡屡受当地吏员、大户的欺压,这时太原王氏忽然派人上门招揽我做剑客……为了生计,我便狠下心来去应募。而到了地方才知道,乃是恩师被贬,路过太原要往五原而去,太原王氏担心朝中会有恩师对头派刺客,又听闻我武艺出众,恰好还是五原人,便要我去沿途护卫。”   “原来如此。”公孙珣面露恍然。“那奉先便是彼时认下的师生吗?我记得当日我曾跟你说过蔡公之名,应该在路上便说了我姓名吧?”   吕布缓缓摇头:“不瞒君候,恩师当日嫌我琴艺不佳,便是提及了君侯的姓名,他也并未收我……”   公孙珣闻言不由失笑:“当日蔡公对我有些气闷,怕是听你说了我的名字后反而心存不满,这才故意给你脸色……说来,倒是我连累了你!”   “便是如此,如今也是受了君侯的恩泽,才得以最终拜在老师门下。”吕布闻言也是认真答道。   “此话怎讲?”公孙珣也是一时好奇。   “君侯知道我是怎么与恩师重逢的吗?”吕布轻笑言道。“乃是最近恩师被程司马所救,要遣人送他来邯郸,但军中不好遣人出界,而成廉恰好想起往事,提前写信于我,这才难得重逢。而恩师也是刚刚在路上又听我说了一遍三年之约一事,这才收了我为记名弟子。”   “也是奉先琴艺出色,让蔡公动心了。”公孙珣心中暗骂成廉多管闲事,面上却是依旧随意,只是忽然放下了手中酒杯而已。“奉先……”   吕布闻言也赶紧放下杯子,并正身肃容一礼:“君侯!”   “三年之约,乃是你我当日亲口所言。”公孙珣正色言道。“故我也不虚言与你,你既然来这冀州寻我,那我公孙珣必然会有一个出身给你,只是我不知道奉先的志向到底在哪里……”   吕布闻言大喜,立即就在席间起身大礼相拜:“君侯在上,三年经历,布也算是历尽坎坷,哪里不晓得人事艰难?君侯愿意收留,布已经感激不尽了,至于职司,无拘大小,还请君侯尽管分派!”   “那……”   “文琪、奉先,你二人在干什么呢?”就在这时,拘束日久,此时早已经放浪形骸的蔡邕忽然放声呼喊,却是打断了二人的交流。“为何还拜起来了……且不说此事,文琪觉得魏公之前所言如何啊?”   “魏公之前说了什么?”公孙珣莫名其妙之余也是憋了一口气在肚子里。   “你说你……”   “呃,君侯。”魏松闻言倒是笑呵呵的起身拱手言道。“我们……”   “魏公且坐。”当着这么多河北名士的面子,公孙珣自然要做个好人。“酒宴之中,大家正该无拘无束,随意说来便可。”   “哦。”魏松重新坐下后,便微笑言道。“我们刚才与蔡公论及邯郸公学之事,众人一意请他留在此处为公学祭酒,可蔡公却言自己是受过髡刑之人,不堪为祭酒,只愿入藏书楼做一楼长……”   “蔡公这是什么道理?”公孙珣闻言也是失笑。“明明可以效仿孔子为万世师表,为何却只愿效仿先贤老子,藏身于守藏室呢?莫非在朔方待长了,居然弃儒从道了?”   “文琪莫要胡说!”蔡邕一边笑靥如花,一边连连摆手。“我哪里能比两位圣贤啊?只是浪迹江湖之人,实在是不想再做这些争先比后之事了。”   “非是争先比后,也不是在下非要厚此薄彼,”魏松确定了公孙珣的态度后,也是干脆起身言道。“而是论及才学,蔡公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宛如鹤立于鸡群,虎啸于群兽……蔡公你若不做这个为首之人,又有谁敢做呢?”   “魏公此言甚是,”一名今日刚来邯郸的名士,便是牵招的老师安平国人乐隐了,此时更是扶着腰中之剑长身而起……这作风,怪不得是教出来牵招之人。“蔡公若不来此地,我乐隐大约是不服他人的,可既然蔡公刚才已经直言要留在此处了,若是他不做这个祭酒,我乐隐大约也是不服的!”   席间一时寂静,众人皆是看向了坐在首位的蔡伯喈。   蔡邕一声苦笑,便也只好捻须而起:“诸位的好意我蔡邕心领了,但是……”   “蔡公!”就在这时,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的公孙珣端坐不动,一边低头斟酒,一边忽然扬声言道。“我知道你心存顾忌,然则此间但有我在,又有谁能奈你何呢?还请你不要负了自己的满腹经书与此间诸位的一片美意,安心留在此处,以祭酒之名教书育人便是!”   说着,公孙珣却是面向对方,双手捧杯,昂然而起。   魏松与乐隐见状,也是赶紧各自斟酒,旋即,满座之人俱皆捧杯起身,便是在公孙珣眼角余光中的吕布,也是如此举止。   蔡邕一时有些慌乱,目光转过公孙珣略带戏谑的眼神后更是不敢再多言,便径直捧起杯来,满口饮下,算是应许了此事。   一片欢腾之中,公孙珣嘴角轻翘着坐了回去……话说,他哪里不晓得,蔡伯喈这个官迷,便是到了如此境地,也是忘不了那种众星捧月感觉的。此番推辞,更是装模作样!不然,刚才专门喊自己干什么,还不是要征求自己同意?   一念至此,公孙珣复有扭头看向了身旁之人:“奉先久等了。”   “君侯客气了!”吕布赶紧推辞。“恩师此番才是正事,我等再久也无妨的!”   “那便再等三日好了。”公孙珣依旧嘴角轻翘言道。“三日后,奉先自然会知道自己的去处!”   吕布不由微微低头。   ……   “蔡邕自徙及归,将就还路,恶于五原太守赵延。延者,中常侍赵忠弟也,素贵骄,乃密告邕怨于囚放,谤讪朝廷。内宠恶之。邕虑卒不免,闻太祖在邯郸为令,遂亡命江海,远迹来投。既至,逢太祖立邯郸公校,乃拜之为祭酒。河北士人闻之,多崇其名望学识,奔而往。邕与众士白日教学辩论,晚间唱和宴饮,凡数日,即相乐无忧。太祖见而戏之:‘闻公在此处,每日念洛中旧宅,思昔者位阶,则黯然垂涕,尽言左右宛洛之盛,有此言否?’邕勃然作色:‘孰人谬言如斯乎?此间乐,不思洛也!’太祖复戏曰:‘人之无情如斯乎?’邕无言相对,左右皆笑。”——《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二十四章 一意起高楼(下)   三日后的上午,刘焉第二次来到了邯郸。   这一次,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先是提前一天到达了城南魏氏庄园中,在那里和公孙珣的委托人魏松长谈了许久,然后今日一早才全副仪仗,威风凛凛的进入了邯郸城。   不得不说,这位冀州刺史的到来似乎也让原本就很热闹的邯郸变的锦上添花起来。   毕竟,这年头天子几乎没有出巡这种说法,而地方长吏又非故不得轻易离开驻地,所以即便是像邯郸这种大城,最多最多也就是迎来一州刺史了。   当然了,相较于邯郸城内的百姓而言,更吃惊的人反而是刘焉和他的州中随员们。   “文琪,”公学门前,刘焉刚一下车,便忍不住指着那高耸的藏书楼认真询问道。“区区数月,我就不问你这是如何平地起高楼的了?你只告诉我,此处真如传言那般藏有十万卷书?”   “方伯说笑了,”带着一群人来迎接对方的公孙珣行礼后会意的笑了一下。“不过是万卷书,一式十份而已。”   “哦……”刘焉面露恍然。“如此,也算是大手笔了,便是万卷书,这天下又哪里能轻易凑得齐呢?而且,虽然版印之说之前便有耳闻,但一次十万卷,也足以震慑世人了!”   “万事万物都是这般,”公孙珣不以为意道。“第一次总是让人难以置信,习惯了也就那个样子了。”   刘焉微微捻须颔首,却又四下打量,吓得不少本地豪强大户纷纷低头装作不见:“听说这天下闻名的蔡伯喈也在此处,我久仰其大名,却始终未得缘一见……”   “蔡公确实在此处,且任了公学祭酒,方伯若是有意,随时可以去见一见。不过……”   “不过何事?”   “不过这两日事情繁杂,”公孙珣轻笑道。“需要劳烦方伯的地方很多,蔡公身为祭酒怕也要沐浴熏香,为明日的祭祀做准备,若是要深谈,就得晚一些再说了。”   “这倒无妨。”刘焉自然不以为意……祭酒一词本就源于祭祀时持酒主祭之长者,大汉的太学祭酒博士也是这个意思,而祭祀嘛,这年头本就是很神圣的重头戏,天子都要保持尊重的,那蔡伯喈沐浴熏香不见客什么的也可以理解。   而且再说了,刘焉此行诸事繁杂,恐怕要在赵国待上一段时日,倒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实际上,参与邯郸公学明日的什么‘开学典礼’,本就是他此行目的之一。甚至今日他就要按照约定,来为公孙珣在公学中做一件事情的。   就这样,刘焉带着州中诸人与来迎之人挨个寒暄,即便是面对昔日让他去送小妾的一群赵国豪族也是毫不在意,端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大约浪费了半刻钟,才在公孙珣的相邀下直接往公学门内而去。   不过,踏入门内,甫一饶过满是布告的影壁以后,这位冀州刺史便登时愣在当场。   原来,公学门内便是一处宽敞至极的院落,院落中用白灰划出了大量的横竖长线,分出了一堆方格,而每一格内都有一个草蒲团、一个小几案……当然,还有一个装束不一、年龄不定的学子,或是满头大汗阅卷不止,或是面色轻松挥笔不止。   大略看去,居然有三四百人不止!   “这是在考试?”刘焉怔了足足数息才陡然反应过来,魏氏庄园中的见闻倒也历历在目。   “入学的摸底考试而已。”公孙珣当即失笑。“也好给他们分班,因材施教不是?”   “怕是不止如此吧?”有着十八年办学经验的刘焉当然一听就知道什么叫作摸底考试,但是想到昨晚魏松与自己交的底,却也是捻须轻笑不止。“文琪不是说今日便要公推出孝廉吗?还让我今日赶到,为你们做个见证。”   公孙珣再度轻笑一声,倒也没有反驳。   原来,早在蔡邕、吕布一行人到来之前,藏书楼刚刚立起来的时候,一向不出门的赵国相向栩便突然传出话来,说既然要立公学,那国中今年的孝廉,便由公学中推举出来好了,届时他自然会荐于朝廷。   这话听起来当然有些不着调。   但是,偏偏就在前几日,即将成立的公学中也干脆通过官方渠道,传下了几份文书粘在了国中各处亭舍那里,一边自然是说要继续招生什么的,号召本地士子前往公学中报道;另一边却又干脆言道,因为国相有命,要在开学典礼前一日临时来一场摸底考试,所有人都要考……而且还专门说,只要是赵国籍贯子弟,无论是否要入学,也无论是否有职司在身,只要能在今日上午赶到邯郸公学,都可以参加这场‘摸底考试’。   这就暗示的……几乎相当于明白的告诉所有人,之前的流言是真的,而且今年的孝廉,不管别的,最起码也要参加这场考试才行。   当然了,真正的孝廉早有安排,赵国本地的那些大户豪族子弟,也早就纷纷入学,甚至公孙珣早已经从张、王、鲁三家提早送来的名单中划定了那前郡丞张舒的幼子……这是因为张舒之前的表现最好,而且还死了一庄子人。   但是,这不代表公孙珣不能拿这个当鱼饵,进一步提高公学的格调以及公学学生身份的含金量。   实际上,看着眼前考试人的规模便知,对于乍闻此事的赵国本地学生们而言,此事确实是让人激动不已,便是很多在职的国中吏员也都纷纷请假来参加这个什么‘考试’。   没办法,这可是孝廉,乃是大汉朝正经入仕的根本大道所在……一旦一个学校跟这玩意明着暗着挂钩,那就由不得他们心动难耐了。   甚至,刘焉居然看到了之前在魏氏庄园前对他们父子痛斥公学,似乎是一意逃避考试排名的那个魏松的学生!   “文琪真是奇思妙想。”刘焉当即压低了声音,并小心屏退了仪仗。   公孙珣笑而不语……他总不能说从藏书楼到摸底考试全都是自家老娘给出的方案吧?   当然了,便是公孙珣自己都觉得自家老娘这个摸底考试的主意是一万个好。要知道,之前给那些人发藏书楼的临时准入证时,他就已经被那些各地士子的名字来历弄的脑袋发胀了,眼前这么多学子,不考试,哪里知道他们真正水准?   当然了,为了考验出这些人的真正水准,题目搞得很难,也很多就是了……   “妙啊!”   饶是知道此时不该再多出声,但当刘焉拿到一份版印的卷子以后,却也是难掩一个十八年民办教师的本能,居然就当众赞叹了起来。“从经学原文默写到段落中圣人大义的阐释,再到独立作文,然后还有刑律题……尤其是这最后这一道题更是精彩,以之前赵国清查田亩一事为原案,先以图计隐匿田亩数量,再计一年欠算,还要以、结合《春秋》阐述国中行此事的微言大义,合算术、律法、经学为一体……诸位还请恕我直言,这卷子绝不是一人之力能编纂出来的。”   “正是公学中多位名士一起辛苦所出。”旁边自然有人插嘴解释。“最后一题乃是无虑候与魏公合力所出……”   “原来如此。”刘焉愈发感慨。“其实此卷出色之处不仅在某一题,更在于全篇简繁并举,更能显出应试之人的差距……”   “方伯所言甚是,”魏松也是哂笑言道。“虽然我儿魏畅此番无心于孝廉之位,却也让他下场中试了一试……多少看看他到底是何等水准?毕竟嘛,这张试卷乃是雕版而成,多印上一份也无妨。”   刘焉闻言缓缓颔首,愈发盯着这张试卷看个不停,而就在这时,跟着刘焉来到此处,立在刘范身后的一名矮胖束发少年,却是面色一慌,然后缓步后退……   “阿范年纪大了,也就算了,阿璋。”刘焉头也不回,却是抬手将手中卷子往后一递。“你尚未加冠,且下去试试!”   那胖乎乎的少年惊慌难耐,却也只能苦着脸接下了这份试卷,然后接过旁人送来的纸笔,往一处没人的几案前坐下……众人哪里不知,这必然是这几日才赶到邺城来的刺史家的子侄,甚至听言语,很可能就是刘刺史家的公子。于是,目光也难免变得戏谑起来。   当然了,公孙珣的眼神格外戏谑。   考试终究不可能持续一整天,甚至不可能持续半日,到了中午时分,一众学子便紧张起身,将试卷和自己的答题白纸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前面收卷老师的面前。   而交卷以后,公学中也没有让这些公学的学生就此离开,而是让他们就立在当庭,静候自己的成绩……原来,公学中居然要当场阅卷,评定出一等三十人,晚间参与国中招待刺史此行的宴席。   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自表了……国相不问政事,下面的诸公无奈,那孝廉就只能用这种奇葩的方式来了——先以才学选拔出三十人,再从这三十人中来论德行、出身了,而且全程都有刺史在旁监督。   而这,其实便是公孙珣请刘焉来此的一个重要目的了,他需要对方全程为自己‘推选孝廉’这一离经叛道之事背书!   没错,是为‘离经叛道’而背书,不是为私相授受孝廉名额而背书……后者太过寻常了,反而不会招致流言蜚语,反倒是公孙珣这种假装是用考试来定孝廉的法子,哪怕只是初选三十人,才更显得让世人难以接受,才需要一州刺史来镇场子。   当然了,试卷根本没有糊名,即便是初选成绩也不可能太公平……公孙珣唯一能保证的是,乃是其中真要是有极为出色的人物,那就多加留意,以便收入囊中而已。   为国选材是假,为己选材是真……田丰慧眼如炬。   由于早有准备,国中、公学中的几十位顶尖人物一起在堂中联手阅卷,前者负责客观题目,后者负责早有讨论的主观论述题目,倒也称得上是迅捷如风、干脆利索了。   到了傍晚时分,更是万事准备妥当。   公孙珣亲手将几个早有准备的名字放到二十余名以后,便从容带着众人出了大堂,开始亲自自后往前唱名喊人……   “第二十四名,邯郸张怀张子容。”公孙珣扬声喊道。“听到姓名上前给诸公行礼,准备晚间赴宴!”   听到此名,些许知根知底之人不由纷纷侧目,那前郡丞张舒的幼子张怀更是大喜过望,上前连连施礼不及,便是立在大堂门内,捻须偷看着堂前情形的刘焉,此时也大概有了三分猜度。   不过很快,精明如刘刺史也来不及乱猜了。   “第二十三名,江夏刘璋。”公孙珣微微一顿,却是忽然负手。“公学学子江夏刘璋,上前来!”   屋内的刘焉一时目瞪口呆,以他的精明哪里猜不到公孙珣的鬼主意,但此时偏又出声不及,只能眼看着一直跟着自己长子刘范立在堂外的幼子刘璋茫茫然跑出来给公孙珣行礼。   而果然,不等这刘璋开口说话,那公孙珣便和颜悦色的喋喋不休起来:“刘璋是吧?虽然江夏远来不易,可你父既然专门让你拜在了我们邯郸公学门下,那便一定要勤心苦学,不负一路辛苦,也不负你父一片苦心……可有住处了?”   今年才十六七岁的刘璋茫茫然看了看公孙珣,又茫茫然看向了大堂上去寻自己亲父的身影……而刘君郎立在门后,几度欲言,几度闭口,却只是又揪掉了一根胡子而已!   “我知道了。”公孙珣见状愈发感慨,居然上前一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父既然让你入了我们邯郸公学门下,那便也是我的学生了,我自然会如亲子侄一般待你的,不如暂且住在我家好了……”   这还不算,言道此处,公孙珣复又拽起对方,正色与台下数百学子,以及来考试的赵国吏员、名士做了介绍……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本州刘刺史知道邯郸公学藏书众多、名师也是众多,居然把自己还在束发的幼子送了过来,交与此处教导。   看着自己依旧茫茫然的傻儿子,门内的刘焉干脆扭过了头去……反正他儿子多,不差这一个!而且再说了,公孙珣终究是没想把他刘焉的长子刘范留下来,只是一个确实需要进学的幼子,倒也真的无妨。   郡中官寺荒废,向栩依旧没有露面,所以晚上的宴会在县寺举行……说实话,很寒酸,酒菜都没有几样。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刘焉此行是带着仪仗和属官来正式履行刺史职责的,而刺史是监管各郡国长吏的,很多时候,为了避嫌,有些刺史甚至不会接受郡国的招待,只是按规定住在亭舍里而已。   刘焉这种人当然不至于如此,但也不会像之前在公孙珣私宅里那样喝的熏熏然,以至于被公孙珣成功试探了一番。   但是话说回来,酒菜不佳也有不佳的好处,最起码处理起正事会利索很多。   比如说选定孝廉……三十个人选,除去七八个外地来的士子,其余大多忐忑不安,但在家世是被普遍认可为硬条件的这个时代,当魏氏、邯郸氏、李氏都不参与以后,那这个张怀张子容的指定与认可倒也是没什么波澜了。   “文琪今日真是大手笔啊。”大概是因为在儿子刘璋的事情上平白被坑了一下,当孝廉选定,几十名士子一起退场后,空荡荡的宴席上,刘焉显得有些不大痛快。“这些出色士子你有所资助倒也罢了,奖优惩劣自然是好的,但公学中如此多的学生,居然都要免食宿,还要供给衣物,你就不怕过犹不及吗?”   刘焉所言,乃是公孙珣刚才送走那些士子前所许下的承诺……当然,也是公孙大娘一力提供的方案,大概就是什么奖学金、免费校服之类的东西。   “方伯过虑了。”公孙珣似乎并未察觉刘焉的态度,反而当即正色解释道。“公学就这么大,学生其实是有定员的,我们准备以三百为准,衣服、冠带、食宿,皆以此为定额,由我出私财助学。如今只是初创,为了打响名号,不免多招了一些,再加上很多学生乃是各位学中教授原本的子弟汇集而来,不好分割,所以有些超额……至于以后,若是来的人多,便只能让学中老师考察,择其优而取之,以成制度了。”   “话虽如此,其实还是有些不对。”刘焉依旧捻须摇头。“文琪,你毕竟只是一任邯郸令在此,若一年两年,或是专仕他郡,或者入洛为官,又或是……总之,届时你依旧要持助这个邯郸的公学吗?而且,河北仅此一座公学,又有如此一座藏书楼在此,若只是招收三百,长久下去,会不会招来怨恨?”   “依旧持助又何妨?”公孙珣微微一笑,假装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助学之事,难道要因为不能为自己政绩便放掉吗?再说了,十万卷书我都捐了,每年三百人的衣食而已,这笔钱我家中还是有的……至于说三百定员一事,恕下吏直言不讳,倒也不是方伯所想。”   “这是何意?”坐在上首的刘焉一时不解。   “既然是公学,”公孙珣正身言道。“便只是针对赵国一国所立,此时河北只有一所,或许可以收受他地学子,但三百定员,不过是我心中赵国一国定额而已……将来转仕他郡,或者不转仕他郡,我也要立学不止的。”   此言一出,何止是刘焉,便是座中其他人也纷纷侧目。   “文琪说笑了。”刘焉回过神来,连连摇头。“而且如此又反过来了,三百定员,赵国不过十八万人口……”   “二十三万!”   “什么?”刘焉一时不解。   “之前夏日招募山中流民盗匪,秋收前后又清理田亩、户口,国中如今在册人口乃是二十三万。”公孙珣昂然答道。   刘焉先是缓缓颔首,复又轻轻摇头:“文琪为政,确实了不起。可便是二十三万人口,又哪里来的那么多读书人?你这制度和想法是好的,却不免失之于急躁了。”   “总是有人想读书的。”公孙珣依旧昂首抗辩道。“只不过没机会而已。大汉延续至今,多有疲敝之态,首在朝纲不肃,次在百姓流离……但也有上下阻塞,士民无晋身之道的缘故。越是没有诗书的门第,越要读书识字,才能让他们有所求,有所进!就如这赵国,不要只说世族、豪强、大户寒素子弟,只问一问那些郡县吏员、商贾良家,若是我今日许他们家中子弟来此,且看他们愿不愿意将子弟送来?若是如此还不够三百人,我手下义从也多有好学读书之辈……”   公孙珣侃侃而谈,旁边的刘焉也好,魏松等人也罢,却是渐渐沉默了下来……这其实就是这些人对公孙珣真正感到畏惧,并愿意容忍他的原因了。   有些事情……无论是世族垄断官位,还是豪强隐匿户口,又或者是大家一起让老百姓没活路,他们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懂其中的利害,更不是真的无耻到不愿意去改变这个现状。他们是这个大帝国中真正的精英,说他们没道德,没眼光,那是在侮辱他们!   但是,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畏惧与顾忌,因而不愿意去说这些话,去做这些事情。   可偏偏眼前这个年轻人,非但敢说,敢做,而且还真的做的不错……那些自己畏惧如虎的所谓阻碍、困难,在此人的雷厉风行和满腔魄力之下简直如同笑话一般!   就好像这清查户口一事,赵国十八万人口好像一眨眼就变成了二十三万,一下子就多了足足五万赋税人口……但是这背后的恩威并济,身为一州刺史的刘焉和就在邯郸旁观的魏松又哪里不晓得呢?   公孙珣先是将申氏灭族,然后杀了一个隔壁县长,又强迫着魏氏、邯郸氏他们‘让’出两个孝廉,还逼迫国中上下有力人士一起签名赞同那个‘两年计划’,最后还清理了赵国境内的太行山盗匪取信于民……可即便如此,真等到清理户口的时候,哪怕是大部分豪强族长、元老都已经点头了,落实到宗族内部的时候却还是困难重重。   什么孝廉,什么官位,说白了还是族中核心那几家的好处,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反倒是隐匿的徒附、田地才是这些人的根本。   于是乎,整个九月到十月,整个赵国几乎谣言不断,河北各地也到处都有公孙珣酷烈之名流传,哪怕之前刘焉已经为公孙珣杀甄度一事定下了基调,此时居然也有一些另类的言论;另一边,赵国乡野之间更是明刀暗箭,每家每户都在用各种手段死命抗争清查之举。   昨夜,刘焉与魏松议论到此事时曾直言不讳,换成他们,基本上可能就放弃了,魏松是坦诚自己没那个本事解决,而刘焉嘛……嘴上说是自己也很无能,其实他这种人,一开始就不会去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是,现实中的公孙珣却没有任何顾忌。   他一边再开杀戒……非只是魏氏、邯郸氏、李氏、张氏、王氏、鲁氏都有人头落地,便是那刚刚和公孙珣结为姻亲的秦氏,居然也有三人被弃市!   从头到尾,骑着白马的义从横行赵国各地,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吓得各家各户都闻风色变,便是其余四县的官吏也都在两位督邮的直接插手下,个个打起精神,加紧配合清查。   另一边,这位杀人如割草一般利索的邯郸令却又赶紧加速建起这藏书楼,用十万卷书和与这座公学,还有这个刚刚落实的孝廉推举承诺,硬生生的把名声给拉了回来!   想到这里,刘焉也是再度想起了那藏书楼……不得不说,这十万卷书,跟公孙珣手下那两百义从一样,都是让人根本无法抵抗的东西。他刚刚忍下自己幼子刘璋之事,固然是觉得儿子多不在乎,但何尝不想让自己儿子在一座有万卷书的学校中有所进益呢?   一文一武,也确实是让人服气的不行。   这种情况下,说话横了点,揽权独了一些,行事作风超出所谓‘限度’一些……你又待如何呢?   “方伯,方伯!”公孙珣连声呼喊了起来。   “哦,”刘焉恍然应声,却是郁气顿消,甚至还和气的举杯示意。“文琪有话直说。”   “冒昧问一句,”公孙珣四下打量了一下周围,方才一本正经的问道。“方伯,本州茂才你是否已有决断?”   筵席上再度愕然。   刘焉也干咽了一口口水,复又把酒杯放了回去:“文琪,慎言!”   公孙珣一脸不以为然:“明公是冀州方伯,我是冀州治下一县令,茂才固然是由明公决断,可我等下吏难道没有举荐的权责吗?!”   这话说的……要是有就怪了!   冀州一州九郡,大县小县上百,一年才出一个的茂才,凭啥一个县令一张口一闭嘴的就要‘举荐’一个?   想当初公孙珣自己柳城立下殊勋,又得到了自己岳父辽西太守和右北平王太守二人的联手举荐,还有他本人的家世、恩师等等背景……那刘虞都犹豫了很久才勉强许下了一个茂才,何况是人更多,官位更少的冀州呢?   “文琪。”刘焉无语至极,他还指望用这个茂才拉拢州中几个大族呢,但偏偏又实在是不想得罪对方,便只能勉力撒谎。“今年王刺史走的太急,我匆匆而来,日期临近,所以惶急之下便已经把茂才许出去了……”   公孙珣愈发闷闷不乐:“魏公之子魏畅明公也是亲眼所见,如此人物,明公竟然如此瞧不上眼吗?”   魏松目瞪口呆,刘焉更是尴尬,席间众人也是完全不知所措起来。   但事到如此,刘君郎也只能腆着脸继续说自己确实将茂才定了下来,而由于魏畅刚刚已经随那些士子一同离开,所以魏松也只好起身连连推辞。而公孙珣却依旧一脸愤然,就好像这双方都欠了他一个茂才似的。   只能说,得亏席间还有安平乐隐等河北名士,还有州中別驾、治中,还有诸如吕范、审配、娄圭、王修等人……众人一起上阵,连番劝说,公孙珣面色方才有所转圜。   “非是在下无端生事,”公孙珣长叹一声。“实在是觉得方伯有些小看我们赵国英杰人物。”   “绝无此意。”刘焉无可奈何。“文琪眼光出众,我哪里不知道,实在是茂才只有一个,却已经定下了人选……”   “那州中从事可已经满员?”公孙珣忽然冷不丁的一问。   刘焉微微一怔,却不怒反喜:“座中英杰,文琪想要向我荐谁?!”   汉制,州中从事,乃是一州刺史的佐吏,位阶很低,和督邮一样,只有区区百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州刺史才六百石!但是,另一个和督邮一样的特点是,这个职务的权责极重,一般而言,从事就是州中事物的常规处理者!   至于从事这个职务的来源,乃是说一州刺史巡查到某个郡国的时候,经常都会从当地选一位能力出众的低级吏员为自己的从事,理论上是每郡一个,然后就由此人负责这个郡的日常事物……冀州九郡国,那一般就是九个州从事。   然而,真正到了现实中,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直接的。   首先,随着州刺史的常设和州治的常设,从事这个职务也变得制度化和常设化了,所以很多刺史离任时都会留下不少从事,新任的刺史也不可能说一上任就把前任的从事全都换光,也不大可能一郡一从事的那样重新提拔一圈。   其次,这个职务权责很重,原本从各地低级吏员中选拔的制度就渐渐变的不合时宜了起来……实际上,一州从事一般是能和一个县长谈笑风生的,也经常出现千石县令卸任回家后被州刺史征辟为从事的情形。   到了后来,这个职务连本土化的特色都丧失了,渐渐变成了州刺史任用私人的所在。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公孙珣公开索求一个从事之位,刘焉反而是格外惊喜的……毕竟,现如今早不是刘刺史一个儿子一头驴直入邯郸的时候了,更不是公孙珣领着两百骑兵轻骑上任的时候了,双方距离区区几十里路,知根知底,公孙珣手下的这些得力之人,他刘君郎哪里会不晓得呢?   甚至可以说,刘焉对审配、娄圭、王修等人早已经眼馋至极了。   “奉先!”公孙珣缓缓点头,然后抬手示意坐在角落一人出列。   吕布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心中激动之情,便起身出列。   “此乃州伯刘公。”公孙珣正色介绍道。“刘公,此乃蔡伯喈弟子五原吕布吕奉先……其人善琴,有伯牙之能,又精通武艺,如飞将再世!文武双全,莫过于此了!以州从事相辟,已经很委屈他了!”   吕布当堂大拜,执礼甚恭。   刘焉怔了半晌,方才无奈点头:“既然是蔡伯喈的弟子,又是文琪一力举荐,且州中从事正好缺员,便请他来做一任从事吧,以后赵国的事物便由你来替州中处置!”   吕布大喜过望……他真没想到,当日连县吏都求不得,如今成了蔡邕弟子,又有了公孙珣的举荐,居然能成为一州从事,而且还是冀州这种大州从事。   辛苦数年,居然时来运转了吗?!   惊喜之下,他连刘焉的语气都没听明白,更不要说公孙珣此时与娄圭微微对视颔首了。   没错,这便是娄子伯的建议了——施恩、举荐、用于他处。   这个建议是考量了程普、高顺、成廉、徐荣这四人的处置……大汉朝煌煌在立,不可能说把这些有职司的武将全都一直带在身边,但是公孙珣却很少担心这四个人将来会如何如何。   首先,程普是乡党,又几乎是公孙氏一手提拔起来的,从出任公孙昭的佐吏,到公孙珣的两次举荐,便是前一阵子他的假司马转为正职别部司马都是公孙珣托的人情,堪称公孙氏的门生故吏兼乡党……这种人,除非是公孙珣日后无能无德到了极点,否则真的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其次,高顺这个人,一个自然是看中了此人的忠诚清白,另一个却是公孙珣自问也对他有莫大恩情……从一个军中陪隶,一举提拔为曲军侯,这份恩德,够他高素卿还两辈子的!   至于徐荣,其实是介于两者之间。   安利号东迁辽东,让他们有一些乡党的感觉,却没有程普这么近;父子皆出身公孙域的提拔,又在公孙珣手下立功,也是标准的公孙氏门生故吏,只不过公孙域终究是辽东分支,还是没程普那么牢固而已;除此之外,征伐高句丽之时徐荣几次无知闯祸,也是公孙珣一力保下来的,算是也有些恩德,却也是不如高顺那么深重……但加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而成廉……说白了,公孙珣不在乎,他一开始就是当猎犬养的,不差这一个两个!   那么吕布的处置便是从这些人的处置得到的灵感了,所谓距离、恩德、个人观感的综合处置:   首先是举荐,大汉朝最讲究的就是这个,无须再多言了,一旦吕布的仕途从此处开始,那吕奉先就要承公孙珣和刘焉一辈子的情……就好像理论上他需要感激丁原、董卓一辈子一样。   其次,这个处置使得二人处于一个不远不近便于观察的距离。   毕竟,吕布这个州从事虽然理论上是刘焉的部下,但却要负责赵国事物,再加上邺城距离邯郸实在是太近了,州从事也不需要固定在邺城不动,这就意味着他实际上是在为公孙珣和刘焉同时工作。   除此之外,州刺史任期较短,刘焉本人是天子看中的‘宗室长者’,随时可能高升离任,而据公孙珣对自己那位老师的猜度,恐怕对方不会让自己轻易去边郡,宦官们也不大乐意自己回中枢,那么继续在河北打转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换言之,刘焉随时可能滚蛋,而吕布一个并州来的边郡人,想要在河北继续维持下去,就必须要依附于公孙珣。   届时,如果公孙珣真的观察够了,完全可以纳为己用的。   最后,假如吕布蹬鼻子上脸,一攀上刘焉便看不上自己,反而要忠心耿耿的跟着刘君郎一辈子,刘君郎又觉得奉先这人不错,认个干儿子什么的一路带到成都……那就让他跟着吧,正好省心了!   当然了,娄圭原本其实提供了两个方案,一个举荐给州中,另一个则是让赵平出面给吕布在赵王的属吏中寻个出处……但是,后者其实跟直接任用没什么区别,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公孙珣到底是尊重吕布这两个字的分量,州从事是权责极重的职务,而赵王属吏,如果不是千石以上的朝廷命官,那基本上是废职,只怕反而让吕布心生怨望。   不过就眼前而言……吕布大礼拜过刘焉以后,又赶紧朝公孙珣致谢行礼……倒是依旧彬彬有礼,且显得真诚可靠,好像确实是对公孙珣感激不尽。   只能说,天长日久,且观之了。   此事既了,宴席也就再无事端。   众人散去以后,公孙珣又亲自带着吕布送刘焉去歇息……后者倒还是依旧给面子,居然宿在了公孙珣府上。   不过,就在公孙珣以为今日各事皆有了断之时,刘焉却主动拽住了他,并屏退了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所有人,就在当日相谈甚欢的那个小院中重新坦诚以对。   “文琪。”刘焉正色言道。“你我也算是有了交往,我问你一事,你须向我直言……”   “明公有话便说好了。”公孙珣倒是不以为意。   “你剿抚并用,招纳流民;清查户口,清理田亩;如今更是兴建学校,推举孝廉、从事……将来还要做什么?”刘焉认真询问道。   “明公看样子似乎已经知道了。”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莫非是魏公告诉你的?”   “那么传言是真,你接下来真要兴修水利,治理圪芦河吗?”   “正是!”公孙珣毫不犹豫地答道。   “文琪。”刘焉一声叹气。“我这几个月去了钜鹿、安平、常山、渤海,算是大开眼界……渤海乃是河北第一大郡,人口逾百万,兼有鱼盐之利,却吏治崩坏,青天白日流民不断;常山左山右原,山贼流窜,你清理了黑山不过数月,那边就重新变成了贼窝;安平是天子龙兴之地,但也正因为如此,彼处与宫中联络的不法之徒多之又多,实在是难制;至于钜鹿,就在你身边,我不信你不知道太平道的事情,一个造过反的人,四处勾连豪强、收徒惑众,难道赵国没受影响?”   “明公到底想说什么?”公孙珣有些无奈道。   “赵国你治理的很好。”刘焉认真言道。“若是接下来水利能修成,那就更不要多言了。但是你之前在这个院中对我的警告却更是正理……一国之勃勃,哪里能抵得上天下一起崩坏呢?便是天下没有崩坏,只以赵国而言,钜鹿太平道在侧,一旦出事,你这辛苦所为难道就不怕化为泡影吗?”   公孙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刘焉这个一时的悲观主义者……他总不能说,我知道天下要崩坏,而且比你更坚信天下的崩坏很快就要到来,但是我需要为解决乱世积累政治经验,需要让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相信自己有那个重建秩序的能力,从而在这个天下崩坏以后让更多的人选择自己。   所以,哪怕到时候乱起,自己的努力会化为乌有,那也是值得的。   肯定不能这么说。   但是,不这么说,又该怎么回复对方?   “既然是对的事情,那就应该去做,”公孙珣微微蹙眉,用一种自己都不是很肯定的语气敷衍到。“大丈夫生于世间,见大厦将倾,总不能坐视不理吗?”   刘焉一时默然,良久方才言道:“其实,我上月巡视四郡回来,山贼、流民什么的没提,却已经向朝廷直言太平道一事,但却石沉大海……天子只是西园享乐,不问政事,倒是杨公(杨赐)写信与我,说今年春日,太平道趁着时疫扩张之时,他和令师刘公就曾经一起上书说过此事,但奏疏奉上,天子恐怕根本就没看。”   公孙珣反倒一时无言了。   “我观你万事妥当,唯独没有处置赵国境内的太平道,”刘焉低声提醒道。“还是要提防些好……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事,能存多久是多久。”   公孙珣缓缓颔首……他之前一直没有处置太平道,一来是赵国此地太平道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二来却是觉得钜鹿就在身旁,处置了也没有。   两个矛盾心理,这才漏过了这个问题……实际上,据跟随韩当、娄圭回来的王宪王道人当日坦诚披露,太平道张角兄弟的野心其实在太平道内部已经是路人皆知了。而王道人之所以选择托庇于公孙珣,正是因为出身太原王氏,不愿做个反贼而已。   “就这样吧!”刘焉无奈摆手。“私下相论,言止于此,你我皆好自为之。”   公孙珣当即回过神来失笑道:“私下相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屋内有份重礼,权当是件雅事,刘公不必推辞。”   言罢,却是直接告辞离开了。   刘焉不明所以,但喊了儿子、侍从入院,再回到早已经点燃灯火的那间曾经住过的卧房以后,却是陡然怔住!   原来,床上整整齐齐,居然摞有无数书卷,上面更是压着一张纸,刘焉匆忙伸手拿下,却见到上面清晰写有一句话:   ‘遗人一经,如赠千金,今方伯受我千万贿赂,依律当斩。’   刘焉一时失笑,却又不禁大喜过望,之前对公孙珣种种强行忍耐、不渝,乃至于刚才对局势的悲观不安,此刻全都在这万卷书前消失殆尽。   当然了,这便是欺负山中十八载的刘君郎不懂技术了。   万卷书进行版印,一式一份与一式十份所耗差距其实并不大,九成九的辛苦都在这万卷书的印刷雕版里……而那些,乃是从公孙珣获得了蔡邕家中藏书后一直到现在,安利号书坊辛苦数年所在。   至于说,版印时一式十份和一式二十份的区别,其实恐怕比前者的差距更小,刘宽、卢植、田丰、沮授家中其实都收到了一份,辽东那里也有很多,便是雁门平城,程普他们都收到了安利号捎去的不少书。   只能说公孙大娘从安利号初建时收集造纸技术到现在,厚积薄发,几十年辛苦却是终于一朝爆发,也是让当儿子佩服不已。   人都是这样,跟亲人没有了矛盾,又离得远了些,就不免总是想着对方的好处了。   转过拐角,告别吕布,不知为何,公孙珣却显得心事重重起来,一直到了灯火通明的后院都恍然不知。   而一抬起头来,却正见到自己妻子赵芸居然在晚间正与一名年轻白面男子在后院小堂中言谈甚欢……也是让公孙珣一时恍惚,弄不清是否之前喝的有些多。   当然了,公孙珣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正堂让给了蔡邕一家,妻子若要会客怕是只能在此处了。而且,信步走过来了以后,却见到非只是自己妻子以及她的侍女,便是那蔡琰也还在此处与两只大猫玩耍,想来就是赵芸会客时专门让她过来以避嫌隙的。   “夫君!”赵芸见到公孙珣回来也是一时眉开眼笑。“辽地传来好消息,上月月中,玉儿给我们添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   公孙珣恍然大悟……自己的小阿离出生了,自己当了父亲,算算日子确实也该是现在传来消息的。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早有准备的公孙珣此时反而没有多少惊喜之意,所以只是微微含笑点头……同时,也对自己妻子的兴奋有了一点点恍然和理解。   “那就好。”不管如何,公孙珣终究是难掩喜意。“她们母女在母亲那里我也放心……这位是信使,如何面生?”   “见过君候!”旁边早已起身侍立的年轻男子赶紧行礼问候。“在下……”   “府君,这位不是咱们的家人,乃是顺路的信使。”赵芸大概是怕自己丈夫误解,便赶紧解释。“他是我们清河的乡人,我父亲不是封的鄃候吗?他们清河朱氏恰好便世代居于小鄃城……”   随着妻子的介绍,公孙珣彻底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乃是赵芸清河老家的同乡,当日柳城一战后,自己那位岳父名扬天下,因为景仰,也因为是非常近的乡人,此人加冠后便干脆去了辽西投奔自家岳父,在郡中有所任职。可是,最近自己那位岳父考虑到他任期或满,将来去处不定,再加上赵芸曾写信回家说到公学与藏书楼之事,那自己岳父便建议这个年轻乡人趁着年纪尚轻来此处入学,也是要等自己岳父新去处定下来,再让此人追去的意思……   清河人,本就是冀州所属,离此处不算远;妻子乡党,岳父的门生,不是一般家人,估计出身也不低,不然也不会专门出面招待;然后自己今日一直在外,这个顺路捎来的消息又是如此之重,再加上还需要引见此人,所以妻子便带着此人一直等到现在……   “你姓朱?”公孙珣正色询问道。   “清河朱灵,小字文博,见过君候。”此人等到赵芸喋喋不休介绍完毕,公孙珣重新发问,方才长身一礼,以示恭谨。“在下乃是鄃候家臣,还请君候不必见外!”   公孙珣缓缓颔首,只能说,看这性子,倒是个稳妥之人了。   “我能回去睡觉了吗?”就在此时,蔡琰忽然抱起自己的大白猫起身询问。   “辛苦你了。”公孙珣倒有些不好意思……这年头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让小孩子熬夜倒也很不地道。   小姑娘抱起自己的大白猫,急匆匆的往前院走,走到门前,却又忽然回首,曲身一礼:“君侯在上,你如今遇到这样的喜事,不知道最近几日能不能不要欺负我父亲了?”   公孙珣的不好意思瞬间全无,只是连连摆手,驱赶不及。   ……   “雕版之术,或言太祖见熹平石经而生义,归辽西言于太后制木版捶拓,录公孙纸而成。然一雕版所耗,数倍于抄录,故初不闻于世。至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于邯郸大兴文教,以家中累万卷藏书雕版,复刻三十余录,得书三十万卷,各分十万卷藏邯郸、襄平,并广赠于大儒名家,一时海内轰然。或言,昔太祖求赵国事于冀州刺史刘焉,焉固不许,复屡视邯郸藏书楼不止。太祖知其意,暗遣人遗万卷书于焉榻上。焉归,揽之大叹:‘赠人千金,不如遗人一经,今邯郸令贿我千万金,何事不从也?’世人闻之,固称邯郸藏书楼亿金楼者。”——《新燕书》·文苑列传 第二十五章 皆怜宫阙土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刘焉离开赵国的第二日,也是开学数日以后了,邯郸公学后院的某间教室内,一番吟诵之后,头戴梁冠的公孙珣放下手中书卷,看着台下一群其实并不比自己小多少的学生,倒是显得格外老练:“今日讲《黍离》,此乃《诗经·国风·王风》第一篇。为何为第一篇?乃是因为王风采的是周天子都城之风,不仅论地理,还要论政治。”   “周幽王之乱后宗周(西周)灭亡,平王东迁,即所谓东周,天子之势也就此衰微,诸侯混战,春秋战国就此开端。那么按照《毛诗》所序,此诗乃是东周大夫西行,过宗周(西周)故地,见黍苗生于昔日宫殿之中。如此情形,恰如昔日武王伐纣以后,纣王的叔父箕子被封朝鲜,路过商朝故都,见到自己出身的商朝故都中长满黍苗一模一样。于是,这位大夫怜悯宗周(西周)衰亡,彷徨忧伤不定,就此作诗悼念……一个经历着诸侯战乱的东周大夫,以商朝灭亡的典故,悼念宗周衰亡的诗作,列在王风第一,难道不正合适吗?”   ……   “最后,便是抛去刚才所言种种关于兴衰罔替的微言大义,只以诗意而言,此诗也足以位列《王风》第一。其中浩荡哀思之意……或是如人登高思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或是如屈原临江,见国势衰微而肉食者鄙,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魏仲茂(魏畅字),你有话说?”   台下学生听得如痴如醉,此时骤然中断,便不由对着那惹事的魏畅怒目而视。   “非是学生想要打扰,只是一时有惑,不免表露了出来。”惹了众怒的魏畅赶紧起身道歉外加解释。“公孙老师,您刚才那两个典故描述,简直是道尽了这首《黍离》的浩荡哀思之意,我也是听得难以自持。然则,后一个屈原投江的典故人尽皆知,我也晓得‘举世皆浊、众人皆醉’之言与屈子投江典故同出于《楚辞》。‘肉食者鄙’更是人尽皆知;但前一个登高怀古‘前不见古人’之语……如此浩荡之意,为何我闻所未闻?不知出于何典?”   学生们听到此言也是面露疑惑,而且纷纷议论不休。   公孙珣端坐在台上,只是轻瞥了下方一眼,骚动就立即平息了下来。   然后,他才从容的对魏畅解释道:“你想的倒也不错,前面的登高思古之语,其实并不是什么典故,乃是数月前我初到赵国,于马服山上登高怀古,思及邯郸城六百年兴衰,心中一时有感而发的两句闲言而已。”   “居然是老师自己的言语吗?”魏畅一时恍惚,当然,他也肯定想起了自己与这位老师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了。“是学生孟浪了……”   “无妨。”公孙珣示意对方坐下,又抬头看了一眼立在教室外听了好一阵的娄圭,却是没有再继续讲下去的意思了。“其实,纸上得来终觉浅,登高怀古之悠悠也不可能凭空得来,好在邯郸城左近古迹颇多,今日时日尚早,你们不妨结伴出游,各自寻古迹凭吊,写一篇感时的文章来,不拘字数多少,下次课时交上来便可……且散了!”   言罢,公孙珣直接拾起书卷,起身离开,台下诸多学子也赶紧起身行礼相送……并在随后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的各自兴奋离开公学。   “主公真是好才思!”迎面接上自家主公后,娄圭也是连番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惜,当时我不在主公身侧!”   “你若是在我身侧我也不会怆然而涕下了。”公孙珣手持书卷,边往外走边笑言道。“且不说这个了,子伯现在过来,想来是前日我吩咐你去做的事情多少有了结果?”   跟在后面的娄圭当即肃容:“确实如此,前几日受了君侯吩咐后我便去请教了一下王道人,又着人细细查探,如今已经大致清查了赵国境内的太平道势力……”   “怎么说?”   “其实倒颇有些意思。”娄圭直言道。“从整个天下而言,太平道大小三十六方,堪称气势如虹,但在核心之地的河北虽然极为普遍,却也称不上泛滥。尤其是当日张角造反不成以后,反而一直有些打不开局面的感觉。以赵国来说,一共有三处紧要的地方,一处自然在邯郸城,另外两处却都在襄国县,都是直属于张角的。”   “这倒是奇怪。”公孙珣闻言难免疑惑。“襄国县虽然毗邻钜鹿,但终究只是一个小县,而且也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再往西就是太行山了……为何此处还要在此处设置窝点,而且还是两处窝点?”   “回禀主公。”娄圭倒是早有准备。“我们已经细细查探过了,乃是说邯郸是大城,此处单独而列,至于说国中其他四县的太平道人,却都是直属于襄国那两个窝点,然后再往钜鹿而去的……至于为何是两处,乃是贫富二字而已。”   公孙珣陡然驻足回首。   娄圭见状不敢再卖关子,便赶紧言道:“襄国这两处地方,一处是钜鹿赵氏的庄园,据说是郎中令赵平某个远方族兄的产业,此处的太平道人乃是以庄园管事的名义在襄国与北四县豪强大户交通,顺便在他们中间传播太平道;另一处,却只是襄国城外一处普通乡里所在,主持此处的乃是一个落魄本地士子,他手下几十个道人,平日往来却多是市井之徒与闾左贫民……这两处地方义公都已经着人看住了,他人也在襄国。”   “这倒是有些意思。”公孙珣若有所思。   “主公到底是何意?”娄圭也认真询问道。“之前派遣我与义公去打探太平道,却并未有什么动作。而如今按照计划,下个月就要动员民力整修圪芦河了,圪芦河流经邯郸、襄国,入钜鹿大陆泽……此时与张角扯出事端来,虽然不怕他生事,却要担心误了农闲工期,致使水利之事难成。”   “之前我并不愿生事,确实有这番考量。”面对娄圭,公孙珣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前几日刘刺史与我私下交谈,说是朝中诸公和他都觉得太平道的势头有些过于吓人了,偏偏天子并不理会……便只好建议我恪尽职守,在赵国这边清理一二,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娄子伯面露恍然。“那……”   “连邯郸在内,三处地方全部拿下。”公孙珣思索片刻,也是立即有了决断。“邯郸这里让叔治去做,赵氏庄园让义公去。至于另一处……让褚燕以襄国县尉的名义出面,拿下后全都送往襄国县中交给董公仁处置。然后你我现在就出发,打着你这个中部督邮的旗号,坐着你的车驾去襄国走一趟。”   “主公还是要试探那董公仁?”娄圭不禁蹙眉。“此人自从来到襄国,还算是配合吧?之前主公让褚燕出任襄国县尉他便不吭一声,我为中部督邮,也未见到他有什么小心思……主公为什么屡次三番,依旧不愿信他?”   公孙珣低头看了看手里卢植亲手批注的《毛诗》,倒是意外的没有作答。   娄圭不好多问,便赶紧去安排此事了。   话说,襄国和邯郸虽然是临县,但是两县治所邯郸城与襄国城却相距百里,比邯郸与邺城的距离还要远一些……实际上,如果再考虑到两县中间圪芦河的存在,单纯以经济、民生角度来说,襄国倒是和东面的钜鹿郡瘿陶县关系更紧密一些。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平道渗入赵国的触角才以此处为节点。   “董公仁什么反应?”襄国县县寺外,公孙珣依旧是之前在公学中的梁冠直裾打扮,连印绶都不带,俨然是一副豪门公子书生的样子,不过,甫一从督邮的公车上下来,他便对着来人当头而问,那气势是怎么遮都遮不住的。   “回禀君候,”前来迎接的韩当越过褚燕,直截了当地答道。“昨日我们将人拿下送与县中,董县长只是将人收监,便没有再过问,说且等督邮前来处置。而今日咋一听到子伯的仪仗到来,却只是下令将人犯提上堂,倒并没有出来迎接的意思。”   娄圭连连摇头:“这是有些赌气了,只是他恐怕也没想到,君候已经亲至。”   “你们二人拿人的时候可有什么说法吗?”公孙珣没有理会这些,只是正色询问太平道一事。“彼处可有人鼓噪对抗,又或者是束手就擒?”   “君候真是明鉴!”韩当闻言倒是不禁扭头去瞅落后他半个身位的褚飞燕。“我去庄园中拿人的时候倒也是寻常,那管事见到白马便先慌了,连辩解都不敢,便稀里糊涂被我拿了过来,倒是褚县尉那里……”   “回禀君候。”褚燕赶紧拱手做答道。“在下那边确实出了不少岔子,当地人见到我去拿那个太平道人,多有围观的举动,甚至还有人鼓噪鸣冤。不过,那太平道人中领头的一人倒是让人佩服,他居然亲自出言安抚,然后束手就擒……”   公孙珣面无表情不见喜怒,只是继续发问:“褚燕,你在山中的时候,太平道与你们可有接触联络?”   褚燕闻言连连摇头,甚至一脸困惑……当然了,实话实说,以如今太平道在赵国的局面,似乎也确实没有到联络山贼这种地步。   “算了,走吧!”公孙珣思索片刻,便从车上抓起自己那本一直带着的《毛诗》,昂然往县寺中而去了。   众人不敢怠慢,立即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他往里而走。   县寺大堂上,只有区区五六人而已,稍显矮胖的董昭高坐首位,一名高瘦布衣道人直身立在堂下,俱是面无表情。倒是另一名比董县长还要矮还要胖的年老之人,身穿绸缎宛如一个土财主,此时跪在堂前,不停的左顾右盼,一刻不得安分……除此之外,便只是两个县卒而已。   当然,当公孙珣领着一众人昂然迈入此处之后,矮胖的董公仁便如同见了鬼一般惶急站起身来。   “见……”   “听说董县长抓了两个太平道的人。”公孙珣负着手,直接打断了对方的问候。“鄙人实在好奇这二人所犯罪责,便冒昧随娄督邮的车架来此一观,还望董县长不要见外,依旧秉公处置!”   董昭僵立半晌,也只能下令让县卒给公孙珣、娄圭二人看座,而挂着邯郸县尉名号的韩当与在任襄国县尉的褚燕则只好各自立在门前了。   “恕鄙人冒昧啊,”就在公孙珣刚刚落座以后,那名矮胖至极的年老人犯却是忽然膝行向前,然后谄笑开口。“贵人从邯郸来,可认得郎中令赵大人?”   “郎中令赵大人?”公孙珣将手中书卷放在一旁几案上,倒是面色不变。“你所言赵大人可是朝中黄门监赵常侍族侄的那个?”   “正如贵人所言!”这矮胖老头见状愈发大喜。“我就知道赵大人不会弃了我的。”   “我乃是你所言赵大人的姻亲。”公孙珣坐定以后微微笑道。“我妻子也姓赵,与他倒是未出五服的兄妹。”   “原来如此!”这矮胖老头再度膝行向前,言语也更是不堪。“大人在上,我女儿嫁给了钜鹿赵大人的一位得力管事,您是邯郸赵大人的妹夫,那自然也是钜鹿赵大人的妹夫,也自然算是我家大人……小老马肥,昔日在钜鹿乡间,人称马老公的便是……此番,多谢大人前来搭救!”   说着,这马老公居然就在堂前对着公孙珣叩首致谢。   “什么搭救不搭救?”公孙珣听着这话一时有些恍惚,因为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但面上却是不显,只是跟着对方假笑了两声而已。“我又不是襄国县人,只是来做个旁观与见证罢了,你这案子还是要看董县长的意思才行。不过董县长……”   “足下有言直说便是。”董昭恍然而应。   “在下并无他意。”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只是案件未定,这马老公又是个上了年纪之人,没必要让他一直在地上跪着,取个蒲团让他歇着又如何?”   “就依足下所言。”董昭无可奈何,只好挥手示意县卒去取蒲团,当然,也免不了多解释了一句。“不是本县让他跪的,而是他自己一上堂便自称什么弘农马氏云云,又说什么女婿是赵氏的亲信,我气不过训斥了他两句,他便跪地叩首不止……”   不管这位董县长如何解释了,此时的马肥马老公早已经是大喜过望……因为在他看来,此番已然是无忧了。   “董县长不必多言这些细枝末节。”公孙珣以手抚案,轻声敦促,就好像这犯人真的是人家董县长抓的一般。“你只赶快了结此案便是……董县长抓这两个太平道中人归案,以至于乡里震动,可他们到底所犯何罪,还请县尊名示?”   董昭也是颇为无语,半晌方才反问:“足下觉得……聚众淫祀可行?”   淫,并不是指性事的淫,而是指不节制、放纵过度的意思。而淫祀,顾名思义,就是打着祭祀的旗号,过度的组织祭祀行为,浪费人力物力。同时,由于迷信过度,淫祀往往伴随着愚民愚妇的对一些宗教代言人的过度尊崇,以至于这些巫师、巫婆借着宗教势力成为另类的地方豪强,他们一边隐匿户口、田地,一边借着宗教旗号搞一些特殊的商业行为……都是官府难以容忍的一些事情。   而有汉一朝,有作为的地方官一般都会打击治下不正规的祭祀活动和巫族世家,以解放人力物力。   实际上,关于数十年前会稽郡的著名孝女曹娥,就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说法。说是曹娥家中世代为会稽巫族,其父便是死在了当地地方官的打击之下,但此人死后当地百姓不仅没有断绝淫祀,反而愈发猖獗,曹氏的势力也一如既往。后来的地方官为了安抚和压下此事,这才转而宣传起了曹娥的孝行……这就是官府的某种另类屈服了。   而回到眼前,董昭想到这个罪名,其实也是出于对公孙珣突然对付太平道的一个猜度……是不是这位侯爷觉得太平道的广泛存在影响到了他对赵国的控制力度?怕接下来修建水利的时候,这些人会跳出来阻碍,所以才会先下手为强?   不然呢?无缘无故的……   “依我看。”公孙珣闻言也是叹了一口气,然后也不理会那个什么马老公,只是盯着那名高瘦的太平道首领言道。“太平道罪责不止是淫祀,而是有五条大罪……一曰淫祀;二曰妖言;三曰惑众;四曰勾连内侍;五曰谋逆造反……这五条,董县长以为如何?”   马老公坐在蒲团上,一脸茫然,俨然是没反应过来。   倒是一直昂首直立在堂下的那高瘦道人,此时终于微微曲眉,愤然看向了公孙珣:“君侯自要排除异己,何须给我们安下如此不堪的罪名?!”   公孙珣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抬手言道:“许你自辩!”   ……   “初钜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蓄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呪说以疗病,病者甚愈,百姓信向之。角派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十余年间,众徒数十万,连结郡国,自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入州之人无不毕应。”——《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六章 谁问道左人   “所谓淫祀之过,并不是说集会、祭祀太多,而是在于揽财、误农。我们太平道行事,虽然也经常集会,但却极少向贫民索求财货,更不会耽误他们正常劳作!”   “而妖言之说,更是耸人听闻!我们太平道所事奉的,乃是‘黄老之道’!何时汉家天下,这道家学问却成了妖言?!”   “还有惑众……既然不是妖言,而是正道经学,那便是有聚众宣讲之举,又如何称惑?难道不是教化之举吗?”   这名高瘦的太平道人慷慨激昂,而公孙珣也是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毕竟,后者也知道,前者所言基本上是实话。   如今的太平道真的是半点都看不出有什么离经叛道的地方,更别说是什么妖邪之道了。便是朝中有识之士意识到了它的危害性,也是因为注意到了它强大的动员力以及构成人员的复杂性,而不是说太平道的经义和行为方式有问题。   实际上,和儒家一样,太平道也是把上古时期当做了一个理想模板……他们认为黄帝统治时期的天下没有剥削压迫,也无饥寒病灾,更无诈骗偷盗,人人自由幸福,而这个世界唤做‘太平世界’,太平道的职责则是‘致太平’。   而且,这些人拜得是老子和黄帝……总不至于说这两位是什么妖邪之辈吧?   至于说传教手段,据公孙珣所知,无外乎是两种:   一个是忏悔,凡是犯下过错的人,只要跑到路上诚恳的磕头,向天磕头向地磕头,那你的罪过就可以消解;   另外一个则是所谓的符水治病,烧符喝水,病好了自然是心诚则灵,病不好去见幽都王了那自然是心不诚的缘故。   这两种把戏,很能吸引人也很能迷惑人,但是,即便是公孙珣都不好说什么……因为这年头就是这么迷信!没看蔡伯喈都说了吗?只要天子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诚心诚意的对着哪个方位恭恭敬敬的祭祀祈祷,那这个天下的什么痼疾就会得到解决。   既然如此,你凭什么不许人家太平道心诚则灵?!   再说了,如果不是绝望到极致,又有几个人会信这种东西呢?   “至于勾结内侍……”这个太平道人依旧在辩驳,而且言到此处,之前一直面露愤然的此人却忽然冷笑不止。“这一条罪过我们太平道便是敢认,君侯便是敢定,朝廷也绝不敢许吧?请问,如今处理朝政的尚书台,是不是内侍所掌?替天子传达旨意的黄门监,是不是也为内侍所掌?文武百官升迁之时交钱的西园,是不是还被内侍所掌?若是勾结内侍也是罪过,自三公以下,满朝文武都该同罪……便是君侯你,一妻一妾,不也是两位阉尹的亲眷吗?!”   “放肆!”董昭难得拍案而起。   公孙珣不以为意的看了眼董昭,却是回头示意那太平道人继续:“你不必管他,且接着往下说,还有一条罪没辩呢?”   太平道人原本是昂首凛然直对董昭怒气的,但此时被公孙珣一逼,却又不禁为之一滞。   因为,最后一条罪名乃是‘谋逆造反’。   平心而论,这其实是一个很轻易就可以反驳掉的罪名,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需要辩驳,因为任何一个人要想说别人谋反,总得拿出证据来吧?如果像眼前这样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别人谋反,让别人反过来证明他没谋反,那天下是要大乱的!   换言之,太平道人可以轻易避开这个话题。   但是,这里是赵国下属的襄国县,跟钜鹿毗邻,此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张角曾经谋逆过一次……被赦免了而已。所以,如果这个太平道人是个真想讲道理的人,那他是绕不开这个话题的。   “昔日大贤良师乃是误解了《太平经》中的经义,以为若要黄天降世,则需要鼎革天下……”良久,这道人才勉力解释道。   “我也通读了《太平经》。”公孙珣在堂上不少人的惊愕目光中忽然打断了对方。“所谓大贤良师,难道不是取自‘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国一贤良’的经文吗?既然如此,这个自称大贤良师的人便应该能够先知先觉,超越世人目光才对,如此错解经义,又如何能称大贤良师呢?”   高瘦的太平道人一时语塞,只能讷讷而言:“若非是以为黄天将降世,又如何会出那等事故?”   “难道不是听说汉中张修大兴五斗米教,生怕落后于人这才仓惶起事的吗?”公孙珣难得嗤笑一声,这是他从王宪王道人那里听来的秘辛。   没错,张角第一次造反不是脑袋进水了,他是听说汉中五斗米教和关中一个什么什么教突然兴起,生怕被人抢了生意,这才一个按捺不住,举旗子造反了……结果自然是‘纯当练习’了。   太平道人闻言面色愈发惨白:“昔日之事,天子都已经宽宥了,君侯又何必盯着不放呢?况且,当日之后,大贤良师便将心思放到了教化百姓、治病救人之事上,以昔日之罪谴今日之行,难道这也可以吗?”   这便是主动在这个话题上认怂了,看来,此时这些太平道人对大贤良师的个人崇拜还没到后来那份上。   “不是我刻意找太平道的茬。”公孙珣闻言也是轻松笑了起来。“说了半日,你这道人叫什么名字我还都不知道。”   “张晟!”   “哪个sheng?”   “日光最耀的晟!”   “那张晟,”公孙珣继续笑问道。“你喊我君侯,应该是知道我是谁了吧?”   “这是自然。”张道人坦诚言道。“赵国上下,可有第二个君侯?!”   坐在地上昏昏然的马老公此时也是陡然一惊。   “那你知道我为何要寻太平道的麻烦吗?”公孙珣继续追问不止。   “实在是不知道。”这张道人无奈答道。   “乃是因为妒忌。”对方愈是无奈,公孙珣就愈是轻松起来。“我实在是妒忌你们那位大贤良师……”   “君侯家世出众,且家中富甲一方,如今更是年少封侯、前途远大……为何要妒忌我们大贤良师?”张晟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愤怒。   实际上,不要说张晟了,便是董昭、娄圭也都纷纷侧目,只有那个刚刚隐约回过味来的马老公,恍惚跌坐在蒲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罢了。   “如何不妒忌呢?”公孙珣仰头感叹道。“我是春夏之交上任的,甫一上任便感慨于民生多艰而豪强无度,于是大力打击豪强、罢免滑吏,并清查户口、田亩,还招抚太行山中流民,最近又兴建公学,捐赠图书。冬日间甚至还准备整修一下圪芦河。凡种种事端,我自问是尽心尽力,无愧于赵国百姓的……对不对?”   张晟沉默了一下,但还是点头承认:“君侯为政,赵国确实清明不少,甚至于闾左贫民而言,君侯简直是再生父母一般……今年秋收之后,官府居然只收了一次算赋便再无侵犯,只是编制了一下什伍而已,想来也是为修河做准备,民间至今难信!”   话到此处,张晟稍微一顿,却又不禁加上了半句:“我今年三十有四,可自记事起,赵国却未曾有官吏如君侯这般有所作为。”   “然而我如此辛苦所为,却比不上一个别郡的大贤良师。”公孙珣戏谑的看向了眼前的道人。“我为他们这些赵国人做了那么多事,中间不知道搭上多少辛苦、名声,却只是一个难以置信。大贤良师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居然让他们顶礼膜拜?”   “君侯何至于此?”张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自有前途。”   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不必多言了。”公孙珣摆手示意道。“我直说好了,你便是再有道理,我今日也要寻个不是处置一番太平道的……马老公!”   “小民在!”那马老公面色一突,却是直接从蒲团上下来,重新跪下,然后膝行向前。“小明实在不知道是侯爷亲至,妄自大言,还望侯爷饶恕!”   “我问你。”公孙珣没有理会对方,只是自顾自问道。“我刚才所说太平道的五个罪状,这张道人驳倒了四个……你就说这四个罪状,到底有没有道理?”   “有!”马肥往地上狠狠一叩首,然后当即言道。“那张道人平素便是个呆子,他刚才所说的其实都是胡扯!”   张晟气得面色通红,却又强压了下来。   “说来听听。”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就比如说淫祀什么的,”马肥努力言道。“小老儿虽然不懂什么叫淫祀,但却知道我们太平道也是收钱的!那些人入了道中,一般多少都会出钱给我们!既然给钱,那便是张晟说的不对,而张晟说的不对,那想来这太平道就必然是淫祀了!”   “我如何不知收钱的事情?!”张道人实在是忍耐不住。   “你管的是一文不值的穷腿子!”马肥当即扭头嘲讽道。“哪里需要收钱,赵国这边的钱都是从我这里收来的,大户们每次前来求符水,做叩首,都多有供奉,只是被我直接转交给了钜鹿而已!”   张晟再度语塞。   “还有什么妖言。”马肥努力思索道。“太平道供奉的是黄天中一,这似乎是个正经神仙……但是,我也曾听大医张宝在筵席中与我们言道,说是苍天不死,黄天难立,如今这朝廷依仗的便是苍天……这或许算是妖言吧?”   此言一出,公孙珣倒还好,娄圭也有些心理准备,董昭和那张道人却是齐齐变色。   “至于勾结内侍……”马肥咬牙言道。“侯爷看我,我便是他们太平道勾结内侍的明证!”   “你也是内侍?”公孙珣也是觉得有趣。   “我不是,可我女婿是内侍侄子家的管事啊?”那马老公言之凿凿。“我本是钜鹿本地一大户,家中田舍俱备,只是无端遇到一个归家的兵痞,约了群盗烧杀了我全家,因为产业全无,子嗣也都没了,才不得以跟着女婿过日子。后来这太平道寻我,让我来此处做一任太平道人,图的什么?我又什么都不懂。还不是看中了我女婿是钜鹿赵氏家的管事。此处收的钱,一开始便说定了,钜鹿那边大贤良师处拿走四成,本地留三成日常花销,还有三成给赵大人那里当供奉……”   “这么说,这太平道于你,其实就是一个生意了?”一旁娄圭忍不住插嘴问道。   “这位贵人明鉴。”马老公倒是对这种说法甘之如饴。“什么黄天苍天的小老都乐意拜一拜,但这个符水的事情真就是当成个生意来做的,无非是替我家赵大人做个抽成,小老也赚个辛苦钱,跟太平道并不是一路人。”   随着马肥之前的叙述,张晟的面色原本是惨白难制的,但是,这句话出来以后倒是多少有了一些缓和……毕竟嘛,对方并不是真的太平道人,对方只是太平道贿赂赵忠族人的一个渠道,既然如此,就没必要为他的不堪而感同身受,更不用担心太平道被这种人所污秽。   唯一麻烦的,便是那‘苍天不死,黄天难立’之语……虽然十之八九是假的,因为自己根本就没听过,但终究是个麻烦。   “足矣!”   然而,就在马肥刚要按照公孙珣的指导思想进一步阐述太平道的反贼性质时,身为始作俑者,后者却突然喊了停……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太平道是不是反贼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知道?   “此事到此为止。”公孙珣再度重申道。“不要再说了,我心中已经有所决断。”   “君侯要如何处置我们?”张晟也似乎是做好了准备。   “我并不会亲自处置你们。”公孙珣轻轻摇头。   “那敢问君侯,我又该如何处置这二人与本地太平道?”上首的董昭听到此言后无语至极,这算什么事啊?   “也不需要你处置这二人。”公孙珣不以为然,却又朝门外示意。“无关人等都散去,义公,你去将我放在子伯车子右便车檐上的那封信取来……”眼见着堂上剩下的几人全都茫然不解,他才跟着解释了两句。“来时我听到本地太平道居然有两套人马,就起了些许兴趣,便一边坐车往这边来,一边专门遣人快马给钜鹿去了一封信,然后没想到太平道中的大医张宝还真给我快马回了一封信。”   韩当已经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娄子伯早有预料自然不必多言,可是董昭突然有些明悟,然后有些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倒也是让人遐思。   “我在信中直言不讳。”公孙珣看着紧张的马老公,还有一脸疑惑的张晟,也是不由失笑。“方伯眼见太平道猖獗,我又准备兴修水利,害怕误事,所以建议我清理本地太平道,以防冬日兴劳役时生乱。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人对太平道并无恶念,不仅身旁有人笃信太平道,甚至本人也曾通读过《太平经》,对经中一些说法深以为然……”   “君侯到底想说什么?!”张晟已经忍耐不住对方这种云淡风轻,万事尽在掌握的姿态了。   “没什么。”公孙珣见状便也不卖关子了。“我只是对钜鹿那边说,方伯有命,不得不从,但也不愿赶尽杀绝……故此,赵国三处太平道节点,先将邯郸那边的太平道分支礼送出境,以示诚意;而襄国的两处太平道节点,将于今日择其一而处置,以敷衍方伯,另一支则弃之不顾,依旧许其留下。至于你们两处分支,谁可以直接脱身,谁又要严惩不贷,请钜鹿那边给个说法,我依言而行便是!”   一直立场坚定的张晟终于面色惊恐了起来,马肥更是一时抖如筛糠。后者是担忧自己的命运,而前者则是畏惧公孙珣杀人诛心之举,万一……   然而,没有万一。   公孙珣接过韩当取来的书信,当众撕开如今在富贵人家渐渐变得流行的蜡制印封,只是轻瞥了一眼便随手交给了身旁的娄圭,然后就立即轻飘飘的吩咐了下去:“马老公,你把此处当生意,可钜鹿那边的大医张宝却以你为太平道在赵国的干城,回去吧……继续做你的生意,别耽误我的事便是!”   马肥当堂下跪叩首,并发誓赌咒一番,然后便不顾身旁的道友落荒而逃。   而张晟,却只是僵立当场,一言不发,不知是万念俱灰还是心存不忿。   “张道人,”公孙珣见状也是觉得好笑。“你其实心里隐约猜到钜鹿那边会弃你而选马老公,是不是?毕竟,你的大贤良师要做大事。而做大事嘛,信众固然是要的,可富贵人家的财力物力却更紧缺,更别说宫中常侍们的势力也是需要依仗的,对不对?所以,哪怕是马老公是个假的太平道人,你却是个真的,钜鹿那边也是毫不犹豫弃了你而选了他。”   张晟不禁握紧了拳头。   “并非是恶意嘲讽。”公孙珣轻飘飘的言道。“只是确实好奇,事到如今,你依然笃信太平道吗?”   “为何不信?!”忽然间,张晟勃然作色,声震屋梁,引得门外的褚燕一时警觉,韩当更是后退半步,挡在了公孙珣的身前。   但张晟却只是大声发怒,并无更多激烈之举:   “民生凋敝,百姓饥寒交迫,豪强率兽食人,可天下坏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儒家士人却只知道和宦官争权夺利,无一人去看一看这乡野间的百姓!百姓生而下贱,从生到死宛如道旁野草,生不知、死不知、病不知、老不知……大贤良师再是有私心,也多少让这些野草有所依凭!太平道再是有些不妥,也多少让他们有所寄托!求一个无饥馁,无压迫的太平世界,也有错吗?!”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莫说娄圭、董昭各自被震住,便是此行胸有成竹的公孙珣居然都无言以对。   “是我错了。”良久,居然还是张晟出言打破了沉默,而且一开口便否了自己之前的慷慨激昂。“对别人尚可出此言,公孙县君却是个好官,刚刚还说过,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看在眼里,此言说给别人倒也罢了,说与君侯简直荒诞……我如今并无言语,君侯要杀要囚都不会多言的。”   “你也回去吧!”公孙珣忽然没了之前猫戏老鼠的优越感,反而变的百无聊赖起来。“我冬日将整修圪芦河……若事成,不仅邯郸北、襄国南各地劣地变良田,怕是也能多出不少新田来。此番获利,我将尽力分出一些来安抚闾左贫民……你在国中贫民身前多有威望,要多加讲解,不要让他们被人利用闹事。”   张晟深深看了坐在自己身前的年轻贵人一眼,躬身一礼,然后也不理其他人,便直接转身而去。   “君侯真是好手段。”许久之后,董昭才勉力开口恭维。“一封假书信,就让赵国的太平道不攻自破,想来冬日整修圪芦河之时,这国中最后一个不稳的地方也不会再闹出事了。”   “或许吧!”公孙珣随口应道。   诚如董昭所言,公孙珣一开始就不是真的要对付太平道……不是没有起过这个念头,而是说,即便抛去个人野心,太平道三十六方已然势成,而且勉强堪称组织严密,上下有序,哪里是他能对付的?   所以,此番行动真的只是如公孙珣之前对娄圭所言,他是按照刘焉的提醒,对太平道稍加处置,摒除自己行政的不稳定因素而已。而且不得不说,太平道的实际组织水平,和他们低劣的领导人素质,也确实让公孙珣和娄圭联手打造的计策变得十二分的成功……一封伪造的书信,就让赵国本地的两个太平道领导人彻底丧失了对公孙珣行政的危害性。   甚至,这之前的不稳定因素,隐约还有些变成助力的味道。   可是话说回来,这个过程中暴露的某些东西却也不是这么让人感到舒服的……张晟最后的咆哮与质问,虽然他自己很快就否定了,但也足以让公孙珣感受不到半分成功的喜悦与得意。   “君侯……”董昭依旧想说些什么,却不料迎面飞来一物,仓促接下后更是心中一紧。“这是何意?”   “本想敲打你一下的。”公孙珣斜坐回了太尉椅上,微微正色言道。“所以带了一份卢师亲手注释的《毛诗》与你,原本是准备走时丢在此处与你暗示,但事到如今,我也没那个心思了。直言好了,我知道你此番上任必然是和方伯刘公一样,受了卢师托付,要替他监视于我的……一明一暗,倒也是相得益彰。”   娄圭与韩当面面相觑,而董昭欲言又止。   “不必在我面前遮掩。”公孙珣愈发叹气道。“你的才智初次见面时我便已经看透了,你在方伯前的那副样子,跟我当年在洛阳去拜访袁本初的时候一模一样……何必呢?”   董昭思索片刻,也是一声干笑,然后终于走下堂来,躬身一礼:“让君侯见笑了,上任之前卢公确实有所托付,不然以我的资历,也不至于这么快便能补到一个县长……事到如今,只能说任凭君侯处置。”   “都说了,不要做这些无谓之举。”公孙珣也赶紧起身握住对方双手恳切言道。“公仁,我虽然不晓得卢师到底是如何与你说的,但我自问在赵国所作所为并无多少亏心之举,你尽管汇报便是……但是,你我的才智,不应该放在相互提防上面,且想一想自己的职司,一县之长,总是要做些有用之事吧?”   董昭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天色尚早,”公孙珣进一步建议道。“之前有不少人献了挺多的修河法子,应该择其善者而从之,早早定下来的……如今天色尚早,圪芦河又在两县之中,你我同车去看一看吧,也算是送我离境了。”   “谨遵君侯之命!”董昭再拜而起。   就这样,众人出了县寺,褚燕、韩当等人自去骑马开道护卫,而由于娄圭的车子只是督邮仪仗,仅能坐两人,于是众人又取了董昭的县君仪仗,然后让三人同车,径直往城外而去。   不过,有意思的是,当耽误了许久的车架仪仗出了襄国县城,来到城门外的主要路口处,众人却居然又看到了那马老公与张晟!   其中,马老公带着几名衣着华丽的太平道人,跪在空荡荡的乡野路口,叩首告天,叩首问地,周围路人则纷纷避让围观,甚至有不少人跟着叩首……不用说,这自然是太平道两大特色之一,向天地叩首忏悔免过了。   而张晟,则和几个同样穿着布衣的太平道人一起,持着九节杖立在一旁,神色复杂的看着马老公的忏悔,却是一言不发。   不过,见到公孙珣等人的车架到来,那马老公也自然不敢再拦着路,也是赶紧中断了忏悔仪式,闪到了张晟对面的路边上。而载着公孙珣、董昭、娄圭的车架路过此处时,两侧的太平道人更是齐齐带着路人行礼问候。   车子轻松驶过路口,公孙珣的眼角余光扫过这两拨人,复又看向了前方的山野天地,也是顿时心生感慨,并继而想起之前自己在公学中所教的那首诗来。   最后,他居然情不自禁,当场摇头轻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车架远去,张晟看了一眼重新回到路口叩首忏悔的马老公,却是理都不理,只是带着自己身后的几名太平道人,持着九节杖,大阔步的跟在车架后面向着自己家中而去,而且沿途高歌不止。   所谓:“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黄天,此何人哉?!”   ……   “马肥者,或言弘农马氏,迁巨鹿而居也,从张角,布太平道于邯郸,赫然一方。时太祖为邯郸令,识其淫祀妖言,欲尽驱除之。肥素以经义强辩闻名河北,乃持《太平经》谒官寺,自言通读《太平经》三十载,欲以道家黄老之术求赦。太祖借肥《太平经》,诵之片刻,复以经义对之,凡诘五,肥皆不能应,乃惭而退。后,太祖复上书朝中,请察太平道不轨,以肥勾连内宦,书不得至。”——《旧燕书》·方士列传 第二十七章 寒随霞堤去   十月底的时候,整个赵国就开始进行大规模动员了。   等到十一月初,邯郸、易阳、襄国三县的两万民夫就已经按照之前秋收时进行的什伍编制,大量的聚集到了邯郸北、襄国南的圪芦河畔……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这三县百姓是水利工程的直接受益人;   而左近的赵国豪强大户们,也纷纷按照公孙珣的正式命令,依凭着自家庄园建立起了大量的民夫营地,用以接收安置;   与此同时,邯郸县丞王修和襄国县长董昭则各自带着本县吏员倾巢而出,承担起了圪芦河南北两岸的民夫管理工作;   无数的钱粮、燃料、盐醋、工具也从府库、县库、豪强家的圆顶仓、地窖里一起汇集到了王、董二人手中;   北面两县,柏人县的壮丁们开始大规模收割芦苇、打磨石料,中丘县的人也开始承担起了物资运输工作……和南三县只管饭不给钱的无偿劳力不同,这两县的劳动是可以换取一些微薄钱粮补助的,对于冬日间无事可做的穷人来说,这更像是一门生意;   当然了,一只以公孙珣的义从为主干,混杂了大量郡卒,还借调了赵王几乎所有车马的军队,也开始在赵国境内进行有条理的部署与巡逻,聚集了大量民夫的圪芦河畔更是有着常规的军事驻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落后的农业社会里,这种大规模劳役任何时候都蕴含着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必须要严加防范。   不过事实证明,水利工程毕竟是水利工程,作为农业社会中集政治意义、经济意义和民心工程为一体的集大成者,从最贪鄙的豪强到最愚昧的平民,任何一个非流氓阶层都还是愿意倾力配合的……因为几乎每一个正常人都明白,一旦工程完成,他们或多或少都可以从中获益。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个‘强力’之人给所有人信心,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前期耗费巨大的工程可以真的完成,也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此人会在整个工程前后,从付出到收益,都一直保持着一定限度的公正。   做到这一点,事情自然会水到渠成。   实际上,公孙珣之前的种种作为,从排除异己到清理治安,从清查田亩、户口再到建学捐书,固然有他本身的意义,但却也是为了这一日而作酝酿。又或者说,当他做了那么多事,对赵国上下的控制力到了如此地步以后,不去尝试着做一个水利工程反而有些说不过去!   至于说一旦工程完成……自大禹治水以来,郑国渠、都江堰、芍陂,各种著名水利工程向来都是一个农业社会的标杆,它代表了神权、道德、功绩、财富、威望……如果你能做成一个水利工程,那就意味着你对某地的‘统治’已经达到了某种层次。   当然了,一条小小的圪芦河,不过是漳河的一条支流,扯的未免有些远了。   实际上,圪芦河的治理方案甚至都没有涉及到水库这种高端设计……经过讨论和征询,公孙珣最终选择的是沮宗所献的‘霞堤’。   所谓霞堤,是一种开放式堤岸,就是在修筑大堤的同时,主动在大堤上开口子,建立起一条条与河道方向斜向并行的沟渠,从形状是来看,就好像是给河道长出一条条树枝一般。   这种水利设施的特色在于两点:   首先,防洪能力极强,骤然到来的洪水会通过对沟渠的倒灌大幅度减缓对两侧主要堤岸的压力,而大规模降雨以后,也可以通过这种设计让田地里的内涝迅速通过沟渠得到排解。   这是针对赵国本地的地理特点设计的,圪芦河自西向东,从太行山区倾泻而下,很快就来到平原地带,水位落差极大,所以山中稍一降雨便容易形成洪峰。   其次,从工程操作上来说简单直接,就是整修河道、建立大堤,然后再挖水渠就行了。真操作起来,工程进度几乎肉眼可见,每一个工程参与者都能随时看到自己努力的结果,这有助于提高大家积极性,也便于管理者督促管理!   当然了,或许弄个水库的效果可能确实更好一些,但架不住公孙珣手里没有充足的水利人才……实际上,即便是沮宗的这个方案都不是他自己搞的,而是说他们家族利用自己地头蛇的优势从魏郡招揽了一位有黄河防涝经验的人士,由后者设计完成的,甚至这里面还得到了审配家中的襄助。   总而言之吧,随着冬日的到来,整个赵国开始沸腾了起来。   不过,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当整个赵国上下都在为这项工程而努力的时候,甚至就连蔡邕这种废物都可以领着一群老头子装神弄鬼搞祭祀稳定人心时,始作俑者公孙珣却陡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他能做什么呢?   什么分段包干、奖优惩劣之类的法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也就没了,说出去以后自然有王修、董昭去落实,而且看他们的样子这些法子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更像是给自己留面子才假装点头称是的;还有谁谁谁阳奉阴违,说好的粮食没送到,让审配拉下脸领着几个骑士走一遭便是;就算是下游大陆泽有水匪窥探,让韩当、牵招、杨开这些人去对付也就足够了……   然而,就算是没事做,别人都在河岸上,你公孙珣总不能一直呆在邯郸城吧?再说了,邯郸城也有吕范坐镇啊,也不需要你啊?!   于是乎,思前想后,公孙珣做了一个让人沉默无语的事情,他将赵国所有能想到的不安定因素,从那些豪强大户首领,再到诸如赵平之类的闲人,甚至还有那个张晟,全都叫到了河堤上,然后编成了一个队,一起搬石料去了。   是真搬石料去了!   从公孙珣本人,到郎中令赵平,每天必须要运三次石料到工地上,然后诸如退休郡丞张舒之类的老年人则负责烧水做饭……   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毕竟孟子都说了,所谓‘大禹治水,八年在外,三过家门而不入’,人家李冰修都江堰都累死在了河堤上,你们是个什么东西,还挑三拣四?!   再说了,不就是搬石料吗?一天三趟,从大堤外面搬到里面,做个样子而已,纯当锻炼身体了,要你命了吗?!最后,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谁不知道公孙县君把你们这些人叫到一起是便于管制,你不来,是想趁机生乱吗?!   所以,居然没有一个人吭声!   而且不得不承认,榜样的力量的无穷的,据说不仅工地上的民夫大受鼓舞,便是蔡伯喈来看了两趟以后都准备作文称赞此事……   “君侯!”   大概是着急赶路的缘故,明明是冬日间,可从邯郸城匆忙赶来的沮宗却满头大汗,不过,好在他很快就在已经颇显整齐的河堤上寻到了公孙珣的身影。“子衡兄让我告诉君侯,蔡公下午要陪着方伯过来。”   “算算日子也该来了。”微微的寒风中,公孙珣尚未开口,一旁的娄圭倒是拢着袖子笑言道。“再不来,这功劳便没他的了。”   沮宗也是干笑一声,却没有反驳……不是碍于娄圭更受公孙珣信重,而是说人家娄子伯所言乃是天大的实话,刘焉此行必然是来抢功劳的,此事人尽皆知。   之前便说了,在农业时代,水利工程的意义无论怎么高估都不过分,从主持者的政治功绩到社会个人评价,从当地的经济利益到民心士气,几乎全都会带来显著的提高……所以,刘焉要不来蹭一蹭就怪了!   而且平心而论,之前公孙珣多次拿人家刘君郎作伐,各种借着对方名号搞事,如今也该人家过来收一收利息了,也算是你来我往,公平交易。   实际上,除了刘焉以外,这份功劳,注定还要有向栩、董昭,乃至赵王的一份。甚至可以想见,等到了中枢以后,赵忠一定还会再加上赵平的一份,说不定赵平这厮经此一事就能直接一跃成为两千石太守了。   宦官子弟嘛!   但公孙珣却并没有感到不忿的意思……没有必要为此不忿,也不该为此不忿,因为赵国上下、河北士民都知道河是谁修的,中枢那些聪明人也肯定都知道,少不了他那一份的。   恰恰相反,此时的公孙珣心中泛起的是一丝难以描述的情绪。   大堤并不是很高,但立在此处,对着因为冬季枯水期而稍显低矮的河床望去,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密密麻麻的劳动人群,倒也颇显得高屋建瓴起来。   娄圭和沮宗立在堤上寒暄谈笑了一会,也是注意到了公孙珣的异样。   “君侯?”娄子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什么?”公孙珣此时方才回过神来。   “方伯下午就要来了。”娄圭提醒道。“还是稍微做些姿态好些……”   公孙珣缓缓颔首:“既如此,公祧(沮宗字)去迎接一下吧,再把那些被我禁锢在此处的豪强、闲吏全都带过去,认真做个样子。”   “君侯不去吗?”沮宗一时好奇。   “我要换衣服下去搬石头。”公孙珣从容应道。“亲力亲为,这才是古名臣的风范……方伯见到也只会称赞我的。”   沮宗也是一时失笑……相处久了,他才发现自己暂时投奔的这个君候虽然生气时很可怕,但平日里却也是个有趣之人。很明显的一个特征是,这位君候面对几乎所有‘大人物’时,都很难掩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傲慢,而对于‘小人物’却总是在不经意间产生些许不符合他身份的尊重。   而且,这种傲上而重下并不是基于什么特定的分类,而是纯粹的拿身份高低来判定……换言之,最起码当这种人的下属还是很舒服的,因为你总能获得意料之外的尊重与报酬。   到此为止,三人一起回身沿着河堤外侧往下走去,然后沮宗径直去寻人,而公孙珣则沿着堤岸去往石料点。娄圭立在河堤下,捻着胡子想了一下,却是直接动身追上了自家主公。   “子伯要来陪我运石料吗?”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确有此意。”娄圭昂然答道。“冬日天寒,久不动作,正该发一发汗……”   公孙珣不以为意,兀自在此处脱下外面的直裾,露出短打扮,然后直接捋起裤腿,径直和娄子伯一起抬起了区区百来斤的一筐石料。   汉制,四斤合后世一公斤,百来斤也就是不到三十公斤的样子。   呃,这里必须要辩解一下,这绝不是公孙珣没力气,也不是他诚心偷懒,真要是下狠心干活的话,两百斤的石料公孙珣一个人都能扛着上大堤,而且照样健步如飞……只是说,他要照顾那群被他禁锢着的国中权贵们的水平!平日里一日三个来回,这些人不敢比公孙珣抬的多,但也不敢比他抬的少,偏偏又个个养尊处优没有太大力气,这才逼得公孙珣跟着他们作弊!   说白了,筐子里只有表面一层是碎石,下面其实多是大块碎土,而这些筐子都是事先预备好的,还有专人看管……作秀做到这份上,也是丢人现眼!   然而,就是这区区百来斤石料的筐子,两个可能是这段河床上最高大壮实的一对年轻人,却在只运了一趟后就戛然而止。   “刚才堤上的时候,我见君侯神色有所不渝?”避风的河床里,就在公孙珣倾倒完石料,然后拎起抬筐准备去运第二趟时,娄圭却是忽然拽住筐子上的绳索,趁机问了出来。“敢问君侯,是工程有什么不妥,还是对方伯此来有些不满?”   “都不是。”公孙珣闻言倒是干脆放下了手中的抬筐,只是拄着抬杠苦笑摇头。“只是因为这工程将成,一时胡思乱想,却不想被子伯看的一清二楚。”   “工程将成却为何要胡思乱想?”娄圭拽着抬筐四下打量,也是疑惑不解。“我固然是不懂水利,但自上月初开始,近两月辛苦,如今大堤渐成,沟渠也渐渐密集,来往之人无论民夫还是权贵多有喜色,原本易阳所属的那块沼泽之地也渐渐排空,肉眼可见化为良田……所有人都说,等过完年再来整修一番,这事俨然是要成了啊?”   “正是因为人人面有喜色,肉眼可见沼泽化为良田,我才对这次工程心生感叹的。”说着,公孙珣居然真的叹了一口气。“子伯,你我之间不必遮掩什么,别人不清楚,你应该知道,我来赵国做官所求的是什么?典历地方的资历而已,或许还有争一争本地民心、人才的意思,然而此番修堤虽说是水到渠成,却突然觉得有些浪费民力了。”   “君侯想多了吧?”娄圭心中一动,倒是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了。“水利不比其他,乃是效用数百载的事物,邯郸城南的白公渠都沿用了百余年……便是过些年,天下有所动乱,君侯此番辛苦也不会白费的。”   “我不是担忧这个霞堤会荒废。”公孙珣摇头言道。“我是刚才在堤上,看到修堤的民夫面露喜色,担忧这些辛苦修渠的人却并不能享用自己的辛苦所得……过几年,真要是如你我所想的那般起了乱象,这些人真能有命在此处种田吗?而那时,你我又在何处呢?可能庇护此地百姓一二?”   娄圭一时默然无语,良久方才缓缓摇头:“君侯还是想错了!”   “子伯请言。”公孙珣倒是一如既然的坦诚。   “君侯,天下将要动乱,你担忧赵国百姓不能独善其身,今日再多辛苦将来也会化为泡影,是不是?”   “不错。”   “可是君侯,动乱在前,赵国百姓的辛苦或许有用或许无用且不说,如你这般在此处唉声叹气又有什么用呢?”   “……”   “恕在下直言。”娄子伯难得严肃。“我娄圭少年时便觉得这天下要乱,便整日在那里招揽亡命之徒,以求一番工业,可为什么见到君侯后却鞍前马后,任君侯驱驰呢?难道不是因为我觉得,和我相比,君侯才是那个更有资格平定动乱的人吗?”   公孙珣一时默然。   “至于说如何平定动乱。”娄圭扭头看向了河堤上陡然出现的刺史仪仗和一堆赵国权贵、名流,却是面露不屑。“君侯掌一郡之权,建一处霞堤,便使一郡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天下却有百郡,所以才会担心本地百姓……可是,若君侯有朝一日能执掌天下百郡,立百处公学,建百处霞堤,又哪里会有动乱呢?!”   “我晓得子伯的意思了。”公孙珣拱手致谢。“这话反过来讲,若今日不能使一郡得以安乐,将来又怎么有资格让百郡享得安乐呢?”   言至于此,二人相视一笑,却是都没有多说什么……然而,两人心中都知道,若是天下不乱,一个边郡来的小子,凭什么去执掌百郡的权责呢?   阉了自己入宫吗?!   ……   “太祖为邯郸令,筑霞堤于邯郸北圪芦河,辟三县良田五千顷。将成,子伯随侍太祖于堤上,见士民力夫皆有喜色,乃叹:‘天下将乱而犹不知,霞堤固成,良田固辟,焉有几日太平享此乐?’太祖不喜,斥曰:‘水利百年之事,其人不受此德,子孙固受也!且夫,若天下各处皆有霞堤,使天下寒士俱欢颜,焉能将乱?’子伯惭而退。”——《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二十八章 人从河中来   “文琪真是有古名臣之风啊!”隔着老远,刘焉便不由捻须而笑。“居然亲自担石负料,垒堤筑坝。”   公孙珣闻言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便继续与娄圭抬起了一筐百来斤的‘石料’,兀自再度往大堤上而去,根本没有理会对方。   “哈……”   刘焉倒也不尴尬,而是仰头一笑,然后便带着一堆不敢吭声的赵国本地豪强与州中官吏等在了石料堆旁。然后一直到公孙珣和娄圭带着空筐回来以后,这才上前一步搭住了对方的抬杠和绳索。   “文琪……”   “使君莫非也要试一试?”公孙珣终于开口,却是趁势将抬杠往对方手里一送,然后不免表情戏谑起来。   刘君郎登时一滞。   “为人子者,当为父分忧!”身为孝子,刘范当仁不让的撸起了袖子。   “正好贤父子一起。”娄子伯也是一个喜欢讨趣之人,居然就把手里的筐子也顺势交了出来。   刘范接过筐子,和亲爹一样,也是登时为之一滞。   几名州中吏员见状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刘焉的属吏,此情此景自然要赶紧上前解围。   然而就在这时,公孙珣却忽然拉下了脸,并严厉斥责起来:“你们这些人,是要败坏方伯的德行吗?”   这些州中吏员心下一惊,然后个个怔在当场。   “昔日禹圣治水,胼手胼足、身体力行;当日汉武填堤,将军以下皆负柴、石下河;如今我身为超品的亭侯,也是亲力亲为,为何到了方伯这里就要人代行?!”公孙珣言辞愈发激烈,宛如受了什么委屈一般。“河堤上这么多人看着,传出去岂不是要人笑话你家方伯虚伪?”   时间是午后偏下午时分,按照公孙珣的安排,这个时候的民夫是有资格回工棚喝上一碗小米粥的……陈年小米,稀拉拉的,但即便如此,也是这年头难得的‘福利’……当时公孙珣立在堤上,看到人流如织,个个喜笑颜开,其实就是一群人去工棚领粥。而等到公孙珣兀自与娄圭去抬碎石,并说出那样一番话,也是趁着人都在喝粥,左右无人。但如今,一碗粥轻松下肚,民夫如蚁,也是各自回来围观新来的‘大贵人’!   州中吏员们个个面色通红,有人甚至于气愤不已,但终究不敢担上‘坏方伯名声’的罪过。   不过另一边,当事人刘焉见状倒是在心中颇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高兴……精明如他哪里不晓得,公孙珣耍这种小脾气小手段,恰恰说明对方根本不准备阻止自己蹭功劳!   大节上人家都让步了,这种小事情又算什么?   再说了,堂堂宗室世族,却当了十八年民办教师,别的不会,装模作样难道还不会吗?   于是乎,刘刺史当即又摆出了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挨个训斥了手下一番,然后便与儿子抬起了一筐足足两百来斤的十足石料,咬着牙、扶着腰往大堤上走去。   此时上工的人已经很多,这群民夫原本就已经对公孙珣这个‘贵人’有些失去了新鲜感,此时听说又来了个新贵人,自然是一边纷纷聚拢围观,一边却又纷纷避让不及,一些胆小的听说是州中的一把手,比着之前的公孙珣要高上两级,居然还主动下跪叩首。   一群州吏顾不得其他,包括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吕布,此时也是赶紧跟在刘焉身后,准备照应一二。   公孙珣从容穿回衣物,带着一群默不作声的赵国权贵们泾渭分明的缓步在后,登上了大堤,然后居高临下的等着还穿着官服的刘焉运完这趟石头以后回来扯淡……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不出意外,眼看着这大堤将成,今日下午这位冀州刺史就应该会和执掌赵国的公孙珣正式讨论一下上奏表文的事情了。   也就是讨论如何分功的事情了!   而不管怎么样,哪怕是再水到渠成,这也是很严肃,同时很必要的事情……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如此:   对刘焉而言,刺史任期短促,一两年吧,他刘君郎就应该会出任一个大郡郡守。然而,大郡和大郡是不一样的,董卓如今在河东做郡守,也是顶级大郡,但肯定比不上南阳和河内啊!实际上,刘焉最完美的任期结局就应该是天下第一大郡南阳太守……这是如今当朝太尉,宗室重臣刘宽昔日转入中枢前的最后一个履任地点。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恐怕才更迫切的需要这个霞堤的功劳,甚至需要邯郸公学的功劳来给他的任期做点缀……这位‘尽职尽责’的宗室重臣容忍公孙珣这么多事情,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欺软怕硬。或者说,因为看到有利可图而做出某些投资跟欺软怕硬也并不矛盾。   另一边,赵国国中的权贵们也都在沉默中各自有所期待……原本自家的旱地变灌溉良田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易阳县那片向来只能出野鸭子的沼泽一个冬天陡然就要变成上好良田,又该怎么说?   坦诚一点好了,就连魏松和蔡伯喈都有点动心了……尤其是后者,蔡邕毕竟只是发配,家里的财货还是不少的,如今他有家不能回,又做不了官,好不容易在赵国安定了下来,教书育人吹水之余又有一堆人捧着自己,那置点田地安生下来,恐怕也是士大夫的本能了。   当然了,还有之前便说过的赵平。这厮虽然知道自家族父一定会有所安排,但他赵平自己又何尝不想更直截了当一些呢?若是刘焉和公孙珣的奏疏中能主动提到他,那将来无论去哪里,恐怕都不至于遭受到如自家另一位族父赵延的待遇吧?   堂堂一位两千石太守去给蔡伯喈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囚犯跳舞,人家居然理都不理!   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深以为然,就因为这位太守是阉宦子弟。   回到眼前,即便是公孙珣其实也称不上波澜不惊……因为等过了年,大堤经过了春汛‘初检’的时候,他公孙珣也勉强算是到了二十五岁,按照他之前积累下来的功劳和这次修筑水利的事实,也应该就能堂而皇之的升为一任两千石吧?   两千石、亭侯,那到时候他的脚步又有谁能再阻拦下去呢?   甚至往深了讲,公孙珣一旦升任为两千石,很多事情都会有连锁的互动。   最明显一个,按照三互法,公孙珣的岳父赵苞就没法再出任辽西太守了……实际上,之前朱灵的到来就已经说明朝廷和赵苞都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要知道,公孙珣并不晓得自己这位岳父是一个被他逆天续命的人物。但事实上是,原本的赵苞应该会在柳城之战后因为失去家人郁郁而终,但现在却好好的做着他的大汉关外第一重臣的位置,并且在仕途上愈发显得不可一世。   试想一下,当天下万马齐喑之时,一个有着强大靠山(赵忠)、丰富资历(多年履任,辗转各地,文武并称)、巨量声望(阵前教子的戏码简直可以拍样板戏),并且还是乡侯之身的两千石,会给这个时代带来多大的涟漪……恐怕还真不好说吧?   往小了说,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往大了说,说不定将来哪路诸侯就被公孙珣这位好岳父给不自觉的堵死在了半路上了。   除此以外,公孙珣一旦成为两千石,就可以大规模、公开的征辟人才,还可以给自家安利号与自家老娘提供前所未有的帮助……比如说,他要是去了徐州,信不信徐州糜家当场就会被安利号给并购了?再比如说他要去了扬州什么的,是不是安利号就能把大娘孜孜以念的茶叶给弄出来了?   还比如说……   “何事喧哗?!”   就在公孙珣眼见着刘焉父子扶着腰往上走来,同时心思乱飘之际,忽然间,不远处的河床上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惹得他和刘焉一起转头看了过去。   “吕从事,且去看一看出了何事!”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刘焉的治中随口吩咐了一句,却是打发了吕布前去查探。   而不一会,吕奉先便立即回报:“回禀使君、君侯,午后河床污泥变软,彼处有民夫在其中挖出了祥瑞,乃是一只背上有奇异纹理的老鳖,看起来格外玄妙!”   刘焉当即惊异不止,连腰都不扶了,便是蔡伯喈和魏松也是惊疑不定,更别说赵国本地的这群土包子了……然而,公孙珣闻言却忍不住在心中一声冷笑!   开什么玩笑,几百年没清理的河道污泥里挖出一只老鳖很奇怪吗?!至于乌龟、鳖鼋之类的玩意背上的纹理,你说玄妙就玄妙了?老子涡河里和魏武帝一起看过黄龙、宰过毒蛟的!尤其是后者,一掌就摁死了!   经过涡河一行再与我说什么这种神异……岂不是班门弄斧?   只是万万没想到,吕布如此一个并州来的土包子,才到州中几日,就变的如此圆滑了……还玄妙?!   “奉先速速协助那些民夫将这玄妙之物取来!”   公孙珣不信,有的是人信,刘焉稍一思索便挺着腰面露喜色。“伯喈兄,如我所记不差,这河中现鼋鼍之物,应该是吉兆吧?!”   “啊……确实!”蔡邕张着嘴仰头想了一下,然后也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不过具体而言,吉兆并不是龟鳖鼋鼍之物本身,而是此物背上的纹理……《易经》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乃是龙马出黄河负之,而这个洛书,便是有神龟自洛水负书而出……有人就说,这个洛书非是实书,乃是龟壳之上自有书文……据说,有人曾见过这种带有文字的龟壳……”   若是公孙大娘在此,一定会喷一句,那叫甲骨文!   当然了,且不提公孙大娘,就在此处的公孙珣虽然心中也不信,甚至于不屑一顾,却也只是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反而由着这些赵国权贵和州中吏员们被刘焉和蔡邕一唱一和的糊弄到目瞪口呆、意动神摇。   说白了,此事对他公孙珣而言又有什么坏处呢?当年陈胜吴广不也鱼腹藏书而让众人下定决心吗?只要这些人别把事情捅破天,徒惹人笑,倒也无论其他了。   果然是挺大一只鳖,足有如今才普及了区区数年,用来磨面的磨盘那么大!   吕布在前面引着,两个精壮民夫在后面一左一右的抬着,鳖背上的花纹在阳光下还真显得有些玄妙……众人相互看了一下,然后忍不住又看向了为首的刘焉与公孙珣。   公孙珣倒也没有矜持,便与急不可耐的刘焉一起向前迎去,众人也是紧随其后,一拥而上。   然而就在迈开腿的那一瞬间,缓步向前的公孙珣却陡然觉得哪里不对起来——既然是河中污泥刚刚挖出,为何这只鳖的背上居然光洁如斯,只有四肢和下腹处有泥?似乎是被人刚刚放到泥坑里一般。而如此一想的话,相较于普通民夫而言,两个扛着鳖的人也太过于精壮了一些,穿着也显得格外干净和厚实。   是刘焉还是诸如赵平之类的人刻意安排的?   公孙珣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了……因为前者需要这类东西点缀,后者那些人则需要讨好自己和刘焉。   但是仔细看去,无论是刘焉还是赵平这些人,又或者是那些赵国土包子,还有州中吏员,似乎都是真的好奇,并且在真的啧啧赞叹……就连蔡伯喈,也被这玩意的个头给吓了一大跳。   事情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偌大的活鳖与往下行的刘焉、公孙珣一行人相遇之时,那二人陡然将手中巨鳖掷向了立在一旁,身材最是高大威猛的吕布,然后瞬间从腰中摸出了匕首。   其他人尚在茫然,早有一丝醒悟的公孙珣则一把抓过身后刘范手中的抬杠,朝着前面一人狠狠砸了过去。但此举却只砸退了一人而已,而且还被此人迅速抓住抬杠给随手扔了出去,然后依旧奋不顾身朝着刘焉扑来!更别说,另一人已然冲到了冀州刺史刘焉身侧!   公孙珣再去身后刘范那里摸东西,却只摸来一只筐子。   然而,等他再回头准备将筐子掷出时,却愕然发现,当其他人还在茫然之际,两名精壮刺客居然全都已经被制住了。   其中一人被发怒的吕布用那只活的老鳖给反手直接砸到在地,眼见着连人带鳖怕是都没气了;另一人俯身倒在地上,身侧却躺着那只原本应该被此人转手扔出去的抬杠?!   恍惚间,周围人纷纷反应过来,各自一拥而上,一边围住了这两个刺客的‘身体’,另一边,却是赶紧护住了公孙珣和惊魂未定的刘焉刘君郎,一路往后退去!   片刻之后,众人回到权贵们所住的那个设施齐备的‘工棚’中,刘焉等人这才回过神来。   “何至于此啊?”刘君郎拽着公孙珣的手,半是做戏,但更多是真的悲愤莫名。“文琪你说,何人要杀我啊?”   公孙珣也是一头雾水,甚至周围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是啊,天可怜见,为啥有人要杀这尽职尽责、欺软怕硬的刘君郎呢?   人家只是来当官的啊!难道不该人见人爱吗?   真要是刺杀,要杀也杀公孙珣好不好?就好像之前的申虎那样……公孙珣干的破事太多,活该被刺!可是,偏偏刚才所有人都看的真切,这二人虽然没喊什么口号,但却分明是只冲着刘焉一人而去的,而且从准备这么大一只王八来看,他们还早有预谋,俨然是打探到了刺史的行踪,提前安排。   “方伯且安歇。”思索片刻,却一无所得,公孙珣也只能勉力安慰。“此事既然是在这邯郸境内发生,我一定与你一个交代。”   “也只能靠文琪了。”刘焉这个时候倒是说了一句真心话……此时此刻,他好像真的只能相信公孙珣了,且不说公孙珣的能力,就说刚才若不是对方一抬杆扔出去,怕是他已经在猝不及防下挨了一刀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焉毕竟是刘焉,他此时已经想明白了,此事虽然让人费解,似乎人人都有嫌疑,但却唯独不大可能是公孙珣……这不仅仅是因为刚才公孙珣的表现,而是说大堤将成,辛苦一年,将要收获之际,对方没有生事的理由。而且再说了,真要是公孙珣想生事也不该在这个地方生事……这里是邯郸,是公孙珣控制下的工地,所谓瓜田李下,嫌疑之所也,此时自己没死他都要负责任的,那真要是死了,他公孙珣跳进圪芦河里都洗不干净。   安慰了一下刘焉和其余诸如魏松、蔡邕等几个受惊不已的老头子,公孙珣便急匆匆的出了工棚开始查探此事。   “怎么说?”两人一鳖的尸体之侧,公孙珣也是难得黑了脸。   “君侯,在下惭愧!”吕布拱手跪地请罪。   “不关你的事情。”公孙珣赶紧挥手示意对方起来。“你有功无罪!刚才那情形,幸亏奉先你能反应过来……”   “君侯,”一旁的娄圭忽然上前,汇报了一个情形。“刚才我与叔治在民夫中询问,好像有人隐约认出,此二人是下游钜鹿大陆泽湖匪中的出色人物……”   公孙珣闻言头皮瞬间发麻,他非但没有为此事这么快就有说法而放松,反而是心中一紧。   “让……”大陆泽三字一出,公孙珣心中便已经对此事有了猜测,但回头瞥见脚下的尸首,却又忽然想起另外一事。“这……这两个刺客,一个被奉先反手诛杀,另一个又是如何死的?我怎么记得我扔出去的抬杠被此人轻易拨弄开了?”   娄圭也是恍惚不觉。   “回禀主公,”此时沮宗倒是躬身一礼,给出了个答案。“我在当时瞥见的清楚,那人将抬杠反手扔进了民夫堆中,却被其中一名身材极为高大的男子伸手抓住,只一反手便砸在了这名刺客的脖颈上,让其当即致命。”   日色西斜,公孙珣仰头若有所思,片刻后,却是忽然再问道:“身材极为高大?”   “体格不弱于奉先。”沮宗坦然言道。   “此人见在何处?!”公孙珣愈发好奇。   “此人是外地来的,与几个伙伴遇到修河,便靠运石材到工地来赚些钱,刚刚从我这里领了赏钱,便直接推车走了。”王修捧着一册文书,远远的便作答道。“君侯,属下惭愧,居然让湖匪……”   “且不说此事。”公孙珣伸手打断对方。“那人是外地人士,已经走了?”   “是!”王修坦诚言道。“不瞒主公……”   “哪里口音?”   “并州……并州偏北,又有点像是京兆?”   “所谓外地来的,又只做这种力气活……想来是有难言之隐了?”   “多半是有些气节的逃犯。”   “这就对了,容貌如何?”   “身材高大,不比奉先稍弱,面色发红,虽然年轻,却有已经开始蓄胡了……”   公孙珣恍然若失,稍却,他回头看了看身旁还在懊丧,显得极为狼狈的吕布,却是忽然大喊:   “且牵我的坐骑来!”   ……   “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修圪芦河,事成,有神龟自河中出,众皆以祥瑞,独蔡伯喈在侧,见而惧之。众不解,邕乃曰:‘神龟负书,书于龟甲,事之祥凶在于书文,今观之,乃兵祸之文也!主有悖乱之将过此河也!’众哂之。至年末,有星悖于天狼、天弧,乃渐悚然……按记,时,太祖、刘焉、吕布、娄圭、王修、董昭、关羽,俱在河也。或云,圪芦河直入钜鹿大陆泽,张角兄弟亦在河也。蔡伯喈之言,不亦应乎?”——《新燕书》·五行志 第二十九章 喜怒形于色(上)   夜色悠远。   大概是只露了半张脸的缘故,月亮带来的光线并不是很足,这让人说不清这夜色到底算是清亮还是昏暗。   襄国境内的某处官道上,数骑自北面飞驰往南,旋即便随着马蹄声远去了。而许久之后,一辆双轮的大板车方才吱哟哟的从道旁树林中被人推了出来,然后沿着官道一路继续往北面而走。   话说,那推车之人身材格外高大,细细打量起来,居然有将近九尺,似乎比吕布还要高上几分,而大板车上明明堆了不少物件,他也是只如闲庭信步一般,可见也不是虚高……没错,此人正是河东解县人,如今正在做逃犯的关羽关长生。至于说之前在河堤上出手,顺手一棍子将那名刺客给当场打死之人,其实也正是他了。   没办法,关长生身为杀人逃犯,却是个有气节之人,死活不愿意做盗窃、抢劫之类的事情,也不愿意给那些权贵做什么徒附、宾客,偶尔有些游侠头子看重他的勇力招揽他,他却看不上对方……所以,从今年春日在河东犯了事以后,一路流亡到此处,他便只能靠卖力气、做小贩过活。   所谓码头上给人扛过包,黄河上给人撑过船,山窝子里猎过熊,秋日间还贩过枣……如今到了冬日,实在是没什么出路,恰好路过北面柏人的时候又听说这边在修渠,便干脆买了一辆大车,随着本地人一起运送石材,准备以此赚些钱财来熬过冬日。   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运一趟石头而已,居然会遇到一州刺史被谋刺的事情?还顺手救下了对方!   这对于普通人而言,当然是很大的功劳。   但是怎么说呢?关长生偏偏不是个普通人,他是个犯了大罪之人,抛家弃业、亡命江湖可不是白说的,而且他本人的身材、形象格外突出。那到时候,那些权贵当众把他叫来,问一句来历,他关羽又该怎么说呢?真报出了姓名来历,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有此功劳,那刺史也未必就能如何如何吧?   当然了,如果关羽是个所谓知机之人,报个假名字假来历,就此糊弄过去,那即便是大家心里明白,也一定会假装不知道。他关长生也自然可以就势停了这亡命天涯的脚步,在赵国安顿下来,说不定还能享用一番富贵!   然而,关键就在于……他是那种假托姓名以求平安之人吗!若是如此,当日又怎么会在加冠之日一怒杀人呢?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假若之前真没来得及走脱,刺史又当众询问,他关羽一定昂首作答:   “河东解县关羽,现为杀人逃犯!”   然后逼得那刺史将他当众拿下,然后又使尽了力气给他洗脱罪名……搞得他关长生仿佛是要挟恩图报一般!   实际上,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关羽这才匆匆告辞的。而那位发放赏钱的县丞明显也是个有眼力之人,一眼看出了他的为难,也应该大略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直截了当的给了大笔的现钱,并放他离开。   平心而论,若是到此为止,这对双方而言都是好事!但不知为何,明明事情可以就此了结,随后却偏偏有人从后面再度追来,也是让关长生惊疑不定之余屡屡主动躲避,以防生出多余事端。   当然了,回到眼前,不管如何了,随着月上中天,这群追索之人也是纷纷无奈折返,关羽也可以趁势连夜赶路,离开此地了……直到他来到一处路口。   “壮士为何不告而别?”一人忽然从路口一处枯木之下走出,也是负手而立,俨然久候在此。“也是让我一番好找。”   关羽停下手中板车,第一反应便是往自己身后来路上望去,然后瞬间醒悟——对方居然是让侍从骑马折返,佯做放弃,将自己骗到路上,然后在此守株待兔!   “足下也是用心良苦!”关羽回过神来,也是无奈摇头。“出手救了你家刺史一次,也领了足额的赏金,本可就此相别,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呢?莫非是足下受了你家刺史的严令,我若不回便要治罪于你?”   那人立在枯木下,一时看不清容貌,但闻言所作回复却是分外有意思:“‘足下’一词语出不详,但自古流传乃是依寒食节典故……昔日晋文公重耳怜惜介子推,伐木为屐,固称足下,以示礼敬……如何,莫非足下是晋人吗?也曾读过书?”   介子推,乃是重耳出奔时的功臣,但重耳回国后大肆封赏时却忘了他,于是乎介子推心灰意冷之下直接上山隐居……重耳想起他以后屡召不至,便一气之下放火烧山想把对方逼出来。谁想到介子推性格执拗,宁可负着老母抱着一棵树活活被烧死也不跟重耳低头。   最后,重耳懊悔之余也只能伐木为屐,穿在脚下,并日夜以‘足下’之物提醒自己曾经负过这么一个人。   关羽分外无语:“我读没读过书,是否为晋地之人,与阁下何干?”   “那我便干脆一些好了。”枯木之下的那个人,也就是公孙珣了,也是恍然醒悟到自己的言语未免有些莫名其妙。“足下可是河东关云长?!”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关羽蹙眉言道。“我乃河东关羽关长生,何言关云长?!”   公孙珣一时愕然,但旋即失笑……毕竟,云长也好,长生也罢,终究还是对上了。再说了,相较于云长而言,长生未免多了一些乡土气,后来改字也应该是学问长进后的寻常之事。   “你为何发笑?”关羽见状愈发不耐。“此处只有你我,我直言好了……你回去查一查通缉便知,我本是杀人逃犯,在河东杀了不少人命,故亡命在外。今日路过此处,也是恰好遇到你家刺史与此,举手而为罢了,并非是贪图赏赐。若是随你回去,怕是你家刺史与我都会难办!且让开路来,放我离开……”   “足下误会了。”公孙珣摇头作答。“刘刺史是个什么东西,哪里能使的动我?今日在此久候,乃是我本人一意孤行,专门来见足下而已。”   关羽微微眯眼:“倒也确实有些眼熟,好像今日与那刺史一起领头的便是你,我原以为是刺史后辈……阁下到底是何人?”   “足下问我是何人。”公孙珣愈发摇头失笑。“你在这霞堤处运石为生,居然不知道我吗?”   关羽当即将脸拉下:“我为何要知道你?”   “鄙人辽西公孙珣,小字文琪。”公孙珣昂然负手作答。“乃是昔日熹平中出塞烧弹汗山之人,也是当年洛阳诛王甫之人,还是去年辽东覆灭高句丽之人,更是此间邯郸令、引赵国万民修足下身后霞堤之人!足下……居然真不知道我吗?”   关羽立在当场,一手扶车,默然不言,公孙珣者依旧昂然负手,静待对方回复。   而二人对视良久,果然是前者首先开口道:“君侯如此人物,为何要轻骑来见我一逃犯?”   “正是因为足下是逃犯,我才一定要来见一见的。”公孙珣负手缓步上前,来到板车跟前言道。   “君侯这是要拿我归案吗?”关羽依旧肃立车后不动,眼睛却是再度眯了起来。   “足下此言未免小瞧于我。”公孙珣当即驻足。“我的意思是……一介逃犯,救下冀州方伯,本可挟恩图报,就此改名换姓享一份富贵,却只是领一份赏钱,便径直告辞……这难道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情吗?如此行径,堪称义士了。更别说,危急之间,一朝制敌,也是勇武过人……”   “君侯是要招揽我吗?”关羽恍然反问。“一介逃犯?!”   “若是放足下就此离开,岂不是如同重耳忘掉介子推一般……将来后悔终生?”公孙珣凛然相对。“不瞒足下,我确实是想招揽足下为我所用!”   公孙珣此言并非是在刻意说好话……他是真心觉得,若今日放掉关羽,那将来必然要后悔终生的!   话说,关于眼前这位关长生,公孙大娘和公孙珣母子之间其实颇有些分歧。   在公孙大娘的嘴里,此人的骄傲简直是什么天大的过错一般。然而,公孙珣却有些难以理解自己母亲的这种态度……因为在公孙珣看来,即便是此人有些傲慢,可按照此人在那些故事中的表现,也绝对称得上是那些三国豪杰中的翘楚。   首先一个,忠心不二总是跑不掉的吧?曹操对他那么好,最后一听到刘备的消息还是弃了高官厚禄,去随后者流浪四方,这一点有的说?   其次,以战阵论,诛颜良斩文丑,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便是只斩了一个,那也是一员战将能做到的极致吧?   最后,以统帅论,后来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几乎一度动摇了魏武的天下……这也是一个方面大将的极致了吧?   所以,以一个将军的身份而言,此人绝对是一时名将!甚至于公孙珣之前总高看刘备一眼,甚至隐约觉得这厮确实有些天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一个游侠头子一般的人,甫一决定去建功立业,就居然就能招揽到两个如此层次的人物跟随。   这是何等逆天的运气?!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出色的人物,公孙大娘却总是不停说此人多么多么骄傲,就好像他不是个将军,而是神仙一般,就不该骄傲似的……便是神仙,就不许人家骄傲了?又不是圣人!公孙珣对此简直是一万个不理解。   更别说,今日那两个刺客一个为吕布所杀,一个为关羽所诛,都是一击致命!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衬托出了关羽的可贵!吕布,公孙珣都能因为惜才而不远不近的牵扯着、观察着,如关羽这般人才,为何不用?   看他年纪和字号,应该也是加了冠的,算是成年之人了,武将之辈再是半成品,那八成也是没得跑了吧?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公孙珣似乎也确实很需要关羽这样的人才。这不仅仅是说才能,而是说因为真正做了官、经历的多了以后,他才渐渐感觉到人才的另一种难得……很多时候,有些人不是没有才能,却囿于种种牵扯,而无法使用。   譬如审配,论才能,此人可能是公孙珣麾下文士最出色的那个,之前的表现也极佳。然而到了赵国,本该占据地利,然后发挥更出色的他却被王修轻松比了下去。这不仅仅是王修有所磨炼的结果,其实也有审配碍于此处是他家乡左近,不能为的缘故!   审配出身魏郡大族,河北闻名,怎么可能跟赵国这些豪族没有牵扯……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赵国时他便不自觉的收起锋刃,只是安心做一些边角之事,一直到本地豪族被调解的差不多了,这才隐隐露出一些锋芒,却又忍不住和沮宗走的太近,隐约有互为奥援的感觉。   当然,审配只是其中一个例子,真要细细追究起来……身边每个人似乎都有要避讳一些方向。   但是关羽,却是少有的没有什么牵扯之人……出身河东,杀人而走,无牵无挂!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使用起来未免太过顺手吧?   “我关羽不做剑客!”就在公孙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身材高大关羽却来了一句让人颇为无语之言。“我敬君侯是个英雄人物,而且为政清明悯农,不愿得罪,还请让开,许我自行离去。”   “我以国士待君,乘夜追索,便是明证!”公孙珣不怒反喜。“又怎么会让足下做什么剑客呢?!”   对方能视自己为英雄,这便是好事了,想刘备那小子以一个游侠之身都能招揽到此人,自己此时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关羽再度沉默,他盯着公孙珣许久方才继续问道:“但是以君候如今的地位、羽翼,何须以国士待我一勇之夫?”   如你这般一勇之夫天底下有几个?!   公孙珣心中如此抓狂,嘴上却是微微叹气:“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见天下强者无所制约,弱者无所依凭,便有意鞭挞天下,斧正世间,又怎么会觉得身边义勇之士太多呢?再说了,在我看来,足下身上还有一样我身边其他人没有的东西。”   “愿闻其详。”关羽再度眯起了眼睛。   “阁下不畏权贵!”公孙珣正色言道。“刺史为一州方伯,贵不可言,长生却弃之如敝帚……我身边的人,或许也会抑强扶弱,但多是奉命而为,主动有心之人,只有一个王叔治,乃是我手下邯郸县丞,却又是一个文弱之士……”   关羽微微颔首,俨然是想起了此人。   “长生,过了年我便二十有五,也该履任为两千石,主政一方了。”公孙珣往前一步,直接抓住对方手腕。“正要你这样的人才替我锄强扶弱!不管如何,且随我一时,若我有不义之事,便弃我而去又如何?”   关羽个头极高,也是低头直视对方,良久方才缓缓言道:“羽终究是一介逃犯……”   公孙珣心中欢喜莫名,只是勉力压住,然后才认真问道:“你所犯何事?”   “乡中有豪强无度,逼掠贫民……”   “如此杀便杀了!”公孙珣咬牙冷笑道。“我用足下,正是要借足下胆气,镇压此辈!回去以后,我便修书于河东太守董卓,质问他为何任由此辈横行,反倒要让长生你出手行此事?”   “我犯事时董太守刚刚履任。”关羽倒也恩怨分明。“不关他事……”   “不管如何!”公孙珣失笑道。“且归河堤大营,咱们自有分说。”   关羽思索片刻,却是后退半步,干脆躬身一礼,口称君侯。   公孙珣见状终于遮掩不住心中喜悦……不想今日也能有如此运气,于是便当即大笑,然后又从远处林中取了系在彼处的两匹马,管都不管路上的那辆板车,就径直带着年轻的关羽于月下往回而去了。   ……   “珣为邯郸令,遇刺于河畔,时关羽为逃犯,负石于堤上,乃飞石立杀一贼,助珣于危难之中。事毕,遂去。珣待起身,遍寻左右不见,乃乘夜沿途追索,得之于路。固问之,羽乃应曰:‘公英雄也,羽一逃犯,若存之,公必跨州求赦,恐累及声名。’珣大笑:‘如此,卿亦英雄也!’乃携手而归,引为腹心。”——《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章 喜怒形于色(下)   公孙珣此番能得关羽,似乎可以说是有些运气,但如果纯粹说是运气怕也不尽然……毕竟,若非是他之前在赵国的一番作为,或者说他之前数年一系列的作为,多少打出了一些名号,让年轻的关羽多少有几分佩服和认可,恐怕也不会仅凭言语就能如何如何了。   当然了,抛开种种玄学不言,最关键的一条还是关羽此时身份太过低微……一介逃犯,而且居然还用着‘长生’这种土到掉渣的小字!如此境遇,连刘备都可以招揽到他,何况是刘备的老大哥公孙珣呢?   可这么一想的话,似乎还得把功劳归于公孙大娘,若非是她,公孙珣又怎么可能想象的到,一个河东来的杀人逃犯,身体里会蕴含着那样的能耐与潜力呢?   但不管如何了,公孙珣终归是将关羽暂时招揽到了麾下,而等他连夜回到河堤上以后,也几乎是兴奋到差点忘了一些事情。   “叔治,且带长生先去安歇。”公孙珣看着侍立在自己‘私人定制工棚’外的一堆人,也是当即恍然起来。“长生,我们明日再谈!”   关羽并不莽撞,事实上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当即醒悟过来,必然是之前午后刺杀一事此时尚没个说法……这种事情他一个初来乍到之人,什么都不清楚,什么也都不懂,确实不该掺和。   “君侯。”等到关羽和王修离去后,娄圭方才将目光从前者那格外突出的体格上收回,却是转而皱起眉头来。“方伯追问了数次,你又突然离开,我等实在是无奈,湖匪的说法州中诸位也全然不信……”   “这是自然,湖匪无缘无故为何要杀方伯?放我我也不信。”公孙珣驻足在工棚外,此时心情倒是颇为复杂,一边是得了关羽,心中不免惊喜得意,另一边又想起这件头疼事,又不免颇为无奈和紧张。“怎么,你们这半日也只是之前那些讯息吗?”   “差不多吧。”娄圭一时摇头。“叔治之前一番辛苦,两人身份辨认无疑,正是大陆泽的湖匪,然后如何隐藏,又如何到达此处,也大略有了一些脉络。但正如君侯你所言,仅是湖匪二字何以服州中人心?”   “那便等一等再服人心好了。”公孙珣略一思索,却是直接抬步往前走去。“我且睡下。”   “那……”沮宗此时忍不住上前半步问询道。“该如何答复州中与方伯?”   “不用答复。”公孙珣头也不回的扬声应道。“就告诉所有人,我为方伯安危出去查案,此时辛苦了半夜,已然是累的不行,让他们明日再来找我好了。当然,谁若是实在想说话,也不是不行,便让他们亲自来此处找我好了,我就在榻上随时恭候。”   沮宗欲言又止,但公孙珣说话间便已经钻入了他平日安歇的‘工棚’内,两名轮班的侍从更是直截了当的跨刀立到了门前……如此情形,沮公祧却不好再追进去了,只能转身叹了口气,准备去应付那些州中官吏。   夜色毕竟很深了,其余赵国一众人眼见着有了公孙珣撑腰,也是一哄而散。   倒是娄子伯,转悠了两步后,却是突然回头与两名侍从打了个招呼,然后隔着厚重门帘请进。   “竟然是子伯吗?”公孙珣盘腿坐在榻上,听到外面的声音后登时打了个哈欠。“也是让我空欢喜一场了……且进来吧。”   “君侯如此疲惫却依旧不愿意歇息,想来是在侯客?”娄圭掀开门帘进去以后,见状也是捻须轻笑。“可否容我旁听一二?”   “你连中午那番话都敢说得,又有什么不能听的?”公孙珣不由摇头。“且坐到床边火炉旁,地上有寒气。”   娄圭轻轻颔首,便干脆坐到了床边,随公孙珣静候来人。   而果然,片刻之后,工棚外忽然传来一声问候:“草民张晟,有事请见君侯!”   娄圭登时恍然大悟。   ……   张晟一入工棚便直接跪倒在地……很明显,这是在请罪。   “说吧。”公孙珣面色疲惫,只是一声叹气。“此事何人主使,你事前又是否知情?”   张晟面色苍白,长跪不起,然后勉力叩首言道:“晟也是事后见到这二人尸首方才有所醒悟,至于指使者,在下只能说并非是赵国太平道所为……”   “那便是你家大贤良师在钜鹿亲自指使了。”娄圭在旁拉下脸来言道。“对否?”   “大贤良师也未必知情。”张晟跪在地上恳切解释道。“想来是有人私自做主……”   “有人又是谁?你们太平道真是人才辈出!”   “……”   “你看,”娄圭板着脸紧追不放。“大陆泽位于钜鹿郡中心,彼处湖匪既然跟你们太平道有关联,那便只能是你们大贤良师直属才对!而且刺杀一州刺史是何等大事?若非是你们大贤良师首肯,又有谁能做主呢?”   “……”   “张道人!”娄圭也是一脸愤然了。“请你扪心自问,我家君候对你们太平道可算是优容?对你张晟更是有过网开一面的善举吧?他修这霞堤,对你们赵国百姓的恩德,是否有悖于你们太平道‘致太平’的理念?可你们在此处动手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存心牵连我家君候?别人倒也罢了,你这人竟全然不懂恩义二字吗?”   “若非是感激公孙令君的恩德,我又如何会来请罪?”良久,在娄圭连连逼问之下,张晟也只能如此说了。   “张道人也莫要说大话。”娄圭一声冷笑。“其实说到底,既然已经知道这二人没能逃走,又留下尸首被人认出来自大陆泽,那以我家君侯对你们太平道的重视,迟早也会真相大白的……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晓得这个道理吧?”   张道人一时无言以对。   “你此番来此处,到底是心存感激,还是知道抵赖并无用处,所以才来此处提前装一个忠义难两全的样子?”娄圭的嘲讽越来越直白。“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张晟心下愈发悲凉……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如今的他简直里外不是人。   “算了!”然而就在此时,坐在榻上的公孙珣忽然开口却居然是喝止了娄圭。“他也有他为难的地方……身为本地太平道首领,却被钜鹿那边轻易瞒过此事,可见若非是钜鹿那边视他为无物便是早已经不信他了。而且,”话到此处,公孙珣轻轻摇头。“此事即便不是张角也是张角两个弟弟所为。然而,大贤良师于他而言宛如老师,又宛如主君,便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又怎么可能开口招认这三兄弟中的一个出来?”   张晟面如死灰。   “这倒是。”娄圭也叹气道。“但总归是三兄弟一体,也无所谓了……”   “应该就是张宝!”张晟忽然伏地给出了一个人名。“而且与当日君侯释放我一事有关!”   公孙珣与娄子伯面面相觑。   “张宝为人向来焦躁蛮横。”张晟既然已经开口,倒也变得干脆起来。“成为大医只是因为他是大贤良师的弟弟而已……当日我与马老公被明公抓捕又释放后,他以为君侯没有给我看那封信,还曾专门遣人装模作样来问。而我为了教中团结,对书信一事也并无提及,只是如君侯那般所言,说是刺史刘公逼迫你清理太平道。”   公孙珣再度和娄圭交换了一下眼神,却都没说话……感情刘焉居然是因为两人伪造的书信遭了秧,这也不知道算是谁的锅了?!   “后来他便在教中放出话来,说要对付刘刺史和君侯……当日大贤良师便曾斥责过他的。”张晟越说越愤然。“我也以为此事会到此为止。谁成想他居然私自调动藏在大陆泽中的黄巾力士!”   “这便是黄巾力士了吗?”公孙珣登时来了兴趣。   “不错。”张晟无奈言道。“黄巾力士乃是大贤良师挑选具有勇力的信众集合而成的,专门用来护卫钜鹿总部安全的。因为上次造反后官府难免盯得紧一些,便安置到了龙蛇混杂的大野泽,还让张宝负责。谁成想,他居然私自动用黄巾力士做出如此事端!无知一举,却将我们赵国太平道陷入如此不堪之地!”   “我知道了。”公孙珣心下明了,便摆手示意对方没必要再多言。   “君侯!”张晟尽最后一份努力言道。“此事大贤良师怕是真不知情,在下愿意做信使,往钜鹿沟通一二。说到底,大贤良师对君侯并无恶意,此番刺杀也只是对着使君而来,而君侯对我们太平道也向来多有优容!我们俩家,不至于刀兵相见的!”   公孙珣一时默然。   “君侯!”张晟叩首不断。“请君侯再信一次在下!”   娄圭捻着胡子,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公孙珣。   “既如此,我暂且在方伯那里替你瞒下,你去一趟钜鹿也好,替我问一问你们大贤良师,此事到底是不是为他首肯?”公孙珣思索良久,却居然是同意了对方的方案。   张晟大喜过望……连忙叩首,然后居然连夜就要离开。   “主公。”娄子伯半是监视半是目送此人远去,然后又钻回了‘工棚’。“此人真不知情吗?一面之词,哪里能看出真假,会不会只是想趁机逃离控制?还有当日咱们伪造书信一事,若是张宝不来问,或许能瞒过去,可张宝既然来问,那便不好说了吧?”   “无所谓了。”坐在榻上的公孙珣不由打了个哈欠。“或许此人是同谋,或许不是;或许此人知道了当日你我伪造书信离间他们的事情,或许并不知道,反而只是个顾及大局、委曲求全之人……但这关你我何事?”   娄子伯一时茫然:“不关我们事吗?若是让方伯晓得,他居然是因为你我伪造书信中的一些言语而遭刺杀……”   “那又如何?”公孙珣缓缓摇头。“都是细枝末节,人人一张嘴,各有各的说法,方伯本人还向朝廷进言过太平道一事呢,还算冤枉他吗?!如今而言,唯一能确定的事实乃是太平道刺杀了方伯未遂而已。”   “这倒也是。”娄圭面露恍然,而且举一反三。“又譬如张晟此行,他本人态度无关紧要,关键是要看张角此时有没有跟朝廷翻脸的意思……若是对方不想生事,自然可以用这个渠道来沟通。当然,还要看方伯到底是何态度?”   “张角的态度一时猜不到,至于方伯,我去见一见他好了!”公孙珣忍住倦意豁然起身。   “此时去见,难道方伯就能做决断吗?”娄子伯分外无语。“太平道根基深厚,天下三十六方,方伯那人又是个瞻前怕后的……”   “子伯想多了。”公孙珣一边穿鞋一边摇头失笑。“我只是半夜未眠,困倦难耐,偏偏又睡不下,那索性让方伯也陪我睡不好而已!”   娄圭挑了下眉毛,倒是愈发无语。   结果是立竿见影的。   刘焉哪里是睡不好觉,当听闻是太平道所为后,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勃然大怒,甚至当着公孙珣的面踹飞了地上的尿壶!   幸亏里面没来得及装什么东西!   然而,怒气勃发之后,尤其是得知很可能只是张宝私自行事后,刘君郎却又终于不知所措起来:“文琪,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我堂堂一州刺史,在治下被人刺杀,甚至险些丧命,总不能装作没事人一般吧?可偏偏太平道……”   公孙珣立在当场,心思流转不定……讲实话,他倒是想看看,太平道此时究竟有怎样的力量?!   于是乎,稍顿片刻,公孙珣便给出了一个义不容辞的回复:“全凭方伯吩咐!”   ……   “风过处,一尊黄巾力士出现,但见:面如红玉,须似皂绒。仿佛有一丈身材,纵横有千斤气力。黄巾侧畔,金环日耀喷霞光;绣袄中间,铁甲霜铺吞月影。常在坛前护法,每来世上降魔。”——《水浒传》 第三十一章 喜怒形于色(续)   宗室重臣,冀州刺史刘焉刘君郎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一言以蔽之的简单人物。但是,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此人的话,公孙珣一定会说,这一个自私到极点的聪明人!   欺软怕硬,趋利避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乃至于皮里阳秋,面似忠谨……这些都是外在的表现形式而已,包括对公孙珣的避让与谦退,也都只是不想遭遇风险而已,并没有什么欣赏和尊重可言。   这个人骨子里就是一个自私到极致之人而已!   那么现在,如此自私的一个人又该如何应对太平道呢?公孙珣是真的来了兴趣。毕竟,刺杀本身无疑是侵犯了一个自私自利之人最核心的利益,刘焉不可能不对太平道作出倾其所能的报复;但与此同时,大势滔滔……太平道真的那么容易对付吗?   夜色深沉,刘焉负着手,双目通红,一圈又一圈的在自己下榻的‘工棚’内绕圈子,而公孙珣则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   “太平道胆大包天!”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刘焉忽然驻足咬牙言道。“公然行刺一州刺史,宛若造反!若不能除灭,你我何以立足于冀州?!”   公孙珣依旧默然不语……什么叫做你我?人家杀的是你!   “然则……”刘焉忽然又语气平复了下来。“彼辈信众众多,遍布天下,若是不能一击而中,恐怕又会掀起祸端,让无知小人将祸乱天下的帽子盖在你我头上。”   公孙珣依旧不言。   “所以为今之计。”隔着数步远,刘焉死死盯住公孙珣言道。“只有先在朝中给太平道定下一个说法,握一个大义在手,然后以雷霆一击将张氏三兄弟尽皆拿下,就地处决……若此三人一朝而亡,则太平道虽大,却也群蛇无首,自然就会消散了!”   公孙珣终于正视起眼前这位地位尊崇的小人来了,因为对方居然真的提供了一个似乎可行的方案……若真如此,太平道说不定真要完了!毕竟,张角和他的太平道此时力量太分散了,虽然全国各地大小三十六方发展迅速,但单就他的老巢钜鹿而言,却不至于说聚拢了多少信众!   便是所谓黄巾力士,不也只能藏在大陆泽中吗?   换言之,采用斩首战术,领着几百骑兵突然袭击,直接宰掉张角三兄弟,竟然完全可行!   然而若是如此的话,公孙珣却必须要考虑一件严肃的事情,那就是天下大局又将如何?   张角与太平道,可是敲响四百年大汉王朝丧钟之人!   当然,这个思考过程并不需要很久,因为答案很简单——真要是如此做了,不论成败,无外乎是两条路,要么太平道提前奋死一博,乱世提前数年开启;要么太平道就此衰亡,等到朝廷一日日继续败坏下去,乱世再从诸如西凉等其他伤口处崩裂而来。   不然呢?   就凭这天下的态势,莫非大汉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也是把心一横,放开了心思,大丈夫既然要建功立业,怎么能如此婆婆妈妈呢?!若真是自己一手开启了这番乱世,倒也不枉来这赵国一遭了!大汉朝的败坏难道还能算到自己一个镇压反贼的忠良头上?   “方伯想要我做什么?!”公孙珣正色问道。   “其一,请文琪替我接洽太平道,虚与委蛇一番,莫让他们警觉!”刘焉拉着脸言道,却是往前走了一步。“就说我刘君郎胆小怕事,已然被这次刺杀吓破了胆,愿意不再过问他们传教之事。”   “可以。”公孙珣眼皮都没眨一下。   “其二,我自去朝中联络,不管如何,努力给太平道定下一个说法。”刘焉继续红着眼睛说道,然后又往公孙珣身前走了一步。“你放心,我大概晓得他们为何能让天子不加理睬……无外乎是内侍中有人被他们买通了而已,我自然有法子越过他们!”   “然后呢?”公孙珣追问道。   “然后,便是最后一击了。”从公孙珣入内后,刘焉便已经屏退左右了,工棚中从头到尾便只有他们二人,但这位冀州刺史此时依然努力压低了声音,并近身到公孙珣跟前方才开口言道。“我在阳城山教学十八载,身边并无半个心腹,州中诸吏也都是从冀州本地临时提拔的,天知道他们与在本地盘踞多年的太平道有无勾结?再说了,便是无辜,他们也多是文吏居多,怕是做不了大事。而若汇集各郡兵马,再行处决,又早已打草惊蛇。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公孙珣接过话来。“明公是要借我这把刀来斩张角兄弟的首级了?”   “文琪这把刀,我是久仰大名!”刘焉双手扶住了对方的胳膊恳切言道。“还请文琪让我见识一番!”   “可再然后呢?”公孙珣面不改色昂然询问道。“当日我求明公为我撑个场面,都能奉上万卷书以酬。今日暗室之中,明公想要我为你行下如此险事,为何还要做一副豪杰凛然之态?天知地明,岂不是要为天地所笑?”   “我岂是有功不酬之人?”刘焉闻言倒是直接放开了对方的胳膊,转而捻须缓步冷笑。“虽然不知道你那位老师因为何事要敲打与你,但你在朝中为他所制乃是实情。如今,霞堤将成,你年龄功劳也到了,他固然拦不住你为一任两千石,可以他的职司所在,想法子与你一个如赵国这般的小郡、小国却也是寻常事吧?”   公孙珣欲言又止。   “所以,此事交与我便是。”刘焉负手挺胸言道。“我刘君郎虽然久在阳城山,可江汉人脉却在,而且终究是冀州刺史,你的功劳我说了算!故此,只要你今日在此处应我,那就一定有一个大郡在等着你!”   “就怕事情万一失败,方伯不认账啊!”对方开的酬劳正合自己心思,公孙珣本想一口答应,却又勉力强压了下来。“此处终究只有你我二人……”   “我可以先为文琪讨下这份任命。”刘焉冷着脸,捻须回头言道。“过完年便去做,这样你便能放心了吧?”   “正好。”公孙珣倒是毫不畏惧的迎着对方冷脸答道。“届时我假装入洛接任新职,光明正大集合人马,然后走到一半直接杀一个回马枪……反而更容易成事!”   刘焉认真思索片刻,也是面色缓和了一些:“如此确实正好,文琪不愧是天下公认的名将!”   “那我便回去睡觉,然后静等与张角交涉了?”既然定下计来,公孙珣倒也懒得与对方继续纠缠了。“有事方伯不妨让你家阿璋传递书信……”   “可以。”刘焉幽幽叹道。“明日我也便以惊吓过度为由,先回邺城。”   公孙珣拱手告辞。   “文琪!”刘焉忽然喊住对方。“你不要瞒我,若是诸事皆顺利,那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若只是如眼前情形,没有太多变化……”公孙珣不由失笑,却是头也不回的往外而去了。“十分还是有的!”   刘焉只觉得自己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   ……   “珣为任河北,见张角以太平道妖言惑众,其势愈不可制,乃心忧于此,屡上书言之。然,角以财货通内侍,书屡不得奏。珣知其为祸,乃暗合冀州刺史刘焉,私图张角。”——《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二章 顺逆藏于心(上)   一日夜之间,先是与娄圭感叹于时局,又骤然遇到太平道行刺刘焉,再忽然得一关羽,后来又与刘焉连夜定计去杀张角兄弟……饶是公孙珣自问见识广大,回去后居然也有些心乱如麻,只是与娄圭随口说了几句大概,便终于是忍不住昏沉沉的躺了下来。   而这一躺不要紧,半醒半梦之间,历史、时局、将来;英雄、小人、反贼;忠臣、良将、地盘;天下、黎庶、野心……种种事端居然蜂拥而来,倒是让公孙珣愈发辗转难眠,昏沉不已。   第二日,刘焉‘惊吓过度’,直接带着州中随员逃回邺城,而公孙珣这个标准的‘下官’外加后辈,却居然没有出来相送,反而说自己也病倒了。   从刘君郎到那些州中属吏,自然都以为公孙珣是在装病……只不过,前者是以为这厮是要以此为理由留在河堤这里,从而方便就近与太平道交涉,而后者却以为对方是在借此推卸方伯遇刺的责任,甚至颇有人说了不少风凉话。   然而,送别了刘焉以后,赵国诸人回到‘工棚’处,却是个个愁眉不展,因为公孙珣是真的病了。   发烧、咳嗽、鼻塞……典型的‘偶感风寒’。   然而,必须要强调一点,偶感风寒并不是一件小事情,最起码对于这个年代而言不是一件小事情。毕竟,这年头对于疾病本身其实根本没有太多办法,因为一时感冒而一命呜呼的人太多。更可怕的是,有些‘风寒’还会传染的,因为一人偶感风寒然后全家偶感风寒,最后全家死翘翘的也不少。   甚至于演变成瘟疫都有可能!   为什么公孙珣当日遇到王修后会有所怀疑?   为什么这年头晚辈侍奉长辈汤药属于标准的孝行?   为什么如今的‘时疫’这么多?   答案很简单,也很一致……因这年头缺乏相关的卫生知识,得了病和照顾病人都是真有危险的。   实际上,这些赵国权贵愿意来到公孙珣的工棚处探视都已经是看在如今还是冬天的份上了,按照他们的认识,好像的冬天的风寒不至于传染的太猛烈……没见到春夏秋的时疫再怎么猖狂,到了冬季都会渐渐平息吗?   但是来归来,探视归探视,众人却也无可奈何。而更糟糕的是,稍作探视以后,一群人反而在公孙珣病卧的工棚外争论了起来。   事情起因在于如何安置公孙珣。   如王修、沮宗,便商议着说应该将邯郸令送到邯郸城去,好生修养;而魏松、蔡邕等老成人却有些担忧冬日间赶路,本身会加重病症,未必就胜过留在此处。   其实,一开始这两方争论不休,也算是各有各的理由,而且也算都是为了公孙珣好。但偏偏昨日刺杀之事此时尚没有一个说法,之前州中吏员甩了脸色,也让人心中有气;更重要的是,公孙珣这么一病和刘焉这么一走,原本对河堤事成之后的论功行赏也瞬间变得虚无缥缈!于是乎,围观的一群赵国本地权贵心头难免有些焦躁感,便不由纷纷站队,你一言我一语的闹腾了起来。   一时间,工棚外乌烟瘴气。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做主了!   然而,此时唯一有这个资格的娄圭却临场退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了起来。   苦衷当然是有的,从他娄子伯本人角度来说固然是愿意赞同王修、沮宗的,但他却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昨晚上自家主公所行诸多事端的,所以生怕此时将公孙珣送回邯郸会有些误事。   当然,这就是娄圭自己想多了,回邯郸还是留在此处其实都不是个事,一咬牙定下来,中止这场争吵才是最主要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娄子伯这人或许在出主意方面渐渐有了些长进,可说起承担责任、作出决断这种事情,他却有些天然不足!   公孙珣手下一堆人里面,有很多能做主的人,但唯独不是他南阳娄圭。   若是吕范吕子衡在此,恐怕根本不用这些人讨论,一大早便让人将公孙珣送回去修养,然后代行其责了。而且,众人也肯定无话可说。因为吕范长久以来都是扮演着类似的角色,副将、留守,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公孙珣明文指定的副手了,专门就是要应对如此情况的。   而若是审配在此,以他的性格,也一定不会让争吵持续下去的,因为审正南肯定是要‘慷慨激烈’的,先拔出佩剑来,谁敢嚷嚷就把谁给绑起来!   即便是韩当在此,恐怕也不至于落到如此这般光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韩义公是公孙珣的乡人,是公孙将军的‘主骑’,是公孙县君的侍从首领,本就有在非常时刻维护、照顾自家主公的职责。所以,他但凡是开了口、表了态,就没人会再多嘴了。毕竟,在公孙珣病着的时候,对韩当作出什么对抗举动,会显得很敏感。   但是,吕范坐镇邯郸,审配在柏人、中秋二县巡视,之前出现大陆泽湖匪异动时,韩当更是带着魏越以及一部分义从去易阳查看(现在看来俨然是事出有因了)……反正,此地地位最高的是娄圭!王修、沮宗、魏松、蔡邕等人,因为各种缘由都不好越过娄子伯的。   而娄子伯偏偏不是那个料!   最后,双方争论不休之下,倒是也觉得尴尬。而且霞堤虽然快成了,但终究是还没成,邯郸公学里也要准备期末考试……总之,还有很多正事要做,于是便相互打了个圆场,各退了半步,决定让公孙珣移动到附近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再轻骑告知邯郸,让邯郸赵夫人派人过来照顾。   一日夜无言,而第二日清早,当浑身酸痛的公孙珣翻身从榻上坐起以后,却也是一时蹙眉。   任谁一觉醒来,结果发现自己换了个睡觉的地方,恐怕都会皱眉头的。   当然了,稍一思索,再加上即便是病中公孙珣也不是一直睡着不动的,也有些许清醒时的记忆,便当即反应了过来。   于是乎,大概意识到了状况的公孙珣翻了个身,却是准备偷个懒,再赖一下床。   然而,他刚一趟下,便重新坐了起来。   “门口是谁?”公孙珣借着清晨的微光,隐约察觉到了门口有人侍立,而且身材格外显眼。   “君侯!”门外那个身材格外高大之人推门而入,然后拱手问候,竟居然是关羽。“君侯居然醒了吗?可是觉得窗户开着太冷?这是娄督邮吩咐的,说是对身体有益。”   “窗户留缝是对的,我也应该无碍了。”公孙珣一边说一边勉力挤了下眼睛……这是人想要活动前为了探知自己身体状况的本能动作。“只是长生,你为何在此处?看天色未明,你居然是侍立了一夜吗?是谁让你来的?”   话说,关长生虽然性格刚强,但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他几乎是立即就明白对方的意思。   很显然,公孙珣这是见到关羽在门前侍立,有些担心对方受到了冷遇,或者是被迁怒。毕竟,是个人都能想到,他公孙珣之所以受了风寒,恐怕跟昨夜去追索那个大个子脱不了干系。   实际上,若不是是基于这样的事实,性格倨傲的关长生又怎么会甫一投靠便主动提出来为对方看守大门以作护卫呢?   说白了,他虽然骄傲,但更讲究知恩图报,事情因为自己而起,又怎么会腆着脸无视呢?   不过,此番公孙珣甫一自昏沉中醒来便主动询问此事,关心的姿态溢于言表不说,尤其显得真诚可信,倒是更让关羽有些过意不去了……这年头,愿意做出姿态的贵人本身就很少,这种很难作伪的真诚就更是难得了。   一念至此,原本想正色解释一番的话到了嘴边,关长生却只是轻轻揭过了:“既然受了君侯招揽,又怎么能无所为呢?河堤繁杂,诸位皆有职责,羽闲人一个,便正好前来值守。”   坐在榻上的公孙珣听到这话,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失笑言道:“说到这话,等我托付董太守销了案子,便为你安排职司……只是长生,这郡国之中你可有什么中意的职司吗?”   这便是尽所能及之下,职司尽管你来挑的意思了。   “若还是在河东之时,君侯如此问我,我大概会言愿去军中为职,但如今自河东一路行来,倒是方知《春秋》所言不虚。”关羽听得此言,便昂然立在门前应道。“故此,君侯将来但有疑难之处,便交与我便是,无须刻意安排。”   这话听起来像是推辞,但更像是一种自得。   但公孙珣也不以为意,只是下得床来,随口而问:“《春秋》所言何事?”   “《曹刿论战》篇,肉食者鄙!”关羽倒是面红心不跳。“羽沿途所见,执政者、当权者多为碌碌无为之辈,更有甚者,则鱼肉百姓、贪鄙无度。所以说,在下便再是无能,也不至于比这些人差吧?!”   公孙珣一时失笑无言。   只能说,眼前这位九尺巨汉的回复倒也很关羽了,最起码这份基于下层立场对上层人物的骄傲还是很让人身临其境的,跟自家老娘故事中一模一样。   而且还必须得承认,人家骄傲归骄傲,但所言却不虚……别人不知道在各处都摸爬滚打过得公孙珣难道不知道吗?无论是肉食者的贪鄙,还是关羽本人自恃的才能,确实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就这样,趁着天色已明,从大病中醒来的公孙珣顺势与关羽交谈了起来,二人从这户人家院中出来,边走边谈,渐渐移到了外面的一处小坡上,话题也多半是围绕着后者家中情形,以及逃亡途中之事而论。而到了这时,公孙珣才知道,关羽居然已经有了婚约,而且家中在河东解县也不是什么底层,因为其祖父是教授过自己孙子《易经》、《春秋》……这已经很了不得了。   至于说他身上如此明显的傲上而重下,怕是跟之前逃亡途中的经历有所关联……关长生恪守道德,不偷不抢,那便只能和底层百姓混迹在一起,难免体会到了民间疾苦。可以说,此番逃亡对关羽的性格起到了强烈的塑造作用。   然而,交谈未久,朝阳之下,二人远远的便见到河堤上一片骚动,然后数骑飞驰而来,为首的赫然正是娄圭。   “君侯!”娄子伯远远见到公孙珣立在山坡上,倒是不由大喜。“你果然已经大好了吗?我听到侍从去报信,还一时不信。”   “子伯不晓得。”公孙珣见到对方也是远远失笑。“我这人天生不怕生病,无论是大病小病,昏睡一两日便都能好转,想来是有一番说法的。你想,当日弹汗山那般情形不也活下来了吗?”   娄圭闻言愈发欢喜,又赶紧从马上取来一个马扎,亲自撑开请自家主公坐下。   公孙珣倒也没有推辞,一边坐下一边径直询问:“如何,堤上可有妨碍?”   “这倒没有。”娄圭仔细打量了一番公孙珣的气色后,终于是彻底松了一口气。“众人听说君侯清醒,大多兴奋不已,便推我来看。不过,前天晚上那件事……”   “长生不是外人。”公孙珣见状会意笑道。“尽管说来便是。”   娄圭也是会意,再加上他昨日其实已经跟关羽有所交流,便只是拱手一礼,便赶紧与公孙珣汇报道:“张晟昨天夜里便回来了,还带来了太平道的大医,张角的幼弟张梁。”   “来的如此之快吗?”公孙珣倒是为之一怔。“此间虽然靠近钜鹿,可一日夜而回,俨然是半路上没有半点停留。”   “不错。”娄圭正色道。“看对方的意思确实是张宝私自所为,张角并不知情。而且此番遣张梁过来,应该也是得了张角准信,有话与君侯交代。”   “那便麻烦子伯将人带来好了。”公孙珣本就要与对方虚与委蛇一番,自然无话可说。   娄圭当即依言而行,返身去堤上寻人。   话说,公孙珣此番偶感风寒,也是让娄子伯有了一些更加清醒认识……对方一旦不在,分明大权在握,他却只觉得诸事难为,而等到对方刚一醒来,他却又觉得万事尽在掌握。   也是可叹!   “长生……”等到娄圭返身去带人来,公孙珣也是重新与关羽交谈了起来。“你此行顺着黄河一路东进,沿途数千里,也算是见多识广了,那我问你,你可曾与太平道打过交道?”   “这是自然。”关羽从容应道。“河东倒也罢了,等入了河内后,太平道便时常有所见了,尤其是黄河上,龙蛇混杂,水匪民夫,颇有不少人信奉什么大贤良师。而等我转向河北,到了魏郡、赵国,这太平道就更是如官府一般处处设点了。”   公孙珣笑道:“那你对太平道又有何观感呢?”   “羽颇不以为然!”关羽坦诚言道。“但也称不上厌恶。”   “这是为何?”   “不厌恶,乃是因为百姓实在无所依,而这些人此时终究愿意不论贫贱,治病救人、施舍符水。”关羽认真应道。“而不以为然,却是因为其中大方小方,渠帅首领,其实依旧多为各地豪强……长久下去,这太平道怕也要变成各地豪强鱼肉百姓的手段罢了。”   公孙珣闻言微微一叹:“但不管如何,仅以此时论,这太平道终究是将豪强和百姓捏合到了一起,倒也不可小觑。”   “这倒是实言。”关羽缓缓点头。   “既如此,”公孙珣忽然又笑道。“长生还是改个字吧,我看云长就很好!羽者,翼也,得之则可腾于云中。而我今日得卿,则如虎添翼,不免期待你我能够长久相持,能长腾于云中。”   关羽一时愕然。   而不等对方开口,公孙珣却又继续笑言道:“毕竟,长生这二字颇有道家之嫌疑,你之前不是也说了吗?你祖父‘冲穆好道’……”   关羽愈发莫名其妙,道家又如何?然而刚要询问,却又不禁心中一动,然后有些恍然了起来:“君侯之意,莫非这太平道将有事?”   “然也。”公孙珣此时倒是干脆了不少,便遥遥指着远处奔驰而来的数骑言道。“昨日刺杀刺史之辈,正是这太平道了!而且彼辈大贤良师张角,数年前便曾公开造反,此时勾连豪强,愚昧民众,怕正是要有所图……”   长身而立的关羽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既如此,改为云长倒也无妨!”   片刻后,娄圭便引着张晟还有另外一个持着九节杖、裹着黄色抹额的中年男子来到了小坡上。   后者,也就是那张角的亲弟张梁了,见到公孙珣后便干脆拱手行礼,以作赔罪:“拜见无虑候,前日之事,实在是我二兄受人蛊惑,擅自妄为,家兄以我为使前来告罪。”   “我修筑霞堤,立下如此功劳,年后多半就要转任它郡了。”公孙珣缓缓摇头。“你家兄长还有太平道的大名我也早有耳闻,故此并不想多生事端。”   张梁俯首倾听,倒是一时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然而,一州方伯在我治下被刺,若不能有所处置怕也是要损我威名!”公孙珣音调忽然一紧。“你们太平道须要知道,自辽西而往洛阳,自雁门而往辽东……数年间鄙人所对局势,所敌豪杰,却也不比什么太平道还有你们兄弟三人差上几分!”   “正是无虑候威名赫赫,这才专程前来请罪。”张梁抬起头来,勉力言道。“我家兄长此番也有所交代……只是,还请君侯屏退左右。”   “前日刚做刺杀之举,今日便要我家君候屏退左右吗?”娄子伯在旁一声冷笑。   “无妨。”公孙珣缓缓摇头,却是示意除了娄圭和关羽,其余众人俱皆暂退……关长生……呃,关云长在此,难道还怕这张梁再玩一次刺杀吗?   张梁见到娄圭与关羽留下,却也无法,可然后他居然转身示意张晟也暂时退后。   张晟一时黯然,但只好遵命,随着一群公孙珣的侍从退到了小坡之下。   “君侯!”见到周边只剩区区几人,这张梁终于咬牙言道。“若君侯此番高抬贵手,替我们安抚下那刘刺史,我家兄长愿意奉上千金相酬。”   “我缺钱吗?”公孙珣凛然质问道。   “君侯家中豪富我们也是知道的。”张梁坦诚言道。“这千金不过是一番姿态……”   公孙珣面色微微转圜:“既如此,这千金我自然会转交给方伯以作安慰……但还是之前那句话,我虽然想要息事宁人,却终究是此地长吏,要给上下一个明面上的交代的!”   “这我们也早有准备。”张梁忽然压低声音言道。“我们太平道在赵国的首领,无论是马老公还是身后那张晟,还有他们所属的太平道人,也全都愿交与无虑候处置!总之,我家兄长请君侯明断,太平道实在是无半点悖逆之心……这赵国上下的太平道道人便是明证!”   公孙珣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眼前之人。良久方才笑道:“是啊,虽然屡有传言,说你们太平道心怀不轨,你兄长也如数年前那般野心不改,意图谋逆……然而,哪里会有自断其臂以证清白的谋逆之人呢?”   张梁不由大喜。   ……   “关羽,字云长,本字长生,河东解人也。亡命奔赵国,路乏资财,守节不为盗,闻太祖筑堤于圪芦河,遂输石于堤。太祖立于堤上,见而奇之,乃礼贤下士,引为腹心。左右以逃人相讽,太祖笑而对曰:‘羽者,翼也,今欲升腾于海内,当植羽翼,焉以罪责弃壮士而不用?’”——《新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三十三章 顺逆藏于心(下)   张梁来去匆匆。   小坡上,公孙珣却是一直沉默,甚至于闭目出神起来,隔了许久,方才睁开了眼睛。   “主公!”娄圭见状赶紧上前。“此事……”   “唤张晟过来。”公孙珣干脆言道。   “喏!”   张晟失魂落魄,手持九节杖的他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来到公孙珣身前……其实,昨日张晟到了张角处为了将事情解释清楚,便将诸事全盘托出,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当日襄国县寺内公孙珣所持‘张宝书信’是假的了,而且也因此一时脱开了心结,并因为对大贤良师的愧疚而愈发主动了起来。   然而现在嘛,只能说这位赵国太平道首领之前的种种心思,都宛如笑话一般了。   而且大起大落之下,昨日这张晟越是对张氏兄弟心生愧疚,越是觉得拨云见日,今日就越是觉得愤恨沮丧!愤恨,自然是愤恨大贤良师兄弟如此薄情寡义,将自己和一众赵国太平道道人拱手让出;沮丧,则是哀叹自己身为一个小人物,在刘焉、张角、公孙珣这些大人物的交易中宛如风中枯草,毫无半点自持之道。   不过即便如此,张晟也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自己手下那些笃信《太平经》,一心一意为了致太平而奔走于乡野的基层太平道人。   “君侯在上!”张晟扔下手中的九节杖,僵硬的给对方叩首之后,也是异常干脆。“方伯被刺,要拿赵国的太平道人做交代,晟身为首领,自知毫无幸理,唯独手下诸多道人,本是清白之身……”   “莫非还冤枉了你们不成?”一旁的娄圭闻言颇为无语。“刺杀方伯的难道不是你们太平道?你难道不是你家大贤良师在册的弟子?你的那些属下难道不是太平道人?说到底,你们若是觉得死不甘心到也罢了,至于清白……你们又何清白可言?”   面对娄子伯如此连番追问,高瘦的张晟一时抿嘴无言,只是干跪在那里,因为他知道,若是这番问题回答不好,恐怕是救不了自己那些下属的。   当然,公孙珣也没有催促他的意思,坐在马扎上的无虑候只是和身旁关羽一样,眯着眼睛去看远处因为早上开饭而变得繁忙热闹的河堤工地罢了。   “回禀娄督邮。”良久,张晟侧身对着娄圭叩了下首,然后方才咬牙解释道。“刺杀方伯的悖逆之辈,乃是钜鹿张氏兄弟,而我们太平道上下不过是被他们借着《太平经》经义欺瞒哄骗而来的可怜之人罢了……还请您和君侯一并明鉴!”   “你能说出这话来,倒是真有几分醒悟了。”坐在马扎上的公孙珣从远处收回目光,然后再度盯住了此人。“可我还要问你……那张角到底为何要哄骗你们?他们要借你们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张晟勉力抬起头来,对着公孙珣咬牙切齿言道。“当日君侯不是还曾让我辩解过此事吗?我家这位大贤良师苦心经营,各方联络,无外乎是要谋逆篡位,以黄天代苍天,以张氏代刘氏!”   “说的好。”公孙珣微微颔首,却是再度追问。“那我再问你,你们太平道中真的全是清白之人吗?真的全是被你家大贤良师哄骗进来的吗?”   “不是!”张晟毫不犹豫的应道。“此事君侯当日也同样有所见教,我们太平道中除了如我这般用来传教之人外,其余首领多是各地豪强大户,他们或是因不能入仕对汉室不满已久,或是干脆就为野心炽烈之辈……这些人才是跟大贤良师一体的,如我辈笃信《太平经》之穷困之人,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公孙珣循循善诱。   “造反嘛,总是要有兵卒冲锋在前的。”张晟一时失态苦笑。“我辈自以为是在教化百姓,是在治病救人,是在致天下太平,其实不过是在为大贤良师图谋大事而纠集人手,宛如帮凶……我明白君侯的意思了,我辈确实该死!”   一直都好像没有反应的关羽终于睁开了眼睛,转而看向了圪芦河的下游……刚才张梁便是沿河而走的。   “其实能说到之前一步,我便不会杀你那些下属道人了。”公孙珣眯眼看着此人言道。“说到如今这一步,我连你也都不会杀了……你也是知道的,太平道大小三十六方,遍布天下,万一不可制,势必祸乱天下,留着你主持赵国太平道事宜,倒是比杀了你更合适一些。”   张晟早就红着眼睛抬起了头来,听到此言,更是毫不犹豫的俯身再拜:“君侯的意思我已经懂了!但有我在,就绝不让赵国太平道生乱。便是真到了事情不对的那一日,也一定会对君侯有所报答!只是……只是,君侯此时若不杀我,何以在方伯处交代?而此事若不能有所交待,钜鹿那里又怎么会不对我生出疑虑呢?”   “无妨!”许久不言的娄子伯忽然插嘴。“你认得王宪王道人吗?”   “太原王氏出身的那个丑道人?”张晟心中微微一动。“此辈经义并不出色,但因为出身名门,钜鹿那边格外高看他一眼,在教中也是和大贤良师多有亲近的。只是最近听说,他去了在邯郸向国相身边做了宾客。”   “便说是他求情好了。”娄子伯不以为意道。“我们也自然会让王道人有所配合。至于说,如何与方伯交代,你莫要忘了,这赵国太平道首领可不止你一人……”   “不错。”公孙珣也再度面无表情的开了口。“云长。”   “在。”关羽昂然作答。   “你案子未销,不好有所任命。”公孙珣平静言道。“但此时我身边乏人,正要借你勇力!”   “请君候吩咐。”   “这太平道刺杀刺史一时,你也听到了许多内情,还有一些事情并未来得及对你言……不过,刚才所言马肥之人,虽然年长,左右皆称马老公,却是阉宦子弟的家人,更是本地太平道专与豪强、富户相通之人,算不得无辜。”   “谋逆之辈的弟子,阉宦子弟的家人,哪里会无辜呢?君侯要我如何?”   “无他,现在便请云长去河对面,以我的名义找襄国县长董昭、县尉张燕,然后让他们出人随你一起去捕杀那马肥马老公,还有依附于他的那些太平道人,平素与太平道走的近的豪强、富户,也挑几个无良之辈一并杀了!声势要做足!”   “喏!”   “杀完人以后将首级腌了,还要拜托云长,从襄国到邺城,一路沿途公开传示这马肥的脑袋,还要公开告诉所有人,前日刺杀方伯的,便是这太平道马肥了!”   “喏!”   “还有子伯,”公孙珣复又吩咐道。“等到云长杀完人回来以后,你便立刻遣人去邯郸,让子衡起草一篇文书,以国中名义质询张角……要张角献出千金以资州中,作为他管教太平道不力的罚金。”   “明白了!”娄圭也是拱手称道,而且干劲满满。“君侯可还有吩咐?”   “暂时没有了!”公孙珣一边说,一边豁然起身。   “对了。”眼见着公孙珣吩咐完毕有往河堤处的意思,娄圭却也是忽然想起一事。“君侯虽然病好,但不妨继续住在此处,没必要去河堤……”   “我既然已经病好,为何还要住在此处打搅人家?”公孙珣不以为然道,然后脚步不停,已经是往坡下而去了。“再说了,河堤将成,这是百年功业,我怎么能因为一场刺杀、一场风寒就虎头蛇尾呢?”   “不是这个意思,”娄圭赶紧解释。“不瞒君候,之前我等私自做主,去邯郸请主母遣人来照顾君侯,使者连夜来信,说是主母如今已经派了秦夫人过来,怕是今日晚间便能到了,河堤上怕是有些不谐……”   “我不回邯郸,也让罗敷直接转回去。”公孙珣目不斜视,已然负手来到坡下。“张晟,之前许诺分一半新田与赵国贫民的言语,如今依旧算数,你好自为之!”   众人一时无言,娄圭稍顿片刻,自然是遣人迎接并送回秦罗敷,然后便立即追了上去。而关羽也要去杀人,还要腌渍脑袋,所以一开始便已经昂首随着公孙珣往山坡下去了。   唯独一个张晟,先遭背叛,如今又起死回生,便只觉得浑身酥软了下来,一直伏在地上。然而,稍等片刻,他还是勉力扳直身体,并紧握着自己的九节杖站了起来!   不管如何,手下那些道人活了下来,自己也活了下来,赵国的太平道信众依旧尊重自己,也总算是还有些许直起身子的理由了。   临到年末,其实天色已经渐渐转暖,圪芦河也有些化冻的迹象,所以刚刚改了字的关云长乃是踩着浮桥过河往北去的,他要去杀人,以此来回报公孙珣的简拔与信重。   而等到关羽的身形消失在北岸以后,河堤上的娄圭却是忍不住开口了:“君侯为何要如此处置张晟?”   “我为何不能如此处置?”公孙珣收回目光,当即扭头反问道。   “不是不能,”娄圭压低声音认真言道。“而是说前日晚上,君侯不是说了吗,已经应下方伯光明正大的借刀杀人之邀,准备全力一击,覆灭太平道!既然如此,您何必还在张晟身上下如此心思?一并杀了,赵国不就安稳了吗?而且如此行事,也能让太平道放松警觉。”   “我直言好了。”公孙珣瞅着堤上主动避开自己的人流,倒是依旧没有隐瞒自己这个心腹的意思。“今日张梁举动,以及他替那位大贤良师表达出的态度,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头……”   娄圭微微一怔。   “太粗糙了。”公孙珣干脆言道。“我总觉得太平道这种处置方式太过于粗糙了!而且这种随意抛弃下属的行为也未免太过功利了,难道这张氏兄弟就不怕失了人心?”   娄圭稍作思索便反应过来:“君侯的意思莫非是觉得张角另有安排?又或者觉得这位大贤良师跟我们一样,是在行缓兵之计,然后暗中意图动作?”   “不对吗?”   “我觉得君侯高看他们了。”娄子伯连连摇头。“这张氏兄弟自从当日造反失利以后,所行之事皆是为了完善谋逆,而且无外乎是当日哪里有所不足,如今便在哪里有所补充而已……勾结豪强是为了人才、兵器、钱粮;与周边大儒辩论经义是为了大义名分;广传教义是为了兵员。如此作为难道不正是功利之举吗?而且再说了,赵国和钜鹿如此相近,我们死死盯住张氏兄弟,那这太平道还能有什么动作可做?”   “或许吧。”公孙珣一声叹气。“但总归是要小心的好。而且,便是张角那边只是有所高估,可刘焉这里,也未必就一定可信吧?”   “此话怎讲?”娄圭这才正色了起来。   “能怎么讲?”公孙珣冷笑言道。“我也是刚刚在坡上才想到这一点……人家刘君郎是冀州刺史,是宗室重臣,身后还有一堆江汉世族做倚仗。那么万一他要借着职务和洛中人脉的优势,反过来给我还有张角一起下套呢?稍微使点小把戏,这明码标价的借刀杀人,说不定就会变成鹬蚌相持渔翁得利的情形吧?”   “譬如说呢?”娄圭一时疑惑。“这方伯可是许诺说要先给君侯一个大郡的,既然我们先得酬劳,又怎么会……”   “这件事情里面的得失可不止是酬劳。”公孙珣愈发面露嘲讽。“得了一个大郡太守又如何?若他给了我一个大郡太守,却没有像许诺的那般绕过那些内侍给太平道定下确切罪责……那最后万一事情有所不谐,张角被我这个擅杀无辜的酷烈之辈‘逼反’,天子岂不是要杀我以谢天下?!”   “确实。”娄子伯悚然而惊:“其实说到底,太平道势力广大,一个处置不好便要出乱子,届时天子必然不喜。而方伯这人滑不溜秋,万事只为私利,便是为了报仇又怎么会真的愿意担上这种泼天的干系?”不过,话到此处,娄圭却又忽然摇头,俨然是拿不定主意。“但似乎也说不好,毕竟太平道前日所为是想要他命……”   “这就对了。”公孙珣正色起来,也是仰头负手一声感慨。“人心难测,天知道刘君郎是怎么想的?天知道张角又在打什么主意?”   “可若如此,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能如何?”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自然是要将这番怀疑的心思藏在心中,然后一边对太平道小心提防,一边对方伯镇之以静了!”   “方伯那边镇之以静便可了吗?”娄圭依旧不解。   “这是自然。”公孙珣从容解释道。“镇之以静,只等事前向他求一份正式公文过来便是。他若是给了,我必然会履行约定,回身拿下张氏兄弟;而他若是不与我这份公文,我便不去碰张角,直接拿了他送来的大郡太守之职,走马上任好了。”   娄圭一时无语。   “当然了。”公孙珣看着北面河堤幽幽言道。“这番计算就没必要让这位新来的壮士知道了,更不要让其他一些什么人知晓……”   娄圭拱手称是,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向了远处一群闻讯赶来的赵国权贵……这些人听说公孙珣醒过来,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来分地论功了。   ……   “(马)肥固虑太祖神威,自知不可长免,乃暗结刺客,谋于太祖。事泄,庇于魏郡赵氏,赵氏者,中常侍赵忠族也,煊赫河北。然太祖以关羽为使,固诛肥于赵氏园中,复传其首于州郡。太平道首张角见之,一时丧胆,遂奉千金以贿冀州刺史刘焉。”——《旧燕书》·方士列传 第三十四章 万众皆北走   马老公的脑袋,还有钜鹿那边用半公开方式送来的一千金,毫无疑问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最起码之前一州刺史的刺杀案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交代’,不是吗?   然后?   然后还能如何?   然后有人要继续辛苦修河堤,以求过年前完工,从而获取传言中的些许赏赐;也有人急着在春耕前划分好那片因为修筑了沟渠而排空的沼泽地,以求尽快开垦成田;还有人祈祷着诸事平安,让大堤的功劳尽快直达中枢,然后摆脱赵国这片藩篱!   当然了,肯定也有人如公孙珣这般,外松内紧,面上千般事物在握,心中却种种揣测不断。   然而,时日流转,冬去春来,一直到过了年,却只是诸事顺利,竟无半点反常。   “阿越母亲去世了,”邯郸县寺对面的私宅后堂内,公孙珣一声感叹,却是有些无奈的放下了手中的书信。“我那位婶娘也是福薄,年轻时如此辛苦,如今阿越眼看着要有出息了却直接撒手而去……过完年派个人回家一趟,作为咱们的吊唁,我也写封亲笔信捎给阿越。”   这种应对理所当然,所以,坐在几案对面的赵芸当即停下了手中事物,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然后,夫妻二人就顺势跳过了这个关于公孙越的话题。   不是薄情,而是没法深入讨论……毕竟二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对公孙越而言不仅是丧母之痛,更是中断了后者的前途,原本公孙珣已经说服了自己的岳父、辽西太守赵苞,让他在离任前给公孙越整一个上计吏之类的前途,但此番却只能打水漂了。除此之外,刚刚成年的公孙越恐怕还会因为此事错过最好的婚配时间。   但还是那句话,大汉朝以孝治天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没辙就是没辙……属于不可抗拒之力,而且这年头谁也不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死。   “荆襄起了瘟疫。”公孙珣拿起了第二封信,却是不禁皱了下眉头。“曹孟德信中说,早在年前,较为暖和的荆襄便起了瘟疫,无人可制,而且随着天气转暖,还渐渐有北面中原席卷而来的意思!”   赵芸闻言也是一时紧张,但终究无奈:“冬春时节,本就容易流传风寒之症,演变为时疫却也无奈,只能指望黄河能挡住这波瘟疫了。”   “应该会挡住的。”公孙珣连连摇头,这应该便是自家母亲口中的流感了,然而远隔千里,这种事情谁都没办法。“若是从荆襄一路染到河北,那可就是要载入史册的大疫了。”   赵芸低下头,继续做起了手中的事物。   “看来岳父大人要入中枢了。”公孙珣又拿起了一封在刘宽身边伺候着的公孙范的书信,稍微看了看便得出了结论。“以后阿芸你说不定便是所谓公卿世族了,莫不会就此嫌弃我?”   “阿芷祖父还是当朝尚书令呢。”赵芸这次连头都没抬。“去年她父亲和舅舅就一起位列九卿了,不还是老老实实给夫君你做妾?还为了求子弄了个什么佛像在家里,结果猫打架时被摔得稀烂,哭的跟个猫似的……”   “……”   “不过说起父亲离职一事,倒是有一件事情要与夫君你说。”赵芸继续言道。“祖母大人其实也曾来信说过此事的,她说年纪大了,这次便不随父亲再移动了,而且还准备带着清河那边的一些族人移动到辽东,还准备在彼处购置土地就此安居。”   “祖母大人着实有眼界。”公孙珣也只能如此说了。“知道哪里是个安生地方,不像某些人……”   赵芸闻言不由失笑:“何至于此呢?你就让蔡公多买些良田便是,如今闹成这样,连蔡琰都被他父亲禁足,不许来后院玩了。听人说这次郎君开垦了数千顷良田,也不差那些吧?”   “不是差不差的事情。”公孙珣当即摇头否定。“而是众人皆如此,不会为他破例的。”   “其实……”虽然稍显犹豫了一下,但赵芸还是说了实话。“不止是蔡公,前几日罗敷她母亲来府中探望,也是忍不住说起了购地限额一事,似乎秦氏,乃至于国中上下都对分地给平民颇有不满。”   “不满便不满,但法度不可乱。”公孙珣一边继续看着手中这堆因为过年而骤然增多的书信,一边缓缓摇头。“这次的五千顷地,乃是整个赵国的世族大户,还有三县百姓一起辛苦所得,该谁多少就谁多少,万万不能厚此薄彼,以防失信于人!若是分赏不公,将来谁为你再出力。”   “话是如此说了。”赵芸轻声应道,然后又一次抬起头来。“但……”   “但如何?”   “但夫君正能在赵国待长久吗?还有下次要平民出力之时吗?”   “你听到了什么?”公孙珣不由嘴角轻翘。   “也没什么。”赵芸微微转了转眼珠道。“昨日我那……族兄赵平的夫人来到府中,倒是意外感谢于我,说是年前时方伯便把修堤一事的表奏文书送到了尚书台,我那位宫中的族父听说赵平名列其中,欣喜若狂……”   “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公孙珣当即笑出了声。“你这位便宜族兄俨然是马上就要一跃为两千石了。而若是连赵平都能为借此事两千石,我又怎么会得不到一个郡国呢?然后届时这赵国种种,怕也就没下次了!是这意思吗?”   赵芸早已经重新低下头来对付着手中事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何止是我那位族兄的缘故,以夫君你之前灭高句丽的功劳,早就该为两千石的。而如今过了年,郎君也二十五岁了,无论如何都该你专政一郡了,而且还一定要与一个大郡才像话……”   “吾妻之美我者,私也。”公孙珣倒是顺势开了个玩笑话。   “或许吧。”赵芸倒是依旧从容。“不过,依夫君的英明神武,若是阿芷、罗敷她们去赞美郎君的话,却一定不是畏了……”   公孙珣刚要反驳,说话间,一只胖橘猫与一只瘦花猫却被一只大白猫追索着从堂前仓惶而走,弄的整个后堂左近乱成一团,他倒只能闭口无言了。   而好不容易等到三只猫被仆妇们熟稔的分开,公孙珣这才回过神来:“咱们坐了半日,我一直没问阿芸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在七夕之外做针线……”   “在做幼儿的衣物。”赵芸坦然举起了手中的物件。“夫君瞅着好看吗?”   公孙珣一时无言,只是愣愣盯着对方。   “只是猜度而已。”赵芸见状不由有些忐忑,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夫君回来不过二十天,我也是恰好日子有些不对,本该有红的,却连着三五日都未曾见到,本来以为只是寻常事,孰料问了几个年长妇人后她们竟然都说恭喜……当然,若是没有,便当成是给阿离做的好了。”   公孙珣也是恍然。   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应该算是喜事吧?   只是日子太短了些,也着实说不定,便只能静观其变了。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有些好笑:“看来席天慕地,取星汉精华未必有用,倒还是要老老实实宿在床上……”   赵芸一时羞愤,却终究难以掩饰眉目中的忐忑与期待。   往后几日,赵芸期待愈盛,似乎越来越能确定了,不过公孙珣却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就如何如何……他还有事情要忙的:   比如,利用春节的名义,四下写信联络感情、打探情报;   比如,在赵国全境敦促和准备春耕事宜;   当然还有派人去河东替关羽销案并接他未过门妻子来邯郸;   甚至还组织举办了一次公学学子与义从之间的蹴鞠对抗赛……并顺势发放了大量赏赐以及所谓奖学金。   总之,河堤落成之后,春节往后的这些日子里,公孙珣的生活倒显得格外充实。   不过,就在这轮对抗赛之后的第七日,也是公学重新开始讲学的第六日,正月廿三的下午……小胖子刘璋忽然在课后快步追上了公孙珣。   公孙珣会意的拐入了公学中一处僻静之地。   “老师!”刘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然后方才紧张言道。“今日早些时候,我家大人派吕从事过来送了一封信,让我阅后即焚,然后说给老师听。”   向来自问见多识广的公孙珣乍闻此言,居然一时有些恍惚,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而已。   “老师!”刘璋只以为对方是在催促,便赶紧解释了起来。“确实是大事,而且是件好事,我家大人说,朝廷已经议定了您的功劳,怕是要即日升为两千石了……”   “无妨。”回过神来的公孙珣一时摇头失笑。“你直言吧,是什么地方?”   “好像是平原。”刘璋立即答道。“但也可能是中山……这个要等老师往洛阳走一遭之后才能确定。”   洛阳走一遭是必然的,两千石任命都要去中枢一趟的,以前是面圣,现在是交钱。不过……   “你家大人竟然连这个都不给一句准话吗?”公孙珣居然被气笑了。“莫非还要以观后效?中山跟平原是一回事吗?”   中山国和平原国自然不是一回事,中山国人口六十五万,算是一个大郡国了,可是平原国却人口百万,乃是青州第一大郡!两者之间差了足足两个赵国的人口……能是一回事吗?便是刘璋都晓得不是一回事!   然而晓得归晓得,刘璋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弯着腰然后一言不发……毕竟,他只是个传话的。   当然了,公孙珣也明白眼前这小子只是个传话的,什么都不懂。   于是乎,他便干脆回复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这个‘或中山或平原’我可以忍,但有一件事物我却要亲眼见到才行!”   “请老师明示。”稀里糊涂的刘璋赶紧俯身。   “让你家大人把擒拿要犯的文书拿来。”公孙珣凛然言道。   “文、文书?”   “然也!不拘是尚书台、黄门监,又或者州中方伯自行发文,但一定要有正经文书到我手中我才会动手!”话到此处,公孙珣忽然俯身拎起了对方脖颈后的衣服,将对方耳旁声声提到了自己嘴边。“刘璋……”   “在!”刘璋一头雾水之下也是被吓得不轻。   “回去告诉你父亲,接到朝廷让我去洛阳的征召后我便动员义从,大张旗鼓往洛中而去……过邺城之前,只要有文书到来,我公孙珣决不食言!但若是过了邺城,便是他能拿出一份圣旨来,我也绝不会理会了!”   “……”   “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我放你一日假,现在便回家亲自传讯吧。”公孙珣忽然松开手来。   刘璋不敢多言,只是赶紧告辞而走。   “且回来。”可就在这时,公孙珣却忽然又想起一事。   “是!”小胖子刘璋赶紧又满头大汗的转过身来。“请老师吩咐。”   “你说是吕从事来送的信?”公孙珣若有所思道。   “正是……”   “吕从事很受你家大人信重吗?”   “这是自然。”刘璋一时间颇有些不好意思。“老师不知道,自从上次遇刺以后,父亲便愈发看重吕从事了,常常对人说奉先有万夫不当之勇,当日若非奉先几乎丧命,所以不仅为他在本地大户人家中纳了妾,还将他家人妻子接到了邺城,甚至听人说,当日太平道送到州中的一千金,倒有三百金赏赐给了吕从事……”   “原来如此,那吕从事送完信以后呢?”公孙珣追问不及。   “便直接回邺城去了……”   公孙珣低头思索了片刻,却发现自己虽然有些失落,但总体而言却居然不是特别在意……不知道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说有了关云长之后多少有些不在意对方了?   只能说,果然人的观感还是能抹平一些东西的。   “老师。”刘璋小心翼翼的问道。“可还有事?”   “滚吧!”公孙珣听到此言一声呵斥,然后便直接捏着自己手中的《毛诗批注》昂然而去了。   刘璋茫然四顾,也不知道为何挨骂,但终究是按照吩咐匆忙往邺城去了。   ……   “他是这么说的?!”   晚间,邺城官寺内,刘焉一边捻须一边却又禁不住嘴角抽动了起来。   “是!”刘璋胆战心惊。   话说,之前在邯郸公孙珣就吓唬这个小胖子,如今这厮辛苦赶了几十里路回来,却发现自己亲爹也没个好样子……当儿子哪里能不知道,他这位父亲嘴角抽动之时,便是气急败坏到极致的意思了。   另一边,刘君郎废了好大劲方才止住自己心中的怒气,居然赶紧甩手,如同撵什么东西似的:“既然话已经带到了,你就不必留在此处了,我让人给你开城门,连夜给我滚回去……告诉公孙珣,我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   刘璋有心求自家亲爹让自己在此处留宿一晚再走,但眼瞅着连自己兄长刘范都在不停打眼色让自己赶紧滚蛋,却终于是没敢说出口,编只能惶惶然又连夜赶路回去。   只能说,对还在束发求学的刘璋而言,明明是家长和老师闹矛盾,却都只拿他出气,着实有些过分了!   “父亲大人!”把自己弟弟送出门去,甫一回到房内,刘范便不由手足失措。“这公孙珣居然看出了我们一石二鸟之计!听他这意思,宁可弃平原而择中山,都不愿意冒这个险?!”   刘焉默不作声,只是捻着胡子冷眼瞅着地面。   “父亲大人,为今之计还是要做决断的……这太平道是除还是不除?”刘范强压住心中慌乱,认真追问道。   “不是太平道而是张氏兄弟,两者不是一回事!”刘焉气闷至极。“太平道除与不除关我何事?关键是张氏兄弟都已经要我命了,我若不能杀之,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我刘焉无足轻重,人人皆可欺压?!”   “可张氏兄弟毕竟与太平道一体。”刘范讷讷言道。   “这便是为难之处了,也是我要找公孙珣做替死鬼的缘故了。”刘焉无力应道。“太平道势力广大,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动乱不说,便是宫中也有不少常侍、黄门与之交通,所以才有多位重臣上书天子却不以为然的事情出现……我是既不愿意,也没那个本事讨来太平道定罪文书的!杨公和刘公都没法,我又能怎么办?!”   刘范一声叹气。   “还有公孙珣。”刘焉也是越想越气,竟然捻着胡子在房内绕起圈来。“他真当我是傻子吗?若非是他在赵国敲打太平道,那张氏兄弟又怎么会留意到我上书给朝廷的事情,继而对我下手?本来一个两全其美之策……杀张氏兄弟报仇、将事情推到公孙珣身上并顺势敲打于他……谁成想这厮看似高傲无匹,心里却居然能如此通透,而且还如此沉得住气?!那可是平原国!二十五岁主政百万人口的大郡国,他居然能忍耐的住?!”   刘范愈发无奈。   “算了,多想无益。”话说,这位冀州方伯终究算是半个智者,而且尤其擅长分辨利弊所在,所以,转了许久之后,他还是忽然停下了脚步。“我儿……”   “父亲。”听了半天埋怨的刘范赶紧上前。   “张氏兄弟既然想要杀我,就一定要除掉才行!”刘焉死死捏着自己胡须言道。“你去备一份文书,用州中名义……”   “这万一激起变乱?!”刘范吓了一大跳。“真要冒这个险?”   “听我说完。”刘焉一边拽着胡子一边狠狠瞪了自家儿子一眼。“等到公孙珣来到邺城城北以后,届时便让吕布这个公孙珣自己推荐的州从事私下去送这份文书,而等公孙珣那边受了文书、领着人马一动身,当晚我们便将吕布这厮给抓起来,说他私盗我的官印……”   刘范目瞪口呆。   “对了。”刘焉忽然又轻声言道。“吕布这个蛮子武力不赖,须防生事,这几日多与他一些金银女子麻痹于他,当日也要先灌醉了、绑住了再说。”   刘范张目结舌许久,方才轻轻点了下头。   “张角那里依旧正常吗?”同一时刻,数十里外的邯郸城内,坐满了心腹的私宅后堂上,公孙珣实在是忍不住重复问了第三遍这句话。   “确实正常。”韩当也是第三次正色回复道。“君侯放心,我向你保证,大陆泽的黄巾力士没有丝毫动向,张角三兄弟也是一如既往……只不过他们三人偶尔会分散行事而已,却也摸清了行动规律。”   “既如此。”公孙珣扫视了屋内众人一眼,却是不由叹了口气。“我有两件事要说与诸位听……”   众人俱皆无声。   “其一,用不了几日,或许我便要往洛阳受两千石之任。”   除了娄子伯,众人大多为之一振。   “其二,太平道行事诡谲,反意昭彰,更有刺杀方伯之实……故此我与方伯有约,若我过邺城前他有明文公文到我处,那我便回身诛杀张氏兄弟,以正法度!”   除了娄子伯与关云长,堂中众人大多为之一滞。   ……   “太祖尝曰:刘君郎才堪勉强,器非英杰,图射侥幸,不足为虑。”——《旧燕书》·卷六十四·列传第十四·三刘列传 第三十五章 我独向南行   二月初的时候,中枢的命令果然就到达邯郸了,无虑亭侯公孙珣典任地方,劝学而兴教化,筑渠而垦良田,挂议郎衔,入朝论功。   无论如何都要入朝的。   因为抛开三公不提的话,两千石便意味着一个大汉官员在官阶上走到头了,比两千石、两千石、中两千石、真两千石都是两千石,本质意义上是同一阶层,而三公则是需要年纪、德行以及经学成就的。所以无论如何,组织考察也好,给天子交个买官钱就得回身也罢,都得走这一遭的。   赵国各路权贵听说此事,自然纷纷来贺!   能不贺吗?一个边郡世族出身的小子,二十五岁就要成为两千石,成为这年头‘以郡为国’风气下大家公认的‘一国之主’,关键是这个两千石还不是边郡职务……如此,确实很了不起了。   当然了,这些人在看待这件事情时注定有着自己的局限性,他们内心所想或者私下所探讨的,大概就是辽西公孙氏会不会因为公孙珣的异军突起而有所突破,成为一个真正的顶尖世族?又或者说公孙珣的个人上限在哪里,是最终越过宦官、外戚、士人之间的旋涡真正有所成就,还是如诸多能臣干吏一般,毫无价值的在某一天死在这种政治辗轧中?   讲实话,公孙珣都懒得理会这些……毕竟毫无意义不是吗?   但是,这不代表公孙珣心情就多么愉悦,哪怕他早就盼着这一天到来了。   这种并不怎么愉悦的情绪,并不是因为很快就要对付张角而紧张。作为一名战斗经验丰富,甚至可以说从小就是作为边郡军事贵族子弟而进行培养的人而言,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定下了计划,那就没必要多想,到时候还是要拼刀子的。   实际上,这种黯然的情绪来源于公孙珣对自己在赵国任上成就的惋惜,或者说是当日在河堤上对筑堤民工感慨的放大版……直白的说吧,一想到无论是初显规模的邯郸公学还是霞堤筑成后开垦的良田,以及辛苦清查出的隐匿户口,甚至还有刚刚扫荡清理一空的太行山,都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乱中变得毫无价值,公孙珣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东西是他辛辛苦苦所为,虽然一开始就是存着功利目的,就是为了升官,为了锻炼,为了让人注意到他的行政才能,为了在河北平原上凸显自己‘治乱之能’……可是事到临头,一想到这些辛苦都要荒废,又有几个人能无动于衷呢?更不要说这里面还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辛苦,如此放任不管,对其余人就公平吗?   可是,又怎么管呢?   “诸位!”   作为举行践行宴会的临时场地,邯郸公学宽阔的前院中此时已经满满腾腾的坐了何止百余人,但高居首位的却只能是今天的主角公孙珣了。“承蒙诸位前来践行,本该是置酒高歌,慷慨而去的,但有些话若不能明白的交代出来,怕是诸位与我都难安心,对不对啊?”   众人一时失笑,却又旋即安静下来。   “当日与诸位相约,事情多是以两年为期的,而如今我上任不到一年便要离任,也是愧对诸位了。”公孙珣放下酒杯,循循言道。“不过,所幸当日相约诸事大多已经办妥,也就是今年入冬时的察觉公推一事尚无定论……”   和当日定约之时相比,此时公学院中不免人员复杂,故此只能点到为止了。当然,相关人等自然能够会意。   “请各位放心。”魏松闻言倒是当仁不让。“老朽今日当着诸位的面重申一遍便是,当日之约不会因为无虑候离任而有所变更,我魏氏子弟今年依旧不会参与国中孝廉推举。”   李氏、邯郸氏,也是纷纷表态。   “我也和国相还有方伯谈及了此事。”公孙珣见状接口道。“两位都对去年推举孝廉的法子格外赞同,故今年的孝廉依旧从公学中选出,秋收后大开院门考试,前三十名者,又是赵国本地人的,即可参与推举……还有张公,你那幼子如今在洛中为郎,却也与我有半师之论,此行我也一定会有所安排和引荐的。”   别人倒也罢了,那张王鲁三家自然是喜上眉梢,只是除了前郡丞张舒外,其余两家便不好公然起身作出感激表示了。   喝过张舒起身敬的酒,公孙珣本可就此打住,但酒入喉肠,反倒有些忍耐不住了:“诸位,我许下的言语自然是要言出必行的,可诸位许下的言语,也希望你们能够遵守!莫要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而且跟眼前气氛颇多不合,所以,刚刚想要喧闹起来的公学院中登时变得安静下来。   “不知道君侯所言到底是何事?”众人面面相觑之后,依旧是作为本地人首脑的魏松,从几案后避席正色询问。   “我直言好了。”既然已经开了口,公孙珣倒没有必要再遮掩了,他扫视了一圈眼前的众人,干脆而直接。“我走后,那分给当地平民的两千顷良田,是不是要被你们立即瓜分殆尽?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缓一缓吗?”   院中一时鸦雀无声,但马上就有人试图开口辩解。   “不必多言……这不是你们一口咬定便能承诺的事情。须知道,你们是官、是吏、是贤达,也是豪强富户。而那两千顷地,有的是被我分给了修渠中卖了大力气的苦力,有的是给了太行山中招揽回的流民,还有的是给了因为修河而丢了原本田地的百姓……这些人在你们面前简直是予取予夺!”   “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无外乎是嫌我多事,嫌我刻薄,嫌我苛待你们这些名族,嫌我都要走了还依旧为难你们……但是我得告诉你们,我此举实在是为了你们好!”   “暴秦带甲百万,却从陈胜吴广一群闾左、刑徒开始覆灭;王莽也是带甲百万,却也从赤眉、绿林开始身死族灭……这是巧合吗?!你们今日对国中平民、单家好一点,将来说不定就能因此免去灭族之祸!懂了吗?!”   “……”   “问你们话呢?”公孙珣用酒杯磕了磕面前的几案,面上始终分辨不出喜怒。“为什么不说话?”   “君侯的提点我们一定铭记在心。”邯郸氏的家主第一个反应过来,也是赶紧俯首。“请您……”   “你的‘铭记在心’只是记在嘴上,”不等其他人呼应,公孙珣却是突然冷笑嘲讽。“实际上心中早已经不耐烦……对不对?无知者无畏嘛!”   邯郸氏的家主只当是对方临走前还想要做点什么了断,当即吓得面无人色,只能赶紧避席跪拜谢罪:“君侯在上,当日甄度死前所言确实是污蔑攀咬,邯郸氏上下绝无半点对君侯的不敬!”   “我不是借题发挥,更不是针对你。”公孙珣继续冷笑言道。“我是说这里所有人……从魏公这种君子算起,到你这种人,其实全都是无知蠢货!我诚心诚意地提醒你们,你们却无半点自知之明!个个目光短浅,大祸临头却浑然不觉!”   众人面面相觑……你说要是指责自己道德,那还能争上两句,可指责智商,尤其是指责所有人的智商,那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至于说什么大祸临头之类的话,听起来更是无稽。   既如此,索性不说,任由对方耍酒疯就是了!   “也罢,”公孙珣见状一声长叹,自斟自饮了一杯后却是终于停了醉话。“我也不跟你们解释了……只记住一条好了,我公孙珣此番入洛,八成还是要落在河北为官,离你们多半是不远的!霞堤是我政绩所在,你们谁敢擅动我的政绩,我便要谁立即好看!”   这番威胁,反倒是让本地豪强们多少有了几分安心……毕竟习惯了嘛!   “还有,我走后,公学中的资助会依旧如常,但蔡公为人迂腐,而且为人无定心,还望魏公能够妥善协助于他,好生守住这个公学。”   本来事不关己的蔡邕当即面色青红不定起来,但却又不敢当众跟喝了酒的公孙珣嚷嚷,再加上对方之前居然将整个宅院拱手相送,便只能掩面去喝闷酒了。   “请君侯放心。”魏松无奈跟着叹了口气,和别人不同,他对公孙珣的认可倒有八成来自于这个公学,听到对方如此郑重其事的交代下来,便是言语中有些对蔡伯喈不尊重的意思,那也只能昂然受了下来。“松自鲁国相任上下来以后,便已经绝了仕途之心,一心都只是办学而已,承蒙君侯赠下这座藏书阁,又办起了这座公学,那我后半生便已经没了别的想法,一心一意都在此处了!”   公孙珣微微颔首,复又扭头看向了赵平,引得后者一个哆嗦,也是赶紧避席相对。   然而,公孙珣看了此人半晌却只是一句废话而已:“郎中令好自为之吧!”   “喏!”赵平依旧是郑重其事。   “也罢!”公孙珣环顾四周,实在是找不出还要交代的人,只觉得索然无味,便再度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然后就昂然起身。“诸位也都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居然不顾满院数百宾客,直接离开了筵席。   “君侯。”一出门,跟上来的娄圭便不由摇头。“何必花心思提点这些人呢?”   公孙珣摇头不语。   “君侯。”另一边的吕范倒是说了另外一件事。“褚燕也来了,看意思是想追随君侯换个地方,要不要见一下?”   “不见了,让他安心在董公仁手下做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但可以告诉他,若是董公仁真有对他不公的地方,那到时候无论是平原还是中山,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那沮公祧又如何?”吕子衡继续追问道。   “他下定决心了吗?”公孙珣依然不以为意。   “是。”审配在旁赶紧插嘴道。“他说只要明公还在河北,就愿意继续追随……”   “不要逼迫人家。”公孙珣看了一眼审正南,依旧显得浑不在意。“让他随子衡留在邯郸,替我照顾家眷,然后等我去处定下来之后,或是随子衡一起来寻我,或是从容归家也无妨。”   “如此正好。”审配也是松了一口气。“两全其美。”   公孙珣不再多言,只是径直回到府中,歇息一夜。   第二日一早,他先将县中的印绶交与王修,留下吕范、王修、沮宗三人看守邯郸城和留在此地的家眷,然后便集合义从收拾兵器,浩浩荡荡,出邯郸往南而去。   没办法……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公孙珣当然是想让褚燕、沮宗,乃至于董昭都跟他一起走。   但是,这种想法俨然并不现实。   董昭是孝廉出身,一任县长,此次功劳下来以后,很可能会立即转为县令,那便是朝廷命官,又怎么会弃官跟他走呢?   还有沮宗,沮宗倒不是不愿和公孙珣走,而是说他兄长沮授在外做县令,他本人便不好离家中父母太远,审配因为个人原因希望沮宗早定决心,早做承诺,但公孙珣却不能不为对方考虑难处。   再说了,也确实需要一个地头蛇协助者吕范和王修两个文士留在邯郸,看护着已经怀了孕的赵芸等人在此等候消息。   至于说褚燕……这其实跟带走不带走无关,因为这是一个后手!   万一此番刘焉真的来了公文,但袭杀张角兄弟却出了差错,继而引出动乱!那褚燕这个在太行山厮混许久的山贼就有大用处了,带在身边反而浪费,放在襄国才是正途。   毕竟,真要说杀人,自己身边有磨刀霍霍的关羽,有韩当,有牵招,有魏越,有杨开,有两百骑兵……真不差褚燕这一个人。   而类似的处置其实还有王宪王道人,以及张晟……张晟自然不必说,但王道人这里却是和褚燕恰恰相反。毕竟,人家王道人与公孙珣并没有什么从属,他一个方外之人,来到邯郸也不过是为了暂时摆脱有意谋反的太平道而已。如果说他真有追随之人,那也只是向栩罢了。但是,公孙珣却看中此人曾与张角交往密切,知道张角情况,所以便强迫着人家随行,乃是要此人当向导的意思。   总之,种种安排不一而足。而趁着二月春风,众人也是终于离开了邯郸城,沿着大道往南从容而行。   然而,行不过十余里,未出邯郸境内,便有前出的哨骑突然折身回复。   “怎么说?”公孙珣蹙眉不止。   “回禀君候,前方有些许烟尘。”哨骑有些紧张言道。“韩统领带着牵统领先去查探了,他让您小心从事……”   “邺城邯郸之间?”骑在马上,握着缰绳的公孙珣闻言变色之余却也是难以理解……这即便是太平道有所埋伏,也不至于选在这种地方吧?   当然了,小心为上!实际上,随侍在一旁的关羽,干脆已经握紧了挂在马上那并不顺手的长槊。   “君侯!”不过,稍倾片刻韩当便呼啸而回,只不过脸上多了一块布做的类似于面罩一般的东西而已。“无妨,只是虚惊一场……前方路口处行人太多,有些阻塞了道路而已,我细细查看,真的只是寻常百姓。”   “原来如此,可你为何戴上口罩?”公孙珣释然之余也是不由好奇。   口罩,大概是公孙大娘众多‘发明’中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了,公孙珣花重金养着的义从有着这样的装备当然也是正常……但即便如此,这玩意的普及率其实也依然不高,这是因为安利号影响地域外的人很难理解这玩意能够阻拦‘病气’。反倒是辽西、辽东包邮区那里,虽然依然难以理解,但秉承着对公孙大娘和安利号的信任,多少是从喝热水到戴口罩适应了不少东西。   “因为这些行人乃是从河南而来的,而河南不是正有时疫吗?”韩当瓮声瓮气地答道。“听这些人的意思,此番倒多是为了逃避时疫和流民才来河北暂避的。我也是有些担忧这些人里面谁会有病气。”   公孙珣恍惚间想起了曹操之前来信时说的那件事情,也是登时醒悟,看来,这场大疫终究是席卷到了黄河边上!那么小心无大错,他当即下令所有人戴上口罩,继续前行。   然而,绕过这波明显是大户人家逃避时疫的车队以后,再往前走,公孙珣一行人却发现道路是越来越难行了……因为这种自南往北逃避瘟疫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密集,而且所遇的队伍规模也是越来越大!   渐渐的,大概是中午时分的时候,公孙珣和他的一众心腹们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了,然后停止了艰难的前行。   “君侯,之前的那些人衣着都还干净,车马都还有秩序,可现在这些人……”虽然带着口罩,可依然能看的出来娄圭面色极为严肃。“俨然便是流民一般了。”   戴着一个黑色口罩的公孙珣驻马在路边,默然不语……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越往后,这些行人的衣着就越是简陋,面色就越是不堪,队伍中的车马行李也越来越少。而更可怕的是,这些行人看向公孙珣这两百多白马黑面的骑士时,他们的眼神也从畏惧变成了麻木!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实际上,停下来细细观察的众人,此时心头已经渐渐升起一丝不妙的感觉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孙珣忽然扯下面罩,然后跳下马来,拦住了一个面色不佳,但衣着还算整齐的老者……更重要的是,此人居然拄着一个光秃秃的九节杖。   “老丈!”公孙珣下得马来,认真询问道。“你是太平道人吗?”   “见过贵人,我不是太平道人。”这老者明显有些神魂不定,不知道是行路疲惫还是如何,但所幸言语并无差错。“这九节杖乃是太平道人见我行路难,好心赠我扶着走路的。”   “那敢问老丈,你们这些人从何处来?”一旁的王道人忽然也是拉下口罩,然后跳下马来亮出九节杖。“河南的太平道人又要将你们带往何处去?我是北面的太平道人,不知道你们南边的事情,还请勿怪……”   “不怪不怪,我们是往钜鹿去寻大贤良师的。”很显然,王宪的九节杖起到了奇效,这老者双目中几乎是瞬间泛起了一丝神采。“至于我们这些人的来历,也是从荆襄到中原,各地都有……全都有!”   对方突然打起精神,反而让公孙珣心头愈发觉得不妙起来:“河南的太平道为何要带你们去钜鹿寻大贤良师?是大贤良师有命令还是如何?”   “都有!”老者僵硬的面上露出了一副古怪的笑意。“先是荆襄大疫,然后天气转暖,连兖豫两州都跟着染了疫病,我动身时,我们陈国南边就已经跟着染了病,北面的百姓又惊又怕,只能指望符水,可偏偏南面的太平道人太少,治那些得了病的人都来不及,何况是我们这些没得病的人……结果后来就有太平道人召集我们说,若是能来河北找大贤良师,他一人做出的符水一次便可以让我们一千人用……我们也不想等死……七年前的大疫,我四个儿女便死了两个,这次不敢再等……”   “所以你们便抛家弃子跟着来了?”公孙珣又惊又怒。   “太平道管吃的,管喝的……沿途有挺多大户扶住。”老者勉力笑道。“锁了门,带着粮食钱财全家一起来的……不比在家等死好吗?而且还有人说,等到了大贤良师身边,便不会再饿着、累着,这是《太平经》上说的……”   “你们来了多少人?”公孙珣只觉得口干舌燥。   “不知道,过河的时候听人说有七八万……后面还有。”   公孙珣瞬间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你四个儿女七年前死了两个……如今全家一起来河北寻大贤良师?”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娄子伯忽然出言询问道。“那你剩下两个子女和他们的家人呢?”   老者张了张嘴,却无半点声音发出,第二次才强笑道:“过河时失散了,失散了!我先渡的,他们在后面!还得去寻大贤良师,找到大贤良师,就有救了!”   说完,这位陈国来的老丈便径直拄着九节杖绕过了拦在前面的公孙珣等人,继续带着一丝古怪笑意往北而走。   公孙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眼前自南往北的人流还在不停地变大变密……而且行路之人也变得越来越麻木和落魄!   “有些不对劲!”娄子伯也觉得心头发闷。“若是照那老丈所言,流民应该并未失去粮食,还没变成饥民,而且还应该有太平道人沿途管理……可若如此,不该是如此情形才对?”   当然不对劲,这么多人迎面而来,却根本没多少喧哗之声,宛如行尸走肉,而且还根本没看到几个太平道人……这肯定不对劲!   “去问!”公孙珣忽然回头厉声呵斥道。“都去问!”   眼见着自家君候发怒,一众义从纷纷散开,四处询问……总归是有清醒之人,所以很快众人就知道了事情始末。   原来,正如那个老丈所言,南方大疫有趁着春日卷向中原的趋势,面对时疫百姓惶恐之余几乎无能为力,于是张角便在河南大肆鼓动当地人在瘟疫到来之前去河北投奔于他……但事情一开始便出了差错!   “太平道以为,只有青壮才有力量来河北见他们的大贤良师。”牵招面色铁青,络腮胡子根根竖起。“但不知道是百姓太过于惧怕瘟疫,还是这些太平道人夸大了南方的瘟疫,又或是觉得留在当地本就没有活路,结果弄得兖豫不少百姓变卖家财,拖家带口随着当地太平道人往河北而来……他们和刚才那个老丈一样,只以为到了钜鹿,见了大贤良师便能过上‘太平’日子!”   “在河南时,队伍还小,也都有太平道人管束,粮食、物件也都没用完。”杨开也是沉声讲述着自己听来的讯息。“但到了官渡后,却因为无法渡河而不得不停顿下来……队伍在几日间便大到难以控制,太平道支撑不下,陈留的官府也是严加防范,不许卖粮食给他们,流民无可奈何下只能强行渡河,结果……”   “结果如何?”   “结果越渡越乱,到了当日晚间,渡口更是踩踏生乱……据说当时死伤者便不下数千人!”   “……”众人齐齐想起了刚才那位老丈。   “所以,前面的人大多无差……可越后来的人,财货、粮食便越少。”娄圭勉力提醒道。“君侯,此时或许还行,可咱们再往南走,怕就是饥民而非流民了!”   公孙珣沉默无言。   “张角当杀!太平道当诛!”关羽双目睁开,却是愤恨难平,吓得那王道人一时手抖直接丢掉了手中的九节杖。   “此时反而已经杀不了了。”娄圭用几乎无奈的语气反驳道。“这些人俱是往钜鹿寻大贤良师的,咱们两百人如何去杀?!”   “这应当便是张角的计策了吗?!”审配咬牙言道。“彼辈早就有利用疫情从河南聚拢大股青壮到身边的意图了,之前不过是刻意与我们周旋,拖延时间……”   公孙珣依旧默然无语,心头却已经难以自持。   这是张角的计策吗?   很明显,即便是张角的计策,那也是失败了吧?他求得是青壮,可现在呢?但是,单纯以应对自己和刘焉的谋划来说,这反而比纯粹有组织的青壮更有效吧?若只是有组织青壮,利用骑兵的速度依然可以回头一刀致命,可现在呢?   关云长说张角该杀,太平道该杀……是该杀!但是,若是能在本地安居乐业,又有谁会把远在河北的‘大贤良师’视为人生的希望呢?仅仅是对瘟疫的恐慌就让他们抛下一切往此处而来吗?!   张角和太平道的行为很可笑,这些流民的行为也很可笑……但他公孙珣和刘焉更可笑!   而且不仅是二人针对张角的击杀谋划显得可笑,他公孙珣之前对赵国的担忧和安排尤其显得可笑!如果前面真的还有十余万流民,乃至于饥民滚滚而来,那跟钜鹿挨在一起的赵国乡野之间还能有什么东西剩下?   太行山会立即被盗匪填满!   新开垦的田地会立即被豪强们紧急修筑的坞堡所吞并!   那些刚刚获得了些许土地的本地百姓会争先恐后的去请求豪强大户们接纳他们为徒附,以求自保!   大量的流民也会优胜劣汰的被豪强们所吸收!   或许只有邯郸公学能继续存在下去?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张角只是单纯的为了造反而煽动这个煽动那个,可他却在无意中得到了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数年后的某一日,这股力量会将一切秩序撕碎!   所谓黄巾起义……一开始确实只是一个野心家彻头彻尾的谋逆之举而已,两汉四百载,这种事情多如牛毛!但是,这次造反和这位野心勃勃的大贤良师却恰好出现在了一个特殊历史节点上,使得这场阴谋谋逆在开始后迅速改变了性质,演化成了一场真正的起义!   老百姓真的已经绝望到只能相信一个宗教疯子的地步了!   自己之前把一切想的太美好了!该醒了!   “君侯!”审配面色严峻的来到公孙珣身侧。“请您决断!”   “决断什么?!”公孙珣没有带口罩,只是面无表情的翻身上马。“继续赶路……过邺城,转河内,去洛阳……咱们两百骑兵,难道还担心被饥民撕了不成!”   审配无言以对,只能翻身上马!   “君侯……”就在这时,那王宪王道人忽然拄着自己的九节杖畏畏缩缩的开了口。“我不跟你走了……这里没有太平道人约束他们,会出事的,我认识路,也跟张角熟,我试着送他们去钜鹿!我不跟你走了!”   众人俱皆无言,便是刚才放言要杀张角的关云长都默不作声。   “去吧!”公孙珣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身向南。   流民滚滚,铺天盖地,以不可阻挡之势自南向北而来,离王道人越来越远的公孙珣握着缰绳的手都在颤抖,却只能强行压着各种心思,然后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之下,头也不回的带着两百义从逆流向南。   等到了邺城的时候,公孙珣大概可以肯定,确实应该有不下十万流民往钜鹿而去了。   而且,公孙珣也没有接到刘焉文书……实际上,后者惊慌失措,在流民从邺城外路过之时,数日间,他都躲在城门紧闭的邺城中不敢出声。   宛如一只缩头乌龟!   诗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光和三年,春,大疫;二月,京兆地震,太尉刘宽罢;又,辽西太守赵苞拜光禄勋;又,邯郸令公孙珣拜中山太守……十二月,上立何贵人为后,大赦天下,加何进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三辅决录》·赵歧 第八卷 第一章 宴于桑庭   汉光和六年末,公元183年底,涿郡,涿县城南。   可能是今年天气转暖比较早的缘故,上午阳光下,如果细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棵光秃秃的大桑树居然已经开始有些嫩芽抽出了!   正值农闲,又将过年,中山广昌县尉刘德然的父亲刘元起正在这棵即将返青的桑树下闲坐晒太阳,顺便与族人闲谈。   “叔父,”有差了一辈的妇人一边在太阳下晾晒衣物,一边忍不住插嘴道。“你家德然这么年轻就已经做到了县尉,还是广昌那种大县的县尉,从玄德父亲那里算起,这可是咱们族中好久没见到的正经差事,你为什么非但不高兴,反而一直说他不如玄德一个白身呢?”   “你们懂什么?!”刘元起闻言蹙额起身,拢着袖子连连摇头。“如今中山公孙太守即将离任中山,才给我家德然忽然安排了这么一个职务,俨然是觉得他不堪大用,只不过德然终究追随了他数年,又只碍于同学情面,这才给了个交代而已!其实,若公孙太守真是看重他,就应该让他辞去职务依旧带在身边才对,这样,前途才能真正算广大一些!可笑我家德然,对此浑然不知不说,得了此官以后还让人回家四处宣扬……”   话说,刘元起毕竟年纪有些大了,一张嘴便喋喋不休,还咬文拽字,更重要的是这种得了官还埋怨的行径也着实让人无语,于是周围的族人纷纷来劝,便是那些晾衣服的妇人们也都偷偷说着刘元起夫人得到消息后截然不同的表现,然后不禁掩口而笑……   当然了,说了半日,刘元起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些族人和自家老婆一样,完全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只当是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呢!于是,气急败坏之余,他便准备起身离开此处。只是一时犹豫是出里门去外面转一转,还是去寻刘备说说话……在他看来,这几年愈发沉默寡言但也愈发长进的刘玄德俨然比自家儿子强太多了,说不定这小子才是族中将来真正的依靠。   这是刘元起的真心话。   如今世道越来越差,可刘备非但闻名涿郡,手下还有几十骑幽州少年游侠追随,族中安稳将来恐怕真要落在他身上了。而且再说了,如今这小子守孝期满,那公孙太守之前又屡屡有信使来,便是论官场前途,自家德然怕是将来也要远远不如对方的。   然而,就在刘元起心思百转之际,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里门外由远而近,俨然是有十余骑奔着此处而来了。   世道不好,虽然知道可能是来寻刘备的,但族中青壮依旧小心的爬上树登高而望,见到那些骑士礼貌的里门前下马方才放下心来。   仔细一问,果然就是来找刘备的。   于是,刘元起一边让族中人引着来人去刘备家中,一边早早让人去喊刘备出来相迎,然后,他倒是无须多想了,直接顺道出了里门,往外面遛弯去了。   而就在刘元起出了里门的当口,大桑树下西北处的篱笆前,一个面白唇红,须少大耳的年轻人果然也带着一个衣着不整的文士、一个络腮胡子的青年壮汉,出现在了来客之前。   “涿郡刘备,见过二位,”刘备轻轻与两个为首的中年人见了礼,却又不禁有些疑惑,只是面上没露出而已。“两位素味平生,不知为何……”   “中山商人,苏双/张世平……见过玄德君。”作为访客,两个中年人自然要赶紧报上家门。   刘备和身后二人听到中山二字,俱是有些恍然,便也不再客气,而是当即邀请对方入内。   “这是我两位同乡好友,张飞张益德,简雍简宪和。”双方就在院子里铺席坐定以后,刘备抬手一指,便开门见山。“此二人俱是我生死之交,两位若有什么言语,还请不要避讳。”   苏双与张世平对视一眼,却也不说话,只是朝院中随从打了个眼色而已。而几个随从见状,立即从院门外的马背上取下来些许事物,并陈列在了两拨人中间的席子上。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足足数百金而已。   然而,刘备端坐不动,看都没看身前的这些金子一眼,便是那简雍和张飞,也只是一个歪坐着捻须若有所思,一个端坐着满脸好奇而已。   苏双和张世杰见状,不由面面相觑,只能躬身一拜,说了此行目的。   “你们是中山贩马客商,想托庇于玄德?”简雍听完以后,第一个失笑开口。“如此说不通啊?玄德虽然在涿郡颇有名望,本地游侠愿意给他面子,但若只是想借玄德之名让那些游侠不骚扰你们,只要给我们少许资助,一顿宴席、几匹马、几把兵器都行,何至于数百金相赠,又直言托庇呢?而且,还一来两家?!”   “说的对!”满脸胡子的张飞嗓门极大。“你们这些商人向来是算计的厉害,今日既然能与我家兄长数百金,那想来所求之事也是极难……莫不是犯了什么事情?”   苏双和张世杰欲言又止。   “两位自中山来,”就在这时,刘备忽然开口。“可知道我兄中山公孙太守即将离任,或将来涿郡为郡守?”   苏双和张世平各自叹了口气,然后齐齐俯身再拜,起身后,那苏双倒是干脆揭开了谜底:“不瞒玄德君,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情,我等才来寻求托庇!若是三位不嫌我们啰嗦,还请让我们慢慢说来……”   刘备面无表情,默然不应,倒是简雍继续接过口来,与对方从容交流。   原来,按照对方说法,这里面牵扯到了安利号和甄氏等中山豪商数十年来的竞争问题。   要知道,安利号的根基向来是在环渤海一代,而且之前多年未曾有所突破,但这不是因为安利号本身不愿意扩张,也不是它没有这个竞争力,而是说这年头做生意是要政治庇护和当地豪强配合的,而公孙氏的势力范畴之前始终出不了这个圈子!   往南,东海糜氏始终依靠着泰山的复杂情况卡住琅琊一线,而往河北腹地,之前一直挡道的便是中山甄氏为首的一大群中山、安平的显贵们了……他们沟通南北,向来是独霸河北平原西部、南部这些地方。   但是,这不是公孙珣从雁门做官做到赵国,又一路做到了中山吗?   之前公孙珣在雁门、上谷北面的弹汗山打了一仗,甄家立即老老实实的将北面通往并州的那条贫瘠商路让了出来,用以示好;后来公孙珣去了赵国,安利号虽然没有大肆并吞式的扩展,却也顺势和中原曹氏、夏侯氏、丁氏这波人结成了一个永久性商道;然后公孙珣去做了中山太守……   呃,你说以公孙太守的手段,便是没有对谁谁谁下黑手,这甄氏和一众中山豪商也免不了在和安利号的公平竞争中七痨八伤,元气俱丧啊?   “去年春天,天子设置騄骥厩丞,囤积马匹一事,诸位应该也知道吧?”张世平正色询问道。   “这是自然。”简雍抱着膝盖再度失笑。“听人说是天子卖官卖的钱太多,西园都要堆满了,十常侍们眼馋,就出了这个主意……结果各地马匹被豪强大户垄断买卖,一匹好马卖到上百万钱!也就是我们一群游侠没门路,不然不也发财了吗?!如何,两位既然是贩马的,当日可曾有机会发财?”   “幸亏没机会!”张世平摊手言道。“此事在别处自然是闭着眼睛赚钱的好机会,但河北这边……诸位不知道,中山、安平的各家豪商当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被安利号用手段拿住的,几乎一败涂地,亏得不成样子,从此再无余力与安利号在河北相争!不过,安利号却也没有下死手,反而退了一步,依旧让对方维持了一个架子。”   “我大概明白两位的难处了。”简雍继续笑道。“之前诸河北豪商以中山甄氏为首,与安利号相争。如两位这种,俨然是十几年来都是趁着双方互不侵扰的默契,往来于辽西、中山二者中间,做些马匹、布帛的转手生意。而如今局势大变,安利号实际上已经掌握河北生意主动,便总觉的之前的行商方式有些过时了,是也不是?”   “宪和明鉴!”苏双大为感叹。“真是一点就透……”   “但我还有一事不明。”简雍忽然打量了一下二人,然后猛地坐直身子问道。“你们来找玄德,大概是听说了公孙太守与玄德的情分,又知道公孙太守将为涿郡太守,将直接影响你们生意……然而,生意而已,若只是求保全,直接加盟了安利号便是,何至于找玄德这个不相干之人求庇护呢?而且,如此多的金子,还是有些过了吧?”   “不错。”刘备也是终于淡淡开口了。“我刘备非是贪财之人。若你们只是求平安庇护,又来登门造访,那出于道义,我自然可以为你们引荐本地安利号掌柜。至于这些金子,乃是你们辛苦行商多年赚来的,还请收回去吧!”   “玄德君的义气果然是如传闻那般,此行是找对人了。”张世平感慨之余却又缓缓摇头。“可不瞒玄德君,若是真是只求加盟安利号,以我们二人之前多年往来辽西、中山,却也无须引荐……”   “那你们……?”刘备终于疑惑动容。   “玄德君,”苏双无奈解释道。“今年秋后,便有传闻说公孙太守将为涿郡太守,我等那时便已经主动去寻了安利号请求加盟。然而,安利号直言,为了公孙太守清名,他们非但没有吞并涿郡各路生意的意思,反而要主动求退……”   “我不信!”张飞忍不住插嘴言道。   “一开始我们也不信。”张世平苦笑道。“可如今涿郡及涿郡以南,只有些许大城中还有商号,其余种种,安利号居然是真的主动弃了!我等无可奈何,而今后生意却几乎全要看公孙太守脸色,便只能四处寻访,求一位有根基的本地豪杰来做庇佑……”   “而且我们也不瞒玄德君,”苏双继续接口言道。“现如今范阳卢氏那里已经人满为患,我们二人小门小户,根本无力去登门,打听了半晌才找到玄德君这里,还请玄德君看在我们一片诚恳的份上收留一二!”   刘备恍然大悟,而思索片刻后也是毫不拖泥带水:“我兄如此行事想来只是心存清白之念,并无他意,但你们心存疑虑也是正常……既如此,承蒙二位看得起我刘备,且容我打探一二,若真是如此,我便腆着脸帮一帮二位又何妨?”   苏张二人不由大喜。   “然而无功不受禄。”刘备复又言道。“以后生意若能平安,便以安利号那种干股的名义送来一些资助便是,这些金子拿回去安心整顿生意吧!”   苏张二人愈发觉得此行是找对人了。   而当日,这苏张二人便在刘备家门外的桑树下置酒买鸡,邀请刘备乡邻族人宴会一番,所谓宴会于桑庭之中,乡里野趣,自然就不必多言了。   不过,宴席之后,众人兴尽而归,刘备和简雍、张飞回到家中闲谈,却是心中忍不住疑窦丛生……毕竟之前公孙珣在中山,可没这么清白的?!   或者说,这年头天下真有如此清白之官?   不要说简雍和刘备,便是家里杀猪的张飞也是不信的。   但是,刘备手下那么多豪侠少年,多不事生产。单靠张飞的资助以前尚可,以后呢?以后公孙珣来到涿郡为太守,他刘备孝期也早已经过去,正要做些大事,以求建功立业的……没钱怎办呢?   收这种正经来路的钱,总比届时贪污强一些吧?   故此,三人议论纷纷,终于还是满怀踌躇的睡下了。   但这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此时,涿郡南端著名的樊与亭中,他们口中的主角,新任涿郡太守公孙珣却已经重新回到这幽州的土地了。   “云长还在读书吗?”亭舍中,之前仰头看了半天星星的公孙珣见到邻屋灯火依旧,便径直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 第二章 论于樊舆   “云长还在读书吗?”公孙珣掀开门帘,旋即失笑。“子曰:学而不厌,说的就是云长这种人啊!”   屋内抱着熟睡孩子的关羽妻子胡夫人见状知机退下,而关羽则放下手中的书本,起身从容一礼,口称君侯。   话说,和关羽接触越是久,公孙珣就越来越觉得,这种人是注定要有所成就的……身高九尺、力大无穷,本可以靠老天爷吃饭,天天吃饱喝足练练肌肉,当个冲锋陷阵的将军都是最顶级的那种。   然而他偏偏却是行事坐卧,手不释卷!   所谓天生比你强,还比你努力……公孙珣官越做越大,手下人才越来越多,然而便是跟关羽格外有些相冲的审配都不得不承认,当日公孙珣连夜追回这个河东杀人犯的举动,确实是堪称慧眼识英雄!   “正在读《史记》。”双方重新坐定以后,关羽收起了手中书本。   “哪一篇,可有所得?”公孙珣随意问道。   “《陈涉世家》。”关羽蹙眉答道。“却有几分疑虑……”   “读史不比读经,读经在于微言大义,读史在于以古鉴今……”公孙珣缓缓言道。“我当日读《史记》,《陈涉世家》这一篇无外乎是得了其中三句话。”   “愿闻君侯高见。”关羽正色拱手言道。   “一曰: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一曰:天下苦秦久矣;一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关云长不是人云亦云之人,所以他沉吟片刻后便正色讨教起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难道不是同为壮志之言吗?君侯何以分列为二?”   “于我而言不是这样的。”灯火之下,唇上修剪了整齐胡子的公孙珣摇头言道。“‘燕雀’之语在激励自己不要畏惧人言,待到天下事变,彼时别人自然会理解你的苦心与能耐;而‘王侯’之言在于辨人,身为上位者,不要因为出身而对人有所区分,应当察其言观其行才对……”   “原来如此。”关羽难得失笑。“君侯为上位者,居高临下,自然会对‘王侯’之言另有看法,倒是我眼界低了一些,依旧作为激励自我之言。”   “今日为下位,他日未必就不能为上位,或主政一方,或统帅一军……云长,你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所谓‘宁有种乎’,不止是暗示贤才未必不能出于寒微,也是在暗示贤才未必不能出于豪右之家,要一视同仁才对!”   关羽捋着胡子默然不应。   公孙珣不由轻声失笑:“云长这是何意啊?”   “无他,我知道君侯此言是一番诚恳美意,有意教导于我。故此,我若翻脸驳斥,未免失于礼数,可是要我对那些出身豪右之家的人物高看一眼,我却极难做到……做不到的事情又怎么能应许呢?不如不应!”   公孙珣拊掌大笑……这关羽,倒是倔强的可爱。   不过,笑完之后,关云长倒是继续认真追问了下去:“君侯,还有一句‘天下苦秦久矣’,莫非也能以古鉴今吗?”   公孙珣当即肃容:“我不是说当今之世大汉已经尽失人心,而是说若有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那当政者就应该彻底反思己身了!”   “君侯所言甚是!”关云长肃然起敬。“若天下各郡国君长皆如君侯,又哪里会有如今的局面呢?”   公孙珣一时沉默。   “是羽哪里说得不对吗?”关羽依旧认真莫名。   “你还记得我们当日出赵国,遇到太平道聚拢流民往钜鹿一事吗?”公孙珣平静询问道。   “这是自然。”关羽当即应声。“怕是终身难忘。”   “那你知道朝廷诸公是怎么应对的吗?”   “不是不了了之吗?”关羽昂然反问。   “当日到了洛中,我师刘公刚刚因为京兆地震罢职,不好上奏此事,我便去寻了司徒杨赐杨公,具言此事。”公孙珣循循道来,居然是不气不怒。“杨公本就对太平道有所警醒,听我讲完此事后更是震动,便当着我的面制定了针对太平道与张角的处置方案……当时的情形,若是急索张角,怕是立即就要引起叛乱,从而天下震荡。于是杨公便在奏疏中建议,先不要动张角,而是通知各地方刺史、郡守同时动手,先将太平道三十六方的首脑拿下,然后将太平道众安抚在本地,最后再动用大军围剿钜鹿!”   “这是极对的策略!”关羽毫不犹豫的称赞道。“就该如此处置才对……可为何不见动静?”   “不知道。”公孙珣摊手言道。“反正当日主政者尚书令曹公自知天命将至,处处与人为善,便是素来不对付的杨公也未有阻碍,甚至联名上奏。故此,奏疏必然是送到了北宫的……至于天子为什么没有采纳,又或者到底有没有见到奏疏,那就是后来的事情了。但无论如何,中枢那里三公与尚书台当时真的是尽职尽责了。”   关羽一时默然,他当日也随在洛中,哪里不知道那曹节是冯夫人的外族……此言怕是真的了。   “还有今年夏日河北那场大疫。”公孙珣继续言道。“云长或许知道我们在中山填埋污水,扑杀蚊虫,隔绝疫病;也知道张角在南面继续凭着符水蛊惑人心,愈发做大……”   “这一次他还有了经验,所取者俱是精壮,钜鹿周边如今俨然已经只知有太平道而不知有官府了!”关羽忍不住插嘴言道。“如此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不错,但云长你可曾知道,这一次,朝中有识之士也一如既往的拼尽全力意图处置此辈?”   “愿闻其详。”关羽的面色愈发严肃。   “此次领头的乃是我当日在尚书台的上司刘陶刘尚书。”公孙珣循循介绍道。“刘尚书是宗室重臣,又主管尚书台中都官曹多年,此事本该是他分内之事,而他此番上书更是直言张角要反!”   “想来这一次是曹节病逝后赵忠、张让独揽朝纲,二人一个狭隘,一个贪财,一起遮蔽了天子?”关羽忍不住插嘴言道。   “非也。”公孙珣嘴角冷笑不止。“赵忠为人狭隘,又与刘尚书向来有龌龊,所以据我所知,他当时确实以大长秋、黄门监之名试图遮蔽这封奏疏。然而,此事却被复起为太尉的我师刘公却突然掺了一手,刘师以太尉之名与刘尚书联名上奏……故此,天子本人是亲眼见到了奏疏的,还细细阅览了一番。而天子看完奏疏后,却避开刘师,只将刘尚书招到御前,以中都官曹格外辛苦为名当场去了刘尚书的尚书职务,还额外赐了加官,让他去修《春秋经义》去了!至于张角与太平道,也就不了了之了。”   关羽双眉倒竖,却不知该做何言语!   “刘尚书是个忠臣。”公孙珣幽幽叹道。“天下人都知道的……”   “天子到底是何意?”关羽着实忍耐不住。“天下人皆知刘公是忠臣,他难道不知道吗?”   “若不知道,天子为何还要如此周转一番,好言好语的卸了刘尚书的职司呢?”公孙珣愈发感叹道。“依我看,天子只是嫌麻烦而已,什么这个那个的,扯开了全是大麻烦,不如将就着过便是!就拿去年几件大事而言,三公按照惯例清理吏治,一时罢免数百人,士人与阉宦为此争扯不休,他却将罢免之人全都加议郎衔留在洛中;檀石槐一朝身死,西部鲜卑就地反叛,北地太守皇甫嵩求复河西,他却置之不理,反而在西园开宫市、做买卖;也就是巴郡蛮族反叛时他认真了一些,可一旦平叛,却又依旧抛之脑后,转而大修洛阳……不过,听人说洛阳修的确实不错,都有撒水车了。”   关羽叹气道:“君侯之意,莫非是说天子才是该认真反省之人……若他再不振作,就将有星星之火,烧起大乱吗?”   “非也!”公孙珣起身负手摇头道。“上个月,王道人从安利号那边传信说,张角的爱徒,大方渠帅马元义将起身往荆州、扬州收拢当地青壮十万,准备归河北而居;而钜鹿当地,信众、豪强所赠的粮草、布帛也已经堆积如山,此时旗帜、兵器或许都已经开始制作……云长,大乱就在眼前,不需要天子振作了!只希望此事之后他能有所反省。”   关羽肃容而立。   “对了。”公孙珣复又回首道。“去年我母亲赠与云长你的那把‘冷艳锯’如今可曾用顺手了吗?”   “顺不顺手都无妨,为国杀贼,义不容辞!”关羽躬身而拜。   公孙珣点点头,径直出门去了。   门外,胡夫人揽着才三岁的孩子勉力躬身一礼,公孙珣复又摸了摸这个唤做关平的男孩脑袋,这才昂然而出。   话说,樊舆亭是幽州门户,更是天下名亭,向来和涿郡的另一个代表了幽州腹心之地的督亢亭并称,因此规制也不比寻常亭舍,公孙珣见过唯一一个尚未安歇的关羽,然后出得门来,却没有去安睡,反而是继续立在广阔的亭舍院中遥望头顶星辰……然而,冬春之间,哪里有什么星象可言呢?   房舍中的姬妾等了许久,但许久不见自家郎君踪影,最终是各自带着孩子,或者独自安歇下了。   而不知是等了多久,亭舍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而临到近前后却又消失不见,俨然是害怕惊扰,然后下马步行的缘故。   最后,随着一阵窸窣低语之声,却居然是数十人簇拥着韩当回来了。   “辛苦义公了。”公孙珣先是安抚了其余几十名骑士,然后才独自与韩当交谈。   “无妨,倒是劳动君侯如此辛苦等候。”四下无人,韩当便赶紧回报。“不过君侯放心,中山的首尾都已经处置完毕,便是卢奴(中山郡治)公学的学子们都已经让他们各自回家了……”   “这就好。”公孙珣笑道。“着实辛苦义公,我急着来涿郡上任掌握局势,中山那边不免仓促了一些。”   韩当欲言又止。   “你我之间,有话直说。”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若是连你都在我身前有顾忌,那便听不得实话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韩当赶紧解释道。“我是说真定那个寒门少年郎,与夫人名字相仿的,唤做赵云的……”   “为何不收在麾下?”公孙珣不等对方说完便笑着接口道。“是这意思吗?”   “正是。”韩当坦诚道。“别人不知道,我难道不知道君侯对那个少年的看重吗?三年间先是数次遣我往真定寻他,寻到他后又赠书、送马。君侯,恕我直言,彼辈虽然因为父母亡故要留乡服孝,可毕竟只是寒门小户,且又只是家中次子,如今既然已经加冠成年,君侯又喜欢他,还屡次施恩于他,那一封书信过去,想来他也不会推辞吧?”   “如此人物不必强求。”公孙珣闻言摇头道。“我也是知道他以后才忽然有所感悟……正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这般自有想法的英杰,便是一时得了他们的投效,将来你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时候,人家也自然会或走或留有所决断!既如此,不如静心做事,历练己身,将来若我真有一番天命,这种本就跟我有机缘的人中之龙自然会如江河入大海一般汇聚到我身边的!其实不止是他,我还让牵招在涿郡替我留心过一个人物,便是云长在身边数年,我也没有把握能够长留于他……大略如此吧!”   韩当上限有限,闻言不免有些糊涂,但公孙珣既然解释了,他也只好在此事上收起多余想法。   没错!   公孙珣这几年在中山勤勤恳恳,行政建学,安民立业……倒是许久未对外露什么锋芒,甚至也没有再像之前那般如集邮一样收拢所谓三国英豪(公孙大娘语)。   这倒不是他不想……实际上,这三年间,别的不说,仅是中山左右三个邻郡中他便寻到了三位旷世人物,一个在真定,唤做赵云,数日前加冠,称为赵子龙;另一个却在即将上任的涿郡,唤做张飞,字益德;还有一个在河间,叫做张颌,字儁乂。   照理说,这三人寻到以后本该直接纳入手中才是。   然而,就在寻到赵云以后,一件突然到来的事情却让公孙珣有了极大的触动,从而改变了主意——自家大兄公孙瓒从辽东属国任上立功,转为了涿县县令,而他未到任时便写信与刘备请他为涿县县尉,但刘备这小子却居然以服孝为名,没有接受!   牵招和刘备是刎颈之交,倒是察觉到了对方些许意图……原来,原因格外简单,公孙珣在侧,刘备宁可等候前者,也不愿意跟从公孙瓒,他觉得公孙珣才是做大事的人,而公孙瓒未免失之于狭隘。   换言之,白身一个,而且怎么看都还没什么野心的刘备此时居然看不上公孙瓒!   这件事情是牵昭以拍马的形式在私宴中随口说来的,却对公孙珣本人起到了极大的震动作用。而且与此同时,公孙瓒的到来也让他联想起了自家母亲故事中赵云与自己这位大兄的始终……赵子龙初从公孙瓒,名分已定,但最后却以兄长去世为由一去不复返;然而,一等七年,等到公孙瓒败亡以后,赵子龙在邺城遇到寄人篱下刘备,却又誓死而从,随之奔走半生!   换言之,公孙珣此时才有所醒悟,如这般英豪,难道仅仅会因为自己征召了对方便如何如何吗?道不同,宁可弃职七年也不愿助你一臂之力,而志同道合,便是千难万难也要跟你到底!赵云是这样,已经纳入麾下的关羽难道不是这样吗?那张飞又如何呢?   当然了,最主要的一条是没有必要!   黄巾将至,自己筹划已久,将迎面而起,涤荡河北……这些幽冀名将,包括刘备本人在内,恐怕都要在自己的影响之下,届时,若自己真有威德,那不用招揽,怕也能主动汇集到自己手下才对!   而若是自己威德不加,或者能力不够,强拉这些人又有何用?!到时候一个个都随着更能得人刘备走了,岂不是要如公孙瓒被人笑话?!   公孙珣有所谋划,韩当立即闭口不再言此事,但刚要转身去歇息,却又想起一事来:“君侯,既然乱象将起,是不是该让夫人她们带着两位公子,一起回辽西,乃至去辽东与两位女公子相会?便是不去彼处,暂时去渔阳又如何?”   渔阳,乃是公孙珣迁任涿郡太守以后公孙瓒任职的地方,他现在是渔阳令;两位公子,乃是公孙珣嫡长子公孙定,与庶子公孙平,前者是赵芸所出,后者是冯芷所出,都还小,也都各自带在身边;而两位女公子,乃是长女公孙离、幼女公孙臻,前者出自卞玉,后者出自秦罗敷,却都养在辽东公孙大娘处,反倒是两个妾室重新跟了过来。   “不必了!”公孙珣犹豫了一下,却又立即坚定的摇了摇头。“就让他们住在涿县……若我连涿县都要失陷,还不如在此地自刎了事,省得被天下人笑话呢!”   韩当当即拱手称是。   言至于此,其实已经逼近了四更,公孙珣便要与韩当一起各自歇息……然而,就在这时,亭舍外面的大道上居然又是一阵马蹄疾驰,然后一路不停由远而近,最后俨然是停在了亭舍之外。   莫说公孙珣和韩当各自色变,便是如吕范、娄圭、关羽、审配、王修等随行之人,也纷纷警觉起身……亭舍中一时纷乱不断,灯火通明。   “是在下冒昧了!”门外也是同样乱了一阵子,然后忽然有人昂然出声。“不该来的那么急,以至于惊扰了诸位……敢问亭舍内可是公孙太守见在下榻?鄙人幽州刺史郭勋,闻讯前来相迎!”   公孙珣黑着脸,冷眼盯着亭舍大门,半晌没有说话,而亭舍中人见状也是纷纷屏声息气。   耳听着亭舍内再无动静,门外顿了一顿,却又额外加上了几句话:“鄙人乃太原郡人,为前雁门太守郭缊族兄,前凉州刺史郭闳之弟……与公孙太守实乃世交!此行虽然冒昧,却实非恶意!还请公孙太守当面一会!”   “开门!”一夜未眠的公孙珣无奈甩了下手。   ……   “太祖为中山守三载,固知太平道之恶也,惜乎中枢不为,乃潜心用事于中山,意后发制人。然,后汉光和年间,灵帝求财愈甚,多更各地职司,以求官钱……太祖为任三年,一朝移为涿郡太守,固失根基。”——《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三章 郭公之愿   郭勋来的很奇怪。   幽州刺史乃是幽州十一郡国的监察者,而且主要监察对象便是这十一位郡守……虽然说这年头与人为善的刺史蛮多的,可双方终究是要讲究一个避讳的,最起码一条,无论如何也不能大半夜的就找上门来吧?   实际上,一州刺史和一郡太守夜间私会,便是各自只放了个屁,传出去都会是个大新闻的,也就难怪公孙珣没有好脸了。   更别说,太平道大乱在即,他此次上任只是想赶紧清理郡中人事,然后聚拢兵马、物资,实在是不想多事。   当然,话还得说回来……人家郭勋乃是太原郭氏出身,所谓世出名门,其兄郭闳做过凉州刺史不说,其族弟郭缊更是在雁门与公孙珣有过一番来往,如今他以一州方伯的身份连夜而来,总不能把人家拒之门外吧?!   就这样,郭勋还是闯入了亭舍之中。   灯火通明之下,只见此人年纪已经是四十往上,外加仪表堂堂,俨然是个有气势有经验的一方大员。只不过,此人甫一进来便拉下脸来,见到公孙珣后也是正色以对,明显是有什么严肃之事。   讲实话,若非自己本就是从冀州过来,公孙珣几乎就会以为这大半夜的太平道已经反了呢!否则如此一个人物黑灯瞎火的黑着脸过来干吗?等在涿县不好吗?还专门骗开大门才拉下脸?   事有反常,一念之下,公孙珣先是回头和吕范审配等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却又出言将众人纷纷撵回去睡觉,这才邀请郭刺史来到亭舍的正房中独自交谈。   “公孙府君,”郭勋眼看着对方屏退左右,也是不由叹了口气,方才告罪落座。“此行冒昧了。但事已至此,还请府君随我安坐……我非是从涿县赶来,乃是从范阳而来。”   公孙珣不以为意的点点头,这年头的涿郡下辖七县,其中有两个县,或者说两座城格外出众……一个自然是郡名来由的涿县,另一个就是范阳了。   其中,涿县在北,范阳在南,堪称涿郡两大核心城市,而公孙珣此时歇息的樊舆亭距离涿县大概得有一百多里,可距离范阳却不过三四十里路而已……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对方能够此时出现在此处了。   毕竟,公孙珣此行也是由于担忧黄巾生乱,所以招呼都不打急速而来的,对方也必然是仓促得到消息才对。   然而,明白了对方能出现在此处的缘由后,公孙珣却忽然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起来……因为对方这话怎么越听越有点像是软禁的意思呢?   什么叫做‘事已至此,随我安坐’?!   想到这里,公孙珣也是彻底无言起来……这郭勋一州刺史总不可能投奔了太平道吧?然而便是投奔了太平道想对自己来个先发制人,那也不对劲啊!就门口那几十个人,怕是还不够关云长领着人一通砍的吧?!甚至就算是这屋里面,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力壮之人,对付这么一个四十多岁老朽,也是手拿把攥吧?   莫非自己犯了什么法?   “方伯之前为何在范阳?”公孙珣无语询问道。“专门来迎我的吗?”   “公孙府君何必开玩笑?”郭勋年纪毕竟有些大了,言语中也有些疲惫。“我在范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若非是得了范阳卢氏的邀请,你何至于如此之速呢?”   公孙珣愈发莫名其妙,良久方才问道:“莫不是范阳卢氏家中谁犯了什么法?”   郭勋一时气急:“我族弟曾言,公孙府君乃是难得的直爽之人,何必屡次明知故问?”   公孙珣目瞪口呆之余也是有些恍然:“那便是范阳卢氏真的犯了法度,然后郭公专门挑了我上任前的空档往范阳处置此事,又以为我急速来上任其实是为了救助卢氏,这才一边着人在范阳继续处置,一边亲自来堵我?!冒昧一问,卢师那几个儿子到底做了什么?”   郭勋看了对方一眼,却一字未答,俨然是成见已深。   公孙珣见状也是失笑不已,自己居然成为别人秉公执法的‘阻碍’,也是有趣。   不过,一来,卢老师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真要是让卢老师那几个儿子死在了自己眼前,那到哪里都会有人戳脊梁骨的;二来,他公孙珣绝不是软弱可欺之人,不该他担的污名他一分也不会担!更不要说大事临头,此时若是丢了份子,那涿郡还能不能速速握在手中?!   换言之,无论如何,此事的主动权都需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这位新任的涿郡太守,无虑亭侯公孙珣,却是豁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公孙府君。”郭勋气急败坏,赶紧去拦。“请为清名计,莫要贻笑大方!”   “郭公污我清白,却居然要我为清名计……这才是贻笑大方的举动吧?”说着,公孙珣把对方往‘太尉椅’上轻轻一推,便径直出了门去。   郭勋年纪毕竟大些,更没想到对方身为两千石大员居然说动手就动手,一个趔趄,便倒在了椅子上。而等他再度起身,准备追出去的时候,却见两扇大门被直接关上,他在里面连连敲打,外面却是无动于衷,反而一时喧闹惊扰了起来。   大概过了足足半刻钟,大门方才打开,借着灯火,郭刺史只见到一位眉清目秀的文士哂笑立在门前,倒是躬身一礼不卑不亢。   郭勋心如火焚,顾不得与此人说话,连忙再往外走,却又见到自己下属个个面色涨红,居然是被纷纷卸了兵器,然后又被一名鹰目细髯的武士领着更多的人围在了院中。   根本不用等郭刺史开口,这位武士便主动让手下人散去,还交还了兵器,任由那些州中属吏、兵卒奔出包围簇拥起了自家方伯。   几个属吏刚要开口诉说,郭勋却又脚步不停出了亭舍,然后无奈立在了门前……果然,所有的马匹都不见了!   可恨自己还是没有听族弟之言,小瞧了这把锋利为天下冠的利刃!   这种人强势起来,哪里是政治规矩能拦得住的?还不如一开始便留在范阳,连夜审讯那些商贾、滑吏、豪族,早早定下罪名呢!   “方伯!”之前那名眉清目秀的文士笑着来到跟前,躬身一礼。“我家君候让我留下来招待方伯……您一把年纪又颠簸了一晚上,不如早点安歇吧?房舍都已经腾出来了。”   郭勋回过头来,看着这个跟公孙珣差不多年纪的文士,不由冷脸相问:“我听闻公孙府君身侧有两位河南文士,素来亲信。其中一个善谋,唤做娄子伯;一个善断,唤做吕子衡……听你口音,必然是其中之一了?”   “不想区区薄名居然能为方伯所知。”这文士倒是微笑如故。“在下正是汝南吕范,至于子伯,刚才已经随我家主公去范阳了。”   郭勋再度打量了对方一眼,方才负手凛然问道:“看你模样也是个俊秀之才……我问你,你家君侯年纪轻轻便已经到了如此位阶,却居然要为了一群商贾和一个纨绔毁了清名,你身为人臣,为什么非但不去进谏,反而要助他作此荒谬之事呢?”   吕范依旧不急不气:“方伯怕是误会了,我虽然不知道范阳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知道我家君候与此事无关!”   “若是无关,何至于来的如此之速?”郭勋怒极反笑。“我好不容易觑见两任太守皆不在涿郡的良机,准备清理整饬范阳,结果你家君候居然只等上任太守刘卫出了涿郡三日便到了此处……”   “方伯!”吕范再度失笑。“我家君候性格刚烈而又果断,向来上任都是急速的……范阳之事他真的是不知!”   郭勋一时默然。   “不瞒方伯,”吕子衡上前一步,依旧彬彬有礼。“如今这亭舍中,尚有我家主母,以及三位夫人,还有两位小公子;非只如此,如我妻子、儿女,其他部署家眷,也都在还在此处……请问方伯,若是我家君候得了谁的信件来救助一些不法之人,又哪里会带家眷呢?”   郭勋恍然大悟,然后慌忙看向门外道路,却又再度回首:“既如此,你家君侯为何不与我直言,反倒是直接去了范阳?”   吕范笑而不语。   郭勋也是立即明白了过来,不仅懊丧至极:“我一时失察,倒是让公孙府君以为我有州郡相争之意。不过,非是我信不过你家君侯,实在是范阳一事不仅沾染到了范阳卢氏,也与你家君侯家中有牵扯……”   吕范这才好奇了起来,却是先请对方再度入内避风,又让韩当稍微做个样子赔了礼,然后便忍不住认真问询起了此事。   原来,事情还得要从这几年安利号和冀州那些大族们的商业斗争说起。   话说,公孙氏主导的安利号如今几乎是彻底掌握了整个幽州的商贸,但却一直给冀州中山、安平那些大族留了些体面,这就使得涿郡这个地方成为两股商业势力心照不宣的缓冲地,而范阳,因为是幽州门户,所以借着地理优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其中最核心的一个商业交汇点。   商贸发达,或许是好事,但是在封建时代,在一些深受儒家思想的统治者眼里,它更可能是坏事……大量的二道贩子以范阳为中转地,往来幽冀之间,一边和当地豪族勾结分润,一边又豢养着大量游侠借着商贸之利生存,以至于本地鱼龙混杂,多有不法之事。   对此,作为刺史的郭勋非常不以为然,几次都想出手整顿一二。   然而,之前的涿郡太守刘卫,大概是为了不得罪和此事牵扯甚多的本地名族,也有可能是郡中获得了些许财务上的好处,反正一直没有管束,甚至还有所为维护。再加上之前公孙氏的公孙瓒也一度来到了涿县任职,这就使得郭勋根本没法动手。   而现在,随着刘卫和公孙瓒的离任,一个明显比之前二人与此事牵扯更大,甚至很可能就是这些商人和卢氏大后台的公孙珣即将到任,也是逼得郭勋铤而走险!   这位嫉恶如仇的幽州刺史准备利用两任太守权力交接的真空期,直接下狠手彻底处置范阳的游商,以及和此事牵扯极大的坐地虎范阳卢氏。   但是,正当郭勋小心翼翼送走了刘卫、公孙瓒,又放出谣言,使得大量游商汇集到范阳那里,再准备以雷霆之势了结此事之时,公孙珣却是忽然到来了……震动之下,这位郭刺史便一边让范阳那里做好准备提前到明日一早动手,一边却是亲自连夜来到樊舆亭,准备阻拦公孙珣。   “子衡。”郭勋端起热汤轻啜了一口,然后继续义愤填膺道。“我非是不通情理之人,若是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彼时大兴商贸,或许还是好事。可如今呢?如今檀石槐身死,鲜卑却反而劫掠无度起来,上谷、代郡百姓时常受到掳掠;涿郡、广阳、渔阳这些大郡乡野之间也开始变得贫乏起来,这个时候大兴商贸,真的是好事吗?所谓《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得先有食,才能兴货吧?!”   吕范自然连连颔首不及,但却又不禁有些担忧……讲实话,什么商贾、安利号,肯定是娄子伯更透彻一些,至于范阳卢氏在这里面的牵扯,肯定是审配更洞悉一些!   然而,这俩人都跟着公孙珣连夜去了范阳,自己也只能稀里糊涂在这里听着了。   “呃……方伯!”吕范又听了几句,只能无奈问道。“若依照律法而言,彼辈到底犯了多少事情?”   “那些燕地游侠团伙,为了争夺商道,多次持械殴斗,有几个手上没有人命?”郭勋喟然放下手中汤碗。“那些游商,整日只知道贩卖奢侈之物,平日里争富斗奇,又有几个没有贿赂挑拨的行径?至于城中那些大户,尤其是范阳卢氏,便是平日里遮蔽他们、藏匿他们的所在了……这些人以利结为一体,多行不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是范阳之大害!”   吕范一时无言。   “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能治罪于卢氏了。”郭勋越说越是黯然。“只求你家君侯能稍微秉公执法,留些些许严重人犯,不要等我回去后却发现这些彼辈全无踪迹了!”   “郭公想多了!”吕范愈发无言以对,只能心中暗自撇嘴了。   ……   “涿郡卢氏者,范阳豪门也,素有不法。有幽州刺史郭勋,久欲治其罪,向为本郡所阻。光和中,太祖迁涿郡太守,卢氏者,太祖师卢植宗门也,勋愈患之,乃以前守刘卫出境,太祖未至,急行范阳捕拿……将成,闻太祖至樊舆亭,乃赦令州吏急索不变,亲夜行至樊舆,阻太祖于道左。太祖叹其德,固止之。”——《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四章 范阳之枉   郭勋终究是年长一些,歇息了半日方才动身回范阳……而且有意思的是,他居然是在吕范屡次催促下成行的。   实际上,后者天一亮便出去为这位幽州刺史去准备车马了,反倒是让落在樊舆亭的公孙珣以及众部属的家眷又不得不等上了一日,也是让人预料不及。   但不管如何了,到了当日晚间,天蒙蒙黑的时候,郭勋也是终于回到了范阳城内,而甫一到城中,便迎面撞上了一群面色惶惶,早已久候的州吏。   “如何了!”郭勋紧张不已。   州吏们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个主事之人上前回报:   “方伯,你还是去管一管吧!今日上午,那公孙太守入了城中,我们不过刚刚拿下县令而已,接着他便强行索去了事权,而我等皆不能抵抗……”   “先不说此事。”郭勋一时气急。“我只问你,之前我们定下的那些案件还有人犯他都是如何处置的?”   “不敢隐瞒方伯,我正要说此事。”城楼灯火之下,此人满脸惊惶。“如今,城中那些杀人、没杀人的游侠,俱以团伙之名整伙整伙的被夺了兵器罚为城旦,各处游商也一律抄家下狱,而几家豪族主事之人也多被捆缚起来关在了官寺之内,谁敢说半个不字那新太守便说人家要谋反……如今,只剩卢氏勉强被围着还没动手罢了!”   郭勋一时茫然,许久方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何那吕范屡次催促自己尽快过来了……这要是再不过来,范阳城岂不是要被扫荡一清?!   于是乎,郭刺史顾不得多想,便赶紧重新上了车马,让一群州吏引着急速往卢氏宅前而去。   到了彼处,只见卢氏宅门前灯火通明,不知道围了多少人,都是一手火把一手兵刃。而那公孙珣紫绶金印,昂然端坐在卢氏门前的一把太尉椅上,身旁也围着数个不凡之人。其中一人更是身高九尺,长髯赤面,然后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奇门大刀,威风凛凛之余也是让人望之生寒!   而卢氏家中的长子,此时则趴在墙头,在灯火映照之下,一边痛哭流涕,一边与对面之人说着什么,见之便让人觉得可怜。   “出来吧!”公孙珣瞥了一眼赶来的郭勋,却理都不理,只是继续有些不耐的对墙头之人言道。“看在卢师面上,我不给师兄你带刑具,省的人家说我不敬师门;也不会把你送到洛阳让老师管教的,省的你被他当众打死,以正门风……”   “我不出去!”那卢植长子愈发痛哭流涕不止。“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人全都被你们罚为了城旦,若是我也被你剃了头,充了城旦,还不如被我父打死呢!”   “不至于的!”公孙珣赶紧又大声相劝。“只要师兄你出来后再捐一些财物……布帛、粮食为佳;再让你家中徒附、奴仆全出来当司寇,那你说不定便不需要剃头了!”   城旦与司寇,俱是汉律中的劳役刑罚方式,前者是负责维修整饬城池的劳役,后者是进行戍卫和巡查的劳役。   而按照汉律,前者的适用罪责比较重,一般需要服役六年,然后因为适用的罪名比较重,所以一般都还要带着剃头,也就是所谓髡刑;后者服役的年限就少一些,一般是两年,所以附加髡刑的比例也会更小一些。   “如此这还不如剃头呢!”卢植长子哪里有半点乃父的风采,几乎是丑态毕露。“师弟、君侯、府君……你就看在我父的面上饶了我吧!我断然不敢与你家安利号争利了,我以为你家是真的要撤走,才忍不住收拢这些游商的。而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货,俱是家中平日里守法所得,是辛苦赚来的……”   “师兄这就让我很难办了啊!”公孙珣扭头看了眼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郭勋,再看向墙头自己这位师兄时语气也变得无可奈何起来。“你看,我为人门生,总不能当众砸了自家老师家的大门吧?你到底准备这么下去多久啊?熬一夜吗?!”   未待那卢植长子回复,郭勋也是叹了口气,便上前一步与公孙珣正色交涉起来。   须臾后,公孙珣转身离开此处,然后接管了场面的郭刺史便下令手下州吏攻打卢宅,将那位哭哭啼啼的卢氏子给当众揪了出来!   一日间而已,范阳城便彻底翻了天。   郭勋拿下卢氏长子,回到县寺前,自然有州吏接手去细细审问,而他本人则满怀心思,又去寻那公孙珣了。   走不过两步,刚来到县寺门内,却正见到对方负手立在彼处,与那名捧刀的九尺大汉在灯火下说一些莫名胡话:“云长若是用不惯此刀,便还是用长矛好了,战阵之上生死搏杀岂能小觑?”   而那红脸大汉也是依旧从容:“君侯之意我是明白的,只是此刀虽然奇怪,却胜在千锤百炼,削铁如泥,堪称神兵……到了战阵之上,或许反而有奇效!而且,此刀极重,平日里用来锻炼臂力,也远胜石锁。”   “既如此,便依旧用长矛,再专门寻一人为你战阵负刀,以便临时更换兵器。”公孙珣倒是细致。   “这倒是个法子。”那红脸大汉微微感叹。“我本就身重,数月便要废一马,若是再加上此刀八十二斤,怕是要一月一匹马了!”   “那就在今日罚的这些城旦、司寇中寻一个体壮的,赦免了他的罪过,专与你捧刀。”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却方才回头看向了来人。“方伯为何姗姗来迟啊?”   见到一州刺史要与本郡太守说话,自那名九尺大汉往下,一众人各自告退,其余往来州郡县吏,也是纷纷绕开大门这一侧,各自小心出入,然后依旧忙碌起来。   “我为何来迟,公孙府君不知道吗?”郭勋见到众人避让开来,也是一时叹气,却又拱手赔礼。“且不说其他,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府君,还望公孙府君见谅。”   “方伯秉公执法,我佩服还来不及,又哪里会不满呢?”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只是不愿清名受损,所以清早时才做下那般事情,倒是让方伯见笑了……还有,你我世交,方伯年长,唤我名字便可。”   郭勋欲言又止。   公孙珣依旧心不在焉。   “既如此,文琪。”郭勋无奈言道。“我且问你,你刑罚是不是重了一些?我听州吏与我说,城中游侠无赖,无论罪责,俱被你罚为城旦;商贾富户,俱被你抄家下狱……一个不从,便说人家要谋反,而且刚才来的路上我才知道为何那卢公之子会如此惊恐,你居然已经因为别人反抗,而杀了七八十人吗?”   “七八十人算什么啊?”公孙珣一声叹气,眼睛却是飘忽不定起来。“哪年大疫,哪年流民骚动不死个成千上万?而且我身处嫌疑,连方伯都以为我跟这些人有所关联,若不能下重手,如何自证清白呢?便是退一万步说,我堂堂一郡太守,甫一上任便朝令夕改的话,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郭勋一时默然,许久方才开口言道:“那如卢氏还有这些豪族呢?你准备如何处置?”   “交出家中大部钱粮、徒附、奴仆,可免刑罚。”公孙珣坦然言道。“涿郡是大郡,这些豪族、世族在各处多有牵扯,还是要留几分体面的。”   “文琪。”郭勋正色道。“你要这么多粮食、布帛、钱物到底要做什么?而且这么多城旦、司寇,未免过了些吧?”   “郭公想多了。”公孙珣依旧幽幽答道。“钱粮嘛,用来赈济周边乡野贫民,总是不怕多的。至于这么多城旦、司寇……过了年,等到春日、夏日,朝中必然还会大赦天下的,届时开释了便是……而趁着这个机会,整修一下本郡各城城防又如何呢?譬如这范阳城,乃是幽州门户,向来是巍然大城,却年久失修。”   “这倒也是!”郭勋面露恍然。   “我将往涿县,这范阳便劳烦郭公在此驻守两月如何?”公孙珣继续言道。“一来看管这么多城旦、司寇,需要得力之人;二来整修城池也是件大事,我多留一些财货、粮食与郭公……反正春耕不过,郭公总不好去巡视州郡吧?”   “话虽如此,你莫不是不想与我同城而居?”郭勋微微蹙眉。“这才让我来范阳?”   “也有几分这个意思。”公孙珣眼皮都没眨一下。“我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若是与郭公共居在涿县,怕是你我皆有关碍……与其相争相碍,不如就势分开一段时日,反正范阳这里也确实需要有人坐镇嘛,也不耽误郭公处理州中事物。”   郭勋思来想去,倒是直接颔首……对方甫一上任便出了这种事情,他也不想继续和对方闹太僵,而且关键正如对方所言,范阳这里处置了这么多人,还要整修城池,也确实让人放心不下。   要知道,这个案子本是自己率先动手的,对方将此案人犯交回来,也算是有始有终。   双方议定了大略,小节自然会有手下去做,而郭勋一番车马疲惫,也是准备要去休息的,但转过身后,却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居然又回过头来:“文琪,你之前便一直眼神飘忽,到底在看什么?”   “在看字迹!”公孙珣失笑言道,然后退后数步,并指向了这范阳官寺大门。   郭勋顺势看过去,只见灯火之下,官寺一侧大门上赫然用白粉写着‘甲子’二字……不大不小,既不是很显眼,却也很难让人忽视,也不知道是谁调皮捣蛋写下来的。   “哦!”郭勋想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要过年了,来年便是甲子年!也是辛苦文琪了……怕是要年节之下也要辛苦接收郡务。”   公孙珣微笑以对。   旋即,二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开。   其中,郭勋要去官寺休息,而公孙珣却声称要去自家恩师宅中休息,也不晓得被砸破了大门的卢府到底欢不欢迎这位无虑候再度登门造访。   不过,事实证明,卢家人应该没把公孙珣怎么样,因为隔了一日后,这位新上任的涿郡太守,便精神饱满的带后面赶来的家眷,依旧昂然往北面的涿县而去了。   距离涿县还有足足十里的时候,刘备便带着张飞、简雍,还有提前一步赶来的牵招,领着几十名在涿县左近厮混的游侠,相迎在道旁了。   “玄德!”公孙珣远远见到对方便不由失笑跳下车来,因为他看到一名身格外材雄壮,胡子也不逊于牵招的大汉居然也在朝自己恭敬行礼,于是一时心情大好。“别来无恙啊。”   对方如此亲热,刘备却苦笑不止。   话说,他无恙是无恙,只是有些忧虑而已……前几日对方和州中方伯一起动手,将范阳那边的游商集团一举拿下,顺便还将数百城中游侠无赖一并剃了头发罚为城旦,甚至连卢师的那个长子都因为接纳不法游商给剃了头、下了狱、罚了钱粮。此事闹得涿郡上下人人惊慌失措,那他刘备这个刚刚收了游商的游侠头子,又怎么会不担心呢?   “我弟勿忧。”公孙珣走上前来,亲手扶住刘备,然后又一手拽着这厮,另一手亲自将简雍、牵招,以及那个雄壮大汉依次扶起。“我已经听子经(牵招字)派人说了此事,放心,此事不是你想的那般,苏双、张世平也不是我要清理之人,你安心便是。”   刘备不禁长呼了一口气。   “君侯。”就在公孙珣刚要开口询问之时,那简雍简宪和却忽然开口询问。“范阳一事,众人议论纷纷,却都不知道底细。如今君侯又对玄德言苏双、张世平不是你要清理之人,那到底有什么章程呢?还请君侯指教,好早安涿郡人心。”   “此事简单。”公孙珣看了眼刘备三年都还没多几根毛的嘴唇,倒是立即说出了一番道理。“玄德我问你,苏张二人是做什么生意的?”   “马匹……也有布帛。”刘备赶紧认真答道。“自辽西贩马,自中山贩布!”   “这便对了!”公孙珣当即解释道。“马匹、布帛,俱可算是实用之物,而范阳那群游商,却多只是往来贩卖奢侈之物……”   刘备等人俱皆恍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公孙珣继续冷笑言道。“不整饬他们整饬谁?”   “原来如此。”此言一出,刘备更是无言以对,但却又陡然想起其中一份干系,也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是之前伯圭兄在这里任职,却对彼处游商多有放纵,我曾问他,他却说这是……”   “这是安利号的货物,对不对?”公孙珣也是有些尴尬,但旋即消失不见。“不过,我母亲也是注意到了一些事情,便主动让安利号收缩了……她数月前与我来信,就说过此事,说是各地民间日渐贫苦,大宗民生商品越来越难做,反倒是奢侈之物未曾有所减弱,便有了撤到涿郡以北的心思。”   “竟然是因为这个吗?”简雍也是彻底恍然。“老夫人之名也是久仰,却果然是女中豪杰!”   公孙珣默然不语……话说,当日公孙大娘选择撤离,一来固然是因为太平道一事;二来,确实也有注意到所谓河北民间消费能力下降之后的一个考量。只是,这个考量只是觉得大宗商品减少后,仅是奢侈品的话,并不需要铺设太多商业网道而已。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言,更是无稽!   实际上,公孙大娘当时的意思是,这种富人的钱,不赚白不赚!   至于公孙珣为什么要对范阳那些人下如此狠手……答案很简单,道德高地,他不能让郭勋给拿走!真要是被郭勋搞定了范阳那帮人,他公孙珣成什么了?!所以,我比你更狠,更严肃,更爱民如子,更反对这些杂碎!   而且,反正都是要尽快动员郡中战争潜力的,那开大会鼓励大家乐呵呵的交出来钱粮和壮丁的话,还不如借着人家郭刺史早就准备的盘子,直接用刀子划拉出来了!   没见到甲子二字就在范阳官寺上写着吗……还有几天?   这边公孙珣勉强将刘备、简雍等人糊弄过去,刚要去问问那位身材雄壮的大胡子,却忽然见到迎面路上来了一个车队,大车小车,僮仆累累,居然绵延半里路!   公孙珣蹙眉不解:“这是在作甚?年节将至,还要搬家?!”   刘备回过头来,默然不语。   倒是那身材雄壮的络腮胡子张口便道:“回禀君候,这是城中一家大户,向来不法,想来是听说君候在范阳清理奢侈,心存胆怯,想要去广阳避一避风头……他族中在广阳有分支。”   公孙珣恍然点头,却是忽然回首:“云长何在?”   ……   “太祖素重简朴,为政清厉……迁涿郡太守。涿郡豪右者,以奢侈无度闻于天下。及得太祖将至,豪右咸皆震怖,奸宄遁逃,窜入他郡。太祖速至,于道旁逢之,凛然斥曰:‘尔辈者,入他郡便得安否?’豪右奸猾知其神武,皆惶恐,乃各自归郡,复膝行请罪。一郡遂安。”——《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五章 岁在甲子   甲子年说到就到。   过年后,公孙珣身为一郡太守,主要做了三件微不足道的工作。   首先,是下狠手大力打压了一批豪强、世族。   作为一个有为的两千石,干这种事情倒也数寻常,只是公孙珣这一次却未免太急太速了一些,他几乎是甫一到任,便直接用上了最粗暴的手段——用来杀鸡骇猴的那一家居然被安上了谋逆之名,然后举族被诛!   对于这事,不是没人感到忧虑,审配就专门劝谏了一次……他的意思很清楚,这里是幽州,君侯你家族和你本人在这里的名望向来很高,根本没必要这么粗暴,完全可以威德并加,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   对此,公孙珣的回复也很有意思,所谓:“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吾从速也!”   这话莫名其妙,但偏偏审正南是个聪明人,而且常年跟随公孙珣,有些事情他可能并不如吕范娄圭那么清楚,但此时回想起对方往日的某些作为,和这次急速上任的举动,却也有些醒悟,便当即闭嘴不言了。   而当向来主张对世族豪右讲规矩的审配都不说话时,那涿郡本地的这些豪右,一时倒也是真的毫无办法了……因为诚如审配所言,涿郡这地方虽然跟中山挨着,却已经是幽州的地方了,公孙氏在这边的影响力,加上公孙珣本人在这里的名望,根本不是别的地方能比的!   如果再加上宛如一国之君的堂堂本郡太守身份加持,那不说为所欲为了,最起码这些人在公孙珣面前,就宛如那些闾左平民在他们面前一般……所谓弱者为何要反抗?   家里真没余粮了,简直放屁!不做安安饿殍,犹效奋臂螳螂乎?   于是乎,涿郡这群豪右目瞪口呆之余,也只好任由官府将他们家中钱粮、布帛、牲口,以及各种物资,以一种抢劫式的手段送入了官府府库之中。   然后便躲在家中瑟瑟发抖,连大街都不敢上的。   第二件事情,就是广纳游侠,整备郡卒。   整备郡卒很容易理解,而广纳游侠嘛……幽州的游侠天下闻名,刘备、简雍、张飞,其实都是标准的幽州游侠。这些人和南方的游侠相比,并不是说他们更不怕死一些,而是说他们一般会比南方游侠多一匹马,有的人还会多一柄长兵,而且普遍性对军功更加推崇一些。   而这一次公孙珣也并没有一刀切,他一边处置和围捕了城内的那些‘无赖游侠’,另一边却又公开打出了招募的旗号,去乡野间收拢那些名声较好的游侠团伙。   前者不围捕不行,因为一旦乱起,这些依存于城市的无赖子很快就会成为动乱的根源,至于收拢后者……其目的不言自明。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情公孙珣交给了新任贼曹掾刘备去处置……只能说后者作为本地地头蛇确实是此事的最佳人选。   第三件事,则是巡视春耕。   今年天气回暖的比较快,所以从一月中旬开始,就已经有百姓尝试下犁试耕了,而作为新上任的太守,公孙珣从一月中旬到二月上旬,几乎全程在郡北的良乡到郡西的遒国一带巡视春耕。   从几名心腹的角度来说,他们以为自家君候是在外松内紧,故意麻痹越来越密集的太平道眼线。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公孙珣自己也没有说的是,后者真的是在认真督导春耕!   话说,到了涿郡以后公孙珣才恍然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幽州本地的太平道势力远远不如冀州……这一点,从各地官府大门上的‘甲子’二字便能看出端详!   譬如涿郡这里,南边的范阳城公孙珣就亲眼所见有这二字写在官寺大门上,可是涿县城中大小官寺却不见这二字踪影!然后,派出去的人汇报,据说涿县东南侧的方城有,北面的良乡却无。   于是乎,公孙珣又急速遣人去邻郡查看,却发现居然也是类似——隔壁广阳郡那里,南边的安次、中间的蓟县(后世京城)赫然就有这二字,北面的昌平城却无;再往东的渔阳郡那里,东南方的泉州、雍奴有,可西北面的狐奴、安乐,以及公孙瓒任职的渔阳城却无!   接下来,娄圭对本地太平道势力的暗中调查也呼应了这种说法,据现在所知,幽州这么大的一个州却居然只有太平道的一个大方和一个小方,然后还都聚集在幽州的东南角这个位置上,北面根本没有太大的力量。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整个幽州十一郡国,有十个郡国都是边郡!边郡那里,要防着鲜卑人,要防着乌桓人,要防着杂胡……当地豪强世族们普遍性愿意让出些许利益,来换取下层阶级的团结。   换言之,对于幽州大部分地区而言,当地的民族矛盾和边患居然有力缓解了阶级矛盾!   实际上,很早的时候,公孙珣往来于幽冀之间时就已经注意和认识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往太平道这个角度想而已。   当然了,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此时公孙珣在郡北辛苦督导春耕的举动也就更容易让人理解了——天下将乱,但若能够拒敌于涿县以南的话,北面的老百姓每种下一颗种子,将来都可能多救一条人命……也说不定!   时间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公孙珣不再犹豫,立即开始动员起了郡中的军事力量。   首先,除去护卫在公孙珣身侧的韩当以外,关羽、张飞、牵招、魏越、杨开等人纷纷各自入屯军营。   其次,审配更是独自领一屯人马出镇位于范阳城西侧的北新城,他得到的命令是就地编练士卒、整修城垣、严防盗贼,与范阳城互成犄角之势!   这下子,审正南之前因为得知讯息较晚而产生的些许心思彻底烟消云散……说到底,事到临头,能够被托付独当一面,去援护州中方伯,比什么信重之语都要来的利索!于是,这位河北名士当即对公孙珣许诺,但有他在,绝不会任由城池失落!然后,便慷慨赴任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能瞒得住人?   于是到了二月十四这一天,位于范阳的幽州刺史郭勋便派遣自己的心腹从事,从右北平提拔上来的幽州本地名士魏攸,径直往涿县这里来了!   “谁?”午后时分,公孙珣正在与刚刚到来的族弟公孙越闲谈,对于郭勋派人来询问,他当然有所预料,只是来人居然有些耳熟,这才一时怔住。   “是魏攸。”公孙越经过三年闲居,倒是依旧老实诚恳。“魏公是右北平的名士,算是咱们乡人,而且他也向来与我们公孙氏交好,又年长一些,兄长不要怠慢了……”   “原来如此。”   话说,公孙珣原本还以为此人又是哪个‘三国豪杰’呢,谁成想是自己乡中名士,那么想来这耳熟也是自家少年时便有所闻的缘故。但不管如何了,既然郭勋派遣了这么一位人物前来,确实也显得很有诚意,于是公孙珣一边答应,一边便引着自己族弟亲自往外迎去。   魏攸今年并没有到四十岁的样子,但神色中却尽露疲态,俨然是身体虚弱,不堪行路所致。   但所幸公孙珣敬他是乡中长者,根本不拿架子,反倒是以后辈的姿态在后宅招待了对方,倒是让这位北平名士一时感叹不已。   “你们公孙氏的几位俊才,如之前任这涿县县令的伯圭(公孙瓒字);如举了茂才,如今在尚书台为郎的文典(公孙范字);又如眼前这位之前在家中守孝恪节的文超(公孙越字),我都早已经见过多次……倒是文琪你今日才得一见,却不想如此宽宏有礼。”落座以后,奉上加了鸡蛋的热姜汤,出乎意料,魏攸缓过气来以后居然没直接谈论公事,反而是真如同乡中名士相见时那般,以长者的姿态点评起了公孙四兄弟。   坐在主位的公孙珣一时失笑:“魏公此言倒是有趣,我如何就不能宽宏有礼了呢?而且听魏公的意思,非只是我,我族中兄弟几个居然都有失宽宏吗?”   魏攸也跟着摇头轻笑:“或许只是我妄加猜度而已。但据我所知,你们公孙氏的子弟,多有些许相似之处,所以才会管中窥豹,见一而论三……文琪想要听一听吗?”   “魏公直言便是。”对方不谈正事,公孙珣更是无所谓。   “其一,贵家子弟多生的仪表堂堂,身材高大,而且武艺过人。”   “这倒是……”   “这倒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君家中乃是边郡名门,世宦两千石又多有武职。”魏攸自问自答般的剖析道。“数代下来,自然有此家风。”   “魏公说的是。”公孙珣只能点头称道。   “其二,贵家子弟,尤其是近些年的年轻子弟,多重商人、财货。”魏攸继续言道,然后又是主动剖析了一句。“这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大族聚居,免不了渐生贫富,可偏偏贵族中出了一个安利号,独大于塞外、渤海……这钱财商贸之利,你们这些年轻子弟自幼耳濡目染,那自然会有所轻重。”   “倒也无可辩驳。”公孙珣与公孙越对视一眼,也是干脆承认。   “其三,贵家子弟,多心高气傲,官阶、身份不到的时候,还能遮掩一二,可一旦登得高位,便遮不住自己的傲气了,而且还尤其看不起如我这般的清白士人!”说着,魏攸从容放下手中汤碗,却不知不觉中改了称呼。“不知君侯以为,我说的可对?”   公孙珣哑然失笑,却并未作答。   “君侯,我此番言语,非是无端之言。”魏攸盯着眼前这个年轻到不像话的贵人认真言道,胡子上的鸡蛋丝都随着他的言语上下晃动了起来。“当日你家那位长兄公孙伯圭去往辽东属国上任之时,路过右北平,曾专门去拜访过我,当时谦卑有礼,宛如刚才二位出门奉迎我时一般。可等到他在塞外立了功劳,来到这涿县成了千石县令,再与我相见时便隐隐有些遮不住的傲气了,而且平素里官寺中往来的俱是商贾、方士,对读书人与郡中世族子弟俱皆冷眼相对……”   公孙越忍不住插嘴言道:“魏公想多了,我那位大兄确实有些……有些傲气,但眼前我这位兄长却多能礼贤下士……”   “阿越中了魏公话术了。”公孙珣不等魏攸开口便陡然言道。“他正是要你维护与我,然后反问我若是遵守礼节,却为何又失礼于方伯,并有所欺瞒……魏公,我所言可对?”   公孙越当即闭口不言,魏攸也是一时措手不及。   “魏公。”公孙珣看着对方继续笑道。“你我乡人,又是长辈,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呢?做这种话术,反倒生分。”   “攸正有此意。”魏攸颇显尴尬,但终究是起身正色一礼。“还请君侯正式回复于我,为何郡中大聚兵马、粮草、物资,而且还让我家方伯休整范阳……莫非是要打仗吗?”   “一时猜度罢了!”公孙珣坐在主位上,面色从容,倒是将自己对太平道的‘猜度’一一言出。   ……   “就是这样了。”一番长谈之后,公孙珣坦诚言道。“我从在赵国任职时,便与当时的冀州刺史,如今的南阳太守……呃,或许已经不是了……反正当时的刘公有所共识——太平道必反无疑!然而,自三年前到如今,我虽然与朝中多位重臣多次检举此事,却始终不得旨意,便只好暗自防备……”   魏攸早已经面色惨白。   “魏公。”公孙珣也是自我检讨了一番。“你回去后,一方面要请方伯谨守范阳,小心应对;另一方面,却也要代我致意,聊表歉心……非是我公孙珣傲慢无度,也不是我刻意置他于险地……战事一开,哪里又安稳呢?乃是我之前对太平道早所提防,数年间在中山更是多有布置,陡然移到涿郡,根基俱丧,又临此大事,不免心中纷乱!或是心存不安,或是意图建功立业,又有几分自得,又有几分懊丧,一时强做镇定,一时又失于操切……所以……”   “我懂了!”魏攸赶紧起身劝道。“其实大事临头,君侯这般年纪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了不得了!回到范阳,我也会对我家方伯有所解释。而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事想问……君侯以为,彼辈何时举事?”   “我猜或许就是旬日之间吧?”公孙珣也是很不确定。“最近乡野间歌谣相传,‘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又言,‘三月初五,太平将至’……或许便是三月初五!然而,这种谣言天下传动,朝廷或许有所察觉也说不好!”   魏攸恍然若失!   “范阳大城!”公孙珣起身拽住对方提醒道。“粮草、壮丁齐备,魏公一定要劝住方伯谨守城池,不要擅自发兵应敌,等我这边破贼以后,再从后方发力,里应外合,自然可以一举灭贼!”   魏攸满口答应,也是顾不得车马劳顿,就赶紧出门呼喊州中吏员,护送自己往范阳而去了。   公孙珣送出门来,然后立在堂前,负手目视对方远去,一时出神。   “兄长,如此便是你唤我来此处缘故吗?”自后走出堂来的公孙越倒是没什么顾忌。   “然也。”公孙珣当即点头。“我要你入军中为军司马,替我看顾……刘备等诸将。”   公孙越不以为意:“此行本就是要为兄长效力才来的。”   公孙珣再度点点头,然后依旧望着空无一人的堂前出神。   公孙越一时不解:“魏公已走,兄长在看什么?”   “什么都没看。”公孙珣长呼一口气道。“你以为我刚才对魏公所言的那番自省之语是假的吗?我在中山准备三年,事到临头却忽然被撵到了涿郡……之前种种做派,不过是在下属前强做镇定而已!阿越……文超……大事临头,我心中其实早已纷乱如麻,连自己的念头都分辨不清,何况是应对呢?”   “兄长何必自堕声威。”公孙越倒是难得笑出了声:“你便是再如何失措,也总比大兄那个得势便不饶人的姿态强吧?连魏公这样的乡中长者他都能使出脸色,也是厉害!”   公孙珣一时沉默,只是依旧望向空荡荡的前方出神。   顺着公孙珣的目光延展,数千里外,就在同一时刻的汉都洛阳,做了足足三年议郎闲职的曹孟德,却正好从公孙范所居的那个院子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坛顺出来的辽西佳酿。   “孟德。”一个形容高瘦,然后双目炯炯之人自后赶了过来。“公孙文典今日休沐,却去河南尹何进家中了,袁本初那里相约的又是晚间,这时候咱们去哪儿?”   “去……”曹操抱着酒坛子上了车,然后方才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还是去找袁本初吧!”   “孟德。”这人追上车来,握住缰绳,也是无奈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袁本初前后守孝六年,号称天下楷模,如今隐居到洛阳……”   “隐居到洛阳!”曹操一时笑出了声。“元让,你说他怎么不隐居到北宫?真以为我不知道他袁本初打得什么主意吗?”   “孟德。”这双目炯炯之人,也就是夏侯惇夏侯元让了,闻言再度无奈劝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是不是要避让一下?没必要走这么近吧?”   “避让什么?”曹操忽然肃容起来。“以前曹节当政时,到底是为政十余年的老成之人,还能与刘公、杨公他们勉力维持局面。可自曹节死后,张让贪鄙无度,赵忠肆无忌惮,朝政荒废,士民生厌……若不解决他们,这天下迟早要出乱子!袁本初一万个不行,就这件事情算他撞到了大义所在!元让你少年刚烈,如今做了多年流亡之人,怎么反而胆小起来了?”   “不是我胆小。”夏侯惇正色言道。“只是以我来看,袁本初那边如今只因为宦官倒行逆施而得大义,却不得其势,也不得其时……”   “你错了。”曹操微微眯眼道。“皇长子如今长成,已无夭折之相,何进、何苗迟早要分揽朝纲,而依照那何遂高(何进字)平日里对士人的倾向,怕是这个‘势’,也只是迟早罢了!”   夏侯惇细细思索,也是当即颔首,却又再度询问:“那‘时’呢?”   “你莫不是傻了!”曹操无语至极。“‘时’这玩意难道不也是‘迟早’的吗?”   夏侯惇恍然大悟,却是直接动手赶车,载着对方往袁本初的住处而去。   洛阳午后车水马龙,这二人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与一个满头大汗之人交车而过。后者一路疾驰,直接来到了铜驼大街南侧的那片区域,这才停车伫立。   这里有公车署,有三公府,有九卿官寺……总之,除了北宫的天子与南宫的中台、御史台以外,此地大概是一个普通人能接触到的最高权力所在了。   然而,从午后到傍晚,估计那边曹孟德都已经跟许攸那些人喝上酒了,此人却只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而且还双手执缰,似乎是准备随时想跑一样!   也不知道来此人来此地是要干什么?   而就在此人依旧犹豫不定之时,一名候在公车署外许久的地方吏员却是注意到了此人……可能是觉得疑惑,也可能是觉得久候无聊,这位吏员居然径直往此人处走了过来。   这下子,马车上的这人再也忍受不住,他当即翻身下车,然后举着一封书信跪在了铜驼街上,并厉声而言:   “济南唐周,出首相告太平道张角谋逆,中常侍封谞、徐奉与之相约为内应,共约三月初五,攻打洛阳!贼军已匿于河内!”   这名来自益州的地方郡国吏员怔了一怔,居然半晌都没听懂对方的齐鲁方言,而周边也依旧是车水马龙不断。   当日晚间,宿醉的曹孟德被丁夫人从床上强行拽了起来。   ……   “张角遂置三十六方,方犹将军也。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书京城寺门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大方马元义等先收荆、扬数万人,期会发于邺。元义数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为内应,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未及,春,角弟子济南唐周上书告之。”——《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六章 天下大吉   曹孟德被拽起来并不是因为太平道谋逆,而是因为这厮居然是趴在那里睡的!   有经验的人可能都知道,宿醉的人如果趴在床榻上睡眠,很可能会被自己的呕吐物给淹死,而很显然,丁夫人就是这么一个很有经验的之人。   这些年,曹孟德读书习武不断,但也酒色不停,真真是活得痛快。   但痛快归痛快,一个在洛阳满大街都是的议郎职衔,却终究不足以让他第一时间就获悉朝中‘大事’的发生。   没错,唐周的出首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一件‘大事’!但也仅仅就是一件大事的程度而已。   有人要谋反了,还勾结了两个中常侍,这些宦官果然可恶!   然后再一问,居然还有个叫马元义的反贼头子领着十万荆州扬州而来的流民青壮渡过了黄河,然后在邺城那里转向西面的河内郡,准备占领孟津……很显然,这个反贼居然是想用这种方式绕过洛阳东面的汜水关、玄门关等等关卡,然后跟这两个大宦官里应外合,直接攻取洛阳!这更得严肃对待!   最后再一问,什么唐周,什么马元义,居然都只是那个张角众多徒弟之一,而张角潜心多年,设立大小三十六方,居然遍布全国!   事情脉络暂时清楚了,而帝国中枢的精英们也立即连夜布置好了应对方案。   首先,洛阳的安全最重要,河内的马元义和那十万流民距离洛阳只有一条黄河,必须要立即决断,趁着对方还不知情,连夜派遣精锐干吏按照唐周提供的情报去直接逮捕此獠归案!   其次,急速诏书给冀州官吏,让他们同样采取逮捕首脑的方式,立即拿下张角!   然而,这两条紧急措施布置下去以后,接下来,关于各地渠帅和他们三十六方的成员,可能是因为牵扯太多,中枢这里第一次却发生了分裂与争论!   看看那两个投靠了太平道的中常侍就知道了,黄门监的大宦官们速来跟太平道就有所牵扯,所以他们俨然不愿意见到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情形,于是这些人纷纷建议天子从渠帅这一层就可以公开赦免了……汉室威德在此,天子圣名如故,都是汉室的子民嘛,受到了匪首的蛊惑而已,一封诏书下去自然就能迷途知返,何必一定要弄的你死我活呢?   但是,三公也好,尚书台的诸位也罢,虽然也纷纷觉得此事应该尽量消弭于无形之中,千万不能因为擅自扩大打击面而产生全面性的动乱,但却又普遍性认为,渠帅等反贼骨干必须要严惩!否则汉室威仪何在?   对此,天子有些疑虑,这个聪明人在西园荒废了太多时间,已经丧失了基本的判断力……他当然知道此事很严肃,必须要认真对待,但也知道这两拨人不同态度中的些许猫腻,所以不免有些怀疑。   总之,天子觉得自己需要再听一听、想一想。   实际上,何止是天子呢?平日间直接掌握帝国权力的中常侍们、三公尚书们,这些对人心、律法、政治把戏透彻到极点的大人物们,又有几个能想象的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呢?   说到底,此时看来,这终究只是一个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揭穿的谋逆举动而已!   规模大了一些,组织更严密了一些而已……难道还能动摇了大汉的天下不成?难道外面的乡野之间已经开始‘天下苦汉久矣’了?!   于是乎,外面开始急速追捕,但朝中却依旧没有往军事动态上思索,只是从刑律角度争执不休……好像那三十六方的渠帅个个都能手到擒来一般。   二月十五,太平道最受信重和实力最大的一位渠帅马元义被捕,手到擒来。   二月十六,暂时没有刺史在任的冀州刺史部在邺城接到了朝廷正式旨意,同日,马元义被押回到了洛阳。   二月十七,连夜审讯无误以后,马元义被公开车裂,同日,按照马元义同案被执的太平道骨干,外加两名中常侍及其心腹的招认,洛阳关闭城门,三公、尚书台、黄门监、司隶校尉府齐出,从被收买的宫禁卫士开始大索全城,数千太平道信徒被捕下狱。   二月十八,冀州刺史部在朝廷使者的催促下试图逮捕张角,但尚未成行,便已经有多个藏匿在州中的内应泄露了消息。张角得到讯息,不再犹豫,即刻在钜鹿提前起事,并同时用尽了一切手段四面传递消息,号召各地大方小方一起起兵。   于是乎,旬日间,无数黄巾信徒头裹黄巾,口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三十六方,分布七州,一时俱起!   而张角又自称天公将军,其次弟张宝自称地公将军,幼弟张梁自称人公将军,各自按照之前计划联络调度,攻打官府,杀官吏祭天!   事情到了这一步,中枢已经有些慌乱了,但终究还是稳住了阵脚。他们先是在御前中止了那可笑的刑罚争执,然后难得团结一致,以极高的效率制定了军事策略,并随即在天子的催促之下快马传讯于各地郡守、刺史、校尉,让他们调度兵马,以军事手段就地剿灭这些黄巾贼!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要说中枢那些人,怕是连张角都没想到……没办法,各地官府太过于不堪一击了!   数日间,中枢之前的军事命令尚未得到反馈,洛阳那边却先一步见到了各地主动快马送来的传讯文书,文书显示,幽冀兖豫青徐荆七州二十八郡居然一时全面告急!尤其是在冀州、兖豫这两处地方,黄巾军简直势如破竹!各地长吏纷纷弃官逃窜,官寺空无一人,在清河和安平,两国封王居然都被活捉!   不要说就地剿灭了,大汉朝在这两个地方的统治都几乎已经全线崩溃了!   所谓天下响应,京师震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而到了此时,天子和中枢诸公才彻底醒悟过来……但却又反过来慌乱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了。   真不怪这些中枢精英……太平了一百多年,最多就是凉州羌乱狠一点,谁见过眼前这种局面呢?!   甲子年二月廿六日,幽州涿郡。   此时距离张角钜鹿起兵不过区区七八日,但公孙珣却已经陡然得知了黄巾军大部队的踪迹。   当然,这七八日间他也没闲着,前三日他基本上在清理涿县城内和涿县北面太平道的核心成员,将半个涿郡的太平道事端努力控制在了‘案件’的范畴内……至于说涿郡南边的很快就造反并占据了方城的那个太平道小方,基本上只能放弃了。   至于后几日,准确的说是听到东面广阳郡大半个郡都被太平道攻下来以后,他其实是在努力的迁移涿县东侧的百姓。   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努力收入城中,然后再尽量往涿郡西北侧的山区移动。然而,这种事情刚刚做了几日,只是收拢了区区两三万人口,东面突然就传来消息,说是广阳郡的黄巾军主力放弃了对广阳剩余城池的攻击,反而是汇合了更东面渔阳郡的黄巾军,直接往涿郡而来。   预料之中的事情……涿郡是幽州门户,其中涿县、范阳两座大城若是能落入这些幽州黄巾军手中,那便可以立即连通他们在冀州的大本营;而且还能反过来以进可攻、退可守的姿态威胁北面的幽州其他郡国。   实际上,公孙珣一开始便认为,只要幽州黄巾军还有一点点战略思想,就一定会尽全力拿下这两座城的。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来的如此之快!   此时,距离张角起兵不过七八日,距离当日魏攸前来询问之时也不过十一二日,距离他公孙珣上任涿郡太守也不过区区六十日罢了!   “多少人?”官寺内,鹖冠佩刀却在低头写着文书的公孙珣明显怔了一下,然后立即抬起头来。   “回禀君候。”堂下这名义从赶紧言道。“约莫有两三万人……最少两万五以上!人太多,而且主要是贼军行军无度,章法太乱,我们不好细致估计……今日晚间或许便能见到贼军前锋了。”   广阳郡和涿郡接壤,或者干脆说与涿县接壤,其失陷的南部诸城完全可以直达涿县,距离也不过几十里而已……只要来攻,大部队最多也就一日,而幽州多马,攻取了多个城池的黄巾军前锋以骑兵姿态而来的话,说不定半日就能赶到。   “不是这意思。”一旁的吕范皱眉插嘴问道。“我问你,广阳不是只有太平道一个大方吗?算上我们涿郡南边的这个太平道小方,就算是加一块,也不该过两万人吧?”   这义从赶紧摇头:“回禀吕君,彼辈都是刚刚谋逆之人,行军并无章法,怕是做不出疑兵来……平原之上,遮天蔽地,必然是两万五千大军以上!而且,这支大军几乎全都是从东面广阳郡越境过来的,并没有见到东南方有贼军汇合的情形。”   吕范立即放弃了幻想,却是让对方赶紧去休息……实际上,这个义从在雁门追随公孙珣之前便是当地边军的斥候,向来是这方面的行家,吕子衡也是一开始就从骨子里相信了对方的判断。   只是,这个数字依然有些让人吃惊和紧张。   “叔治,城中现在有多少可用之兵?”人一走,主位上的公孙珣就立即握着笔转而看向了另一边一直没说话的王修。   王修捧着一卷文书,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复道:“这要看君侯是想守还是想攻了?”   “守能有多少兵?”   “若守的话,城中现在就有四五千人手,紧急时刻,招募世家子、良家子,再动员城中青壮话,可有万余人手!”王修稍一思索便给出了一个确切答案。   “换言之。”公孙珣微微点头道。“单以守城论,大概是无忧了?”   “不错。”   “那我要是想出城野战迎敌呢?”公孙珣继续问道。“能有多少兵?”   “算上之前临时招募的游侠、扩充的郡卒,现在是三百义从,一千两百骑卒,一千六百郡卒……”   “三千兵马?”   “没有!”王修当即修正道。“之前罚做城旦、司寇的壮丁也有千余人,这些人可以协助守城,却需要人看顾。而且,入城百姓也有两三万,这么多人,其中必然有太平道信众,也需要人看管、震慑。”话到此处,王叔治坦诚言道。“君侯若此时出战,以此城安稳为念,怕是只能带那一千五百骑兵……”   “若是从城中临时再加招募又如何?”公孙珣依然没有放弃。   “需要时日。”王叔治正色答道。“粮食、布帛是充足的,铸铁、木材也是够的,但做成军械、军服、旗帜全都需要时日,没有军械,又如何出战?”   公孙珣无言以对。   “若是在中山就好了!”就在这时,许久没有吭声的吕范此时忽然泄气的插了句嘴。   堂中三人,外加门内侍立的韩当,全都一时沉默。   话说,眼前这个局面便是公孙珣忽然从中山换到涿郡所导致的必然恶果了!   在中山,他辛苦三年,不仅囤积了大量军备物资,设置了完备防线,而更重要的一点,他还打着治安的旗号,以所谓什伍之法,在郡中编练了一个多达五六千人的‘治安’军。   这是一个充斥着当地豪强子弟和良家子,然后有组织的根植于中山各城县、乡里的半职业军事队伍,完全可以在乱起之后迅速动员起来,并扩充为一个一万人以上的职业军队,穷兵黩武一点,以此为骨架拉出来两三万兵也未必可知……若真还在中山,那便是有更大规模的太平道来寇,不敢说立即反扑,可御敌于国境之外公孙珣还是很有信心的。   哪像现在?   当然了,以六十天的任期而言,公孙珣其实也已经做到了极致,他最起码尽全力将范阳和涿县这两个郡中大城给做到了守城有余……而且耗下去的话,也应该能够积攒力量反扑出去。   但还是那句话,若是在中山……此时早就打出去了!何至于只能枯坐城中,任人兵临城下?!   不过,四人的这种憋屈,随着娄子伯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以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君侯!义公、子衡、叔治,贼人的兵力你们知道了吗?”满头大汗的娄子伯甫一入门便慌里慌张的问道。“我在门口遇到信使,见他辛苦便先让他去休息了,若你们还不知道我便代他说明……”   “已经知道了。”吕范无奈叹气道。“两万五千人以上,自广阳越境,直奔我们涿县而来……”   娄圭怔了一下,然后赶紧摇头:“不是这个,这个我还不知道……是审正南那边派人传讯,说冀州那边张宝亲自提大军五万北上,俨然是往范阳去了!”   堂下其余四人齐齐愕然。   “广阳居然也有两三万黄巾贼吗?而且冲我们这里来了?”停了半晌,还是娄子伯自己忍耐不住,连连追问求证。“这应该是受了张宝的军令,前来挡住我们的意思吧?”   无人应他,毕竟这个问题不问自明。   实际上,许久之后吕范方才铁青着脸难打破了沉默:“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贼兵?!”   “问的好啊!”公孙珣不怒反笑,却是将手中毛笔掷于桌上,然后缓缓靠在了身后太尉椅椅背之上。   黄巾军哪里来的这么多‘兵’呢?   叛乱前,广阳郡那里不过只有太平道一个大方,一开始起事时也就是小一万人的样子,但区区数日后转向涿郡这里时却陡然变成了两三万人不止……当然不止,他们可是打下了广阳郡数座城以后才过来的,那里必然有留守。   而张宝固然是什么地公将军,但冀州黄巾军目前的主攻方向必然是南面魏郡那边,北面幽州注定只是一个偏师而已,怎么就能在旬日间变出五万人出来呢?!   答案很简单,说到底,天下欲反久矣!最起码河北腹地这里是如此!   政治腐败、土地兼并、天灾人祸,官府、诸侯王、宦官、世族、豪强,层层盘剥,处处吸血,平民无立锥之地,不反是死,反了也是死,为什么不跟着太平道一起反?!   还有那些豪强,一边作威作福、肆意妄为,以至滋养野心,一边又无上升渠道,求不得名、当不成官,对汉室愤恨难平……那他们为何不能脑子一抽跟着张氏兄弟赌上一把?   就眼前而言,甚至是往后一段时间来说,黄巾军都应该会急速膨胀才对。攻城略地之下,每下一城,实力便能增长一分,每略一地,兵员就多上一堆……也就难怪会有‘这么多贼兵’了!   当然,回到眼前,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现在并不是能够感慨的时候,实际上这些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转了几圈而已,始终没有说出口……   “君侯,范阳怎么办?”娄圭无奈问道。“敌军五万去攻范阳,广阳黄巾又已经越境而来,郭刺史此时便想退回到咱们这里,怕也是来不及了吧?”   沉默不语良久的公孙珣此时终于幽幽叹了口气:“何止是方伯?整个刺史部如今都在范阳,卢师家眷也在范阳,就连正南(审配字)都在范阳西侧的北新城屯驻……哪里能不救呢?而且便是不计较这些,范阳、涿县,一南一北连结一线,堪称幽州门户,一旦范阳失陷,我们涿县这里又能安稳几日呢?范阳必救!”   王修张口欲言,却又主动闭嘴……他其实是想建议从北面良乡、西面遒国调兵,但转念一想,且不说能调多少兵,便说如今人心不定,调了兵后万一有人作乱又如何呢?岂不是抱薪救火?   “郭刺史毕竟是一州方伯,其余郡国应该会全力发援兵吧?”稍待片刻之后,吕范也是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援军几乎是必然的,抛开塞外不说,幽州这边也有好几个郡的太平道力量薄弱不堪,但这里面有两个说法。”娄圭立即回应道。“其一,广阳失陷,隔断道路,援军能有多少,几时能到,未必可知;其二,五万黄巾围攻范阳,彼处郭刺史到底有几分本事,能不能等到援军,也同样未必可知。”   “子伯说的不错,不能将指望放在别人身上。”就在这时,久坐不动的公孙珣忽然面无表情的扶刀起身,然后缓缓言道。“而依照现在局面来看,所谓大势之下,身不由己,我们为今之计,其实也只有一策而已……那就是先诱广阳黄巾到涿县城下,一边借坚城消磨其锐气,一边全力动员城中良家子、徒附、刑徒,以求速速成军,然后出城应战,先破当面之敌,再引精锐南下,以解范阳之围!要快!”   话到此处,公孙珣直接点了名:“子衡、叔治,你二人现在就开始在城中全力动员,一边招兵一边急速打造军械!带上那个简雍,此时不许有人闲着!”   “喏/是!”吕范和王修赶紧应许。   “义公去军营召唤诸将到城头,子伯现在就随我去,一边观察城防,激励士卒,一边等候敌军到来,窥其破绽。”公孙珣说着,却也不披甲,只是经直接握着腰间那柄断刀走出了官寺大堂。   娄圭、韩当自然也是各自凛然应命。   公孙珣面无表情的走出官寺,在官寺前上马时却俨然已经面带笑意了,等公孙越、刘备、关羽、张飞、牵招、魏越、杨开等人在韩当的带领下走上城楼去面觐这位涿郡太守之时,他居然已经在彼处和娄圭谈笑风生了。   众将面面相觑,却又暗自佩服……要知道,这些人里面,别看大多都是什么‘三国英豪’,然而但以此时而论,却有一多半是没上过战场的!   公孙大娘故事中,那个看对方主将向来都视为插标卖首之徒的关云长此时只杀过人,还真没打过仗!   张益德雄壮威武,公孙珣与对方认识了六十天,却也从没怀疑过此人是个如关云长一般的‘万人敌’,然而这位涿县本地出产的万人敌却只杀过猪,也没打过仗!   这件事,满城人都能作证!   至于嘴上没毛的刘玄德,不要说什么昭烈帝了,此时更是个只知道收人家马贩子保护费的黑社会头子!还是扯着公孙珣的大旗才干成这票生意的!   还有牵招,公孙珣并不知道这个和张飞一样满脸络腮胡子的亲信义从,在另一个时空里是什么曹魏名将,边疆柱石,所谓秉义壮烈,威绩显著……但毫无疑问,此时这牵子经也绝无半点军事经验。   实际上,就眼前来说,这四位‘三国名将’加一块,恐怕还不如一旁公孙越、韩当、魏越这三人中随意一个见识的战事多呢?!然而,即便是同为‘三国名将’,所谓‘江表虎臣’的韩当,之前在堂中听闻消息后不也是面带忧色吗?   要知道,此时涿县城中诸人的任务可不是守城……而是要迅速覆灭即将到来的两万多广阳黄巾,还要驱除即将进入涿郡的五万冀州黄巾!   亏得他公孙珣笑得出来。   “诸位。”涿县东面城门楼上,看到诸将到来,公孙珣停止了和娄圭的谈笑,但侧过身时却也依旧笑意不止,只见他一手扶刀一手指向了东面那平坦的地平线。“你们也该都知道了,广阳黄巾不下三万就在眼前,今日不至明日也要到的……一群土鸡瓦狗,我欲十日覆灭此獠,以报国家,诸君可能为我吞之啊?”   除了面红的关云长,诸将俱皆色变。   ……   “光和年末,黄巾猝起,时珣为涿郡守方六十日,郡中兵马未足、粮草俱缺,又半分刺史郭勋于范阳,乃愈见不足……一日,其在城上与诸将立,忽有报曰:‘广阳黄巾三万将至。’众以城中三千兵不足,皆色变。独珣缓缓而笑:‘彼辈土鸡瓦狗尔,且借诸君雄武,试吞之。’诸将遂安。未几,又有报曰:‘安平举国失陷,其王被掳,贼酋张宝引兵十万已至范阳。’众复色变,以目视珣,其乃缓缓扶刀应曰:‘如此,诸君当速吞之,复助吾拒张宝于范阳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七章 匹夫之勇   黄巾军来的比想象中的要快。   到了傍晚时分,城头上的众人就看见东面平原之上烟尘滚滚了起来。   话说,涿县这片地方多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农业极为发达,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是燕国根本所在……公孙珣之前督导春耕固然是以涿县以西、以北为主,但这不代表东侧、南侧的农民就会因为起义的民间传言而放弃春耕。   故此,此时的河北平原上放眼望去俨然是满眼翠绿,青苗累累。   然后,黄巾军便来了。   众人立在城头,只见在金色夕阳的映射下,满眼青翠的大地上,头裹黄巾、擎着黄旗的偌大军势蜿蜒而来,宛如一条黄色巨龙。而巨龙的两侧,上千骑卒分散开来四下奔驰、护卫两翼,恰恰就如这只大军在张牙舞爪一般。   一时间,黄色的旗帜、头巾,青绿色的大地,金色的余晖,古朴而稳固的城墙,朱红色的汉字大旗,躁动的烟尘,跃动的游骑……居然格外显出了一股让人难以名状的气势。   这下子,不要说守城的郡卒、刑徒了,便是关羽、牵招、刘备、张飞这几个初见军阵之人此时居然也有些难以自持。   不过,这个时候就能看出众人的素质差距了。   那些临时招募的郡卒、罚没的刑徒,几乎全靠军官们弹压才勉强稳住阵脚。而那些刚刚入伍不久,跟着这些军官上来的游侠,则明显表现的参差不齐……有人勉强咬牙站直了身子,有人恍惚失神,还有人干脆两股战战,若非身旁就是露刃的武士,若非担忧军法,他们怕是要直接弃城逃走!   可与此同时,关羽这四人的表现却是格外一致——他们先是睁大眼睛细致观察,然后却又迅速站稳身姿,而等到些许贼军骑卒挑衅式的先行疾驰到城墙数里的地方时,他们居然跃跃欲试了起来。   当然了,表现最引人瞩目的还是涿郡太守公孙珣,以及他手下那些战争经验丰富的私臣与义从们!   前者笑意不减,巍然不动;而后者,包括被抽调出来发到城墙上充当军官的义从们,却大多不屑一顾。   最奇怪的是娄圭,这位公孙珣非常信任的军策之士居然忍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引得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侧目。   “君侯,义公,还有公孙司马,你们说……你们说若徐伯进在此,何须十日?”娄圭狠狠一拍城垛,然后终于忍不住指着前方数万大军愤恨出声。“今日是不是便可覆灭此獠?!”   众人大多目瞪口呆,因为他们根本不晓得这个徐伯进是何方神圣,可偏偏被问到名字的韩当、公孙越二人却都缓缓颔首,表示赞同。   “好了。”公孙珣摇头止住了自己心腹的私自加戏,但语气中居然也有不少遗憾。“徐伯进被调入洛阳了,在北军当校尉,若是此番贼退,说不定还能再度相会……”   然而,这种制止非但没有终止这个无谓的话题,反而进一步勾起了一些人反应。   “敢问君侯,”一旁的关羽忍不住捋着长须憋闷问道。“你与娄君所言徐伯进者,是不是当日去洛阳赴任,专门在中山拜会过君侯的那位徐荣徐校尉?曾助君侯在玄菟平灭高句丽的那个?”   “正是他。”城外黄巾军大军越逼越近,公孙珣确实不想多谈,但既然话题已经扯开了,倒也无所谓了。“云长有何疑虑?”   “那再敢问君侯,”关羽果然追问不止。“这徐伯进徐校尉到底有何等的本事,居然能一日覆灭这眼前数万精壮黄巾贼,莫非是神仙下凡不成?!”   “云长误会了。”娄圭无奈插嘴解释道。“我不是说徐伯进一人便能灭这数万黄巾贼,而是说若此地有人能有徐伯进带领骑兵的本事,此时或可一鼓而下……你不知道,当日高句丽五万大军围寨,君侯以徐伯进为将,仿效晋楚鄢陵之战,列阵于寨内,然后推营而出,一鼓作气,敌军五万一日而溃……”   娄子伯接过话题,在那里喋喋不休,一番讲解,却也引得诸如关羽、张飞、牵招、刘备等从未打过仗的人各自沉吟。   而稍倾之后,倒是公孙越这人向来诚恳老实一些,说出了实话:“其实君侯也好,子伯和我及义公也好,并非是在小觑诸位,而是我们几人都看出了这黄巾贼华而不实,行军杂乱无章,想到此时若城中能有如徐校尉那般骑兵宿将,又有如徐校尉当日在玄菟时麾下那等精锐骑卒,然后趁贼人立足未稳,或许便能一战而胜!”   “竟至于此吗?”牵招依旧有些难以相信。“我看贼人颇有气势,并非是寻常贼寇……”   “子经说的不对。”在这几人说话时一直在打量黄巾军的公孙珣终于也摆手言道。“贼军虽然气势很盛,但在我看来却破绽百处,此时若真有数千骑兵,或许真能一日尽覆彼辈!”   刘备心下一动,赶紧拱手请教:“我等初从军伍,见识不明,还请君侯指点。”   公孙珣瞥了对方一眼,倒也没有推辞,当即便在这些大小军官面前指点起了眼前的黄巾军:   “你们看,敌军虽然有上千骑卒,但却不知道集中使用,反而分散在各处,一旦遇大股骑兵突袭,俨然不能急速阻拦,此其一也;而且你们再想,广阳距此数十里,数万贼军步卒大股齐进,一日便行军到此,看似是威武雄壮,又让我们措手不及,可实际上贼人此时普遍性已经外强中干,疲惫不堪,此其二也;还有时间,你们看此时日头,现在一边是夕阳西下一边却又是余晖刺眼,而他们自东面来……”   “我懂了!”饶是刘玄德这些年愈发沉默寡言有所长进,此时骤然有所得,也是忍不住插嘴言道。“若此时趁敌立足未稳,引骑兵迎面冲锋,则贼人逆光难以应对,而稍一退却马上又要天黑……届时,敌军饥肠辘辘、疲惫难耐,暮色中边退边走,怕是首尾难顾,全军崩溃!”   公孙珣笑而不语。   刘备自知失礼,感觉拱手补救:“现在来看,这贼将果然是不知兵之人,手握如此大军,又气势正盛,却还是弄的一塌糊涂,破绽百出,在兄长面前宛如三岁稚儿……”   公孙珣依旧笑而不语。   话说,相比较之前的经验之谈,刘备这句话才真正说到点子上了,他一语道破了黄巾军此时极为明显的优缺点。   黄巾军优点是什么?   答案是气势和数量!   这个时候的黄巾军刚刚起事七八天,却攻城略地,捷报连连……他们这个时候并不缺粮食,也不缺物资,而且因为有不少豪强大户、市井游侠参与进去,以至于他们的单兵素质都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羸弱,甚至可以说比较出色才对!   至于说流民不断,相互裹挟,然后一军中足有过半的妇孺,还都吃不饱饭……那种情况现在还没有发生!   实际上想想就知道了,这个时候的广阳黄巾能放弃即将到手的广阳诸城,转而协助冀州黄巾本部围攻涿郡,这就说明太平道对军队的控制力依然很强……这是地道的反贼,根本没发展到公孙大娘口中那种军民不分,杀不尽、散不开的那种地步。   然而,彼辈的弱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毫无军事经验!   之前公孙珣对几个军官所说的几条都不是为了安抚人心而编出来的,全是事实!   但是话说回来,就算是看出来对方将领是个无能之辈,全军上下缺乏军事经验,公孙珣也无能为力……因为徐荣终究不在涿县,他手下也没那么多久经战阵的大股精锐骑兵。   所谓城中那些游侠,要是论单打独斗、小股作战,或许比徐荣当日手下那些边军还要强上三分,可若是集中冲阵?还是不要开玩笑的好……信不信公孙珣此时下令,天黑之前这些人都不能在城门外列队完毕的。   至于说三百义从……疯了吗,三百冲三万?   而且再说了,这三百人全都是公孙珣悉心培养的军官,他也不舍得啊!让郭勋去死,也不能他们一股脑的送死啊?   实际上,此时在城楼上的大部分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   ‘若’是徐伯进在此,不就是说眼下城中的将领和那些游侠干不了这些事吗?   “贼首是谁?”眼见着对方主将大旗映入视野之中,心中满是遗憾的公孙珣忽然回头问道。“那旗子上是个程字吗?”   “应该就是‘程’了。”娄圭一边极目远眺,一边应声而答。“广阳原本就有一个太平道的大方,他们渠帅便唤做程远志。”   公孙珣闻言心中一动,似乎是抓到了一点什么,却又不得其所,便只好按下狐疑心思继续询问:“那彼辈军中可有什么出色人物?”   “有一个姓邓的或许值得注意。”娄圭稍微思索后答道。“前几日有斥候来报,说是当日太平道起事围攻安次城时,城中有一个县尉,本是当地豪族出身,却被县令看不起,便杀了县令,引县中几家大户、部分游侠、还有不少县卒一并投了太平道……此人据说是叫邓茂,颇有几分勇力。”   “君侯容禀,我认得这个人。”张飞忽然很有礼貌的在此时插嘴道。“彼辈做县尉前曾是广阳大豪,也曾在本地游侠中知名,不想居然投了贼!不过,此人所谓勇力之说,怕只是谣传,因为此人武力确实不足为道……”   跟你比肯定不足为道,公孙珣心中暗暗吐槽之余也愈发升起了一股莫名心思,然而却也愈发不得其门。   好像隐隐约约抓到了一点关键,能够将眼前这两三万到处都是破绽的‘雄健之军’如庖丁解牛一般巧妙撕碎的关键,但却隔了一层纱布。   城楼上诸人也都看出了公孙珣似乎有所得,便纷纷肃立,不敢多言。   然而,总有不开眼的人……汉军这边固然无人敢惊扰于公孙珣,可黄巾军那边却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居然就有一队约莫才二三十人的骑兵仗着身后大军无数,直接摸到了城门楼前百余步的地方。   无赖游侠出身嘛,所以自然是嬉笑辱骂不断。   这倒也罢了,可为首一人,大概是仗着自己身上有一领之前攻破城池时抢来的铁甲,然后胯下马匹也操纵的颇为熟稔,忽然就纵马向西,来到距离城门几十步的地方,弯弓搭箭,往城门楼上射来。   要知道,涿县是涿郡郡治,也是幽州刺史部所在,放在整个幽州都是顶尖的大城,城墙高近两丈,若是加上门楼已经高达近三丈有余,隔着几十步,这厮的箭矢又是自下而上,所以勉勉强强落到了城门楼上,便已经轻飘飘的毫无力道了。   此人纯粹是挑衅,公孙珣也丝毫不以为意,他还在盯着前面偌大军势,思索着似乎呼之欲出的破敌之策,但是城门楼上的一众军官却已经个个怒气勃发!   那只箭矢不偏不倚落在了刘备身前,所以他上前一步拿起这只箭来,复又从身后赶紧上前的一队弓手那里夺来一弓,直接便将此箭射了回去!   正所谓去如流星,势若惊鸿……但是刘玄德的箭术嘛,似乎只有气势,再加上下面那个黄巾军的铁甲骑士也知道就是这一箭的事,射完以后就立即俯身打马往回逃了。   故此,这支箭只是尴尬的落在了对方马屁股后面而已,并引起了那队黄巾军骑士的放肆哄笑。   于是,城楼上的诸人愈发羞愤,刘备也是颇为尴尬。   大多数人都是有涵养的,公孙珣也是在心中强忍着笑,准备安抚刘备两句的。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没吭声的粗人魏越却终于是有些忍耐不住了:“若是我同乡吕从事在此,此人早已经一箭致命了!让我来射,最起码也能射倒此人坐骑,哪里会让君侯受此小人之辱?”   刘备无可奈何,干脆单膝下跪,当场请罪:   “下吏惭愧!”   话说,刘备虽然被公孙珣安置到入了军中,但他之前的职司却是所谓郡中贼曹掾,算是公孙珣地道的属吏,所以,才会口称下吏。   “无妨无妨,我弟赶紧起来吧,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公孙珣见势不妙,自然是赶紧安抚对方。   刘备虽然尴尬,但他这人这些年渐渐稳重,所谓沉默少言,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很快就恢复如常。   但是,魏越的话却激起了另外一人的怒气!   “君侯容禀!”张飞躬身大礼而拜,声震城楼。“我涿郡人虽不善射,却非不能战!请即刻许我单骑出战,将这个暗箭小人拿下!”   公孙珣并非是不想见识一下张益德的万人敌,然而此时对方明显是在与魏越置气,他不想鼓励这些人按照什么地域、资历搞什么团团伙伙……尤其是这张益德居然还是为了刘备出头。   所以,他是准备将对方按下去的。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时,关云长也昂然拱手行礼了:“君侯,有道是君辱臣死,君侯为一郡之君,今日临阵受此一箭,我辈若不能偿还,怕是要为人笑的……还请君侯许我出战,我也只单骑而出,必然斩此辈而还!”   公孙珣一时无言。   “君侯,”关羽继续昂然言道。“吾辈初上战阵,或许的确比不过徐校尉将兵之能,可若说起一勇之力,在下却未必服气什么‘吕从事’!”   魏越无语后退……相处三年,知根知底,他知道对方讨厌自己,却还是从来不敢惹这个河东大汉,正如他在五原一向不敢惹吕布一样。   武夫的心态总是很直接的。   公孙珣也是犯了难,他哪里不晓得,关羽这是因为今天自己夸了徐荣耿耿于怀呢!于是,他张口便要答应对方以示安抚。   “君侯!”然而,张飞的声音永远是最大的。“君侯为我燕地郡守,我与我玄德兄俱为燕人,如今他失了手,正该由我出战才对!何须用晋地武士?!”   关羽冷冷瞪了对方一眼。   公孙珣微微蹙眉,讲实话……若是出于小人心态,关张二人对立或许挺有意思,写信给自家母亲也说不定能让她老人家开心。   然而,身为一郡之主,一城之首,一军主帅,大敌当前,怎么可能任由这些骄兵悍将肆意置气呢?   实际上,公孙珣这时已经改了主意,准备强压下这二人的出战,以示权威了!   “君侯。”不过就在这时,许久未言的娄圭忽然向前,轻飘飘的插了一句。“敌军远来,立足未稳,如此良机,总不能任由其轻松立营,削弱城中士气吧?不如让两位领极少兵马试探一二。”   公孙珣心中一动,回头认真看了娄圭一眼,又瞅了瞅城外已经开始趁着最后一缕阳光开始立寨的黄巾军,最后还看了看依旧在百余步外徘徊的那一队骑士,这才勉强颔首:“既然是子伯所请,那便许你们出战好了,张益德即刻披甲出战,务必斩杀此辈,以振军威!云长,你去点二十个弓马娴熟之人随后……以作接应!”   张飞大喜过望,而关羽终究是个懂事的,此时也微微收敛,并随即领命而去。   为防打草惊蛇,城中也不击鼓,也不摇旗,只是公孙珣领着一群军官立在城垛前仔细盯着前方看顾而已。   城门突然打开,这燕地张飞一马当先,果然只是单骑持矛而出,而且,他大概是为了快速披甲,居然脱了外套,双臂之上也无防护,更是露出了半截白生生的胳膊出来。   那一队本就是广阳游侠出身的黄巾骑士见到只有一人,居然大喜,一伙人不退反进,直接从马上取下矛来,呼喝迎敌。   裸着小臂的张飞一言不发,只是拍马迎面而来,临到交马抬矛之时才忽然一声大喝。   当先一个黄巾军骑士闻声吃惊不已,动作随即慢了三分,而电光火石之间,他便被这个雄壮大汉直接刺下马来。   后一人也是一时慌乱,便想收势转弯,绕到这个大汉身后,然而刚一勒马,便觉胸口一痛,然后整个人便被长矛挑起,复又砸到后来人身上。   再往后,便是之前那个射箭的铁甲武士了,此人见到张飞如此神勇,几乎是瞬间连杀三人,早已经没了战意,便慌忙转头准备逃窜。   然而,张飞马势不减,早已经直冲到此人身后。但他却不下矛了结此人,反而是扔掉手中长矛,伸出青筋乍露的右臂夹住对方,活生生将此人夹从坐骑上拔了出来!然后才在一群目瞪口呆的黄巾军的注视下从容转身返回!   城上诸将看的目瞪口呆,便是早有准备的公孙珣也是无言以对。倒是刘备有些不好说,你说他喜怒不形于色呢,还是目瞪口呆呢?   毕竟以前张飞也没上过战场对不对?   但是,事情没并有到此为止!   只见张飞夹着那人回到城门前数十步外,却忽然却又将人家扔到了地上,然后又从容下马,从地上捡起一物……不错,正是这个黄巾军骑士之前射向城门楼,又被刘备射回来的那只箭矢。   凶性乍起的张飞手持此箭,来到已经没有几口气喘的这人跟前,对着那群远远观望,却无一人敢上前的黄巾骑士展示了一下手中之箭,然后方才反手将此物插入了此人脖子之上……后者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一命呜呼。   城上城下,一时悚然,便是自恃勇力之前出言嘲讽的魏越此时都已经看傻了。   一片寂静之中,张飞这才牵着马,慢悠悠的往城中而来。   受命出来援护的关羽其实刚刚披挂完毕不久,他领着二十人出城掠阵,恰好便见到了对方箭杀那名骑士这一幕。然而,和身后那些骑士目送张飞牵马入城不同,关云长只是任由张益德从自己身侧挺胸凸肚牵马而过,一直都没有去看对方,更没有下马表示什么。   恰恰相反,当张飞过去以后,他反而是往上方城门楼上看了过去。   其实,从张飞生擒那个射箭黄巾头目后,公孙珣便也没有去看他,反而是眺望远方许久。此时回过神来正好对上墙下爱将的目光,便干脆直接在城头上扬声传令:“让云长领他的二十人出战,告诉他,我只要二十贼人首级,别的不论……”   隔着一堵墙,城门楼上下而已,哪里需要人通传?关羽听得此言,直接眯起眼睛,持矛而出,身后一人更是负着一把样式古怪的大刀,紧紧跟随,剩下十九人不敢怠慢也是立即将目光从身后城门洞中张飞身上挪开,赶紧呼啸出战。   微光之中,那剩下的十几名黄巾骑士早已经一哄而散,而关羽也理都不理他们,反而长驱直入,径直冲到了数百步外敌方刚刚试图立起的营垒之中。   天色渐渐昏暗,城楼之上的众人根本看不清关云长是如何大发神威的。   但是,等到张飞脱掉铁甲,洗净血污,然后换好衣服之后,关羽居然便已经引着二十个骑士返回了。   城外受袭的黄巾军中一时纷乱嘈杂不断,而关羽和他手下二十人却无一伤亡,并且还真的带回了二十个首级。   其中一个脑袋,甚至还带着铁质头盔,俨然是个不小的头目。   “君侯!”缓缓关闭的城门内,关羽身不动气不喘,昂然对着缓缓从城门楼走下的公孙珣拱手言道。“幸不辱命!”   饶是周边众多军官自以为见多识广,今日见到这关张二人的表现,也是凛然无声。   公孙珣也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临到走过了关羽身侧之后才停下脚步,然后失笑回首:“诸位,刚才在城头上观两位‘将军’杀敌斩将,神勇无敌,我却若有所思,如已得破敌之策……不用十日,七八日间,必灭眼前之敌!杨开今日值夜,好生巡防,其余诸君随我回官寺设宴以飨两位‘万人敌’!”   黑暗之中,尚未点起火把,众人神色全都模糊不清,然而听得此言,无论是各自骄矜的关羽张飞,还是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又或是已经麻木的其余诸将,却齐齐顿在了当场。   火把点起,公孙珣已然扶刀而走,娄子伯稍一思索,也是摇头失笑,然后捻须跟上,但其余诸将却久久无人动弹。   ……   “后汉光和末,广阳黄巾三万众围涿城,太祖为涿郡守,见敌至城下立寨,乃引公孙越、刘备、关羽、牵招、张飞、魏越、娄圭、杨开,凡二十骑出城,透贼寨而还,贼不能伤也。及入城门中,众将自矜夸斩获不止,独太祖不言。待诸将噤声,太祖乃昂然曰:‘既窥虚实,已得破敌策也,五日贼当覆,且观之。’”——《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八章 雕虫小技   三月初一,草长莺飞,人心渐乱。   “渠帅!”这日早间,黄巾军后军大营主寨中,刚刚吃完早饭的程远志正在与各层‘小帅’、‘副帅’讨论军情,忽然间,一名裹着黄色头巾的普通士卒惊慌闯入。“汉兵刚刚又遣人扫荡了一轮左前营!”   大帐中,一群小帅闻言个个变色,不等程远志发话,便七嘴八舌问询起来:   “这次来的人是谁?”   “何至于此啊,大早上的也不让人安生!”   “是红脸的还是白脸的?”   “骑白马的还是杂毛马的?”   “来了几股?”   “有没有扫荡到我们中营那里?”   “左营中有不少渔阳兄弟,可曾杀了我哪个熟人?”   话说,一连串的问题之中,黄巾军本身最大的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了,这些之前还是道人、豪强、游侠、农民的人,实在是不懂军事!   开着这样事关生死的顶级军事会议,让一个小兵直接闯进来,还张口便将军情透漏出来?然后一群小帅也不理会‘渠帅’程远志,居然就能越过主帅直接在这里开小会?!   这不是说他们不尊重程远志的权威,后者可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好多年前便是广阳太平道大方渠帅了,怎么可能不尊重他?   实际上,程远志听了半晌,喊了一声后,营帐里还是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然而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程远志不一开始就喊住这些人,维持秩序呢?因为他也同样毫无军事经验与素养,他本能的觉得这样不对,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位黄巾军渠帅今年四十来岁,面色黝黑,语言粗鄙,行为也很粗鲁,看起来就像是个老农。但实际上,他家中是广阳本地很有名的豪强之家,素来有些威风的。不过,他父亲那一辈时,大概是因为威风的过了头,所以被某一任广阳太守当成政绩给打击了一次,父亲被砍了头,家产充公了一半,然后程远志兄弟三个人也全都被罚髡刑城旦,熬足了六年才开释。   等到结束了刑罚以后,程远志本想就此安生过日子的,不再学自己父亲耍什么威风。但忽然间一场大疫袭来,两个弟弟全都病死,唯独他一个人‘因为喝了大贤良师的符水’活了下来,便彻底改了念头,几乎是捐家弃产,一心一意只为大贤良师奔走效命。   这么一个人,最擅长的是讲《太平经》,次擅长的是做城旦那些年练出来的挖沟的本事,最喜欢的是制作符水……不过,这个技能他向来有些不足,以至于很多喝了他制作符水的人依旧死的很快。   但不管如何,他真不会带兵,做了大帅也不会带兵!   “都别嚷嚷,也别一坨坨的说话。”程远志坐在一把太尉椅上,伸手指向那个闯入的小卒言道。“报信的,你先说,前面这一次到底又咋样了?!”   军帐中立即安静了下来。   “这次是红脸长胡子,专门带个人背刀的那个。”这名黄巾卒苦着脸应道。“还是领着二十个人来的,一开始杀了我们二十个人后便要回去,可衡州的刘强刘小帅因为自己弟弟上次便是被这红脸巨汉所杀,心怀不平,所以这次事先借了七八张弩,早早候在前营路口那里,等到那红脸巨汉带人回去的时候,他便突然放箭……”   “怪不得刘强不在。”有人一时没有忍住。   “说这个作甚,你只说可曾射中了那红脸巨汉?!”又有人插嘴问道。   “射中那巨汉了,但那巨汉身披铁甲,并未受伤,只是四名汉军当场落马而已。”话到此处,这名报信的黄巾卒脸色愈发难看了。“四个汉军当场死了三个,一个却摔在地上喊‘将军要弃我吗’?结果那巨汉回过头来,眯着眼睛取了自己那把大刀,趁着刘小帅他们来不及张第二次弩,直接冲到跟前,将小帅从肩膀到腰,整个人切成了两半,血流了半个营地……然后还抢走了那几张弩,又救走了那个汉军,这才回了城!”   黄巾卒说完之后直接离开了,而这一次,军帐中安静了许久。   但是,安静再久也得重新说话,坐在中间上首的程远志双手扶着太尉椅的把手,低头想了半天,却也只能抬头询问:“都说说吧,叫大家伙来不就是问这个事吗?这一天十几趟,一趟二十个人,根本撑不住啊!”   一众黄巾军首领哪里知道该说啥?   “大家都是地公将军认可的小帅,都不说话咋办?张副帅,你年纪最大,你说说呗。”无奈之下,程远志只好点了名。   今年已经快五旬的张副帅闻言怔怔的看了眼上首的程远志,也是无可奈何。   话说,这位张副帅是真不想说话,甚至他都不想造反的!   他本是广阳郡安次城中的一个大户,吃穿不愁,又这把年纪了……快五十了,在这年头算标准到极致的老朽,也确实没啥追求了。然而,谁让十来日前那安次县尉邓茂突然纠集县中豪右、大户、游侠一起谋反了呢?!   明晃晃的刀子架在那里,不为自己性命考虑,也要为自家那才十七岁的宝贝儿子考虑吧?后者整日浪荡,跟那些游侠纠结在一起,当日邓茂在县中起事,这厮居然就跟着第一个杀了人……不跟着反还能如何?   于是,张副帅这才将就着从了黄巾贼,然后又因为年纪大,被那个邓茂推着做了个首领,最后又被黄巾军接纳了为了副帅。   而现在渠帅程远志让他说话,他便也只能将就着说了。   “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张副帅也是摆出了一脸愁容。“我数过了,二十六晚上咱们立营那天不算,今天也不算,不过是二十七、二十八两天时间,汉军就足足来了五六十趟,每次都是二三十人,杀了人就走,粗末算起来已经死伤了七八百人,汉军却只死了几十人……但要我说,关键还不是死人,死些泥腿子未必就如何,咱们有三万大军呢!可他们天天来,不断地来,军营里上上下下全都人心惶惶,吃饭吃不安生,睡觉睡不安生,走路都心惊肉跳,什么都干不成!就像程帅你说的那样,再这么下去他不是个事,真要是再来这么个三五天,说不定城中官……城中汉军攒够了人手,养足了精神,然后突然上万人跟着这些骑兵一起杀出来,咱们就要打败仗了!”   众人纷纷点头,都说张副帅说到点子上了,程远志也跟着点头不止……然而,后者点完头后却发现对方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也是厉害!   当然,真正厉害的还是汉军骑兵,还是关羽、张飞那些人,不是这些只会躲到后军大营的黄巾军统领,甚至不是公孙珣……别看公孙太守当日胸有成竹,立在城头上手一挥,什么十日破敌,什么七八日破敌,好像翻翻手就能让这小三万黄巾直接投降似的,又好像关羽、张飞这些人的勇力在他公孙太守的运筹帷幄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似的。   可实际上,但说到底,他所谓的‘策略’恰恰就是要依仗关羽这些人的勇力。   公孙珣当时就注意到了,黄巾军军事素养极差,明明因为游侠、豪强的参与而拥有了上千骑兵,但他们居然不懂的集中使用。而且相互之间也没有特别有效的军事呼应手段,营盘分布也是乱的不像话。更重要的是,他们也缺乏真正的强力勇士……这才让关云长领着二十个刚刚入伍的幽州游侠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来去自如。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黄巾军根本无法应对这种小规模精锐骑兵的突击!   既然如此,公孙珣为什么不能让关羽多跑几趟?   再加上张飞,也让他带二十个人这么一天跑几趟!   然后弓马娴熟的韩当,本来就在阴山下长大,天然擅长这种战术的魏越,还有本就是游侠头子的刘备、牵招,以及自幼被公孙大娘悉心培养,一开始便习惯于带着小股骑兵对付杂胡部队的杨开……让他们统统去!   一千两百多号幽州本地自带马匹、长矛的游侠,优中选优,挑选出四百个,分成二十队,每队二十人,轮番跟着这些武力卓绝的将领们出去扫荡!   没有刻意的战术目标,就是杀人,带回来十个首级算及格,二十个及以上格外嘉奖!   钱帛、军职、吏职,甚至是美婢,都可以赏下去!   这些游侠不是刚刚入伍,不擅长大集团作战吗?那就让他们用他们最喜欢的方式去作战好了!   你黄巾军,又能如何呢?步兵追不上赶不及,小股骑兵根本不敢直面这些武力卓绝的将领,只能被动挨打。   而如果黄巾军一直被动挨打,无可奈何,那就不要怪军中士气日渐低落了。连续七八日以后,公孙珣更是有足够的底气,将刚刚招募的那些新兵,甚至那些被强迫守城的刑徒全都拉出去,让他们用木杆举着刚刚铸好不久的铁矛头,来一波万岁冲锋了!   雕虫小技,未必没用,也未必有解。   果然,黄巾军后帐中,众人说来说去,却依旧是一无所得,而程远志也变得愈发焦躁起来。   “要不,请地公将军派些黄巾力士来?不是说那些黄巾力士喝了符水就能刀枪不入吗?”一人忽然认真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面露希冀,可程远志却当即摇头,而且更加烦躁不堪起来……开什么玩笑?且不说符水这玩意只能治病,哪里能刀枪不入?便是真有黄巾力士,他程远志也没脸请啊!   “决不能请地公将军的支援!”就在这时,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人,也是陡然开了口,而且振振有词。“地公将军那里都是冀州人,我们都是幽州人,这才来到城下两日半就请增援,知道的自然知道眼前那些汉军首领们的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幽州人都是废物呢……若此番请了支援,日后地公将军那里看不起我们幽州人怎么办?黄天立起来,封官也都只封冀州人怎么办?!”   “这话是有道理的。”程远志不安的在太尉椅中挪动了一下身子。“再说了,事情也没那么糟……毕竟这次地公将军让我们来涿县这里,也不是让我们攻城的,只是让我们看住这个新来的涿郡太守公孙珣不要他去救援范阳,等地公将军领五万大军破了范阳,就会来跟我们合兵一处的……届时,我们有八万,甚至可能会有十万……十万大军围城,还有什么吃不下的?!困难都是暂时的,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就觉得天塌下来了。”   帐中诸人闻言倒也是纷纷一振……十天前,他们根本不敢相信一万大军是什么样子,然后忽然间就有了三万大军,听这意思,再过几天就能有十万大军……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黄天终究是要立起来的,而作为黄天之下的黄巾军首领,迟早是要当太守、县令的。   既如此,还真不能轻易请援军,省的被冀州那边看不起。   但是……若不能解决眼前这个麻烦,怕也是不行吧?   “邓副帅。”程远志略带希冀的看向了刚才开口那人。“你以前当过县尉,咱们军中就属你的见识最多,你说说呗,怎么能撑下去呢?”   “我确实有主意。”之前那人,也就是前安次县尉邓茂了,闻言挺胸凸肚,昂然正坐,居然是早在这儿等着呢。“但却怕诸位小帅不乐意!”   “赶紧说!”程远志忍不住催促道。“事关大局,哪里有谁乐意不乐意的?”   邓茂面无表情的扫视了账内这些人一眼,然后方才扭头对着程远志献出了自己的策略:“我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就把咱们军中所有的骑兵都放到一块,交给我来统一使用!”   众人或是不解,或是犹疑。   “诸位想。”邓茂嘴上说着诸位,却只是对着程远志认真解释道。“汉军不就是仗着骑兵来去如风,然后小股作战又厉害吗?那我们就把手里的骑兵放到一起,等到汉军出来,不要管他几路来,又从哪个城门出来,我就只截住其中钻的最深一股,带着上千骑兵一起涌过去,射箭、刺矛,区区二十人,淹都能淹死他们!若是能连着杀掉两三股,怕是城中汉军就不敢出来了吧?”   程远志细细思索,然后猛地一拍椅子把手,却是以手指向了帐中其余小帅:“我也不瞒你们,这个法子如何我并不晓得,但邓副帅此时是唯一一个出了主意的,你们要是没别的法子,就得给我按照这个办!谁要是藏着自家的骑兵不愿意交出来,便是对天公将军不忠!我就要治谁的罪,听懂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心里面更明白邓茂这是想要大家手里的骑兵,但终究不敢多言,只能各自起身勉力答应。   邓茂见大势已定,也是不由喜上眉梢,这一千多骑兵若是都到了自己手里,那哪里去不得?   于是乎,他当即起身对着程远志拍了胸脯:“程帅放心,这一千骑兵上午给了我……什么红脸的白脸的,长胡子络腮胡子的,今日便为你生擒一个回来。”   程远志也是满意的点点头……这股子气势还是要的嘛!   而就在程大帅准备勉励两句的时候,军帐中突然又闯入了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黄巾卒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渠帅!”这第二个闯入军帐的黄巾卒依旧是面色惨白,跟之前那个倒是相得益彰。“汉军又来扫荡了,这次来的是那个络腮胡子,张副帅的儿子,就是邓副帅的那个义弟,看不过去,凑了五十个骑兵去拦,结果被人家一矛就戳死了!”   军帐中一时恍惚无言。   ……   “太祖战黄巾于涿郡。黄巾精兵三万余,骑数千匹。太祖乃分麾下健将关羽、张飞、韩当、牵招、魏越、杨开等,各数十骑驰突黄巾军阵,一日或至三四,皆斩首而出。连战数日,黄巾渐疲。”——《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九章 掷首而还   午后,广阳黄巾副帅邓茂面色阴沉,正坐在自己前营之中等候敌将来袭。   周边的一堆游侠头子纷纷赞叹邓副帅侠肝义胆,因为自己义弟之死而如此伤神,以至于不苟言笑,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位前安次县尉真正的心思呢?   实际上,邓茂此时恨死自己那个张姓义弟了……哪怕对方已经死了!   要知道,连续两日数十次如小刀子割肉一般的受袭,黄巾军中早已经对汉军那些骑兵首领有了清醒的认识。   谁都知道,上午砍了刘小帅的那个红脸巨汉以及杀了张副帅之子的那个络腮胡子却皮肤白皙的巨汉,乃是汉军中最神勇的二人;然后一个鹰目细髯善于射箭的,一个也是络腮胡子却体量稍弱的,一个总是喜欢学着胡人骑马时怪叫的,这三人次之;最后,还有两个浓眉大眼的,外加一个小白脸,则是最弱的(公孙越、杨开、刘备)。   人嘛,趋利避害,邓茂今日的计策,本来八成都是为了让自己掌握军中这只骑兵而已,所以,他一开始准备用来下手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看起来最弱的,然后总是挂着两把剑割首级的没胡子小白脸!   然而谁能想到?邓茂那位义弟,也就是张副帅之子,居然都不带脑子的,稀里糊涂自己送了命倒也罢了,却还连累他义兄当众发誓一定要为弟报仇!   须知道,上一个在营中发誓为弟报仇的,如今已经变成两截了……想想都不吉利!   而就在邓茂满脑子不吉利之时,外面突然骚动了起来。   “副帅!”一名游侠出身的黄巾卒忽然闯入。“那络腮胡子的大个子来了!”   邓茂眯着眼睛看向对方,不慌不忙:“确定是他吗,没认错吧?汉军中可是有两个络腮胡子的……”   “没认错!”此人赶紧言道。“此人唤做张飞张益德,本就是涿县本地人,虽然胡子旺盛却肤白体壮,向来出名,咱们广阳也多有认识他的……不瞒副帅,此人家中是屠户,我少时还去他家买过肉呢!”   邓茂无言以对,只能低头紧了紧头盔上的黄布,然后便披挂齐备,持着一只精铁长矛出战去了。   午后的阳光下,张飞一如既往,或者说比前两日更加莽撞,也更加深入黄巾军那杂乱的营盘之内……今日早上,那河东来的关云长明明折了三人,却只因为回身斩了一名小帅,救了一名伤兵,便被城中众人交口称赞,从诸位军将到下面的士卒,甚至于自家兄长刘备,居然也对那红脸之人赞不绝口,称他有名将之风!   这还不算,等到了刚刚中午时分,太守公孙珣带着肉食下来劳军之时,甚至亲自给关羽赐下一领翠绿色的锦袍下来,还与他亲手披上!   然而,此举看的众将眼热之余,却如何能让自恃武勇和本地人的张益德服气?   故此,张飞明明上午已经来过两趟,却还是用过加餐后,便匆忙叫了一队人,然后再度出击……这一次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砍一个像样的贼军首领就绝不回去!   “这汉将居然往后营去了!”邓茂从军帐中出来,不及上马,先是攀在高处看了眼局势,然后不由大喜过望。“速速击鼓发令,让全军骑兵在前营与城门间的空地上集合!”   “副帅,不去后营拦人吗?”有人忍不住插嘴问道。“程帅正在后营……”   “稳重为上!”邓茂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今日只求杀此人为我弟报仇,别的一概不论!”   众人当即不敢言。   然而,鼓声响起,预先埋伏在左近的各股黄巾骑士纷纷上马往大营前集合时,却也有些出乎预料的麻烦……骑士们依照之前的来源各自为政,在营盘之间你拥我挤,很多游侠出身的冒失之人一上马便夹住马腹匆忙提速,结果却被前面的骑士给堵住,强行勒马却又失控相撞。   还没集合呢,便先有数十人磕伤、摔伤,还有十几匹珍贵的战马当即丧失了战斗力。   这还不算,等到了上千骑兵聚集到了营盘之外,骚动和混乱反而愈发明显,很多黄巾军骑士四处游弋,却根本找不到自己原来的队伍,而邓茂固然传令给了那些骑兵首领,可这些首领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下属在哪里!   看到如此情形,邓茂也顿时有所醒悟,为何城中汉军要采用那种小队战术了……彼辈多也是刚刚入伍的游侠,而他们的主帅和将领们却比自己这些人更出色,也更有自知之明。   “不要乱了!”稍作思索后,邓茂也是当机立断。“告诉所有人,不要分队了,各自盯着自家首领走,各家首领也不用回去整队了,全都跟着我直接听我的号令……”话到此处,邓茂稍微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各家首领依旧带着黄布裹头,其余人全都与我解开,以作区分!”   这俨然是要捏着鼻子一窝蜂上的意思了,但也不得不承认,邓茂终归是做过县尉的,急切之下的这个法子还是有用的……最起码骚乱立即停止了,一个千人的骑兵集群勉强在大营前的空地上搭建完毕,并挡住了张飞的回撤之路。   甚至,邓茂还知道派出两队人逡巡在涿县东门与南门附近,以作防护。   张飞虽然莽撞,却非是傻子!   这边动静如此之大,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发觉,所以刚刚闯入后营的他早早便试图抽身,但眼见着上千人挡住大营前的回路上,他也只能转向而走……开什么玩笑?上千骑兵当前,不说别的,怕是一轮箭雨下来自己这二十来个人便要人马俱丧吧?而即便是自己披了铁甲,能勉强撑过箭矢,马匹也活不下来吧?   没了马,岂不是要被这上千骑兵给活活按死在这里?!   故此,现在唯一的法子便是冷静下来,咬牙从黄巾军营盘侧面甚至后面纵马突出,绕城而回。   但是,事到如今,对情况有所醒悟的又何止是张飞一人呢?   后营这里的程远志也是当即立断,一力调兵遣将,试图尽力绊住这个汉军虎将!前营也有知机的黄巾军小帅主动派出弓手,在涿县东南两门处协助邓茂的手下看顾城门,以防城中遣人支援。而邓茂在稍作判断后,立即下令,兵分两路从大营两个侧面呼啸包抄!   一时间,春日午后的涿县东南方黄巾军大营中,三万大军尽数调动,居然是铁了心的要将张飞和他二十骑留下。   张飞在后营中左右疾驰,试图在骑兵包抄前突出营盘,但有了准备的黄巾军哪里愿意放过他?箭射矛戳,堆垒大盾,套索木叉,在程远志的亲自指挥下后营这里的黄巾军几乎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   于是乎,张飞本人虽然依旧骁勇无当,可每一回头去也总能发觉身后回少人!   两侧黄巾骑兵呼啸而至,勉强冲出营盘的张益德心下焦急无奈,回头一看,却又不禁心下一惊——原来,他的那二十骑汉军不知道何时居然已经尽丧!   这下子,张飞目眦欲裂,只觉得一股无名业火自胸中烧起。   话说,午间公孙珣与刘备都刻意在张飞跟前称赞关羽,为什么,真的是因为关云长斩了一个小帅吗?说到底,乃是因为那人家回身救回下属之举格外亮眼,而他张飞每次出战却总是忽略下属,以至于跟随他的骑士伤亡最重!   那两个人,于张益德而言,一个是郡君,一个是兄长,却全都在劝诫他要爱护下属!   张飞也不是不懂,只是觉得此举无谓,假装不知罢了,然后将怒气放在斩获上面而已!   但此番呢?此番气怒之下出击,非但尽失了下属,还无出色斩获,便是孤身回去,又有什么脸面去见郡君与兄长?更不要说那红脸的河东汉相对了!   一念至此,张益德也不管什么策马逃生了,更不顾两翼黄巾骑兵密密麻麻将要围拢,前有围堵,后有追兵,他居然就重新勒马持矛,孤身往黄巾军骑兵中那个最显眼的首领方向冲去!   邓茂见到汉将孤身一人被拦在后营外头,原本大喜过望,甚至还想着待会驻马之后要从容指挥,活捉此人以壮军威呢!但抬眼一看,却发觉对方不管不顾,居然单骑往自己这里而来,也是心下一惊!   关键时刻,邓茂的第一反应不是迎头一战,也不是下令放箭,而是想起对方的悍勇,又自恃兵多,居然就调转马头,往侧边躲了过去……   这一躲,就出事了!   张飞马势不减,眼中只有邓茂,而邓茂调转马头却又速度稍缓,等到提速以后,那黑胡子白皮肤的大汉却已经距他只有两丈远了。   这下子,邓茂愈发不敢驻马,只能勉力逃窜;而张飞神智已失,死活要拿下对方!   至于那剩下的上千黄巾军骑士,瞬间慌乱之后,出于本能的唯一动作便是紧紧跟随这二人……毕竟,追上去,杀了这汉军武将,万事皆好说!不过,如今唯一麻烦的便是不敢放箭,前面二人就差那两丈,这一阵乱箭下去邓副帅和这汉将一起死了,那到时候算谁的?!   就这样,邓茂在前,张飞居中,上千黄巾军骑兵乌泱泱、乱糟糟的跟在后面,在涿郡东南方的旷野之中尽情驰骋,营中两三万黄巾,城上数千汉军俱皆目瞪口呆。   没错,汉军也早已经发觉了城外的异动,甚至一开始便有试图救援的举动,只是靠近黄巾军大营的东门和南门多有黄巾军的弓手看守,一时施展不开而已。而此时,魏越和杨开也已经分别带了人从西门、北门遁出,试图前后夹击,清理掉东、南二门的阻碍了。   但是,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侧城门处尚未接战,公孙珣和其余汉军军官便已经在城墙东南角的望楼上,居高临下的看到了远处的奇景!   “战机已现!”   危机即战机,失态之中,娄圭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君侯,黄巾贼聚拢骑兵围杀益德君固然出乎我等预料,可此时若能一举将这千余骑兵吞下,则贼军反过来便再无半点应对手段了,大胜亦可期!”   披着一件玄色锦缎披风的公孙珣手搭凉棚眯眼看了远方良久,此时闻言却也不再犹豫,而是立即放手,扶刀回头呼喊:“云长、子经!”   “请君侯下令!”身披锦袍的关羽当即抱拳。   “属下在!”牵招也赶紧拱手。   “你二人即刻从西门出兵,将城中那四百上过战场的骑兵全部带出去。”公孙珣肃容下令。“不求吞灭彼辈,只要黏住敌军这一千人,让他们难以回头归营,与贼人步军汇合便可!”   “喏/属下听令!”二人立即俯首。   “义公!”公孙珣复又凛然喊道。   韩当立即上前。   “此战关键在你,聚拢所有义从从北门列阵抄出。”公孙珣一边缓缓下令,一边却又从腰间将自己的那把断刃取下,并单手递给了自己的心腹。“你为我主骑,又素来善于骑战,今日我将三百白马义从尽数托付于你,还请义公务必让这些黄巾贼见识一下什么叫边地精锐,百战骑兵……些许无赖游侠,又投了贼军,怕是不堪使用,无须留念,尽量保存战马便可!”   韩当一言不发,只是上前一步接过刀来,而城楼之上众人也一时震动无言……他们哪里听不出来,公孙珣这是要韩义公不必因为骑兵稀少而存了招降保全对方的念头,务必下死手震慑黄巾贼。   “玄德!”公孙珣没有理会众将的震动,复又面无表情的喊醒了一人。   “君侯。”刘备回过神来,赶紧拱手。“请君侯吩咐。”   “与你三百刑徒,两百郡卒,从东门而出。”公孙珣认真吩咐道。“文超,也与你三百刑徒,两百郡卒,从南门而出。你二人多带旗帜、气势造足,先汇集城下魏、杨二将,剿灭门前黄巾贼,再合兵一处,佯攻贼军前营……让他们不敢分兵去救那些骑卒。”   “明白。”公孙越赶紧拱手接令。   “谨遵号令!”扔下刚才对公孙珣杀伐果断的震动,刘备此时复又紧张和急切起来,毕竟,张飞可是他引为生死兄弟之人,哪里会不愿意尽力呢?   “既如此。”公孙珣挥手催促。“诸君即刻动身,我自在城头观诸君破敌……若此番能胜,晚间自当设宴以飨诸君之功。”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凛然而走,一时间,城楼之上只有娄圭一个文士依旧陪着公孙珣立在当场。   远处张飞、邓茂依旧引着上千黄巾骑兵放肆驰骋,千骑并行,根本不是往日几十个游侠一起活动能够比拟的,此时早已经有不少黄巾军因为骑术不精而活生生落马,并被踩踏而亡。   而东、南两座临近黄巾军的城门前,酣战也已经开始了,杨开从北门出来转向东门,魏越从西门出来转向南门,各自奋勇。而稍倾片刻后,两座城门打开,门内的刘备和公孙越各自率众涌出,倒是杀的门前的黄巾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公孙珣本就在东南角的望楼上,先瞥见这两处战场后也是一时感慨。   须知道,杨开是公孙大娘培养的孤儿,算是公孙氏的家臣,胜在忠诚稳重,但公孙珣因为对方有向自己母亲汇报情形的职责,所有多有偏见;而魏越阴山下长大,北面是鲜卑人,南面是匈奴人,胡化明显,强在悍勇激烈,可公孙珣也因为他贪财好色多有压制……这些东西,从二人跟随已久,却一直都没有得到公孙珣赐字便可见一斑。   不过现在看来,正所谓论迹不论心,人家如此奋战,该给的资历优待还是要给的。   “开者,张也。”公孙珣盯着城楼下若有所思道。“杨开可以取字为子张;魏越嘛,越者,超也,可惜阿越已经先取了这个字……”   “叫子度如何呢?”娄圭失笑插嘴道。“越也可以做‘度’的解释嘛。”   “这倒也好。”公孙珣微微颔首。“杨子张、魏子度……子伯以为如何?”   “不以为如何,杨统领为君侯家臣,得赐字或许喜不自胜。”娄圭摇头言道。“可魏统领嘛……素来喜欢实在东西,君侯赐字与他他未必在意,还不如多赏赐他些财货。”   公孙珣冷哼一声,半怒半笑道:“若是放在以前,怕是要赏他美婢才更合他的意……结果他当日擅自求家母将阳球小妻赐予他,倒是意外多了层管束,反而愈发贪财了。”   “魏统领那位夫人。”娄圭也是捻须发笑。“压不住司隶校尉还压不住一位百人将吗?”   公孙珣不禁摇头。   二人闲话几句,眼见着东南两门前黄巾军已成溃退之势,公孙越、刘备、杨开、魏越合兵一处,声势震天,推着溃兵去凿黄巾军前军大营,便各自闭口观战。   然而,黄巾军实在是无能,小三万人的大硬盘,面对着一千多步卒的佯攻,明明仅靠前营中的弓手小心压制便能应对得当,却居然整个大营慌乱一团,各处援军蜂拥而往……   汉军战术目的当即达成,公孙珣与娄圭见惯了大场面,倒也觉得无趣起来。   “其实,主公识人之能倒是颇让我惊异。”娄圭复又摇头不止,重新言语了起来。“关云长、张益德‘万人敌’之言或许还可从体态仪表上有所猜度,可这刘玄德……我往日也听子衡、义公他们说过,都只言此人少时在缑氏山不学无术,整日喜华服、犬马,谁能想到居然能变成如今这个形状?”   “如今是什么形状?”公孙珣好奇问道。   “君侯没听说吗?”娄子伯失笑解释道。“君侯此番将诸将放入军营中安置,原本的诸位倒也罢了,四位新人却表现各异……关云长傲上而悯下,对同僚不以为然,对下属士卒却格外看顾;张益德尊上而慢下,对于军中佐吏、文书之属,还有各位同僚,相互之间还是有礼节的,对于下属士卒却刻薄寡恩;牵子经是对谁都有礼有节,却很少刻意交往,堪称清白;唯独刘玄德,虽然少言寡语,可上下左右,他全都是诚心以待,别人看不起他,他也能不以为意,别人看的起他,他更要双倍奉还……故此,此人在军中声名鹊起,人人都说他能得人。”   公孙珣一时默然,隔了一会,方才扭头质问:“子伯的意思,莫不是觉得我弟玄德能得人,又与张益德、牵子经为生死之交,将来或许会有自成一体的姿态?”   娄圭一时愕然。   其实,他只是在此处观战,看到刘备在下面打仗,随口一说罢了,而还真没这个意思。但是……公孙珣这么一问,身为策士,他哪里不晓得,自家这位君候反而就是这么想的呢?   稍作思索,娄子伯便正色劝道:“君候想多了!众将平等居于君候之下,而若君候赏罚分明,又不失大义,又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同僚善于待人而起二心呢?”   “子伯所言是王道之语,这件事情是我多心了。”公孙珣缓缓颔首。“但是子伯,你我之间有一言无须遮掩……你说不失大义,然而乱世将起,如何秉持大义,也是极难的一件事。更别说,人跟人之间大义未必就相同。就如眼前的黄巾贼,你我皆呼他们是贼,但他们之中,难道就没有几个人真心相信大义在黄天吗?”   “君侯也知道只是寥寥几个人吗?”娄圭一时捻须冷笑。“我知道君侯自从当日邺城遇流民之后便起了不少怜悯之意。然而就眼前这黄巾贼而言,太平道众、失意豪强、无赖游侠,哪个不该死?便是裹挟了些许良民,难道就不是反贼了吗?若非如此,君侯刚才为何又下令让义公下死手呢?”   公孙珣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只能勉强含糊应道:“怕就怕事情将来会有变化……”   “那便等到有变之时再说吧!”娄子伯认真劝诫道。“此时君侯当以扑灭黄巾,建功立业,壮大自我为主……便是城下诸多豪杰,不也是秉着这种心思在君侯麾下勉力奋战吗?君侯的大义,得合乎大众所想才对。”   公孙珣心知对方忠心耿耿,乃是一心为自己谋划,便也就抛开自仓促转移到涿郡后的种种纷乱心思,缓缓点头……准备先灭眼前之敌,再做其余讨论了。   而就在此时,战局已经发生了急速的变化。   骑兵不比步兵。   步兵出战准备稍快,速度却慢;而骑兵出战准备颇为耗时,可一旦运动起来,胜负便也就在眼前了。   就在公孙珣与娄圭论心之时,也就在公孙越、刘备、魏越、杨开等人佯攻不断之时,关羽和牵招已经带着那四百汉军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并朝着黄巾军骑兵与黄巾军大营中间的空地上疾驰插入!   在旷野上奔驰些许时间,已经有些疲惫的黄巾军骑兵见状多有慌张,再加上邓茂仍在狼狈逃窜之中……这些人居然有八成当即弃了邓茂,转身试图归营!而剩下的人稍一犹豫后也是立即掉头跟上。   两拨骑兵几乎是以一种九十度相冲的方式迅速在旷野中遭遇,并即刻战成一团。   双方都是入伍不久的菜鸡游侠,都不会玩什么集团冲锋,也不会什么结阵骑射,所以两拨骑兵战在一起,居然就是如步兵一般勒住马势结成阵势对戳!   而且,一方人多,却多少有些疲惫;一方人少,却胜在这两日多有出战,有所锻炼,再加上还有关羽这种万人敌一马当先作为震慑……于是乎,四百对一千,居然一时战了个旗鼓相当!   程远志爬在后营一处高台上,前后左右仔细打量,终于看出了些许端倪……然后又赶紧呼喝不断,下令出兵接应自家骑兵归营。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就在这时,涿县西侧城墙外面,三百义从,全都骑着白马、披着皮甲,什伍长还都各自有一领铁甲,跨刀负弓,持矛握缰,已然是列队完备。   韩当回头看了身后这三百白马义从一眼,也没有什么大言激励,只是当众拔出了公孙珣赐下的那把刀柄奇长、刃面却很短的所谓‘项羽之断刃’,然后在空中一挥,便缓缓催动胯下白马往前方而去了。   瞬息之后,就已经提速轻驰了起来。   黄巾军和公孙珣几乎同时发现了韩当的踪迹,前者愈发慌乱,后者却是当即传令,全城击鼓助威!   鼓声隆隆响起之后,彻底提速的三百白马义从如韩当手中那柄断刃一般在碧绿的旷野中滑过一道弧线——居然是在那千余脱战不及的黄巾军骑兵身后绕了半圈,然后马势不止,齐呼万胜,便势如雷霆一般转身插入了黄巾军骑军的后心!   一次冲锋,十余冲锋在前的义从便因冲势过度,直接落马,生死不知。但那一千黄巾军骑兵,却也当即崩溃!   上百黄巾军骑士一瞬间便被从身边冲锋过的白马义从刺下马来,并有大概同样数量的骑士死于随后的白刃劈砍。接下来,外围不少黄巾军骑士直接四散逃窜,但更多的人却因为被前后夹击,只能赶紧扔掉兵器,下马求饶。   城上城下,营中营外,不少见到这一幕的人,一时俱皆失声,四百游侠骑兵也都各自失色……他们刚才面临冲锋,虽然隔着厚厚的黄巾军骑兵军阵,却也有人双手发抖,勒马而逃。   便是自恃武勇的关羽,此时也驻马在阵中,盯着眼前的白马骑兵捋须不止。   虽然有四百骑兵在前面做阻拦,但以区区三百击一千,只死伤十余,便将敌军一瞬而覆……这种战力,这种暴力,这种气势,这种美感,没有那个豪杰之士能够把持的住。   恰如当日张飞单骑擒敌,以箭杀人;又如关羽二十骑透阵,闻声折返杀人救人……但这三百骑兵的冲锋,却更漂亮,也更加震撼人心。   片刻之后,城头之上那些汉军郡卒、壮丁便欢呼雀跃不止!   黄巾军则仓促收回援兵,改为小心防护大营。   公孙珣也是仰头大笑,然后随意下令鸣金收兵。   时间已经算是傍晚时分,回城之前,路过黄巾军大营,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诸将纷纷让部下将砍下的首级扔入对方营中并嬉笑嘲讽,而大营中的黄巾军或是惊慌躲避,或是哭泣不止,却无人敢背靠大营出营反击……俨然士气已经败落到了极点。   夕阳下,张飞骑着邓茂的马,拎着邓茂的首级,负着邓茂的铁矛,孤身一人从远处折返回来。看到这一幕,再想起之前一下午的遭遇,与杀了邓茂后看到的那波惊艳至极的冲锋,也是仰头一声愤懑大喝,便将手中之物狠狠掷入黄巾营中,然后便闷闷回城去了。   ……   “张飞,字益德,涿郡人也。黄巾乱起,投军,太祖为涿郡守,以其豪勇,擢而为将。尝引二十骑扣敌三万营,敌聚千骑伏于左右,待至,猝发。二十骑尽失,益德怒,直刺敌骑将邓茂,茂慌而走,千骑失措,俱从而走。太祖立于城上,见飞逐千骑如驱牛羊,乃顾左右曰:‘飞亦万人敌也!’遂发白马义从三百,侧击贼骑,千骑一时俱丧。”——《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十章 卷旗而出   清晨,公孙珣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秦罗敷怀里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继续躺下去好了。   然而,就在这时,坐在榻上,抱着自己夫君秦罗敷居然也睁开了眼睛,然后戏谑问道:“郎君醒了吗,一夜枕的可舒服?”   “哎……”公孙珣无奈应声。   俗话说,温柔乡即英雄冢,公孙珣是真不想起来,偏偏他面子上又抹不开,便一时犹豫,似乎是要挣扎起身。   “郎君若是还有些疲乏,不妨再躺一会。”秦罗敷以手抚过对方额头,轻声失笑。“反正已经躺了一夜,罗敷也不在乎这一时。”   公孙珣闭上眼睛,甘之如饴。   须知道,他一妻三妾,赵芸自不必说,其余三妾也算是特色分明……如卞玉,向来温柔体贴;如冯芷,向来小心奉承;如罗敷,倒是常有青春之态。   而昨夜今日罗敷的举止,难得如卞玉一般温柔,倒是因为昨日晚间二人聊起赵国往事,罗敷得了自家郎君之言,觉得家中应该无碍,又说起幼女在辽东更是安心,这才放下心来,难得水乳交融。   当然,换做公孙珣的角度来说,却是他来到涿郡以后,忧心大战连绵,所以向来劳心劳力。而昨日那场意外捕捉战机所获的大胜,却基本上称得上是奠定胜局。经此一战,十日之说,七八日之言,都不再只是鼓舞人心的话语。   他才如此放纵。   醒掌一郡权,累卧美人膝,这场春困之下的回笼觉倒是格外让人沉醉。   ……   “夫君!夫君……”   公孙珣再度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妻子赵芸赫然出现在了罗敷房中的床榻之前,也是让他一时惊悚,宛如梦中。   “夫君!”赵芸无奈提高了声音。“不是我不想让你睡下去……吕子衡、娄子伯、王叔治,这三人都在门前等你……说是黄巾军好像要攻城了,文超弟在城头引着诸将暂时应对呢!”   公孙珣闻言怔了一怔,然后翻身抱住了罗敷的腰肢,居然要继续睡下去!   此举立即引得原本就面色古怪的秦罗敷笑出了声。   立在榻前的赵芸也是无言以对,半晌方才攥拳喊道:“我没骗你!你也不是做梦!”   公孙珣头也不回,只是闷声在自己爱妾怀中应道:“我知道不是做梦,你替我传话,让阿越都督前线,子伯参赞军务,子衡留守郡府,叔治总揽军务后勤,义公领义从不动……其余诸将听他们前四人调配,若有冲突以子衡为主!”   赵芸愈发无言,但还是勉力提醒:“夫君,外面在打仗……你就不怕被人笑话?!”   “不怕!”公孙依旧不愿回头,可声音却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而且夫人还要告诉诸将,今日上午春光明媚,风和日旭,我要在房中宽衣解带,临窗高卧以读《春秋》,兼思周公之贤,除非敌军有援兵忽至,否则午时之前不要来打扰我!”   赵芸这才有所醒悟,但一看到对方依旧抱着秦罗敷的腰肢不动,却也一时气闷:“那我便去替你传令……你继续‘读《春秋》,思周公’吧!”   罗敷被抱住腰肢,只能憋着笑在榻上微微低头相送,赵芸无奈摆手,也是赶紧离开。   其实,诚如公孙珣所想的那般,不管城外黄巾军发的哪门子疯,可若是没有援军忽然到来的话,那就不必有什么担心……交给吕范那些人,自己在房中高卧,岂不美哉?!   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感受着罗敷双手在背部的抚摸,公孙珣大概是真的连日疲惫,居然又睡过去了。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中犹怀抱。   公孙珣在这里继续温柔乡,外面的涿县城墙处,尤其是直面黄巾军营盘的东南两面城墙,却迅速的变成了修罗场。   当然,死的绝大多数是黄巾军……这日上午,不等昨日大胜的汉军重新组织起来继续出城扫荡,大量的黄巾军士卒就扛着最普通最简朴的撞木、长梯,进行了蚁附攻城。然而,这些黄巾军士卒士气低落,战力可笑,撞木和长梯也都只是临时组装的,不堪使用。故此,面对着局部战场数量并不处于弱势,而且还士气高涨、修整齐备的汉军,他们几乎是一触即溃。   等到公孙越和娄圭获得了正式指挥权,下令让关张牵魏等骑将各自引百人骑兵出城沿城墙根一番扫荡后,黄巾军更是在城下血流成河,一时惨不忍睹。   然而,骑兵撤回以后,过了中午,勉强修整一二的黄巾军居然再度来袭,这一次大概是在后营专门耗费时间和精力整理和制作了器械,所以撞木和梯子显得牢固了很多……但也仅此而已,依旧是在坚城之下毫无建树。   等到骑兵再次出去扫荡时,黄巾军不等鸣锣收兵,便纷纷仓惶逃窜了。   “彼辈到底是怎么想的?”娄子伯看着城下密密麻麻惊慌逃走的黄巾军士卒,愈发难以理解。“此时不该深沟壁垒,小心严防死守吗?为何要攻城?!”   一旁的诸将,从公孙越往下,纷纷无言以对。   “能有什么?”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的公孙珣扶着佩刀昂然走上城头,身后则跟着负责后勤的王修。“不是贼军主帅太蠢,便是他控制不住营中局面了,又或是二者兼有……”   众将赶紧纷纷问候。   “不必多礼。”公孙珣居高临下,先是看了眼城墙下方和前方的黄巾军尸首,又盯着对方的营盘看了起来,却是微微眯眼。“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吗?”   “君侯是何意?”刘备大着胆子问道。“到了哪种地步?”   “无他,”迎着满是血腥味的春风,公孙珣蹙眉言道。“我本以为经过昨日一战,黄巾贼骑兵尽丧,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大肆袭扰,这样七八日间便能举众反扑……可今日一看,彼辈多了如此多的伤亡,怎么感觉已然是摇摇欲坠了呢?”   众将一时若有所思。   “叔治。”公孙珣扭头问道。“城中征兵进行的如何?”   “黄巾贼之前初来时军势如此浩大,大户们不敢再藏私,后来我军又多有取胜,良家子们也都放开了顾虑……故此,倒是一帆风顺,如今城中可用青壮已经勉强过万。”王修依旧是从容应对。   “可能出战?”公孙珣继续重复了五日前的对话。   “还是之前所言。”王修坦诚道。“将军强要出战,别的倒也罢了,可军械却不足以供应新募之军,如今城中便是只以长矛为主,不锻刀剑,也不过是准备四千多支矛,发动城中百姓制作的箭矢,也不过是区区五千多筒,还都是那种不堪……”   “足堪使用了。”公孙珣指着城外黄巾军营盘微微笑着打断了自己的爱属。“只要一波冲锋,打下对方营盘,军械不就充足了吗?正如昨日一战后反而多了七八百匹马一般……没有军械,黄巾贼自然会给我们送。”   “君侯说的不错。”有人忍不住插嘴道。“之前几日在黄巾贼营中反复,倒是看他们准备充足……若打下对方营盘,怕不止是军械,连钱粮都能大有收获。”   王修当即闭口不言……这就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了,他只是如实汇报了自己的工作而已。   “会不会有些仓促?”娄子伯勉力问道。“君侯,明日后日间,再消耗贼军两日如何?顺便也让叔治那里多做准备。”   “不必了。”公孙珣盯着城外方向微微眯眼道。   而娄圭等人顺着对方视线看去,却是齐齐变色……原来,黄巾军居然要在日落前准备第三次尝试攻城。   疯了吗?!   “我没疯!”晚间,黄巾军的军帐中,头发花白、眼中满是血丝的张副帅全身披挂,双目圆睁,正立在军帐中间对着上首的程远志恳切言道。“程帅你想想,地公将军让你来此地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阻拦涿郡太守支援范阳?如今我们没了骑兵,若是继续如前几日一般,任由对方骚扰杀伤,怕是再过五六日大军就要不战自溃了!这时候,除了以攻为守外,根本没法子!所以依我说,明日还要出战!”   额头上帮着一条黄色绸缎的程远志端坐在上首的太尉椅中,面色阴沉,让人看不出喜怒。   “程帅!”张副帅还是要劝。“听老朽一言……”   “张副帅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就在这时,一旁忽然有一名小帅实在是忍耐不住,从座中跳了出来。“你说这么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给你那独子报仇?!满满都是私心……”   “我有私心又如何?”张副帅丝毫不惧,花白的发丝从绑着黄巾的铁盔中露出,竟然无风自动。“诸位哪个没私心?没私心造什么反?!再说,我虽然有私心,却也未曾为此耽误大事,不以攻为守,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你还有脸说未耽误大事?”另一名衣着稍微简朴的小帅愤然起身。“为你私心,今日一日便死伤近两千人……”   “些许氓首,如何算人?”张副帅依旧振振有词。“几日间便能聚拢来三万人,那日后还能再聚拢来三万人!若能靠每日死两千这些东西便能拖延下去,等到范阳城陷落,地公将军来援,则此番大事照样没有耽误!”   “张副帅强词夺理!”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却是对着程远志而言。“程帅你想想,便是氓首之命不值钱,此时也是极为紧要的,因为我们现在蹉跎在城下,士气低落,唯一依仗便只是兵力雄厚而已。而若是照张副帅的意思去做,昨日没了一千骑兵,今日没了两千步卒,明日若再没两千步卒,那几日后汉军倾巢而出我们怎么挡?!我们败在这里不要紧,七八日便让那涿郡太守引兵去支援到范阳……可就罪过大了!”   张副帅刚要再言,却见一直未发一言的程远志忽然拍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说的不错!我们这边败了倒也罢了,可决不能误了地公将军的大事!张副帅,你就不必多言了,从明日起,安心在营中修养,其余的大家伙仔细布置营地,小心防护……撑到地公将军来援,万事好说!”   营中还没人能够质疑程远志的地位和决断,尤其是邓茂死掉以后……所以,即便是张副帅也只是面无表情的拱了拱手便不再多言。   就这样,当日晚间,程远志先是格外叮嘱了值夜与防护……作为家中拥有庄园的大户,晚上需要格外提防夜袭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人教,甚至这些黄巾军统帅都不认为这是一种军事素养,而是一种本能之举……然后,身心疲惫的程渠帅才满怀心事的躺倒在了自己的军帐中。   三月初,换成以后的阳历大概要算成四月份,真正的阳春三月,天气不冷不热,完全可以和衣而睡,还睡得很香。   然而,身为一军统帅的程远志却怎么都睡不着。   这个天资愚钝,但却因为格外勤恳而被张角高看一眼的广阳人,开始回想起来到涿郡以后的种种事端……从前几日被汉军用小股骑兵大肆袭扰,到邓茂请求聚拢骑兵却被人在远离大营的地方一击而灭,再到昨晚上稀里糊涂听了张副帅的鬼话然后今日乱糟糟的攻城,当然还有刚刚的争端……种种事情都在这位黄巾军渠帅的脑海中反复盘旋。   渐渐的,程远志有所醒悟……其实,他一开始就应该把骑兵聚拢起来,这样才能应对汉军的小股骑兵,但却不应该放任骑兵离开营地,失去援护……早知如此,便不会有如此的局面了。   以后,应该记住这一点才是!   想到这里,程大帅居然起身喝令士卒重新点灯,然后又就在灯下掏出一个安利号专门用来抄书的白本书册,并翻身取出了一支大鹅毛,让人磨墨加水,蘸着墨迹就在这小本本上记下了此番心得。甚至,他还复诵了两遍,这才难得安下心来,昏沉沉的重新睡去……   睡前,这位黄巾军渠帅已经下定决心,往后不做那些多余之事了,安心守好大营,等地公将军来援便是……明日,或可挖一条深深的壕沟在军营前做防护……自己怎么就忘了挖一条沟呢?   多日疲惫,程大帅这一夜黑甜一觉自然不必多言。   然而,第二日清早,天色尚未大明,当他被一名闯入营帐的小帅亲自晃醒以后,却是被一个坏消息给弄的再度七上八下起来:   “张副帅领人攻城去了?!”   “回禀程帅!”这名算是程远志亲信的小帅,也是太平道出身之人,当即跪地请罪。“不止是张副帅本部,还有邓副帅的旧部,还有不少安乡县出身之人,都被他昨晚回去后偷偷说动,然后今日一早便一起驱动各自部属去攻城了,说是要趁着天色刚明,汉军无备,杀汉军一个措手不及……我等阻拦不动,便只好赶紧来寻程帅!”   程远志慌忙出营,然后爬高而望,然而却已经晚了……只见春日朝阳若隐若现,远处涿县东侧城墙下已经有不少黑影晃动,俨然便是那张副帅凑起的安次县出身的黄巾军部属。   这个时候,再把人喊回来已经没意义了,还不如期待着清晨的汉军毫无防备,张副帅等人能够成功登上这边的城头呢!   当然,程大帅这个期待很快便化为乌有……因为不等他看到自家军势逼近城墙,涿县县城的东侧大门就已经主动打开,然后装备齐全,密密麻麻的汉军便从城门内蜂拥而出!   双方在城门前的空地上迅速遭遇,然后直接接战!   “这是汉军发现了?”在远处还不是很激烈的喊杀中,登高而望的程远志一时有些糊涂。   “要不要派人接应?”一旁的小帅忍不住提醒。   “这是自然。”程大帅当机立断。“既然汉军已经发觉,这便没啥用了,让人把安次那伙子人接进来……你亲自去,传我的命令,带着整个前营的人去做接应,千万不要学前日那般,整支军队被人在营盘外灭掉!”   小帅赶紧奉命而走。   然而,徒弟走后,程大帅继续在高台上远远观望,却是眉头越来越紧……原来,远处城门中涌出的汉军居然越来越多,便是两侧城墙后也涌出了不少汉军队列。   渐渐的,张副帅那股子‘奇袭’的部属在三面夹击下开始支撑不住,隐然有了溃退的迹象。不过所幸,此时黄巾军前营大门已经打开,接应队伍也及时涌出,这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关键时刻,还得看这些太平道出身的大伙!   但就在这时,异变陡现!   随着一面白马旗从城门中卷出,城门前的汉军忽然齐声欢呼,然后便一鼓作气,压垮了当面之敌。而接下来,汉军依然追杀不止,居然就推着对面的溃兵一路前行,朝着黄巾军的营盘倒卷而来!   ……   “太祖尝与黄巾战,黄巾三万围城,其分派各将,乃归家高卧于榻,观《春秋》不止。秦夫人在侧,问:‘城上利害?’答曰:‘诸将当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世说新语》·雅量篇 第十一章 呼喝而死   程远志和黄巾军一开始就弄错了一件事情。   汉军此番出城迎战,根本不是为了应对突袭,而是早有准备,一开始就要在今日清早倾巢而出,然后大举突袭黄巾军大营的。只是好巧不巧,那位死了儿子也发了疯的张副帅正好也看准了清晨这个时间段便于突袭,于是双方就这么直接撞到了一块。   战场之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也只能说份属寻常,而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双方部队的地方……无论是双方前线部队的战斗力,还是双方指挥官的判断与应变能力,此时都显得至关重要!   对于黄巾军来说,这种猝然相遇最起码让他们提前发现了汉军,避免了被突袭的情形,而如果程远志程大帅能够一开始就意识到这种可能性,转而提前在前营有所准备的话,说不定黄巾军还真就抗住了呢!   但是他没有想到,而且也没有做出正确的反应……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可与之相反,公孙珣看到黄巾军前营涌出援军后,却是当机立断抓住了战机,在最合适的时候以堂堂两千石的身份亲自出城迎战,激励士气,鼓舞全军向前。   一正一误,胜负之势当即分明。   张副帅的奇袭部队,率先溃退,惊慌之下直接向着黄巾军前营倒卷而去;而出营接应的援军未及作出反应,便稀里糊涂的失去了战斗力,被连带着往后而走,反过来成为了溃兵的一部分;至于当先获胜的汉军,则驱逐败兵如驱牛羊一般,紧随其后追入敌军营中!   前营当即失守!   而且,事情还没有完!本就决定今日决战的公孙珣怎么可能会让胜势就此终止?   先是所有骑兵不顾一切,一分为二,在大营外左右突击,彻底遮蔽住了战场两翼;再是大量只是简单持长矛、负木盾的布衣轻装步兵奋力从城中涌出,跟着前面的汉军继续往前推进;然后又有无数简直就如同壮丁一般的士卒,只是持一副弓箭便紧随而来……   林林总总,居然不下万人!   这一战,大概是黄巾军自起事以来所遭遇到的最大规模汉军反击了。   汉军攻势如潮如浪,自幼在临海的广阳郡长大的程远志一开始便有了面对大海的感觉,而在他试图调度后营以外的军队却没有半点回应以后,这位黄巾军渠帅更是完全陷入到了慌乱之中……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五日前还攻城略地气势如虹的小三万大军,会变成眼前这个局面?   不过,程远志一定还不知道,身为一军统帅,在这种规模的战斗中手足无措,本身就是一种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他便是喊两嗓子,亲自聚拢后营这边的部队迎战也是好的,也比立在这里手足发凉要强!   连日战败导致的士气崩乱,毫无作为的军事统帅,擅自行动的军事将领,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所谓‘大军’本身其实毫无真正的大规模战斗经验!   于是乎,在汉军有层次、有计划、有组织的大反击中,黄巾军几乎是从一开始便呈现出了崩塌式的溃败!   当然,在有着密集营盘的战场上战斗,黄巾军又有如此的规模,而汉军终究也是良莠不齐,所以即便是一开始便已经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可战斗依旧是从清早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时分才彻底告一段落。   几名太平道信众出身的小帅,强行将程远志架起来逃离了战场……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举动,却也让疲惫至极的汉军得以不战而取下了几乎完整的黄巾军后营。   不久之后,那个白马旗也得以取代了写着黑色黄天二字的土黄色大旗,挂在了之前程远志所立的后营高台之上。   全身披挂,还覆着那件玄色锦缎披风的公孙珣骑着一匹白马,直接来到了旗下的高台上,然后眺望着这些黄巾军逃窜的方向若有所思。   “君侯!”   “请君侯下令!”   “请君侯明示。”   诸将兴奋之余,不免纷纷前来请示。   请示是必然的……汉军接下来何去何从只能公孙珣做主,而且确实有些难以让人决断,因为按照眼前局势估算,大概是因为汉军兵力有限,然后又被占地面积广阔的营盘所阻碍的缘故,居然有上万黄巾军逃了出去!   那么接下来,是宜将剩勇追穷寇,鼓动全军追击不止,以求彻底覆灭黄巾军?还是到此为止,先行休整,同时接手黄巾军遗留下来的大量军械物资,并就地从俘虏中招募青壮好呢?   前者的好处毋庸置疑,可后者也绝非是因小失大……须知道,这一战虽然获胜,可从整个战役的角度来说,接下来还需要即刻出兵解救范阳之围才行!   这么一想的话,前者固然是痛快了,也省的这一万多人逃回广阳郡或者让他们汇合范阳之敌,以产生后续的麻烦;然而,后一种方式,似乎才是应对广阳之围的最优解!   那边的黄巾军,就算是下面的兵员和中层军官如这边一样素质堪忧,可其中毕竟还有张宝!他作为张角的亲弟弟,多少年前便是这个谋逆集团的核心人物了,彼辈准备如此充足,那他和他亲信下属的军事素养无论如何也得比这边的什么程远志强上不少吧?   更不要说,那里有足足五万人!   数量差距摆在那里,还要在失去城池庇护的状态下远行几十里去救援范阳,既然如此,早一天弄出来一支装备充足、数量说的过去的军队,似乎比什么事情都更加重要吧?!   这里必须得分清楚战斗目标和战略目的的区别。   公孙珣收回眺望的目光,又看了看身后有些纷乱的其他各处营盘……那里是士卒们在控制住俘虏后趁机做一些小规模掳掠……但公孙珣也好,乃至于各级军官也好,都不想阻止,因为如果不让这些原本只是郡卒甚至平民、徒附、刑徒的人得些好处,那他们怕是很难在短时期内再度升起对战斗的渴望。   实际上看了一会后,公孙珣果然微微笑着回过头来,反而立在马上对着诸将问询了起来:“那你们以为呢?该动员全军追下去,还是就此放弃,转而就地吸收战俘,武装士卒?”   诸将中不少都是聪明人,大略便猜到对方是有了主意,只是在考验诸将而已,于是乎也就纷纷畅所欲言起来。   稳重一点,思绪长远一点的,诸如公孙越、杨开都纷纷说要留下来接收营盘;好战一点的,诸如魏越、张飞等,还是提议要尽快追击,争取利用那两千骑兵的优势在天黑之前将敌人彻底包围吞下,以免夜长梦多。   至于此时顺着白马旗匆匆聚拢过来的其余诸多中低层军官,也多是附和这两边的建议。   不过,依旧有些许人的意见显得比较有意思……等到双方争论不休时,向来有才略和智力关羽居然主动出列,建议追击,而且他的话未必没有道理。   “君侯。”关羽拱手行礼,然后正色言道。“我军五日破敌,堪称速胜,而范阳那里毕竟是难得大城,又有审正南在北新城与之互成犄角之势,想来彼处虽然局势迫切,却不至于危殆……故此,与其弃逃贼不顾,在此处整编新军,倒不如先吃下这股逃兵,然后夺其青壮并修整几日,届时大军军势更胜,再去救援岂不是事半而功倍?”   这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的意思了,本就有些道理,再加上关羽这些天的表现堪称神武,颇得军中赞赏……故此言一出,这白马旗周边越来越多的军官中,倒有不少人或颔首、或出言称赞。   公孙珣笑而不语,复又将目光转向了跌坐在一旁地上的刘备:“玄德,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刘备闻言一时苦笑,却是顺势指向了自己的右边小腿:“回禀君候,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话。若依照我的本心,此时正该速速追击才对;可我刚才作战时有些不小心,腿上被一个老头给扎了一刀,虽无大碍,却怕是难以立即动身参与追击了,故此,我又私心想劝君候缓一缓,过两日再打……”   众人一时哄笑,连公孙珣也是无奈摇头。   其实,公孙珣早已经察觉到了,军中这些军官普遍性还是想继续追击的。便是那些为大局考虑,或者说猜度自家君侯心思,说不管逃兵,先接手营盘准备救援范阳之人,从其本心而言,怕也是想追索的!   原因很简单,正如身后的士卒们此时迫不及待的趁机掳掠一般,这些军官也同样有所求……不过,他们看不上这些士卒抢掠的几尺布与几十钱,他们求得是功劳!所以,他们普遍性不愿意放过这一万左右的败兵!   这是一种本能的求索,跟人品、智力、性格并无太大关碍。   而实际上,一军主帅进行决断之时,必须要同时考虑到士卒的需求、军官的渴求,以及上司的态度……当然,有时候考量对象会更多……但总之,主帅做出军事部署时必须要有所取舍,也必须要注意自己的决断有没有彻底悖逆人心!   悖逆了上司会被撤职;悖逆了军官会发生哗变;悖逆了士卒会出现逃兵……反正什么东西一旦过了线,不战而败绝非虚言。   当然,回到眼前,这些红线对公孙珣而言都还太遥远,作为宛如本地君主的一郡之守,又刚刚打了如此这般胜仗,手下核心军官又多是多年恩养起来的,甚至还有一支在这个战场上精锐到不像话的亲兵义从,那他做出什么决定都没有风险!   这些人肯定会俯首帖耳。   “传我令。”果然,等众人笑完之后,公孙珣眯着眼睛看着黄巾军逃离的东南方向,倒是干脆的下了命令。“子经(牵招)、子张(杨开),各自带领八百骑兵,分两路去追索逃兵,不求杀伤,只求迟滞……最重要一点,截断他们往广阳方向的去路,不许他们逃回广阳,只须他们往范阳方向走,还要降下速来!”   这个要求很简单,阻截和迟滞嘛……一千六百骑兵,对兵杖丢了大半、又没了粮秣的一万败兵做这种军事动作,几乎是手到擒来。   不过,有些莫名其妙就是了,而且人选也颇为微妙……牵招为人做事有节制,杨开稳重忠诚,让这二人去做此事,俨然真的是不求杀伤,只求不出纰漏。   当然,不管如何,牵招和杨开还是立即上前拱手称喏。   “其余诸将,就地挑拣俘虏,选出三千青壮可用之人充入军中便可,其余无赖、伤兵、老弱……便是真还有些青壮得力之人,也全都一并释放,并驱逐他们去寻他们的渠帅!”   众人愈发摸不着头脑……明明俘虏了七八千人,却居然只留三千,其余全都放还?!   “挑完俘虏之后,王功曹等人自然会出城接手营盘,尔等自去寻他补充军械、物资。”言至此处,公孙珣也变得严肃起来。“方伯尚在范阳不知生死,审正南受我之托出镇北新城,也祸福不知……尔等速速依令行事,不许推脱,明日间我便要看到三千青壮分编完成,而且军械齐备!”   说完,公孙珣直接下马,兀自往程远志原本所居的军帐中而去,而众将眼见着牵招和杨开各自速速动身,也是纷纷有些茫然。   不过须臾后,不待众将有所反应,一直没露面的娄子伯却忽然从军帐中走出,代公孙珣发布了一个新的指令。   不是军令,而是简单仓促的职务安排——除了本就以军司马名义都督诸将的公孙越以外,其余诸将如关羽、刘备、张飞、魏越,各自许了假军曲候一职,并让他们分领新募之兵!   下面的军官也多有提拔。   这既是某种赏赐和安抚,也是临时扩军后必须的举措……唯一可惜的是,战事来的太突然,朝廷也不知道在干嘛,一郡之守也没资格掏出来正式编制,这些人的曲军侯多都是‘假’的,而且还只能‘假’到曲军侯这一层次,连个假司马都不好给的。   譬如腿上挨了一刀的刘备,此时身上最值钱的职务其实是郡中贼曹掾,然后才是这个什么‘假’曲军侯。   当然了,此时发布这个命令的意思,怕还是有催促众人赶紧滚蛋干活的一层意思,倒是用心良苦。   于是乎,众将虽然多存疑虑,可依旧是赶紧拜谢封职,然后纷纷散去。   “子伯兄。”然而,别人倒也罢了,关羽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当即就上前一步拦住了娄圭的去路。“你为君侯军务参赞,可能为我解惑?君侯此番布置到底是为何?”   “无妨。”娄圭大概来之前就猜到了有这一遭,倒是不气不恼。“这条计策乃是之前诸位将军奋战之时,君侯与我想出的计策……”   一番言语之后,不说关云长,便是其余走得慢看热闹的诸将也大多当即醒悟。   不过,关羽毕竟是关羽,醒悟之后依旧微微捻须伫立,并肃容看向前方军帐:“既如此,君侯之前为何不与我们直言,是以为我们不堪提点吗?”   娄子伯当即摇头:“云长想多了。依我看,无论是昨日高卧不起,还是今日不做解释,君侯怕都只是觉得当面之敌太过于让人失望,因为没有精神而已……”   “失望?”   “然也。”娄圭坦诚言道。“云长也是当日在邺城随君侯见识过十万流民之人,应当知道,君侯由此对太平道格外重视,之前数年在中山殚精竭虑,又在这涿郡悉心应对……”   “这是实话。”关羽捻须。   “可然后呢?”娄圭无奈摇头失笑。“开战后,黄巾贼声势广大,颇有震撼天下之意,然而,等到所谓黄巾大军兵临臣下,咱们与他们一交手,却发现彼辈如此不堪一击……你说,咱们君侯又怎么会不失落呢?”   关羽一时默然无语。   话说另一边,程远志程大帅领着一万来溃兵,先是试图向东窜回广阳,却于当晚在涿郡与广阳郡交界的圣水河处遭到了汉军骑兵的强力阻击,根本无法渡河。于是,他便只能在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后,于第二日一早领着残兵败将转朝南面范阳方向,试图与地公将军张宝的五万大军汇合。   而这一次,汉军虽然没有像圣水河那边利用天然屏障大举阻击,却也依旧利用骑兵优势在前面阻拦不断。而且这个时候,还有大量被放还的黄巾军俘虏,伤兵、老弱,当然也有些许有战斗力的人纷纷从后面追上……种种情形都逼得程远志这个渠帅不得不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向距离涿县只有四五十里的范阳渐渐靠拢。   溃兵又累又饿,而且沿途遭受骑兵骚扰。   只能说,好在黄巾军溃兵数量众多,后营那里也带出了些许军械,总算是有些战斗力。而且,程远志本人又多少有些威望,危急之下行事也颇为妥帖,居然就将牲口什么的全都让给伤兵,然后亲自步行勉励众人,倒是依旧能够勉力维持住军势,并催促残兵向南行军。   到了这一步,程远志其实也别无他念,只求尽量带出一些军势去和张宝汇合而已。   但是,程大帅万万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情形本就是汉军主帅公孙珣希望他保持的状态,他从一开始就被有些失望的后者玩弄于股掌之中!   又隔了一日,距离范阳只有十余里了,程远志甚至遇到了张宝的探骑,并催促对方即可骑马折回,去搬救兵。   而另一边,得知范阳和北新城尚算安稳的公孙珣也不再犹豫,他先是命令骑兵不辞辛劳,全面遮蔽战场两翼,然后便亲自带领昨日晚间便已经追上来,今日一早便缀在溃兵后面七八里处的汉军主力突然发力启动,准备就在今日借这股黄巾军溃兵来解范阳之围!   汉军骑兵不要命的四处奔驰,再度对黄巾军溃兵进行迟滞,为此,他们甚至已经与少数茫然的张宝军哨骑进行了接战。而当公孙珣和他的汉军主力终于涌现到了跟前之后,这些疲惫至极的骑兵却又转而分散到两翼,一边遮蔽战场,一边也是用这个方式逼迫黄巾军只能往张宝那个方向逃窜。   事情到了这一步,战局似乎又成定局了。   程远志见到身后忽然出现的大规模追兵后,几乎丧胆!然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恰如公孙珣设计的那般,准备尽快往南去和张宝的大军汇合!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花白头发、拄着木棍的黄巾军败兵却出现在了程大帅的身前……此人正是一开始便被俘虏,后来却因为‘老弱’被放回的张副帅。   “张副帅怎么还有脸来见我?”程远志气急败坏。“如此局面全都是你导致的!”   “本不想来见程帅的。”气喘吁吁外加狼狈不堪的张副帅数日间宛如老了十来岁,整个人都垮了。“但有一句金玉良言要说给程帅听,所以我不得不来……程帅若是忠于你家大贤良师,此时就不该再逃的,应该折身与汉军死战!”   不等程远志作出反应,周边几名太平道出身的小帅或是冷笑,或是悲愤,却俱都拔出刀来:   “老儿又在为私心而害人!”   “如此局面哪堪为战?”   “你是要程帅送死吗?”   “老朽此言确实是在为私心而害人。”张副帅面色悲戚却又忍不住自嘲而笑。“因为正如几位所言,如此局面,我们一伙溃兵虽然人多却也不堪为战,而我也确实是想要程帅去送死……但程帅,请念在我这把年纪的面上,允许我多说一句话!”   “程师!”有明显是程远志徒弟出身的小帅赶紧进言。“汉军就在后面,不要着了这老儿的道,杀了他,咱们速速往南逃!”   程远志回头而望,复又看向前面正南方隐约可见的范阳城和城下稍微模糊的营寨,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危机感……鬼使神差之下,他居然制止了自己的下属,反而期待着看向了这位几乎一手毁了整个幽州黄巾军大局的老头。   “程帅。”张副帅脸上带着一股古怪笑意,不慌不忙。“我只有一句话……你想想,汉军此时驱赶我们这万余人往地公将军那里而走,是不是恰好就如同当日在咱们大营前,他们驱逐我手下部署往咱们大营而走一模一样?!”   程远志心头猛震,然后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日兵败汉军没有立即追杀自己!   怪不得前日晚间自己想要渡圣水河归广阳却被汉军骑兵奋尽全力阻拦!   怪不得自己转向范阳后汉军只是试图迟滞,却不下死手!   怪不得汉军会放还那么多战力参差不齐的俘虏!   怪不得此时汉军主力尽现,却依旧缀在后面两里的地方而不着急发动总攻!   这汉军主帅居然是要故伎重施,将前日涿县黄巾军大败之势,隔着几十里卷到范阳城下!   “我该如何?”程大帅失措之余,却是赶紧抓住张副帅之手认真问道。   “我之前便说了。”张副帅握着手中木棍,盯着对方眼眸从容言道。“若程帅忠于你家大贤良师,以黄天为大义,便该当即折身死战,血溅当场!”话到此处,张副帅自嘲失笑。“老朽不识黄天、苍天,但造了反,又死了儿子,此番早已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可恨前日我一时不明,居然没有战死,反而连累程帅,今日愿随程帅信半日黄天,半为偿程帅之德,半为求身后地公将军将来替我子复仇,如何?!”   “本该如此!”   程远志此时心下清明无比,先是亲自动手将一名趴在驴子上的伤员负下放到一匹已经驼了伤员的健马之上,复又从身旁一人身上夺来一面黄天之旗擎在手中。然后,这位广阳太平道大方渠帅便纵身上驴,擎着旗子在败兵阵中东西而走,并沿途呼喊,历数‘苍天’之罪,号召溃兵中的太平信众随他为‘黄天’而战!   张副帅不顾年高力尽,拄杖高呼黄天不止,第一个跟在对方身后奔走呼喝。俄而,那些本就是程远志徒弟、信众的小帅们也纷纷举刀持矛,摇旗巡行,催促手下败卒折身为黄天死战!   数里外,白马旗下,公孙珣骑在马上,押着成军才一日,所谓只能打顺风仗的汉军主力,逼迫着黄巾军败兵往范阳城下而走……话说,本该有些紧张的他,此时居然有些难以名状的失望心思,反而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然而忽然间,前方一阵骚动,公孙珣一时茫然,抬起头来才发现,前方黄巾军败兵居然有些停滞的迹象,并随即变得骚动不已。稍倾,汉军才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居然是有一人,负着黄旗,骑着驴子在贼军中左右奔走,呼喝整队,煞是显眼。   公孙珣一边疑惑一边继续督军向前,却又听到前面黄巾军溃兵中渐渐躁动起来,嘈杂之声也愈发响亮,到了最后居然汇成了一句虽然耳熟至极,却实际上在黄巾起事后极少听到的口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声音越来越大,这声口号也越喊越响,早已经疲惫不堪,一路南行的黄巾军此时纷纷驻足而立,而原本士气旺盛的一路前行逼迫的汉军主力却愈发显出了一些迟滞之感。   公孙珣心知有异,但依然作出决断,准备在此处提前交战,再度击溃黄巾军。于是,他便当即下令全军驻足,然后便往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坡上行去,准备占据视野优势指挥战斗。   军中其余诸将见状,也是纷纷往此处聚拢而来。   而就在公孙珣来到坡上之时,忽然间,坡上汉军有些杂乱的阵中,一名不知道是降卒出身还是之前涿郡本地刚刚入伍的持矛汉军,忍不住小声学了一句:   “苍天已死……”   声音很小,说了一半便赶紧咽下,但却格外清晰。   这让骑马走过一旁的公孙珣陡然勒马,一时失神看向这名‘汉卒’!   跟在身旁的韩当不敢犹豫,即刻纵马拔刀来到这名汉军士卒面前,一刀斩下此人首级,并严加训斥,周边士卒当即悚然!   公孙珣没有理会韩当其实非常正确的处置,而是将目光从这名‘属下’的尸首上移开,复又面无表情的看向了前面一里多外的黄巾军阵。   彼处,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   那名骑着驴子、额头上绑着黄布带子的黄巾军首领,一手擎着黄天之旗,一手持着一把没了刀鞘的环首刀,居然昂然出列,准备以卵击石!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没有什么训诫,没有什么鼓舞人心之言,八个字喊出来以后,此人居然一驴当先,负旗举刀,望着汉军阵中一往无前而来!   随即,不下两千黄巾败兵居然都随着他一边蜂拥而下,一边呼喝不止!   八字之言,声震于野,或者说响彻天际!   “真是……”立在公孙珣侧前方的魏越忍不住嘲笑道。“喊得响便能胜吗?彼辈无粮无械,累饿交加,隔着大半里路,我们不用反击,只需稳住阵脚让他们来冲,彼辈便要一触即溃的……那领头的莫不就是程远志吗?居然骑着一头驴……哈哈……”   魏越一边说一边笑,然而笑到一半便笑不下去了,因为坡上的公孙珣盯着那个骑驴之人,和这股不自量力反扑之势,脸色居然越来越严肃……这时候再笑,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当然,魏越依然不知道公孙珣为何如此严肃。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而就在这时,公孙珣忽然幽幽重复了一遍这个响彻于耳的口号,然后却即仰头大笑,笑的肆无忌惮。“哈哈哈哈……”   众将闻声俱皆色变,有如魏越这种,依旧不知自家君侯为何发笑,只是觉得惶恐而已;但有些人,如娄圭,恍惚间却觉得耳旁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般;又如关羽,仿佛听到了有刀子在自己身畔出鞘一样。   “诸位!”公孙珣笑完之后,忽然提马向前越过诸将,面上笑意不止,却是抬手指向了南面呼喊不止渐渐逼近的黄巾军军阵,声音也是格外响亮。“自黄巾贼起事谋逆以来,天下纷扰,州郡失措者数十不止。可我携诸君与之相战,却只觉得彼辈黯淡无能,昏悖可笑,破之更如小儿戏于井瓦之间!”   众将纷纷于马上昂然挺胸。   “不意,”公孙珣忽然变色。“事至于此,却能见一黄巾渠帅知耻而奋勇,也能见上千太平道信众悍不畏死,以身殉其黄天,虽然依旧可笑,却也不失豪烈。诸君,我欲先借此骑驴人之首,悬于范阳城门之下,以求震慑,又欲再收之而厚葬,以慰其豪烈……谁能替我取回来?!”   除了主骑韩当以外,众将几乎齐齐震动响应,然后便纷纷越过公孙珣,各自回阵去呼喊亲近骑士,准备持矛裂阵而出。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直接转身拔刀,然后居然亲自催动大军迎面压上。   两军尚有数十步之时,没有回阵,一马当先孤身而出的关云长就已经来到程远志跟前,这位注定要以万人敌名垂青史的当世虎将只是抬手轻轻一刺,便将这位又累又饿,只是心中清明,所以兀自呼喝黄天不止之人杀于两军阵前。   轻飘飘的,毫无半点难度可言。   随即,上万汉军滚滚压上,上千决死反扑的黄巾军当即被碾为齑粉。   战斗没有停止,四面围住范阳城的张宝军之前便得到讯息,然后北营主将便亲自引兵而来,公孙珣指挥若定,持刃督军向前,果然还是成功仿效了前日一战,让黄巾军败兵反冲自家营寨!   郭勋得知讯息大喜过望,只因四面大门都被他从里面用土堆堵住,便赶紧从城墙上悬下不少勇士……汉军两面夹击,范阳城北面的黄巾军大寨旋即告破!   而张宝闻讯后虽然惊怒交加,却依旧不甘示弱,反而督军试图夺回营寨,但终究是失了先机,又被大股汉军占据原本黄巾军的北面营盘,据营而战,所以激战一整日却毫无进展。   当日傍晚,黄巾军无奈收兵,而娄子伯却得了一个命令,要将程远志人头交与城中郭勋,好让对方将之悬在南门那边,以求震慑张宝。   趁着范阳城内赶紧清理打通北门之际,娄子伯好奇的打开了眼前的木匣,却看到那程远志的首级双目圆睁,口鼻打开,宛如依旧在呼喊黄天不止……当然,娄圭也算是久经战阵,倒也不至于怕一个首级。   故此,他只是微微摇头,便复又无言合上了木匣,只是在心中暗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你拼上性命也要喊出来的这句话,却只说对了半句啊!”   天色渐黑,一日奋战,范阳城内外俱皆无声。   ……   “黄巾至,配出北新城,为范阳犄角,张宝兵五万,号称十万,并围四门,讯息截断……太祖先破当面之敌,复欲疾速南行,以解范阳之围,左右或劝:‘范阳大城,又郭刺史居于其中,不至速失,可休兵数日,复伐之。’太祖对曰:‘范阳得失,自在天命,唯审正南在侧,焉能不救?’乃速发兵。”——《新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第十二章 不负天下   公孙珣和他的‘大军’赶到范阳城北门第二日的上午,幽州黄巾军统帅程远志那死不瞑目的首级也顺势被挂到了范阳城的南门之上。   当日,似乎是真的被震慑到了一般,依然拥有足够军力优势的张宝却整日悄无声息,既没有做出攻城的举动,也没有试图夺回昨日猝然失去的范阳城北面大营。而等到中午时分,这位地公将军居然又派使者来到了城下喊话,说要拿之前在冀州俘虏的达官贵人来换取程远志的首级,以及被俘的幽州太平道高层。   对此,城里的幽州刺史郭勋一时拿不定主意,或者说,他必须要尊重公孙珣的意见。于是乎,当日下午,幽州刺史部从事魏攸便匆匆出了北门,再度去拜访了自己这个乡人后辈。   话说,魏攸出城入营,从汉军占领的北面大营中路过时,却眼见着从涿县来的援兵正在各级军官的监督之下紧张修复着营垒,也是不由面露忧色。   不过,等他被引入到公孙珣的军帐前之后,却又稍微放下了心来……因为在帐门被高高卷起的军帐中,身为一军主将的此地主人正侧坐在营帐正中,然后好整以暇的读着书呢!   “魏公请坐。”公孙珣放下手中书卷,起身以礼相迎,却也没有什么寒暄的意思。“不知何事造访?”   大敌当前,魏攸也知道不是弄这些繁琐礼节的时候,所以便随意在军帐中的一个马扎上坐下来,然后便开门见山,直接将张宝索求首级、交换俘虏一事给讲了出来,并代郭勋求教此事该如何应对。   “应许便是。”公孙珣也是颇为随意。“我让人悬程远志之首,本就是重他有敢死之志气,便是张宝不要,也准备在战后收敛下葬的。至于交换俘虏,更是不用多言,各取所需罢了!唯独一件事情,得问问张宝安平王和他眷属的下落……不然,我与方伯俱都交代不过去。”   魏攸当即摇头:“这个不用问了,安平陷落时,有不少彼处人士一路仓惶逃入范阳,据他们所说,安平王被执后即刻送往了张角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公孙珣更加不以为意道。“让郭公自去处置便是。”   魏攸欲言又止。   公孙珣心知戏肉在此,便当即失笑言道:“不是说了吗,魏公是我乡中长者,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况且,此时大帐虽然敞着,可帐中却并无他人。”   “其实也不是私密之语。”魏攸见状也是尴尬失笑。“乃是因君侯为北疆名将,所以想问问这战局走向……毕竟,我等文士,实在是不通军务,此番阵势更是生平未见。”   “看出来了。”公孙珣摇头笑道。“通军务之人又怎么会不等城池危殆,便自己封了四门呢?”   魏攸闻言不免有些面红:“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黄巾贼刚围城时,因贼军势大,城中颇有不稳,而我等自方伯以下又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只匆匆好行此下策,以防城中有贼人内应作乱。”   “如此倒也勉强说得通。”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道。“魏公直言吧,你想问哪些?”   “当先一个,”魏攸起身挪动身下的马扎,向前挨着对方几案言道。“范阳之围该如何解开?又如何才能将张宝驱除出境?”   “范阳之围已经解了。”公孙珣从容答道。“张宝不日便要自己退去……”   魏攸一时怔在当场。   坐在几案后面的公孙珣见状不由好笑,便无奈提醒道:“魏公你想想,若是不急着退去,彼辈为何要着急交换俘虏,索还首级?”   魏攸缓缓颔首,复又缓缓摇头:“可若是贼人故意以此麻痹你我,然后再暗中有所布置呢?文琪,贼人虽然败了一场,可只失了一个营盘,五万大军实力尚在,依然倍于你我,他若强行要战……”   “如此岂不正好?”公孙珣应声而答。“魏公你想想,如今我引援兵至此,再加上范阳城本身墙高城坚,急切之间,彼辈已经难以克城。而若是他强行要战,幽州其他各郡兵马又发来援兵……这什么地公将军岂不是很可能要和他的五万大军在范阳城下一举覆灭?而若是他张宝葬送了这五万大军,南面张角的后路谁来把守?”   魏攸恍然大悟。   其实,公孙珣说的这个,就是战斗、战役、战争三者之间的复杂联动关系了。   从战斗层面而言,正如魏攸所说的那般,张宝实力未损,他强行要打谁也拦不住。可是,回到战役层面,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他张宝是来试图与广阳黄巾一起,联手攻取涿郡这个幽州门户的,不是来跟谁赌气的……强行打下去,就要冒着整个战役失利的风险。   然而,回到最根本的战争大局上,张宝却是不能失利的!因为,是个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黄巾军起事,主攻方向必然是洛阳,便是突袭洛阳的图谋失利,也该继续往那个方向打,所以张角本人才会带着幼弟张梁在魏郡、清河一线往南打……而北面张宝的职责,一开始就只是保护自家兄弟后路而已。   换言之,黄巾军针对涿郡发动的这场战役本就是因为太平道起事以后局势发展超出预料,然后张宝本人进行的一次军事冒险……对战争大局和原本的计划而言,这是超纲的。而现在,既然战役取胜的希望大大降低,那他张宝就应该立即收缩力量,往后退却,从而继续保证自家兄长的后路。   这一点,公孙珣坚信张宝和他的军队会保持理性,因为这场造反他们已经计划了不知道多少年,最基本的思路肯定是有的。即便是张宝本人或者谁因为失利而有些上火,南面的张角和绝大部分造反骨干也都会让他冷静下来的。   说白了,事到如此,黄巾军真没必要再耗下去了。   那么回到眼前,魏攸虽然未必懂得这么复杂的军事理论,但这个大概逻辑肯定是能理解的。于是,他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并转而询问起了下一步计划。   “既如此,文琪。”魏攸放松之余复又微微压低声音继续询问道。“贼人退却以后,又该如何?”   公孙珣闻言并未直接作答,反而略微沉吟着抚摸起了几案上覆着的那卷书,魏攸趁势看去,却又不禁眼皮一跳……原来,这居然是一本版印的《太平经》。   “魏公。”公孙珣盯着案上的《太平经》封皮缓缓言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一问,你是替方伯问的呢,还是替燕地乡梓问的呢?”   魏攸将目光从《太平经》上收回,倒是又有些尴尬起来:“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分别大了!”公孙珣连连摇头。   “若是替方伯问的呢?”魏攸闻言不由正色起来。   “那就请魏公转告方伯,”公孙珣摇头道。“我手下这一万兵不过是仓促召集的壮丁之类,连番大战已然是强弩之末,不堪为用。故此,张宝退军之后,我便要解散此军,然后全力抚慰涿郡百姓,以求本郡平安。至于将来如何守卫范阳,抵御冀州之敌,又如何清理广阳、渔阳失陷诸城,便请方伯自去以州中身份调度各路兵马,慢慢分派,慢慢清剿好了……”   “那若是替幽州乡梓来问的呢?”魏攸急切追问道。   “这就更简单了。”听到此言,公孙珣却是陡然一肃,然后当即扶刀起身,凛然扬声以对。“请魏公转告燕地百姓,我公孙氏世代居于幽州,向来受本地乡梓恩德,如今广阳、渔阳多城陷落贼手,于我而言宛如亲眷失落贼手一般。故此,便是兵马疲惫,便是方伯不准,便是朝廷将来有所怪罪,我公孙珣也要提军尽快扫荡幽州叛逆,还燕地一片朗朗之势……”   话到此处,公孙珣放慢语速,却又松开腰中断刃,拱手向天:“如此,方能无愧于燕地乡梓!”   魏攸半晌无言,却又忽然起身,朝着对方躬身一礼,便匆匆而去了。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又招来营中诸位军官,让他们布置一番,这才重新读起了《太平经》。   当夜,星繁而月弯,范阳城内外和昨日一样,陷入到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不过,到了午夜时分,幽州刺史郭勋在花了大量时间抚慰傍晚交换回来的一群安平国显贵之后,却还是按照这几日守城时的惯例,召集了州中、城中的各路属吏、军官,并询问城头情况。   当然,今日似乎也就只是走个流程罢了……从负责粮草的州治中从事属吏,到城头上的军官,纷纷只是拱手称无事而已。   郭勋见状,也就准备摆摆手让人散了。   然而就在这时,堂下众人中地位颇高的从事魏攸却忽然一声叹气,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魏从事。”上首的郭勋也是一时无语。“这眼前局势大好,你下午回来时更是与我们说,公孙太守断定了贼人将退兵,到了此时为何又如此作态呢?”   “攸失礼了。”魏攸赶紧拱手向郭勋乃至于周边诸位同僚致歉,并顺势解释起来。“其实,在下不是忧心眼前局面,而是因为城外贼兵将退,忽然想起右北平家中的族人了……贼人忽然起兵,广阳失陷半郡,渔阳那样听说也陷落了两县,道路断绝,音信全无,如今实在是心忧不已。”   郭勋一时默然。   而堂中其他同僚,此时却陡然分成了两拨人……其中一拨如郭勋本人一般,只是默然而立;另一拨却俨然是受到了触动,然后忍不住交头接耳、悲切难明、议论不休,这个说自家也是隔断交通,不知情形,那个却干脆说自己哪个学生、亲友干脆便在广阳、渔阳,实在是让人牵肠挂肚。   出现如此局面,原因其实格外简单——郭勋的幕中一半约是并州人,一半约是幽州人。   这个当然很好理解。   前一种来自于郭勋本人老家,是他在并州的故旧、亲朋,这就好像公孙珣上任时带着那几百义从一样,实在是这年头就讲究这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谁谁做了太守、刺史,经常有亲戚举家投靠的;而另一种,却是如魏攸一般,乃是从幽州本地征召而来的……这点就更不用说了!   堂下立场分明,一边沉默不语,一边却又议论不断,甚至悲戚声渐起。   而终于,郭勋忽然一声长叹了,这才让堂中暂且安生了下来……不过,安静归安静,魏攸和那些幽州本地州吏,却依旧昂然立于堂中不动,没有归位肃立的意思。   “魏从事,”郭勋见状头疼至极。“你下午自城北归来所言,我虽然没有当场同意,却也没有驳斥,分明是要等敌退之后再做讨论……可你们为何如何着急呢,连一日都不愿意等候就逼迫我许诺呢?”   魏攸不慌不忙,躬身而拜:“明公,在下此举非是逼迫之意,乃是尽忠职守之为,还请使君明鉴。”   “这是何言呢?”郭勋一时摇头不止。   “明公,”魏攸依旧不慌不忙。“敢问明公为何要征召在下为州中从事?”   “乃是异地为官,看重你为本地名士,借你名望,沟通地方!”   “那在下此举,正是在替明公沟通地方,以示幽燕士民之心。”魏攸躬身一拜,却不再多言。   郭勋再度默然,而堂下诸多州中官吏,也无一言相对。   能怎么对?   魏攸这么说一半留一半其实已经很给郭勋留面子了……难道非得让他直接说,你身为幽州刺史,需要为幽州士民着想,尊重幽州本地士民的意见?   要知道,在范阳被围之前,朝廷第一波让各州郡就地镇压的命令还是用快马飞速传到了各处的,所以大致局势众人心里还有有谱的。比如说,所有人都知道,并州那边根本就没有太平道主力,而所有人也都知道,幽州这里是遭了黄巾军的,涿县那边血流成河不说,范阳城下五万贼众却是众人亲眼所见!   那么,当魏攸公然搬出这种诛心的地域言论,无论是郭勋也好,还是他手下这些并州出身的吏员也好,就真的无言以对了。   至于那些幽州本地吏员,此时不出声,其实更是在直截了当的表达态度。   郭勋思索再三,倒是无可奈何:“我非是贪功求名之人,之前所虑也只是担心公孙太守会遭朝廷怪罪,可既然他愿意……”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间,众人只听到远处鼓声阵阵,喧哗呼喊之声更是如炸雷一般响起,也是惊得堂中众人各自变色。   一时间,州中众人也顾不得什么并州人幽州人了,纷纷簇拥这郭勋往外而去。   然后,看清楚是城北处火光隆隆后,众人一边派人去管束城中,一边又赶紧敦促城墙上守军打起精神,而稍一安稳,郭勋更是立即带着众人直接往北面登城观察起来。   果然,是公孙珣亲自驻扎的城北大营那里出了事。   然而,正值午夜,又是月初,天色格外黑暗,城中众人根本不敢乱动,只能立在北面城楼处,看着前面热闹至极的汉军大寨各自提心吊胆。   “若是公孙太守此番失了手,”黑暗中,有人在城头失声苦笑。“我们之前争执岂不可笑?莫说谁去收服广阳、渔阳了,怕是涿郡也要倾覆。”   匆匆点起的火把映照之下,站在最前面的郭勋与魏攸也是面面相觑,各自面色苍白起来。   然而,城北大寨的纷乱尚在持续之时,城西处却也忽然亮光四起,然后鼓声、喊杀声响成一片……城上诸人愈发慌乱,只以为是黄巾贼仗着兵力充足,两路齐发,调虎离山,然后直接攻城了呢!   但是很快,城头上便有士卒飞速来报……原来,闹出如此动静居然是西面的贼营!   这下子,城头诸人的表情便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了。   接下来,城北大营、城西大营渐渐平息,众人甚至亲眼看见一条火龙自北面大营而出,将喊杀声一直推到了城东面,然后复又折返。   而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城上复有人来报,说是四面大营俱皆安静了下来,但却都变得灯火通明起来。州中诸人知道外面大局已定,但终究不敢开门,便学着之前,用箩筐悬着一位勇士下了城,跑去北营询问。   又等了一会,便看到数骑打着火把匆匆驰到北门城楼之下,然后与州中诸人相对。   “鄙人南阳娄子伯,前日曾入城与方伯相会过……”为首一人甫一开口,便让城上众人长呼了一口气出来。   “子伯!”郭勋亲自询问道。“刚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伯无须忧虑,刚刚乃是好事!”娄圭在城下喊道。“那张宝虽然有了退意,可心中多少不甘,然后又因交换了俘虏,没了后顾之忧,这便孤注一掷,聚集精锐,试图以夜袭夺回北面大营!而我家君候神机妙算,早有预料,刚刚不仅从容击退了彼辈,还暗中遣人埋伏在外,反袭了贼人空虚的城西大营……经此一事,黄巾贼必然是要退了!”   城上之人听到这里,就差弹冠相庆了。   而郭勋此时也是心服口服:“公孙太守不愧是当世名将,幽州有他在,万事可以无忧了。”   娄圭自然要替自家主公谦让两句……然而,刚要说话,却听到城头郭刺史各自安排,大概是要别驾、治中负起责任之语,然后却见到城头再度悬下一个箩筐来。   这郭刺史居然要去亲自拜会公孙珣,以贺此大胜。   娄子伯也是一时傻眼,但更是无可奈何,便只好下马陪着这位郭刺史一路往大营过去。   然而,到了大营这一行人才又得知,公孙珣居然夜间打马去了刚刚夺取的城西大营。到了这份上,已然是下定了决心的郭勋倒也不以为意,居然就要再追去城西……或许,他本就这个性格,不然当初也不会连夜去樊舆亭阻截公孙珣了。   娄子伯依然无奈,便只好多叫了些义从,陪着这位幽州刺史,再度转向城西。而这一次,他们没有白跑一趟,城西还有些刀光血迹的大营中,尚未来到跟前,这一行人便听到了公孙珣的声音了。   “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夜色之中,火光剑影之下,鹖冠披风,配刃负甲的公孙珣正拽着一人衣袖仰头大笑。“我就知道正南绝非无所为之人,孰料居然与我不谋而合?今日张宝速败,怕是败的他已经心生惧意,想必此时他还想不通透,这西营为何失的如此之快?!”   被抓着那人,也是就从西面北新城而来的审配了,倒也是不由大笑:“配之小谋,实在是不足挂齿。君侯在涿县五日覆贼,我已经惊讶难名了,却不想仅隔了一日,君侯居然又取了范阳北营,实际解了范阳之围,救下了方伯。这便想着,自己受君侯所托,出北新城,为范阳犄角,却一事无成,而若再不能建功业,怕是真无颜相对君侯了!于是,方才出此计策,选集勇士,夜间奔袭此处……却不料,正遇到君侯再显神威。”   公孙珣愈发大笑:“正南说反了,我当日在涿县破贼后着急南下,可不是为了解范阳之围并救出方伯,乃是想着正南在此,若来得晚了,怕是五万贼军全都知难而退,这才仓促而来……”   娄圭立在后面,听着这二人如此互相吹捧,深夜中也是一阵阵鸡皮疙瘩咋起……偏偏身侧还有一位方伯,好像还刚刚被顺势踩了一脚,也是愈发让人尴尬。   “文琪真是用兵如神啊!”郭勋也是听不下去了,便主动出声。   公孙珣松开审配衣袖回头一看,也是一时尴尬无语,但好在夜色中火光之下,人人面色红如关云长,倒也不至于太丢脸。而等到夜风一吹,他更是立即调整过来,然后面色一肃,假装没事人一样直接带着审配迎上来了。   “方伯!”公孙珣微微拱手行礼。“你年事渐长,怎么不在城中安坐,反倒出了城?城外刚刚还在交战,实在是危险。”   郭勋微微摇头上前:“正如文琪所言,城外大军乘夜交战,而我在城中忧虑局势,简直如烤如炙,又怎么可能安坐?”   公孙珣赶紧随口安慰:“今日之后,张宝必然退兵,范阳已经无忧了,方伯也可以睡个好觉了。”   “范阳虽然解围,也不过是涿郡无忧罢了。”郭勋拢着手看着眼前披甲佩刀之人言道。“州中事、国家事,依然让人片刻不得安。”   公孙珣会意一笑:“那方伯的意思呢?”   “我想问问文琪。”郭勋依旧拢手而言。“此番涿郡得安,而黄巾贼依旧荼毒四方,你为一郡太守,将要何为?”   夜风中,公孙珣微微眯眼:“那我敢问方伯,你此言是以一州刺史身份来问的呢,还是以汉室一臣子的身份来问的呢?”   “这有何不同吗?”带着腥气的夜风中,郭勋摊手相问。   “自然不同!”公孙珣放下手来,按刀而顾左右。   “以刺史问如何?”郭勋正色相询问。   公孙珣按刀面北而答:“若如此,事情便简单了,不瞒方伯,我愿不顾禁令提涿郡之众,急速清扫广阳、渔阳之残敌,速速还幽州乡梓一个太平!”   “甚好!”郭勋难得拊掌。“若如此,我愿以幽州刺史之名为你分说担责。”   公孙珣低头一笑,旋即不语。   “若是我以当朝一臣子身份又如何呢?”郭勋此时才想到刚才之言。   “这就更简单了!”公孙珣扶刀转而向南,当着这位幽州刺史和诸多心腹、军士之面,扬声作答。“黄巾贼猝然谋逆,所谓三十六方,一时俱起,天下震动,京师板荡!而我本辽西一匹夫,自弱冠时便屡受国恩,爵至亭侯,官拜太守!值此危难之际,又怎么能因为所谓法度而止戈于郡中,勒马于州中呢?方伯!珣不才,愿向方伯借三千幽燕骑士,直下河洛!上救首都,下拯黎民,由此,方不负天下人!”   夜风飒飒,郭勋怔立许久,却是忽然后退数步,当众拱手而拜。而审配、娄圭,及侧近军中诸将,也一时俱拜!   ……   “珣既五日破涿县黄巾,十日而驱范阳之贼,声威愈振于燕地……是时,广阳、渔阳尚陷,州吏多有家中失陷,乃谏议幽州刺史,请发涿郡兵讨之。刺史以有违法度,不定,乘夜而入珣营相询。珣乃责曰:‘公以刺史身问,以汉臣问?’刺史大奇:‘以刺史问何?’珣答曰:‘仆世居燕地,虽越界征讨,亦全乡梓也,以此获罪,何负燕人乎?’刺史复问:‘如汉臣者何?’珣扶刀面南而答曰:珣本燕地一匹夫,自弱冠而受国恩。今黄巾骤起,天下震动,仆不才,愿提三千幽燕之士,南下河洛,以定社稷,以此获罪,何负天下人乎?!’刺史壮其言,起而拜。”——《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三章 不论身后   公孙太守觉得自己发挥超常了!   无论是那番临时起意的煌煌大言,还是这天夜里针对张宝的出色夜战,都有点发挥超常了!   甚至于一瞬间,他自己都差点信了自己那番忠心可鉴日月的鬼话。   不过,公孙珣自己信不信是无妨的,关键是郭勋居然信了……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从之前对方在樊舆亭阻拦自己,然后一意执法范阳卢氏这件事情就能看出来,这位幽州刺史应该是个很有脊梁,或者说很有担当的大汉忠良……人家愿意信,那……那自然就很爽了!   要知道,刺史和太守的政治地位虽然是相等的,双方谁也不怕谁,可说到承担政治风险这个东西,还是代表中枢监察地方的刺史更高一筹,郭勋愿意相信自己,并且愿意为自己分担政治风险,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更不要说,身为幽州刺史,郭勋手里有一个让公孙珣垂涎三尺的东西……那就是本州的临时军事调度权……换言之,那三千幽燕铁骑,郭勋是真能变出来的!   当然了,即便是郭勋表态愿意分担政治风险,愿意调兵给他,公孙珣也不会坑到不管不顾直接领兵南下河洛……如此举动,不要说被人认可为大汉忠良了,怕是洛阳那边要扔下黄巾军不管,先动员起三河骑士宰了他再说!   实际上也无须如此,因为公孙珣手里的那所谓一万兵根本不堪远征,而认可了他的郭勋调兵也需要时间。   这个时间,足够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首先,张宝紧张退却之后,涿郡这里跟洛阳的交通也立即就恢复了,信使完全可以走中山、常山、赵国、魏郡、河内一线迅速抵达洛阳,于是公孙珣和郭勋即刻联名起草了一份奏疏,既汇报了幽州这里的战况,又主动提出了一个简单的战略计划。   其次,公孙珣趁着这个时间,还尝试着打了一下隔壁广阳郡的失陷地区。   而且你还别说,在程远志已死,张宝退兵的情况下,广阳那边的黄巾军占领区几乎是望风而降……或者说当地豪强看清局势后立即拨乱反正起来。   不过有意思的是,在拿下广阳失陷的南半郡以后,公孙珣惊愕的发现,渔阳那边居然已经完全光复了,而且带兵之人不是别人,正好是公孙珣在奏疏中有所举荐的自家族兄,渔阳令公孙瓒!   不得不说,自己这位族兄终究是个有能耐有气运的人,时机到了,该冒头总是能冒头的。   而就在公孙珣、公孙越、刘备等一众故人与公孙瓒在渔阳郡泉州城相会的时候,公孙珣和郭勋的联名奏疏也送到了洛阳。   话说,公孙珣的所谓简单战略计划确实很简单,就是在外围迅速作出分割动作,以求控制住黄巾军在河北的扩张势头!   他建议,让郭勋动员幽州步卒即刻南下,利用城市、县邑层层推进,以压制张宝,进取冀州北部大量失陷区;然后公孙珣领着上谷、代郡、渔阳的骑兵,借助骑兵的速度迅速沿着太行山南下,一路扫荡到河内,以确保黄巾军的势力不往并州以及洛阳方向进展,这就是他所谓的南下河洛,上救首都,下拯黎民了。   这个计划怎么说呢?   看似颇有章法,步骑协同,动静有力的,颇有将张角三兄弟直接关入笼子里的架势!   可问题在于,公孙珣心里比谁都清楚,别看张角现在攻城略地,可实际上他们三兄弟本来就会被迅速关入冀州中部这个笼子里的;而且,所谓郭勋南下的推进,根本就是在捡张宝后撤过去的漏;至于公孙珣所走的这个路线,现在根本就是‘国占区’,除了河内那边有些马元义的残余部队在闹事外,别的地方真的是一马平川!   所以,这个计划根本就是为了让公孙珣领着几千骑兵迅速南下,在中央面前露脸,然后在即将进行的军事部署获取一席之地!   不然呢?领着三千骑兵扫荡张氏三兄弟?还是一路闯入中原,覆灭中原几十万黄巾?   他叫公孙珣,不叫陈庆之!   那么如此坑蒙拐骗,难道公孙珣就不怕中枢那些人发觉吗?   发觉什么啊?此时的黄巾军除了一个张宝在幽州这种力量薄弱的地方被有所准备的公孙珣稍微阻拦了一下外,其余各处依然是如火如荼……别说是公孙珣所言的太行山东侧一线郡国了,朝廷到现在都还在担忧洛阳是否能被保全呢!   而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朝廷忽然收到了一州刺史和一郡太守联名送上来的捷报,以及他们毛遂自荐的‘小方略’,还有公孙珣那句铿锵有力,堪称忠心表率的‘不负天下人’!   正处于半是不知所措,半是惊慌不定状态中的朝廷中枢是万万没想到,幽州居然已经打了一个如此大的胜仗,并稳定住了局势。更没想到,彼处已经有如此忠臣良将,不顾个人得失,毛遂自荐了!   于是乎,天子大喜过望,直接批准了这个方案不说,还要求公孙珣在‘打通’太行通道以后,立即入洛汇报河北情况,并参与后期的军事方略。   当然了,大汉朝上百郡国,不差公孙珣和郭勋两个忠臣良将。到了这个时候,随着帝国中枢的渐渐醒悟,洛阳也已经变得格外热闹了起来,天子、宦官、外戚、党人、公族、边将……在黄巾军看似要掀翻一切的力量面前,纷纷有所动作。   公孙太守和郭刺史的举动不过是个开胃菜而已。   实际上,就在这二人的奏疏到达并得到回复的第二日,天子就做出了一个自黄巾军起事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型军政举措——任命何进为大将军封慎侯,并让其总揽左右羽林军、五营营士屯驻在都亭,然后修理库藏器械,镇守京师!同时,设置函谷、太谷、广成、伊阙、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都尉,防护洛阳!   这个任命,足以改变一切。   “天子愈发不耐了!”   “那又如何呢?”   “皇长子未到十岁,便有大将军了。”   “这个要看时事的,如今黄巾贼如此势大,确需有所倚重和打算。”   “可若如此而论的话,朝局却要再生乱像了……最近颇有人谏议天子开放党锢,党人、外戚、阉宦……宛如车轮翻转一般。”   “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之念,万事以平定黄巾贼为上!”   傍晚时分,南宫宫墙下,须发皆白的杨赐和刘宽缓步而行,而侍从、属吏们则远远落在后面。二人中,后者依旧随和,可前者眉眼中却也已经没有了往年间的那种凛然之气。   “说起平贼,之前天子问我谁堪为将?我还一时茫然。”杨赐叹气道。“却是忘了你这个学生。”   “这有何妨?”刘宽不以为意道。“如今也无须你我来举荐了……”   杨赐一时无言,却又不禁摇头:“文绕公,我今日寻你,乃是心中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刘宽驻足在宫墙之下,从容依旧。“便是以往还要绕些花花肠子,如今国事如此,你我也如此,又有什么可遮掩的呢?”   “也好。”杨赐也驻足而言。“如今朝中都知道要定军略,选将才,故此我今日下午专门去了东阁调阅了一些档案,主要是想查一下幽并凉等边郡世族子弟如今的情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刘宽难得展露笑颜。“你是否是想问,为何如今年轻一些的边郡世族子弟多为我的弟子……对否?”   杨赐微微点头:“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是被文绕公你给惊到了,幽州公孙氏的四兄弟,并州王氏的王邑,西凉傅氏的傅燮,现在冒头的年轻将门子弟几乎全在文绕公门下。马上将要平叛了,这些人全都是骨干之才,如那个公孙珣怕是还能担当一面也说不定,难道文绕公你早就猜到天下有今日吗?”   刘宽缓缓摇头:“若是早知有今日,何至于如今手足无措,心灰意冷呢?”   “那是?”   “乃是当日见曹节、王甫借张奂之手杀大将军窦武,心有所感,又见你那位过世的亲家袁周阳(袁逢)趁着扬州平乱收拢臧旻等武事干才,这才起了心思,专心聚集了一些尚在弱冠的边郡子弟,想要为日后事做打算,却不料竟然先逢此乱。”   杨赐怔立片刻,却又更加感慨起来:“如此倒也不错了!想当日文绕公你收这些学生的时候,大家都说你是自掉身价,又说你滥传经文……可如今看来,倒还是你与袁周阳更高明一些。”   刘宽再度摇头:“如今这个局面,难道该为此感到自矜吗?”   杨赐也是黯然无言……话说,都是见惯风浪的老臣,他杨赐又怎么可能不晓得刘宽的意思呢?   大局已然动摇了啊!   前几日,年纪最大的桥玄直接卧床不起,这几日刘宽闭口不言,宛如木偶,还有他自己也突然觉得心力交瘁,斗志俱无,难道真的只是偶然吗?   当然不是!   其实,三人虽然性格截然不同,身份、派系也都不同,生平所求者更不同,但却无一例外皆是汉室老臣,他们一身荣辱得失全都系在这棵大树上。而如今,正是凭着丰厚的政治经验隐约预见到了大树将倾之势,偏偏却又无能为力,这才恍惚失措,心灰意冷,生怕生前身后俱都毁于一旦。   仅此而已。   就这样,二人继续缓缓前行,似乎可以说很多话,讨论很多事情,但却始终没有多言,只是于夕阳下并肩出了宫门,然后便各自告辞回家。   而杨赐甫一到家,就发现一位久未上门的亲戚正在家中等他呢!   “本初不在家中隐居,怎么有时间来找我呢?”杨赐颇显疲惫的躺在一把太尉椅上,跟对面高凳上昂扬奋发之态的袁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知道,袁本初前后在洛阳、汝南守孝六年,倾心结交汝颍宛洛等地的英豪,然后又来到洛阳‘隐居’,隐隐有负天下之望的姿态。故此,他虽然迄今为止依然是个白身,却是很多两千石,乃至于公卿仰视的存在。   那么,其人眉宇中的这股英气自然不必多言。   “杨公!”袁绍恭谨行礼,并无半点不敬,只是甫一开口便气势昂扬。“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杨赐随口反问,明显不以为意。   袁本初当即被憋在那里,但很快他就调整了状态,然后依旧凛然作态:“杨公,你说黄巾贼何以为祸至此?”   杨赐难得失笑:“我也想知道啊,这大汉朝怎么突然就被几个学道的人给弄成这样了?”   “恕小子直言。”袁绍是杨赐地道的子侄辈,倒也不必多做遮掩。“乱天下者,正在北宫,使黄巾贼蔓延至此的贼人不是张角,乃是十常侍!彼辈族人子弟遍布海内,残害忠良,为祸天下,致使民不聊生,愤懑汉室久矣……张角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原来如此。”杨赐‘恍然大悟’。“那本初又意欲何为呢?”   “当诛宦!”袁本初之言铿锵有力。   “诛宦……”杨赐一时若有所思。“上次诛宦之时,大将军尚在啊。”   “小子当然知道欲诛宦须待大将军为政。”袁绍会意笑道。“实际上,昨日赦封的这位大将军也向来对我等颇有亲厚之意,我等也愿意与之相交。”   “那便去寻他好了。”杨赐微微笑着挑眉言道。“何故来寻我呢?”   “杨公。”袁绍不由失笑。“大将军一被任命便领兵出镇城外都亭了,然后还要巡查军备,修整器械……这个时候怎么去寻他?”   “那你的意思呢?”   “黄巾四方并起,天下震动,就连天子都心神难安,难得从濯龙园(西园)中走出……如此好的机会,不该试一试天子心意吗?”袁绍正色询问。“若天子有所顿悟,也就无所谓什么大将军了。”   “弄反了。”杨赐半是有些疲惫,半是不耐。“事情需要循序渐进,先想法子解除党锢再说什么试探天子吧!”   袁绍闻言立即起身,然后大礼相拜:“正要请杨公上书天子,直言废除党锢!如此,则天下士人必将承杨公之德!”   杨赐怔了一怔,但旋即就回过了神来:“原来本初早就在此等我了……可既如此,为何不是你叔父袁隗上书呢?”   袁绍尴尬一笑。   杨赐见状倒也依旧不以为意:“本初啊,你叔父是不愿为,他要为家族考虑,不愿意恶了宦官;而我是不能为,我老了,什么都不想做了!”   袁绍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确实是破除党锢的最好时候,”杨赐继续言道。“但于此时天子而言,你叔父与我联名说的话,未必比得上一位将要上前线的将军随口一提,也未必比得上一位宫廷内侍的暗室提醒……记住,不要找你家门生故吏!”   袁绍恍然大悟,当即再拜,然后居然径直告辞。   杨赐目送对方离开,想了想正在城外都亭陪着何进整备军队的儿子,五官中郎将杨彪,却居然没有失落的心思,只是愈发疲惫而已。   天色渐暗,袁本初刚一昂然走出杨府侧门,许子远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但直到二人坐上车子往街上而去,这才相互开口。   “本初,咱们这位之前数年都想让自己儿子做党人领袖的杨公怎么说?”许攸捏着自己的小胡子冷笑不止。“是同意直接试探天子呢,还是愿意先出言鼓动解除党锢呢?”   “杨公老了。”袁绍摇头叹道。“我看他心灰意冷,已经没有了朝堂争雄的志气,不能把他当陈藩,万事还得靠我们自己。不过,他倒是也指点了我一番,让我去寻边将和吕常侍,大概意思是让这些人借着局势恐吓一下我们那位天子,好让党锢之事速速解开……”   吕常侍,指的是中常侍吕强,虽然是阉宦,却素来倾向士人、同情党人,乃是士人在北宫中难得的奥援。   “吕常侍倒好说。”许子远摇头晃脑道。“本就是题中之意,可边将……谁知道天子到底属意谁做主将?而且还要避讳你家的门生故吏,这就更不好说了!须知道,如今只有公孙文琪一马当先,上表自荐,而他的年纪太小,天子虽然壮他的言行,却未必真会把大局托付给他。”   “无妨!”袁本初志气昂然不泄。“不管是谁来,若是不愿诛宦不愿解党锢,就让他当不成这个将军!”   “正该如此!”许攸当即拊掌大笑。“我辈便是上不了战场,难道还不能决胜于朝堂吗?”话到此时,许子远复又压低声音言道。“本初,我与公孙文琪素有旧交,下个月他自燕地来,我自去寻他,保证说服他不误大事!”   袁本初心中颇为无语……解除党锢这事,就人家公孙珣那种政治觉悟,哪里需要你去说服啊?打个招呼的事情而已。   当然了,袁绍的无语也只是藏在心里而已,面上倒是丝毫不以为意,甚至他还直言让对方回府后取些钱财以做交往打点之用。毕竟嘛,他心中何尝不知道,这许子远是想把控着两边关系,然后两边都蹭点钱花呢?   蹭就蹭呗!   就这样,二人在车中密谋不断,居然就要以白身而操纵朝堂大事……一直到了热闹非凡的袁氏宅邸处,方才止住不提。   话说,虽然到了晚间,可袁绍居所门前却依旧门庭若市,值此天下动荡之际,不少人更是一直久坐不走,只求得见天下楷模袁本初一面。不得已之下,袁绍也只能让车子绕到后门,这才下车!   然而,二人在后门甫一下车,便被一久候在此之人给直接拿住:“你二人在车中鬼鬼祟祟,做的好大事!”   许攸和袁绍齐齐吓了一跳,然后又齐齐叹气。   “孟德!”袁绍没好气言道。“你莫不是闲的?不在里面等我,专跑此处吓人?”   “你还真就说对了!”曹操当即眯起眼睛言道。“国家动乱,天下板荡,人家公孙文琪在幽州五日破贼,十日而清平燕地,然后马上还要什么提三千幽燕骑士南下河洛,而我却只能在你家后门吓人……不是闲的,还能是如何?”   许攸愈发好笑:“孟德,你着什么急啊?不就是趁势起用,建功于疆场吗?你的家世摆在这里,我们再为你造出些许英才的舆论,倒时候寻几个世交一举荐,难道还能少了你的不成?”   “子远所言甚是。”袁绍也颇为无语。“何必孜孜以念呢?天下事有轻有重,此时要用心的,乃是借着黄巾贼之势大,而且阉宦与之沾惹不清之良机,尝试动一动十常侍!”   “既然黄巾贼势大,不该先剪除贼势,以安顿人心吗?”曹操不以为然。“如何在此时掀起朝争?若是我等能杀贼而平天下,建功立业之余也应当会取信于天子吧?”   “孟德此乃无知之言!”许攸当即驳斥。“你以为当今天子是什么人?信不信,若不能趁他惊惧之时加以诛宦,等黄巾贼剿灭后,他便会翻脸不认人,依旧以宦官为阿父阿母?”   曹操心中不以为然,却也只好抿嘴不言,假装信服。   而三人一起从后院入了袁氏宅邸后,又听闻御史台王允来访——因为最近王子师有出任豫州刺史,巡查当地黄巾荼毒的传闻,再加上张让家中正在豫州颍川,于是袁绍更加兴奋不已,便当即邀见,继续讨论如何剪除宦官一事……曹孟德见状愈发不耐,于是稍作片刻就径直告辞,然后出来寻上夏侯惇,准备去到公孙范那里蹭顿酒菜,顺便打探一番公孙珣的踪迹。   可不巧的是,到了彼处,曹孟德却又得知,刘宽今日自南宫返回后身体颇为不适,公孙范不敢怠慢,居然早早便去侍奉在旁了。   于是乎,半是无处可去,半是触景生情,曹阿瞒只让夏侯惇自己回去,然后便从公孙范院中抱出一坛酒,又拿了一只烧鸡,便亲自赶车去了桥玄府上——桥公祖今年七十有五,此番倒下之后虽然神智尚在,但也怕是再难起身了!如此情状,再加上二人之间的知交,又如何不让曹孟德记挂呢?   桥玄府上对于曹操而言自然也是任由出入的,故此,他拎着鸡抱着酒便直接来到了桥玄床榻之前。   桥公祖眼见着来人,同样是难得展露笑颜,只是看到对方抱着鸡酒却又不禁大怒:“孟德,你这是要提前祭我吗?!”   曹操赶紧放下酒菜解释:“若是要祭奠桥公你,怎么也得太牢啊!我今日不过是未吃晚餐,顺便拿来鸡酒,看看桥公有无好转,能否共饮而已。”   桥玄在榻上听到此言,不由勉力冷笑:“行了吧,以你这小子的行事来看,将来我死了,你从我坟前过,怕是连一只鸡一斗酒都没有的,何况是太牢?!”   曹操倒也不含糊,闻言当即就在桥玄榻前面南下跪发誓:“请桥公放心,若是将来我从你老人家坟前过,没有一只鸡一斗酒来供奉,上了车,走不出三步远就要我曹孟德肚子疼!”   桥玄依旧冷笑:“如此来说,果然没有太牢了吗?”   曹操无奈至极:“那桥公到底是要太牢,还是要鸡酒?!”   “我什么都不要!”桥玄在榻上凛然斥责道。“我还没死,何须你来祭奠?!”   “你看,这话又绕回去了。”曹操坐下身来,当即拊掌大笑。   桥玄也跟着笑了起来,却又摇头叹道:“话虽如此,可以我如今的身体来看,真要是想吃你的鸡酒,怕也真得等到死后了。不过,我这个年纪,死了也就死了……局势愈发混乱,此时死了好歹能以汉臣之身泰然而去。”   曹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桥玄缓缓摇头。“不要去理会那些党人、阉宦啊之类的……这种事情,如今表个态不做错就好。而天下将乱,终究是要比谁能做实事的,整日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能让饿着肚子的老百姓吃饱饭?能让流离失所的士民安顿下来!孟德,往后几年,若是局势允许,便要好好治理地方、平定纷乱,若是局势不许,便回老家读书修身,静心养性,以待时日……许子将之言多是临场奉迎,可唯独你这一评,所谓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我颇以为然,亦颇以为荣……若天下将乱,还请你不要负了英雄之名!”   曹操难得起身肃容相拜。   “走吧!”桥玄说了一通话,已经气喘不止,此时只能勉力强撑。“国家将乱,好好做事,我便是死了也一定会上表文推荐你去战场的,省的在这里气我……到时候不要输给刘文绕那个学生,丢了我的脸面……不过,此时看来,丢了脸面也无所谓了……总之,以后也不要再来见我!垂死之像,实在难看!”   曹操无言以对,只能俯身再拜,然后便强做潇洒,转身而走。然而,等出了桥府之后,这厮却又后悔自己走的太急,连对方刚刚容貌都未看清,偏偏又生平第一次胆怯,居然不敢回去探望,便在桥府门前徘徊不止。   “孟德兄!”就在此时,门内突然转来一人,却正是桥玄幼子,昔日被人劫持的童子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何事?”曹操赶紧正容。   “父亲让我将这二物还给你。”桥玄幼子从身后仆从那里将鸡酒拿来,勉力抱起递给了对方。“他说让你莫忘了今日的誓言。”   曹操接过鸡酒,心下悲戚莫名,几乎不能自恃,只能于月下仓惶而逃。   “文典。”同一时刻的数里外,太尉府中,虽然有些疲惫,但神色尚佳的刘宽终于细致的写完了一封信,然后亲手以蜜蜡小心封口,这才递向了侍立在旁许久的公孙范。“我的门生中数你兄长公孙文琪最为出色,若一日我死,他必在外郡为任,届时将此信与他……之前,就不要让他知道了。”   公孙范怔立许久,方才恭恭敬敬上前接过了此信:“范必不负老师!”   “负不负我无所谓。”刘宽缓缓起身而笑。“当效仿你兄长,不负天下人……且随我去用餐,数日仓惶,今日难得心顺,一定要饮上一杯。”   公孙范与一旁的刘松齐齐答应。   ……   “故太尉桥公,懿德高轨,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幽灵潜翳,哉缅矣!操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质,见纳君子。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厚叹贾复。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徂没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怨。’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哉?怀旧惟顾,念之凄怆。奉命西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享之!”——《祭桥公文》·曹操 第十四章 上下相疑   得到朝廷旨意后,早有准备的公孙珣即刻从泉州启程,转向上谷郡涿鹿,在那里他汇集了上谷、代郡的两千精锐突骑,再加上从泉州那边带来的一千渔阳铁骑……这便是郭勋此番为他准备的三千幽燕铁骑了……然后,他就立即按照之前方略,勒马而行,沿太行山一路南下不止!   话说,公孙珣这一次并没有带上自己麾下那些显得阵容格外强大的‘名将们’,恰恰相反,他让大部分部属都随公孙越返回了涿郡,然后只是让娄圭、韩当这两个向来随行的心腹引着三百白马义从,然后外加一个张飞随行以增加个人安全系数而已。   这也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如果此行在洛阳没有获得正式任命的话,那这些人带过去也毫无意义……反而很可能会被朝廷顺势分拨给谁谁谁。   至于说带着张飞嘛,也不过是有些着意拉拢的小心思而已。   实际上,此番在公孙珣手下真正以客将身份统帅这三千骑兵的,不是别人,乃是公孙瓒和一位叫邹靖的别部司马,都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就关羽、刘备,甚至公孙越那些人,想统帅这些正经精锐,都是没资格的。   其中,前者,也就公孙瓒了,乃是渔阳太守分出渔阳铁骑收复失地时任命的本郡首领,然后被郭勋顺势从渔阳那边要了过来……当然,这里面有公孙瓒难得拉下脸来偷偷找到自己族弟,然后言辞恳切请求随从立功的缘故……如此局面,公孙珣又怎么能拒绝呢?   所以,他能跟来,乃是公孙珣和郭勋以及渔阳太守分别打了招呼的结果。   至于邹靖,其人本就是朝廷直属的别部司马,并引兵屯驻在涿鹿,就该正儿八经听从朝廷和郭勋调度,然后专门干这种活的。   不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公孙珣本以为这位邹司马和刘备有旧。然而一问才知,对方并不知道刘玄德是谁……恰恰相反,他和公孙瓒才是生死之交,并且对公孙珣虽然初次见面却也格外感激,恭敬异常!   原来,当日汉军自高柳出塞,这位邹司马居然也在夏育麾下!而且后撤之时,他曾被胡人困住,几乎准备自杀殉国,乃是撤退路上的公孙瓒和孙坚适逢其会,听到消息后,亲自回身奋力格杀,将他救回去的。   如此,便是公孙珣也只能愈发感慨世事无常了。   三千铁骑得了朝廷旨意,从涿鹿出发,沿途南下,先到中山郡。   此处,公孙珣自然不缺眼线和威势,很快他就对中山情形有所了解……原来,正如他所想,新任太守张纯到任不过区区一月有余,骤然遇到这种事情,也是慌了手脚。故此,随着安平国失陷,中山东南方临近边境的安国、监吾两县几乎是瞬间落入贼手。不过,也仅仅如此了,因为之前便得到公孙珣暗示的一些本地大户们在自家生死攸关之际,即刻作出反应,动员出了那支民防,黄巾军终究没有再进半步。   而且,据说那新太守张纯听到张宝兵败之事后,也是动了心思,隐约有收复失地的意图。   这个事情说不清楚是好是坏,唯一肯定的是这里面一定有运作空间……但时机不对,此时公孙珣唯一重任乃是要即刻南下,取得中枢任命,否则一切都是扯淡!   不然呢?人家好好的太守在这里,你一个前任太守,凭什么插手?!真以为汉室法度是虚的吗?   于是乎,公孙珣只是以参略军情为名,沿广昌、上曲阳、新市一线接见了大量当地官员、世族、大户,稍加安抚之后便匆忙引兵离去,往常山国而走。   常山和中山类似,都是在黄巾军起事后被钜鹿那边波及到了几个小城,或许马上张宝回军后此处便会有战事掀起,但此时真的只能说诸事无大碍……而公孙珣也只是在沿途真定、栾城、房子等县,敦促当地郡守县令赶紧动员军势,防护乡里,然后便继续南行了。   至于常山赵云,公孙珣倒是依旧理都没理……原因很简单,一来仓促,而且也没什么名义征召人家;二来,如今公孙瓒、邹靖、刘备都在他手下,他倒是想看看,如果这赵云真的投军,还能去哪里?   万一真定最后没被战事波及,或者说人家没有出仕心思只是在本地戍卫乡里,那倒也罢了。可真要是有心出仕还能逃出他公孙珣的掌心……只能说,有些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然而,沿途恍恍,从中山过的时候,因为中山郡面积太大,公孙珣又是从西面匆忙而过,所以不及细问东面情势;从常山过得时候,他更是在当地毫无亲信眼线,所以倒也未必就能知道什么真切讯息;一直到了赵国,入了赵国北面大县柏人,见到了柏人县令董昭,这位奉命南下的涿郡太守才知道了一些额外的情形。   “不瞒君候,外面虽然显得安定,赵国也未有失陷,但局势却很不妙。”董昭带着本地大户,拿着牛酒在城外亭舍附近劳军,顺便与公孙珣说了一个让后者根本没有想到的现象。“因为乡野之间,甚至于城市之中,已经整个坏掉了……张角起事后,首先乃是从大陆泽西侧出兵,自己引着张梁往南打,让张宝往北打,柏人这里并没有遭受半点兵事,然而乡中闾左贫民,城中市井小民,甚至于吏员、郡卒,却逃亡甚多!”   “是被惊吓的吗?”公孙瓒在旁一时好奇插嘴。“这倒也寻常,我们幽州那里,渔阳南面失陷的地方并不多,却几乎逃亡一空。”   “是主动逃离,去投奔张角的。”矮胖子董昭闻言也是有些无力的指向了东面。“我费了好大力气,也不过是维持住表面局势而已……君侯,不瞒你说,你若不来这一趟,怕是城中就要有豪强大户勾结县吏跟着做乱了!”   “怪不得太平道繁盛的地方,各地长吏多有逃亡。”娄圭在侧也是感慨。“这种局面,宛如坐在火上烧烤一般,又有几人按捺得住?”   “你所言甚多,究竟是多少?”坐在上首的公孙珣终于正色开口询问道。   “乡野之间约莫有三一之数,”董昭拢袖而言道。“城中士民、吏员怕也有一两成……而且绝非只是太平道信徒!君侯还记得当日向公为国相时的两位佐车吏吗,就是看守长草官寺大门的那两个?”   “自然记得。”公孙珣恍然言道。“一个叫王冉,一个叫李明,我当日走时一度还想看在他们辛苦份上提点一下这二人,却又想到向公也当不久那个国相了,便没多理会……怎么了?”   “全都弃职而去,去投黄巾军了。”董昭冷笑言道。“中枢大概是知道向公在国中无所为,所以前年底来的新国相乃是刘衡刘公,此人乃是一代纯儒,个人道德,行事作风都是无可挑剔的……所以,他来到国中以后,对公学之事大加赞赏,公学中的名儒也越来越多,学子的待遇也越来越好;然而,他却也对之前国中的吏职安排颇为不满,认为彼辈家门不彰,不足以出任国中显职,于是多加考核,或以家门,或以治绩,多有贬斥……可怜两位佐车吏,在向公任内因为向公举止枯坐数年,后来刘公到来,却又因为‘无能为’而被罢职……这张角一反,他们便纷纷往钜鹿从贼去了,听说已然是小帅了!”   董公仁其言未尽。   其实想想就都知道了,罢了官的王冉、李明愤懑而走固然是个人行为,可那些同样被罢了官的赵国低级豪右就能不愤懑吗?就不能分一些子弟出来去张角那里下一注吗?   然而,低级豪右难以取得高级吏职,大一些的豪强又被这些士人、纯儒所鄙视……这个现象本就是常态,反而是公孙珣之前在赵国所为有些离经叛道。换言之,这种上下反目,士民憎怨之态应该是普遍性存在的,也就难怪张角甫一起事,这才二十来天便将冀州腹心之地的安平、钜鹿、清河扫荡一空了。   而且可以想象,在这种百姓逃亡三一之数,吏民逃亡十一之数的情况下,黄巾军接下来应该还会继续扩张一段时间才对。   话说,三千多幽州骑兵本就是在城外屯驻,董昭劳军而来,也是在野外就地设席。然而,三月南风熏然,将士喜笑颜开,这为首数席人念及此处却都一时发冷,凛然无言。   “此事乃是国相职责所在,我今日为涿郡守,又奉旨引兵南下河洛,倒是无暇理会此事……”隔了半晌,公孙珣方自几案后举杯,看似不以为意言道。“不过,褚燕、张晟二人何在啊?我当日可是将二人托付给公仁你的!”   董昭闻言也是不禁轻笑起身捧杯:“君侯安心,我改任柏人令之时,专门将褚燕褚县尉带在了身边,依旧托付县中治安;而张晟也依然还在襄国……不过,他对君侯感念至深,赵国毗邻钜鹿,此番能够没有一哄而起,倒是多靠他在本地安抚信众。而如魏公等国中显贵,也多知道他的辛苦,所以并未让他受了委屈。”   “那就好。”公孙珣对着董昭遥遥示意,却是举杯不饮。“且唤褚燕来饮上一杯。”   董昭当即避席而出,尴尬再笑:“君侯这便是为难我了,我出城劳军,自然是要县尉留守城中……”   “如此安排,你就不怕彼辈忽然起事,夺了城池吗?”公孙珣不慌不忙,轻声追问,可所言之事却匪夷所思。“你之前说,我若此番不来,怕是就要有县吏起事响应张角……难道不是在说他吗?”   周围诸人,或是如公孙瓒、邹靖、张飞不明所以,或是如娄圭、韩当一时惊愕。   而董昭僵立当场半晌,却也只能放下杯子,无奈躬身请罪:“君侯明鉴,我非是心存歹意,欲借刀杀人;也非是要学郑伯克段,肆意放纵于他……此番刻意留他在城中,不过是想借君侯威势震慑他一二,让他以后不敢再起乱心!”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番好意了?”公孙珣蹙眉道。“可我还是要问你,万一彼辈作乱,失了城池,然后我大军在侧,固然可以速速夺回……可城中百姓又何辜呢?”   “下吏不会让彼辈真夺了城池的!”董昭毫不犹豫应道。“我在他身侧早有安排……只是君侯,我也有苦衷,三年间,我一直在赵国为官,而国中人人皆知彼辈是君侯指与我的,我若是不教而诛,将来又如何面对君侯呢?”   “唤他来!”公孙珣叹气道。“国家遭乱,人心浮动,虽说正该精诚合作,可实际上却是上下相疑不断,我也不能苛责你们……”   “多谢君侯。”董昭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一个时辰之后,褚燕孤身而来,恭谨而拜。   “国事急难。”公孙珣此时居然已经收拾停当,翻身上马,将要继续南下。“我并无太多话叮嘱于你……此番入洛,若能以方面之任引兵平叛,我定然将你二人一起举到身边使用!在这之前,好生辅佐董县令,其人智计百处,尽识人心,你不要有太多心思……”   褚燕连连再拜,不敢多言。   再度启程,比之之前的一路昂然兴奋,公孙珣此时倒是收敛沉稳了不少……话说,自黄巾起事以来,公孙珣初时是紧张不安,然后是失望透顶,后来程远志一役倒是让他第一次感到了大势风潮,颇有了几分迎面而起的壮志。   然而今日之事,倒是别开生面,让他对黄巾二字多了几分凝重心思。毕竟,虽说要迎风而起,可最起码得心中有底,防着一时失控被吹折了腰才行!   南风骤起。   三月二十三,公孙珣过邯郸而不入,连赵王和国相刘衡的劳军之物也都没受,便昂然引兵出邺城,转向西行,入河内去了。   三月二十六,公孙珣引骑兵三千,与河内郡联兵破马元义黄巾残部于孟津,河洛之间,一时大振。   三月二十八,公孙珣以公孙瓒、邹靖屯兵于孟津,自己带着些许心腹侍从,渡过黄河,再临洛阳。当晚,便入都亭拜会自己昔日故交——大将军何进!   ……   “刘衡,字元宰,济南东平陵人也,少特选渤海郎中令,复举州茂材,除修县令,迁张掖属国都尉,以病征拜议郎,又迁辽东属国都尉,不任,复拜为赵相,在位三年,多修德政,善为教化,世称纯儒。”——《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五章 左右为难   公孙珣跟杀猪宋玉何进何大将军,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贫贱之交。   当时的公孙珣本人且不说,何进也还只是一个郎官,他外甥皇长子刘辩正在襁褓中,瞅着未必就能长成……这是因为天子之前几个孩子全都夭折,无一例外。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时天子的结发妻子宋皇后还在皇后位置上稳坐,宋氏根深蒂固,外戚之姿态似乎连天子都难以动摇。   故此,那时候真的没几个人在意何进何遂高,更遑论他出身如此低贱了。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好像曹孟德、刘玄德都算是某人的贫贱之交了……还挺多!   总而言之,贫贱之交不可忘,何遂高也算是厚道老实之人,自然没有因为自己当了大将军就摆起脸色来。实际上平心而论,在这一点上面,似乎是个人比在黄河那边等着的公孙瓒都要强上三分!   于是乎,二人相见大喜不提,当日晚间更是在充当军营的都亭正房中同塌而眠,顺势说了许多言语。   其实,公孙珣此行固然是有求于何进,可何进又何尝不是心中忐忑,想找个可靠之人问一问该如何行事呢?想他一个屠户,三四年间稀里糊涂就变成了当朝第一人,如今整个洛阳的武职勋贵都在他手下‘修理器械’,他难道不担心做错事情被人笑话?   更别说,如今大事临头,黄巾贼此时依然还在四面出击攻城略地,南阳太守褚贡都刚刚战死,他何遂高保卫的洛阳依旧显得岌岌可危了。   “换言之,”烛火之下,从榻上翻身而起的公孙珣替对方分析道。“如今遂高兄无须多想,亦无须多言,只要摆出姿态来,让洛阳人心安定,便可以称得上是尽忠职守了……外面颍川、南阳两地黄巾进逼洛阳之前,天子一定会尽起大军出关的,不会让战事波及到洛阳。”   何进微微有些恍然:“文琪这番话我听懂了,可是身为大将军,便是不用参与战事,就不该多做一些事情吗?”   “若遂高兄不是大将军,那想做事倒是有的做。”公孙珣晒笑言道。“比如进言天子开放党锢,再比如进言天子将西园的钱财拿出充当军费、马匹充为军马……这些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局势,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但是,这些事情天下人谁都可以去做,唯独遂高兄刚刚履任大将军,却不好轻易表态,省的引发一些人的误会。”   何进固然天资不足,但也不是笨蛋,闻言当即再次有所醒悟:“是因为解除党锢会让诸位常侍不满,请出西园藏钱会让天子暗恨的缘故吗?”   “不然呢?”公孙珣也是愈发晒笑不止。“遂高兄的这个大将军当的太早了……是好事,但也失之余根基不稳,如今正该谨言慎行,以求立足稳妥。至于说做事情嘛,最起码要等到羽翼丰满之后再说吧?”   何进再度信服颔首:“文琪说的极对,大将军一职得来的太过仓促,偏偏却又职责极重,此时只应该以稳妥为上,却不该轻易与天子、常侍之间有所龃龉。”   公孙珣仰头轻笑后卧。   “不过。”何进见状也是一时失笑。“如今我毕竟也是大将军,只要不去招惹天子和常侍们,也不引起士人众怒,那别的事情总是可以有所为的……文琪直言好了,此番可有所求?”   “只求平叛之后,亭侯变县侯,然后再换一大郡便可。”仰头躺在那里的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我想也是……”何进当即颔首。   话说,从正常人角度而言,这年头两千石再往上走,普遍性也就是这两个追求,一个是爵位自然不必多说,而另一个就是履任地方的富庶与大小了……这是因为有汉一朝,太守权责极大,宛如一郡国君,而偏偏郡和郡之间差距又极大,有的郡只有几千户,几万人,还在边境上;而有的郡国却是几十万户,上百万人口,偏偏又挨着中枢,政治地位格外的高!   实际上,即便是当朝天子收官钱的时候,也都很讲究这个的——比如说穷的郡会打折,再比如说富庶的郡国会多加钱,还比如说三公格外便宜,这是因为本身有资格买三公职务的人太少,属于买方市场云云……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能看出来富庶大郡的附加政治地位。   那么总而言之,天下人看到公孙珣此番如此跳脱,认为他忠诚恳切之余也纷纷觉得他似乎是想追求一下个人功名,倒也数寻常之事了。   毕竟,有汉一朝,从来没有人会把功名利禄当做什么羞耻和负面的东西来看待,也从来不会有人觉得这玩意会和忠诚相悖逆……人人皆不讳尽忠报国之余,以求个人建功立业。   “可是若想有如此晋升,怕是要做一路主帅才可以。”何进也躺了下去,然后以手敲打床榻边沿,压低声音继续言道。“而文琪适才为我讲解局势,说是如今黄巾贼南三北二,最多五路军势……却不知你看中哪一路?”   所谓南三北二,五路黄巾贼,乃是公孙珣结合刚刚从何进这里获取的情报后得出军事态势分析,具体而言是这样的:   黄河以南,黄巾军有三路主力,一路在东郡,当地渠帅唤做卜已;一路在南阳,刚刚杀了南阳太守褚贡,首领唤做张曼成;还有一路,乃是颍川黄巾,首领是波才、彭脱,这一路目前最强势,基本上已经将颍川、陈国、汝南连城一片,而且俨然还有厉兵秣马,汇合南阳张曼成一起进逼洛阳的趋势。   在黄河以北,乃是按照公孙珣本人的观察和分析,张角兄弟虽然几乎完全控制了钜鹿、安平、清河三国,使得黄巾贼的控制区域连成一片,却也明显分为南北两个战区,一个是张角、张梁率领的大部分主力,正在努力往魏郡这边攻打;另一个却是张宝带领的北线部队,目前正在冀州最北面设置防线,试图为张角主力做后卫。   而南三北二,五路黄巾主力,强弱不一,紧迫性也不同,也就难怪何进要问公孙珣的打算了。   对于这一点,公孙珣当然早有准备:“不拘哪一处,若能为一路主帅,此番便足够了……”   何进当即会意应声,而二人也不再多言,似乎将要昏睡。   不过,顿了一顿后,公孙珣却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别的倒也罢了,唯独我从河北而来,亲眼目睹张角处人心不定,若万一往彼处而去,还需要遂高兄在朝中为我稳一稳局势。”   何进立即有些疑惑起来:“以文琪之能,也会觉得张角难打吗?彼辈如此厉害?”   仰头卧在那里的公孙珣一时苦笑:“遂高兄想多了,我不是怕张角,乃是怕天子……张角那里占据河北多座大城,又颇能蛊惑人心,万一深沟高垒,便不免拖延时日,而天子怕是届时会对此有些不耐。”   何遂高这才恍然:“如此,我尽量替文琪求别处主帅便是。”   公孙珣这才放下来心来,二人就此在都亭中和衣而睡,倒是一夜再无言语,似乎之前言谈中一路主帅便已然到手一般。   然而就在第二日,公孙珣与何进一早起床,在都亭大堂上用了些许早餐,然后前者正准备暂时辞别对方,出都亭进入洛阳公车署上书请战之时,却忽然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将某人的小算盘摔得七零八落。   “大将军!”来人虽是在军中,却依旧梁冠儒袍,进入何进所居都亭正堂中后居然也只是对着何进泰然一礼,便与公孙珣拱手相对。“文琪,素来不见,气势愈发雄伟了。”   “文先兄。”   公孙珣和何进见到来人后居然全都起身微微示意回礼……原来,此人居然是当朝名门之后,司徒杨赐之嫡子杨彪。此时,杨彪杨文先的职司正好是五官中郎将,便无奈随着何进一起来到城外‘修理军械’了。   “文先兄是来寻文琪的吗?”寒暄完毕,又让了杨彪座位,何进这才坐了回去。   “不错。”杨彪倒也干脆。“我在门前久候,看到二位用餐之后便直接求见了,乃是有话要与文琪讲……大将军若无事,不妨一起听来。”   “文先兄寻我有何事?”公孙珣心中也是好奇。   “倒也不是什么正事。”杨彪俨然早有准备。“不过是昨日晚上家人例行送来洛中消息,其中一件,我猜想文琪或许会有所好奇,便想着来告知一声。”   原来是来卖人情来了,公孙珣与何进对视一眼,却是俱都放松了下来。   “文琪。”杨彪见状不由捻须而笑。“你可知道,凉州将门之后,北地太守皇甫嵩,人虽然尚未到洛阳,这奏疏却比你快了一筹,于昨日先到公车署了?”   “皇甫义真吗?”公孙珣倒是心中陡然一动,他自然是听自己母亲提过一句,知道这位皇甫将军在黄巾平叛中的功绩。“可是上陈了破贼方略?”   “然也!”杨彪愈发笑意不止。“皇甫义真昨日奏疏经公车署如尚书台,再直达天子,其中言辞恳切,请天子罢党锢,同时又请天子发西园藏钱与廊马以作军用!”   公孙珣和何进听到此言,却是反应不一。   何大将军昨日听到了公孙珣的建议,自然是长松了一口气,这事有人去做倒也省他事了。而公孙珣紫绶金印,端坐在都亭正堂之中,听得对方报上此事,却是恍然大悟,然后一时摇头失笑……只能说,怪不得这位皇甫将军会在自家母亲故事中稳坐一路平叛主帅之位了!就凭这件事情,朝中士人又如何能不投桃报李呢?   果然,那边杨文先已经直言不讳了:“文琪求战心切,人尽皆知,可此番对上皇甫义真,怕也是要避让三分了!听人说,昨日这封奏疏一到尚书台,朝中士人就俱皆鼓舞,纷纷以皇甫义真为将门表率,都说此番平叛非他不可!可惜了,文琪之前在涿郡覆贼数万,却要输在这封奏疏上了。”   公孙珣当即摇头不止:“这又何妨?此疏足以抵覆灭十万贼人之功,我甘拜下风。”   公孙珣这话一点都没有作假的意思,他当然甘拜下风,因为这种级别的政治投机,来的却如此之早,如此干脆,那皇甫义真的出色与决断也确实让人佩服。   “不错。”何进回过神后也同样不以为意。“比不过皇甫义真便比不过好了。毕竟,此番贼人有五路主力,倒也不缺这一路主帅职务,文琪自可避开皇甫义真,去寻他路……”   “这也很难说啊!”杨彪忽然又插嘴言道:“昨日送信家人顺便也说了一些洛中别的情势,看朝中意思,怕是未必有那么多分兵之策。以眼前局面,虽然说贼人有多处,可天子的意思却居然只是要一南一北出两路兵,一路走颍川解燃眉之急,一路走河北应对张角……”   “即便如此。”何进依然不以为意。“两路中也总该有文琪一路吧?”   “还是不好说。”杨彪终于把底子全露了出来。“依照中枢诸公议论来看,似乎有三人足以抗拒文琪,去争一争这第二路或他路主帅。”   不要说何进一时茫然,便是公孙珣闻言也不禁一肃:“敢问文先兄,到底是哪三人?”   “一个是刚刚回洛中不久的谏议大夫朱隽朱公伟。”杨彪倒也干脆。“朱公很早之前便平定扬州叛乱,此番更是刚刚平定交州叛乱归来。家父……朝中议论,若是以军事而言,朱公的经验未必比文琪稍少一二,而且更加年长,或许更足以依仗。不过,看朝廷意思,倒是有派遣他回扬州募兵北上以做偏师的念头。”   公孙珣一时无言之余倒是松了一口气,只能勉力再问:“还有二人呢?”   “还有二人,一个是文琪恩师,当朝吏部曹尚书卢公。”杨文先幽幽言道。“卢公多有平叛之举,又是海内名儒,天子和朝臣多有倚重他的意思;另一个却是文琪岳父,当朝光禄勋鄃侯赵公,赵公在辽西时便有天下闻名的战例,而且忠诚可靠,素来为天子所重!”   公孙珣与何进面面相觑,终于也是无言以对……尤其是前者,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太把自己当根葱了。   “只是些许洛中讯息。”杨彪见状当即昂然起身而言。“觉得文琪会有所牵挂,这才顺势前来告知……便是我不说,今日到了洛中文琪也会知道的……告辞。”   公孙珣欲言又止,但终究只是抬手示意,倒是何进起身相送,而杨彪也不以为意,便匆忙而去了。   “文琪。”甫一回身,何遂高便在都亭大堂上无奈摊手。“别人倒也罢了,若是你老师、岳父为帅,你又如何能与他们相争?!”   “还不止如此。”公孙珣苦笑起身叹道。“若是老师倒也罢了,我或许还能学朱公伟为一路偏师。可若是我那位岳父大人出任一方主帅,依照本朝对军事的看重和提防,我怕是连回涿郡,引幽州兵做个援护都做不得了!”   何进闻言更是半晌方才颔首:“确实,哪里有至亲二人同时为帅的道理呢?”   公孙珣低头不语……天可怜见,他来时按照自家老娘所讲的那些粗略故事,曾细细思索了一番,当时只觉得既然搭上了何进这条线,那唯一要防的便是取代卢植,成为直面张角的那一路主帅。毕竟,从故事中隐约可以得知,天子恐怕没有耐性,而河北张角处却非是能速下的。这一点,从他路上经过赵国时的见闻,也隐隐有所验证。   然而,各种疑难之后,半路上忽然杀出一个岳父又算怎么回事?!   ……   “皇甫嵩字义真,安定朝那人,度辽将军规之兄子也。父节,雁门太守。嵩少有文武志介,好《诗》、《书》,习弓马。初举孝廉、茂才。太尉陈蕃、大将军窦武连辟,并不到。灵帝公车征为议郎,迁北地太守。黄巾起,嵩上疏陈破敌方略,并请罢党锢,开西园藏钱、廊马以振军势。”——《后汉书》·皇甫嵩列传 第十六章 进退而定   “居然被议罪了吗?”烛光侧,一个映照在墙上的高瘦人影闻言稍显一怔,然后便不禁黯然摇头。“不想离家数年,却如此有失管教,也不知将来卸任归家,该如何面对宗祠香火?”   “老师不必苛责,师兄也只是和其他世族豪强一样,借着家世对不法之徒有所藏匿和庇护而已。”对面一身材高大健壮人影倒是有些不以为意。“如今这天下,如此行事倒像是理所当然一般。便是方伯也只是因卢氏为当地世族之冠,若不处置则难以对他人下手,这才稍加惩戒……即便如此,也只是有所罚没而已,并未失了体面。”   “郭刺史遣人破我家门擒拿你那位师兄时,你在何处?”高瘦之人,自然也就是卢植了,盘腿坐在蒲团上,闻言不喜不怒地看了眼前人一眼。   “我……我在别处擒拿不法之徒。”身材健壮之人,也就是公孙珣了,不由顾左右而言道。   “为何不是你去擒拿你那位师兄?”卢植紧追不放。   “哈!”公孙珣一时尴尬失笑。“天下哪有打破自家老师大门的学生?”   “为何不能有?”卢植继续追问。   “因为天下无不是的老师!”公孙珣肃容以对。“最起码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   “你今晚过来便是想说这句话对不对?”卢子干平静的反问道,一如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一般波澜不惊。“你知道前些年你的任职是我在作梗,最起码从辽东到赵国,都是我在背后调度,所以现寻我要个说法,露点委屈,然后想让我在选帅一事上避让三分,助你成事……对否?”   公孙珣半晌无言,这就是他为什么讨厌跟这种聪明人说话了,憋不死你也总能噎死你。   “文琪。”卢植继续问道。“你以为我会应许你吗?”   公孙珣若有所思,良久方才在灯下喟然应道:“老师满腹才学,一腔忠诚,只为安邦报国,连家人都弃置十余年,又怎么会因为我的私情请托而放弃为国平乱呢?”   卢植端坐不动:“既知如此,那你为何还来找我?”   “总是想试试的。”公孙珣摇头苦笑。“下午我已经去寻过我岳父了,希望他能避开一二,省的我此番白来一趟。一番苦劝之后,岳父大人还真就应许了我,我这才想着再来老师你这里试试,或许有万一希望……”   “文琪。”卢植正色言道。“你岳父虽然忠心可嘉,却只有一个独女,自然会应许你。可你若是以此推断我会因私情而枉公事……”   “老师。”公孙珣忽然起身打断对方言道。“我来为将,如何就是枉公事了呢?论人,难道不该论迹不论心吗?如今国家到了这种局势,你难道还要因为谁谁谁平日心中对谁没有畏惧便要有所抑制吗?此人再怎么如何,也比那些纯儒君子却一事无成之人要强吧?国家到了如此局面,到底是谁所为?!”   “我非是说你不行。”卢植半晌方才答道。“乃是说,我既然可以自身前往,又何必再用你如何呢?我此番争将,只是恰好对上你而已,确实没有格外抑制你的意思,实在是无愧于心……”   “老师你之行事无愧于心,我之行事也无愧于心!”不等对方说完,公孙珣便愤然拂袖而去。“且观之吧!”   纷乱烛火之下,卢植依旧巍然不动。   话说,卢植所居的地方依然在南宫东侧,这片区域是朝廷给入洛的大小郎官们提供的所谓‘公房’,然而实际上除了一些家中穷困或者远道而来在洛中呆不长的人以外,很少有人会长居于此。当然,卢子干是个例外,他从当年被征调到东观修史开始,到后来进位吏部曹尚书,主管天下官员选举调用,却一直都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只不过后来有了侍中的加官,居所档次高了些许而已。   “文典。”   “兄长。”   公孙珣立在卢植居所门前,却是招呼了一声候在此处的公孙范,而后者也立即应声而前。   “你久在洛阳,”公孙珣负手而言,让人看不出喜怒。“有件事情托付于你。”   “兄长直言便是。”   “去给卢师买几个出身什么都挺干净的侍妾美婢过来伺候。”公孙珣面无表情的盯着对方言道。“要能生养的那种……”   公孙范怔立片刻,几度欲言又止,但终究只能在自家兄长的逼视之下拱手称是。   说完如此一桩尴尬之事,兄弟二人也不坐车,也不骑马,只在几名侍从的环绕下步行出了南宫东侧这片区域,一直到了灯火阑珊、车马不息的大街上这才坐上车子,而侍从们也才纷纷上马,护卫着自家主人往刘宽那里去。   三月底的洛阳并没有因为黄巾大起义扫荡了大半个关东而有所萧条,恰恰相反,因为某种怪异而紧张的气氛,洛中居然显得有些超出常规的热闹,放眼望去,到处都又豪门奴仆四面开道,车马仪仗也各处蹿行。   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年节将至呢!   车子行的很慢,公孙珣和公孙范坐在车上闲谈不断,此时说的正是洛中之前的各种新闻,而大概是眼下的局势太过严肃和紧张,而且还晦涩不清,二人说着说着却发现根本进行不下去,反而只能聊起黄巾起事前的一些洛中逸事。   “兄长不知道。”公孙范晒笑言道。“洛中常常有锋锐新人名扬于世,而在黄巾贼起事之前,正如昔日兄长的白马中郎名动洛中一般,当时御史台也恰好出了一位人物,因为喜欢骑骢马,所以号称骢马御史,此人屡次弹劾宦官、纠察宦官子弟,恰如曹孟德当日出山时杖毙蹇硕叔父那般不留情面……”   “我听过此人。”公孙珣倒是也有耳闻。“桓典嘛,人家祖父是太尉,家族与袁杨联姻数代,乃是天下知名的经学世家,若非是桓典父亲体弱多病,未曾出仕,如今也是历代公卿了……这种人家的继承人出来做官,便是阉宦也要给些面子的。”   “兄长说的极是。”公孙范坦然答道。“不过,其实也是这些年阉宦气焰过于嚣张,几乎无人可制,所以这位骢马御史稍一针对阉宦子弟,便得了好大名声。”   “我晓得。”公孙珣闻言不禁叹气。“我数年皆在河北,焉能不晓天下不直北宫久矣?!”   这句话隐隐约约有些歧义,再加上又在大街上,公孙范倒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了,而公孙珣也有所察觉,不由一时干笑掩饰。   兄弟二人各自无言片刻,而等到公孙范缓过劲来,准备再换个话题之时,却忽然身体一晃……原来,居然有辆车子突然间拦到了二人车驾前面,逼停了车驾不说,对面车上之人还直接攀着车檐起身呼喝起了公孙珣的字:   “文琪!可是文琪来了洛阳?”   身后数名骑士纷纷面露怒容……到了公孙珣这份上,其实已经很少有人能再直接喊他名字了,何况是像眼前这人先当街拦车,又直呼自家主公之字呢?而且看对方形状,身上并无印绶,梁冠也不过是区区一架梁而已,俨然是个白身!   不过,公孙珣听到这声音后倒完全不以为意,反而嘿然一笑:“子远兄别来无恙!”   “哎呀,无恙又如何啊?如何比得上文琪你紫绶金印,年纪轻轻便封侯拜将啊?”对面车上的许攸装模作样,捻须而叹。   公孙珣愈发失笑,却是朝公孙范打了个眼色,然后居然直接下车,去了对方车上。而公孙范无奈,也只好微微拱手告辞,先行回去了。   公孙珣与许攸一起,目送着公孙范的车子消失在路上,这才相视一笑,然后就让车子径直驶向了路边……原来,这二人臭味相投便称知己,素来都是知道彼此的:   公孙珣知道只要许了钱,这许子远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帮你做事;而许攸也知道,这个公孙文琪乃是一个诚信之人,只要你帮他做成了事,或者提供了有价值的讯息,那总不会少了你的钱!   故此,二人居然没有半点前戏试探,直接就趁着晚间暮色做遮掩,在这洛阳城中的路边巷口处开门见山的交易起来。   “文琪还不知道吧?”许攸不禁低声笑道。“前日皇甫嵩奏疏送到后,天子也知道党锢之事要听一听阉宦们的意思,于是今日下午便召见了诸位常侍询问此事,刚一开口,吕强吕常侍便直言如今局面危殆,若不能开党锢,则党人或将与黄巾贼合流,届时汉室天下难保!”   “天子和其余诸位常侍都是何反应?”公孙珣正色问道。   “能有何反应?”许攸依旧不屑。“天子当即失色……他这些天本就吓得不行!而诸位常侍虽然对吕常侍愤恨不已,却也居然无可反驳。不瞒文琪,凡数十载,这党锢一事终于要有个了结了,朝堂局面将来也不比往日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受党锢的党人本来就集中在河南的汝颍宛洛和河北的清河、魏郡一带,如今正是黄巾军主要的盘踞地点,从天子的角度来说,也就难怪会有所担忧了。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是汉室在这些地方人心尽失,又怎么会让黄巾军速速扫荡这些地方呢?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忽然问了个有些荒唐的问题:“子远兄,你与我说实话,黄巾贼骤然夺取清河,扫荡颍川、汝南、南阳,这里面有没有你们的缘故?”   许攸闻言也是一怔,但旋即摇头:“文琪的意思我懂。其实,你若说有意无意放纵一二,或许也是有的,但若是说起暗中勾结,以此来逼迫汉室,怕就是有些高看我等了!别的不说,如今黄巾贼起事一月便扫荡二十余郡,若真是有所勾结,我们也不会让人求开党锢了……直接放彼辈入洛阳不好吗?”   公孙珣也不禁摇头,俨然是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想多了:“那子远兄……再问你一事,皇甫嵩是你们暗中联络的吗?”   许攸依旧摇头:“这件事情我可以与文琪作保,确实也与我们无关,乃是皇甫义真自己突然上书……其实不瞒文琪,本初那里之前确有此论,而负责此事的正是我许攸,我们本是要等诸将入洛以后再私下联络的,谁成想皇甫义真居然有其叔父之遗风,行事如此有眼光!”   许攸说的什么叔父遗风,指的乃是皇甫嵩的叔叔,昔日凉州三明之一皇甫规的故事。   话说,当年桓帝发起第一次党锢之祸时,众人避之不及,但皇甫规居然主动上书朝廷,说自己向来羡慕那些党人的学问与道德,请朝廷把他也当做党人来对待……桓帝可不是如今这位天子,心里比谁都明白,于是理都不理,直接把奏疏给扔了。   不过,从那以后,士人就再也没把皇甫氏当做是单纯的边将世家来看了,而是视为自己人。   换言之,无论是真的想向士族靠拢也好,还是善于投机也罢,皇甫氏从来都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至于说公孙氏?若真有人有相应眼光,也就不需要公孙珣当日拼上性命陪着阳球在洛中拿王甫当饺子馅来剁了。   而如今,人家皇甫嵩又轻飘飘的一封奏疏再度将公孙珣压了下去……只能说,单以投机而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也就难怪公孙珣闻言连连感慨不已了。   “文琪。”许攸见状捻须笑道。“党锢大开既然已成定局,那么接下来朝中必然大举征发动员大军出关迎战,你此番虽然先至,却被人后来居上……如此还想要为一路主帅,怕是要有些难吧?!”   “子远兄还是那么聪慧过人。”公孙珣闻言倒也干脆。“皇甫嵩我是不准备与他争了,但总不能让洛中诸位贤达忘了我吧?不知子远兄能否替我造一造舆论?”   所谓造舆论,乃是要求党人、士人那边最起码不给公孙珣拖后腿的意思,许子远怎么可能不懂?   “若只是造舆论,倒也容易。”果然,许攸闻言稍一思索,便不由再笑。“如今党人将起,我在袁本初处又算是得力之人……只是你眼前局面,一个老师,一个岳父,倒也挺为难吧?”   “你只管‘造舆论’便可,别的不要你管,我自有方略。”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凛然而言。“若事成,珣为一路持节主帅,何妨许你五百金?而若事不成,我这里钱虽然多,却没有一文与你!”   许攸当即肃容,然后与眼前之人击掌为誓。   三月匆匆而去,四月惶惶而至。   到了四月初,果然如各路小道消息所猜度的那般,当今天子实在是忍受不住黄巾军的愈发做大,更不允许黄巾军对洛阳的威胁日益增强……须知道,颍川黄巾已经试图攻打阳翟,叩问擐辕关了……于是乎,天子和朝廷终于决定放开一切,动员所有力量应对眼前局势。   四月壬子日,天子经黄门监、尚书台正式连番下诏:   解除党锢;大赦天下,并召回所有徙徒,唯黄巾贼不赦;发西园藏钱、廊马以资军用;令公卿世家捐出家中马弩、资材;整备北军五校,征发三河骑士、天下各路精兵;又诏令朝中各路公卿大臣举荐军事人才,推举将门世家子弟,甚至允许任何有报国之心,又自问有将才之人前往公车署自荐为将!   公孙珣不甘落后,来不及拜会洛中故旧,便匆忙上书言事,除了自荐之外,又直接从公车署上书,连番举荐位于雁门的程普、高顺、成廉,以及正位于北军的校尉徐荣,还有位于赵国的董昭!   这几人乃是朝廷命官,必须要提前上书以作应对。   而仅仅是两三日后,随着皇甫嵩等关西将门世家出身的子弟们赶到洛阳,朝廷便正式大开朝议,公开讨论进兵方略,并选拔将领。   这不是一次正式大朝会,如今也没有那个时间进行那种仪式性的东西,但会议依然囊括了几乎所有在朝两千石……其中,公孙珣、皇甫嵩、朱儁三人,因为本身身份就足够高,得以直接前往南宫嘉德殿列席讨论。   会议开始后,皇甫嵩几乎抢尽了风头,因为几乎所有的公卿大臣都第一时间推举了他,而皇甫义真本人也向高据陛上的天子面陈方略,说的头头是道。   对应的,天子也毫不犹豫,第一时间就定下了皇甫嵩为南面主帅,持节,引兵迎击颍川黄巾的方案。   没办法,换成谁是天子也应该都会选择皇甫嵩的,这不仅是因为此人世出将门,军事才能被大家公认;也不仅是因为此人年愈五旬,看上去便更可靠一些;更重要的一点是,吕强之前提醒要防止党人与黄巾贼合流之言尚在天子耳畔,故此,面对着到处是党人的颍川、汝南,受党人信任似乎才是这一路主将的最大前提。   这一点上,无人能与皇甫嵩竞争……天子都是没法更改的。   接下来,是第二路主帅……这一点同样极度重要,因为无论如何,都得有人持节去河北主持大局!   那边可是张角的主力,而且昔日汉室向来倚重的河北腹地冀州,如今已经糜烂一多半了。   不过,从这里开始,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   “臣,宗正刘焉,推荐涿郡太守,无虑亭侯公孙珣。”上来出言推举公孙珣的人乃是宗正刘焉,数日前便被公孙珣打过招呼的刘君郎言之凿凿。“公孙太守历任邯郸令、中山太守、涿郡太守,素知河北地理;此番更是当先覆灭广阳黄巾,光复幽州,战绩出色;而且其人当先请战,忠勇之心,天下人尽皆知;更有一事,当日黄巾贼未乱之时,公孙太守尚为中山太守,便曾上书直言太平妖道之险恶,请求治罪,可见其人对太平道颇有知晓……”   “还有这等事情吗?!”天子倒是颇为惊愕。   “臣涿郡太守公孙珣,回禀陛下。”脚上只有袜子的公孙珣手持笏板,当即排众而出。“太平道之险恶非只臣一人所知,太尉刘公,司徒杨公,前尚书刘陶刘公,还有……宗正刘焉刘公,俱曾上书言及此事。而宗正此番所言,应该是当日臣赴任中山前往洛中而来,先受时任冀州刺史的刘公所托,后请见司徒杨公,然后联名上奏那一次。”   “原来如此。”天子色青形瘦,闻言看了眼闭目养神的杨赐和一脸恳切的刘焉,却又暂且按下此事,然后趁势询问起了公孙珣破敌方略。“若以卿为将,当如何应对河北局势?”   “回禀陛下,当斩其首而已!”公孙珣倒也有所准备。“河北糜烂数郡,失城数十,若是徐徐图之,怕是失之缓慢,将有后变!所以,不如聚集兵力南北齐发,一路以幽州兵马取北面张宝,一路以朝中精锐汇集凉并精兵,取南面张角、张梁。若三贼俱下,则河北失地便能一朝而复。”   天子缓缓颔首,似乎颇为认可。   然而就在此时,一人忽然排列而出,居然是一直在城外驻扎的大将军何进:“陛下,臣,大将军何进,有一言容禀。”   “大将军请讲。”天子当然会给自己大舅子面子。   实际上,若是天子信不过自己这个大舅子,又如何会在乱起后第一时间封其为大将军呢?用人唯亲,本就是人之常情。   “陛下。”何遂高今年刚过三旬不多,端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只见他昂然立于殿上,倒也是一番气势所在。“公孙太守所言方略我以为极佳。但如今贼军势大,而朝廷仓促应战,却也须有所谨慎。”   “大将军的意思又是如何呢?”天子不由蹙眉。   “臣意方略极佳,但公孙太守过于年轻了一些,不宜为将。”何进当即回复道。“陛下,我与公孙太守素有交往,固知其人虽善用兵,却只是善用骑兵野战,而非长于攻坚围城……河北多坚城,所谓斩首,怕也是要围攻大城才行。既如此,不如采用公孙太守所谓‘斩首’之策,再换一名年长宿将去北面督军!”   殿上诸位公卿大臣一时纷纷颔首……说到底,公孙珣太年轻了,虽然之前呼声很高,可这种国家兴亡之事交给他,这万一在河北败了,张角大军压入洛阳又怎么办?   “那大将军可有人选?”天子稍作思索便当即点头称是。   “臣以为,光禄勋赵苞赵公素来知兵,又是清河出身,或可出任北面持节主将!”何进当即举荐了一人。   此言一出,赵苞也是当即慷慨请战,不少公卿,甚至中常侍也纷纷称赞这个人选。不过,其中吏部曹尚书卢植倒是不及表态,反而是不由瞥向了自己那个立在殿中,依旧面无表情的学生。   话说,到了此时,卢子干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分明是中计了!   公孙珣根本没有说服他的岳父,他岳父赵苞分明也是一腔忠义,凛然不让好不好?当日这厮去见自己,根本就是被他岳父所吓倒,然后刻意刺激自己主动争将,以抑制他岳父赵苞!   毕竟,若自己为将,公孙珣还能在别处为将,可若是赵苞持节,那朝廷又怎么会同时举用翁婿二人呢?   只是不晓得这小子后来的安排在何处。   然而,来不及多想了……就在此时,以太尉刘宽、司徒杨赐、司空袁隗为首,诸多受了卢植请托的公卿却已经纷纷出列,并推举他卢子干北面持节应对张角了。   卢植本人报国心切,也只能暂时按下心思,当即出列自请为将。   果然,赵苞看了卢植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婿,倒是干脆请让了——他虽然不会因为女婿的私下请求而主动推辞,可卢植既然来争,他就没必要再如何如何了,因为他对卢子干也是服气的,而且这三公齐出,自己又怎么可能争的过呢?   更不要说,这样终究也不用担心会耽误自己女婿建功立业了。   随即,公孙珣也以师生之仪,请卢植为将。   见到这一幕,卢子干心中更加恍然,但事到如此也无法多想,反而只能愈发昂首挺胸,慷慨请出河北了。   天子本就对卢植颇有好感,而且向来非常信任,如今公卿大多推举于此人,其余二将又主动请辞,便在大加勉励之余,直接定下了卢子干持节北上,总揽河北军事一事。   而接下来,公卿们又纷纷推举朱儁为南方次将,公孙珣与郭勋为北面次将,各自在扬州和幽州募兵,然后辅助皇甫嵩和卢植,两面夹击……这种事情合情合理,似乎就要成为定局。   不过这里面有个问题是,南面黄巾军主力分散三处,所以颍川之后朱儁将来一定会和皇甫嵩分兵,故此应该予以持节。可幽州军那边,却只要面对一个防卫后方的张宝……郭勋和公孙珣两个人,一个年长的幽州刺史,一个封侯的太守,谁来持节?   支持公孙珣的公卿大臣其实不少,但一番争执之下,却又是公孙珣主动请让,以郭勋本就职责所在为由,建议由对方持节总揽幽州兵马,他在涿郡安心做后勤便可……事情似乎再次皆大欢喜了起来。   但就在这时,大将军何进却再度出列请言:“臣还有一策,或可使黄巾贼速平。”   “大将军请讲。”天子当然不无不可。   “陛下。”何进正色言道。“南阳是臣故乡,颍川是臣任职的地方,故此臣向来知道彼处水网纵横,不利骑兵。那么,何妨调度其中骑兵,集中用于他处呢?”   “大将军的意思是,要将骑兵集中用在河北吗?”一直没有开口的五官中郎将杨彪忽然插嘴,引得他那自从举荐了卢植后便一直闭目养神的父亲陡然睁开了眼睛,却又旋即闭上。   “非也。”何进凛然对道。“我意,公孙太守善用骑兵,以其将才为次将之辅,未免用人不当。而东郡黄巾贼卜已连陷十二城,拥兵数万,似乎有糜烂兖州,连结河南河北,成心腹之患的趋势。如此,何不以公孙太守为将,总督河内、并州、洛中骑兵,速速沿河而下,扫荡东郡,割裂南北,以定局势呢?!若事成,可可以借骑兵之速,支援其他各处局势。”   公孙珣当即再度顺势请战,当然这次是自请出东郡!   “可如此,又要调度多少骑兵呢?”杨彪似乎跟大将军杠上了。“调度太多,会不会影响颍川战局?”   “不会。”何进当即回复。“公孙太守自幽州本就带来三千骑兵,并州那边还可以从雁门、太原调来两千,而洛中,也不是要出什么精锐骑兵,乃是要陛下发西园廊马数千,然后就地招募三河骑士便可……以公孙太守之能,三千骑兵便可破广阳黄巾,并扫荡太行,若与他七千骑兵,想来便足以横行大河上下了!”   杨彪一时无言,只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其实,和诸位公卿大臣一样,天子也一时反应不及,因为他本意乃是先定颍川,再去扫荡他处。但依照何进所言,只需要七八千骑兵,尤其是去掉公孙珣带来的三千幽州突骑,再去征召两千并州兵马,如今更是只要三四千廊马便可,就能够扫荡东郡,防止黄巾贼连成一片,倒也让人一时有些犹豫。   而且除此之外,天子还需要考虑协助树立起大将军威信的事情,刚刚何进推荐的赵苞,便已经被众人联手否了,此番又如何呢?   对应的,朝中诸大臣此时也有颇多心思,比如他们要考虑公孙珣的心态,人家屡次退让,这次还要再让人家退吗?最起码这种得罪人的话还是不要自己开口来说好一些吧?   于是乎,种种心思之下,天子和殿上诸多大臣居然全都没有反对,反而有些意动……引骑兵沿大河出东郡,割裂南北,自成方面,或许的确是个好主意!   实际上,便是皇甫嵩、朱儁二人也没有因为自己要被抽调马匹而出言驳斥,因为他们也需要尊重新任的大将军,尊重同为两千石且名声在外的公孙珣。   不过,这些潜在的反对者之所以没有出声,却有着另外一个最直接的理由——五官中郎将,杨氏嫡子杨彪此时莫名其妙的充当了反对者。   这个反对者分量足够,似乎不需要他们开口。   “若只是七八千骑兵。”正在此时,作为貌似唯一的反对者,五官中郎将杨彪却忽然向天子躬身行礼。“臣以为可行!而且,东郡遥远,又失陷十二城,当请公孙太守卸任涿郡,以五官中郎将之名持节而往,因为按照礼制,五官中郎将正是都督车骑的职务……国事危急,臣愿意辞职让贤。”   一瞬间,殿上众人几乎是本能的为事情顺利‘解决’而对杨彪交口称赞,天子也是一时大悦。   唯独司徒杨赐不禁再度睁眼,面无表情的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他哪里还不晓得,自家这个儿子素来想求士人之名,此番解除党锢一事被皇甫嵩所得,心中不免失衡,却是被公孙珣借机利用了起来。   当然,这终究是无谓之事罢了,杨赐一边想一边再度闭上眼来,和身边始许久发一言的刘宽、袁隗一样,再度宛如木雕。   于是乎,在大部分人的赞同之中,天子认可此事之余,复加杨彪为虎贲中郎将,依旧宿卫宫廷,以示荣宠。   当日,天子下诏:拜北地太守皇甫嵩为左中郎将,持节,驻河东,待兵员齐备,出颍川;   谏议大夫朱儁为右中郎将,持节,先领兵出长社,以求汇合徐杨募兵;   侍中、吏部曹尚书卢植为北中郎将,持节,驻洛阳,待兵员齐备,出魏郡;   幽州刺史郭勋,持节,驻涿郡,待兵马齐备,引幽州各部出高阳;   涿郡太守公孙珣为五官中郎将,持节,驻河内,待兵员齐备,出东郡。   复三日,天子再诏:以宗元为护乌桓校尉,为郭勋所属;以议郎曹操为骑都尉,为公孙珣所属。   ……   “或曰:董仲颖强暴无度,刘伯安沽名钓誉,王子师刚而无能,杨文先进退无据。”——《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十七章 歃血   俗语有云,军情如火。   然而,在天子与中枢迅速选出将领,并定下出兵方略以后,整个四月份的上旬与中旬,几路汉军却巍然不动,反而任由黄巾军肆意做大不止。   这当然不是一众大汉忠良故意拖延,恰恰相反,各路持节诸将也都算是求战心切,忙碌不停……只不过,没有兵又怎么出击呢?   要知道,依照汉家制度,即便是闻名天下的洛阳北军五校,加上什么羽林、虎贲,也不过区区一万多人而已。不过,这个一万多人乃是按照军官制度设计的,一旦有事,立即可以动员首都周边的预备役,也就是三河之地(河东、河内、河南尹)的骑士、材官,然后迅速形成一支规模巨大的汉军主力部队。   两者加一块,专门有个说法,叫做三河五校,也是后汉一朝的禁军部队所在。   那么换言之,无论有多着急,几路主帅都最起码得等到三地预备役动员起来后才能勉强动身,这是一个谁都无可奈何的硬性流程!比如说公孙珣这一路就得等到河内这边的预备役集合起来,然后可能还要再等一等分派给他的并州援军到来才能出兵。   那么,屯驻在洛阳周边的四路持节主帅这些日子又在做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四个人都在不停的给洛阳公车署那边写公文,至于公文的内容,无外乎便是要钱、要粮、要军械、要物资、要战马、要人!   比如朱儁,第一时间便举荐了自己的扬州小老乡,兼当日江南平叛的小战友孙坚孙文台,表其为佐军司马,并让其立即在徐杨一带募兵,然后战场汇集。   再比如皇甫嵩,第一时间就举荐自己的凉州小老乡,公孙珣的小师弟傅燮傅南容,让他做了护军司马,并要求他就地在北地郡募兵,然后带人过来。   有意思的是,宗正刘焉居然向卢子干举荐了自己的属吏吕布,前者声称后者文武兼得,更知晓河北地理,可堪一用……卢植当即取为护军司马。   对此,公孙珣自然没有落后于人。   他先是请调身为北军校尉的徐荣到麾下为副将;然后人家董昭辛辛苦苦花了三年从县长做到县令,也不问人家乐不乐意,就被他一封推荐公文送到公车署,变成了护军司马;县尉褚燕则是被他直接征调,然后举荐为了曲军侯;驻扎雁门的程普、高顺、成廉等旧部,被他一封公文整个调了过来;涿郡那里就更不用说了,不提公孙越、审配、关羽、牵招、刘备、杨开、魏越,就连吕范和王修都被他一股脑的召了过来,然后假军侯变真军侯,假司马变真司马。   不过这里面有一人倒值得一提,那便是很早便追随公孙珣,一直在洛阳这里辛苦守侯緱氏义舍的贾超。人家没有功劳也有数年苦劳,故此公孙珣也有意抬举他,准备借机给他个官身,谁知他却主动请了一封荐书,去了卢植麾下……公孙珣这才想起人家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在钜鹿呢,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大笔一挥便送了过去。   总之吧,公孙珣绞尽脑汁,有官身的走公车署,让中枢去调人,没官身的自己写信举荐征调,按照如今的局势和这年头的风俗,中枢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去加印任命。   而如此大的动作,倒不是说公孙珣要如何如何……实际上,和朱儁任用了一堆扬州人,皇甫嵩任命了一堆凉州人一样,这就是这年头的风俗,就是在光明正大的施恩、笼络于自己的旧部、乡党,而被举荐之人也纷纷响应不及!   毕竟,军功实在是这年头出身不好之人迅速蹿升地位的主流通途,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隐性鸿沟基本上只能靠这种硬功劳越过去。   譬如公孙珣之前的封侯,再譬如徐荣的两千石校尉,都是如此来的。而公孙瓒之前扔下千石县令,不惜拉下脸死活跟着自己族弟来河内,也是出于这个缘故……这厮想要急切越过千石到两千石的鸿沟,有军功会省下很多功夫。   所以说,这里面的大部分人应该都会感激公孙珣此番举动的。   之所以说大部分人,乃是因为其中有一个董昭董公仁……公孙珣实在摸不清此人心思,他到底是想求功名利禄,还是想明哲保身?   但总归是可以试一下的。   当然了,跟其他几位相比,公孙珣此番举动一开始的时候多少有一些格外的小心思。譬如,他也想看一看到目前为止他到底有多少军事力量可以调度,又积攒了多少班底,然后战斗力又如何……   但这个怎么说呢?早在上来索求徐荣不成反而来了一个骑都尉曹孟德以后,公孙珣便瞬间醒悟过来,自己之前的这种小心思有多么可笑。须知道,此时他公孙珣能调度这么多人,靠的全是汉室权威,靠的全是汉室体制……跟他本人的威德有个屁的关系?!   否则,曹孟德、公孙伯圭、刘玄德俱在他麾下,便是孙坚,他公孙珣都不是不能通过何进耍个小手段,把朱儁那里讨要过来……然而这又有什么用?难道可以立即代汉自立了?   不过,想通了这一点后,公孙珣倒是忽然开窍,居然主动通过人家何遂高将公孙瓒与邹靖送到了卢植那里……不是想刻意坑自己的这位大兄,真心不是,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心腹们直接拿捏住这三千幽燕铁骑而已!   实际上,公孙伯圭去卢植那里的时候还挺高兴,因为到那边他是独掌一军的别部司马。当时,因为公孙越刚刚从涿郡赶到孟津,三人便又唤来洛阳那边公孙范,四兄弟难得相聚,还一起私下喝了一顿酒为公孙瓒饯行。   当时,公孙伯圭难得豪气毕露,号称要三年间学公孙珣配紫戴青,并勉励其他两个弟弟赶紧跟上,不要负了公孙氏的名头……弄的这俩人颇为忐忑,也弄的公孙珣颇不好意思,只能连连相劝,一醉方休!   当然了,这种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四月下旬,程普、高顺、成廉等人,以及他们从雁门、太原招募、集合的两千骑兵尚未赶到,朝廷与天子便忍耐不住了,居然就让只有六七千骑兵的公孙珣即刻动身,沿着黄河速速扫荡东郡黄巾。   原来,就在这区区二十天内,东郡的卜已便已经向北打通了清河,与张角、张梁连成一片,然后还再度南下,试图连接波才、彭脱的颍川黄巾,如今连破十余城,惹得济阴、山阳、陈留三郡一起告急了!   只能说,这位在历史上本就被公认为南面三路黄巾主力之一的卜大帅,绝对是有些架势的。   于是乎,公孙珣也不再犹豫,即刻就在孟津仓促誓师,准备沿大河东征。   同时,提前出征的还有朱儁那一路,彼处也不过一万余人,同样战力不足,编制不齐,却也要仓促出关迎战颍川黄巾……但也没办法,波才居然已经攻破了颍川首府阳翟,然后真的叩问起了距离洛阳不过几十里的轘辕关了。   局势危殆,没人有资格再等了,有条件要上,没条件也要上。   “将军,牺牲已经备好,正要请你主持祭祀。”黄河边上的军营中,向来嬉皮笑脸的骑都尉曹操这次倒是难得严肃起来,对着主将公孙珣也是毕恭毕敬。   可以理解,毕竟事发突然,军队都没齐备呢就要出征,军中上下都很紧张。   不过,数千将士在军营中列队,还有不下这个数量的战马、牲畜、车辆候在一旁,南风烈烈,气氛肃穆,倒也遮盖住了几分仓促之感……按照规矩,这时候确实该杀牺牲祭祀天地、战神,然后取血抹旗,以做誓师的。   然而高台下,公孙珣扶着腰中断刃,看着眼前高台旁被捆缚好的牛羊,又看着高台上依次立着的汉字大旗、五官中郎将公孙字样的将骑、自己私人的白马旗,还有天子所赐的节杖,面对着曹操的催促,却是一时失笑,驻足不前。   “将军何故发笑啊?”骑都尉也是两千石,但曹操此时面对着持节的公孙珣却无可奈何,差了一根节杖,二人在军中的身份尊卑其实非常分明。   “孟德兄喊我什么?”公孙珣似笑非笑,似乎根本不在意眼前的祭祀。   “将军啊!”曹操愈发紧张不已,他也是个从军的初哥好不好?   “未曾想孟德兄有一日会居于我之下,”公孙珣愈发笑道。“不妨多喊几声,不然打完仗便听不到了。”   曹操当即无言,甚至还有些羞愤……这正祭祀呢,还这么多人看着呢!   “将军莫要开玩笑。”好不容易压下这股心思,曹孟德也只能如此勉力言道。“数千将士翘首以待呢!”   公孙珣愈发大笑不止:“那便不开玩笑……可孟德兄,区区牛羊牺牲,焉能壮我军威啊?”   曹操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当众询问:“请将军明示!需要何物,我等立刻去办!”   公孙珣摆摆手,直接按刀到来到台上,然后环视四周。   目视所及,有刚刚来孟津不过两三日却精神抖擞的关羽、审配,有面色沉稳的公孙越、牵招、杨开,有紧张不已的刘备、褚燕、张飞,也有跃跃欲试的韩当、魏越,又有面无表情的矮胖子董昭,还有双目炯炯立在曹操侧后的夏侯惇,当然还有一群洛中北军出身的贵族子弟。   公孙珣心中暗暗感叹,不管以后如何,此时此刻,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一个心思——大丈夫生于世间,按剑而起,于上平叛报国,于下安抚百姓,与己建功立业,如此而已。   看了半晌,最后,公孙珣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心腹吕范、娄圭、王修等人身上片刻,这才忽然扬声开口:“诸位,我等奉命出东郡,然而贼已连破二十余城,罗众数万,我军六千疾趋,当以何胜啊?!”   这话问的很没道理,因为虽然局势很危殆,消息传得很开,有心人都知道绝世如何,可明晃晃的把敌人的强大和己方的弱小当众说出来,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可以称之为动摇军心了。   然而,不等下面的军士反应过来,便有一人当先出列昂然作答:“回禀中郎将,当上下一心,不离不弃,以六千骑为一人,如臂使指,方可应对。”   众将校看过去,果然是公孙珣的头号心腹,此次一来便被拜为裨将(副将)的吕范。   “既如此,”公孙珣叹气道。“不如暂缓牺牲祭祀,先杀一马歃血盟誓如何?”   众将校面面相觑,其中曹操被逼无奈,只能上前相询:“敢问将军,此番盟何誓?”   “无他。”公孙珣立在台上,昂然应道。“我意此番出征,无论出身贵贱,官职高低,当不离不弃,不使一人落于敌阵而不救,不使一人骸骨落异乡无所奉,违者……天谴之!尔等以为如何?”   曹操一时语塞,四面的军士闻言不由大喜过望,而周边的军官们却有些异议。尤其是本就在洛阳久居的北军军官,和涿郡而来的军官,基本上立场相对。   而稍倾片刻,居然有一名北军出身的军司马拱手行礼而出:“将军,若是有别部被围,相约而救自然合理,可若是一无阶骑士落于敌阵也要想救,岂不是因小失大?大军六千余,算上将军私人义从甚至于近七千人,天谴之言当慎之……”   “大军出征,出此无端之言,乱我军心!”眼看着一群北军子弟要纷纷附和,公孙珣不等此人说完,便忽然干脆打断。“请节杖……斩!”   众人猛地听到一个斩字,还茫然不醒,就见到数名中郎将的亲兵义从径直将这名军司马从行列中拖拽出来,然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直接有人抽刀将其一刀枭首……血溅三尺,这时方才满营俱惊!   台下军士自然是骇的半晌没反应过来,而台边诸多军官,尤其是北军出身的军官反应过来后却更是心惊肉跳……一来是生怕公孙珣是在恶意找北军出身的军官立威;二来却又更担心对方只是纯粹发怒不满,便如此视千石军官为无物。   实际上不要说这些人,便是曹孟德,也是一时手脚冰凉,不知所言,更遑论来送行的河内太守等不相干之人了。   “这便是我为何要盟誓的缘故了。”公孙珣环顾四周,再无人敢轻易出声反驳。“军中仓促,或自北军而出,或自幽燕而来,或于河内征召……来源斑驳,互不心服,且仓促成军。或有人依仗出身鄙视他人;或有人初次从军不知生死之重;如今,更有人连我这个持节主将当众所令之事都不在乎……那若不能歃血盟誓,以作约束,此行怕是真的要一败涂地了!诸位,如这等宵小若不严加处置,几日后上了战场轻易死了不要紧,要是误了朝廷大计,牵累军中袍泽,又该如何?!”   曹操听得此言,多少觉得有几分道理,倒也随之有几分佩服,便赶紧率众拱手称是,以作呼应……一时间,倒是无人再理会这地上尸首了。   “将军。”有人忽然又建议道。“既如此,是否要借此獠之血行盟誓?或是以此人为牺牲涂抹旗帜立威?”   “不觉得恶心吗?”公孙珣在台上冷笑一声。“此等卑劣小人之血,含在嘴里不怕得病吗?若是抹在旗帜上……我却怕他又污了我的将旗!孟德,将此人悬首于辕门之上,然后杀马,盟誓!云长,你来接任此人别部司马一职,兼领其军,以做前锋。”   曹操、关羽赶紧接令而出,而等前者领人挂首级回来之后,便看到有人从周边牵出一匹骢马来,他来不及多想,就在木槽之前亲自动手,一刀两断。   血流满槽,又有人早有准备,依次分出来兑上酒水,满营军官将士人人取用分抹嘴唇,然后纷纷慷慨立誓不弃,再无一人出挑……倒是隐隐有巍然一体的感觉了。   汉光和七年四月廿二日,五官中郎将公孙珣以骑都尉曹操为副,以假别部司马关羽为前锋,以公孙越为佐军司马行戎律事,以吕范为裨将,以王修为粮草官,以韩当为主骑,以审配为别部,领刘备、牵招、张飞、魏越、杨开、褚燕、夏侯惇凡诸将,都督六千五百骑兵出河内,征伐卜已。   临行盟誓,不许弃一人落于敌阵,不许遗一骨落于他乡……于是仓促集合之军,一时众志成城。   ……   “桓典,后汉灵帝朝拜侍御史,常乘骢马,人呼为‘骢马御史’。是时宦官秉权,典执政不避,京师畏惮,为之语曰:‘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黄巾起,逢太祖将兵出河内,将杀马盟誓。典奉使督军,在侧,以军马将战,献己骢马,曹操刃之。”——《世说新语》·品藻篇 第十八章 杯酒祭黄河   公孙珣领着六七千骑兵,沿着黄河北岸一路东进,即便是需要照顾到黄河中的补给线……大量的船只载着不计其数的补给、军械顺流而下,沿途为大军提供补给……但依旧迅速到达了东郡,并遥遥见到了黄巾军的旗帜。   这里面没什么疾如风之类的说法,纯粹是因为东郡距离河内太近了,或者说,两郡根本就是隔着黄河勉强接壤的!当然了,右中郎将朱儁那边更坑,他从洛阳往东走几十里地,一出关就看到了黄巾军的踪影。   回到眼前,河内郡最东侧的朝歌城正南方,隔着一道黄河,其实便是东郡最西段的燕县了,此时也已经陷落。而燕县再继续往东,便是白马和韦乡。   其中,燕县、白马是县城,韦乡是乡,但却有格外坚固的古城可以依靠,燕县在西面,白马在东北,韦乡在东南,三者在黄河南岸形成了一个品字形,牢牢拱卫着三者更东面,然后同样在黄河南岸的东郡首府濮阳。对应的,也形成了东郡黄巾最西侧的一个牢固铁三角防区,以应对洛阳当面的汉军。   公孙珣和他的部属们所见到的黄巾军旗帜,其实便来自于黄河南岸的白马城……黄天二字高高耸立,立在白马城上,而汉军从黄河北岸大堤上经过,双方隔河遥遥可见。   “这黄河穿东郡而过,将东郡分裂为南北两部,也不知是好是坏。”骑都尉曹操穿着铠甲、披着大氅,领着一大堆中军官吏,陪着公孙珣下马驻足在了黄河北面大堤之上,然后便望着南岸白马城的黄巾军旗帜一时感叹不已。   曹孟德乃是军中唯二的两千石,地位突出,此言一出,周边军官自然纷纷顺着他的言语议论开来。   有人说,黄河横亘于郡中,确实不利于己方骑兵在东郡发挥优势;   也有人说,己方骑兵固然渡河困难,可相较而言黄巾贼渡河却更困难,因此反而是对己方有利……如此顺流而下,先扫荡黄河北岸的东郡北部八城,再渡河扫荡南岸诸城,倒也不用担心两岸的黄巾军相互支援。   而很快,大概是公孙珣和曹操这两个上官都在此伫立的缘故,第二种观点迅速占据了上风。一时间众人纷纷认为,或者最起码口头上认为,黄河的存在对汉军是有优势的,然后在公孙将军和曹都尉的带领下,大家此去必然能够扫荡东郡郡北,覆灭黄巾,建功立业!   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了,曹阿瞒这才眯着眼睛干咳一声,然后对着扶刀向南,迎风不语的公孙珣开了口:“文……中郎将!”   “数日前在孟津不还是将军吗?”公孙珣身形一动不动,只是嗤笑而问。   “将军。”曹操也是不要脸了,其实中郎将本身只是一种位于将军和校尉之间的官阶。“将军以为如何啊?”   “我能以为如何?”公孙珣看都不看对方,只是失笑答道。“未出河内之时,孟德兄整日与自己的裨将夏侯元让窃窃私议,一刻不止。可出了河内后又整日粘着我不放,说东说西的。如今又趁机鼓动众人说这种言语……怕是要进言行什么计策吧?”   曹阿瞒的眼睛眯的更细了:“将军真是神机妙算!”   “说来听听也好。”公孙珣双目依旧看着前方的黄河或是黄河南岸的白马城不止,嘴上却也给了曹操几分面子。   “将军。”曹操不由正色言道。“黄河北岸的东郡部分,最西面当先一城不是别处,乃是我昔日任职县令的顿丘……”   不止是公孙珣面露恍然,绝大多数在场的北军军官,乃至于公孙珣从幽州带来的旧部也都恍然起来……曹操在洛阳北部尉任上打死了蹇硕叔叔后就是改任顿丘令,换言之,那里有他的根基。   “孟德的意思莫非是,顿丘那里有内应相助?”随军参赞的曹操故友娄圭当即忍不住挑明发问。   “然也!”曹操不由得意道。“不瞒子伯,不止是顿丘,顿丘身后的卫国县,我亦能有所为!”   “敢问曹都尉,你到底有何准备?”公孙越认真询问道。   曹操看了眼浑不在意,依旧往南看个不停的公孙珣,也是不免有些丧气,便赶紧言道:“不瞒将军与诸位同僚,我昔日在顿丘为令时,有一个得力下属,姓乐,名进,字文谦……”   公孙珣终于微微回头看了这厮一眼。   而被这么一看,曹孟德也终于再度昂扬起来:“文谦其人颇有胆识,且勇烈过人。他家中本是东郡阳平人,后来迁到顿丘西边的卫国,又被我看中举为顿丘县中属吏,故此,其人在整个东郡北部都颇有名望。如今,我们大军即将往东郡而去,我当时便想起了他,也专门遣人与他联络……他也回信说,若是大军将至顿丘,他可以领着自家族人乡党提前入城以为内应!而依我看来,若是用计得当,或许可以先以文谦为内应拿下顿丘,然后再让他做伪装去诈取卫国!”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却多是惊喜莫名,然后赞同不已。   公孙珣也是连连点头:“此事绝对可行,那乐进乐文谦,光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个能成事的。”   曹操终于大喜:“既如此,不妨加快行军,速速往顿丘而去,以免黄巾贼有所发觉,增加援兵。”   公孙珣复又摇头:“此事不急。”   曹孟德不由一滞:“军情如火,如何不急?”   “不瞒孟德兄。”公孙珣闻言也是叹了口气,然后以手指向眼前大河言道。“我今日观大河奔腾如龙,却是忽然想起一人来……你们知道是谁吗?”   虽然上官问了出来,然而何止曹孟德,其余诸人几乎全都懵在那里。   “你们说,”公孙珣见状愈发感叹,甚至有些不平。“诸位今日能够临河而叹,是不是该谢谢人家王景王仲通啊?”   曹操无语至极,其余众人也面面相觑……不是大家不知道王景王仲通是谁,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大家多晓得此人是谁,这才会觉得无语!现在正行军,马上要打仗了,你身为一军主将,不想着如何筹画用计,反而在这里凭吊古人?!   那么王景王仲通到底是谁呢?   答案是,此人出生于平壤,乃是东汉初期的庐江太守。不过,此人名扬后世数百年既不是因为他的出身也不是因为他的仕途,乃是因为他是有汉一朝最伟大的水利工程专家……没有之一。   很多人大概会疑惑,为什么普遍性以山川地理为天然边界的汉代郡国,到了东郡和平原国会弄的乱七八糟……这两个大郡国居然全都全都是被黄河一分为二(东郡仔细说来其实是被一分为三),根本说不清楚是河南还是河北。   实际上,在东汉初年的时候,这两个郡还真都是标准的河南地域,而且北面边界也全都是以黄河为天然界线的。   但是,那个时候的黄河经常泛滥,而且和汴河相互侵扰,弄的沿途三州数郡百姓苦不堪言,而王景便是被汉明帝派出来修黄河的。在王景的治理下,黄河下游全面疏通改道,并建立起了一座坚固的黄河大坝,东郡和平原国被黄河从腹中穿过的奇怪地理状态便是那个时候被王景给人为塑造而成的。   而在河道和大坝重新整修以后,东郡和平原一跃成为天下著名的富庶之地且不说,关键是从那以后,整个汉朝,黄河就没出过乱子!   当然了,公孙珣还是小瞧了人家王景的……他不知道的是,历史上王景整修的这个黄河河道良好运行了近八百年!八百年间黄河都没有因为河道的问题产生大乱子,连决口都很少!这个成绩,简直要羞煞不知道多少后来人!   “王仲通……”曹操停了半晌,也只能勉力附和。“王仲通确实遗泽世人百余年,不愧是一代名吏。”   公孙珣连连摇头:“何止是一代名吏?我当日曾在邯郸修过一座小小的霞堤,深知水利的辛苦和好处,故此常常引以为傲,甚为自得。可今日来到东郡,见到王仲通的黄河大堤,这才知道自己的成就堪称微末……孟德兄,我辈建功立业,却也要分清好歹,如攻城略地,便是成就再高,又怎么能比得上人家王仲通的功业十分之一二呢?”   曹操颇为无语,若非是与眼前人认识许久,他几乎会以为对方是个善妒小人,只因为自己提出了破城妙计便在这里故意出言敲打自己。   “那文……那将军以为该如何呢?”曹操无奈问询道。“要不要等打下顿丘后给王仲通立个碑?你我一起写篇文章?”   “不用。”公孙珣当即挥手言道。“百年大堤比什么碑文都要久存……我意明日暂停行军,然后在河中献上牺牲,祭祀王仲通!”   曹孟德是真的无语了……一瞬间,他真的有些怀疑眼前之人是在刻意打压自己!   明明告诉对方了,自己在顿丘安排了内应,可对方居然要突然停下行军,祭祀什么本朝名吏?!   就算是你嗓门起的高,说的也有道理,可现在在打仗好不好?数千骑兵,连着河中船只、民夫,估计得有上万人,就因为你一时兴起,全部停下来一整天?   祭祀?!之前出兵时就闹出幺蛾子来,砍了人家脑袋,杀了人家马……现在又有去河中祭祀?!   然而,曹操终究是曹操,他固然也有疑惑,并一度愤懑,可终究是想起眼前之人那些传闻中的战例,以及二人的私交,所以勉强保持了姿态。   不过,在场其他大部分人,恐怕还真就以为公孙珣是在专门敲打曹操,不让后者轻易建功呢!实际上,夏侯惇都已经瞪大双眼盯住公孙珣了!只不过,随侍在此的张飞也盯住了他,让这位十几岁便杀人的夏侯元让不敢有所反应而已。   话到此处,公孙珣看都不看其余人面色,而是径直回身上马,然后一边前行一边发号施令……细细听来,居然全都是为河中祭祀做准备:   比如,今晚要在一处河面宽阔,水流平缓之地扎营;   再如,河中船队要取出不少军械分发下来,以腾出船只;   还有,这些船只须用铁索连环,拴在一起,以搭建成数个稳固平台,方便他这位五官中郎将明日入河中行祷。   种种措施不一而足,根本不像是开玩笑!   军中议论纷纷,但之前出行时的那位千石司马的人头还历历在目,也根本无人敢向公孙珣建言。   唯一有这个资格,也不怕节杖的曹孟德,偏偏此时又有些敏感,不好轻易去谏的。   于是乎,一时间这些荒唐的命令居然就被传达并执行下去了。   黄河南岸,白马城北面的黄河南大堤上,来到此处观察敌情的黄巾军小帅眼看着河北岸的汉军大队车辚辚马萧萧,船队、骑军俱都齐整,浩浩荡荡往东而去……半是忧虑不止,半是松了一口气。   忧虑的是,汉军军势极为壮观,沿河而下速度又快,一看便知道是官军精锐,此番东去,那东郡河北岸的数城怕是要陷入苦战了;而松一口气的理由更是实在,大河隔绝,汉军既然选择沿着北岸进军,去打北岸诸城,那自己这里多少能够安稳一些。   说白了,从起事以来,东郡黄巾基本上是望风披靡,便是有些城池有所抵抗也顶不住黄巾军用绝对数量优势一拥而下,根本就没有打几场真正的硬仗。而此刻朝廷精锐尽出,三河五校之名,他们也是久仰的,故此难免忐忑不已。更别说,白马城位于防区内部,此时城中也不过是区区一两千人马!   “往濮阳派出快马!”这忐忑不安的小帅眼看着汉军大队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从大堤上走下来,然后又赶紧吩咐了下去。“告诉卜帅,跟前日燕县那里报的一样,汉军军势浩大,军容齐整,沿着北岸直奔顿丘而去,请他老人家速速决断!”   下面人得到命令,自然不敢多言,便匆忙动员起数骑往东面濮阳而去。至于濮阳那边得到了情报,渠帅卜已一边匆忙往河北张角处请大股援兵,一边却又尽职尽责,继续敦促东郡北部数城集中精锐去支援顿丘……这些也自然不用多说。   回到汉军那里,这一日隔河过了白马,因为主帅发什么神经要在第二日去河中祭奠先贤,故此下午时分,天色极早的时候,大军便寻了一处水流平缓之地,依河扎营了。   然后,果然就如公孙珣吩咐的那般,河中民夫不辞辛劳,又是腾出船只,又是铁索连环的,晚饭前忙个不停,晚饭后依旧忙个不停!军中众人议论不止,但天色一黑,公孙越便领着一些铁甲军士四处巡查,逼得营中各处纷纷闭嘴早睡。   面对如此情形,确认了公孙珣不是虚张声势的曹操枯坐在自己的军帐之中,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更兼夏侯惇在旁愤然难平,也是让他心烦意乱,有所动摇!而等到了夜中,偏偏乐进突然又遣人连夜送来急信,说是顿丘处黄巾贼援兵不断,而且还都是精锐青壮,怕是汉军再不到,他那里就难下手了。   这么一封信的到来,终于是让心里乱嘀咕的曹操忍耐不住了,他即刻不顾天色已晚,居然就闯入到了公孙珣大帐中!   “孟德兄不在自己帐中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公孙珣早已经脱了盔甲,此时正在帐中研习他的《太平经》,见到来人后,这位五官中郎将既不是很惊讶,也不是早有准备,只能说是一脸的无所谓。   “文琪。”披挂齐整的曹操难得正色劝谏。“军情如火,能不能等战后再祭祀王仲通?”   “有什么说法吗?”公孙珣依旧一脸的不以为意,甚至都没有请对方坐下来。   “乐文谦刚刚遣人来送信,说是顿丘连番有黄巾贼精锐援军入城,他怕是要力不能及!”   “这是自然。”公孙珣合起手中《太平经》叹气道。“我军浩荡出河内,前日过朝歌时,燕县的黄巾贼便应该有所知了……然后贼人快马送信去濮阳,濮阳又赶紧让河北诸城去支援顿丘,算算时间,昨日便应该有卫国等地的贼人援军匆忙赶到了。”   “既如此。”曹操赶紧言道。“为何还要迁延,何不急速进军攻击顿丘?”   “急速进军便能打赢吗?”公孙珣坐在几案之后失笑反问。“便是急速进军顿丘,也要后日才能开战吧?彼时顿丘会有多少黄巾贼援军赶到?”   曹操一时语塞,但旋即摇头:“总比慢慢赶过去围城僵持好吧?我军骑兵居多,不善于攻城,而贼人河南河北连绵二十余城,互成照应,得出奇策才行……文琪,我那个属吏确实勇烈过人,或许能成!”   “我也信得过你口中那位乐文谦。”公孙珣再度缓缓笑道。“可是如此局面,便是能成,又会又多少损伤呢?我军六七千人,带上民夫诈称万人……贼人占据二十余城,何止数万?若下一城便要损伤数百,便不如不胜!再说了,我之前临行时盟誓,说军中来源复杂,不成体系,难道是假的吗?万一初战不利,岂不是要大伤士气?”   曹操仰头若有所思,却忽然眯起眼睛问道:“既如此,文琪想打哪里呢?”   公孙珣笑而不语。   “文琪,盟誓那日,你唬我杀了监军桓典的坐骑,借此立威,我只假装不知……”   “孟德兄,太小气了吧?”公孙珣终于无奈起身而笑。“桓氏祖籍在沛国,与你算乡党,又怎么会因为你杀了他的坐骑而迁怒于你呢?”   说着公孙珣却又躬身从几案旁取了一个杯子来,便负手拿着往外走去。   “你去哪里?”曹操眼见着对方径直出帐,不由紧张不已。   “既然孟德兄嫌我耽误时间,那我只好连夜匆匆祭奠一番王仲通了。”公孙珣一边负手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言道。“你莫非以为我白日所言俱是虚妄吗?我对王仲通确实是遥隔百年而心存感念!”   曹操见状叹了一口气,也是匆忙追了出去。   二人借着满天繁星和营中灯火来到黄河坝下,先是取了一坛酒,又上了铁索连环的船队……彼处此时依然在挑灯捆缚铁索,忙碌不止呢。   没有三牲,也没有祭文,更没有人头奉上,只是一杯薄酒被公孙珣撒入河中,以示祭享。随即,一袭单衣的公孙珣便又拿着那个杯子昂然往回而去。   而这个时候,扔下酒坛的曹操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了!   河中船队,尤其是那些下午和傍晚早早歇下军械的那些大船,此时依然还在忙碌不止……可公孙珣明明已经不需要他们连接成河中方阵平台,用来举行仪式了!   “这是要做浮桥吗?”在踏回黄河北岸的那一瞬间,曹孟德心中一个激灵,彻底反应了过来!“你要明日一早突然过河去打白马?!”   “何须明日?”走在前面的公孙珣大笑而应声道。“孟德兄,你说明日我们领着那些未曾上过战阵的‘北军精锐’们直接去白马城中休驻,他们会是怎样一份表情?还敢不敢对我面服心不服呢?!”   曹操跟在对方身后,半是语塞,半是焦急询问:“连夜出兵,又只遣你腹心过去,那你想让谁去?审正南吗?”   他这番话,其实是已经对公孙珣的操作彻底服气了,然后想让夏侯惇或者干脆他自己去蹭一蹭这场夜袭而已。   公孙珣在前面连连摇头:“既然是打白马,自然是要关云长了!”   话音落时,身材矮小的曹操终于跟着对方爬上了北岸黄河大堤,却猛然见到堤岸上包括公孙珣的白马义从在内,足有七八百骑兵列队齐整……灯火下,为首二人,一个鹰目细髯,赫然是公孙珣的主骑,他的乡人心腹韩当韩义公;另一个人却是面红长髯,不正是那个河东九尺巨汉,关羽关云长吗?   “春日夜间稍凉。”关羽目不斜视,看都不看曹操一眼,只是对着公孙珣昂然行礼道。“君侯还请回帐中安心歇息,明日直接引兵去白马便是!”   公孙珣闻言失笑不已,又亮出手中的空杯道:“酒水已祭王仲通,正想还有一番豪气借与云长的,却忘了云长本也不缺这几分豪气……且去,且去,明日白马城中你我再见好了!”   关羽拱手不答,直接便与韩当领着这些早早选入靠近堤岸侧营的幽州精锐骑兵还有三百白马义从,轻装下堤上浮桥去了……夜风飒飒,关云长威武不凡,幽州精锐军容威武,直看的曹孟德精驰神遥,心动难已,居然立在堤上半日不愿动弹!   ……   “黄巾起,珣拜五官中郎将,操为骑都尉,并出河内,征东郡。至魏郡,军中欲过黄河袭白马,晚间浮桥初成,忽风浪骤起,浮桥跌宕难行,军中或言张角行妖法,一时惶恐。操乃整衣甲,备三牲以祭河伯,三牲入水,风犹不止。珣复单衣至前,以杯酒夜祭王仲通,酒入河中,风停浪止。众皆大喜,军中亦安。遂以关羽、韩当引骑兵八百,夜渡浮桥,趋白马,一鼓而下。”——《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九章 虚言复东阿   白马城前,城中父老备酒相迎,而公孙珣只是让吕范替自己受了酒水,并聊做安慰,本人却带着汉军诸将鱼贯入城去了。   路过城门时,无论是谁,军中将领也好,那些出迎又回城的地方豪强也罢,都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看城门上悬挂着的那个黄巾小帅人头,并为之震动感慨。   平心而论,官军精锐八百,夜间突然到来,然后悬索爬墙、开城突袭,而敌人又只有一两千分散驻扎的新成之军,得胜倒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这一战的突然性太过强烈了,无论是汉军还是黄巾军,又或者是白马城本地的豪强百姓,全都没有想到官军顺河而下后的第一战居然会是白马!   不得不说,公孙珣略施小计,然后极具表演性质的拿下首胜,倒是让军中那些贵族子弟出身的北军军官们彻底服了气,也极大震慑到了本地豪强。   “将军真乃神人也!”说这话的是乃是曹操,不过他所言的对象却非是公孙珣,而是早早立在城门内的相候关羽关云长。   讲实话,曹孟德这个人,优点非常突出。   比如他很聪明,又善于学习,然后本身受过很好的精英贵族子弟教育,行政、文学、武艺没有哪个是差的,其中文学水平简直是天赋级的,而行军打仗也只是目前经验不足,没怎么练过手而已,后来也是天赋级的;   然后他为人还很有幽默感,做事也不顾小节,还很简朴,更重要的是敢于不计出身、形象与人交往,堪称能‘得人’;   最后,得益于他那位宦官祖父,此人还有着充足的政治资本与家族资本,无论如何大汉朝的核心政治圈都不少他一张门票。   这种人,乱世一旦开启,简直是天然的英雄模板……或者说,他本人的确影响到了后世对乱世英雄认知概念,许子将那句‘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绝非虚妄。   然而,另一个无可否认的事情是,曹操本人却应该是有些自卑的。   这主要来自于两点,一个是出身,毕竟曹氏宦官发迹路线天然让士人有些看不起,而另一个就是个人形象了……曹操身材容貌短小!   曹阿瞒曹阿瞒,阿瞒可不是说曹操小时候狡猾,实际上,瞒字本身就是闭上眼睛的意思,就是根据曹操从小眯眯眼这个特征得来的,而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的官场与贵族圈子里本身是一种原罪。   所以,真要细究起来,曹操和袁绍关系好,跟公孙珣关系,甚至于此刻对关羽一见钟情都是有原因的。   前者是家世,中者是容貌,后者是身材……一切都是气度与风采。   当然了,曹操永远不会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他本人居然会成为风采与气度的代名词!可见,英雄不英雄,跟这三样东西还是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   回到眼前,从城门到县寺的路上,曹孟德一直对关羽大加赞赏,而随行众将也纷纷上前与关韩二人称贺,而到最后众人散去时,韩当固然是回到了吕范、娄圭等人的行列,可关羽却一直被曹操和刘备围着称赞个不停,倒是让公孙珣产生了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   然而,相互身为军中袍泽,一个军中副将和一个曲军侯,一起称赞另一个刚刚立了功的假司马,又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自己不也在趁机摆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来,借势安抚那些北军将校吗?   总之,白马一战,汉军士气大振,更重要的是公孙珣此时才将这股来源复杂的骄兵悍将给勉力镇住了,算是拧成了一股绳。   既然如此,接下来正该借着这股气势再有所动作才对!   果然,甫一到白马县寺大堂上安坐下来,军中诸人便纷纷请战了:   “关、韩二位司马如此强横,可喜可贺,然属下自归君侯麾下,寸功未立,实在羞愧……”   “将军,我家与燕县王氏颇有交往,请让我领兵为先锋去取燕县,必然能引动王氏襄助,以成内应!”   “君侯,从幽州来到河内,我等也许久未曾打仗,不如也请分派我三人八百人马,必然将韦乡拿下!”   “将军,白马陡然易手,濮阳必然震动,不如全军速发濮阳,或许能一战而擒灭卜贼!”   公孙珣坐在堂中上首,任由这些人说来说去,倒是一时没有表态。   不过,听了半晌后,侍立在一旁的娄子伯却忽然失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诸位,白马城落入我手,周边黄巾贼据点无外乎是西侧燕县、东侧濮阳、南侧韦乡,却被你们说了一遍。而若是照你们这种分派,先引一两千兵马去打燕县,再分八百骑兵去攻韦乡,然后还要君侯尽起剩下的‘大军’去打濮阳……濮阳乃是东郡首府,我听说那里城高粮足,还引濮水为护城河,卜已更是聚兵两万精兵在彼处,如此动作,莫不是失心疯了吗?”   众人反应过来,也是纷纷尴尬失笑。   当然了,笑归笑,还是要继续军议并讨论出兵方向的……既然突然拿下白马,又怎么可能不趁着敌军反应不及继续出兵呢?   来东郡是干吗的?!   “濮阳是不能主动去打的。”曹操也得了一把椅子坐在公孙珣左手侧,倒是趁机有所言语。“我曾在顿丘为令,故此上任、离任时都去过郡治濮阳,正如子伯所言,那里城墙高大坚固,又引濮水成护城河。而如今卜已又在彼处深藏粮草,聚兵两万……我军俱是骑兵,若是不能将其调动出来,怕真是要等后援到来,方能成事。”   众人冷静下来,也都纷纷颔首。   “既如此,”一直没出声的公孙珣突然开口,却是直截了当的点起了人。“崔司马!”   “属下在!”之前那名求战的崔姓北军司马当即大喜,然后向前行礼。   “你说你家与燕县王氏是世交,能在燕县境内调度人手,获取内应?”   “是!”这崔司马赶紧大略解释道。“不瞒君候,燕县王氏家中成名的二王,小点的那个做东郡上计吏然后选入朝中为郎时,正是家父为郎署副丞。故此,二王虽然都不在家中,可我一句话,却必然能让王氏倾力相助,说不定还能借王氏在燕县的威势说服城中不少从贼的豪强反戈一击……”   “白马城既然在我们手中。”公孙珣笑道。“韦乡和燕县便被隔绝在了黄巾贼大部之外,倒是可以尝试一取……这样好了,你本部七百人,加上你北军同僚刘司马那里五百人,还有魏越、张飞、褚燕三位曲军侯各两百人……累计一千八百精锐战骑,你做主将,其余四人为你副手,归你调度,待会军议散了,便去取燕县试一试。”   “必然不负将军托付!”崔司马大喜过望。“请将军静候捷报便是!”   被点到名的其余四人也是面露喜色,纷纷上前谢恩。   “至于韦乡……”公孙珣若有所思。   “韦乡虽然有城,却不过一乡!”曹操闻言忽然起身。“不如让关司马随我去,依然是还是昨夜那八百兵,必然能下!”   “孟德兄。”公孙珣不由失笑。“我直言好了,我虽是幽州人,又引三千本州兵至此,但既然为一军主将,却要一碗水端平……幽州兵马之前在孟津已然立功,云长和义公昨夜更是在此地领着那八百人建立奇功,此时正该以其余诸部曲为主,也是要让刚刚入伍的河内骑士们与北军军官们见见血的意思。”   此言一出,仅剩下的那两个北军出身的司马不由眉飞色舞,各自对视一眼,便来到堂中俯身行礼。   “一乡而已,也不用孟德兄一个两千石去亲自督军。”公孙珣沉吟片刻,却是忽然看向了堂中侍立一人。“夏侯裨将……夏侯元让何在?!”   夏侯惇恍然大悟,看了一眼当即颔首的曹操后却也是不由面露喜色,便赶紧上前拱手行礼:“请君侯吩咐!”   “元让为主,统帅两位司马去取韦乡。”公孙珣如此言道。“我再让我弟玄德引他的那一曲人马作为你后应……如何?”   夏侯惇看了一眼那个闪身上前,并对自己微微一笑的小白脸,倒是无话可说。   毕竟,公孙珣自己都坦言了,这个搭配就是为了按照派系分润功劳……而区区一个韦乡,终究只是一乡,那旧城也就是一土围子而已,他夏侯惇逃亡之时又不是没来过,既如此,给崔司马分派猛将,给自己一个小白脸又何妨?!   也不耽误自己建功嘛!   一念至此,夏侯惇居然还朝着刘玄德微微拱手致意。   “好了!”公孙珣言至于此,却又忽然正色起来。“所有人,都不许截断贼军信使。去韦乡和燕县的两路人马,还要大张旗鼓……子经(牵招)、子张(杨开),你二人也不要闲着,明日一早便要去濮阳方向仔细侦查。若是卜已不知好歹,离开濮阳坚城出兵来复白马,或是去援护燕县、韦乡,所有人便不要恋战,即刻回军,咱们借用骑兵之锋利,说不定就能决战于白马城下,让东郡黄巾一举覆灭!”   包括曹操在内,众人此时复又恍然起来……如此看来,眼前安排还有围城打援,或者说故意空虚白马城从而引蛇出洞的意思。   如此妥当,又有计策,倒也愈发让人无话可说了。   就这样,军议停止,众人各自去忙,而公孙珣却引着吕范、娄圭、董昭、公孙越等人去接手俘虏,处置从贼官吏,并寻查本地未曾从贼的吏员、大户,从中选拔人物,以求重新建立秩序。   然后他们又去查看和接收了白马城中黄巾军的库存……看到其中有颇多钱财布帛后,又拿出来一些,分别赏赐给了昨日立功的八百人以及关、韩二人。还遣人往黄河边屯驻的审配、王修处送了不少,好让他们赏赐和抚慰河中辛苦行船的民夫和船员,以及在野外露营的审配别部。   等到忙完这些,便已经是一整日过去了。   此时,那些县中豪强大户又来请见,说是要设宴款待,此时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公孙珣自然不无不可,就喊上了曹操,带着公孙越、吕范、董昭、娄圭、关羽、韩当等在城中之人一起去赴宴,也有打探东郡具体情形之意。   “东阿县没有落入贼手?”公孙珣大感意外。“东郡几乎全境沦陷,如何东阿县独免?”   “不瞒将军!”被问到那名当地薛姓豪族赶紧避席行礼,恭敬解释道。“彼处在黄巾贼初起之时其实是一度落入贼手的,当时县令都翻墙逃了,但只是隔了一日而已,便被一名县吏联合我们东郡薛氏在东阿的同族一起夺了回来!然后一直坚守至此!”   此言一出,莫说公孙珣等人俱皆惊愕,便是一直没对这些豪强大户有好脸色的关羽也跟着好奇了起来。   “居然有如此豪杰之士吗?”曹操忍不住追问道。“此人叫做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昔日在顿丘任职时的故人!”   “回禀都尉。”薛姓豪族当即言道。“此人姓程名立,字仲德,乃是东阿本地人!”   公孙珣不由眼皮一跳。   “原来是他吗?”曹操一时疑惑未得,那边的矮胖子董昭倒是有所醒悟了。“我听过此人名声。”   董昭乃是济阴人,济阴就在东郡南边挨着,此时也有城池陷落的……实际上,夏侯惇和刘备下午便动身去攻打的韦乡就是在陈留、东郡、济阴三郡的交界处。邻郡中的人才,董公仁知道一些倒是寻常……何况,在另一个时空里,这二人在史书中根本就是同传!   “那此人是何等人物啊?”公孙珣明知故问。   “回禀君候。”董昭摇头道。“其人身长八尺有余,美须髯,而且清瘦……与我倒是相得益彰。”   众人看着董昭那矮胖身材倒是不由失笑。   “他这人很早便在周边闻名,其人是公认的有胆识有谋略。”董公仁扔掉笑话,继续言道。“不过,此人性格极恶,不善与人交往,如我未记错的话,他今年应该已经四十四岁了,却还是屈居于县吏……倒是战乱一至,显出能耐来了。”   众人纷纷感叹,而公孙珣却尤其惊愕……毕竟,四十四岁,这都标准的老朽了,该抱孙子了,谁能想到这么一位老人家,日后还能继续横行乱世数十载呢?   “敢问,程仲德是如何一日便夺回城池的呢?”那边董昭已经忍不住朝这个薛姓大户追问了起来。   满堂俱是挂印配绶之人,这个薛姓豪族巴结还来不及,当然不敢隐瞒。再加上他家的亲戚也曾参与其中,也确实知道一些内情,一时间倒是描绘的绘声绘色。   原来,东阿县中的打着黄巾旗号作乱的首领不是别人,居然就是东阿县丞王度,而县令闻人生(复姓闻人,单名生)又是个软蛋,一听说城中有人作乱,居然就能直接翻墙逃跑。故此一夜之间,东阿便被黄巾军占领了。   到此为止,其实基本上跟大部分黄巾军起事时失落的县城是一个套路。   但是,所谓乱世出英雄,平日里大家觉得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真到出乱子的时候才是检验水平的时候……当时程立在乡下公干,听到消息匆忙赶回,在半路上的渠丘山上遇到了很多逃亡的吏民,以及不少当地的大户人家,就停在此处,然后派人去侦查城中情况。结果就发现王度也是仓促起事,城中很空虚。于是乎程立就觉得,既然渠丘山上聚拢着这么多人手,未必就不能反攻夺回县城吧?!而且夺回之后,仗着城中的吏民与积蓄,也未必就不能固守下去吧?   于是,他就联络起了包括本地大户薛房在内的很多人,劝大家返身夺城!   然而,天下承平已久,骤然遇到黄巾起事,这些大户豪强或许还有些能力和想法,可那些本地的吏民百姓却根本没这个胆气,只一窝蜂的说城在东面,里面有贼,所以应该往西跑,而且要逃的越远越好……程立当时便感慨了一句‘愚民不可以共商大事’,然后便做出了一个很骚的操作!   这程仲德居然让人假扮黄巾军,打着旗号从西面身后过来,然后那些大户豪强便在逃亡的吏民中大喊,说贼人从西面来了,然后裹挟着山上的老百姓一窝蜂的往东面城中而去!   那王度稀里糊涂,便被程立和薛房领着一群莫名其妙的返身的老百姓给活活从城中赶了出去!而等到前者醒悟过来,聚拢黄巾军再来攻城的时候,城中程立却已经找到了翻墙而走的闻人县令,打起朝廷的旗号,安抚了人心,这东阿已然是攻不下了!   “不瞒诸位贵人!”那薛姓豪族最后言道。“那王度后来逃往濮阳,见到了贼帅卜已,卜贼此人无知无能,不懂得赏罚有度,非但没有惩处那王度,反而安抚于他,又让他领着三千蛾贼,去守韦乡……如此可笑无能之辈为守将,想来朝廷大军必然能一战而取韦乡的!”   饶是曹操知道对方是在拍马,但此时闻言也不由眯起眼睛大笑:“说的好,我弟元让年少杀人,号称刚烈,如何攻不下如此可笑之辈驻守的一个小乡?!”   席中众人自然恭维不及,纷纷讨趣,便是公孙珣都没说什么。   然而,打脸之声说到便到。   三日后,燕县先来捷报,那崔司马笔生莲花,说是自己如何如何善战,又如何如何善谋,一战而取下了燕县县城!   当然,公孙珣从褚燕派来的侦骑那里知道的清清楚楚,还是人家燕县世族王氏起到了巨大作用……躲在城外庄子里的王氏之人见到崔司马后,那王氏族长亲自连夜入了燕县县城,说动了数家之前投奔黄巾军的豪强。隔日一战,这几家豪强先是鼓动当地小帅领兵出城迎战,却又在对方出门之后直接在城内封了城门!城外黄巾军慌乱不堪,前后失措,这还不算,居然又有人从那小帅身边发动,突然取下了他的首级!等到迎面官军铁骑隆隆而至之时,贼军自然不战而降!   但是,这种隐瞒其实也无所谓了……那几家豪强本就只求不计前嫌,哪里还会要功劳?至于王氏,自然请他们去寻崔司马好了!   然而,就在白马城中的众人兴高采烈,以为东郡黄巾不堪一击之时,夏侯惇却狼狈遣人来报……那个被无能之辈王度把守的韦乡实在难以攻克,他固请援军前往!   而且,按照信使描述,这一路的汉军主将夏侯惇本人居然因为试图亲自上阵攀爬城墙,被城中黄巾军守将王度从高处一箭射中……伤了肩膀!这还不算,那无能之辈王度居然还就敢趁势引兵出城反击,将受伤的夏侯惇与失去指挥的汉军一路追杀出十余里!   虽说大家都是骑兵,跑得快,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伤筋动骨的损失……但在后军压阵的刘备却因此肋骨上挨了一刀,也是难堪!   ……   “夏侯惇字元让,沛国谯人,夏侯婴之后也。年十四,就师学,人有辱其师者,惇杀之,由是以刚烈气闻。黄巾乱起,曹操借势亦起,惇常为裨将,从征伐。其以悍勇,多持兵戈,亲临阵前冲锋陷城,故创痕不止。”——《旧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第二十章 帐中言三策   白马城县寺大堂上,狼狈不堪的信使汇报完军情后,上首的公孙珣和曹操面面相觑,各自无言。而堂中也是一时鸦雀无声……想那双目炯炯的夏侯惇是曹都尉姻亲上的兄弟,长臂大耳的刘备在公孙中郎将那里也是一口一个我弟玄德的,如今这俩人吃了败仗,就算是幸灾乐祸也不好表示出来啊?   过了许久,倒是董昭董公仁在旁干笑了一声,勉强打破了尴尬:“不想这王度知耻而后勇,竟然有此番作为,确实不可小觑。”   堂中诸人一时纷纷点头……这个打仗打败了,夸一夸对手总是没得跑的,大家都是洛阳混过的,如何不知道这种话术呢?   当然了,所有人心里也都明白,这话也就是缓和一下气氛,甚至说连缓和气氛都未免太过生硬了点。想那王度不过区区一个县丞出身,还有被东阿程立一日夺城的先例在前,硬吹他也吹不起来啊?   实际上,事到如今真要想把这一败遮掩过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把韦乡给速速拿下来!拿下来,万事好说,可若是再迁延日久拿不下来,怕就真的要尴尬了。   而且再说了,稍微有点战略眼光的人都明白,随着燕县光复,汉军后路彻底无忧,依照眼前的局势本就该大举进攻扫荡才对!   “濮阳那边还没动静吗?”果然,稍作思索之后,公孙珣就暂且放下难以名状的被坑心情,转而询问起了局势。“卜已这是准备死守濮阳?”   “东郡黄巾跨黄河连绵二十城,如今不过失了两城而已,那死守濮阳又如何呢?”娄圭捻须言道。“看卜已这姿态,应该也是知道我军俱是精锐骑兵,极善野战,所以深沟高垒,连城互助……他要的便是手下各处城池皆如韦乡这般能挫我军锐气,并造杀伤。如此这般的话,等我们疲惫无力之时,自然也是他们反攻之时!”   “这是阳谋。”吕范也出言道。“拼的便是我军是否能势如破竹,迅速扫荡濮阳周边诸城,从而逼迫卜已出城决战!君侯,此时我们还是要尽快发兵援助,以求速速攻下韦乡才对。”   “不错。”董昭也出言肯定。“而且如今燕县已复,道路已通,再加上我军都是骑兵,黄河处又有审正南的别部和王叔治的舟船驻守,便是卜贼有些许动作,也能及时反应……故此,君侯应当即刻倾全力发大军往克韦乡,以维系攻势与士气!”   军中三个智谋之士都这么说,公孙珣也是微微颔首。   其实,除了这三人所言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不知道他们三人是没想到还是不愿说,不过公孙珣自己心里倒也清楚……那就是此战从头到尾就得讲究一个从速,因为洛阳处是等不得的。   毕竟,自从黄巾军起事以来,天下震动,洛阳一日三惊,天子寝食难安,公卿更是心神动摇,局势一日坏过一日,如此情况下,中枢自然只需要一个大局上的从速平叛,又怎么会在意军事上的细节与困难呢?   而中枢这种心理其实也是非常正确的……如此大规模叛乱,若不能迅速扫平的话,怕是会动摇天下人心的!   一念至此,公孙珣不再犹豫,他即刻起身拔刀,分画军令:一面以吕范、公孙越、牵招、杨开四人为白马留守;另一面,他本人和曹操一起,将亲自带领其余诸军,包括燕县那边的兵马在内,合兵往韦乡而去!   换言之,公孙珣倒是要亲自看一看,这个让刘玄德与夏侯元让一起挫败的土围子到底有多么厉害,能不能挡住他公孙文琪和曹孟德的联手?!   ……   “君侯,末将实在是惭愧。”韦乡旧城之前,公孙珣的白马旗下,曹操直属裨将夏侯惇躬身请罪,再无之前的昂然气魄。   “属下也是。”两名司马和刘备也随后躬身而言。   “无妨。”公孙珣看他们二人形状,多少只是轻伤,倒是放下心来了,便赶紧下马依次扶起这四人。“胜败兵家常事,况且只是未成功而已,并未有太多兵力折损,尤其是元让与玄德,养伤才是要务。”   见对方如此大度,夏侯惇和刘备还有两位司马,倒是愈发显得惭愧了,而旁边的曹操原本也想安慰一二的,此时反而不好再多说什么。   “且说一说这韦乡吧!”公孙珣抬手指向不远处旌旗密布的韦乡小城,也是赶紧错开了这个话题。“到底有何玄妙?”   “其实要说有什么玄妙却也未必。”绑着一侧肩膀的夏侯惇尴尬应声道。“小城还是我当年游历到此时的那座小城,不过两丈土墙而已……但城中士气严整,粮械充足,守卫严密,仅此而已。”   公孙珣和一众军官四下打量,却也知道夏侯惇说的实情……一目了然嘛。   “君侯看那里。”娄圭忽然指向了小城东侧的一个方位。“树林居然也未砍伐,这不是给我们留下从容制作攻城器械的余地吗?”   “正是如此。”刘备也扶着胸口答道。“之前我们便是从彼处伐木做的梯子……”   “由此可见,这王度还是那个王度,并没有太大长进。”公孙珣不由微微蹙眉,然后继续询问道。“贼军可有出色武勇之人,或是有一些精锐之士?”   “并未得见。”夏侯惇低头言道。“而且现在细细想来,前日一战贼军虽然势不可挡,但其实攻势混乱,杀伤不重……不然玄德也不会用区区两百后援骑兵便阻住贼军。”   “这么说来,前日一败只是因为元让你受伤而已?”曹操忍不住眯眼插嘴问道。“既如此,何须请援兵呢?你二人只是轻伤,继续督战攻城便是!”   “不是这样的。”不待夏侯惇等人解释,娄圭便恍然醒悟了起来。“其实想想便知道了,若非是攻城不得力,夏侯将军又如何会亲自上阵呢?说到底,还是贼人一开始便严防死守,不曾露破绽,再加上彼辈既有土城可以依靠,又有兵力上的优势,这才让人无从下手的。”   夏侯惇和刘备等人听得此言,再加上此时已经知道崔司马从容攻下了燕县,一边点头承认之余一边却又不免愈发羞耻难耐起来,而军中其余众人也一时议论纷纷……虽然碍于公孙珣和曹操的面子无人出言讽刺,但却免不了流露出了一些耻笑之意。   想想也是,人家隔壁崔司马是一战而复一县,这边面对着一个公认的无能之辈和一个区区两丈高的土围子却从一开始便无能为力,以至于被逼到主将亲自攀墙,还被人一箭射退反击出来,这种敌人和友军的双重对比之下,也难怪会让人看不起。   而说话间,不远处的土城墙上,黄天大旗之下,此时也已经涌上了一队黄巾军,为首一人身披铁甲,遥遥与这边相对观察,看样子应该便是那王度了……而此人仔细观察来援汉军军势之后,却是直接环城而走,沿途监督勉励,并未有什么试探之举。   公孙珣见状也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然后便领着众将环绕着这座其实并不是很大的土城走了一圈。   绕完一圈后,他依旧没说什么,只是按部就班的下令在城北和城东扎营,并一边派人监督白马黄巾俘虏、降兵去伐木造云梯、撞木,一边又让人催促燕县的军队速速赶来。   众人自然也都无话可说……这种情形,有什么可说呢?等到大军到齐以后,奋勇登城便是。   就这样,一直到了傍晚时分,用过晚饭之后,眼见着夕阳未落,公孙珣却是负手在营中信步巡视,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居然不自觉的再度来到了韦乡城前,矗立观察。   随行的韩当看出公孙珣心中有事,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便也只好带着一些侍从随侍在旁而已。   而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天色彻底黯淡下来,公孙珣方才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便转回大营,准备读读书便去休息。   孰料,一直来到自己军帐之前,他才惊愕的发现有一个自己未曾预料之人,居然早早等在此处了。   “君侯!”飞舞着火苗的火盆之下,身材矮胖的董昭恭恭敬敬朝着公孙珣行了一礼。   “公仁等了多久?”公孙珣一时有些恍惚。   “见到君侯晚餐后去土城前观望,我便来此处等候了。”董昭从容答道。   “倒是辛苦你了。”公孙珣微微笑道。“既然来了,不如且入帐中一谈。”   “正有此意。”董昭毫不犹豫的应声,倒是让公孙珣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随即,韩当会意领人守在帐外,而公孙珣便与董昭二人独自入内,举烛相对而坐。   “自从今日见到贼军情形后,君侯便少言寡语,晚饭后更是独自去观察城池,可是担忧攻城之事吗?”甫一落座,董昭便开门见山。   “然也。”公孙珣倒也干脆。“军中都觉的夏侯元让和我弟玄德败得可笑,但我今日来看此城,却觉得他们输的不冤……这土城虽然不高,可是外面却挖了壕沟,又修补了不少薄弱地方;然后远远望去,里面还密密麻麻建了许多箭楼、墩台。想来,这王度虽然并无奇谋神勇,但怕是真如公仁昨日在白马所言那般知耻而后勇了。最起码,他应当是懂得谨慎严密四字的!而守势嘛,得此四字,其实就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   “君侯所言不错。”董昭难得正色严肃道。“其实以我看来,于平庸之辈而言,如此一心打呆仗,反而是最优之选,更遑论这韦乡之敌居然还有一座土城可以依仗呢?”   “公仁说的好,正是这个打呆仗最让人无奈。”公孙珣愈发感慨道。“三千黄巾贼据守一城,粮械充足、水源不缺,若真是强攻,便是能速下,怕也要伤亡不少,如此反而会正中濮阳卜已下怀!”言道此处,公孙珣复又抬眼看了下眼前的矮胖子。“如何,公仁此来必然是有计策教我吧?”   “计策称不上。”董昭闻言缓缓摇头。“而且我也不善于临阵画策,君侯和娄子伯今日观察许久都未得法,我又能如何呢?只不过,有些大而化之的想法罢了。”   “说来听听。”公孙珣兴趣更浓了。   “君侯奉命征讨东郡黄巾,想来总体方略便如昨日吕子衡所言,拔出各处据点县邑,逼迫濮阳的卜已出城与我军决战……如此而已,对否?”   “不错。”   “那请问君侯,贼军盘踞城池近二十有余,你难道要每战临城而思,就没有一些统一思路吗?”   “这才攻下两城。”公孙珣不由失笑。“如何便能得出通用的法门来?”   董昭闻言微微欠身道:“恕在下直言,我以为这通用法门实际上已经有了,而且就是从这白马、燕县、韦乡三战之中得来的。”   “请公仁指教。”公孙珣当即正色。   “其一,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董昭侃侃而言。“将军在黄河之上以铁索连环诸舟船,使我军跨黄河如履平地,既如此,便应当肆意横行于大河上下,忽南忽北,让卜已和他的下属贼帅们不知所措。”   “公仁所言甚是。”   “君侯不必夸奖。”董昭晒笑摇头道。“如我所料不差,君侯本就想如此行事的。”   公孙珣也是当即点头承认:“确实,大河之利在我,取南取北皆随我愿,既如此,完全可以借铁索舟船南北乱行,让贼军失措。还有呢,公仁还请继续。”   “还有……”董昭不由神色一敛。“这其二,其实可以仿效黄巾贼和程立的做法,或是降兵、或是壮丁,或干脆是民夫……总之,裹挟向前,聚众攻城?”   “这是什么意思?”公孙珣不由蹙额反问。   “敢问君侯,”董昭不慌不忙。“若我今日不来,你明日要行何法?难道要驱动我军精锐骑士下马攻城吗?”   公孙珣一时沉默,却终于是无奈承认:“公仁的意思我懂了……不错,若是真无良法,便只好动用黄巾贼之前白马、燕县的俘虏,逼迫彼辈蚁附登城了!而且下一战若是守将还如这韦乡处一般,怕是还要顺势收拢韦乡的俘虏,连续裹挟,连续聚众攻城!”   “但事非得已,君侯并不愿如此,对否?”董昭急切问道。“不然君侯也不会独自去查看土城破绽了?”   “不错。”公孙珣倒也没做遮掩。“如此方法虽然有效,我却不愿意多做……只是,若无它法,却也只能如此行事。公仁,我须是一军主将,两军交战,必要时总是要有所为的!”   “君侯真是难得仁德之人。”董昭长叹道。“其实,我家中就在韦乡东南处几十里的济阴定陶,这兖州各郡国大多地势狭小,此处于我便如乡梓一般,君侯不愿生灵涂炭,我又如何愿意见到如此光景呢?说不定,这韦乡之中便有我们济阴的同乡呢!”   公孙珣不由再度抬眼看了对方一眼:“既如此,想来公仁必然有第三个通用的平叛方略了?”   “是还有一个。”董昭拢手而言道。“昨日听到燕县捷报,颇有所感……君侯,你说若是驱动本地降兵、壮丁去攻城,何如驱动此地豪强大户去攻城呢?”   “这有什么区别?豪强大户便不是驱动自家贫苦徒附、佃农去攻城吗?还不如用俘虏呢!”   如此想法,公孙珣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而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反而陡然间有所醒悟。   话说,公孙珣这个时候对于黄巾军的性质已经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此时的黄巾军顶层乃是不折不扣的宗教人士,是要造反建立黄天的,中上层却普遍性是各地对前途不满的豪强大户,而下层才是真正无立锥之地的老百姓。   若是大略而言,其中,顶层和中层是典型的相互利用,然后他们又一起利用底层百姓借以成事。但此时且不说顶层的顽固和下层的骇人的力量,只说这些纯粹为投机者的中上层,其实反而是黄巾贼中最容易动摇的一环!燕县一战,清楚表明了这种现象的客观存在。   那么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相比较于驱动降兵攻城,转而以当地豪强来攻城,便是攻城兼攻心了!   此策极妙,而且确实具有普遍适用性,或者说具有战略上的指导意义……总之,董公仁今日来献此策,倒是不负他的智谋和公孙珣对他的期待了。   见到公孙珣恍然大悟,董昭也是跟着憨厚一笑,然后继续剖析道:“君侯,你想想,这些豪强见到黄巾贼如此势大,又有几个没有分出一些子弟跟着搏一搏呢?便是没有,或是举家从贼,那黄巾贼中的豪强又有几个在周边县邑没有亲朋故旧呢?而这些亲朋故旧又有几个不是有力之人呢?”   公孙珣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的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问道:“公仁,韦乡附近都有哪些有力人家啊?”   “我不知道。”董昭连连摇头。“我是济阴人,如何知道东郡情形。但是在下却知道,我们济阴乘氏的李氏,家中隐匿户口便何止上万?其族人更是遍布济阴、东郡、陈留、任城、山阳……在整个兖州都是一等一的大户!”   公孙珣仰头思索良久,却又忽然拍案而起:“我忘了在何处了,有人曾与我说过,说是济阴李氏有一个叫李进的豪杰之士,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满腹经纶之才,可惜却不知为何得罪了他同乡一个姓董的,以至于蹉跎至此……而我军如今受挫于韦乡之下,久战不克,正该礼贤下士,寻访英才!不瞒公仁,我正准备持节亲往征辟此人,你愿随我去见识一下吗?乘氏离此处也就几十里地罢了!”   董昭不由拢手抿嘴。   ……   “昭人品不足称,然其谋略之妙,不下贾荀。”——《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二十一章 堂中辟一人   公孙珣说到做到,毫不拖泥带水。   当日他便将大营托付给了曹操,却又只是下令让对方悉心打造攻城器械,等待自己引‘援兵’回来再开战,然后居然就连夜带着韩当、关羽与八百骑往韦乡东南侧几十里外的济阴郡乘氏而去。   如此举动,搞得曹孟德莫名其妙之余也是浮想联翩。   而另一面,一直到越过了韦乡,进入济阴郡以后,路上通过矮胖子董昭的详细描述,公孙珣这才对济阴李氏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概念:   实力强大,这家人户口数千,丁口万余,并不是夸张说法,而是事实;   势力也广,这李氏以济阴乘氏为核心,以乘氏东北侧的巨野泽为私产,商业、田地沿着濮水、济水、巨野泽一路扩展,势力几乎遍布兖州各郡;   家中向心力极强,明明已经强大到跨郡连州的地步了,可实际上整个宗族依然牢牢掌握在嫡脉主枝的手掌之中,并未有任何分家的迹象。   “如今整个李氏当家的乃是嫡脉的三兄弟。”夜间,半路上停下来歇息喝水的时候,董昭继续介绍道。“最长者李乾字伯健,目前就在乘氏,是实际上的当家人;次者李震,字仲断,现在却是在山阳郡,主持那边的李氏势力;三者李艮,字叔节,如今为长兄辅佐,依然在乘氏……”   “那李进是何人?”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问道。“如何让你董公仁念念不忘,以至于在冀州还要拿此人名讳做遮掩?”   董昭一时正色言道:“李进嘛,字进先,乃是这李氏当家三兄弟的堂弟,也算是近枝了,今年刚刚二十有余,平日里好勇斗狠,大概便是经常聚拢族兵做武事之人,听说李氏与徐州糜氏的私盐生意便是此人日常来做……至于当日我为何要拿此人做遮掩?不瞒君侯,不是我对此人有成见,乃是因为李氏势大,我便是举了孝廉,当了朝廷官员,也不敢拿人家这嫡脉三兄弟做阀,用一个李进的名号,已然是到头了!而明日一早到了乘氏,我也建议君侯便只征辟这个负责武事的李进便可,不要征辟人家当家的李氏三兄弟,否则,便是君侯日后无忧,我董昭家在济阴,也是要难过的。”   “哼!”不待公孙珣说话,一旁听了许久的关羽却终于是忍不住冷哼一声。“中原腹地,竟然有如此强横人家,听董司马你这言语,郡守、刺史居然也不敢招惹吗?还是董司马你胆小怕事?”   董昭自然不会跟关羽这样的人物置气,当即便只是憨笑一声:“关司马见笑了,我这人确实胆小怕事……不过,历来郡守、刺史不敢碰这户人家也是事实,不然我也不会借君侯之威来压制此辈了。”   “既如此,我明日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竟然嚣张至此?!”关羽横眉怒目,半是鄙视半是愤然。   眼前的董昭和关羽有些小摩擦,可公孙珣并未多言,只是望着漫天繁星不由暗暗感慨而已……其实,到了此时他那里还不明白董昭会何要暗中对这家姓李的使绊子?这种巨无霸一般的豪强人家,盘踞在中原腹心之地,跨州连郡,肆意妄为,刺史、太守无人敢管,那么同郡之人又如何会不觉得如芒在背呢?   实际上,从这家人如此大的势力可三兄弟却都只是白身来看,怕也是他们平日间行事肆无忌惮,名声极差,这才引起了州郡中的警惕,早两辈子就绝了对方整个家族的仕途。   至于说董公仁为此借用自己的手敲打这家人一二,公孙珣倒也依旧无话可说,因为且不说人家董昭并无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便是他公孙珣此行平叛,似乎也的确需要一股强横的地方力量来替他打破眼前的黄巾军的壁垒连城……自己没理由放过这家人。   当然了,公孙珣不知道的是,他还是小瞧了人家李家。   在另一个时空里,董卓乱政,关东群雄并起之后,这家人在李乾的带领下是一度试图自立的。只不过,他们实在是空有实力而缺乏政治名望,所以无法获得天下人认可,这才在半割据的状态下投奔……或者说带资入股,强强联合了当时的东郡太守曹操。   然而,即便是曹孟德,面对着实力强大而又向心力极高的李家,也是无可奈何。李乾死了是他儿子李整接手族兵,然后李整死了他在山阳的堂弟李典接手族兵……所以李整年纪轻轻便是青州刺史,李典不到二十岁便是中郎将、太守!   最后,一直到曹操击破袁绍,势力无可动摇之后,李典才将自己家族整个迁移到邺城以示彻底降服。而这个时候,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乱,李典居然依旧在乘氏保留着‘户口三千,人口一万三千余’的惊人族中私有实力!   换言之,这李氏很可能是中原第一豪强之家,甚至是整个大汉朝的第一豪强!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怼不过世族人物……当然了,这也许跟李整、李典这堂兄弟俩死的太快有很大关系,因为即便是这个家族乱世中掌权最长的李典死时才三十六岁,而公孙珣从自家老娘故事中的认识的那个李典李曼成其实更像是李乾、李整、李典这三人的历史集合体。   不过,公孙珣倒是未曾把这户人家往李典那里想……这实在是因为他母亲故事中的李典形象极佳,而眼前李氏的豪强做派,即便是未见其人,那种狠厉嚣张的气势便已经迎面扑来,实在是让人难以产生相关联想。   当然,联想到了怕也没用,因为此时的李典不过三四岁而已,俨然打小在张辽、乐进这两位面前就是个做弟弟的。   一夜疾驰,等到第二日上午,公孙珣便引着八百骑兵陡然出现在了乘氏县城之外。   县中见到有兵马出现,先是慌乱不堪,等看到汉军旗号这才稍微安稳,却依旧是紧闭城门……过了许久,才出来了一个县丞,战战兢兢的领着几个人抬着一些汤饼出来劳军。   县中的表现当然可以理解,兵过如匪,谁也不敢放这些骑兵入城,然而天色此时偏偏又有些黯淡,明显有下雨的趋势,就怕不让入城,这些军士又会闹起来,这才放出一个背锅的县丞来。   不过,公孙珣倒也没心思吓唬这些人,只是安安静静的接过热汤和胡饼,就坐在一个马扎上吃了起来。可是,也根本不用他吓唬,等到那位县丞和董昭说上几句话,又往公孙珣身上配着的双份印绶(亭侯的紫绶金印,中郎将的青绶银印)上一扫,再看了眼白马旗旁的那根节杖,却几乎是自己要被自己吓晕过去。   于是稍等片刻之后,城门当即大开,县令和一众城中官吏、豪族首领也纷纷列队出迎,这一次,不仅有大量的酒水和未及宰杀的牲畜,那县令甚至咬牙邀请了公孙珣入城休息。   然而,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继续坐在马扎上喝热汤吃胡饼,任由董昭在那里应付……而等到他不慌不忙的吃饱喝足了,方才起身看向了这一拨人。   “乘氏李氏可有人来?”公孙珣根本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   “鄙人李艮,字叔节。”一个二十五六岁,年轻士子模样的人当即越众出列,恭敬行礼。“见过君候!”   “我知道你二兄李震不在乘氏,可李乾、李进何在?”公孙珣面无表情,凛然问道。“居然敢没来迎我吗?”   “回禀君候。”这李艮听着话头不对,赶紧直接俯身请罪。“君候刚刚来到乘氏,便是县尊与我等也是临时得知,家兄与从弟尚不知君候到此!”   “现在知道了吗?”公孙珣居高临下看着此人问道。   李艮立时汗如雨下,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对方明显来者不善,而自己长兄本就是听说有兵马在城外,以谨慎起见才只让自己出来探视的。若是按照眼前这位的意思,让当家人长兄李乾还有负责族中武事的从弟李进一起出来,那要是被对方当场拿下,济阴李氏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然而,面对着一位持节的将军,此时不答,又待如何呢?不要说当事人李艮,便是一旁的县令和城中其余豪右官吏,也都已经两股战战了,生怕即刻生乱。   “果然。”公孙珣见状不由叹气。“定然是你们济阴李氏素来无德无行,平日间怕也屡有不法之举,这才心虚难耐,不敢来见我……李艮!”   “鄙人在。”满头大汗的李艮干脆利索的跪了下去。   “我也不为难你。”公孙珣负手而言道。“李乾与李进既然不愿意来,我便入城去见他们好了……听说这城中一半都是你家产业,那一事不烦二主,你让你家人收拾一下,让我这赶了一夜路来寻你家的八百骑兵好生歇息一下,也替我收拾一间干净房子,稍作歇息。”   这位持节将军的语气依旧不善,可骤然听说对方要带兵入城去自己家中,李艮此时反而松了一口气……无他,此举最起码说明对方并没有猝然发难的意图,不然不至于亲犯险地!   没错,虽然公孙珣带了八百骑兵,可在李艮看来,只要这八百兵入了自己家中,那就是入了‘险地’,也就没有了直接动手的余地!   当然了,没有动手余地不代表就不需要继续尊重这位持节而来的中郎将了。毕竟,虽然有黄巾乱起,可看着眼前的局势,李氏却也不觉得汉室权威就可以藐视,他们也没准备造反如何的……实际上,看看地图便知道了,若非是济阴李氏的立场摆在这里,怕是从幽州到荆州,黄巾军上来便能连成一片了!   至于说,这李氏有没有在东郡黄巾攻城略地时分出一些族人、亲信加入其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一边公孙珣不管不顾,直接翻身上马,引兵入城;那一边李艮赶紧遣人去通报安排,然后却又亲自在前引路;至于城门外的乘氏县令、吏员、其他豪右,却也只能目送这些人径直行事,视他们为无物了。   进入城内,诚如董昭对公孙珣所言的那般,整个乘氏县城,恐怕一多半都是李家族人的聚居之地……这还只是城中,城外的田地、庄园恐怕也是一多半都属于李氏所有。这种级别的豪强之家摆在眼前,真出了事,怕是八百骑兵还真不够用。   不过,看起来公孙珣也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他瞅都不瞅规模庞大的李氏聚居之地,也不理会李氏族人如何招待自己带来的八百骑兵,反而直接顺着李艮的引导,来到一处极为宽阔的院落,并下马进入其中内堂!   很快,又有一名精干中年人和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人物匆匆赶来,并恭恭敬敬来到院中侍立……但公孙珣却居然没有召唤这些人的意思,反而直接在后堂榻上躺了下来。   李艮茫然看着发出了微微鼾声的这位将军,又看了看侍立在堂下的两个挂着印绶的军官,最后将目光转向了那个其实很熟悉的黑胖子……但终究也只能无奈退出,和自己兄长、从弟一起侍立到了院中。   就这样,李乾、李艮、李进这三位李氏族中权势者们立在了院中,董昭立在廊下,关羽与韩当立在了堂内,公孙珣睡在了最里面的榻上……虽然前两者偶尔有些交流,但整体而言,情况却是僵持住了。   不过,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昨日晚间尚未看出来,可今日早上八百骑兵来到乘氏县城外的时候天色就有些阴沉的意思了……如今公孙珣一睡不起,外面居然渐渐的昏暗起来,乌云密布,俨然有落雨的意思。   身材高大,且年轻气盛的李进第一个忍耐不住:“两位兄长,不如咱们去廊下躲一躲吧?却也不算失礼!”   年逾三旬,却面部线条强硬的李乾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根本理都不理自己堂弟的话。   而看上去文质彬彬,之前在公孙珣面前也挺礼貌的李艮闻言却张口便骂了回来:“躲个屁,若是能淋一场雨便能躲过此劫,便该让全族之人一起出来淋雨才对!”   李进当即憋得面色通红,只能将脑袋强压了下去。   “董君。”骂完了自己从弟,李艮复又盯住了立在廊下的那个矮胖子。“你我是乡人,何妨透个底,这位好大名声的白马将军不去打黄巾贼,缘何到了我们乘氏,还专门寻到我家?”   董昭听得此言,也是赶紧拱手:“叔节兄羞煞我了,我一个千石司马,在你面前如何敢称君?”   李艮似笑非笑。   “至于说公孙中郎将为何来此处,”董昭见到对方表情不由苦笑。“说来不好意思,倒与我有几分关碍……前几日我军连克白马、燕县,然后昨日又围住了韦乡,这公孙中郎将知道我是济阴人,便主动问我,此地方圆百里谁家中英杰最多,势力最大……你说,贵家的名声怕也不缺我一张嘴吧,我这也就只好实言以告了!”   “然后,这位持节的中郎将便弃了韦乡,直接来我家了?”李艮愈发失笑。“公仁,此事我心里有底,确实不怪你,但你要跟我说实话,他是想要钱还是想要粮,又或是韦乡围攻不利,想要壮丁?”   “没错,”低头强耐的李进在旁也是突然插了一嘴。“听说韦乡前日打了一仗,官军被打的落花流水,主将屁股都挨了一刀,是真是假?”   “是真的。”董昭微微拢手笑道。“正是韦乡作战不利,中郎将昨日才亲自提大军到了韦乡的,然后才有今日来此之事……至于说公孙将军想要什么,恕在下位阶不高,并不知晓。”   “董公仁,你须也是一千石司马,如何能不知道?”李进闻言愈发不耐烦起来。“莫不是明知而不愿言……你我乡人,何须为一外人隐瞒?”   “其实我大略还是知道一些的,但却又实在不敢明言!”董昭忽然严肃起来。“贤昆仲可知道,堂内这位将军自弱冠以来,攻鲜卑而烧其王庭弹汗山、杀权宦而悬其尸首、覆灭高句丽则发其国四十万丁口为奴……如此人物,我便是对他心意有所猜度,又怎么敢跟你们说呢?我不要命吗?”   李氏兄弟一时语塞……便是一直抬头看着天的李乾也终于低下头来认真看向了自家后堂。   春夏之交,闷雷滚滚,院中也一时安静下来。   而稍倾之后,身为李氏族长,李乾也终于第一次开口了:“公仁,你有难处我是晓得的,但有一事你须与我坦荡一些……这位公孙将军身为朝廷一路主将带了多少兵马?韦乡处又有多少?”   “不瞒伯健兄。”董昭微微拱手作答。“这一次朝廷尽发三河五校,外加幽并凉徐扬各州精锐,各处累计动用精锐大军不下十余万……不过,公孙中郎将这里目前手上却只有六七千人!”   三兄弟闻言神色各异,李进明显面露不屑,李艮若有所思,李乾却是愈发郑重其事起来:“是后援未到,还是要就地募兵?这六七千人莫非都是如今日这般精锐至极的骑兵吗?”   “伯健兄明见万里。”立在廊下的董昭依旧很是恭敬。“这三件你都说对了!军情紧急,分派给中郎将的并州兵马其实未至;而中郎将此番持节而来,两千石以下皆可斩,自然可以就地征募兵士;至于这六七千人,也全都是朝廷精锐骑兵。”   李乾微微恍然,然后复又问道:“既如此,我便只有一问了……董司马,韦乡处如今有多少朝廷官军?”   “除白马城千余留守,其余尽在韦乡。”董昭直截了当。   李乾难得动容:“俱在韦乡?”   董公仁低下头来,不再应声。   李乾也恍然醒悟,然后微微拱手称谢:“多谢董君看在同乡之义的面上直言相告了。”   院中众人再度安静了下来,连李进都老实了很多。   然而闷雷滚滚,天色愈发阴沉,眼看着已经有稀疏雨滴落下,堂内却依然无声,倒是让原本性格不一的李氏兄弟俱皆不安起来……他们此时已然不是担心是否会被淋成落汤鸡,他们担心的是堂上那人的态度。   “我去替几位问一问好了。”董昭见状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味道。“贤昆仲稍待。”   言罢,这位矮胖的济阴名士便大摇大摆的往内堂而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   大雨倾盆而至,院中三人各自狼狈之余却全都面色青白不定:   最年轻的李进是纯粹愤慨于对方的轻视;   稍长一些的李艮是在担忧这次出血的额度;   而身为族长的李乾却是忧心忡忡,思虑更重。   但无论如何,三人却终究没有敢轻易离开院中去廊下躲雨……哪怕这是他们家中!   大雨之下,不知道过了多久,董昭才又重新急匆匆的出现在三人视野之中。   “对不住贤昆仲。”董昭苦笑连连。“我进去想要喊醒将军,却被那位个头极高的关司马给挡住,不许我打扰将军之余还居然还不许我出来……我与他素来有怨,乃是故意为难我……不过,现在将军已然醒了,唤我喊三位进去。”   狼狈不堪的李乾看了看董昭一眼,终究是没说什么,反而在雨中认真行了一礼,这才大踏步的往自家内堂而去。   李氏兄弟步入内堂,果然,只见那公孙珣印绶齐全,鹖冠扶刀,高坐在自家内堂上首,身旁一名鹰目细髯的军官则抱着节杖立在一侧,而那名身材异常高大,据说是姓关的司马,则手持长兵,眯着双眼立在内堂门内,而且还毫不掩饰他双目中对三兄弟的憎恶之意!   李进终究是年轻气盛,再加上他最后入内,两个堂兄难以照看到他,所以居然与这位司马毫不示弱的对视了起来……倒是李艮站定后将要行礼时发现身边没人,这才一把将人拽了过来。   “你便是李进?”公孙珣坐在上首,不等三人行礼,便饶有兴致的伸手点向了那个与关羽顶牛的年轻人。   “然也!”李进强压怒火,浑身湿漉漉的下拜言道。“小民便是李进!”   “倒是一个昂然武勇之士。”公孙珣微微笑道。“可有字?”   “小字进先!”   “谁取得?”   “族中长辈。”   “不好。”公孙珣失笑摇头道。“名进,还字进先,太过于激烈了,将来会吃亏的,改了吧!叫退之如何?为人须谦冲一些。”   饶是门内的关羽之前面色冷峻,此时也不禁有些笑意,便是捧节的韩当也有些忍俊不禁,而李进本人却陡然抬起头来,面色涨红不定!   “多谢将军赐字!”不待李进出言,族长李乾便当即大拜以表感谢,而那李艮也赶紧拽了下自家堂弟的衣角。   “多谢将军赐字。”李进无奈,也只能恨恨而言。   “如此勇士,藏于乡野之间也是可惜。”公孙珣复又淡淡言道。“黄巾贼祸乱国家,如今正是勇士保国安家,疆场用命之士,你也不要留在家里了,随我从军去吧!”   李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呆呆看向自己长兄兼族长。   “能得君侯看重,这是退之的体面!”李乾赶紧伏在地上言道。   “那就好,就让这位李退之且做个屯长吧!”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我虽持节,却只能杀两千石以下,而不能替朝廷任命六百石以上官员……你们要懂得我的苦衷。”   李进弄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家兄长口中的退之是谁,又闻得一个区区屯长……也就是所谓百夫长,也是愈发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公孙珣复又缓缓言道。“虽然许了屯长,可军中却无多余兵马,也没有哪位军官战殁之事……你们族中且替他凑些兵马壮丁来。”   “请君侯放心。”李乾咬牙应声道。“必然在乡中替我弟优选出一百勇士来,并自带兵器、牲畜、粮草,然后随将军征伐蛾贼,以示我们族中对朝廷的忠谨!”   “不是一百。”公孙珣居高临下看着这个李乾李伯健从容言道。“是三千……你堂弟空有一勇之气却毫无将才,兵少了恐怕会丧师辱国,这一屯中须有三千人马才勉强堪用!除此之外,但凡我军在河南有所为,你们济阴李氏还要替全军准备粮草补给,调查黄巾贼布置动向,如此方才勉强可示忠谨!”   浑身湿漉漉的李乾怔怔抬头看向了高踞于自家堂上的这位‘君侯’,长久不知该如何言语。而他的弟弟与堂弟,也都各自攥紧了拳头。   “不愿意?”公孙珣迎着对方目光坦然看了过去。   “这实在是……”李乾不顾礼仪无奈放声言道。“君侯,我族中不过几千户而已,三千人岂不是举族而出?!”   “举族而出为我与朝廷尽力又何妨啊?”公孙珣依旧不急不怒。“如此方能显出你家的忠谨,不对吗?莫非你这堂弟居然要不应我的征辟吗?”   “若不应又如何?”李乾实在是愤然难耐。   “李伯健是吧?”公孙珣终于再度笑问道。   “是!”李乾咬牙答道。   “识得此物吗?”公孙珣抬手指向了韩当怀中之物。   “第一次见到,却早有耳闻。”李乾勉力答道。“此乃节杖,代天子权威,两千石以下皆可斩……君侯难道是想说,若我弟不应君侯之辟,就要杀了我们三兄弟吗?”   “我如何会做如此低端可笑之事?”公孙珣昂然作答。“我再问你,你知道就在韦乡处,我还有四千骑兵吗?”   “自然知道。”李乾听到对方否认要杀人,也是不免浑身一轻。   “既如此。”公孙珣不由冷笑。“若你弟不应我辟,我何须杀你区区三人?族诛你李氏三千人又何妨啊?”   堂中众人一时呆住。   “伯健啊,你说,我是无力而不能呢,还是心有顾虑而不愿啊?”公孙珣见状继续笑言道。“我手上握有强兵,又有节杖,还是一个跟兖州八竿子打不着的幽州人……为何就不能轻松灭你济阴李氏全族,然后拢手从容归朝呢?你们说,这个道理你们是真不懂,还是跋扈惯了,压根就不愿意往那边想呢?”   堂中三人依旧不言,只是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当然,也不是没有第三条路。”公孙珣愈发笑道。“现在我就在你家中,你们或许可以拼死一搏,先杀光了我与这八百骑,然后趁着韦乡援兵未到,仓促四散而逃,去海外,去交州……或许还是能有人活下来的,但兖州数代根基,就不要想了!故此,还是那句话,今日我若不能辟人,便要族人!如何啊?”   公孙珣一番循循善诱之下,堂中却鸦雀无声,屋外也闷雷滚滚,李氏兄弟也俱皆面色惨白而无言。   片刻后,倒是一直抱怀憨笑的董昭忍不住收起笑意,并僵硬的咽了口口水,惹得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尽如君侯所言!”片刻后,从董昭身上收回目光的李乾无奈叩首言道。“三千李氏子弟,即刻随退之出征,粮秣、器械,河南各地情报也请君侯放心,绝不敢有半分虚妄之处!”   “如此,”公孙珣终于从座位上起身,向前虚扶起了这三人。“退之便是我同袍了,他之家人,也是我之家人了,三位请起!”   李进、李艮爬起身来,各自双手发抖,李乾则不由苦笑起来。   随即,三人也不敢多留,只是告辞而出,说是事关重大,要冒雨准备,而公孙珣却也没做挽留。   “哦。”一直到将三人送出以后,公孙珣倒好像才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却又看向了身后一人。“公仁,你看如此可还行?你家总不会再被他家欺负了吧?”   董昭也是尴尬苦笑,然后便微微躬身以对:“明公之情,属下没齿难忘。”   雷声隆隆中,公孙珣不由拊掌而笑。   ……   “太祖伐黄巾至东郡,闻济阴有士名李进者,素知诗书,乃殚夜而往辟之。李进感其德厚,逢太祖克城勤苦,乃慨然举族而助。”——《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二章 轻兵取双城   上午时分,细雨迷蒙,天色却称不上昏暗,韦乡土城处,汉军正在击鼓攀城。   “文琪,前日大雨如泼,昨日和今日雨水也未曾断过,如今到处泥泞湿滑,此时攻城未必合适吧?”曹操手搭凉棚,撑着马鞍在马上直起腰来看了好一会前方战况,却又不禁回头向身后伞盖下安坐的公孙珣请教了起来。   “不好说。”公孙珣安抚了一下胯下白马,不以为意道。“但韦乡毕竟只是一土城,贼人那边怕也不好受的。”   “是了!”曹操闻言当即恍然。“之前大雨浇灌,黄巾贼们悉心经营的土城城防怕是要被雨水冲垮不少。”   “不错。”娄圭也在旁捻须笑道。“而且还不仅是土城城墙,依我来看,城中临时堆建的几座墩台恐怕也要受损严重。除此之外,守城一道,首在居高临下以弓矢做战为主,而雨天弓弦受潮,倒是他们更吃亏一些!”   “若是照子伯这么说来,雨日攻城反倒是更有利了?”曹操不由好奇反问。   “这倒不是。”公孙珣摇头道。“说到底,只是这土城太过矮小的缘故,换成城防完备的大城,城墙上干净、宽阔,器械也能储存良好,雨日攻城便是自找麻烦了。而单就今日而言,也只能说不吃亏,攻城却也同样辛苦!”   众人纷纷颔首,复又看向前方战场。   话说,此刻的韦乡城下,三千李氏弟子正打着汉军旗号,兵分三路,从西、南、北三面同时蚁附攻城。由于雨天弓矢受潮,再加上视野多少受了影响,故此交战双方多弃弓箭不用,而以刀盾枪矛为主。另一边,正如公孙珣、娄圭等人所言的那般,韦乡的土城和那些仓促修筑起来的工事在前日的大雨中垮塌了不少,倒是让汉军上来便寻到了突破口。   故此,双方甫一接战,便是直接肉搏。   然而,在顶着雨水,踩着泥泞,辛苦肉搏接战的状态下,之前看似气势相仿、人数相近的双方却迅速拉开了差距。   汉军这一边全是李氏子弟,互为宗族、乡党、邻里,守望相助,不离不弃。   同时,汉军主将李进也表现格外突出,他身边聚集了数十族中精壮,俱是常年在大野泽、濮水、济水各处厮混的武士,战斗经验格外丰富。而他本人也颇显武勇豪气,居然一手持刀一手持盾,亲自攻杀在前。   如此姿态,倒是颇如他名字一般,有些一往无前的气势了。   而相对应的,黄巾军那里却是心思紊乱,各自为战。   雨日遭袭本就出乎意料,土墙被突破后更是有些不知所措,再加上黄巾军在韦乡的首领王度再怎么知耻而后勇,也无在雨天指挥数千人全线交锋的战斗经验……实际上,雨水淋漓之下,王度只觉得四处失措,根本弄不清战况如何,遑论从容指挥?   故此,一时间黄巾军连连败退,四处骚动,居然有被汉军一举冲垮防线,失去三面城墙的姿态。   “文琪真是用兵如神。”曹操从雨水中纵马而回,再次忍不住感叹起来。“我军接战不久便三面得胜,黄巾军却三面不支。若非是亲眼得见,如何能想到雨日攻城竟有如此效用?”   “我也是小瞧了君侯的智略。”娄圭闻言也是连连摇头叹气。“我只是想到城墙、墩台、箭矢这些事情,却忘了打仗终究是要论人的……这李氏献出的军队多是宗族子弟,相互牵扯,相互熟识,乱战中绝无动摇之念,而黄巾贼却多是成军不过两月的乌合之众,乱战之下,自顾不暇,根本不愿相互援手……看来,君侯一开始便想到了这一点,乃是因为不愿失去战机,这才让那李退之初来乍到便即刻攻城!”   此言一出,周围诸位军官纷纷恍然大悟,其中,如关羽、刘备、曹操、夏侯惇、褚燕、张飞者皆若有所思,而如魏越与那些洛阳北军出身的司马、军侯们却是拍马不断,连番称赞。   众人环绕之下,伞盖仪仗下的公孙珣也是不由面上微微一笑,仿佛智珠在握一般……然而,周边恐怕没人想到,这位五官中郎将压根就没想过雨天乱战能有如此效用,或者说,哪怕今天是个大晴天,他也照样要逼着李进速速攻城的。   一来,李进领着三千子弟兵初来乍到,正要借他们的气势奋力一战,顺便看一看他们的战斗力究竟如何;   二来,则是公孙珣不愿意浪费时间,继续拖延在一个区区韦乡之下,须知道这东郡黄巾还占着十好几座城呢,哪来这么多时间继续浪荡?   下雨要攻,天晴要攻,便是下雹子也得攻!   一念至此,公孙珣却是忽然抬手制止了众人的拍马,而伞盖周围也一时安静下来,只是不远处的喊杀声、淅沥沥的雨水声,还有身后的击鼓声依旧响亮清晰罢了。   “玄德,元让,还有郭、杨两位司马。”公孙珣板起脸来正色下令道。“之前一败,虽然没有责罚你们,但对上如此小城,败绩却终究让人难堪……还是你们四人,引各自部署,督战向前,从城西正面压入,即刻动身,务必要助李进速速了结此战!”   夏侯惇、刘备,还有两名司马当即凛然受令,并立即不顾伤势,勒马各回本部,然后喝令所部骑士下马,准备推入韦乡城内。   “子度(魏越)、翼德(张飞)。”目送四人离开后,公孙珣继续言道。“你二人分别去城南与城北,不要攻城……主要是游弋压迫,务必阻断黄巾贼从这两方向的去路,等到贼兵溃败以后,你们还要尾随追击。”   刚刚从燕县赶来才一日的魏越与张飞自然喜笑颜开。   “褚军侯。”公孙珣复又喊住了褚燕。   “末将在!”褚燕激动难耐。   “你现在动身,去城东往濮阳的道路上提前埋伏……等王度引败兵到彼处的时候,你须放过王度和少许败兵,然后再截断大部逃兵去处。”公孙珣如此言道,然后又认真看了看三个负责追索败兵的曲军侯,倒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懂我的意思吗?”   “懂得!”褚燕连忙拱手。“放过王度和少许败兵为先,清剿败兵为次!我等绝不误事!”   “请君侯放心!”   “一定不会出岔子的。”张飞和魏越也赶紧拱手作答。   “如此便去准备吧!”公孙珣微微颔首,便也不再言语。   大军压上,试图速速了结此战,自然不必多言,可放过王度,倒是让好奇宝宝一般的曹操再度疑惑起来,而等众将一走,他便干脆问道:   “文琪,看你这意思,若是王度死在城内倒也罢了,若是逃了,还要专门放他走?这是为何,莫非你还要扮演败兵在后,试图诈城吗?”   “非也!”公孙珣连连摇头。“濮阳城太大,兵力又太多,诈城的话,去的人多了会生疑,去人少了却无用……终究还是要把彼辈钓出城来才行。此举,只是想要压迫卜已与濮阳城中贼军罢了!”   众人明白的不明白的,也是或再度颔首,或重新吹捧起了公孙将军。   战局迅速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随着大股生力军的从西侧的陡然压入,汉军几乎是瞬间压垮了对方的西侧防线。   而守城嘛,一点破则一线破,一线破则一城破,随着西侧城墙整个被汉军夺取,黄巾军几乎立即崩溃……数千士兵,大部分人本能的朝着汉军专门漏下的东面而走,少部分人自以为精明的则试图从南北两侧突围,却被早有准备的汉军绞杀殆尽。   到了此时,与伞盖下愈发游刃有余的汉军军官们不同,城中一处墩台旁,黄巾军主帅王度身边却已经是仓惶凄离了起来……这位昔日的东阿县县丞刚刚从前线被自己的亲信下属拽了回来,浑身湿漉漉的滴答着血水不说,身上的铁甲也早就因为泥泞沉重而脱了下来,额头上的黄色头巾更是被染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颜色,只有身边勉强聚拢着这百余心腹还能彰显他的身份罢了。   而喘了几口气以后,王度猛地甩开身边试图搀扶他的一个亲信,拄着刀爬上了身侧湿滑的墩台,然后便站起身来试图观察战局。可是,放眼望去,只见整个韦乡土城中到处都是汉军,而黄巾军则一败涂地……有人仓惶撕下头巾,有人跪地请降,有人聚众夺路而逃,有人不愿做俘干脆举刀自戕!   雨水淋漓中,王度见到如此惨景不由仰天大哭,然后便也要拔刀自尽,却又被跟上来的几个亲信再度拦住,并夺走了刀子,还强行拖拽着往城东而去。   然而,逃亡途中也不安全,凄惶掏出七八里地以后,汉军甚至早有一股数百骑的伏兵在此久候,并当即杀出截断了逃亡大队。当然,这群伏兵只顾阻拦大队,王度和他的亲信终究还是险险逃生。   又大概逃了五六里地,眼看着身后并无追兵,众人这才勉强喘了一口气,跌坐在路上休息。   其中,王度茫然跌坐在泥地上,回头看着依旧有喊杀声隐隐传来的西侧方向,怔了半晌方才张口悲戚言道:“尔等俱是我多年亲信,应该都知道,我并不信所谓黄天。当日我在东阿夺城起事,不过是觉得那县令闻人生乃是个无能之辈,却仗着家世官位屡屡欺压嘲讽于我,这才试图借黄巾大势报复于他而已。结果呢?程立半路上杀出,硬是把我撵出了东阿,当时我便羞愤难耐……”   “王君不必如此!”旁边有人听着不对,便赶紧苦劝道。“便是当日败在程立手下,我们不也是熬过来了吗?依我看,那濮阳卜帅为人宽厚,今日虽然败了,也未必就会处置于王君,咱们且去濮阳安生下来再论前途如何?”   “我非是担忧个人前途!”王度单手握起一把泥浆,愤然言道。“我王度亦是懂得忠义之人!须知东阿事败后,我势穷往投濮阳,卜帅宽厚而不以为意,非但没有闲置于我,反倒与我三千兵马,让我驻扎韦乡……我当日便心中暗暗发誓,必将一心做事来报卜帅知遇之恩……可这才守了几日,就将城池与兵马丢的如此干脆?如今又如何有脸面去濮阳见卜帅?!”   这亲信听得此言,反而松了一口气:“那敢问王君,你刚才在城中死了,便能报答卜帅的恩情吗?你此时坐在泥浆中愤恨难平,就能报答卜帅吗?”   “那该如何呢?”王度不禁再度落泪不止。   “汉军来势汹汹,精锐难匹。”此人愈发放松了起来。“卜帅迟早要与汉军相对的,值此用人之际,王君你便是再无能,也有匹夫之力吧?更不要说我们这百余徒附被你养了多年,皆愿随你同生共死,总算是一股力量吧?既如此,王君何不忍下这些耻辱,留此有用之身,便是在濮阳城头做一个小卒,为卜帅持戈而战,也胜却在野地里哭泣,在乱兵中丧命吧?”   王度听完这个亲信的劝解,一言不发,只是强忍泪水站起身来,便仓惶率众往东北向的濮阳而去了。   就这样,韦乡一日而下。   到此为止,濮阳西侧三城尽失,再无拱卫,再加上败兵仓惶而归,汉军重新集结白马,也是惹得卜已紧张不已起来。他一方面让濮阳城中仔细防守,另一方面却又赶紧调度东侧诸城和河北诸城的兵力,试图重新部署,以作应对。   然而,汇集兵力,在白马稍作休整以后,汉军持节主帅、五官中郎将公孙珣却故技重施,只留下杨开一人领着本地乡勇戍卫白马,便铁索连舟化为浮桥,全军再度过河,往河北诸城扫荡而去。   首当其冲的,便是顿丘。   而顿丘一战,打得极为轻松……原本聚集在这里的黄巾援兵因为公孙珣在河南作为的缘故,早已经重新部署,可曹孟德的门下故吏乐进却因汉军战绩趁机联络鼓动到了更多人!   于是乎,李进引兵列阵攀城,尚未接战,乐文谦便已经帅众夺取城门,汉军骑兵纵马而入,张飞争的本地小帅首级……整场战斗可以称得上是望风披靡。   这还不算,顿丘既然拿下,公孙珣却马不停蹄,又依照曹操所献计策,以乐进和他的乡党伪装成黄巾败兵,当日便一路往乐进家族所在的卫国县而去。   卫国距离顿丘不过二三十里,败兵本就连续不断,慌乱中自然被乐文谦给再度当场拿下城门,紧随其后的汉军骑兵随即突入城中……傍晚时分,卫国便也光复。   “文谦作战勇悍猛迅,胆烈过人,真有古之名将的风采!”公孙珣当日傍晚也赶到了卫国县,却是一下马便来到城头对着这一日作战中毫无疑义立下首功的乐进大加赞赏。“如此人物,何至于屈居于县吏?!不如且引乡勇从军,随我扫荡黄巾,以求建功立业?”   乐进身材矮小,在公孙珣身前只到对方鼻尖处而已。而此时他听到如此言语虽然心动,却还是主动看向了在一旁身材和他相仿的曹操,眼见着后者负手而笑,这才慨然应诺。   公孙珣见状虽然有些憋屈,却也无奈……谁让这乐进上来便是人家曹孟德的属吏呢?自家老娘故事里也好,这眼前也罢,俨然都是曹阿瞒刚一出场便自带的那种绝对班底。   想想也是,曹操刚成年不久就来做了顿丘令了,而乐进这个距离顿丘只有这么点距离的卫国县人,又如此能耐,还同样那么矮,也难怪曹操会这么早便发掘他了。   不过,公孙珣自问自己的班底也不差,看到眼前这名良将早有名分,便熄了多余心思,大方的与了对方一个裨将的身份,就重新放到正事上来了。   “我军将往何处?”乐进给自己涨了大脸,哗啦啦就打下了两座县城,曹操也不免得意忘形起来,直接就在城头上捻须装出了一副用兵如神的姿态。“我观文琪又放那本地小帅与些许残兵过河去了濮阳,想来还是要调度出濮阳人马……可顿丘、卫国俱与濮阳隔河相对,我军等在此处,彼辈应该不会带着被我军半渡而击的风险擅自往此处而来吧?不如继续转战,拔除诸城,隔绝濮阳,逼迫彼辈出城决战!”   “孟德兄所言甚是!”公孙珣站在城头盯着南面隐约可见的黄河大堤,倒是有些疑虑了。“可若是再往下打,该转战何处呢?是继续在河北扫荡,拿下东面东武阳、发干诸城,彻底断绝东郡黄巾与张角的联系?还是该再度跨河,击穿咸城、甄城、范县,打通东阿,连结青徐,彻底孤立濮阳呢?孟德兄素有高见,能教我吗?”   曹操思索片刻,立即放下学着娄圭捻须的手,老老实实束手而立,不再多言。   然而,曹孟德怕是没想到,公孙珣半是调戏于他,却也半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或者说,此时公孙珣骑步俱全,士气充足,军需齐备,猛将谋士更是到了溢出的地步,那么所谓手握强兵悍将,除了一个城高池险、重兵驻扎的濮阳动不得外,怕是想打哪里就能打哪里了!   “说起东武阳,”就在公孙珣将要准备随意定下进军方略之时,难得跟在身侧的审配却忽然出言道。“我在彼处有一故友,本欲借他之力仿效今日这位乐文谦之举的,可惜刚刚在城下问了一下本地人才知道,他如今并不在乡中,而是早在乱起之前便去青州游学去了……”   公孙珣不由好奇:“既然是正南好友,想来也是位豪杰之士。”   “然也。”审配同样看着远处黄河,微微颔首道。“此人姓陈名宫,字公台,素来慷慨激烈,刚直不阿,且足智多谋!”   公孙珣怔了怔,然后不由心中暗道……若是此人,那还真怪不得与你是故交!   只是可惜,此人居然不在!   “只是可惜,此人居然不在。”不等公孙珣开口,审配便主动摇头。“否则东武阳必然轻松可下!”   “既然陈公台不在,那就去看看程仲德吧!”公孙珣哑然失笑。“让牵招留守此处监视濮阳,其余全军明日便动身进发,当着卜已的面铁索连环,渡河南下,务必化濮阳为孤城!”   夕阳下的城头上,映着远处黄河大堤,自曹操以下,诸将纷纷拱手听令。   ……   “太祖伐东郡黄巾,贼帅卜已引兵临于濮阳,背河而守。太祖见而避之,数过黄河而不取。”——《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三章 铁骑横百里(上)   汉军铁索连舟,浩浩荡荡,万余人马正准备第三次跨过黄河。   而且这一次汉军渡河的地点根本就是选在了濮阳黄巾主力的眼皮底下,濮阳正北面的黄河大堤上,上万骑步铠甲闪耀、旌旗招展、马嘶人鸣,外加伞盖仪仗,连绵数里,已经开始过河不止了……端是气势非凡。   天色晴朗,万里无云,居高临下极目远眺可以看得很远,故此,濮阳城头上,从普通士卒到城中大小黄巾军头领纷纷围拢起来,远远观望汉军动静。   而此时看到汉军如此威势,城头上的黄巾军头领们却不由各自面带忧色:   “汉军数量比之前还要多了!”   “这是自然,每打下一城都有左近豪杰勇士率众投奔,咱们当日攻城略地时不也如此吗?”   “数量倒也罢了,如今你我也是打过仗的人了,难道不晓得铠甲、马匹才是紧要事物,汉军如此多的铁甲和骑兵才是最吓人的。”   “是啊,汉军如此锐利,这次他们饶过咱们濮阳再来河南,若是咸城、甄城、范县也学着白马、顿丘那些地方稀里糊涂一下子全失了又怎么办,咱们这里岂不是成了孤城?”   ……   年逾五旬,一副朴素布衣打扮的兖州黄巾渠帅卜已,听着自己手下这群小帅如此议论,却只能紧皱眉头,默然不语。   “渠帅,不若半渡而击!”就在这时,城头上的一人忽然昂然请战。   众头领闻声看过去,见到说话之人后却又各自敛息,俨然是对此人有所畏惧。   话说,此人姓梁名远,字仲宁,乃是卜已最倚重的两个副手之一,今年三十来岁,观其容貌举止颇有气势。   其实都不用看举止的,光是听名字就知道此人是个有来历的,而梁氏也确实是濮阳城中历来的大户,梁仲宁本人也是一度游过学读过书的……只是其家中出身不好,所以蹉跎多年都没官做,这才举家投了黄巾军而已。   “梁副帅这话不妥吧?”停了半晌,卜已的另一名助手,一副质朴老农打扮,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只是平素里唤做张伯的太平道上师方才缓缓出言反驳。“俺看汉军虽然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过得河,可却专门从濮水东面上的岸,咱们想要打他们也得过咱们东面濮水上的浮桥,到时候谁半渡而击谁怕都是说不定的。”   此言一出,包括卜已在内,大多数人纷纷点头称是,全都不愿意擅自出击……这年头的濮阳位于濮水与黄河的三角交界处,从经济、交通、防守上来说都是上上之选,这也是它能成为连接南北的中原顶尖大城的缘故,可若是水道被制,那就反而让人疑虑重重了起来。   梁远梁仲宁见状长叹一声,却只能耐住性子朝卜已解释道:   “卜帅,我哪里会不知道汉军在濮水东面上岸乃是故意为之,看似嚣张其实小心谨慎?又怎么会不知道此时出击并不能有什么大效用?只是,之前汉军屡屡得胜,如今又当着我们的面直接渡河,若不能挫其气焰,怕是城中将士心中又会有所动摇的……”   卜已和张伯,乃至于其余头领瞬间便醒悟了过来……须知道,汉军此次来势汹汹,连续打下四个县五座城,都是干脆利索。而且连番渡河,忽上忽下,根本让黄巾军无从下手应对,只能被动挨打。再加上屡次有败兵投入濮阳,其实城中士气早已经有些低迷的味道了。   诚如梁仲宁所言,若是再不有所动作,怕是真要出事!   “可若是强行出击,败了又如何呢?”卜已思索一番后正色询问道。   “败了也就败了。”梁远无奈答道。“我们已经败了那么多场,失了这么多城,何妨再败一场呢?可若是突袭得手,却又情况不同了……我意亲自率领城中小股骑兵,突然过濮水冲杀一番,不论胜败都即刻抽身回来,最起码要让城中数万大军都明白,我们不是怯战之人。”   “不好。”卜已立即摇头。“城中大军还要倚重仲宁的才学和智谋,派遣一个勇力小帅便可……”   梁远闻言倒也不由觉得有些感动……这黄巾兖州渠帅卜已,一来为人宽厚,二来善于听言纳谏,三来确实也诚心倚重他们这些太平道之外的人,倒也不枉他梁远当日狠下心来投奔此人了。   当然了,宽厚归宽厚,身为一军主帅过于宽厚了也不行。于是乎,梁仲宁返身吩咐下去,却是让前几日败退回来的韦乡守将王度,亲自领兵出城越过濮水尝试一击……如此举动,乃是有代替卜已作出惩戒的味道。   不过……汉军最先渡河的先锋乃是燕人张飞张益德。   城中黄巾军诸将高高在上,看的清清楚楚,那王度按照吩咐领着濮阳城中七拼八凑弄出来的三百骑兵急速越过濮水,直扑刚刚上岸的汉军,而汉军彼时不过上岸区区五六十人,倒也算是没有了失了战机。   然而,甫一交战,这五六十骑便在一名汉军将领的带领下如撵鸭子一般将自己这边的三百骑兵撵的七零八落!   王度收都收不住,便被自家败兵裹着逃回了濮水……最后,反而是汉军那边主动鸣金才将这股五六十人的汉军骑兵给收了回去,否则怕要是追过濮水来到城下也未必可知。   濮阳城上,黄巾军头领们和周边的普通士卒一样,几乎个个面色发白,不知所言……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这应该是第一次见识到汉军正规军的野战之威。   “张伯,”缓了片刻后,还是卜已第一个醒悟过来,然后赶紧在城头正色吩咐道。“你带人出城去濮水边上接应一下王度,再安慰一下他,告诉他,说这次我看的清楚,确实不是他的错,让他放宽心回城修养。”   张伯随即拱手而去。   “仲宁。”卜已继续言道。“汉军如此强力,咱们……”   “卜帅!”面色青白不定的梁远忽然躬身大拜而言道。“是我小瞧了汉军,我请卜帅许我出城!”   “此时如何还要出城?”卜已愕然不已。   “卜帅!”梁仲宁也不直接回答,反而是当即指着黄河上络绎不绝的汉军队列言道。“你说,如此军势去取咸城、甄城、范县诸城,哪个能挡?”   卜已当即默然。   “既然挡不了,这时候就不能留他们独自在外了!”梁远赶紧恳切言道。“卜帅,赶紧下令,让我去河南诸城,张伯去河北诸城,速速收拢集结兵力吧!只有把军势集结起来,才有可能挡住汉军!”   “你说的对!”卜已恍然起来。“是该如此……不过,聚拢兵力以后呢?我们还有十三四座城,都聚起来怕又是两万兵,濮阳虽大,却已经装不下了。”   “去打白马。”梁远俨然早已经想好了。“先把兵聚集起来,然后再去打白马和韦乡……打下来,两处各摆一万兵,跟濮阳一起在濮水以西黄河以南形成一个互为犄角的阵势!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汉军去肆意夺城,不然我们就真的只剩一座濮阳城和两万兵了!”   “说的对,说的太对了。”卜已扶着城垛,连连点头不止。“现在是如果我们不动,就一定会被汉军各个击破,最后连濮阳怕是也要被汉军聚拢整个东郡的力量给打下来!”   “那就请卜帅下令,赶紧这么办吧!”梁远继续催促道。   “还是不对。”卜已忽然又醒悟到一事。“河北那几座城好办,可河南呢?汉军已然过河,你怎么聚拢兵马?”   “咸城放掉吧。”梁远沉默片刻后无奈言道。“等汉军过完河直扑濮水下游的咸城,我就偷偷从彼方身后绕过去,到甄城、范县那边集结兵力。”   卜已一时面色黯然,却又无话可说。   “等我集合两县兵力以后,也不直接回濮阳,省的被汉军迎面撞上。”梁远继续言道。“而是联合本郡最东侧的几城兵马,左右夹击,打下东阿,再从东阿北面的苍亭渡河去河北找张伯,届时我们联军一起再从北面回濮阳……”   卜已缓缓颔首,又顺势叮嘱了一句:“东阿那边王度打了好几次都没打下……若是汉军追的急,你就不要打,直接从苍亭渡河好了!”   梁远当即应诺,然后便要直接下城准备。   然而,走了不过几步,他却又想起一事,复又回首朝着卜已拜了一拜:“还有一言,请卜帅谨记!”   卜已慌忙上前扶起对方:“仲宁尽管说。”   “我知道卜帅为人忠厚宽仁,可若是我与张伯被汉军截住,”梁远恳切言道。“还请卜帅千万不要救我二人,就当我二人死了好了……谨守濮阳大城,静待北面天公将军和南面波才波帅便可。”   言罢,梁远直接扶刀而走。   而卜已欲言又止,却终究是无言以对。   果然,汉军过了黄河以后,恰如梁仲宁所想的那般,直接选择了顺着濮水一路南下,而且张牙舞爪、肆无忌惮,俨然是要兵锋直指濮水下游的咸城。   而到了傍晚时分,濮阳这里眼见着汉军大队远离,水面舟船、民夫也选择了暂时折返黄河北岸的顿丘、卫国停靠安歇,那张伯与梁仲宁便也纷纷各自带人趁着暮色离开濮阳,准备各自收拢河南河北黄巾军所占诸城兵马。   卜已立在城头,亲自远远目送不止。   但就在两路人马匆匆消失在暮色中以后,卜已也准备下城安歇之时,一名小帅却忍不住在城头之上当众朝着这位兖州黄巾渠帅下跪恳求了起来。   “这又是何故啊?”卜已茫然不解。   “渠帅!”这小帅咬牙道。“之前梁副帅在此处,我不敢多言,他走了才敢求一求你老人家……能不能让我去接应一下咸城的兄弟?送个信也行!我亲弟也在彼处,实在是不忍啊!”   卜已一时作难。   “我知道卜帅有为难的地方。”这名小帅赶紧再度叩首不止。“我刚才在旁听得清楚,也知道该以大局为重,更知道梁副帅自己都不顾生死,俨然是为了公事……故此,属下只求卜帅许我在汉军围城一天后再去送信,让咸城的兄弟们有机会四散突围,不至于苦守全殁就行!”   卜已仔细想了想,似乎此举并不至于耽误大局,再加上他天性心软,便忍不住点了头。   这小帅立即叩首不止,感激不尽。   时隔两日,东郡咸城城外的汉军军营中,公孙珣正被曹孟德领着来看一件未完工的物什。   “这是要做投石车?”公孙珣蹙眉不止。   “然也!”曹操昂然答道。“之前在韦乡时文琪让我打造攻城器械,当日我便想到了要学着洛阳那边的图样做投石车,不过一来突然下雨,二来你一回来便急攻不止,就不免耽搁了……我意,此番若是咸城并无善法,不如造投石车破城!”   公孙珣先是缓缓点头。   投石车,大概是人类进入城堡时代后最理所当然的一种常规攻城武器,简单的杠杆原理发射石头嘛……在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就普遍性使用了,而同时期的古希腊和古波斯也都没有拉下,甚至古罗马还出现了更高端一点的扭力投石机。   当然了,什么扭力什么配重公孙珣和曹操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们对投石机最清晰的认识,大概就是史书中关于秦国灭楚失败那一次……当时的情形被记载的格外清楚,楚军提前在河边准备好了大批投石机,等到秦军过河时突然集中发射,河中舟船、浮桥全都被砸毁,以至于当场影响到了战局走向。   但是……   “拆了吧!”公孙珣点头之后略一思索,却又缓缓摇头,复又干脆言道。   “这是为何?”曹操颇有些不高兴。“如此利器……”   “也不是什么利器。”公孙珣嗤笑道。“几十个人才能操作得力,然而几十人发一砲的功夫,射出的箭矢怕是效用更高……”   曹操欲言又止。   “而且还移动不便。”公孙珣继续言道。“若是咱们被逼到围攻濮阳那个局面,届时孟德兄你不妨一口气建个十几台,对着一处砸,真要能砸出个缺口或许就能有大用……可现在,建了又有何用?能一路带着吗?最关键的是,这得多长时间才能造好?”   言罢,公孙珣不再多言,便径直负手而走。   曹操听到此处,也是干脆甩手,示意那些个民夫停了此物,然后才匆匆追上来与对方边走边言道:“文琪此言,还是想要尽快蚁附攻城,以求速下?还用李进?”   “不然呢?”公孙珣朝着咸城方向言道。“让他们来是做什么的?再说了,如今东郡各处黄巾贼明显士气低迷,也未必就会有多少伤亡,孟德兄何须怜惜他们?”   “我不是怜惜他们。”曹操在旁摇头道。“我只是怕会折损兵力,将来在濮阳城下或者别处决战时他们会疲敝……彼辈战力确实上佳。”   “可若是能从速下城,其余各处贼军反而会因此失措,下一战也就会更好打一些。”公孙珣无奈解释道。“咱们总不能指望贼人自己举城而降吧?”   曹操再度无言以对。   然而打脸说来就来,就在这日晚间,城中忽然来人,自请投降,而且条件非常干脆直接——彼辈只求性命保全,便可出城弃械,将城池拱手相让,绝无半点犹疑之处。   “濮阳那边弃了你们?”   大量闻讯赶来的将领中间,公孙珣正饶有兴致的看着跪在自己帐中的这名城中信使。   “不错!”此人连连叩首,愤恨之意溢于言表。“不敢欺瞒诸位将军,我等虽早就知道官军强横,但感于渠帅卜已素来宽仁,本还是想死守城池以报卜帅恩德的。可孰料,官军昨日围了三面城墙后,濮阳今日下午才来信使,我等这才知道副帅梁远欲拿我们做诱饵将官军牵扯在此处,他自去收拢甄城、范县,还有东阿以东的河南诸城兵力,准备回濮阳坚守。想我等不顾生死,他却……”   “且住。”公孙珣怔了片刻,然后忽然打断了对方,复又扭头看向了自己的侍卫:“取地图来!”   这名求降之人不敢多言,众人也不敢怠慢,赶紧就在几案后面的屏风上张开地图并围拢而来,而立在地图前的公孙珣微微一瞅便将目光对准了一个关键地方——东阿!   话说,黄巾军如今在河南其实不止是濮阳,以及咸城、甄城、范县这四个地方,准确的说,黄巾军在河南目前一共还有足足七八座城,只不过偏偏这中间有一个奇葩的东阿县被程立给强行夺回,并牢牢守住,却硬是把东郡黄巾军在黄河南岸的城市给分成了两个区块!   所以公孙珣之前和曹操讨论这一步军事计划时,便只把濮阳与东阿之间的咸城、甄城、范县这三座城当做一个统一战区,而未考虑被东阿隔开的那几座城。   但不管如何了,此时瞅一眼地图便知,只要此人想收拢整个河南的黄巾军兵卒,就必然绕不开横在两部黄巾军占领区中间的东阿。   “算算时间,”娄圭拢手蹙眉言道。“那个梁副帅怕是在咱们刚渡完河便直接启程了,而若是他不去一城一城的收,只是派出信使让各城人马往一处汇集,那恐怕此时黄巾贼诸城也都已经得到信了……”言到此处,娄子伯忽然眉头一展,然后喜出望外。“君侯,此时让我们得知此事,实在是天意啊!黄巾贼河南诸城怕是能一战而下了!”   “不错。”一直在盯着地图沉思的曹孟德也当即反应了过来。“彼辈并不知道咸城居然会举城而降,如此便在时机上失了先机……我军或可从容进军,直接破贼于东阿城下。”   帐中诸将此时纷纷反应过来,也是个个喜上眉梢。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兴奋,身为主帅的公孙珣却只是盯着眼前地图默不做声,直到许久后方才霍然回过身来:“诚如尔等所言,此乃天赐良机,但此时,我却并不愿直接吃下这股贼人了。”   帐中诸将俱皆不解。   “着李进率步兵即刻入城,接手城池。”公孙珣来不及解释,便当即负手下令道。“骑兵连夜动身,随我出动,务必抢在黄巾贼之前赶到东阿,让贼人不敢窥城!”   “东阿距此百里。”本地人董昭忍不住言道。“而且路上甄城、范县终究尚在敌手,夜间行军,怕是不妥吧?”   “铁骑横行,百里何妨?”公孙珣不以为然。“东郡战机已现,或可一战而定,万万不可失机!”   娄子伯和曹操盯着地图同时恍然。   ……   “太祖伐东郡黄巾,下咸城,闻贼梁仲宁聚众将取东阿。曹孟德为骑都尉在侧为副署,乃屏退左右,献策曰:‘军中方下咸城,士卒苦疲,或可暂驻扎咸城,缓至东阿,彼时贼必失锋芒于城下,则河南诸贼一举而覆!’太祖对曰:‘东阿百姓俱在,兵固疲也,民将无生,吾辈何以言缓至?’是夜,乃尽起军中骑兵,驰援百里,贼遂避东阿而走。”——《旧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第二十四章 铁骑横百里(下)   公孙珣的想法其实没有多么玄妙——他只不过是举一反三,想到卜已不可能只派人收拢河南部队而不派人收拢河北部队而已。   换言之,公孙珣是将目光放到了整个东郡战场,不愿意只把梁仲宁此番聚拢的部队当做目标,所以才要急速进军,用骑兵围追堵截对方,逼迫彼辈渡河往北,去联合更多的部队,从而毕其功于一役罢了!   甚至,一旦截住黄巾军更多部队的话,或许还能把卜已从濮阳坚城里给调出来呢!   帐中诸将,曹操和娄圭是自行领悟,而其他将领在听完娄子伯的解释后也迅速醒悟了过来,并即刻奉命行动起来。   后来的情形也证明了公孙珣的判断,数千汉军连夜横行百里,强行赶往东阿,果然让刚刚聚拢起了数县黄巾,领着足足万余人的梁仲宁陷入了惊慌状态……他根本不知道汉军来了多少兵,又是在何时洞悉他计划的。   而慌乱之中,这位东郡黄巾中唯一有些战略目光的副帅,一开始还试图直接往濮阳方向走,却被汉军利用骑兵优势给迅速截住,往更东面的那几座城去也是如此。盘桓了两三日,缺衣少食,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在心惊肉跳中按照汉军所期望的那样,直接从东阿北面的著名黄河渡口苍亭强行搜罗船只渡河,试图去和北面的张伯会师去了。   有趣的是,渡河期间,汉军居然没有半点骚扰。   回到两日前的早上,东阿城外。   “你便是程仲德?”席地而坐,正喝汤吃饼的公孙珣当即端着手中物什起身相迎。   “我是东阿县令闻人生。”为首一人佩玉涂香、身高七尺、面色白皙,闻言赶紧恭敬行礼。“城外露水颇多,将军辛苦一夜,不妨暂且入城歇息。”   “我没跟你说话。”公孙珣抬手将手中汤饼塞到对方怀里,而这闻人县令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一个不稳便被泼了一身热汤,然后引得坐在地上的曹操哈哈大笑,胡子都撅到汤碗里去了。   “阁下便是程仲德吗?”公孙珣对着闻人县令身后一名身材极高,却又清瘦无比的‘老年人’拱手行礼。“珣自从来到东郡,也算是久仰仲德公大名了,东郡诸城皆陷,独东阿一县保全,全赖仲德公的智谋与胆识啊!”   程立虽然性格恶劣,但他区区一个县吏,被一个身份高了不知道多少层的持节将军如此礼遇,倒也没理由甩脸色,于是当即恭敬回礼:“多谢将军美意,却不敢在将军面前称公,将军自来东郡数战数捷,光复甚速……吾辈区区小功,焉敢在将军面前提起呢?”   “仲德公过谦了。”公孙珣轻笑道。“我听说‘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人的才能平素里是看不到的,得到了危难处境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事……如仲德公这样骤遇大乱,几乎以一人之力保全一县,这才是真正的本事。而如我这般统帅上万精兵悍将,扫荡一些只有千余人的县城,便是再快,那也只是本分罢了!”   程立刚要回复,却不料公孙珣一步向前,居然不顾自己满手饼渣直接拉起了人家手来,然后低声笑道:“这个道理,乃是当日我年轻气盛,在洛阳诛杀王甫、段熲,却被曹节一举反扑,大败而归时,人家在尚书台中当众教训的……至今铭记。”   程立不由微微变色。   “如何?”公孙珣握着对方手继续恳切言道。“我欲辟仲德公随军而行,文职武职俱由你来挑选,待东郡事罢,必有千石前程!”   周边众人纷纷侧目。   然而程立闻言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但却依旧摇头:“将军厚爱,然老夫已然四十有四,垂垂老朽,何以堪驱驰啊?”   “姜太公八十,百里奚七十,公孙弘六十,朱买臣五十……自古贤才大器晚成,程公难道比不得这些人吗?”公孙珣依旧不愿撒手。   程立叹了口气:“将军拳拳之意我哪里能不知道?只是我区区一个小吏,又如何敢比这些上古先贤呢?”   “我听人说,”公孙珣还是不撒手。“程公少年时曾梦到在泰山上捧日而起,我名为珣,医无闾珣玗琪之珣,名中带日,你说,这莫非是天意让你我成事吗?”   程立一时愕然……这件事情是他少年时的事情了,知道的人其实不少,但此时骤然被公孙珣提起,不得不说,还真让一直对此念念不忘的程仲德有些心动了。   “文琪就知道唬人!”就在这时,曹操忍不住放下汤碗嗤笑一声。“你名中带日,我姓中就不带日了?董司马名中就不带日了?人家不愿离乡,你何必如此死缠烂打?”   公孙珣闻言不禁哂笑,然后终于松开了手。   而程立听到曹操此言,也是不禁失笑,复又朝着公孙珣拱手正色言道:“将军厚爱,我五内俱铭,但实不相瞒,如今世道纷乱,我正欲在家中保全儿女……并非是沽名钓誉,不愿相助。”   公孙珣一声叹气,倒也真不好多言了……对于如李氏那般豪强,便是彼辈势力再大自己也能毫不顾忌,可一个士人,还是一郡名士,尤其是这把年纪了,恐怕真不好强行征辟。   而且再说了,这程立听说是个超级坏脾气,真逼急了,作出什么不对路的事情来,那可就悔之莫及了。   “也罢!”公孙珣叹气道。“不过东郡战事还需程公鼎力相助,请你不忌从属,替我多行筹划。”   “事关乡梓,此事理所应当。”程立后退数步,恭敬行礼。“还请将军暂驻小城,以作安顿。”   “有劳了。”公孙珣抹了一把嘴上的饼渣,倒是毫不客气的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随即,程立作为引导,公孙珣领着身边众人从容进入东阿城中,双方全程都没有去看顾身侧还捧着汤碗的那位闻人县令。   然而,当日在东阿城内其实并无多少军事筹划,这主要是因为公孙珣手下大部分兵马都还在外面,分兵去驱赶和堵截梁远和他手下的那万余黄巾军去了,情况不明,也不好妄加讨论。   实际上,公孙珣这一日在东阿倒是难得好好休息了半日……他占用了人家闻人县令的县官寺,一进城便洗了个热水澡,复又昏昏睡下,到了下午才精神抖擞的起来,却又和吕范随意的房中榻上摆起了棋盘,下起了围棋。   可大概是听说公孙珣已经醒了的缘故,此时却忽然有人来访。   来人自然是娄子伯了。   “军情未明,子伯便已经有妙策了吗?”公孙珣不禁停下棋局好奇看向了自己这个心腹。   “非是军情。”见到只有吕范,娄圭也是微微行礼,便随意坐下,然后开门见山。“乃是今日早间之事……君侯,依我看程仲德早间所言俱是托辞,其人不过是审时度势,眼见天下将乱,却又天无二日,不知谁才是那个他该捧之日,所以不愿轻易出卖身家而已!”   公孙珣一时失笑:“既如此,你觉得我又能如何呢?”   娄圭双手一摊:“只是略有所得,过来提醒一下而已,能否如何,还是要看君侯自己心意。”   这倒是娄子伯的一贯作风了,管杀不管埋,出计不出力,于是三人一起失笑,便就势掀了棋盘,转而一起玩起了动物牌。   然而,牌刚打了两局,却又忽然听到门前侍卫汇报,说是随军司马董昭求见。   吕范、娄圭各自怔住,倒是公孙珣早有所料一般,依旧不以为意,反而让二人稍安勿躁。   “公仁是来打牌的吗?”人一进来,公孙珣便戏谑问道。“这动物牌三人可打,四人亦可打,且上榻来便是。”   董昭见状苦笑,也只能挨个拱手行礼,然后告罪直言:“君侯见谅,昭沐浴休息完毕,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事应该要说与君侯,这牌等说完再打也无妨。”   “那便说吧!”公孙珣依旧不以为然。   董昭看了吕范、娄圭一眼,咬牙之余倒也干脆:“君侯,今日程仲德婉拒君侯,怕是不止是因年纪渐长,而是另有缘由。”   “说来听听。”公孙珣好奇不止,而吕娄二人也一起正色相对。   “回禀明公。”董昭肃容相对道。“怕是程仲德以明公是燕人而心有疑虑。”   “地域吗?”公孙珣难得一声长叹。“不想程仲德如此智者,也有此念?”   “天下间风气如此,不是只有一个程仲德的。”董昭愈发无奈。“乡人乡党,以郡为国,这是哪里都免不了的事情,便是明公你在河北不也因此得利吗?”   “只有此言吗?”公孙珣思索片刻,复又沉声问道。   “还有一事。”董昭建言道。“终究是程仲德囿于地域,不识明公风采,我愿意去帮明公再与他谈一谈。”   “如此强横人物,公仁与他谈的来吗?”公孙珣不由笑出了声。   董昭无言以对。   “既然谈不来便不要去谈了,省的学我自取其辱。”公孙珣招手道。“且上榻来,行军辛苦,难得清闲一日,不要多想了。”   董昭长出了一口气,又向吕范、娄圭二人拱了拱手,这才上榻取了一席之地。   四人刚刚坐定,门外侍卫再度前来禀报,说是本县程立请见。   几人恍然四顾,最后齐齐看向了坐在榻上东侧的公孙珣身上,后者思索片刻,一边下令请人进来,一边却依然坐定不动。   这下子,其余三人便也耐住性子坐在了原地。   程立步入房中,迎面看见这一幕,也是一惊,但旋即醒悟,然后便立在门内从容拱手一礼:“将军!”   “程公且坐,不知有何事教我?”公孙珣微笑相询。   程立闻言先是不慌不忙在榻前高凳上坐下,然后才正色以告:“不瞒将军,在下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事应当坦诚相告,以免相互生疑,这才忽然来访。”   “说来听听。”   “且问将军。”程立捻须肃容问道。“乱起以后,将军自涿郡至河内,又从河内直发我东郡,沿途所见,可曾见百姓流离失所,乱象丛生?”   公孙珣听到这话,倒也是终于认真了起来,便从塌下放下双腿站起身来,而他这么一动作,吕范、娄圭、董昭三人也纷纷落地,或是侍立,或是端坐。   “不瞒程公。”公孙珣眉头紧锁,想了好大一会,却还是摇头不止。“可能是自乱起后,我心思多在军事上面,所以实在是没有看到过乱象丛生之事……而中途在赵国,虽然与董司马谈及过一些吏民逃亡之举,但那些却多是投贼之人,却似乎不是程公所指的那般乱象……敢问程公,这是为何呢?”   “因为时候未到。”程立板着脸言道。   “时候未到?”娄子伯一时好奇。   “不错。”程立不由冷笑。“大乱刚起,黄巾贼多在攻城略地,以夺取府库城池、大户豪右庄园为主,很少有侵扰乡里的举动;而官军仓促而出,却兵甲齐备、库藏充足,心思也多在战事上;甚至,此时因为各地长吏逃散,百姓可以逃避平日的税算,日子反而好过不少!然而……秋收之后又如何呢?战事迁延又如何呢?”   公孙珣负手仰头,若有所思……他之前没往这个方向想,但此时经过程立一点,却是心思透亮了起来——此时不见乱象不是什么好事!   恰恰相反,这说明乱子太大,而汉室的天下也太大,需要时间才能显现出来而已。   战事迁延下去,地方长吏又多逃窜,很快就会有大量盗匪出现;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真正可怕在于秋收……公孙珣沿途所见,战乱对青苗的毁坏是很剧烈的,而且很多非黄巾军所占区域的农民也都纷纷弃家从贼,这意味着抛荒的地方也很多……那么到了秋收,人还是那么多人,却少了那么多粮食,一个农业社会会产生多大的动荡呢?   不是不乱,时候未到而已。   “自然是冻馁交加,盗匪四起了。”一旁的娄圭忍不住插嘴道。   “这就是鄙人不愿轻易离家的缘故了。”程立看都不看娄圭一眼,便起身昂然朝公孙珣拱手言道。“将军的威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是,乱事既起,便是有将军这样的英雄替朝廷扫荡四方,可天下的动荡怕是才要刚刚起来而已……故此,我程立虽然有些许立身之德,却也要以保全乡梓为念!还请将军不要轻信一些小人之言,以为我是和他们一样待价而沽,心存不良!”   公孙珣沉默片刻,却是回身依旧笑道:“程公多心了,并无人如此进言。”   “那就好!”程立再度拱手道。“冒昧来访,出冒昧之言,全赖将军大度,还请告辞。”   “明日军议,”公孙珣轻笑挥手道。“还请程公依旧不吝才智。”   “理所当然。”言罢,程立看都不看其余三人一眼,便自顾自出去了。   房内一时无言,尤其是娄圭,他面色青白不定,估计算是见识到了程立的‘性格恶劣’所在。   “我也先回去了!”董昭干坐片刻,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主动拱手告辞。   公孙珣不以为意,挥挥手便让对方去了。   董公仁一走,倒是吕范伸手弹开榻上一片木牌,自嘲失笑:“其实,我本是想等董公仁走后进言文琪征辟那程仲德长子程武,以作牵制和胁迫的……现在看来,倒也是心存不良的小人了。”   娄圭闻言难得泄了一口气,不由捻须反嘲:“小人难做,我既然已经做了,子衡何必再做?!”   “都罢了吧!”公孙珣也是仰头自嘲。“三个小人所侍之人,他又怎么会来投呢?还是用心于战事吧!就由你我这臭味相投之人,帮他荡平乡里。”   吕范、娄圭听到此言,各自起身拱手。   另一边,话说董昭出了县寺,拉住一人随意打听了一下,却居然往程立家中而去,后者刚刚返家,便闻得这董公仁来访问,难免错愕当场。   “董司马有何事见教?”稍微调整一下后,程立终于还是出门相应,而且没了之前在县寺中的昂然直色,这是因为对方本就是邻郡名士,相互早有耳闻,算是半个乡人。   “程公,”董昭甫一入门便正色问道。“我听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人各有志,既然你早间已经拒绝了公孙将军的招揽,为何还要咄咄逼人,上门再行讽刺之事呢?如此举动,岂不是徒惹人厌恶?”   程立蹙眉反问:“敢问董司马,若我不去耿直一番,真有小人进言让公孙将军辟我子为吏又如何?我届时还能以老朽之语应对吗?”   董昭沉默片刻,却又不禁反问:“且不说此言,公孙将军真不是程公之‘日’吗?”   程立难得感慨:“动乱将起,龙蛇并举,不如自保于乡梓,且坐观时事。再说了,公孙将军终究是燕人,德望亦在河北。”   董公仁无言以对。   ……   “黄巾起,太祖尝过东郡,董公仁为随军司马,举东阿程立,太祖喜而辟之,立不应。待出,昭私问曰:‘将军不能乎?’对曰:‘天下将乱,龙蛇起陆,且观之。’昭默然,立遂走。待归,昭喟然语于吕、娄:‘吾素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今程仲德见机不早,悔之晚矣。’”——《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二十五章 思南忽思北   隔了一日,随着梁仲宁领着河南诸城那一万黄巾军仓惶从苍亭渡河往北,汉军各路人马也都纷纷返回距离苍亭其实并不远的东阿听令。   “事到如今并无太多可言的了。”东阿县寺大堂中,娄圭当仁不让的建议道。“无论如何,都应当召唤黄河上的审正南与王叔治到苍亭,然后骑兵即刻渡河,以求在河北开战!”   诸将俱皆凛然,而凛然之余有人面色严肃,又有人喜上眉梢……前者多为持重之辈,后者多想的是建功立业。   “这是自然的事情。”坐在上首的公孙珣立即应声道。“但除此之外,还要考虑濮阳之敌。”   “濮阳之敌如今无外乎是两条路可走,一是固守濮阳不动;二是全军发兵跨河支援张伯与梁远。”娄子伯捻须而答,依旧昂然自若。“而从我军这边来看,无外乎是也是两条路可走,一是让白马杨子张、顿丘牵子经、咸城李退之三人不动,隐隐对濮阳成合围之势,钳制卜已;二是全军过河,集中兵力打仗,不对濮阳做任何理会!”   “子伯已经说得很透彻了!”曹操不由拊掌大叹。“军情复杂,可子伯却能临阵筹划,相机分派,无有遗漏,堪称明于军计了……当日你我少年顽劣于宛洛之间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今日呢?”   “孟德兄此言算是说对了。”公孙珣也是失笑言道。“这些天,军中诸位总是说我用兵如神,但他们却不知道,子伯的谋略比我还要强!”   此言一出,一众洛阳北军校尉自然拍马不迭,便是韩当、吕范这些熟人也难免出言夸赞,搞得娄圭面色绯红,只好捋须笑而不言。   然而,就在堂中热闹一时的时候,一人忽然从堂下闪出,昂然做声:“娄君条理分明,解析战况宛如庖丁解牛,在下也是佩服的。然而公孙将军身为一军主将,到底想要如何?是要决战于河北呢,还是要先取河北之地再围攻濮阳?是想要濮阳卜贼死守不动呢,还是想要卜贼起全军过河毕其功于一役呢?”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此人身高八尺有余,容貌清瘦,年岁显长,一双剑眉微微竖起,更是显得姿态强横,赫然正是本地名士程立程仲德。   平心而论,此人此时陡然插嘴,已经属于无视气氛的举止,算是很不礼貌了,但众人复又想起公孙珣对此人的礼遇,也只好各自冷笑噤声。   “那我就直言好了。”公孙珣朝娄圭打了个眼色以作安抚,然后即刻回头正色答道。“以我之意,自然是想要濮阳贼军尽数过河,会兵一处,在河北一战而定东郡之事。只是……”   “只是濮阳之贼军在于卜已而不在于将军,”程立肃容以对。“故此将军虽然想要有所为,却又只能被动而为……对否?”   “不错!”公孙珣不由面露期待。“程公莫非有计策,能将卜已从濮阳调出来?”   程立不由拢手而笑:“将军,能不能调出来还是要看彼辈有没有出来的心思……只有他心里面愿意出来,才有按照他性格和思路针对施计的可能。”   公孙珣也是不由起身而笑:“那程公知不知道这卜已的心思与性格呢?”   程立当即再笑:“卜已本是本郡东武阳人,从十年前太平道草创时就是张角弟子,彼辈为人宽厚,不计出身,常常草鞋布衣行走于郡中,与人施水治病,我也是见过几次的。”   堂中诸人此时方纷纷认真起来,也就是关云长一个人继续昂着脖子不去正眼瞧堂中诸人,但耳朵却也竖了起来。   “那……”   “不瞒将军。”程立坦诚言道。“依我看,按照卜已宽厚的性格,只要我们把河北黄巾贼的危殆形势泄露一二,他就会起一些援救之心……这是他的性格,天然如此。而若是能在他耳旁添加一些别的谣言,彼辈必然按捺不住,直接过河相援。”   公孙珣倒也干脆,居然直接站起身来向前问道:“还请程公明言。”   “据我所知,这卜已对张角笃信无疑,”程立从容答道。“如今局面只要说河北那边张角与将军老师卢公交战不利,朝廷更要将军你消灭河北之敌后弃濮阳于不顾,直接北上,自后方突袭张角……如此的话,彼辈必然按捺不住!”   “可谣言怎么才能传到卜已耳朵里呢?”公孙珣再问。   “将军连下数城,连李氏这样的大族都举众来助阵,连梁远这样的黄巾贼支柱都仓惶往河北而走,濮阳城中哪里会安生呢?”程立不由失笑应道。“将军不妨撤走白马、咸城各处兵马,再四处留些话语,则消息自然会传入卜已耳中。”   “程公有多大把握?”一旁的董昭忽然开口冷不丁的问道。   “我有九成。”程立昂然回复。“但若如此说,恐怕诸位也不信,便说七成好了。”   “凡战五分胜即可为之。”公孙珣毫不犹豫。“何况九成?就这么做!告诉黄河上的审正南与王叔治,全军即将北渡,咸城李进、白马杨开也要一并过河,让他们做好准备。”   众将自骑都尉曹操往下,俱皆凛然听令。   “敢问将军!”然后,一片衣甲作响之中,程立依旧长身而立。“若濮阳卜已过河,卜已两万兵、梁远一万兵、张伯一万兵,计有四万兵马,将军军中虽然屡有豪杰投奔,但细细算来也不过万余人,以一敌四,将军又有多大把握呢?”   “你这人自己煌煌大言,却又疑我等战力吗?”关羽虽然是第一次见到程立,却觉得分外看不过眼。   “我不能疑吗?”程立巍然不让。“须知,若行此策,则东郡六十万百姓安危,俱在此一战之下。”   “哈哈哈……”   关羽刚要再说,却见公孙珣扶刀仰天大笑,声震屋瓦,这才稍微收敛,退后半步,如其他将领一般微微拱手行礼……却是有几分告罪的意思。   而这一边,公孙珣笑了好久之后方才收起声来,但面上却还是笑意不止,只是复又对着程立扬声言道:“程公,我若说此战有十成把握你必然不信,既如此,便说九成好了!你觉得如何啊?”   程立当即色变,却又恭敬后退,大礼相拜。   “准备渡河。”公孙珣不再多言,只是一声令下,便扔下满堂文武,凛然扶刀而出。   就这样,军议既然已经定下,便再无转圜可能,汉军大张旗鼓,第四次全军横渡黄河。其中,除了白马城的杨开先行从上游过河外,其余各处全部汇集到了苍亭,由一直在黄河上游弋的审配、王修接应着,晃晃荡荡,从容动身。   而这日上午,临行前,鹖冠佩刀的公孙珣却是在苍亭河堤之上,又一次握住了程立的手,不愿放开,引得曹操等人在旁纷纷侧目。   “程公啊程公。”公孙珣难得唉声叹气。“此去河北,怕是要一战而定东郡,届时你我也再难相见,难道咱们二人真的无缘吗?”   饶是程立性格刚戾,此时也不免有些感动,以至于苦笑连连:“那将军觉得呢?”   “我不知道。”公孙珣不由摇头。“正如你前日所言,战乱连绵,局势动荡只是刚刚起来,将来的事情谁说的清呢?”   程立也是一声感慨。   话说,公孙珣此言不是虚言,虽然公孙大娘放他出了辽东,多年间他也算是青云直上、屡有所为,在旁人眼里更是当今天下难得的青年倜傥英雄,但于他本人而言,却始终有些随波逐流的感觉。   一来,还是因为汉室的权威和体制依旧强大到让他难以有所作为,换言之,汉室一日不山崩地裂,他一日难伸开手脚……当然了,袁本初和曹孟德这些人也不可能有所为;   二来,从今年的黄巾乱局开始,局势的变化虽然早有预料,可是真的到来以后却又如此势不可挡,所谓大势滔滔难以动摇,在激起了他斗志的同时,却又让他对前途产生了些许深层次的迷茫;   三来,随着他本人越来越强大,公孙珣也是发现了,自家母亲的那个故事虽然很有参考价值,可实际应验起来却又有些雾里观花……想想也是,隔着一千八百年,那个时候的人又怎么能深入了解这个时节的风俗人心呢?   譬如眼前的程立,若是按照母亲故事中的节奏,没理由不接受自己的,但事实上无论是聪明人的待价而沽,还是地域上的隔阂,却都是客观存在且很难逾越的东西。   相应的,还有门第高地、经学流派、门生故吏……这些事情你根本无法回避。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随着黄巾乱起,如今终究是可以凭着幽燕地子弟最擅长的弓马刀枪决一胜负了,公孙珣虽然疑惑迷茫,却也不惧谁了!   届时,真遇到万般难为之处,打个胜仗不就行了吗?实在不行,打两个胜仗,还想如何?!   就这样,黄河南岸的苍亭大堤上,公孙珣与程立执手无言许久,便是曹操等人都看的无趣,转而纷纷上浮桥而走了,也就是审配和王修一直配合在黄河上游弋,未曾知道这里面的事情,所以远远在河心中好奇眺望询问而已。   良久,眼见着身边各部曲纷纷过河,只有韩当领着三百白马义从和五官中郎将的仪仗、伞盖、节杖还在这边,公孙珣也就不好再耽搁了。   “程公保重吧!”公孙珣心知对方性格刚强,不会轻易改弦易辙,也只好无奈告辞了。   “别的我不清楚,但我对将军数次都没有好脸色,将军却能依旧视我为国士,听我言语,用我策略,还以礼相待……仅此一事,便可知将军能得人了!”程立最后慨然言道。“将来乱事纷纭,说不定还真就是将军你如日中天呢!”   公孙珣闻言轻轻一笑,趁势撒开了手:“不知程公这话又有几成把握?”   “说十成将军怕是不信的。”程立也是不由捻须而笑。“便说是八成好了。”   公孙珣仰头大笑,便转身往浮桥上而去。   然而,刚下到大堤底部,他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驻足回身,朝堤上的程立扬声喊道:“程公,还有一事!”   “将军请讲。”程立当即在堤上拱手回应。   “程公,我心中有一念,乃是初见你时便冒出的,只是一直不好意思说,而今日也算是握手言欢了,又相见不知可期,便冒昧一次好了。”公孙珣也遥遥拱手道。“东郡人尽皆知,你年少时梦到在泰山捧日而起,以为神异。然而平日间程公却只是屈居一县吏,而且还已经四十有四如,此梦境便只显得可笑。可如今世道纷乱,海内板荡,如程公这种英豪不也是趁势而起、闻名天下了吗?既如此,何妨在名中立字上面自加一日,改名程昱,以此作为激励呢?些许荒诞之言,程公自决好了。”   程立在堤上听得此话,张口欲言,却眼见着公孙珣昂然转身,在一众牵着白马的雄健军士护卫中踏上浮桥往北而走,居然一时失落,不知所云。   转到河北,汉军铁索连环,四渡黄河,端是让东郡黄巾彻底失措。   刚刚在河北合兵一处的张伯、梁仲宁聚兵两万有余,其实正在苍亭对面的东武阳县城中驻扎,却因为已经丧胆,不敢做多余动作……实际上,等到傍晚时分,公孙珣领着万余官军在东武阳与黄河之间偏西的地方立营以后,这二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河北平原一望无际,从东武阳城头之上,不要说只有五里距离的汉军大营了,便是二十几里外的黄河大堤都能隐约可见。故此,从张伯到一堆小帅,登城窥探汉军军营的一众黄巾军头领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纷纷面带忧虑。   然而就在这时,之前一直肃容的黄巾军副帅梁远梁仲宁却忽然扶着城垛失笑起来,并旋即指着整齐有序的汉军大营大声言道:   “汉军果然中计了!”   从张伯到众小帅自然不明所以,然后纷纷请教。   “你们不知道。”梁仲宁回头继续笑道。“这是我跟卜帅定下的计策……我问你们,我军现在在东武阳有多少人?”   “两万啊!”这种事情,在场之人人尽皆知。   “不错。”梁仲宁继续从容问道。“那汉军呢?”   “一望便知,其实跟当日从濮阳过河时相比,似乎并未有多少新增人马,还是万余!”   “不错。”梁仲宁愈发得意。“那我再问你们,若是我军两万出城迎战,交战正酣时,卜帅忽然带领濮阳两万人马自黄河大堤上掩杀过来,会是何等局面?”   不等众人回复,这梁副帅便主动循循善诱的解释道:“便是四万打一万,而且还是两面夹攻!你们说,汉军是不是中计了?”   众小帅恍然大悟,然后各自喜笑颜开,又纷纷求证,卜帅是否会来援?得到肯定答案后自然是惊喜万分……毕竟,以他们的战术水平来看,若是卜帅真来,那这以四敌一,前后夹击,自然是理所当然之事。   于是乎,众黄巾军小帅兴奋之余便也放下心思,只说听从梁、张两位副帅的调遣,何时出兵都没问题,然后便各自回城享受之前军中夹带的珍宝、美食、女人去了。   一时间,城上只剩张伯与梁远二人而已,而梁仲宁也是瞬间面色阴冷起来。   “梁副帅。”张伯见状思索了片刻,却又诚恳的拱手言道。“既然你来时跟卜帅有约定,那俺也不跟你争权,你放心河北这边你尽管调遣,俺绝不会耽误事情。”   梁仲宁闻言不由苦笑:“张伯想多了,我与卜帅并无前后夹击的约定……实际上,我此时正担忧卜帅会因为我们人数太多而于心不忍,然后真的弃濮阳而来此处。”   “这是咋回事?”张伯当即心凉了半截。   “没有怎么回事。”梁远指着远处夕阳下的汉军大营悲怆言道。“我在河南与汉军骑兵交手才知道,咱们黄巾军的战力与汉军相比实在是不成样子!如此精锐骑兵,以一敌四咱们这些人又如何能挡?”   “可前后夹击……?”   “夹击不成的。”梁远继续叹道。“汉军一万有余,其中六七千骑兵,三四千步兵,都是精锐。而且,河堤离此处终究有些远,便是卜帅真的过来,他们也可以让步兵依靠着营寨抵挡拖延咱们,再用骑兵趁着卜帅刚刚过河一战而下,最后才掉转头来吃掉我们!所以卜帅来此,除了白白葬送大军外,并无用处。”   “那……那你为何还要诓骗大家?”张伯心惊之余依旧不解。   “不骗又能如何呢?”梁远愈发黯然。“东武阳是个小城,本就没有多少粮食,而诸帅之前占据各城时只图享乐,咱们仓促让他们出来汇集时,他们却根本不带粮食,反而带着财货、女人,我又在河南被汉军骑兵撵来撵去,根本就是空身到此……张副帅你说,城中能撑多久?而若是撑不住,除了诓骗众人,让大军主动出城一战,以期死中求活,又能怎么办呢?”   张伯低头思索了片刻,却还是恭敬拱手一礼:“不管是前后夹击,还是死中求活,梁副帅打仗胜我十倍……故此,为黄天大业,还是那句话,此番听你调遣,绝无二话!”   梁远若有所思盯着眼前这人,倒是无言以对起来。   转回河南濮阳,正如程立与梁远一起猜测的那样,光是知道张伯、梁远两人领着东郡黄巾其余所有部属近两万人在河北东武阳受困以后,向来宽仁的卜已便已经心中失措起来……   他哪里懂得什么打仗?!   实际上,黄巾军终究只是黄巾军,一群成军不过两月的乌合之众,如果说底层兵员的素质和军备还不是很落后,那么顶层首领的军事经验与能力就无疑是最弱的一项了……别的不说,一群平日里画符施水的宗教人士,让他们去带领数万大军如何如何本身就显得很可笑,更遑论制定局部战场的军事策略了。   于是乎,卜已先是自己本身起了援救之心;然后,一众有亲友、故交在彼处的黄巾军上下又纷纷来求……在这些人看来,即便汉军强横,可四万人打一万人,依旧是有的打的。   不过,卜已此时依旧没有下定决心,因为他还记着梁远走前的话语……直到城中谣言忽起,说是汉军此番连白马、咸城都弃掉,乃是要在河北打完这一仗后便不理濮阳,转身向北,去冀州断大贤良师后路!   谣言有鼻子有眼,而卜已结合自己知道的情报,也是忧心忡忡:   譬如,卜已是知道的,眼前汉军首领公孙珣正是北路与天公将军作战那卢植的学生;譬如,汉军撤离咸城时曾有军校失言,若一举破灭张角,则万事大吉;又如,在顿丘、卫国失去之前,道路通畅时,卜已也确实是知道,大贤良师在魏郡有些败退的迹象……   而人心一旦不定,便怎么想怎么不对了,譬如这几日南面传来好消息,说是颍川波才波帅与汉军交战大获全胜,逼迫南面汉军主帅朱儁引兵退守长社……但此时,居然也成了公孙珣可能会出兵截断大贤良师后路的佐证了!   不然呢?一定是汉军战事失利,准备改变战略,一举围杀大贤良师,而大贤良师一死,黄天大业不就不战而破了吗?   当然,卜已也不是个糊涂蛋……他也想过会不会是汉军策略,故意引他渡河。   但是……   “但是王帅。”卜已扶着城头往北而叹道。“我这里败了又何妨呢?大局在大贤良师处!或是在南面颍川处……如今南面战胜且不提,北面大贤良师若有失,我苦守濮阳又有何用?而且,便是此说的确是谣言,北面梁、张两位副帅两万大军尽失,濮阳难道就躲得过去吗?届时汉军举众围城,我也不过勉强挣扎而已。”   进言的王度刚要再说,卜已却连连摆手,直接言道:“王君,我昔日听梁副帅说书中一言,说的极好,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卜已年逾五旬,如今举兵反汉,一心便只是为了帮大贤良师开创黄天,而若大局不在我,我便要为大局而动,以免死如鸿毛!”   王度长叹一声,却也不再多劝:“卜帅说的不错,且不说我军死守濮阳,困顿而亡,会被天下人笑话,便是北渡黄河,四万大军对一万官军,却也未必无得胜之法!”   “王帅有什么妙策吗?”卜已连忙认真相问。   “连番战败,不敢称有策。”王度苦笑道。“只是我想,如今河南并无汉军,而濮阳之前又搜罗了不少船只,这岂不是说咱们从何处渡河都可以?既如此,若我军从苍亭渡河,陡然出现在汉军背后不说,东武阳的梁、张两位副帅也一定看得见,到时候,不仅是咱们能够在他们的援护下从容渡河,说不定还能够前后夹击,一举获胜呢!”   卜已思索再三,却终于是攥起一个拳头砸在了城垛上:“王帅何必过谦,如此乃是极高明的策略!便请王帅你来统帅舟师,小心应对汉军舟船,往苍亭而去……咱们就从苍亭过河,决一死战!”   王度见到对方不顾自己三次战败,又予以重任,也是感激不尽,当即俯首下拜,立誓相从。   三日后,驻守黄河的审配亲自将濮阳黄巾军顺流而下,到苍亭汇集的消息送到了东武阳城外的汉军大营。   坐在军帐正中的公孙珣听完汇报,不由仰天大笑,而笑完之后,却是看向了帐中三个面生的昂然披甲大汉:   “德谋、素卿,还有成廉,你三人还需忧虑此番来的太晚,无功而返吗?依我看,我们前些日子如此辛苦,却好像只是在为你们做嫁衣呢!”   听得此言,审配捻须扶剑,忍不住连连打量。   ……   “珣将渡河,于堤上执程立手而别:‘汉室倾危,正当英雄用命之时,程公才智过人,当起矣!’立感其言,然以年长为乡梓念,终不应。待归,立夜梦于泰山托日而起,复思珣字正应此兆,乃为之夜叹不止。翌日,遂更名程昱,以励将来,毋再失天机。”——《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六章 战左复战右   对程普、高顺、成廉三人以及他们那两千余并州军马侧目以对的,不止是审配一个人。实际上,军中上下普遍都有些审视的目光。   这当然是有缘故的。   须知道,无论是主帅公孙珣,还是中军的吕范、娄圭、韩当,以及那些白马义从中地位较高的人,当然也包括已经出来单独领兵的魏越了,普遍性对这支军队报以了‘自己人’的态度。而且这支军队的主将程普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虽然他相貌出众、应对得体,颇的上下好评,但甫一到来,这厮却是直截了当的把自己和这支军队摆到了公孙珣麾下中军基石的位置上,也是让人无语。   而公孙珣偏偏还就认了!   那么换言之,无论是幽州诸军将还是北军-河内骑士,都有些吃味了。   不过,这或许是公孙珣刻意为之,大战将至,他乐得见到军中产生这种积极的竞争意识。   “诸君。”这一日晚间,公孙珣汇集诸将,开门见山。“审正南今日自黄河处亲自来报,卜已引兵两万,浩浩荡荡已至苍亭,如无意外将于明日一早渡河,战略分画,不知诸君可还有什么言语?”   军帐中意外的一时沉默,便是平日间最跳的曹孟德和娄子伯也都抿嘴不言。   曹孟德是有些紧张,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规模的大战;至于娄圭,却是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因为战场布置其实早就议定了,甚至还都分派下去了,而且还非常简单!   正如东武阳城中的梁远梁仲宁想的那样,汉军是准备留下步兵依仗着营寨阻碍住城内的黄巾军,然后骑兵尽出,以逸待劳,在平原上将刚刚从苍亭渡河过来的卜已军一举击溃,再返身击破东武阳当面之敌!   至于说东武阳之地越过汉军营寨不顾,那就更好办了,骑兵先回头和营中步兵前后夹击一个,再去河边迎战就是了。   而当两千余以骑兵为主的并州军赶到后,这一战似乎就更无话可说了……可以想象,除非天降陨石,否则,光凭这八九千汉军骑兵的存在,就已经能够将公孙珣当日口中的所谓‘十成’给锁定了!   那么这种情况,还有必要说什么吗?实际上,公孙珣已然是准备解散了。   然而……   “君侯!”   就在这时,帐中忽然闪出一人来,众人齐齐抬眼看去,然后纷纷警惕起来,原来,此人正是并州援军主将,别部司马程普程德谋。   “德谋有何高见?”公孙珣也是一时好奇。   “并无他意。”程普鹖冠披甲,铿锵有力,昂然作答道。“只是请战而已。”   “既然来了,还能让你们和步兵一起守大营吗?”烛火下,坐在几案之后的公孙珣当即失笑。“明日让文超(公孙越字)与义公持白马义从为督战,你部为我中军,且观德谋、素卿破敌英姿如何?”   “君侯一番好意,普及并州诸将士自然感念不及。”程普依旧昂然作答。“只是我部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如此分派,只怕军中不服!”   公孙珣抬眼看去,果然,除了向来对谁都不服气的关羽外,刘备、张飞、牵招、杨开,以及北军诸军官,甚至于立在曹操身后的夏侯惇、乐进都面色有异……可见,程普所言并非虚妄。   而见到如此情形,公孙珣先是叹了口气,然后便当即出言安慰:“这有何妨?彼辈不知道你们功劳,我难道不知道吗?弹汗山一战,我与并州诸君同陷险地,乃是诸位拼死向前,火烧弹汗山,又带着负伤昏迷的我潜行数日,回归汉地……我与诸君同生共死,难道只是一句虚言吗?”   听到同生共死一言,想起之前盟誓的帐中诸将纷纷面色稍缓,但程普却依旧立在帐中央昂然不退:“君侯,我等与君侯之间本不须多言,但受人轻视却不能有所示,怕是帐中诸位也是面服心不服,如此下去,将来作战日久,也要生出隔阂的。”   “那德谋的意思呢?”公孙珣倒是好奇了起来。   “我与账下几位曲军侯商量了一下。”程普坦言道。“欲分兵为二,一千新募骑兵让成廉领着,自去随君侯往黄河处迎敌,剩下一千精锐老卒,弃马步战,然后我与高素卿亲自带着,留下来阻隔城中蛾贼!”   话音刚落,之前立下殊勋的北军崔司马便忍不住嗤笑起来:“一千精锐,披甲者上百,又依仗着守备完全的营寨,换成我我也能拖住……君侯,请与我随便添上哪支燕地骑兵曲,凑足一千人,我也请战,下马阻隔城中蛾贼!君侯自去河畔破贼便是!”   不待公孙珣出言,程普看都不看此人一眼,便继续出声道:“我所言阻隔,乃是野战!我欲以千人大盾短刃、长枪劲弩列阵于营寨之外,于当道阻隔城中两万贼人!”   此言一出,从那位崔司马开始,帐中诸将几乎人人色变,便是公孙珣也是一惊,然后却又低头不语。   须知道,野战与据营而守根本不是一回事好不好?   而别人倒也罢了,娄圭眼看着吕范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准备出言缓和一二,以求拦住此事。   可是不及他开口,公孙珣却忽然抬头笑道:“德谋与素卿如此豪勇,我又岂会挫尔等锐气?!”   娄圭登时大急,居然不顾身份直接喊出了声:“君侯莫要把军事当儿戏!”   便是曹操也忍不住出言相劝:“文琪何必如此,本是必胜之局,何必拿上千精锐性命来赌气?一千人当道列阵,或许确实扛得住,可一旦扛不住,这千人性命便要直接葬送了!”   “我非是儿戏。”公孙珣一边起身一边摆手制止道。“我意……让李退之(李进)、乐文谦(乐进)领各自所属子弟兵,依旧在营中作为接应。而若德谋、素卿能成此大功,自然不必多言,若是事有危殆,便让李、乐二人出营援救……如此,岂不是万无一失?”   众人旋即默然。   公孙珣的意思很明白,原定计划不变,只不过利用援军的兵力余裕,专门给并州这伙人留出一片地来,让他们展示一下自己的豪勇!   如此安排,不知道这位公孙中郎将是对这支并州援军有充足信心,然后准备借他们压制一下军中其余各部的娇气呢?还是准备让这支并州军认清现实,就此安生下来呢?   不过,二者似乎并不矛盾,怎么着都能合他公孙珣的心意?   而且再说了,这么安排,终究不关大局……若成,汉军必然士气大振,若不成,也必将掩盖于全盘大胜之中。   何乐而不为呢?   见到众人无言,公孙珣便定下计划,并重申一遍,然后便挥手让众将退去,养精蓄锐,以待明日之战。   第二日一早,汉军早早做饭,在营中饱餐一顿,然后便整理甲胄、分发器械、抚劳战马,准备作战。   而东武阳城上,得到消息匆匆来看的梁远自然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也在城中杀牛分酒,赏赐慰劳,准备出城与卜已援军‘前后夹击,大破汉军’!   卜已那边更不必多说了,自清早便也是饱食一顿,然后勉励全军,准备渡河。而那王度知耻而后勇,更是仿效汉军那般有所准备,提前将濮阳带出的船只铁索连环,修成一座虽然不及汉军那般宽阔却又实用的浮桥,倒是引得卜已连连称赞。   一时间,黄河两岸的汉军、黄巾军各自有所觉悟,都知道决战在此,且都信心十足!   上午时分,随着昨夜布置好的数十哨骑通过连续摇动旗帜,示意南岸黄巾军已经开始渡河,公孙珣便也不再犹豫,当即以吕范为留守驻扎大营,总揽此处全局,然后便要和程普一起,各自领兵出营。   然而,两军在营门前将要分南北而行之时,公孙珣却忽然驻马,然后翻身下来。   众将不解其意,也只好纷纷下马。   “子衡。”公孙珣解下佩刀,递给了留守大营的吕范。“此刀与你,我在河畔指挥,若东武阳这边有人不听号令,你可随意处置!”   众将恍然,相处日久,谁都知道吕范乃是公孙珣第一信重之人,更是他的首席家臣,所以俱皆无话可说,而难得披甲的吕范也是从容上前接过刀来……二人相处日久,更是不必多言。   然而,正当众人以为仅此而已的时候,公孙珣却复又解开自己的玄色绸缎披风,给程普当众系上,于是不由人人侧目。   程普在低头受过披风之后,也赶紧准备俯身而拜,谢过此番恩义,却不料被对方直接扶住了肩膀。   “德谋!”公孙珣扶着对方肩膀正色言道。“我知道你久驻雁门,经年不移,有心为自己与本部正名,所以并没有拦你。但是你要知道,我对你的期待并非只是一临阵豪勇之将,乃是希望你能以持重的大将姿态,立于世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程普羞愧万分,却只能拱手以对。   公孙珣越过程普,居然又来到沉默寡言的高顺身侧,然后开始解下自己罩在外面的精细铁甲……娄圭见状,赶紧与韩当、杨开打了眼色,后者二人当即领人上前,一个帮着公孙珣,一个帮着高顺,倒是利索的将甲胄给换了起来。   “素卿不善言,所以也没人知道你的名声。”公孙珣换好衣甲后,也是由衷扶其肩叹道。“但我却明白你为人清白,治军严整,也是一等一的大将之材……也罢,临阵无需多言,此战且观你成名!”   言罢,公孙珣便不再做多表示,而是返身上马,径直往河畔而去了。而程、高两将则径直俯身下拜,待跟着公孙珣的白马旗和节杖伞盖远去百余步,这才各自转身,往东武阳城南大道上而去了。   时值五月,天气渐热,本属自然。但黄河之畔、东武阳之南,这段二十来里的狭窄空地上,温度却攀升的格外之快!   不及日上三竿,各处便已经燥热起来!   “卜帅已然到大堤上了!”东武阳城头上,张伯远远指着河堤颤抖言道。“正在列阵。”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渡河……”梁仲宁远远看去,心情悲怆之下,却是忽然想起一首乐府名辞来,但是默默吟诵到一半,也是不敢再诵下去了。   “梁副帅。”张伯勉力问道。“你说汉军早早引骑兵去河畔……那骑兵若是如你说的那般厉害……卜帅会不会等不到我们?”   “且不说此事。”梁远一手扶城垛,一手却忽然指着南门前五六里大道上的一队汉军人马冷笑言道。“张副帅,你说汉军这是何意?我原本以为这只人马是遮护骑兵离营的,可现在却居然还在此处?四千多步卒,三千余静候于营中,一千当道而立……莫不是看不起我们,是觉得一千汉军便能在野地里挡住我们两万人吗?!”   “梁副帅,你连卜帅那边不愿意理会,何况是此处多了一千人马?”张伯在旁咬牙勉力劝道。“要我说,就按照你之前见到汉军增兵时所言,不必理会人家,咱们全军出城,奋力一战便是。”   “张副帅所言极是。”梁远忽然狞笑道。“咱们出城奋力一战便是,说不定此战还能咬下彼辈一块肉呢!”   言罢,这梁仲宁握着手中长剑,昂然下城,便对着城下一群聚集而来的各路小帅鼓舞连连,而这些小帅之前也已经看到汉军主力离开大营,只有几千步兵尚存,自然是愈发信心满满,故此纷纷呼喝响应。   城头上的张伯苦笑一声,但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黄天大旗后,却是忽然变色,然后抽出刀来,居高临下,对着下方诸帅奋力喊出那句许久未曾出口的口号来: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自梁仲宁以下,墙下众人怔了一怔,却也是猛地醒悟,然后在梁仲宁的带领下齐声呼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随即,城门大开,黄巾军两万自四门倾巢而出,并滚滚往城南集合列阵。   ……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几乎是与此同时,眼见着大部都已经渡河,阵势也勉强顺着高大宽阔的黄河大堤一路铺开,头裹黄布的黄巾军兖州渠帅卜已便拔出剑来高高举起,在河堤之上喊出了这句在之前两月间撼动了整个天下的口号。   卜已在东郡是何等威望?郡南郡北,黄河两岸,多少太平道信徒,多少东郡百姓都是因为他的威信才持锄、镰而起,杀官逐吏,响应黄天的。   故此,卜已于黄河金堤上一声呼喊,登时周边临近之人俱喊,俄而河中浮桥之上、河南苍亭未渡之处,还有已经正在河堤上试图列阵的黄巾军主力人人俱喊,其声震于黄河两岸!   大堤南侧三里处,初经如此阵势的曹孟德瞬间吓得脸都白了,以至于连连回望……然而,身后十几到二十里的地方,此时也是烟尘滚滚,俨然是彼处黄巾军大军也正在奔走列阵。   一时间,其实不要说曹操了,便是整个已经列队完毕,正下马节省马力的骑兵军阵也有些骚动起来,骑马的军官一时纷纷制止不及。   中军伞盖下,自然不用下马的公孙珣回头瞥了身侧这位‘魏武’一眼,却是猛地在伸出一只手来:“孟德兄,我佩刀给了子衡,你刀借我。”   曹操不敢怠慢,当即解开佩刀,在马上双手奉上。   公孙珣也不直接接刀,却是握住刀把,直接在曹操手中抽出刃来,然后挥刀指向身侧不远处的护军司马公孙越:“公孙司马,传我军令,除督战白马义从外,传令十遍结束后,自骑都尉以下,擅语而乱军心者,斩;擅动而乱阵型者,斩;擅退而违军令者,斩!”   公孙越不敢怠慢,先在马上领命,然后便亲自下令让一屯百余名白马义上马离阵,然后又自军阵后方往来疾驰,呼喊传令!   果然,随着传令声一遍遍喊出,军阵骚动当即渐渐息止,砍了几个违抗军令的骑兵后更只有马匹呼哧声隐约起伏可闻。   曹操见到如此大为佩服,便要开口称赞。然而,话在嗓子眼才恍然惊悚——‘自骑都尉以下’,到底包不包括骑都尉本人?   一念至此,骑都尉曹孟德虽然大略觉得自己身为两千石,又是这位持节中郎将至交,不至于因为一句话被砍了脑袋,却终究是没敢出言。   黄巾军人数众多,且纪律散漫,所以列阵极慢。卜已之前喊口号时似乎是觉得列阵已经完成,但实际上,等他们全军渡过河来,在大堤上列阵齐整之时,却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   卜已骑在一匹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三里外肃静的汉军骑兵军阵,虽然觉得有些瘆人,但复又看了看远处东武阳城下的烟尘后却还是鼓起了信心……便当即挥剑,催动大军向前。   一时间,黄河大堤处也是烟尘滚滚,头裹黄布的黄巾军主力,卷着密集的黄色旗帜,朝着身前的汉军军阵翻腾而来。   曹操紧张不已,公孙珣却一言不发,宛如木雕,连全军上马的命令都没有发出。   ……   距离东武阳五里地的营寨中,李进攀着高高的营寨硬木栅栏,看着不远处的滚滚烟尘在那一千并州兵马前数百步的地方停驻下来,也是宛如木雕。   平心而论,李退之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首先,他很想看到这支军队的失败。   因为他知道这支军队是军中主将公孙珣的老班底,若是这只军队全军覆没或者损失惨重,那公孙珣必然会心痛不已,若如此,他凭什么不高兴呢?   其次,他很妒忌眼前这只军队。   毕竟,从军以后李进便发现,自家的族兵战斗力其实非常不赖,最起码对付起那些黄巾贼是很利索的,与所谓河内骑士、官军精锐之间也只是差了一匹马和一些好的装备而已。而说起将领素质,他李进自问也不逊于那些公孙珣信重的幽燕将领,比之所谓北军五校出身军官,他更是有信心。然而,那些官军享受如此好的待遇,军官们更是这个千石,那个六百石,宛如不要钱一般,可他李进领着三千子弟兵奋勇作战,却只是一屯长,还要粮草、军械自理……那么,面对着受到公孙珣如此倚重的一只朝廷精锐,他又怎么可能不愤恨?   但是,若是这支军队失败了,就意味着自家子弟兵要出战,就意味着李氏子弟的损伤;而若是营救不及时,恐怕李氏还要受到公孙珣的报复……这如何能让李进接受?   于是乎,当期待、妒忌、担忧、愤恨、鄙视……等等复杂情绪集中在一个人心中的时候,也就难怪他只能面无表情,宛如木雕了!   “全军听令!”密密麻麻的黄巾军阵前,梁远骑在一匹马上,挥着手中长剑大声呼喊。“先击破当面一千汉军,汉军若败,必然向汉军大营,咱们便衔尾追击,杀入营中……若大营再破,便可以奋勇向河堤处接应卜帅,只要两军合一,则此战必胜!谁来做先锋?!”   “俺来做先锋!”话音刚落,旁边的张伯便立即举刀狰狞喊道。“发干、聊城的大家伙须认得俺张伯,都跟俺一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巾军全军也立即呼喊助威!   言罢,果然有两部三四千兵马蜂拥而出,喊杀不断,并簇拥着张伯往凛然无声的汉军阵前冲锋而去。   和栅栏上的李进、乐进一样,梁远也在马上直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张伯所带的那面黄天大旗向南挥舞而去,直直的撞向了刚刚举起盾牌的汉军盾阵。   然而,正如不远处黄河波浪百余年间都没有击碎王景修筑的河堤一般,这三四千声嘶力竭的黄巾军也在汉军盾阵前陡然稀碎!   程普居后,呼喊指挥弓弩手抛射不止;高顺在前,让大盾倚着地面前顶,长枪越盾捅出……二人皆称得上是指挥若定。   至于这一千人中的军官、什伍,乃是于相当一部分普通士卒,其实都是经历过弹汗山一役的老卒,其余部分则是从边地招揽来的富有战斗经验的边郡青壮……换言之,这一千人,若是综合论经验、论装备、论战术素养,恐怕是这年头汉军中最出色那一小部分。   而考虑到大汉朝在此时这个星球上的辉煌与伟岸,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这个星球上此时最精锐的一只军队!   纪律严明、阵型齐整,在此番征召调度后更是获得了最好的装备,如此军势,三四千连阵型都摆不好的黄巾军拿什么来冲破他们?   脑袋吗?   战斗了大约一刻钟,黄巾军便在最前线扔下了上百具尸体,中间中箭之人更有不少……这若是阵型松散,后面的人看的清楚,说不定早就心生退意了。然而,天气燥热,尘土弥漫,再加上张伯又督战在前,后面的人根本看不清前面情况,只是继续喊杀向前罢了。   可忽然间,隔着盾墙,随着一把汉军制式环首刀被他的主人从盾墙缝隙中猛烈而又留有余地的捅出,然后又迅速抽回……一面代表了聊城小帅的旗帜当即伏地!   虽然这位聊城小帅人还好好的,但是周边黄巾军却各自惊悚,纷纷后撤,并带动了不少人后退。   程普见状当即喝止弓弩手,而高顺也配合默契立即下令撤盾反扑,前排倚着地面的大木盾就势按倒,不少跌进来的黄巾军被刀手砍杀殆尽,然后三百长枪手阵型齐整,即刻前推,当面的黄巾军登时失措,纷纷慌乱而逃。   几乎是片刻间,攻守便易势了。   不过,汉军并未有追索的意思,长枪手向前数十步后,便迅速后撤,后面的弓弩手则纷纷再度集中抛射杀伤……慌乱中,便是张伯也被突然的溃退给带着往后而走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梁仲宁看着这一幕,还是失望透顶。   当然了,话说回来,即便是失望透顶,可梁仲宁却也不至于因为一波预料之中的失败而有所动摇,他当即稳住阵脚,收拢败兵。然后,一边再度让张伯组织正面攻势,一边却又喊来谷城、临邑两路小帅,让他们带着本部兵马做好准备,只等张伯再度酣战接阵之后,便从容出击,从两翼包抄。   ……   转到河堤前,公孙珣一直等到黄巾军自壮阔的黄河大堤上涌下来足足一里地时,才让汉军全体上马。   话说,仅此一项操作,曹操便已经服气的不得了了……因为之前依靠着大堤列阵齐整的黄巾军经过一里地的前冲,此时非但喊杀声弱了些许,更关键的是,他们大军的阵型明显因为各部体力差异而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而汉军上马完毕,黄巾军不过又前行了百余步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大碍。   “全军听令,迎面冲阵!”公孙珣算准距离后毫不犹豫的大声下令道。“冲阵之后,依照之前军议,若无我旗语、金鼓,则诸将以各自部曲反复冲杀,驱除贼军往堤上走!”   言罢,公孙珣当即挥刀示意开战。   听到军令,最先动作的是白马义从,他们也一分为二,一些随韩当护卫着公孙珣与白马旗在原处,一些则随公孙越举着节杖左右横行,游弋督战。   随即,娄圭也当即下令擂起军中带来的两只大鼓……一时间,各军旗帜纷纷向前,全阵齐发,喊杀声也是瞬间而起。而稍过片刻,战马速度便已经起来,马蹄隆隆,宛如雷声,直扑向前,俨然是要与黄巾军煌煌一战,各自迎面直冲!   此情此景中,便是之前有些胆怯的曹孟德居然也按捺不住,然后亲自披甲持戈,越出中军,引着夏侯惇等几十名亲卫,跟着大军向前疾驰,并奋勇疾呼了起来!   公孙珣理都没理他,只是回头瞥了眼身后北面方向,便依旧面如雕塑,从容观战了。   骑兵七千余对两万轻步兵,双方气势皆足,似乎各有所恃。然而,未及接阵,之前自恃人众的黄巾军便面色煞白,皆无战心……如此规模骑兵军阵,这些以黄河两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人为底层主力的黄巾部众,何曾见过?   之前在堤上,他们居高临下远远望去,再加上汉军并未上马,便觉得己方人多势众,必然能胜,然而此时骑兵滚滚而来,这些人却又觉得汉军何止七八千,怕是数万也不止了。   骑在马上的卜已都是这么想的。   大军相撞,没有任何可以多言的计策、谋略,就是这么直截了当的奋勇一突,黄巾军前部便一触即溃!   汉军骑兵主力马不停蹄,穿阵向前,或刺或砍,追杀不停,而他们的大部分伤亡都是最初接阵时由于自己控制不住马势,落马摔在地上,或砸在黄巾军士卒身上所致……而且如此情形下,大部分其实都是直接死亡。   黄巾军军阵颇厚,故此,一次冲锋力尽之后,虽然黄巾军军阵全溃,但杀伤却不足以称道。于是,汉军骑兵各部曲将领便依照之前军议所言,纷纷召回本部,各自回头,然后或是对着人群厚密的地方再次组织冲锋,或是直接对着军阵松散的部分直接砍杀。   娄圭、韩当,还有留守的白马义从,甚至是公孙越和督战队都看的激动难耐,公孙珣却面无表情。但眼见着各处黄巾军全都被冲垮以后,他还是干脆的努了下嘴,让韩当和公孙越全部出动……不是求斩获和功劳,而是希望尽快造成杀伤,让眼前黄巾军彻底丧胆,以求转向身后。   实际上,当韩当和公孙越一起出动后,公孙珣终究是忍不住再度向身后看了过去,但隔了十几里地,又能看清什么呢?   ……   “初,普以豪勇,多行激烈事。一日,将征,太祖解其氅覆普背,复谓普曰:‘卿之豪勇,吾固知也,昔日征鲜卑,非卿斥手夺贼刃,救吾于危难中,几不得免。然时事易矣,卿今日欲为大将,不可止豪勇,亦当持重!’普感念下拜,自此渐为大将之才。”——《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二十七章 赴前连赴后   此时,公孙珣身后十五里的地方,程普、高顺的那一千人其实已经被黄巾军彻底淹没了。但离此处不远的汉军大营中,无论是已经披甲完毕的乐进、李进,又或者是亲自攀上营中望台观战的吕范,此时却都没有出击接应的意思。   当然,吕范一度是有些犹豫的。但是,眼见着黄巾军一波波涌上去,又一波波退下来,而已经变阵成圆阵的汉军,非但能够死守,却还能时不时的反冲时……总之,汉军虽然有些许伤亡,但吕子衡却实在是觉得没有下令的必要……尤其是河畔那边战况不明,吕范不知道什么时候公孙珣才会引兵折返。   相对应的,东武阳黄巾军实际上的主帅梁远此时却几乎已经快要崩溃了!他不是因为汉军顽强战斗力而崩溃的,而是因为对两万黄巾军丧失了控制力而崩溃的!两万黄巾军,随着自家小帅,各自为战,阵型混乱,步调不一,简直围着区区千人乱打!   实际上,从吕范那个高高的望楼上来看,同一时刻与汉军接阵的黄巾军绝不会超过三支以上,根本形不成围攻之势。   而就在梁仲宁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的时候,这个平日里自恃才高的濮阳大户子弟,却忽然在电光石火之间醒悟了一个道理——他才发现自己对大规模战争有多么深的误解!这不是自己无能,也不是黄巾军全都是废物,而是所有人从上到下都没有大规模作战的军事经验!   或许多打几仗,便可以调度自若了?然而,汉军会给你练手的机会吗?   战场之上,面色恍惚的梁仲宁想通了这一点,却又更加绝望和崩溃起来……因为再往下想,这个聪明人便进一步明白过来,无论是那里,看似势大的黄巾军都没有和汉军野战的底气,大规模野战,黄巾军几无幸理!   实际上,梁远还真就说对了。便是他此时还不知道的波才大胜朱儁,其实也是朱儁攻打阳翟不克,被四面八方的黄巾军援军汇合起来并反扑了出来而已。可即便如此,朱儁退守长社后,两万主力居然依旧没有多少损伤。   而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以后,梁仲宁几乎是举止失措,因为这最终意味着在汉室反应过来并排出十万主力分兵南北后,看似势大的黄巾军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可能性真正夺取汉室天下……可若是如此,他举家投奔卜已又有什么意义呢?   梁远梁仲宁原本还想着,便是东郡失利,自己也可以带着残部转而去找张角……可现在看来,岂不是白白浪费心机?   一念至此,已经指挥不灵的梁远半是带着愤恨之意,半是自暴自弃的放弃了指挥,反而只是呼喊不断,鼓励这些黄巾军朝着区区一千汉军努力进攻。   当然,依然是乱攻不下。   ……   黄河畔,黄巾军终于找到了一处暂时安慰之地——那便是身后坚实挺拔又状况的黄河大堤!   骑兵是冲不上大堤的!   更有意思的是,当黄巾军全军溃退到大堤上时,汉军居然鸣金收兵了,甚至还扔下两个大鼓,干脆转向北面而去!   卜已被一众黄巾军兵卒给强行护到了河堤上,他先是对着堤下数千东郡子弟的尸体大哭不止;一抬头看到汉军北去,却又醒悟到汉军是要去歼灭东武阳那边的梁远、张伯那两万人马,心情便更加紧张;再一转念,又想到了梁远走前跟他所言的话语,却是愈发后悔不迭;然而一转眼听到身边有人哭泣,他又回忆起刚刚汉军骑兵冲锋时的阵势,想到如此强悍之兵或许之后就要去对付大贤良师,就更是心中悲戚难耐了……   “卜帅!”眼看汉军远去,终于有人从死里逃生中有所反应了。“速速让人下去搬运咱们自家伤兵上大堤来吧!”   卜已猛地醒悟过来,便赶紧抹泪,强撑着下令。   然后,又有人赶紧进言:“卜帅,事到如今,东武阳两位副帅已经救不得了,还请你速速下令撤兵过河吧!回到濮阳,咱们还有万余人,还有粮食,或许能撑到大贤良师和难免波帅的援军!”   卜已此时哪里还不晓得骑兵的厉害,所以闻言倒先是想到北面那两万俨然已经出城的黄巾军要在平原上被汉军猎杀殆尽,一时心如刀搅……然而,他却也知道,此时不能再耽搁了,自己多待无用,趁着汉军掉头,从浮桥上回河南才是对的!   然而,未等强撑着站起身的他张嘴下令,周围哭声却是猛地剧烈了何止一筹?而且不少人都是在大堤顶上对着黄河南岸或者说是对着黄河恸哭不止。   卜已大为不解,在几个士卒的搀扶下勉力爬上大堤,却也如这些人一样,恍然跪地,然后痛哭流涕!   原来,黄河之上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浮桥?   只有汉军舟师横于区区数百步宽的黄河之上,然后一个挂着审字大旗的铁索连盘之舟群正威风凛凛居中指挥,调度着无数小船载着一队队持弓汉军壮丁,游弋于河面之上,并对北岸虎视眈眈!   想想也是,汉军怎么可能可能露出如此破绽?那审正南连夜回军,与王修一起准备妥当,等到这边战事一开,他们便从上游借着水势与大船的威势直冲而下,当场冲断了黄巾军浮桥!   构成黄巾军浮桥的舟船,要么直接沉入河底,要么被俘获后解开铁索,反过来连在了汉军舟船周边,成为汉军助力。   实际上,负责浮桥的前东阿县丞王度,比卜已都更早的绝望下跪了,此时他正下游某处大堤内侧仓惶痛哭呢。   卜已哭了一阵,立在堤上张望半晌,想要劝全军向北,去寻梁远、张伯,但却始终张不开嘴;想要劝全军顺着大堤左右而走,却更明白此举徒劳!   绝望之下,他倒是止住了哭声,转而僵立在了烈烈河风中……无他,只是在等北面消息而已。   万一呢,万一北面得胜了呢?   ……   十五里路,或者说不到二十里路,对骑兵而言不要太快……在另一个时空里,曹孟德为了追杀刘玄德,一日夜三百余里,这可是不停歇的极限操作,而此时汉军酣战了不过大半个时辰而已便疾驰而回,马力其实还算充沛。所以,就在卜已望河无泪的时候,汉军前锋几乎是转眼便到!   而此时的东武阳黄巾军,却还是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最先赶到的成廉部千余并州骑兵,一马当先,直接插入黄巾军那庞大而又事实上已经毫无秩序的军阵中,成廉更是瞥的清楚,持矛左右突进,直接来到那个最大的黄天大旗之下,将一名在马上呼喊不止的年长首领给一矛捅了下来。   恰是东郡黄巾副帅张伯!   而就在张伯战死之时,汉军骑兵主力也已经接阵杀入;而早在这之前,远远看见烟尘的吕范便也直接下令,大开营门让营中李进、乐进全军出战;程普、高顺更不是会丢失战机之人,二人亲自拔刀奋战,领着一千士卒于敌阵中心开花……三面夹击之下,东武阳南门前这两万黄巾军比黄河畔那两万辛苦渡河而来的黄巾军溃败的更快!   后来赶到的公孙珣仓促间也只好下了一条极为粗略的命令,那就是让步兵抢占空虚的东武阳城,骑兵驱除砍杀两万溃军往黄河而去!   乱战一片!   此处两万黄巾军,死伤数千,降者数千,在骑兵成功包抄驱赶之前,见机不妙四散奔逃者在倒也有不少……但此时已经顾不得了,剩下的七八千人,在汉军刻意的驱赶下,边死边降边逃。而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这支溃军才被同样疲惫不堪的汉军驱赶到了河堤前,但居然只剩下了五六千人。   这些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大堤,算是躲过了汉军的追杀,却又和此地的黄巾残部一样,望河而绝望了起来。   “告诉他们!”奔驰了一下午,此时已经疲惫至极的公孙珣叹了口气。“没有粮食,据区区河堤而守是没用的,我军歇过劲来便要动手……许他们投降便是!”   众将多疲惫至极,便是据说喜欢屠城的曹操此时也无力气多言,至于此时围拢过来的关羽等人,更不必多言……似乎后者本就要谏言如此的。   然而……   “不降?”公孙珣诧异问道。   “不是不降。”前去劝降的牵招立即答道。“堤上一万五六千人,约有五一之数闻言便直接投降,但更多人却要等那卜贼下令……依我看,愿意当场投降的多是原本的游侠、无赖之流,大部分原本是平民百姓之人却因为笃信太平道而要听信卜贼之言!”   “彼辈太平道荒谬绝伦,却不料蛊惑人心至此!”因为战马不堪重负早早下马的关羽在旁不禁捻须而愤然起来。   “俗语不是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吗’?”刚刚纵马来到此处的张飞也是无语,不禁当众咕哝起来。“如今死了那么多人,黄河也无去路了,他们怎么还不死心?”   众人看向了骑在白马上的公孙珣,后者思索片刻,终究还是不忍之心占了上风,便下得马来,勉力言道:“先着人封锁上下游堤岸,不要让他们逃脱,然后再去寻一寻那卜已在何处,劝他引人投降……告诉他,我不是好杀之辈,战事已定、东郡已平,是不会视他们为仇寇的,便是他卜已和这些太平信众也可以就地安置!”   众将反应不一,但经此东郡速战速决,此时早已无人敢在他面前质疑什么,因此众人很快便将命令执行了下去。   卜已早已经不哭了,也没有继续干站在堤上眺望,只是在一堆溃兵的主动围拢下安静的坐在河堤顶上而已。   不过,当劝降和公孙珣找他的消息传来后,这位大贤良师著名弟子倒是多了几分生动的表情:“这位公孙将军莫不是在消遣我们?无论太平信众和骨干与否,全都就地安置?他善战立功,日后自然可以去别处当官,也自然可以不把我们这些留在东郡的太平道信众视为仇寇。可是,我们杀了这么多官吏,当地官府日后能不把我们当仇人吗?今日他不杀,他走了日后官府不会杀我们吗?而我们被汉军杀了那么多人,能不把汉室和官府还有他公孙将军当做仇人吗?他今日强横在此,我们不敢动,他走了,我们为何不能复仇呢?”   言道此处,卜已居然如平日间讲到那般朝周围黄巾溃兵笑了笑。   而一众溃兵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哪怕是有些人身上带伤,此时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总而言之,苍天不公不仁,让我等活不下去。而我等信奉的乃是黄天,黄天下无饥馁、无欺压,不用一年交几十遍算钱;生了孩子不用溺死;男孩女孩都能养大,到时候就不至于讨不到老婆;得了病喝符水就能好……这个你们都见过了。”卜已继续盘腿而笑道,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所以说,苍天黄天势不两立!我辈为降黄天于现世,便一时败了,也是不能投降无道苍天的!”   “那我们怎么办?”周边几乎每个人都本能的想问一句,但所有人都没开口,因为他们知道卜帅会告诉他们的。   “那么咱们就只能死了。”卜已继续从容笑言道。“我听梁副帅所言……人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于我们太平道众而言,为黄天而死,便是重于泰山!”   “卜帅,我不敢!”旁边一人忽然惭愧落泪。“汉军的骑兵太厉害了,刀子下来会断胳膊断腿的,枪矛戳过来,身上也会多一个洞……”   “我也怕。”卜已当即笑着安慰道。“我也嫌疼……不过,我们不必去和汉军的骑兵、刀子、枪矛相争,身后不就是黄河吗?我们都是东郡子弟,生于河畔,死于河中,难道不好吗?还能保全尸首,这样泉下与祖宗相见也不必羞愧……而且,虽然《太平经》中没讲,大贤良师也没说,可我每次过黄河的时候还是会想,黄河跟黄泉跟黄天有没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黄河下面连着黄泉,从此处而死,便能享黄天之福?”   话到此处,卜已挣扎着起身,却是不再看堤下汉军,也不再理周边惨象,而是跪地叩首,念念有词。   之前便说了,之前大部分无赖、游侠,早已经投降,此处堤上密密麻麻的溃兵倒多是太平信众,见状也是当即醒悟过来,知道卜已这是在叩首恕罪,便也纷纷仿效。   而很快,以卜已为起点,夕阳下的大堤上,黄巾军溃兵居然多数下跪叩首,念念有词,行太平道叩首恕罪仪式。便是大部分伤兵,也不顾断肢血污,挣扎起身仿效。   “真是妖道!”曹孟德原本坐在地上,此时见到如此情形却几乎惊得跳了起来。“文琪,如此妖道,你居然还要招降吗?你一当世名将,如何来的这般妇人之仁?你没看到此辈皆是妖人吗?!”   公孙珣黑着脸凛然盯着眼前情形,一言不发,俨然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另一边,卜已念念有词,诵祷咒文,意图恕罪,但却终于颓然闭口不言……想他葬送数万东郡子弟,又因为不知军事使得大贤良师大局动摇(他到现在还都以为公孙珣是要去夹击张角的),所谓罪孽深重,哪里能靠一时的仪式而变回清白之身呢?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如刚才所想的那般,借黄河之水涤清身上血污了!希望彼处真能通着黄泉,连着黄天吧!   一念至此,卜已一言不发,第一个起身,步履踉跄而又坚定,居然是宛如想要过河之人一般昂然走入黄河之中,所谓蹈河而自绝是也。   河堤上的太平信众纷纷醒悟,一大半人失措转身选择投降,但却依旧有不少人学着卜已这般径直投水!   而不知是谁突然说起,说是卜帅死前曾言,若投黄河而死,死后便可得享黄天之福,不再受苍天之苦……听得此言,不少犹豫之人居然斩断念头,直接转身投河;伤者更是纷纷恳求周围人带他们入水;甚至有已经来到堤下准备投降之人,也返身向后,往死如归!   一时间,黄河大堤上,降者七八千,而纷纷自尽者居然也不下此数!   堤下汉军无数,俱皆目瞪口呆!   话说,前东阿县丞王度却是个走运的,他失了浮桥,所谓四战四败,但此番被审配击败后,却是在一条较大的舟船上被整个冲到了下游。然后,汉军包围溃兵,却把他将将露在了包围圈外面。而此时自尽而亡者密密麻麻,汉军上下俱皆骇然,也无人懒得清理周边,倒是让他手下那群心腹窥到了机会。   “王君!”依旧是那名心腹门客,此时咬牙来到了王度身边进言道。“现在正是逃亡的好时机……我们几个看过了,这条船破损不重,区区河面数百步,是能勉力过河的。而汉军主力此时俱在河北,将来几日也是要在河北清扫败卒的,趁这个时机,咱们过河往南!马上天黑,汉军不会追来的!”   王度苦笑一声,却是豁然起身,然后一边整理身上甲衣,一边轻松言道:“你们自己走吧!”   “王君这是什么话?”这心腹陡然一惊。“我们些许无赖之徒,被你养了多年,怎么能弃你而走?如此举止,与禽兽何异?”   “诸位投奔我,本就是求一番功业,我却一事无成,反而牵累诸位为贼为寇,分明是我对不住诸位。”王度从容言道。“我起事前曾在东阿西城老宅中埋了不少财物,以图将来,如今也用不着了,正好赠给诸位以作赔礼……”   这心腹听到此处,当即打断对方:“王君莫非是要陪那卜已送死?他们太平道中人,是因为信奉黄天才行此愚昧之举的,黄河死后便是黄天,如此荒诞之言王君这种人怎么能信呢?!”   “谁说我是因为信黄天而要去赴死呢?”王度失笑言道,却又哽咽难忍。“士为知己者死,于君……我……我这人当日为县吏时,尽心尽力,却被那些历任县令们当做抹布一般用完就扔,还嫌我豪强姿态污了他们县寺。而投入黄巾后,虽然一事无成、屡战屡败,但卜帅却从未弃我,反而屡次委我重任!今日兵败,卜帅……卜帅为他的黄天而死,我却只是为他而死,所谓臣死君是也!还请诸位……还请诸位成全!”   言罢,王度朝着自己这位心腹和一群惊愕难名的门客、属下们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向着堤上而走。   走了数步,他又恍然醒悟,回身对着这几个要有动作之人再度行礼:“诸君,尔等与我不同,卜帅与我是知遇之恩,是我负他多次,他却对我信重如常;而我对你们却是无德无恩,你们也对我尽心尽力……再说了你们都是有勇力有智谋之人,又年轻,将来必有前途!还请不要跟来!”   几人当即怔在河边。   另一边,说完这话,王度也终于是孤身一日,于夕阳下勉力来到堤岸之上,然后沿着大堤向前去寻卜已去处了。而把守堤岸边缘处的汉军军官见他主动来投,又听他从容说的来由,也敬他视生死为无物,便慨然带他去了中军伞盖处,去寻公孙珣做主了。   “你便是王度?”已经移动到大堤上的伞盖下,公孙珣从俘虏处听到了卜已死前之语,此时面色正极为难看,但见到此人来,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东阿县丞?欲寻卜已葬身处赴河从死?”   “是!”王度不慌不忙,恭敬行礼。   “为何要从他死?”公孙珣黑着脸质问道。“你一个县丞,莫说也信了他的狗屁黄天之道!”   “外臣不信。”王度依旧不慌不忙,却是将自己的理由从容道来。   此言一出,不要说公孙珣默然,周围人从曹操以下也都对此人刮目相看,甚至多了几分敬重。   “不愿降吗?”公孙珣替周围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唯一死而已。”王度昂然作答。“无能半生,将来已经要被东郡乡里耻笑数十年了,若死前复降,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千载了。”   “此处便是卜已投河处。”公孙珣觉得胸口发堵,但终究是如此人所愿,指向了去处。“你随便吧!”   王度恭敬拜谢了公孙珣,然后便停都不停,直接转身投河而走,却也如那些以黄河为黄天的愚民一般,往河如家,视死如归。   “可惜了!”娄子伯终究是忍不住言道。“若非是从了贼,如此慷慨赴死之姿,足以名传州郡。”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话音未落,身后大堤下,忽然有人扬声诵道。“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如此慷慨赴死之姿,便是从了贼,将来也足以名传州郡!”   声音悲怆而又清朗,堤上众人还以为是某位名士在此,但回头一看却居然是个之前投降的黄巾军俘虏!然而众人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却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好诗歌!”公孙珣回身言道。“此乃乐浪郡朝鲜城的乐府名辞《箜篌引》,讲述一疯癫愚者强渡河水溺亡之事……天下读书人那么少,黄巾军中为何一个又一个?说吧,你又是何人?”   “黄巾军兖州副帅梁远,字仲宁!”此人在堤下遥遥拱手。“手下败将,让君侯见笑了!”   “我听过你!”公孙珣正色道。“既然降了,便安心留下,替我安抚降兵如何?”   “君侯!”堤下人放下手来失笑言道。“我非是故意唱诗,引你主意,乃是原本丢盔弃甲,佯装普通降卒意图蒙混过关、苟且偷生,却不料见到王度那废物却有如此气度,不由心生惭愧。再加上我离濮阳时曾劝卜帅不要过河,他却一意孤行,引兵来此,宛如此诗歌中之人一般让人悲怆……故此,心怀激荡之下,不由想起此歌,便起身吟诵出来,为两位愚者送行!”   “然后呢?”公孙珣脸色愈发不善了。   “然后自然是自吟此歌,送我自己这个愚者‘渡河’了!”   公孙珣忽然强笑:“那卜已不听你言,擅自渡河,葬送东郡黄巾,你不怨他,反而和王度一般要报他知遇之恩吗?”   “当然不是!”堤下人昂然作答。“卜帅妇人之仁,葬送局势,乃是他咎由自取,只是天下虽大,除了河中之外却也无我这等人去处了……”   “这是何意?”公孙珣依旧笑言不止。   “君侯,你难得善念,想收留本地降兵,却可曾想过,此举与卜帅相仿,纯属妇人之仁?”堤下人忽然说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刚才有人向你转述卜帅死前所言,我也听得清楚,他那些愚民的胡话,固然不值一晒,但有一言是对的……苍天、黄天势不两立,而既然为其一,便要视对方为仇寇,变不了的!不然哪里有这么多人随他‘渡河’呢?那我既然也曾为黄天而战,便是不信它,苍天之辈也容不下我了!既如此,与其苟延残喘,依旧为苍天之辈欺压,不如慷慨一死,以‘渡河’之姿笑一笑苍天之辈!”   公孙珣张了张嘴,他本想说‘我可容尔等黄天之辈’的,但自曹孟德以下全军军官大多在此处,再加上黄天之辈也多少让他感到不对路,所以这话终于是没有说出口。   言到此处,天色渐暗,那堤下人径直往堤上而来,虽然公孙珣和堤上诸将都有默许之意,但两名义从担忧他暴起伤人,还是如之前押送王度一般小心看顾着此人往上而来。   路过堤上,此人看都不看周围无数目光主人一眼,停都不停,便径直往下面波光粼粼的水面而走,而随着两名义从驻足,此人更是如刚才那般高歌而起: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自堤下至河中连唱数遍,走到河中水齐颈之时,夕阳下的一个浪花打来,却终究是再无声响了。   堤上众人俱皆无言,也久久驻足不动,一直到黄河上游的夕阳彻底沉下。   “太平道真是妖言惑众!”曹孟德许久方才如壮胆一般勉力对着黄河呵斥道,但所言却只是之前旧语。“卜已亦是妖人,竟然迷惑了如此多人随他笃信妖道,以至于随他投河,真是罪无可赦!”   周边诸将也是纷纷醒悟一般,各自出言赞同。   “然而,是谁逼得这些人宁可去死,也要信这个虚无缥缈的黄天呢?”公孙珣有心想当众问一问曹孟德这个老问题,却终究是没说出口,反而转身就走。   取而代之的,乃是刚才听了数遍的乐府名辞。   诗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   “光和末,夏,五月,太祖与黄巾兖州渠帅卜已、副帅梁仲宁、张伯战于苍亭、东武阳。贼众四万,卜以梁、张引兵两万屯东武阳临太祖营,复亲率两万众过苍亭渡河攻其背。审配驻于黄河侧,知情夜报太祖,太祖以程普、高顺将精锐一千,于东武阳南五里道中相阻,自勒骑兵,驰赴河畔,待卜至,急击之,卜大败,而配亦自河中断其浮桥,不得归。又梁、张举两万兵,屡不得破程、高千兵,待太祖驰返,亦败之,复驱败兵至河,连结前后,大破之。计获首自张伯以下万余级,降万余,赴河死者自卜已、梁仲宁以下,凡七千众人。东郡乃平。”——《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八章 盗马亦盗人   东郡东北的发干县,城中正乱作一团。   约不到三个月前,本地黄巾军骤起,杀了县令,县中几家豪右则命运多舛,他们或是被灭族,或是逃到了乡下,又或者举家参与到了黄巾暴动中,当时就狠狠的乱了一阵子;   而十来日前,本地黄巾军小帅又因为接受征召率城中黄巾军主力前往了东武阳,那时候城中就已经因为丧失控制力而显得很不稳了;   但是,等到黄巾军战败后,这座城市才真正陷入到了彻底无组织的乱境中!   黄巾军的溃兵;打着光复旗号从乡中反扑回来的豪右;城中的无赖地痞;周边的游侠盗匪……总之,各路人马在城中四处火并,到处打劫,纷纷意图在官军到来前狠狠捞上一笔!   当然了,这些人所求之利并非一致,甚至有人根本就不是求财……于是乎,等到汉军旗号遥遥出现在地平线远方时,城中大规模械斗便立即心照不宣的停了下来,只有那些不上台面的盗贼、地痞,依旧不知死活的纵火杀人劫掠。   “先不急接手县寺,也不着急扫荡黄巾驻点。”甫一入城,满目狼藉之下,奉命来此城扫荡黄巾败兵并接手县城的关羽便勃然作色。“与我堵住四面城门,然后让骑兵沿街道、巷市细细扫荡,无论劫掠、偷盗、强暴,凡作奸犯科者一律拿下!无由而持刃者,也都与我驱逐上街救火!”   听到命令,属下们自然纷纷严肃以对……他们哪里会看不出来,自家顶头上司关司马是动了真怒的。而自从出兵以来,大家也算相互熟悉了,又有几个下属不对关羽敬畏有加的?开玩笑,谁敢在这时候跟这位主扯淡?!   一时间,骑兵四处扫荡,而城门洞里,关云长下马伫立许久,须发随风而动。半晌,直到下午时分,城中秩序渐渐以肉眼可见变得安稳起来,他才勉强压住火气,步行牵马向前。   然而,来到县寺大门前的街道上,这位汉军假司马却又陡然止步:“寺内院中为何如此多人?”   “回禀司马。”一名候在此处的北军曲军侯当即躬身汇报。“这些人多是本县县吏、大户,他们或是提前取了县寺,或是提前打下了黄巾贼小帅占据的大宅,还有人守住了府库,俱是有功之人。此番也是按照军令救了火以后,专门来此觐见司马的……”   “那便让这些有功之人在官寺内‘觐见’好了。”关羽当即嘲讽道。“我自在官寺外处置事物……取几个凳子来,再去将捉到的贼人俱皆带到此处,我要亲自过问辨识,晚间再去‘觐见’那些有功之人。”   这曲军侯根本不敢多嘴,反而干脆的把县寺大门一关,将一群‘有功之臣’给关入了县寺院内,免得关羽眼见心烦,这才去准备凳子。   就这样,一群县吏、豪右在县寺内隔着大门目瞪口呆、提心吊胆,关羽却和属下一群有品秩的曲军侯在县寺外的街道上安稳落座。   其中,关云长自然是捻须闭目养神,并静待各路人马提着那些作乱之人至此,而那些六百石的曲军侯们却是喜笑颜开之余,忍不住闲谈不止。   喜笑颜开是必然的,打仗打赢了,还是如此迅速如此干脆的大胜,那升官发财自然指日可待。   不过,也有人面露忧色,显得极为突兀,倒是立即引起了同僚们的注意:   “老裴还在担忧玄德君的伤势?”   “也难怪老裴会如此,那刘君须是个体面的幽州豪杰,见到老裴落马便亲自去救,却不料老裴爬上马去了,他自己反而落入黄巾贼阵中。”   “听说,刘君当时被寻到的时候,小腹上直挺挺的被插了一把环首刀,靠着躺地上装死才躲过一劫……得亏中郎将回去后不见他,专门遣人去寻,否则,怕是要交代在这东郡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是各自感叹刘备命大。   “倒不是很忧虑伤势。”那裴姓曲军候听了半天,却又不禁摇头。“我临行前专门去探视过玄德君,才知道他腹上挨了如此深一刀,却居然没有伤到内脏,故此复原的极速,眼瞅着就能下地了。”   “那这是好事啊,你为何还面有忧色呢?”周围人自然不解。   “我是在担忧玄德君的气运。”这裴军侯皱眉道。“听人说,当日中郎将在涿郡大破广阳黄巾时,也是如此大胜,可玄德君居然在大胜中挨了一个老头一刀;之前在韦乡,虽然有所小挫,但伤亡不大,偏偏他一个断后的军侯又挨了一刀;如今,这第三战刚来,他就挨了第三刀……这三刀,一刀比一刀狠……你们说,他这人是不是有些运道上的说法,是不是跟从军相冲啊?”   “那老裴的意思呢?”周围人继续问道。   “既然受人救命之恩,那就要尽力帮一帮他。”裴军侯坦然答道。“他本是卢公子弟,又是中郎将和护军司马的师弟,战后论功,品阶应当无忧,届时我再让家里人帮帮忙,说不定能帮他取个县令来做,转成地方正经文职……不过,看眼前局势,黄巾贼南北两处依旧势大,说不定战事迁延,咱们还要再打,那他下一次要是再挨刀又该怎么办,若是下一次顶不过去又如何?”   众人听到此处也是纷纷乱言……有人说请个本地巫婆给刘玄德开个光什么的;有人说灾厄三次为满,说不定刘备很快就时来运转了;还有人说,这运道是改不动的,不妨这次回去就一起找中郎将求个情,让这刘玄德跟着王修王长史去黄河上管后勤。   这几句话说的可笑至极,然而这个时代巫道于民间广泛流传,军中也自然不能免俗,如此话题倒数寻常……于是乎,几人越说越远,最后听得饱读经书的关羽都忍不住要睁开眼睛开腔呵斥了。   不过,好在也就是在这时,城中被抓到的那些作乱人犯被带到了跟前,一群军官便纷纷主动闭嘴。   “这几人所犯何罪?”身材威武的关云长捻着胡须站起身来,带着几分怒气开腔质问,身侧几名闲话的六百石曲军侯也纷纷扶刀起身立在其左右。   所谓衣甲整齐,旗帜分明,威风凛凛之下,登时便镇住了场面。   “回禀司马!”下面的一名队率也当即扬声拱手作答。“我在西城扫荡街道时,正遇到这几人负着一担钱帛鬼鬼祟祟而行,还在他们怀中发现了带血匕首等物,俨然是刚刚从民户中劫掠、偷盗归来,意图遁逃出城!”   “劫掠、偷盗,还是这么多人,俨然便是群盗了!”关羽怒极言道。“即刻依法枭首示众!”   人赃俱获,那几个盗贼闻言并不敢喊冤,只能磕头求饶……但刚刚经历如此大战的汉军骑士又如何会跟他们讲仁慈,刚一得令,便几乎是立即动手,直接砍下了这些人的首级。   实际上,此时官寺前的街道上,无论是军官还是普通士卒,甚至是眼见到官军入驻却凛然无犯所以好奇出来围观的百姓,居然无一人有所触动。   这就是战乱之下的人心……人命不值钱的,何况是有法可依下对盗贼的处斩呢?   “回禀司马,这几人是闾里指认纵火!”   “斩!”   “司马,这几人是黄巾溃兵,从东武阳逃回来的,被本地人指认……”   “回到此处后可还有作恶?”   “未曾言。”   “黄河畔死人太多了,不必多造杀生,充为军中陪隶好了。”   “喏。”   “这个束发少年又犯了何罪?”关羽不由微微皱眉。   “回禀司马。”听到询问,这名被捆缚着双臂的少年身后,一个嘴唇肿胀的屯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个盗马的小贼!”   关羽循声望去,果然看到这屯长身后有人牵着一匹高大白色骏马,也是不由心下了然,然后微微叹气摇头。   “将军在上!”这少年浑身邋遢,衣着破旧,闻言登时挣扎大喊。“这马不是我偷来的!”   “莫要狡辩。”关羽见此人年纪极小,终究是不想不教而诛。“你如此衣着,俨然是城中闾左无赖,如何有这么一匹神骏之马?俨然是黄巾贼败,我军又未至,城中乱起,你趁机偷盗而来的!”   “将军请明鉴!”这少年闻言愈发挣扎不止,引得身后两名甲士赶紧出手按住,倒显得有几分膂力。“这马虽然是我趁着城中乱时夺来的,却非是偷盗……放开我!”   “让他说!”关羽挥手斥退了那两名甲士。“非是你物,如何不算偷盗?”   “回禀大将军!”在地上昂然作答的无赖少年口中,关羽这官俨然越做越大了。“这是城中一个黄巾贼头目的马,战败后他领人回城,想收拾细软逃跑,被之前匿在家中的县中贼曹领人追杀驱赶走了。我年少,并未参与此事,可是看到那黄巾贼头目趁着暮色领人仓促逃走又无人追索时,便趁着路熟与夜色独自一人追了上去,结果在城西十几里外追到了他们……”   “你莫说你一人宰了一群黄巾贼,抢了马来!”那嘴角肿着的屯长实在是听不下去。   “他们人多,我自然不敢动手!”这少年面色涨红,愤然回头答道。“便趁着他们不备,直接解开马缰,纵马逃了回来……彼辈果然不敢来追!”   “不还是如我所想,是个盗马贼吗?我在街上一遇到你牵着此马,便猜到是如此。”这屯长说完便笑,却又戛然而止,俨然是联想到了关羽的脾气,然后意识到自己嘴角是白挨这无赖少年的脑壳一撞了。   “好了。”关羽果然捻须言道。“如此倒也说得通……且解了他的捆缚,让他牵马在旁侯立,等处置好人犯,待会问问那贼曹,若对的上,便放了他就是。”   下面屯长虽然愤愤,却哪里敢说个不字,立即拔出刀来划开了少年背上绳索。   孰料,这少年甫一被释放,便回身夺过马来,复又急促牵到关羽身前,然后执绳跪地相拜。   “这是何意?”关羽凛然问道。   “将军!”少年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撑地,连连叩首不止。“此马献给将军,请许我从军!”   关羽难得叹气,并摇头不止:“你才多大?”   “十七……不对,明日就十八了!”少年赶紧应声。   “将军莫要被他骗了,他今年刚束发,十五。”身后有人忍不住喊道。“乃是城中有名的小无赖,素来偷鸡摸狗,全然无状!”   “不要乱扯!”少年面色涨红回喊,复又恳切对关羽言道。“将军,我今年实为十六,而且在城中打架素来是号称西城第一的。”   此言一出,莫说周围军官、骑士,便是那些围观百姓也俱皆哄笑起来。   “十六也好,十五也罢!”关羽强忍住耐性呵斥道。“如此年纪正该在家好好上进,或是读书,或是习武,哪里便要从军?”   “将军!”这少年依旧不依不饶。“我父母早亡,家贫如洗,仅靠族中接济才能活下去,如何上进?”   关羽懒得听他多言,直接挥手让人把这小无赖拉下去。   见到对方如此反应,这无赖少年愈发大急:“将军明鉴,我非是一时之念,若非族中不许从黄巾贼,否则当日便裹了黄巾了!之前盗马,也是听说官军最精锐者皆骑白马,这才弃那黄巾贼头目的金银于不顾,只盗白马便回的!”   关羽难得失笑,却依旧不答。   关云长身侧两名军官亲自动手,轻松将地上这少年拽起来往旁边扯去,少年不敢再反抗,只能边退边喊:“将军收了我吧!我辈闾左贫民,黄巾贼未起时宛如草芥,黄巾贼起时亦如草芥,黄巾贼走时还是如草芥……徒然一身,若不能持刀而起,还能如何?今日不能为官军,难道是要逼我去做贼吗?!”   “拖回来!”关羽忽然色变。   邋里邋遢、衣衫褴褛的无赖少年自知失言,被拽回来后更是想起之前被砍的那些盗贼首级,一时手脚冰凉,四肢俱颤。   关羽看到这一幕,本想呵斥几句,反而心下一软。   “你父母俱皆早死?”沉默了好一会,关羽方才缓缓问道。“族中也只管你不饿死?”   “是!”少年小心应道。   “你年岁未到。”关羽认真言道。“军中不会收你为正卒的,更不要说入白马义从了。但这匹马确实神骏……”   “愿献与将军!”少年闻言赶紧叩首。“亦不求投军了。”   “我如何贪你一马?”关羽当即怒目道。“我是说,若你献马与我家中郎将,我便做主,让你入我部,拿半饷,做我私卫。须知我有一兵器,重八十二斤,虽然锋利无比,却因极重,难得使用。故此每每上阵,都使一亲卫骑马在旁,为我负刀。而我又见你颇有膂力……”   “愿为将军负刀!”无赖少年惊喜昂头作声。“当官军非只管饱饭,居然还有饷钱拿吗?比黄巾贼强多了!”   关羽闻言怒气半消:“你叫什么名字?”   “潘璋!”无赖少年赶紧再度叩首。“发干本地人潘璋!”   “潘璋吗?”关羽俯身按其背而道。“我在河东时曾听本地老人说,当年西凉兵乱,招募子弟从军,多有束发少年匆忙而走,彼时,家中长者便为之裹头以作加冠!你今日既然随了我,族中又无看顾之德,我便做主为你加冠取字好了……你名为璋,便取珪字,又粗鲁不学,正该习文……如此,便叫文珪如何?”   少年听完此言,不及叩首做谢,却居然情不自禁,泪流不止,一时间连自己新字是什么都迷糊了。   且不提潘璋潘文珪如何对命中贵人关羽感激涕零,也不提公孙珣如何分遣诸将扫荡安顿河北局势。只说随着这日天色渐暗,由于大战和溃兵都在河北发生,河南诸县,尤其是始终没有被黄巾贼攻下的东阿县城,此时却依旧显得秩序井然。   “仲德公。”烛火下,当日助程立夺回东阿县丞的本地大户薛房,此刻正局促坐在一高凳上,然后恭敬对着改了名字的程昱汇报着什么。“如你所言那般,我等没有为难县令,他要我们族中青壮随县卒去光复范县,我等也无丝毫推辞。”   “那不就得了。”程昱继续翻看着手中的《太平经》,连头都不带抬的。“还有何事吗?”   “哎,”这薛房小心问道。“诸家诸户都想让我问一问仲德公……”   “问我什么?”程昱无奈放下手中书卷。“是问我为何辞去县吏,还是问我为何要你们尽力配合闻人县令?”   “都有。”   “世道要乱了。”程昱难得叹气,然后掩卷坦然答道。“我今年四十四岁,已然老朽,辞去吏职安守家中,难道不行吗?”   “这……”   “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程昱继续言道。“我既然推辞了公孙将军的征召就不会出尔反尔的,说要守乡梓也会守下去的……以后但凡乡中有祸事,你们尽管来寻我便是。”   薛房当即松了一口气。   “至于说闻人县令。”程昱复又摇头冷笑道。“我今日已不是他属吏,便也无所顾忌了。他固然是个废物,可终究是六百石县令,是汉室的命官!我让你们遵从他,不是要你们遵从闻人生这三字,乃是要你们谨守本分,遵从东阿县君!懂了吗?”   “懂了。”薛房赶紧起身行礼,一副受教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多谢仲德公解惑,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了。”   “那我也不送了。”程昱倒是干脆。“路上小心。”   薛房不再多言,径直离开了堂上,又由程昱长子程武送着一路出了程府,这才登车回家。   话说,自从王度从了贼以后,这薛氏便是实打实的东阿第一大户了,所以薛房手下数十精壮各自持刀小心护卫,一路上浩浩荡荡、横冲直撞,从县寺前路过也不停歇,倒也显得威势十足。   不过,如此高调姿态却又引得暮色中立在县寺门内的一人掩鼻怒目,细细看来,此人正是‘守土有功’的本地县令闻人生。   “彼辈豪强姿态,端是无德,如今更仗着功高屡屡轻视于我,若非是还要用得着彼辈,否则迟早要折辱一番,以出我胸中恶气。”闻人生放下掩鼻之手,干脆言道。   “县君何必生气?”立在闻人生一旁的一人立即躬身谄笑。“县君守土有功,此番又收复范县,不等数月乱平,必然要高升他处,届时县君临行前寻得一事,好生折辱嘲讽这薛房一番便是。”   闻人生笑而不语,只是居高临下盯着此人睥睨问道:“且不说此事,王亭长,你刚才说今日下午在那王度宅中寻到了他掩藏的许多财物,其中还有两件周时的古物……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这亭长赶紧正色答道。“乃是下午刚刚发掘出的,财货古物俱在,小吏怎敢欺瞒县君?王度那贼的老宅就在城内,若县君不弃,小吏现在便为县君赶车,须臾便到,请您亲自过目!”   “也罢!”闻人生思索片刻,却还是颔首相对。“若是明日再去,两件古物或许还在,财货怕是要被你们这些奸猾小吏给偷盗的干净!”   这王亭长赶紧便去门内驾自己来时之车。   “且住!你也姓王,想必是王度远房宗族,为何如此殷勤呢?”即将登车之时,这闻人县令却忽然想起一事。   “正是如此,才要殷勤啊!”这亭长在车上愈发苦笑。   闻人生听得此言,得意大笑,然后便坐上车子,然后又让两个心腹文员,四名县卒依次跟着,这才任由这车子往城西而去。   就这样,车子果然是如着亭长所言那般须臾而至,而城西王度老宅中也果然是灯火通明,并早有几十名举着火把、持着锄棍的壮丁在此久候……更要命的是,只来到院门前,未及进入,闻人生便亲眼看到院中火把之下有一堆钱帛堆积散乱,数量颇多!   于是乎,闻人县令不疑有他,便直接下车带着那两个吏员、四个县卒冲入院中。而王度的远方族人,也就是那位亭长了,最后才进来,却是直接返身关上了院门。   四个县卒、两个县吏都来不及出声,便软绵绵的倒下,而直到钢刀架在脖子上,闻人生才悚然而惊,却也不敢出声了。   “先割了他的舌头。”   一名大汉从阴影中走出,闻人生愈发惊恐,因为他隐约认得此人乃是王度的心腹。   担此时什么都来不及了,不等闻人县令惊恐发喊,便有四五名大汉各自捏住他躯干,其中两人更是强行掰开他嘴,一人直截了当将一柄带着浓烈腥气的匕首狠狠的刺入了他的口中……闻人生只是觉得一阵剧痛,然后就鼻涕眼泪乃至于屎尿齐流了。   “诸位!”那为首之人见到此景并没有什么愉悦心态,反而是面色黯然。“王君死得其所,我等无话可说,可所谓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我等被王君养了这么多年,若不能为其有所为,又有什么脸面苟活呢?”   众人手持火把,包括那名王姓亭长在内都默然静听。   “王君死前所言清楚无误,他造反、起事俱是因为此人折辱过甚……万事王君去为,恶名王君来担,而此人却整日在寺内坐啸,坐收功劳,到最后居然还是个什么清白道德君子,还要拿王君的辛苦升官发财!如此倒也罢了,别人说王君无德倒也罢了……他如何还要居高临下嘲讽王君豪强形状,无德无行呢?诸位,你们说天下有这般道理吗?”   众人不应。   “不错。”此人说到此处,却又陡然冷笑。“其实天下都是这般道理……但这道理不对,所以王君才会反!我们今日才要把他带到此处来!毋须再多言了,都说说,如何处置他?!”   “一人一块,分尸如何?”有人咬牙切齿。   “杀人便杀人,哪有分尸的道理?”又一人立即出言反对。“王君临死前都气度非凡,我们千万不要在他乡中做这种无端狠戾之事,以免丢了他的脸。”   “那该如何呢?”原本那人立即反过来质问道。“我非是想给王君丢脸,乃是看这县令如此窝囊,担忧若是一人一刀,不等大家全都动手复仇这厮就咽气了,届时未动手的如何能出这口恶气呢?”   众人一时无言。   “我有一个主意。”稍倾片刻,倒是那为首的王度心腹陡然出言道。“取个布袋来,将他吊在屋檐下,然后大家轮番动手,乱棍打死!待所有人都动过手出过气以后,再检视他尸首!届时,留他全尸在此处让县中人处置安葬又如何?”   这个主意好,众人自然纷纷响应。   而那闻人生自从被割了舌头,就只觉得疼痛难耐,根本没听明白这些人说什么。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从被分尸的边缘走了一遭,也不知道自己会被乱棍打死……然而便是听到了又如何呢?   这十几人从战场上下来,早已经不是数月前一个县丞的门客做派了,所谓心如钢铁、手段利索,当即便捆缚完毕,又干脆套上布袋,直接将这东阿县令吊在了前东阿县丞王度老宅屋檐之下……随即,连那个亭长在内,众人抡起棍子,居然就把这个堂堂县令给活活乱棍打死在了王度老宅屋檐下。   眼见着闻人生身体较弱,只是每人数棍那袋子就停止了挣扎,众人也是依旧觉得悲愤难耐,恶气难处。但偏偏又不好再殴打一个尸首,以免污了王度德行,于是纷纷驻足不言不动……而就在这时,那为首的王度心腹却忽然上前,从地上用手抹了一把这闻人生的血,然后借着火把的照亮,直接在这老宅廊下柱子上写下了一行字:   杀人者,东阿王君门客,河内朝歌于毒是也!   如此狠狠写完,于毒这才算是出了一口自苍亭-东武阳战后在胸中憋了许久的闷气。   其余人见状纷纷仿效,前后一十五人,便是不识字也求着别人手把手写完了这话,这才返身回到院中……却又心中空落落的,不知何去何从了!   “于兄。”那王姓亭长思索再三,干脆盯着于毒直言不讳道。“咱们做下这种事情,便不要再想着分了财帛各自归家了。你是个有主意的,此番又替我族叔报了仇……我随你走!”   其余十三人也是立即响应。正如这王亭长所言,通过出主意给王度报仇,这朝歌于毒已然是这十几人的领袖了。   而于毒也是当仁不让:“王君死前让我们好好活着,那便要好好活着,而诸位托付前途给我,我身为王君生前心腹也无话可说……如今局面,无外乎是投黄巾或去做山贼!我思来想去,官军如此厉害,那冀州、豫州两处黄巾便都不能去,因为去了也是送死。而且再说了,那两处不缺人,我们十几人去了也不会被人看重。”   众人纷纷点头。   “若是做山贼。”于毒继续言道。“也无外乎是两处,一处是往河北去我老家河内,河内北面是太行山;一处是往东走,去泰山……你们说咱们去哪里?”   这两个去处优劣都很明显,去太行山,自然是首领于毒对彼处熟悉,但偏偏要过河,穿过汉军密集的地区才能到达;而去泰山,则是反过来,那里人生地不熟,偏偏路上没什么阻碍。   于是乎,这十几人也是议论不休,直到那王亭长忽然提起一事:“我前几日在亭舍中曾听几个县中吏员提起过,说是青州黄巾刚一起事便被当地官府镇压,青州黄巾的一名渠帅张牛角如今也逃到了泰山中暂时安顿,彼辈在泰山的话……”   于毒心中一动,便立即开口道:“那咱们就去泰山找他!”   “如何不去于兄你老家河内?”周围人分外不解。   “我辈既然已经不容于天下,那豁出去命来也要作出一番事情给天下人瞧一瞧的!”于毒举着火把左右相顾,正色答道。“经此一战,大家怕是都看出来,黄巾主力迟早要败,可从那一战来看,黄巾的旗号在贫民百姓中却还是一等一顶用的!既如此,何妨趁着张牛角落难时跟上他,将来借他的旗号搅动天下,朝着世人亮出自己的名号,也算是告慰王君泉下之灵,我辈没有就此负了他一片心意!”   众人沉默片刻,纷纷赞同。   于是,十五人取了兵器,各自又包上一小包财货……多余的也就懒得理了,然后便趁夜翻过墙头,大踏步的在月下簇拥着新首领于毒昂然往泰山方向而去了。   直到翌日下午,防备疏漏的东阿县中才发现了闻人生那青肿不堪的尸首,然后终于还只能是将程昱请来做主。   然而,如此情形,程昱又能如何呢?无外乎是一边指挥着众人收拾尸首,交给县寺中闻人县令的家人,让他们扶灵归乡,好生安葬;一边让县中为首的吏员赶紧写公文,给在河北东武阳持节主持大局的公孙珣汇报……东郡太守在大乱一开始便逃到了外郡,此时已然被朝廷治罪!   尸首被抬出,大部分人也都掩鼻逃到了院外,而程昱却依旧立在满是纷乱血污、棍棒、钱帛的院中,盯着廊下那些人名出神。   薛房战战兢兢,朝着程昱行礼汇报。   “不是我!”不待对方开口,程昱便头也不回的黑着脸言道。   薛房一时苦笑。   “真不是我。”程昱看了薛房一眼,然后一声长叹。“薛君见过洪水吗?”   薛房立即摇头不止。   “黄河大堤固若金汤,你没见过也正常。”程昱复又回头盯着那些人血字名言道。“但我年长一些,少年时曾见过一次济阴郡大野泽发洪水的场景……当时洪水来时,滔天怒吼,泥沙俱下,不可一世,可是只要提前躲到高地上,便不会被洪水吞没,当日也确实无几人因此而死!但洪水退后,满地污泥尸首,龙蛇虫豸俱隐其中,一时并起,然后便有大疫卷来,十室五空!”   “仲德公的意思是说……”薛房恍然看向了眼前那行字,这个于毒作为王度的心腹他也是认得的。“此时洪水刚退,便已经龙蛇并起,虫豸乱舞了吗?”   “你也知道洪水刚退吗?”程昱面色铁青,猛地一挥衣袖,便昂首而走了。“这算什么?日后龙蛇纷争、群虫蔽天的日子还早着呢!”   薛房抿嘴不言,只是紧随程昱脚步不停。   诗曰:   五贼忽迸逸,万物争崩奔。   虚施神仙要,莫救华池源。   但学战胜术,相高甲兵屯。   龙蛇竞起陆,斗血浮中原。   ……   “潘璋,字文珪,东郡发干人也。性博荡无赖,素无形状。黄巾起,太祖至东郡,其年十六,先于城上观太祖仪仗,复于城中见关羽威风,乃大叹之,遂盗马相从,为羽帐下负刀卒。”——《旧燕书》·卷七十三·列传第二十三 第二十九章 释怀难释意   五月十五,距离苍亭-东武阳一战不过区区五日,东郡就全面光复,公孙珣也没有理由再占据那些县城,于是他立即汇集了因为吸收俘虏所以数量已达两万余的全军,来到了东郡郡治濮阳这座大城集结。   到了这个时候,公孙珣已然知道了关羽收下了一个名为潘璋的盗马少年,也知道了一个叫于毒的人杀了东阿县令替王度报仇……倒是一时唏嘘。   但恐怕也仅仅就是唏嘘了,他将那匹神骏白马转手赏赐给了关云长,又叮嘱对方好生教养潘璋,还将东阿县令死亡的消息报给中枢,其余的也就只能那样了。   不然呢?   实际上,公孙珣本人自从那一战后虽然称不上心怀郁郁,却也显得久难释怀,这种情况下,连刘备挨了那么深一刀他都来不及感慨,何况是什么潘璋、于毒呢?   话说这一日入了濮阳城,这位五官中郎将惯例先去探视了一圈被安置下来的伤病员……当然也包括不知道算是倒霉透顶还是走运透顶的刘玄德了……然后便匆匆回到被他占据的郡府官寺内,并率领军中所有军官文吏听取军中长史王修的长篇汇报。   汇报很漫长,但无论是俘虏淘汰、选拔、编制,还是各部军功讨论,其实都还算顺利。   这倒不是说这些骄兵悍将都是老好人,不愿意为这种关系到他们荣誉、实利的东西而斤斤计较。   乃是说:   一来,王叔治这个人确实有些令人称道的地方,总体上的公平他是做到了的;   二来,这些能够来到堂上找个凳子坐的军官们最少都是六百石的曲军侯起步,对于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个人升迁’其实只掌握着公孙珣和中枢两处,在这里扯淡没用……而实际上,公孙珣对他们的举荐和军功表述,早已经在数日前便快马送到京师了;   三来,说到底,那一战后,公孙珣本人在这支军队里的威望已然是到一定份上了,当着他的面,还真无人敢撒泼!再加上这几日公孙珣少露笑脸,所以便是曹孟德都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分毫不敢扯淡!   故此,这次大规模军议一直到最后也都显得波澜不惊,直到王修在结尾时忽然念出了一串数字!   “多少?”上首几乎已经要昏昏沉沉睡着的公孙珣猛地一惊。   “凡一郡十八城,外加贼军苍亭大营,共获金三百余斤,银五百余斤,锦缎百余匹,布缯万余匹,钱……三万万有余。”王修捧着账册重新念了一遍。“其余甲胄兵器早已经充入军中,不得统计,粮草堆积过甚,尚未计算。”   堂中也一时鸦雀无声。   数字太大了,无论是程普、关羽诸将,还是吕范、娄圭、审配等人,又或者坐的最近的曹孟德,便是见惯了大笔财货的公孙珣此时都忍不住一时沉默。   而隔了许久后,这位持节中郎将方才正色询问道:“叔治,这财帛如何还有这么多?当日我平定高句丽,虽然金银宝物颇多,可钱帛相比较于此处,倒是显得不值一提了!”   “君侯。”王修掩卷后正色答道。“无他,实在是东郡太富了,高句丽不足以相提并论。”   公孙珣再度无言。   王修说的当然是大实话,能有这么多缴获,实在是因为东郡太富了。   要知道,东郡人口六十余万,本身远比高句丽繁茂不说。更重要的一点是,东郡地跨黄河,地形狭长,几乎位于大汉的正中央,俨然是一等一的四面通衢之地、富庶所在。   这样的大郡,多少百年积聚的豪强大户、商家富豪,即便黄巾军队对世族豪强多有避让拉拢,即便光复城市时有不少府库贼窝被基层士卒和地方武装第一时间公开分润,即便有大量财货散逸,也依然剩下了如此多的财物!   战争财三字名副其实。   实际上,闭口不言的公孙珣思来想去许久,但最终却也只能是一声干笑了:“没成想东郡比高句丽富如此之多。”   这是一句用来掩饰失态的典型废话!   曹孟德见状,倒是干脆拱手称贺:“文琪何必多想,本就是你该得的。”   众将也纷纷称贺,并未有任何要讨论这笔巨额浮财的意思。   什么意思?公孙珣为何失态?曹操以下全军将领为何称贺?   答案很简单,因为王修所念的这笔财货,除了后面的粮草、军械要充入军中外,前面那些金银钱帛,其实已经是公孙珣的私财了!   没错!不少扯入战事的东郡豪右们积攒了百余年的财货,甚至是官方府库,在通过黄巾军倒手之后,如今理所当然的成为公孙珣的‘缴获’!而且,下面的军官士卒们早已经在往各县邑的‘接收’与‘追逃’过程中拿走了自己的那一份,这笔钱能出现在王修的账簿上,本身就说明,它从头到尾按照规矩就是公孙珣一个人的!   而且,这一点是得到了朝廷默认,甚至是鼓励的。   甚至这个一度让公孙珣都感到震惊的数字都还是合理的……比如说这里面一万余匹布缯,看似很多,但董卓当年作为张奂手下的军司马,独立领一路将配合张奂击破羌人,由于没有直接缴获,朝廷一次就赏赐给了他九千匹布缯作为补偿。   那么总而言之吧,这笔数目巨大的财货,公孙珣是现在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而且不需要承担任何政治风险,甚至是道德风险……因为此时此刻,全大汉朝都已经把这笔钱认可为他公孙珣的私产了。   这就是这年头带兵打仗的一个规矩!   “我……”   公孙珣欲言又止,他想说点什么,或者作出某种安排,但终究只是挥手让众人全都散去,并茫然一时。   如此举止,倒不是说公孙珣被这笔钱迷花了眼,他还没这么丢人现眼!人家家里不富裕的董卓获得了九千匹布的赏赐后都知道一匹不留,全部分给下属,他家富钜亿的公孙珣又何至于如此眼皮子浅呢?   实际上如果这笔财富稍微少一点,公孙珣说不定立即就要全军集合,当众把所有财货都分下去邀买军心。   之所以犹豫,乃是说这笔钱确实多的有些超出他的想象,再加上之前与程昱讨论战后局势,以及河堤上那一幕,让这位持节来东郡的五官中郎将多少对战乱后的东郡百姓产生了一些同情心。   于是,他本能的想拿这笔财富惠及一下当地百姓。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仓促之间公孙珣根本想不到任何一种让底层百姓直接得利的方式!因为任何一种方式都必须要经过本地世族豪强的手,而本地的世族豪强偏偏同样损失惨重,经过他们的手,只能意味着公孙珣领兵一走他们便要将这笔财货尽数夺走……如此举动,毫无意义嘛!   不然呢,总不能直接排队发钱吧?要是那样的话军中士卒如何想?不发钱给我们,给那些人?   “君候!”就在公孙珣蹙眉遐思之际,堂前侍卫忽然拱手汇报。“王长史去而复返,求见君侯。”   公孙珣心中一动,便赶紧让对方进来。   “君候是在想如何用这些缴获接济当地百姓吗?”王修依旧捧着自己的账册,倒是开门见山。   “请叔治教我。”公孙珣并未起身,便直接言道。   “并无什么好法子。”王修正色应声道。“东郡举郡皆没,世族豪强俱遭兵祸,无外乎是深浅不一而已,君侯拿浮财救助百姓,你在时万般皆好,一旦受命而走,这笔钱财是逃不出本地豪右手心的。”   “总不能坐视不理吧?”公孙珣愈发蹙眉。   “不妨分些军粮出来。”王修轻声建议道。   公孙珣一时默然不应。   王修见状赶紧稍作解释:“这些天我随审司马浮河而下,眼看着整个东郡黄河两岸被兵祸荼毒,田中青苗被踩踏毁坏,十不存三……此时死了那么多人,未必显出饥荒来,但等今年秋收后,却必然要出乱子!故此,君侯留再多浮财,都不如在濮阳府库中多留些粮食。”   公孙珣终于微微颔首,并展露笑颜。   他起身来到堂中王修跟前,拍了拍对方肩膀,稍作勉励:“叔治仁心,确实只能如此,既然如此,你回去计算一下,看看能腾出多少军粮出来便是。”   言罢,便要折身回坐。   “其实,君侯或许还可以上书朝廷请求免去东郡一年赋税。”王修忍不住继续谏言道。   “之前战后表奏军功时,便已经如此向天子进言了。”公孙珣头也不回,应声而答。“这两日天使就该到了,听消息便是!”   “是属下冒昧了。”王叔治怔了半晌,眼瞅着对方从容落座,这才微微回过神来。“可既如此,君侯其实已经是尽力而为了,为何我还依旧觉得君侯神色不渝,心中闷闷不乐呢?”   “因为治标不治本啊。”公孙珣坐下来坦言道。“你我所言俱是解一时之困,便是此番征讨黄巾贼,亦不过刮去腐肉的举动,而大汉其实病入膏肓……叔治以为呢?”   郡府大堂深邃广阔,义从们持刃立在堂前阻隔,故此堂中其实并无第三人能听得此言,而王修听得这话,先是一怔,然后却又良久不语。   “叔治为何不说话啊?”公孙珣盯着对方追问道。   王修捧着账簿,缓缓反问道:“君侯想要我怎么答呢?”   公孙珣闻言当即失笑道:“叔治既然不愿意答,我其实也大概明白你的心意了……放心吧,我并无逼迫你的意思,也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依照你我年纪,将来还是大有可为的,而若时局扰乱天时自动,你可愿依旧随我而行?”   “君侯说的哪里话?”王修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自昔日君侯辟我于北海家中,咱们君臣的名分便已经定下,自那日起,属下便从未想过会弃君侯而走!今日所忧虑的,也只是怕君侯逆势而行,有失德行,如此而已……须知道,君侯之前所为,并未有半点相负于天下的举止,修常常以此为荣!”   “我确切的明白了!”公孙珣闻言也是长出了一口郁气,然后便再度起身来到堂中,第二次笑着拍了拍对方肩膀。“能得到叔治的追随,实在是我公孙珣的幸事!但能得到叔治的认可,才是我最得意的事情……叔治啊,你要知道,我如今麾下英才也算是车载斗量了,此事唯独问你,是有缘由的。”   “属下惭愧!”王修躬身而答。   “君侯!”就在这时,门外义从再度扬声禀报。“审司马也去而复返,再来求见。”   “请他进来。”公孙珣自然不无不可,却是神采飞扬了不少。   王修后退数步,立在一旁,而审配风风火火扶刀而入,见到王修在此,倒是微微一怔。然后却又干脆不理,直接在堂中拱手行礼,然后便扬声询问:“不知君侯准备如何处置缴获?”   “正南以为呢?”公孙珣微笑反问。   “我此来正要有所劝谏。”审配正色言道。“君侯家中富甲一方,何必拘泥于区区财货,不如尽数拿出,赏赐给军中将士,以慰军心!”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公孙珣再度轻笑道。“叔治刚刚也是建议我这么做的!”   审配对着王修遥遥拱手示意,王修也是赶紧捧着账簿欠身相对。   “既如此。”公孙珣点头道。“等中枢旨意到来后,确定了去向,便由你二人辛苦一下,在城外组织一场阅兵,咱们顺势把这三亿钱一万匹布尽数赏赐下去!”   审配闻得此言愈发兴奋,也是赶紧再度拱手称赞:“君侯的慷慨气度足以让海内侧目!”   公孙珣笑而不语。   而又是此时,门外义从却又第三次躬身回报:“君侯,成军侯也来了。”   “让他进来。”   成廉也是风风火火赶入堂中,见到门内审配、王修二人,虽然不熟,却依旧颇有礼貌,挨个问好后才对公孙珣当堂大拜。   “这是何意啊?”公孙珣负手挑眉问道。   “属下冒昧,求君侯赐字……”成廉伏在地上小心言道。“数年不曾追随君侯身侧,但廉从未忘记君侯的恩德,也绝不敢对君侯有半分不敬之心!昔日并州旧人,魏越、高顺,还有我全都出身贫贱,如今却只有我一人无君侯赐字,实在是难堪!”   “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呢。”公孙珣当即昂然应声道。“廉者,居之边也,就叫你居正吧!你出身边地,以武勇为爪牙事我,如此倚仗,若在太平时节,本不会有多大成就。但如今天下动荡不安,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你若能把住本心,居身持正,忠心事我,将来说不定也会有一日配青戴紫,光宗耀祖的!”   成廉叩首连连感激不尽,王修捧卷不语,审配则不由眼皮一跳。   ……   “昔,太祖破黄巾于东郡,得钱钜亿,其以家富,欲尽散于外。时东郡为兵祸所洗,残破无形,王叔治乃私谏济士民以求德。未几,审正南亦至,谏言尽分财帛于上下,以求军心。太祖思屡再三,乃更其章,分军粮于民,散财帛于军。上下遂称其德。”——《新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第三十章 亿钱予一钱   大概是由于局势的缘故,洛中使者来的极快,而且上来就干脆利索的同意了公孙珣免去东郡一年赋税的请求!   不过,中枢对东郡方面军这边,无论是下一步去向的安排,还是最重要的封赏,却全都称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去向很简单,天子经尚书台转黄门监下达了正式的旨意,要求公孙珣迅速引兵去颍川长社,与皇甫嵩、朱儁联合,击破颍川波才的十万大军。   平心而论,从多骑兵和士卒籍贯这两方面来看,公孙珣和他的这支军队明显更适合在河北作战。   但就目前局势而言,河北那边却打得顺风顺水,根本不需要公孙珣的支援。   卢植领着四万北军精锐,打得张角、张梁的部队连战连败,如今天公将军、人公将军已然是一路败退到了钜鹿郡、安平国、清河国的交界重镇广宗了,而且他们还主动放弃了清河国的占领区,将兵力、战线、物资全面集合收缩。   更北面也是一样,幽州刺史郭勋带着幽州各郡兵马,以护乌桓校尉宗员为副,小心谨慎,四面张网,也同样把地公将军张宝逼得放弃了安平国的大面积占领区,将兵力、物资集中到了钜鹿最北端的重镇的下沮阳城内。   相对应的,南边局势可就很不妙了。   原本波才这一路大军就是距离洛阳最近,威胁最大的(都打到轘辕关了),所以中枢才逼迫朱儁急速出兵的……然而,朱公伟出关后不知道是轻敌还是中枢给的压力太大,居然上来便想夺回颍川郡郡治阳翟城!   结果嘛,坚城难下不说,十万黄巾军围拢过来,差点没把朱儁全军交代在那里。最后,这一路小两万人一直退回到颍川东北角的长社才稳住脚跟,但却被波才引兵十万团团围住。五月上旬,朝廷见势不妙,直接让皇甫嵩紧急率领两万援军前往长社,双方合兵四万,却依旧数日不动,宛如这两万援军也被围困了一般。   如此情形,再加上公孙珣就在东郡,距离长社其实不远,有些慌乱的朝廷自然想到了让他引兵去彼处援护。   至于说封赏。   讲实话,军中从上到下本来没几个人对此报以太大期待的。这主要是因为有门路有出身的不在乎……就好像公孙越、审配,这一眨眼一征辟直接都是千石司马,朝廷上下,军中左右都觉的理所当然啊!一个河北名士,一个公孙氏的子弟,本就该一出来就是千石司马啊!还有曹操,一跳出来便是两千石,等这一仗结束必然是一任太守或者国相等着他,大家也都觉得就该这样!   而对于那些没有门路的,尤其是特制那些从幽州跟来的出身不好的豪杰们,其实早在公孙珣在河内整军时,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们普遍性觉得当时的任命足以作为恩赏了。   就好像最近刚刚面前爬起来的刘备,历史上辛辛苦苦在河北打了一整年的黄巾,最后给了个县尉,县尉算个什么,秩两百石……还要被一个秩一百石督邮索贿!可现在呢?得益于公孙珣的庇护,数月前在涿郡还只是个白身的他,转眼就变成了正儿八经的曲军侯,秩六百石!   不要小瞧了六百石,汉家制度,六百石开始为朝廷命官,掌管万户以上大县县令就是六百石起头的,而再往上也不过就是千石、两千石这两个大阶级,便做官做到头了!换言之,这三个门槛,每越过一个都难上加难,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难以逾越到下一层。   而此时,不仅是刘备,张飞、牵招、杨开等人也全都是在短短数月内从白身变为正式的六百石朝廷命官,便是褚燕也是从一个两百石县尉变成了六百石曲长,那还想如何呢?   实际上,军中上下之前普遍性猜测,最大的恩赏很可能出自于关羽关云长,他的假司马应该能变成真司马,从而迈入千石行列。   故此,封赏真的下来以后,军中才纷纷目瞪口呆!   原来,关羽、张飞、高顺、成廉,四人居然全都摇身一变,成为了千石的军司马!   而仔细一想,还真是很有道理的,其中,关羽是斩杀了广阳黄巾渠帅程远志,张飞杀了广阳黄巾副帅邓茂,高顺是领一千兵挡住了两万贼军,成廉则宰掉了东郡黄巾副帅张伯。   有理有据,让军中上下诸人皆无话可说。   更不要说,这四个司马在另一个人的封赏面前显得极为黯淡——原别部司马程普程德谋,进位校尉,一举成为两千石大员!   这似乎也能说得通。   首先,程德谋资历很高,他少时便历任州郡吏员,然后投军雁门为曲军侯,转假司马,迁别部司马,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很稳。   其次,这次大战中,虽然并州军来的很晚,但战功卓著……毕竟,按照大汉的部曲制度,高顺、成廉理论上也只是程普下属而已,他们的功劳也要算到程普头上的。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全军上下人人皆知,程德谋是公孙氏的乡党、故吏!很明显,这是朝廷和中枢因为战事迁延,无法对公孙珣这种级别的政治人物进行正式赏赐之余,选择的另类褒奖方式!   其中,必然有公孙珣的主动暗示……或者说推崇、让功。   相对应的,公孙珣这次连爵位都没提一级半级的,赏赐褒奖要啥啥没有……就算是他这种级别的政治人物封赏需要战后才能做出妥善安排,那也不对路啊?   他的功劳去哪儿了,毋庸多言。   于是乎,自程普以下,还有四名新任司马,在接到旨意后纷纷第一时间便往公孙珣处谢恩不及……不过,却被韩当当场拦住并劝回去了,因为这位持节的五官中郎将正在见客,而且是很重要的客人。   “子远兄辛苦。”官寺后院的树荫下,公孙珣正席地而坐笑眯眯的招待一位故人。“朝廷使者快马而来时,我就想着你也会来,却不料如此之速……”   “辛苦是辛苦。”许攸揉着屁股小心坐到了给他预留的软垫上,却又立即抬了起来,俨然是天太热的缘故,于是最终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箕坐在了地上。“可文琪如今炙手可热,我是不敢不速来的!”   公孙珣笑而不语。   “一共五路兵马,两路相持,两路被困,唯独文琪提一万兵,旬日间四渡大河荡平东郡,四万贼人一朝覆灭……故此,朝中上下惊叹之余却也对你更加重视与期待了。”许攸见状当即言道。“文琪是聪明人,你我之间也是至交,我直说好了,此番袁本初遣我来寻文琪,乃是要试探一下文琪心意……”   “这有什么好试探的?”公孙珣不禁失笑。“子远,本初兄莫非以为我这个杀了王甫之人,绕了一圈最后居然会和北宫沆瀣一气吗?还是觉得我会和张奂一般被人蒙蔽?子远,我和今日这位大将军可是贫贱之交。”   “文琪说的极是。”许攸缓缓而笑。“但你也不要苛责本初了。不瞒文琪,如今洛中局势格外紧张,不仅是我来寻你,便是曹孟德处,本初都派了何颙去试探,甚至连被困的皇甫嵩处都有人去……他也是生怕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啊!”   何颙,是南阳名士,很早就有为友报仇而闻名天下的举动,二次党锢时以党人身份成为通缉犯后更是名重天下,而和许攸一样,他一直是袁绍的‘奔走之友’,算是以袁本初为首脑的这个党人集团核心人物之一。   不过,这位何伯求何先生日后在史书上之所以出名,却不是因为他是袁绍的亲信,而是他对两个人的评价:   一个是曹操,何颙在某一个时期对着和他关系极佳的曹孟德说出了那句‘汉家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另一个则是荀彧,很早的时候,何伯求路过颍川,突然就对还很小的荀文若来了一句‘颍川荀彧,王佐之才’!   曹操、荀彧,几乎是汉末最顶尖最出色的那一小撮人,却被此人一语道破天机,而且还非常准确!也不知道这何颙何伯求是真的目光如神,还是见谁都喜欢说大话,然后瞎猫碰上死耗子。   “洛中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公孙珣当然来不及思考何颙的水平问题,因为他听得此言后,立即就紧张了起来。   他是真紧张了,因为党人和宦官要是真现在就有动刀兵的意思,考虑到当今天子尚在,那他这个领兵在外的五官中郎将到底该如何行事?   “不至于到文琪想的那般。”许攸当即摇头,然后恳切言道。“但朝堂之争已趋白热,双方都在以防万一罢了。”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珣蹙眉问道。   “文琪走后。”许攸捻须冷笑道。“天子在南宫看到了当日杨公、刘公诸位对太平道的奏章,一方面给杨公,还有咱们刘公封了候,以示褒奖,并安人心;另一面,也让杨公去执掌了尚书台。”   “这是好事!”公孙珣正色答道。   “更好的事情还在后面呢。”许攸继续冷笑言道。“谁也没想到,杨公录尚书事总揽朝政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宛如木雕一般,凡事不发一言……十万大军在外平叛,州郡沦陷,天子都开始认真处理朝政了,又如何能忍?于是不到七八日,天子便又免了杨公的录尚书事,以前尚书、宗室重臣,也是文琪你的老上司刘陶刘公为尚书令!”   公孙珣恍然大悟。   话说,如今党锢解开,各地党人纷纷开始活动,很多人现在就已经被征辟了,一时实力大涨,而宦官又因为跟太平道不清不楚大受打击……此消彼长之下,本来就一定会有朝堂上的政治斗争发生,不然公孙珣也不至于一上来便明白许攸口中‘试探’二字的含义了。   然而,新上任的尚书令刘陶,却无疑会极度激化这种中枢层面上的政治斗争。   毕竟,公孙珣太了解自己这位老上司了,他虽然是宗室,但却是个党人色彩浓厚之人,对宦官的立场和态度向来是激进到了极点的!   有他在尚书台总揽朝政,赵忠那人担任大长秋,两个如此偏狭之人撞到一起,洛阳不闹出乱子就怪了……几乎可以想象,中枢很快就要出人命了。   “怪不得。”公孙珣不由叹气。   “那文琪……”许攸进一步问道。“能否做些事情表明立场呢?”   “当然!”公孙珣眼皮都不带眨的。“子远兄放心,我会从速的。”   这是当然的。   宦官和党人弄成这样,谁都得站队,而早在公孙珣年少来洛中游学时,便已经明白,他只能选择党人,因为党人就是士大夫……士大夫和代表了皇权的宦官二选一,还用说吗?除非你割了卵子进北宫,否则疯了吗做个阉党?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外面数十万大军乱战,牵连七八个州几十个郡,死伤数以万计,朝中却迫不及待的开启了全面政争,而且还逼着在外领兵的将军们表态,倒是愈发显得可笑了!   许攸得到肯定答复,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会面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算是有始有终了。然而,公孙珣却没有结束会客的意思,反而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许攸许久没有说话。   许攸登时会意,却又不禁抓耳挠腮起来:“文琪还有事?”   “子远兄可知道我这次击破东郡之敌,所获多少?”公孙珣干脆利索的问道。   “多少?”许攸闻言当即便觉得浑身一软,不自觉的便攀着地面将身体向前倾去。   “金三百斤,银五百斤,锦缎百匹,布缯万匹,钱……三万万!”公孙珣似笑非笑。   许攸张目结舌,是真的张目结舌,他眼睛都直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惜啊!”公孙珣见状愈发好笑。“如此多的财货我却已经答应审正南尽数赏赐给全军将士了……”   许攸闻言心如刀绞,好像那钱是他的一般,但却也顺势清醒了过来:“文琪一定是有事情想问我吧?!”   “是啊。”公孙珣坦诚道。“军中将领晋升颇多,我就不准备赏赐他们过多金银了……或许还能凑出一百斤黄金来!”   许攸双目圆睁,胡须颤抖:“文琪莫要戏弄我取乐……我身上哪有值这么多黄金的东西?”   “只有一问。”公孙珣压低声音,盯着对方询问道。“子远你与我说实话,袁本初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许攸也不顾屁股疼了,立即坐直身子捻须不定,一时沉吟不语。   公孙珣长叹一声,当即起身:“子远兄不愿意说便罢了!”   许攸想都不想便赶紧伸出双手抓住了对方衣袍,然后恳切言道:“非是不愿说,乃是怕回答不善,对不住文琪那一百斤黄金……我正认真思索本初对文琪你的态度呢!你且停停!”   公孙珣这才重新坐下,静候对方。   “你今日不问倒也罢了,仔细一想确实奇怪。”想了半日,许攸方才蹙眉答道。“袁本初对文琪其实非常关心,并在大节上屡有拉拢试探,可偏偏却又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好像是在文琪这里颇有顾忌,又好像是想刻意保持风采形象一般!这、这是为何啊?”   公孙珣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波澜四起,其实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   很早之前,他便察觉到了这一点,自己明明和袁绍在政治立场上毫无冲突,而且还都是喜欢交朋友的年轻人,同时还都是年轻一辈典型的风云人物,可偏偏二人却总是相互敬而远之。   从他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因为袁逢之死难免有些心虚,但袁绍呢,袁绍为何对他也是这般?   “文琪。”许攸思索再三,也是头疼无奈,便只好勉力恳求。“我一时半会实在是搞不清楚,不如且将这百斤黄金寄下,等我回到本初身边细细为你查探……如何啊?”   “就这么说定了。”公孙珣当即应声道,没办法,随着党锢解开,袁本初势不可挡的成为了洛中政争主角,他也确实迫切想弄清这个问题。“我差人将黄金一百斤送到我弟公孙范处,你何时得了准信,我何时与你……”   “君子一言!”许攸迫不及待的起身摊出一个手掌来。   “驷马难追!”公孙珣面无表情的抓住对方手,又顺势将对方拽了起来。“子远且去……这边还有事情。”   许攸当即满心疑惑的捂着屁股告辞而走。   目送许攸离开后,公孙珣直接让人去喊来吕范与娄圭二人。   “如何?”对着两个心腹,公孙珣开门见山。“赵常侍派遣心腹家人来寻我做什么?”   “说来好笑。”娄子伯捻须而笑。“他居然是来索贿的。”   “我二人与他谈了半日,他只说是赵常侍听闻侄女婿‘所获颇丰’,而他侄子赵平最近转任永乐少府,需要钱打点,故此前来索求一些。”吕范也忍不住发笑。“问他要多少,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公孙珣负手立在官寺后院庭中,听着头顶蝉鸣,只是在树下冷笑不止。   赵忠这哪里是来要钱的?   从许攸代表袁绍过来便知道,赵忠这分明也是眼见着洛中局势不定,党人、阉宦之争再起,心中多少存了惊恐之意,所以便专门派人前来试探自己这个有兵在手的‘侄女婿’。   不然呢?   公孙珣自己都是在奏章送入洛中后才晓得自己缴获了这么多钱,他赵忠如何隔着几十上百里路就知道‘所获颇丰’了?便是猜到了,索贿也得有个数吧?就这么稀里糊涂过来?   然而,心里明白是心里明白,思及黄巾乱起后的所见所闻,公孙珣却又忍不住觉得可笑甚至悲凉起来——这些日子,他多少见识到了黄巾贼、豪强、世族的两面性和复杂性,意识到了一些深层次的问题。   然而,这些人都有问题,那宦官与他们身后的天子就是对的吗?   一个只知道搂钱的天子,一个连做政治试探都要用索贿这种方式的政治集团领袖,怕是连生气都让人懒得生气吧?   漫漫苍天,无一人清白!不过,宦官这边干脆上来就是八成黑的,他们的道德水平,让人连可惜都不用觉得可惜,悲哀都不用觉得悲哀。   当然了,贿赂了许攸的公孙珣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本人却是不自觉的将自己过滤了出去。   总之吧,便是不考虑谁对谁错,天下大势摆在这里,公孙珣又如何会上他们的这艘破船呢?!   实际上,吕范和娄圭发笑也是这个缘故了……那赵忠究竟是怎么想的,真以为公孙珣会看在亲戚的份上改变政治立场?!开什么玩笑,不要说公孙珣了,这次出来领兵的五路主帅,怕是无一人会向宦官输诚的,否则就等着天下士人唾骂和分割吧!   “只是可惜了。”吕范也是不禁摇头道。“朝中党人、阉宦政争激烈,之前和赵常侍互为表里这种东西怕是再也行不通了,日后反而需要有所提防才对。”   “那是后话了。”娄圭也插嘴道。“如今大军在手我们谁也不怕,便是将来得胜归朝,军功在手,又经过黄巾一乱,天子也会对善战之将有所雍容的,更何况还有何大将军呢?”   “这倒也是。”吕范点头赞同。“那就不说将来之事了,文琪,这赵常侍的家人该如何打发?”   “来了几人?”公孙珣终于回头问道。   “两人。”娄圭当即应声道。“还有一个去见了曹孟德。”   公孙珣忍不住眯了下眼睛,却又终于缓缓言道:“军情如火,明日便全军进发,往颍川而去。临行前在城南阅兵,将这个来寻我的赵常侍家人与我当众绑起来,活活鞭死!让许子远与何伯求一起来看!也让天下人一起来看!”   吕娄二人当即色变,却又赶紧拱手称是。   一日夜转眼而过,公孙珣说到做到,第二日,这名据说要找公孙珣索贿亿钱的赵常侍家人,被堵住了嘴,绑在了柱子上,由新晋军司马张飞亲自动手,活活鞭死在了数万大军跟前。   旋即,公孙珣登台向上,将所获金银锦缎赏赐与了军中军官,又将万余匹布、两万万余钱,公平赏赐给了此战前的一万余汉军精锐。然后,之前随军顺河而下辛苦操船,如今又要辛苦随军运输军粮民夫,居然也平分了一亿钱,以至于人人获得了万余钱不止。   至于那些之前的一万七八千黄巾俘虏,也就是如今新编的万余输粮民夫,和数千步卒,却是分毫没有了……也不可能给他们的。   总之,烈烈骄阳之下,汉军山呼万岁、兴奋难耐,全军士气高昂,直接从城南拔营而起,动身往颍川而去了。   曹孟德作为两千石骑都尉,这次又被分了四五千新编之卒作为后军,所以最后动身,他临行前倒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被鞭挞到不成人样的尸首,俨然是想起了昔日洛阳往事。   夏日正盛,多事之秋俨然也不远了。   “何公还不走吗?”午后空荡荡的校场处,眼见着大军启程,已经骑上马的许攸忍不住催促了一声何伯求。“你我此行算是不辱使命了,一个尸首还有什么可看的?当年孟德不也打死过蹇硕叔叔以明立场吗?一回事!”   何颙从这个被鞭死的尸首上转过目光,却不禁摇了摇头:“我非是看尸首,乃是看人!”   “看谁?”许攸终究是个才智之士,立即琢磨出了味道。“五官中郎将?那何公你觉得公孙文琪是何等人物呢?”   “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何颙回头捻须笑道。“和曹孟德相仿佛……皆非本初能制之人!”   心中有事的许攸一时赔笑,却又思绪万千。   话说,就在此时,距离濮阳数十里外,有一人正辛苦驰骋,正是赵忠派往曹操处却被轰出住所的那人……夏日天热,他单马疾驰数个时辰,终于是满头大汗,酷暑难耐,便下马暂且歇息片刻,却又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了一枚被汗水浸湿的五铢钱来。   没错,此钱正是他们此行索贿的结果,昨夜一个叫韩当的人闯入他们住处,绑走了他的同伙,却又放了他连夜而走,还给了他一文钱,说是此钱正是五官中郎将对赵常侍的回复。   “这是在侮辱自家主人吧?”此人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如此理解了。   然而,大人物之间的事情,便是侮辱也不是自己能置喙的……来时赵忠早有细密嘱托,无论是给了多少钱,他都要亲自点验,一枚钱也要送到的主人身前的!   ……   “太祖破东郡,得钱数亿。中常侍赵忠闻之,自以后从父名,遣家人往东郡及财货事。时许攸奉袁绍命在军中,亦求财货。太祖遂发千金与许子远,复指一钱与忠家人。忠知太祖意,乃不两立矣!”——《世说新语》·俭啬篇 第九卷 第一章 曹孟德暑日怀霜雪   五月末,下午时分,豫州颍川郡长社,烈日骄阳。   “这五官中郎将到底是何意?”   长社城墙上,看着西面密密麻麻的浩荡黄巾军营,性格向来以激烈著称的朱儁愤然难平,居然一拳锤在城墙上。“我军四万被贼人十万大军困在此处,他引如此浩荡军势,却只驻扎在十几里外的洧水后面坐视不理!这都三日了,为何还毫无动静?若是他能提大军渡河,以黄巾贼的战力,咱们两面夹击,贼人早就全军溃退了!”   “公伟且稍安勿躁。”相处十余日,年逾五旬的皇甫嵩早已知晓对方脾气,于是当即在旁笑道。“公孙中郎将虽然军势浩大,但其中一万倒是在东郡临时招募的,不堪一战。而若是以一万兵轻易渡河来此处援助,怕是反而要担忧后路……”   “义真兄的意思是……他是胆小不敢战了?”朱儁当即嗤笑一声。   “怎么会呢?”皇甫嵩望着北面遥遥可见的洧水一声长叹。“依照这位往日的举止、战绩来看,他怎么可能不敢战呢?依我猜度,他应该是在思索破敌之法。”   “那便是不想战了。”朱儁依旧冷笑。“全军渡河来攻难道不是破敌之法?此时不动,无外乎是想看你我出丑,乃至于坐等我军拼死一战,他再坐收全功!”   “将军!”   “中郎将!”   就在这时,不待皇甫嵩再劝,旁边却是忽然闪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人,相貌雄伟,眉毛粗厚,眼神锐利,头戴一顶赤色帻巾,操着徐扬口音,却正是昔日参与过征讨弹汗山的吴郡英豪,佐军司马孙坚孙文台。   另一人,身长八尺,容貌威严出众,佩剑鹖冠,却又眼神纯净,说的是洛阳雅音,乃是公孙珣的师弟,北地名门之后,护军司马傅燮傅南容。   二人抢了个话,然后傅燮当即礼貌的在城头上后退了半步,而孙坚倒也当仁不让。   “将军。”孙文台恳切言道。“昔日我从臧中郎将出塞击弹汗山,曾经奉命去夏育处传递消息,当时全军皆退,独公孙将军一人引兵向前,烧弹汗山而返,全军皆赖其生还……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其人是个真英雄!恕在下冒昧,如此英雄绝非坐收渔利之辈!”   “中郎将。”傅燮也随之拱手道。“我与公孙将军同学于恩师刘公门下,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其人既然为刘师所重,素有称颂,想来必然不会有负德之行!”   “不错。”孙坚复又言道。“我此番从徐州过来,路上便听人说,公孙将军破广阳黄巾后,便不顾律法,跨境击贼,自请南下,其言有‘不负天下’之语,闻之让人壮怀激荡,至今让人心绪难平。”   话说,孙坚是朱儁的小老弟,手上有他自己招募的千余淮扬子弟;傅燮是皇甫嵩的凉州小老弟,更是北地名门出身……二人此时都任千石军司马,独领一军,身份、地位、信重在两个持节中郎将跟前都是数得着的。   故此,他们二人一起开口,倒是让朱儁和皇甫嵩各自神色有异了起来,再加上公开贬低一个和他们身份一样的持节中郎将终究是有些过分的,就只好讪讪几句,不再多言什么了。   当然了,不言归不言,却不代表这两位持节中郎将心里没想法。   其中,朱儁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刚’,历史上他从年轻一直‘刚’到死,也算是给‘刚’这个字在史书上做了一个完美的注释。所以虽然看在周围人都劝的份上不好再扯什么,但他心里始终是对公孙珣不来过河存了几分偏见。   至于向来善于做人的皇甫嵩,则是另有想法。   皇甫嵩也有意见,但他的意见不是针对公孙珣这个人的,而是针对公孙珣这路援军的……说实话,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暂时示敌以弱,居然让朝廷急的添了一路援兵过来!   没办法,谁能想到公孙珣只花了二十天就将东郡黄巾一战而覆,并扫荡一空呢?   可是……真不需要啊,他皇甫嵩真的只是示敌以弱而已!他已经找到了破敌之法,并准备瞅准时机实施了,结果忽然间就来了这么一个援军,反而让原本已经松懈下来的波才警惕了不少好不好?   须知道,眼前的黄巾军统帅波才出生颍川大族,很早便开始持家并操作颍川太平道的活动,算得上是有上位者的历练。而在颍川这个地方长大的豪族子弟,想来也是读过书的,同时他还年富力强。   实际上,在皇甫嵩看来,此人确实是个有些头脑和水准,甚至是用兵天分之人,不然也不会击破朱儁,然后又抓住战机逼近到长社,还操持十万大军如此井井有条了。甚至可以说,这么一个人,本身的唯一缺陷便在于军事经验不足罢了,所以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   而如今,此人陡然警惕起来,那皇甫义真心中那个有些奇袭感觉的计策,便不免降低了不少成功率,着实坑人!   一言以蔽之,公孙珣的到来,让两位持节中郎将都有些不满起来!   但不满归不满……仗还是要打的!   此时此刻,不算民夫、后勤,十万黄巾大军在长社西面,自长社城南到北面洧水,一路连营二十里有余!而汉军在长社城中两万、城东两万,共计四万相互连结坚守!   其中,黄巾军背靠几乎全面沦陷的颍川、南阳,后勤充足,民夫输送军粮、器械不断;而汉军也背靠陈留,勉强能保持后勤供给……故此,两军半是对峙,半是围困,形势颇为紧张。   最后,居然又有两万自东郡呼啸而来的援军,隔着一道区区洧水,坐观这边的十四万大军对峙,并把形势搅得更加微妙起来。   “将军,吃瓜!”洧水北岸,魏越打马而来,却居然从马后拎出半筐瓜来,并亲自寻出一个最大的在河中洗干净了才给公孙珣恭敬递了上去。   话说,公孙珣单衣束冠,此刻正端坐在洧水北岸一个小坡上的大树下,然后遥望河对岸的黄巾大营。所谓迎面夏风习习,头顶荫凉怡人,脚下水流不停,本来就够神清气爽的了。而如今居然又有瓜吃,战场之中倒是难得有了几分惬意的感觉。   “孟德兄不来吃瓜吗?”公孙珣遥遥捧瓜朝着赤脚立在河中的曹操致意。“你都盯着对岸看了半日了……不累吗?”   “贼军如此势大,如何有心思吃瓜?”曹操头也不回的应声道。“文琪,贼众十万,连营二十里,我们只是隔河相对吗?”   “那你以为我该如何呢?或者说孟德兄另有决断?”公孙珣不以为意的掰开了手里的香瓜。   没错,这年头西瓜和葡萄一样还不是很普及,但香瓜却是本土作物,极为普遍。   历史上,曾清楚记载东吴市场上有夏日卖瓜之人,甚至此时河对岸孙坚祖上就是种瓜发家的,汉代诗文中的瓜果二字就是更是普遍了……而想来,应该就是多指香瓜而非西瓜。   换言之,公孙珣这个吃瓜围观之人是有些掉价的……堂堂持节五官中郎将,配着双印双绶,号称天下名将,却连个西瓜都吃不起!也难怪人家就在洛阳厮混的曹孟德看不上了。   “我……”曹操本想说自己提本部那几千兵先过河去救的,但瞅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黄巾军大营,到底是心虚,便又把话咽了下去。“我是说,眼前局势势如危卵……”   “危卵?!”公孙珣一口吐出了几片瓜子,脸上嘲讽之意不要太明显。“彼方虽然有十万大军,可皇甫将军与朱将军那里也有四万大军,还有一座城池可以依靠……如此局势,怎么就变成势如危卵了呢?”   “是啊,四万大军又有坚城可以依靠,还是朝廷精锐,如此军势对上十万黄巾贼,与其说是被困,倒不如说是对峙吧?”   “如此局面,哪里需要我们去救?”   “天气太热,不如呆在这里多歇几日。”   “要我说,等他们打出狗脑子来,我们再全军渡河,从贼军背后狠狠的来一下,届时贼军首领必然被我们所获,斩首也应该我们最多……”   魏越和几名北军司马厮混的极佳,几人一边吃瓜一边附和着公孙珣,但这种捧场面的话,却说着说着就极不像话了。   “还是官军处于下风的,也确实算是被困。”曹操眯着眼睛从河中走上来,立即打断并纠正了魏越和几名北军军官的言语。“皇甫将军和朱将军并不是被困在长社城里,而是被困在长社……其中关键就是这条洧水。”   公孙珣忍不住看了一眼一语道破汉军困境的曹孟德,这厮果然是个天生的将军,这才出来领了几天兵,就已经有如此眼力了。   “洧水在咱们眼前是自西向东。”曹孟德继续对着几名北军军官还有魏越侃侃而谈。“可在咱们下游十里处却又陡然转向南面而流,将长社城包了进去。而这条河虽然不是很宽阔,甚至还可以行船输送物资,但若想要在十万黄巾贼的跟前强渡四万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所谓官军被困,其实是被黄巾贼困在了这条洧水身前!现在的情况是,长社官军不敢过河,亦不敢弃城,宛如陷入死地,而贼军却毫无顾忌!”   话到此处,曹操复又赤足来到公孙珣身前,正色询问起来:“文琪……如此局面虽然称不上势如危卵,可我军既然已经受命来此援护,那总不能一直隔岸观火吧?长久下去,长社城中友军还是会士气渐渐低落,洛阳那边也会焦急不堪的。”   “来,吃瓜!”公孙珣掰开了第二个瓜,并分了一半给眼前的曹孟德。   曹孟德也不接瓜,只是摇头不止。   公孙珣愈发觉得好笑起来:“孟德跟朱公、皇甫公两位关系很好吗?还是说彼处兵马全都出自北军,多与你相熟?”   “非是为私情。”曹操难得正色。“文琪,刚开始出兵的时候,随你四处转战于大河之上,彼时只觉得军旅匆忙,还看不出什么局势。可自东郡一战,到此为止,凡所见种种……”   “所见种种如何?”公孙珣不以为意。   “东郡河堤上的惨烈之事倒也罢了,毕竟是战场。”曹操闻言叹气道。“只说全军穿过陈留……此地几乎可称是我家乡,乃是旧日我往来惯了的……可昔日繁茂,如今一朝俱无,更兼田野荒芜,百姓流离,盗匪四起!文琪,这大乱才起来三个多月,就已经是如此局面,若是迁延日久,又当如何呢?”   公孙珣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吃瓜不止:“那孟德兄又觉得会如何呢?”   “我哪里会知道呢?”言道此处,曹孟德仰天而言道。“之前出兵时,我受封骑都尉,一跃为两千石,彼时只想着建功立业,还曾写信给家中的妙才,说我是‘志怀霜雪’!然而,现在盛暑难耐,我沿途却只想一事,那就是夏日好过,可等到霜雪之日,陈留、沛国、梁国等乡中士民又该是何等局面……却居然也是‘志怀霜雪’!”   曹操这番话说的极为恳切,也极有高度。   他前一个志怀霜雪的‘霜雪’乃是刀兵白刃的文雅说法,换言之,曹操当时给夏侯渊写信是暗示他此次从军,是想着用刀枪拼出来一个前程的,是对军旅生涯存有极大的浪漫主义遐思的。   然而,后一个霜雪,却是地地道道的霜雪本意,并引申出了民生之多艰,换言之,曹操此时居然有几分对社会秩序崩坏的深层反思了!   不过,公孙珣看了看眼前这个矮个子男人,心下却居然没有半分触动之意……毕竟嘛,眼前之人可是曹孟德,经此大乱,何处人心不动,何处人心不乱?这位另一个时空中的‘魏武’若是没有因此产生半点政治家的觉悟,那只能说明眼前是个假的曹孟德了!   对不对?人曹孟德毕竟是曹孟德,又不是只会择人瓜的魏越。   一念至此,公孙珣也不去看曹孟德了,而是陡然扭头盯住了魏越。   魏子度被盯得发毛,当即扔下手中瓜皮老老实实站了起来。   “我问你。”公孙珣黑着脸询问道。“瓜从哪里来?”   “回禀君候!”魏越当即松了一口气,复又赶紧解释道。“就在营后五里处,那里有好大一片瓜田……”   “给钱了吗?”公孙珣陡然打断对方。   魏越也猛地怔住,半晌方讷讷解释道:“此处十几万大军云集,人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了,彼处那个里中也就只有一个做里门监的老头还在看家……”   “魏子度。”公孙珣愈发不耐了。“人走了便能直接拿吗?而且你也知道还有一个老者守在里中吗?你缺这几个瓜钱?”   夏风激烈,卷的头顶大树哗啦作响,河畔众人俱皆不敢出声,魏越也是觉得有些无奈和委屈。   “魏曲长!”公孙珣终于叹气道。“你到底懂不懂,我是主将,你是我下属。你这瓜既然是给我吃的,那若是你给了钱,便是我受你招待,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若是不给钱,便是我这个上司失德……而且你到底缺这个瓜钱吗?难道要逼着我割发代首,以正视听?!”   魏越不敢再废话,当即叩首请罪,然后麻溜的上马送钱去了。   而相对应的,依旧还在仰头做‘志怀霜雪’状的曹操听得刺耳,却是忍不住想要说话了。   可就在这时,一骑从身后营中忽然疾驰而来,与魏越擦肩而过,便飞速在公孙珣身前滚落马鞍,恭敬行礼:   “君侯,吕、娄两位先生,还有审、董两位司马请您速速回营,说是今日一早出去探查的诸位司马、曲长俱已经探查完毕,各自回来了!”   “探查何事?”曹孟德顺势低头问道。   “我让云长、翼德、素卿、子经他们各自带队,兵分两路,并州军官往下游,幽州军官往上游,去找方便大军潜渡的地方了!”公孙珣豁然起身,一边解释,一边便往身后大营步行而走。   几名同样被蒙在鼓里的北军军官面面相觑,复又赶紧跟上。   而曹操也是登时大喜,便顺势也要回营,然而刚一动身,才醒悟自己没穿鞋子……一低头,却又看到黄橙橙的半块香瓜正摆在河边草地上。   曹孟德穿好鞋子,顺势抓过瓜来,闷头一口,不及速速去追公孙珣,便已然在心中暗自赞叹:   “这瓜……真香!”   ……   “初,汉军四万,为黄巾贼波才十万众困于长社,势如危卵,城中旦暮皆惊。珣既平东郡贼,复奉旨引兵至长社,乃临洧水而不渡,又营后有瓜田数亩,旦夕唯引军中校尉临河品瓜望阵,指点河山。贼遥遥见之,皆笑。操适为珣副,亦劝曰:‘吾等与长社诸军,俱有袍泽之谊,若坐视不救,惟知临河啖瓜,恐被天下豪杰耻笑。’珣笑而不应。城中左中郎将朱儁,性刚,登城而见,愤懑愈加。唯右中郎将皇甫嵩见而劝之:‘辽西公孙,素昧生平,然观其过往,固知其志怀霜雪,心存谋略。今引而不发,必有后为,且观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章 傅南容乘夜拭白珪   夕阳渐渐消失,暮色迷茫。再加上这几日的夏风变得格外喧嚣起来,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微微冲淡了数日间肆无忌惮的暑气。但不知道是不是还被黄巾贼围困着的缘故,在已经变成一座大军营的长社城内,气氛却依旧显得燥热不堪。   此时,城中临时搭建,用来瞭望敌情的一座高台之上,皇甫嵩与朱儁两位持节中郎将倒是单衣素服,难得享受到了一些夜风。   “如此说来,义真兄居然是早有破敌之策吗?”交谈数言以后,坐在台上吹风的朱儁忍不住认真回首问道。   “是啊。”坐在一旁的皇甫嵩坦诚应道。“那波才虽然有些天资,但其人经验不足,夏日草木繁盛,他扎营的时候居然不知道除去营旁的长草、树木,甚至有些小帅因为天热私自将军营放到了树林旁。再加上我军在东,贼军在西……呵呵,夏日东南风正盛,如此局势,咱们若是能仿效当年田单出城火攻之策,岂不是能一战而尽全功?”   “确实!”朱儁细细思索一番,也是不由连连颔首。“如此局势正该火攻,义真兄此策极佳,但为何久拖不定,今日才与我说呢?”   “因为有两个难处。”皇甫嵩认真答道。   “愿闻其详。”   “其一,纵火须借风势。”皇甫嵩抬手往南方遥遥一指。“夏日东南风起,敌营又是南北列营,故此需要有一旅精锐敢死之士带着火把、柴草冒险出城,绕到敌营最南端,方能将纵火之策做到最佳,也只有那时方能全军进发,趁火杀敌!”   “此事易尔!”朱儁当即昂然起身。“我……”   “何须将军亲往?”不待朱儁说完,旁边侍立的孙坚就直接闪了出来,然后昂然作答。“请两位中郎将与我调拨足够物资,我本部的千余淮扬子弟足够冲破敌阵,杀到敌营最南侧顺风放火!”   朱儁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与得意:“义真兄觉得如何,文台如此勇烈,可堪驱驰啊?”   皇甫嵩也是微微捋须颔首:“若用此计,必以文台为先锋!不过,既然是以放火为主,当能潜行便潜行,实在不得已再去强突也不迟!”   孙坚得了应许喜不自胜,自然连连答应。   “不过除此之外,”皇甫义真复又言道。“我之所以屡有犹豫,其实还有第二个难处,那便是北面洧水后的白马将军公孙中郎将所部了……”   “这有什么说法吗?”朱儁重新坐下身来,却不由蹙眉以对,插嘴问道。“如今咱们有了如此妙策,有他没他又如何?”   皇甫嵩连连摇头:“一开始犹豫,乃是因为他提援兵忽然到来,多少让波才警惕起来,搞得贼军连日防护也认真了不少……”   “那如今便无须担忧这个局面了。”朱公伟忍不住再度插嘴道。“这位白马将军领兵两万,却整日只是隔河坐观成败,别说我军上下失望透顶,便是贼人都松懈了不少!”   “这便愈发需要沟通了!”皇甫嵩拍了拍对方的膝盖,恳切言道。“公伟,我之前便说了,观这位白马将军的过往,其人绝非不敢战,亦非不能战之辈……你且听我说完……之前还有所怀疑,但这几日眼见着黄巾贼重新变得松懈起来,却是认定了他是在故意麻痹贼人,将要出奇计!你说,我部一分为二,若是双方各有奇谋,却互不沟通,届时坐视战机不提,万一弄巧成拙、相互失措,出了岔子又算是谁的?你我槛车入洛倒也罢了,就怕局势崩坏,贼人直接席卷河洛啊!”   朱儁一时沉默了下来。   “将军所言极是。”皇甫嵩身后此时也陡然闪出一个傅燮来,他朝坐着的二人微微拱手,便直接言道。“如今战场之中局势极为复杂,有城池、有河流,有夏风、有烈日,又要行火计……一着不慎,十六万大军乱战之下,又有什么不会被碾为齑粉呢?故此,沟通是必要的。而燮不才,愿往洧水北岸走一遭,替三位将军做个联络!”   朱儁终于勉力点了下头:“我非是不知大局之人,若是南容愿往,自然是极好的,你本是那白马将军的同门,想来到了那里也容易说话。只是……一来一回这么远,如今还来得及吗,会不会坐失战机?”   “请朱公放心。”傅燮当即拱手言道。“为防延误军情,我就不从身后过河绕道了,直接连夜出城往北便是!”   此言一出,不说朱儁和皇甫嵩一起怔了一下,便是孙坚都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向来跟在皇甫嵩身后,像个书生多过武将的高个子军司马,并对其大为改观。毕竟,所谓连夜出城往北,毫无疑问是说他要放弃走身后东面安全但却偏远一些的那条路,转而冒险从两军阵前直接越过,然后泅渡洧水去找公孙珣……后面这条路,虽然很快,但却无疑会冒很大风险,丢了性命也属寻常。   要知道,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和孙坚这种豪强出身不同,傅燮出身凉州名门,前途大好,却敢为战局而不顾个人生死,也难怪在场其他三人纷纷侧目了。   但是,刚刚人家孙文台已经昂然出列,自请为先锋了,这个时候英雄气概尚在,皇甫嵩反而不好多劝,半晌也只能勉强颔首:“既如此,不妨多带几人去?”   “不必。”身量极高的傅燮在夜色中依旧从容。“从两军阵前潜过去,人带多了,反而容易引起贼人注意,我一人便可!”   左中郎将愈发无言。   而傅燮见状也不再拖延,居然直接拱手告辞,准备下去收拾一番,就连夜出城。   不过,孙坚见到对方如此风采,心中也是佩服起了这个名门子弟,便当即拦住了对方:“傅司马英雄气概,本不该再有所言。但司马此番前去,恐怕要泅渡洧水,我身边有一个信重的豪杰,唤做蒋钦蒋公奕的,乃是九江人,其人水性极佳……带上他同去如何?”   傅燮稍一思索,倒也没理由拒绝这个,便直接答谢并应了下来。然后又与这孙文台相约,半个时辰后,让那蒋钦去长社城东门与他相会,便直接乘夜出城好了。   言罢,二人便直接下台各自回去准备。而话到此处,两位将军也没了吹风的心思,便也各自散离而去。   就这样,傅燮自回到住处准备,然而说是准备,也只是稍微让两个亲兵帮着忙打点好了衣甲、武器、马匹而已,便再无什么可为了,偏偏时间又早,他也只好干坐在自己所居的这栋民房院中望天静候而已。   然而,刚刚坐下没多久,他便听到门前一阵喧哗,然后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陡然传来:   “南容在吗?”   傅燮一听便知道是皇甫嵩,当然不敢怠慢,直接起身打开大门相迎,然后口称将军不止。   “我就知道南容没什么好准备的。”皇甫嵩来到院中,见状不由失笑道。   “本就是通知一下讯息,让对方不要误判罢了,又有什么要准备的呢?”傅燮也是失笑相答。   “话不能这么说。”皇甫嵩挥了下手,一名侍卫立即捧着一个托盘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既然那白马将军是你同门师兄,不妨带上这个吧!”   另一名侍卫将托盘上的布匹扯下,登时露出了四大四小,所谓八块四对晶莹剔透的白玉圭来。   傅燮一时愕然,但旋即恍然——这是给公孙珣的礼物。   “两件用我与朱公伟的名义,两件用你与那孙文台的名义……孙文台既然派了心腹随你去,便也得给人家备一份,不然面上不好看。”皇甫嵩如此解释道。“而君子相交,以玉相赠,既称不上是贿赂,也称不上是寒酸。不过,若是路上遇到了贼人,倒也不必顾忌,将玉圭扔到地上,说不定反而能拖延一二。”   傅燮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暗叹皇甫嵩滴水不漏考虑周全,于是当即苦笑一声,先是谢过对方,然后又亲自将四对玉圭小心接过来,放在廊下。   另一边,皇甫嵩送完玉圭,却没有走的意思,反而趁势坐在了院中,并挥手斥退了左右。   “南容。”屏退左右后,皇甫嵩难得正色起来。“我在北地为太守数年,郡中上下,唯你一人深得我心,我也向来引你为腹心……这一次,我连自家子侄都没带,唯独荐你来随军,你可知道我心意?”   傅燮沉默片刻,却是陡然在院中对着对方恭敬一礼:“明公的爱护我哪里会不知道呢?只是国事烦忧,我又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呢?”   “不是不让你尽心尽力!”向来从容的皇甫嵩难得没好气道。“可是这种孤身穿越十几万大军战线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派个别的信使去不行吗?非得学那个孙文台,次次拼杀在前?”   “孙文台也是豪杰!”傅燮梗着脖子答道。   “我就知道你是怕丢了我的脸,这才主动请去的!”皇甫嵩愈发气急败坏。“何必呢?”   “也确实有想会一会我那位师兄的意思。”傅燮尴尬低头道。“算算时日,我与他上次相会时居然是熹平石经初成的时候……那时我与公孙三兄弟、太原王文度俱在刘公门下,我整日读书不止,他们三兄弟却长袖善舞,多行交际之事……而一转眼居然快十年了,心中颇多感慨,确实想见一见他,想看看他数年间是怎么作了那么多大事,怎么名动天下,又怎么将我们所有人甩在身后的!”   “且不说这个。”皇甫嵩凛然道。“总归是有三分跟孙文台较劲的意思吧?”   傅燮默然不应。   “这就不对!”皇甫嵩见状更是无奈。“南容,你我与那孙文台还有朱公伟是一回事吗!”   傅燮闻言猛地抬头望向眼前之人:“将军,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我们是读书的边将,他们是不读书的边将,当日令叔皇甫公在内的凉州三明,就是因为读不读书而分道扬镳。可依我看,孙文台也好,朱公也好,都是心中有大义之人……”   “我没说他们不是英杰。”出乎意料,皇甫嵩居然冷静了下来。“而且,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差异也不在于读不读书,而在于能不能存身,或者说所求何物!我问你,朱公伟寒门出身,孙文台豪强做派,二人全都轻剽忘生,宛如亡命之徒一般,是巧合吗?”   傅燮微微一怔,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寒门也好,豪强也罢,想配紫挂青,何其难啊?”皇甫嵩也是有些感叹道。“所以他们为了求一份前途,多少有些不顾性命,甚至不顾名声……可如此做派,怕是迟早要害了自己,然后死无葬身之地的!”   傅燮低头不语。   “而我们呢?我们早过了求名求前途的地步了。”皇甫嵩继续言道。“所谓关东为相,关西为将,我们是将门、名门,只要不惹事自然能官至两千石,遇到战事也自然能封侯荣祖……但是,这天下终究是天子和士人的,我们武人跟他们没法比,所以我们所求的乃是在天子与士人之间寻个平衡!是要让天子用我们,要让士人推崇我们!孟子有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才是至理名言啊!”   皇甫嵩难得失态说了半日,傅燮却依然低头不语。   “南容。”皇甫嵩忍不住拽住了对方的手。“凉州凋敝而又动乱不堪,我们的读书人太少了,像你这种出色的读书人就更少了。再加上段熲一系与我们反目,堪称人心不定,偏偏这个时候朝中眼见着又要起纷争……南容,我已经五十岁了,此番又咬牙为党人张目,已然引得天子心中暗恨,如今迫不及待将你带出来,乃是希望你能挑起担子的!凉州将门将来要靠你维持,怎么能在战场上学着那个孙文台一般如此轻佻呢?”   “将军。”傅燮忽然抬头,双目在黑夜中炯炯发亮。“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如今大汉飘摇欲坠,天子寝食难安,士民惊惶不定,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学着孙文台他们先为国家拼死效力吗?如果此番征讨不利,那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皇甫嵩迎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半晌,终究无言以对,便拍了拍对方肩膀,仰天长叹而走。   对方一走,傅燮便再无刚才凛然之色,反而是有些犹疑的坐回到了廊下,俨然是被皇甫嵩说的有些心乱。然而,等到他目光闪过那火把下洁白的玉圭并顺势拿起其中一块后,面色却忽然变得肃然起来。   话说,傅燮冠礼之时,本字幼起,但一日读《诗经》的时候,读到了其中一篇,诗曰:   白珪之玷,尚可磨也;   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这首诗的意思是,如果白色的玉圭上有污点,可以磨掉它,但是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却不可能再收回的。   当时傅燮感念其言,朗诵数遍不止,然后忽然又联想到了历史上的一个典故,乃是孔子的弟子南宫括(字南容)读此诗时同样忍不住数遍不止,登时引得孔子大为欣赏,并将侄女许配给对方……一念至此,傅燮居然立即改字南容,以此来激励自己不要有半分违心失德之举。   而如今,傅南容于夜中再度抚摸玉圭,倒是重新坚定了信念……对的就是对的,错的便是错的,该为的就该去为,不该为的就不该去为……国难当头,难道是惜身的时候吗?   “不想那傅南容倒有几分豪气!”孙坚屯处,这位江东英豪居然也正私下与朱儁相谈,而且对傅燮颇有几分推崇。   “傅南容是个直爽之人。”朱儁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比皇甫将军满肚子玲珑心思强多了。”   孙文台登时无奈:“朱公这是怎么了?依我看,公孙将军、皇甫将军,都是难得的英豪,怎么你却一个个的都看不上?”   “看不上又怎么了?”朱儁双手一摊,凛然反问。“我又没弹劾他们,也没有当面骂他们,更没有暗地里给他们使绊子,难道还不许我心里看不上?!”   “非是此意。”孙坚愈发无奈道。“只是,我觉得这两位都……确实很出色啊……皇甫将军待下属极好,而且深有谋略;至于那位白马将军,我也没说谎,当日弹汗山一役,其人确实英雄了得,我孙坚至今感怀!”   “然后呢?”朱儁嗤笑一声。“然后现在一个为了不得罪同僚,居然不惜耽误战机;一个功成名就,年纪轻轻配双印双绶,却依然想着独享其功,而不与我们通气……我如何不能看不上?”   孙坚无言以对。   “文台。”朱儁难得长叹一声,然后在夜色中负手前行了数步。“彼辈个个出身名门,如皇甫嵩、傅燮,一出生便不愁前途;如公孙珣,或许年轻时因为失怙的缘故,还要奋力拼搏一番,到了如今也早就不用如此辛苦了……倒是你我,一个寒门,一个豪强,除了拿命去拼一个出身外,还有什么呢?而既然时时需要搏命,又何须在意些许外人眼光?”   孙坚难得心中微动,忍不住出言询问:“敢问将军,那如我们这班人又该在意什么呢?”   “在意天子,在意中枢,在意洛阳,然后不负举主,不负恩义,不负乡梓……若有一日真的出息了,那便不负天下!”朱儁停下脚步,回头盯着自己最欣赏的下属坦诚言道。“如此便足以傲视天下豪杰了!”   孙坚思索片刻,后退数步,恭敬一礼。   “其实也没那么玄乎。”朱儁扶起对方,复又冷笑道。“依我看,我们固然是辛苦搏命,不知道哪日死在什么地方。可那些人个个算计辛苦,却也未必就能把握住局势,将来指不定会被天下大势所吞没呢!还不如你我能够活得痛快一些!所以啊,文台,真不要想太多,这一仗你好好打,只要火烧起来,你便是首功……我就不信以你孙文台的勇猛,此生做不到两千石,封不得侯!”   孙坚再度俯首而拜,再起身时心中已经是战意盎然。   片刻之后,孙文台送蒋钦到东门与傅燮相会,只是微微拱手,便潇洒回身,而傅南容也与蒋钦乘夜出城,双骑并驰,直往北面而去了。   不得不说,这名唤做蒋钦字公奕的九江豪杰确实出色,二人路上先是遇到一队黄巾军哨骑,却被他连杀三人,驱赶尽散。而等到来到洧水前,又是极善水性的他轻易在黑夜中寻到了一处方便泅渡的地方,然后轻松过河,直奔河北岸的汉军大营前。   此人的存在,使得傅南容轻易便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公孙珣,但却随即愕然当场,一度张目结舌。   “南容多年不见,今日倒是来的正好。”坐在马上的公孙珣见到来人倒是一时失笑。“这位蒋钦蒋公奕来的也妙,两位不妨与我们同行!”   “文琪兄这是要做什么?”回过神来的傅燮来不及寒暄,便先惊慌拽住了公孙珣的缰绳。   实在不是傅燮大惊小怪……原来,此时的汉军大营前面黑漆漆的,安静如常,可大营后的瓜地里却已经聚拢了近万骑士,还有数千驽马。火把之下,只见这些骑士个个装备完全,人人准备停当,驽马上更是绑着柴草、未点燃的火把之物。   很显然,这位白马将军正要去做一场大事!   “如你所见,”公孙珣坐在他的白马上,居高临下,坦然笑答道。“正要连夜潜行,去上游过河,然后绕到敌人南侧,顺风放火……”   “这……”傅燮欲言又止。   “你也不必回去报信了!”公孙珣俯身握住了自己小师弟的手掌。“我已经遣人过河去长社城了,此时应该已经到了……你也不必与我说城中两位将军的计策了,如此局面,他们若是想不到放火之事,岂不是徒有虚名?”   傅燮登时默然。   公孙珣拍了拍对方手掌,然后便撒开手,复又回头对身边诸将昂然言道:“走吧,全军缓步噤声,且辛苦一夜,明日便叫十万贼众一朝覆灭!”   言罢,他居然直接打马率先而行,诸将也各自凛然,督促各部人含枚、马束口,紧随其后。   傅燮怔怔看着近十年未见的这位师兄,半晌无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皇甫嵩分析的头头是道,什么读书的边将,不读书的边将,什么要在天子和士人中找平衡的将门,要拼命求个出身的寒门、豪强……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真的能套到自己这位师兄身上吗?   这位白马将军,到底算哪一类?   傅燮茫然了半晌,可眼见着大军如流,前进不断,却终于是和身后蒋钦对视一眼,然后便打起精神,重新翻身上了各自湿漉漉的坐骑,加入到这宛如一道洪流般的骑兵大军中去了。   ……   “朱儁字公伟,会稽上虞人也。少孤,母尝贩缯为业。儁以孝养致名,为县门下书佐,好义轻财,乡闾敬之。时,同郡周规辟公府,当行,假郡库钱百万,以为冠帻费,而后仓卒督责,规家贫无以备,儁乃窃母缯帛,为规解对。母既失产业,深恚责之。儁曰:‘小损当大益,初贫后富,必然理也。’”——《后汉书》·朱儁列传 第三章 孙文台所向无前   午夜时分,孙坚参加了临时军议,然后便匆匆返回自己驻扎的地方去了。而他手下一群徐扬英豪,身份大多不够参与军议,便匆匆围了上来,询问事端。   “恰如皇甫将军之前所猜度的那样,洧水那边的公孙中郎将早有谋划。”孙坚倒是干脆利索,直接便全盘托出。“而且他居然还和皇甫将军计划的一样,准备用火攻……公奕(蒋钦字)刚走,那边便不约而同派了一位叫褚燕的曲长前来通气,据说此时那位白马将军已经引万骑绕洧水而行了,明日清晨应该便能绕到敌营南段放火!”   “那我们又该如何呢,之前不是说让我们这一部做先锋去放火吗?”问话的唤做祖茂,字大荣,乃是孙坚吴郡乡人,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了,所以说话毫无顾忌。“如此到手的功劳岂不是没了?”   此言一出,着实有几人颔首赞同。   不过,孙坚身侧有一人相貌堂堂,闻言倒是微微蹙眉,而且不惜当众反驳:“原本千人敢死出城就是冒险之举,既然公孙中郎将有万骑承此重任,那破敌的胜算岂不是更高了一些,何必为此烦恼呢?少死一些人不好吗?不如先行休息,明日一早随大军出城破敌!”   这人一说话,周围人便都有些讪讪起来,最起码不好反驳……原来,这个叫朱治字君理的人跟其余追随孙坚的人不同,如祖茂、蒋钦纯粹是地方豪强子弟,算是以武力侍奉孙坚;又如吴景孙坚是妻弟、孙静是亲弟、孙贲是大侄子、徐真是妹夫……这些人,在孙文台跟前是没有任何决断力的,他们最多也就发发牢骚,真等到孙坚大手一挥说如何如何的时候,这群人肯定会闭上嘴。   但朱治真的不同,这位朱君理是正经举孝廉出身,之前便已经做到了州从事……此番之所以跟着孙文台,乃是扬州州中的派遣!   换言之,在这一千多徐杨子弟里,他是合伙人,不是打工仔,他有资格不顾及孙坚而提出自己的私人意见。   当然了,这一次朱治的反驳注定毫无意义。   “都不用多说了。”孙坚扶着腰中的古锭刀昂然言道。“之前军议时右中郎将便已然下了决断……我部依然为前锋,而且要连夜出城,务必抢在五官中郎将到来之前先行放火!你们各自收拾,一个半个时辰后随我从南门潜行出兵,天亮前务必到位!”   朱治当即为之一滞,而祖茂等人却也没有大喜过望……因为这太仓促了,士卒们连好好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而且还是夜战,甚至可以想象,仓促之下,连引火的东西怕都没备齐!   不过,孙坚既然说了,正如之前所讲的那般,除了朱治外,其余众人也只能听命行事而已。   而眼见着其他人纷纷散去准备,孙坚这才扶着刀正色看向了面有犹疑的朱治:“君理,你与那些混货不同,有着大好前途,而且此战确实凶危,不妨留守城内……”   “司马说的哪里话?”朱治当即尴尬失笑。“既然军中已有决断,我又如何会贪生怕死?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请司马不要瞒我,这一战明明可有可无,为何一定要冒险?”朱治敛容询低声问道。“是城中二位将军想要和洧水那位将军争功吗?”   “或许吧!”孙坚倒也坦然。“但于我而言却无所谓,我也想拼一拼,看看能不能立下此殊勋……毕竟,若真能烧起火来,那位白马将军应该不会是窃人功劳吧?”   朱治怔了一怔,许久方才反问出来:“如此说来,这一战,乃是两位将军提出来以后,司马主动接下的了?”   “然也。”孙坚依旧坦荡。“是右中郎将(朱儁)所提,我主动接下的。”   “为什么啊?”朱治不免有些气急败坏。“此战如何凶危且不说,关键是没必要啊……”   “君理!”孙坚扶着刀看着对方轻声道。“大丈夫生于世间,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负人!右中郎将败退此地,若破敌再无功劳,将来因此获罪,我岂能心安?”   朱治一时语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孙坚此番能为千石司马,靠的便是朱儁的举荐。   “而且再说了,不都是为国杀贼吗?”孙坚继续笑道。“总不能说咱们抢到那白马将军身前放了火,便是贻误战机吧?”   朱治欲言又止。   “还有,”孙坚忽然又含笑叹气道。“我其实也不甘心啊……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人家已经‘不负天下’了,我连不负自己都做不到……大好男儿生于世间,又逢天下板荡,我吴郡孙坚为何就不能建功立业,然后去不负天下呢?”   朱治默然无言,他其实很想问一句,你如此举动固然不负朱儁,也没负了自己的志向,可有没有负了这一千徐杨子弟兵呢?但思索再三,终究是只能拱手告辞,回去披挂准备了。   孙坚见状自然也不再多言,只是兀自披上了自己的铠甲,然后就端坐在屯所前闭目养神。   一个半时辰以后,算算时间,夏日日出时间较早,此时距离天明也不过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众将已经纷纷收拾停当,各自领兵前来汇报。孙文台睁开双眼,一言不发,便兀自领着千余徐扬子弟,往城南而去。彼处,自然早有预备停当的些许驮马、火把、柴草等物……正如众人猜度的那样,什么都不缺,却什么都不多……不过,既然到了这里,孙坚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当即便与送行的朱儁昂然一礼,然后就接收了这些事物,乘夜小心出城去了。   话说,越是靠近天亮越是夜色浓厚,孙文台领着千余兵马一路小心往南行,沿途既不敢大声喧哗,也不敢上马快行,更不敢点燃火把照亮道路,而偏偏敌营十万众就在身侧……确实正如他之前自己所说的那般,此战凶危至极!   甚至完全可以说,从一出城开始,这只黑夜中凭着星星指引小心前行的部队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至于说公孙珣?   二者是一回事吗?   一万骑兵自带战力,一万人带着充足引火之物齐齐放火火势必然成功,而且进退自如……而孙坚这里呢?火能保证一下子烧起来?被发现了能撑得住?最关键的一条是,城内大军不到天亮是根本无法有效调度出击响应的!换言之,孙坚一行人必须要保证在天亮时有火势才行……最好是保持隐蔽,然后天亮前一刻再放火;或者就是顶着十万黄巾贼众,把火势保持到天亮!   前者是天堂难度,后者是地狱难度,但是孙坚依然出来了!   而且义无反顾!   不过不得不说,孙坚这一次运气还是不错的,他们一直行了四五里路,距离目标地点,也就是黄巾贼大营的最南头只有区区三个营盘的时候,都还没有暴露。但也仅仅就如此了,漆黑的夜色中,孙坚所部一曲扬州新募之卒一个不慎,居然一头扎入了黄巾军的营盘中。   黄巾贼登时大惊,然后醒悟过来!   而有意思的是,这支部队的首领不是别人,恰好是孙坚这个别部中最具独立性的朱治。   “姐夫!”一直跟在孙坚身后的吴景惊慌询问。“该如何是好?”   孙文台不急不躁,反而奇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舅子:“如此局势,还有如何?”   “姐夫,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趁着贼人慌乱赶紧走啊!”吴景咬牙道。“慈不掌兵,再加上朱治这人向来在营中傲气逼人,本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如就让他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咱们趁机加快速度向前,岂不是……”   话说到一半,吴景便老老实实闭嘴了,因为孙坚已然从旁边驽马上取下了火把,然后亲手点燃!   冉冉火光之下,这位吴郡英豪一手举着火炬,一手拔出自己的古锭刀来,凛然对着周围下属言道:“诸君,贼人营中所陷落的乃是与我们同行千里的徐扬子弟……我也不问你们该不该弃,愿意随我来的,点起火把,所向无前!不愿随我来的,趁着暮色,自己往东逃便是!”   话音既落,一条火蛇便次第燃起,便是吴景也都默然举起了一个火把。   见到如此情形,孙文台也不激励什么士气了,只是翻身上了一匹驽马,直冲敌营,临到营前,更是大声对着慌乱的敌营一声呼喝:   “吴郡孙坚在此!”   言罢,他便将火把奋力扔出,随即以刀背拍马,真的一往无前跃入敌营中而去了。   受到自家司马的鼓舞,汉军千余人俱皆举着火把转身直冲敌营,一边放火一边杀敌,黄巾军本就是夜间受袭,惊慌不已,此时还以为是汉军大举来袭呢!慌乱中,朱治那边自然压力骤减。   实际上,黑夜中,当朱治远远听得孙坚自报姓名时,便已经嘿然一笑,然后不顾一切,拔刀往彼处汇合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小半个时辰后,十几里路之外,转过一个小坡后,曹孟德惊愕在公孙珣身侧勒马,并望着东南侧的微弱火光一时失神。   “必然是长社那两位得到讯息后连夜发兵了。”公孙珣远远看去,却居然不喜不怒,甚至语气有些淡漠。   “那我们又该如何?”曹操茫然追问。   不止是曹操,刚刚从洧水上游偷渡而来汉军将领俱皆围拢到了公孙珣身侧。   “如此局面,算是已经惊动了贼人吧?”公孙越蹙眉以对。“偏偏这火极小,俨然是没烧起来。”   “不好说。”娄圭在旁有些紧张的言道。“照我看来,这火固然是没烧起来,贼人也固然是被这动静惊动,但经此一闹,黄巾贼也都把注意力都放到了彼处,或许此时更适合我军潜行……”   “还潜行什么?”公孙珣倒也干脆。“全军人去枚,马去束,疾驰而往,就从彼处接上放火……这一战也从彼处开始!”   全军上下登时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也不再理会什么争功抢功,各将各回各自部曲处传令,刚刚渡河的上万骑兵一时解开束缚,便在黎明到来前的浓厚夜色中往火光处疾驰而去。   傅燮、蒋钦原本还想进言一二的……他们大概猜到了此番正在作战之人正是孙坚,或者说少不了孙坚……但此时倒也省的废话了。   话说,公孙珣率众加快步伐,一边往火光处疾驰,一边却又忍不住时时变色……原来,远远望去,那火光处动静不大,分明是没有烧成阵势,但却依旧如烈火焚城一般势不可挡,自南往北一路向前蔓延!   很显然,火线即战线,这俨然是小股纵火之人战力强横,虽然纵火不成,却一路连破贼营,所向无前!   公孙珣想到跟着傅燮来见自己的蒋钦,其实已然醒悟彼处是谁在作战了,然后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孙文台心生感慨……只能说,此人不愧是江东猛虎!   然而,转向到黄巾军大营处,这位江东猛虎却几乎已经陷入到绝境了:   首先,他的人太少,仓促准备下的引火之物也确实不足,苦战了半个时辰,居然都没有将大火燃起;   其次,没有援军……这不怪皇甫嵩和朱儁,因为天不亮起来,城中和城后的大军根本难以组织出击,而如果只是派小部队出来支援,在黄巾贼已经全部惊醒的状态下又毫无意义;   再次,黄巾贼确实应对得当,那波才临危不惧,一边不断增添援兵堵截孙坚,一边又传令让各营小心谨慎进行战备,一边还让人不停拆掉营寨,防止火势蔓延,也正是如此才逼得孙坚一路奋战破营;   最后,孙文台额头上居然早早便中了一箭!   得益于额头上的赤色帻巾,这一箭并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也当场就被他一把扯了下来,但是周围的敌人实在太多,而且接连不断,再加上孙坚又屡屡冲杀在前,导致他根本就没时间处理伤口,所以赤帻后面居然就一直血流不断!而经过半个时辰的奋战之后,如今血水早已经糊住了他的眼睛乃至于整张脸,黑夜中失去完整视线,又失血不断,于是他整个人也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一把抹去眼睛上的黏糊血水后,孙坚从眼缝中见到又一波黄巾贼从营盘外支援了上来,他却是忽然有些疲惫了!   “大荣!君理!”孙坚眯着眼睛,一刀挥出去,直接砍死了一个不知死活的黄巾军小头目,惊得数名贼兵后退逃窜,便趁机厉声大喊。“到我身边来!”   祖茂、朱治也早已经疲惫不堪,闻言却又奋力搏杀,朝着孙坚靠拢了过去。   “我和幼台(孙静字)来给你们断后!”黑夜与火光中,孙坚根本看不清来人在何处,只能一边眯着眼睛躲避额头上的血水一边奋力大喊道。“我长兄早死,你们一定要帮我把孙贲带出去,至于我那妻弟,能救则救……你们二人各有文武之才,不要为我在此送命!”   “我不走!”孙贲第一个喊了出来,原来他一直都在孙坚身侧。“哪里有侄子走了,留着叔叔断后的?”   “司马说的哪里话?”朱治一刀了断了一名黄巾卒后,也是应声而答。“你之前不负我,我现在又岂能负你?受人活命之恩,此生便当以命相报,我朱治虽然只是吴郡一个匹夫,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吗?”   “说的好!”祖茂也忍不住遥遥大喊道,他的声音居然更远一些。“我虽然不懂得朱从事那么多道理,可司马你是上司,是君;我是下属,是臣……向来只臣为君死,哪里有君为臣死的道理?照我说,贼众太多,今日死则同死,如此而已!”   孙坚哈哈大笑,却又不禁仰天一叹:“可惜,少了一个蒋公奕,否则以他的豪气,必然要同列的,也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   众人闻言齐齐哄笑,俨然视死如归,却又豪气并生,于是越发奋战不止。然而,战不到半刻钟,就在这群存了死志的徐杨豪杰越来越以为要全员断送性命在此的时候,陡然间,地面却忽然震颤起来,然后当面的战斗压力居然也猛地一空……俨然是一拨贼人被杀退后,却无新增之兵。   夜色未销,其他人当然不明所以,但孙坚却曾经随臧旻出塞而战,所以心下了然。   这位江东猛虎拄着手中刀子闭着眼睛瘫坐在地,然后再度大笑了起来:“看来今日不用死了……辽西白马,果然不负天下!”   言未迄,朱治等人还不明所以呢,便见到不远处有无数火把一时亮起,宛如之前孙坚举火迎战时一般。只不过,这一波火把数量更多,运动速度更快……如果说之前孙坚那一次称得上是火蛇的话,那这一次便是火龙了!   火龙长啸,越过此处营盘直扑更北面的黄巾军大营而去!   随即,众人借着已经蒙蒙亮的天色看的清楚,只见这条火龙中的骑士们人人负一捆柴,又举一火把,来到最前面黄巾军大营前时却又将点燃的火把插入柴捆中,整个扔入敌营……如此数量的引火之物,如此多的引火之处,大火登时便随风而起,连成一片!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朝阳也猛地跳了出来……城中的战鼓登时遥遥可闻!   清晨的微光中,孙坚喘着粗气抬起头来,透过他那糊着黏糊血液的眼缝,只觉得眼前大火如海,火苗如浪,波涛汹涌,势不可挡,直直顺着黄巾军大营往北面翻滚而去!而火浪之后,红色的火光中隐约看到无数骑兵持矛在后,真真势不可挡!   “哪位是孙文台?”就在孙坚心思复杂之时,一声响亮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哪位是吴郡孙文台?”   俄而,数百骑着白马的精锐武士一瞬间便涌入了这个吴郡武士们占据的破败营盘,并渐渐齐声询问起来:“哪位是吴郡孙文台?”   孙坚情知是公孙珣赶到,便不顾伤势与疲惫,更不顾眼睛此时只能睁开半条缝,直接强行站起身来,并对着根本不知道对不对的某个方向昂然作答:“我便是吴郡孙坚!”   周围一时相对安静下来,公孙珣循声打马而来,清晨的阳光下,只见对方如血水中捞起来一般,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姿态雄伟,心下愈发敬服,便干脆在马上拔出刀来,隔空指向此人:“诸君请看,此人便是江东第一豪杰,尔等既然随我来到此处,可以不认识皇甫义真与朱公伟,却不能不认识孙文台……传令下去,所有军司马以上与我先来看过此人,再去督军作战!”   孙坚闻得此言,一时诸般心思全都扔在脑后,只是闭目仰头,拄刀大笑不止。   ……   “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光和末,黄巾起,三十六方一旦俱发,天下响应,燔烧郡县,杀害长吏。汉遣左将军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将兵讨击之。儁表请坚为佐军司马,乡里少年随在下邳者皆愿从。坚又募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许人,与儁并力奋击,所向无前。”——《新燕书》·卷六十三·列传第十三 第四章 公孙珣且战且思   大火烧连营,其势不可当。   然而,看似惊天动地的火势不过是让黄巾军指挥系统和防御阵地瘫痪的手段而已,战场之上真正对这十万黄巾军造成杀伤的还是六万汉军!   六万汉军,作为这个时代最强大帝国的主力部队,装备着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武器、甲胄、战马,享受着可能是这个时代最高的后勤待遇,本来就不可能被所谓十万刚刚起事的黄巾军给困住!   而如今,在蛰伏了数十日以后,这六万汉军一起反扑,其势才是真正的不可当!   一万骑兵在南,四万步骑混杂的大军从当面长社城中、长社城后蜂拥而出,还有一万步卒在程普的带领下趁势强渡洧水,从北面突出强袭……六万大军分成三面一边相互靠拢一边自东向西全线推进,而黄巾军空有十万之众却根本组织不了任何有效防御,瞬间便沦为被屠杀的对象!   原本公孙珣还想着以战事为重,所以只是给孙坚留下些许粮水之物便匆匆督大军向前去了。但是,整场战斗的顺利让公孙珣上来便失去了指挥的欲望——不是他轻敌,而是说随着大火扫过黄巾军营寨后,战事瞬间便沦为了追逐战与密集的小股对抗,这种情况下他就是想作出有效指挥都很难,只能依靠着中层军官们自己的发挥了。   于是乎,公孙珣就势在一处高地上下马,并亮出自己的白马旗以作督导,然后就开始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远远观望战局。   至于军中另一位两千石骑都尉曹孟德,虽然分给他的‘本部’,也就是那几千黄巾降卒全都留在了洧水那边交给了程德谋统一指挥,但面对着如此大规模的战斗,他还是忍不住神魂激荡,居然就带着夏侯惇和几十骑亲卫抡刀子上去了。   一时间,公孙珣身侧居然只剩下自己向来的心腹了。   “妙啊!”娄圭看着前方战况,立即就有些忍耐不住了。“原本以为放火是为了造杀伤,可如今看来,这分明是驱火为前锋,简直是神鬼的手段……看来兵法之妙还是要以水火为上!”   “风火水冰,自然而然,这些非人力能抵挡的东西本就是兵法的精髓。”公孙珣也不禁微微叹道。“子伯心有所得,不妨记下来,将来写成一本兵法纪要,我替你刊行天下。”   “这……不好吧?”娄圭当即有些慌乱。“我这种人,也能写兵法书吗?”   “如何不能写?”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依我看,子伯数年前还只是个眼高手低,空有智谋却无为的人,如今俨然可以当得起一个军中智囊的称号了……再往后,声名日显,战例增多,说不定千年后也是个用兵如神的典范。”   此言一出,娄圭和周围韩当等人不由齐齐失笑。   不过,笑完之后,娄圭看着公孙珣神色,却忽然心中一动,然后便忍不住轻声试探问道:“君侯,若是千年后我都能称得上是用兵如神,你又当如何呢?”   公孙珣眯着眼睛盯着下面,却是默然不应。   韩当当即醒悟,直接一挥手,便带着周围白马义从往周边退开来数十步方才停下。   “子伯何出此言啊?”周围人一走,公孙珣也是忍不住叹气质询道。“此时正打仗呢!”   “实在是心有所惑而已。”娄圭坦然应道。“而且事关己身。数年前在赵国霞堤上,我以为君侯的志向就已经定了下来,那便是迎乱世而起,复而定平天下……两位公子的名字难道不正是以此而来的吗?”   “然也,”公孙珣缓缓答道。“而且我也未尝改志,不然又如何会说子伯将来会名垂青史呢?只不过,这种话心里明白就好,何必非要说出来呢?”   “不是说了吗,心有所惑而已。”娄圭失笑道。“依君侯今日姿态,若不亲耳听君侯说一句,我是心中难安的。”   “你能看出我有所犹疑?”公孙珣不由好奇反问。   “不错。”娄圭伸手指向下方喊杀声不断的战场道。“我刚才若没看错,君侯敷衍相谈之余居然面露不忍……此时局势,君侯总不能是在不忍我军损伤惨重吧?”   公孙珣一时无言,而隔了许久他才缓缓作答:“是我有些妇人之仁了……彼辈固然其情可悯,可既然举旗相抗,战场之上终究是要你死我活的。子伯你放心,这个道理我心里清楚,断不会再于将士们面前有所展露了。”   “我随君侯多年。”娄圭拢手叹道。“心里大概明白一些事情……君侯傲上而悯下,这是好事;之前东郡河堤上这么多人视死如归,军中上下有所感慨也不只是君候一人。但君候,天下现在这个局面难道是我们弄出来的吗?!黄巾贼一旦起兵,攻城略地,杀官屠吏,弄的天下板荡,难道是能心软的吗?君侯啊,局势越是崩坏,我们就越是要抢着建功;贼人越是前赴后继,我们就越是要干脆才对!苍天当死,黄天亦是邪道!”   “子伯的这些话,我怎么会不懂呢?”公孙珣也跟着感叹道。“可然后呢?”   “什么然后?”娄圭茫然道。   “若是有一日,你我各自遂了志向,然后便不管事了吗?”公孙珣不由反问道。“倒时候该怎么收拾局面?用谁收拾局面?你想过没有?”   娄圭一时无语:“这天下刚有乱象,君侯居然就想的那么远吗?我和子衡之前便议论,说你最近为何总是失神失态,还以为……”   “子伯。”公孙珣从马扎上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便正式与你说一遍好了,你届时跟子衡再说,我就不多言了……”   “君侯请讲。”   “我的志向没有改变,也不至于因为一战之惨烈就心生不忍。”公孙珣看着自己心腹认真言道。“只不过,仗打得越多,见识的东西越多,我就越觉得将来安定天下会越难……不知为何,我总觉的自己还少了一些东西。所谓且战且思,唯此而已。”   娄圭怔了一怔,倒是干脆拱手赔礼:“如此,倒是我想多了!等再见了子衡,也一定说给他听。”   “其实,如子伯、子衡你们这般为我多想反而是好事。”公孙珣伸手托住对方恳切言道。“这些日子,终究是我心思晦暗,钻了牛角尖,以至于居然淤积到面上……是我不对!天长日久,这种事情不妨以后再说,且看现在才对!”   “君侯说的极是。”娄圭也松了一口气。“如今不妨且看现在局势!”   话虽如此,但眼前局势也未看许久。公孙珣眼见着黄巾军最后的抵抗努力也化为乌有,转而全线溃退,正要移动旗帜,亲自压上前去时,却忽然有人来打扰。   “皇甫将军请我入城?”公孙珣指着眼前无边无沿的战场似笑非笑。“现在吗?”   “是!”来人是个四十来岁,操着凉州口音的文士,他闻言当即拱手道。“我家将军说,战局已然成定局,且让儿郎们立功便是,如君侯这般,不如入城安坐!当然,若君侯有心督导战事,不去也无妨。”   公孙珣不由和娄圭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摇头失笑,便是这个来请人的文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话说,这片战场上的汉军三位主帅,理论上是平等的……这是因为什么左右五官中郎将,什么爵位,在代表了天子权威的节杖面前毫无意义。非要分个上下,那也只能说论资排辈,皇甫嵩年纪最大,大家敬重一下,唯此而已。   既然如此,为何此时皇甫义真又要摆出一副姿态,请公孙珣入城呢?   答案很简单,这是要给朱儁让功劳!   而公孙珣之所以和娄圭相视一笑,乃是他们对此早有准备。   实际上,还没来到颍川的时候,此时应该留守大营,正隔岸观火的董昭就在路上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董公仁当时的话很直接,也很简单,那就是朱儁败了一场,是需要功劳的,不然很可能会获罪。而公孙珣却不需要功劳,所以来到颍川后他应该等皇甫嵩出头,趁势让出功劳。   前者好理解,后者又怎么说呢?   董公仁依旧给出了一个直指人心的解释——此番平叛,不能做名义上功劳最高之人,也不能做得人心最多之人,否则必有后患!这个后患可能来自于野心家,也可能来自于宦官,甚至有来自于天子……但无论如何,都一定是有的。   对此,公孙珣认真思索后,却是深以为然,并准备依照董昭的计策实行。   那么,让功给可能会负罪的朱儁,就是为了不做功劳最大那个;而等到皇甫嵩牵头,便是不做赚取人心最多的那个;至于为何还有身体力行去辛苦打这一仗,这就公孙珣本人一意坚持的了……毕竟他知道,在真正的明白人眼里,尤其是集合了无数豪杰的军中,大家始终会明白怎么一回事的。   这仗不可能是白打的!真正的收获不能只看功劳簿和大人物的人情!   总而言之,皇甫嵩的邀请,公孙珣和娄圭其实早有准备,不就是让他入城,然后让朱儁一个在外指挥吗?   随他去好了,鸱得腐鼠而已。   于是乎,公孙珣当即应许,然后便带着娄圭、韩当,还有三百白马义从,直接越过战场而不顾,随着这位皇甫嵩的幕僚往数里外的长社城而去了。   而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路上的时候,一边听着喊杀声渐渐远去,一边感受着大火的余温,同时还耳听着娄圭与这名皇甫嵩的幕僚交谈不断,公孙珣这才知道对方居然也是个有来头的。   “先生是故信都(安平国首府)令?”娄子伯好奇问道。   “然也。”此人在马上干笑拱手道。“信都令,张角起兵的时候仓促而逃,到了洛中后,中枢因为安平举国沦陷没有治我的罪,但也被免了官。正好我是凉州汉阳人,又正好在洛中,便去投奔了我家将军。让君侯还有子伯见笑了……”   “这有什么?”娄圭不以为意道。“那种局面谁能如何?不过,先生既然是凉州人,又出任千石大令,想来必然是凉州名士……敢问姓名?”   “阎忠!”此人干脆答道。“字叔德。”   “叔德先生姓阎?”公孙珣忽然好奇插嘴道。“那敢问叔德君认得贾文和、韩文约……呃,还有一个叫阎行的人吗?”   阎忠反过来好奇的打量起了公孙珣:“白马将军威震天下,但终究是幽州人,如何知道这几人?”   “你居然都认得吗?”公孙珣一时惊喜,然后赶紧掩饰。“这都是昔日在洛中与韩文约、傅南容相交时随意得来的名字,听说都是凉州人才……”   “这便说的通了!”阎忠不由叹道。“韩文约不说了,本就是我们西州名士,将军自然知道。贾文和这小子虽然向来不知名,但却与我是至交,我心里非常清楚,此人有张良、陈平一般的谋略……可说给别人听,别人却总是笑话我,说我乱吹……其实,不过是文和出身较低,他们看不起罢了。至于阎行,凉州阎姓多是我同族,而我族人颇多,或许是文约相交的其中一位吧!不过,我兄长长子也唤做阎行,但今年尚未加冠,想来应该不是他。”   公孙珣当即尴尬失笑:“凉州也是人才辈出啊!”   阎忠闻言半是得意,半是无奈:“可惜,边鄙之人,再高的才能总是让人看不起的。”   “不知贾文和何在?”公孙珣懒得随他感叹那些东西。“叔德兄不是说他有张良、陈平一般的谋略吗?能否与我引荐一番,我想请他来做个千石军司马……”   “文和当日举孝廉后便一直在家读书。”阎忠恍然摇头。“不过,我与文和相知久矣,他这人居安思危,断然不会千里应募的,将军就不用想了。”   公孙珣细细思索一番,倒是无可奈何了。而接下来,他也不再开口,只是任由娄圭与这位阎忠继续攀谈试探,直到一行数百匹白马轻松驰到长社城前,然后远远看到了在城门外迎接的皇甫嵩一众人。   公孙珣不敢怠慢,当即率领自己的义从下马。   却不料就在此时,那阎忠忽然一手牵马,一手指着皇甫嵩身后一人言道:“公孙中郎将既然想求幕中人才,何必隔着千里万里找我们凉州人呢?颍川多名士……不说什么荀、陈了,我随我家将军在长社城中十余日,便已然认识了一位长社钟氏的俊逸,君侯且看,此人唤做钟繇鈡元常,胸有韬略,实乃相国之才!”   公孙珣目瞪口呆,但旋即苦笑。   ……   “孙子尝曰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乃敌傍近草,因风烧之;二曰火积,乃烧其积蓄;三曰火辎,乃烧其缁重,四曰火库,当使间人,之敌营,烧其兵库;五曰火燧,燧,堕也,以火堕敌人营中也。昔日余随太祖平黄巾,以火攻覆长社十万贼众,即‘火人’、‘火堕’并行也。”——《子伯兵法》 第五章 城门口公孙仗势欺太守   公孙珣苦笑是有缘故的。   钟繇就在眼前总不能是坏事,而且他何尝不知此人乃是‘相国之才’呢?   但问题是,人家长社钟氏本就是颍川著名士族。钟繇曾祖钟皓乃是颍川四长之一,提携过陈群的爷爷陈寔,当过司徒掾,公开讲学数十年,常侍的学生就有两三千。而且钟氏还和上一位天下楷模李膺的家族联姻数代,相互纠缠,连成一体。甚至钟繇本人历任郡职,早在上任颍川太守阴修任内就做到郡功曹这一堪称郡吏极点的位置了。   换言之,在如今党锢解开的大背景下,依照钟氏的人脉关系和钟繇本人的才能,这位鈡元常怕是会随时接到朝廷的征召,入朝去做个尚书郎之类的职务,并一路清贵,前途大好。   当然了,以上只是常理上猜度,是绝大部分人可以想象到的,而公孙珣比谁都清楚,钟繇的官只会比想象中做的更大。   这种人,你拿什么去招揽?手里的刀子吗?   同样的道理还有跟长社相邻的颍阴荀氏,那里人才更多,然而更加凶猛……据说刚一解除党锢,京城就已经开始讨论征辟荀彧的叔叔荀爽去做个公卿什么的了。   总而言之,党锢未开之时,公孙珣身份未到,机缘未到,这群士族出身的颍川英才他是够不着摸不到;而如今党锢大开,他公孙珣的身份虽然够了,可人家却一个个的前途大好,却也不用想着曲身为谁的幕僚了。   而且再说了,此时也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毕竟,钟繇只是将来的大人物而已,而一位当下便是大人物的皇甫嵩却已然就在眼前,这个才是首先要对付的。   话说,公孙珣遥遥见到出迎的众人便直接下马,然后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前而去,却不料,那边钟氏一大家子还有皇甫嵩及其幕僚也在神色复杂的观察着他。   “如何?”眼见着皇甫嵩也动身向前相迎,落在后面的钟繇叔父钟瑜趁机低声朝自己侄子问道。“元常出任多年郡功曹,阅人无数,你觉得这位白马将军是何等人物?”   钟繇一边缓步向前一边缓缓摇头:“一无所得。”   “何至于此?”钟瑜有些难以理解。“至不济也能从他风仪中窥探一二吧,更遑论此人过往事迹天下皆知!”   “太年轻!”钟繇低头答道。“此人年纪比我还小五六岁,便已经有位极人臣的趋势了,故此万般常理皆不可在此人身上映照……况且,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隐隐有些不对了,昔日的道理还是不是道理都不好说了。”   钟瑜一时默然。   “不过。”钟繇忽然又言道。“既然入城,我等又相陪,或许能靠近观一观这位的虚实,届时说不定有所得。”   “得不得也无所谓了。”钟瑜倒复又苦笑起来。“反正此战大胜,长社之围已解,何必在意此人如何?又不是之前十万大军围城,一旦倾覆便要举族化为齑粉,那个时候才会对这些将军们猜来猜去的……”   这次轮到钟繇不说话了。   “皇甫公!”相近十余步,公孙珣便遥遥执礼。“嘉德殿一别匆匆月余,不想今日复能目睹皇甫公的风采。”   “文琪真是羞煞老夫了。”皇甫嵩年近五旬,世出将门,却宛如一位纯儒般语气和蔼,跟海内名儒的卢老师形成了鲜明对比。“自黄巾乱起,各州聚众数万者,先覆平的无外乎是广阳、东郡二处,居然全是被文琪轻易荡平,也正是因为如此,今日你我方能再见。”   公孙珣当即失笑:“广阳黄巾三万,东郡四万,加一起也比不上朱公这一战倾覆当面十万之敌吧?若论善战,首推朱公才是……不知朱公现在何处啊?”   皇甫嵩微微一怔,然后也不由跟着笑了起来:“诚如文琪所言,朱公伟诈败至此,却窥的田单火计,居功至伟……他如今出城督战去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听到此处,却是回头对着韩当面色一肃。“义公,即刻传令下去,如今城外持节将军唯有右中郎将朱公一人,故自骑都尉曹孟德以下,各部曲皆要奉他号令!”   韩当当即拱手称是,随即数十骑白马也即刻四散离队,奉命传令去了。   “文琪的白马义从果然名不虚传!”皇甫嵩终究是个将军,见到公孙珣的义从令行禁止,倒是不禁捻须赞叹。“真真是英武不凡,想必战场上也能以一当十!”   “皇甫公想多了,他们虽然有些名头,却与战场功劳无关,而是成名于数年前洛中诛宦。”话到此处,公孙珣不由睥睨而笑。“于天下人看来,我辈武人战场再如何辛苦,再如何拼命,也比不上当日闯入王甫宅中耀武扬威一番的……所谓做得好不如做的巧,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话说,双方甫一见面便在言语中不动声色说定了推功给朱儁的事情,皇甫嵩还以为对方是个好说话的呢。孰料,这刚要再进一步熟络起来呢,公孙珣便说出这种暗讽之话来,也是让皇甫义真当众讨了个没趣。   不过,皇甫嵩毕竟是儒将风采,而且年龄几乎是对方两倍,所以也不愿意与对方多计较什么,只是一声干笑便就此打住,转而朝公孙珣介绍起了身侧其他人。   而为首一个,居然配着青绶银印,倒是让公孙珣一时好奇。   “这位是颍川太守文公。”皇甫嵩以手指向了这个四十多岁面色苍白之人。“阳翟告破,整个颍川十九城只有东面许县、颍阴、长社三城得保,文公不得已便退到此处了……呃,长社能保全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此人见状也赶紧赔笑:“不想今日方识白马将军风采。”   “文府君啊!”公孙珣知道对方身份后也不还礼,反而居高临下当面负手冷笑起来。“别想着蹭功劳了,赶紧请罪辞职吧!若是你的奏表能趁着此番大胜消息一起入朝,陛下说不定能许你全身而退!可惜了,颍川太守一职何其贵重,你辛苦大半生方至于此,却要一朝散尽,说不定将来还要影响家门族人。”   这文太守当即面色苍白起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要倒霉呢?十九个县丢了十六个,其中还包括颍川首府阳翟,弄的洛阳门户嬛辕关都被波才攻打,这要是不倒霉就怪了。   只不过,心里明白是心里明白,被当面扯出来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将军何出此言啊?”文太守勉强问道,也是心存侥幸。   “文公还不知道吧?”公孙珣见状愈发嘲讽起来。“我从东郡来颍川时,朝中就已经议定了太原王允王子师为豫州刺史,巡查豫州各处。我与那王子师有些来往,知晓他的强傲脾气……你若不趁他动身前主动请辞,怕是要被槛车入洛的。”   听到最后一句,文太守当即失措跌坐,幸亏后面有两个郡吏慌忙上前扶住,才不至于让他出丑到极点。   话说,公孙珣刚刚下马和皇甫嵩暗中说定了推功朱儁一事时,众人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然而转眼间他便连续出言讽刺当场身份最重的二人,倒是让城门处军中、郡中各处人物纷纷侧目。   当然了,在所谓明白人眼里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包括皇甫嵩在内,很多人都觉的公孙珣这种小脾气完全可以接受,毕竟年轻而又位高,还主动让了这么大的功劳,发点小脾气又如何?   譬如钟瑜,也只是忍不住对自己侄子低声笑了一下:“终究是边郡人物,喜怒形于色……”   “非也!”钟繇当即否定。“如此大的功劳说让便让了,这是何等气魄,又怎会因此而郁郁?”   “那是何意?”钟瑜茫然不解。   钟繇也是深深低头答道:“只怕是在先推功于右中郎将,复推德于左中郎将……皇甫公先进言解党锢,复恩德显于左右,将来怕是要出事!”   “你说谁要出事啊?”   就在这时,正低头说话鈡元常忽然听得身前有人出声询问,抬头一看,居然正是那白马将军,无虑亭侯,持节五官中郎将公孙珣!   西面喊杀声越来越远,而城门处叔侄二人对视一眼,登时便汗流不止。   “也罢!”公孙珣居然就此轻轻放过。“足下便是鈡元常吗?”   “正是在下。”钟繇从大汗淋漓中醒悟过来,也是赶紧恭敬行礼。“不想将军也知道在下薄名。”   “颍川多英杰,元常却是英杰中的英杰,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公孙珣微笑言道。“更不要说,刚刚还有人跟我说你是相国之才呢!”   阎忠一时尴尬赔笑,却旋即肃然……皇甫嵩被冷不丁嘲讽了一下,虽然包括皇甫义真在内的众人多不在意吗,但作为其人幕僚,他总不好再装作之前那种热脸吧?   而公孙珣似乎也不在意那阎忠了,只是复又对身后一名文士言道:“子伯,之前在战场见孙文台英姿豪迈,已然觉得今日有所见识了,不想此时复又见到了鈡元常,一日而识两英杰,你说,这难道不是我的运气吗?”   那随着公孙珣而来的年轻文士闻言也是当场大笑,然后忽然肃容拱手称贺:“君侯今日确实运气了得!”   一番姿态下来,众人自然能察觉到公孙珣此时言语之中居然多有礼貌与和气,而他对一个闲居在家的前郡中功曹如此高看,比之刚才对上持节将军皇甫嵩的暗讽、两千石文太守的明嘲,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倒是让人愈发啧啧称奇。   然而,成为众人焦点的钟繇俯身拱手作揖称谢之余,却又忍不住再度汗流不止起来。   ……   “钟繇字元常,颖川长社人也。尝与族父瑜俱至洛阳,道遇相者,曰:‘此童有贵相,然当厄于水,努力慎之!’行未十里,度桥,马惊,堕水几死。瑜以相者言中,益贵繇,而供给资费,使得专学。”——《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六章 堂舍内钟繇狼狈荐英雄   这一天注定漫长而无聊。   长社的战事当然是这一天的主旋律,然而从火攻成功后整个战事就陷入到了一种完全可以预料的境况中。   几乎可以想象,六万汉军会在朱儁的指挥下一路向西沿途追杀,而十万黄巾军的大部也应该会折损在长社城西面的旷野中……这种情况大概会一直持续到汉军追到西面的淇水畔为止。   实际上,位于长社城西侧几十里外的淇水,似乎注定是这场战役的分界线。这不仅仅是因为淇水的天然阻碍作用,更是因为汉军追到淇水时天色就应该会晦暗下来,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过了淇水再往西几十里处便是颍水,而颍川郡治阳翟城就挨着颍水,位于颍水西边。   总之,阳翟城城墙坚固高大,而十万黄巾军根本不可能全被汉军剿杀殆尽,一定会有核心头目领着数万残兵趁着夜幕成功渡过淇水、颍水的。故此,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汉军今日追到淇水以后,战役将会告一段落,并在数日内迅速进入第二阶段,那就是围城攻坚!   无聊的不仅是战场,长社城中也显得有些乏味。   公孙珣没有和皇甫嵩来一段洧水会师,共叙革命友谊的佳话,他从城门处便冷嘲热讽个不停,进城后更是直接拒绝了和对方一起屯驻官寺的邀请,反而领着自己的数百白马义从,带着自己的节杖、伞盖住进了人家长社钟氏的大宅院中……据说,这位白马将军和钟氏核心子弟钟繇鈡元常一见如故,当天便要登堂见妻的!   这种操作,也就是公孙珣这个年纪的人能使出来,皇甫嵩想使都没脸使,而钟氏上下更是无言以对。人家毕竟是堂堂持节将军,两任太守,配紫挂金的,你总不能因为现在党锢大开自家前途无忧,便腆着脸把人家标准的‘礼贤下士’说成‘刻意奉迎’吧?   该刻意奉迎的只能是长社钟氏!   更不要说,颍川这个地方的士族,一方面以学术上偏法家闻名,一边却同样以善于存身存家而闻名天下了。   连张让亲爹的葬礼他们都不敢缺席,何况是来自于一位刚刚解救了他们乡梓的将军的如此善意呢?   于是到了晚间,钟氏在舍中大摆宴席,几乎是阖族俱出,来招待五官中郎将公孙珣。而此时城西数十里间,此时依然是刀兵火种,血沃劲草……倒是让人心生感慨。   公孙珣不会因此心生惭愧,毕竟战场搏杀,生死相对,胜败由天。他现在在意的,乃是一些别的事情。   “君侯若是问起别人,我还未必清楚,但是荀文若嘛……”坐在左侧下手的钟繇一时停杯失笑。“上任太守阴公任内,我为郡功曹,文若便是郡中主簿,而且当时荀氏的荀攸荀公达虽然碍于党锢难以出仕,可阴公却依然举他为孝廉,只是未曾被洛中取为郎官而已。这叔侄二人,一个王佐之才,一个内秀经达,堪称郡中翘楚。”   公孙珣缓缓颔首,孝廉是入仕的正途,但却只是途径而不是官身,荀攸碍于党锢难以出仕,跟他能不能举为孝廉没本质关系。   但反过来说,这也能说明一些问题,那就是荀氏确实是颍川人望所在……哪怕是明知道荀攸做不了官,那阴太守照样也要给人荀公达一个价值连城的孝廉名额;明知道荀彧不能再往上走,也要给他一个主簿这样亲信吏职,以示恩宠。   这样的人物,拿不下就是拿不下,没什么好讲的。而且,本来公孙珣就没指望荀氏这两位天下顶尖的人物能轻松到手。   “荀文若王佐之才,荀公达亦是非常之人。”公孙珣一时叹气道。“可党锢既开,以荀氏高门,这样的人物终究是要一飞冲天的,我也不好搅扰……贵郡人才济济,除了荀文若、荀公达,以及荀氏其他才俊外,难道就没有别的人物了吗?”   话到此处,钟繇哪里还不知道对方的意思,于是他低头思索一番,却又说出了一个人来:“其实不瞒君侯,当日阴公为太守时,大加简拔我郡中青年才俊,非只是二荀,还有一人也颇的信重,且其人之才智,亦是我郡中翘楚……将军听说过郭图郭公则吗?他当日在阴公手下做计吏。”   公孙珣居然一时无言以对……这位他怎么可能没听过呢?   然而,就是因为听过,所以更不可能招揽这种人啊!这种人,还有许攸,公孙珣巴不得他们全都跑到袁本初账下才好。如此才智之士,跟袁本初四世三公的门第简直绝配好不好?   “哎呀。”一念至此,公孙珣赶紧摇头。“我对这位郭公则虽然也是久仰大名,可人家毕竟也是高门世族,想来不缺前途,如何就能看得上我呢?元常,你且认真一些,想你之前做过数年的郡功曹,这颍川英才哪个逃得你手?何不坦诚一些?”   听得此言,娄圭和韩当这边倒也罢了,可钟繇的叔叔钟瑜,还有一些族叔之类的,却几乎是本能的看向了自家当家的大侄子,而钟繇也是再度流汗不止,倒是弄的公孙珣莫名其妙。   停了片刻后,鈡元常咬了咬牙,却是放下手中酒杯豁然起身,并来到自家大堂正中朝着公孙珣大礼参拜:“若君侯不弃,繇愿为君侯奔走!”   公孙珣先是怔在当场,但旋即醒悟,继而居然有些愠怒起来:“元常兄莫非以为我是边郡武人,若不能得人便要族人吗?!”   钟繇心中一惊,马上再度躬身下拜:“君侯想哪里去了,您诛杀王甫,鞭死赵忠索贿家人,名震天下,在下早已经拜服……而如今,长社之围虽有推功于右中郎将之意,可我等难道看不清楚吗?此战俱是君侯妙策安天下!故此,在下对将军是既敬且服,实在是想为将军出一份力,绝非是出于畏惧!”   这一番话说的极快,可见钟繇心里也是真急了。然而,话说完以后,坐在上首的公孙珣却是许久未言。这让低着头的鈡元常一时汗如雨下……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流的汗都没有这个夏天流的多。   “哈!”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孙珣才在娄圭的眼色、韩当等人的沉默中猛地笑了出来。“是我想多了,也是元常误会了……我此番非是要征召高门名士,乃是听说颍川为天下文气所在,故此趁机寻些私人幕属,如元常这般大才,迟早要为国之栋梁的,就不必叨扰了!否则,用上个两年,眼见我都离不开元常了,朝中却来一纸诏书让你入朝为尚书郎、黄门侍郎,到时候你说我是放人呢还是不放?”   钟繇深深的喘了一口气,却依旧俯身不起:“既如此,不知道君侯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才呢?还请君侯直言,我一定为君侯寻到。”   “高门世族我是不敢高攀的。”公孙珣自嘲一声道。“但是贵郡中难道只有高门世族才出人才?就没有出身寒门单家却有才智的人物?没有任劳任怨且能做事的人物?没有德行昭彰却又很少对外宣扬,故此名声不显的人物?”   钟繇再度长吸了一口气,依旧低头,而良久后他方在公孙珣的期待目光中抬起头来:“回禀将军……有!”   “愿闻其详!”   “阳翟有一人,姓枣名祗,字文恭,向来有才德。”   “哦,可枣氏不是颍川望族吗?”   “回禀君候,枣氏虽然算是郡中望族,但却称不上是郡望所在,而枣祗更只是家中偏枝所在,故其人在郡府中数年,却只是个户曹小吏,始终难得显职。君侯去招揽他,应该不难……当然,得是他躲过此番兵灾才行。”   公孙珣缓缓颔首:“你说他有才德,那其人到底有何称道之处?”   “回禀君候,枣文恭虽然只是个户曹小吏,可郡中户曹实际上的运作却都是他所为。”话到此处,钟繇不由在堂下苦笑。“这中间有些事情我想君候也懂得……但关键是,枣祗这人无论功劳怎么被剥夺却从来没有生气过,也从来没有跟人抱怨过,而且户曹的事情从来没被耽搁过,真真是任劳任怨,吃得了苦,做得了事。若非我是郡中功曹,怕是也不知道他本事与德行的。”   公孙珣大为赞叹,虽然他未曾听过此人名字,可钟繇的这个描述几乎让他本能的想到了王叔治,这种人拉过来给王修做个副手难道不好吗?   此人虽然不是原定目标,但人才,尤其是这种才德兼备的人才总是不嫌多的!   堂下钟繇窥的公孙珣面色舒缓,也是愈发松了一口气,故而继续了下去:“还有一人,姓戏名忠,字志才,也是阳翟人。”   “此人有何本事?”又是个没听过名字的,公孙珣自然要问个清楚。   “此人可以论谋算策!”钟繇正色言道。“戏志才此人学的乃是地道的法家学问,所谓人心诡谲之术,律政修势之法……将军应该知道,我们颍川是战国韩氏故地,法家起源之处,所以像他这种人其实不少,而戏志才其人便是公认的其中佼佼者,正适合为人幕属。”   公孙珣缓缓点头:“这种人物确实值得一用,不过你也说了,你们郡中法家学问不少,如郭氏还有你们钟氏,都是以家传律法学问闻名当世的,而此人又是其中佼佼者。既如此,为何你以为我能轻易延揽,而且能长久使用呢?”   “回禀将军。”钟繇叹了口气。“一来,此人虽然是士族出身,却家族败落,比之枣氏都要差很多;二来,郡中俱知,此人有负俗之讥。”   公孙珣当即一怔。   所谓负俗之讥,就是不被俗世、俗人所容纳,反而被他们看不起的意思,换言之,戏忠这个人是被人广泛排斥的……然而,这就有意思了,因为之前多次提起过,法家的学问在颍川算是半公开的显学,不会有人因为这个而嘲讽戏志才的,那么他为何被排斥呢?   果然,钟繇稍微顿了顿,便拱手解释了一下:“回禀将军,戏志才这个人好酒喜赌,以前是玩骰子、樗蒲,后来动物牌出来后他更是沉迷此道,经常一玩起来便通宵达旦……”   娄圭忍不住看了公孙珣一眼,而公孙珣却面无表情,依旧静听。   钟繇越说越无奈:“偏偏此人家道中落,他又不治产业,所以只是坐吃山空。能撑到现在,基本上全靠我们这些昔日的同学接济……我也好,文若也好,都知道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也常常接济他,并劝他正经一些,可他却总是说自己修不得道德文章,终无前途,不如不做理会……还说,若是我们借钱时再说这种话就要跟我们绝交。不瞒将军,我现在倒不担忧他在阳翟遭了兵祸,就怕他心怀忧愤,直接从了贼!”   娄圭又看了一眼公孙珣,而公孙珣这次终于微微一笑:“无妨,我身边也多浪荡子,子伯当年在南阳做的事情比这位出格多了,如今不也是我的腹心?如此人物,若是能躲过此番兵灾,请他来为子伯做个辅弼,岂不正好?”   娄圭欲言又止,但看了看堂中气氛,终究只能无奈点头。   “除了枣祗、戏忠,元常还有没有别人可荐?”公孙珣继续问道。   钟繇又流汗了:“私人幕属而已,两人将军还不足吗?”   “我听说……”公孙珣终于忍耐不住了。“贵郡有个叫郭嘉的,也是负俗世之讥,不知道是不是郭氏族人?”   钟繇面色古怪了起来。   公孙珣登时也跟着无奈了起来:“只是听说年岁尚小?”   “然也!”钟繇肯定的答复道。“刚刚束发!不过正如将军所言,其人自幼聪慧,却如荀公达一般沉默寡言,此时正随郭氏族人于长社避祸,将军要见一见吗?”   “不用了!”听到刚刚束发四个字,公孙珣就像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等颍川战事平复,我遣人送些钱来,届时你替我赠送他百金,以资鼓励,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便是!”   钟繇连连称是。   “还有一人。”反正已经丢了脸,公孙珣倒是不要脸了。“有个叫徐庶的人你认得不?或者还叫徐福?应该年纪也还小,或许还有些浪荡……不是出身大族。”   这次钟繇是一脸茫然了。   不过,就在这时,钟繇的叔叔钟瑜倒是尴尬拱手起身:“将军。”   “你认得徐庶?”公孙珣一时好奇。   “是!”钟瑜尴尬答道。“若将军单说一个名字我是万万不敢想的,但将军说年纪小、徐庶、徐福、浪荡,又不是出身大族……那就只有一人了!此人乃是我们长社本县单家子,幼名徐福,正名徐庶,他自幼失怙有失管教,年方十四便整日佩刀做贼,偷鸡摸狗……书也不曾读几本,才学也未曾见过,只是可惜了他母亲知书达理,自幼便辛苦与他开蒙……我与他母亲相识,故此知道。”   公孙珣长叹一声,也只能无奈摆手了:“届时我多送些钱来,你们替我也与他百金,就说我也望他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钟瑜也赶紧行礼称是。   “故此。”公孙珣百无聊赖的看向了钟繇。“元常,你夹带中果然无人了吗?”   钟繇无可奈何,只能诚恳行礼道:“回禀将军,按照将军的要求,委实无人了。”   “看来你还是差荀文若三分火候的。”公孙珣无奈摇头。   “既如此。”钟繇心中一动,又看到左右不是家人便是公孙珣带来的义从军官,便忍不住当场言道。“将军何不往颍阴一行,荀文若和荀公达俱在家中避难,还有荀氏八龙中的四位也在彼处……便是君侯不苛求荀文若、荀公达的效命,请他们荐一些人才,想来也是可以的吧?”   公孙珣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缓缓摇头,并顺势起身:“这就算了,今日事也到此为止吧!承蒙招待,我且去休息。”   钟氏众人不敢怠慢,赶紧引着避席引着对方去专门腾空的院落休息,并且知机的止步于院外。   而公孙珣带着娄圭、韩当以及几名侍卫步入院中,先前面色还算和善,但却突然止步于房前,而且面色也陡然一滞。   “君侯还在生气?”娄圭当即出声。   “不想辛苦数年,中原士人还是视我为边郡武人。”公孙珣面色不喜不怒。   “或许是君侯当日强辟李氏三千子弟一事传了过来。”娄圭勉力劝道。“他们有所误解。”   “如此说来,倒好像是我分不清豪强与士族一般。”公孙珣不由冷笑。“我怎么可能用那种法子强辟他们颍川钟氏的核心子弟?不过,彼辈这番做作,倒是差点引动了我的杀心,刚才一瞬间,我是真想来个若不辟人,便要族人的!”   “君侯。”娄圭叹了口气,便在星夜下正色劝道。“这世间的规矩未必合理,世间的道德也未必就是对的,而这便是君侯想要鞭挞天下的缘故了。可若一日不能掌权来鞭挞天下,君侯便一日要顺着这个世间的规矩来才行……如荀、钟、郭、陈这样的颍川大族,又盘根错节,真要用强,怕是真要失掉天下士人之心的。而没了士人,就靠那些豪强、寒家子弟,真能治国?彼辈或许有不少人是混浊之辈,可真正的人物倒也有八成出自彼辈的。”   公孙珣尴尬笑道:“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这都是日常你我还有子衡三人说惯了的话,只是今日我对钟氏如此礼贤下士,他却依旧如此看我,实在是有些气结。”   “君侯倒也不必烦忧。”娄圭这才缓缓言道。“依我看,一个是党锢原因,一个是颍川本地风俗,这边的士族多有明哲保身的心态。除此之外,君候的德行终究还在河北,此处只有威势,他们有所畏惧也属寻常。”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不禁想到了沮授与田丰,还有沮授的弟弟沮宗,自己去了中山,这个相处还算愉快的宾客便主动请辞了……若是德行真在河北,又何至于此呢?   自己一直觉得有所欠缺的莫非就是这个德吗?可德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又该怎么攫取呢?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旁边的娄子伯却又忍不住再度出言:“颍川文气所在,君侯不想入宝山而空回也是理所当然,既然因只得了二人而觉得不足,何妨如那鈡元常的建议再去见一见什么荀文若呢?君侯不是说他识人之明更在鈡元常之上吗?我也挺好奇此人的,年纪轻轻,人人称道……”   公孙珣欲言又止,却是忽然想起一事来,然后陡然怔住,并旋即失声大笑:“我知道袁本初为何要对我敬重有加却避而不见了!他居然是把我当做荀文若了!”   娄圭莫名其妙,你公孙珣再怎么着也跟人家荀彧不是一回事吧?   如何会弄混?!   转到另一边,钟繇大汗淋漓的回到自己房中,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手擦汗,然后却又亲自磨起了韦氏墨,拿出了张氏笔,并铺开了公孙纸……没错,对于鈡元常来说,什么十万黄巾围城,什么酷暑难耐,总是比不过静下心来写几个字要紧的。   或者说,但凡能让他写几个字,也总是能静下心来的。而且,钟繇这人有个本事,那就是他写完字后的半刻钟内无欲无求,脑子总是格外清醒,思索起事情来也是一针见血……所谓贤者通达,莫过于此了。   钟繇提笔不语,信手写来,开始是一串串人名……从公孙珣到他自己,从枣祗到戏忠,从荀彧到荀攸,从皇甫嵩到文太守,从朱儁到孙坚,从郭嘉到徐庶,似乎要把今日所见所闻所言的人名都要写一遍似的;而忽然间,他不再写人名,只是专心写起了公孙珣的官位、名字、师承、籍贯、绰号、经历,又仿佛在为公孙珣写履历;而到最后,眼看着满满腾腾一大张纸将要写满,他沉吟片刻,却是写上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整好塞满整张纸。   “如何?”眼见着自家侄子掷笔于案,和钟繇关系极好的亲叔钟瑜忍不住上前询问。   “这位公孙将军确非是武人做派,只是河北豪气使然而已。”钟繇负手看着自己的字迹平静言道。“我们确实误会了。而且,其人颇有涵养与自知之明,应该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对我们钟氏怎么样的……叔父不必挂虑。”   钟瑜长出了一口气。   “非只如此。”钟繇复又幽幽叹气道。“此人胸怀大志,确实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他弃我而求寒素出身为私属,不是看不上我,也不是觉得我难以驾驭,而是知道此时以他的名位威德难收我心,故不强求……叔父,如此务实姿态,我倒是真有些动心了。”   “不要胡扯!”钟瑜面色一肃。“我们这一辈兄弟三人,俱都因为党锢蹉跎半生,如今你父(钟迪,党锢不仕)、你二叔(钟敷,党锢不仕)全都郁郁而去,只有我这个废物还在苦苦支撑家门,下一代更是只有你一人成器!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党锢大开,又哪里能许你去随着什么辽西来的将军浪荡呢?他这种人,便是真有可能成事,那也是万分凶险的,你死了不要紧,咱们长社钟氏怎办?”   钟繇默然不答。   “你若真有心,那以你的才德,等他成事后,你也功成名就,再去交往也不迟啊!”钟瑜再度恳切劝道。   钟繇苦笑一声,终究是缓缓颔首。   “那就好。”钟瑜彻底松了一口气,只见他抹了一把头上汗水,便径直往外走去。“我去让家人好好招待那些义从……幸亏战事频繁,他待不了多久,不然光是草料粮食就能吃穷咱们。”   钟繇愈发苦笑,然后便再度铺开一张纸,重新练起了字,一直写到午夜时分,犹自笔耕不辍,直到他妻子派人来催促,这才无奈弃笔洗沐,上榻睡觉。   然而,躺下去半晌,鈡元常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最后居然忍不住坐起身来,并对自己身畔已然熟睡的妻子恳切询问道:“莫非,我真不如荀文若吗?”   窗外虫鸣蛙叫,却无人作答。   一夜无言,第二日天色刚亮,皇甫嵩便再度派阎忠来请公孙珣……不出所料,昨日朱儁一直追到了淇水畔,然后便派人回城,邀请公孙珣和皇甫嵩一起过河,讨论破敌之策。   公孙珣并未多言,直接与钟繇告辞,拿上对方两封介绍信便动身随皇甫嵩出城去了。不得不承认,皇甫义真儒将做派,真的是气度非凡,昨日公孙珣那般讽刺他,他沿途却依旧是和气至极,堪称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二将仪仗、伞盖、节杖依次出城后,便在各自亲卫的护送下并行到了昨日战场之上,沿途所见,黄巾军伤兵死尸不绝于途,而二将亲卫更是沿途补刀不止,这种时候的如沐春风总觉的让人怪怪的。   而行进不到二十里处,尸首之类的便少了很多,相对应的,主动前来求见的汉军兵将则显得多了起来,成群成队的俘虏也开始出现。   等到下午,二将行进到三十里处时,汉军主力所在便已然出现在了目前,便是朱儁都引着全军高级军官前来相迎……不过有意思的是,公孙珣麾下多数将领却都不在此处。   话说,朱公伟此时见到公孙珣,态度跟之前未见时截然不同……他这人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之前觉得公孙珣坐视不救有投机取巧占功劳的嫌疑,而如今对方却主动让出指挥权,将大部功劳拱手相让,还救了他的心腹爱将孙文台,于是,现在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实际上,朱儁此时对着皇甫嵩也诚恳了不少。   对此,公孙珣倒是泰然受之。   不然呢?难道让出功劳后还要学着皇甫嵩那般做派,逼着别人明里暗里去称赞他的德行?   就这样,三将表面上一团和气的来到了仓促搭建的一处营帐中,帐中早已经摆好了三把高凳,而军中千石以上也纷纷入内躬身问候,军议理所当然的就开始了。   “公伟。”皇甫嵩年纪最大,被推到了正中间,此时甫一坐下便当仁不让的正色询问道。“那波才可曾逃过淇水去?”   “确实被他逃了。”朱儁摊手言道。“乱战之中全凭运气,波才身边颇有敢死勇力之士,也是无法。不过,五官中郎将麾下多是骑兵,据我所知其中昨晚颇有几个幽燕部曲跃马过河去追索了……或许能擒获彼辈也未可知。”   公孙珣一时失笑,却不多言。   帐中众人见状也都失笑……其实,人尽皆知,淇水那边数十里处就是颍水,而颍水边上就是阳翟城,波才趁着夜幕过河,十之八九应该是能凭着对地理的熟悉入城的。至于那些幽州骑士,面对着层层水网,又是夜间,如何能寻得到波才?   不过,人家想要去追,总不能说不行吧?   皇甫嵩也是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到底要靠运气的,且随他们去……不过,于我们而言,却要以波才入了阳翟城来打算。”   “不错。”朱儁正色接口道。“阳翟城坚固高大,府库充备,波才归城后收拢败兵,固守大城,怕是急促难下,你我需要有所准备。当然,如今咱们毕竟大军云集,倒也不惧攻城了!”   公孙珣依旧不言。   皇甫嵩微微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也严肃起来:“对了,公伟是如何处置那些俘虏的?此时可万万不要杀降!”   “我懂得。”朱儁也严肃起来。“若是此时杀降,逃入阳翟城的黄巾贼必然生起同仇敌忾的意念,届时再想攻城便难了……所谓‘穷寇勿迫’。故此,战俘都勉强收拢起来了。”   皇甫嵩再度点点头,却又忍不住看向了一直未曾言语的公孙珣:“文琪,你素称名将,向来也以多智计闻名……阳翟城在前,你可有什么妙策吗?”   “攻城哪有什么妙法?”公孙珣不以为然道。“尤其是阳翟这般大城……皇甫公若有计策,不妨直言便是。”   “其实也不是什么妙策。”皇甫嵩正色言道。“依我看,咱们可以暂时不过河。然后不妨先调度一些本地忠义之士,佯做黄巾败兵入城为内应,顺便联络城中大户豪族……等到时机成熟,再突然大军压境,连过淇水、颍水,急攻阳翟,说不定便能一鼓作气!”   军帐中诸多军官军吏纷纷颔首不止,便是朱儁也点头不止……毕竟,这确实是如今最值得一试的法子。   于是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那里说来说去,添砖加瓦:   这个说,颍川口音本就和洛阳类似,不妨混些军中锐士在其中;   那个说,这里面应该放一些伤兵,这样才能更逼真一些;   还有人讲,他接收了一波降兵,其中首领颇有戴罪立功的意味,不妨就大胆使用真的黄巾溃兵!   皇甫嵩和朱儁听得连连颔首,而前者更是善于纳言,须臾间便整备出了一个颇为可行的计划来。   然而,就在军帐中热火朝天之时,帐外忽然一片随着一阵马蹄响起了喧哗之声。皇甫义真不由蹙眉,当即便打发阎忠出帐去看。   而仅仅是片刻之后,阎忠便面色古怪的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回禀三位将军,五官中郎将麾下曲军侯刘备刘玄德,生擒了波才,此刻正在帐外!”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   而隔了许久,皇甫嵩第一个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微微捻须颔首:“不错,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若是波才未能逃入阳翟城,那阳翟便好打了不少!”   “不错!”朱儁也是昂然扶剑而起。“要我说,此时也不需再行什么计策了,即刻全军渡过淇水、颍水,等明晨大军突然临城,说不定贼人便直接人心惶惶,当场降了呢!便是不降,说不定也能一举而克!”   “既如此,属下愿做先锋!”话音未落,帐外忽然闪入一人来,众人抬眼看去,赫然便是昨夜死战不退的江东猛虎孙文台,此时头缠绷带,依旧气势雄壮。   “文台尚能战否?”公孙珣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了。   “昨日晨间得白马将军如此盛赞,若不能战,岂不是负了将军的称赞?”孙坚昂然扬声答道。   “既如此……”公孙珣不由摇了摇头。“且唤我弟玄德入帐。”   众人不明所以,但立在帐门处的阎忠还是赶紧把刘备叫了进来。   “三位将军!”刘备根本遮不住自己满面喜色,当即躬身行礼。   “玄德运势来了。”公孙珣也笑道。“我问你……你是在何处,又怎么抓到波才的?”   “回禀君候!”刘备挺胸答道。“那些人过了河都直接往阳翟方向去追,唯独我觉得审正南是个有本事,一定能把阳翟打下来,与其与他们相争,倒不如早早去南面颍阳城路上去守株待兔!果然,今日上午,波才那厮因为阳翟失落,不敢久留,直奔颍阳而去!他们赶了一日夜的路,人困马乏,正好被我一举擒拿!”   这番话说的极有气势,却居然无半点反响……自皇甫嵩、朱儁以下,到下面的各路军司马,只是人人侧目,却人人无言。   “你且稍待。”旁边的阎忠忍不住负手蹙眉问道。“阳翟……审正南是何意?”   刘备终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了,便忍不住和帐中所有人一起看向了坐在皇甫嵩右手侧的公孙珣。   公孙珣摇头失笑,也是当即起身,一边缓缓往外走一边缓缓言道:“不瞒诸位,前日晚上全军进发之时,我麾下审配审正南便自请领两千兵伪作黄巾败卒偷袭阳翟,以绝后路……我向来信重审正南的本事,便应许了他……看来如今应该是侥幸得手了!”   “那我们……”孙坚忍不住扭头朝已然走到自己身边的公孙珣出言询问。“我们如今又该如何?”   “不如且歇歇吧!”公孙珣握住对方手掌,恳切言道。“今日我部大营也该过洧水到此处汇合了,正要设宴庆祝玄德擒获波才,文台不妨带着你部勇士来喝一杯!”   言罢,公孙珣拍了拍对方肩膀,却是带着刘备昂然出了大帐,只留下一帐陡然炸开的鸡毛。   ……   “昔,太祖过颍川,宿于钟氏宅,繇倾心相侍。及酒酣,太祖乃问曰:‘颍川天下文气,固多名士,今幕中乏人,元常可有所荐?’繇遂推荀彧、荀攸,太祖闻之不语。复推郭图,太祖亦不言。乃自荐,太祖既叹:‘今求私属,何荐名士?如二荀元常者,入幕三日即为国家召,于吾何用哉?’繇乃大悟,遂进勤恳之士枣祗、法术之士戏忠,太祖乃慰。”——《新燕书》·卷七十二·列传第二十二 第七章 群英会玄德做歌   公孙珣说到做到,当日晚间,随着吕范、王修等人移动本部大营来到淇水畔,而不少渡河去追波才的一众将校也纷纷回转,这位五官中郎将真的就在要在河畔设宴,犒赏全军。   平心而论,这是很危险的。   因为如果黄巾军中有孙坚那样的猛骜之士,有审配那样既有谋略又有决断的才智之士,说不定就能瞅准机会集结败兵过河,一个反扑,来个黑虎掏心,反败为胜!   但很可惜,黄巾军注定不可能有这种人才,最起码颍川黄巾没有……如果有的话,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实际上,宴会开始之前,公孙珣正要先处置另外一件关于颍川黄巾的重要事件。   头顶的太阳热辣辣的如之前两日一般,哪怕是黄昏将近,也依旧酷热难耐。   然而,仓促搭建的临时军营中,众多刚刚归来的公孙珣所部军官们却不顾燥热纷纷围做一团,直到公孙珣当仁不让的踱步而来,他们才各自敛声,并纷纷后退让开。   “你便是波才?”公孙珣戴着鹖冠,扶着腰间断刃,披着锦缎披风,在一众将校的环绕下低头对着地上那人正色询问道。   此人身形高大,虽然被捆缚严密,却依然有数名甲士小心看管压制,此时听到声音方才抬起头来,却出乎意料的在火燎的半拉头发下露出了一张比想象中要年青一些的脸。   “你今年多大?”公孙珣见状不由蹙眉再问,又嘱咐甲士们稍微后退。“且微微松开他。”   几名甲士闻言后退两步,只是依旧拽着手中绳索而已,而波才这才在地上直起腰来昂然作答:“我便是波才,今年三十二岁!”   看着对方双目满是血丝,脸上也有不少黑灰血污凝结成的污渍,公孙珣难得感慨摇头:“堂堂颍川黄巾渠帅,竟然只比我大四岁吗?大好青春何必做贼,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这有什么好摇头的?”波才双目满是血丝,脸上黑灰血污凝结成块,闻得此言居然当场笑了出来。“你二十八岁可以当太守、当将军,还是个侯爷,我三十二岁做一个渠帅便不可了?若非兵败,我还想杀入洛阳,宰了刘氏天子,让我家大贤良师做天子,我做个大将军呢!”   周围一片哗然,甚至有人直接拔刀握矛,但眼见着公孙珣默然不答,这才重新冷静下来。   “我问你,可愿降?”公孙珣眼见着周围熟人越来越多,便是朱儁和皇甫嵩也引人来此处观看,但终究是在沉默片刻后问出了这句话。   “你是在说笑话吗?”波才闻言当即嗤笑不止。   刚刚随皇甫嵩到来此处的傅燮也当即拱手相劝:“君侯,之前洛中尚书台、黄门监曾于殿上论及各地渠帅赦免一事,而当时虽然没有明文旨意下达,可陛下与诸公之意均是不赦……这事你也应该知道才对。”   此言一出,周边将校纷纷蹙眉,但公孙珣只是看了自己这位小师弟一眼,却并未作答。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皇甫嵩此时却自后踱步上前,并解了这个围:“南容这就错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和中枢诸公真正在意的乃是颍川当面之地能否肃清,而如今局势,若是波才愿降,则颍川剩下的诸城和数万逃兵便无须耗费时日、力气扫荡了,届时颍川速平,天子只会高兴才是。”   “不错。”便是素来刚硬的朱儁此时也叹了口气,然后在后面接口道。“若能速平颍川,中枢只会高兴……只是波才,你到底愿不愿降?”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能降了!”波才听了半晌,此时倒是干脆应声道。“本就只想一死,若能再与尔等添些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朱儁冷笑不止,当即拔刀而出,却被皇甫嵩回头一个眼神给制止了,而前者嗤笑一声,倒是干脆收刀驻足不语了。   话说,虽然公孙珣遣人抓了波才,取了阳翟,算是耍了个花招,而且有些刻意倨傲的姿态。但不管如何,此番大战六万对十万的功劳却还是让给他朱儁将功赎罪的。故此,对于右中郎将朱儁而言,这份恩德本质上没有什么改变,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不好在此时越过公孙珣去处置人家的俘虏。   “波才。”果然,公孙珣扶着手中断刃缓缓出声劝道。“两军对阵,杀伤甚重,你恨我们理所当然……然而,如今颍川战局已定,再打下去,于我们而言只是费时费力,于你们黄巾贼残部而言,却是要拿命来博的!故此,我让你投降,不是看重你一人性命,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你便是等此间战局了了,自戕求仁又如何?我所望的,乃是你还尚存些许良心,顾念那逃出去的数万颍川子弟性命,仅此而已!”   波才沉默片刻,却还是低头笑了起来:“你这些话骗骗下面那些人便罢了,何必骗我?我们既然已经反了,在你们官军眼里便是蛾贼、叛逆,怎么可能会真饶了我们性命?现在说不杀我们,无外乎是怕屠戮过甚,引得逃出去的那数万残兵心生惧戒,拼死抵抗而已。等颍川都被你们拿下了,十万子弟,怕是要在黄泉渐次相会吧?!”   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因为经历过东郡黄巾覆灭的他知道,即便是自己出言保证,这些人也绝不会相信自己的话。或者说,自己在他们这些造反的人眼里,本身就不是个可信的人。   更不要说,颍川就在洛阳边上,此地还有两个持节的中郎将,他还真不一定能保证那些降兵的安全。   “无话说了吧?”波才抬起头来,冷笑不止。   “那你也无话了吧?”公孙珣凛然直对。   波才叹了口气,却又摇了摇头:“还有两言。”   “你说。”   “我知道你们杀了我后一定会悬我首级去各地黄巾军尚存的城前展示,以威吓迫降……若有降者,请在他们投降后告诉他们,我波才并未苟且偷生,是主动求死!”   “投降后说这一句话也无妨。”已然见惯了生死的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若是我部去做此事,必然会有此言。”   “还有。”波才继续在地上昂首大声道。“昨日我黄巾军战亡数万子弟,夏日天热,你们一定会尽快焚烧以防瘟疫吧?”   “这是自然。”   “那就请焚烧时告诉他们的尸首,让他们到了黄泉下去务必去寻我!”话说到一半,波才忽然面目狰狞起来,声音也陡然变得狠厉,引得牵着绳子的甲士纷纷拽紧拉住。“到了泉下,我一定知耻而后勇……若还能聚鬼卒十万,定然能砍了幽都王的脑袋,立黄旗于幽都!届时不负他们,也不负了大贤……”   此言刚说到一半,周围将校便纷纷变色。   其中,有人如那些北军出身的军官,大部分是止不住的惊恐;有人如吕范、董昭、王修、关羽、李进、乐进纯粹是面色惊异;而有些人,如程普、韩当、高顺、张飞、刘备、牵招、杨开、褚燕等人,虽然面色不一,却是纷纷各自拔刀在手。   但公孙珣怎么可能让波才把这种话说完?又怎么可能让别人动手呢?   他亲自拔刀上前,一手揪住对方发髻,一手挥动那把断刃……断刃削铁如泥,割首亦如割帛,只是一刀便将此人的首级直接取下。   前一刻还在昂然做声的十万黄巾统帅,下一刻便再无半点声响。   夕阳西下,一时万籁俱寂。   “不意此贼血气如此旺盛。”公孙珣扔掉首级,又将刀子递给了第一个涌到身旁的褚燕,却是看着自己身上那胳膊位置被溅了一摊鲜血的裾袍闷闷不乐。“我刚才看淇水多是尸首,此时尚未打扫干净,怕也不好去洗的,难道要穿此袍去宴饮?就不该在宴前着急处理此事的。”   “将军带血夜饮,岂不更添气势?”皇甫嵩正色劝道。“文琪何必挂怀?”   公孙珣接过被褚燕用衣袖擦过的断刃,重新配好,这才再度笑着应声道:“怎么,皇甫公和朱公也要来我营中夜宴吗?你们在此处,怕是军中将校俱要不安的,也不好放肆宴饮。”   朱儁倒是有些醒悟:“怪不得之前你只请了我部的孙文台与皇甫公麾下的傅司马,我还以为文琪是看不上我二人呢……现在看来,居然都是青年才俊,果然是我老了吗?”   皇甫嵩闻言也是低头一声苦笑,然后摇头不止。   “既如此。”公孙珣甩了下衣袖。“反而要请两位将军入内饮上三杯,否则岂不是要让人说我们年轻人不懂礼数?”   朱儁不由大笑,便是皇甫嵩也不无不可。   于是乎,众人不再理会地上尸首,公孙珣也不理会自己腋下的血渍,众人在吕范的带领下来到后营一处临河的高台地上……此地果然早已经备好了酒肉。   夕阳沉的很快,周围迅速点起了颇多火盆、火炬,火光映在高台下的淇水中,摇曳不断……而军旅匆忙,临河晚风飒飒,乘隙置酒宴饮,以避暑气,居然颇有一番滋味。   公孙珣是此营主人,所以当仁不让的坐到了主位,两位中郎将则一起坐在西侧上首位置,其余诸人也纷纷按照品阶、官位列坐完毕。   “可惜!”火光下,公孙珣举杯起身,刚要说话,却又忽然心中一动,转而说了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词汇。   “君侯何言可惜?”孙坚拱手问道。“如此大胜之下,又难得豪杰汇至,咱们置酒宴饮,哪里可惜?”   “正是可惜豪杰汇至啊!”公孙珣举杯叹气道。“可惜孟德兄过河追索过于深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可惜我兄公孙伯圭见在河北,随我师卢公对垒张角;还可惜,有一位旧交,唤做吕布吕奉先的也在彼处……若这三人也在此,此宴堪称群英会矣!”   “是不是在说我?”话音刚落,忽然有人在台下大笑回应,而且声音由远及近。“听说刘玄德已经拿下了波才……枉我与元让辛苦追出几十里,又辛苦几十里地跑回来……不过回营后听说居然有宴,也是总算没让我曹操白辛苦这一日……来来来,群英会在何处?宴饮焉能少我?!”   此话说完,曹操果然一身风尘,带着夏侯惇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公孙珣举杯大笑:“说孟德孟德到,孟德兄既然来了……那我兄公孙瓒还有那吕奉先不在也无妨了,此宴确实是地地道道的群英会!不过孟德兄,你既然来晚,便得有所表示吧?!”   “我自罚三杯!”曹操摇头晃脑,丝毫不以为意,俨然是酒场老手。   “不可以!”公孙珣依旧举杯凛然道。“当为诸君一舞!”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要曹操来舞一曲……这年头娱乐项目少,宴饮者玩嗨了亲自歌舞本就是宴席上的常态,别忘了蔡邕这老头就是因为席间别人对他跳舞而没做回应才得罪人的。   实际上,曹孟德也没有拒绝,反而直接拔剑笑道:“大丈夫志怀霜雪,我既然来晚,为诸君剑舞一番又如何?只是有舞没歌吗?谁来为我歌一曲啊?”   曹操这意思本来是要公孙珣跟他应和一番的……这真是这年头宴饮的常态。   但是,公孙珣举杯四下张望,却忽然一伸手指向了座中一人:“玄德,今日在场之人,数你功勋最大,而且当日在緱氏山为学,你也是喝惯了酒的,便由你来歌一曲,为孟德兄相和!”   刘备虽然自从母亲去世少言寡语,但今日立下大功,前途在望,也是着实兴奋,便当即起身应答。   “且住!”就在这时,座中一人也跟着起身道。“一人剑舞,不足为乐,今日得见诸位英豪,又蒙白马将军临阵夸耀,坚也愿持剑伴舞,以属五官中郎将!”   公孙珣坐下身来,一拍几案,酒水撒了不说,还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了:“那就请曹孙刘三位为我这个主人歌舞一曲!”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而等刘备在那里稍微思索,想了几句聊表自己心情的酒话,又稍作修饰套入酒席中的常见曲调,便立即示意宴席再开。   “且慢!”公孙珣看了看那边坐着的朱儁、皇甫嵩二人,又看了看面色不渝有些古板的傅燮,然后猛地想起一事来,却也是拔出了自己那刚刚杀了人的佩刀来。“德谋何在?”   程普闻言赶紧出列。   “今日宴饮,只论风月,不谈军旅,万事不忌,务必放肆一饮!你持我刀,再移我节杖至你身后,为此宴监酒令,敢以礼仪、军旅事相论者,杀无赦!”言罢,公孙珣便佩刀递给对方,然后复又一甩带着血渍的衣袖,对着台中已经准备好的曹孙刘三人昂然笑道。“你三人速速开始,莫要误了大家兴致!”   众人一时凛然屏声,静待剑舞。   ……   “术表策为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兵财千余,骑数十匹,宾客愿从者数百人。比至历阳,众五六千。策将渡江转斗,忽然横槊歌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凡三遍,方怆然渡江。众皆不解,独朱治知之,乃曰:‘此先文台公伐黄巾,过颍川,会大胜,遂于淇水畔宴饮,号曰‘群英会’。时公孙文琪在坐,公与曹孟德、刘玄德共醉舞于帐下所歌也。’众遂慨然。”——《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八章 阳翟城子伯辟贤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公孙珣第二日从军帐中醒来后只觉得头疼欲裂,全无半点昨晚的潇洒与放肆。他隐约记得,昨晚刘备做歌,曹操、孙坚舞剑,然后自己觉得刘备的歌词太烂,主动补上了一个比较恶趣味却挺应景的歌词,又让三人来了一遍,最后才放肆一饮!   期间,貌似傅燮还来劝自己不要饮酒过度,而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的自己好像又掏出了一首从自家老娘那里偷来的诗词以应对,并博得了一片叫好之声……什么来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像是这个吧?倒也不算出格,毕竟没有当众喊出,今天下英雄,唯某某与某某而已!对不对?   一念至此,公孙珣摇头失笑,倒是酒醒了几分,然后便勉力起身,撩开军帐走了出去。   然而,甫一走出军帐,下一瞬间,这位五官中郎将便被燥热、蛙鸣、人声,还有空气中的焦糊味给弄的有些发懵起来。实际上,他的笑意也迅速消失甚至表情凝固了起来——因为抬眼望去,军营东侧的平原上到处都是黑烟和往来不断的军士、民夫、俘虏。   很显然,这是军中为了防止瘟疫而在大规模焚烧尸体……前日大战,从长社到淇水这几十里中,不知道抛洒了多少黄巾军的尸首。   面对如此情形,公孙珣当然无话可说,但是好心情却不可能再有了,毕竟,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他,浪漫和放肆只是一时的,残酷的战争才是目前的主旋律。   “文琪。”吕范从旁走来,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家主公那张僵硬的脸。“淇水中尸首已经打捞干净,你若倦怠,不妨去洗一洗。”   “无妨。”公孙珣连连摇头。“有事说事便是。”   “皇甫公和朱公今早来辞行,见文琪酣睡便直接走了。”吕范正色言道。“说是让我们去扫荡郡西北,他们带波才的首级去扫荡郡南诸城。然后俘虏和伤兵也全部留给了我们,说是协助我们焚烧尸首、打扫战场……还有,傅南容和孙文台也都各提本部去了,也都来辞行,却是见到文琪醉卧不起便直接告辞而走。”   公孙珣稍一沉吟,便明白了过来。   话说,此番黄巾动乱,颍川十七县,仅有郡东三县得免,而所谓郡西北,不过是阳城、轮氏这两个挨着嵩山的县邑而已。而皇甫嵩和朱儁领兵去的颍川南部,却有足足十余县,而且都是昆阳、郾城、颍阳、许县(后来许都)等耳熟能详的大县、富县。   那么,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皇甫嵩和朱儁此举其实并没有多少功劳上的说法,倒更像是在为下属抢夺战利品……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年头哪怕是正规军也要靠这个来维系士气,而且之前就说了,这是朝廷中枢默认的军事人员的‘福利’。   不过……   “这是好事。”公孙珣叹气道。“他们这么做最起码没有跟我们争夺阳翟城战利品的意思……阳翟是郡治,又是波才之前的总据点,一座城所获就足够了。而且,三个持节中郎将挤在一起,也总不是个事情。”   “我也是这么想的。”吕范坦然言道。“既如此,文琪可有分派?”   “让杨开、牵招这两个省心的人去取轮氏、阳城,以求速速打开往洛阳的通道!”   “喏!”   “你来替我写一篇正式奏疏,细细讲解此战……大层面上就按照与那两位的默契,推功给朱公伟,只说此战全然是他总揽指挥。但下面军官们的功劳,就不必有所掩饰了。”   “喏。”   “德谋不可能再有所封赏了,可以将他的功绩分润一些出去给别人……”   “……明白了。”   “然后便是敦促全军,赶紧烧完尸首,再驱赶俘虏,一起到阳翟汇合。”公孙珣看着眼前处处黑烟,不禁再度摇头。   “这是自然。”吕范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烟柱,同样无奈。   “对了。”公孙珣忽然又想到一事。“别忘了要派信使给审正南,让他提前取些金银钱帛等便于保存、输送的东西出来,准备用作赏赐,到地方咱们就大赏军士……届时轮氏、阳城一下,道路一通,河内、并州、甚至幽州的士卒就又可以把赏赐安全送回家了,这样也能让后勤松快一些,否则人人背着几匹布行军算怎么回事?一定不要耽搁此事,因为朝中旨意不知道什么就会过来。”   “文琪,军中赏赐过多,又从洛阳周边招摇过市而走,会不会引起人议论?”吕范不由蹙额建议道。“之前在洧水北面驻扎时,你就遣人护送军中河内籍、并州籍将士、民夫的赏赐回家,从陈留过境时络绎不绝,就有人说个不停。”   “议论便议论。”公孙珣摇头道。“此时军心为重,而且让中枢以为我是个贪财的,以为我德行不如皇甫嵩,岂不正好?董公仁……”   话到此处,公孙珣不禁自己怔在当场……他俨然是又想起了自己‘缺德’的现实,然而董昭当初却建议他让德与皇甫嵩?而且偏偏他一直到现在还颇以为然,这是为什么?   德这个字真的是一言难尽。   “文琪在想什么?”吕子衡自然注意到了公孙珣的姿态。   公孙珣当然不会对吕范这个人有所隐瞒,于是便在帐外将心中疑惑給对方坦诚以对。   吕范闻言却是忍不住失笑:“文琪果然是酒未醒!”   “这是什么话?”公孙珣一时疑惑。   “德是论人的。”吕范摇头笑道。“文琪……董公仁让你让的‘德’,是对中枢而言的那种德;你自己觉得欠缺的‘德’,是对士人而言的那种;而如今你赏赐给军士们的财物,难道不也是针对军士们的‘德’吗?不过……”话到此处,吕子衡忽然面色一肃。“真正的问题在于,对于不同人而言,有时候‘德’是共通的,有时候却干脆又是相逆的,如何把握住其中分寸,依照时事作出取舍,才是文琪你最应该注意的。”   公孙珣一时恍惚,然后旋即醒悟:“不愧是子衡!我之前还以为子伯越来越长进了,现在看来,他长进的只是军旅谋略,大节上还是差了子衡你一筹的。”   吕范再度失笑:“不是说了吗?‘德’因人而异,或许只是子伯的‘德’与我不同而已,若是文琪再换个人去问,怕是又不同了!”   “所以说,”公孙珣仰头感叹道。“身边智谋之士固然越多越好,可上位者却要认清自己所需,有所取舍才对……可这又是一个矛盾了。”   “文琪且醒醒酒吧!”吕范摇头便走。   淇水往西数十里外,颍水畔,阳翟城。   在几十名白马骑士护卫下,街道上驻足侯立的娄子伯突然忍不住在燥热的太阳底下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却又继续勒马前行。   几十名骑兵不敢怠慢,也是纷纷再度护卫着对方启程。   没错,娄圭此时根本没在军营处,他昨日便奉命来到了阳翟城,乃是专门来征辟枣祗和戏忠的……公孙珣生怕战乱之下这二人会出意外,所以当日从长社出来,他一边与皇甫嵩去汇合朱儁,另一边却派遣了娄圭直接领着数十骑赶到阳翟寻人。   而娄子伯昨夜歇了一宿,今日一早便开始辛苦了起来。   他先是打探好了枣戏二人住处,然后便一边让人去审正南驻扎的县寺那里索要大笔财货,一边又遣人去郡寺去‘取’些公车,俨然是要将姿态做足……不过,在街上等了半日,审正南那边的钱老早便送来了,但公车却始终未见到!   所以,娄子伯此行乃是去郡寺寻个究竟的。   一行几十骑,跨刀骑马,引得街上路人纷纷侧目,甚至有些惊慌起来……要知道,阳翟光复不过一两日,城中血迹未干,很多人固然都急匆匆出门走亲访友,询问平安,可面对着成群结队骑马佩刀的军人,总还是让人有所畏惧的。   但是,有人不惧!   “这位将军。”郡寺内,一名连个正经印绶都没有,俨然就是个升斗小吏的人,正昂然肃容拦在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士面前,丝毫不惧。“郡府里的公车都是郡中财产,不是你们的缴获,你们不能就这么直接抢走。”   娄圭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感情是遇到了一位尽忠职守的守门犬!当然了,城池已经光复,阳翟又是天下大城,还靠着京师,娄子伯也是不愿意给公孙珣惹出什么事端来的。   于是乎,他停了半晌方才上前勉力解释道:“不是抢夺,是征调!我家将军是持节五官中郎将,如今城中郡守不在,只有我家将军麾下审司马军管此城,那我们征用车子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有文书?”这年轻小吏依旧不放。   娄圭一时语塞,但旋即无语:“阳翟刚刚光复,谁会想到郡寺内这么快就有人来看管?”   小吏见到对方讲道理,也是当即躬身行礼:“将军明鉴,我非是无理取闹,也不是要做什么强项令,不然也不至于等到城中光复才来奉公。但今日郡寺内委实只有我一人在,那便有值守的权责在身,故此,决不能让公中的财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何况还是足足十辆公车?”   “那你想如何呢?”娄圭稍显不耐了起来。“我有我家将军吩咐下来的正事要做!”   “还请将军去请一份文书,便是城中审司马的文书也可以,届时我一定放行!”小吏当即给出了解决方案。   娄子伯愈发无语,他仰头看了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又看了看同样无奈的一众义从,终于是气急败坏的挥了下手:“绑起来,把车子赶走!”   周围的义从早就不耐烦了……他们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识过?如今被一个升斗小吏堵在这里,又哪里会心甘?故此娄圭一声话落,他们便立即动手,而且手段难免有些粗陋。   小吏被人按住,不由大急:“将军何至于此?我尽自己本分难道有错吗?分明只是一份文书的事情!”   “你没错!”娄圭无奈上前答道。“可我们也没错啊……你且等一等,等我今日办完事情,再让审司马给你补一份文书,如何?”   “将军一去不复返怎么办?”这年轻小吏都被绑起来了,居然还是嘴硬。   “那你说怎么办?”遇上这么一个人,娄子伯是真的无奈了。   “请将军把我绑在车上!”小吏愤然道。“随将军而往,事毕后再与我文书如何?”   “哦,早说嘛!”娄圭登时醒悟。“如此也就不必绑了,你随我们来吧……事后我直接带你去见审正南!如何?”   几名义从复又无奈松绑,衣服都被扯破的小吏却扭头不语。   就这样,众人得了车子,便立即启程,而那小吏也不攀车,居然就步行跟在了马队、车队的后面,而前面的娄圭对他也有气,故此也不理他。   然而,众人对阳翟城并不熟悉,虽然得了地址,可左拐右转,废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涌到了枣姓族人聚居的里门内。   而那枣氏族人和阳翟城中百姓也差不多,对于军士的到来总是有些紧张的。慌乱了半天,看到那些军士纷纷下马伫立,而为首之人总体还算有礼貌,枣氏这才举族而出,来迎接这位自称是朝廷使者的人。   “有礼了。”娄圭难得正色拱手,然后昂声问道。“敢问可是枣祗枣文恭府上?”   “舍侄确实居于此处。”为首的族长俨然是对这个名字的出现有些措手不及。“这天底下仅有的两百来个姓枣的都在此处住。”   “这便对了!”娄圭听得此言,之前的郁气顿消,反而一时大喜。“我自长社连夜至此,专为令侄而来!”   言罢,不等这枣氏族长说话,那娄圭便微微侧身示意,旋即,数名义从便从车上捧着不知道多少托盘依次过来。   审正南那边倒也干脆,托盘上都不带遮盖的,金银锦缎,纷纷显现在了中午的阳光下。   “我家将军乃是前涿郡太守,现五官中郎将,持节督颍川黄巾事……”话到此处,娄圭微微顿了一下,稍微观察了一下对面一群姓枣人的表情,然后方才满意的继续言道。“前日过长社,破十万贼军之余宿于前颍川郡功曹钟繇处,鈡元常以阳翟枣祗素有才德,荐于我家将军。我家将军闻贤则喜,可惜战事未平,仓促不能到此,故以我为使,以金五十,银一百,锦缎十匹,玉璧三对,车五辆,求辟枣文恭为幕属,以咨军事!请枣文恭出来见一见吧!”   枣氏族人闻言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不停的将目光在那些珍贵财货和那些白马骑士之间晃动,最后方才无奈的看向了娄圭。   娄子伯等了半晌,眉头不由紧皱:“许与不许,还请枣文恭出来一见!”   “尊使!”那族长无奈拱手答道。“文恭久为升斗小吏,今有贵人如此礼聘,这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我那侄子见到官军光复了城池,今日一早便穿上吏服,不顾劝阻,直接往郡寺内奉公去了。要不,我派人喊他回来?”   娄圭怔立半日,方才和身边许多目瞪口呆的义从们一样,朝着队伍尾巴处看了过去。   而之前的小吏倒也干脆,不顾身上衣服破损,直接就从后面昂然走了出来,先朝自己族叔那些人拱了下手,又朝着娄子伯微微躬身行礼,倒也没有什么拿捏的意思:“见过尊使,我便是枣祗!”   娄圭欲言又止。   “五官中郎将的礼聘我受了!”枣祗抬头言道。“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个人前途,也是想要在五官中郎将身边有所规劝……须知道,天下事只凭强力去做,或许能够做成,但却未必能平人心!而若能依矩法而行,再施强力,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枣祗愿身体力行,以谏五官中郎将与……尊使!”   娄圭依旧欲言又止。   ……   “枣祗,字文恭,颍川阳翟人也。太祖伐黄巾,过阳翟,闻其异,乃厚币重礼,遣使往辟。祗时为郡户曹吏,感太祖之德备至,乃弃职从之。”——《旧燕书》·卷七十四·列传第二十四 第九章 辨声知人心   “将军。”   傍晚时分,颍阳城中,阎忠抱着一匹极其精美的蜀锦走入到了正燃着熏香的县寺内。“你来看……”   “什么?”正在堂上静坐,几乎要被熏香熏得睡着的皇甫嵩循声抬头,然后不禁笑了出来。“哦,好锦缎!”   “不错。”阎忠边走边笑道。“这可是正经的蜀锦,不是楚锦,也不是吴锦,更不是河北市面上常见的新式辽东锦。将军你看,花纹别致,光亮动人,真的宛如金银生于丝帛之上……这是那投降的本地黄巾贼小帅专门取出来献给王校尉的,而王校尉虽然家在洛阳,见惯了宝物,却也觉得此物格外出色,便不敢专享,转而让我拿来给将军!”   “你们啊!”皇甫嵩苦笑摇头。“此物固然是好宝物,可我一个五旬老朽,要它作甚?!便是做了两套袍子,也没脸穿出去吧?”   “也是啊。”阎忠抱着蜀锦坐到了皇甫嵩下方一个几案后面笑道。“将军德高望重,或者说,自从三年前然明将军(张奂,凉州三明之一)去世后,将军便是我们凉州德望所在……哪里是我们这些俗人能比的?”   “那这蜀锦叔德留着便是。”皇甫嵩依旧不以为意。   毕竟嘛,董卓和公孙珣都能知道将财货全部给下属,人皇甫嵩还真不至于做不到。   “不对。”阎忠将蜀锦随手放到几案上,却又摇头不止。“宝物有德者居之,如此宝物,若是将军不要,我又怎么敢接手呢?将军便是自己不用,也不妨拿回家去,给几位公子留着用……”   “都不成器啊!”皇甫嵩摇头叹道。“如此蜀锦作成的锦衣最好配上紫绶金印,可他们这辈子哪里有资格做到那份上?”   “其实便是做到了又如何?”阎忠忽然摇头笑道。“凉州穷困边鄙之地,封了候做了将军又怎样?朝廷不还是视我等为边鄙?”   皇甫嵩微微眯眼,并无反应。   其实,从汉世祖刘秀登基称帝时算起,后汉已经历经一百六十余年,社会问题哪里都有,眼前波及了七八个州、二三十个郡的黄巾之乱便是明证。   但是,如果非要评出一个问题最严重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如今格外安生的凉州了。   其他地方的问题,在黄巾之乱前最起码还是潜藏在汉室权威身下的,但是凉州那里却是从一开始就暴露无遗,而且上来便是最直接最血腥的暴力战争。   实际上,假如除去开国时期的战争不算,那么从光武帝咽气当年(公元57年)开始,凉州前后四次大乱,基本上就相当于没有停下来过:   第一次烧当之乱,从公元57年断断续续持续到了公元101年,连绵四十余载;   第二次先零之乱,发生在烧当之乱结束后的第七年,也就是公元108年,延续了十一年……这一次虽然时间很短,但汉室付出的代价却格外沉重,光是明面上的军费支出就达240亿,而且直接造成了凉州、并州的全线人口衰落以及百姓的离心离德,‘弃凉’之说也由此而生;   第三次大乱其实是中央朝廷的镇压动作,主将是当时的名将、护羌校尉马贤,马贤以出色的军事水平和粗暴的镇压手段,对凉州羌族进行了长达近三十年的血腥镇压;   第四次,便是桓帝时凉州三明对羌族的彻底镇压活动了……皇甫嵩的叔叔皇甫规、董卓曾经追随的张奂、后来投靠了宦官的段熲,皆因此成名。   而且这四次大乱虽然名义上都是羌乱,可对凉州中下层的豪强百姓们而言,频繁的战争摆在那里,军事动乱的破坏性摆在那里,用简单的民族矛盾来安抚他们无异于掩耳盗铃!更不要说到了后汉中后期,羌族、汉族混居严重,底层的民族隔阂其实已经越来越小,而外地来的官吏又多是腐败残暴无能之辈了。   总之,完全可以说,整个凉州的中下层,对朝廷的厌恶未必低于对异族的厌恶……因为屠杀和战争太频繁了!   这种情形下,偏偏中枢对待凉州又是一种普遍性的排挤和歧视态度,不要说应该有的安抚补偿了,能不欺负你已然是给你脸了。   故此,凉州对汉室和中枢的厌恶感,基本上是处于一种压抑中的蔓延状态,如今连凉州士人都对汉室与中枢极度不满了起来。   而皇甫嵩家族虽然是靠着军事镇压羌乱而闻名天下的,属于当地地道的忠汉派代表人物,可既然生在凉州、长在凉州,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民间的这种情绪?而且,他叔叔皇甫规和张奂作为读经书并向士人靠拢的边将,本与段熲这个不读经书、投靠宦官的边将,本身就存在着剿抚之间的对立姿态。   所以,即便是知道这种情绪,皇甫义真也没什么好办法,唯一的应对方式便是装聋作哑罢了。   阎忠看了看皇甫嵩,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却是不再多言,并顺势提及了另外一件事情:“将军,你观北军五校、三河骑士战力如何?”   “差不多吧!”皇甫嵩闻言这才微微打起了点精神。“毕竟是承平日久,可终究体制摆在那里,又有洛阳武库的精良装备,还有西园廊中的战马……对付黄巾贼应该是足够了。”   “这是自然。”阎忠缓缓言道。“苍亭-东武阳一战东郡黄巾覆灭,前日长社一战颍川黄巾覆灭,经此两战,我想天下应该没人会觉得黄巾贼能再成事了,剿灭他们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也不能这么说。”皇甫嵩叹气道。“时间迁延太长也会出问题的……之前在长社我便看军报上讲,河北张角三兄弟将钜鹿、安平、清河、魏郡、河间等地的黄巾贼全部收缩到了钜鹿一郡,依靠着南北两座大城广宗、下曲阳,各自聚众十余万,屯着几年吃不完的粮食,几个郡国收拢来的财帛、器械,准备负隅顽抗……叔德,你说这要是守个一年两年的,岂不是寻常之事?届时天下指不定便要出乱子的!”   “谁说不是呢?”阎忠哂笑道。“不过,我今日不是要说这个……将军,我是看到这中原河北如此富庶,连这种宝物都能在一县中随意寻到,而黄巾贼终究又只是蛾贼一般,那何必只让三河五校这些本就家中豪富的中枢子弟来发财呢?你看五官中郎将那边,人家出来打仗,不仅照顾到了本乡,还照顾到了并州旧部,这才几日,手下便已经有积功到两千石的一位校尉,四个千石司马……还有昨日那个刘备,俨然就要是第五位了!而咱们凉州子弟,做官也难、发财也难……苦啊!”   皇甫嵩沉默片刻,却缓缓摇头:“我知道叔德的意思,但是……凉州的情况你也知道,让那些偏远地方的士卒武将来内地,他们野性难制是一说,朝廷有所提防又是一说。故此,我当日便只举荐了如南容这种名门之后。”   “是啊!”阎忠冷笑起身道。“傅南容的才德我无话可说,但是凉州如傅南容这样的又读书又是名门之后的英才,总共才有几个呢?”言至此处,不待皇甫义真回应,阎叔德便复又指着几案上的锦缎言道。“将军真不要这匹上上品的蜀锦?这可是底下人的一片心意。”   皇甫嵩只好干笑:“既然是大家一片心意,我留下便是。”   阎忠这才缓缓一笑,告辞而去。   皇甫嵩目送对方出门,叹了口气,转眼间便昏沉沉在熏香中眯眼睡了过去……没办法,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昨日晚间的宴饮,更让他格外注意到了这个事实。面对着年轻的公孙珣、曹孟德,还有当时在场的很多很多年轻英豪,他是真的有些羡慕和无奈。   “志才兄。”   回转到阳翟城中,太阳已经快落山,一处空落落的破旧宅院里,心情郁闷至极的娄圭终于忍耐不住了。“成与不成,你倒是请给句话啊?”   “我且问一问子伯先生。”戏忠今年三十来岁,生的细眼肤白,从他的衣着和不怎么打理的胡子上来看,也从他双目深陷的眼窝来看,其人生活确实显得落魄。“这财帛、宝物、车子,都是我的了?”   “然也!”   “便是我不去,按照礼仪来说,这些礼物也不用偿还的了?”戏志才继续负手好奇问道。   “不错!”娄圭无奈点头道。“故此志才兄,还请你不要再打量了,许与不许还请你直言不讳。”   “不瞒子伯先生,我……不知道。”戏忠摊手一笑。   “不知道是何意啊?”娄圭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直跳,不是说好了这两个人一个任劳任怨一个明达术势吗?那应该一个像王修一个像吕范啊,如何就变成今日这个样子了呢?   “不知道的意思便是不知道。”戏忠摸着眼前托盘上的黄金道。“子伯先生,我穷了快三十年,平日里又总是浪荡无行,虽然有元常兄的举荐,可那位五官中郎仅凭一面之词便愿意如此厚币重礼匆忙遣人来请我,我还是很惊讶的,也是蛮感动的……平心而论,人非草木,陡然对此番情形,若不心动就怪了。”   “那……”   “但是,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戏忠负手转过身去,对着自家爬满了看热闹邻里的低矮西墙缓缓言道。“我戏忠混沌了三十年,连个老婆都不敢娶……当然也无人愿意嫁……不就是想求一个真正能托付志向的人来一展才学吗?那万一你家将军是个锦绣其外,败絮其中之人,我岂不是所托非人?”   娄圭在对方身后欲言又止。   “子伯先生,这做人私属便如嫁人娶老婆一般。”戏志才回过头来笑道。“你说,这要是新娘子过了门才发现那丈夫跟我一样是个整日赌博好酒之徒,岂不是白负了人家新娘的一片青春?而我……要是你家将军是个废物,难道到时候要我做背主之人吗?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娄圭终于拢手叹气言道:“志才兄这番话倒是颇有几分法家术势的味道……那你的意思是,莫非要等我家将军来阳翟后你亲眼见上一面再做决定?”   “那就不必了。”戏志才负手摇头道。“你家将军是持节的五官中郎将,又刚刚在长社一把火废了十万黄巾贼,届时他浩浩荡荡,引数万得胜之师来阳翟城,手下虎士良将无数,我一个浪荡子去见他,想来只会汗流浃背,乱了方寸而已。”   “那你究竟要如何?”娄圭又一次快忍耐不住了。   “子伯先生不要急。”戏志才缓缓笑道。“想来你是五官中郎将的心腹?”   “然也!”娄子伯昂然道。“不然何至于遣我来此?”   “那先生追随了你家将军多长时间了?”戏志才继续问道。   娄圭张口欲言,却恍然若失,半晌方才应声道:“居然有八九年……眼瞅着快十年了!老夫人赐给我的那几房姬妾都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了。”   “原来如此。”戏志才也正色起来。“如此看来,子伯先生与你家将军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了?”   “或许吧!”娄圭感慨言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考教我一番,从而窥的我家君候些许深浅吧?”   “不错。”戏志才点点头。   “可我心思多在军事上。”娄圭摇头道。“若是论人心诡谲,须董公仁来此;若是论剖析事理,则须吕子衡在此……”   “无妨。”戏志才摇头道。“以小见大,未必就要论及天下大势或人心厉害……这金银财帛俱是我的了?”   “然也!”娄圭又有些不耐了。   “子伯先生会打动物牌吗?”戏志才复又笑道。“咱们二人,再随便从这围观的邻人中唤上一个善赌的,我将这些财帛中的金子一分为三,赠你们二人一人一份,咱们赌一把如何?你若输光,无须其他,只要将金子留下自己离开便是;而我若输光,则任子伯先生处置!”   娄子伯一时捻须冷笑不止。   天色昏暗,公孙珣转回到了军帐中,而自曹操、程普、公孙越以下,除了已经率先去取轮氏、阳城的杨开、牵招二人外,军中将领多已汇集至此……原来,尸首一日间焚烧了大半,军中便有些浮躁起来,然后迫不及待的准备商讨全军移营阳翟的事情。   “没必要在此耽搁太久。”曹操打着哈欠言道。“大战一日而定胜负,波才又已经授首,阳翟也在我军手中,郡南扫荡的事情又被两位中郎将取走……依我看,剩下的尸首虽然还有些,但却散落在各处,不足以劳动大军,完全可以托付给长社、阳翟、颍阴等本地官吏,让他们动员本地民夫来做便是。咱们,还是全军拔营去阳翟休整吧!”   其余众人也纷纷出言,却大多是赞同曹操的言语。   便是向来不与主流相合的关羽也捻须直言,说是天气太热,又经过一场大厮杀,军中士卒颇为疲惫……倒也不妨如此。   然而,唯一能做主的公孙珣虽然也厌恶此地,也想尽快去阳翟休整,但却不免有所犹疑和担忧。他所担忧的,倒不是说这些本地人会偷懒如何的……毕竟事关生死,想来无人懈怠……但是,这些本地民夫集中起来需要多长时间?而且他们真的有那个‘科学’的防范意识?   天气如此酷热,尸体两三日便要腐败,他公孙珣在这里看着,让军士和俘虏们掩住口鼻,不许扒腐尸衣物,怕是所有人都不敢不听吧?可他要不在呢?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咬了咬牙,然后做了一次独夫——按照他的军令,伤员和大部分辎重、疲惫至极的骑兵和他们的马匹可以先行去阳翟,但大部分步卒、少部分骑兵,以及所有健全的俘虏却要留在此处,继续寻找尸首,然后就地焚化。   公孙珣在这支军队中威望一日胜过一日,他既然正式下了军令,众人虽然不满,却无一人敢当众叫苦,只是当即应承下来罢了。   而军议也到此结束。   但是,当日夜间,军中忽然起了骚动。   “何事喧哗?”公孙珣被韩当叫醒时简直莫名其妙,走出军帐后,面对着匆匆赶来的各部将校,他甚至有了一些怒气。“赏赐何时少过他们,不过让他们多留一两日而已,如何便要夜间喧闹?瘟疫这种事情是能大意的吗?”   “君侯勿忧。”就在这时,身材矮胖的董昭也腆着肚子披着衣服赶了过来,而他远远一开口便直接让公孙珣冷静了下来。“肯定不是咱们自己的军士,若是君侯这般养兵,军士还要作乱,那天下何处不乱?依我看,必然是俘虏中起了谣言。”   不止是公孙珣,所有人都登时醒悟。   而稍倾片刻后,护军司马公孙越果然查明了事情来龙去脉,并全副披挂来报。   原来,正如董昭所猜度的那样,是俘虏中间起了谣言……话说这日军议后,辎重、骑兵都在收拾行装,然后又有全副武装的步兵移营到俘虏营周边以作看管,当时俘虏们便不知所措,而有所疑;等到后来,王修又依照军令遣人挑出了俘虏中受伤老弱之人,准备明日随骑兵、辎重一起启程,这下子,俘虏们就更加惊慌了!   不过,当时汉军刚刚全副武装移营完毕,他们并不敢出声议论,直到夜幕降临,这才忍不住互相言语,而一番议论之后,他们却是极度疑虑自己明日会被集体坑杀,偏偏又无处可逃!所以才会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乃至于有喧哗鼓动之举!   “君侯勿忧。”又过了片刻,随着公孙珣身侧人越来越多,程普也终于全副披挂赶来了。“我已让营中持械戒备,并安排妥当了……两万余手无寸铁的俘虏,掀不出风浪来。”   众人这下子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君侯。”此时,身后的魏越忽然插了一句嘴。“如此反贼,又出了这种乱子,何必一意辛苦迁到阳翟安置?要我说,不妨真的坑了,以免后患!”   魏越魏子度是个边地出身的混球,军中众所周知,故此他说的话没几个人在意,也就是关羽眯眼看了他一下而已。   不过,公孙珣刚要出言喝骂,却忽然瞥见身旁一人,然后不禁心中一动,直接转而朝着此人问道:“孟德兄觉得如何,要不要稍加惩治?”   曹操思索片刻,但当即摇头不止:“毕竟事出有因,坑杀太过无稽……我意,可以挑些挑头闹事的,按照之前给俘虏们编的什伍,进行连坐处刑!”   “那玄德以为呢?”公孙珣复又点了一人名字。   “我……”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备思索片刻,却居然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我并不知该如何处置,请君侯明鉴。”   公孙珣闻言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   颔首者,是因为他内心对曹操还有刘备的预估判断是正确的。   其中,曹孟德颇有法家作风,但却不是生性残忍,更不可能是天生枭雄,一个人怎么可能刚上战场便想着屠城杀俘?实际上,自家母亲口中的那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曹孟德,更像是被乱世豢养渐渐出来的。而刘备也是类似,面对着刚刚开启的乱世,还很年轻而且毫无头绪的他甚至并没有自己的主见,所以只能保持沉默,并选择去学习和观察。   他们都还需要经验……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但却都很有前途。   至于摇头,乃是公孙珣早有决断……讲实话,若是准备收为己用的新降之兵,公孙珣说不定会来一出夜宿降军营中的戏码,以招揽人心。然而,这两万多人不过是因为颍川各处残兵存在而逃得性命的俘虏罢了,他疯了吗玩这一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仔细看管,严厉威吓,若有逃窜者杀无赦,若不作乱便不必理会!”公孙珣朝着程普吩咐道,然后便直接回身往帐中而去,居然是要继续睡觉的样子。   众人一时茫然。   “管这些俘虏干吗?”吕范突然醒悟失笑道。“明日他们自然知道我们不是要坑杀他们,再过数日,朝廷旨意一来,他们多半也与我们无干了!既然德谋已经安排妥当,那诸位也都各自回营安抚好本部军士就是了!”   众人一时醒悟,纷纷无语回营。   不过,一夜仓惶,众人都没有睡太好,清晨醒来,也多有疲惫,但好在那两万多俘虏渐渐醒悟并安生了下来,且经此一事愈发勤恳老实,倒是让收尸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不过也有人例外,譬如公孙珣,他昨日似乎就睡得极好,日上三竿方才从容起身,倒是格外令人艳羡。   “两头猪!”阳翟城内,一夜未眠的娄子伯双目通红,却是冷静的扔出了五张木牌中的两张。   戏志才双目通红之余也是满头大汗,他看着自己手中独独一张木牌,真真是无可奈何,而旁边他的那位邻居也是连连摇头。   “再两头猪!”娄子伯复又扔出两张手牌。   戏志才这次连脸都涨的通红了。   “一头牛。”娄子伯将手中最后一张牌砸了下去,然后冷静言道。“你二人把钱给我。”   戏志才低头看着自己最后一镒金,抿嘴不言半晌,但终究是咬牙将这一镒金推了出去:“认赌服输。”   那名邻居见状也赶紧扔出一镒金来,却又抱着自己剩余的五六镒金匆忙而走。   娄子伯翻身下榻,打开窗户,阳光刺眼之下,他陡然眯起眼睛,然后又捻须回头,死死盯住了榻上仅剩的这一人。而被看的发毛的戏志才却是强做镇定,昂然与对方对视起来。   “我记得志才兄并无妻子?”娄圭忽然捻须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然、然也!”   “看你家这情形,想来也是父母早早仙逝了?”娄圭继续捻须问道。   “人尽皆知。”戏志才额头上不免再度出汗。“不然我何至于浪荡至此?”   “你之前……你昨日还说愿赌服输,任我处置?”娄圭宛如没听到对方言语一般,继续捻须问道,眼神也是越来越古怪。   “不错!”戏志才勉力答道。“大丈夫……”   “那边行了,来人!”娄子伯忽然一声大喊。“将这个滥赌鬼与我绑起来,装入一个大木箱中……现在便从街上与我抬到县寺审正南那里去!”   戏志才目瞪口呆,然后欲言又止。   “若非如今暑气难耐,你又是个身体弱的。”娄子伯捻须冷笑。“否则定然将你装入木箱,直接送到我家将军那里去……你且知足吧!”   言罢,他便昂然负手而出。   而随着数名义从蜂拥而入,戏志才再度欲言又止。   ……   “昔,珣击破黄巾,降服数万。至晚,屯于长社,忽夜惊乱起火,一军尽扰。珣乃谓左右曰:‘勿动。吾待士卒为手足,焉能反吾,此必降兵为流言扰,稍有动乱。’乃令军中各部持械安坐,复聚将于帐下,遂安。待事平,固知为军中移营故,降兵皆恐,流言或为坑杀,乃夜间相拥而泣,以至喧哗不安,纵火相抗。众皆服。时操为副将,以降兵违度,可实坑之。珣默然不应,径单衣入降兵营,宿于中帐。众将愕然,宿卫不休,至天明,珣从容出帐,降兵皆叩首不休,尽感其德。众益服。”——《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章 思故明来意   俘虏的骚动第二日很干脆的平息掉了,所以公孙珣继续留在淇水畔数日,以监督焚尸,等到六月中旬快要结束的时候才移营去了阳翟,然后才见到了娄圭为他寻来的枣祗与戏忠。   双方见礼完毕,公孙珣自然是好言宽慰,而戏忠和枣祗倒也没有玩什么戏码……因为正如戏志才之前自己说的那般,当这位闻名天下的白马将军引着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在麾下无数名将、勇士簇拥着来到跟前的时候,他们根本不可能忽视掉自己这位新主公身上的层层光环。   再说了,戏忠早已经被娄圭整治了一番,而枣祗根本不是那种会使幺蛾子的人。   “枣文恭尽忠职守,勤勤恳恳,但却失于固执,不如王叔治许多。”等到二人暂时退下以后,娄子伯是如此对公孙珣言道的。“但其人终究在郡府中辛苦多年,算是个可以信任与直接使用的人才。唯独戏忠,此人虽然有些才智,却是典型的眼高手低,所谓只有嘴上功夫而已,想要直接托付正事,未免太急。”   公孙珣对此深以为然,因为这跟他想象中的二人形象基本对路,而且他也确实做出了让枣祗直接去军营中帮助王修奉公,却把戏志才当做娄圭副手,然后并未给予职司的分派。   这里必须得说一下。   要知道,在公孙大娘的故事里,那些谋士个个才智过人,好像一出山一言能决天下大事一般。但在官场历练多年的公孙珣却早就知道,打仗和政务都是需要身体力行的,而真正有本事的人也都是有职司和经验的,像那种纯粹出主意的职业谋士不是没有,但并不是主流。   譬如皇甫嵩账下的阎忠,他最大的身份是凉州名士和前信都令……是因为丢了官才去入幕做了个单纯的谋士;而公孙珣身边的吕范、娄圭,实际上是心腹私臣,或者说是家臣。   而且坦诚的讲,公孙珣是能看出来的,娄子伯这个从小觉得大汉药丸的人倒也罢了,对官职并没有什么想法,可总领幕府的吕子衡心里对正经官职却是很期待的,只是碍于自家主公的事业,将这心思藏起来了而已。   然而,公孙珣能察觉自己下属的心思,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做派……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是,他如此安排戏志才,也就是动辄将才智之士‘谋士职业化’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受自家母亲影响的严重非正常行为。   因为真正历史上的那些顶级谋士,纯粹以谋划为生的人基本上是凤毛麟角!   就拿这颍川最出名的几个谋士而言:   荀彧是尚书令,实际上主持国家政务几十年,那是宰相一般的工作;   陈群前期在曹操幕中做西曹属,后来参赞军事,但很快魏国建立,他做的是吏部尚书、御史中丞,然后也是尚书令,成为了实际上的宰相;   钟繇呢,是相国、廷尉、中尉、太尉,从举关中而助曹操开始,就是标准的公卿重臣;   郭嘉呢,他死得早,可依然是‘掌戎律’,是负责军法的;   唯一特殊的似乎是荀攸,荀公达这辈子基本上就是在为曹操出主意,而且军事谋划极多,算是个标准的谋士,可即便如此,他也一度出任尚书令!   至于说公孙珣见识过得其他人,诸如程昱、董昭、沮授、审配等人用谋士二字来论,那就更是可笑了!   历史上,程昱出将入相,太守、将军、尚书、公卿都干过,可就是没干过什么‘谋士’;   董昭呢?此人历任魏郡太守、冀州牧、徐州牧、侍中、光禄大夫、太仆、卫尉、司徒,简直是位极人臣;   沮授更干脆,在韩馥手下就是骑都尉,而袁绍一来也许给了他军队,后来更是奋威将军,一直都是独立领兵的将军;   审配则和荀彧类似,他是袁绍的总幕府、托孤大臣,也是实际上的丞相职务……   总之,所谓谋士,其实并不存在这个专有职业,最起码并不广泛存在。更多的,乃是会给君主提意见的宰相、尚书、牧守、将军。而由于他们的日常工作不能被详细记载,史书上又只会记录他们的智谋高光时刻,所以后世总结性的将他们统称为谋士,如此而已。   或者再举个例子……王允王子师历史形象算是谋士吗?   当然是!   但此时人家却是大汉豫州刺史,标准的汉室重臣,手下众多才智之士,又像是个君主模板!   连公孙珣都要在到达阳翟三日后,便匆匆出城十里,还要带上城中、军中所有六百石以上级别官员,一起相迎……当然了,关羽是不好带的,公孙珣长了个心眼,让他和公孙越一起留守大营。   没错,王允来了!   这位新上任的豫州刺史分外尽忠职守,此时汝南尚在黄巾贼手中,路上到处都是贼寇,可他听说轮氏、阳城、阳翟这条路通畅以后几乎是立即动身,直接开始巡视起了豫州……要知道,此时连朝廷给公孙珣的新旨意都还没影呢!   但不管如何,人家来了就是来了。   而且,这正是公孙珣之前不得不迅速赶到阳翟的一个重要缘故,他必须要赶在王允到来前将阳翟城的浮财给赏赐下去……颍川文太守是个政治生命已经事实完结的待罪之臣,可王刺史却不是!   那么,分了人家州中财货的公孙珣,又怎么可能不心虚到引众来迎呢?   “子师兄,数年不见,你真是风采日盛啊!”来到阳翟城西门外的长亭处,眼见着豫州刺史的仪仗停在了几十步远外,然后王子师领着自己的从属下得车来,公孙珣也赶紧直接引众向前。   “文琪!”已经足足四十八岁,眼瞅也有五旬的王允须发已经全都有些泛白,但此时精神却极佳,当即便步行向前,捻须大笑。“我一老朽,便再是有风采,又如何比得上你呢?旬日之间扫荡东郡,复又联手左右中郎将大破十万颍川蛾贼,两战后洛阳当面之危已经尽去,真真是力挽狂澜!还有当日鞭死赵忠索贿家奴一事,也是让人闻之振奋不已。”   公孙珣拱手而笑,一副很自得的样子,实际上却是无言以对……感情在人家王刺史眼中,打死一个阉宦索贿家奴站稳立场这种事情,居然是和那两场大战差不多重要的事情,如此姿态,公孙珣实在是不知道是该吐槽他呢,还是该称赞他?   “文琪过来,随我来认识一下我的两位从事。”双方各自寒暄一声,公孙珣刚要按照官场规矩引荐自己身后两个两千石,也就是曹操和程普二人了,却不料王允居然一反常态,先要介绍他的两个从事。   也是奇怪!   当然了,随着王子师接下来一开口,公孙珣也好,身后的曹操、程普也好,还是说在更后面冷眼观察的娄圭、戏忠也罢,居然全都恍然大悟。   “文琪,此乃颍川名士,海内硕儒,荀氏八龙中的六龙荀爽荀慈明!”王允指着身后为首一个年纪颇大头发花白之人得意笑道。“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朝中诸位都想征辟咱们的六龙先生,却不料被我抢了先。”   公孙珣等人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拜见,口称六龙先生,算是做足了礼仪。   要知道,荀爽是荀氏八龙中的第六龙,是荀彧的亲叔叔,而正如荀彧在荀氏这一代中最为出类拔萃一般,荀爽也是他们那一辈中最出色的一位。不过,因为党锢的缘故,他之前常年隐居在汉滨做学问,号称硕儒,已经多年未回家了……而这种人,只要想做官,公卿之位手到擒来,根本没法用官场规矩来对待人家。   实际上,此番党锢开释,朝中三公九卿都想征辟他,但是荀爽都没有接受罢了。   不过,他现在愿意屈居一个从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就眼前而言毕竟是他家乡遭了兵祸,无论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乡梓,他都没理由拒绝这个从事的职务……大不了此番乱平以后再辞官归家就是了。   出乎意料,号称硕儒的荀爽居然是个开朗干脆的人,举止言语中没有任何架子,当即便反过来拱手问候:“久闻白马将军大名,此番乡梓得保,正该谢过将军与诸位朝廷栋梁才是。”   言罢,他居然后退数步,对着公孙珣与他身后的曹操、程普躬身大礼一拜,慌得这三人赶紧去扶。   然而,这还不算,被公孙珣扶起后,这荀爽复又转身,向前两步,居然又朝着公孙珣身后的一大堆千石、比千石、六百石、比六百石的军官们躬身一礼。   那些军官素质参差不齐,有人自然知道对方底细,有人却根本不知道此人是谁,但看着公孙珣、曹操、程普还有这豫州刺史都对此人如此客气,又哪里敢拿大?   于是乎,亭舍前一时慌乱如麻,许多人都赶紧躬身回礼,而公孙珣三人又自然赶紧去搀扶。   “好了。”王允见状不禁笑着解围。“天气暑热,亭舍这里本就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赶紧见礼完毕,然后入城再聊。”话到此处,这王子师复又指向了一位年纪并不是很大的“文琪、孟德,还有这位程校尉,你们来看,这里还有一位你们一定要认识的,他正是鲁国孔融孔文举,乃是至圣先师二十世孙!”   曹操和程普等人愈发无话可说,也是赶紧与对方互相执礼相问,尤其是曹孟德,闻言简直是大喜过望,好像他和这孔融相性多好一般。   然而,公孙珣听得此言,却猛地一怔,然后居然对着正在朝自己行礼问候的孔融一时叹气摇头。   孔融行礼完毕抬起头来,正好看到这一幕,登时就变了脸色,然后不顾周围如此多的官吏,直接冷哼一声,侧过头去……居然是因为对方一时失礼,就半分不愿意相让。   不过有意思的是,王允却似乎对此早有所料:“文琪,你如此举止,莫非是已经得了大将军的信函吗?”   “什么信函?”公孙珣回过神来,莫名其妙。“我虽然与遂高兄书信往来颇多,但这些日子战事迁延,却没有什么书信往来。”   “若非是因为大将军,你何至于此啊?”王允当即蹙眉问道。“而若非是因为大将军,你以为文举为何在我幕中啊?”   公孙珣依旧莫名其妙,但还是勉力解释道:“我并不知道文举兄与遂高兄出了什么岔子,但刚才之所以叹气而忘礼,却是因为先见到六龙先生,又居然见到文举兄,然后陡然想起一位故人来,因此感慨。”   “哪位故人?”这次轮到王允疑惑了,便是身边曹操和荀爽也好奇了起来,唯独孔融依旧冷脸侧身相对。   “今日党锢既然已经解开,我也不瞒诸位了。”公孙珣摇头道。“当日元杰先生出塞避祸,凡十余年一直是住在我家塞外别业的……四月党锢既开,我人在洛阳,便第一时间写信回去告知他并劝他归乡。只是,战事连绵不断,路途又遥远,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信,又有没有动身归乡,故此感慨而已。”   此言一处,王允、曹操等人固然是目瞪口呆,而荀爽却是一声长叹,至于之前还倨傲无行的孔融居然是当众潸然泪下,失态难言。   这里面是有故事的。   当年孔融让梨,幼年便名扬天下,然而谁又知道,后来他的兄长却拿一条命来偿还这个梨子呢?   没错,当日张俭因为党锢缘故,望门投止,不知道多少人因为收留他而家破人亡……其中一家正是孔氏。   张俭逃到鲁国来到孔氏家中,本想是去寻孔融兄长孔褒的。但孔褒当时不在家,而在家的孔融却只有十几岁。于是乎,张俭犹犹豫豫,觉得对方是个小孩子,不大好藏在对方家里,便想离开。结果孔融看出对方的意思,毫不犹豫的将对方留了下来,孔褒回到家后自然也无话可说。   然而,等到后来事发,桓帝大怒,一定要严厉追究,事情来到孔家……官府却根本无法评判到底算是孔融收留了张俭还是孔褒收容了张俭。于是兄弟二人抢着认罪,但最终由于孔褒是当家人,被朝廷直接下旨治罪杀头!   所谓幼年让梨,成年争义,孔融名重天下……一方面是他的家世在这个经学为主的世道里堪称当世无双,一方面却是他哥哥用性命给顶起来的,他身上有双份的顶级名望。   至于说,公孙珣为何会感慨?   倒不是说他故意要扯出话题套近乎,而是说刚刚那一瞬间他真的很好奇……当日在辽东,张俭明显是后悔了自己牵累了如此多人的,所以,公孙珣真的很想知道孔文举心里有没有后悔?   当然,这话永远问不出一个答案来,甚至很可能孔融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孔褒毕竟已经身亡,事到如今,不管是真心争义也好,还是为了延续和维护死去哥哥的名声,孔融都必须要坚持某种立场和姿态。   “惭愧!”孔文举抹去眼泪,果然是将傲气藏了进去,并重新朝公孙珣行礼。“不想将军居然是同志。”   同志……公孙珣虽然对这个词汇有些发懵,但还是迅速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并重新回礼,双方再无芥蒂。   “文举原本在杨司徒(杨赐)门下做掾属。”王允也是赶紧解释道。“当日何遂高从河南尹任上被拜为大将军,杨公让他持名剌去祝贺,结果当时拜会的人太多,故此不及及时通传……”   “哪里是拜会的人太多?”孔融当即甩袖子愤然道。“名剌已经到了那门子手里,他如何不知道是杨公的名剌,是我孔融来见?无外乎是彼辈自觉水涨船高,轻视于我……”   “那文举兄是怎么做的呢?”曹操忍不住探头好奇问道。   “我忍耐不住,夺回了名剌,直接回去了!”孔融当即昂然言道。   在场之人俱皆无语。   要知道,这事毕竟牵扯到杨赐与何进两位当朝超级大佬,那门子固然有些不对,你这么夺回去就对了?   你觉得对方在羞辱你?可你这个举动难道不是在羞辱人家?   更不要说,这件事情里面杨赐与何进都很无辜好不好?你身为杨赐的属吏,无端替自家上官惹出这样的事情……为啥还理直气壮呢?   然而,众人又想了想此人的家世和名望,却俱都无言。   “大将军追究此事了?”一念至此,公孙珣也是无奈蹙眉问道。   “没有。”王允摇头道。“大将军没有追究此事,杨公也没在意……但是事情传开后,当时作为大将军属吏的河南尹门下诸位却都觉的受了辱,居然联合起来,行刺杀之举。数日前,文举差点就要死在洛中了。故此,杨公将他托付到我这里……”   “我晓得了。”公孙珣当即醒悟,复又对孔融言道。“文举兄且随子师兄奉公,我回去便写信给遂高兄……河南尹那些人固然无礼,但遂高兄却不是个慢贤之人,我一定会尽力奉劝他一番的。”   孔融微微拱手,算是承情,但眉宇间却依旧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那便好了!”曹操也是松了一口气,便赶紧嬉笑言道。“天气太热,王公、六龙先生、文举兄,咱们速速入城吧!”   公孙珣和王允对视一眼,俱皆笑着点头,而荀爽多年未回家乡,阳翟自然也是多年未来了,所以他更是迫不及待。   然而,就在这时,孔融却握着佩剑梗着脖子突然大声言道:“之前我有所疑虑,乃是因为担心五官中郎将的立场,如今知道他也是当年党锢中的同志,如何还要拖延?方伯,要我说,不如就在此处与五官中郎将说个通透,请他助我等一臂之力!”   王允和荀爽一时沉默,而公孙珣和曹操却是同时心中一动,复又同时看了对方一眼。   等了半晌,在孔融的气势逼迫下,王允终于缓缓言道:“文琪,你可知道你的奏疏早早到了洛阳,如今连我这个豫州刺史都来上任,可中枢却一直没有回复吗?”   公孙珣笑了笑,然后也按住了自己腰中佩刀:“军务繁杂,中枢的事情我确实不太清楚。但文举兄刚刚因往事而称我为同志,我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诸位的来意呢?”   ……   “窃见辽西公孙珣,字文琪,淑质贞亮,英才卓砾。初涉艺文,升堂睹奥。既涉军事,雄才勃发。行与道合,思若有神。其人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且平黄巾之功大,非卫霍难过也;清四海之卓为,亦周韩之举也。”——《请以平黄巾功封公孙珣书》·孔融 第十一章 汹汹人寰犹不定   其实,何止是公孙珣猜到了对方来意呢?   曹孟德心里也是门清的,甚至于身后诸多军官怕都是有些明悟的,至于说藏在队伍里的娄圭、戏忠等人就更不用说了。   一句话,无外乎是要诛宦!   诛宦!诛宦!诛宦!   公孙珣都已经听烦了,然而,这却是这个时代朝争的主旋律,也是士人们一致的心愿。   反复数十载,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甚至有多少人被破家灭门,然而就是要诛宦!如果说前面还是纯粹的所谓大义所在,那么到了后来双方根本就是家仇国恨,生死大敌,有我无他了!   看看王允和孔融就知道了。   王允的恩主因为王允年轻时的冒失而死在了阉宦手里,那么以他王子师的‘刚’,对宦官存在半点妥协的可能性吗?   孔融的亲兄长是怎么死的?虽然是张俭的牵连,可动手的还不是阉宦?这两个真的是家仇国恨!   那么对应的,以如今的朝堂局势,不管是政治投机,还是说想要真的做事情……都得要诛宦!因为只有诛宦才能将士人团结在一起,并获取他们的支持!   如今的天下,做事情也好,为个人前途野心也好,你总不能说我不用士人中那些正经人才,我用十常侍吧?!   不过,虽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公孙珣、曹操,还有众多在场的官员们却各怀心思。那些底层官员们的畏惧或无知且不说,公孙珣和曹操这两个懂得‘大势’的年轻两千石此时心态却也是很微妙且严重不一致的。   曹操很纠结,而且说实话,他此时居然有些无奈和疲惫,之前见到这两位士人翘楚后的兴奋也是一时黯淡了下来。   宦官该不该死?所谓‘诛宦’中该持何种立场?   这两个问题毋庸置疑,且不说宦官本身的恶劣举止,便是曹操家族整体从宦官出身转向士人家族的方略就不允许他三心二意。便是桥玄不也交代了吗?最起码不能站错队。   但是,曹操毕竟有自己的苦衷。   要知道,从之前到现在的几年内,在张让、赵忠二人的带领下朝中宦官势力气焰正盛,简直不可一世。而曹操的家族却偏偏因为之前皇后被族诛一事而一落千丈,不得不中止了向士人家族的转型,转而依靠着之前宫中的关系寻求恢复势力。   没错,曹操家中如今处于转型中,根本没法和宦官作出完全的切割……譬如现在,作为家族下一代的长子嫡孙,也是将来的曹氏、夏侯氏、丁氏这个集团的领袖人物,按照他曹操以往的作为和政治立场,他毫无疑问应该是诛宦主力;然而也就是此时,曹操的亲爹曹嵩,却依靠着跟宦官打得火热在做大鸿胪,而且按照那位的德行,说不定将来还准备花钱整个三公玩玩呢……这是个标准的阉党!   那么就算是父子俩早几十年就相互看不顺眼,然后真能拎刀子砍自己亲爹吗?真要是闹出刀兵相加的场面来,以如今曹氏家族这个诡异的状态如何能保证自家不被政潮撕裂?   可话又说回来,躲得过去吗?   而且再说了,自己一个区区比两千石的骑都尉,连个太守都没干过,真有事情压下来,这肩膀也不硬啊!   于是乎,曹孟德是真的表面如常而心惊不已。   至于一旁握刀而立的公孙珣就从容多了……因为他站的高看得远,对局势洞若观火,而且有恃无恐!   首先,公孙珣心里明白这伙人是怎么一回事。   王允、孔融,这俩人和之前的袁绍、许攸那群人一样,毫无疑问都是士人中的激进派,也就是恨不能今天就杀了宦官全家那种,同时他们还互有联络,甚至有可能早已经形成了一个激进政治联盟。   但是,必须正视一点,那就是两伙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袁绍和他的那群人是标准的武斗派!   赵忠警告袁隗,说他大侄子袁绍‘坐作身价,好养死士’绝不是胡扯,实际上袁本初这厮的几个‘奔走之友’中,诸如张邈张孟卓,早早靠着自家财力在家中‘养士数千’,而另一个吴巨吴子卿,据公孙珣所知,干脆就是专门为袁绍招揽剑客死士的。   换言之,最起码袁绍那伙人心里面早就对局势有了清醒认识,知道不动刀子是不行的。   然而与之相对应的,就是王允和孔融这种传统士大夫了,他们是天真派。   所谓天真派,就是讲这群士大夫眼高手低,明明跟阉宦是血海深仇,却根本没弄明白,所谓阉宦是皇权的延伸和爪牙,居然还是一腔的热血,一腔的忠君爱国……在他们眼里,天子居然可以跟阉宦分割开来。   换言之,他们居然还对天子抱有幻想,指望着天子能被形势逼迫着认清局势,主动选择士人而抛弃阉宦。   没错,他们根本不敢想象,也绝不会做出冒犯皇权的事情,他们只想诛宦!别看孔融握着佩剑雄赳赳气昂昂的,真要是让他如何如何,第一个怂的肯定是他。   这不是天真是什么?或许是幼稚吧。   但即便如此,公孙珣也不怕这些人的幼稚会引火上身,因为他有恃无恐……他手上有好几万大军,张让和赵忠可没有王允、孔融这么蠢。而且,据公孙珣观察,天子或许是个重度财迷,或许被西园享乐消磨了许多精力,却绝不是个蠢货,这位天子绝对能分清楚什么人能杀了祭天,什么人能扔大狱警告,什么人还要继续依仗从而维护他屁股下的御座。   所以,放马过来吧……公孙珣泰然自若,甚至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群人能玩出什么花来!   回到眼前,王允和荀爽毕竟是老成人,当然不会由着孔融这个愣头青继续惹是生非。于是二人得到公孙珣如此干脆的表态后当即松了一口气,然后一番遮掩,却是各自上车上马,先行往阳翟城而去了。   到了阳翟,王允拒绝了入城的按照规矩住进了城中的都亭亭舍内,然后稍微一番宴饮,心不在焉的这几人便屏退了闲杂人等,一时只留区区数个关键人物还在宴席场上——王允、荀爽、孔融;公孙珣、曹操,以及作为皇甫嵩使者刚刚来到阳翟的阎忠。   当然,还有个‘半人’,程普被公孙珣招手留下,却是让他扶刀坐到大堂门槛外监视动静的。   “之前在城外,听子师兄所言,似乎洛中有些事情耽搁了我的奏疏?”片刻的沉寂后,端着酒杯的公孙珣忽然向前微微倾身,貌似不以为意的开口道。“你也是因为此事匆匆。”   “然也。”王允瞥了眼正襟危坐在门前的程普,然后陡然正色言道。“文琪知不知道,自从你与皇甫公、朱公一起覆灭了颍川十万之众后,朝中局势忽然一紧?”   “意料之中。”公孙珣端起酒杯轻啜一口道。“之前天子愿意解除党锢,朝中阉宦惊惶不定,多少是因为十万贼人在前不敢肆意妄为……一朝当面之敌散去,松了一口气之余,依照张、赵两位常侍睚眦必报的性格,若不反扑出来,岂不是白称呼他们是阉宦首恶了?”   “文琪通透!”孔融忍不住插嘴道。“正是此意。其实,你们这边动手前若是能与我们有所联络就好了,不然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莫说曹操还有那阎忠当即面面相觑,便是王允和荀爽都有些尴尬,也就是公孙珣泰然自若,仿佛早就有心理准备一般。   “文举糊涂了。”最后还是王允无奈言道。“军国大事,战机稍纵即逝,哪里是能通报的?再说了,黄巾贼祸乱天下,能早除一日总该早除一日的。”   “不错。”荀爽也忍不住说了一句。“天下局势还是很严肃的……五官中郎将还有骑都尉或许还不知道,就是几日前,汉中五斗米教也反了。那教主张修与张角仿佛人物,聚众谋逆,寇掠州县。而且,交州也复叛,合浦郡出了一个什么天柱将军,听名字似乎也与巫道有关系,太守、刺史全都被俘。当时三位中郎将捷报未至,洛中百姓私下相谈,都说蛾贼未去,米贼又来,天下十三州,方平一兖州,复乱一益州、一交州。”   这两件事公孙珣等人还真不知道,听完也是唏嘘,便是阎忠都捻须摇头不止。   能不唏嘘吗?如此算来,大汉十三州居然只有司隶、凉、并、扬四州未遭兵祸,而凉并那种早破乱上百年的地方……总之,这汉室天下如今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一阵唏嘘之后,瞅着孔融被众人怼的尴尬,曹操倒是趁机解围卖了个好:“文举兄如此愤然,不知道洛中阉宦这几日到底是如何反扑的?”   孔融张口欲言,却又一时气愤难耐,反而低头灌了一大杯酒水,而荀爽也当即耷拉下了眼皮。   倒是王允,依旧昂然正坐,直接将手中酒杯砸到了几案上:“吕强吕常侍死了!”   公孙珣和曹操当即一怔,阎忠也是一时愕然。   旋即,孔融也终于咬牙补充一个事情:“郎中张钧之前曾上书言天下之乱,俱皆十常侍乱政,请诛十常侍,十常侍当时不言,如今等到颍川战事一定,却又诬张郎中与黄巾勾结,也直接下狱打死了。”   众人一时愈发无言以对。   “还有侍中向栩。”荀爽忍不住看向公孙珣言道。“因为这两件事情在南宫嘲讽阉宦,如今也被下狱了。”   公孙珣微微一怔,却是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敢问诸公,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片诡异的沉寂之中,阎忠忍不住出言询问。“我回去该如何向我家将军回复?如吕常侍,亦是宫中常侍,素来受天子信重,如何忽然死了?如张郎中一案,天子又是何等态度?还有那向侍中……”   “我来说吧!”王允板着脸缓缓言道。“吕常侍一事起因自不必多言……他本是北宫中难得正派的常侍,此番天子解除党锢,他居功甚伟,却也因此招来其余阉宦的敌视。这一次,乃是其余常侍集体进谗言,说吕常侍贪污,复又说他与党人相会密谋,最后居然说他常于密室读《霍光传》!”   众人心中一凛……贪污倒也罢了,如今这年头从宫中常侍到底下所谓清流哪个不贪?但是和党人密会的同时读《霍光传》就太阴险,也太要命了!   这个读《霍光传》可不是嘲讽人不学无术的,而是暗喻吕强想要学霍光行废立之举。   “莫非是因为这个罪名,外朝不便营救,所以吕常侍才被杀了吗?”公孙珣蹙眉问道。   “非也。”王允双手发颤。“天子受阉宦蒙蔽,让中黄门引兵去传召吕常侍下狱待审,吕常侍不愿受辱,直接自杀了。”话到此处,王子师声音都发颤了起来。“据说他死前拔剑对来逮捕他的人说,大丈夫尽忠报国,怎么能落到去面对狱吏的下场?唯一可惜的是,他死后怕是局势真的要乱了!”   公孙珣难得震动……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吕强这个阉人居然很可能是个真正的大丈夫!   这个大丈夫,不仅是说他能慷慨一死,更重要的是此人最后那句‘吾死将乱’彻底改变了公孙珣对他的认识。   长久以来,公孙珣都把这个士人在北宫的奥援当成了一个‘精神士人’,一个内应,甚至是一个政治叛徒。但现在看来,此人很可能是因为对局势洞若观火,所以刻意妥协。   想想就知道了,作为唯一一名能够沟通士人的北宫中重量级常侍,他的死,无疑会彻底断绝双方和谈的可能性。而作为帝国最强大的两个政治集团,一旦失去了相互妥协的弹性,会有什么后果根本不必多言。   吕强死前的这声悲鸣,如果处于真心,那说明他很可能真不是为了个人而为士人做事,乃是真正为了大局和国家着想。   “久闻吕常侍大名,却可惜未曾谋面。”公孙珣长叹一声,正襟危坐,然后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却又倾倒在了地上。“且飨之。”   曹操几人不敢怠慢,纷纷仿效。   “敢问子师兄。”公孙珣放下酒杯,严肃问道。“张郎中又是如何?我记得他出身中山,其弟正是我所举孝廉,还曾去过他家中……”   “张郎中反而没有什么可说的。”王允肃容相对。“他当时上书直言诛杀十常侍,就已经触怒了天子,天子在殿上当时便大怒,说他是‘狂子’,又质问左右十常侍难道没有一个好人吗?然后当场下狱。此番吕常侍既然自戕,十常侍自然不会放过他,直接让自家子弟诬他勾结黄巾,于狱中处死。”   公孙珣叹了口气……这便是吕强所说的‘吾死将乱’了!   “向公又如何呢?”公孙珣复又问道。“向公为赵国相多年,与我虽有龃龉,但多是为政相争,却并无私人恩怨。而且,他这人只是为人轻狂一些,嘴上不饶人,如何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向公建议,可让人去临黄河对河北诵《孝经》,凡千百遍,则张角必亡!”孔融不由嗤笑一声,但旋即肃然。“这话嘲讽张让赵忠极甚,亦论及天子,也就难怪天子和张、赵二贼如此愤愤了,便也安了他一个勾结黄巾事,下了狱。”   公孙珣懂孔融的意思……当今天子有很多名言,注定要传世的那种,抛开刚刚处置张钧的那句‘十常侍难道没有一个好人吗’这种话,还有一句更加出名,那就是‘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   故此,对河北念《孝经》则张角覆灭,在孔融、天子、张让、赵忠这种聪明人看来,恐怕是针对天子那句话绝佳的讽刺之语。   然而,作为跟向栩打过数次交道的人,公孙珣却隐隐觉得向栩八成是真的犯傻了。但是,既然大家都觉的向栩是个大无畏的铮铮之人,自己又何必扯淡呢?   “向公曾为我上官。”一念至此,公孙珣当即言道。“不可不救,我当速速上疏天子,请以己功赦其罪!”   “文琪此举大善。”   “如此最好。”   “正该如此。”   一片称赞之中,之前凝重的气氛也稍稍松快了不少。   而公孙珣听完这件事却是已经没有了多少敷衍的心思,他再度自斟自饮,却是干脆问道:“事已至此,请子师兄与六龙先生、文举兄坦诚相告,此来意欲何为?”   “欲以黄巾事除张让!”孔融第一个昂声作答。   曹操与阎忠当即变色。   倒是公孙珣依旧自斟自饮不断,面色不变:“何以除张让?”   “朝中阉宦屡次以勾结黄巾事杀我同道,可天下人尽皆知,我辈士人乃是儒家正统,如何会与巫道相勾结?”王允厉声应道。“倒是彼辈阉宦,实与黄巾勾结不断!文琪,我问你,黄巾俘虏尚在否?”   “俱在。”公孙珣心下了然。“我这里有两万余,皇甫公和朱公处还在攻略不断,待颍川事平,应该也会各有一万余!”   “既如此。”王允咬牙道。“我欲大索贼俘,并搜检阳翟张氏宅,寻得张氏与贼人交通之信物,以呈天子!”   听到搜检张氏宅一语,曹操不由心中一突,但面色不变。   而公孙珣依旧昂然自若,居然也丝毫不停:“愿助子师兄一臂之力。”   这么干当然不是没有风险,但是早有觉悟的公孙珣心里清楚,这种事情不管风险多大,事到临头都根本不可能拒绝的。   王允当即大喜。   而曹孟德见状,面色不动,心中也是无奈一叹,准备当席表态。   然而就在这时,一人忽然避席下拜,抢在了他的前面:“此事不必回身请教我家将军,我家皇甫公来时早有交代,在下此时自可应承……而且方伯,在下还有一言。”   “叔德先生请言。”王允见状愈发大喜。   “黄巾起事已数月,张氏宅怕是搜不出什么东西的。”阎忠失笑道。“而公孙将军这里的两万战俘,也已经经过多日移动整编,怕也是没什么东西了,倒是我家将军那里尚在攻城略地……应当先去那里寻访证据!”   王允不由沉吟,孔融则是跃跃欲试。   而公孙珣和曹操,还有荀爽,却是今日第一次正眼打量起了座中这位凉州名士。其余两位怎么想的不知道,但公孙珣却很好奇,这阎叔德是在坑皇甫嵩呢?还是心存大义,真的想要协助王允剪除阉宦?要知道,原本皇甫嵩是可以轻松避开这波风潮的。   若是后者,这凉州名士居然也这么幼稚吗,以为能靠天子来扳倒张让?!然而这可是贾诩的知交,公孙珣死活不信对方这么水!   可若是前者……那就有意思了。   而且,岂不是正好少了一个麻烦?甚至,一举多得!   ……   “中常侍赵忠等遂共构强,云:‘与党人共议朝廷,数读《霍光传》。强兄弟所在并皆贪秽。’帝不悦,使中黄门持兵召强。强闻帝召,怒曰:‘吾死,乱起矣。丈夫欲尽忠国家,岂能对狱吏乎!’遂自杀。忠等复谮曰:‘强见召未知所问,而就处草自屏,有奸明审。’遂收捕宗亲,没入财产焉。”——《后汉书》·宦者列传 第十二章 时时斗战欲何须   六月下旬,洛阳北宫,午后暑气正盛。   在数十名中黄门、小黄门的簇拥下,大长秋、黄门监、中常侍赵忠自南宫经御道返回此处,迎面便撞到了自己的政治盟友,中常侍张让。   自从曹节、王甫纷纷死后,张让、赵忠二人便一人专攻北宫,奉承天子、太后、皇后;一人专攻南宫,干涉尚书台,压制外朝……相互之间居然配合默契,倒也让人啧啧称奇。   当然了,这二人心知肚明,实在是他们面临的局势跟以往的那些前辈们不同,外面党人、士族天天半公开的讨论要杀他们,不去齐心协力小心奉承天子,不去团结一致压制外朝,如何能保住自己和家族的荣华富贵?!   真要是这二人能有曹腾、曹节那压制朝纲的本事,早就互相咬出狗脑子来了。   所以话说回来,就目前而言,这种互相扶持的局势怕是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继续下去。   “天怪热的,奏疏与我,其余都散了吧。”赵忠似乎对张让的等候早有预料,直接一挥手遣散了周边一堆黄门,并亲自接过了一摞奏章,来到了张让跟前,然后二人从容并行。   如今随着公孙纸的推广,再加上战乱的倒逼,朝廷为了方便传达信息,已经正式允许奏疏改为纸质,从这点上来说,南宫北宫尚书台、黄门监都得谢谢公孙大娘才对,抱着一摞奏疏还走的如此从容的赵忠更得谢谢这个拐弯抹角的亲戚。   “今日都有什么要紧的啊?”张让一边走一边解下自己中常侍的冠带,还抱在怀中弹了一弹,阳光下却是露出了一头花白的头发来。   而赵忠虽然冠冕堂皇,但冠带中同样是花白一片。   “你的麻烦事来了。”赵忠朝自己怀中奏疏微微努嘴言道。“王子师这次往颍川去果然没安好心,他上奏疏说跟着皇甫嵩接收郾县黄巾贼投降时,翻检出了你家人跟黄巾贼的往来书信,然后弹劾你勾结黄巾,意图谋逆。”   “这算什么麻烦事,预料之中罢了。”张让居然不急。“当日他们趁着黄巾贼声势极重的时候推举王子师做豫州刺史,我便料到有这一天,便早早在陛下那里做了铺垫……只是不想彼辈如此急促,且如此可笑。”   “张常侍有准备便好。”赵忠一时冷笑。“不过,王子师既然撕破了脸,你欲何为啊?”   “既然是来寻我的,我自己来处置便是。”张让叹气道。“只是可惜啊,王子师乃是太原王氏支柱所在,更是一州方伯,还在御史台数十年,所谓根基深厚兼孚海内人望,若真要杀了他怕是要出大乱子的……还在打仗,不合适!”   “那边想法子下狱,说不定人家和吕常侍一般性格刚强,不愿受辱于狱吏呢。”赵忠依旧冷笑。   “也只能如此了。”张让笑道。“届时想法子在狱中辱一辱他,看他能不能受得了。”不过,话到此处,这张常侍却忽然面色一肃,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其实这事依我看,最紧要的不是什么王子师与什么书信,而是皇甫嵩!”   “这难道不也是早在预料之中吗?”眼见着来到了一处高大宫殿的荫凉下,赵忠就势停下了脚步,语气也和对方一样变得严肃起来。“彼辈边将,如今一个比一个跳的厉害……”   “还在嫉恨你那个侄女婿?”张让也不由驻足,并顺势给自己戴上了中常侍的冠带。“你看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预料之中,却还是愤恨不平。”   “我只是未曾想那小子如此嚣张!”赵忠闻言不由咬牙切齿起来。“他当众鞭死我心腹家人以求声望虽然可恶,却也是常见姿态,我虽恨,却不怨!唯独这小子居然还敢给我一文买命钱?!他以为他是谁?莫非他以为我堂堂大长秋将来还须要向他这个幽州儿买一命吗?”   张让当即大笑。   “有何可笑?”赵忠愈发愤然。   “赵常侍。”张让不慌不忙,凛然相对。“自从张奂事出来以后,这群边郡出身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就要格外提防才是,你自己见势不明,徒劳自取其辱,事到如今何必还如此作态呢?”   “得了吧!”赵忠收起怒气,倒是反嘲了过去。“你之前不也想着朝皇甫嵩索贿,以试探一二吗?只不过,如今皇甫嵩自己跳出来,省得你作态了而已。”   “皇甫嵩与你那个侄女婿是一回事吗?”张让不以为然道。“皇甫嵩已然五旬,行事多有余地,故此虽有请开党锢的先例,却更像是顺水推舟投机取巧而已,其本人心意如何在眼前这事出来之前还真不好说!”   “你也知道是在眼前这一事之前吗?”赵忠再度顶了回去,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这种可笑的对峙,并转而正色起来。“张常侍,你刚才所言倒是有些道理……这件事情里,麻烦的不是王允王子师,而是皇甫嵩。实际上,如今的局势是,这些领兵的几乎个个跟我们过不去……咱们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确实要有所反击。”张让也不由正色起来。“但却要知道轻重……皇甫嵩、公孙珣、朱儁,这三人现在都不能轻举妄动!”   赵忠微微一愣,然后忍不住问了出来:“何出此言?难道他们还敢引兵入洛不成?”   “这倒不至于。”张让嗤笑不已。“天子健在,汉室江山数百年,谁敢擅自引兵入洛?便是真有一日大将军掌权了,喊这些人引兵入洛,又有哪个敢碰南北二宫?”   “那……”   “关键是,天子不会同意你我动这三位的。”张让第二次收起笑意,认真看着对方言道。   赵忠一时沉默,但还有些不甘心:“在陛下眼里,边将竟然比那些士大夫重要吗?”   “不是陛下,是天子。”张让拢手看着自己这个性格狭隘的盟友言道。“但凡是个心里清楚的天子,都知道边将比士大夫更重要一些……而若是如现在这般打仗的话,便是你我在常胜将军面前都不值个几文钱。”   “凭什么?”几文钱的说法当即让赵忠再度炸了毛。   “赵常侍、大长秋!”张让不由叹气道。“你觉得咱们跟天子之间是什么关系?天子为何信重我们?”   “我们是家奴。”赵忠当即随口言道,但旋即又补充了一句。“也是门客……你与我说过的。”   “不错!”张让重重点了下头。“天子,其实是以天下为产业的大户人家的一家之主……你我既是门客,又是家奴,天子终日在我们的环绕与奉承下,自然信重我们。而那些士人却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是什么?他们其实就是那些庄园的管事、宅邸的管事,不安安稳稳挣自己的工钱,却总要对产业的主人指手画脚,还要干涉产业!还天天诛宦,哪有主人听外人的话杀光自己亲信门客与家奴的?!”   赵忠低头看了眼怀中那摞奏疏,不由干笑了一声:“张常侍这番话说的极有道理,那么你是想说,那些武将便是主人家巡守的护卫了?”   “不然呢?”张让反问道。   “确实如此。”赵忠缓缓点头。“张常侍的道理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外面正在闹贼,咱们即便是主人家信重的门客或家奴,也不能说动主人去处置正在御敌的护卫,尤其还是表现出色的护卫。”   “退一步说,家门若破了,不要说主人家,我们做家奴的便能逃得了?”张让愈发摇头。“故此,战事一日不平,皇甫嵩、朱儁、公孙珣三人便一日动不得……天子不许,你我也不该,以免自找难堪!”   “那便忍让一时吧!”说着,赵忠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奏疏。“既然这三个打胜仗的动不得,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同样弄不死。”张让摇头道。“天子不糊涂,他不会在此时杀任何一个无反意领兵之人的,那样会让天下武人唇亡齿寒,说不定就要激起新的乱子。”   “也杀不得吗?”赵忠叹气道。   “杀不得却未必动不得。”张让从容安慰道。“毕竟天子未必不会嫌弃他们作战不力……其余三个都在打胜仗,四万、十万的说灭就灭了,为何你们几个打不利索?”   “那就由我们出面,夺了他们兵权,以作警告!”领悟了对方意思的赵忠语调当即高亢了起来。“省的天下人以为我们动不了这些武将而自作聪明!”   “可以向卢植、郭勋索贿。”张让俨然早有腹计。“但也没必要逼太紧,你我二人不用出面,寻个中黄门、小黄门出面去试探……若彼辈不从,再向天子进言,说他故意迁延战事,图谋不轨!”   “还是不妥。”赵忠忽然冷静了下来。“南面三将刚刚平定颍川,都在等中枢诏令,若不能先有所安排,便是除去卢植或郭勋,怕也是徒劳增加这三人的功劳……”   “哪里不妥?朱儁去南阳,皇甫嵩去颍川,公孙珣……”张让说到一半主动看向了赵忠。“公孙珣去河北助阵卢植,这些都是之前朝中议论的大方向,陛下也许了的,过两日封赏、调令就都要送出去了。”   “公孙珣不能去卢植那里。”赵忠咬牙言道。“你想过没有,若是公孙珣在卢植身侧,一旦卢植被我们撵下来,他岂不是会顺势统领六万精锐官军主力?这小子手里有一万精锐,一万新募兵屯驻在阳翟,你我都寝食难安,若是与他六万军,然后又打赢了张角、张梁,威震天下……届时,难道要我真的拿一文去买自己性命吗?!”   张让也是微微一滞,并认真颔首:“公孙珣年轻,行事激烈无度……确实不得不防。”   “让他滚回河北,去北线接替郭勋!”赵忠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他手下本就是幽州兵、并州兵、河内兵,不去河北说不过去……先以作战不利为名拿下郭勋,然后让他代替;等他到了北线,正式接手战事后再试探卢植不迟!”   张让也略微思索一二,然后旋即颔首:“如此正好!王子师那里,也等到皇甫嵩离开了豫州再说。”   说完,午后宫殿的阴影下,二人先是一阵轻松,但很快就全都默然不语起来。   好半天,赵忠才忍不住摇头叹道:“真没想到,你我二人想要整饬几个人,居然也要费心费力到如此地步?”   “且等等吧。”张让无奈笑道。“非常之时,自然要非常应对。等到国家乱平,战事消解,咱们再和这些人慢慢算账……走吧,去西园递交奏折吧,今日在天子面前你我还要默契一些才行。”   赵忠缓缓颔首,率先抱着怀中奏疏往西园而去,然而刚一起步,他却恍然大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居然又停了下来,并朝不远处的一个中黄门招了下手。   张让不明所以,但却懒得多问,只是在旁静候而已。   “两位大人请吩咐。”中黄门不顾天气炎热飞奔至此,一来便直接弯腰行礼。   “行了。”赵忠不耐道。“没什么别的事,你速速去咱们黄门监狱中,将那个向栩先给我割了舌头,再给我乱棍打死……要快!”   中黄门微微点头,一言不发便转身飞速去办了,而赵忠也继续转身朝西园而去。   “这是为何?”张让跟了上来却又不明所以。“我还想好好调理一下这个嘴贱的狂士呢!”   “公孙珣今日有一奏疏,说向栩是他任邯郸令时的赵相,上下恩德难忘……故此愿意以己功抵彼罪。”赵忠随口言道。“以防万一罢了。”   “原来如此。”张让恍然,也是完全不以为意。   夏日暑气难耐,自北宫往西园的路上,两个头发花白的中常侍被阳光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居然是让我回去对付张宝?”数日后的阳翟,空荡荡的郡寺大堂中,接完旨的公孙珣一时疑惑。“不该让我去广宗助战吗?”   “回禀良乡侯。”前来传旨的小黄门当即笑道。“据说是郭勋郭刺史屡攻下曲阳不下,且不能统帅钜鹿郭太守、中山张太守得当,两位两千石屡有怨言……故此朝廷有意让你代之。至于广宗处,中枢有意让骑都尉曹操领兵去助阵北中郎将卢公。”   已经变身为良乡侯的公孙珣看了眼眼前谄笑中带着一丝畏惧的小黄门,倒是心下恍然起来……中枢这个任命有理有据,自己恐怕还真的无话可说。   一群幽州、并州、河内的骑士随自己回河北北部作战本是理所当然,而曹操领着东郡新得的那些步兵去助阵距离东郡不远卢植似乎也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安排。   而且再说了,就眼前这个局势,中枢调度你去某处打仗你还能拒了不成?而且平心而论,广宗那里固然是主战场,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去的地方。   “皇甫公和朱公呢?”停了半晌,公孙珣暂且按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复又认真问道。   “皇甫公封都乡侯,往陈国、汝南,征讨彭脱贼部。”小黄门赶紧正色答道。“朱公封西乡侯,往南阳宛城而去……颍川既平,诸位都有去处的。”   “我下属的那些封赏……”公孙珣顿了一下,继续询问道。   “天子对三位将军俱皆称赞有加,三位所请一律允之。”小黄门再度迫不及待的言道。“这一次您所请的两位比千石的任命也都已经许了。不知……”   “你们自去与刘玄德说。”公孙珣伸手言道。“另一个将要分行,我来亲自与他好了。”   “情理之中。”小黄门不敢怠慢,而他身后侍从也立即捧上一个装着印绶、文书的盒子。“良乡侯自为之。若无他事……”   “去吧!”公孙珣没心思对一个如此姿态的小黄门耍威风,直接甩手示意。   小黄门如蒙大赦,即刻匆匆带人离去,准备去别处宣旨。   然而就在这时,刚刚将盒子放到几案上的公孙珣忽然想起一事,然后陡然回头:“你且住,向栩向公是如何处置的啊?我曾上书求以己功偿彼罪,可如今我居然升为良乡侯……这良乡如我未记错,应该是幽州州治广阳郡蓟县下辖首乡,如此显赫封赏,那向公是何下场?”   小黄门额头绽汗,只能勉力胡言乱语起来:“其实皇甫公的都乡,也是右扶风首府槐里县首乡;朱公的西乡,也是扬州刺史部所在的厉阳首乡……都是一样的显赫。”   “死了?”公孙珣待对方说完,方才冷冷质问道。   “将军奏疏至洛中之前他便死在狱中了。”小黄门无奈言道。   公孙珣冷笑不止。   小黄门见状不敢多待,匆忙落荒而逃。   小黄门既然出去,吕范、娄圭、戏忠、韩当等私臣便蜂拥而入,他们刚才在外面听得清楚,公孙珣升为良乡侯,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自然要来恭贺。   公孙珣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他这种级别大员的封赏,肯定要等到战事平息后才能真正到来,所谓爵位的增加,在其他人眼里是了不得的事情,可在他眼里却只是一个事情还在掌握中的政治信号,别无他意。   至于向栩之死……怎么说呢?公孙珣居然不喜不悲,半点惆怅也无,毕竟大乱已生,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唯独一点,那就是对宦官的狠辣有了一点更加清醒的认识……前门接旨,后门杀人的把戏,好像谁不知道一样?   故此,公孙珣只是匆匆略过此事,然后与几个私臣说了一下去向,便要韩当去取一物来,却又示意让娄圭去喊一人来。   “志才。”眼见着二人出去,公孙珣这才饶有兴致的看向了戏志才。“你可知,我要子伯去喊何人?”   戏忠略作思索,倒是干脆拱手言道:“回禀君候,属下以为,此人或许姓李,又或许姓乐。”   公孙珣与吕范对视一眼,倒是不由齐齐失笑。   “志才确实聪明。”吕范由衷叹道。“还真猜对了。”   娄圭不在,戏忠难得扬眉吐气了半次,故此,他眼睛一转,倒是忍不住又多了句嘴:“君侯,所谓恩威并重,属下倒是有个想法……”   公孙珣愈发来了兴致。   须臾后,韩当自后院抱来一个盒子,而又过了一会,堂前也来了传报,说是屯长李进随娄圭请见。   不错,李进自韦乡一战被征发以后,领着三千子弟兵,两场大战,数场小战,几乎没有拉下任何一处,死伤数百,堪称辛苦……可这厮一直到现在却都只是一个屯长!三千子弟也只能领着一百人的军饷!   非只如此,那济阴李氏也是血崩一般的待遇,三千子弟兵转战两地,都是他们自家供应兵器、粮草,甚至于在东郡时,整个大军在河南作战时都还要他们辛苦支持,并充当耳目。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公孙珣这个边郡出身的持节中郎将所为!   故此,若非万不得已,李进李退之是万万不愿来见公孙珣的。   “李退之。”公孙珣见到对方大拜在地上,依旧冷淡。“与你说个好消息……天子刚刚下旨,让我引军中骑兵往冀州北线下曲阳处应对张宝,你们这些东郡招来的步卒,全都归骑都尉孟德兄处置了,据说是要去广宗迎战张角。”   李进心中猛地一喜,按在地上的双手几乎要颤抖起来……自己和三千李氏子弟兵终于要挣脱堂上这人的魔爪了吗?只要不跟着此人,想来日子总会好过不少吧?   “不过也有一个坏消息。”公孙珣居高临下,复又缓缓言道。“你既然离了我,那以你这个豪强出身,仕途怕也要断了。我原想带你转战四方,最后给你家一个两千石的前途的,却不料中途相别……日后万万不要挂念我,毕竟如我这般不计出身而用人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饶是李进不想看公孙珣那张脸,此时也不禁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来。   “给他吧!”公孙珣微微努嘴示意。   随即,韩当和娄圭各自捧着一个盒子上前。   其中,韩义公率先放下手中盒子,打开来看,赫然是一套印绶与文书。   “这是东郡之战后,我家君侯替你李退之向朝廷请封的六百石曲军侯官身。”吕范在旁负手言道。“你不要惊讶,我家君候绝非用功不赏之人,只不过你们李氏豪强姿态过甚,若在军中屡屡提拔,恐有人不服……故此一直存在君侯身侧。”   话到此处,不待李进反应过来,旁边娄圭也放下自己手中盒子并将其打开,然后起身嗤笑言道:“这是长社一战后,君侯替你请得千石别部司马印绶……原本也准备暂存在身侧的,但既然要分开了,便无所谓了。”   李进盯着身前地上两份印绶,一时百感交集,居然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此时的心情,但半晌不言后,他终究是再度缓缓俯身,于地上大礼相拜:“君侯的恩德,没齿难忘。”   话音刚落,还未及反应,地上的李进便觉得身后陡然一重。回头一看,居然是有四五名在旁侍立的义从从身后死死按住了他!而不等这李退之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或者该不该反抗……前面韩当复又过来,居然是一把揪住了此人的发髻,将他的脑袋揪了起来,露出了脖颈。   而此时,堂上端坐的公孙珣一言不发,便径直走了下来,然后居然拔出他那柄早已名闻天下的断刃出来。   地上的李进惊慌失措,浑身发抖……如此突然而然的情形,也由不得他如此反应。   然而,公孙珣持刀而来,笑着在对方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却忽然挥刀,只是斩断了此人发髻,便收刀回座。   义从撒开手来,整个堂上,俱皆冷笑。而此时,整个堂上也只有娄圭和李进一起有些懵住而已。   “有功固然赏功,可你整日在你家族兵中诽谤君侯,难道以为君侯不知道吗?!”戏忠在旁昂然呵斥道。“但念战事未平,国家尚要用你,暂且割发代首!滚下去!”   李进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抱住那个千石印绶的盒子,披头散发,落荒而逃。   娄子伯愈发茫然。   ……   “后汉黄巾起,天下惶惶,党锢尽开,士人阉宦多不两立。豫州刺史王允,闻十常侍张让家颍川,而颍川贼甚,固思二者相通,乃搜检黄巾降众以求书信,屡不得。孔融为州从事,乃与左中郎皇甫嵩幕中谋士阎忠共谋,伪作书信,借降兵献之。州別驾荀爽窃察之,以阉宦无道而不举,复以为人属吏不举而惭,乃挂印归乡,以求自安。”——《世说新语》·术解篇 第十三章 借问佳人何处有   军旅匆忙。   圣旨一下,不论是天气炎热也好还是要分兵也罢,都是不可能打任何折扣的。故此,六月下旬公孙珣接到圣旨,七月初便已经带着那一万幽、并、河内出身的骑兵跨过黄河,回到了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河北地界。   而甫一来到河北,公孙珣就暂时将皇甫嵩、朱儁、孙坚、傅燮、王允、孔融以及颍川诸多人和事全都抛到脑后了,莫说什么党人阉宦了,便是刚刚在渡口处分开的曹操一行人也都不再多想。   没办法,这就是时代的限制,交通条件注定着无法进行全面的信息交流。有汉一朝,以郡为国的概念深入人心,一方面是先秦时代的风俗影响,另一方面说白了还是交通不便。   一万大军,出了河内,转向北面,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愈发强烈,地界还是那个地界,风俗还是那个风俗,但是公孙珣却能明显感觉到整个情形的失控……人口流失,盗匪横行,老百姓见到兵马第一反应就是躲避,甚至路边已经开始出现衣不蔽体的流民了。   换言之,尽管秋收还未到,但是程昱之前欲言的那个局面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而等进入魏郡,来到邺城城外时,这种失控带来的影响更是直接传导到了公孙珣和他的一万大军身上……按照旨意,过了此处后,公孙珣这支部队的补给线便不是单独从洛阳引入了,而是要沿途的地方州郡来供应。   于是乎,几乎是立竿见影一般,抛去了大量民夫和辎重的这一万骑兵速度反而速度缓慢了下来。   不过缓慢有缓慢的好处,毕竟,晚一天到达下曲阳,公孙珣届时便能和中枢那里多搪塞两句。   要知道,这位五官中郎将对河北战局心里是有谱的……人家张氏三兄弟战略收缩,依靠着广宗和下曲阳两座坚固大城,各自聚兵十万,粮草财帛无数,这种仗怎么打?   古往今来,坚城难下的战例少了吗?   实际上,早在战前公孙珣还在中山郡做太守的时候,他便跟自家母亲写信详细讨论这个问题。而按照公孙大娘所言,张角三兄弟实在是不好打,恐怕要等到张角自己病死战局才能自动崩溃。   而公孙珣对此其实也是有数的,早在黄巾之乱前,那猪腰子脸的王道人便秘密传来讯息,张角当时身体确实有些不对路,甚至整个黄巾之乱定在甲子年三月,本身就有忧虑张角年龄和身体这方面的考虑。   既如此,公孙珣本人也乐得慢腾腾的赶路,借以推卸责任……当然了,他肯定没忘了不停的往中枢那里上奏折,以彰显的无辜和无奈。   而就在公孙珣慢吞吞的越过魏郡,即将步入赵国境内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了公孙珣跟前。   来人是贾超,钜鹿本地人,乃是当日卢龙塞的一名戍卒,归家时恰好与求学的公孙珣同行,却刚一回家便杀了人,最后又靠着公孙珣的庇护得以逃命,便从此跟着做了护卫……实际上更像是徒附、家奴一般的人物,而且向来是公孙珣的心腹。   此番征讨黄巾,是他担忧家中情形,主动请战的,而公孙珣也顺手将他安排到了其实他本人也认识的卢植处做了个曲军侯。   “见过少君!”贾超是单骑至此,见到公孙珣后更是直接下马跪在了路旁问候。   “起来吧!”公孙珣见状只带着韩当等寥寥几人勒马离开大队来到路边,然后立即忍不住教训了几句,但言语中却掩饰不住那种亲近的意味。“你如今也已经是曲军侯了,算是朝廷命官,如何这般姿态?而且战事辛苦,你一个军官,怎么还能单骑至此?不怕卢师军法从事吗?”   “少君误会了。”贾超当即起身扶住公孙珣坐骑的马嚼子,然后仰头笑应道。“我来时是专门向北中郎将告了假的,而且广宗战事并不是很激烈……张角居城中,张梁引兵在城外扎营,深沟高垒,军中如今倒是在打造器械、堆垒土山的居多,不差我一人。”   “原来如此。”公孙珣缓缓点头,却依旧不下马。“那你来此处是有什么事情吗?”   “并无他事,只是听说少君要路过此处,我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的……唯独少君来的太慢,原以为要在赵国邯郸相会,却又回头走了几十里才见到了少君仪仗。”贾超依旧笑吟吟地答道。   “这又何必呢?”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不过,既然战事不急,那倒也无话可说,只是下不为例。”   “是,下不为例!”贾超赶紧答道。“不过,看到少君神采依旧,还有之前在前军见到的越公子、子衡先生,眼前的义公兄、子伯先生都能无恙,那就最好不过了。”话到此处,贾超难得动情。“战事险恶,流矢无情,回到军中数月,见到战场残酷,百姓失离,虽然知道少君还有诸位都无大恙,还是忍不住想亲眼来看一眼。”   “说的好哇!”公孙珣闻言也是感慨,便在马上用马鞭杆子戳了一下对方肩窝。“你能有这个心思,也不枉我和义公当日将你捞出来……如何,你兄长可有音讯?”   “有了!”贾超当即应声道。“已经见到他人了,幸亏我来到此处,不然以现在这种乱象,怕是真不得见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又抬眼看了下密集的行军队伍。   贾超会意撒开手中的马嚼子,就在路边再度行了一礼:“不敢耽误少君时间,少君且行,既然来到河北,通讯总是方便不少,我既然已经见过少君、越公子还有诸位旧人,也要着急回广宗了。”   公孙珣再度微微颔首,却是勒马上路。而韩当与娄圭也各自在马上招呼了贾超一声……后者是微微颔首致意,前者却是学着公孙珣伸出马鞭的手柄轻轻戳了一下对方。   要知道,韩义公和贾超认识的时间更久,比认识公孙珣还久,不然当日二人也不会相约同行,一起离开卢龙塞了。   贾超的事情只是路上的插曲,公孙珣并不以为意。不过,当日下午来到邯郸城外时,他却忽然想起那赵国太平道首领马老公,这才将事情串了起来……有心想与贾超说一说此事,人却应该已经折返广宗许久了,便也只能作罢。   更不要说,眼前邯郸城阖城俱出,从国相到赵王属吏,从名士到豪族,各自在城外相候,俨然都是来迎接他这位良乡侯的,而公孙珣如今也需要赵国本地供给粮草,倒也确实没时间多想什么贾超了。   “魏公、蔡公、乐公……还有这位,应当便是国相刘公了吧?”公孙珣笑呵呵的引众下马,主动出言问候。   除了现任赵相刘衡,这里的人谁不知道谁啊?更别说公孙珣如今加官晋爵,又是持节又是升爵,而且平乱后俨然又是一番格局,所以赵国上下自然是忙不迭问候不止。   便是赵相刘衡,作为一个公认的纯儒,也没有惹是生非的意思。   故此,一时间邯郸城外宾主尽欢,就算是之前对刘衡颇有些言语的董昭此时也有几分喜闻故人的味道了,有着六百石官身的褚燕更是忍不住原形毕露,所谓洋洋得意、左顾右盼……引得关云长、张益德、魏子度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人纷纷侧目。   而邯郸既然不比他处,公孙珣便也趁势作出安排,让程普辛苦一下驻守大营,然后军中千石以上官身之人,外加褚燕、魏越这种赵国旧人则纷纷入城,接受了赵国本地豪族们以刘衡名义进行的宴请。   酒酣人醉,众人难得有放浪形骸的姿态……而酒后,牵招去寻自己老师乐隐聆听训导不说,公孙珣也是带着大部分赴宴之人,宿到了昔日旧宅,如今的蔡府之中。   私堂之上,公孙珣更是与公孙越,还有吕范、审配、娄圭、王修、董昭、戏忠、韩当、关羽、张飞、刘备等等这些或是亲重或是上得了台面之人,与蔡邕多聊了几句。   “党锢既开。”刚一坐下来,公孙珣便借着七分醉意问道。“蔡公有没有回洛中的意思呢?”   蔡伯喈连连捻须摇头:“此间乐,不思洛也!”   公孙珣哑然失笑,便是吕范等知道内情的也多失笑不语……蔡伯喈不是不想回去做官,而是当时他一口气恶了天子和张让、赵忠这些人,这三个人有一个在他回洛阳都没好果子吃。与其如此,还不如在赵国这里被所有人捧着呢!   “文琪。”蔡邕稍微红了下脸,便捻须反过来问道。“你是天下名将,又在南面多有建功,可能与我个准信,这战事何日才能有个结果?”   “河北与河南之敌不同,不好说。”公孙珣坦诚言道。“或许两三月便可有结果,或许迁延到冬日也不定……”   蔡邕当即叹气:“可惜了!”   “可惜何事?”公孙珣随意反问道。   “张角起事后,公学中泰半学子告假归乡,然后许久都不回来,偶尔有信来,却也是这个家破那个人亡。而若是战事迁延不定,秋日招生再少,怕是公学中人就更少了……文琪,咱们邯郸公学已经是河北最好最大的学校了,尚且如此,你说我能不可惜吗?”   公孙珣沉默片刻,却是忍不住摇头回应:“大乱一起,天下虽大,怕是也放不下一张安稳书桌的!”   “所以才想着能早日乱平啊!”蔡邕感叹连连。   公孙珣却愈发无言以对。   堂中一时沉默了下来……毕竟,这里人虽然很多,也都上得了台面,可公孙珣和蔡邕的身份却也非比寻常,便是吕范、王修这些人也因为要顾及公孙珣的姿态而不好乱说话。   实际上,整个堂上这么多人,唯一能浑不在意直接插话的人也就是一个公孙越罢了。而公孙越这个浓眉大眼的自从三年孝期之后,也明显和刘备一样,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感觉……换言之,也有些闷葫芦的感觉了。   到最后,居然是一声猫叫打破了沉默。   公孙珣看着穿堂而过的那只大白猫从公孙越身侧溜走,不由心中一动,然后忍不住看向了依旧在长吁短叹的蔡伯喈。   “蔡公!”   “何事?”蔡邕俨然被吓了一条。   “为何不见你家昭姬啊?”公孙珣借着酒意似笑非笑。   “昭姬已然及笄,大晚上的,如何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出来随便见人?”蔡邕不由大怒,却又猛地戛然而止,并一时惊惶不定。“你……你,你是何意啊?”   “当日在洛中,你可是将她托付与我的。”公孙珣晓得愈发得意了。“既然及笄,我做主,与她说一门好亲事,如何啊?”   蔡邕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单纯的被这句话所激怒,但他看着公孙珣得意猖狂的那张脸,与俱是此人属下的满堂文武,又想起白日间对方引万军而来的威势,居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公孙珣不免不耐,便忍不住想要催促一声。   然而,蔡伯喈忽然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文琪来晚了,昭姬已经许给了国相刘公的独子……只不过,其子尚在洛中为郎,故而只是相约,并未成礼罢了!”   公孙珣怔了怔,脸上的笑意几乎是瞬间消失:“公孙氏配不上蔡氏女吗?”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纷纷醒悟,也多是面色不渝起来。   其中一人唤做关云长的,更是拍案而起:   “如你这等老匹夫,全无半点治国安邦之能,只知道沽名钓誉,悠闲自得!殊不知,你能躲在此处安稳度日,全是我等随君侯在前苦战换来的,如今安敢如此辱我家君侯?莫非以为我们这些人刀不利吗?!”   蔡伯喈当即大惊失色。   ……   “太祖尝行军过邯郸,宿于蔡邕宅。酒酣,夜问蔡氏女将嫁否。邕愤之,假言许国相子。羽在侧,明其心,以辱斥之。”——《新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十四章 尽道亡人在无极   关云长这么一怒,惊的何止是蔡伯喈,便是公孙珣都怔住了。   没办法,实在是因为这个举动太不‘关云长’了,或者说太狗腿了,若是魏越跳出来,肯定没人在意,然而就是因为知道魏越是个混球,又喝了酒,所以根本就没让他上堂好不好?   不过,公孙珣思虑片刻,倒是有些恍然起来……因为他看出来了,关云长此举与其说是‘狗腿’,倒不如说是借题发挥!   须知道,关羽此人傲上而悯下,慢虚而务实,对于蔡邕和刘衡这种‘纯儒’、‘名士’,总归是心里面极端鄙视的。之前在酒席上,那刘衡、蔡邕、乐隐等人高踞其上,他心里怕是早就腻歪了,如今蔡邕显然又以门第相拒,那他自然厌烦至极。再加上他这人多少有些大男子主义,对于女人这种事情未必多么以为然。   故此,才有这么一出。   然而,公孙珣俨然是真喝多了,他只顾着去理解关羽的心思,却全然忘了自己此时眯着眼睛保持沉默会带来多大的误解……一时间,不要说有人制止关羽的咆哮了,便是原本都已经起身准备相劝的张飞在看了一眼公孙珣后都有些慌张和无奈,遑论他人?   当然了,或许本身就是公孙珣在任性而为也有可能,毕竟他确实被蔡伯喈给激怒了。而且,被激怒的何止是公孙珣,便是此时唯一可以出声了结此事的公孙越也端坐不动,宛如木雕,能将如此浓眉大眼之人弄成这样,可见蔡邕实在是不识抬举!   “非是家门论调。”事关自己女儿,蔡邕便是再惊慌不定也只能咬牙撑住了。“实在是已经跟刘公有所约……”   “刘公、刘公,汉室天下都是彼辈纯儒所乱!”关羽终究只是倨傲无礼,倒也称不上是真的凶狠,于是一甩手便扬长而去。   吕范见机打了个眼色,不少人当即追了出去。   而此时,公孙珣长叹一声,理都不理身旁的蔡邕,也是径直而出……而且是直接出了自己昔日宅邸,往公学中而去。彼处既然少了那么多学生,想来应该是能住得下的。而此处既然已经如此不欢而散,又何必强留呢?   蔡伯喈眼见着堂中一空,一度想起身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双拳紧攥,强忍着忧虑坐了回去。   走出门来,眼见着星河横于头顶,带着酒气的众人却俱皆无言,只是随公孙珣默默向前,然后草草安歇在公学内的空房中而已。   而等到这时,公孙珣方才让韩当亲自去将公孙越喊了过来,并在舍中勉力安慰:“阿越且放心,为兄必然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蔡伯喈自矜于家门,无视于我等边郡子弟,将来一定会吃亏的,且由他去!”   听得此言,今晚上一直沉默寡言的公孙越终于抬起了头来,却是满脸愕然:“兄长是为我说亲?不是求妾吗?”   公孙珣也怔在此处,喉结一动,居然一时无言以对。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哪里还不明白刚才是酒后言语中失了方寸让人误会,便是一旁的韩当也欲言又止。   而就在此时,门外去忽然来报,说是王修请见。公孙珣头大如斗,但也只能放人进来。   而果然,王叔治一进来,先无奈看了眼公孙越与韩当,然后便正色行礼:“君侯,蔡伯喈天下名士,虽然白身漂泊在外,可他的女儿又焉能轻易为人妾?”   公孙珣沉默不语。   倒是公孙越这个时候无可奈何,硬着头皮上前稍微解释了一下:“叔治兄想多了,兄长本意是想为我说亲。”   王修一时恍然,却又不禁跺脚:“酒后言语不谨,怕是要被人误会的!”   “我其实是没有误会的。”韩当在旁终于忍不住插嘴道。“须知君侯请问蔡氏女前是看了一眼护军司马的。”   众人愈发头疼。   “误会就误会了。”半晌,公孙珣也只能无奈摆手。“难道要我去和刚才堂上那么多人挨个解释吗?再说了,蔡伯喈空有大名,其实是个无用之人,我欲与他结亲本就有提携照料的意思,若无我……总之,他自决道路,我难道还要再贴过去吗?不要真把他当回事了!而且阿越我也会替他寻个好人家的……届时寻个家财万贯的,一嫁过来便能让阿越少辛苦数十年。”   因为守孝而错过最佳婚期的公孙越自然尴尬万分,韩当也无言以对。   而王修左思右想,也觉得此事到此已然是条死路。   毕竟,强行解释也有刻意掩饰的感觉,反而会让人误解。至于主公找女人这种事情,做臣子的本就该避讳才对,他也只是觉得今日公孙珣有些酒后失德的感觉这才忍不住来劝一劝……而且再说了,从关羽的表现和韩当这个呆人的话来看,堂上之人也未必是全然如他王修这般有所误会。   甚至于说,此时想来,那蔡邕本人的意思也有些让人摸不透了。   这位海内名士固然可能是误以为公孙珣想讨他女儿做妾,为了防止蔡氏名声被辱,这才假言相对;但也有可能是没理解错,确实是看不起公孙氏出身边郡;而更多的,恐怕是两种想法都想到了,却不敢冒险接口,又心中多少有些看不起公孙氏,这才干脆假言推脱……从这个角度来说,还真有些侮辱公孙氏门第的味道。   须知道,公孙越千石官身,世族子弟,又被公孙珣如此倚重,娶他蔡伯喈的女儿不该正合适吗?   一时间,王修心思百转,居然也沉默了下来,而且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一进舍内来,就看见自家君侯还有公孙越、韩当全都沉默不言了。   说白了,事到如今事情乱做一团,既无法解释清楚,也无法断明人心……只能一边自由心证,一边绝了此事的念头了。   就在三人各自无语的时候,门外侍卫忽然又来报,说是吕范和娄圭联袂请见。   公孙珣宛如吃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连连摆手:“都出去,阿越与叔治也出去,今日已晚,我要早些安歇,谁也不见!待会审正南与董公仁来了也不见!”   话音刚落,果然舍外又有人来报,说是审配和董昭也来了!   公孙珣懒得再说话,只能带着一肚子气翻身入房上榻去了……天知道今日会有多少人以为他是个荒淫无耻之徒?偏偏又辩解不得!   然而,他公孙珣真的是耽于女色之人吗?那姓蔡的小丫头除了嘴贱有半点好?!   公孙越与王修还有韩当面面相觑,只好退出去到舍外解释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不知为何,居然无一人再提及此事,若非蔡伯喈也没再露面,公孙珣几乎以为昨晚只是他个人醉梦罢了。   就这样,双方佯做不知,赵国这边上下齐力勉力提供了军需补给,而一万骑兵也尽数启程,等到公孙珣越过自己亲手建筑的圪芦河霞堤后,更是彻底放下了此事,一心一意转向了军旅。   过襄城、走柏人、入常山、越真定,便是大军拖延的再慢,那下曲阳也俨然就在眼前了。   平心而论,张宝,或者说张氏兄弟选择下曲阳作为黄巾军北线核心据点是有缘故的:   首先,这座城极为坚固和广大,因为下曲阳并非只是一个普通县城,它在数百年前一度是一座郡城,但是最终没被后汉启用而已。实际上,到了南北朝时期,钜鹿郡的郡治最终还是移动到了此城的。   其次,地理位置很好,这座坚城北面三四十里便是中山郡无极县,西面六十里便是常山国真定,此城在张宝手里,北面诸郡根本无法越过此城往南出兵影响张角身后。而更有意思的是,那条著名的浮沱河恰好从下曲阳城北十余里处流过,再加上一条自南向北注入浮沱河的不知名支流,几乎是完美的为下曲阳形成了一道天然防线。   可见,张宝和太平道造反前确实是用了心的。   不过,话还得反过来说,眼看着浮沱河北面大营的浩荡军势,老实说,郭勋被撤职撵回幽州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领着周围数郡好几万兵马,却死活都没越过浮沱河!虽然说朝廷也没指望郭勋这里仅靠郡兵便能有突破,但相比较于其他几路,包括已经成功逼到广宗城下的卢植,这位郭刺史也着实进展慢了些。   一个月内打破这条防线,应该便能给朝廷一个交代了吧?顺河而来的公孙珣遥遥看着浮沱河对岸有些慌张的黄巾军,却也是顺势下定了拖延的决心,然后便勒马向前,往身后的汉军大营而去。   “文琪!”浮沱河北的汉军大营外,相别数月的郭勋头发泛白的地方愈发多了起来,而他见到公孙珣的白马旗后非但没有郁闷的意思,反而松了一口气。“你能来此处主持大局,我也就放心了!”   “郭公何至于此啊?”公孙珣自然不会在此时说什么大实话,他翻身下马,赶紧向前数步握住对方双手,一脸诚恳言道。“五路人马,各处皆是朝廷精锐,唯独你这里全是郡兵……能打到下曲阳城下,已然是无愧于心了。”   郭勋闻言愈发叹气:“文琪,我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人确实不擅统帅,莫要说郡兵如何……郡兵再如何难道还能比浮沱河南面的那些黄巾贼弱吗?当日你不就是引仓促成军的郡兵败了数万黄巾贼吗?”   公孙珣闻言失笑,赶紧又要安慰。   却不料,郭勋忽然向前半步,主动低声言道:“文琪,实不相瞒,难的不是郡兵,是郡守……这个地方是三郡交接之处,足足四位两千石!节杖可杀千石,却不可杀两千石!而除了一个宗元听话些,其余三位实在是难缠,尤其是钜鹿郭典和中山张纯!”   公孙珣这才反应过来,照理说,那护乌桓校尉宗元、钜鹿太守郭典、常山相冯歆、中山太守张纯都应该在大营或者大营左近才对,便是装模作样说什么军情紧急或者太守不好出辖区,那也一定要派个使者过来迎接自己才像话……但此时居然无一人至此。   这肯定不是四人胡乱串联,他们没这个胆子,必然在营中得到自己传递消息的郭勋心存郁闷,故意没喊人来。想想之前小黄门传旨时所言罢免郭勋的理由……不仅有战事不利,好像还有‘不能制’这几个太守国相的风声。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也心中了然了。   看来,这位郭公即便是脾气再好,也是心里有气的,不然何至于都要回幽州了还专门跟自己打这几位两千石的小报告?   当然了,郭勋到底是个精忠报国的老成之人,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不懂,钜鹿郭太守守土有责,故此行事操切,只想速速夺回下曲阳;而中山张太守和常山冯相却事不关己,只想保存实力,不欲大战;而我偏偏是个持节的幽州刺史,也没什么法子约束他们……不过,文琪是五官中郎将,又是转战多处的天下名将,或许他们应该会收敛一些。”   公孙珣此时不明所以,但却依旧颔首不断,并当即义正言辞当众指责起了这几个太守不顾大局的表现。   实际上,是个人都该知道要站在哪一边!都不怕冤枉那几个人的!   毕竟,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这几个太守、国相,敢跟郭勋较劲,那将来就照样敢跟自己较劲,而人家郭勋回到幽州后还要继续从后方负责这边大营后勤的……疯了吗,不站郭勋站那几个人?   于是乎,这对故人在营门前好生一番交流,真真是情真意切,一直到护乌桓校尉宗元和钜鹿太守郭典闻讯匆匆从两侧营中赶来,这才牵手入营,看的宗元心惊肉跳,郭典愤恨不已。   稍倾,大军正式入营,交接军事,被郭勋涮了一道的军中上下军官匆忙汇集中军大帐,一时间印绶满目,铠甲耀眼……然而,正如郭勋刚才吐槽的那般,加上程普和实权不逊于两千石的郭勋本人,营中一共五个大员,一条节杖,哪里有这些千石以下军官说话的地方?   甚至,两千石和刺史都无话可说,因为话都被须发皆张的钜鹿太守郭典一人给说了!   “国家遭此大难,如常山相冯歆、中山太守张纯二人,心思暧昧,不顾国家,手握重兵却不听调遣!冯歆聚大军在真定,整日吟诗刻碑,祭祀天神;张纯聚大军在无极,整日寻欢作乐,求女问田……反正就是不肯出兵!”郭典年近四旬,须发也有些灰蒙蒙的了,而其人言语激烈,居然当众发作,丝毫不给同僚留面子。“将军既然来此,还请即刻征召他们的部队来此……若能合三郡及郭公、宗将军自涿郡、河间、安平沿途招揽的人马,还有五官中郎将带来的一万骑兵,我军便将有五六万之众,渡河向南,直趋下曲阳城下,便是拔城也未必不能行吧?!何至于蹉跎在此?!”   公孙珣得了郭勋提点,自然不会被他直接说动,只是微微点头:“既如此,待我稍作休整,便往冯、张二位处遣使调兵……”   “只是遣使绝无用处!”郭典是关西冯翊人,也就是长安以西渭水以北之人,所谓关西出将,关东出相,披着盔甲的他语气中更像是一个将军而多过一个太守。“将军须持节亲自去征兵,否则二人必然推脱!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他们二人真的一个在刻碑想着出名,一个在说媒想着发财!”   虽然不晓得说媒跟发财有什么关系,但公孙珣这次倒是意外的没有反驳,因为如果那二人真如郭典所言那么过分的话,他也确实准备亲自往这两处走一趟,将兵权夺来……耗下去也要分积极的耗下去和消极的耗下去,消极的是要被中枢给盯上治罪的,而不管是积极还是消极,都不能丧失主动权,也就是兵权!   郭典愤愤然的在中军大帐里发了一通火,然后大概也是看出来公孙珣因为郭勋的缘故对他不以为然,便自去自家小营中去了。两日后,随着郭勋正式收拾行装告辞,公孙珣也等来了距此五十里处常山相冯歆的使者与问候……不过相对应的,他却没等到距此只有二三十里的中山太守张纯的使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于公于私公孙珣都不能再犹豫,他即刻布置下去,让吕范、程普安守大营,本人却亲自带着节杖,并让韩当、娄圭、戏忠引着白马义从护卫着他往身后的中山无极而去。   而甫一踏入中山地界,公孙珣便彻底明白了这边是怎么一回事。   “回禀君候。”一名有些面熟的本地豪族族长躬身将公孙珣迎入自家庄园歇息,然后便朝着之前四年内当了三年本地太守的这位五官中郎将,把实情一五一十道来。“乡中传言,张府君留在此处,不是为了保存实力,甚至听军中的乡人子弟说,他还是挺想去下曲阳那边立功的……之所以不愿意走,据说乃是为了本地甄氏!”   “这是何意?”刚刚坐下喝了口水的公孙珣莫名其妙。   “君侯的同学,上蔡令甄逸甄大隐在黄巾贼起事后匆忙逃了回来……”   “哦,大隐兄!”公孙珣面露恍然,也是顺势放下了陶碗。“这又如何?”   “听人说,甄大隐路上遇到好几次危急之事,又是强盗又是乱兵,颇受惊吓,半路上便病得不行,是被亲信甄豹一个人背回来的……”这本地豪族族长言道此处,不由干笑了一声。“然后那甄大隐在家中养了半年,人参都吃了几十斤下去,却还是渐渐撑不住了,只是干吊着命而已。那张郡守集合郡兵到此,本欲出兵,却正好见到如此情形,又不知道听了谁的谗言,居然心动了!”   “他心动个什么?”啃了一口梨子的娄子伯在旁莫名其妙。“甄家尚有人在洛中为官,他还能夺了甄氏这钜亿家资不成?”   这本地豪族族长也认得娄圭,当即拱手苦笑:“子伯先生,有些法子使出来,便是甄氏本家都不好说话的……而且,也不一定要拿走全部家资对不对?”   公孙珣和娄圭依旧不明所以,刚要催促,却闻得耳旁戏忠忽然大声鼓掌笑道:“我懂了,之前那郭太守在营中曾言做媒发财……莫非这甄大隐的妻子如花似玉,美貌端庄,而那张太守也恰巧死了老婆?是这回事吗?”   侍立在旁的这本地族长当即拱手而笑:“这位先生明鉴,我们这位新来的张府君虽然没死老婆,可他族弟前泰山相张举却死了妻子,然后至今尚未续弦,据说正火速从渔阳老家赶来。”   公孙珣和娄圭相顾无言。   但稍一思索,娄圭是摇头不止:“这张太守想当然了,且不说甄大隐伯父在洛中为公卿,便是他妻族我也隐约记得是常山大族,那里是这么好欺负的?除非甄逸主动托妻献子,否则此事他注定要碰一鼻子灰。”   “谁说不是呢?”这本地豪族族长依旧笑靥如花。“之前便传闻前面大营中郭刺史和常山那边的冯相都对此有些不满,而如今君侯又回来了,哪里会有他们张氏的余地呢?”   公孙珣微微一怔,也是恍然大悟……是了,这事正该自己出头才对!而且自己也该出这个头!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不再多想,居然直接起身,便要继续赶路,而本地主人也明白这个道理,赶紧让人将洗好的水果分发给这些义从……居然是早有准备。   然而,公孙珣翻身上马,往无极而去,行不过数里,眼前忽然闪过昔日甄逸还有他那妻子温婉漂亮的形状,却是不由心中一动,然后陡然勒马,一时犹豫。   “明公若有此心,不妨一试。”娄圭勒马在旁,不由幽幽捻须言道。“也是尽同学的本分嘛。而且,从情理来言想来甄大隐也该明白,如此对谁都好……说不定此事顺势而为便能成!届时明公也不必再因邯郸之事有所惭愧了。”   马术不精的戏忠好不容喘匀了气,却一时茫然。   而公孙珣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招手喊来一名骑士:   “速速回营,将护军司马公孙越叫来,就说昔日同窗故人命不久矣,让他来送一程!”   戏忠恍然大悟。   晚间,三百白马义从护卫着公孙珣的仪仗与白马旗直趋无极县城,然后越城外兵营与城内驻扎着一位两千石的县寺而不入,直接来到了曾顺次造访的甄府。   甄氏上下,自然认得来人,故此,公孙珣几乎是一路畅通径直来到甄逸床前。   “文琪……也罢!”甄逸斜靠在榻上,已然瘦的皮包骨头,不成人形,但见到公孙珣到来后却是双目陡然泛出了一丝神采来,然后缓缓言道。“你来,我便能死了!”   饶是公孙珣见惯了生死,甚至可以说有些心怀不轨,但此时见得故人如此情形如此言语,也是鼻中陡然一酸。   ……   “太祖勒兵浮沱河,以临下曲阳。时故人甄逸疾于无极家中,枯销无行,病卧不起,闻太祖至,恍然叹曰:‘乱世如麻,不敢惚亡,今文琪至,吾可死矣!’乃极力延请。太祖明其意,乃疾驰一昼夜至,见而潸之:‘兄且去,汝妻子吾养之。’”——《世说新语》·品藻篇 第十五章 孝衣白肥冲南风   公孙珣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甄逸基本上是十死无生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少年游学时的情形又历历在目,所谓昔日风采今日枯槁,如此分明的形状就在眼前,他哪里还会有什么多余心思?原本只是想着趁机解决公孙越的婚事问题,此时倒是真心多了几分替对方接手身后事的想法。   实际上,勉强保持住姿态后,烛火之下,公孙珣便上前握住了对方那只枯瘦如木的手,语气也平稳了下来:“大隐兄自去吧!世乱如麻,可但有我在,必然有你妻子儿女一份周全。”   “正是此言。”甄逸明显有些回光返照的感觉,居然能挣扎起身。   见到如此情形,听到如此对话,原本就在榻下候着的甄氏家人哪里又会不明白呢?除了原本就候在舍前的张夫人,其余家人又赶紧去将族中长辈请来,还将甄逸的几个子女全都抱来候在院中。   “我本俗人,又生而富贵,所以此去并无他愿。”甄逸看着公孙珣勉力言道。“唯独一个,便是妻子儿女,还有这份家业……若托付文琪,不知文琪想如何安排?”   公孙珣握着对方的手许诺正色道:“我嫡长子公孙定,愿以甄氏女为妻。”   “如此甚好。”甄逸眼中光彩更盛了几分。“但你我子女俱为幼年,世道又这么乱,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公孙珣欲言又止。   “我知道文琪要说什么。”甄逸手上此时居然也有了几分力气。“若让我妻改嫁,我是愿意的,她常山族中也必然是愿意的,怕就怕我族中有碍……但既然是文琪过来,此番便无碍了。”   “那君妻本人愿否?”公孙珣回头看了一眼就在外间的张夫人,然后不由叹气,他实在不想甄逸本人居然已经有了让妻子改嫁的念头。   当然,真要是仔细一想,倒也寻常……一来,想那张举留在城内,徘徊不定,此人的心思城外路人都知道,何况是甄氏本家人呢?二来,也是如今风俗如此。   譬如说,历史上荀攸和钟繇曾经一起算命,算命的人说荀攸会早死,荀攸本人自然不以为意,可旁边的钟繇却当场开玩笑,说等荀公达一死便要把他最宠爱的爱妾给立即改嫁出去。   后来,荀公达果然早死,钟繇居然就以这句话为根据从荀氏族中索要来了荀攸的后事处置权,一边帮荀公达打理后事一边将他屋子里的女人全数嫁了出去……时人全都称赞他们二人乃是真性情,更没见到荀氏族人多嘴。   归根到底,这是因为这年头的生死观念格外通脱,又没有后世礼教大于人性的情形,如此而已。   “我妻大概是不愿的。”甄逸微微抬眼看了下自己妻子所在的房舍外间,却是坦诚言道。“但我有遗言,她也一定会听的……所以,还望文琪日后能好生待她。”   “我已有正妻,焉能再委屈君妻?”公孙珣吃一堑长一智,所以这次决定把事情说清楚。“不过阿越因为守孝三年的缘故,尚未婚配,如今正在滹沱河北大营处,为护军司马,他既是你我兄弟,又是你我同门……不如让他替你照顾妻子儿女?”   “阿越吗?”甄逸思索片刻,这才恍然醒悟过来,然后居然是连连点头。“阿越也非不行,如此对我妻而言也是好事,但……”   “你的子女自然是甄姓长大,将来你家的财产也自然是你二子成婚后来分。”公孙珣赶紧做出保证。   “非此言也。”甄逸勉力晃动了一下脑袋。“这等事何须你亲口保证?我是说若阿越来娶我妻,那张纯……”   “此亦无需多言。”公孙珣按住对方手言道。“我既然来了,又如何料理不得一个张纯?”   “那就好,那就好……”甄逸缓缓言道。“如此,文琪且出去吧,我有言说与我妻,还有族中长辈。”   公孙珣叹了口气,便抽身而出,而已经将二人对话听得七七八八的张夫人也是泪眼婆娑,勉力朝着迎面之人微微曲身行礼,这才低头入内。   公孙珣不想听人家夫妻的体己话,便径直走出堂外,而这时,甄氏族中长辈,还有甄逸的子女也全都到了跟前……而这个时候公孙珣才从甄豹口中得知,原来,昔日曾见过一面的甄逸长子已经夭折,眼前连妻带妾,所出二子五女,居然全都算是幼冲之龄。   其中,次子甄俨,长女甄姜,幼女甄宓,乃是嫡出;幼子甄尧,次女甄脱、三女甄容、四女甄道,则是出于两个妾室。   如此满院孤儿寡母,老弱幼冲,灯火之下愈发显得凄惨。偏偏甄氏唯一的依仗,也就是甄逸的伯父甄举尚在洛中,而且如今还隐隐有阿附赵忠的恶名,政治地位也不是很稳固,也就难怪张纯会有多余想法了。   当然了,世事纷乱,十数万大军就是三十里外对垒,而甄氏这占据了半个无极县的财富偏偏确实让人心动不已……这才是张纯起了贼胆的根本原因。   所以说,张纯这厮非只是私事有碍,便是公事也让人恼火……确实可恶!   一念至此,公孙珣自然知道自己此时该干什么,他从甄豹手中夺来一个灯笼,便径直出了院落,稍微一拐,就对着候在院外池塘边的娄圭、戏忠、韩当劈头而问:“我欲杀张纯,尔等可有计策?”   韩当且不提,灯笼下,娄圭与戏忠只在院墙下对视一眼,便已经有话要说了。   “君侯。”娄圭迫不及待的应声道。“君侯想要杀张纯,实在是易如反掌。”   “不错。”戏忠到底是等‘前辈’说完一句话后才跟上的。“若论权威,如今君侯持节而来,节杖即天子代表,便是不能无故斩两千石,却也足以号令一方;而若是论实力,南面滹沱河处便有数万大军,足以碾压张纯和他的郡卒……想杀他,总是有法子的。”   “志才你还少说了一条。”娄圭捻须冷笑道。“之前四年,君侯为中山太守三年,而那张纯来此勉强半年而已,此地人心甚至于无极城外的郡卒之心,也俱在君侯!故此,想杀此人,实在是轻而易举。不过,此人终究是两千石,总得找个理由行事,而君侯此问大概便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公孙珣提着灯笼,难得惜字如墨。   “其实这个也简单。”戏志才稍一思索便干脆答道。“若想求速,在本地寻一刺客,直接杀了,他又待如何?若是求稳,何妨催促他进军……若是他不听令,便奏免他的太守之职,路上再杀;若是他听令去前线,便让他死在乱箭之下!”   公孙珣缓缓颔首。   “当然,还有一法。”戏忠忽然笑道。“若是君侯想尽力求名,不妨等这此间主人去世,然后直接大会宾客,说此间主人托以后事,请君侯杀张纯报仇……然后君侯便明火执仗,当众攻杀此辈,再向朝廷请罪!届时最多功过相抵,免职一时,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依旧任用呢!”   公孙珣微微一怔,稍一思索,却发现这似乎也不是不行……不过前提是他准备放弃眼前下曲阳一战,并暂时归隐养名。   而且再说了,眼前的局势和优势都摆在这里,这种法子和直接派刺客一样,未免失之于猛烈。倒是那个把对方喊到前线,直接来个惨烈殉国更靠谱一些。   而就在公孙珣将要拿定主意之时,娄子伯却忽然在旁摇头:“志才计策确实对路,但总觉的哪里有些浪费……将军在中山如此人望根基,为何不用呢?”   “子伯兄有什么想法吗?”戏忠昂然反问。   “我并未有他意。”娄圭得意笑言道。“只是想着本来就要调度中山兵马,而张纯来此半年,必然在军中有所安插,不如趁势做一番准备……一举多得之余也能把事情做得圆润一些。”   公孙珣再度缓缓点头,刚要吩咐,却忽然听到身后院中哭声陡然一起,然后不由长叹一声,双目居然也有些泛红:“我心已乱,更兼要处置大隐兄身后事……此事你们三人去为吧!只一条,等过几日我走时,务必要让张纯也老老实实到前线等死!”   言罢,公孙珣将手中灯笼扔入池塘,头也不回折身向内,而娄圭、戏忠、韩当三人也赶紧躬身相送。   晚风暗拂,哭声中,蝉鸣蛙叫不断,娄子伯三人相互感慨了几句,也直接出门运作去了。   话说,张纯出身渔阳大族,族中兄弟二人俱为两千石,倒也算是个世族。但是边郡世族嘛,德行清望这种东西是扯不上边的,经学什么的也是扯不到的,倒是武事上颇有建树,这种人讲究的就是欺软怕硬和误判形势……其实,公孙瓒这人似乎也是这德行。   那么回到眼前,之前公孙珣来到滹沱河接管本地战事,一开始这位中山太守其实是被郭勋耍了一下,故意没告诉他新任节帅来此的。而后来,等他得到消息,原本也准备遣使而去的,却又被郡中有心人提醒了甄逸和公孙珣的关系,以及公孙珣在中山的根基。   换言之,这位张太守是意识到了自己很难在公孙珣介入的情况下有所作为……无论是谋求甄氏财产还是试图保有对中山郡卒的控制力,皆是如此……这才一咬牙,准备蒙混过去,先拿下甄氏这边,所谓吃下一口是一口。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身为五官中郎将的公孙珣才来到滹沱河两日而已,便亲自持节来此,而且一来到此处就直接入了甄氏宅中。   三百白马骑兵,还有节杖伞盖、旗帜仪仗,怎么可能躲得过众人视线?故此,张纯当日便已经在县寺内心凉凉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孙珣,又担心会被当众发难,这才没有当时去见对方而已。   而等到这日晚间甄府哭声一片的时候,这位郡守也是心乱如麻,生怕甄氏家人趁机告状,于是赶紧召集心腹私下询问……之前给他出主意的那个郡吏,作为郡府中少有的亲信,此时也被他愤愤然叫来指责不断。   这名郡吏姓徐名盏,乃是中山本地人,现为兵曹掾,生的俊秀白净、容貌出众,跟吕范都有的一比……然而,这位容貌出众的俊秀之辈,在公孙珣任内却郁郁不得志,直到张纯到来,方才成为郡中显吏。   实际上,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公孙珣有所愤懑。   至于说公孙珣为何弃他不用,倒也不是说他无才……而是此人出身大户,又容貌出众,所以自幼便跟自家奴仆沾染上了断袖之癖!长大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平心而论,这种事情在如今也是寻常之事,但是谁让公孙珣被公孙大娘教成了一个钢铁直男呢?所以当日公孙珣原本还想提拔此人担当重任的,却在听闻此事后直接将他发配为一个管车马的升斗小吏。   也是不懂得任人唯贤!   故此而言,徐盏是真觉的冤枉,也是真的对张纯感激不尽,更是真的对公孙珣心存怨恨。甚至城外那支郡兵都是他牵手帮着张纯聚拢起来的。   当然,这徐兵曹此时被张纯喊来一阵训斥,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硬挺着挨了一顿训而已……不然呢?正如娄圭、戏忠之前所言的那般,公孙珣真的大势所在,节杖、实力、人望,甚至道理都在他手中,张纯在对方面前本就没有什么反抗余地好不好?   便是有,这种级别的对抗,又哪里是他一个小小兵曹掾能置喙的?   但是,当张纯身边的渔阳亲信中居然有人建议自家主公主动辞官,连夜挂印而走,以避锋芒时,徐盏还是忍不住了。毕竟,别的倒也罢了,唯独这个建议,他徐盏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他才当了半年不到的兵曹掾好不好?   于是乎,这位中山兵曹掾当即勉力与对方争辩,极言公孙珣不可能撕破脸皮如何如何……不如且静观其变。   张纯大概也是舍不得好不容易到手的两千石位子,所以借着徐盏的话,反而训斥了自己的乡人宾客一顿,并顺势留了下来。   然而,隔了一夜而已,第二日一早情形就当即失控了。   “何事?”张纯昨夜本就心事重重,并未睡好,此时一大早就被自己下属匆匆喊了起来,当然是心惊肉跳,警惕万分。   “府君。”家人躬身直言。“五官中郎将遣使上门,催促你即刻发兵往滹沱河大营……此人言辞极厉,说战事急切,还请府君千万不要拖延。”   “来了吗?”张纯坐在榻上,倒也不是毫无心理准备。“让他们等一等,你再去将徐兵曹速速请来……”   家人无奈,只能回头去办。然而,不及数息,便又匆匆而返,而此时张纯尚未着衣完毕。   “如何这么快?”张纯茫然不解。   “府君!”这家人惶恐流汗。“那来使说你是故意拖延军情,要去回报五官中郎将,转身就已经走了。”   张纯心中一凉,哪里还不知道事情绝无善了?但也只能无言以对,甩手让家人退下。   然而,衣服刚刚穿完,张纯尚在忧心忡忡之时,家人居然又匆忙赶来回报:“府君,那使者走后片刻,县寺外聚拢了不知道多少郡吏、县吏,还有城外郡卒军官,全都穿着孝衣,说要请府君速速上路!”   张纯当即大惊失色。   ……   “张纯,字叔仁,渔阳人也。光和末,为中山太守。其人激烈英武,素怀壮志。黄巾起,自以孝衣出征,以示不回,郡中、军中见之,乃纷纷效也,世称中山白衣军。”——《士林杂记》·燕无名氏 第十六章 铁刃瘦黑立北营   张纯惊慌是有缘由的。   首先,当然是公孙珣的逼迫太过于急切,来得快,发作的也快,根本不给人任何反应时间;   其次,却是门外这些郡吏、县吏、郡兵军官的集体出现,这毫无疑问进一步展示出了二人的实力、影响力差距……即便是在中山,两人的能量都不成比例;   最后,便是这个孝服了……   张纯张叔仁怎么说也是个世家子,虽然经书读的不多,可本朝上下近四百年的一些著名典故他还是懂的。   而下属们穿着孝服一起来,历史上恰恰是有类似故事的。   薄昭,是西汉文帝唯一的亲舅舅,前期自然是自家外甥登基并坐稳皇位的重要功臣。但既然是皇帝唯一的舅舅,后期他的不法放纵也是能够想象的。不过有一次,这厮终于干出格了,他居然杀了代表了汉室权威的使者,从而引发了汉文帝的彻底震怒。   不过,毕竟是亲舅舅,汉文帝便想‘隐诛’……这是汉代的特色,不治你的罪,你自己自杀,祸不及家人,甚至他们该享受什么待遇就享受什么待遇。这种事情,对于好面子的汉人来说是非常常见的手段,两汉四百年就没断过。   然而,薄昭富贵荣华在身,又有薄太后这个天大靠山,哪里舍得去死呢?于是他一边赖着不动,一边苦苦恳求自己姐姐对外甥施压,看能不能把自己再捞回来!   但是,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汉文帝手一挥,当即下令群臣孝衣登门,为对方哭丧……这下子,薄昭实在是撑不住劲,便也只好自杀。   那么回到眼前,张纯听到满城文武属吏全都来孝衣谒见的时候,第一反应自然也是这群人今日便就要把自己给逼死了!他……他能不惊吗?   想他张纯虽然已经快四十了,可生活这么美好对不对……为啥一定要死呢?   “府君!”茫然失措中,家人第四次来报。“徐兵曹来了。”   “喊他进来!”张纯宛如捞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切言道,并赶紧起身相迎。   “府君!”徐盏倒是没穿孝衣,可甫一来到舍前便忍不住直接跪了下来。“臣有罪,昨晚出城回营后便被人软禁了下来,根本没法与府君通气。”   “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张纯赶紧在舍前扶起对方。“我心已乱,还请徐君替我说清楚形势……”   徐盏尴尬起身,却是毫不犹豫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府君,无论如何,中山已经不是你能容身之所在了!”   张纯长叹一声,便枯坐在了舍外廊下……居然是默认了。   须知道,无论是满朝文武孝衣去见薄昭,还是眼前满城吏员纷纷孝衣来见他张纯,都是一个套路……那就是明白的告诉你,大家伙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都容不下你了!而且,前者有狠下心来完全可以直接动手的汉文帝做依仗,后者有持节而来真狠下心来你也无处逃的公孙珣做依仗,不要想着作幺蛾子了!   换言之,被徐盏一语道破后,张纯还是放弃了幻想认清了形势……如此情形,来硬的只能快点死,来软的自己却已经被逼到了某种绝境上。   “不过,府君不要过于惊慌。”徐盏赶紧又上前劝道。“如今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彼辈孝衣而来,不是以将军不愿出征为借口吗?那为何不顺水推舟,从了他们的意愿,速速引兵出征滹沱河呢?”   张纯惊愕回头,却一时恍惚……他隐约中好像抓到了一点什么,但又好像模糊不清。   “府君之所以对出征滹沱河畏惧,无外乎是觉得彼处军中,五官中郎将权威更盛,入之便是死地。”徐盏急切解释道。“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徐君为我细细说来。”张纯忙不迭的握住了对方双手。   徐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握住的手,咬牙说出了自己的见地:“不瞒府君,我觉得滹沱河大营那里是有一线生机的……您想想,彼处有洛中三河五校的军士,有钜鹿郭太守,有护乌桓校尉宗校尉!而且府君一去,向来那常山冯相也是要去的……届时三位太守,一位常设校尉俱在,而府君处于大军之中,看似落入这五官中郎将的手心里,其实他反而要投鼠忌器!”   是啊!   张纯听到此处心中不由一动……这么多两千石挤在一起,公孙珣若是来硬的,就不怕其余几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而且自己也可以一去那里便联络交好这些人啊!   而最关键的一条是,顺水推舟似乎是唯一能够破眼前孝衣之局的法子!   至于说将来……将来战后必有封赏,自己再活动一下,便可以不会中山了啊!   “这真是……这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是死中求活。”张纯一念所在,立即通达。“徐君真是大才!”   说着,未及徐盏做出反应,这张纯居然撒手起身,就在廊下对着自己的兵曹掾躬身大拜行礼,口称谢过救命之恩。   徐盏也赶紧大拜了回去,再抬头时却已经是泪流满脸,然后居然便在廊下立誓:“士为知己者死,府君与我先有知遇之恩,又有今日大拜之礼,此去滹沱河,我徐盏必然束甲持戈,为府君赴汤蹈火!”   张纯自然也是感动万分……晨光露水,君臣二人廊下一时相得,倒也堪称佳话。   就这样,稍倾片刻,张纯本人披甲佩刀,又罩上了一件素衣,昂然而出,不等眼前诸多孝衣吏员说话,他便拔刀而起,慷慨激烈,直言要速速出兵以死报国!   然后,居然便直接出城,然后敦促郡卒出兵向南去了。   这当然本就在娄子伯和戏志才二人的计划内……实际上,若非他们心中一动刻意放水,徐盏今早能不能从城外军营中脱身都不好说的。   话说,中山是六十万人口的大郡,这支郡兵本就是公孙珣一手策划组建的,关羽、韩当、牵招等人多有参与,堪称素质不赖,所以一时间明里暗里得了命令,大军几乎呼啸而动,直往滹沱河而去,倒也干脆。而等到第二日的时候,无极城外的军营便已经空落落的了。整个无极城,唯一吸引人目光的,也自然就只剩下目前无极甄氏嫡脉当家人甄逸的葬礼了。   葬礼也且不提,只说公孙珣唯一担忧的乃是公孙越的态度。   不过还好,公孙越到底是个实诚孩子,让他娶个寡妇,但却有如此多的好处,也不是不行……毕竟,这年头婚姻是要论实利的,而美色什么的完全可以在妾室甚至女婢身上索求,不耽误事的。   当然了,归根到底,还有两个缘故。   首先,公孙越甫一成年,刚要说亲的时候,恰好亲身母亲去世,于是守孝三年,然后三年期一过又被公孙珣匆匆招来,如今军旅生涯又是大半年,按照虚岁说法,他已经二十四五,等到战事结束去结婚的时候,堪称单身老狗了……还能讲究个啥?   其次,关键还有一条,便是公孙珣如今的权势地位已然是到了一定份上,隐隐约约有了家长的做派!二者此时的关系,不仅仅是兄弟,更有了一种同时掺杂着家族、君臣味道的人身附庸关系。所以公孙珣指的亲事,做的安排,对公孙越而言已经有了礼法上命令的感觉了。   总之,公孙越既然无碍,那公孙珣自然也就没什么阻碍了。   他先是好生替甄逸处理完葬礼,又替对方做出了诸如散财给族人,免租给佃户这种举动,然后还见到了从常山赶来的张夫人亲父,同时还给洛中甄举写了一封信……等做完这些,并将事情彻底敲定以后,公孙珣便将此地事宜交给张夫人父亲和甄氏族中长辈收尾,他本人则去了麻衣孝服,复带着公孙越等人回滹沱河大营去了。   而早在这之前,果然如所有人想得那样,张纯被迫动身后,常山真定那边的冯歆冯国相也坐不住了,他碑也不刻了,诗也不念了,直接领着常山国万余郡卒来到了滹沱河畔。   换言之,到此时,滹沱河北岸汉军大营处,累计有持节五官中郎将一位,校尉两名,太守国相三人,六位两千石,聚兵七万众与黄巾军十万余隔河相对。   而且,双方都堪称‘本土作战’,后勤无虞……故此,一时间,南风呼啸,金戈铁马,所有人都知道,必然要有一番大战将至了。   “过河吧!”中军大帐中,千石以下的军官愈发没了开口的余地,只见钜鹿太守郭典将兜鍪狠狠砸在了地上,看的对面的冯歆面皮一跳。“我军如今拥兵七万,正该速速渡河破贼!”   公孙珣将目光从穿着一身孝衣装死的张纯以及其人身后的徐盏身上收回,不慌不忙的看向了郭典:“渡河也要讲策略的,敌我十七万大军隔河对峙,若要强渡,稍有差池先渡之师便要覆灭在河滩上的……君业兄可有策略?”   “并无策略!”郭典顶着有些灰蒙蒙的发髻昂然回应道。“然而你我受诏讨贼,难道还要怕死吗?非要问我策略,便是我以两千石之尊,亲自率众过河,然后在河南岸破贼立垒!”   此言一出,公孙珣也好,其余几位两千石也好,还有下面一群随公孙珣转战多地的骄兵悍将,几乎全部侧目。   平心而论,所有人都能够理解郭典的冒进……毕竟他是钜鹿太守,守土有责;但是,所有人也都以为郭典的这种冒进只是一种姿态和伪装。   毕竟,多少年了,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些上位者的骄纵、虚伪,所谓肉食者鄙是也!那么陡然发现此人居然是真的准备以死报国之时,也就由不得众人心生异样了。   “郭君想亲自引兵过河筑垒?”对人家印象改观后,公孙珣也忍不住改了称呼。“这也太危险了,何必亲身犯险呢?”   “不错!”郭典沉声答道。“既然为人臣牧守一方,就有守土职责,张角一时起兵,钜鹿几乎全郡沦陷,我身为太守却被人逐出居城,早已经没了生念。能苟活到现在,一是因为朝廷大度,二是想以有用之身尽量扫平贼乱而已……又怎么会顾忌什么生死呢?五官中郎将,你是天下名将,又持节代天子讨贼,名义上你我俱是两千石,实际上乃是此间主帅,还请你下令成全!”   “郭君有如此胆色忠忱,我又怎么会拖你后腿呢?”公孙珣忽然拍案起身言道。“且留三日准备调度渡河事宜,三日后郭君引兵出东侧,张太守引兵出西,两位率先渡河设垒……然后两位校尉各自引兵为后继,冯国相督后营,我再遣骑兵事先下游渡河,以求夹击只要两位能够立足一时,必然能破滹沱河!如何?!”   话音刚落,郭典振奋不已,即刻来到帐中央捡起兜鍪,并躬身下拜;接着,听到只是督后营的冯歆居然第二个跳了出来表示赞同;程普、宗元自然也无多余话可说。   一时间,帐中人人请战,多少有了一些豪气。唯独张纯如坐针毡,他心里自然清楚公孙珣存了不良之心,但眼前氛围哪里是他能反对的?更不要说,按照之前计划他的生路乃是在其余几位两千石同僚身上,那就更不能在此时违了众意了。   而就在张纯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边,公孙珣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直接拔出他腰中那柄名闻天下的断刀来,直直插入到了身前几案之上。   “既然诸位都不反对。”公孙珣环顾四周,肃容相告。“那便定下此事,三日后全军强渡滹沱河……此战事关重大,全军须团结一致,定要先破滹沱河,以振军威!以此时论,再敢有言不战者当杀无赦!”   眼见着明晃晃的刀子插在前方,张纯心下一横,倒是激起了一份凶性……边郡世族,自幼求得便是弓马富贵,他就不信,自己性命会交代在河滩上?!而若此番不能交代,对方难道要猖狂到逼迫自己爬城墙?!   一念至此,一身孝衣的张纯也是拔刀而起,插在了自己身前几案之上:“我知道五官中郎将的意思,可将军自是天下名将,又何必小看于我?郭君不畏死,我便畏吗?纯此番孝衣出征,亦有以死报国之念,此时正该死战,以报国家,以求功业!”   张纯此人于公孙珣而言,在私那叫友人所托仇寇;于公,那叫典型的军中异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要除去的。   然而,此人被逼到绝路之上,露出一个边郡世族子弟应该有的爪牙之后,公孙珣不怒反喜,居然拊掌而笑。   晚间,公孙珣正与王修、枣祗在帐中点验军中名册,忽然娄圭、戏忠联袂来访。   王修与枣祗知机暂停,娄子伯便当即拱手而问:“敢问君侯可是对张纯起了轻纵之念?”   “这是哪里来的话?”公孙珣看着手中名册,不以为然。“私怨公仇,如何轻纵?”   “那为何至今不见君侯有所安排?”戏忠也忍不住好奇问道。“我二人刚才整理军事分划,并未见君侯在军事上有所保留……还是说君侯已经做了安排,而我二人并不知情?”   “确实并未在军事上做安排。”公孙珣坦诚答道。   “那……”戏志才瞥了眼旁边侍立不语的王修、枣祗二人,有些无奈问道。“那又该如何除掉他呢?须知,陷他于死地,才是最干脆的手段。”   公孙珣一时欲言又止。   倒是娄子伯此时稍微叹气,忍不住问了出来:“君侯,你可是想到了当日弹汗山一战,觉得自己与张纯,宛如彼时夏育与自己倒转过来一般,因此颇有不忍。”   “然也。”公孙珣放下名册抬起头来,倒也依旧坦然。“却有如此一番感慨……”   娄圭当即再度叹气,然后张口便要劝解。   然而,不待对方开口,公孙珣便已经言道:“子伯不必相劝……凡人排除异己,互争势力,本无道德可言,我既然下定决心要争一争,又如何会妇人之仁?所以,我并未熄了对此人的杀心。但杀人没必要连累无辜,军中士卒何辜?何必一定要牵连他们呢?若是因私故、因无能而弃士卒于死地,我与当日自己最厌恶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二人,应该想个好法子,既能杀此人,又尽量不连累战局、士卒,还能替我这个主君出一口恶气。”   娄圭与戏忠相顾无言,只能大拜而走。   ……   “……既至滹沱河,贼酋张宝以十万众临河据城而守,汉军七万,凡两千石者十数人,皆坐谈客也,不敢战。纯至军帐,见而大忿,乃掷盔于地,怒曰:‘吾等受诏讨贼,正当死战,何言玄之又玄?愿亲率本部先渡,过河设垒,以报皇恩。’时太祖武皇帝为五官中郎将,持节在营,闻之独壮其志,遂许后应。座中太守、国相、校尉俱惭,乃纷纷从之。”——《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十七章 太守孝衣横野渡   三日后,七月十五,乃是后世因为道教盛行而渐渐流传于世的中元节。而此时,虽然没有中元鬼节这一说,却也是孟秋之日,素来有祭祀传统的。   不过这一日,不要说汉军了,便是信道的太平道信众都没有祭祀黄天的欲望……因为从两三日前起他们便察觉到了对面汉军的异动,而昨日傍晚更是亲眼看到对面炊烟不断,俨然是在制备第二日的干粮与凉开水!   没错,这里必须要额外称赞一句公孙大娘,得益于她年复一年的教导与影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河北地界上的军中乃至于民间普遍性都开始使用开水以避病疫……有大量幽州兵、中山兵在内,主帅又唤做公孙珣,那滹沱河北岸的这支汉军自然更会如此。   总之,那种铺天盖地的炊烟之下,傻子都知道这是要大战了!何况人家地公将军张宝并不傻呢?   于是乎,从今日四更开始,早就有了完全准备的双方军队便开始隔河列阵。   等到清晨朝阳升起的时候,两岸已然是刀枪林立,甲衣耀眼。然而,最让人感到震撼的,乃是双方的军阵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黄一红两片巨大的海洋……汉军尚红,故此汉军普遍性穿着赤色的直裾,大旗也是理所当然的赤色,而黄巾军更是不用多言,他们本就因为尚黄天,裹黄色头巾而得名!   如此情形,胆大的人自然觉得气势雄壮,准备今日建功立业;而胆小的人怕是已经双腿打颤了。   七月十五的清晨,旌旗于微风中轻轻扬起,滹沱河依旧平静的流淌,伴随着忽然响起的鼓角之声,两军中军间一时骚动,然后纷纷向左右裂开,并旋即从后方涌出了一大堆伞盖、仪仗、旌旗、金鼓之物。很显然,这是双方主帅各自准备妥当,准备要亲临阵前了。   其中,公孙珣引众直接来到大营正前方的滹沱河畔,遥遥观察对面局势,而在他对面,连夜布置好阵地的张宝居然也亲自带领下曲阳城中精锐,举着他的地公将军大旗还有黄天大旗,来到了一个之前人工堆建的土山之上,居高临下,与他遥遥相对。   滹沱河波澜不惊,最窄处不过两三百步,最宽处不过千余步,双方全军尽出,军阵绵延十数里,但中军对峙之处却是很近,甚至有些不约而同的味道……这不是偶然,实际上此处南岸黄巾军之所以建造有土山,而汉军之所以将中军大营摆在这里,本就是因为此处便于渡河,而汉军之前数月也多次尝试从此渡河,只是未能尽功而已。   “就是那里了!”一片肃穆紧张之中,位置高一些的张宝不由自主的折断了手中的马鞭。“伞盖仪仗俱全,更兼白马卫队与白马旗,必是此人无误了!”   周围大小渠帅俱皆无言,他们当然知道自家将军所言是哪一位。   人的名树的影。   涿县城下覆灭了广阳黄巾,范阳城下逼退了自家地公将军,黄河畔一战逼得无数道众投水自尽,长社一把火又将颍川十万大军消亡殆尽。除此之外,还有程远志、波才、卜已三位大方渠帅的性命……对面那个号称白马将军的官军主帅于黄巾军而言,实乃血债累累!若能擒获,必然千刀万剐方能解心头之恨!   实际上,要不是此人到来,下曲阳黄巾何至于如此紧张?十万对七万,处于守势居然还惴惴不安?   “血债累累啊!”看着河对岸黄色旗帜铺天盖地,几乎连成一片海洋,俨然如临大敌,而公孙珣骑在白马上,也是一声嗤笑。“你们说,若是黄巾贼真取了天下,你我在史书中会是个什么样子啊?”   “五官中郎将莫要开玩笑。”常山相冯歆忍不住言道。“彼辈巫道,如何能胜的过我们儒家正道?”   “是啊。”公孙珣似笑非笑。“巫道哪里胜的过儒家正道呢?然而,儒家正道居于庙堂,巫道却植于小民……安平崔公《政论》有言: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就怕你我能割其首,却不能止其鸣啊!”   冯歆是个文弱之士,听得此言,便不敢再争辩,而宗元、程普是纯粹武人,张纯又有心事,他们哪里会有心思去说这些?   唯独已经披挂完毕的钜鹿太守郭典郭君业,闻言稍微顿了顿,然后方才出言批驳:“五官中郎将的意思我大概明白,河北中原乃我大汉腹心之地,却一朝俱反,可见为政确有不妥之处,不然贼人也不至于聚兵如此之众……然则,你我既为汉臣,就应该明白,汉室之德不是这些巫道、豪强、蛾贼所能动摇的,最起码,今日依然有七万虎士,六位两千石愿为国家赴死……故此,战后的事情,战后有命再说吧!”   言罢,这郭君业便昂然勒马,要往已经列阵完毕的其本部而去。   “郭君且住。”虽然被顶了回来,公孙珣却依旧不慌不忙喊住了对方。“尚有一言。”   “五官中郎将直言便可。”郭典驻马回头。   “虽然我也早有渡河之念,但此战如此仓促多少还是因为郭君的敢死之志摆在那里,我不好不应。”公孙珣以马鞭指向对岸清晰可见的黄巾军阵地言道。“而且,此战之根本也在于两处,一处在于我军一万余集中使用的骑兵,而另一处则正在于两位太守能否强渡成功……若能过河立垒,稳住阵脚,吸引贼人注意,则骑兵再来必然获胜!可若……”   “我晓得。”郭典双目淡然,从容在马上答道。“可若我与张太守皆不能立足,则五官中郎将便无须让骑兵再行攻击,更无须遣人渡河救我,以免徒送将士性命!至于已经过河之人,包括我在内,届时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此乃我亲口所应,诸公皆可作证!”   “说的好。”似乎是示威一般披着一件孝衣的张纯也是咬牙戴上了兜鍪。“此战生死有命,成败在天……可我正要搏一搏命,斗一斗天!”   “那两位便请速速去吧!”公孙珣同样干脆。“程校尉、宗校尉,你二人也各自往两翼看住阵脚,何时支援,怎么支援,你们可以相机出事!”   这是早就定好的方略,四人自然无话可说,便各自转向……汉军六七万军势,倒有三四万一时间齐齐运动了起来。   数刻钟后,对面土山上,黄天大旗之下,头裹黄布的张宝眼看着汉军军阵开始移动,当即便紧张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这种十几万人对阵的大场面!   人太多了,人过一万无边无沿,何况是十余万人?   即便是防守,即便是设立了专门的阵地,即便是平原之上,可十多里的战场宽度摆在那里,张宝又不是真的神仙,如何能清晰明了周边所有局势?   甚至可以说,他唯一能够清晰观测并直接作出反应的,只有眼前中军对峙的这片区域而已。   故此,当河对岸的汉军动作连连眼瞅着就要渡河,他却只能遥遥望见旗帜与烟尘时,这位地公将军立即就有些心慌了:   汉军要渡河,从何处渡?   对岸汉军骑兵数量极少,是因为要渡河所以根本就没骑马,还是说骑兵已然集体出动准备大规模绕道奔袭?   若是绕道奔袭,又从何处来?什么时候来?   该留多少预备队?放在何处?自己的那些准备够不够?   需不需要立即对便于渡河的那几个口子增加兵力?又或者再等等,等对方上岸后再聚兵?   一连串的念头在张宝的脑子里乱窜,却不敢有半分展露出来,生怕影响到军中士气……从二月底到现在,他已经在军中做了半年的主帅,最起码的一些东西还是知道的。   “诸位以为,汉军将从何处渡河?”强压着不安,张宝摆出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然后回头对身后一群军中得力之人询问道。“又该如何处置啊?”   这群得力之人大概分为三类,一类是太平道所属,起事后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黄巾军的渠帅、副帅、小帅;一类是张宝本人多年来的门客子弟,算是他的心腹亲信;最后一类则是起事后投奔来的豪强、郡县吏员、边军老卒,甚至于土匪盗贼头子……却又在战事中渐渐崭露头角,从而出现在了张宝身边。   而此时张宝所问的对象,正是后两类,半年了,他心里非常清楚,也只有后两类人才能给他提供真正有用有效的军事建议。   然而,周围人虽然很多,此时却普遍性无言以对……若论小规模作战,这些人或许还算有经验,但如此大规模的军阵,仅仅是立在此处便觉得肃杀气氛铺天盖地,哪里又敢轻易置喙呢?   半晌,也只是有人提议,不如从中军分出两拨各三千人的精锐,在两翼游弋,一边督战一边应对汉军渡河的突破口。   平心而论,这已经是很中肯的建议了。   而且,张宝此番言语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寻求自我安慰,能得到这么一个建议,他已经很满足了。   于是乎,两支各三千众的黄巾精锐从土山后涌出,分往东西而去,而滹沱河北岸的汉军两位太守也开始有所动作……双方在此地对峙数月,试探性渡河数次,早已经摸透了河情地理,也早已经有渡河的经验与准备。故此,随着郭典和张纯这两个念头通达的太守各回本部,汉军立即发动,一时间滹沱河平静的河面上千舟尽发,河对岸的黄色海洋也随之卷起了阵阵波浪以作回应。   汉军两翼齐动以求强渡,对面的黄巾军也纷纷运动起来以作防备,旋即,黄巾军主帅张宝立即动员了两支精锐去左右支援,双方甫一开战,便有见招拆招的意味……然而,到此为止,作为汉军主帅的公孙珣却巍然不动,他理都不理两翼形势,也不理对方的动作,只是骑马向前来到军阵最前方,然后眯眼看着对面的土山上的黄天大旗而已。   常山相冯歆估计是初次见到如此大阵势,眼见着对方调度兵力之后,便已经有些慌乱,当两翼喊杀声响起后,他更是忍耐不住,当场便小心翼翼的在马上问了出来:“五官中郎将以为,我军此战能胜否?”   最前方公孙珣无语至极,却也只能回头瞪了对方一眼,然后闭口不语。   冯歆大概也知道自己丢了脸,还有动摇军心的嫌疑,所以当即尴尬闭口。   不过就在这时,位于中军阵中的娄子伯稍一思索,却忽然捻须而笑:“冯相勿忧,依我看这一战还是很简单的,胜败之势极为明了……冯相只需随我家君侯稳在此处,安抚中军,便可坐等成功!”   冯歆听得此言,倒并不觉得惊喜。   想想也是,他即便是不通军事,可既然能混到常山这种五六十万人口的大郡国国相,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毕竟不可能所有两千石都跟已经仙去了的向栩那般奇葩……所以,他马上就明白,这是娄圭想趁机说些大话,鼓励一下周围的军官们。   毕竟是自己惹出来的事,所以即便不信,冯国相还是摆出了一副认真求教的样子:“本相不通军事,还请子伯为我讲解形势,咱们胜算究竟如何?”   “不瞒冯公。”娄圭勒住胯下白马,扬声笑道。“依我看,此战我军有五胜,贼人有五败!”   饶是有些心理准备,冯歆也当即愣在当场。   而居于二人前侧的公孙珣闻言同样无语至极,当时就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自己这个心腹谋士。   “其一,”娄子伯假装没看到自家君侯的奇怪眼神,昂然言道。“自东郡、颍川战事平息以来,天下有识之士就都明白,这黄巾贼大事难成,迟早覆灭……故此,贼军虽众,却士气渐消;我军兵力虽略有不足,却士气昂扬……此所谓一胜一败!”   冯歆也好,公孙珣也罢,还有旁边的吕范、董昭、戏忠,以及往下的那些河北各郡国汇集过来的援兵首领、军官,居然全都默然之余颔首不断……因为,娄子伯这话确实无可辩驳。   “其二,”见到众人纷纷颔首,娄圭愈发得意。“我军只是兵力略逊,却非战力不足,贼人多出来那两三万杂兵,抵得过我军那一万精锐骑兵吗?!从滹沱河到下曲阳城墙下,最窄处也有六七里,还多是平原,正是骑兵用武之处……而河北宽阔之地,以骑临步,这便是二胜二败了!”   众人依然点头不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附和了……黄巾军打了半年的仗,历练了不少,官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军营里呆半年,这种基本的军事常识早就已经普及了,谁都知道平原上大规模骑兵作战,一万骑兵的作用意味着什么。   而汉军也确实是早就有所安排。   此时,除了韩当领着三百白马义从,高顺领着一千并州精锐留下来充当程普所部的箭头战力外,其余幽并河内骑士,包括原本各军的零散骑兵,早就被公孙珣集中起来从下游绕道渡河去了……公孙珣的得力下属,也几乎全部都被派出去带领骑兵了。   甚至,为了防止关羽和审配这两个最得力的别部司马闹矛盾,抢指挥权,连公孙越都被扔了出去,充当了这只多达万余的精锐骑兵部队名义上的主将。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这一万骑兵就是能终结这一战,而其余所有汉军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给这一万骑兵创造最好的切入时机与态势而已。即便是郭典和张纯这两个太守亲自带领的强渡设垒,也可以理解为替这一万骑兵布置好下锤的铁毡。   见到众人越来越关注自己的言语,娄子伯当然是语气越来越高亢:“其三,便在于贼人背后的下曲阳城了……”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听得来劲的汉军中军军官们当即无语……感情背靠坚城还是劣势了?   “诸位,我知道诸位是如何想的。”娄圭勒住马首,嗤笑言道。“下曲阳高墙坚城,人尽皆知……然而,此番我们是攻城吗?诸位不妨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我们背后有这么一座坚城可守,那么一旦战局动摇,我们是要拼死一战呢,还是干脆折身暂退呢?”   “说的对!”冯歆恍然大悟。“正是这个道理……贼人身后有坚城,设身处地想一想,一旦战局动摇,必然会忍不住想着后撤入城的!   “非只如此。”娄子伯捻须而笑。“与之相对的,乃是我军此番强渡,过河之人实为背水一战,轻易不会动摇……而这便是三胜三败所在了。”   众人恍然大悟,冯歆更是连声感叹:“子伯真不愧是五官中郎将的谋主……战局看的如此通透!”   娄圭一时喜笑颜开,一直等到众人称赞完毕,方才收起笑意继续言道:“至于四胜四败……诸位且看,此时两翼两位太守应该已经开始接战了,可你们在此处能看清两翼战况吗?”   众人闻言纷纷探头探脑,然而除了烟尘、船只和些许模糊的旗帜外,却一无所获。于是乎,大部分人再度如刚才那般疑惑不定起来。   “正是此意啊!”戏忠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子伯兄此番见地极高……诸位想想,十几万人的战场,相隔数里,我们中军看不到两翼战况,也不能及时插手,对岸张宝便能指挥得力吗?这种情形下,只能各自为战!”   “然而。”娄圭接口言道。“同样是各自为战,贼人大帅小帅无数,各行其是,指挥极乱。可我军除了主帅之外,终究还有五位两千石可临阵相机指挥调度……这便是四胜四败所在了。”   战场面积过大,战事规模过大,指挥系统中多了一层极具权威性的指挥官,好像确实是己方不容辩驳的优势吧?   汉军军官们稍一思索后,看向娄圭眼神都不一样了,这俨然便是传说中张良、陈平一般的人物啊?   便是公孙珣,也在和左手侧的吕范对视一眼后又一次回头瞥了这厮一眼。   “那敢问子伯先生,”满怀信心之下,冯歆此时称呼都变了。“这第五胜第五败又在何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娄圭朝着正回头看自己的公孙珣抬手一指,声音不禁再度提高了不少。“正是如今敌我两军主帅!我家君候自弱冠便名扬天下,平黄巾以来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对面的张宝,早在范阳城下便已经是我家君侯手下败将了……主帅之优劣,难道不是胜败的根基所在吗?这便是此战我军第五胜贼军第五败了!”   冯歆握拳捶掌,忍不住连声赞同……看他那样子,好像居然是从应付差事变成真的信了娄子伯鬼话一般。   至于周围那些各个河北郡国来的军官们,不管信不信,自然也是忙不迭的点头附和,顺便拍马不断……不然呢?非要当着人家五官中郎将和他那条节杖的面说这条不成立?   而且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吧?   总之,不管是真是假,娄子伯一番大言煌煌,倒是让汉军中军处气氛热烈了起来。   不过,与此同时,在从中军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形的地方,汉军率先强渡的两翼却已经跟河对岸的黄巾军白刃相交了。   “杀!”   徐盏身披双层铁甲,头戴兜鍪,将钉着足足七八支箭矢的大木盾狠狠砸在了对岸一名黄巾军武士身上,然后从船头一跃而起,趁势挥刀杀入了黄巾军的滩头阵地上。   其人仗着铁甲之威,更兼势如疯虎,居然一下子就斩杀了数人,使得全船十余名先渡的甲士纷纷平安落地,然后结阵向前。   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徐盏当然明白公孙珣逼迫自家府君当先强渡是不怀好意……实际上,此番渡河,就在身后船上的张纯甚至都没敢选用跟公孙珣关系更紧密的本部中山兵,反而是当众索要了跟着郭勋来此的渔阳兵充当前锋,便是指望着这些乡人能够更‘安全一些’……但是,战事既然开启,白刃已经相加,事到如今,总得先顶过黄巾军的明刀明枪再去防备某人的暗箭冷矢吧?徐盏扪心自问,真要是让自家府君殁在滩头上,怕是那无耻之贼能当众笑出来吧?!   故此,此战非但要胜,还要显出自家府君的勇烈来,让公孙珣慑服于自家府君的胆气,就此罢手,不敢擅自加害!   一念至此,刚刚稳住了一小片滩头的徐盏不等身后更多汉军在滩头上集合完毕,反而捡起地上一个圆盾,主动朝着密密麻麻的黄巾军军阵中扑了过去……   得益于徐盏的奋战,张纯居然从容渡河,并于滹沱河南岸列阵完毕。   而几乎与此同时,西侧的汉军也随着郭典亲自挥刀杀敌,士气大振,大军呼喊上岸,几乎是瞬间便将黄巾军的一个滩头阵地给夺了过来。   由此看来,娄子伯的五胜五败之论,未必虚言。   “麻烦了!”   然而,上午时分,耳听到两侧哨骑捷报不断,一直盯着对岸黄巾军中军军阵的公孙珣虽然面色不变,却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一声。   ……   “为将者须晓洞察之明,断敌虚实,料敌先机,了胜败之微毫于心,晓形势之反复于胸,方能百战不殆,以成全功!”——《子伯兵法》 第十八章 将军白马过滹沱   “麻烦了!”   身边诸将喜笑颜开,可公孙珣望着滹沱河南岸的黄巾军中军大阵,却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一声。   他当然不是因为张纯那边战事顺利而感到麻烦……身为一军统帅,要为整个战局负责,要为七八万汉军性命负责,公孙珣还不至于无耻到这种程度。   实际上,这位五官中郎将所感慨的正是战局的隐忧。   两翼分明战事顺利,汉军占优,而且无论是这些传令兵所言还是众人遥遥观察旗帜都可以清晰无误的发现汉军确实已经站稳了滩头阵地,而且两侧舟船还在不停的运输援兵不断。   然而,这并不代表战略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强渡立垒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立垒而立垒,而是为了吸引敌人兵力,调度敌人兵力部署,从而为汉军骑兵一锤定音制造一个完美的铁砧。   可现在的问题是,公孙珣立马在河畔看的清楚,在两翼汉军主力已经站稳脚跟的情形下,自己对面的黄巾军中军主力数万人根本就是巍然不动。   他们不动,就意味着始终会有一支强力的战略预备队以应对那一万骑兵的到来;也意味着黄巾军两翼的兵力还很充足,足可应付住局面,最起码在两支汉军部队仅能依靠渡船勉力补充部队的情形下能够保持住压力,不需要请援。   这样的结果,或许最终依旧能在骑兵到来后获得胜利……毕竟嘛,娄子伯的那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身后有坚城,当骑兵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他们很可能会丧失战斗欲望,选择撤退。   但是,受到重大打击全线损伤混乱的撤退,和只是侧翼受袭,在中军大部队掩护下稳妥的撤退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而如果正对面的张宝始终沉得住气的话,那此战结局很可能只是一翼黄巾军崩坏,但他本人却从容引大军遮护剩余部队回城……到时候,滹沱河再往南的下曲阳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座根本不可能靠常规军事手段攻下的坚城!   跟广宗那边一模一样。   怎么说呢?即便是心里面已经有敷衍拖延下去的准备,可公孙珣依然不喜欢失控的情形……即便是将来要长时间围城,他也只想围一座自己随时可以攻下的城池,而非是真要下定决心却又无可奈何的坚城!   因为这种感觉很不好。   两翼喊杀声不断,汉军也不断随着阵阵鼓声用渡船运送援兵上岸,好消息也不断随着渡船的往来被传递到了中军……无外乎便是郭太守部夺了某个垒了,然后张太守所部又斩杀了某个小帅了。   但渐渐地,大概是随着两翼滩头阵地的扩大,战线拉扯开的缘故,这种报捷的频率明显降了下来。于是很快,一些有军事经验的人也察觉到了某些问题。   “黄巾贼的战力进步神速啊!”娄圭有些焦躁的勒马上前来到公孙珣身侧,然后压低声音言道。“对岸的黄巾贼中军居然依旧不动?”   “是啊。”公孙珣面色如常的应道。“放在二月刚起兵的时候,贼人早就被调动的乱成一团了,而如今彼辈居然懂得留下预备队应对骑兵了……对垒数月,倒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娄圭微微蹙眉言道:“不止此处,两翼战事渐渐僵持,可见黄巾贼的士卒们也是今非昔比。”   “这更寻常。”公孙珣叹气道。“第一次打仗和打了三五次仗的士卒是一回事吗?没见过尸首断肢的和杀过人的士卒又是一回事吗?依我看,相较于下层士卒的进步,彼辈的弱点怕是还在于这土山上的贼人将帅……只是,即便是他们如今也实在不能如戏弄童子一般轻易戏耍了。”   娄子伯缓缓颔首,但旋即还是释然一笑:“不管如何,贼军士卒战力进步也好,贼军首领学了一些东西也罢,总归还是普遍不如我军的。等骑兵一到,我不信他们能撑得住,无外乎是逃走的人多或者人少罢了!”   公孙珣也跟着笑了笑,却默然不应。   日头渐渐偏西,中军众人依旧随主帅公孙珣和对面的地公将军张宝遥遥对峙,不过,众人的心思却都放在从上游飘下来的浮尸上面去了……其中,当然是头裹黄巾的多一些,但时不时的依然会有一些汉军尸首甚至伤员,此时也自然会有中军士卒顶着对面的弓弩操舟入河去打捞营救。   “将军!”   然而,就在中军军官们心思渐渐麻痹,身后的中军大队也休息到百无聊赖之时,一骑沿着河岸忽然飞驰而来,直接在中军前滚落下马,却是郭典所部派来的一名心腹卫士,其人遥遥见着公孙珣的伞盖便忍不住大喊起来。“我家府君请派增援,这是他在战场上用印的临时请调文书。”   中军众人猛地一惊。   吕范不敢耽搁,直接下马上前接过信,然后一边打开一边往公孙珣这里送来。   而另一边,这卫士送出信来,疲惫不堪,直接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气,还不忘用手抹了一把脸……其人身上本就是三分汗水三分河水三分血水外加一分污泥,此时这么一弄,倒是愈发显得彼处战况激烈起来。   那常山相冯歆见状又一次没忍住,居然还是当众问了出来:“可是郭府君处战局堪忧?”   “这倒不是!”这卫士被问到,赶紧又在地上挺直腰杆言道。“黄巾贼虽众,但不是我们对手,更兼郭太守亲持白刃奋战在前,故此我军依然是胜势。只是如今战圈越来越大,贼人却还是源源不断团团围住,眼见着我军迟迟不能破围,所以我家府君才想借调中军渡船,以方便身后宗校尉速速多发快发援兵。”   “原来如此。”非止冯歆,中军众人俱皆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便是强渡作战的一个重大问题所在了——渡船不足,投送兵力的速度有限。   须知道,滹沱河不是黄河那种大河,没有金堤,没有专门渡口。平日里水势不强的时候,各郡县之间一般都能找到适合的地点轻易架设浮桥充当往来路径,所以整条河上根本没有那么多船只可以搜罗。   实际上,公孙珣和张宝相互对峙的这个地方以前就是从下曲阳过河往北的浮桥所在,只是被张宝撤到河南时给直接拆了而已。而后来汉军在此处立营,又尝试从此处渡河,还被黄巾贼立土山阻隔,也不是没有缘故的……毕竟,建设浮桥的地方总是最窄的地方,两岸浅滩也被夯实,正适合强渡。   而回到眼前,公孙珣瞥了眼郭典仓促送来的战场文书后,却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微微摇了摇头,然后面不改色:“我也不写文书了,回去告诉你家郭君,按照约定,我军骑兵再有半个时辰左右便要从下游,也就是自东面过来了,而郭君在西侧,此时增兵并无大用……故此,中军的渡船我另有用处!”   那卫士颇为失望,但也无话可说,只能赶紧听令而走。   不过,周围军官听得此言倒也释然起来……公孙珣此意明显是要支援下游,也就是张纯、程普那一路。   这么做,于公,却是对从东面而来的骑兵作战更有好处;于私,那程普乃是五官中郎将的私人,让功劳给他所部,也是理所当然。   果然,公孙珣等到郭典的卫士匆忙离开,不慌不忙,只是转身朝身侧从容下令:“让程德谋即刻将高素卿所部精锐集中起来,立即送过对岸去,骑兵早晚将至,不要留手了!”   数名白马义从即刻动身。   娄圭和戏忠对视一眼,然后依旧是娄圭上前建议道:“君侯,我军骑兵应该已经在下游处歇息好了,若是想极快了结此战,不妨速速动用旗语,催促他们发兵……毕竟,张宝和他的中军看来是不会动了。”   公孙珣闻言不由回头看了眼对岸土山上居高临下的地公将军大旗,他知道,诚如娄子伯所言,那座土山和那个大旗后面必然有三万左右最精锐的黄巾军主力巍然不动,恰如自己身后也有两万余汉军席地而坐休息了大半日一般。   如此局面,似乎却是只能‘安坐静待胜利’了。   然而,公孙珣会让这场强渡之战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甚至无关痛痒的‘胜利’结束吗?   让张宝保存精锐与大部实力,退到城中从容据守?   郭典一把年纪,亲自拎着刀跟黄巾军搏杀,连张纯这厮都能于绝境中咬牙奋起,慨然渡河,他公孙珣就这么敷衍?   一念至此,公孙珣冷笑一声,复又回头面北,却是面色陡然一肃,直接对着中军所在大声喝问:“河间国兵马何在?”   “河间兵曹掾、假司马东州王蒙拜见将军,请将军吩咐!”众人怔了片刻,然后其中一人赶紧匆忙闪出大礼参拜,却正是河间国在乱后奉命派出的援军首领。   “王司马。”公孙珣凛然问道。“我前日点验名册,见你部中有一曲人马居然全都是戟兵?”   “正是!”王蒙赶紧答道。“幽州出突骑弓骑,冀州出长枪劲弩,我河间兵素来有用长戟大枪的习惯,此番战乱起,国相奉命便宜行事,便发地方武库,专门征召组建了一曲戟兵,两曲枪兵,两曲弩兵,一曲大盾兵,一共一千两百精锐,外加一千材官,两千丁壮……虽然较其它郡国稍少一些,但战力、装备绝强!”   “那便将你部各曲假军侯全都叫来!”公孙珣当然懒得理会河间国出了多少兵的事情。   周围众人也好,王蒙也罢,情知公孙珣是要选调精锐,为骑兵到来做最后一次冲击,所以无人敢怠慢……只是王蒙颇为兴奋,而其他人颇为艳羡,不知河间兵如何就入了五官中郎将的眼睛而已。   须臾后,十来个所谓‘假曲长’纷纷带甲而至,在河滩上集体躬身大拜。   “哪个是戟兵曲长?”战事紧凑,公孙珣根本懒得做遮掩。“我看过名册,河间鄚县张颌张儁乂何在?”   其中一人猛地一惊,然后立即抬起头来,兜鍪下露出一张二十多岁的清秀脸来:“河间张颌听令!”   “不错!”公孙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见到对方仪表堂堂,倒是颇为满意。“我问你,你的‘大戟士’能战否?”   张颌哪里会废话,当即拱手作答:“愿为将军前驱!”   “好,那我便要将生死托付在你这个前驱身上了。”公孙珣不由失笑。“王司马,即刻调度你部……只要着一千两百精锐正卒,不用材官,盾兵先过河开辟战场,然后弩兵掩护,让这张儁乂领着三曲长枪大戟前突,给我能突多远有多远不许留力!”   王蒙和张颌一样喜不自胜,只是赶紧挺胸保证。   不过,王蒙兴奋之余还得再问一句:“敢问将军,我军是从此处发舟吗?将往何处去,是去下游与程校尉所部精锐合兵吗?”   “何须舍近求远?”公孙珣头也不回,只是拔刀向后一指。“便在此处渡河,与我直取土山之上的张宝……速速动身!”   众人一时变色,但军阵之中哪里是能犹豫的?故此,王蒙与张颌还有其余河间军官齐齐起身去后面招呼兵马,但面上已无喜色,而周围诸将却是神色复杂起来。   开辟第三战场,无疑会极大扰乱黄巾军的兵力部署,从而让骑兵的作用进一步发挥出来……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虽然此处渡河极易,可当面不但有土山,还有土山后的数万贼军,一个不小心怕就是就要被压在土山下到河滩前的这片区域中,然后伤亡惨重。   如此立功的机会,还是不要争的好。   当然,事到临头,河间国所部已经无路可退,无论是那王蒙还是张颌又或是其他军官,纷纷严厉督促,大声鼓励,不到半刻钟便已经纷纷在河滩上集结完毕,并按照作战顺序登船完毕!   于是乎,汉军中军一时鼓声大作,在河对岸黄巾军终于按捺不住的骚动中,数百舟船一时齐发!   此时,郭典刚刚得到自己卫士的汇报,便闻得远处动静,登垒相看,遥遥见到中军动静,倒也不由感慨……对方如此处置,确实比自己盲目请求增援更得兵法三味。   便是下游已经疲惫不堪的徐盏,在勉力杀了一人后,也不禁登高相望。而待他发现非只中军突然发兵直趋张宝外,便是身后程普也将他那只精锐至极的高顺所部整个送来时,此人不由长呼了一口气,然后便与军阵中穿着一身孝衣的张纯遥遥相对大笑……看来,此番战阵之危,二人算是勉强逃掉了。   然而,两翼汉军压力猛地一松,中军处的河间兵却是甫一上岸便遭遇到了预想之中的苦战!   首先,跟所有人想象的一样,土山之上张宝早有准备,上来便调度了大量的弩兵上前齐射……想想也是,击破了半个河北,人家地公将军哪里会缺劲弩呢?   登岸的汉军气势汹汹而来,军官多有铁甲,士卒多有皮甲,可除了盾兵以外,面对着铺天盖地的劲弩却毫无办法,不少人直接在船上、滩头上便被整个钉死在当场。而当先上岸的盾兵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他们退无可退,只能举盾冲入弩兵阵中,却被劲弩靠近而发,直接穿破厚实的铁皮大盾,那些当场死掉的还好,最可怕的有人甚至被弩矢连人带盾钉在一起,直接哀嚎倒地,然后又被乱刀劈死。   这种情形,直到身后长枪大戟兵勉强排好阵型冲上前来,才得以中止。然而,此时两百大盾兵已然死了五六十;两百大戟,四百长枪也没了七八十;四百弩兵也死了四五十。   而且,这并不意味着此处战局就此转优……弩兵散开后不久,不等河间兵摆好阵势,很快,张宝连番下令,身边最精锐的肉搏部队又被接连调度出来,长枪刀盾一个不缺,直接迎面奋死阻拦汉军,以求不让后者靠近那座关键至极的土山。   平心而论,河间兵固然惨烈,但如此急迫的调度,何尝不说明黄巾军也被对方这突然黑虎掏心一般的一击给弄的惊慌失措、方寸大乱呢?   张颌是个明白人,他也看出了对面的慌乱,心知那位五官中郎将的调度安排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堪称绝妙……然而,死伤如此之众,却都是河间子弟,待会立下大功的骑兵却多是那五官中郎将的体己人,素来读书明理的他心里又如何不膈应呢?   可膈应又如何呢?此时恐怕还得要按照军令先与敌军拼命吧?   就在张颌准备咬牙下令突击之时,忽然间,身后滹沱河那一侧的鼓声再度大作,前面的土山上,乃至于眼前的黄巾军居然纷纷失措,明显整个动摇起来,张颌看的清楚,那土山上黄天大旗下一直坐着的一个人惊慌起身,差点跌倒。便是些许身边袍泽此时也有不少人望着滹沱河北岸目瞪口呆……   张颌疑惑之极,忍不住回头去看,然后居然也被河对岸一幕给弄的心神激荡。   原来,此处颇窄,就在河间兵勉力站稳脚跟的同时,这一波舟船已经回到北岸去接下一波援兵了……然而,下一波登船之人,居然全都兀自牵着白马上船!   为首一艘船上,一套熟悉的伞盖直接摆在了船头,下一艘船上代表了天子的节杖也是同样立在了船头,而那张白马旗则在随后第三艘船上高高举起,迎风飘扬不断。   非只是张颌一时醒悟,便是郭典、张纯、程普、宗元,以至于两岸汉军、黄巾军的所有人此时也全都恍然明白了过来——汉军主帅,五官中郎将,持节,良乡侯公孙珣,居然在只有千人在前的局势下,亲自渡河而来,要当面直取张宝!   张颌恍然回过头来,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却是不再犹豫,只见他扔下手中长枪,直接拔刀而起,呼喊下令,要手下大戟士全力向前,不管不顾,直趋只在三百步外的土山所在。   ……   “张合字俊乂,河间鄚人也。汉末应募讨黄巾,为假军侯,属太祖。伐下曲阳,渡滹沱,以戟兵两百为前驱,先登过河,由是为人知。”——《旧燕书》·卷七十一·列传第二十一 第十九章 带长剑兮挟秦弓   公孙珣以主帅之姿,亮出大旗与仪仗,亲身强渡滹沱河,几乎是一瞬间便让汉军全线奋起,也几乎是一瞬间就让黄巾军全线动摇起来。   左右两边的黄巾军纷纷犹疑,不少小帅甚至擅自撤兵,引其部署去救中军,而河对面原本已经疲惫至极的汉军则普遍性士气重振,纷纷不约而同往黄巾军中军处发起突击。   而与此同时,河北岸,娄圭等人苦劝不成,也只能赶紧发动旗语,传递消息,让下游骑兵速速启动,即刻参战。   “辽西白马,不负天下,五官中郎将果非浪得虚名!”   看到周边士卒不用自己督促便朝着东面中军蜂拥而去,郭典长叹一声,却是不顾自己已经奋战半日,年岁又长,居然再度拄着已经满是豁口的环首刀起身,大声勉励全军向前。   东面的情形完全类似,黄巾军立即动摇,汉军几乎是瞬间便反扑了出来。   然而与郭典不同,此处的最高长官张纯怔怔盯着河道上的白马旗,却是一时失神……平心而论,公孙珣的这个举动,着实超出了张纯的想象,在这个中山太守看来,如他这般被逼到绝境上不得不拼命倒也罢了,可如对方这般大局在握却还如此强横霸道,那就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了。   “府君!”   就在张纯远远盯着河中白马旗径直向时,身旁忽然有人狠狠将他从倾倒的土垒上拽了下来,却正是徐盏。“府君,此时不是发呆的时候!程校尉手下那只最精锐的千人部已然上来了,咱们要速速随渔阳兵行动才对!”   张纯回过神来,顺着对方指向北面的手势一看,登时醒悟……程普是公孙珣的私人,而这个领着一千极其精锐并州悍卒的高顺听说更是那五官中郎将从一个陪隶提拔起来的心腹,这要是乱战中落在他们军阵里,怕是要被直接剁成肉泥,然后落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一念至此,张纯也不敢耽搁,他直接拎刀而起,带着身旁徐盏,便随着已经发起突击的渔阳郡卒一起奋勇向前了。   黄巾军中军处,土山之上,地公将军张宝眼睁睁看着公孙珣率本部登船渡河,然后一直到对方从容上岸,还都手脚冰凉,大脑空白。   “该、该如何是好?”张宝勉强坐了回去,然后强做镇定向周围人询问。   “我军兵多,主公不用慌张。”有人赶紧安慰,这是张宝的一个心腹门客。   “大医,依我看,汉军主帅如此动作非但不用慌张,反而是战机!”有人面红耳赤咬牙切齿道,这是太平道在河间国的渠帅。“彼辈杀我太平道同仁何止十万,此时对方既然敢来,正该尽发中军,将他留在此处!”   张宝登时一愣,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理所当然的一种选择。   然而,马上就有人出言反驳了,这是一个边郡老卒出身的副帅:“将军,此时不可以乱动,这白马将军既然亲身而来,必然是有所恃……你忘了之前咱们猜度官军骑兵的事情吗?现在已经不用猜了,官军骑兵必然马上就到!”   “那该如何是好?”这老卒颇有军事威望,故此周围慌乱更甚。   “不必如何,也不能如何!”这年老副帅跺脚言道。“大股骑兵将至,最要紧的保住阵型,是不能乱!还请地公将军速速传令,安抚两翼部队,然后只从本部周边调小部队顶住咱们当面之敌便可!”   张宝究竟是锻炼了不少,他心里虽然半是畏惧半是跃跃欲试,但终究是明白战阵之事还是这老卒的话最可靠。   而正当他要咬牙如此做的时候,忽然间,一支明显是射歪了的弩矢远远自前方土山下飘了过来,斜斜插在了土山平台南侧下方不远处……说是不远,其实距离众人所在黄天大旗也还有数十步。   但如此情状,土山之上的黄巾军高层们却猛地一惊,张宝却当即便将口中言语给咽了下去,便是那老卒也不敢再多言……原来,就在黄巾军中军处一时纷乱的时候,那之前登岸的河间兵居然趁机不顾生死的涌了上来!   盾兵自动散开,弯腰在长枪之下,然后长枪大戟密集如林向前向上而来,至于他们身后的几百持弩之人非但连续抛射不断,更有人从阵地上抢到了黄巾军遗失的腰开弩……那腰开弩七石力气起步,需要人手足腰全力运作才能躺在地上发射,刚才那一支弩矢,怕正是来自于此处。   “速速调兵!”见到张宝和那老卒俱皆不言,周围的人立即不管不顾起来。“调大盾来此处,遮护主公!”   “让中军出战,将汉军主帅拿下!若能成功,此战便是我军大胜!黄天还是能立的!”   “让两翼兵马往中间汇拢!”   老卒出身的副帅瞥了眼坐在那里闭嘴不言的张宝,欲言又止,但终究是放弃了劝说。   毕竟,地公将军如此姿态,要么是方寸已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此说来无用;要么就是担忧眼前之敌,所以默认了周围人的这些安排……如此,说来也无用。   实际上,即便是这位军事经验丰富的副帅本人也被眼前汉军的气势所惊到了,因为就在传令的这一小会功夫,当面汉军继续顶着密密麻麻的黄巾军士卒,居然又推进了数十步!   而且,战局瞬息万变,就在土山后面传令声不断,数万还对局势一无所知的中军一时不明所以,恍惚准备动身之际。土山前面,滹沱河畔,成功登岸的白马骑兵甫一立足,居然不去护着那位重新上马立于伞盖下的威武将军,反而即刻在一名身形矫健武士的带领下下,立即上前来援助前方的千余先登部队!   自土山上看下去,只见数百白马骑兵分成几十个小队,几乎是瞬间便从长枪兵两翼涌了出去,他们借用马匹机动性和高度优势,不停的在两侧各部黄巾军缝隙中往来杀伤威吓,逼得黄巾军无法对中间顶在前面的汉军长枪大戟形成侧翼压力……   曾经远征到过凉州的老卒毕竟军事经验丰富,所以几乎是瞬间便理解了对面这支白马部队的思路——他们不是不想保护自家那位白马将军,而是说,若能将战线推动向前,反而会让那名伞盖下的将军更加安全。   一念至此,这位老卒出身的副帅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地公将军,只见后者嘴唇发青,强坐不动,跟对面伞盖下那位以一千余兵对三万大军却主动向前之人两两对比,真真让人感慨!   与此同时,土山下一百余步外的张颌,也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这支白马义从的意思。不过,他可没心思比较什么双方主帅,战场之上,张儁乂只会珍惜这只部队给自己原本最薄弱两翼的援护,然后抓住战机向前,向前,再向前!   一只长矛远远掷了过来,来到跟前便已经飘然无力,张颌侧身躲开,却又就势松开了手中卡在敌兵肋骨上的环首刀,转而捡起长矛直冲向前,然后又是将一人刺死在当场……大概是刺中了心脏或者血管的缘故,拔出矛来,尸首上的热血登时涌出,来了个血溅五尺,将张儁乂原本清秀儒雅的脸上彻底糊住。然而,他只是抹了一把脸,便咬牙不顾,继续催促身旁戟阵向前。   其人如此悍勇,立时便惊得身前数名黄巾卒惊惶散开。   话说,长枪大戟列阵冲锋,骑兵左右阻隔,在狭窄的小范围战场上无疑是一个极为出色局部战术,效果着实出众。但原本渡口处当面的黄巾军一路被推到土山下的时候,却遭遇到了山上的严厉呵斥,甚至有督战队持弓居高临下的射了下来,逼迫阵前士卒不得不返身应对汉军。   故此,原本已经成溃退之势的黄巾军在土山跟前,却又形成了一道杂乱却又坚实的人肉防线,汉军攻击向前之势一时受阻。   公孙珣在河岸上见到如此情形,也是微微眉头一皱,因为从他这个位置来看,视野更加开阔,所以早已经注意到那座人工土山后面烟尘大作,俨然是张宝已经下定决心要中军尽出来吃掉自己了。   这是好事!   要知道,公孙珣选择此时出兵并不是莽撞之举,而是他观察了大半日的战局,然后陡然灵光一现,抓到的连自己都有些得意的绝妙战机。   因为,骑兵马上就要到了!   公孙越的稳重,关羽和审配的出众战局把握力,张飞、刘备、成廉、牵招、褚燕、杨开等人组成的豪华攻击阵容,还有西园马廊的健马,洛阳武库的装备,幽州、并州、河内的骑士……完全可以说,那支此时尚未出现在战场上的万余骑兵部队是此时整个河北大地最强悍的一支机动部队!   实际上,不止是公孙珣,全军上下的有识之士,没人会怀疑这支马上就要到来的骑兵部队会直接改变战局结果!   所以,公孙珣此番亲自渡河,看似冒险,其实是很有底气的。若非如此,怕是吕范、董昭、娄圭、戏忠那些人宁可抱住他的大腿也不会让他过河的。   而此时,黄巾军中军既然已经成功被调度开来,那么当汉军骑兵呼啸而至,又能及时插到对方中军身后的话,此番张宝全军不死怕是也要脱层皮。   故此,公孙珣之所以还依旧皱眉,真不是担忧战局,他只是在可惜眼前的局势……因为张颌打得太漂亮了。   这张儁乂不愧是五子良将之一,如此阵仗居然被他一力冲杀到了土山跟前……这要是能再往前数十步,一鼓作气夺了土山,逼得张宝仓惶而走,怕是骑兵到来后就可以放肆屠杀了!   到时候,十万大军,能逃回城两三万都得看天意!   可回到眼前,如今的局势是,土山后的黄巾军中军大部队马上就要围拢过来,王蒙、张颌和他们的河间长枪大戟却偏偏已经势颓!   公孙珣摇了摇头……他本想就此结束此番突击,但忽然间,他扭头一看,目光所及,却才发现地上满是汉军与黄巾军的尸首残肢,血染河滩,几乎赤红一片,更有双方伤员哀嚎不断,哭喊连连!   这种场面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公孙珣回头看了看身后被血水不停浸染的河水,却忽然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那就是,这天下事,总得有人来做的!   一念至此,鬼使神差一般,原本已经要放弃的公孙珣不急不缓,却忽然勒马向前!   旁边举着伞盖、节杖、旗帜的力士和卫士们惊慌失措,只能赶紧跟上。   “给我喊出来!”公孙珣拔刀在手,头也不回的吩咐道。“五官中郎将向前五十步!”   周边寥寥十几名士卒不敢怠慢,赶紧随之大声呼喊:“五官中郎将向前五十步!”   随即,落在枪戟阵后的零散弩兵听得声音回头望去,见状一边大惊一边不由自主纷纷向前,然后居然也跟着喊了起来:“五官中郎将向前五十步!”   这下子,包括韩当在内的两翼白马义从纷纷循声大惊,前方河间兵也是不由自主随着喊声再度紧张起来,双方再度咬紧牙关,顶着伤亡,努力向前。   “五官中郎将向前百步!”公孙珣勒马继续向前,却是忽然换了言语。   周围卫士还有已经簇拥在公孙珣身侧的河间弩兵们一边继续紧随其后,一边也大声传递言语……战场之上,纷乱无比,然而两翼的白马义从和前方的枪戟兵阵听得此言却几乎是本能一般重拾力气,奋力搏杀向前,以求继续推进战线。   张宝居高临下,已然远远望见公孙珣那渐渐清晰的身形面孔,却只是屡屡张口,不知所言。   土山下,双方原本都已经是被逼到了崩溃边缘,可几乎是一瞬间的功夫,因为汉军主将的亲自上前,汉军前线却再度奋起士气,重启攻势。相对应的,土山下的黄巾军面对着已经被尸首、乱战弄的不成阵型的枪戟军阵,却是再也支撑不住,居然直接溃散左右而走!   山下张颌见状大喜,立即催促汉军登上土山。   山上张宝两股战战,几乎便要逃窜。   然而,就在这时,那名老卒出身的副帅忽然间向前半步,一手死死按住了张宝的肩膀,一手连连挥动,催促左右张宝亲卫上前,居高临下,持弓攒射山下之人!   数十名被战功激发到眼红的河间枪戟士在假司马王蒙的带领下蜂拥上前,却迎面被一阵齐射撂倒在地!   须知道,张颌是黄巾乱起后从军的地方豪强,说起来王蒙正是他的恩人,见到如此情形,张儁乂不管不顾,居然是夺来一面铁皮大盾奋然向上,硬是把腿上挨了一箭的王蒙给拽了下来。   然而不等他喘半口气,先是一阵弩矢自后方抛射到了土山之上,然后,张颌便听得身后复又大喊起来:“五官中郎将已向前两百步!”   声音就在脑后,贼帅就在身前,乡人袍泽就在身侧,张颌只觉的热血上头,便咬紧牙关,从身侧夺来一把环首刀插在腰中,然后又从地上捡起一支断矛,便一手举盾一手持矛,再度向土山上冲锋而去!   趁着身后弩矢掩护,其人连上十余步,却旋即听得身后河间子弟呼喊起来,他情知对方箭矢已至,便赶紧停步立盾。   箭如雨下,盾牌上叮当不断,张颌马上便觉得自己顶住大盾的胳膊某处微微一麻……已经从军数月打过数场仗的张儁乂心里明白是有箭头刺破了盾牌伤到了举盾的胳膊。   不过,张颌来不及多想,便在大盾下回头朝着自家袍泽大声言道:“土山高二十丈,若是我再能上五十步,便喊我停下!”   山下士卒或是躲在盾下,或是在奋力摇动长枪枪杆以求阻挡箭矢,还有人直接中箭倒地哀嚎,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听得清张颌言语。   再往后,挨着箭矢射程的地方,公孙珣面无表情,更只是在催促周边汉军弩兵速速装填。而须臾后,汉军弩矢齐发,张颌情知机会已到,立即再度举盾爬山!   如此情形下,哪里知道自己爬了多高,只不过,忽然间他听到身后齐声呼喊,便咬紧牙关转过大盾,不顾前面正在慌乱举弓的黄巾军,便将手中短矛对准黄天大旗下,视线中已经清晰可见的一个人影奋力掷了出去。   做完这个动作,张儁乂看都不看自己的战果,便躬身立盾藏在盾后。   随着黄巾军一阵凌乱而松散的箭矢乱射,数十步外,黄天大旗下的张宝目瞪口呆,看着那支短矛将自家刚刚还指挥若定的年长副帅给穿腹而过,完全不知道该当如何。   “撤兵!”老卒出身的副帅被钉在地上,双手握着腹部的矛杆表情扭曲,俨然痛苦至极,见到张宝起身也只是咬牙说出了零碎至极的几个短句。“不要管我,杀我……黄天……快走,骑兵还没……将军、全军……带着旗……”   话语断断续续,只能勉强传达一些意思,然而不等张宝有所反应,这位昔日汉军老卒,今日黄巾军副帅便已经完全没了说话的能力。   眼见着对方如此痛苦,张宝泪流满面,立即示意左右,而周围自然有人咬牙一刀下来砍掉了这老卒首级,好让对方解脱。   张宝有心想带上对方首级,却胆气已泄,又思及对方话语和身下再度涌上来的汉军士卒,便不管不顾,直接让人卷了自己的地公将军大旗往身后逃窜而去!   张颌力气全失,根本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但眼见到山下残余汉兵一时欢呼,然后全军簇拥着五官中郎将的伞盖再度向前,也是不由大喜。   汉军蜂拥而上,夺取土山,张宝来不及带走的黄天大旗更是被顺势推到!   大旗一倒,远处不知道是何情形的黄巾军两翼几乎是瞬间崩溃,而土山南面、下曲阳城北空地上的黄巾军中军主力,此时完全茫然!   事情发生的太快,从河间兵渡河成功算起不过是一刻多钟的功夫而已,他们固然亲眼看得到张宝无恙,也能看得到张宝的地公将军旗还在……但刚刚他们还得到命令要饶过土山往前,此时却又见到张宝引军中高层纷纷狼狈向后,然后居然又有命令让他们入城?   须臾间,这三万完全没有投入战斗的黄巾军主力精锐虽然没有什么崩溃的兆头,也没有出现伤亡,但却不免产生了调度上的混乱,军阵阵型更是一时散乱,根本无法整齐而有效的作出反应。   然而,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地表隆隆作响,亲自下马扶着张颌上到土山上的公孙珣顺势往东侧瞥去,果然见到了一道烟尘滚滚,如龙如马,居然是瞬间冲到了东侧战场边缘。   汉军骑兵到了!他们如约而至!   汉军骑兵的胃口比想象中的要大,来到阵前,众人才面前看清他们的阵势,只见一万余骑兵居然一分为三,一路乃是审配引五千骑,以张飞为锋矢,自为后军,沿河而驱;另一路关羽居然引四千骑,自为前锋,以成廉为后卫,沿城而驱;公孙越则率领剩下的两千骑兵自后列阵兜底,倒是无话可说了……   这个阵势不考虑公孙越兜底,其实宛如两把长剑左右齐出一般,将黄巾军全线裹入阵中……平心而论,以黄巾军的数量,有点贪多嚼不烂了。   不过眼前的局势,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   张宝未及撤到城前,眼见着烟尘滚滚顺着城墙而来,哪里还不明白是汉军骑兵兜城而至?他勉力呼喊,想调度根本就没有半点损失的中军主力迎敌,却发现中军早已经因为自己的撤退混乱不堪,根本无法听令。   无可奈何之下,原本就已经丧胆的他只能被亲卫护着率先向西而走,以求从西侧入城。而混乱之中,他的地公将军大旗却也丢失在了战场之上。   这下子,黄巾军彻底崩溃,随着汉军骑兵一路自东向西而来,十万大军兵败如山倒!   河北岸,常山相冯歆早已经看的手舞足蹈,言语荒唐起来……想想也能理解,他一个文士,吟诗作赋,刻碑立传乃是出了名的,但如何见过如此情形?   好在此处做主的不是他,之前娄子伯那边传递完旗语并收到回信后,即刻向吕范汇报,而吕子衡也当即立断,全军着铁甲者全部卸甲,长兵大盾者也一律弃之不用,只配披甲,带弓弩与环首刀而已。   等到骑兵烟尘卷起,吕范更是毫不犹豫,命令船只前后横着一字排开,一边仓促搭建浮桥,一边又让全军会水性之人立即从眼前扶船泅渡!   此时,能支援对岸多少兵力是多少!   而就在吕范下完命令,拢手立在河畔望着对面土山遥遥而望的时候,一个矮胖子却忽然来到他身侧:   “子衡兄,咱们这位君侯,身上的英雄气真是压都压不住!”   “公仁何意啊?”对岸喊杀震天,身侧泅渡匆忙,吕范趁机拢手问道。   “没别的意思。”董昭叹气道。“只是陡然明白,为何项王不能得贤,不能用谋,却能横行天下,覆灭暴秦了……这种英雄气,任谁见了会不服气呢?何况你我这般书生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吕范冷笑道。“董司马是在怨君侯轻剽,擅自冒险?还是嫌他不听你言,乱出风头?”   “不是怨望,确实是为君侯气势所慑,心中震动。但也正如子衡兄所言那般,君侯如此英雄了得,却反而终究没听我言语,我心里还是有些可惜的。”董昭无奈言道。“过河没有问题,骑兵说来就来,算是有底气的,可是为何一定要攻上土山呢?如此局势,张宝便是不死,下曲阳也名存实亡了……天下事,敢为天下先的,就要承天下之重。君候之前分明答应我,要藏功藏德,如何临时变卦了呢?”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文琪的心思。”吕范低头肃容道。“文琪此人傲上而悯下,怕是自乱起以来,见到战局惨烈,民不聊生,心中早有了不忍之意,而此战又机缘巧合打得如此痛快,他便一咬牙做了下来。公仁明人心,通形势,我倒是好奇,你觉得……文琪这算是项王妇人之仁,还是算高祖关中得民心之所在呢?”   董昭一时抿嘴不言。   “要我说。”就在这时候,娄圭忽然带着戏忠自后而来。“若是有高祖之成,那便是得民心之德,若是有项王之败,那便是妇人之仁……恰如我之前五胜五败,若是此战有失,便是天大的笑话,可如今大获全胜,便是至理名言,将来要流传千古的!”   董昭和吕范齐齐回头看向了娄子伯。   “子伯说的好。”戏志才也忍不住昂首看着南岸言道。“我之前蜗居在颍川,常常想,若能得一主,有高祖的成就与大方,又有项王的威风与仁义,也就不枉此生了!董司马和子衡刚才说什么项王、高祖……在我看来,此比不伦不类!项王有君侯这般能得人吗?假使项王能得人,安有高祖之功?而高祖有君侯这般威风吗?假使高祖善战如此,安有项王分封天下?所以说,君侯便是君侯,而将来的形势也必然与古时不同,于你我而言,只要君侯待我们以诚、以恩、以德,那便尽心尽力,为之驱驰便是了!何至于在这里思前想后,以古乱今呢?”   董昭闻言怔了片刻,随即便恭恭敬敬朝着戏忠行了一礼:“志才兄所言极是,昭受教了。”   戏志才看了对方一眼,不由捻须一笑,却也不再多言。   随即,四人各自收起心思,远处手舞足蹈的冯歆一样,遥遥观战不止。   残阳如血,汉军纵横不断,下曲阳战前足足十万黄巾军……幸亏张宝之前留了一万在城中做接应,再加上仓促逃回的一万多人,城中勉强以两万多残兵稳住了局势,不至于被汉军衔尾而入。但随着日头西沉,任谁都知道,在汉军拥有大量骑兵的情况下,黄巾军已经不可能再继续收拢兵力了。   换言之,此战,黄巾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被人从西城用绳子吊上来的张宝甫一落地,便跪倒在了下曲阳高大的城墙之上,然后居高临下,望着城外惨烈局势茫然失神。   他看着远处大量的黄巾军或是被屠杀,又或是被驱赶到河边溺毙,然后又有人举众投降;又看到近处门前,有人争抢入内,以至于踩踏不断反而阻塞城门,还有后来渡河的汉军愤愤然打扫战场,一边救助汉军伤员一边又将黄巾伤兵抬到城墙下任其哀嚎不断……一时间,这位地公将军悲从中来,却又居然无泪可流!   事到如今,张宝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被对方黑虎掏心的一招给弄的满盘皆输?他哪里不明白,城外这七八万黄巾军不管是死是伤,是降是逃,全都要记在自己的无能头上?   大军不是不能战,但自己跟对面那个白马将军而言却差了何止一筹?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黄天若败,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不过,局势崩坏至此,死伤如此之众,情形如此惨烈,张宝也只能麻木也对了。实际上,今日身边死的人虽多,却也只有那位年长副帅死前的扭曲面孔时不时的在他眼前闪过……这是他最对不住的人,明知道此人可靠,明知道此人有能耐,却不能用!   “主公!”一名侥幸逃得性命的心腹门客,举着一个装了些许酒水的水囊颤抖着递了过去。“且润润嗓子……我军还有两……还有三万余大军,下曲阳城池坚固,完全可以倚城待援!等、等天公将军……”   话结结巴巴说到一半,张宝便忽然将已经两口喝光的空酒囊扔到了地上,然后双目通红泪流不止。   周围人刚要下跪请罪,他却又忽然起身,并哆嗦着向身后走去:“我心已乱,尔等且替我照看好城头局势。”   众人不敢多言,而那心腹门客也赶紧起身上前扶住对方,小心朝着城中张宝所居的高台而去。   数里外的河边,一处满是黄巾军败卒的地方,张飞怒目圆睁,持矛引兵飞驰而来,却不料为首之人居然立即引众弃械跪地求饶!   张飞不喜反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大吼一声,然后干脆撕扯开身上甲胄,露出长了一圈黑毛的白皙胸膛,复又引着一众骑兵往别处而去了。   不远处的中山太守张纯见状一时摇头:“张宝既然逃入城中,首功必然是那河间假曲长的,也难怪这些骄兵悍将如此不耐……不过,终究是十万大军,便是骑兵再利又如何能尽全功?”   “天快黑了!”徐盏忽然眯眼道。“接下来我军也只能看住对方城门,却难再有所作为,想来郭太守、冯国相,还有两位校尉,以及军中上得了台面之人此时都要纷纷往那土山处而去了。”   张纯听到对方言语有异,心下不免有些恍然:“徐君的意思是……”   “他们能去,咱们却不能去。”徐盏咬牙言道。“府君你想想,天色一黑,这路上又多是五官中郎将的心腹,咱们苦战一日疲惫不堪,万一路上再遇到刚才那种人物,被一矛挑了,顺势扔进尸首堆里,又能如何……”   “我晓得。”张纯立即表示了赞同。“战事既然已经了结,那便是明枪已经躲过,须防暗箭了。其实,以此战公孙珣的威风,怕是军中上下已经无人不服。所以非只是去的路上,便是在土山那里相互见了,晚上休息时被他不明不白的下了手,恐怕都无人为我说话!”   “府君所言甚是,所以河南不能留!”徐盏赶紧再言道。“最起码今晚不能留……我们不走临时搭建的浮桥,随便寻一处渡船,然后赶紧趁暮色寻个人少的地方过河往北,今晚就宿在河北大营……您看如何?”   “好!”张纯稍一思索便干脆应声道。“而且不到北营不能卸甲,以防暗箭……还要用今日一起作战的渔阳兵沿途护卫,他们是我乡人,此时军中唯一能信的部队便是彼辈了。”   二人商议已定,便立即相互扶持,然后又寻到这几日刻意拉拢的一位渔阳军官,让他领着几人随行护卫,这才刻意转回东面去偷偷寻找渡船。   且不提张纯和徐盏刻意要避开今日威势无匹的公孙珣,却说另一边,随着日色渐渐西沉,军中诸将纷纷聚拢到了原本张宝所在的土山处去拜会五官中郎将。   而第一个到来的两千石,却居然是原本在西侧强渡的钜鹿太守郭典。   郭君业虽然也很服气公孙珣的表现,但他这人却也依旧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稍微寒暄之后,他便当众询问起了公孙珣下一步动作。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方略?”公孙珣摇头言道。“该围城围城,该设垒设垒,造土山、制器械,或许还可以挖地洞、诱降守军……总之,清扫四面,围三缺一,待城内敌人士气低落,一鼓而下便是!”   郭典倒也无话可说,便复又问道:“经此大败,城中士气低落惶恐,我军又有骑兵,围三缺一乃是正道,只是军中诸将该如何分派,还请五官中郎将言明。”   “这也简单。”公孙珣赶紧分派道。“郭君本就在西面,便引一万兵在西面设垒围堵,然后宗校尉引一万兵去东面设垒,我自引大军主力在城北设大营就是!”   郭典闻言微微蹙额,本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眼见着周围人多是欢天喜地,也知道自己这么盯着不放招人厌,而且此番大胜终究难得,便就此作罢,转而放松下来,解甲休憩。   但是,有人却根本不让他休憩,就在郭太守解开甲胄,试图在土山上喝水用餐之时,北面滹沱河上那条过于简陋的浮桥侧,却忽然有船只载着冯国相还有吕范、董昭二人往此处而来……而那冯歆冯国相甫一来到岸边,也不看地上尸首无数,更不管周围还有无数士兵辛苦,便大呼小叫往土山上而来。   其人终究是个两千石,之前郭典嫌弃人家不发兵,可如今也发兵了,而且还没拖后腿,最重要的是此战大胜,他也不好驳了对方面子,便随已经在此处的护乌桓校尉宗元一起起身相应。   “五官中郎将,白马将军!”冯歆来到土山下一边攀爬一边呼喊。“我刚刚在河北观战,为你做了一首诗……堪称我生平之杰作,你一定要……咳咳……你一定要听听!”   这下子,原本还算正常的公孙珣反倒腻歪了起来……他听过的‘千古名诗’何其多,哪里会在意这冯歆的一首诗?还佳作?   而且,这年头真正登大雅之堂的乃是四言诗、五言诗,而且五言都很少。这种诗天然跟公孙珣那被养叼了的审美观不合,他哪里会期待呢?   不过,一旁的郭典倒是来了兴致,而公孙越、审配、张飞、牵招、刘备、成廉、魏越,乃至于身侧裹着臂膀的张颌,不管是真是假,也都来了兴趣。   唯独一个关云长,因为没抓住张宝,又被张颌一个无名小卒取了头功,本来就有些不耐,只是碍于这诗是称颂公孙珣的,这才没有当场撂脸。   公孙珣干笑一声,终究也是不想毁了气氛,便拉住对方手臂,将冯歆一路扶到了土山高台上,然后便微微拱手行礼,口称期待。   冯歆得意大笑,然后也不推辞,便转身捻须对着夕阳连行数步,这才如唱歌一般将自己所做之诗给诵了出来……果然,正是一首五言雅诗。   诗曰:   “将军发白马,旌节度黄河。   金鼓震川岳,沧溟涌涛波。   武安有振瓦,易水无寒歌。   铁骑若雪山,饮流涸滹沱。   扬兵猎东郡,转战略长社。   倚剑登土山,残阳列嵯峨。   萧条钜鹿泽,耕作常山多。   一扫清河北,包虎戢金戈。”   此诗一出,饶是公孙珣多有成见,但他的基本赏析能力还是告诉他这是一首好诗,而且还历数自己自黄巾乱起后的战功,分外契合!   当然,郭典、吕范、审配、董昭、公孙越等人也是纷纷赞叹!   “当立碑在此!当立碑在此!”仰头诵完此诗的冯歆一时回头,却又继续手舞足蹈起来。“正面刻此诗,背面记载此战,叙诸位之功劳,言此诗之始末……当立碑在此!”   这一次无人再反对这位了,郭典当即表示赞成,只等收拾好此战战局,便立碑记功记诗!   而公孙珣也缓缓颔首:“死伤无数,惨烈一时,不仅要立碑,还要借机祭祀,招魂慰灵,以求来年安康。”   众人愈发赞同,更把此事推给了冯国相来做,而冯歆得意之余自然一口答应。   而一番热闹后,夕阳继续西下,俨然已经要彻底沉下,众人中真正有文化的触景生情,便忍不住连连朗诵此诗,以慰战事之辛苦,战场之惨烈。   便是关云长,此是居然也捋须轻诵此诗,然后望夕阳渐落!   然而,天色渐晚,就在众人在土山上设一简单小宴,一边讨论今日苦战,一边感慨冯歆此诗雄浑之时。忽然间,娄子伯也不知自何处来,一脸仓惶,而且一到灯火通明的土山上便告知了众人一件意外的‘坏消息’。   “张太守渡河之时无意间落了水?”公孙珣大惊失色。“可曾把人救上来?”   “回禀君候。”娄圭在土山上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时感慨。“听人说张太守上船时身披双层铠甲,又是在夜中,此番落水……怕是尸骨难寻!”   公孙珣闻得此言,一时仰天长叹。   ……   “珣既亲身过滹沱伐张宝,须臾阻于土山下,不得登,乃募先登数十,皆重甲持楯,张颌为副。先登进当之,贼弓弩乱发,矢至如雨,自首河间王蒙以下皆倒,颌独存,乃拖蒙归阵,复孤身持楯负矛而上。不视,谓山下人曰:‘山高二十丈,登五十步,乃白之。’既至,山下人齐乎:‘五十步矣!’颌乃撤盾,奋掷矛向旗下,有副帅忠宝,以身当之。矛穿胸而过,副帅惨痛难耐,宝大恐,哭斩副帅首,即抱于怀而走。宝众遂乱。后,珣亲扶颌登山,问曰:‘卿何以孤身登上?’颌伏地大拜:‘将军亲身而渡,不避生死,安敢不为将军取全功?’珣大叹之,复大赏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章 首身离兮心不惩   张纯死了。   一位堂堂两千石,边郡世家子弟,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战,刀枪剑戟、弓弩锤石的什么都熬了过去,最后却在战后淹死于滹沱河中。   而且,现在黑灯瞎火的,估计也没法打捞,可等到天明后,天知道尸首又会被河底暗流冲到什么地方去?   换言之,这位张太守是十成十的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故此,等娄圭退下去以后,土山上的众人表现各异,有人摇头感慨,有人无言以对,有人一时慌乱,还有人目光闪烁四下乱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更有人面色凝重,认真盯住了上首的公孙珣。   人虽然多,但跟之前军议时一样,由于阶级差距过大,当此地汇集了五位两千石的时候,其余人多少有些缺乏存在感。   “敢问五官中郎将,张太守这事……这事如之奈何啊?”第一个正式发声的赫然是刚刚作了自己生平最得意诗篇的常山相冯歆,其人咋闻一位两千石猝死,明显难掩慌乱。   其余郭典、宗元,还有程普则纷纷随着冯歆一起看向了坐在上首的公孙珣。   公孙珣微微蹙眉:“张太守虽然因为出兵还有中山甄氏的事情,与我有些龃龉,但他今日之战,‘舍生忘死、奋勇当先’这八个字还是当得起的。诸位,你我既为其同僚,又是袍泽,若是将溺水实情报上去,怕是未免失之公道……故此,我意请诸位联名具奏,表张太守报国忘生,临阵而亡之情状,如何啊?”   众人不由面色稍缓。   便是冯歆稍一思索,也自然醒悟:“不错,张太守既然十死无生,纠结此事并无益处,你我身为同僚,于情于理都应该以其身后事为先,与其让他‘溺毙’,倒不如让他‘战死’!”   “表奏文章之事,还是要辛苦冯相的。”公孙珣顺水推舟。   冯歆连连感慨,倒是没有推辞。   程普自然不必多言,而郭典、宗元等人也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经过初期的震动与感慨后,众人居然没有更多的表示……稍微又说了几句,便继续进食饮酒,谈诗论事去了。   想想也是,十万黄巾军一日崩溃,此时周边怕是躺着数万具尸首也说不定,所谓人命如草芥,大家今日见多了生死,又和那张纯普遍性没有多少交情,两千石又如何呢?   死了也就死了,没了也就没了……不知不觉间,世道和人心其实已经变了。   不过,宴饮本就准备仓促,所以稍微进了一些酒食,强行谈了一些风月与战功的事情后,众人也就一哄而散,各自回去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而趁着一些亲卫在土山平台上搭建简易军帐的时候,公孙珣也忙活了起来,他先是趁着月色去左近探视了己方伤员,复又询问了今日战死的几十名义从的讯息,多加抚慰后方才转回土山上,却又点起烛火,在刚刚搭建完成的简易营帐内写起了书信。   其中,有给辽东自家母亲的,有给在范阳停驻着的自家后宅的,几个妻妾都有所慰问,甚至还有一封是要赵芸转给吕范妻子刘夫人的,大概是告了下吕范的平安,并道辛苦。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吕范是公孙珣私臣,而且刘夫人是公孙珣私臣中少有明媒正娶并管家的夫人……其余韩当、娄圭诸人虽然早有儿女,但却普遍性只有公孙大娘赏赐的姬妾,上不了台面的。   而至于说魏越的那位夫人,还是不要理会的为好,省的瓜田李下。   一堆书信写完,尤其是写给公孙大娘的信未免长了些,公孙珣一时疲惫,便回到有些晃悠的榻上休息。然而,等他熄了灯火躺上去以后,却居然又重新翻身坐起,亲自点起了烛火,然又去给洛中公孙范、广宗城下的徐荣再各自写起了信来。   七月十五,帐外月圆朗朗,账内灯火悠悠,一时无眠。   话说,从头到尾,最起码到此时为止,公孙珣都没有专门召见娄圭询问清楚张纯到底是怎么回事。实际上,这位五官中郎将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   反正,他要张纯死,张纯就死了;他要不影响战局不牵累军中袍泽,也同样没有牵累过多的样子……如此这般,还要如何?至于其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惨烈之事,关他公孙珣何事?   说破大天去,张纯也是‘奋力战死’,最多是‘溺水而亡’!说不定,人家张太守真的是无意间坐了一艘破船呢?   七月十五,月圆中天。   郭典披着衣服,枯坐于城西的一处壁垒之上,左右军士早已经困倦的打起了瞌睡,收拢着降兵的地方还隐隐传来哭声,滹沱河水波浪不断,时不时还卷来一些血腥味……一切似乎都已经沉寂下去,但郭君业却依旧望月难眠。   说起来很可笑,即便是公孙珣本人都拿定主意,‘认定’张纯是溺水而亡了,可孰不知,人家郭典郭太守却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张叔仁之死跟那位今日大发神威的五官中郎将脱不了干系。   没办法,公孙珣在郭典面前露了破绽。   郭君业早在请示围城事宜时便有疑惑,为何对方分派围城工作,让他这个本就在西侧屯兵之人就势围垒西城,却让宗元去围垒东城?须知道,东面分明已经有了张纯这个中山太守奋战了一整日!   照理说,不该是张纯去围东城吗?   当时,郭典还只以为是公孙珣要借大胜之威压一压这张纯,或者就此弃用甚至折腾一下人家……毕竟,无极距此地不过三十余里,那位张太守之前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之前这厮又孝衣前来,更是把事情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故此,如今军中上下几乎都知道,那张纯张叔仁之前惦记着的甄逸居然是这五官中郎将的旧交,甚至托付了身后事的那种关系,也早就猜到他要倒霉。   然而,谁能想到居然是‘溺水而亡’呢?谁又能如他郭典这般悚然而惊,一下子醒悟过来呢?   一念至此,郭典不由仰头对月微微叹气……一个位列两千石的太守,堂堂国家重臣,就这么被另外一个两千石给直接谋杀了,放在平日,这一定是泼天一般的大案!而以他郭君业的为人和脾气,一定是要不顾一切也要向中枢揭开此事的。   但此时此刻,郭太守却发现自己居然无能为力,因为无凭无据;而且他也不敢败坏军中大好局势,毕竟公孙珣太厉害了,之前五六万人打了几个月,却不如人家几天;这倒也罢了,真正让这位关西出身的两千石感到惊悚的是,哪怕是从道理人心上来讲,他都没有为那张纯讨公道的欲望……   实际上,敏锐如郭典也很快就醒悟了,这个世道变了!   以前的规矩,行事手法,早已经不合时宜了。甚至于连对错善恶的标准,都已经截然不同了。   可是这样的话,那他郭君业之前几十年所学的东西,所坚持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郭太守仰头看着月亮,心中难掩哀戚之意……大概,真正千古不变的就只有头顶这皎洁的圆月和脚下的河山吧?   不对,河山也是能变得,王景不就让大河移位了吗?光武不就重铸河山了吗?唯一不变的,就只有头顶明月而已。   自己年逾四旬,堪称老朽,已经绝难追上这天下大势了,那不如退而求其次,效仿着这轮明月独善其身吧!   勉强寻了一份信念之后,郭君业只觉得浑身酸软,白日的疲惫辛苦一时涌来,居然就在月下和周围士卒一起鼾声渐起。   天色渐亮,滹沱河两岸的七八万汉军很快就忙碌了起来……修筑浮桥、打扫战场、全面移营河南。   而军中高层也要处理一些大事,譬如讨论各部军功,又如追索扫荡周边逃兵,还如安置俘虏,更不要说当面还有一座存了两万余人的下曲阳需要围城……一桩桩一件件,虽然公孙珣持节在此,但还是要和其余几位两千石商议着来的,更何况此时已经是战后,军中千石、六百石的军官也要予以雍容,让他们表达一下意见。   一时间,全军上下确实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一个要写文章描述张纯如何孝衣出征,又如何奋勇作战的冯歆外,居然无人再提那个倒霉的溺死鬼。   数万具尸首都要集中焚烧,差那一个被鱼啃了的吗?便是张纯族弟张举来到中山,都只是遣家人索取了一份‘骨殖’带回去安葬,然后就匆匆逃离了。   一片纷纷扰扰中,大军渐渐恢复了秩序,等到三四日后,也就是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军中上下更是只想着战功封赏,还有那即将到来的祭祀与刻碑……由不得他们如此,士卒们终究也是人,苦战之后是急需文化生活来抚慰内心的,而对于这个年头的底层人而言,祭祀便是最重要的文化活动。   不过,对于军中上层,此时关注的却不是这些已经议定的事情,他们此时讨论和争议的乃是另外一件事情。   “无论如何倒卖俘虏也太过于……”中军帐中,由于发生了争执,两千石以下都已经被撵了出去,但人走后,准备放开去批驳此事的郭典说了一半,却愣是没说下去。   “可若是不卖又该如何呢?”公孙珣见状叹了一口气。“好几万俘虏,受伤的都被我们扔到城下给张宝了,这活着且健全的难道还要全杀死不成?杀了他们或许能够威慑城中,但也许就会让城内同仇敌忾也说不定。而若是就地遣返安置,这些人都是造过反上过战场的青壮,就不怕他们哪一日再来一场大乱?郭君,我说将俘虏发卖,你说不妥,可你又能有什么妙法吗?”   郭典坐在一侧,倒是愈发无言,因为他确实没什么好法子。   这年头对俘虏普遍性只有三种处置方案:   当先一个,叫做杀人立威,也就是杀俘,不过汉军终究是要考虑杀俘引来的不良反应,所以一般还是要等到战事最后才会真正下手,来次狠的。   实际上,按照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而言,皇甫嵩和朱儁前期在长社、汝南都没有明文战后杀戮记载,广宗则是黄巾军悲壮投河,而一直到双方打到最后,才分别于南阳、下曲阳有了杀俘和筑京观的明文记载。   其次一个,自然就是就地安置了。但这样的风险也毋庸置疑,军中高层从统治者的角度看过去,反而最腻歪这种处置方式。   而最后一个,则是吸纳招降。这在人力作为宝贵资源的时代也是很普遍的做法,而公孙珣、皇甫嵩、朱儁作为仓促出兵的典型,其实前期都有从黄巾军中招降的举动。   但是,战事来到这一步,就此地而言,汉军早已经不缺兵力的了。甚至于身后负责补给的郭勋屡屡来信,言及后方府库渐渐空虚,民心不稳,而公孙珣和郭、冯等人都反而有了选优汰劣,减轻后勤压力的意思。   这个时候留着俘虏做降兵,着实不智。   也就在这时,众人疑难之际,主帅公孙珣忽然提出来,将俘虏分散发卖出去,从幽州各边郡世族,到冀州本地的大户豪右,分别动员起来吸纳这股人力……毕竟,这些人本就是反贼,能活下来想来已经足够宽仁了,更别说分散发卖,也能瓦解这些人的组织性。   不过这样做看似面面俱到,但郭典还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此举的荒唐之处……且不说发卖本身有失体统,真正做下去,一来有力的大豪族怕是也会勾结地方,侵吞这些青壮;二来,却又很可能会演变成地方吏员勒索摊派殷实家庭的手段。   当了半辈子官,郭典对这里面的门道比谁都清楚。   但是,清楚归清楚,郭太守居然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后勤乏力,战事又在继续,所以俘虏不能留、不能募;为防止黄巾贼死灰复燃,他这个钜鹿太守第一个就不答应就地安置,想来常山相冯歆也不可能答应;而杀俘……   想了半日,不等郭典想出一个主意,那边冯歆已经不耐了:“郭君,你到底执拗什么?如今尚是战事连绵,天下未安的局面,五官中郎将这般处置已经是最好的方式了。再说了,国事艰难,你我这些两千石俱在一起为国效力,便是有些许想法,也该尽量委屈求全,一心一意往一处发力才对,否则何以对父老,对中枢?你当众发怒已然不智。而要我说,这个时候,大家一起听五官中郎将的便是。”   郭典听得此言,又看了看程普和宗元二人的面色,也只能咬牙言道:“既如此,我有一言,黄巾贼中的军官需要……”   “我知道。”公孙珣当即插嘴截断了对方。“郭君安心……黄巾贼中的军官首领一定要区别出来明正典刑;而且还要尽量让他们错开籍贯,并以幽州边郡为先;最后,此事我一力担之,中枢若有诘问,或者西园索要这笔俘虏的货款,让他们来寻我便是!”   郭典彻底无言以对。   “如此不就好了吗?”冯歆见到此事议定,不由奋力一拍面前几案。“此事既然定了下来,过两日咱们便祭祀立碑,再然后便等此战封赏文书到来趁机选优汰劣,最后集中精兵围城……冬日到来前便一鼓作气,拔城平乱,届时便能告一段落了。”   此言一出,帐中寥寥几位两千石反应不一。   如郭典和宗元居然也是神色一松,俨然也是和冯歆一样被战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其中,前者是压力太大,后者则是被战事凸显出了他这个护乌桓校尉的无能,所以皆不堪其重。   而如程普,却是有些失落,很明显,他借着战事一跃成为两千石的校尉,多少是想再跟着公孙珣立些功劳的。   实际上何止是这几个人,自二月黄巾起事以来,真正有本事的人或多或少寻到了一番打破出身、资历桎梏,并一跃而起的门路,所以纷纷有些异样心思;而早就居于高位的文官和无能之辈,却多少想赶紧了结战乱,就此回归‘正轨’。   至于说上首的公孙珣,面对冯歆难得的失态,却是面无表情,若有所思,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倒不是公孙珣刻意装模作样,实际上,他真的是在想事情……结合着他自己的军事经验,以及他老娘跟他讲的那些东西,这位五官中郎将正在可惜南阳、广宗将来的数十万俘虏。   毕竟,力有未逮啊!   有了甄氏的辅助,早就在幽州黄巾溃退后一时卷土重来的安利号,倒是轻易便能接手并联合各地官府、豪右消化此地的俘虏,可若论广宗、颍川,甚至南阳的战俘,那便真的力有未逮了。   若是真存善意,不想见到血流成河,可不可以强行去彼处买俘虏?   或许可以,但是要考虑成本的。   黄巾乱起,如今到处都是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即便是公孙母子存了善心,那也应该优先选择救助自己往辽东跑的流民吧,为啥要救助信了教还不安分的黄巾贼?   从颍川运人往辽东,假设一个人花上十万钱,有这个钱,为啥不去救助十个因为战乱而从冀州、青州往北逃的流民?整个冀州十室五空,人都去哪儿了?这天下缺少需要救助的可怜人吗?   说句难听点的话,真要是把心思放在广宗甚至颍川的俘虏身上,只能说公孙氏这对母子的良心和智商同时都被狗吃了!   宁可更多成本去救少数人,而不去用更少的力气救更多的人命?凭什么?   但是,不去救也就真没人救了……那些人就真的要死了。   这就是乱世,人命如草芥,从张氏兄弟举着黄天大旗造反那一刻起,便真的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可阻挡了。   所幸,公孙珣自问已经是个成熟的将军了,应该早已经学会面对这些生死无常的事情了。   一件还算是对得起天地良心的事情议定下来,众人多少如释重负。   然而就在几位两千石转而谈起祭祀事宜,互相有了几分笑意的时候,忽然间,帐外有人匆忙请见。   “君候,有快马从广宗那边辛苦过来……是曹孟德和徐伯进联手派来的。”娄圭面色严肃的步入帐中,身侧跟进来的韩当居然也是面色沉重。   “出了何事?”公孙珣大概猜到了是某件事情,所以反倒是郭典第一个紧张了起来。“可是广宗战局有变?”   “回禀郭府君。”果然,娄圭一声叹气,然后无奈言道。“我家将军的恩师,北中郎将卢公,因为拒绝了小黄门左丰的索贿,被诬告为养寇自重,数日前居然被槛车入洛了。如今代替卢公的,乃是东中郎将董卓董仲颖……而且,董将军领西凉兵与部分河东骑士到了广宗后,当时并不知道咱们已经大胜,故此居然直接放弃了广宗的围城,转向来此处,结果半路上听到了下曲阳大胜的消息,又无奈再度转向南面,然后重新布置围城。”   两个消息,公孙珣和帐中诸人颇为无语。   明人不说暗话,且不说卢植被罢免这一事背后体现出了天子的焦急姿态,以及宦官的反扑。就事论事,只说卢植本人安危其实不值一提,因为他真的毫无危险……天子不会蠢到在战事还在继续的时候就杀一个‘无功之将’的,而且人家卢老师腰杆子极硬,朝中大将军何进和三公刘宽、杨赐、袁隗,以及尚书令刘陶,没有一个会不去救他的。   更别说冯歆动笔,全军两千石联署,并以公孙珣送过去的捷报正在一个好时机上了。   当然了,该做的姿态还是要有的,公孙珣当即拍案而起,表示阉宦可恶,并要以自己功劳求赦恩师……众人也纷纷表态一番。   而象征性的闹了一阵子以后,帐中众人却又对董卓的操作感到无语……很显然,董仲颖也是知兵之人,到了广宗城下,一瞅这城池根本打不动,偏偏天子让他来接替卢植是要尽快看到战果的,所以才会起了暂时放弃广宗转向北面下曲阳,准备跟公孙珣联手打一个打胜仗的举动。   然而,谁能想到公孙珣会大发神威,借着张颌的出众表现和张宝的无能,一举奠定局势呢?   董卓被天子和公孙珣给坑的死死的……重新布置围城,说的好听,天知道要耽误多长时间,到时候天子能饶他?卢植耽误时间被槛车入洛了,你董卓耽误了更多时间,还前功尽弃,若不能处置你……莫非你脸大?   怕是这个时候董仲颖的下场就已经被注定了……只是可怜又一位大汉忠良,为国尽心尽力,却稀里糊涂的也要槛车入洛了。   当然了,这个时候是要装作猜不到这个结局的。   一番热闹之后,帐中诸位两千石也没了多余心思,便纷纷告辞。   然而,公孙珣送人出去,回到帐中,却发现娄圭和韩当依旧面色沉重,甚至有些哀戚的感觉。   “怎么了?”公孙珣敏锐察觉到了异样。“还有何事瞒我?”   “君侯。”向来有些呆气的韩当难以自持,居然眼圈一红。“徐伯进还让人传信说,贾超死了……”   公孙珣缓缓落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贾超?之前不是还在邯郸城南见过吗,如何死的?”   “大军放弃广宗,他独自骑马往城下举旗而攻,被乱箭射死在了城墙下。”娄圭补充道。“他出阵前留有遗言给左右,徐伯进这时候才知道,贾超的兄长便在广宗城内,为黄巾军小帅,他不敢负君侯的恩德,又不能舍弃唯一的家人,便只好如此,一死求心平……君侯,他当日去见君侯与我等,怕是就存了死志,故此来别。”   刚才还自问看淡生死,甚至连卢植槛车入洛都无动于衷的公孙珣,此时只觉得心中一片难言之意,既有哀伤,又有愤懑,还有几分迷茫和烦躁……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对眼前这两个心腹。   “汝等且出去。”沉默片刻之后,公孙珣只能扶着面前几案如此言道了。“容我独处片刻。”   ……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九歌·国殇》·屈原 第二十一章 志气方自得(上)   七月下旬,天气渐渐转凉,河北大地上依然还是那两处主战场,一个在南面广宗城下,一个在北面下曲阳城下。   不过,之前数月一直相持着的两地局势,此时却已经截然不同。   下曲阳那里,经过渡河一战,从中枢到地方,从军中到运粮的民夫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只等围城布置完毕,此城便能一战而下。而广宗那里,对于去而复返的官军而言,却无疑有些令人丧气。   “孟德!”   傍晚时分,眼看着骑都尉曹操骑马从中军大帐中处回来,候在营门口的夏侯惇实在是忍耐不住,刚一迎上对方便在路中询问了起来。“我已经按照你吩咐,重新立栅设营了,中间有些许黄巾贼来窥视也被驱赶走了……军议怎么说?”   “能怎么说?”曹操下得马来,转了转脖子,这才一时失笑,牵马入营。“营盘既然稳了下来,自然要重新布置围城呗!被黄巾贼毁去的器械需要重新打造,被推平的围垒要重新建起来,周围被夺去的据点、土山、壕沟也要再夺回来……”   “这不是前功尽弃吗?”跟上来的夏侯惇一时有些难堪。“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如今这局面,我身为军中两千石,若是不笑,难道还要哭不成?”曹操不以为然道。“便是董公,他刚才在帐中也同样是言笑晏晏,未曾失了半分志气。”   夏侯惇长叹一声:“我知道你们要顾及军心士气,不能失了体面,可咱们营中俱是转战多地的老卒,真以为能瞒得过他们?”   “不是要瞒他们,而是为将者本就该从自己开始鼓舞士气。”曹孟德瞥了眼自己营中的士卒,却依旧不以为然。“我军如此局面,固然一时攻势受挫,但也只是攻势受挫。大局上来讲,黄巾贼日渐不支的局面,难道会因为这次去而复返就有所改变吗?还是咱们占优。”   “这谁不知道?”夏侯惇愈发焦急。“关键是进度!当日跟着五官中郎将转战数地,破贼立功宛如喝水吃饭一般随意,为何到了广宗却如此辛苦?”   “依我来看,董公和卢公并非是无能之辈。”曹操来到自己营中帐前,将手中马绳随意扔给了一名亲卫,便直接入帐。“只是广宗这里贼军人数众多,却又普遍善战,还多笃信太平道,那领兵的张梁偏偏也是个稳重的……这才迁延至此。”   “之前下曲阳不也是说兵精将广,城高河宽吗?”这次轮到夏侯惇不以为然了,他追身入帐,避开了周围人,倒是趁机把话说的更加直接了一些。“五官中郎将如何一战而杀的张宝只剩两万兵?要我说,之前卢公也好,现在的董公也罢,不说他们无能,却都有些浪得虚名。”   出乎意料,这一次曹操并没有直接否认,他在帐中停住脚步,一时感慨:“如文琪那般用兵如神者,天下间不也就一个人吗?不能都一概而论的。若真要比较,你我不也比他年龄大一些,这局面还不如卢公董公呢!”   这次倒轮到夏侯惇笑了起来:“我就不说了,孟德之前未习军事,自然是不如五官中郎将的,可如今你才从军半年,军中上下庶务便已经娴熟,想来将来也是能成为国家名将,不负生平志向和长辈所托的。”   曹操陡然变色。   夏侯惇情知失言了,也是赶紧改口询问:“七月十五乃是孟秋祭祀之时,当时恰好移营,错过了时机,孟德要不要此时寻香烛祭祀一下桥公?”   没错,桥玄已死。   五月份死的,但当时乱糟糟的,从洛阳去桥玄老家梁国的道路也不是很安全,所以就没有及时发葬,一直等到皇甫嵩引兵去汝南连战连胜,稳定了周边局势,桥玄家人这才起灵归乡……当然,这时候朝廷也好,天下间桥氏的门生故吏也好,也都有了心思去悼念,便是蔡邕都专门动身去梁国帮忙写碑立传,而曹操这才在广宗知道了对方的死讯。   “不必了。”思索片刻后,曹操缓缓摇头。“功业未成,有何面目祭祀故人呢?且让军中屯长以上俱来帐中,商议围城和作战的事宜。”话到此处,曹孟德才稍微补充了一个情报。“我看董公的意思,是想要明天堂而皇之与贼人战上一阵,借以恢复士气,然后再去重新围城……你喊人时将这些事情说给乐文谦和李退之他们,让他们各自做好准备,或许是个露脸的去处。”   自知勾起了对方心事的夏侯惇不敢再多言,便赶紧拱手而退,却是去组织营中小范围军议去了。   一夜无言。   第二日一早,果然,汉军主帅,东中郎将董卓上来便调度了几乎所有高级军官,并集中了各部精锐一起出营,来到了广宗城下后,更是军旗齐举,浩浩荡荡,缓缓直发,往城下一处之前被黄巾军夺走的土山而去。   这座土山位于广宗城的西侧大门外,上面还设有一个临时营垒,乃是之前卢植派人堆建而成,用来监视当面西门贼兵的,董卓选择转向时被张梁亲自出城夺了过去……从战略上而言确实有些说法。   但此山不是太高,无法对当面城门楼形成绝对压制,面积也不是太大,称不上是什么决定性的东西。故此,此番董卓引众举旗缓缓而来……挑战的意味明显大于夺取。   对面城中的张角和城外立营的张梁也立即明白对方的意思,再加上他们也需要提振士气,所以很快,两军便心照不宣,各自集中了万余精锐在广宗城西门外的空地上相互对峙了起来。   其中,张角亲自来到了广宗城西侧门楼之上观战,而张梁则亲自引兵来到了这个土山之上,董卓更是亲自驱兵来到阵前遥遥观望。   话说,和之前几年相比,此时的董仲颖居然体态更丰满了一些,也多了几分老态……这里面是有原因的,比如说仕途来到河东太守后,对于一个边郡寒门子弟而言,未免走到了尽头,让人看不到将来的前途所在;又比如说他的嫡长子去年突然因病去世,只留一个嫡亲的孙女,虽然他还有侄子、女婿,甚至妾室还能给他继续给他生孩子,但这份打击也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话得说回来,人西凉董卓到底是西凉董卓,自有其几分豪气在那里。儿子去世产生的打击虽然让他一时颓废,以至于身材有些走样,但很快他就调整了回来,并试图将所有心思放在个人功业上。   这次,他其实是听说了一些风声,然后主动请战……并终于如愿以偿,持节为东中郎将的。   不过,持节后的第一个军事动作便让自己陷入到了深坑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来个人,去问问他们,知不知道张宝在下曲阳惨败一事?若是知道,便问他们有何想法,若是不知,便重新说与他们听!”董卓没有骑马,而是站在一辆便于指挥的高大战车之中,等到双方列阵完毕后,只见他一声冷笑,便挥手招来一名亲卫交代了起来。   话说,此时这位东中郎将面色上居然看不出有什么失落的感觉,好像前途未卜的不是他董仲颖一样。实际上,不要说董卓这次带来的西凉兵与河东兵了,便是曹操和原本卢植所部此时也大为佩服对方的姿态与气度。   回到眼前,那名西凉出身的董卓亲卫听得吩咐,便立即接令,然后就疾驰而往敌方阵前,孰料,他刚到土山之下,未及开口,便迎面招来一阵箭雨,立即死于乱箭之下。   这下子,汉军全军愤然。   董卓更是勃然大怒:“跳梁小丑,杀我爱将,若擒张梁,必要他五马分尸……谁来替我攻下此山?!”   虽然同样是攻取土山,但跟下曲阳那边渡河而击不同,此地汉军兵力并不弱势,而且汉军战力到底是要对面强上好几分的,所以只是单纯的攻坚而已。   于是乎,随着董仲颖一声喝问,军中上下,一时摩拳擦掌,居然纷纷请战。   “荣愿为国杀贼!”一片请战声中,身为两千石校尉的徐荣居然也主动请缨。   “徐校尉的本事我早就知道。”董卓见状赶紧在车上回头安抚。“但区区一座土山,用兵最多数百人,何须两千石亲自上阵?”   徐荣刚要再言,董卓便已经趁势指向了自己身侧一人:“樊稠,刚刚死的是你乡人,你能战否?”   那名唤做樊稠的西凉武士当即翻身下马:“请将军遣弓弩手为我援护,再遣一部为我后援,我自去为乡人报仇!”   董卓一时满意点头,便连声鼓励,同时下令军中将甲胄集中给樊稠部使用,周围人也自然无话可说。   鼓声隆隆作响,樊稠引两三百西凉武士,各自集披甲持盾、佩刀横矛,径直往土山上而去,俨然颇有气势。   不过,这般悍勇冲阵的情形,曹孟德也算是见识多了,倒也不以为意。   实际上,和不少人一样,此时他的目光早就被战场上的另一拨人给不由自主的吸引住了……那是从身后中军处涌出来的一支千余人骑兵部队,为首的乃是一个叫李傕的军司马,此番出来则是要给樊稠部做弓弩压制和后援的。   至于说这只千人部队为何吸引人目光,乃是因为其中泰半居然都是羌人……披头散发,左衽羊皮,骑马出阵时更是怪声不断……曹操等人虽然早就知道董卓这次带来的西凉兵中有不少羌人,也在中军见过一两次,但第一次见到彼辈集合起来正式出战,终究是难免好奇。   毕竟,黄巾之乱前,羌乱才是大汉朝最常规的战争,对于这些人,他们可是久仰大名。   “河北空虚,让这些羌人来到内地,会不会有些不妥?”夏侯惇当即蹙眉低声言道。“看他们的样子,便知道彼辈毫无军纪,会不会擅自出营劫掠,惹出事来?”   “谁说不是呢?”曹操眼见着那些羌人骑兵一边呼喊怪叫,一边左右疾驰开弓不断,也是蹙额不止。“不过,军纪是小事,就怕这些羌人中有些野心之辈,此番从征知道了大汉腹心遭此大乱,回到西凉又起了异心……国家经不起又一场大乱了。”   夏侯惇微微一怔,倒是愈发严肃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战局已然发生了变化。那樊稠果然不愧是董卓的心腹爱将,其人颇为悍勇,居然在身后羌兵的援护下一鼓作气,直接引兵冲上了土山半山腰上,而且势不可挡。与此同时,张梁本人居然在左右的护卫下直接从侧面仓促退下了土山。   战事顺利的不可思议,曹操几乎是本能的在身侧欢呼声中察觉到了一丝危险。而第一次与广宗黄巾交手的董卓也是一时面露犹疑……黄巾贼如此不堪吗?这可是在张角的督战之下!   果然,就在此时,战场陡然出现了异动——当樊稠登上山顶后,忽然间,一支头裹黄巾、身披甲胄,体格普遍性格外雄壮的兵马从土山后左右涌出,居然将李傕部直接逼退,并将樊稠困在了土山之上。   而与此同时,广宗城西门大开,一彪装备齐全的骑兵也是顺势杀出!为首二人,一个身材粗壮,面带浓密胡须,一个身材高挑,手中一杆长矛更是长的不可思议。   “是左髭和丈八这二贼!”见到这二人,相距曹操不远的地方,位于徐荣身侧的公孙瓒不由眼皮一跳,一张俊脸瞬间扭曲了起来。“还有之前藏在山后的黄巾力士……贼人竟然敢有诈?!”   而不等有人给董卓解释清楚这两只黄巾军精锐部队的来历,那左髭和丈八居然领着黄巾军的骑兵部队不管不顾,直扑汉军大阵当面而来,黄巾力士更是理都不理被隔开的李榷所部,径直往缺乏远程武器的土山上围攻而上。   山上的樊稠陷入重围,汉军阵前诸将又见到骑兵直突己方阵前,几乎立时大惊失色,而战局也瞬间逆转。   ……   “纯既孝衣渡滹沱,为左面当之,钜鹿太守郭典当右面,俱亲冒弓矢,奋勇无匹,连夺营垒。贼既稍动,太祖见机,即发河间兵千人先登,复亲引义从持节渡河直趋贼帅。中军大乱,左右贼人并恐,疾退,欲合中军也。纯见之,自引少兵断贼归路。左右稍劝,纯乃曰:‘营中多坐啸士,皆不任也,唯五官中郎将天资英发,才德卓绝,将复天下清平者,必此人也。且其以国士视吾,许为后卫,吾虽粗粝,亦知当以身报之,纵死无悔也。’遂战,身披七创,殁于阵中。太祖胜,闻之大叹,遂以纯功第一推之,并刻碑以铭,至今尚存。”——《士林杂记》·燕无名氏 第二十二章 志气方自得(下)   黄巾军非但隔绝了樊稠部,还放出了约两千余骑兵主动来攻汉军本阵,当即便将局势反客为主。   和其他人一样,汉军主帅、东中郎将董卓也是瞬间色变……不过很明显,他是愤怒大于震惊。之前他自己战略判断失误,使得战局大变,卢植辛苦营造的围城准备付之东流倒也罢了,可如今对方区区黄巾蛾贼也如此猖狂,居然准备拿他做阀立威,这不是看不起他董仲颖吗?   想他董卓自幼边郡长大,转羽林郎,从张奂平叛,完全称得上是身经百战、沙场宿将,如何就要被区区黄巾贼小觑?!   就在董仲颖愤怒难掩之际,黄巾军的骑兵却已经径直冲到了跟前。   当然了,虽然军中将领普遍性有些剧烈反应,但汉军大阵却依旧井井有条、巍然而立,丝毫没有动摇的趋势,根本不用面色铁青的董卓下令,身后大量的长矛兵便已经在几位两千石校尉的指挥下从容涌出,顶在了阵前。然后,两部汉军骑兵也开始自动往两翼集结,并随着暴怒中的董卓的一声令下,直接从两面扑了出来。   与此同时,李傕部也重新调整转身,一时间,西凉兵、河东骑士、羌人组成的大股汉军骑兵与左髭、丈八二人带领的黄巾军骑兵一时在阵前往来混战不断。   然而,稳住局势以后,汉军大阵前列的高级军官们却依旧个个面色难堪,并时不时的放眼看向被困在土山上的樊稠部。   没错!   所有人都清楚,虽然董卓有了战略上的失误,可他带着河东兵、西凉兵前来支援后,无论如何从大局角度来看还是黄巾军处于总体劣势,倚城而守对方还或许能继续撑下去,可若想反扑出来大获全胜,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换言之,无论此战如何,接下来双方总体上而言应该还是围城对峙的泥潭局面。   所以,此番黄巾军骑兵直突汉军大阵,或许是有这么一点点侥幸心理,但更多还是想让局面如眼前这般——骑兵混战阻隔战场,从而让黄巾力士当众吃掉土山上的樊稠部。   而一支整建制的汉军一旦被当众全盘吃下,那对汉军士气的打击,对黄巾军士气的鼓励,都将是显而易见的。   “贼人奸猾!”董卓回过神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强笑自我安慰。“且看我军骑兵如何覆灭蛾贼骑军,再去从容救樊曲长回阵。”   周边众将俱皆无言……此时除了指望自己这一方的骑兵能速速解决战斗外,否则还真的没太好法子。   难道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于敌方城下全军压上不成?   这万一哪里出了岔子,大败一场,怕是还不如让樊稠这几百人死在那里呢!已经前途堪忧的董卓更是不可能进行大规模军事冒险。   此情此状,只能指望骑兵速战速决了。   不过,虽然汉军骑兵颇显骁勇,数量也明显多于头裹黄巾的骑兵,可数千骑兵放开手脚的乱战,哪里是片刻能分出胜负的?   尤其是张角亲自出现在了身后的城楼上!   樊稠那里愈发岌岌可危,黄巾力士作为张角很早便准备的亲卫武士,其悍勇战力有目共睹。   而与此同时,眼前的黄巾骑兵却居然也个个悍不畏死,董卓等人亲眼所见,有头裹黄巾的骑士受伤落地,竟然就在地上奋力爬起,直接抱着汉军马蹄撕咬马腿,弄的汉军骑兵马匹受惊,二者同归于尽。   士卒勇猛拼死,军官也不逊色,那么多中下级黄巾骑兵军官,无论是什长还是队长,全都身先士卒。而且每次冲杀到战场边缘再回转冲锋之时,必然要连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语,以鼓励士气。然后那些士卒也居然就如喝了符水一般百病痊愈,疲惫俱消,然后再度奋力冲杀不断。   不过,乱战之中最惹人瞩目的却还是左髭、丈八这二将。   须知道,作为黄巾军中数得着的勇士,左髭、丈八这二人素来为汉军所熟悉。其中,前者颌下胡须茂盛,脸上也满是针扎般的髭须,再加上汉军只知道他姓左,或者出任过黄巾贼中什么左字开头的职务,好像打过左字大旗,于是就喊他左髭;而后者则体格硕长,身材灵活,马术出众,手中长矛更是长达一丈八尺,故被汉军士卒起了个外号,唤做丈八!   其实,匹夫之勇并不应该是个贬义词,最起码这该是个中性词……毕竟,对于统帅万人及以上的将军来说,再上去耍棍子确实失之轻率。可在千人级别的乱战中,拥有两个所向无敌的勇士作为部队将领的话,那就要反过来说了!   左髭力大无穷,丈八马术过人,二人相距不远,配合默契,远者为丈八长矛所挑,近身者为左髭持槊扫荡……而且二人还专门挑汉军军官下手,不一会功夫,便领着十几名亲卫连杀汉军十余骑,惊得汉军骑兵纷纷避让不及。   如此情形,根本不用身后董卓有所表示,之前一时慌乱以至于失陷了樊稠的李傕就主动带着自己心腹卫士迎了上去,以求速速了结此二人,将功赎罪。   毕竟,他李稚然也是此番董卓带来的西凉军中出了名的悍勇之士,倒也想试一试这二人底细。   左髭和丈八自然也早早看到了李傕心腹往自己这边而来,他们又何尝不想解决掉对方呢?于是乎,双方阵前各自一声大吼,便心照不宣相互引亲卫直冲向前。   话说,李稚然是个有心之人,他眼见这丈八手中长矛奇长,心知有异,便临到跟前慢了一步,藏身在自己一个心腹卫士身后……而果然,那丈八既然敢用如此出众的长兵自然有他的所恃之处,只是一夹马腹,便迎面轻松刺中当先之人的脖颈。   紧随其后的李傕见状不急反喜,他与身后的其余卫士马势不减,后者仗着人数优势自去阻拦左髭和黄巾军骑兵,至于他本人则径直顺势加速,从刚刚被刺中的亲卫身后冒出来,去取刚刚刺出兵器,不便回手的丈八!   丈八战斗经验丰富,不敢大意,立刻撒手放掉手中长兵,先在马上躲过了李傕一矛,复又抽出刀来迎战。然而正如之前所言,李傕本是西凉军中出众的勇士,再加上马上交战本就讲一个高度和长度优势,失了长矛的丈八拎着环首刀与对方相抗,很快就落入了下风……所谓只能勉强招架而已……李傕那边见机更是大喜,只是仗着长兵大马死缠着对方不放,以求先解决此人。   相隔颇远,再加上战场烟尘四起,成股成队的骑兵往来不断,喊杀声、鼓声更是震动耳膜,故此,汉军阵前诸将只能大约看到李傕亲卫仗着人数优势阻拦住了左髭,然后李傕本人压制住了丈八,于是不由纷纷喜上眉梢……   “哈哈哈!”用手遮蔽着头顶日光的董卓见状一时大笑,然后便立在车上对左右军中诸将笑道。“为将者须心里明白,强兵是将的倚仗,而强将何尝又不是兵的胆呢?若李稚然能了结此二人,怕是前方黄巾贼骑兵也就要泄气了,届时非但可以从容将樊曲长救回,说不定还能就势占住那座土山。”   周边一群两千石,无论是徐荣还是曹操,又或是邹靖,闻言全都纷纷颔首。   这倒不是纯粹附和长官,而是说在场之人多是与黄巾军交过手的人,心里非常清楚,眼前的黄巾军骑兵虽然悍勇无匹,但根本上的战斗力还是要远逊于汉军骑兵的。此时能和汉军打得有声有色,更多的是靠突然袭击和那种搏命的气势……真要是泄气了,那也确实就好办了。   但就在此时,随着董卓大声强调战局变化,以鼓励士气的时候,瞬息万变的战场却又急转直下,前一刻汉军将领们还喜上眉梢时,下一刻便惊骇一时了起来。   发威的是左髭!   左髭与丈八相比,马术和长兵上并没有那么娴熟,但他天生神力,更显勇壮。之前,他和本队十几名卫士被李傕手下二三十名骑兵卫士们团团围住,以少对多,再加上和他配合默契的丈八被隔开,所以也难免落了下风。   而就在李榷仗着长矛欺负持刀的丈八,那边董卓哈哈大笑之际,这边一名羌兵骑士也是窥的破绽,突然飞矛往左髭脸上掷去。   左髭匆忙闪身,饶是如此,半张带着密密麻麻胡茬的脸,还是被长矛割破,约有小半张脸皮当即血淋淋的耷拉了下来。   见得如此形状,周围汉军骑士自然以为得手,于是更是大喜,纷纷欺身上前,准备了结对方。然而,这左髭立在马上一声大吼,却一手持矛大开大合,逼退围攻之人,另一手居然直接将割破的脸皮给当众撕了下来,还塞入自己嘴中硬啃了下去!   如此举动,视觉效果何止令人发怵?对面的汉军骑士几乎是登时便吓得失魂落魄……须知道,这年头是讲究神异,讲究鬼怪,更讲究胆气的。如左髭这般在阵中撕破自家面皮,当众吞下,俨然是神异一般的举动了,汉军如何不惊?甚至其中几个羌人更是如见天神一般,双腿哆嗦不住,连胯下马匹都稳不下来。   而左髭咬着自己的血肉,半张脸血涌如泉,半张脸黑髭根根如针,俨然已经面目全非,可他却依然矫健如常,非但没有趁机后退的意思,反而强行举矛追上,带着自己刚刚还处于下风的卫士连杀数人……周围汉军骑士早就胆寒,此时更是各自夺路而逃。   那边李傕还在欺负丈八呢,恍惚间一转向,却看到一个面目如鬼神一般的人迎面冲来,也是一慌,却又被丈八窥的战机,翻身捡起自己的长矛,然后举矛而至……李稚然头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突然一回头,人数优势不在了,兵器优势不在了,更有这么一个怪物在前,说破大天也不敢再迎战的,立时勒马而逃。   平心而论,这真不能人家李傕无胆无能,换谁处于这个情况怕是都要心慌的。   然而,正如人家东中郎将董公所言,强兵是将的倚仗,而强将何尝又不是兵的胆呢?这李傕李司马转身一逃,周围汉军骑士倒是呼啦啦跟着逃了一大片!战场形势再度翻转。   不过,好在这厮脑子还算清醒,知道要往侧翼逃,不能往本阵跑,否则今日两次被黄巾军逼退,暴怒中的董中郎将绝对饶不了他!   “我要杀了李稚然!”车上的董卓看的真切,几乎是暴跳如雷。“他没见过死人还是没杀过人?掉胳膊掉腿都不怕,脸皮掉了又如何?”   没办法,也不能怪董中郎将不体谅,实在是这李傕太给他长脸了!   要知道,董卓之前为啥不用徐荣?为啥这么多人请战还一定要用樊稠突击,还要用李傕引自己心腹兵马去接应?这里面固然有小瞧了今日战事,让自己心腹抢功的味道。但更多的,乃是因为之前的战略失误必然会让原本跟着卢植在此辛苦围城的汉军有所鄙夷和轻视,他需要让自己的心腹武将和跟他关系紧密的西凉援兵展现实力,以堵住军中诸人的嘴!   实际上,这一仗倒是八成为了这个才打的。   而现在可好……李傕几乎将西凉兵的脸丢尽了!   “将军息怒!”阵前不能称私谓,旁边车下董卓的女婿李儒赶紧出言劝慰。“此时不是治罪的时候,还请速速发军中精锐覆灭眼前贼军,樊曲长那里已然快撑不住了!”   众人闻言向土山上望去,此处视野更好,所以看得清楚……果然,那黄巾力士虽然是仰攻向上,当面上方樊稠部也甲胄齐全,但他们却依然步步紧逼,推进不止。细细看去,好像前排的黄巾力士居然备了斧头和拳头大小的战锤,也不知道是从河北哪个武库里缴获的——这玩意可是破甲的利器。   甚至众人不晓得的是,樊稠此时肩窝子上已经挨了一锤,此时不得已退到阵后,连指挥都难了……没办法,拳头大的实心铁锤抡实了砸过来,啥玩意能熬得住啊?   见到局势如此,阵前诸将也不请战了,只是纷纷握起兵器,看向了董卓。   董仲颖清醒了过来,他也知道,这要是被两军好几万人眼睁睁看着土山上的樊稠部被绞杀殆尽,那今日便是说破大天去也是一场难堪至极的惨败……不能留手,也不能再拖了!   “传令下去!”董卓回过头来,愤然拔剑。“让郭汜尽发中军剩余所有骑兵,务必将樊稠救回来……救不回来,就让他杀了李傕再自尽在阵前吧!”   周边一时骚动……很显然,一直到这份上,董卓都还想着让西凉兵自己拉回场子,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这种举动对于在广宗蹉跎半年却极少有功劳的其余军官而言,无疑还是有些让人不爽。   当然了,眼见着郭汜往后面去调度兵马,眼前左髭、丈八二人却愈发肆无忌惮,董卓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便再度顾左右出言:“可惜,我来的仓促,亲卫首领华雄刚从凉州募兵结束,尚未赶到,否则断不让这二人如此猖狂……尔等不晓得,我那爱将华雄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人足可击杀这二贼……就是不知道,咱们汉军中此时可有如他这般勇士,能替我杀此二贼重拾军心?”   这是明显的激将。   但不得不说,效果显著。   这边董卓话音刚落,周边一将就彻底忍耐不住:“将军既然遣什么西凉兵去救樊曲长,那这二将便不需要什么万夫不当之勇的华雄来杀了……属下替中郎将杀了便是!”   言罢,此人居然直接领着十几骑越众而出,自去取左髭、丈八——竟然是公孙瓒!   公孙伯圭是想立功想疯了,再加上之前卢植在时他向来负责带领骑兵,跟眼前二人颇有恩怨,这才一时愤怒无匹,径直冲出来的。而他的战术和李傕很类似,乃是让他的心腹卫士首领王门引侍从堵住左髭,然后自己与丈八对垒。   你还别说,甫一交马,公孙瓒荡开对方长矛后,立即舞动自己的双头长槊,居然一时跟对方不分上下。   但是,看到如此情形,中军阵前,回过神来的众人非但不喜,反而惊慌了起来……因为这可是公孙瓒!是北面那位的族兄!   曹操目瞪口呆,也不顾人家乐文谦、李退之擅不擅长马战,就连忙回头招呼二人上马跟上……那左髭丈八如此强横,这要是公孙瓒折在这里,他曹孟德怎么跟北面那位交代?   非只是曹操,回过神来的徐荣更是惊慌失措,之前莫名其妙让一个公孙珣的心腹贾超死在自己麾下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交代了,这要是再死一个公孙瓒,他是不是要拿命来还?   受过公孙瓒救命之恩的邹靖也是如此。   便是董仲颖都心惊肉跳了起来,却只能在车上大跳起来:“军中勇士速速为公孙司马掠阵!”   听得此言,徐荣、邹靖等人赶紧各自引亲卫去救,便是曹操手下的乐进、李进二人也飞驰出阵。   但是,有一骑引着十余人,马术格外精湛,居然比所有人都要快上那么一息,率先排众而出。   而且此人飞驰之中竟然直接从马上取下弓来,遥遥一箭,宛如流星,便在千军乱战之中,将同样骑在马上奔驰不断的丈八给一箭射落!   如此准度,如此力度,如此速度……前面奋战的公孙瓒、身后跟来的众将,还有车上的董卓俱皆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之前还毫无办法的两个贼将,就这么干脆的去了其中之一。   但这还没完。   趁着两军骑兵俱皆愕然之际,只见这个身材高大矫健的骑士也不换矛,也不抽箭,只是依旧持着一张大弓引着十余骑直扑到面目皆非的左髭面前。然后,其人轻展猿臂,先是以弓背从长矛杆处轻轻隔开了左髭匆忙刺出的一击,然后便反手将手中牛筋硬弓套在了对方脖子上!   身后追随过来的十几名骑士一起涌上来,护住两侧,而这名武士则将这个之前还悍勇无匹宛如鬼神一般的黄巾勇士给直接拖拽下马在地,并勒其颈而行……那架势,就好像大人提着一个孩童一般轻松,一直到数十步后,地上的左髭停止了挣扎,此人这才松开手来。   从董卓到对面城楼上的张角,两军彻底失声!   这高大武士此时方才喘了一口粗气,只见他下的马来,拔刀从容割去对方首级,然后又从容上马,这才对着前方城门楼的方向将首级狠狠掷出,并将在此地蹉跎半年却无立功良机的郁气给一时嘶吼了出来:   “杀人者,汉护军司马九原吕布是也!”   黄巾军、汉军俱皆悚然,如临虓虎。   ……   “黄巾起,布为刘焉举,从卢植征广宗,为护军司马,见左右禁军皆无能辈也,复不得用,乃长郁气不能展。一日临战,乃夙夜望月不眠,左右问之,乃大叹曰:‘今日方知,天下居高位者,未必英雄也。然,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郁郁久居无能辈之下?当勉之。’翌日,乃临阵亲斩二将,军中闻之,俱呼‘虓虎’。”——《旧燕书》·卷六十六·列传十六 第二十三章 天凉好个秋   虓虎者,咆哮之猛虎也!   九原吕布早在卢植引兵出洛时便被刘焉举为了护军司马,但卢植却因为此人出身冀州从事,以文官来看待,所以很少让他上阵。   再加上军中上下有来历、有出身的人远多于他,故此向来声名不显。   孰料,今日一战此人当真是如猛虎出山,一声咆哮威吓河北,震慑万军。依赖着他的出色表现,汉军大举掩杀,竟然在广宗城下大获全胜,城前土山、围垒重新夺回不说,张梁仓惶绕城逃窜,张角也在人搀扶之下匆匆退后……估计是担心对方从土山上远远给他来一箭。   不过,一番大胜对于汉军而言固然是提升了些许士气,可对黄巾军十万大军而言却不足以称得上一锤定音。   说到底,董卓的战略失误到底是让黄巾军获得了难得喘息之机,城池修补完毕,伤员、兵员重新得以整备,所以,在第二日扩大战果的意图失败之后,面对张角居于城中,张梁居于城外,相互倚仗、深沟高垒、严防死守的局面,汉军终究只能重新归于艰苦的围城僵持局面去了。   一将之勇,或许能定千军生死,万军胜负,可面对十余万人级别的大战役,却力有未逮了。   须知道,即便是像张颌那般野战中逼退敌军主帅,却也需要一万骑兵及时赶来在野战中一锤定音才行……更不要张角为人谨慎,自始至终都引精锐小心笼城,毫无破绽呢?   当然了,随着迁延日久,军中也有一些别的传言,说这里面或许还有主帅董仲颖的私心,毕竟其人此番终究是战略失误严重,怕是洛中已经选定了代替他的人选,所以既然找回了面子,便不想再辛苦作战为他人做嫁衣了。   不过,同是围城,下曲阳那里便显得……嗯,便显得轻松多了。   在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内,没有任何胜负压力的汉军一边进行围城,一边还依次进行了祭祀、刻碑、赏功、汰弱等等举动。   等到八月份到来,汉军甚至派人去收割周围未曾被糟蹋的粟米,并将新米额外赏赐给了一线围城部队享用。   而就是在粟米粥的香气中,下曲阳周围土山渐成。   土山是攻城的老法子,费时费力,可在实际应用上却效果显著。   实际上,土山垒成以后,面对着汉军从土山上有秩序的压制打击,下曲阳城中的黄巾军果然更显摇摇欲坠,不少豪强出身的黄巾军小帅也开始动摇。   有人试图从放开道路的南面逃跑,却被汉军骑兵从容逐杀;有人试图约期,汉军却理都不理;还有人直接晚上从城上悬索叛变,结果却被卖到了辽东去开荒。   不过,据这些人统一描述,城中确实已经不成样子了——最直接一个,乃是张宝自那日战后便失了锐气,整日酗酒不理军事,如今城中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了他的亲信门客,那些人又不通庶务,而且行事颇不公正,故此,如今城中黄巾军士气已经是跌落到了谷底。   八月中旬,下午,滹沱河南岸,挨着中军大营修筑的球场上,军中正在围观一场蹴鞠赛。   话说,自从借着封赏缩减了部队规模后,由于汉军多以籍贯成军,于是公孙珣便干脆以郡编制为营,进行战事轮换,这样的好处和坏处都显而易见,但临时编制倒也无大碍了。   而如今,场中比赛的两只队伍正是那日大出风头的河间营与颇受公孙珣看顾的渔阳营。而这场比赛也不是平日间赌斗去挖土山的‘友谊赛’,而是公孙珣出面亲自组织的一个‘贺胜杯’的正式比赛。如今,赛事早已进入淘汰赛,今日胜者后日便要和将蹴鞠带入军中的并州营争夺头名了。   故此,军中上下一时蜂拥来看。   “不行啊!”魏越居高临下,装模作样。“这两队俱是庸才,无论谁胜谁负,后日必然都不是成廉他们的对手……子衡先生,你说是不是?”   旁边的吕范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微微一笑,却没有多言。   魏越继续得意道:“依我看,除非是将军让义公兄发白马义从中的兄弟们出来参赛,否则军中本就没有能和并州营相提并论的,成廉那小子蹴鞠还是有几手的……不过,白马义从中也本就是并州老兄弟居多,怕还是昔日雁门老兄弟的内战。”   吕范再度微笑,却是终于开了口:“子度想多了,将军本就有趁着此番蹴鞠赛从各营中挑选勇士扩充白马义从的意思,如何还能让义从再组队参战?”   “正是此意啊!”魏越赶紧趁势言道。“子衡先生,军中传言,张宝既下,大军便要趁势解散,各人皆要论功行赏……到时候,这些人多要转往各处为官,唯独咱们这些人和白马义从是要跟着君侯走的……既如此,义从中留这么多异乡人有何用处?而且,子衡先生难道不觉得如此一来义从中冀州人会太多了吗?依我来看,并州老卒、幽州乡人就已经足够了!”   “依你来看?”吕范一时失笑。“你魏子度倒是长进了不少。”   魏越尴尬一时,好在球场中渔阳营反超了一球,引起一片欢呼,倒是让他趁势稍作思考,然后便全盘托出:   “不瞒子衡先生,乃是此番君侯有意扩充白马义从的心思传开后,并州乡人们多跃跃欲试,却又见军中河北英豪颇多,所以有心寻我问个究竟……”   “那我也不瞒你。”吕范坦诚言道。“此番征召扩充义从,确实要多选一些冀州出身之人,你心里有底便好,回去不要乱说。”   “这……”魏越一时犹疑。   “你也是雁门平城时便追随君侯的老人,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性吗?”吕范不以为意道。“有什么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   “我不是对君侯和诸位先生的决定有所疑虑,你们既然如此定下来,那想来自有考虑。只是子衡先生,”魏越突然压低声音道。“我唯一担忧的,乃是君侯身边冀州人渐多,会不会让审正南审司马更得看重?他这人本就霸道,偏偏还是个有本事让人服气的,若是再有了这么多乡人协助他,会不会对子衡先生你有所影响?”   吕范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下魏越,却是不由嗤笑:“魏子度,我直言好了,若是我在这种事情上刻意打压于审正南,那才是给他取而代之的机会……至于说眼前局面嘛,还是让审司马先压过关司马一头再来寻我的麻烦吧!而你魏子度,与其整日受乡人请托,倒不如去学学高司马、成司马,那才是堪为爪牙的带兵之人!”   言罢,吕子衡负手起身,昂然而走,只留下魏越在从滹沱河那边吹来的北风中凌乱一时。   而与此同时,下面的蹴鞠场中,河间队趁着这阵北风忽然启动,居然再度反超了比分,引得全军齐声呼喊,或是助威,或是喝骂。   魏越无可奈何,他本想说自己这次没敢收钱,最后却只能无奈坐回去,加入到了喝骂的行列中。   这边,吕范从球场上离开,径直转向中军,然后朝那座土山而去,乃是要到中军大帐来寻公孙珣,却不料迎面看到王修和枣祗引着几名军吏捧着一堆账簿而来,便顺势停下问候。   “子衡兄稍待。”一番寒暄后,王修不由提醒道。“我们出来的时候,一名信使刚刚从北面而来,应该是带来了君侯的家书……”   吕范闻言微微一怔,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范阳家书多是集体往来,前日才刚刚一起送到,都已经第三茬了……今日若有家书至,怕是老夫人的书信……你我倒是不得不避讳一二。”   王修也是轻声感慨:“老夫人的书信确实要格外避讳,而且,看君侯的意思似乎等老夫人的这封回信等了许久,我们正是因为如此才匆匆出来的。”   吕范缓缓颔首:“咱们这位君侯遇到真正大事,倒是跟老夫人商议的居多,着实让我们这些私臣文士多有惭愧……可却也不得不服。”   “敢问子衡兄。”王修和吕范二人心照不宣,说的多有隐晦,旁的枣祗实在是忍耐不住,便开口问了出来。“老夫人亦参与政事谋划吗?我以为老夫人只会在安利号的生意上有所调度参与而已。”   “何止是政事谋划?”吕范幽幽迎风言道。“君侯曾有言,若老夫人为男儿身,怕是天下早就是另一个景象了,如今辽东事物多是老夫人一手掌握……除此之外,文恭你可知道,君侯幕中诸多人物,如娄子伯(娄圭)、杨子张(杨开)、魏子度(魏越),当然还有护军司马(公孙越),若是老夫人有命,怕是也要即刻听命的。”   “所幸君侯为老夫人独子,老夫人为君侯寡母,二者自为一体,倒是相得益彰。”王修突然言道。   “这倒也是。”吕范一时失笑。“我也只是身为幕中文士,感慨于老夫人的见地,并颇有惭愧罢了……”   王修微微颔首,躬身而走,枣祗也赶紧跟上。   吕子衡伫立在土山侧,望着对方的背影渐渐远去,又听到不远处球场中再度喧闹一起,不由连连摇头,这才往土山上中军大营中而去。   “文琪,听王叔治说有家信到?”掀开帐幕入内,眼看着并无第三人,吕范倒也干脆如常。“此时来信,莫非是老夫人?”   “然也。”坐在几案后的公孙珣正低头对着一个名单圈圈画画,闻言头也不抬道。“正是家母来信。”   吕范当即沉默一时,但当他就势坐在一个马扎上后,很快就忍耐不住了:“信这么快就已经读完了吗?老夫人的信件不是向来极长的吗?”   公孙珣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吕范有些按捺不住的情形,也是不由轻笑:“这次家母来信只有一句话,并没有什么指点和说法,与其说是书信,不如说是便条,我看完就烧了……倒是让子衡失望了。”   吕范欲言又止。   “你我之间名为君臣,实为挚友、诤友,有何不可言?”公孙珣继续低头勾画人名,丝毫不以为意。   “老夫人信中说的什么?”吕范勉力鼓起勇气咬牙问道。“辽东至此如此辛苦,老夫人却只送来一句话……依我来看,怕是这话越短,就越是重要。”   “没什么。”公孙珣坦诚道。“你要听我便说与你听就是了。”   “愿闻其详。”   “吾儿能说出此番话,确实可以争一争这天下了。”公孙珣从容复述,然后饶有兴致的抬眼看了下自己这位首席心腹。“便是如此了。”   吕子衡恍然失措,径直站起,他几乎是本能的看向了帐外,却又旋即醒悟过来,连韩当都去招募义从起了,此时着实无他人在侧,这才放心心来,并忍不住靠上前去,压低声音问道:   “那文琪你又是如何给老夫人写的信?”   “那日战后我在此地给家母写了许多文字。”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从大战之惨烈到张郃之勇壮,从黄巾之衰落到关、审之争端,从王子师(王允)下狱到张纯落水……倒是事无巨细。不过,家母所回的这句话怕是针对我信中最后一番言语感慨。”   “你感慨了什么?”吕范依旧紧张难耐。   “我感慨道,”公孙珣豁然起身道。“自当日从辽东转为邯郸令,到今日黄巾大乱,我历经数年,转仕三处、大战三场,所见所闻,只觉汉室之衰败实在是事出有因!譬如,豪强兼并,致使自耕百姓纷纷破产,多化流民;譬如,儒术经学渐为做官之唯一阶梯,上下不通,使豪强对汉室渐生怨恨;又譬如,天子、宦官以及公卿世族腐败无度;还譬如,边疆异族动乱难安……当然,也少不了此番黄巾起事更添一把火!”   吕范张目结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我最后还说。”公孙珣继续言道。“这些东西里,边疆动荡和巫教作乱实属乱象迸发之处,确实多为偶然所致;而朝中天子、宦官、公卿之腐败与朝争则是汉室症结伤口所在,是需要下刀的地方;至于豪强兼并和上下通途尽失,才是天下落到今日这个场面的根本痼疾所在……然后我便问母亲觉得我这番见识如何?说来好笑,自成年后,许多年了,母亲少有如今日这般如此称赞我的时候……子衡又觉得如何啊?”   吕范思虑片刻,却依旧心乱如麻,只能缓缓摇头:“且不谈老夫人信中话语与文琪的本意……莫说什么争天下,你要争我随你去争便是……只是文琪这番话,我、我实在是只能懂三分!”   “这就对了。”公孙珣扰到对方身后,以手按着对方肩膀言道。“这便是我为何要倚重母亲的缘故了,有些东西即便是子衡你,也只能敢说自己懂三分!”   言至此处,公孙珣复又绕回来,并捡起几案上的名单递给了对方:“名单拿去,常山营就按照这个来请他们入义从……可惜没有与夫人姓名相仿之人。”   吕范失魂落魄结果名单来,便往外走去,临出帐前复又忍不住按下万般心思,回头言道:“文琪!”   “何事?”公孙珣已经重新坐下并拿起了又一份名单。   “今日已经起北风了,天气要凉了。”吕范认真提醒道。“张宝也该拿下了!”   “既然天凉,那便让张宝去死吧!”公孙珣恍然醒悟。“后日蹴鞠决赛……你去寻郭太守,便定在大后日发动吧,省的影响军中士卒心情!”   吕范拱手而退。   而等他走出帐来,秋风飒飒,出了半身汗的吕子衡却又听见身后复传来自家君候的幽幽一声感叹:“正所谓,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依然还是不懂!   ……   “太祖伐黄巾,将功成,围垒设壁,不攻。更使军中蹴鞠为乐,兼整备营属、汰弱选优,复选军中勇士充白马私兵。待事成,城中士气已堕,左右皆服。”——《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四章 秋风起兮白云飞   无情的战争中,时间才是最无情的。   公元184年,汉光和七年秋。   八月二十四,下曲阳城内的黄巾军发生内乱,部分豪强出身的小帅发动叛乱,试图挟持地公将军张宝投降城外汉军,却引发了城内的军事冲突。   忠于张宝的黄巾军和发生动摇的黄巾军进行了大规模火并,结果是汉军大举入城,绝望之下,忠诚于张宝的黄巾军首领带着烂醉如泥的地公将军一起在城内高台上举火自焚,宁死不降。   昔日合兵十余万,纵横河北北部,扫荡六郡的张宝部黄巾就此覆灭。   不过,可能是因为真正决定性的大战早在之前滹沱河畔就已经结束了,这一战索然无味,尤其是张宝和相当一部分首领自杀,使得像样的军功都没有多少,想如河间张郃那般一战而被表为正式的别部司马,就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当然了,好在下曲阳城中府库没有被波及太多,聚拢了六个郡的财货被汉军轻松收下,然后五官中郎将依旧大方如斯,大手一挥,除了额外留给郭典这个钜鹿太守部分钱粮外,其余财货几乎全部赏下。   一时间,城内外军心鼎沸。   八月二十六,未等公孙珣的捷报送入中枢,南面广宗的董卓就正式和从汝南匆忙赶过来的皇甫嵩进行了交接,并老老实实的坐进了槛车往洛阳而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当董仲颖上来做出了战略误判,致使攻城进度全功尽废以后,这个下场就基本上已经注定了。   等待他的,毫无疑问是和卢植卢老师一样的下场——减死一等,安心等大赦吧!   消息传来,公孙珣无可奈何,只能又例行上了一份奏疏,请求以自己的功劳给昔日董方伯换来优待。   九月初四日,朝廷中使到来,并未提及任何封赏和功过之论,而是要公孙珣速速提兵向南,与皇甫嵩合围张角。   可见,朝廷真的是等的不耐烦了……毕竟,张角一日不死,中枢一日难安。而如今越是到最后,天子和中枢就越是焦躁不安,就越是等不得。   九月七日,辞别了常山相冯歆,并托付了包括甄氏族人在内的公私各种首尾给对方后,公孙珣便与钜鹿太守郭典,校尉程普、宗元一起引精选后的精兵三万,直下广宗。   然而,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和无言以对的是,就在公孙珣刚刚动身的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初八日,广宗大局突然间有了些尘埃落定的意味!   皇甫嵩死活都没想到,他来到广宗城下才数日,张角就死了!   这简直是黑色幽默!   数月间,举兵三四十万,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让战火绵延七八个州、近三十个郡的太平道首领,号称符水救人数十万的大贤良师就这么病死了。   几个月前都还有成千上万人坚信着此人能将大汉朝掀翻,建立黄天基业,几日前朝廷还咬牙切齿,为了杀此人而屡次更换主帅,催促合兵……但此人此时却在广宗城中化为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再也不能回转。   城内外一片缟素,哭声震天,做戏绝不可能做到这份上,而眼看着张梁放弃外营匆忙入城,皇甫嵩作为百战宿将也立即醒悟,战机已到,这个天上掉下的大馅饼若是不吃下去简直是暴殄天物!   要知道,此时城下汉军有一开始卢植带来的四万大军;然后曹操带来了一万人;董卓又带来了一万西凉兵;现在皇甫嵩又从汝南带来了两万余兵马……去掉半年来的损伤和减员,依旧合兵近七万众,兵力本就不弱了!再加上董卓的西凉兵乃至于羌人部队对西凉名门的皇甫嵩也是格外尊重,所以也不存在指挥不协调的问题。   于是乎,就在当夜凌晨,皇甫嵩尽发大军直冲位于城外清河与广宗城中的黄巾军营寨。   之前便说过,十万之众,一半随张角在城内,一半随张梁在城外,互为倚仗。而此时,一来张角新丧,城外黄巾军绝望难承;二来指挥官张梁此时刚刚入城,城外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主帅;三来,此时两军实力对比也确实到了一定份上了。   而且还是夜袭!   故此,黄巾军一战便溃,城外五万余人,战死者不下两万,逃走者不下一万,剩下的……则选择转身向城外清河国与钜鹿郡的界河,也是清河国得以得名的清河中赴河而死。倒是与死在浊河的卜已部,相互呼应,让人唏嘘。   此战后,尽管张梁还带着好几万人苦守广宗,但黄巾之乱却已经在事实上平定了。   说到底,这跟军事无关,实在是张角的死,让绝大多数黄巾军丧失了生存和奋斗的意义。没了他,黄巾之乱也就注定要在汉军的打击下迅速烟消云散。   而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九月中旬的时候,公孙珣引兵来到了广宗城下。   从北面过来的三万大军旗帜迎风飘荡,战马、辎重车辆、军士绵连十余里不停,在广宗城内外的黄巾军、官军十几万部队的复杂目光中近乎轻松的到达了目的地,并立即开始安营扎寨。   至于说主帅公孙珣,不及与汉军营中诸多熟人寒暄,便在第一时间汇合了皇甫嵩,两个持节且不尴不尬合作过一次的中郎将马不停蹄,直接往城下一处土山上登高观看形势。   “文琪且看。”二将披着披风,骑着高头大马,引着各自属下心腹、亲卫、仪仗、旗帜并马来到一处土山上,端是威武,而皇甫嵩倒也干脆,开口就直接介绍敌情,其人言语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广宗城经过你恩师卢公还有东中郎将董公的围困,其实已经摇摇欲坠……就等你来,咱们一鼓而下了。”   公孙珣勒马仔细观察,然后立即点头不止表示赞同。   毕竟,皇甫嵩说的是大实话……有些东西是肉眼都能看的清的。   借着卢植在时搭建的围垒工事,董卓和皇甫嵩重新进行了围困,这使得之前昔日坚固无匹的广宗城,如今已经城防破败。   放眼望去,整个城中一片凋零之意,城墙上的简易防护工事几乎丧失殆尽,而且防守区段严重缺失,很多地方大段大段的缺少守军……已经在下曲阳用过一次土山的公孙珣对这幅情形心知肚明,这俨然是汉军从土山上进行抛射压制的后果。   除此之外,公孙珣甚至看到了其中一片城墙,居然整个都有摇摇欲坠的感觉。   “那是地道。”皇甫嵩见状指向那片城墙言道。“借着土山掩护,我们挖了一条地道,然后在地道中堆柴放火,那段城墙的根基已经烧酥了,用上撞木,稍微一用力怕是就能整片推到。”   “皇甫公其实已经要尽全功了。”公孙珣闻得此言,不由失笑道。“我此番援助倒像是画蛇添足。”   皇甫嵩也是摇头失笑,却并没有否认,因为确实没必要:“侥天之幸罢了,谁能想到张角忽然病死呢?其人一死,万事皆休,可见天命在汉不在彼辈。”   此言一出,不知为何,公孙珣居然难得有了一番萧瑟感慨之意,故此秋风飒飒,二将一时并肩无言。   而半晌之后,公孙珣方才继续开口问道:“既如此,皇甫公有什么想法和安排吗?洛阳那边得知张角死后,每日间使者不断,催促我尽快到此,以求汇合皇甫公尽快了结此战……咱们得尽快给洛阳一个交代吧?”   “是啊,我这里也是使者催促不断……不过我也确实有个想法。”皇甫嵩缓缓颔首。“文琪,之前卢公命全军围住此城,乃是因为北面自有下曲阳互为依仗,担心彼辈直接逃窜汇合张宝,祸乱幽并。而如今,张宝已死,下曲阳已定,又有你带来的那么多骑兵做依仗,那便无所谓这么多事情了。我意放开广宗三面围城,然后集中全军精锐强攻此面城墙,迫使城中黄巾贼张梁部五万大军往漳河、巨鹿泽而走,然后便交与你的骑兵进行追逐和杀伤……你觉得如何?”   公孙珣思索片刻,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其实,战局这个地步,怎么打都没问题了,甚至对于公孙珣、皇甫嵩这个层面的主帅人物的事后功劳也都没问题了……从中枢那里看下来很简单的,公孙珣宰了张宝,皇甫嵩逼死了张角,其余的功劳对这二将并没有太大影响。   真正需要考虑的是手下士卒的心态。   皇甫嵩这里,那两万从颍川转到汝南再到此处的士卒倒也罢了,曹操带来的新募之兵也同样无所谓,可是一直蹉跎在城下的四万汉军以及一万西凉军却是什么都没有……没有赏赐、没有功劳,只有成年累月的辛苦围城。   故此,这座聚集着魏郡、钜鹿郡、安平国、清河国等地财货,供给着十万黄巾军后勤的大城是需要让给这些士卒发财的。   说起来有些野蛮,但却是无可奈何之事。而皇甫嵩如此安排,既考虑到了战利品的划分,又考虑到了战事的合理分配,确实称得上是面面俱到。   与此同时,已经让属下部队吃饱了的公孙珣似乎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和余地。   “听说广宗军中有一些羌人?”心下了然的公孙珣刚要答应,却是想起了之前吕布大发神威后,徐荣、曹操等人给自己的信件描述,然后忽然心中一动,并蹙眉问道。   “是!”皇甫嵩莫名其妙。“乃是董仲颖之前从西凉征募兵马后带来的……人数不多,跟西凉骑兵混杂着组队,两三千人吧!”   “一起调拨给我充当追兵吧!”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毕竟城中还有五万黄巾军,一旦逃窜,还是很难尽全功的……”   “彼辈也算是辛苦围城……”皇甫嵩微微一怔,但旋即苦笑。“文琪何必如此?若是缺骑兵,我将从汝南带来的骑兵亲卫全都给你便是。”   “只要羌兵!”公孙珣毫不退让。“将军莫要装糊涂,我的心意你真不知道吗?西凉板荡,离心离德,若是让这些异族抢上瘾了,养出了桀骜之心,一回去便造反怎么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我自幼在辽西便学来的东西!皇甫公若是觉得他们辛苦,可以提前赏些财货,或者我来赏赐也行,唯独不可以在汉室腹心之地放纵他们!”   这次轮到皇甫嵩沉默了。   不过,过了一会后,其人终于还是勉力点头:“文琪如此直白,我倒无话可说了,但有一言在先,我是凉州人,你是幽州人,虽然都是边郡,但却截然不同!有些东西并不是你想的那般……于我们凉州人而言,羌人和汉人其实在民间早已经混居,你不能不把他们当人看。而且,此番他们终究是为国效力,敌我之分清晰无误。”   “我不至于如此不通道理。”公孙珣叹气道。“皇甫公也不用担心我半路上把他们全杀了……毕竟是为国效力的国家军士,我还不至于如此。”   皇甫嵩尴尬一笑……倒是不再多言。   “五官中郎将此举岂不是掩耳盗铃?”就在两名持节主帅议定方略,并一度想转身各自归营时,旁边一名文士却忽然间忍耐不住了。“凉州之事我们凉州人难道不懂吗,非得将军来教?你可知自凉州三明起,凉州所谓屡次羌乱,其中汉人却是多数?你若嫌我们西凉人无忠谨之意,那便不要只在意两三千羌人骑兵,怕是要将一万西凉兵还有我家君候,以及我这个文弱之士一起带走才妥当!而且,汉室之衰微,中原河北腹地之板荡,难道不是人尽皆知吗?其余十二州难道就没有野心之辈见到如此光景而对汉室心生杂念吗?”   说话的是熟人阎忠,而他这番言语,说的极为不客气,甚至可以说,其人言语中未免充斥着太多怨怼之气……有对公孙珣的,还有隐约对汉室与中枢的,堪称无礼至极。   跟来的吕范、娄圭等人倒还好,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此人,而韩当等武士便不免怒目而视了。不过此人巍然不惧,更是有不少跟这个皇甫嵩的西凉亲卫涌上前来护住此人。   但是,最有意思的乃是皇甫嵩和公孙珣的态度,这二人分明已经定下协议,此时却居然放任属下武士如此对抗……很显然,涉及到家乡清誉,哪怕是温和如皇甫义真也绝不像他表面上表现的那么和气。   至于公孙珣,却不知道有什么倚仗可言了。   一番对峙之后,果然还是初来乍到的公孙珣率先笑道:   “皇甫公,我听说南阳那边朱公一番辛苦也要尽全功了,想来黄巾之乱不日将平。然而黄巾虽定,可今年秋收匮乏,天下汹汹之象却已经显露无遗……你我统大军在外,需要对天下人有所交代的……愿公好自为之。”   言罢,公孙珣便不再计较,而是直接转身勒马而走,空余对方在土山上面色严峻。   稍待片刻后,皇甫嵩大概也是觉得无趣,便引兵回营。   然而,等到入帐之后,那之前还气势汹汹的阎忠却忽然屏退帐中士卒,并让人小心看守左右,然后却是对着有些疲惫的皇甫嵩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君侯!”阎忠此时居然转怒为喜。“你看到没有,便是公孙珣这种人都觉得汉室有倾颓之危,其人看似忠谨异常,但其实说出这番话来,说明其人内心也对局势不满,以至于内心动摇,心中不安……这是天赐良机啊!”   皇甫嵩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这位自己的乡党名士,方才轻声静气问道:“哪里来的什么良机啊?”   “君侯!”阎忠表情狰狞,一刀见血。“今天下善用兵者,无外乎君侯与五官中郎将而已,而且天下精兵,现在将军手握七万余精锐,河北唯一可匹敌之师三万众也正在身侧,并不是不能拉拢……既如此,为何不先破张角,赢天下之望,然后南面称制,并许白马将军幽州之地,二人联手,成则进取天下,退则割据河北呢?须知庸主在洛,如芒在背,五官中郎将尚且不安,何况是德行功劳更高的将军呢?”   皇甫嵩看了看自己的这个乡党,忽然失笑:“我皇甫嵩夙夜辛苦公事,心中从不敢忘记忠谨二字,既如此我为什么要不安啊?”   阎忠同样转怒失笑:“君侯,五官中郎将今日言语虽然有些不客气,却也是窥尽人心的……你知道我兄长从乡中来信,直言凉州汹汹,今冬必反吗?秋日之后,便是冬日了吧?你以为,这天下真能安生得了?”   皇甫嵩一时色变。   与此同时,还在搭建营寨的北面军营地中,娄子伯实在是忍耐不住,终于还是当众夸奖了公孙珣一句:“君侯刚刚卖的好破绽!”   公孙珣嗤笑一声,没有理会自家心腹的奉承,只是依旧监督眼前士卒搭建营寨。然而,不知为何,秋风萧瑟中,面对着眼前大好河山,他却又缓缓肃然起来。   ……   “太祖既平下曲阳,遂进广宗,联皇甫嵩,合兵十万。时张角已亡,南阳渐平,天下皆知黄巾事将了。至夜,嵩心腹,故信都令阎忠谒见太祖,乃说曰:‘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不旋踵者,几也。故圣人顺时而动,智者因几以发。今将军操难得之运,蹈易骇之机,而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将何以保大名乎?’太祖缓缓问曰:‘何所言也?’忠对曰:‘今天下善战者唯将军与皇甫公也,天下精兵亦在二君,若二君先取黄巾,得天下德望,则庸主必扰,将军心何安也?’太祖笑曰:‘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忠惭而退。”——《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五章 草木黄落兮雁北飞(上)   想要理解公孙珣和皇甫嵩这么一次云里雾里的交手,必须要知道一个前提,那就是全天下的明白人都清楚,凉州那边对汉室是离心离德的!   多年前,公孙珣尚未加冠,尚未出仕,就从韩遂那里感觉到了某些东西;而慢慢的,做了官,接触到的东西越多,他就越清楚凉州那里上上下下对洛阳的厌恶和愤怒。也越来越明白中枢对凉州的忽视与歧视意味着什么。   转过头来,在另一个时空里,黄巾之乱一年不到就迅速被镇压,为什么却是公认的乱世征兆?   答案很简单,正如公孙珣和阎忠互怼时透漏的那般,它让所有人意识到,大汉朝是多么徒有虚表,是多么千疮百孔,这天底下对这个苍天不满的人又是何其多?!   经此一乱,对于那些心存大志以及才能卓绝的豪杰们而言,他们会去质问和怀疑……为什么那些人都能高踞显位,我却只能拼死拼活换个六百石、千石?甚至不入流?   对于那些对汉室向来不满的野心家就更加直接了……张角区区一个病入膏肓的邪教头子,都能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弄出来三四十万兵马,搅得天下板荡,那我为什么不行?我是不是之前太小心了?   而什么地方对汉室不满的人最多呢?自然是凉州了。   黄巾之乱眼看着就要迅速终结,公孙珣必须要考虑和探明前方的局势。而在他和他的亲信幕僚们看来,将来一段时间的事情,除了中枢天子、宦官、士人这老一套外,凉州的局势,自己和皇甫嵩这样的武人才无疑是最大的变数。   于是,这才有了今日的投石问路,拿最敏感的凉州问题和汉室衰微的现状去试探和刺激皇甫嵩。   有意思的是,皇甫嵩本人老奸巨猾,并没有吃这个破绽,却突然冒出来了一个阎忠。   当然了,即便是对成功并验证了一些事情,但打死公孙珣他恐怕都不敢相信,人家阎忠阎叔德居然会是如此迫不及待……或者说,这得赖公孙大娘,居然不知道这个阎忠在另一个时空本就是凉州士人中的激进派,不用他公孙珣刺激都要鼓动皇甫嵩造反的!   凉州人,真的是迫不及待了。   只有两个人的营帐内,皇甫嵩怔怔坐在正中的太尉椅上,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旁边的几案上,一份熏香正在香炉内轻轻燃烧着,给营帐里带来了一丝微甜的奇香。   阎忠的话再明白不过:   首先,凉州人受中枢歧视和不公对待那么长时间,欲反久矣,是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的;   其次,这位西凉名士此番言语并不是一时有感而发,而是处心积虑的,也并不是他一人的意思,而是代表了很多人凉州人的意思。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对于身负凉州人望的皇甫义真而言,他震惊的还真不是这两点,因为他早就看出来自己这个幕中谋士的某些不妥之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至于凉州那边的局势,从他的角度而言,更是洞若观火。   真正问题在于,如果凉州冬日就要反叛,那就意味着阎忠口中那个计划,居然是真的具有可行性的!最起码从军事角度是有很大概率成功的!   进入冬季,这边刚刚平叛结束,凉州那边就造反,然后洛中兵马空虚,他皇甫嵩只要能拉住手中这支军队,完全可以随便找个理由直趋洛阳,届时若能连接西凉叛军……他是真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覆灭汉家天下。   然后,河北、中原这两个汉室的根基所在如今全都力尽,他完全可以轻松引雍凉之士,用司隶之财,轻松扫荡这两处地方。   但……   “君侯!”阎忠见到对方沉默,心知这位凉州名将已然动摇,然后居然直接跪了下来。“天予不取,必遭其祸……你忘了韩信的下场吗?公孙珣今日言语,明显也是对前途有所犹疑,拉住了他,天下就真的是我们凉州人的了!还说,你居然要对北宫那个昏庸之辈效死?”   皇甫嵩依旧沉默不语。   “君侯!”阎忠低声一吼,居然叩首出血。   “起来吧!”皇甫嵩依旧躺在帐中太尉椅上,然后一声长叹。“叔德……这汉室要倾颓,我从中原转战到河北,哪里会看不出来呢?你以为我真是个愚钝之辈吗?”   阎忠一时惊喜,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而且,咱们凉州要乱,便是天下人都不知道,我这个姓皇甫的人又哪里会不清楚呢?”皇甫嵩继续缓缓言道。“还有这天子,素来无德无行,战后必然要压制我与公孙文琪还有朱公伟等人……你们都知道,连公孙文琪都知道投石问路,我何尝会不知道呢?”   阎忠愈发惊喜,气息都粗了不少。   “但是叔德。”皇甫嵩忽然一笑,却是缓缓将头上兜鍪给解开取下,并漏出了满头花白的头发。“你看我这个年纪,连睡觉都要熏香才能安眠,真的能取天下吗?”   阎忠陡然一怔,欲言又止。   “不要说什么高祖四十八岁起兵七年而取天下,你扪心自问,我有高祖的威德?你们有萧何、韩信、张良的本事?如今天下是秦末的局势?”皇甫嵩微微笑着反问道。“不要自欺欺人好不好?天下是要乱,汉室是要倾颓,可我这个老朽却不可能是天命之人,除非你能求得仙药,让我和公孙文琪、曹孟德、孙文台那帮人一般年轻……否则断不可行!你还记得他们在淇水畔的群英会吗?那些人才是将来定天下事的人,也就是那日宴席起,我便心有觉悟,断了一切雄心壮志。”   阎忠勉力咬牙言道:“便是君侯不行,以皇甫氏在凉州的威名,我们也必然会拥戴君侯的长子……”   “他更不成器。”皇甫嵩将兜鍪放到了身前的几案上。“为家族存亡计,你们越是拥戴我越不能从你们!叔德,如今的局面是我进取不足,强要起事,十之八九是要自取其辱,而若能安之若素,为一汉室忠臣,尚可名存千古……此中计较,我早就想的通透了。至于今日事,我只当没有听过,你就不要多言了。”   阎忠彻底语塞,踉跄而走,但临到帐门前,却又忍不住悲愤回头:“将军真要弃凉州人吗?!”   皇甫嵩终于凛然:“叔德,你真有资格代凉州人问此话吗?若凉州真无一个忠臣,你怎么不去寻傅南容让他陪你造反?而且,你以为事到临头,公孙珣真的会被你的那些什么割据幽燕的言语给扯住?!天下事,不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坐谈客可以定的!”   阎忠羞愤一时,立即落荒而逃。   转到营地处,汉军辛苦立营,至晚间方才勉强成型,而后又有曹操、徐荣、邹靖、公孙瓒、吕布、傅燮等人纷纷过来问候、诉苦等等……   公孙珣也自然要设宴招待。   然而酒过三巡,公孙瓒率先郁气难耐,对官职注定要撵上自己的公孙越酸气逼人;然后是关羽与吕布起了冲突,差点没大打出手;好不容易将这些人安抚掉,最后却是曹操喝上了头,并在酒后大哭特哭,自诉无颜祭祀桥公……弄的公孙珣也感慨了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他何尝不对桥玄有几分感激,几分复杂心绪呢?   不过,公孙珣终究不能和曹操相比,以至于为此在军中直接醉酒,而事实证明他这种小心还是很正确的……当夜凌晨三更往后快到四更的时候,突然间,汉军全营震动,然后皇甫嵩那边匆忙遣人来报,说是广宗城中有异动!   公孙珣根本不用去看,就已经醒悟了过来,这必然是下午皇甫嵩下令撤开周围三面围垒,然后城中张梁迫不及待的想要趁机逃窜。   不得不承认,张梁如此举动,是很合理也很正确的反应,甚至堪称出色。   兄长去世、军队损失过半、士气低落、城防崩塌,已成必死之局。而这个时候,皇甫嵩已经让开了三面围垒,可包含着大股骑兵的援军却远来立足未稳,疲惫至极,简直是唯一的远遁良机!   平心而论,真要是让这厮渡过漳河进入钜鹿泽,说不定后世就会有一个‘黄天重来未可知’之语了!   然而事到如今,公孙珣也好,皇甫嵩也罢,哪里会让他如愿呢?   “拜见五官中郎将!”   皇甫嵩百战之将,这一次,根本不用公孙珣去要什么羌人了,因为无论是带着西凉骑兵和羌人骑兵的李傕,还是昨晚上在此处做客的公孙瓒、傅燮,此时纷纷听从皇甫嵩的指派,直接紧随报信的信使来到了公孙珣身前……他们都是皇甫嵩那边统帅骑兵部队的将领。   “军情如火,不必多言了!”乱糟糟的营盘中,火把下的公孙珣也懒得客套,直接拔刀下令。“营中步兵交与程德谋统一指挥,去随皇甫公破城,所有骑兵将领即刻带本部随我启动,去追张梁……告诉所有军士,此乃此番黄巾大乱最后一战,我不要首级不要缴获,只要张梁部覆灭!谁若误事,杀无赦!”   众将纷纷凛然听令。   ……   “公孙瓒尝以公事迎太祖,越在侧,为护军司马。瓒以越官阶平己,乃作色不夷。越觉恶,于席间移身就之,持其臂慰曰:‘兄弟相处,何以官阶论之?’瓒拨其手曰:‘九月天寒,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太祖于首席闻之,乃暗解紫绶金印,瓒大羞。”——《世说新语》·忿狷篇 第二十六章 草木黄落兮雁北飞(中)   农历九月是标准的秋末,北风渐盛,天气转冷。   这个时候,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全都会为过冬做最后的准备。   辽东的松鼠们在趁机囤积松子,太行山的熊罴在积攒脂肪,河北的大雁更是在排队往南飞……然而这个时候,四五万黄巾军却纷纷往北走。   天气寒冷,汉军远道而来,刚刚安营扎寨,立即便于夜间动员,仓促上马追击,真的是又困又累又冷,连马力都很疲乏。然而,真的在路上接触到了黄巾军大队,并于夜间仓促乱战之后,却发现战事毫无阻力。   原因很简单,仓促北逃的黄巾军也同样是又困又累又冷,而且他们终究是死了主帅后的仓促逃窜,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战斗的欲望。   然而,秋末时分天亮的晚,四五万黄巾军一触即乱以后,反而让局势彻底失控,黑夜中连着汉军也跟着失去了组织性,双方只是按照战前各自主帅的命令,稀里糊涂的一边相互砍杀,一边相互裹挟着往北面的漳河而走。   不过,总有天亮的时候,等到朝阳东升,天色清明,秋霜化开以后,局势终于清晰了起来——有马的总比没马的跑的快,追击的总比逃窜的要更有侵略性,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在汉军不顾一切的追击下,黄巾军沿途丢盔卸甲,遗失辎重无数,终究是困顿在了漳河畔,丧失了渡河所需的必要组织性和防护能力。   到此为止,汉军的战略意图已经完全达到,黄巾军虽然还保有数万大军,却实际上已经败局难免,只是等死而已。   “君侯,我军虽然疲惫至极,可只要等后面皇甫公率领步卒大军追上来,便可全军向前,了结此番祸事了。”傅燮疲惫难耐,只是看到公孙珣引着一众白马骑兵自后方缓步而来,这才重打精神迎了上去。“辛苦经年,此番大乱终究要有个首尾了。”   “未必。”   公孙珣也一夜奔袭疲态尽露,不过很明显,他对自己的小师弟判断并不赞同。   “确实未必。”戏忠不善骑马,此番被公孙珣留在了营中,可唯一跟来的谋士娄圭也是对傅燮的判断不以为然。   “战局尚有反复吗?”傅燮一时惊愕不定。“恕我愚钝,实在不知对方转机在何处。”   “不是战局反复,而是此间有大河在前,黄巾军又已入绝境。”娄子伯在马上感慨道。“怕是不用等身后大股步卒追上,便要有个结果了。”   傅燮几乎是瞬间醒悟:“子伯先生的意思是,贼人要么会趁步卒未至,拼死反扑;要么会干脆转身投河,宛如当日浊河畔与清河畔那般?”   “不错。”娄圭微微捻须应声道。“大概便会如此了。”   “终究是数万条性命。”马上的公孙珣不知道是疲惫还是因为战局轻松至极,所以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去喊一喊,问一问张梁在何处?告诉他,败局已定,若还有一分骨气何必牵累无辜?要么出来引亲卫与我决死一战,要么与我做个别,自戕而死。无论如何,我都会念在昔日赵国霞堤一面之缘,相互勉强算是故人的面子上,给他个痛快……届时,也好趁早让这数万青壮绝了念头,投降寻个生路。”   傅燮闻言颇为犹疑,却是不免劝谏:“君侯,此辈皆是邪教妖人,四五万之众便是降了,朝廷又如何能容?如今已然是战局末尾,应该杀了立威才对。”   “这种事情自然有我和皇甫公还有中枢讨论,你就不要掺和了。”公孙珣挥手催促。“速速去做!”   身份差距过大,虽然有私交,傅燮却不敢再多言,便当即率众打马而去,招呼其他人去呼喊张梁了。   “君侯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等傅南容一走,娄圭便不由再度叹气。“便是东郡时初见心存震动,如今一而再再而三,也该适应了。况且,将来这样的事情怕是越来越多,哪里是能一一救得过来的?”   “既然当面,且试一试嘛。”公孙珣依旧面无表情。“再说了,如今局势跟之前还是不一样的,东郡时黄巾尚在势头上,彼辈心存刚烈之意也是寻常;清河畔那两万人,多少是有为了张角殉葬之意……如今呢?若是张梁也死,黄巾烟消云散,他们又怎么会纷纷为之赴死呢?为谁死?黄巾起事不过数月,哪来这么多忠臣孝子?”   娄圭缓缓摇头,心知道对方是在强词夺理,却也不好多劝。   片刻后,前方某处忽然一阵骚动,然后一个黄天大旗和一个人公将军的大旗便同时举起,随即,两个大旗齐头并进,居然是直接往形象显著的白马义从处杀来。   很显然,这是张梁听到了喊话,然后根本想都没想,便下定决心引亲卫要来会一会公孙珣这个赵国故人了。   公孙珣抬头示意,韩当即刻引五百余白马义从飞扑出去。   没有金鼓,甚至喊杀声都有气无力。但见到此处举旗,无论是黄巾军还是汉军全都骚动了起来,黄巾军试图来援,汉军骑兵则一边阻隔一边试图过来斩杀张梁,夺取这最后一个大战功……双方一时全线混战。   但很快,随着五百新近重编的白马义从迎头撞上那两杆大旗后,原本就疲惫不堪的两军便各自重新沉寂了下去——因为那两杆标志性的大旗几乎是瞬间被推倒。   而须臾后,那两面大旗更是和被捆缚着的张梁一起,被傅燮、韩当一起送到了公孙珣身前。   “果然是昔日故人。”看到张梁被押解过来,娄圭迎面而上。“只是清减衰老了不少,我家君候……”   “见到我如何不拜啊?”马上的公孙珣忽然眯着眼睛打断了娄圭的言语。“当日我为县令,你在霞堤见我时尚且以大礼相拜,如今我为五官中郎将,又持节而来,你却为阶下囚……为何不拜啊?”   “昔日之拜,正为今日不拜!”隔着七八步远的距离,张梁头裹黄巾却发髻凌乱,然后双目充血一脸憔悴之意,却依旧直身昂首相对。   其人虽然语气和缓,到底还是有几分气势的。   “我明白了。”公孙珣缓缓点头。“既然你赴约至此,我也不会食言,你要如何去死?”   “若是可以,还请故人以弓弦代白绫,留我全尸。”张梁叹气道。“此事若是别人来做,怕是要摊上一个勾结黄巾的嫌疑,可故人覆灭我黄巾数十万,杀我二兄,逼死卜已,手刃波才……想来应该是少有不必在乎这个嫌疑之人。”   不待周围傅燮、娄圭等人来劝,公孙珣便缓缓颔首答应:“我还不至于失信于人,义公,你来……”   “算了!”就在这时,倒是张梁自己忽然低头叹气道。“落到如此下场,何必还要强装英雄做凛然姿态?请斩我首吧!”   “这又为何?”公孙珣当即蹙眉。   “我观故人存有些许恻隐之念,既如此,不妨杀我后让属下持我首级招降一二,或许能多活几人。”张梁依旧从容。   公孙珣默然颔首,旁边傅燮、娄圭也各自无言。   韩当随即抽刀,而张梁此时却忽然又有了怪异举动——他先是转身向南而站,然后不等韩当过来,却忽然又转向北面,最后,一直都没有失了体面和从容的他倒是忽然失措流泪,反而让其他人措手不及。   “故人之前如此从容,事到临头居然也怕死吗?”公孙珣当即不耐。“你们兄弟,居然还不如卜已、波才之辈。”   “非是如此。”张梁泪流满面,语气惊惶失措。“我刚刚以大兄在南,想要面南而死,却又忽然想起,二兄与家乡廮陶俱在北面,又想要面北而亡……然而南北不得两全,败军之将居然连死都不能坦然相对吗?”   周边众人一时沉默,便是傅燮这种视彼辈为贼所以没有半点好脸色之人,此时也不禁肃容。   公孙珣叹了口气,朝着韩当摆了摆手,后者不再犹豫,一刀而起,血溅三尺,不知魂魄该往南走还是北飞的张梁便就此丧命。   杀了张梁,可以说这最后一战也算是有了一份交代,公孙珣百无聊赖,毫无战意,只是让傅燮持张梁首级还有缴获的两面旗帜去四处招降,他本人却干脆折返到不远处一处高地上,下马闭目养神了起来。   而正如公孙珣以及娄圭所猜测的那样,张梁授首后,黄巾军当即丧失了最后一丝抵抗意图,然后确实有很多人选择投降,但也确实有很多人依旧前赴后继,转身往漳河而走。   公孙珣闭目以对,也是无可奈何下的一种应对方式了……面对着明显带着邪教性质,而且一开始就注定要覆灭的农民起义,身为世族子弟出身的一个将军,他自问已经做到了极致,最起码下曲阳那边卖到辽东的数万战俘可以让他问心无愧。   而这个时候,按照东郡那次的经验和教训,闭目不看、闭嘴不言,并给这些人自由选择的机会,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他说了算的。   “君侯!”关羽忽然引数骑来坡前汇报。“我在黄巾贼中见一故人欲投河而去,本想喊他来降,他却不应,想来是我位卑,言语不得其信重,便只入阵好将他绑来,带到此处请君侯承诺一句……”   公孙珣微微睁开眼睛,却是噗嗤一笑:“王道人,你本就是我安插在张角身侧的间谍,如何也要为黄巾赴死啊?”   被捆缚着放在地上的王宪王道人,闻言也抬起自己那张猪腰子脸强笑起来:“将军不要取笑,更不要污我清名,我何时为将军做过间谍?”   “君侯!”关羽拱手而言。“王道人必然是常年在张角身侧,以至于被邪教蛊惑了,请念在其人行事多有可取之处,又兼是邯郸故人,务必赦免他一会吧!”   公孙珣微微颔首。   然而,不等这位五官中郎将配合这关羽准备救下此人时,这个全身捆缚,只能在地上勉力昂首之人却已经干脆大声答道:   “张角固然妖道,太平道亦是巫道,可我太原王宪也是妖邪之辈,皆世所不能容之物!今日死前能见到诸位故人,并与诸位相辞,已然足够了!若君侯与诸位故人皆还愿认得我王宪,就请务必成全!”   ……   “宪自邯郸别,不复闻也。数年,太祖伐黄巾于广宗,将克,夜宿于营中,忽梦宪。其欲梦中白太祖曰:‘今夜黄巾将往漳水,可断之。’太祖问曰:‘君道人,与张角素往来,何以告吾?’宪复应:‘天下惶惶,定人心者在君不在角,且夫天下相争,无辜者众,愿君长以仁念怀之!’太祖醒,尽发骑兵于漳水,获张梁首,遂平黄巾。”——《旧燕书》·方士列传 第二十七章 草木黄落兮雁北飞(下)   公孙珣沉默以对,因为他几乎立即就明白了王道人的意思。   一方面,这个人虽然出身太原王氏,但却容貌丑陋,自少年便绝了仕途,所以只能学些旁门左道,然后流落江湖,无疑是个典型的不为世人所容的歪门邪道。   另一方面,王宪虽然于造反什么的无所求,但黄巾军和太平道却依旧给了他生存的价值与做人的尊严。   而眼下,黄巾军要覆灭了,那些愿意尊重他,甚至可以说需要的人也要没了。如此情状,与其苟延残喘于容不下自己苍天之世,倒不如陪着这些需要他的黄天之民一起上路……恰如数年前邯郸往邺城路上那般。   一念至此,公孙珣心中不由微动……他哪里还不明白?实际上,当数年前一众人从邯郸一路往南,路遇流民之时,这王道人便已经做出了今日的选择——他和所有人分道扬镳,孤身向北,选择了以太平道人的身份融入流民之中。   那一日,自己没有拦住对方,今日之事便已经注定了。   “给他松绑。”公孙珣挥手示意,然后复又正色询问道。“可有什么交代?相识一场,必不负所托。”   “并没有!”被解开绳索的王宪先是恭恭敬敬朝公孙珣、娄圭、韩当、关羽等故人团团行礼,以示感谢,然后坦然言道。“诸位皆是做大事的人,一介邪道,无牵无挂,何言托付?非要问我,无外乎是希望诸位勉力加餐,保重身体,如此而已。”   言罢,其人头也不回,直接扶着头上黄色抹额,便转身往北,踉跄而走……相比较于数年前在邺城北面的身影,倒是坚定了不少,甚至居然有几分急促的感觉。   王道人这个人虽然向来有些疯疯癫癫,但其人废物到人畜无害的地步,更兼难得有几分行善之心,故此,昔日邯郸旧人倒是多带着怜悯之意看他的。如今,眼见着他如此坦然赴死,却是让关羽、韩当、娄圭等见惯了生死之人纷纷有些震动难言。   公孙珣端坐在小坡上的马扎上,目送对方消失在纷乱的河畔中,却是再度闭眼。   不过,稍待片刻,忽然又有牵招来报,说是有擒获的一个黄巾军小帅自称故人,请见君侯,已然缚来。   有王道人的前鉴,公孙珣倒也认真了起来,但等他睁开眼睛,看着地上被捆缚着的人却又一时蹙眉:   “你是何人,为何要妄称我的故人?”   此言一出,送人过来的牵招干脆拔刀,就要在此地了结这个胆大包天之徒。   “小民不敢称大将军故人!”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黄巾军小帅赶紧双膝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又狼狈解释起来。“只是若非如此,实在是难见大将军的面,问清楚我弟的下落……”   公孙珣依旧糊里糊涂,但韩当却立即明白过来,直接抬手用刀鞘挡住了牵子经。   公孙珣见到韩当的反应,也是登时恍然大悟,却又旋即勃然大怒,居然直接起身将座下马扎整个狠狠砸到此人面上:“你也有脸问你弟弟的下落?!若非是你做了贼,贾超何须去死?!”   地上这中年人,也就是贾超之兄贾平了,被硬生生砸了一下,却恍然未觉,只是以头抢地,宛如在回应公孙珣的质问一般,又宛如喃喃自语:“如此说来,那日独自荷旗往广宗城下送死的,正是我弟了?乡人们都说像,我还不信……”   贾超之事乃是公孙珣离开东郡后最是愤恨懊恼之事,此时他见到贾平在前,又如此窝囊,全无其弟弟半点风采,难得气血上涌,居然直接拔刀……不过,眼见着韩当突然扑通一下跪在贾平一旁,公孙珣终于还是冷笑一声,收起刀来。   “不要再嘀嘀咕咕了!”收起刀后,公孙珣依旧气愤难耐。“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自己回家去吧!”   牵招虽然对贾超的事情不太清楚,但眼见如此情形,哪里还会犹豫,于是立即动手,便将贾平解绑。   孰料,解绑之后,这贾平回过神来,先是就地叩首,然后却又缓缓摇头:“不瞒大将军,小民已经没有家了,而且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一直跟着大将军做事……”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去当黄巾?当日随便逃出来寻你兄弟便是!”这次当众喝问起来的,却是上前一步的娄圭,而娄子伯俨然是生怕这个不懂进退的人彻底惹怒了自家君侯,到时候让韩当更加难做,这才强行出头。   “这位先生。”贾平惶惶摇头。“我家在安平钜鹿交界处,二月那时候忽然间满乡满县满郡之人都做了黄巾,我若不去当黄巾,如何能保住我妻子呢?她当时怀孕七个多月,而我之前的孩子又都夭折,如何敢逃出去?故此,乡中太平道人寻到我,以当日施符水给我娘、给我几个夭折孩子的事情,还有替我遮掩案情一事来做说法,强要我去做黄巾,我哪里敢拒呢?”   娄圭为之一叹,却是回头偷看了公孙珣一眼,然后无力挥手:“速速走吧,回家带上你妻子儿女,去邯郸、邺城寻安利号,报上你弟弟的名字,让他们捎待着你全家便往辽东走……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贾平再度叩首,却也是一叹,弄的娄圭颇为无语。   倒是那边牵招牵子经一时摇头,然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子伯先生,适才这人便说他已经无家了……”   娄圭与旁边还在跪着的韩当对视一眼,忍不住头皮发麻。   “当日大贤良师召集各地黄巾往广宗去,我们本地那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帅不想去,便拿捏着我将要临产的妻子,强要我来做小帅,领人去广宗……我不得不去。孰料半路上妻子难产,孩子生下来便是死胎,到了广宗,她思念孩子过甚,没几日也死了……我之所以苟且,便是想熬到事后再去寻我兄弟,若能见他成家立业便也知足了。”贾平言至此处,不由泪流满面,只能连连叩首。“其实,当日乡人都说城下死的人是我兄弟,我便猜到了一二,只是不敢信而已,今日知道了,也没有挂念了!”   “那便去吧!”公孙珣听得心里发堵,只能扶刀转身过去,然后背身催促了一声。“何必在此处絮絮叨叨个不停呢?”   “还是要谢过大将军,还有这位韩统领的恩德。”贾平依旧泪流不止,兼叩首不止。“若非两位,我们家中人早在七八年前便已经死绝了,而且我在广宗也打听到了,那马老公也是大将军杀的……倒也不亏了!”   言至此处,此人再度伏在地上对着身前诸人挨个叩首,然后才起身往北而走。韩当站起身来,往北跟着走了两步,终究是垂头丧气的停了下来。   而看到事情告一段落,候在坡下的刘备也拱手上前:“兄长,适才我……”   “又是故人吗?”公孙珣头也不回的质问道。   “正是。”刘备勉力干笑道。“兄长在邯郸有所履任,此处故人多一些也是寻常……我已经问清楚了,此人自称是前赵国佐车副史李明李易之……言之凿凿,未必是虚。”   公孙珣依旧背对众人,面南而叹:“这倒真是故人,董公仁也曾与我说过,当日乱起,他确实是去投了张角……实际上,张角在河北经营日久,他当日一举事,这周边郡国便十室五空,便是褚燕,若非我及时赶到,怕也是要从了贼的。”   “那……要不要见一见?”听到同僚如此秘辛,刘备愈发尴尬。   “我也不知道。”公孙珣依旧头也不回。“若是担心被随意杀了,借故人之名请降,念在昔日缘分上见见倒也无妨,就怕也是来辞行的,那便难堪了……”   刘备低头不语。   “然而,事情反过来一想,”公孙珣继续冷笑一声道。“若是请降,其实见与不见都无关碍,可若是辞行,又怎么能因为难堪而不见呢?”   刘备在坡下缓缓颔首,却是直接退下,须臾后,便直接引着一个头裹黄巾之人过来……因为直接解开了绳索,故此只让他在坡下遥遥立住。   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让自己暂且忘掉贾超之事,复又收敛表情,这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向了李明:   “如此说来,你也是来辞行的了?”   李明是郡吏出身,相较于之前贾平的絮叨,言语和礼节中自然干脆了不少,其人当即拱手而拜:“然也!若是别人在当面,自然无须多此一举,可君侯当日曾实际主政赵国,多少与我有一两分君臣之实,而那一两年也是下吏过得最痛快的日子,不能不来告辞。”   “你终究是郡吏出身,为何一定要……”公孙珣欲言又止,只能以手指北。   所指之处,漳河深不可测,又隐隐有哀泣之声顺风而来,只是公孙珣心中有所觉悟,所以早早避开河畔,刻意选到了这么一个较远的地方,这才省的去看清彼处情形而已。   “当日国中佐车吏王冉,君侯还记得此人吗?”李明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过来问了一句。   “自然记得。”公孙珣失笑道。“王冉王启明嘛,当日便是你二人辛苦守着满是荒草的郡寺,我第一次进去直接栽了一跤……也因为此事对你二人印象深刻,他年长一些,你年轻一些,对不对?听董公仁说,当日他也投了黄巾?”   “难得君侯记性如此之好。”   “我倒是不想如此记性好。”公孙珣再度嗤笑一声。“他在何处啊?”   “死了。”李明微微叹道。“就是刚刚,我和王冉一起随人公将军作战,我有些胆怯,故意落在后面避战,他却因为向来感念人公将军的知遇之恩,所以冲锋在前,于是被君侯的白马骑兵一刀砍了脑袋……说起来也是他自寻死路,君候的白马义从别人不知道他难道不清楚?总之,王君确实死了,我当时正在逃窜,回头一眼,看的清清楚楚。”   “如此说倒是怪我了?”公孙珣不由负手再笑。“居然对故人刀兵相见。”   “君侯不该有如此念头!”李明忽然面色一肃。“两军交战,你死我活,胜败之后,身死族灭本就是咎由自取,将军可有怀仁之心,却不可自责之念!至于启明兄之死……乃在于我……是我当日误判形势,力劝他随我一起投奔人公将军,以至于与君侯这般人物沙场相对,然后今日又是我临阵退缩,不能与之同死!”   “你的劝谏,我确切的收到了。”公孙珣当即颔首。“一定会谨记在心。”   “那就好!既如此,明愿君侯早日宰执天下,主政四海,如此,将来像我和启明兄这类人,便不会再落到类似下场了!”言罢,李明一丝不苟,俯身大拜行礼。   等他抬起头来,看到公孙珣昂然受了他一礼,不辞不让,便长呼了一口气,然后也整理了一下头上的黄巾,便同样兀自往北走了。   漳水朦胧,有感于对方的劝谏,公孙珣不再故意避让,然而他扶刀立在坡上面北许久,却终究再无故人前来相辞。   待到中午时分,阳光直射,秋风荡荡,自坡上往下看去,从身前到漳水数里的地方都一目了然,公孙珣亲眼所见,河畔处终于是平静了下来。   换言之,自二月间到此,席卷了大半个天下的黄巾之乱到此为止。   “君侯!”又稍微驻足了一会,褚燕忽然也亲自来报。“南面烟尘四起,好像是皇甫将军亲自引步卒来了。”   公孙珣不以为然,稍微点了点头,便转过身来一边向南迎去一边从容吩咐道:“传令下去,务必在皇甫公到来前将战场打扫完毕,降卒收拢齐全。并告诉……告诉护军司马公孙越,说我曾有故人死在漳河畔,既然来此,让他私下替我稍作礼仪,临河做些许祭祀。”   众人自然不敢怠慢,而关羽甚至直接请礼,说是要去陪护军司马一同祭祀……自然也无话可说。   然而,公孙珣走下小坡,翻身上马,却又忽然怔住。   身边诸将不解其意,也只好停下来。   “我有私语说与子伯听。”公孙珣随即言道。   众将不敢怠慢,纷纷老老实实往后退去,而随着一群义从隔开一片空地,唯一一个外人傅南容更是被挤到了上百步远,娄圭这才忍不住正色请言:“君侯请讲。”   “不用试探皇甫嵩了。”公孙珣面色古怪,似笑非笑。“他必然不会反的,而且你我之试探此时毫无意义。”   “这是为何?”娄子伯左右看了一眼,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黄巾匆匆不到一年,张角以邪道巫术拉拢人心,可浊河、清河、漳河犹自有这么多人因为各种缘故为他与黄巾赴死……汉室煊赫多少年?你觉得会有多少人甘心为它赴死?这个道理,别人不知道,最善把握形势的皇甫义真不知道吗?”   娄圭抿嘴半晌不言,却又忍不住摇头:“如此说来,汉室倒是要巍然不倒了?”   “非也!”心知将来事情发展的公孙珣连连摇头,然后直接勒马往等的焦急的傅燮处而去。“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绝对没多长时日了……愿为黄巾死者不也是半日就死光了吗?且暂观愿为汉室赴死者纷纷而死吧……我估计也就是往后两三年吧!”   娄子伯思索片刻,咬牙跟上,而韩当和白马骑士们也纷纷再度启程。   五百白马义从身后,兵戈深处,秋风正吹皱一条大河。   诗曰: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   河畔连绵相辞去,今日方知我是我。   ……   “秋,九月,太祖与张角弟宝战于下曲阳,大破之。同月,皇甫嵩临广宗,逢角死,与张角弟梁战于广宗,亦大破之。适太祖复将下曲阳兵至,梁愈恐,乃潜夜勒兵,驰赴钜鹿泽。二将立发兵,以步卒破城,行骑兵断梁于漳河,战至晡时,各大破之。斩梁。角先已病死,剖棺戮尸,传首京师。广宗累获首三万级,赴河死者五万许人。天下乃平。”——《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卷 第一章 丰年好大雪   十月,洛阳。   刚刚入冬,便已经天寒地冻,雪花飞舞。   此时,光禄大夫公孙珣正在后宅无聊的与一只花猫对峙。   此番还师入洛,可能是考虑到公孙珣这边已经大半年没有接触女人,生怕他又纳了什么妾,所以后宅中就将本是洛阳出身的冯芷送了过来,以照料他生活。   然而,冯芷来到洛阳后一发不可收拾,每日间都要带着公孙珣勉强才三岁的次子公孙平走亲访友……今日往亲父冯芳处去,明日往舅舅曹陵处去,后日眼见着大将军何进后宅处送来礼物,她居然也带着儿子和礼物亲自去拜访。   至于今日,则是曹氏族亲中要祭祀死去的曹节,她居然也带着孩子去了。   怎么说呢?公孙珣心里是有些不耐烦的,但念在对方多年小心侍奉,而且确实离家这么长时间,隔断讯息良久,再加上这些往来以人情角度来看也终究无可厚非,倒也不好阻拦。   只不过,他本人是万万不可能去跟冯芷那边的亲戚再摆出好脸来打交道的,也就只能在家读书逗猫了。   然而,今日上午去隔壁见抱病在家的刘宽,刘宽听说他最近一直在读《太平经》,问了几句后大感兴趣,便索要了过去……老头这把年纪,酗酒酗了几十年,如今又病怏怏的,公孙珣哪里会不答应?他立即便将带在身侧的一整套《太平经》给送了过去,但也因此无聊到连书也不读,只是在家欺负冯芷带来的这只瘦花猫了。   然而,花猫终究不是它主人,欺负起来也没这么多乐趣,公孙珣很快也就恹恹起来,直到门外忽然响起了吕范的声音:   “文琪,大将军邀你过府一叙。”   公孙珣心知戏肉将至,精神当即为之一振……毕竟,此时何进相邀,十之八九是要透露封赏内容的,而自己如果想要趁机有所调整,考虑到大将军本身的政治能量,这大概是最后也是唯一的调整渠道了。   而走出门来,迎着雪花,果然几个跟着公孙珣来到洛阳的私属幕僚,从吕范到魏越,从娄圭到戏忠,从王修到枣祗,也已经纷纷来到院中相候。   没办法,众人心里多少都能明白,自家主公此去大概便能确定此番战后封赏与去处了。能不在意吗?   至于说其他身上有秩的心腹下属……很抱歉,按照汉室几乎完美的政治运行体制,那些带兵之人,如今一分为二,一半驻扎在黄河北面的河内野王县,一半停留在洛阳西北的平阴。   而公孙珣本人更是一过黄河就自动被收缴了印信、节杖,以及所有兵权,并出任了光禄大夫。   多说一句,朱儁那边也是一样,如今他的部队一半在南阳宛城,一半在洛阳东南的緱氏,朱公伟本人也是一入关就卸了兵权,出任太中大夫。   只有一个皇甫嵩,依然保有兵权,却是要负责清扫冀州残余盗匪的缘故。而即便如此,他手下七万部队也被调回了一大半,有的原地解散,有的回戍洛阳,只给他留了两万兵马……听说,便是其心腹阎忠都垂头丧气的孤身返回西凉老家了。   两汉四百年,谁不知道兵权的重要性?哪里会有什么制度上的空子给野心家钻营呢?   实际上,一直到董卓董仲颖之前,后汉历史上还真没有任何一个将军试图在战后保有兵权呢……而那个时候的董卓之所以敢赌一把出来抗命,也是因为当时灵帝已经病入膏肓,而大将军何进这个正经的皇权代言人又有了明确说法。   甚至于公孙珣此番再度入洛,为防引人瞩目,都将五百私兵一分三,先只带三百义从过河,又只带一百人入城。   当然了,无论如何,朝廷如此安排倒也不算苛待功臣,光禄大夫也好、太中大夫也好,都是协调实职之前最为清贵的职务,当年杨赐因为天灾罢免三公就是光禄大夫,桥玄在洛中闲居时也挂着这个职务……完全可以说,换成太平年月,就凭公孙珣身上这个光禄大夫的清贵之职,辽西公孙氏都该大开中门烧香祭祖的,因为家门从此就要再上一个层次了。   可话说回来,打了大半年仗才又来到洛阳的公孙珣,又怎么会在意什么清贵不清贵呢?   “都一起去吧!”毕竟要升官加爵了嘛,公孙珣也是不由喜笑颜开。“听说大将军府上人才济济,都一起去见识一下吧!”   几名私臣当即跃跃欲试。   不管是谁,不管各自想法有什么不同,总是想第一时间知道自家主公前途所在的。   雪花飘飘,车马仪仗畅通无阻,沿途所见,洛阳城内明显有些萧条,但这跟刚刚落下的初雪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或者说,公孙珣几日前就注意到了洛阳的萧条。   想想也是,持续了大半年的战乱,双方动员兵力累计数十万计,中原、河北两大汉室腹心之地都受到了严重摧残和打击,经济往来断绝,政治、文化流通也不得不跟着停滞,再加上连昔日作为经济底气存在的洛阳府库如今都为之一空,这首都自然也就冷清下来了。   此情此景,对比着三、四月份黄巾刚刚起事,公孙珣受命入朝时所见的畸形繁华,倒是格外让人唏嘘。   总而言之,随着黄巾平定,虽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所有人都在感慨这天下总算重新安定了下来,但不可逆转的巨大战争创伤却已经就此留在了大汉帝国的腹心之地中……很显然,它是需要时间来恢复与修养的。   当然了,这个问题光禄大夫公孙珣只是浅尝辙止,稍一思索下去就忍不住在车内连连摇头了。毕竟,他辛辛苦苦为大汉出生入死了大半年,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此时自然要适当的放松一下,去想想个人前途之类的事情……至于这种深邃而又可笑的东西,不想也罢!   随着主人的心思飘忽,车马仪仗不多久便来到了如今已经成为洛阳政治核心之一的大将军府前。   而现任大将军何进,无论是其人本来就礼贤下士,还是念在昔日私交,又或是纯粹尊重公孙珣的战功与位阶……反正是理所当然的引着大将军府的全部属吏,亲自出现在了府门前相候。   二人相见,更是全都没有摆臭架子,相互寒暄了几句,便各自安生下来,反倒是两人的随员在门前一时折腾了起来。   这也难怪!   要知道,大将军府作为后汉一朝公认的传统政治中心,其中幕僚自然个个都是世族名士、权门子弟:   如孔融孔文举,他当日干出了夺走名剌那种破事,被迫随王允出走,却被公孙珣一封书信反劝何进取了这厮为大将军门下掾,双方各取所需,冰释前嫌,同时互抬身价,堪称皆大欢喜;   又如陈琳,字孔璋,素来通达《易经》,乃是广陵名士,据说写的一手好文章,绝不逊色于孔文举;   还有一人,唤做王谦,此人家门极高——祖父是太尉,亲爹是司空,俨然和汝南周氏一般是从二世三公奔着三世三公的那种顶级出身,如今为何进的长史,也是此间属吏中地位颇高之人。   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王谦有个儿子唤做王粲,如今年方八岁,便称洛中神童。   至于旁边的孔融、陈琳,别看他们此时一起笑呵呵的并肩站在王谦身侧,一副相亲相爱的样子。却不晓得,将来历史上记载他们时,根本不会让王谦和他们并列,反而是这个老同事的儿子与他们二人一起并称,堪称一时文采风流所在。   当然,不管以后的事情,但说现在,以孔融、王谦、陈琳等人的家世、才华,还有脾气,居然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出任大将军府的属吏,这也侧面说明了时人对外戚权威的认同感——这毕竟是将来某段时期汉室皇权的正经代理人。   而另一边,吕范、娄圭、王修、韩当等人,随着公孙珣名震天下,也已经渐渐声名鹊起,如今洛中也少有不知道这几人的,便是魏越这厮也因为跟着公孙珣混迹洛阳的时间较长而有了一些薄名,经常被一些有后台的洛中游侠给请出去喝酒……据说,前日还随着吴巨亲眼见过袁绍,并受过对方一杯酒。   这两拨人在门前相互引见,各自酸腐,各种复杂,偏偏何大将军和公孙大夫都是礼贤下士的主,还不好打断人家,所以在雪地里折腾了半日才入内,硬生生把公孙珣的高兴劲都给磨没了。   于是乎,双方入堂设席,温酒取暖,公孙珣倒是干脆利索:   “遂高兄此番唤我过来到底是何说法?你我经年旧交,不妨坦诚相告。”   有些发福的何进尴尬一笑,却是率先举杯:“你我之间确实不该遮遮掩掩,且饮三杯,我自与文琪说道……第一杯,当为天子寿!”   众人不敢怠慢,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第二杯,且贺文琪扫荡南北,功成而归!”   众人哈哈大笑,自然纷纷举杯。   “第三杯,当为天下重归安定再贺!”   众人各自感慨,倒也依旧无可推辞。   “既如此,我也请三杯酒再论事!”公孙珣放下酒杯后倒也通脱,直接自斟起来。“先贺大汉江山永固!”   众人纷纷无言。   “再为大将军寿!”   何进哈哈大笑,倒也坦然受了座中诸人之祝。   “最后,今日不意得见诸多文华才俊,堪称难得,且为座中诸位英才寿!”   座中诸人纷纷一振,倒是有不少人喜笑颜开,也有不少人赶紧起身双手举杯称谢。   喝完这六杯酒,又欢笑一时,堂中气氛倒是立即微醺了起来,而失了防备的何进也自然不再做什么遮掩:“不瞒文琪,此番唤你来,乃是你的封赏问题,北宫、南宫处一时犹疑不定,稍显为难……”   一番细细描述,公孙珣却是恍然大悟……说白了,还是功高难赏这四个字!   须知道,此番平叛前后六人持节为主帅,其中,董卓、卢植二人不用说了,肯定是等封赏下来的同时直接大赦,然后再找个机会官复原职,该干啥干啥。而郭勋是没有功劳却又苦劳,给他一个大郡或者富郡,再加个爵位也就过去了。   但是,皇甫嵩、公孙珣、朱儁三人却尤其难办!   因为不管如何,无论怎么算,整个叛乱居然只是这三个人打下来的,他们功劳毋庸置疑。   而且,三人中公孙珣资历最差,却打得最漂亮;朱儁资历好、后台已硬,却打得最磕碜;皇甫嵩资历最高打得也很漂亮,却有些走运的感觉……最后,三人从长社到广宗,别看合作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面对中枢时却很一致的一团和气,到处让功,互相平衡。   换言之,朝中如今需要同时给三个人高官厚禄,不能厚此薄彼。   “爵位倒也罢了!”何进微微举杯眯眼道。“三位必然都要封县侯的,我从北宫来,亲眼见到爵位已经拟定了……皇甫将军是槐里侯,食邑八千户;朱将军是钱塘侯,食邑六千五百户;文琪你是蓟侯,食邑六千户。”   言至此处,何进稍微看了公孙珣一眼,见到对方只是缓缓颔首,倒也早有预料:“我也知道文琪不在意这个,爵位档次到了也就足够了。不过还是要说一句,差朱公伟五百户乃是照顾他资历,而皇甫将军之所以为八千户,乃是因为朝中有意让他暂为冀州牧,稍微清理一下冀州盗匪,安抚冀州百姓……这两千户倒是提前支出来赏赐。”   公孙珣昂然作答:“来时见到皇甫将军依旧持两万兵镇守冀州,便早有所料……毕竟,州牧这种东西,统帅一州九郡国,哪里会让我一个二十余岁的人去做?遂高兄不必挂怀,我心里清楚。蓟侯、六千户,足以告慰家中长辈了。”   “光禄大夫真是谦谦君子之风!”孔融捻须而叹,倒是硬在人家大将军和光禄大夫中间插了一句嘴。   “不错,文琪真是君子之风。”何进态度倒是依旧和气,不过语气却认真了起来。“不过,职务倒是有些说法……文琪,皇甫义真为冀州牧,朱公伟更是乱前便要做九卿的,此番也自然要在公卿中打转,唯独你……”   “正如当日城外都亭所言。”公孙珣干脆言道。“求一大郡履任足矣,不然,总不至于从光禄大夫的职务上降职去做一任刺史吧?”   “这是自然。”何进当即失笑。“皇甫义真为州牧,你便是想要做刺史,朝廷也没那个脸让你去啊……否则岂不是要天下人说汉室苛待功臣?不过,天下顶尖大郡就那几个,你想往何处啊?莫非想往南阳吗?于我而言,倒是可以替你进言,正好你在彼处可以追缴黄巾余孽。”   “遂高兄美意我心领了,可我乃河北人……”公孙珣赶紧摇头。   开什么玩笑?南阳天下第一大郡,一郡人口、财富抵得上一州,南阳太守当然极好。可恰恰是因为这个郡的特殊地位,所以这个职务在后汉有着极高的政治属性,通常而言是地方大员转任朝中重臣的必经之路,故此任期极短!   短到什么份上?别说三年、四年了,一年乃是寻常,半年都不少见!跟刺史任期有的一拼。   这种位置,要来作甚?   老婆接来了就得走,猫都不够生一窝的!   所以还是河北好!人家程昱不都说了吗?君侯威德自在河北!   “河北的话……如渤海、平原,固然是大郡、美郡,”何进微微一笑。“却如何配得上文琪此番重扶社稷的功劳呢?”   公孙珣刚想说,渤海、平原都挺好,南阳就算了,你就帮忙安排一下这两个吧。   却不料,上首座位上的何进却忽然提及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文琪你看,河内如何啊?”   公孙珣一时犹疑。   话说,后世很长一段时间里,河南这个行政区域总是有一小块在河北,显得莫名其妙。其实初始原因很简单,当一个政权在黄河南面建立都城后,为了便于管控地方势力强大华北平原,也为了直接控制黄河天险,它就硬生生从河北地界抠出来一块精华之地,直属中央。类似的还有河东,这就是从晋地硬生生抠出来的。   而这种刻意为之的行政划分,还真就一代代传下去了。   至于其始作俑者,正是开大一统的汉武,这块后世划归河南省的地方,则正是今日的河内。   换言之,正如青州大部分郡县实际上在黄河南面,却在行政区分上被当做河北一样,河内实际上属于河北,却反而是在司隶治下。   回到眼前,不管如何,这倒也不能说是个坏地方了。   毕竟,河内人口明面上就有八十万,实际上估计是要过百万的,算是顶级大郡。而且,从地理上而言此地毕竟还是在河北,所谓北接太行,东连魏郡,其北面重镇安阳距离公孙珣曾任职的邯郸,也不过区区一百里。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地方虽然直属于司隶,所以有些额外的政治地位加成,但终究没有像南阳、颍川那般一年一换,让人无奈。   至于公孙珣所犹豫的,乃是担心此地与洛阳隔河相对,不免做事束手束脚……当然了,这个理由你是无法说出口的。   甚至可以说,在如今天底下只有一个临时性州牧,还被皇甫嵩拿走以后,这个郡国无疑是除了南阳外,朝廷能出手的最好一个了。   稍一思索,虽然有所犹疑,但公孙珣终于还是心中无奈,面上干脆点头:“河内甚佳,一县侯,一大郡,还能……”   “那是当日所言。”何进忽然打断对方。“于今日是不够的……贼人起兵累计四五十万,全靠三位将军不避刀矢,方为国家戡乱成功,尚书台、御史台,还有三公公论,必然要与三位赐下将军号,方能酬功兼示荣宠。”   此言一出,不要说公孙珣忍不住和自己的几个心腹对视一眼,便是孔融、王谦、陈琳这些人也跟着肃然起来了。   无他,后汉一朝,将军号极为贵重!   公孙珣、皇甫嵩这些人之前扫荡黄巾,不过以中郎将的身份持节而已,而中郎将本质上是一种介于校尉和将军之间的军职,并不是真正的将军。   实际上,抛开有汉武帝这个喜欢乱搞的前汉不说,后汉一朝,常设的重号将军其实只有两个,一个就是何进目前所担任的大将军;一个之前曹节曾出任过的车骑将军。   从这两个人就看出来了,能够出任这两个职务的不是外戚就是阉宦首领,本质上都是皇权代理人,出任这个职务本身就有辅政的含义在里面。   至于其余的,前汉隐约还有骠骑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将军等等,是有重号将军待遇的,但后汉一朝,实在是非常非常看重兵权的意义,而且对此防范极深。所以,向来只有大将军、车骑将军是常设的重号,再往下,其实都是杂号将军。   而即便是杂号将军,也只有一个度辽将军,因为面对北疆战事的缘故,常常出现。   故此,此时的将军封号乃是真真正正的贵重!按照此时规制,重号将军是完全位比三公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本来就是一种与文职相并行的顶级军职。   这跟群雄逐鹿时期,人人都能自己表个将军来做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将军含金量太低了。   所以于公孙珣言之,将军号是一定要有的,甚至这正是他此番最期待的……因为除了贵重外,将军还可以开府建幕的!   对于某人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且不说车骑了,哪怕是个有说头杂号将军,他也能堂而皇之的征召人才,任命千石长史、任命千石司马,任命六百石从事郎中,任命掾属,任命令吏……还可以稍微多置备一点‘家兵’,以示‘威仪’。   当然,若是受到后汉一朝百余年政治传统认可的车骑将军自然更好……但是问题也就随之来了,大将军在何进身上,是不可能脱下来的,那只有车骑将军一个位子,怎么分给三个功臣?   “天子……嗯,还有黄门监、尚书台的意思是,”何进眼见着满堂肃然,可说到此处时,却突然有些脸红。“既然功臣有三位,不妨将车骑将军位一分为三,设立左中右三位车骑将军。”   公孙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孔文举小时了了大也依旧敏捷,然后第一个反应过来,并当即拍案:“天子如何这般小气?!竟然三人共享?光禄大夫如此军功赫赫,难道当不得一个车骑将军吗?”   何进愈发脸红,也没有反驳,这个内心尚且还算有七分老实可言之人俨然也觉得自己妹夫干的这事太丢人现眼。人家真的是在前线奋不顾身,以千军渡河临三万众那是假的吗?辛辛苦苦为你刘家平叛,最后一个将军位子,居然都要像掰大饼一样掰成三份……真是小时候穷惯了!   然而,何进自己也有无奈的地方,不然怎么办,难道要把大将军给让出去?大将军让出去也不够分啊?   而这也是何进为什么一定要把公孙珣叫来事先交流一番的缘故了——不仅是他私人透露,也有奉天子之名事先安抚说服之意。毕竟,天子其实也觉得自己这么搞有点坑,偏偏又很小气,又想不到好法子……重号将军太重要了。   不得不说,姓刘的这家人搞得这个东西太有创意了,之前几日,甚至早在广宗的时候,公孙珣就事先跟吕范等人商议讨论了各种可能的情况,却依旧被这个神一般的创意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孔融拍案而起,却无人鸟他。   何进尴尬举杯自饮,而喝了很多酒公孙珣想了半日,依旧还是有些迷糊:   为什么呀?这算怎么一回事啊?三分之一个车骑将军到底能有多大权威啊?还够不够使啊?   “容我方便一二。”想了半日,公孙珣无可奈何,只能起身去问自家谋士了。   何进会意,只是点头不语。   公孙珣先去冒雪如厕,俄而,吕范、娄圭、王修、戏忠、枣祗,今日跟来的五名文士依次来到厕前小路上与自家主公讨论……却也是纷纷一头雾水。   因为即便是这些人再聪明,再通透,也不可能对一个新出现的事物作出明确判断,这个分成三瓣的车骑将军到底还有几分效力,好不好使,他们谁也不知道。   但是讨论来讨论去,值得一提的是,吕范和戏忠都认为,天子只是想分此番战事三将的‘威德’,让三将平等,相互牵扯、以防做大,并没有刻意从仪制上削弱车骑将军本身的意思。   换言之,接受这个削弱版的重号将军封号,应该还是很好使的。大不了,公孙珣可以借着酒意再专门问一下何进嘛!到底能不能开幕?   然而,就在几名心腹谋士纷纷进言折返之后,公孙珣在雪地中干站了一会,决定要回去咬牙接受这个任命的时候。忽然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迎面出现在了眼前雪地里。   “光禄大夫。”年逾三旬的王谦摇摇晃晃,赶紧拱手。   “王从事。”公孙珣也是赶紧拱手,毕竟对方家中门第摆在那里。   双方行过一礼,各自错开,然而就在这时王谦忽然回头,并捻须笑问道:“光禄大夫久去不返,刚刚又分明僵立在雪中,可是在犹疑将军封号之事?”   “正是……实在是这个……前所未闻。”公孙珣无奈回头言道。“车骑将军固然出乎意料,可左中右……”   “我有一言,乃是私人道理,光禄大夫听听便好。”王谦醉意明显,忽然在雪地里负手言道。“其实,此番计较不在于左中右分权,而在于天子之心。”   公孙珣心中一动,赶紧拱手。   “恕我直言。”带着几分酒气的王谦坦然受了对方一礼,方才继续负手笑道。“光禄大夫久不在洛中,大概不晓得咱们这位天子素来私心极重。车骑将军向来乃是外戚、阉宦专享,辅政专用,此番天子碍于三位功勋卓著,声震海内,不得已拿出来给诸位……分为左中右,不仅是为分权制衡,更有不舍不信之意……既然是不舍不信,便是今日给出来了早晚也要拿回去的!”   一语惊醒醉中人,公孙珣猛地醒悟过来。   “辛苦求一个必然要被寻由头索回的三分车骑将军,何妨主动退而求其次,趁着大将军在此,请他帮你要个规制小一点的卫将军、前将军呢?”王谦压低声音,满嘴酒气,靠前低声言道。“如此便是不尴不尬,不算正经重号将军,或许还能用的长久一些呢。毕竟,车骑将军多有人惦记,而卫将军、前将军却是没人抢的!”   公孙珣彻底醒悟,居然便在雪地里正式俯首一拜……自己果然是喝多了,吕范、娄圭、戏忠他们碍于视野限制,不知道当今天子是个什么货色,自己怎么能忘记这一茬?   而且再说了,若是主动避开车骑将军的位置,说不定还能趁机替几个下属安排一些额外的前途。想来,彼时无论是天子还是大将军何进,应该都不会再计较这些事情了。   如此,才是今日最优之解。   多亏对方提醒!这一拜,公孙珣心甘情愿。   而王谦也万万没想到,公孙珣以光禄大夫的清贵之身,即将得将军号、封县侯,出任河内太守的前途,居然还能给自己一拜,也是赶紧放下架子,回拜回去:   “光禄大夫真不愧是礼贤下士之名,我之前还以为孔文举是因为受你恩德,才刻意替大将军写奏疏表你功劳……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言罢,其人才醉醺醺的转身入厕而去。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然而雪亮如昼,公孙珣心中清明,一声感慨,便振衣而归。   当晚自不必多言,隔了一日,天子亲自在嘉德殿召见公孙珣与朱儁,好言嘉奖勉励。   随即,有司空袁隗亲自持节赦封:   太中大夫朱儁为右车骑将军、特进,领河南尹,封钱塘侯,食邑六千五百户,扫荡南阳黄巾残部;   光禄大夫公孙珣为卫将军、特进,领河内太守,封蓟侯,食邑六千户,扫荡河内黄巾残部!   随后,皇甫嵩处自然有使持节而往,拜为左车骑将军、特进,领冀州牧,封槐里侯,食邑八千户,兼扫荡冀州黄巾残兵!   而当日,又有使者接连不断,往各处屯兵之处发布封赏,兼解散分遣部队:   如曹操,迁济南相;   又,徐荣,复北军屯骑校尉,加秩,屯洛阳;   又,吕布,迁北军射声校尉,屯洛阳;   又,程普,迁雁门都尉;   又,董昭,迁赵国中尉;   又,审配,迁清河中尉;   又,公孙瓒,迁渤海都尉;   又,公孙越,迁黄门侍郎;   又,傅燮,迁议郎;   又,关羽,迁河内朝歌令;   又,刘备,迁平原国平原令;   又,李进,迁颍川颍阴令;   又,成廉,为别部司马,屯赵国;   又,高顺,为别部司马,屯雁门;   又,张飞,为别部司马,屯清河;   又,孙坚,为别部司马,屯南阳;   又,张颌,为别部司马,屯魏郡;   又,褚燕,迁钜鹿廮陶长;   又,牵招,迁河内波县长;   又,王修,弃职,赏帛三百匹;   又,杨开,弃职,赏帛一百匹;   又,魏越,弃职,赏帛一百匹;   又,乐进,弃职,赏帛一百匹;   又,卢植,赦为庶人;   又,董卓,赦为庶人;   又,王允,赦为庶人……   种种封赏不一而足,不过,由于各地战乱后盗匪丛生,非只是边郡,很多内地郡国都专门设置了掌管武事的比两千石都尉(郡称都尉,国称中尉),这个位置简直是为了平叛功臣专门设立的一般,倒是让公孙珣没有白白放弃车骑将军的职务,一口气换来了两个半都尉。   然而……   “别的倒也罢了,为何阿备这小子成了平原令?”   刚刚去接董卓、卢植、王允出狱回来,身挂三份印绶的公孙珣一把打开凑上来的瘦花猫,然后便醉醺醺的指着抄录来的封赏名单有些茫然不解。“我不是让他领兵屯河内,依旧在我麾下吗?阿范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搞错。”从尚书台回来的公孙范在旁笑道。“我们尚书台吏部曹有个新任的裴尚书,其弟之前正好在兄长麾下,据说跟这个刘备有些战场上的交情,便暗中出死力帮忙,将比千石别部司马改成了千石县令……这是大好事!”   公孙珣歪着头又看了看手中这章密密麻麻的官职任表,一时失笑,也是带着酒气缓缓颔首:“也是,这是好事!”   ……   “太祖尝于宴中论曰:‘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众皆以为然。稍顿,太祖忽复曰:‘而粲尤其得之,堪为鹤立鸡群。’众亦以为然。”——《新燕书》·文苑列传 第二章 豪杰如土士如铁(上)   确实是好事,因为平原终究也在河北,还挨着清河,并没有绕出圈子去。更重要的一点是,双方地位差距过大,公孙珣自问没有半点对不住刘备,所以只要他自己不倒,却也不惧对方会脱离掌控。   至于那个裴姓曲长的事情,他其实也知道……故此,此时除了感慨一句这小子确实能得人,倒也无话可说了。   又看了一会手中抄录,新任卫将军公孙珣总体还是很满意的。   毕竟,抛开傅燮、吕布、孙坚、李进这些各有各路数的人外,其余人等,都是那日晚上得知朝廷要复设都尉后仓促举荐的。其中,既要考虑到了这些人的籍贯履历,让朝廷无话可说,又要按照一定私心勉力予以相对安置——魏郡、赵国、清河,外加公孙越即将迎娶的未亡人,还有自己所在的河内,隐约有连成一片将冀州包裹在内的趋势。   说句不好听的,若真是半年天子就嗝屁,到时候不敢说跟四世三公的袁家门生故吏满天下相比,最起码能在河北这一亩三分地争一争的。   当然了,公孙珣心里也明白,账肯定不是这么算的,真要说故吏,人家后来的堂堂冀州牧韩馥本人都是袁氏故吏,你怎么比?董卓都还是袁隗任三公时的门下属吏呢!不照样砍了自己故主脑袋?   而且,事情不可能一帆风顺的,官场之上意外太多,今天谁谁谁死了父母,明天哪里又来个过江龙,都是寻常。更不要说,朝廷对平叛功臣此时虽然极为大方,可将来的打压却也几乎是呼之欲出。再过一年半载,这里面到底有几个能坐稳的怕是还真不好讲。   说到底,这个隐隐约约有了一些雏形的小集团,最大的倚仗,始终还是他卫将军、河内太守、蓟侯,也就是他公孙珣自己!   此时此刻,只能说带着酒意看起这份名单来,感觉还不错就是了。   “卢公、董公、王公三位怎么说?”这次轮到公孙范主动询问了。   “能怎么说?”公孙珣一边将花猫重新抓过来挠起了下巴,一边直接在榻上斜躺了下来。“半个洛中都去迎接这三位出狱了。卢师和董公早有说法,据说过两日改元便要趁机起复,董公说不定还要走个议郎之类的路子多等一等,卢师估计是直接要回尚书台的。至于王允王子师,倒是有些难办。”   “这有什么难的?”隔着一张几案,依旧正襟危坐的公孙范不由疑惑。“卢公、董公全都如此,王公难道不该直接复任豫州刺史,继续去巡视豫州吗?”   “话是如此说了。”公孙珣一边抚摸着胸口上的猫一边不以为然的望着屋顶言道。“但还是不一样的。卢师和董公是军事上的事情,如今黄巾既平,他们是没有任何后患的。而王子师此番入狱却是与张让正面交锋,大败而归的结果……彼辈阉宦难道是不记仇的?所以说,若王子师识趣,主动辞职归家,那他自然无事,可要还是强要继续履任豫州方伯,怕是得再做过一场才行。”   “王子师此人刚强如斯,哪里是会退让的?”对面的公孙范一时摇头。“国家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正该休养生息,结果宦官还是不让人安生……”   公孙珣一声嗤笑:“说的好像士人、党人就愿意放过宦官一样。”   公孙范登时无言。   “且观之吧!”公孙珣心下了然,便就此了结了这话题。   而这些话说完,兄弟二人各自坐在榻上,隔着一个几案,居然同时沉默了片刻,俄而,复又齐齐欲言又止。   “兄长请说。”公孙范赶紧退让。   “你先说吧!”公孙珣抱着猫仰头看着屋顶茫然应道。   “我想问下,兄长之前见到卢公,可有什么说法?”公孙范小心问道。   “不要说卢师了,便是董公见到我都有些不是滋味。”公孙珣闻言再度失笑。“昔日我为白身学生,卢师便是两千石了;我为别部司马,董公便是并州方伯了;而如今我为卫将军,两位却是刚才狱中出来……能给好脸色吗?故此,我礼仪做到,便没有太靠近了,只是与王子师同桌喝了不少酒。”   “不是这个意思。”公孙范勉力听完,方才无奈言道。“我是想问兄长,你知不知道,之前你让我送给卢师的妾室……如今已然明显有孕?说不定便是年后年末,就要为卢公舔一幼子或幼女了。”   公孙珣登时无语,半晌方才将怀中瘦猫扔出去,并坐起身来勉强干笑一声:“这是好事。”   “是,这是好事。”公孙范尴尬答道。“那兄长刚才又想说什么?”   “是刘师那里。”公孙珣赶紧改容正色言道。“我看他身体越发不行了,我们做学生的应该尽心尽力才对……但我后日改元后便要出洛赴任,你这边,还有婚后便要急忙来赴任的阿越,要一起好好替我照顾他才对。”   公孙范自然无话可说。   “不要信那些巫医的,多让他喝些热水,酒不是不能饮,也务必要温酒……最好寻些安眠的手段和方子,而且冬日间,既要保证他居处炕热不断,又要常常通风散气……多备些人参……这个年纪的人,多半难在冬天上面,熬过这一冬,或许便能好很多。”   公孙珣说的非常散乱,公孙范则听得非常认真,然而絮絮叨叨的说了几句后,却终究是无话再可说,便是公孙珣自己都觉的无趣起来,只是一声长叹。   于是乎,兄弟二人就此作别,做弟弟的去了侧院,而公孙珣则堂而皇之的抱着猫去后院寻自己妾室和儿子去了。   升官加爵,幼子爱宠,更兼美妾曲意侍奉,一夜自不必多言。   第二日,公孙珣正式拜韩当为卫将军属司马;吕范为卫将军长史;娄圭、戏忠为卫将军从事中郎,王修、枣祗为卫将军令吏,魏越为领官骑,尚屯驻在河内的杨开也同样预定了一个领官骑……并从白马义从中选出二十名资历、能力、来由都有说法的人物,分别为将军掾属、御属。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些人跟了公孙珣这么多年,如今能公私兼顾,有名有份,自然不可能再亏待他们。   当然,除此之外,按照规制,公孙珣还可以再征召十九名掾属和二十一名御属,甚至还有三十员仪仗官骑……这些位置,尤其是掾属和御属,全都是公私并行,有正经官身待遇的位置。而且,在现行察举制度下是受到认可的正式入仕途径,是很受欢迎的。   所以,与其说是用来招人办公,倒不如说是朝廷赏给你的正式举用名额……不过很显然,这些全都要等到去了河内以后,再慢慢填充了。   又隔了一日,中枢下诏,以黄巾平定,改元中平,是为中平元年。   同日,允左车骑将军、冀州牧皇甫嵩所请,免冀州算赋一年。   同日,中枢再发旨意,以平叛有功,兼各处匪乱尚存,故凡战功为官者,无须入洛,免捐官钱,直接赴任。   同日,复董卓为议郎,复卢植为尚书,复王允为豫州刺史。   如此光景,只能说,这天下大约、可能,真的要中平了。   而就在同一日,匆匆辞别了刘宽,并让公孙范代替自己去与卢植告辞的公孙珣轻车熟路,渡过孟津,又一次来到了河内郡。   不过,这片不知道来往了多少次的地方,已然成为了公孙珣的治下之地。而也正是因为如此的缘故,公孙珣这一次就走的比较留意了。过河后,从孟津往东面往治所怀县而去,一路上查查看看个不停不说,到了半路上的温县还专门停了下来。   这是理所当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一个外地人初来乍到,面对着一个百万人口、十几个县的大郡,必须也只能选择当地世族大户作为突破口。   唯一的区别是,有能耐的人在这个过程中能掌握主动权,把这些世族压制的服服帖帖,而蠢货会在这个过程中被世族牵着鼻子走。   实际上,当日在中山,公孙珣也是从甄氏切入,逐渐掌握整个中山的。   “告诉司马朗,他父亲司马防的同僚,前来拜会司马氏,让他出来领路。”温县郊外,司马氏聚居的里门之外,公孙珣带着极大的恶意朝有些慌乱的里门监喊出了司马朗亲爹的名。   他倒想看看,昔日因为自己说了亲爹字而跳出来装模作样的小孩子,如今面对自己更进一步的调戏,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有意思的一幕登时便出现了,面对着多达五百骑威风凛凛的白马骑兵,面对着全副仪仗紫绶金印的贵人。这个区区不入流的里门监,四五十岁的老苍头,在咬牙颤抖着躬身下拜的同时,居然也小心翼翼的言道:   “贵人,我这就为你去寻西面司马家大郎来,但有一言,不得不告……君为贵人,更该尊礼,临子名父,着实失态。”   不要说公孙珣了,便是随行的吕范、娄圭等人都目瞪口呆……感情,这司马家看门的都这么有骨气?   “放屁!”就在公孙珣等人无言以对的时候,那魏越忽然自后面跳出来,直接拔刀呵斥。“我家君候乃是朝廷钦命卫将军、河内太守、蓟侯……你们这些人能够此时安居,全靠他在前方掌握军事,扫荡黄巾,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如何就要被你一个区区里监门羞辱?”   里监门从对方拔刀时起便惊慌倒栽于地,然而,面对着魏越如此放肆的举动,公孙珣也好,吕范、韩当也好,居然无人阻止。   ……   “太祖以功至卫将军、蓟侯、领河内太守。时河内屡遭匪患,闻太祖至,盗贼逃匿,士民鼓舞,沿途见白马辙箪瓢迎之。”——《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三章 豪杰如土士如铁(下)   里监门从地上慌乱而逃,再加上里门内围观之人纷纷四散,不一会功夫,已经十四岁的司马朗便匆匆而来。   公孙珣也不下马,便直接在马上嗤笑起来:“你这小子数年不见,如何长得如此高大?完全不像你父亲啊!”   司马朗脸憋得通红,只是昂首以对:“卫将军此言差矣,两年前我年方十二,便已经身形高大,被选为童子郎的时候,洛中太学之人还以为我是冒名顶替。其实,我们族中人向来都身材高大……”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大悟。“居然是你父亲跟你族人不像!”   司马大郎被欺负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且不说此事啊。”公孙珣大概也是觉得欺负小孩子不合适,于是便轻轻放过了对方。“我只问你,我身为本郡太守,为何连一个治下里门都进不得呢?久闻司马氏乃温县冠族,却不意如此强横不法,连郡君都要拒之门外了……你说说看,你们司马氏平日里欺压过多少次乡邻,抗拒过多少次朝廷令吏,不然何至于跋扈到这种地步呢?”   “临子名父,本就……”话题转了回来,司马朗迎头被盖了这种大帽子,说着说着眼圈便不由一红,尤其他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一个布衣中年男子自身后姗姗来迟的时候,就更是直接落泪了。   “见过卫将军。”中年布衣男子年约四旬,却迎面而笑,然后躬身行礼。“见过诸位将军门下贤达,小儿辈和族中人皆是东施效颦,卫将军何必逗弄他们呢?他们可不禁吓。”   公孙珣眼见着此人虽然衣着极为朴素,但从其人还算打理得当的胡子、干净的衣服,还有不卑不亢的礼仪来看,俨然是个有来头的,便当即率众下马,微笑着与对方拱手相对:   “先生客气了,我与司马建公乃是当日诛杀王甫、对抗曹节时生死交情。”公孙珣大笑言道。“而且我妾室冯氏,也是司马建公给做的媒,如今儿子都三岁了……如此交往,开什么玩笑想来都不至于过火的。”   饶是来人自问有些心理准备,也被这两句话给绕晕了……莫非自己那位族兄司马防真的跟这位一起干过这种泼天的事情?就司马防那为人,不像啊!但是人家堂堂卫将军言之凿凿,也没理由不信啊?   不管如何了,此人虽然心中疑惑不堪,面上却依旧从容,便赶紧颔首,口称原来如此。而公孙珣眼见着有正经能做主的人出来了,便也扔下司马朗,悉心问了一下此人来历。   原来,这人唤做司马直,字叔异,虽然是司马氏族人,但却跟司马防家中是早已经出了五服的关系。按照他们乡中说法,因为如今京兆尹司马防和他族人居住在这个里的西面,所以乡中素来称这一支为西司马;而司马直和他族中则由于一直居住在里中东侧,则被称之为东司马。   当然了,两族毕竟祖上是一家,而且还同居一里,关系自然格外紧密,说是一族也无妨,到底是不必再问东西的。   除此之外,这司马直本人也是个有说法的人物。其人早年举过孝廉、当过县令、做过议郎,即将转任两千石的时候却是家母突然去世,便干脆回乡服孝,而且还和袁绍一样是一服六年,连早死的亲父一起连带着服了孝。今年才算是刚刚出了丧期,又恰巧遇到了黄巾之乱,才没有出仕而已。   公孙珣与对方在里门前稍微寒暄,问清了情况后自然是更显尊重……平心而论,就凭司马直这种出身、这种资历,还有这种一养六年的清望,恐怕随时都有可能接到诏书,一跃成为两千石主政一方的,自然要予以必要的尊重。   更不要说,此番接触下来,这个司马直谈吐和气,作风简朴,想来应该是个务实的正经高德士人,而非是虚妄之辈。   “卫将军以郡君的身份来到乡中,确实该好好招待,可惜我族兄(司马防)正在京兆任内,小儿辈又尚未束发……不妨去我家中稍坐,虽无酒水,却也有干净热汤可以避寒。”一番客套以后,司马直当仁不让,替此间司马氏做了接待主人。   公孙珣自然无话可说,他来这里本就要趁着司马防不在,然后用二人的‘交情’哄骗几个司马家的明白人给他透透河内郡中底细的……现在有司马直这么一个更随和更有水平的人当面,如何不愿?   “只是家中狭小简陋,将军如此多的随从,怕是招待不暇。”刚要动身,这司马叔异复又无奈言道。“不妨且随我这族侄去他家中安顿。”   “无妨,只让我的长史吕子衡、属司马韩义公随我去叔异先生家中就是,其余人自有去处。”公孙珣完全不以为意。   就这样,司马直在前面引路,公孙珣自与吕范、韩当二人前往,其余人等却是一拥而入进了这个全都姓司马的里中……有人确实疲惫,自然跟着强打精神的司马朗去他家中喝汤歇息;有的则不顾冬日风寒,四处乱窜打探了起来;还有人官瘾发作,干脆唤来里长和闻讯赶来的乡啬夫、亭长,正儿八经的问起了本地讯息。   且不提其余人等,公孙珣和吕范、韩当随着司马直来到后者舍内,却也不禁面面相觑……原来,之前这司马直自称家中狭小简陋,众人还以为他是推辞,担心军士来的太多踩踏了院落、菜园之类的东西,毕竟嘛,此人是做过县令的,又是世族出身,房舍自有规制,如何能称狭小?   然而,真的来到跟前以后才发现,这司马直家中果然朴素不说,院中房舍内更是已经挤满了幼童、少年,前者抱着《孝经》之类的启蒙事物在那里大声诵读,后者则已经抱着《诗经》、《论语》之类在那里研习了。   委实没有多少落脚之处。   此情此景,也就难怪之前司马朗看到司马直如见了亲爹一般了。   当然,抛开玩笑话,公孙珣也好,吕范、韩当也罢,到底是肃然起敬的。   实际上,随着加了姜片的热汤端上,言语中,坐在上首一张旧榻上的公孙珣对此人多少敬重了三分:   “初来乍到,履任贵郡,叔异兄本是栋梁之才,又是乡中深孚名望的长者,如今司马建公远在京兆,该如何行政,还请你一定要教我!”   司马直,也就是司马叔异了,闻言居然不做任何推辞,直接便放下汤碗,一口答应:“事关乡梓,卫将军有惑,我自然有问必答。”   公孙珣愈发觉得对方顺眼了,便也立即询问:“请问叔异兄,战乱方平,此时接手河内,该以哪件事为先?”   “若是别人问。”对面的司马直捻须笑道。“我一定说是剿匪,然而此事于卫将军而言,想来却不需要我来置喙。”   公孙珣和身后的吕范、韩当俱皆失笑,倒是没有什么自谦的言语。   “叔异先生此言甚是。”笑完以后,吕范便昂然顺势替自己主公言道。“且不说刚刚归乡解散的河内骑士久在我家君候帐下听令,一旦需要便可随时启用调度以清廓乡里,便是这五百义从亦足可以维持河内治安……而且,来时我家君候还另有安排,如今新履任的朝歌令关羽关云长,乃是我家君候帐下最得用的奋勇之将;还有一个牵招牵子经,其为人清淡而行事忠烈,如今被我家君候表为波县长……二者一东一西,河内腹心之地断然无忧。”   司马直闻言更加感慨,也是连连称赞。   一番客套以后,公孙珣放下姜汤,干脆问了下去:“那匪乱之外呢,叔异兄觉得又该以何事为先?”   “我以为应当以流民事为先。”听到对方再问,司马直也是面色一肃。   而对面的公孙珣听到这两个字也是心中一紧:“请司马公指教。”   “黄巾乱起,波及海内,河内也不能幸免。不过,因为此地渠帅马元义是被直接逮捕的,马元义残部也在此处为将军急速所破,所以并不至于沦落到冀州那边十室五空的地步。”司马直娓娓道来,宛如早有腹稿,俨然是对此事有过细致思量。“但依我观察询问,十室一空、两空总是有的。”   公孙珣缓缓颔首。   “而且,河内与别处不同,它既遭了一定战乱,也恰巧挨着乱象最重的冀州,所以此地除了有一两成的民众逃离之外,还有不少从冀州过来避难的人。”司马直终于说出了此地一个核心症结。“换言之,如今的情况是,一边有本地人在战乱之初放弃土地,往别处为流民;一边在战乱时,有外地流民来此处,无所依凭……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本地豪强大户趁机侵占,当然,平心而论,此时未必就是坏事。而如何处置,凭将军的威望,想来是可以随意为之的,明年春耕之前自然有安排,我就不再深入多言了。”   公孙珣一时长叹……他哪里不晓得,司马直所言切中了要害。   只能说,幸亏不是让他去了冀州战乱最严重的地方,那些地方十室五空,这种抛荒的情况和新涌入的流民规模极大,便是想让豪强大户收拢流民怕是都要动刀子逼迫的。   当然,也正如司马直所言,河内毕竟是司隶直属,又没有太大的战乱波及,这种十分之一的户口流失与流民涌入,他公孙珣还是很有把握轻松处置下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司马直确实是个难得的治政人物,一语中的。只是可惜,人家已经到了隐性两千石的级别,不是他能招揽的了。   而一念至此,公孙珣当即颔首再言:“叔异兄所言无不切中要害,匪乱、流民、土地……这些我自然会立即着手去做。只是叔异兄,方要做事必要用人,我虽然身边有些人才,可河内之地,堂堂十八县,只是身边这些人,也是捉襟见肘啊!更何况战乱波及过来,我听说之前张角势大的时候,很多郡吏都弃职避祸去了,如今郡中职司空缺……你久居在本地,对本地人才想来知之甚详吧?”   司马叔异微微一笑,倒是毫不避讳:“一任长吏新到一处必然要取用本地人才,此乃常理,更别说能跟随将军这种人物,也是他们的运气……我如何会藏私啊?”   公孙珣真的是越来越喜欢对方了。   “嗯……当先有三人,乃是三兄弟,这三人未必应募,但将军却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取,而且一定要大张旗鼓,认真去征辟。”司马直稍一思索,便捻须从容言道。“还请将军有所准备。”   不待公孙珣反应过来,旁边的吕范便已经醒悟了:“叔异先生是说,河内乃司隶治下,自有顶尖世家?不知是哪家,居然比司马氏门第更高?”   公孙珣也登时恍然,复又看向了司马直……他也对这个有些好奇。   “我司马氏虽然在河内传承已久,更有西面建公兄祖上为征西将军,算是县中冠族,但在河内又算什么呢?”司马直干脆直言。“将军难道不知道,留侯张良张子房之后,已经在河内修武传承数百年,且世代簪缨,未曾有半代失了祖上荣光吗?”   公孙珣忍不住回头与吕范、韩当对视一眼,倒还真是无话可说了……敢情张良的后人在河内?   这个脸还真得给!   “张氏如今当家的乃是太仆张延张公威,这个自然不必多言,其长子张范、次子张承(与东吴那个重名)、三子张昭(与东吴那个重名)……都还年轻,也都还没被举用。”司马直继续感叹道。“无论如何,将军都应该派人去征辟这三兄弟才对。只是我刚才便说了,这三人却也未必就会应募,一个是家世,还有一个乃是三人中长兄张范张公仪这个人生性恬淡,颇有道家隐士之风采,当日司徒袁公曾主动想把女儿嫁给他,都被他给直接拒绝了,可见其人于仕途经济上确实并无太多想法。”   公孙珣愈发无言……这个张昭想来只是重名不提,这张范要真是如此姿态,他还真就更没有什么法子可言了,只能捏着鼻子跟此人象征性的来一出戏。   “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力延请一番的。”一念至此,公孙珣不免催促道。“除此之外呢?张氏兄弟之外呢?”   司马直闻言微微一笑,却转而问了一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将军,之前你在门前为里门监所挡,又被我那族侄所谏……而我却说他们东施效颦,你可知是怎么一回事吗?”   公孙珣略一思索,便也忽然醒悟:“莫非他们都是跟人学的?我还以为司马建公家的大郎是个正经方正的孩子,居然也只是有样学样装出来的吗?”   司马直闻言愈发失笑摇头。   “且不说此事,”公孙珣赶紧也摇头。“那这个真正正经的人物是哪位?”   “此人乃是我温县本地人,姓常名林,字伯槐,其家中距离此处其实不远,将军不妨去见一见。”话到此处,司马直顿了一顿,复又正色言道。“年轻一辈中,其人无论德操还是才学,都是我们县中之冠,将军想用人,我其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当即从腰中一个锦囊里取出了一张纸来,却又摸出一把已经碎掉的炭屑。旁边韩当见状立即起身,居然是从地上炭盆处挑了一挑,然后拿出了一块质量较好的细炭递上。   最后,这位卫将军居然就在榻上俯身将这个常林的姓名讯息给大略写了下来。   这年头早有皮革和锦缎制作的小包,大概相当于后世的钱包或者手袋,但此番操作依旧让司马直看的发愣。   “还有呢?”公孙珣一手握着细炭,一手按住纸张,不由抬头催问。“叔异兄虽然干脆,但不妨再通透一些,如此人才多多益善。”   司马直恍然苦笑:“将军这是要将整个河内的人才全都收入囊中吗?”   “不可以吗?”公孙珣理直气壮,却又顺势补上了张范三兄弟的名字,然后依旧催促。“叔异兄速速道来。”   “有一人,姓韩名玄,字象幽,可堪咨政。”   公孙珣一边写,一边心中微微一动,却是旋即醒悟,这个应该不是重名了……而且,如今他也心中明了,能在乱世中坐稳一郡太守,怎么可能是废物呢?只是不知道魏延和黄忠如今在何处。   “还有二人,皆在本县。其中一人,唤做杨俊,字季才,乃是陈留名士边让的学生,亦是本县名门子弟;另一人姓王名象,字羲伯……他这人家中很穷,只能靠给人牧羊为生,偷偷读书被主人发现还被当众锤打,却是被杨俊发现,然后为其赎身,并为其娶妻成家。不瞒将军,这二人虽然年轻,却全都是个饱学之士,将军不妨取之用于文字。”   公孙珣缓缓颔首,然后手下不停……毕竟,边让的学生,文字水平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太差劲,而这种牧羊偷学的奴仆,就更是让人相信他的才能了。   “郡中还有三人,却是以武事闻名的……将军不知道,当日你自涿郡引轻骑南下到我们河内,之前马元义的残部在军中四处作乱,郡中承平日久,一时无法抵挡,只有两个人聚众而出,护住了乡中。一人唤做韩浩,一人唤做方悦,还有一人唤做郝萌。”司马直继续言道。   公孙珣愈发下炭如有神起来,毕竟这三位他居然直接知道两个,只是想不到郝萌居然不是并州人而是河内人。   不过,写完三人名字后,公孙珣却忍不住抬头多问了一句:“叔异兄如何不再点评一二啊?这三人孰优孰劣?”   “用武之人哪里需要我来点评呢?”司马直当即微笑摇头。“将军可是海内名将!”   “武事亦通文事,”公孙珣倒是不以为然。“为将者固然要论勇悍持重,但也要论个人德行的……叔异兄只说哪个最得你看重便是。”   “我以为韩浩颇有操守,非只是一勇之夫,或许能有大用。”   这个名字出乎意料,因为他恰好是公孙珣没听过的那个,也就是公孙大娘未曾提及的人物……然而,如今对司马直个人品质与眼光都有了一定信任的公孙珣还是在韩浩这个名字下用黑炭轻轻画了一条线。   “还有呢?”公孙珣接着再问。   “将军都要将我掏空了。”司马直也无奈起来了。“我虽然一直在郡中,却因为要守孝缘故六年间未曾离家,郡中知道的人其实不多,这些已经是极致了……”   “叔异兄何必过谦,尽管说来。”   司马直被逼的没办法,只能尽力接着说下去:“其实还有一人,乃是我学生,刚刚加冠,将军不妨用之为郡吏,加以锻炼,这便是些许私心了……”   “叔异兄尽管说名字。”   “此人唤做赵咨,字君初,也算是同县名门……其实我们县中也就是司马、常、杨、赵四家而已,不过,将军不必去礼聘他,我待会让人去喊他一声便是。”   公孙珣失笑摇头:“还有呢?”   “委实没了!”司马直无奈言道。   “叔异先生刚才还说,你们县中乃是司马、常、杨、赵四家为冠族。”旁边吕范忍不住替自家主公挑明了意图。“为何常林、杨俊、赵咨都有,却无姓司马的人物呢?”   司马直恍然大悟,却是抬手往西面一指:“既如此,我那族侄已经十四岁,过年便可束发,我来做主,今日便让他束发,然后从将军为吏如何?”   公孙珣得意大笑……世族子弟束发为郡中吏,只要不是那种不入流的小吏,一般是不耽误正经出身的,也是常见的政治传统。但无论如何,能让司马朗来做跟班,倒是意外之喜了。   便是吕范也满意的点点头,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未必知道司马这个姓氏在自家主公心中的特殊含义,可司马朗其人乃是司马氏主脉嫡长,来与自家主公做门房小吏,倒也足够表达这司马氏的诚意了。   于是乎,众人皆大欢喜,而公孙珣扔掉手中只有指头大小的木炭,细细看了一下手中名单,计有:   张范、张承、张昭;   常林、韩玄;   杨俊、王象;   韩浩、方悦、郝萌;   赵咨、司马朗。   累计足足十二人!   而按照司马直所言,其中既有文学之士,又有咨政人物,既有堪为爪牙之人,又有能抬高身价的名门望族,还有如赵咨、司马朗这种刚刚可堪一用的青少年。   而且,其中还有数名人物,乃是可以与公孙大娘那些故事做映照的,可见这个名单绝非虚妄。   尤其是司马直格外推崇的常林居然在韩玄之前,韩浩,居然在方悦、郝萌之前,更是公孙珣格外期待。   ……   “珣既平黄巾,威德卓著,加于四海。拜卫将军,领河内守,士民闻之,多鼓舞。其渡河至温县,见名士司马直,取求河内才德事,直遂于榻上言之,太祖自囊中取纸笔记之。墨尽,乃自炉中取炭书之不止。直见之,大叹曰:‘将军位高权重,犹自求贤若渴,今取河内士尽入囊中,何事不平乎?’乃起而拜,尽出胸中河内豪杰。”——《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四章 陌上显大德   “可惜!”收起名单后,公孙珣一声长叹。“叔异兄前途远大,早在七年前便是议郎,我是不好擅自取用的……但若是河内治政稍有疑难,还请你届时不要推辞。”   “若非如此,为何倾心而出,尽入将军囊中啊?”司马直昂然起身,恭敬行礼。“天下动乱,正需要将军这种人物来安抚乡梓的……将军但有所求,直虽德行浅薄,却也可尽绵薄之力!”   公孙珣真的是愈发欣赏这种人物了,有道德、有能力,又不做作。   不过,欣赏归欣赏,除非人家自己主动弃了仕途,否则这真不是公孙珣可以取用的人物。实际上,眼见着对方颇有治平之念,想来也是早存了要尽快出仕,主政一方心思的!故此,他公孙珣此时所能做的,不外乎是向朝廷举荐和推崇此人一番罢了。   总之,这次拜访堪称意外之喜,公孙珣收获良多之余还认识了一位难得的人物……说真的,他刚才差点就想问问对方,是不是将来会改名叫司马徽了。   当然,美中不足的一点还是出现了——临行前,司马朗听说要给某人去当跟班,是一万个不乐意!弄的公孙珣也有些讪讪起来,他估计是自己初次相见时便吓坏了还是小孩子的对方,给这厮留了阴影。   不过,司马直可不管这些,他干脆拎着束带直入西面司马防家中,将司马朗堵在了舍内。而稍倾片刻,更有司马夫人亲自出面首肯,然后还出门邀请公孙珣入堂致意。   而等到上了堂中公孙珣才注意到,司马夫人身侧居然有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而其身后尚有一婢女抱着一个襁褓……想来,若非是需要生产,否则司马夫人也不会远离自己丈夫,归乡安居的。   不过,这个唤做司马懿的幼童嘛!   公孙珣瞥了对方一眼,却是干脆起身从锦囊里取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还裹了蜜的饴糖递给了他。而眼见着这小子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后恭敬一礼,接过糖来就吃,卫将军也是不由大笑,却又从锦囊中取出了一块玉来,递给了司马夫人,并昂然笑道:“建公兄养子出色,今日且让大郎随我去,等二郎束发后,不妨也来我帐下为吏!”   司马夫人当堂曲身一礼,倒是坦然替自家儿子接受了对方的礼物……卫将军、蓟侯,难道还不配提携她的儿子吗?   而就在公孙珣仗着官威在外面欺负人家丈夫不在家的妇孺之时,房舍内,司马直已经开始亲自为司马朗束发了。   束发嘛,又不是加冠,哪里有这么多规矩?不过,当司马直解开对方头发,再用束带缠好后,却依旧忍不住叮嘱了几句:   “大郎!”   “是!”身材高大,确实已经像是个正经束发之人的司马朗一时失措。   “世家子为本郡吏乃是寻常举动,并不耽误你读书,将来你父亲为你延请名师,或者有所召,你尽管再去。更不要说,此番赵咨、常林、杨俊、王象,这些县中有才学的年轻人多半是要接受蓟侯征召的,你也可以向他们请教学问。”司马直勉力安慰。   “我知道。”司马朗点点头,却依旧是眼圈一红。“只是这个卫将军太喜欢欺负人了,我怕跟着他受欺负。”   “欺负便欺负吧!”司马直一时摇头。“高祖定鼎后,陆贾对陈平言道,说‘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如今四海板荡,一时危殆,虽然天子有振作之意,可局势却摆在眼前,所以往后几年,决定天下命运的已经不是中枢的三公、尚书令了,而是皇甫嵩、朱儁,还有这公孙珣了,更不要说人家还是河内太守,天然为我等郡君。其实,若非是我养望七年,有心仕途,想于政事上多有所为,否则早就自荐为其幕府私臣了。而既然我与你父不能为之,你身为族中这一代的嫡长,本就该以身作则,哪里能因为人家喜欢逗你便不敢去呢?”   十四岁,勉强束发的司马朗,闻言赶紧躬身行了一礼,再抬头时已经勉力控制住了表情,只是赶紧言道:“叔父放心,我一定认真侍奉这位将军,不使河内司马氏有碍!”   司马直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必怕他,这位卫将军虽然看起来挺吓人,但其实是个有威德的人……”   “叔父,我只见他有威风,却没见到有德行。”司马朗咬牙驳斥道。“若有德行,为何还要临子名父?为何还要恐吓里门监?”   “非也。”司马直摇头道。“我今日在里门前一见他,便知道他是个真正有德之人……你看到他的随行白马骑兵了吗?”   “自然。”   “那你注意到他的骑兵都在路上吗?”司马直继续问道。   “都在路上又如何?”司马朗不以为然。“不在路上还能去沟渠中吗?”   司马直笑而不答,却是按了按对方与年龄不相称的高大肩头,并推了对方一把:“去吧!外面大概等急了,领着你的郡君去寻常伯槐吧,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侄儿知道。”司马朗躬身一礼,就此转身而出。   公孙珣自然不知道对方叔侄在舍内说些什么,便是知道了也无妨,而眼见着司马朗换了装束,恭恭敬敬的朝自己行礼,他得意之余却也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那个常林了。   一行人辞别司马直与司马朗的母亲,然后由司马朗引路,径直去寻常林。   然而,司马朗小心骑在一匹马上,走过一处里门时,却指着里门干脆言道:“郡君,伯槐兄便在此处居住,不过其人此时必然不在家中,不知是该是入内相候,还是直接去田野间寻他?”   “此时去田野中作甚?”娄子伯一时好奇。   “一边要去堆肥,一边还要为冬日到来打柴存贮。”司马朗恭恭敬敬的朝娄圭作揖解释,却不免有些为这位乡人感到骄傲和得意。“伯槐兄这个人自幼家贫,而且束发时便成了孤儿。但他这个人素来讲究身体力行,只要自己有力气便绝不接受别人的馈赠,所以向来是带着经书下地的,干活干累了便读书……”   司马朗忽然闭口。   娄子伯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到一年轻女子提着一个陶罐自里门中而出,远远见到这么多白色战马,自然吓了一跳,却又回过神来曲身一礼方才转身自去。   “这位正是伯槐兄的夫人。”司马朗小声言道。“应该是给伯槐兄送汤去了……听人说,这两个人成婚数年,便是在田野里相见,也是相敬如宾的。”   众人纷纷感慨。   话说,此番众人匆匆而来,普通人都未必知道公孙珣做了河内太守,这常林便是想做戏怕是也来不及……换言之,这常林若真在地里,怕是真的有这份品性!   又或者换种说法,论迹不论心,人家便是有所图,却能自束发开始自力更生外加读书不止,那也是让人无话可说的。   实际上,便是娄子伯、戏志才这种最不讲究的人也纷纷无言以对了……要知道,之前司马直那番作态,这俩人便有些不信,所以专门在里中四处打探观察,然而看了半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那个司马直确实是个朴素而且有德的世家清贫人物。   至于公孙珣,此时却又想的更多了。   话说,在内地郡国厮混的时间越长,公孙珣就越是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那便是所谓高高在上的世族,却经常有真正道德高尚、才能卓绝之人的……之前司马直如此,这司马直推荐的常林也是如此,他们其实都是冠族出身,却能谨守道德,严于律己。   原因很简单,官场如战场,如果没有一定清名做依仗,世族是没法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将政治权力延续下去的,所以世族的德行教育还是很真实的;而与之相对应的,被世族剥夺了政治权力,处于被压迫地位的豪强之家,反而行事奢侈无度,且素来不法……原因也很简单,豪强没有政治权力,只能把心思放在经济扩张上面。   这就是阶级是阶级,个人是个人的问题了。   而事情的复杂性便在于此。   公孙珣那日给自己母亲写信论及‘大汉药丸’,也是结合着他履任长吏多年经历,重申了他的治平观点的——打破世族政治垄断与豪强经济垄断,以上下通畅的政治权力与财富流通为调解手段,重构社会阶级基础。   但此时,却又显得有些任重而道远了。   毕竟,此时此刻,几乎所有政治人才都在士人里面,你需要使用他们自己的才能去打破他们自己的政治特权;然后,所谓生产资料(公孙大娘语)却又掌握在豪强手里,所以你还需要调动他们,去打破他们自己的经济特权……这个就很考验上位者的手腕了。   “君侯。”娄圭忍不住喊了公孙珣一声。“该当如何?”   “直接跟上吧!”公孙珣一声叹气,收起心思,便打马而去。   果然,须臾后,众人真的见到了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妇,那丈夫之前正在田中堆肥,汗流浃背,却未失体统,而妻子更是举罐齐眉。   须知道,周围田野里也不是没人,但此时却早已经惊慌逃离或者勉强伫立,唯独这个青年,之前远远见到这么多骑士缀着自己妻子过来,却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堆肥。然后妻子来到跟前,还堂而皇之接过罐子,喝了几口热汤,又谢过自己妻子,方才不卑不亢的从田中走了上来。   “见过公孙将军!”青年俯身一礼。   “白马如林,倒是便于辨认。”公孙珣在马上笑道。“你便是常林常伯槐吗?”   “正是。”青年起身昂首作答。   “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公孙珣依旧居高临下,颇显失礼。   而常林倒是依旧从容,直接上前两步,摊开双手。   “好茧子!”公孙珣在司马朗的目瞪口呆中直接用马鞭蹭了蹭对方手心,这才引众翻身下马,正色言道。“我今为卫将军,领河内太守,欲辟你为我幕中掾属,可愿来啊?”   “愿从之。”常林昂然作答,干脆至极。   刚刚从马下滚下来的司马朗愈发恍惚,一脸茫然。   “你这同乡少年似乎有些疑惑,”公孙珣回头以马鞭指着司马朗笑道。“伯槐可愿为他解惑?”   “司马家的大郎倒是可堪一言!”常林看着司马朗坦诚言道。“大郎,你须知道,首先,卫将军为本郡太守,是为郡君,我为郡民,这叫名正言顺;其次,天下板荡,正该有卫将军这种威风人物出任一方,安抚一方,还一方平安,而我身为本地人正该襄助他才对,这叫以国事为重;还有,将军刚才虽然看起来无礼,但真正的德行和礼节不在于这些小事……冬日田地荒芜,可白马骑兵数百,却纷纷挤在田间陌上,一路排到里门前都没有踩踏田地,俨然是将军平日间军纪严明,早有叮嘱……换言之,将军的德行是大德,非是礼仪上的小德;最后,我常林读书耕地,自力更生,却非是不愿出仕,不愿为官,如今将军如此威德,我为何不服,又为何不受征辟?”   刚刚束发的司马朗目瞪口呆。   “这个呆鸟!”公孙珣忍不住嘲讽了司马朗一声,却又不禁得意而笑。“常伯槐德才兼备……叔治,便让他和枣祗一起随你为副吧!”   常林和走上前去的王修各自俯首相对,而公孙珣却在冬日田间陌上引着寒风心情舒畅难耐……不管如何,这天下间的士人终于明白,想要保境安民,自己是一个极好的选择了。   不枉十年辛苦!   ……   “太祖常出军,行经麦中,令‘士卒无败麦,犯者死’。故骑士皆小心,不敢稍抗。逢冬日,太祖引兵过河内,见一人堆肥于田中,妻携汤至,举罐齐眉,更有经书于梗。太祖细察之,乃顾左右笑曰:‘此非才德士,便为伪行人,当试之。’乃呼之向前,以鞭查起手,见指茧密密,方下马问名求辟,乃河内常林也。常躬身而拜,直应之。太祖大奇:‘吾之无礼在前,卿何至于此?’常林再拜,乃曰:‘得非将军善察真伪否?今冬日田地荒芜,将军引兵而来,骑士皆列陌上,可知将军真威德之人,愿从之。’太祖遂喜。”——《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五章 门前立故友(上)   之前,公孙珣累计做过一任别部司马,一任尚书郎,两任县令,两任太守,一任中郎将,堪称履历丰富。   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出任河内太守一般感到轻松和愉悦。   真的是格外轻松,毫无虚言。   来年春耕结束之前,正如司马直所言,郡中主要便是要处置两件事,也就是剿灭盗匪和安置流民。而如果考虑到做事必先用人的原则,那就要再加上一个征辟郡中贤才的前提,也就勉强凑齐了三件事。   但正是这三件换成别人可能要头疼至极的事情,在公孙珣的河内太守任上却是一件比一件顺利。   首先是征辟。   当日司马直一口气推荐了十二个人才,除了一个司马朗和他的学生赵咨外,其余都是要公孙珣去主动征辟的,可从常林开始,这些人居然是纷纷应征。   即便是根本没抱任何希望的留侯张良后人,那三兄弟中的长兄张范没有过来,也居然让他二弟张承过来应征做了郡中功曹……这里必须要说一句,不要小瞧了虚名,和司马朗过来做跟班一样,这张承过来哪怕什么都不干,也都有极大示范效应。   实际上,公孙珣心里多少也清楚,后来那名单上的七个人全部接受了公车征召,多少是因为修武张氏的干脆表态。   有了本地大小世族的大力支持,还有诸如韩浩、郝萌、方悦这样的豪强之家的顺从,接下来的事情就更显的事半功倍了。   而接下来率先解决的事情,则是安置流民。   平心而论,公孙珣对这种关于土地民生的问题向来是严阵以待的,但它就是干脆利索的被解决了。   提出法子的不是别人,乃是刚刚束发的司马朗……当然,公孙珣心里清楚,真正出主意的必然是司马直。而这个法子说起来吓人一大跳,居然‘井田制’!   估计司马朗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公孙珣当时在官寺大堂上像看智障儿童一样看他的眼神,但实际上,经过细致解释后,公孙珣也立即就恍然大悟了——这个不是真的井田制,而是打着井田制这种高大上外皮的官屯。   不是有人因为战乱抛荒逃走了吗?不是还有流民从冀州随后逃过来了吗?有无主之地,又有无主之民,那就核查土地,收归官有,然后让官府来做这个豪强地主,直接收拢流民,发放种子农具,进行安置和耕作,秋收后刨去算赋,官府和流民再将收成对半分,以抵之前种子农具的费用。   这不叫官屯叫什么?   井田制?那就井田制吧!   至于说反对者,眼下这种局势,就算是郡府没钱,需要要本地豪强‘借’种子和农具,需要清理这些豪强顺势吞下的部分土地和流民,又有几个豪强敢和卫将军吱声的?   尤其是公孙珣打着剿匪旗号,几乎是迅速而完全的掌握住了郡中自上而下的所有武力。   这个就跟那些世族、豪强的支持无关了,多少还是公孙珣自己的本事……关羽在朝歌、牵招在波县锁住河内腹心之地的安排不是虚的,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三河骑士中的河内骑士本就是公孙珣在征讨黄巾时的旧部!   这才多大会功夫,这些河内良家子怎么可能忘了战无不胜且格外大方的卫将军呢?   这支深入到河内骨髓的强大武力对他的忠诚与遵从,配合着那五百白马义从,整个河内谁疯了吗非要跟人家公孙太守作对?或者再干脆一点,一开始的时候,当韩浩、郝萌、方悦这三人老老实实的带着各自的私人武装接受公孙珣的征召,成为他的御属之后,河内的治安就注定不会是一个问题了。   现在的局面是,吕范带着韩玄、杨俊、王象、赵咨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幕府中枢班子,实际上直接对接郡府,代行郡中庶务;而王修则领着常林、枣祗,组织了一个在外巡视的班子,处置官屯……或者说井田事宜;然后韩当也被派了出去,领着韩浩、郝萌、方悦,结合着归乡的河内骑士,有秩序的配合这王修的步伐进行着‘保春耕,剿匪一百日’的治安活动!   当然了,按照公孙珣的安排,过了年,确保春耕无虞以后,他们终究是要越过波县和朝歌,往北面的太行山上去正经剿匪的——之前黄巾战败,确实有大量盗匪流窜到了太行山脉中,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而且也暂时真的管不到他们。   不过,那就是过完年的事情了,此时此刻,万事顺利。公孙珣基本上只是每日听一次事情进度汇报,清理一下刑狱,和娄圭、戏忠这种闲人一起打个牌,再收个远处旧部的信函之类的。然后,就是盼着自家妻妾全都来此处团圆了……要知道,此番要来的不仅是近日就要到地方的赵芸等人,还有辽东的卞氏!   之前接到公孙大娘的又一次正式来信,说是如今她儿子既然也出息了,又是什么难得空窗期,想来应该不至于不能保全妻儿,所以便要让卞氏带着她长孙女阿离,还有秦罗敷所出的幼孙女阿臻,一起过去河内,也算是亲近一下做父亲的。   对此,公孙珣期待已久,以至于晚上抱着冯芷、瘦猫,还有幼子都有些心不在焉……对当爹的而言,闺女跟儿子是一回事吗?   十一月初,这日下午,外面再度飘起了雪花,公孙珣下令让人去给在外辛苦的王修等人送去慰问后,便也干脆回到官寺后院,叫上娄圭、戏忠,再加上一个整日跟在身后做跟班的司马朗,直接在刚刚修好并通了火的热炕上打起了动物牌。   而几局完毕后,他却又将司马朗直接逐出,说是让他去找吕范寻今日郡府中的简报,并转而向两个心腹提及了一些不怎么好当众说的小事。   “昨日审正南来信了。”眼见着司马朗出了门,公孙珣扔出一张牌来,随口言道。“但昨日我去抚慰城中三老,送炭问安,忙了半日,倒一时忘了与你们说。”   “审中尉(都尉在国中称中尉,一个意思)不是之前上任时便有信来吗?”戏忠登时醒悟。“这才几日,就忽然来信?可是有什么事情?”   “两件事。”公孙珣摇头笑道。“一个是咱们的左车骑将军皇甫公的事情,说是自从这位冀州牧奏罢了冀州一年钱粮后,冀州百姓欢欣鼓舞,对自家州牧感激涕零,这才几日连童谣都出来了。”   戏忠和娄圭对视一眼,各自冷笑无言。   “说是‘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你们觉得如何啊?”公孙珣复又追问道。   “能如何?”娄圭扔出几张牌来,干脆直言。“这种童谣十之八九是有人刻意编出来的,而且还如此绕口,莫不是哪位士人想做明年冀州茂才想疯了才搞出来的吧?左车骑将军其人也是,奏免钱粮确实是一件大功德,但何必求名求到这种地步?”   “非也非也。”戏忠当即昂声驳斥。“若论临阵军事谋划,我不及子伯,但说到人心术势,子伯却不如我了……你须知道,皇甫嵩这把年纪,官位、职衔到了这种地步,他若不造反,便只是求名了……所以,这种事情虽然于我们而言显得得不偿失,却正是皇甫义真心中所求,他暗中放任,甚至推波助澜,也是寻常姿态。”   娄圭想了一下,倒是干脆点头承认。   “志才说的透彻。”公孙珣继续言道。“然后审正南心信中还提及了一个人事——清河相刘虞刘伯安被召回朝中去了。”   这一次,娄圭主动看向了戏忠。   而戏忠当即微微蹙眉:“清河之前全境沦陷,封王都被俘虏,朝廷让刘虞刘伯安去清河为国相,本是因为他之前便做过清河相,想借他在清河的声望安抚地方,既如此最起码应该渡过春耕才对……而今日,莫说春耕,便是冬日都才区区过去一月,朝廷是怎么想的,便要召回他?”   “我初时也有些疑惑。”公孙珣放下手中牌,坦诚言道。“但就在今日下午,我弟公孙范与刚刚到洛中的公孙越联名送来了一封简信,我看了信后这才有所猜度……”   娄圭和戏忠也齐齐放下了手中的动物牌,并认真起来。   “信中也只是说了两件人事。”公孙珣正色言道。“一个是郭勋郭刺史调任平原相,然后丹阳陶谦陶恭祖接替他出任幽州刺史……这个倒也罢了。另一个人事,却是说豫州刺史王允王子师又被抓起来了。”   娄圭登时摇头:“大赦才几日,就被重新下狱,看来张让想要处置王子师的决心已下。”   “不错。”公孙珣点头应道。“这一次被抓,洛中上下都觉的他要遭殃了,据说下狱前传出了风声,杨公便赶紧遣自己心腹门客去豫州面见王子师,劝他暂时向张让低头,否则怕是真不能存身了。而且非只是杨公……”公孙珣说到此处忽然失笑。“王子师的属吏也觉得自家上官要在狱中被张让折辱,或者干脆被拷打而死,便居然在王子师被逮捕前提前备好了毒酒,等到槛车到来后更是直接奉上。”   娄圭和之前并沉默了好一阵的戏忠面面相觑。   “然后王子师的反应倒是让我格外高看了一眼,自今日起,我等便不能视他为天真可笑之辈了……”言道此处,公孙珣不由摇头感慨。“他将毒酒泼在地上,直接回复自己的下属,说他既不会向张让低头,也不会为了所谓名节轻易求死,若天子有明诏让他死,那便将他押送到刑场,明正典刑,他身为汉臣,绝无二言。而若无诏,他便是受尽屈辱,也要潜心用志,以图将来!”   “人都是经过这些事情方才磨砺出来的!”娄圭长叹一声。“正如君侯所言,这王子师若真能熬过这一遭,便再不能小觑他了!”   “我懂了!”就在此时,戏忠忽然一拍炕上小案,语出惊人。“刘虞刘伯安此番回洛,必然是要接任刘陶刘子奇尚书令一职,掌管尚书台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当即微笑颔首。“所谓法术势之道,志才确实别有一番见地。”   娄圭一时摇头,他确实不擅长这个领域……不过,戏忠既然都说出来了,以他娄子伯的聪明才智倒也不至于还是一头雾水:   “志才是想说,王子师下狱,意味着此番因为黄巾所起党人、阉宦的纷争,最终还是朝中阉宦大获全胜?而尚书令刘陶刘公作为此番对垒的士人领军人物,必然也要失势?”   “不错。”戏忠当即应声。   “可为何是刘虞刘伯安来接替刘陶刘子奇?”娄圭依然还有一个想不通的地方。   “因为他们都姓刘。”戏志才冷笑答道。“咱们这位天子聪明着呢!他眼里,怕是只有宗室、阉宦、外戚才能信的过。至于说为何是刘虞,想来是因为相较于另一位与党人关系紧密的宗室重臣刘焉刘君郎,这刘伯安平日里显得温顺多了吧?”   “原来如此。”娄圭先是恍然,却又摇头。“可是,可是刘陶党人做派,与宦官势不两立,刘焉也与党人交好,那这刘虞就会听话吗?”   “怎么可能听话?”公孙珣终于也再度发声。“宗室又如何?宗室要是敢在这种问题上有所犹疑,那也是阉宦遗丑!天下人也容不下他的!刘焉这厮,狡猾无耻,又极善存身,怕是故意避开尚书令这个烫手山芋的,而刘虞此番入洛怕当个尚书令也不过是坐在火上烤……”   “那……”   “如我所料不差,怕是刘伯安耗上几个月,中枢就要再回之前数年光景,以阉宦领尚书令了!”公孙珣一句话就让两个心腹无言以对起来。   “这才几日功夫?”半晌娄圭方才冷笑嘲讽道。“圣天子便要故态复萌了。”   “于我等何干?”戏志才低声不以为意道。“咱们打牌便是。”   三人旋即无言,只是重新取牌,大概争执了一番之前该谁出牌的样子,也就置之不理了……毕竟,洛阳朝政似乎还不至于将火烧过黄河来,便是烧也要先烧刘虞的屁股,再烧皇甫嵩的屁股……届时再说呗。   然而,未过多久,被打发出去的司马朗甫一回来,便在门前拱手行礼,然后朝公孙珣汇报了一件事情:“郡君,我刚刚从吕长史那里回来,正好在路上遇到通传,门吏有言,说是官寺外忽然来了一位客人,手持尚书郎文典君(公孙范)、黄门侍郎文超君(公孙越),以及大将军府的三重名剌,自称昔日洛中故人来访!”   公孙珣与两名心腹对视一眼,倒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们只当是洛中来人请公孙珣营救王允王子师的呢。当然,也不敢怠慢就是了,三人当即扔下木牌,便赶紧起身匆匆往外迎去。   然而,公孙珣踩着木屐,领着几人匆匆出的门来,迎面便在官寺大门前见到三人各自牵着一马,头戴斗笠,顶风冒雪立在官寺前……这个做派,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洛中那些士族的姿态,直接让人心生疑惑。   不过为首一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却居然真是一位公孙珣万万没有想到的昔日洛中所交故人。   “凉州州从事,金城韩遂,见过卫将军!”此人拿下斗笠,于官寺前手握缰绳躬身行礼,甫一抬头,更是露出了一张疲惫至极的脸。“时隔十载,遂依旧蹉跎,将军却已经名震海内。不过,天下形势依旧晦涩难明,不知将军可愿再听昔日故人肺腑中恳切一言?”   ……   “允……会赦,还复刺史。旬日间,复以他罪被捕。司徒杨赐以允素高,不欲使更楚辱,乃遣客谢之曰:‘君以张让之事,故一月再征。凶慝难量,幸为深计。’又诸从事好气决者,共流涕奉药而进之。允厉声曰:‘吾为人臣,获罪于君,当伏大辟以谢天下,岂有乳药求死乎!若死则死,若生且观之。’乃投杯而起,出就槛车。”——《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六章 门前立故友(下)   十年前,准确点说是九年半之前,公孙珣曾与韩遂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公孙珣只是个尚未加冠,入洛游学的边郡少年,而对方则已经做完郎官,并即将返乡为官。而如今,公孙珣为卫将军,蓟侯,领河内太守,对方却依旧是个州从事,双方已然不是同一层次之人了。   这不是说州从事这个职务不好,也不是说韩遂无能。实际上,如果一个边郡子弟没有际遇、没有格外突出的政治资源,又不去拼命的话,也大概就是这个层次了。这一点可以参考公孙瓒与孙坚,前者若非是沾了公孙珣的光,仅凭他岳父的协助,恐怕这次也很难当上都尉;而后者虽然也有贵人提携,也肯拼命,但终究只是一个千石别部司马。而如果天下就这么一直太平下去,又没有公孙珣在其中影响的话,公孙瓒也好,韩遂、孙坚也罢,他们三个估计都会在四十岁左右混到一任两千石,终究是不算负了家族、父母,但也终究只能一辈子如此了。   换言之,不是韩遂太低档,而是公孙珣太突出了一些。   十年辛苦,数次搏命,外加一个家族、两个老师、一个岳父的政治资源,以及一位从来没让自家儿子缺钱花并传授下来很多超出时代认知事物的老娘,这些都是别人换不来的。   当然了,不管内由如何,二人相隔近十年方再相见,人是物非,总是少不了一番感慨的。而公孙珣虽然因为对凉州局势有所猜度,故此心中生疑,但终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当做故友来访,然后亲切且热情的招待了下来。   只见公孙珣这位堂堂万石卫将军,不顾韩遂身上还有积雪,自己脚下还穿着木屐,便在官寺门中欣喜上前扶起对方,并把臂问候,寒暄不止;然后,他又吩咐司马朗去喊人,让官寺内大小官吏,从郡吏到卫将军幕府成员,纷纷出迎;最后,公孙珣居然又将韩遂连同两位随行之人一起迎入到了后堂落座,还亲自带着吕范、娄圭、戏忠三个心腹悉心招待……端是给足了面子。   “天寒地冻,文约且安坐稍歇。”公孙珣眼见着侍女端上了热姜汤,对面三人多是缓了过来,却依旧不提正事,反而指着明显只是韩遂随行的那两人继续说些场面上的废话。“这两位随文约冒雪同来,一长一少,皆容貌不凡,想来必是凉州豪杰……敢问两位姓名来历?”   “这两位都是州中同僚,随我入洛公干的。”韩遂无奈,只能勉强按下心事,且起身正式做了介绍。“这位年长些的,复姓成公,名英,字实荣;这位年少尚未加冠的,乃是南安庞氏的子弟,正在州中历练……唤做庞德。”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一时愣住:“凉州南安庞德?”   “不错。”   韩遂随口应声,便重新坐下身来,而那庞德和成公英又赶紧起身来拜……这二人都只是所谓中下层州吏,哪里敢在公孙珣面前失礼?   而公孙珣眼见着得到了韩遂认证的庞德在前,倒是不顾对方还只是个未加冠的少年州吏,只想着机会难得,却是忍不住动了收藏癖!   只见他干脆起身亲自扶起二人,然后正色询问:“两位果然都是西州豪杰,而我素来景仰英雄,不知两位愿不愿意屈就于我麾下?我幕中卫将军御属尚有不少空缺……”   庞德和成公英不由面面相觑,他们如何想到对方第一次见面便要招揽呢?但是,出乎意料,明明转任卫将军御属更有前途一些,可这二人却居然纷纷黯然摇头。   “我晓得了。”公孙珣本就是因为庞德二字太过耀眼,然后忍不住随口一试,不行也就不行了,于是当即改颜笑道。“你二人都是忠义之士,想来你们州中方伯颇有德望,故不愿舍弃……”   言未毕,坐在左手座位上的韩遂便忽然冷笑一声:“卫将军说错了,我们那位方伯哪里来的德望?”   此言一出,站在堂中行礼的庞德和成公英二人也各自面色复杂,俨然也是对自家顶头上司、凉州刺史,颇有看法……而公孙珣则终于忍不住跟坐在自己右手侧的几名心腹相互交流了一下眼色。   没办法,凉州那边向来是个麻烦篓子,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   “卫将军知道我此番来洛中是做何公事的吗?”韩遂终于抢到了话题的主动权。   “愿闻其详。”   公孙珣转过身来,微微一抬手,成公英和庞德便就势退到了座中,而自己也坐回到了上首位置上。   “我们凉州威武冯太守乃是之前权宦曹节女婿冯芳的弟弟,其人仗着朝中有人,在武威作威作福,然后州中从事武都苏正和以州中的名义将其查办……结果,人都槛车送到州中了,我们那位方伯却不敢接手,反而要杀掉苏正和向那冯太守赔罪!”韩遂愤然言道。“卫将军,你说,天下有这样做一州方伯的人吗?”   听到这番讲解,公孙珣也好,右手边从之前相迎时才出来的吕范吕子衡往下,一直到戏忠戏志才,全都无力吐槽,便是身后的司马朗也有些惊愕。   原因很简单。   首先,你堂堂一州刺史,在属下已经将案子办成铁案的情况下(都已经槛车了),无论如何,且不说遂不遂你的心意,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认怂的,更不要说杀了自己下属去赔罪了。   哪怕这个苏从事确实违背了你的心意,你也可以后来再找个借口杀了他立威嘛,此时杀下属去赔罪,州中上下是要离心离德的!也怪不得眼前从韩遂往下一直到尚未加冠的庞德,个个态度明确。   至于说其次……那便是这位冯太守的身份有些尴尬了,虽然没见过面,但公孙珣好歹也知道给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的冯芷她爹叫什么,她叔叔又是哪位?然而,这个就不好说出口了,反正公孙珣也不在意那冯什么的死活。   “我记得凉州刺史是梁鹄吧?”公孙珣在座中第一个调整过来,就顺势言道。“其人如此不堪吗?最后到底是如何处置的?”   “最后是我们州中另一位从事,盖勋盖元固出面劝阻了梁刺史,告诉他若是杀了苏从事,无异于让天下人耻笑。”韩遂继续冷笑一声。“但我们那位梁公却也不敢再继续再做这个官了,居然主动挂印而去,我们州中诸人无奈,以我之前往来过洛阳,便让我来往洛中递送公文,详细向中枢呈报此事……”   “新刺史是谁?”戏忠不由好奇。“可有说法了。”   “其人唤做左昌。”韩遂面色愈发阴冷。“我等在洛中打探,才知道这人本是御史台中人,也算颇有资历,却屡屡阿附于宦官,而且贪财无度。听说……此番王子师下狱,他出了大力气,才被张让奖赏了那么一个职务。”   公孙珣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卫将军!”韩遂忽然再问。“这下子,你知道程公实荣与庞德为何不顾前途,不愿留在此处了吗?”   公孙珣轻笑一声,知道躲不过去,便干脆微微颔首:“想来是担心凉州那边局势不稳,诸位都是有族人、乡人在彼处的……”   “已经不稳了!”韩遂忽然打断对方言道。“之前冯太守、梁刺史那种人为政,凉州已经疲敝……再加上朝廷之前平定黄巾,在凉州又是招兵又是征马的,早就有人受不了了。之前十月份,金城湟中的义从、陇西河关的盗匪就已经聚集成了大股。而按照往日的经验,怕是我们三人这一回去,彼处盗匪就已经自然而然开始杀官攻城了。”   公孙珣愈发小心谨慎,不想搭这个话,却偏偏无可奈何:“其实,天下间的事情多半如此,真正想反汉自立的又有几人?无外乎是先被算赋逼迫,无奈去做盗匪,然后盗匪越做越大,便身不由己了……之前交州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倒是被贾公以怀柔手段给轻易给平定了。”   “问题便在此处啊。”韩遂声调愈发激昂。“我们也想着凉州能去一位如交州贾公那般的好官,可却被阉宦强塞了一个如此人物!而且文琪,你莫忘了我们十年前在洛中马车上的话语……凉州跟交州是一回事吗?”   终于是没躲过去!   公孙珣无奈摇头,却也不禁正色起来:“文约兄既然喊我一声字,我也不能不推心置腹了……不要心思过于偏激以至于误入歧途!”   “文琪以为我是想劝你造反吗?”韩遂忽然戏谑出声,引得堂中诸人纷纷色变。   倒是公孙珣依旧面色从容:“文约兄,十年前你便对凉州局势愤恨无奈到了极点,我又如何会不担心你呢?”   “文琪也知道那是十年前吗?”韩遂愈发愤恨且戏谑起来。“十年前,今日之卫将军尚为白身束发少年,而十年磨砺,你以为今日之韩遂也还是当日无知之辈吗?”   “那今日之韩文约又是如何一番道理呢?”公孙珣依旧正色。   “能不乱,还是不要乱的好。”当此一问,韩遂登时泄气,只能无奈答道。“我这十年看的清楚,凉州上下,固然人人对中枢不满,但真若是事到临头,怕是还有不少忠臣的……届时必然还是凉州人杀凉州人。”   “那你想如何?”对方不是来忽悠自己造反,或者求庇护的,公孙珣反而愈发严肃起来,因为他很清楚,这意味着对方还存有更明确的目的。   “文琪看到我送上来的大将军府名剌了吗?”韩遂忽然问道。   “这是自然。”   “我在洛中时,正如文琪刚才想要招揽成公实荣与庞德一般,大将军也想招揽于我,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想必是拒绝了。”   “非也,我当时问他,大将军能诛宦否?”韩遂从容叙述道。   而公孙珣不禁一怔,便是座中吕范、娄圭、戏忠也纷纷一愣,而站在自家太守侧后方一动不动的司马朗此时居然已经开始慌乱——公孙珣能够明显听到这小子杂乱的呼吸声。   “那大将军是如何答的?”公孙珣心中冷笑,面上去殊无表情。   “大将军和他身边诸位名士没有回答。”韩遂双手一摊。“所以我和成公实荣还有庞德,便直接出洛了……走到河边上的时候,看到大河结冰,这才心中一动,踏冰来访文琪。”   “然后呢?”公孙珣愈发不耐烦了。“大将军都不回答,文约兄为何以为我会回答?”   “因为我觉得文琪能懂我的心意。”韩遂再度黯然。“文琪,我知道于你们而言,此话未免可笑,更有驱使尔等为天下人火中取栗之意……但此番我是真没办法了,思来想去,只有诛宦一条路!”   “愿闻其详。”   “十年前,我曾与文琪说过,说洛阳士人大员都不把我们凉州当回事,真正乱天下的乃是他们。”   “言犹在耳。”   “今日其实我也是这么看的。”韩遂缓缓言道。“但为官十年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天下想要安定终究还是离不开他们这些中枢士人的,还是要依仗他们的,最起码凉州这里想要安稳,还是要靠他们才行……原因很简单,凉州终究不能离开中枢,中枢也不可能放弃凉州,而中枢这里,这些士人无论如何都总比那些阉宦要强上三分吧?!前者终究还有三分是才德之士,后者九分都是强取豪夺之辈!”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是心中已经明白了对方的逻辑。   “文琪,现在的问题是,士人、阉宦已经势不两立了,我不是说那些士人当政就如何如何,我也不大信!可是若不能铲除阉宦,他们便会斗争不休,连半点正事都不愿意做!届时我们凉州只有死路一条!”言至此处,韩遂几乎眼圈一红。“地方艰难到那种地步,朝中却只顾争权夺利,视我等边郡之辈为无物……而我思来想去,唯一能破局的法子,竟然是要助其中一方去争权夺利,帮他们大获全胜……文琪,这便是我们凉州士人可悲之处了,也是我明知大将军与你都不大可能此时诛宦也还要恳请你们的缘故了……文琪,还请你务必救一救我们。”   言罢,韩遂起身来到堂中,对着公孙珣俯身大礼相拜,而一直没做声的庞德与成公英也再度起身,跟着韩遂大拜在前。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便是吕范几人也只是眼神相会,然后兀自对着公孙珣微微摇头示意。   公孙珣端起已经渐渐凉下去的姜汤轻啜一口,方才轻声问道:“凉州必乱吗?”   韩遂抬起头来,束手反问:“二月底黄巾反了七州,然后六月中交州、益州也反,敢问文琪,最穷最苦,受盘剥歧视最重的凉州为何不反?”   公孙珣晒笑一声,这才放下手中姜汤:“文约兄说的极是……凉州为何不反?可是文约兄,大将军在朝中都不能诛宦,我在河内如何就能诛宦?”   “确有可为!”韩遂咬牙言道。“我听说河内骑士本为文琪旧部,那趁着冬日农闲,一时聚起,便可轻易得上万人马,然后趁着大河结冰,未尝不能引众直入洛阳……”   “不可!”就在这时,尚未加冠的司马朗忽然忍不住从身后大声插话。“无诏而引兵入洛,是为逆臣!若如此做了,天子怎么能容的下郡君?怕是第一道旨意便是将郡君下狱才对!”   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顺势盯住了韩遂。   韩遂继续咬牙言道:“文琪是卫将军,本有扶政之意,为何不能诛宦后联手大将军扶皇子辩登基,复招募天下士人为援手?我们在地方上也必然为文琪做呼应。”   公孙珣抬头想了想,并未来得及说话,而他身后的司马朗却已然是面色煞白:“这不是擅行废立之事吗?这是为人臣子该说的话吗?天子并无过分失德之处!”   韩遂并未理会这个束发小吏,只是抬头盯住了公孙珣。   “天子并无过分失德之处!”公孙珣当即叹气道。“文约兄今日之言,我就当没有听过,且安心住下……”   “既如此,便不耽搁文琪了。”韩遂大失所望,便是庞德和成公英也纷纷遗憾起身。“我等还要着急赶回凉州,晚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公孙珣再度颔首:“容我相送!”   说着,他居然直接起身,催促对方离开之意明显,俨然半点犹疑都没有。   韩遂愈发失望,却只能无奈转身。   公孙珣引着吕范、娄圭等人送到门前,自然又有人牵来数匹好马,连带着不少行途所用之物赠上。   韩遂见状一时叹气,却只能在官寺前拱手告别,便带着成公英与庞德径直告辞……所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彼辈真是可笑!”人一走,忍了许久的娄圭便当即怒气勃发。“空言空语,便要君侯为之火中取栗吗?连司马朗那小子都知道带兵入洛是个什么下场!”   “其实倒也有几分诚意的。”戏志才倒是不由摇头感慨。“最起码之前那段话确实没有虚言……一边是天下板荡,一边说朝中士人、阉宦斗争日趋激烈,此时除了诛宦,却也没有别的法子能解开眼前局面了……想要理顺朝纲,唯一的法子,还真是要从中枢下刀子!”   公孙珣负手立在官寺前,望着渐渐发白的街道倒是缓缓言道:“我也是信他最后那番话语的,十年磨砺,他到底是改了想法,晓得这凉州不能离开中枢独存,只是也着实身不由己……”   “一半一半吧!”吕范沉声言道。“既有想借君侯之手成自己之势的私心,又有确实无奈之处……并不矛盾。”   众人纷纷赞同。   “可若如此说来……”就在众人准备折返回身之时,年轻的司马朗忍不住再度出言询问。“天下事竟然无解了吗?这不是刚刚平叛,天下刚要太平吗?如何便要无解?!”   “非也!”公孙珣看着这小子摇头笑道。“其实还是有一人能解的,只是观他言行,其人未必愿意就是了。”   司马朗愈发茫然:“大将军和郡君你都不能解,如何还有人能解?而且,既若能解,为何不解啊?!”   “都说了,他不想解!”公孙珣忽然变色,一甩衣袖,直接凛然入内……天下汹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黄巾果然只是开端!   ……   “遂以黄河冰冻,进言太祖引河内兵入洛诛宦,太祖斥之。将还凉州,其复语太祖曰:‘天下反覆未可知,今虽小违,要当大同,欲共一言。’太祖默而退,固以良马赠之。”——《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七章 缓声慢语迎春社   韩文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提出了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的荒谬建议,却将公孙珣弄的一夜难眠。   无他,说到底,公孙珣心里很清楚,韩遂这番进言是被逼急了的绝望之举,是有那么几分真心实意的。   以这个人的聪明,能不知道天子在便不可能诛宦的吗?   能不知道强行引兵入洛只会沦为天下公认的叛逆吗?   能不知道何进也好,他公孙珣也罢,都是不可能答应下来的吗?   但是,韩文约还是来了,而且是先向何进进言不成,又因为黄河结冰这种可笑的原因便直接调转马头过河,转而向自己进言……   他得对凉州的局势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做出这种病急乱投医的举动?   至于说解局之人,自然也只能是天子了。其实,天子也未必需要真的杀尽宦官自断臂膀,他只要做出姿态来,将十常侍杀了,或者只杀十常侍中的几个,就足够在短期内控制住局面,收拢人心,并潜心于安抚地方了。   至于说宦官为皇权延伸,是制衡外朝的助力……可北宫里缺这种人吗?杀了张让赵忠,自然可以提拔起来张龙赵虎,杀几个怨气最重的,稍微拉下脸来做做样子,退让几步不行吗?   答案是不行。   答案是即便在黄巾大乱时,这位天子都能喊出来‘十常侍固常有一人不善者’来,何况是今日大乱已定,改元中平?   对这位威福自享的天子而言,他是一个宦官都不舍得杀的,因为这些宦官把他伺候的很舒服……他缺钱,宦官便帮他搂钱;他享乐,宦官便帮他舒坦……这些事情,不是外面那些士大夫愿意做的!   说白了,这位天子绝不是笨蛋,但他就是要自己爽了先!   这个,大概便是所谓独夫吧?   公孙珣昏昏沉沉,忍不住破口骂了一句,引得怀中冯芷为之一颤。这个时候,公孙珣更是在迷迷糊糊中有所明悟,哪怕只是转辗反侧,哪怕只是对着自己身边肌肤相接的妻妾,也足以让身边人如临大敌……相当好一个上位者,真是难啊!   一夜雪花纷纷而落。   似梦非梦中,公孙珣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当时坐在他对面的韩遂愤慨之余依旧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与今日仓惶无奈而走的背影相映成对,着实令人感慨。   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他,其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势滔滔,身不由己,然而大势推人至风浪前,人亦能成势而兴风浪……将来的路还是需要有所小心,并有所决断的。   中平元年,冬日,天下安泰无事。   十一月中旬,赵芸带着包括吕范、关羽等人家眷、姬妾在内的巨大车队来到了河内。   先是在朝歌暂歇了一日,并放下关羽妻子胡氏和他的孩子关平,然后又隔了一日,方才到达了河内郡治怀县城中。   十二月上旬,在赵国家中盘桓了十几日的秦罗敷也来到了怀县。   同样是十二月上旬,王修与韩当结束了辛苦的官屯事宜,回到了怀县修养。   等到了十二月下旬,正旦之前,作为卫将军掾属的杨开一路辛苦,将在常山迎到的卞玉以及公孙珣的两个女儿,安全护送到了怀县。   公孙珣大喜过望,这一年的正旦日,他倒是难得与相别许久的妻妾儿女们一起渡过的。   而正旦日一过,便是中平二年了。   话说,这年头的历法自然都是农历,所以正旦一过便是地道的春日,天气也开始有转暖的趋势了。   于是乎,由于万事顺利,更兼春日万物盎然,公孙珣这一日专门带着夫人孩子一起渡过了解冻沁水,去怀县北面的射犬聚看蹴鞠赛。   所谓射犬聚,乃是一座著名军事堡垒,向来是河内练兵、屯兵之地。而由于河内的特殊地理位置,所以此地历史上曾发生过两次载入史册的大规模会战。   一次是汉高祖刘邦亲自渡过黄河来到河内,在此处一战覆灭殷王司马卬;另一次则是汉光武刘秀,在此处一战而破赤眉军十万众……当然,公孙珣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里,曹操为了阻止袁绍扩张,也曾经亲自带兵攻破过此处的屯堡。   不过此时,除了河内郡兵外,公孙珣倒是把部分白马义从还有收拢的韩浩、方悦、郝萌等人的家族私兵暂且安置在了此处。   而且,这一次其实也不止是军士间进行蹴鞠这么简单,按照吕范和幕府中的安排,蹴鞠赛只是这次‘春社’活动的前戏,接下来此地还要进行一场规模浩大的春日祭祀,还要趁着温度到达适宜春耕之前举行了一次长达数日的大型市会……为此,公孙珣不仅让郡中豪右商人们纷纷带着家中存货、余粮来此处进行交易,还要求郡中青年士子来此踏春辩经,同时,他还让安利号紧急从邺城送来了数千卷书籍作为此次辩经的赏赐。   甚至为了鼓励消费,公孙珣之前便将豪右们送给他的年礼转手赏赐给了此处的士卒们。   这些作为,说好听点,这叫民心工程,叫做与民同乐;说难听点,这就是一次所谓面子工程,政绩虚务。   然而,正如谏言的吕范所说那般,也正如公孙珣考量的那般……近一年的战乱,自上而下,人心惶惶不定,这个时候好不容易熬过了冬日,还真就需要这么一场可笑的面子工程来装点太平,粉饰时局,也好让人心彻底安稳下来。   人心若稳了,接下来春耕一起,农忙时节便随之而来,这河内也就太平了。   实际上,闲居在家的司马直与修武张氏的张范居然也都赞同,并亲自来到射犬为新任太守捧场,并参与辩经。   不过,一连数日,前两日蹴鞠和祭祀倒也罢了,赵芸等人自然无话可说。但等到后来,由于在洛阳、邯郸见多了繁华市面,对于这种野地里的春社市场,几位卫将军的内眷便立即没了多大兴趣,只有公孙珣本人依旧屡屡带着幕府众人前往参加‘辩经’,并‘偶尔’陪某位逛逛市场。   “大人,为什么这边的房子都要开个这样的口呢?”出声的,乃是趴在公孙珣肩膀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双眸清亮有神,却正是卫将军的长女公孙离,也正是公孙珣这些日子屡屡不厌其烦来此处的根本原因所在。“上面一个圆,下面一个三角……”   “那是圭窬……”公孙珣顺着自家宝贝闺女手指的方向发现了一个摊位上的陶制房屋模型,然后有些不太确定的给出了答案。“下面的三角孔应该是方便牲畜、家禽出入的地方,而上面的圆孔有可能是之前高脚家具未流通前的矮窗,便于坐在蒲团上的人向外观察的……”   “为何辽东没有?”阿离追问不止。   “大概是辽东天太冷的缘故。”公孙珣无奈答道。“容易进风。”   “可这里冬天也冷啊。”小阿离继续挂着自己父亲的脖子言道,头发扎成的垂髫随着她扭头直接扫过了卫将军的脸颊。“为何也要开孔?”   “呃……”公孙珣当即卡壳,但好在他这人不耻下问,于是立即求助式的看向了跟在身后随他步行的一众有学问的人……这些人或是本人来参与辩经,如吕范、王修、常林等人,或是打着辩经起来来陪公孙珣参辩的,如河内本地出身的不少豪右。   “回禀君候。”常林干脆利落,昂然向前一步作答道。“圭窬之语是对的,圆孔为座中望孔、三角孔为犬、禽出入之处也是对的……不过,此二者并不实用,也多废弃,之所以一定要连在一起,而且延续至今,却是因为百姓以为二者相连宛如西王母所戴玉胜,其中颇有神异,可包平安,可避灾祸,可祛病害。”   “原来是驱邪的。”阿离听得迷迷糊糊,但大概意思也是懂得了,当即拍手。   见到闺女高兴,公孙珣也是恍然大悟之余不忘连连称赞人家常林常伯槐见多识广。   “能买一个吗?”这边得到了答案,阿离却又迅速转移了注意力,并指着摊子上的陶制器物提出了新要求。“我自己就有钱,来的时候祖母给的。”   “不好吧!”公孙珣尴尬笑道。“这是用来随葬的明器……”   “随葬是什么意思?”阿离继续好奇不止。“明器又是什么意思?”   公孙珣听得头大,更是心软,便干脆一咬牙朝身后司马朗努了下嘴,示意对方去买一件来。   司马朗可怜巴巴,却又不敢反抗,只能离队去买。   然而,不要说那摊主早已经吓得不行,便是吕范、王修都看不下去了,纷纷率众来劝。   “为将者,或生行疆埸,或马革裹尸,哪里会在乎这些?”抱着孩子的公孙珣倒也通脱。“而且人死如灯灭,不过是个寄托之物罢了……”   众人还要再劝,公孙珣却是愈发不耐:“这明明是刚刚作坊中烧制的,又不是从坟中挖出来的,有什么不吉?便是有些许忌讳,我前后临阵剿灭了十几万贼人都不忌讳,难道还压不住区区一个陶器?要我说,此地陶器经我一靠身,说不定和那圭窬一般都已经能镇宅驱邪了呢……”   众人无可奈何,只能不再多言,然后任由那司马朗问清价钱,扔下钱去捧了个陶制的房屋明器回来……而更有意思的是,这边公孙珣刚刚抱着孩子离开此处,这摊主所制陶器便被抢购一空,其中不乏之前出言相劝的郡中显吏、豪右,直接偷偷遣人来买。   而摊主居然也留下数件,死活不卖了。   花了半个时辰,众人才逛完了市场,司马朗也已经一如既往不堪重负,公孙珣这才抱着孩子大摇大摆来到射犬东侧的一处干净场地里,然后席地而坐,开始围观司马直讲经……他不来,这辩经是不会开始的,不然辩论给谁听?   ……   “中平初,太祖为河内守,春社日,令郡中名士辩经于县北射犬,以敬时节。其俭不着仆役,乃使司马朗为从,长公主年幼,遂亲抱于怀步行于道。既至,购陶器于射犬市中,复于辩经处席地坐,置长公主于膝。于时,太史奏曰:‘真龙北行也。’”——《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八章 鼙鼓病气纷纷来   后汉一朝,辩经是有所谓光荣传统的。   历史上的某次正旦朝会,光武帝曾下令群臣辩经,而且下位者一旦辩倒上位者便可‘夺其位’,最后有一个叫戴凭的人连续辩倒了几十号人,夺了五十几个席位,一路来到前三排。对此,刘秀大喜过望,当场加封其为侍中。   那次正旦之后,洛中甚至还传出民谣来称赞此人,堪称名利虚实双收的典范。   而河内,作为是司隶直属的顶尖大郡,世族名门辈出,再加上此番辩经乃是官方主导,还有能赐予出身的贵人亲自到场,所以理所当然的热闹非凡。前两天倒也罢了,随着事情传播开来,这几日,甚至还有从隔壁魏郡、洛阳、东郡、上党、河东、陈留等地匆匆赶来的士子参与。   比如说此时,公孙珣便亲眼看到了一个熟人——刘焉的长子刘范,这位昔日亲自为父赶车的年轻人,如今衣着华贵,前呼后拥,俨然已经是个标准的公族子弟做派。此刻,他正与几名年纪相仿的洛中士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俨然是要砸河内本地人场子的意思。   毕竟嘛,汉代士子是从来不讳言功利的,而且非常好斗,这都是辩经时非常常见的情景。   回到眼前,公孙珣既然到了,那辩经也自然就要开始。   这种明显有招聘会性质的辩论比赛,司马直当然不至于亲自下场。实际上,首先出面做上主位摆出架势的,乃是卫将军幕府中的掾属杨俊。其人年纪轻轻,却终究是陈留名士边让的弟子,可以说,无论是水平、家世、官位、名望,都是一个很合适的被挑战者,也是一个极佳的试金石。   但是,今日的情形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坐在下面抱孩子的公孙珣还没顺着这些人的话把自己那充样子的经学知识调度起来呢,率先提出问题的杨俊便被一个跟着刘范过来的洛阳子弟给轻松上台驳倒,一答一问,所谓一个回合便尴尬让出了主位。   也就是被人干脆利索的夺席了!   而接下来,河内子弟自然不愿在主场丢了面子,从常林以下,一众本地士子纷纷上前应对。然而,除了一个王象算是与此人有来有往折腾了几个问答外,其余所有人纷纷铩羽而归,连战连败,便是学问最好的王象也不过是撑了几个回合,然后也是大汗淋漓,尴尬退席。   这下子,谁还不知道是遇到行家了?   这个唤做孟光的年轻洛阳士子,怕是刘范这小子专门从洛阳请来的专业人士。   于是乎,吕范等二把刀连上去都不敢上去了,而等到河内士子中地位最突出的张范不得已上去后也被立马撵下来,河内士子们算是一败涂地……当然了,出了这种事情,谁也不服气,于是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倒不是在意最后书卷被此人夺走,而是实在不忿一个洛阳士子居然夺去了整个郡中的威风。   然而,张范、常林、王象、杨俊全都败退,他们还能如何?莫非要司马直一把年纪上去以大欺小?且不说要不要脸的问题,这要是上去驳倒了对方倒也罢了,可若是连司马直也落败而归,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场面一时僵住,便是那些不懂经学,只是来看热闹的普通河内郡中豪右,此时也有些焦急不满。   公孙珣摇头笑了笑,身为河内郡守,他也得照顾本地士子情绪不是?   于是乎,大庭广众之下,这位卫将军忽然一抬手,指向了宗正刘焉之子,也是这次闹事洛阳子弟的首领刘范,后者之前正得意洋洋呢:   “伯道(刘范字)!”   刘范猛地打了个激灵,赶紧收起脸上的得意劲,呼啦一下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卫将军。”   “你父为我知交,你弟为我学生,我也算是你长辈了对不对?”   刘范二十好几的人了,其实不必公孙珣小哪里去,但此刻也只能捏着鼻子点头:“卫将军所言甚是。”   “长者有事,少者服其劳……”公孙珣抱着孩子戏谑言道。“如今我郡中士子俱被驳倒,你上去以我的名义与这位孟孝裕辩一辩,也算替我争点脸面!”   刘范如吃了一个苍蝇一般憋在那里,偏偏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登台与自己的同伴相对……而河内士子们也纷纷失笑释然,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管是刘范驳倒了孟光,还是这些洛阳人也败在孟光嘴下,那河内士人终究是省的尴尬了。   果然,刘范上去以后,吭哧吭哧扯了几句,倒也干脆被孟光给撵了下来,然后公孙珣一一指名,将跟着刘范一同前来的那些洛阳士子,如刘范妻兄庞羲,故司空来艳幼子来敏(也是刘焉家中亲戚),纷纷撵上台去,然后纷纷又被孟光一人给撵下来。   一群洛阳公子哥洋相出尽以后,河内众人也解了尴尬。而最后,公孙珣倒也没准备就此赖账,而是正式判定了这个孟光为今日之首席,并让人去取做奖品的书籍过来,准备赠送给这个精通《春秋公羊传》的年轻儒士。   至于这个孟光本人嘛,据说年纪轻轻便已经成了太学负责讲经的讲部吏,否则留下来做个老师想来还是合格的。   然而,去取书籍的使者刚刚离开,就在司马直于台上称赞孟光,满场弥漫着一片快活的气氛时,忽然间,一骑白马匆忙而至,不管不顾,从北面疾驰到了辩经的地方,临到跟前,这满头大汗的骑士才翻身下马在公孙珣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众人纷纷停下,如司马直、张范这种人自然是恬淡沉默,其余年轻士子还有围观的卫将军幕府众人、郡吏、郡中豪右却忍不住交头接耳……毕竟,这次射犬聚春社大会本就是为了安抚人心才搞出来的……这又出了什么事情呢?非得到此处汇报?   公孙珣见状不以为意,一边双手抱住已经睡着的自家女儿,一边坦然坐在地上直言:“诸位不必惊慌,乃是隔壁魏郡学着我们以井田制安抚百姓,时间上却赶不及,春耕缺少种子,所以魏郡太守请左车骑将军皇甫公出面,遣使者至此,希望能从我们河内这里借几千石种子过去,秋日时愿双倍奉还。”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张范当即起身表态,说家中尚有余粮,可以充作种子,愿意献出来无偿赠予魏郡百姓……这下子就更是皆大欢喜了。   当然了,喧闹声再起,众人的称赞对象理所当然的换成了本地士子领袖张范……好在张范是个恬淡性子,倒并不是很在意。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公孙珣刚刚以公私两便的理由打发了张范亲弟张承去做此事,那边忽然又有一白马骑士不管不顾匆忙自南面郡城方向打马而来,然后跟前一位骑士一样,再度小声在公孙珣耳旁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公孙珣微微色变,善于察言观色的众人一时安静如初。   “不是什么不能与人说的事情。”公孙珣见状一时叹气,然后摇头言道。“也瞒不住……诸君,十一月时凉州便已经反了,湟中义从和河关盗匪聚在一起,羌汉并起,推了一个叫北宫伯玉胡人和一个叫李文侯的汉人为首领……当日因为地处偏远,而且乱象不大,所以并未来得及传播开来。但刚刚得到洛中讯息,护羌校尉冷征引凉州兵马自行前往镇压,却被反贼设伏,全军覆没,冷校尉当场殉国……这才震动朝野。”   众人也是一时无言,半晌,还是司马直微微摇头:“如此轻易便死了一个两千石,凉州素来又是乱源,局势怕是难以善了……”   “谁说不是呢?”公孙珣微微摇头,并没有深入讨论这个问题的想法,实际上,眼看着用作奖励的数百卷图书被取来,他已经准备即刻结束这次辩经聚会了。   但是,就在此时,又有一骑白马疾驰而来!此地的士子、属吏、豪右纷纷色变。   公孙珣见状尴尬失笑,稍微解释了一句:“其实,这不是事情骤然突发,而是说正旦假日刚过,之前州郡讯息方才于州中、洛中汇集处理,这才一一出现。便如刚才凉州之事,分明是冬日间的事情……何事啊?”   说着,公孙珣却是亲自起身,抱着女儿远远迎上了这名骑士。   这名义从翻身下马,面色紧张,看了看周边诸多人士,这才小心低声汇报了一件在郡府那边急忙让人送来,且只能说与郡守的讯息。   公孙珣听完之后面不改色,只是微微颔首:“且待我将图书赏下,再回郡府处置。”   说着,他便将怀中阿离递给旁边一名赶紧赶上来的仆妇,让其帮忙扶持。但就在此时,不知道是声音过大还是动作过大,阿离微微揉了揉眼睛,并在仆妇手中顺势发问:“大人,什么是大疫?”   还带着奶音的女童甫一发声,周边人俱皆惊愕失措。   然而,公孙珣宛如没有看到周边人脸色一般,只是弯腰笑答道:“所谓大疫,乃是指有些疾病能够传染给他人,以至于很多人一起得病的事情。”   “那什么是传染?”阿离依旧问个不停。   “问的好!”公孙珣笑着站起身来。“所谓传染,乃是指病气能以风、水、虫等物过度,从患病人身上转到另一人身上这一过程……譬如这次在中原流行的伤寒,据说便是以脏水来传播的,伤寒的病气在水中能存留许久而不为人知!不过,天下间的病气多为阴秽之物,天然惧热怕光,所以,平素间若是能勤洗手,只喝煮沸后的水,再不与得病人直接触碰,那便不必担忧得病!”   阿离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自家父亲为什么要说什么多,再加上困意还在,便立即偃旗息鼓了。至于在座的其他人,虽然心里明白这位郡守在安慰众人,却也多少因为对方的镇定自若和那不靠谱但却未必不能行的科普而稍微镇定了一些。   “中原天热的早,又起了伤寒。”公孙珣正色回首言道。“但究其根本,乃是去年战乱,百姓流离,这才让大疫有机可乘,换言之,此番伤寒大疫迟早要一路北上,席卷肆虐河北!但诸位也不必惊慌,尔等都是饱学之士,应当明白,若是我们河内秩序井然,上下皆无失德之举,又能处置得当,那就必然能将此番伤寒大疫压到最低!”   众人战战兢兢,只能赶紧起身行礼,满口称是。   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没心思讨论经学了……毕竟大疫之下可不管你是三公还是黎庶,以这年头的医疗水平,得病的话真得听天由命。而公孙珣将装满图书箱子的钥匙象征性的递给了孟光后,便也匆匆携着爱女与门下属吏纷纷返回郡治怀县,以处置安排此事。   最紧要一个,还是要立即动员宣传防疫。   而说是动员宣传,但公孙珣的知识却只是从公孙大娘那里传来的三把刀……所谓四件法宝,烧开水、建厕所、戴口罩、填臭水沟……唯此而已。   然而你还别说,这几样对上别的病倒也罢了,对上伤寒还真就是对路了!因为伤寒病菌正是在厕所、脏水沟这些地方最为繁盛,并主要靠着生水传播。只不过,春耕已经开始,河内百姓还要忙着春耕,还要修筑厕所,还要砍柴煮沸水,怕是这个春日注定要格外辛苦劳累。   当然了,退一万步说,劳累辛苦也总比大疫到来,直接听天由命等死要强吧?   实际上,这话反过来说,中原和河北那边便是想不听天由命都难了……那边十室五空,并不是真的死了一半人口,而是说为了躲避(或者干脆是主动参与)战乱,两地人口近半都选择了迁移和流离。   大量的移动人口注定了卫生的糟糕,无论是厕所还是开水,对这些人而言都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们注定要成为伤寒病的移动传播源,也注定要死伤枕籍。   一番辛苦讨论与安排自然不用多说,眼见着送信的骑士们纷纷连夜往各县邑而去,天色此时也黯淡下来,公孙珣便在郡寺堂中与一众幕府人员一起用餐。捧上来的乃是烧鱼、粟米饭配上春日新鲜采摘后铁锅翻炒的野菜,外加每人一小壶浊酒,这让一冬日都没见到绿色的众人胃口大开,心情也随之变得稍微松快了一些。   其中,戏忠是个比娄圭当年还跳脱和随意之人,也是张口就来:“其实也不尽然是坏事,最起码,春耕后义公兄他们倒是不用辛苦入北面大山中剿匪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不一。有些古板持礼的其实早就看不惯戏志才平日的散漫无礼,只是碍于公孙珣格外看重他,这才忍让一时,故此倒是冷哼了一声;而其他普通郡吏,还有非河内的老人,以及韩浩、方悦、郝萌等以武职服侍公孙珣的本地人,则纷纷随着公孙珣哄笑起来。   毕竟,戏忠说的是句天大的实话——疫情一来,甭管如何,那些之前聚众为匪之辈宁可在山里饿死怕是都不敢下山来乱跑的,尤其是河内的盗匪大多躲在与冀州、并州交界的太行山脉中,那里必然会受到瘟疫的直接威胁。   “其实还是那句话。”众人笑完之后,话匣子也算打开,娄圭便不由摇头感慨言道。“魏郡缺种子也罢、流民太多也好、伤寒疫病躲不过去也行……归根到底,这中原、河北的事情还是要算到去年的战乱的头上。当日程仲德直入君侯身前嘲讽我时曾言,说战乱的麻烦要等到战后才会慢慢出现,如今看来倒是没什么错的。”   “难得子伯大度。”公孙珣想起当日往事更是一笑,却又忽然肃容,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且不提中原河北,其实凉州之乱,阿范与阿越信中却是提及了另外一些事情,我刚刚回来方才看到,忘了跟你们细说……韩文约反了,而且还做了贼首!”   堂中诸人纷纷一愣,但除了那日招待了韩遂的几名心腹外,其余人却旋即茫然起来。   “韩遂当日如此恳切,为何会反?”戏志才忍不住放下手中酒壶,正色言道。“依我看,其中必有曲折。”   “不错。”公孙珣点头感慨道。“按照我这两个弟弟在洛中的猜度和打听,大概是因为韩文约当日在洛中便对新任凉州刺史左昌有所不满,引得对方深恨于他。然后此番左昌一到凉州又听闻了叛乱之事,便停在了最东面的汉阳郡驻足不前,反而让韩遂代行州事,配合护羌校尉冷征剿除叛乱……”   “事败被俘?”吕范登时醒悟了过来。“然后韩文约凉州名士,又在州中履任十载,颇有声望,故此被叛贼挟持着做了首领?或者直接打出了他的旗号来招揽人心?”   “洛中私底下都是这么猜度的。”公孙珣扒了两口饭后点头道。“都说韩文约也好,另一个被俘的名士边章也好,可能确实偷生,但未必就真降了,更不要说做了贼首。但左昌不是厌恶他吗?所以直接一封奏疏认定了韩遂做了反贼头子,朝廷为了安抚前方还须倚仗的方伯,便正式悬赏了他。”   众人纷纷默然。   “然后还有一事。”公孙珣继续面无表情言道。“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小道传闻,听人说,护羌校尉之所以全军覆没,乃是因为左昌在冬日间于汉阳倒卖州中军粮数万斛……这话是凉州从事盖勋写信给我师弟傅燮时提及的,大概是想让傅南容在洛中出些力气调走左昌吧?”   “若是消息从傅南容处传出,那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吕范难得冷笑一声。“只是除非还有大败,否则便是查实了此事左昌也极难调动……”   “敢问长史,这是为何?”司马朗忍不住好奇询问。“贪污军粮、陷害属下……不该即刻拿办吗?”   “天下事哪有这么非黑即白的?”吕范凛然教训道。“刺史代中枢巡视地方,天然是中枢权威所在,这才去了两个月便去职,中枢的权威谁来保证?而若是一群凉州人上下一言便可以驱逐刺史,那与造反又有何区别?我朝四百年,刺史倒卖军粮陷害下属仅闻一例,可地方上的豪强大户世族连成一片,逼得郡守、刺史弃职而走的却是屡见不鲜!故此,且不说尚无证据结论,便是中枢处的诸公心知肚明,此时也只能佯做不知,只待战事后再做处置!”   “那若是果然再败了呢?”常林忽然插嘴问道。   “那便该撤职撤职,该论罪论罪,再寻一个新刺史去凉州总揽大局。”吕范不以为意道。“还能有第二条路?”   “可是……长史。”常伯槐放下手中碗筷继续言道。“凉州那地方,已经连着去了两个极差的刺史,前一个懦弱无能,这一个贪鄙小气,若是再去一个书呆子,凉州局势岂不是要崩坏?”   “伯槐想说什么?”吕范微微蹙眉。   “我是想说,中枢与地方乃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不仅仅是地方应该服从于中枢,中枢也应该不失德。”常林从容对答。“就事论事,关于此时对左昌的处置,其实我与长史看法相同,万般过错,万般不堪,中枢都要先忍下来,非只如此,还要尽力支持于他,万事以平叛为先……但是反过来想,若非是中枢一开始就选材不当,如何会酿成今日之局面?”   “不错。”司马朗也恍然言道。“若非是中枢之前任命了一个昏悖的刺史,又任命了一个不法的武威太守,怕是一开始都不一定能起乱子……何况是今日之局面?”   “那伯槐以为,源头还是在中枢了?”吕范等司马朗说完,方才继续追问。“地方居然无半点过错?”   “我并非此意。”常林立即摇头。   众人此时已经察觉到了吕范言语中的不善之处,尤其常林乃河内本地出仕士子之首,而吕范为公孙珣实际上的总幕府……这种情况下二人争论地方和中枢这种问题,他们多不好插嘴,便只能纷纷对着坐在上首的公孙珣察言观色。   公孙珣吃喝不断,心里却无语至极——地方和中枢,集权和分权,这种问题是有答案的吗?你再等两千年也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大汉而言,出现这个问题并且日益严重的一个重要原因,无外乎是出仕通道不畅,地方吏员和中枢派来的长吏之间流动性极差,这才会形成固定的对立模式,并且渐渐失衡……所以,还是要完善人才选拔机制,让上下通达,让地方和中枢通达。   但是,此时根本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二人也肯定没想这么深。   “我且问你们,”公孙珣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然后拿起绢布擦了下嘴,这才好奇发问。“且不说什么地方与中枢,就事论事,你们觉得要解决凉州这个局面,该从何处下手?”   “自然是选拔能吏了!”话音未落,杨俊便拱手直言。“若能有虎臣良牧安抚地方,何惧区区叛乱,当日黄巾贼撼动七州,不也是被君侯与左右车骑两位将军给荡平了吗?”   “非止如此。”枣祗也忍不住插了句嘴。“大家闻得凉州事纷纷色变,宛如直面大疫,乃是因为过往羌乱耗费极大。其实,此时便是护羌校尉战死,叛军胜了一场,也终究没有夺取州郡,尚不如去年交州之乱。而交州之乱,便是因为朝廷派去了一位秉公执法的贾刺史,那贾公到任后安抚地方,叛乱自平……然后再去问那些反贼,他们都说并无反意,只是算赋过重,贪官所求无度,这才做了盗匪,以至于渐渐成了气候,杀官夺城。”   “说的好。”杨俊立即点头称赞。“若能有这么一位刺史去彼处,说不定凉州也是能安抚下来的……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真的杀官造反?明摆着死路一条嘛!”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再问:“那你们觉得,朝中如今能选拔出贾公那种官员吗?”   堂下诸人一时雅雀无声。   隔了许久,娄圭方才捻须冷笑:“西园卖官,做官须交钱,交钱后到地方自然想要将交的钱捞回来,此乃人之常情;而提拔任免的权威,又多以宦官为主……这种局势下,出了贾公那种公直之人,乃是走了运道,出了左昌这种人,乃是寻常!”   “阉宦误国!”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句,引起堂中诸人纷纷颔首赞同不断。   说来说去,地方中枢、集权分权、异族士人……千头百绪汇成一句话,却还是要诛宦!不是说诛宦就能解决问题,也不是说宦官便是天下祸乱之源。而是说这个帝国的深层矛盾已经压抑的太多、太猛、太繁杂了,需要这么一个让天下人团结起来的众矢之的。   天子此时是不能杀的,也不敢杀,那么这个假想敌,或者说也算是正儿八经的主要责任人之一吧,就只能是宦官了。   然而,这个道理哪里需要眼前这些幕僚们来教,公孙珣早多少年就已经明白了。   一念至此,卫将军、蓟侯、河内太守公孙珣面无表情,扔下吃了一半的饭菜,直接起身离开,回后堂抱孩子去了。   只留下一群幕僚面面相觑,却也只能赶紧低头用餐。   “子衡兄。”等到人大多走了,故意留在最后的王修王叔治方才上前,代自己的副手向吕范赔了个不是。“常伯槐非是有意顶撞,更没有领着河内本地幕僚挑起幕中争端的意思,据我这些日子与他相处来看,他这人乃是天性如此……或者说,整个河内的士风,便崇尚清白严肃。”   “无妨。”吕范昂然起身言道。“我为总幕府,伯槐何止是叔治副手,更是我所领下属……哪里会跟他计较?此番争论,俱是出于各自公心而已。倒是叔治,你才多心了。”   王修低头再度行礼,也就不再多言。   ……   “中平二年,春,正月,大疫。”——《后汉书》·孝灵帝纪 第九章 旧俗疲庸主   中平二年的整个正月,天下的局势都在不停的败坏。   关东方面,战争后遗症开始全面爆发,盗匪、流民、瘟疫,与此同时,偏偏战乱后的各州郡还缺少粮食,缺少钱财,缺少军备……这种情况下,便是有着皇甫嵩坐镇的冀州都无法控制局面,何况其他地方?   须知道,乱处并不只是一个冀州和中原,盗匪、瘟疫、流民全是长腿的!实际上,从伤寒爆发那一刻开始,整个关东核心地区,便开始纷纷朝着失序滑落了。   与此同时,关西方面也不遑多让。   汉中的五斗米教张修依然没有被剿灭,但始终也没扩张,可西凉的叛军却在日益做大,或者说,整个正月,凉州的坏消息就没断过。   大汉凉州十个郡外加一个属国,然而自张掖往西,所谓张掖、敦煌、酒泉、张掖居延属国,这三郡一国无论是郡国的力量还是地理限制原因,都是不可能对局势有什么大的影响。   剩下的,则是武威、安定、北地、金城、陇西、汉阳、武都七郡。   一开始叛乱是发生在陇西郡和金城郡的交界处,主要人员是陇西郡的汉民盗匪和金城郡的湟中义从胡人部落,这个时候就是典型的官逼民反,也是韩遂来洛阳前就发生的事情,算是叛乱的第一个小阶段。   然后,就在韩遂赶回去的途中,这两拨人便迅速做大,于是他们就联合起来,胡汉两边各自推举了一个首领,也就是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了,并称将军,这算正儿八经的扯旗造反了,同时他们的活动范围也转移到了金城郡内,并开始四处攻城略地。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候他们依然不能算成气候,这点看他们大本营就知道了,他们当时的大本营还是湟中义从的老家,也就是青海湖往东面一点的那地方……这算是第二个小阶段。   紧接着,便是那场汉军护羌校尉殉国的一战了,这一战汉军全军覆没并战死一位两千石不说,更重要的是韩遂、边章这两个西凉州中名士被趁势裹挟了进去,这使得整个叛乱的性质发生了改变……实际上,这支叛军很快就公然打起了诛宦的旗号,并顺势扫荡了半个金城郡!   这是第三个小阶段。   而就在正月里,消息继续传来,叛军打着韩遂、边章的旗号几乎是秋风扫落叶一般迅速全吞了整个金城郡,金城太守陈懿殉国,叛军占领了一个完整的郡国……这是第四个阶段。   到此为止,最可怕的依然不是战局,而是说到了这个时候凉州刺史左昌居然还在作……他因为倒卖军粮被盖勋等凉州本地人给检举,心生不满,便让盖勋还有其他州中从事领兵出城去略阳等当路的小城做抵抗,自己留在拥有完备工事的汉阳郡郡治冀城内安坐。   据说,是有坐观盖勋等人生死的念头。   然而,有了韩遂、边章,有了一郡之地的西凉叛军早已经今非昔比了,数万之众饶过略阳城,直趋冀城之下!左昌惊慌求援,但他来到凉州以后所作所为尽失人心,几乎无人愿意去救!   当然了,板荡见忠臣嘛,忠臣总是有的,凉州州从事盖勋这个人再一次站了出来,他半是威胁半是请求,终于将部队带回到了冀城。   而这个时候,左昌也不敢作了,立即对盖勋言听计从,盖勋获得主动权后,首要一个措施便是请求赦免韩遂和边章。   但事到如今,边章和韩遂哪里还有回头路?两人直接回复,要是左昌早听盖从事的话,一个月前来招降他们,他们都还能回头,可如今已经杀了一个郡守,吞了一个郡,还围了刺史,哪里还有赦免的余地呢?   不过,这二人不知道是因为援兵回来坚城难下,还是真的心中有愧,居然撤兵走了。   凉州一场大戏,关东惨绝人寰,对比之下,河内这里自然可以称得上是一片太平。   首先,根本原因肯定还是河内遭遇的战乱规模较小,并且在一开始便妥善安置了流民;其次,不知道是按照天人感应来说公孙珣这个主政者很有威德呢,还是公孙大娘教下来的防疫策略终究是起了作用……但反正,伤寒没有在河内扩散成疫。   当然了,公孙珣这里也肯定不是一团和谐、毫无问题,不然呢,之前吕范和王修之间突然显露的矛盾算什么?   这一点,哪怕后来二人偃旗息鼓,也足够让公孙珣心怀耿耿,一时头疼了。   没错,吕范那日与常林的争执,其根本并不在于什么本地士子和外来元从的矛盾,而在于吕范和王修……这主要是公孙珣的位阶太高的缘故,卫将军的权力实在是远高于一个太守的职权,再加上平定黄巾之乱后,这位蓟侯身上的政治光环依然闪亮,所谓强龙压顶,有公孙珣在这里,地头蛇单独形成不了势力,也蹦跶不起来!   而吕子衡呢,也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什么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   公孙越再得信重,那关他什么事?   关羽再横,能跟他抢总幕府的位子?   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是审配咄咄逼人,但吕范早早就看出来了,或许审正南确实有那个竞争力和影响力,但是公孙珣却从来只是将对方用作方面之任……而没有公孙珣的认可和支持,他审配注定在短期内不会造成威胁。   那么,再抛去毫无这方面想法的娄圭,唯一一名能对他吕范地位进行冲击的就只剩下一个深得公孙珣信任的王修王叔治了……这一点,吕范早有察觉,王修心知肚明,公孙珣也了如指掌。   只不过,没来河内之前,王叔治空有能力、忠诚以及公孙珣的青睐,却毫无羽翼。而且他为人谨慎,从不越矩。所以,双方相安无事,甚至颇有合作。   而如今,常林、枣祗,尤其是身为河内士子领袖的常林的出现,却意味着王修陡然间已经有了跟吕范叫板的实力了……   坦诚的说,公孙珣有些后悔自己用人失策了。   常林固然是个务实严肃的君子,但他天然具有地方领袖风采,除了韩玄、张承这种明显以公孙珣幕府为跳板去出仕的人外,其他年轻的河内士子普遍性以他为主,让这种人去王修手下,难免会让河内士子自然而然的产生偏向。而王叔治一个纯臣,固然不会主动去争,但支持和偏向他的人一多,却也是身不由己了。   举例来说,杨俊、王象、赵咨,这三人理论上都是直属于吕范的中枢幕僚班子成员,然而,当王修带着常林和枣祗回到怀县后,他们遇到事情却总是有意无意朝王修那里跑,然后找常林请教和问候……摊谁处在吕范这个位置上没有气?   所以,那天聚餐时的争端,正是吕范对王修、常林二人的双重敲山震虎。   只不过,公孙珣一番敲打,中途拂袖而去,到底是让吕子衡收敛一二,也逼得王修主动留下致意……双方勉强算是和好,并将争端压制在了萌芽阶段。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却也无可奈何了,日后迟早要再面对这个问题。   而公孙珣虽然心里明白,随着自己的幕府越来越充实,这种事情必不可少,但事情最终出现在自己最信任的人中间,却终究有些憋闷。   只能好在没有误事!   二月春风微醺,憋闷的主君却不只是公孙珣一人,实际上,一河之隔,数月间,天子已经好多天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北宫,濯龙园(西园),夜色已深。   “如何?”   外殿摇曳的铜制宫灯之下,小黄门甫一出来,便被侯立在此处的张让焦急喊了过去。   “回禀常侍。”小黄门趋步而来,然后赶紧下跪汇报道。“陛下还是心情烦躁,侍奉的宫女也都草草完事并全都被赶了出来,一直到现在,陛下还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我们也没辙。”   张让缓缓颔首,却又在灯下凝神不语。   “常侍!”小黄门忍不住在地上低声问了一句。“我家大人……”   “你家大人?”神色有些憔悴的张让微微一怔,但立马醒悟。“你是被段常侍领入宫的对吧?老段是什么意思?”   “我家大人并无他意,”小黄门赶紧作答。“只是说如此局面实在难熬,所以想让我顺便问您一句,该如何是好?他愿唯您马首是瞻。”   “我知道,我知道。”负手而立的张让连连点头。“如此局面是不能再继续硬撑下去了……这样,你现在让人喊老段过来……不对,将宫中所有中常侍喊来,去我在宫中居所内相会。”   小黄门大喜过望,连连在地上叩首答应。   张让看着地上的小黄门,也是更加无言……看来,压力已经自上而下的蔓延到宦官底层了,确实需要下定决心了。   夜色幽幽,南风熏熏,空气干燥。   随着张让的邀请,很快,自大长秋赵忠以下,计有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等人纷纷到来……共十二人!   没错,十常侍有十二个是常识,这主要是天子身边信重之宦官比较多,便又改了制度,变成了十二常侍,但是上百年十常侍的定例,还是让人习惯如此指代宦官中两千石级别的首领人物。   顺便说一句,蹇硕也不在其中,身材高大,对天子忠心耿耿的蹇硕目前只是个中黄门,升官的速度还比不上公孙珣和曹操呢!   当然,此时不去请他,或许另有缘故。   回到眼前,十二位两千石级别的中常侍在宫灯摇曳的烛火下团团而坐,却是气氛凝固,半晌都无人开口,直到所有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在了为首的张让、赵忠二人身上。   “凉州那边闹大发了。”大长秋兼黄门监的赵忠无可奈何开口抱怨道。“一群反贼,攻下金城郡后居然打起了诛宦的旗号?外朝更是以此发难。而新任尚书令刘虞刘伯安这个人,虽然不愿意与我们作对,却也更不会跟士人们作对,偏偏我们派过去的左昌屡战屡败,我在南宫也是屡屡难以应对。”   张让取下自己的两千石官帽,放在地上从容答道:“左昌是走我的路子求得此位,却丢人现眼到这份上,实在是无可救药……我知道大长秋是来想听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倒也简单,该撤撤,该换换,若是士人有所提名的话,那个凉州刺史便让出去好了……胜败由人,有什么可说的?”   赵忠欲言又止,众人纷纷哀叹。   而一片叹气声中,掖庭令毕岚越想越委屈,却是忍耐不住出生抱怨:“外面的士人天天喊着要诛宦,之前那些将军们也个个上疏要治我们的罪,如今连反贼都要杀我们,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说到底,还是我等麾下羽翼不实。”又有人开口分析道。“天下间真正的人才都不愿意投奔我们,若我们手下有真才实学之辈,上去把凉州平了,哪里有这么多事?何至于出了诛宦的反贼,并失了凉州刺史的位置?”   “这跟凉州没关系。”张让听得腻歪,直接厉声驳斥。“而且让出去一个凉州刺史又如何?且不说如今凉州局面是不是换成一个士人去做就能挽回的,便是外朝全败,又如何能动摇你我的根基?!我们是宫人,是天子近侍,万般荣宠都在天子一人身上,若天子宠信在,则万事可为,若无天子宠信在,则万事不可为!这个道理,你们非得要我一遍遍说吗?”   “可问题在于,如今陛下已经心情不畅数月了。”赵忠在旁幽幽言道。“外面局势愈发不稳,人人皆要诛宦,而天子偏偏又心情不佳。”   “这正是我唤诸位来此处的缘故。”张让冷笑一声。“身为常侍,若不能让天子安泰,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舍中众人纷纷颔首,然而旋即,多数人便看向了其中的掖庭令毕岚。   “毕常侍。”眼看着众人统一了思路,张让也略显期待的看向毕岚问道。“你是掖庭令,又最擅长奇巧之物,之前的铜人、大钟、吐水的蛤蟆、自动洒水的翻车,俱让陛下欢颜不断。如今……”   对方话未说完,毕岚便连连颔首,却复又连连摇头。   “这是何意?”赵忠无语至极。   “法子总是有的。”毕岚拢手叹气道。“不瞒诸位常侍,我手下能工巧匠俱全,而且天底下不缺新鲜玩意,想要造自然可以造,但却不能造!”   “为何?”有人懵懂询问。   “能为何?”毕岚无奈伸出双手摊在众人面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有钱能造个什么玩意哄陛下开心?你们也莫要装样,我是掖庭令,是掌管宫中账簿的没错,可难道诸位便真不知道宫中无钱了吗?数月间天子为何寝食难安?太后为何脾气见长?还不是一句话……宫中没钱了!”   此言一出,其余所有常侍都如同吃了个苍蝇一般,既恶心又无奈。   “都是之前黄巾大乱惹得。”有人无奈骂道。“十万大军花了大半年才平了叛乱,将西园的存钱、各地府库的存钱全都用光了不说,便是之前西园廊下养的那么多好马,也全都没了……天子与太后一脉相承,都是自小穷惯了的,手上没钱自然是万般难受。”   “不止如此。”又有人补充道。“西园那边的官钱这几月的收入也少了很多……”   “这是为何?”   “乃是平叛功臣太多,这些功臣既不好收钱,又不好轻易撤职。”有人无奈解释道。“故此,西园那边这几个月的进项居然格外的少……”   “非只如此。”又一人言道。“毕竟是打了大半年的仗,地方上府库也很空虚,陛下为此还免了冀州、中原等地的一年算赋……所以不止是官钱,正经赋税上的收入也少了太多。”   “还有关东大疫,听我老家来的家人说……”   “别忘了凉州,那里地方偏远,打起仗来耗费更……”   “这些关我们什么事?!”   就在一众常侍忙不迭的哀叹局势之时,忽然间,张让冷冰冰的打断了诸人的议论,引得舍内一时愕然。   “这些关我们什么事?!”一片沉寂之中,张让站起身来,用尖细的嗓音再度厉声问了一遍。“我们是阉人,生死荣辱都系在天子一人身上,这个道理要我教你们几遍?你们不知道失掉天子信任的阉宦是什么下场吗,王甫那块烂肉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不记得了吗?!”   十一位常侍俱皆色变。   “天下局势不好我不知道吗?”张让愤然反问道。“我不知道关东在大疫吗?我不知道凉州大乱吗?我不知道如今我们看似烈火烹油,其实是众矢之的吗?”言至此处,张让忽然在众人中间弯下腰,团团转了一圈,然后方才放缓了语调恳切言道。“诸位,越是前面局势为难,我们就越要小心奉承好天子……不然,就要真的要落得个王甫的下场了。”   其余十一人各自哀恸紧张不已,最后,居然是赵忠率先解下自己的两千石之冠,领着其他人朝着站在众人中间的张让俯身下拜。   “张常侍所言切中要害。”抬起头后,赵忠咬牙言道。“天下局势关我们什么事情?不是那些士人该担忧的吗?可那些士人都要先杀我们为快,我们为何要为天下局势忧虑?在天子身前固宠才是我辈唯一之念……张常侍,我知道你有法子,就请你吩咐吧!”   其余十名常侍不敢怠慢,也纷纷俯身大拜,口称听命。   “还是要为天子敛财。”张让咬牙答道。“只有如此,才能固宠,才能躲过这一遭,也只有如此,才能将眼前的繁华局面维持住,甚至更上一步。”   “可如今确实没有敛财的余地啊?”有人无奈道。“总不能说那河内蓟侯家中有钱,便让他捐出一亿钱来,那冀州槐里侯打仗攒了不少钱,也让他捐出一亿钱来……这么整,除了让天下人都学着凉州造反,并无他用吧?”   “如何能让这些有刀子的人倾家荡产?”张让冷笑道。“若真要是把这些人全逼急了,怕是汉室真要亡了,便是普通世族,如今这局面,怕是也不好榨的……最多调度频繁些,让他们这些为国为民之辈出点毛毛雨的升官钱而已。”   “那……”   “天子为天下万民之君父,”张让重新坐下来言道。“自然是要天下一起出钱让天子舒心了……我有一策……赵常侍,你久与尚书台打交道,不知道天下耕地有多少?”   “在册的数据具体我也记不大清楚,但隐约听某个尚书郎提过一次,好像拢共约有三亿多亩……”赵忠微微蹙额道,然后旋即惊慌。“你想做甚?”   “每亩十钱,便是最少三十亿钱了……”张让凌然应声道。“三十亿钱,毕常侍,足够做很多事吧?”   毕岚讷讷不敢答。   “天子刚刚减免了半个关东的算赋,这样岂不是让他失信于天下?”有人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却是段珪。“届时天下汹汹如何?”   “段常侍,你不是刚才还向我跪拜吗?”张让瞪了对方一眼。“道理要我说几遍,天下汹汹关你我何事?他们只要我们死!而只有天子能给我们生路,兼与富贵!再说了,关东刚过了黄巾的大乱子,还有几人敢再反?”   “我不是这个意思,”段珪急忙言道。“我是说,天子怕是也不愿意如此失信于天下吧?咱们这位陛下虽然自小穷惯了,也着实爱钱,可毕竟是杨、刘两位教出来的学生,而且天资聪颖,他也会为局势考虑吧?”   “不错!”又有人接口道。“若非如此,陛下之前又如何会同意皇甫嵩等人的上疏,免税于地方呢?要我说,咱们这位陛下贪钱是贪钱,可心里也是格外明白着呢!”   “说的都对,但也都不对。”张让睥睨左右,复又正色言道。“你们这些人,说的好像聪明人就不能贪钱一般,贪钱的就不能对局势洞若观火一般似的……其实你们想想,天子这数月以来,渐渐寝食难安,不正说明他渐渐忍耐不住,以至于心中动摇了吗?这时候,咱们做近侍的,一来要给出主意如何去收钱;二来,也要他个台阶下,让他寻个收钱的好理由!双管齐下,口子一开,陛下也就豁出去了。”   赵忠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便问:“如此说来,张常侍心中早有计算?”   其余十位常侍也是恍然大悟,继而在摇曳灯火下各自双眸闪亮。   张让并未直接回复,反而从腰间取出随身所带的小刀子来,然后当众在手心轻轻划开一条红线:“诸位,此事非是为我个人私利,乃是为诸位生死所谋,还请诸位立誓相从,绝不泄露!”   血滴落地,言之凿凿。   而这一次,早已经被张让说服的十一位常侍毫无犹疑,直接各自从腰间取刀划开手心,然后由赵忠带领,袒臂立誓,绝不泄露。   “请张常侍直言,是何方法能让天子再无顾虑?”誓言结束,又是赵忠第一个正色询问。   张让笑而不语,只是击掌示意。   原本候在外面望风的几个小黄门立即拉开了舍门,并俯身下拜,宫灯下,他们的身影被拖的格外之长。   “去做吧!”张让凛然吩咐道。“这是宫中十二位常侍一起说定的,尔等不必担忧。”   小黄门们不敢多言,纷纷叩首而走,只剩下十一位常侍继续不知所措的望着张让。   “这……”有人想要开口问个究竟。   “不必问了。”办事的小黄门们一走,张让陡然泄了一口气,再无之前的精神,后背也瞬间驼了下来。“若非局势坏到了极致,我也不愿意做此等事……至于是什么事,反正已经不能回转了,诸位不妨安心等消息。”   包括赵忠在内,十一位中常侍如百爪挠心一般,既焦急,又期待,还有些畏惧和惶恐。一片焦灼气氛中,他们不敢窃窃私语,唯独十来个杂乱身影在舍内宫灯下左右摇曳不定。   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呼喊,然后锣声阵阵,整个宫中全部沸腾!   张让默不作声,径直起身,十一位中常侍们半是期待半是稀里糊涂,却也只好赶紧跟上……而当众人来到舍外后却纷纷惊愕当场。   不需要有什么言语了,也不需要做什么解释了,一目了然……原来,夜空中的南宫方向,此时一片赤红之色,俨然烈焰滔天,烈火熊熊。   众人久居宫中,只是看方向就知道,这必然是天子在南宫最喜欢的玉堂殿突然起火,并且火势难制,朝四面蔓延开来。   “这……”中常侍们面无血色,但回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张让,却又纷纷无言。   “都不要呆在这里了。”张让肃容吩咐道。“宫中突发大火,来几位随我去安抚天子、太后、皇后,以及两位皇子,其余几位务必随赵常侍去南宫救火……赵常侍。”   赵忠拱手称是。   “火势太大,你不必勉强。”张让正色叮嘱道。   赵忠长叹一声,干脆下拜:“张常侍之能我已尽知,请放心,万事皆由你吩咐!”   言罢,其人方才起身领着数名常侍往南宫而去。   这场大火烧了足足半个月才停下来,还是被雨水浇灭的,玉堂殿尽毁不说,还蔓延了四分之一个南宫,致使南宫一面宫前城楼尽皆酥脆,并随着春雨直接倒塌。   此情此状,天子心如刀绞,到底是忍耐不住,于是他听从了张让赵忠等人的进言,正式向天下郡国征收每亩十钱的修宫钱。   消息传出后,熬过了冬日,之前半月间屡屡立在院中观察火势的前太尉刘宽,再度病倒。   “先免一年算赋,复征每亩十钱……这是,这是失信于民,失信于天下!”河内郡怀县官寺内,王修看着加盖着洛中印信的公文一时愤懑难言。   “而且还要让君侯失信于郡中百姓……”已经看过公文的戏忠也是难得咬牙切齿。“若是真的去征了这每亩十钱的修宫钱,河内百姓如何看待君侯?之前万般辛苦,都要化作流水。”   “文琪,志才所言甚是……这钱无论如何不能征!”吕范也毫不犹豫的表了态。“天子可以失信于天下,你却不可以失信于河内!”   “我……”坐在堂上案后默然许久的公孙珣张口欲言,却不禁冷笑。“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恰恰便是失信于人。你们说,当日我到底是如何鬼迷了心窍,居然给赵忠留了一文钱?仅此一事,十常侍俱当如王甫一般,悬尸于东门,被野狗分食!”   ……   “后汉中平二年,二月己酉,南宫大灾,火半月乃灭。天子乃从十常侍言,税天下田,亩十钱。逢太祖为河内守,幕中见洛中公文至,各自喟愤。王修大叹:‘十月方免冀州算赋,二月便有加征,此天子失信于天下也。’吕范在侧,亦进曰:‘天子失信于天下,明公不可失信于河内!’太祖喟然应曰:‘昔诛王甫、段熲,未夷十常侍,固失信于天下矣!’”——《世说新语》·规箴篇 第十章 文物多师古(上)   “凭什么不许人不造反?换成我我也反!”   二月下旬,上午,春光明媚,司马朗正捧着一个装满了水的陶罐立在官寺大堂侧门外。陶罐上面放了一朵带着绿叶的大红花,而据他所知,罐子里面应该还有两只蝌蚪、一只青虾,这是整个官寺内最受宠爱的公孙离大小姐刚刚亲手制作完成,并让仆妇拜托他给整个官寺的主人送来的。   这种工作,对于十五岁的司马朗而言,已经算是司空见惯了。   同样的道理,在官寺大堂外伫立静候,对于司马朗而言也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毕竟,多年的教育逼迫他不得不避开这种明显有些悖逆的言语,而最近的悖逆言语也未免太多了些。   当然,也仅仅就是避开了,因为即便是司马朗,也不会想着劝谏和提醒……或者说,即便是司马朗,随着获知讯息的渐渐增多,也对洛阳那位神圣到顶点的天子产生了一丝类似于愤怒的情绪。   旬日间,随着天子加赋的命令传下,河北、中原几乎是瞬间便盗贼四起,人心大乱。多少老百姓好不容易熬过了春耕,躲过了大疫,却义无反顾的扔下地里的青苗,跟着那些强横之人打家劫舍,四处流落。   而此时,堂中似乎便是在议论河北盗匪四起,然后皇甫嵩镇压不力的事情。   “君侯说的极对!”大堂内,娄子伯正接着公孙珣的话继续公然散播着某些悖逆言论。“于冀州百姓而言,从去年二月开始,先是持续了七八个月的战乱,人口流失过半,秋收也流失过半;然后便是难熬的冬日,冻死饿死之人数不胜数;好不容易听说免了钱粮,这才辛苦回家,借了种子种地,却又来了瘟疫;而瘟疫刚刚有退散的趋势,这边居然又要反悔加赋了……凭什么不反?诸位请设身处地想一想,若你是冀州一良家子,如此处境,你反不反?!”   “至于说皇甫嵩镇压不力?”戏志才也在那里阴阳怪气说个不停。“换成谁能镇压得力?咱们君侯去就行吗?这一次,真的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了?乱象遍布河北,神仙也救不了!”   娄圭和戏忠一唱一和,言语中悖逆无礼至极,但自常林、张承以下,一众河内士子只是面色惨白,却居然无一人反驳,更不要说跟随公孙珣许久的幕府中人了。   “皇甫义真怕是要走了。”一片沉寂之中,公孙珣忽然若有所思道。“前日洛阳有传言说,要请调皇甫嵩去平定西凉叛乱,我还以为是中枢不想看到他掌握一州军政太久,现在想来,说不定他也迫不及待想逃离冀州了!”   “是啊。”戏忠继续摇头失笑。“皇甫义真再怎么样,也终究是要脸的,去年冬天是他请求免去了冀州钱粮,为此还有歌谣称颂他,如今又要他下令去收这加赋……不走能怎么样呢?”   其余人等愈发无言以对。   “且不要论他人了。”眼见着河内本地属吏们气势被打击到了极点,吕范忽然上前一步正色言道。“郡中已经计算完毕,河内需要向洛中缴纳五千余万钱修宫钱……所以为今之计,乃是咱们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此事?诸位,这件事情始终是要有个结论与说法的!”   听到长史如此正式询问,堂中众人,无论是元从之人还是河内本地人士,全都愈发面色复杂起来,而且以难堪居多。   因为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就河内人来说,对加赋这种事情当然是极度抵触的……因为且不说这种每亩十钱的加赋对河内百姓,甚至于对一些以清白持家的世族子弟而言,都无异于一种的巨大经济压力。只说士林清誉以及乡人评价,他们也是万万没法公然说出让公孙珣按旨意来办这种话的。   但是反过来说,难道要鼓励卫将军公然抗旨不成?   他们自小学习的东西和准则是不允许自己这么做这么说的。   而元从那边,就更复杂了……有人讲良心,有人讲权谋,有人论得失,但无论如何都要为公孙珣做个细致而合理的谋划。可是,公孙珣这里也为难啊!你说是要抗旨不尊呢,还是助纣为虐呢?   司马朗沉默片刻,也是黯然摇头,然后却又一抬脚便捧着陶罐步入了堂内。   未等对方开口,公孙珣便当即展颜失笑,并赶紧起身招手:“来来来,放这边案上!”   司马朗依言而行,小心翼翼的在众人的沉默与注视中上前放好陶罐,还顺便提醒了一句:“郡君,这里面还是有蝌蚪……请您务必小心,不要学上次让小蛤蟆爬到公文上去。”   公孙珣一边俯身收拾几案一边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而一番折腾以后,司马朗退到大堂角落里,堂中也终于有人挺身而出第一个表态,果然是常林常伯槐:“君侯,属下有一言。”   “伯槐请讲。”公孙珣一边低头摆弄花朵,一边干脆应声道。   常林没有在意公孙珣的无礼,而是依旧站的板板整整,言语清晰无误:“数日前诏书刚刚送达时,吕长史曾有言,说君侯若是奉诏收钱便是失信于河内,依我看,这话说的极对!”   吕范忍不住看了常伯槐一眼。   而常林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昂然直言:“君侯虽然没有像左车骑将军那般事先为治下百姓请命免去算赋,但自履任以来,君侯所行政策全都是以平复二字为主,与民休养生息之意不言自明。再说了,名义上是五千万钱,可实际上征收起来,吏员上下辛苦,百姓左支右绌,真正损耗的何止是五千万钱?所以说,哪怕是之前没有明言约法三章,可此番突然加征田赋,也足以让河内百姓对君侯由感恩转为心生怨望。”   “说的好!”公孙珣终于抬起头来。“还有呢?”   “还有……”常林微微一滞,但还是勉力言道。“为君侯个人计,无论如何,万万不能以私产充赋税,那是下下之策,会引起猜忌的。”   “那我该如何呢?”公孙珣坐回到上首座位上,面色如常,好奇反问。“也不能去昧着良心去盘剥百姓,更不能拿私产去邀买人心……伯槐,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总不能撕了这公文吧?”   “为今之策,只有两条路。”常林声音愈发显得艰涩。“一个是聚集郡中豪强大户,让他们来出这笔钱……”   “这就不是失信于人了吗?”公孙珣淡淡反问道。“之前为了安置流民,行官屯之事,我已经第一时间要他们出力了,腾出土地、放还流民,郡中借出的农具种子也是他们实际奉纳出来的,这些事情他们并无半点推脱之意。而后来春社时,我专门邀请他们一起去围观辩经,难道不是心照不宣,作出安抚与约定了吗?”   常林抿了抿嘴唇:“君侯所言甚是,是我不周……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路?”   “君侯可以学左车骑将军那般,离开河内,去做个非亲民官……入朝做公卿,出凉州平乱,大致如此。”常林无奈答道,但言道此处,他仍然忍不住多加了一句。“可要如此的话,换成一个别的官来,河内还是要加征的……”   公孙珣哑然失笑,常林惭愧后退。   然而,常林后退后,半晌却无人再上前出言……毕竟,无论如何,常伯槐还是将事情分析的极为到位的,现在的局面是,天子乱命在那里,从了便是助纣为虐,不从,那就是悖逆天子,是要承担巨大政治风险的。   这件事情,注定没有一个好结果。   “还有没有谁要说话?”公孙珣坐在大堂上首,似笑非笑的看着满堂俊才,却也是心知肚明了。“我晓得了,这种事情注定无两全之法,或者有损名声,或者承受天子怒气。伯槐已经说得很到位了……实在不行要收钱,便找豪强大户去收;实在不行想要抗旨,那便趁早换个官做……这已经是最好的两个法子了,对不对啊?”   满堂鸦雀无声。   “尔等何必如此作态呢?”公孙珣忽然收敛笑容微微叹气。“这本就是二选一的事情,真正需要做决断的还是我一人而已……做幕僚做到这种份上,你们已经尽力了,都各自忙各自的去吧,我自会为之。”   自吕范以下,众人纷纷告辞。   然后,一日内,众人又纷纷私下请见,或是劝公孙珣征豪强家产,或是劝他及早抽身。这就是纯粹的表态了。因为,征发豪强家产,有益于河内而无益于公孙珣;而及早抽身,有益于公孙珣而无益于河内。   当然了,别看公孙珣在那里跟常林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但实际上,经过初期的愤怒之后,他也已经冷静了下来。如今,他只是想要通过这种剖析将自己的为难展示出来而已,从而制造舆论,进一步彰显出自己的牺牲精神,并削弱负面影响……   没错,从朝廷公文到达以后的这几日间,公孙珣本人终究是跟几个心腹做出了决断,那便是找本地豪强下手,所谓打土豪、吃大户而已。   没办法,只能如此!   然而,就在公孙珣拖了两日,准备半推半就,捏着鼻子拿本地大户开刀的时候,一页新的公文轻飘飘的从洛阳飞到了一河之隔的河内,摆在了河内郡寺大堂那放着一罐子枯枝败叶的几案之上。   “我意已决,不收钱了!”公孙珣看完了新的公文,立即冷笑而言。“也不请旨调度了……”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却已经见到公孙珣豁然起身,勃然作色:“我就在河内这里什么都不做!我倒想看看,北宫是要为此事杀我还是要把我槛车入洛?”   言至于此,公孙珣飞起一脚,直接踹飞了面前的几案,便拂袖而去。   陶罐稀碎,污水飞溅,一片狼藉。   众人不明所以,倒是王修不顾地面脏污,俯身将一只还带着尾巴的小青蛙捏去,然后从水渍中取出了那份被打湿的公文。   而王叔治只看了一眼,便也不禁一声长叹,然后对着面前依旧茫然的众人解释道:“中枢下令,让各州郡发材木文石,部送京师……这下子,不知道多少商贾富户也要家破人亡了。”   众人面色惨白,唯独吕范一言不发,径直入内去追公孙珣而去了。   就在同一日,大河之南,洛阳城,晚间,抱病在床的前太尉刘宽忽然让人将儿子刘松还有两名最近一直在身前伺候的学生,也就是公孙越、公孙范喊到了跟前。   ……   “中常侍张让、赵忠说帝敛天下田,畮十钱,以修宫室……乐安太守陆康上疏谏曰:‘昔鲁宣税畮而蝝灾自生。哀公增赋而孔子非之,岂有聚夺民物以营无用,捐舍圣戒,自蹈亡王之法哉!’内幸谮康援引亡国以譬圣明,大不敬,槛车征诣廷尉。”——《后汉书》·宦者列传 第十一章 文物多师古(下)   “凉州局势如何?”刘宽斜躺在榻上,倒是显得神色清明了许多。   刘松和公孙兄弟各自互相看了一眼,却一时无言。   “事到如今,有什么不能说的?”刘宽微微笑道。“如今的局面还能再败坏到什么地步?”   “半月前,朝廷锁拿了左昌,杨公、袁公,还有尚书令刘伯安联名推荐,以扶风名士宋枭代替为凉州刺史,总揽平叛事宜。”公孙越老老实实言道。“但宋枭刚刚到任,朝廷便已经再度遣人锁拿去了……”   “吃了败仗?”刘宽缓声问道。   “不是。”当儿子的刘松此时忍不住愤然插嘴道。“这宋枭之前看起来颇有学问和本事,却不料能作出那种糊涂事来。大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到任后干了什么,他居然一到任便上书朝廷,让朝廷征调辽东版印之法,速速印制《孝经》万册,分发给凉州各地,说是如此便能消解凉州士民戾气,并让叛军幡然悔悟,大乱也不战自平……”   刘松言语中愤然难平,而刘宽倒是微微一笑,显得不以为意。   “其实。”公孙范忍不住插嘴道。“中台那边有传言,说是宋枭并非糊涂至此,乃是到了凉州后见到局势崩坏,无可救药,这才想了这个法子以求脱身。”   刘松一时愕然。   “反正他也没打败仗,只是无能与糊涂而已,最多有暗讽张让、赵忠阿父阿母之意。”公孙越也沉声答道。“故此,槛车入洛后花点钱,还是可以从容脱身的,反倒是留在凉州,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刘松彻底语塞。   “我晓得了。”榻上的刘宽叹了口气。“就是好奇而已,今日并非是论及凉州……叫你们另有他事而已。”   三人齐齐在榻前紧张了起来。   “看你们的样子也猜到了。”刘宽失笑道。“我要死了,我死后……”   “大人!”   “恩师!”   “老师……”   三人几乎是齐齐跪下。   “都起来。”刘宽不以为意道。“冬日便该死的,但谁让你们做门生的和当儿子的照料的如此之好呢?又是整日洗手,又是非沸水不喝,又是每日饮酒限量,又是地龙,又是通风……想不活下来也难。但是,如今天下之事到了这个地步,就请许我学宋枭那般自私一回吧!再不死,我怕就当不成这个汉室老臣了。”   三人旋即黯然。   “此生与人为善,并无仇家。”刘宽微微叹气,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缓缓言道。“而身为宗室重臣,授业帝师,屡任太尉,却坐视天下沦落到如此局面,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前途与勉励之语可以托付给你们……我之前在老家弘农的大河对面,也就是河东境内王屋山下,上党、河内交界那片地方,买了一块地……我儿应该知道。”   “是!”刘松低头啜泣道。   “天下汹汹,河南必然遭乱,到时候将你母亲的棺木也起出来,连我一起在彼处薄葬。”刘宽感慨道。“弘农老家田产、家业,趁着还能有些用处,全部拿出去换成粮食赠与乡人。”   “喏!”   “若以寻常论,其实也就是这些了。”刘宽仰头叹道。“唯独一事,既然文琪在河内,便将我的丧事全权交给他来处置吧,你们不要理会了……但我死之前,不要惊动他。”   公孙范低头不语,公孙越沉默以对,倒是刘松有些难以接受:“我……”   “我本不想留什么身后言。”刘宽看着自己长子缓缓说道。“但看你这个样子,也不得不多说一句了。”   刘松赶紧下跪。   “我儿,”刘宽依旧缓缓言道。“那杨氏养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可我却一直希望你能愚鲁无知,非是无能为,乃是心存私情,不愿你为聪明误……我如此安排与叮嘱,你若还是熬不过风浪,那只说天意如此了。”   刘松万般无奈,只能俯身在地上叩首,表示愿将对方身后事全都交与公孙珣处置。   “文典、文超。”刘宽复又扶着床榻向剩余二人言道。“既然说到这里,也不好不与你们一句言语……你们二人既然有了文琪这个兄长,就要懂得谨守本分,可退不可进,可守不可攻,可让不可取,如此,方能持久。”   公孙兄弟不敢怠慢,也是叩首相对。   “好了。”刘宽忽然又笑了起来。“我这辈子好为人师,却教出了这么一个学生,哪里有脸面在这里再与你们说这些呢?还是不说了,你们扶我起来到院中去……连月节制,且取些酒水来,陪我一醉。”   三人皆不敢违。   夜色熏熏,同一片星空之下,河内怀县城中,公孙珣也在与几名心腹一边于后院中饮酒一边感慨时事。   “文琪白日过激了。”吕范忍不住出言相劝。“所谓材木文石之类终究是杂物,置办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的,何必说出那种言语?”   公孙珣抱着自家大女儿在膝盖上,而阿离又抱着一只猫在她怀里,之前父女二人正盯着那只胖猫去舔洒在案上的酒水,对于吕子衡的话宛如充耳不闻。而一直到胖猫被酒水呛得不行,奋力挣脱逃走后,我们的卫将军方才松开手,让自己女儿在仆妇的照看下追猫而去,也方才看向了几名候着自己的心腹。   “子衡错了。”公孙珣自斟自饮了一杯,方才摇头言道。“这一次我如此失态,并非是为所谓材木文石之事……”   “这是何意?”娄圭一如既往问的最快。   “这是天子不可救药之意。”替公孙珣作出回答的,乃是已经喝了不少的戏忠。   不得不说,董昭不在,法家出身的戏忠对于这些东西的见识格外出众,在公孙珣幕中渐渐有一种不可或缺的感觉,也难怪他会在短短时间内就得到了极大的信任与倚重,早早来到了这位卫将军的核心幕僚圈……同时期的枣祗,不是不好,但在有王修存在的情况下,他并非不可替代,所以挤不到这里来。   吕范低头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志才的意思是,天子一朝拉下脸来,怕是会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一发不可收拾?”公孙珣举杯冷笑道。“这叫破罐子破摔!”   “从往日行径来看,天子心里还是比较明白的吧?”娄圭实在是不擅长这些。“真是奇怪,免税的也是他,加赋的还是他!既然免税,说明他懂得冀州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可既然懂得,为何又会如此贪婪无度?”   “这跟明白不明白没关系。”公孙珣应声道。“越是聪明的人,放纵起来就越是肆无忌惮!说白了,就是独夫民贼一意孤行,所谓怙恶不悛而已……如志才刚才所言,此人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那君侯又该如何是好?”自知掺和不进这些话题,所以韩当向来沉默,但此时也依旧忍不住问了一声。   “问的好。”公孙珣放下酒杯,正襟危坐,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几名心腹。“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我之前只以为加赋一事乃是特例,但今日看来,天子一旦放纵起来,破了为君的底线,那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三!我不能因为得了他一个卫将军的名号,便次次被他逼着在火上烤吧?!长此以往,我多年积攒的声望、威德,怕是要被这位天子给连累到丧失殆尽也说不定!”言至此处,公孙珣无奈摇头。“怪不得袁本初一直没有出仕,后来却依旧……其人还是有些见地的!”   “如此说来,君侯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带着七分醉意戏忠似乎早有腹稿。“那便是‘隐’!”   “隐?”吕范微微蹙眉。“你想让文琪辞官归乡?”   “并非如此。”戏志才扶着酒壶从容对答。“依法家来看,隐有‘大隐’、‘中隐’、‘小隐’,而今日之局面,君侯也有对应的三条隐退之路……”   “说来。”公孙珣赶紧催促。   “一个是入朝为卿,或外出为将,而无论是在中枢做闲职,还是在前线平叛,都可以万事不理,装聋作哑……”言至此处,戏忠微微一笑。“这叫大隐。”   众人恍然颔首,毕竟,之前为加赋的事情,常林就一度向公孙珣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其次,是自求贬斥,暗中运作偏远之地,在彼处坐观形势。”戏忠继续言道。“天子要加赋也好,要什么宝物也好,给他就是……反正离得远,天下人也看不到君侯是如何应付差事的,既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收买人心,也不知道有没有虚应差事,这就叫中隐。”   众人心中纷纷微动,便是公孙珣也停止了自斟自饮。   “至于说最后一种隐法,那便是干脆辞官,回家读书养望!”戏忠举杯笑道。“不过,既然如此,走前不妨煊赫一些,弄出一些事情来,好让天下人忘不掉君侯……当然了,这些都只是一种大概说法,真正操弄起来,还是要因地制宜,因时而变的。”   “我觉得中隐最好。”戏忠刚一说完,娄圭便迫不及待。“君侯不妨求渔阳、右北平之类家乡边郡,在彼处坐观成败!如今看来,这局势果然只有两三年了!”   公孙珣微微颔首。   “我觉得大隐或许更佳。”吕范赶紧正色言道,却又微微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置若罔闻的王修。“须知道,将来无论要做何事,名位都还是很重要的。”   公孙珣也顺势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王修。   王叔治感觉到了目光,也是无奈开口:“君侯不妨兼以大隐与中隐,自求为将平定西凉,既可以存身,又可以报国安民。”   “报国!”醉意熏熏的戏忠嗤笑一声,借着酒意质问道。“王从事何必佯做不懂呢?君侯请你到此处,可不是要你教他如何报国安民的。”   “报国安民总是没错的。”王修避席正色对着喝多了的戏志才言道。“志才兄劝君侯‘隐’,不正是因为河内不能报国安民吗?而君侯欲有所为之事,难道不正是想要安定时局,报国安民吗?”   戏忠刚要再说,却见到公孙珣抬手示意,便立即闭嘴。   “好了,”公孙珣摆手道。“叔治所言不差,若非是天子实在无耻,我何必求他路报国安民?只是叔治,凉州我不会去的……那地方,我也是看明白了,已然是坏到了根子上,我一个幽州人,或许能打胜仗,却平不了叛。”   王修微微叹气,复又对着公孙俯身下拜言道:“君侯……无论如何,请务必看清人心背向再做决断,莫要误判形势。”   “那君侯意欲何为呢?”王叔治话音刚落,娄圭立即帮忙打了个圆场。   “等我写信问问董公仁和审正南吧。”公孙珣不由摇头道。“之前就暂且拖着……反正以眼前的局面,我不信天子会因为我拖欠了他几千万钱便直接要我这个卫将军、蓟侯的命!”   “这倒是实话。”已有八分醉意的戏忠跟着笑道。“天子毕竟是心里清楚的,如今这个四面起火的局势,他怎么可能会擅自杀一个平叛得力的将军呢?还是出身幽州世族的名将!依我看,便是天子真的动怒想要处置君侯,也不过就是削爵、降阶,然后入朝闲置,或者贬斥边地……反而如了咱们的愿!”   “这不就得了,且饮……”公孙珣闻言连连颔首,然后举杯示意。   “君侯!”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忽然在远处大声请见。“赵国董中尉来信,刚刚来到。”   “说公仁公仁便到。”公孙珣当即失笑,然后赶紧示意对方送上信来。   众人也是好奇不已。   然而,公孙珣当众撕开信封,只在头顶火把之下读了一个开头,脸色便陡然有些萧索起来,复又将信折叠收入怀中……一众心腹愈发不明所以。   “全是坏消息。”公孙珣长呼一口气言道。“之前只看洛中发来的公文还不清楚,公仁这封信却是说的明白……瘟疫刚平息,加赋的事情就到了,老百姓抛家弃业去做盗匪和流民,如今冀州到处都是持械作乱之人,光打起旗号公开攻城略地的便不下十余股。据说,钜鹿太守郭典郭君业去救援治下城池时,被黄巾余孽联合多股山贼给围在了钜鹿泽中,如今生死不知……皇甫义真正在匆忙调兵去救他。”   众人皆与郭典有所接触,知道那是个忠直之人,闻言也是感慨不已。   “只看到此处便不想看了。”公孙珣继续举杯言道。“时事艰难,今日且放纵痛饮一回,明日再看董公仁说了什么!”   几名心腹闻言,赶紧杂乱捧杯,准备陪自家君侯一醉。   “军中还有酒吗?”依旧是同一片星空之下,钜鹿泽深处,黑漆漆的夜色中,头发花白的郭典忽然扭头问向了自己的外甥京泽。“天明将有苦战,且容我……润润喉咙。”   ……   “后汉中平二年,灵帝发修宫钱,税天下田,亩十钱。关东既遭大疫,张牛角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钞。复凉州乱起,连破州县。太祖在河内,虽治,多闻噩耗,乃常夜饮达旦。王修在侧,谏之,太祖对曰:‘天下汹汹而无能为也,今日知何谓忧心如醉!’修闻之,复从醉也。”——《旧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第十二章 区区计生死   听到舅舅询问,京泽赶紧递上了随身酒囊。   照理说,军中也好、官员也好应该严禁酗酒,但实际上,长久以来酒水都是贵族和军官们的必需品。   这跟享乐无关,而是说在开水得到普及之前,贵族和军官们想要保证喝到没有致病风险的水,一般按照经验来说就只能选择喝酒。   故此,身为一郡两千石,身边常备酒水乃是寻常之事。更不要说河北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伤无数的大疫,而此时又是被困在泥泞的钜鹿泽中,根本没有干净水源了。   “你也喝点。”郭典果然只是微微润了润喉咙,便将所剩无几的酒囊递了回去。“记住了,除非渴到不行,千万不要喝这里的水,实在是万不得已,也要找活水饮用……”   京泽立即点头称是,然后赶紧灌了几口,却又小心的系上了酒囊的封口。   背靠着潮湿的泥塘边缘,郭典欣慰的看着自己外甥还很有活力的样子,复又仰头望着星空轻叹起来:“参横斗转,阿泽,你是京氏易的正经传人,应该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吧?”   “自然。”闻得此言,面容尚显得年轻的京泽多少又打起了一些精神。“这是讲春日星象的言语。前者指参宿虽然横于西天,却注定要渐渐下沉消失;而北斗虽然刚刚从东北角出现,却要一天天转上来,高悬正北……如此星象,正合一年之始新旧交替,万物易行的至理。”   “说的好。”郭典眯着眼睛望着头顶星空言道。“参横斗转,旧者虽然强横,却终不能持久,新者虽然初生,却注定要移形换位,高踞正北……其实,斗转星移,月缺月圆,本是天地间的至理,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京泽听的不对路,赶紧安慰:“舅父不必灰心,南面左车骑将军那里也一定会尽快遣援军前来,届时我们里应外合,非但可以脱困,说不定还能在此处大破贼人呢!”   “说的对。”郭典将目光从星空转向了自己的外甥,然后微微笑道。“但也没那么简单,得须熬过明日,甚至后日才能说此言语……”   见到自己舅舅还算有精神,京泽当即松了一口气,他哪里懂什么军事?完全是顺口将自己舅舅之前勉励士卒的话照搬过来而已。   “我之所以感慨,乃是因为事情变化太快,让我这个老朽之人有些吃力罢了。”郭典继续苦笑着感慨道。“钜鹿虽然是张角家乡,可去年冬日我跟着卫将军一起围攻下曲阳时,郡中之人尚且一分为二,也是有数万子弟不顾生死,愿意随我先渡立垒的。故此,那时候虽然局势严峻,可我始终没有堕了志气。而如今呢?”   京泽想起此番沿途无处不被人攻打,又无处可寻得补给,也是一时黯然:“舅父,实在不行就辞官吧!数日前,平原郭相不就主动请辞了吗?如今这个局面,全在天子失信于人……青黄不接,战乱大疫,又强要收钱,汉室尽失河北人心乃是理所当然,舅父何必替天子受这份责难呢?”   “我不能辞。”郭典摇头应道。“天子无道,以至汉室尽失人心是真,但我屡受汉室恩德也是真——我去年履任钜鹿太守,却被张角夺取全郡,天子当时不杀我,我那时便已经有尽心报国之念。且看着吧,熬过这一遭大概也要被治罪了,槛车入洛也好,罢官回家也罢,那就无话可说了。”   京泽再度松了一口气。   “其实说了这么多,别的倒也罢了,唯独你们……”郭君业以手抚住自己外甥的肩膀。“原本以为局势好转,所以才将你从关西老家喊来助我,现在看来,倒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与学业。”   京泽当即失笑,而他刚要说话,却又被自己舅父给止住了。   “交代你一件正事。”郭典忽然肃容。“不管我是继续在钜鹿硬撑,还是被朝廷治罪,冀州总归不是什么善地了,咱们老家扶风也不是什么善地,那里离凉州太近……等回到廮陶城,你务必要替我照顾好你舅母、表弟、表妹!瞅到机会,就立即护送他们回关西老家,回家后就变卖家产,然后带着你我两家的族人去蜀中避难!阿泽,我受汉室恩德,身不由己,你们却没必要……尤其是你,身为男子汉,总是要担起责任来的。”   京泽赶紧跪地称是。   “你能懂的这个道理就好。”郭典不由失笑。“且去吧,将那位平乡县的王县尉请来,我有严肃军务要与他商量。”   京泽闻言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即刻奉命去寻人去了。而稍待之后,那位从大陆泽南边平乡县跟来的县尉便领着数名甲士来到了郭典跟前。   “帮我打昏他。”郭典坐在泥窝里,背靠着泥塘边缘一个凸起,从容指着自己外甥对来人言道。   那王县尉闻言倒也干脆,直接以环首刀的刀鞘敲昏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舅父是什么意思的京泽。   “诸位。”见到自己外甥被安稳放倒,郭典叹了口气,然后勉力直起腰来,在泥地里正冠危坐。“如我所料不差,你们是准备明日就投奔外面的本地盗匪去吧?”   “郡君明见。”夜幕中,王县尉也是握着环首刀跪地相对,以示谢罪与敬重。“人活于世,苟且偷生者还是多一些的……我们也是没办法,还望你海涵。”   “我懂你们的难处。”郭典叹气道。“朝廷要每亩十钱,可是阉宦占据的土地是不交的,世族清白一些也不过是按照各自田亩缴纳一遍而已,去找豪强收钱,又无异于让你们去搏命……去找那些氓首一遍遍收钱呢?且不说如今青黄不接,又屡经战乱,他们早已经倾尽全力去春耕了,根本是一钱都掏不出来。便是小康人家,一遍两遍,五遍六遍,十遍八遍,哪里就能凑得够上面所要之钱呢?所以人人皆反,处处皆乱。你们夹在中间,上头压迫,下面憎怨,早就受不了了。如今又被围在这里,做官有性命之忧,倒不如做贼求生……反正那些贼人里面多少都是你们的乡邻故旧,对不对?”   “事到如今,郡君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借着星光,王县尉抬手用手中刀鞘压死了一只沼泽中常见的螃蟹,所谓苦蝤是也,这才一脸无奈的言道。“难道还想稳住我们不成吗?要我说,郡君安心躲在这里,明日我们投贼,只说你夜间发现我们迹象,钻入泽中去了……大家就此作别,再见面,便是官贼两对,难道不好?”   “非是此言。”郭典缓缓摇头,一头花白头发微微晃动不止。“为一郡之君,却不能为一郡士民求得生路,如此,又有什么脸面强留你们呢?而为汉室臣子,败师丧土不说,反而要坐视手下叛乱,又怎么能够有脸面装作无事呢?”   说着,其人却是缓缓朝着眼前几名甲士俯身拜了三拜。   王县尉等人一时愕然,然后旋即醒悟,多少有些黯然:“郡君自去,何至于此?”   “诸位,这三拜乃是有缘故的。”郭典起身后再度正着发冠言道。“一个是我为一郡之君,却不能让你们安居,心生惭愧,所以一拜以谢罪;还有一个,是希望你们能够帮我将这外甥带出钜鹿泽去……他少年丧父,我姐姐又只有他一个独子,我死便死,却实在是不忍让他年纪轻轻便死在这里,被蛇虫吞噬……所以一拜求活命之恩;最后一个,乃是我身为一郡之君,位居两千石,终究是国家重臣,绝不能让你们割首去威吓四方,还请你们务必留我全尸。”   言罢,郭典勉力拄着佩剑起身,面向西方参宿,也是洛阳方向,更是自己关西老家的方向,一剑自刎,然后便轰然倒入身后苇塘之中。   时年四十三岁。   自王县尉以下,全都下拜叩首。   翌日,为防鱼虾啃食,王县尉带着被捆缚严实的京泽动身前,却是一把火烧了半个苇塘,然后方才去见了自己的乡人。而因为其人做过县尉,又带着数十披甲武士而来,所以反而被围在钜鹿泽旁的平乡本地盗贼推举为了首领。   那王县尉虽然不敢推脱,却终究对朝廷存了几分畏惧心,便隐姓埋名,自号苦蝤,算是正经揭竿而起,使得冀州又多了一股有名有姓的盗匪。   而没过数日,也大概就是王县尉刚刚将失魂落魄的京泽放走之后。忽然间,消息传来,一个唤做张牛角的博陵人打起了太平道传人的旗号,一路从泰山经平原、安平往钜鹿而来,声势浩大,据说是要攻破钜鹿郡治廮陶,重建黄天!   根本毫无头绪的苦蝤立即动身,和冀州大小盗匪一样,宛如溪流汇入钜鹿泽那般,直接引众去投奔了张牛角。   刚刚回到廮陶的京泽,尚未来得及按照自家舅父遗言,带着自己的舅母、表弟、表妹归乡避乱,便再度被包括刚刚放了自己的苦蝤在内的无数盗匪给围在了城中……自称京氏易嫡系传人的京泽,此时只觉得自己所学俱是玩笑。   大势之下,个人命运当然可笑。   同样被大势与命运开了个玩笑的还有廮陶长褚燕。   这位原本历史上本该出现在城外的盗匪头子,却因为数年前的阴差阳错被公孙珣安排成了廮陶城的守将,然后对着城外数万盗匪心惊肉跳……郡丞将一切都推给了他。   这座城理论上很好守,因为冀州有皇甫嵩。褚燕非常清楚,只要那位左车骑将军从盗匪的泥潭中冲出一条路来,并领着他的精锐部队来到城下,那城下的这么多乌合之众必然会一战而溃。   但也不好守,因为面对着这么多盗匪,面对着城中不稳定的人心,褚燕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皇甫嵩的到来。   真的是……凭什么啊?   从年轻时算起,他褚燕做了这么多年盗匪,小心翼翼,生怕被官军覆灭;而如今,等他辛苦搏杀,费劲千辛万苦做到了一任县长,这世道却忽然一变!   为什么啊?如今做官的居然要小心翼翼起来,做贼却成了光明正大的事情呢?   抱着对局势的莫名惶恐,负责城防的褚燕在城头之上迎入了一位昔日赵国故人。   “你也做了贼?”屏退左右之后,平日里供值守士卒安歇的角楼之内,褚燕无语至极。“你是正经的太平道传人不错,是张角的弟子也不错,可当日张角那般煊赫你都未曾反,如今黄巾军灰飞烟灭,你如何反而做了贼?”   容貌清瘦的张晟干笑了一声,然后不禁活动起了之前入城时被捆缚着的手腕:“褚县长这话问的,你难道真不知道缘由吗?我这人生平并无他求,只想让手下信众能够平安而已……当日大贤良师反时,我手下信众却多能活得下去,再加上董昭那胖子监管严密,自然不好做贼。而如今,氓首多无存身之处,我又怎么能够看着他们先被大疫卷走十一之数,复又被官吏逼迫,穷饿致死呢?”   褚燕摇头反问:“你没有去求董中尉吗?”   “求了,没用。”张晟摊手道。“到处都是盗匪,到处都是乱子,他也焦头烂。再加上你也知道,他这人面胖心黑,不知道为防我这个黄巾余孽生事会做出什么,于是我这才匆忙带着信众出了赵国来寻张牛角……他确实是大贤良师的弟子,昔日青州黄巾的渠帅,与我有旧。”   褚燕长叹一声,然后坐到榻上微微点头,似乎是表示了理解。   “献城吧!”介绍完自己来由后,张晟直截了当的表明了来意。“卫将军若在河北,我自然不会如此拉你下水,可如今卫将军在河内,而董昭那个黑心胖子是不会管你我死活的……”   “献城没用!”褚燕闻言抬头冷笑不止。“这廮陶城虽是郡治,却不是什么大城,尚不如北面下曲阳与南面广宗……等左车骑将军的大军一来,此城转手便要被夺走。”   “那又如何?”张晟昂然应声道。“只要入了城,再杀了那几个刚刚回来的赵氏子弟,那整个河北的数十万盗匪就都会以我们为主了。”   “我们?”褚燕猛地一怔。   “张牛角那个人,我早年便有接触。”张晟言道。“愚鲁无知,宽厚无度,他在青州起事后立即失败便是明证。而你善战,我为大贤良师嫡传子弟,所以你我联手,便能轻松取了其人权柄。”   “取了又有什么用?”褚燕无语至极,直接在榻上甩了衣袖。“我虽然也担忧城池忽然被破,届时负罪……可做贼到底有什么前途?当日大贤良师数十万之众,我可是亲眼看到卫将军将他们轻松击破的,你我难道还能比大贤良师更强?”   “此一时彼一时也。”张晟靠上前去从容说道。“河北如今到处都是盗匪,根本剿灭不尽,连郭太守都疲于奔命以至于死不见尸,何况他人呢?皇甫嵩固然一时名将,如今局面难道就不会疲敝?而且,河北也不是没有事败后的存身之地,那绵延千里的太行大山,岂不是你昔日纵横之处吗?若是背靠大山,朝廷却又剿不动,届时说不定反而可以主动求降,换个更好出身……”   褚燕一时茫然……因为这正是他年轻时想象的最好结局。然而,关键问题在于,自己此时已经是官了啊?!为何还要曲线为官呢?   当然了,褚燕很快就自嘲一般的笑了起来——现在他被围在城中,势如危卵,一旦城破是有性命之忧的,而便是城破后苟活下来,朝廷也要治他的失地之罪。   但若是献城,无论如何,千里太行山就在西面,总是可以留有用之身徐徐图之的。”   说到底,他褚燕是做惯了山贼的。   “如何?”张晟追问不止。   “总觉的有些负了卫将军。”褚燕依旧轻轻摇头不止。   “卫将军哪里知道我们在冀州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张晟黯然反问。“你次子是不是在疫中殁了?我长子也是……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褚燕一时黯然,而隔了半晌,却是忽然抬头:   “张牛角果然宽厚吗?”   中平二年,三月。   因为褚燕和张晟的缘故,廮陶城没有如同另一个时空中那般勉强守了下来,张牛角轻松攻入城中,杀掉了城中中常侍赵忠的族人,击破了郡府,并再度打起了黄巾军的旗号。   绝望之中,面对着率先冲入城内的苦蝤,为了保住家人,京泽居然也只能举着苦蝤的旗号做了贼……好在王县尉心中有愧,再度接纳了他。   当然,这种大势下的小动荡不足以改变真正时事,正如所有聪明人想象的那样,很快,皇甫嵩便率众而来,一战便复了城池,还击破了这群乌合之众。   张牛角一败涂地,被迫选择率众往太行山而去。   不过,走到半路上,其人却忽然死在了箭伤之下,然后理所当然的将手中势力交给了同为张角亲传子弟的张晟。   张晟以自己不善战为由,复又推荐了褚燕,褚燕改姓为张,率众西归太行,以昔日所居紫山为旗号,号为紫山贼。   与此同时,部分张牛角旧部因为不服褚燕,反而推举了一名很早便投奔张牛角,唤做叫于毒的河内人为首领。于毒引兵向南,直奔老家河内朝歌而去。然而,其人刚一入境,便被朝歌令关羽与卫将军属司马韩当引郡卒、县卒、白马义从联手迎头痛击!   于毒部属流散,只率几百个人逃到了河内黑山之中,从此号曰黑山贼。   当然,黑山也好,紫山也罢,这就是后话了。   就当日战后而言,万幸的是,关羽不是一个滥杀之人,所以,随着于毒刻意往此处的京泽倒是及时报上了来历,然后居然斗转星移,终于带着舅父一家的眷属转危为安,勉强活了下来。   “如此说来,郭君确实是死了?”勒马前往朝歌善后的公孙珣半路上遇到了京泽一行人,先是去见了郭典的遗孀与儿女,复又出来见了京泽,却已然是有了心理准备。   “是。”京泽伏在地上,难免一时落泪。   “我与郭君有旧。”立在路旁,公孙珣此时真的是有些麻木了。“你且侍奉你舅母去怀县安心住下,过一段时日,等我为郭君向中枢求来恩典,再回乡安顿吧!”   京泽自然感激不尽,叩首以谢。   “尚不知你名字。”直到此时,公孙珣才有心思问对方姓名。   “京泽,字有喜……”京泽有些哀恸言道。“我自幼丧父,这是舅父给起的字。”   “《易经》有云,无妄之疾,勿药有喜。”跟在公孙珣身后的王修忍不住稍微感慨了一句。“这个字与去疾、去病乃是类似,想来郭府君也是视你为亲子,想你能平安久存的。”   京泽愈发泪流不止。   “这字确实不错……”公孙珣听了解释后也是难得嗤笑一声。“三月要尽了,四月将到,借他这个字,希望往后能多些喜讯吧!”   众人纷纷称是。   随即,双方在路上作别,京泽自然侍奉着舅母并带着年幼的表弟妹往怀县而去,公孙珣也是上马领着幕中众人继续往朝歌而去。   然而,半途之中,便又有信使匆忙追上。   “若又是朝廷派遣了催促加赋的西园使者便不必报了!”公孙珣心情不佳,直接在马上远远言道。“仗着河内离得近,一日两三次,烦不烦?!”   “非是朝中西园使者!”信使疾驰而来,满头大汗,翻身下马,却只是上来汇报了一句话。“吕长史让我喊君侯速速回程,说是司马叔异死了。”   “司马叔异死了?”公孙珣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之前大疫他不是好好的吗?我记得朝廷还征召他出仕什么的……”   “是自杀。”来人喘匀了气,然后低头言道。“在孟津自杀,死前曾召司马朗往彼处,死后又传讯息给郡府,说是留有东西要君侯代为处置。”   公孙珣不以为意,直接调转马头往回走,然而走不到两步,他看了看惊愕当场,哆嗦着嘴唇无言的赵咨……这是司马直的学生……然后陡然醒悟:   “咦,叔异兄死矣!”   ……   “郭典,字君业,中平初,为钜鹿太守,以讨黄巾事,素与太祖善。二年,冀州盗贼并起,所在不可胜数,大者二三万,小者六七千人。典讨贼,陷入钜鹿泽。其夜观星象,见参宿西逝,北斗将起,知天命将易,乃召其甥,曰:‘参宿斗转,日月星移,天下将易矣。然今吾以汉臣之姿,不可守其土;以郡君之名,不可抚其民,当死矣。吾死后,当护家族往西南,可安。’甥跪泣从其言,于河内逢太祖,固得保全也。”——《旧燕书》·独行列传 第十三章 不如持一觞   跟郭典不同,司马叔异,或者说司马直死了,公孙珣总归是明白怎么一回事的,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之前冀州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郭典失踪在大陆泽,消息传来,朝廷即刻选调了司马直去做钜鹿太守……可以理解,一个太守的标准价就是两千万钱,北宫不是正缺钱吗?   当然了,当时钜鹿的形势也确实不堪,所以中枢这次选人并不是真正的为钱而选,而是要兼顾赚钱与安抚地方。而司马直呢,自从守孝结束后,又屡次被各种人推荐,所以朝廷便想到了这个就在河内的优秀人选。   而西园那边考虑到钜鹿的形势以及司马直的名声,也酌情予以了最优惠价,也就是打对折再打对折,给定在了五百万钱。   但是司马直拒绝了……五百万他也出不起。   西园那边就很不爽了,按照老规矩,你缺钱可以赊账啊,到地方你搜刮一下,不就有了吗?   当然了,再次考虑到钜鹿的乱象,尤其是当时钜鹿郡治被围攻这一事实,西园又一次大减价,三百万……不许还价了!   但是司马直依旧不愿意,干脆称病不去。   原因很简单,这个其实不是这个价格的问题。若是世道还行,三百万钱,他找同族人借一借,找同郡人借一借,总是能凑的,然后届时合理利用郡守的权威,让家人捎带点土特产做个二道贩子,或者选择性承包出一些工程,也是能在保持清名的状态下给合理的赚回来的……但是,这不是钜鹿乱的不行吗?这不是还要交修宫钱吗?   钜鹿的老百姓,不用想都知道,此时已经艰难的极致,此时出任这个太守,出了搜刮钱财还账外,必然还要继续收修宫钱,如此行径难道不是个残民贼的举止吗?   司马直是个清白君子,干不来这档子事。   实际上,他之前第二次拒绝以后,就直接跟几个学生说:“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称时求,吾不忍也。”   然而就在两日前,公孙珣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的是,宫中对司马直的推脱勃然大怒,直接下诏,要求他立即往洛中汇报,然后去钜鹿赴任。   这一段时日,随着公孙珣对修宫钱的推脱,往来河内的西园使者可不要太多,也就难怪公孙珣会忽略了,尤其是那个时候于毒引众入境,前面还要打仗。   现在知道的是,信使带来的旨意措辞极为严厉,以忠君为理念的司马直被逼的没办法,不得已上路,然后便有了今日的事情——他到了孟津,实在是没有勇气过河,便吞药自杀。   可以想象,这个既忠君又爱民的清白士人在发现忠君就不能爱民之时是多么痛苦,然后又是多么绝望,最后又是多么悲愤。   而当这日傍晚,公孙珣在孟津看到了司马直死时托付给他的东西后,就更是对其心态一览无余了。那是一封遗折,其人以死谏之姿态,以儒家的视角,尽书当世之失……其中不仅是宦官秉政,不仅卖官鬻爵,也不仅是直言天子加征失信于天下,还有如今世族之腐败,豪强之无度,商贾之奢侈,边将之跋扈。   平心而论,黄巾之乱,公孙珣学会了很多东西,也看懂了很多东西,所谓了解了大汉药丸的必然性,但依旧还是有些疑惑……那就是以当时的局势,为什么不能有几个忠臣孝子出来挽救这个帝国?为什么‘历史上’黄巾之乱后短短几年局势就彻底无可挽回?   实际上,当日他对娄子伯说出,忠臣孝子两三年内便纷纷而死这样的话时,还是主要出自于自家母亲口中的‘预言’,并非是个人判断。   但今日,眼见着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跟前,公孙珣却是再无疑惑……能为了钱而把这种臣子逼死的这种天子,这种皇朝,活该去亡!   而与此同时,公孙珣也愈发忧虑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帝国太大了,仅仅是他身边就有这么多愿意为大汉而死的忠臣,也有这么多忍耐不住局势直接跳反的野心之辈。最可怕的一点是,纷纷愿意为汉室之德而死的人和纷纷对汉室彻底失望的人是并存的。   换言之,接下来数年,若是处在中间一个把握不好其中平衡,便要担上一些乱七八糟的负担。   郭典死了,只是给他留下了几个家属……这完全没问题;   褚燕反了,一个区区县长,最多招来一些疑惑的目光……忍忍也就过去了;   如今司马直也死了,却要自己不得不给洛阳传达这么一封死谏遗书,这可就不知福祸了!   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呢!   “与你和赵咨一月假,去协助他家人处置叔异兄的后事。”公孙珣勉强朝遭受了巨大打击的司马朗吩咐道。“我要替他去封送遗折,再去吊唁。”   司马朗和赵咨悲戚难耐,几乎说不出话来,无奈之下,公孙珣又派出了同为温县人的杨俊留下照看局势,这才手持遗书出了孟津渡口的义舍,来到了南风极盛的黄河渡口处。   夕阳西下,大河滚滚,虽然河上船只因为天色缘故渐渐稀疏,可孟津作为洛阳北面第一门户,渡口处却依旧熙熙攘攘。尤其是很多来往官吏士民,听说此处义舍中有一位清白之士为了不扰民生而被自己的君主活活逼死后,就更是如此了。   公孙珣带着随行众人避开了众多去吊唁之人,直接来到渡口最跟前望河而立。随行之人皆有萧瑟之意,所有人都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所有人却都只是矗立无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司马直的行为似乎不需要格外多的言语来修饰。   看了许久之后,无奈之下,公孙珣终究还是解下了怀中印绶,让王象借用渡口的公房准备代呈遗折的奏疏说明与封印公文。然而,这边刚刚封印完毕,公孙珣还在犹豫是连夜送过河去,还是明日一早再送时,已经渐渐稀疏的大河之上忽然有一艘白帆趁着落日最后一丝余晖匆匆赶到了北岸。   从船上下来之人居然俱是缟素打扮。   公孙珣远远瞥了一眼,不由心烦意乱,便直接抱着这封遗折转过身去,准备先行休息,明日再送。   但刚一回神,身后便顺风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兄长!”   公孙珣本能回头,然后便一时恍惚失神,愕立当场——这缟素之人居然是公孙范。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小心翼翼的留心着公孙珣的举止与神情罢了。   “兄长!”公孙范缓步向前,然后躬身跪地下拜相告。“刘师去了。”   公孙珣头脑一片空白,只能勉力颔首回应:“大概能猜到……他冬日间身体便不好,虽说熬过了冬日,但这把年纪……何时去的?”   “今日下午。”公孙范伏地坦然言道。“中午喝了很多酒,说是春日日暖,便又睡在了院中,然后一睡不醒。”   “如何让他喝这么多酒?”公孙珣蹙眉质问。   “其实,刘师上个月便已经无能为了,只说死前想求一醉,我与文超,还有师兄,这些日子一直都随他畅饮……”   “如何没有告诉我?”   “刘师特地吩咐。”公孙范昂起头来坦诚直言。“他月前便留有遗言……说不必告知于你,但若死后,则后事尽托于你。”   公孙珣欲言又止。   “他还有一封书信。”公孙范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来。“乃是当日黄巾乱起后写成的,让我等到今日再专门与你……望兄长不要怪我刻意隐瞒。”   公孙珣匆匆将手里另一个人的遗折交给身后王修,然后直接上前接信。然而,当他的手刚要触碰的这封书信时,却犹如被火燎到一般匆匆缩回。很显然,事到如今,这位卫将军、蓟侯、河内太守,居然有些畏惧之意,他生怕对方会像司马直对当今天子那般对自己不留情面。   不过很快,暮色之中,公孙珣还是劈手夺过了这封遗书……因为他终究还是立即醒悟了过来,自己那位老师,哪怕是死也绝不会让他人不堪和为难的。   何况是自己呢?   然而,接过薄薄一封信来,未及打开,公孙珣便忽然泪流满面,情难自已……都说生死寻常事,可不到己身,又有哪个人会明白这里面的情境呢?   时唯三月之末,正值春夏交接,暮色之中,星河之畔,俨然已是参宿西沉,北斗高悬了。   ……   “中平二年……刺史、太守复增私调,百姓呼嗟。又令西园驺分道督趣,恐动州郡,多受赇赂。刺史、二千石及茂才、孝廉迁除皆至西园谐价,然后得去,其守清者乞不之官,皆迫遣之。时巨鹿太守河内司马直新除,以有清名,减责三百万。直被诏,怅然曰:‘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称时求,吾不忍也。’辞疾,不听。行至孟津,上书极陈当世之失,即吞药自杀。”——《后汉书》·宦者列传 第十四章 一觞浇不平   没人知道刘宽给公孙珣留下了什么遗言,因为当日晚间,宿在孟津渡口的公孙珣在独自看了数遍遗书之后,便干脆一把火烧掉了书信。   第二日,他依旧留在了孟津,却是连番上书不止,一来代传司马直遗书,二来为郭典请封,三来请见天子。   书至,天子许其所请,特召其入洛面圣。   这一次相见,天子选在了濯龙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园。   因为不是在殿上,所以公孙珣只是撤去佩刀,便从容步履入内,然后见到了天子……有意思的是,坐在亭中的天子身穿便服,身边也只有一个站着的中黄门蹇硕算是有名有姓之人,其余便只是寻常宦者与宫女了。   很显然,这一次相见对天子而言无疑是用了心的私下相对。   “免礼吧!”天子远远抬手示意。“只是私下相谈,我也不称朕,卿也不必拘束……且入亭中来坐。”   “臣谢过陛下。”公孙珣面无表情,并未做任何推辞,就干脆上前入内,落座在了天子对面,然后便直身抬头来与对方四目相对。   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至于是不是最后一次那就不知道了。   公孙珣仔细看去,第一感觉便是这位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天子容貌颇为瘦削,然后气色极度不佳,俨然是沉溺于酒色多年,多少有些被掏空了的感觉。不过,其人到底还是中人之上的容貌,算是有些俊秀之意……而且公孙珣还知道,这位天子自幼受刘宽、杨赐等人的悉心教授,单以经学而言,底子比他这个半吊子还厚,而且还极擅长作赋,昔日在鸿都门学多有作品传出,算是个有才之人。   当然了,如今看来,他不仅擅长作赋,更擅长加赋就是了。   二人相互看了一会,然后天子率先开口:“卿专门上书,自请入洛,可是有何打算?”   “臣请辞河内守。”公孙珣昂首答道。“诸事纷扰,近日恐难领实职。”   “我知道了。”天子早有预料般的微微点头。“刘松也上书说了,故太尉生前有言,要将身后事全权托付于你,而郡守有守土之责,不可轻易离境,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准了,也不与你虚职了,且等丧事后再与你加官论职。”   “谢陛下。”公孙珣微微欠身,并未有多余言语。   二人上来一问一答,亭中便立即陷入到了奇怪的沉默之中。   隔了好大一会,天子方才继续言道:“卿之前还有一奏,郭典既然已经确认殉国,自然要予以加封,我已吩咐中台处置。”   “陛下明鉴。”   “被人嘲讽为鲁哀公之流,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未尝知忧,未尝知劳,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如此人物,也能称明鉴吗?”天子张口即来,俨然是学识丰富。   公孙珣知道对方是在说什么,之前加赋以后,第一个出声反对此事的庐江太守陆康在自己奏折中,直接将眼前的这位天子比作为历史上的鲁哀公,而天子自己所言便是历史上鲁哀公的典型评价。   怎么说呢?   公孙珣是很想点头说一句‘你颇有自知之明’的,但终究只是保持沉默……而这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天子见状嗤笑一声,居然没有生气:“卿真是边郡将门之后。”   公孙珣依旧不言。   “卿代呈的司马直谏书我也看了。”天子继续言道。“既然各地多有困难,那确实不敢催逼太紧……嗯,我已经下诏暂缓催缴修宫钱了。”   公孙珣第二次认真打量起了这位天子,之前因为对方大度而产生的惊异也瞬间消失无影。想司马直拼死一谏,居然只是暂缓催缴,不知道若是那位吞药自杀之人还在此处,是不是还需要他来叩谢天恩呢?   简直荒谬!   “卿所奏三事我已经都准了。”天子打了个哈欠,却是继续言道。“我也有一问想听听卿的肺腑之言。”   “陛下有垂询,做臣子的自然要实言以对。”得到对方首肯后,公孙珣此时其实已经对这位天子丧失了兴趣,只是想快点结束这场需要忍耐的觐见而已。   “据我所知。”天子稍微打起精神,认真言道。“天下间的世族、豪族,其实并不缺钱,如卿家,我幼时在安平就曾听过安利号的大名,还买过卿家东西……可为何连卿也要拖延修宫钱呢?”   公孙珣终于忍不住失笑:“陛下,若臣以私产充河内修宫钱,怕是今日交了,明日便要被张、赵等常侍以邀买人心之名给奏罢免官的,说不定还要下狱……届时连个为臣鸣冤之人都难找。”   “这倒也是。”天子继续言道。“可即便如此,河内如此富庶,此番又没有大疫和叛乱,就真的取不出五千万修宫钱吗?卿到底是怎么想的?”   公孙珣并未直接回复,而是看了看立在天子身后,那个身材高大,扶刀矗立的中黄门蹇硕。   蹇硕被盯得莫名其妙,也只能佯做不知。   “臣大概是担心郡中士民的钱最后都被朝中阉宦给贪污了。”就在天子略显不耐之时,公孙珣给出了一个有些荒唐,却又非常主流的回复。   “司马直在奏疏中说天下汹汹,各州郡也都凑不齐修宫钱,难道都是因为如此吗?”天子也是一时失笑。“不是大疫、兵祸和时节吗?”   “凑不齐修宫钱或许各有各的难处。”公孙珣回过头来正色以对。“天下汹汹,也未必没有豪强恣意妄为、世族腐败无度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这些阉宦子弟门生为祸一方的缘故!”   “蹇硕,你听到没有?”天子依旧带着笑意回头。“士人们总是说天下事是你们坏的,如今连卫将军这种边郡出身,以武功立世之人居然也说是你们弄坏的!难道真是你们弄坏的不成?”   蹇硕无言相对,只能下跪叩首。   天子见状愈发失笑,而公孙珣却面无表情,佯做不知,亭中再度各自无言。   “我为天子,不可擅自出宫。”半晌之后,天子方才收笑言道。“但我也终究不是养于深宫妇人之手的那种天子……若有机会,等河北匪患平定,便亲自回一趟安平,看一看河北局势,看看昔日家乡到底是如何一个模样,看看钜鹿是不是如司马直所言那般潦草,也看看赵常侍的宅邸是不是如左车骑将军所奏的那般奢华无度……”   公孙珣只是微微欠身,并未作答。   天子登时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也罢,至于眼前,卿且安心留在洛中全权处置刘师的身后事,然后再做计较。至于刘师,其人年事已高,去年冬日便渐渐不行了,只能说以他的性格而言来去自然通泰,我已经下令朝中公议他的谥号与哀荣,你也不必过于挂怀,将来这天下,还要倚仗卿的才能重新归于安定呢!”   公孙珣听得此言,立即起身退后,躬身谢恩行礼,等到对方微微颔首后便昂然出宫去了,全程都没有去理会地上的蹇硕。   西园本在北宫最西侧,出去后便是沿宫大道,公孙珣很轻松便在宫门前虎贲军的注视下迎上了候在此处的几名心腹。然而说是心腹,可实际上由于他此行来的过于仓促,韩当、魏越、杨开以及那些义从们都河内北面朝歌处,而吕范等人又要在河内处置郡务,所以此时匆匆随他而至者却只有娄圭、王修、戏忠这三个而已,其余王象等,根本就没让他们过河。   便是公孙越、公孙范,此时也在刘宽家中处置事物,不在此处。   “君侯!此番面圣可有所得?”   “君侯,这次到底是何说法?你是否已然决断如何去隐了?此番可有结果?”   三人匆忙上前询问,尤其以娄圭问的最快。没办法,这两日,他们作为心腹也是七上八下,不知所措,因为公孙珣在看了刘宽的书信后明显有所思量和决断,可他们却一无所知。更不要说,此番面见天子,事关重大了。   “君侯,”戏忠也想上前询问公孙珣请见的结果,但话到嘴边却忽然换了一个问题。“敢问天子何人?”   此言一出,娄圭和王修登时沉默不语,也是不由看向了公孙珣。   “问的好。”公孙珣不以为意,直接扶着佩刀边走边答道。“我今日方知,咱们这位天子是位真正的聪明人。其人既知民间疾苦,又懂阉宦本质,更知道世族之虚伪、豪强之无度……”   三人跟在身后,不由面面相觑。   “如此说来,岂非是难得圣君?”娄圭实在是忍耐不住。   “非也。”公孙珣忽然驻足,回头低声冷笑言道。“唯独其人私心太重,只虑己身,不问他人死活……一股子聪明劲全在个人享受与肆意妄为之上,此人便没有亡国之君的名头,也有亡国之君的实情!”   娄圭和戏忠齐齐冷笑,王修一声感叹,却也是无言以对了。   “走吧!”公孙珣复又甩手言道。“司马直一死换得暂缓催逼修宫钱,我也已辞去河内太守之职,子伯去河内召唤子衡、义公他们来洛中相候,志才与叔治且随去刘师府中治丧,我为人门生,当披麻戴孝,不负恩师身前所托!”   三人齐齐肃容行礼。   且不提公孙珣如何,到了当日晚间,有些压抑的北宫内,权宦张让却忽然再度请来了大长秋赵忠,说是有事相商。   “什么意思?”私室之内,二月袒臂立誓之处,赵忠一时茫然不解。“为何要去示好于彼辈?如今局面,你我哪还能与对方和解呢?”   “总要试一试的……”张让无奈言道,却又将白日间天子召见公孙珣一事详细说了出来。“听小黄门们如此描述,只怕天子心中,这些边将是动不得的,而你那侄女婿多少是有分量的。”   “天子本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要安抚边将。”赵忠不以为然道。“至于今日召见不比寻常,依我看,倒是因为刘文绕之死,天子也颇感哀伤,推情入境……毕竟,天子与公孙氏的小子都是刘文绕的正经学生,而刘文绕可不比杨赐那厮,天子万万不会对这位有恶感的。”   “或许吧!”张让无奈言道。“但是司马直死谏,郭典战死,刘宽也忽然去了,天子怕是也有所触动,不然也不至于想着如此接见公孙珣,又想着去河北巡视……我们总要防着一二的。毕竟,如今已经有大将军在洛中羽翼渐成,袁绍坐养死士,心怀歹意,若再来一个,岂不是让人焦头烂额?”   赵忠沉默了片刻,还是不禁摇头:“此时去和解,怎么想都是自取其辱罢了!不过,我可以试着让我族弟赵延去见我从弟赵苞,略微示意一下,但张常侍还是不要想太多为好。”   “已经足够了,事不成再说。”张让点头言道。“关键还是要让天子离不开我们,想法让天子享乐才对。”   “冀州那里也要有所安排。”赵忠继续严肃言道。“陛下若真要去冀州,见到我家那些东西,又该如何?”   “你想如何?”张让不以为意道。   “我意顺水推舟,调皇甫义真离开冀州……他不在,匪患便要复起,你我再夸大冀州匪患,天子自然不敢再去。”赵忠平静言道。“张常侍以为如何?”   “匪患……”张让若有所思。“之前你在钜鹿那支族人不就是被盗匪所覆灭的吗?如何还要放任匪患?”   “族侄而已,又不是我在邺城的主支,也不是在洛阳的亲近。”赵忠不以为然道。“难道一群盗匪还能攻破邺城、攻破洛阳不成?我族人广大,遍布冀州,不缺这一支。”   “你是大长秋,外朝事,你且自为之。”张让同样不以为然。“别忘了我的托付便是。”   一夜无言。   第二日,洛中最大的事情,便是故太尉刘宽的灵堂正式设立,并公开接受吊唁了。   而有意思的是,负责治丧的卫将军公孙珣公开言之,刘师一生好酒,不得以俗礼相对,凡登门者,若能饮,当饮酒一觞,以浇不平之心,哀恸之意,再行吊礼。   一时间,洛中纷纷感慨,吊者攘攘,饮者云集。   ……   “逢师故太尉刘宽薨,太祖以遗言辞河内守理丧。入洛,后汉灵帝于西园亭中召见,问:‘天下何苦而汹汹如此?’太祖曰:‘幸臣子弟扰之。’时宦者蹇硕立于亭外,帝顾问硕,硕惧,不知所对。帝又以司马直事谓太祖曰:‘卿家财富钜亿,亦乏官钱乎?’太祖曰:‘臣家中财富钜亿,却无一文与阉宦中饱私囊。’帝默然,出之。   既出,娄圭、王修、戏忠相侯于宫外,太祖愤然谓圭等曰:‘今日方知,上甚聪明,尽知天下虚实,但贪鄙无度,明知而不为,实无救药矣。’史曰:太祖之心,自此兴矣。”——《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五章 万事俱可忘   像刘宽这种级别的人物,按照规矩,丧礼注定是要隆重到极点的。然而,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么样,从流程上来说都超不出停灵、发丧、下葬三件事的范畴。   至于说具体过程,其实非常……随意,最起码在这个年头是非常随意的。   这主要是因为后汉后期,汉人的生死观正在剧烈动摇中。一边有人事死如生,一边又有人提出了人死如灯灭;一边极重孝道,务必要让葬礼奢侈隆重,一边偏偏又讲究个人风采,所谓尚通脱。   所以,虽然从主流上来说,士大夫的丧礼上限普遍性很高,但具体到个人,其实下限却也很低。   就比如说公孙珣请人在灵堂外饮酒这种事情,当然不符合规矩,但却很符合这年头士人尚通脱的风俗,是被称为美事的。而洛中来凭吊的士大夫,也纷纷以能来此处饮一觞酒、行一次礼就走为荣。   说到底,还是要看人。   至于一些官面上的盖棺论定之语,也是在停灵期间议定的。而天子身为刘宽的学生,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小气。   于是很快,一系列的说法也就都放了出来,最主要的两条——追赠车骑将军,谥号为‘昭烈’。   追赠车骑将军,是承认当天子年少时刘宽身为帝师与臣子进行辅政的事实与功绩;至于谥号,柔德有光曰昭,有功安民曰烈,如此谥号自然不差。   当然了,公孙珣也从来没有担忧过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刘宽将后事托付给他,并非是因为是真的担忧身后事会出问题。   “岳父大人。”进的门来,穿着孝服的公孙珣对着来吊唁的大司农赵苞再度行了一礼,然后方才从容相问。“外边吊客如流,不知何事居然要私下言语?”   “我知道,所以我速速说来便是。”赵苞有些为难的低声说道。“昨日晚间,我族弟赵延去见了我,他的意思大概是,若你能……”   “是那个阿附于阉宦赵忠的赵延吗?”公孙珣不等自己岳父说完,便正色打断了对方。   赵苞抿嘴半日,却只能勉强点头。   “那与岳父大人便是分家了的人,如何还能称族弟呢?”公孙珣继续正色反问。“再说了,如今也不比往日,赵忠进言天子加征田赋,致使河北、中原大乱,百姓死伤枕籍,堪称国贼,我友人司马叔异便是因此自杀死谏的……岳父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赵苞不禁叹了口气,却是无言以对。   “大人。”公孙珣靠上前去,面无表情的提醒道。“到了如今这个时节,天下人怨愤难耐,都想要杀赵忠以谢天下……你怎么还能让赵延入门呢?你应该直接明火执仗,让左右邻里看的清楚,你是亲手将赵延这个侮辱族中清誉之人给乱棍打出去的才对。”   “是我一时思虑不周。”自己女婿如此教训自己,赵苞难免有些憋气,但却终究还是无奈。   “不是我咄咄逼人,也不是我不讲情面。”公孙珣见状不免低声道。“而是如今的局面实在是已经到了表面上金杯共饮,私底下白刃交加的地步了。便是岳父大人你多年来攒了如此清名,可真动起刀子来,大家个个都杀红了眼,届时有人提及此事的话,说不定便是个取祸的门道所在。”   “确实是我思虑不周。”赵苞彻底无奈答道。“不该让他进门的……这件事就此作罢!”   “且小心着吧。”公孙珣进一步蹙眉言道。“我想法子替岳父大人揭过去。至于岳父大人这里不妨多盯着一些天子的身体,差不多便要早做打算,及时离京……天子一死,洛中便不是首善之地,而是首乱之处了。”   “这个我自然知道。”赵苞也跟着蹙眉不止起来。“我又不是不读史的人,多少年了我朝都是这个路数,天子英年便崩,然后就是少年天子失权,宦官、士人、外戚在洛中刀兵相见,一轮轮杀个不停,自然要有所打算……”   赵苞本是不以为然,但说到此处,却忽然间却怔了一下:“你这是何意,为何此时便提醒我?太早了吧?你不也是辞了河内守吗,此番刘昭烈下葬后你难道不回洛阳?还是说你早有去处?”   “并无他意。”公孙珣坦然言道。“刘师去世前曾有遗书于我,要我辞官归乡,安心读书学经,并精心修德……数年间,洛中这里我是不准备回来了。”   赵苞怔了一下,然后再度死死盯住了自己女婿:“你要辞官归乡?数年间不归?!”   “不该吗?”公孙珣指着自己一身孝衣言道。“这是刘师遗言,为人门生,我推辞不得吧?”   赵苞目瞪口呆,几度张口欲言,质问对方为何不跟自己商量一下,却终究还是无言以对,隔了半晌,他也只能勉力颔首:“你且好自为之吧!”   言罢,却是要直接拂袖而去。   “大人!”公孙珣忽然扬声在后面喊道。“后日刘师停灵日满,我将一早携恩师夫妇棺椁一并移灵出殡,乘船往河东王屋山下归葬,而洛中故人多有官职,怕是不能一路相送,故晚间将在孟津作别……届时还望岳父大人如今日这般来饮些酒水。”   赵苞远远甩了下衣袖,以作应答,便直接脚步不停,愤然而走。   隔了一日,刘宽停灵日满,便正式出殡,公孙珣为首,带着公孙范、公孙越,还有洛中刘宽本人的门生故吏无数,亲自扶灵出城。刘松也一早出城,按照亲父遗言,将亲母的棺椁从北邙山起出,在道边相会。天子更是下旨,不仅专门与洛中官员一日假期,还特遣中黄门蹇硕引虎贲军二十开道,护送灵柩直往河东而去。   因为有一日假,更因为公孙珣事先有言,刘师为人不校,更喜饮酒,故此,若当日灵堂处有人一觞酒不足醉,则孟津作别依旧有酒水相侯,只求届时不以悲戚相别,唯以酒醉为凭。所以,洛中公卿重臣、名士亲友,纷纷毫无负担的沿途相送……而到了当日下午,刘宽夫妇停灵在洛阳北面的孟津南岸义舍之内后,公孙珣果然言出必行,将预备好的无数美酒尽皆取出,号召众人一醉相送。   孟津处,一时酒香四溢,此时更有人传言,说是公孙珣此番将洛阳产业尽数卖出,只留一别院……乃是凑齐了千金,全都在洛阳换了上好酒水。   刘宽屡登台阁,身前数十年皆为汉室重臣,而主持丧礼的公孙珣也是位居卫将军、蓟侯,所以此番前来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   至于停灵义舍前的那一片空地上,更全都为一时风云人物。   大将军何进、司空袁隗、司徒崔烈、右车骑将军朱儁、司隶校尉张温、虎贲中郎将袁术、侍中杨彪、太常张延、大司农赵苞、宗正刘焉……三公九卿,除了一个身体实在是不行了的杨赐外,其余无论交情深浅,尽数到场,便是阉宦子弟也多有来送,只是未被安排在此处而已。   非只如此,有名无职的天下楷模袁绍,最近可能将要被重新启用的议郎董卓,失去了加官复为尚书的卢植,刚刚辞去尚书令尚未得职的光禄大夫刘虞,之前两次下狱最终又出狱而为何进征辟为大将军掾属的王允,以及同样只是大将军掾属却名声在外的刘表、孔融,也全都专门列坐。   甚至还有虽然有些官职,却实际名声不显的射声校尉吕布、屯骑校尉徐荣,也因为有旧的缘故,专门坐到了此处。   总之,若是不考虑这个送葬的仪式,也算是另类的群英之会了。   众人各自引着心腹、子弟列坐完毕,酒水也纷纷送来,周围远处已经酒香四溢,直接喝了起来,但此处却无人开瓶……因为所有人心里都知道,卫将军公孙珣作为主持之人必然有言语相告。   实际上,今日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有真真假假的传言出来了,说是公孙珣隐约想要为恩师守孝,归乡读书去了。对此,在场众人或是不以为意,或是有些不满,又或是有些窃喜,只能说纷纷不一而足。   不过,此时这位卫将军似乎还得过另外一关——众人看的清楚,不待公孙珣出来,他的另一位恩师,尚书卢植已经昂然进入义舍内,去与自己的酒友故知文绕公作别去了,想来,自然是要有一番说法的。   于是乎,众人这才耐住性子,静候讯息。   卢植孤身而来,在吕范的带领下进入义舍堂中,朝着刘宽夫妇的棺椁只是微微一躬身,然后便伫立不言。   侍立在旁,一身孝衣的公孙珣面无表情,只是甩手让守在灵前的刘松、公孙越、公孙范、傅燮这四人出去,吕子衡也知机的守到了堂门处。   “知道我之前为何没有去专门凭吊,今日又为何只有此一礼吗?”人一走,卢植便扭头看向了公孙珣。   “学生大概知道一些。”公孙珣若有所思,坦诚言道。“卢师你很早便说过,世事艰难,当以节葬为上,若一日若是自己也死了,便挖地三尺,合衣而葬便可,万不可损生者用度……再加上卢师与刘师互为至交,怕是多有酒后通达之言,早有类似约定了吧?”   “不错。”卢植盯着自己的学生昂然正色言道。“人死如灯灭,逝者已逝,自在于心,生者当为生者事……”   “老师的意思是,我因为刘师生前爱酒,所以今日散尽千金,换来数千人一醉,其实是奢侈之风了?”公孙珣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拢手反问。   “是有这个意思。”卢植坦诚答道。“但逝者已逝,酒水也都买了,你一片孝心,我也无话可说。而且节葬这种事情,在如今这个世道里,只能讲以身作则,却不能强人所难的。故此,今日事我没有苛责的意思,只是希望有一日我死后,你须记住你刚刚所叙的言语。”   公孙珣无奈躬身拱手称是。   二人之间的气氛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但抛开这千金酒宴不说。”停了片刻,卢植一声叹气,复又在旧友灵前继续质问道。“今日路上有传言,说你安葬完文绕公后便不准备领新职,而是要直接返乡读书,刚才我问吕范,他却喏喏不敢答,便只好来亲自问你了……文琪,有这回事吗?”   “有。”公孙珣干脆答道。   “时局不比往日,朝廷正在用人之际……”   “此乃恩师生前遗愿!”公孙珣忽然毫无礼节可言的打断了对方。“刘师生前有书信与我,当着其子还有我弟的面亲手写的,然后我在河内当众收到,这事卢师若不信可以去寻他们二人问一问。而信中有此明文遗言叮嘱与我,说我德行浅薄尚需……”   “我不信!”话未说完,依旧身体笔直的卢植便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学生,直接打断了对方言语。“书信必然是有的,但以文绕公的为人必然不会在信中对谁有所命令与干涉。”   “但他是这个意思!”公孙珣忽然昂头相对,只见其面色涨红,嘴唇轻颤,再无之前半点从容之意。“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这个时候死?!”   卢植一时默然。   “今年冬日,刘师本已经熬过了这一遭,春日转暖,本可以再活一年的,若非是天子无道,心中再无希望,如何会弃此身?”公孙珣越说便越是愤怒,但却又不禁哀伤难忍,一时落泪。“而若非是要为我寻个从容脱身之关节,他又为何会故意酗酒送命,还让身边人刻意瞒我?”   “前者或许有,后者……可能只是顺水推舟。”卢植无奈言道。   “如此说来,你也认了?”公孙珣收起泪意,猛地反问。“天下局势艰难,我身居高位,留在局中徒劳无功,反要失德失信。如此局面,刘师可以以命助我脱身。可卢师你呢,却反而要我留下来,为那个桀纣一般的人维持局面吗?当日我弱冠时立功无数,前途大好,那时你却屡屡压制于我,今日我得刘师助力,本可以从容脱身,便是天子都不好拦,你却要我在此虚耗时光……都是老师,为何一为恩,一为怨?!”   “你总算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卢植闻言居然不怒,反而有一丝解脱。“文琪,汉室之德不是你想的那么浅薄……”   “也不是老师所言那般厚重!”公孙珣红着眼睛,凛然答道。“恕我直言,如何对我这件事情上面,老师被私心被蒙了眼睛!”   “我有何私心?”卢植终于愤怒动容。   “老师妒忌我!”公孙珣努力将最后一丝泄露在面上的情绪压制下来,昂然相对。“这是刘师信中与我说的,不过当时他是为你开脱解释……”   卢植双手微颤,死死盯住了自己的学生。   “他说你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公孙珣凛然对道。“与我仿佛!然而却生不逢时!若卢师你早生二十年,可以与桥公、刘师,还有今日未到只想赶紧求死的杨赐一般,做一个问心无愧的汉室名臣,死后名留青史!而若你晚生二十年,可以与我公孙珣,与曹孟德,与孙文台,与刘玄德,与帐外的袁本初、袁公路那般,于乱世横行,开创一片基业!可你太可怜了……既没有机会去争雄称霸,也没有机会去青史留名,甚至恰恰相反,居然遇到了当今天子这个夏桀商纣一般的人物,整日曲身于中台,悉心国政,却一无所成,甚至被赵忠那种无能宦官所压制而无法动弹!卢师,你敢说,你没妒忌我吗?你没妒忌刘师吗?”   卢植双拳攥起,却终于无言以对。   “学生一时失言,往恩师海涵……外面还有宾客无数在等我。”公孙珣一番激愤言语下来,也跟着冷静了不少,其自知失言,便俯身一拜,与门前早已经听傻了的吕范一起匆匆而走。   一时间,义舍堂中,只剩下卢植与旧友灵柩无言相对。   ……   “东汉儒者之盛,防于三代,而王室赖之。安顺而下,汉政始紊,时则有袁安、杨震;冲质而下,汉遂衰矣,时则有李固、杜乔;至乎桓灵,王室若缀旒然,时则有卢植、赵岐,二子殁,而汉室偾矣。植挟幽朔之气,高壮质烈……有真勇矣。太祖以门生奋起,岂非义槩所激?”——《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十六章 公山阳货本同谋   卢植面对着刘宽的灵柩直立了许久,可对方却如往常一般,并没有因为面前人的可笑争执影响到了自己的事情而有丝毫生气与埋怨。   此情此景,卢子干实在是心下黯然,不堪忍受,便转过身来往外走去。   义舍外面,此时其实还没有到傍晚,下午的阳光还算是温暖怡人,而之前一度失态的公孙珣也正抱着一个装着酒水的安利号专属陶瓶当众扬声说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另一位老师在吕范略显紧张的目光中坐回到了座位上。   听公孙珣在那里洋洋洒洒的意思,大概是他也知道,灵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饮酒终究不合礼法,尤其是在场人中还是有少数人理论上是需要服孝的,而服孝是严禁饮酒的。但另一边,今日是来送别海内长者刘文绕的灵柩,众人也确实知道刘宽这个人好酒如命,同时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所以也不是说不通……   而终于,公孙珣还是腆着脸,当众给出了一句堵人嘴的话:“故此,今日之事,若有德,则配恩师,若有怨,则归我一人,还望诸位敞怀一饮,以送刘师往葬河东。”   自大将军开始,也不知道有没有‘托’在暗中鼓动或者领头,反正众人大多起身,然后其中大部分人还依照各自身份朝着公孙珣微微躬身行礼。   这个举动,也算是认可了公孙珣作为刘宽指名治丧之人的安排。某种程度上,也正如他们出息这场酒宴还有这场声势浩大的扶灵出洛一般,算是从某个角度认可了其人接手了刘文绕数十载积攒下来的政治资源……从今日起,这些人中与刘宽有过交往的,受过刘宽恩德的,为刘宽门生故吏的,都要对公孙珣格外尊重三分。   或者说,这本就是刘宽转手赠给公孙珣的遗物之一。   但是,这还没完。   因为刘宽是刘宽,葬礼是葬礼,而公孙珣却也是公孙珣。   其人身为卫将军、蓟侯,身为扫荡了黄巾之乱的主帅之一,身为大将军何进的故交,身为昔日诛宦主力,他本身就是那把负了相当多人希望的天下至利之刃……他需要为自己的去留作出一个明确回应的。   “卫将军!”就在大将军掾属孔融将要说话时,另一位掾属王允却肃容直接起身。“我有一事相询。”   “子师兄请讲。”公孙珣抱着加了木塞的陶瓶,转向此人正色应声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沿途传闻,卫将军此番渡河将一去不回……可有此事?”王允开门见山。   “确有此意。”公孙珣坦诚以对。“我决心已下,此番往河东王屋山为刘师处置完身后事,便要直接往辽西老家而走……下次与诸兄相见,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此言虽然早有传播,算不上是石破天惊,但从公孙珣嘴中亲自说出,到底还是让不少人面露惊愕。   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   这段来自于陆贾与陈平的对话,乃是汉室精英们了然于胸的政治常识,而黄巾之乱后,天下不但没有安定,反而有愈发危殆的趋势,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既如此,如公孙珣这样的人,其一举一动,一进一退自然是要牵动人心的。   “为何如此呢?”王允停了片刻,然后忍不住苦涩追问。“如今局势危殆,正需要卫将军和大将军一起支撑局面才对。”   “一来是刘师生前有遗言,说我德行浅薄,尚需读书磨砺;二来是亲友连番去世,自心难定。”公孙珣抱着酒瓶环顾四周,缓缓答道。“平日里,我这人遇到好事,总喜欢显示在脸上,可遇到让人悲痛的事情,却不愿意展露在外。所以不瞒诸位,旬日前,就在孟津于黄河北岸的渡口处,我一日内便接到了三位极为亲近之人的死讯……除了恩师外,昔日河北并肩为战的钜鹿太守郭典郭君业、河内相识的知交司马直司马叔异,也都是那一日内知道的死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身边至亲知交一日内全都凋零,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卫将军,在下有一言。”孔融也忍不住起身拱手说道。“刘公的事情且不言,司马叔异与郭君业之逝,天下人皆知,其关节难道不正在洛中吗?既然如此,卫将军反而应该潜心用事于洛阳才对。”   “文举兄此言说错了。”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然后环顾四周,扬声答道。“叔异兄与郭君之逝,其关节不在洛阳,而在北宫!而且这一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四下反应很奇怪,有些人面色苍白,赶紧低头,有些人则情绪激动,一时喧嚷。   “卫将军所言甚是!”孔融也是情绪激动的一份子,他当即忍耐不住,赶紧追问不止。“可文琪都已经知道,为何,为何还要归乡隐居呢?”   “因为,我已经去过北宫了啊。”公孙珣抱着酒瓶矗立在午后阳光之下,不免幽幽答道。“文举兄难道不晓得此事吗?而这便是我要走第二个理由了。”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   “我公孙某人所行光明正大,无不可言……”公孙珣继续昂然扬声言道,居然没有丝毫的顾忌。“当日入西园面圣,尽陈司马叔异与郭君业之事,并直言相告,天下汹汹,皆在于阉宦子弟为祸地方,可天子笑而不应,反问我家资钜亿为何也要计较西园之利?我直言相告,公孙氏家资钜亿,却无一文与阉宦中饱私囊!”   言至此处,公孙珣忽然转向了坐在近处座位上的一人:“崔公,五百万钱而登三公位,可坐的安泰?不知道你从弟崔寔崔子真,死的时候家徒四壁,有没有羡慕过你的机变与富有啊?”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崔烈,神色复杂,而刚刚花了五百万钱当上司徒的崔烈也是一愣,然后便羞愤至极……他怎么也想不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可大庭广众之下却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毕竟,买官这事是真真切切的,而且是走了天子乳母的邪门歪道,他真心不敢反驳!更不要说,公孙珣还搬出了他的族弟,死时清贫到一无所有的汉室名臣崔寔!这个更是连争辩都没法争辩的。   身为三公,坐在正中间,却被整个洛阳的高官显贵像看猴子一般审视着,崔烈面色通红,却无可奈何,只能起身掩面而逃。   “诸公。”   眼见着忽然而然就有一位司徒落荒而逃,座中众人颇有不少人心惊肉跳,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然后公孙珣却不以为意,只是顺势说回到了自己。“这便是第三件非走不可的缘故了……西园召见无功而返后,归来见到恩师灵柩,我便当堂立誓,自此以后,我公孙珣绝不出一文钱在西园买官,省的让阉宦中饱私囊,免污了恩师的德行、至交的性命!”   众人终于是无言以对了,或者说,这个理由也只能无言以对了。   “我说了,今日以通脱之态相送恩师,诸位不必拘束……大将军,请饮一杯!”说着,公孙珣不再理会身后这二人,而是直接拔掉瓶塞,亲自为大将军何进斟了一杯酒,并将陶瓶放在对方的几案上,这才转身从跟在身后的韩当手中复又取来一新瓶。   然而,刚刚接过新酒来,忽然间却听得身后不少人连连感慨,唉声叹气起来。   公孙珣长叹一声,复又冷笑一声,却是忽然转过头来:“诸君何故叹气啊?”   从何进往下,众人一时默然,皆不作答。   “我知道了。”公孙珣愈发冷笑一声。“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连丧师友,又不为天子所取,被迫归乡,此时心中必定悲伤难耐,万分不堪啊?”   众人只是盯着公孙珣,却愈发不言。   “要我说,诸位想多了!”公孙珣说着,却忽然回头看向了大将军何进。“大将军带佩剑了吗?”   何进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腰中取下了佩剑交给了对方。   公孙珣谢过何遂高,然后直接拔出剑来,这是堂堂大将军的佩剑,自然是一把难得的出色好剑,夕阳渐下,白刃闪烁,让不少人直接凛然起来,有些人甚至有些恐惧了起来。   不过,这位卫将军手持大将军之剑,却只是回身挥剑轻松割断了韩当手中的装酒陶瓶狭窄的瓶口,却又将剑柄转手递给跟在身边另一侧的娄圭,这才取瓶向前,往王允身前走去。   “子师兄能饮吗?这可是我家专门酿造的烈酒,无志气,怕是饮不得。”公孙珣将割开的酒瓶放在了王允身前,正色询问,而周围的达官显贵都不敢说话,只是盯着二人举止不放。   “卫将军割瓶赠酒,便是不能饮也要饮!”言罢,王允不顾瓶口锋利,直接起身接酒,仰头倾倒在了喉中好大一口,这才抹嘴相对。   “喝的好!”公孙珣正色相对,大声赞叹,却又转身持剑而言。“诸公,你们真以为我此去是心灰意冷,内心不堪吗?我曾侍奉恩师生前饮酒,他当日有一酒后饮者之言,让我记忆尤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在座之人齐齐震动。   “我今日散尽千金,换得洛中美酒,正是为了应对刘师此言,以求激励!”公孙珣持剑厉声言道。“诸位既然对我有所疑虑,那我现在就与诸位推心置腹好了……我公孙珣今日之去,乃是为了日后再来!今日之别,乃是为了日后相逢!今日之退,乃是为了日后之进!此去归乡,诸公无须担忧我志气会有丝毫动摇,因为我迟早还要再来此处,而且届时我将亲持白刃,清扫朝堂,廓定四方!”   众人神色激荡,或是惊吓到面色苍白,或是激动的难以自持……当然,有些人却是不禁心惊肉跳。   “诸君。”公孙珣忽然语调缓和下来。“恰恰相反,我所忧虑的,乃是阉宦势大,诸君在洛中身临其事,会像崔烈那般渐渐生出苟且之意来……所以,才要以剑割瓶,请诸位饮一杯酒,莫要忘了心中志气!”   言罢,公孙珣复又持剑割瓶,却是递给了王允身侧的孔文举,孔融仰头便饮,然后呛得不行,涕泪皆下。然而,其人却又不依不饶,复又抱瓶做相送之歌,引得周围一番喧嚷,宴席也是瞬间便热闹非凡起来。   孔文举后,公孙珣过袁隗、袁基而无视,反而是引着娄圭、韩当,以及一长列抱瓶的侍从,直接来到了神色复杂的袁绍跟前,并割瓶敬酒:“本初兄,洛中事往后几年就要多多倚仗于你了。”   袁本初认真看了看公孙珣一眼,一言不发,居然举瓶一饮而尽,端是吓人。   公孙珣难得失笑,也不多言,便往袁术处而来,而袁公路不甘示弱,也是在自家叔父的担忧中如袁绍一般一饮而尽。   再往后,公孙珣复又来到刘焉身前,诚恳举瓶言道:“君郎兄,你我旧识,所以难免多些废话……天下汹汹,岂能思退不思进?这世道,你若不去争,哪里会有太平可言呢?”   刘焉尴尬无比,只能起身谢过对方:“文琪之豪气,胜我百倍。”   然后,其人稍微饮了一口,便无奈将酒瓶放下。   公孙珣摇头便走,反倒是侍在一旁的刘范忍不住接过了自己父亲那瓶酒,仰头灌了一气,却又被呛的不行。   “景升兄。”公孙珣复又来到刘表身前割瓶以对。“虽是初次见面,可我却久闻你的大名,党锢多年,志气尚在吗?”   “足够饮一瓶酒。”刘表温文尔雅,起身接过酒来,轻啜一口,然后放在自己身前几案上,昂首保证。“卫将军自去,这瓶酒我便是饮到天明也要独自喝完的。”   公孙珣不以为意,转身便往其身侧刘虞处而来。   “卫将军的气势何其猛烈啊?”刘虞接过酒来,一口便被呛道,也是苦笑不止。“便是归乡隐居,亦如壮士出征。我……”   “当日刘公为幽州刺史,那份缘分虽然没有结成,可是那份恩德我是记下了的。”公孙珣坦然相对。“我公孙某人虽然强横,却非是忘义之辈,所以刘公,你且缓缓饮来便是。”   刘虞起身相送。   下一个是董卓。   董卓身材渐胖,坐在那里也没有一个心腹陪侍,不知道是几案处容不下他人还是身边人皆上不了台面,但无论如何,其人依旧从容,甚至可以说,豪气不减。   他眼看公孙珣过来,当即喜上眉梢:“文琪!这里这么多达官显贵,你却专门来寻我,看来真是个念旧之人,我也格外感激,唯独一事……割瓶固然壮志,可你我之间怎么能用大将军的剑呢?”   “董公所言甚是。”公孙珣不由大笑,然后直接从腰中拔出那柄二人初见时用来明心的断刃来。“此刀蒙董公所赐,随身十年,大小战事无数,杀人也无数……给别人割瓶当然显的有些血腥,可董公又怎么会嫌弃血气呢?”   董卓听得此言,又见着对方以断刃割瓶,然后捧酒相赠,也是哈哈大笑,上来便豪饮不止,一气之后方才抹嘴言道:“文琪千金所置之酒,果然醇烈。其实,你也尽管对我放心,因为我的志气也如这千金酒一般,未尝堕过半分。西凉战起,我必将倾尽全力,为国家平叛,兼成功业!”   “如此言语,可以再来一瓶。”公孙珣的回应方式格外简单。   越过董卓,公孙珣复又来到吕布身前:“虓虎能饮吗?”   吕布赶紧起身:“卫将军所赠,如何不能饮?”   公孙珣有心再说两句,却发现自己终于是无言以对……这吕布因为自己的瞎折腾,黄巾便崭露头角,如今更是已经成为北军校尉。   须知道,北军校尉原本是清贵官职,只是近年来战事频繁,又有了大将军、左右车骑将军、卫将军以及一堆中郎将,这才演化为了实职。将来的事情,还真不好说。   既然如此,也只能不说了。   再往后,便是徐荣了。   徐伯进见到对方过来,长呼了一口气,却是干脆避席下拜,口称君侯。   “你就在洛中,不要多想,不要惹事,也不要擅自为之。”公孙珣上来便堵住了对方。“北军整体如何,你便如何……我迟早还要再来中枢,安心等我回来就行了。”   徐荣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叩首相对,然后便接瓶饮酒。   到此处为止,公孙珣已然是转了一圈,但细细看去,却还有两人不得不去赠酒,偏偏这二人此时相见不免尴尬……然而,思前想后,他也只好微微摇头,向前相对了。   “岳父大人!”公孙珣亲手为赵苞捧上酒水。“我知道之前你为我擅自行事颇多不满,但你看如今这个酒宴,俨然已经是士宦不两立的局面了……过去的做法确实已经行不通了。”   “我非是气你归乡。”赵苞叹气道。“也不是不能做决断。更多的还是气你不与我细细相告,你若早说到死谏的司马直与你西园面圣之事,我又怎么会生气呢?大势滔滔,人如浮尘,昔日只需想着忠君报国,如今却要对上如此多的事情……我也为难啊!”   公孙珣低头不语。   “也罢,你还年轻,迟早还要回来的。而且此去归乡数载,不妨一边读书一边悉心养教子女,倒也算是好事。”说着赵苞接过酒瓶来,自斟了一杯。“至于我这里,你且安心……我虽然有时候有些心软糊涂,但终究不会失了大节的。”   公孙珣躬身后退,转身往卢植处而去,那边吕范看的清楚,立即弃了自己的位置,赶紧跟来。   “老师。”公孙珣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割瓶,只能是拔开瓶塞,捧上了数瓶酒水。“平生未尝闻你一醉,然而有时一醉熏熏然,未必不是好事。”   卢植看着自己的学生,神色不动,默然不语,只是微微颔首。   公孙珣见状,不由长呼了一口气,对方没有怒极,到底不用他转身落荒而走了……说一千道一万,今日之事,还是他公孙珣过分了一些。毕竟,卢植也好,公孙珣也罢,便是当时在场的吕范都明白,以刘宽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在遗书中议论他人呢?那番言语,不过是公孙珣愤恨失态之下,宣泄出来的东西罢了。   所以说,如果卢植不愿颔首,公孙珣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偏偏过了今晚,师生二人便再要数年间天各一方了。   就这样,一晚狼藉,众人纷纷大醉而归。   便是卢子干酒量显著,数瓶烈酒未曾大醉,也不由熏熏然起来,最后坐上了自己师妹夫袁隗的车子昏昏而走。   而等到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之时,公孙珣也没有辞别众人,只是与刘松一起兀自护送棺椁仪仗上船,便携着自己一众心腹逆流而去了。   这个时候,故太尉刘宽的丧事在洛中才算告一段落,接下来在河东立碑下葬之事也就跟大家无关了。   孟津南岸渡口处,袁本初与几名少数清醒之人熬夜等候到现在,然后立在朝阳中遥遥相送,眼见着船只渐渐远去,这才转身而走。   之前作为刘宽门生,身穿孝衣帮忙打理丧事的许攸赶紧追来,却又不禁骇然……因为袁绍转过身来后,便已经面色不渝,甚至可以说是神情愤然了。   “本初这是何故?”上车之后,许攸赶紧追问。   “我看错公孙珣了!”袁绍怒极反笑。“本以为是个北地主人,却不料其人居然心怀大志!日后借着洛阳中枢之利,须对其有所压制、引诱才行!”   许攸一头雾水:“这是何言?我如何不懂啊?”   “你自然不懂。”袁绍继续冷笑一声。“今日在场显贵豪杰无数,却怕是只有我一人懂的,毕竟……子远,你没发现其人今日之走与我在洛阳隐居有异曲同工之妙吗?!昨晚上那些人议论纷纷,唯独一句话说对了——河北英雄,此人当数第一!”   许攸微微思索,旋即怔住。   ……   “太祖以司马直事,立誓不贿西园一钱,固辞归乡,众皆慨然相安慰。袁绍在侧,亦壮之,及归,于道中晒之。左右心腹诘问,绍曰:‘此避祸养望事也,吾久为之,故其人亦有大志也。天下纷乱,将与吾争雄者,得非此辈乎?’”——《新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第十七章 夫子如何较去留   四月,王屋山下,黄河咆哮如雷,而卫将军公孙珣正带着一群幕僚在山下的小渡口处望河兴叹。   “班固在《汉书》中称大河为黄河,我还一直不以为然。”戏忠袖手感慨道。“但不想区区河内、河东两地之别,这河水便如此黄浊不一,可见还是我见识少了些。”   “你确实是见识少。”旁边的娄圭忍不住捻须哂笑道。“京兆那边有泾渭分明,北面云中有沙漠绿地隔河相对,而等此番你随咱们君侯去了辽西,说不得还要亲眼看一看大河入大海的盛景,那才叫海河风景独好呢!”   “滚滚黄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披着锦缎披风的公孙珣矗立河边良久,也是一时胡乱感慨。“但不管眼前河山景色如何,咱们终究是要走了。”   “文琪不是说了嘛,迟早还是要回来的。”吕范在旁勉力劝道。“不必想太多。”   “我非是留恋河南之地,而是要与你们几位道声歉。”公孙珣尴尬回头笑道。“这次终究是我一意孤行,连商量都未与你们商量……”   “君侯说的哪里话?”娄圭赶紧劝解道。“之前本就有‘三隐’之论,此番你也是连遭变故,心神动荡,我们怎么可能会不懂呢?”   不仅是娄圭,吕范等人也是纷纷拱手,俨然是不敢承受公孙珣的致歉。   公孙珣摇头失笑:“我记得子伯当年弱冠之时,一张臭嘴让人难耐,如今倒是被磨得圆滑了!”   众人愈发大笑。   就这样,众人说笑了一会,眼见魏越也从小渡口那里遥遥喊话,示意船只已经备好,公孙珣便也不再耽搁,直接回头望山中刘宽的坟茔处遥遥一拱手,便下山登船去了。   话说,于公孙珣而言,刘宽夫妇在河东的丧事说简单可以办的简单,说复杂也能办的复杂。   换言之,其中是很有弹性的。   真要是想快,到地方将恩师夫妇安葬了,自然就可以直接走人,剩下的杂事全都交给真正的孝子刘松便是,反正后者可是要在这里正经守孝三年的。   但要说慢,也不是没说法的,最起码刘宽的碑文是要花时间立起来的……什么需要蔡伯喈亲自撰写誊抄,然后快马从赵国送来文本,再由石匠们用心捶拓刻录,最后还要在背面记上门生故吏们为了立碑而作出的捐赠……之类之类的。   这些总归是个虚耗时间的活。   而就眼前而言,公孙珣明显是选择了后一种特别漫长的方式——他在偏僻的河东王屋山下一口气足足等了二十多天,眼瞅着碑文刻成,这才与刘松作别,准备归乡隐居。   这不仅仅是因为想对逝去的恩师略表心意,毕竟,无论是九泉之下的刘文绕还是公孙珣,他们都不是这种在意形式的人。   实际上,公孙珣这么做,更多的还是想要等一等讯息,看看天子的反应。   要知道,孟津渡口那一场折腾,天子和宦官们没有理由不知道,甚至,中黄门蹇硕根本就是带着十几个虎贲军一路护送着刘宽夫妇的灵柩来到王屋山下一直没走的。   不过现在看来,不管是因为觉得无所谓还是给逝去的刘宽面子,又或者是何进起了什么作用,反正天子终究是捏着鼻子认了,并没有派个小黄门过来收缴公孙珣的卫将军印,也没有说给他削爵,什么县侯变乡侯之类的。而张让、赵忠等人也同样毫无反应,似乎相比较于当日渡口的激烈言语,公孙珣的离开对他们而言更加重要一些。   换言之,此时此刻,公孙珣终究是保全下了卫将军的称号与蓟侯的爵位,以一种较高的政治姿态回归幽州。   公孙珣等人的船只先走,然后身材高大的中黄门蹇硕方才面色阴沉着引着十几名虎贲军自后下山登船,却是准备直接横渡到河东对面的京兆地区,然后走陆路归洛阳……很显然,他是要远远避开这个张口诛宦,闭口杀宦的卫将军,省的双方相互膈应。   不过,上得船来,这位天子心腹却是难得一怔,因为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卫将军公孙珣居然给他在船头留下了半瓶用刀子割破瓶口的安利号烈酒。   蹇硕怔立许久,然后一言不发,上前抱瓶饮了一口,随即,却又长叹一声,随手将手中酒瓶扔入黄河,反而催促手下速速动身。   另一边,公孙珣顺流而下,只半日便到了河内。而此处,他也不得不稍作停留,因为他尚且需要为自己匆匆数月的河内太守生涯作出一个首尾。   “恩师喜欢喝酒,叔异兄喜欢什么我就一无所知了。”公孙珣在众人的陪同下离开了温县郊外的司马氏祖坟,却是已经足够从容平淡了。“本来想着他这人喜欢为人师,还想着若他不去做官,我便在河内兴建一所公学,以他为祭酒。后来听说他要出仕,又准备赠送他万卷版印自蔡伯喈家中藏书的书卷以作心意。可如今他忽然逝去,我也要北归辽西,万般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司马朗!”   “君侯。”司马朗当即上前行礼,其行为举止中俨然是沉稳了不少。   “这万卷书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旬日间便能从邺城送来,就赠给你们司马氏族中代为保管吧。”公孙珣随口安排道。“无论贫富贵贱,凡人借阅,皆不可阻拦……不要轻易坠了你族叔的名节。”   “朗谨遵教诲。”司马朗一边说,一边俯身下拜。   言至此处,公孙珣微微颔首,复又回身看向了跟在身后的颇多河内本地官吏,当然,还有一些征辟来的卫将军掾属,也是继续交代了下去:“时局不佳,河内诸君不妨勉力奉公,悉心扶助新太守安定局势。至于我在本地所辟掾属,原本是为了平定河内匪患,如今既然已经准备归乡读书,便也不好强留诸位在幕中浪费时光了……我已经给诸位写好了荐书,洛中公卿无数,我多少有些面子,定然不会误了诸位前程。”   常林领头,河内众人皆不多言,只是上前大礼拜谢并接过荐书,如此而已。   公孙珣心中颇多无奈,其实,他何尝不想拉拢这些人才一起走呢?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和这些人相识太短,擅称君臣之义未免有些可笑。   而且,汉代官场上的规矩,向来是上限无限,且历来为人推崇,但却没有什么强制性的下限说法……换言之,这些僚属,哪怕是郡吏,只要想随公孙珣这个空头将军去辽西,那也是可以的,而且一定会被称赞为义士,可若是不去,即便是私臣,其实也没什么人会指责。   实际上,之前默默无闻的枣祗一言不发,始终相随,并在王屋山下主动提出一起往归辽西就已经让公孙珣非常感慨了。   就这样,公孙珣心中颇多无奈,但也始终表现的不以为意,他直接辞别了这些人,便匆匆动身,迎上家眷的车队,缓缓继续往北而去。   一路上,过怀县而不入,直接来到关羽所驻扎的朝歌,方才准备稍微安顿一下。而此处,本就是公孙珣义从屯驻之所,按照计划他是要在此处汇集五百义从,再动身一起北归的。   然而就在城边义从屯驻之所,公孙珣却见到了数名意外之人。   “见过卫将军!”朝歌城外的军营内,常林自关羽身后闪出,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拱手问候。“闻得将军将归辽西归隐读书,林稍有才学,特来自荐相随伴读,现有荐书在此……只是弃家而从,却失了田地,还望将军能日常分我两升粟米,以养家妻。”   说着,旁边的关羽倒是昂然替常林将之前公孙珣两日前赠与的荐书给转递了上来。   饶是公孙珣见到常林面后便已经猜到了此番情景,但接过自己所书的荐书,却依旧忍不住开怀失笑,而装模作样的常林也是失笑摇头。   话说,公孙珣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常林担忧之前在温县自请相随,有邀名胁迫他人的感觉,这才坦然带头受了荐书,然后却又轻骑赶在前方等候……如此举止,真的是昂然君子所为。   “君侯。”   就在公孙珣收下了常林荐书后,紧随其后的居然还有一人,也是捧荐书相还,而公孙珣看见此人候先是明显一怔,却又不禁在心中连连感慨不已。   原来,这紧随其后的居然是韩浩韩元嗣。   平心而论,常林在此处相候虽然让人喜不自胜,但从公孙珣的心态来说,却又只能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这个人的德行、才能、性格都是一等一出挑,虽然在公孙珣幕下不过数月,却如锥处囊中一般脱颖而出,堪称河内士子之首。   他能来,反而给人一种这就是常伯槐的感觉。   可韩浩呢?虽然司马直生前有言,说韩浩是郝萌、方悦等人中最为出挑的一个,非是一般武夫。可是之前在河内行政,公孙珣实在没有看出来这个韩浩的出色之处。   论武艺,那个郝萌不愧是另一个时空中吕布麾下的健将,骑射俱佳,颇显骁勇;论名声,其实倒是方悦仗着家世更高一筹;至于韩浩,则像是夹在二人中间的那种,武不出挑,名不显著,而且不善言辞,再加上相处时日较短,所以很快就被公孙珣给忽视了。   但所谓板荡识人心,今时今日,公孙珣弃职归乡,于大多数河内人士而言,或是担心浪费时间耽误前程,或是觉得辽西太远,心存畏惧,所以纷纷沉寂。而正是这一片沉默目送之中,其人却显得格外脱颖而出了……这不是正说明司马直昔日看人的眼光吗?   韩浩韩元嗣其人,确实不是一介武夫,而是托付重任的忠勇之辈。   回到眼前,公孙珣心中明了,却也不多言,只是接过荐书,便直接吩咐:“义从虽多,可沿途盗匪也不少,元嗣要好好辅助义公,约束得当。”   韩浩不善言辞,也只是在众人的或审视或惊奇的目光中拱手称是,然后便立到了韩当身后。   “君侯。”就在公孙珣心情大好之时,旁边的关羽却也忍耐不住了。“羽虽不才,却也不是贪恋名位之人,区区千石县令,未尝放在眼里?愿弃职随君侯往归辽西。”   公孙珣看了一眼关羽,却是笑而不语,反而引众直接入营去了。   关羽无奈,想要追入,却被刻意停在此处的吕范突然上前拦住:“云长何等人物,为何此时反而对君侯生疑了呢?”   关羽当即凛然怒目相对:“长史这是什么话?如常、韩二人,不过随君侯数月,也知道守君臣之义,怎么我要弃职相从反而成了对君侯生疑了呢?”   “云长思虑不周啊。”吕范丝毫不惧,只是摊手言道。“常、韩两位未曾在仕途之上登堂入室,而且追随君侯日短,正因如此,他们才要专门相从,以示决心。可云长你呢?你自邯郸相随,随君侯出生入死,堪称君侯麾下第一心腹之将,你们二位关系早就坚如镔铁了,如此情形还要刻意相从,求得是什么?莫非你留在此处,数年不从君侯,便会忘了君侯的恩义吗?要这么说,那程普程德谋算什么?”   关羽一时捻须无言。   “云长听我一言。”吕子衡上前一步正色劝道。“天下危殆,君侯此次归隐乃是为了将来复出廓清天下,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你身为君侯信重之人,正该留在外面,以作必要时的呼应,这样才能对君侯有所帮助。而如今,君侯早有书信与你还有牵子经,还有各处诸位,让你们各安其职。你若是非要弃职追随,不仅让这些人难堪,更会影响君侯的清誉,让人让觉得君侯是个小肚鸡肠之人,与你相互生疑……你说,这是忠义之士该做的吗?”   关羽依旧捋须不言。   吕范知道其人性格,晓得对方是听了进去,只是性格使然,绝不会轻易认错罢了……于是,便拱手相对,转身入营中去了。   ……   “韩浩者,字元嗣,河内人也。黄巾乱,县近山薮,多寇,浩聚徒众为县藩卫。太祖领河内守,大辟河内豪杰,为掾属、御属者不计其数,浩为御属,不显于幕中。及故太尉刘宽薨,河内司马直死谏于孟津,太祖以阉宦当道,弃职往归辽西,河内属者数十,皆荐公卿。独常林、韩浩二人以太祖英雄,明受荐书,暗负剑从之。太祖敬而重,遂引为心腹。”——《旧燕书》·卷七十四·列传第二十四 第十八章 须信人心有真伪   天下纷扰,人心不定,卫将军公孙珣一路北归,终究是掀起不少浪花来的。   首先他这一走,多少让他的旧部有些不安,好在公孙珣在王屋山下时便多有书信送过去,安抚众人之余也让他们各安其职。   其次,却是洛中高阶人事有些纷扰不定起来。   须知道,公孙珣这般弃职带位而走,又不是守孝,又不是被贬,乃是直接趁着任命的空窗期撂挑子……无论如何,还挂着将军位终究是有些说不过去。可要是无故而夺人家用战功换来的将军印绶,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因为相对于职务和爵位而言,将军这种不常设的东西本身就有些不清不楚。   所谓不算职务,不算位阶,不算爵位……而军衔这种后世引申出来的概念此时还未形成,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了,再不清不楚的糊涂账,只要天子认下,也不是不行,因为大将军什么的本就是汉武帝发明出来的嘛。   不过,就在公孙珣动身后的数日间,却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让原本不清不楚糊弄过去的事情急转直下——右车骑将军朱儁忽然丧母,然后自请归乡了。   其人是正经守孝,一点官职都不能带的。而朝中在收回了朱儁右车骑将军的印绶后终究也是避不开公孙珣的这个话题了。于是,经过中枢一番议论,天子复又派出使者,终于是在赵国追上公孙珣,给了他一个平定幽州匪乱的空头职责,以掌征伐事继续持有卫将军印绶。   说实话,这个时候,公孙珣是真的无可奈何,反而只能交出了他的卫将军印绶……没办法,这是一种政治姿态,若是受了这个职责,哪怕不交钱,那也是假隐居,天下人不认的,之前的戏也就白做了。   然而,这似乎也不能怪谁,最起码人家朱儁死了妈肯定不是故意的。   只能自认倒霉。   而这件事情的连锁反应还没有结束,皇甫嵩眼见着两个昔日战友因为各种缘故齐齐交纳了将军印绶,分外无奈。再加上他也实在是没脸继续呆在冀州,便加紧了在洛中的活动。   旋即,随着凉州局势进一步恶化,甚至有叛军攻击到了司隶直属的扶风地区(长安西面的郡,陇西地区,汉武帝茂陵便在彼处),中枢终于是顺水推舟,免去了皇甫嵩冀州牧的职责,并让这位半是灰头土脸半是无可奈何的左车骑将军领兵两万出镇关西,防卫长安陵寝。   至于冀州刺史一职,则由昔日党人名士,八厨之一的王芬代替。同时,议郎董卓被拜为中郎将,也一同随皇甫嵩出镇关西。   不过,这种举动没有对局势产生直接的效果,到了五月份,天下局势反而彻底崩坏。   一方面,随着皇甫嵩领着他的两万精锐离开冀州,整个冀州乱做一团,各地盗匪更加活跃,什么紫山贼、黑山贼,什么黄巾旧部,什么黄龙、白雀,雷公、苦蝤立即如开了锅一般大肆扩张!   大半个河北,立即失序,光做贼的据说就有百万人,而且局势甚至有朝着中原蔓延的趋势……没办法,这就是破坏性大于建设性时的必然结果,所有的一切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搞越糟。   另一方面,凉州叛军继续做大,五六个郡都有响应,汉军只能勉强守住凉州几座坚城应对,甚至于皇甫嵩和董卓也只能勉强在扶风那边保持守势而已。   这个时候,偏偏中枢那边又有脑残开始讨论放弃凉州的问题了……尤其是以崔烈等河北士人为主,他们普遍性支持放弃凉州,承认凉州叛军的独立性,目的是及时调集精锐去安定已经不成样子的河北。   但是,崔烈这位河北一等一的世族首领,幽冀名士,注定要被人当做踏脚石的。在渡口被公孙珣喷了一次后,这一次在大朝会上又被公孙珣的小师弟傅燮傅南容,直接请斩以安天下!   傅南容慷慨激昂,将放弃凉州这种做法的可笑之处批驳的干干净净,而天子终究也不是个糊涂蛋,这种事关自家生死的大事上面,他怎么可能会出岔子?最终,天子当场下定决心,一边让皇甫嵩与董卓在前方继续防御司隶直属的扶风郡,一边在洛阳倾尽全力,准备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西征,以求彻底光复凉州。   这里面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有人提议可以让公孙珣就势在幽州招募乌桓兵马,转身参与到这场西征计划里,但旋即就被否定了,原因是距离太远,得不偿失。   对应的,有人又提议招募鲜卑兵,理由是自从檀石槐死去后,鲜卑人分裂成多个部落,早已经丧失了万里大国的政治实体概念,是可以利用的。然而一番讨论后,中枢诸位反而认为鲜卑也需要提防,不能随便引胡人入汉地。   然后,这时候又有人提出来,还是要保留公孙珣卫将军的名号,最起码他在幽州,可以震慑鲜卑人与乌桓人。   天子从善如流,于是第二次派遣了使者快马去追公孙珣,然后依旧是在赵国追上了对方,要将卫将军的印绶印还给这厮。   然而,公孙珣依然不受,理由是自己就算是赋闲在家,也一定会尽力保乡梓平安的,不需要这个将军印绶。   使者悻悻而归。   不过,刚一回来,天子复又派新的使者带着卫将军印绶第三次去追公孙珣……原因很简单,河北的贼人太多了,而偏偏这时候紫山贼张燕主动请降,说什么愿为汉室镇守河北山岳。而中枢思前想后,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对方的请降,准备赦封其为平难中郎将,允许他举孝廉并向朝廷派遣计吏每年汇报情况。   这个时候,由于张燕曾为公孙珣下属,于是又有人提出来,应该让公孙珣加卫将军印绶,去招降安抚对方……当然了,其人肯定还有一层话没说出来,那就是连张燕这种人都能魔幻般的在数月间从县长变贼寇然后又变成中郎将,公孙珣一个已经准备回老家的卫将军何必还非得讲什么规矩?这都什么时候了?!   其实吧,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汉室权威已经直接掉了一大截,除了中枢尚能保持表面上的架构外,具体到地方与军事问题时已经制度、规矩全无。   换言之,这天下是真的已经开始大乱了!   而就在一群国家重臣们唉声叹气之余,持节而往的尚书郎钟繇又一次在赵国追上了公孙珣。   没错,又是赵国,公孙珣依然在赵国!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没法走……他是四月下旬刚入赵国的,也是那时候被朝廷使者第一次追上并收回卫将军印绶的,而那时候皇甫嵩还在冀州牧任上,冀州的情况还没有失控。可是等他走到赵国襄国县的时候,皇甫嵩便被匆忙调走了。然后等他走到赵国最北面的柏人县时,整个冀州就已经彻底失控了!   有人去太行山北段投奔紫山贼张燕,有人去太行山南段投奔黑山贼于毒,还有人自己拉杆子起兵……道路与田野中,到处都充斥着流民和小股盗匪,他们成群结队、拖家带口、络绎不绝,一方面抢劫他人,一方面攻城略地,一方面又相互兼并,然后本身还都一直处在饥饿和疫病的威胁之下。   公孙珣带着家眷,其中几个孩子还只有数岁,只能缓缓前行,所以着实不敢轻易出城动身。   毕竟,一旦动身,势必会产生战斗,而公孙珣实在是不想让自己全副武装的骑兵义从对着这些半是盗匪半是流民的人下手……不仅仅是可怜他们,而是说就眼前这局势而论,真杀过去,何时能杀到头呢?杀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好进入五月,天气炎热,公孙珣便以担心疾疫为理由,在柏人停了下来,准备等一等。   而这一等,就等来了第三波朝廷使者,也就是持节而来的钟繇鈡元常了。   “元常来的路上可还平安?”夏日炎热,依然还是紫绶金印县侯的公孙珣却是站在滚烫的柏人县城头上接下旨意的,而弄明白旨意以后,公孙珣也并没有直接表态,反而是与许久未见的钟繇寒暄了起来。   “回禀君候,从河内最北面开始便不是很好了。”午后刺眼的阳光下,钟繇恭恭敬敬的在城头上行礼作答。“河内最北面的黑山贼于毒最近格外猖狂,流民无数都去投他,若非是朝歌令关羽关云长引兵越境护送,我们几乎不敢动身……”   “哪里不是这样呢?”公孙珣仰头一声感叹。“我当面之路也是被投奔褚……张燕那厮的盗匪给阻塞了,听说河北这边的盗匪已经聚众百万,这才不得已停下来,等待局势好转再上路。”   “所以正该招抚。”钟繇也是赶紧应声道。“天下危殆,盗匪四起,可是事有缓急之分。如河北这边多是流民失措自然而然形成的盗匪,本心并没有叛乱的意思,而凉州那里却是已经直接威胁到了司隶安危……故此,必须要做取舍。”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公孙珣望着城外五百义从驻扎的营地,也是不由冷笑,因为那里原本是上好的青苗地,如今却早已经被流民盗匪给踩踏一空而来。   钟繇当即闭嘴。   “也罢。”公孙珣负手而叹。“你说的不错,如今河北空虚,这么多盗匪流民根本没法子处置,所以哪怕只是安抚一时,也该去安抚一下的……张燕是主动请降?”   “不错。”钟繇松了口气。   “那就好办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我让义公陪你去,再带上他在赵国为官时相处较好的一些官吏、豪族,往北面紫山中走一趟,将什么平难中郎将的印绶与他。其实不仅是张燕,便是那些山中盗匪头子,要么是豪强要么是平民,也都不是有什么大想法的人,你摆出天使的架子来,他们反而会乐意接受的。”   钟繇愈发放松了不少。   但是……   “但是君侯,那这卫将军的印绶呢?”鈡元常终于是忍不住继续问了下去。“你是不是……接了为好?”   “算了吧,君侯。”就在这时,之前一直避让天使仪仗的戏忠忽然从城墙下的荫凉里插嘴言道。“一个卫将军的印,这中枢给了夺,夺了给,宛如戏弄人一般……今日接了,万一明日元常兄又持节过来要夺走呢?那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君侯?”   “说的好。”公孙珣对着根本看不见人影的发声处笑道。“志才不上来见见你郡中旧交吗?”   “有什么可见的?”戏忠依旧躲在城下荫凉里戏谑不止。“元常甫一入朝便为尚书郎,前途大好。而我一个浪荡子,至今最多做过卫将军幕府从事,还被人给免了,这要是见了面,岂不是尴尬?相见不如不见!”   钟繇跟戏忠相识已久,哪里不知道对方的浪荡与促狭,所以只是闭嘴不言,任其胡扯八道。   “我也觉得君侯没必要受此印。”与戏忠一同躲在荫凉里的娄子伯倒是正儿八经的说话了,但一开口就让鈡元常背后微微有些黏着了起来。“君侯此次归乡,自可以德行安抚乡里,何须在意一将军印?再说了,如今天下板荡,韩遂、张燕那种人都能迎风而起,君侯想要做事又何必在意什么名分呢?”   一阵风忽然吹来,大太阳下面的钟繇只觉得背后发凉,却只能欲言又止。   “那子衡和叔治呢?”烈日下,公孙珣回头询问。“你二人又以为我该不该接此印呢?”   “我以为可以。”就立在公孙珣身后的吕范干脆直接。“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乱成这个样子,便是居家也要做事的。”   “叔治。”公孙珣催促道。   “我不知道。”王修无奈摇头。“如子衡兄所言,天下乱成这个样子,哪怕只是在乡中读书,也该安抚乡梓的;可也如子伯兄所言,君侯既然是归乡,那无论做怎样一番事,都可以以自己的威德、家族的实力而行,无须在意一个将军印……故此,将军随意便是。”   “还是应该受的。”常伯槐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顾忌,不等公孙珣询问道便直接拱手劝说。“天下动乱,或许很快就会好转,但或许还会继续恶化,君侯在乡中,需要有做大事的准备!有卫将军印在手,最起码幽州官吏不至于太过擎肘。”   公孙珣缓缓颔首,复又看向了满头大汗的钟繇:“元常听到了没有?我这五位智计谋士的言语居然各自不同。”   “听见了。”钟繇愈发紧张了起来。   “二人以为不必接,二人以为当接,还有一人一人以为接与不接两可之间,而其余如义公他们又不擅长此道,我就不问了。”公孙珣盯着钟繇缓缓言道。“元常,你我故交,我对你的欣赏想来不必多言……而事情到了一步,我也是很为难的,不如你替我做个决定吧!”   钟繇登时大汗淋漓:“我是使者,如何能……”   “可你也是我旧交。”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好生替我考虑一番,我是该接还是不该接此印……你说当接我就接,你说不当接那便不接!考虑好了,便来城中亭舍中寻我,天气热,我要回去照看孩子!”   言罢,这位食邑六千户的蓟侯居然直接拂袖而走,将钟繇和一群洛中来的侍从以及代表了天子权威的节杖扔在了午后太阳直射下的柏人城头之上。   刚刚当了半个月尚书郎的钟繇本能跟着对方走了几步,却发现随着那沉默不语的韩当一声令下,下城的阶梯处却忽然多了数名跨刀的武士,也是不由汗流浃背。而等他回过头来,看在就在城外驻扎的那数百白马骑兵,更是分外无言。   到此时,钟繇哪里不明白,这分明是公孙珣弄不清楚朝中对他的态度,所以心生犹疑。然后必然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戏志才那厮不顾情面,直接献了如此歹毒之策,以此法逼迫自己做出说明……然而,虽然明白,可鈡元常却也无可奈何,他一声叹气,居然满头大汗的向朝城下武士请求了一份笔墨纸砚,外加一壶凉开水。   凉开水一壶,半壶喝了下去,半壶磨了墨汁,然后鈡元常便挥毫泼墨,在城头上大书特书起来,好不容易写完,居然又取出火石烧掉了自己所书文字,这才请见公孙珣。   “依我看来,上次夺印之事,恐怕确实是朝中有人意图对君侯有所动作。”亭舍内,请求私下谒见的鈡元常俯首在院中廊下躬身一礼,这才坐下身来从容言道,却是开门见山……也不知道之前顶着烈日在城头又喝水又完字又烧纸的他为何如此精神。“此人我着实不知道是谁。但若论将军印之事,我还是以为君侯当受。”   “为何?”盘腿坐在廊下,却扭头看儿女在院中嬉戏的公孙珣一脸的不以为然。   “大势之下,反复难定,人居于其中,宛如扁舟行于湖海,今日为顺,明日为逆。这个时候,君侯就不要在意什么外人的些许看法与洛中某些小人的动作了,因为他们的动作也会被大势动摇,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言至此处,鈡元常俯身再拜。“君侯此时唯一该做的,便是定身自重,往自己这艘船上多放几颗压舱之石……而这个将军印虽然虚有其表,但挂在君侯身上,终究是有几分重量的。”   “说的好啊!”公孙珣本该亲自扶起对方,或者唤对方起身的,此时却只是自己径直站起身来,转身往院中望去。“我在柏人停留的这些日子里,其实也是感触良多……不瞒元常,天下要乱我是猜到了的,不然也不会弃职归乡,但动乱的这么快,我是真没想到。不过也正是因为看到这种乱象,才多少明白了一些,天下的根本在于地方,地方都坏了,洛中便是能勉力维持局势,也不过是沙土之上的高楼,淤泥上的高台,徒有虚名罢了……这是名与实的问题,名实之间若非得只让选一个,便只好选实了。”   “君侯所言甚是。”钟繇抬头看着对方身影言道。“与君侯相较,那些赖在洛阳玩弄权术之人,才是落了下乘。”   “说的很好。”公孙珣不去看钟繇,只是继续负手对着院中感慨言道。“不过,名实之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有实固然可以立名,可有名也未必不能得实。洛阳那边还是需要多多注意的,省的被人害了都不知道……元常,你说对不对?”   钟繇俯身而对,再度汗流不止。   但公孙珣也只是负手看着院中自己的儿女,也丝毫没有唤对方起来的意思。   “繇、繇……繇愿为君侯留意洛中名实之变。”钟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但隔了一年将这句话说出口后,其人居然有些轻松之意,汗水似乎也随着晚风渐渐消散掉了。   “元常请起。”公孙珣登时微笑,立即走上去扶起了对方。“将来的事情,还要多多倚仗于你了!”   钟繇浑身虚脱,只能长呼一口气。   “上次对付我的,乃是袁本初。”公孙珣松开手后继续从容言道。“此事恰恰已经有人与我说了,你不是我那两个族弟,不被他重视,且替我好生留意他的举动便是……”   钟繇听得此言,一时只觉得其中信息太多,便跟着脚下一软,但好歹是站住了。   “且去吧!”公孙珣依旧言笑晏晏。“替我将我的卫将军印绶取来!”   鈡元常躬身而退。   钟繇转身离开,却有一矮胖之人忽然从亭舍廊檐对面处闪出,其人绕过院中正在玩耍的公孙离、公孙定、公孙平、公孙臻四姐弟,直接来到廊下,对着公孙珣拱手言道:“君侯好手段!”   “将人逼上贼船……这一招不是跟你董公仁学的吗?”公孙珣似笑非笑。   “已然后悔了。”赵国中尉董昭一声叹气。“我哪想到,张燕那厮区区数月就能聚众百万,此时真能从容胁治他吗?”   “此时或许不行,但若有大势在手,还是能迫其就范的。”公孙珣依旧负手相对。“正如这鈡元常,我也不指望真能收他心,可若将来有一日泰山压顶,其人必然有所决断。”   “君侯所言甚是。”董公俯首道。   “话虽如此了。”公孙珣忽然向前一步,仗着身高举高临下言道。“但公仁你需明白,我之所以没有怪你自作主张,不是因为你的策略将来还有补救的地方,乃是因为阴差阳错下,有张燕这个愿意请降的紫山贼为首,多少能让冀州百姓多活下来些许……公仁这种人心诡谲的计策,不是说不行,但下次再想为之前,你最起码应该先试探我一下再做,晓得了吗?”   “昭……惭愧。”董昭无奈应声道。   “许子远的家人走了吗?”公孙珣继续问道。   “已然送走了。”董昭赶紧点头,却又不禁反问。“他要的百斤黄金真的要给他?区区袁本初一个态度而已,我们迟早也会知道的。而且再说了,正如刚才那钟繇所言,天下汹汹,大势翻来覆去,袁本初自己都稳不住身子,还想要对君侯有所压制,怕也只是一厢情愿。”   “不管如何,既然有功那便得有所赏。”公孙珣拍拍对方肩膀,倒是居然有些悲戚。“我一个边郡小子,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又如何与人家四世三公的人相争呢?唯一可悲的,乃是地方上都已经崩坏到这个地步,朝中贵人却依旧想着这些事情……何苦来哉?”   董昭躬身相对,也不知道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中平二年,夏日暑盛,天下忽然间便乱作一团,人心也跟着纷纷不定起来,然而面对时局,有所感慨的何止公孙珣一人呢?   东郡韦乡旧城外的亭舍之内,从济南相任上下来,正准备去洛中接受新任命的曹孟德虽然暑热难耐,却依旧借着夏日阳光下于亭舍院中读书不止。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亭舍外忽然又一次响起了巨大动静,本就心烦意乱的他干脆直接摔了手中在濮阳刚买的安利号新书:   “外面怎么回事,白日倒也罢了,怎么临到傍晚还如此纷扰?”   “孟德不必担忧。”夏侯惇满头大汗的从舍外跑进院内。“外面有盗匪在路中相攻,乐文谦已经引伴当去收拾他们了。”   曹操当即沉默下来。   “孟德。”夏侯惇见状忍不住好奇相询。“朝中让你入朝为议郎,然后转任他郡太守……这也算是典历地方的履历了,乃是升任显职的必由之路,你为何一路上反而闷闷不乐?”   “元让。”曹操一时摇头,却是俯身将书卷从地上捡了起来。“当着你的面,我也无须隐瞒……实话实说,此行我心难安啊!”   “可是因为听说公孙珣主动弃置归乡的事情,故此担忧洛中局势严峻?”夏侯惇正色询问道。   “有一些吧。”曹操坦诚答道。“但我曹孟德也不至于因为他人如何而有所动摇,实在是这沿途所见,让人不堪重负。”   夏侯惇当即反应过来,也是一声长叹:“这一路上确实闹得不像话……尤其是去年遭了兵祸的东郡,自从入境后只觉得到处是盗匪,到处是流民,有时候盗匪、流民根本分不清。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天子虽然暂停了修宫钱,却还要各地加紧征收算赋,征发徭役,以定凉州,这边之前死了那么多人,又有那么多人见过刀兵之利,能不乱吗?”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曹操握着书卷一屁股坐在了院中的马扎上。“这一次天子要平凉州,总归是件正经事,从大局而言,需要钱粮也是无可厚非。但地方上也实在太苦了……此去洛中,若是能去个太平地方为一任太守还好,可若是让我依旧在中原这地方打转,你说我该怎么办?在任上是逼迫百姓去服凉州的徭役呢,还是不逼迫?是征收算赋呢,还是不征?再说了,修宫钱终究只是暂缓,若是任内又有催缴,我又该如何是好?”   夏侯惇也是无言以对,只好勉力安慰:“说不得是个好去处呢!”   曹操依旧连连摇头:“如今这天下,哪里来的好去处?我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求不是东郡这种地方便好。”   夏侯惇旋即闭口。   俄而,随着夕阳渐下,厅舍外忽然一片欢呼,俨然是乐进领着曹操的亲卫伴当轻松收拾了路中相斗的盗匪,得胜归来了。   “曹君!”乐进自外面风风火火赶回来,一进院中便忍不住出声言道。“你说巧不巧,我从那两股贼人处居然救出了你在洛中的家人,他说是奉曹君你父亲之命自洛中专门来寻曹君你的。”   曹操和夏侯惇一起莫名其妙,但看了乐进领进来的人后还是忍不住一时失笑起来,因为对方还真是曹嵩身边的亲信家人……这可真是太巧了。   “你来做什么?”夏侯惇知道曹操和曹嵩关系不好,便主动替曹操出声。“地方上乱成这样,如何敢独自上路?”   “确实是没想到东郡盗贼如此之多,而且我还以为会在陈留与两位相遇呢。”那家人瘫在地上,无奈解释道。“不过不管如何,见到少君,终究是不辱此行……老主人遣我给少君送一句话,说是你的去处他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乃是个靠近家乡的一等一大郡。”   “是陈留吗?总不会是东郡吧?”曹操听着便觉得不好。   “正是东郡。”这家人匆忙答道,却也觉得无奈起来。“不过老主人在洛中想来是不知道东郡居然有如此多的盗匪,又或许是他觉得以少君的本事,应该能轻易安定东郡!”   “轻易个屁!”曹操一声冷喝,眯着的眼睛都睁圆了,院中也跟着瞬间冷了场。   而就在这时,亭舍外忽然又热闹了起来。   “曹君!”乐进兴奋来报。“韦乡那边的百姓见到我们击败了盗匪,又听说是昔日安定本地的骑都尉曹君在此,由本地三老带着,纷纷前来谒见!”   “替我挡住他们一刻钟!”听到此言,曹操再不犹豫,呼喇一下便起身对乐进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而乐进虽然不明所以,也还是赶紧出去了。   “孟德。”夏侯惇无奈询问。“如此,为之奈何啊?”   “不干了!”曹操紧了紧腰带,顺势扔下怀中印绶,然后理都不理地上的家人,就往亭舍院中挨着马廊的那面墙处走去。   “不干了是什么意思?”夏侯惇捡起印绶在后无奈追问。   “不干了,就是学公孙珣滚回家读书的意思!”曹操忽然回头指着夏侯惇大怒道。“元让你来说,去年黄巾之乱,我与公孙珣一起平定东郡的对不对?然而昔日公孙珣请旨免去了东郡一年钱粮,今日我却要做东郡太守来追发徭役,征收钱粮,可能还要加赋?”言至此处,曹操直接指着那家人厉声言道。“你将印绶交给他,让他回去告诉我爹,这个脸他当爹的丢的起,我曹阿瞒却丢不起!”   言罢,曹操先是将书本扔过墙去,复又攀附而上,看着架势,他俨然是不想对上外面那群东郡本地乡老,所以居然想要翻墙走人。   然而,其人身材矮小,怎么都爬不过去,倒是夏侯惇见状无奈,扔下印绶与那目瞪口呆的曹嵩亲信,然后过去扛起了对方,才得以让曹孟德窜入隔壁马厩。   夕阳西下,原本被内定为东郡太守的议郎曹孟德与夏侯惇两骑并行,居然是在授官途中往家乡沛国谯县落荒而走!   ……   “太祖既弃职而走,遂遗卫将军印绶于洛。灵帝从议,遣使追而与之。凡三次,乃受。”——《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九章 故将直笔记春秋(上)   公孙大娘曾经跟自己儿子说过,处在风口上,连猪都可以飞起来。钟繇也说,大势如潮,人于其中宛如行舟海上,随波涛反复不定……这些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乃是说个人与时势的辩证关系。   以此而论,如果说中平二年的公孙珣、曹操等人是感受到了波涛的汹汹,选择放弃时势,退后一步养望自重的话;那相对应的,袁绍就是蓄势待发,在洛中等待着一个最好最大的时机,准备一跃而起。   不过,相对于这二者而言,这一年真正因为时势而一飞冲天的,乃是紫山贼张燕,他真就是那只处在风口上的猪。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中平二年的河北,唯一的主旋律就是底层社会秩序的崩溃,经过上百年的内部矛盾积累,底层百姓的生存本就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然后忽然间一场席卷了大半个河北的黄巾之乱就出现了。   几十万人的大战绵延大半年,而战乱后是根本无法阻挡的大疫,是让人对官府彻底绝望的加赋,是让人最难以忍受的饥荒,一次次的冲击下,原本就很脆弱的社会秩序如同薄薄的鸡蛋壳一般,被一触而碎……等到了中平二年夏日,随着凉州叛乱,皇甫嵩带兵离开,或者说随着中枢选择性的暂时放弃了对修复河北秩序的努力后,整个河北理所当然的彻底失序。   这种情形,对于贼寇而言,不是大风是什么?   想那张燕之前刚一投贼,就被皇甫嵩像撵兔子一般从廮陶撵了出去,狼狈逃窜,而且逃亡中间还发生了残酷的内部权力斗争,死了一个领袖,分了一次家。但让人无语的是,不管怎么乱,不管怎么败,这位前廮陶长的实力却都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膨胀了起来。不到两个月他居然就将绵延数千里的太行山给收拢的差不多了,并以绝对优势兵力反过来隔绝了常山、赵国的路途。   当然了,张燕也明白,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所以等稍微控制住了属下后,他便迅速请降,然后果然变成了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平难中郎将。   这次招降,尽管大失体统,尽管从制度上来说对汉室权威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但于河北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而言,却是难得获得了喘息之机……最起码,官吏可以勉强壮起胆子去维持城外的秩序,道路可以变得通畅,讯息可以重新传递,而逃难的老百姓也终于可以不用担心路上遭遇太多的刀兵之事了。   就在这么一种劫后余生的氛围下,重新配上卫将军印的公孙珣领着自己的五百白马义从,护送着自己的家眷,开始往辽西方向而去。   但是,这一路行来,公孙珣等人却还是有些吃力,因为从一开始于赵国柏人县重新动身后,便开始有流民跟随在后了。   “少君!”   中午天气正热,跨过河间国与安平国的界碑后不久,杨开忽然骑马从后面追上。“少主母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坐回车中歇息一下,也好避避太阳?”   “这哪里是来问我?”公孙珣一声嗤笑,却是将怀中有些昏沉的长子公孙定直接在马上递给了对方。“将这小子送回去便是……之前让孩子随我来骑马的是她,如今担忧的也是她。”   杨开一边小心伸手接过公孙定,一边无奈笑道:“非是少主母担忧,实在是外面不仅太阳毒辣,路途便也颇多不堪入目之物。”   “慈母多败儿。”公孙珣闻言反而一肃。“不堪入目的东西多得是,他迟早得学着来看!”   杨开当即闭口不言,又见到公孙珣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才抱着公孙定骑马往后面车中而去。   “君侯太苛刻了。”旁边的娄圭见到人走方才插嘴劝道。“大公子还小,便是以垂髫读书来论,也该明年才启蒙,而路边这些东西也确实有些不堪。”   “我非是针对他,乃是感慨于世道。”骑在马上的公孙珣瞥了路边的倒毙的尸首,也是无奈摇头,却又转向另一侧的韩当。“叔治有没有让人来报,今日后面跟来的流民是不是又多了不少?”   “是又多了不少。”韩当这些年愈发沉默寡言,不过今日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君侯,如此多的流民一直跟着我们,会不会出事?出赵国的时候,不过是几百人相随,走到钜鹿就有上千人,如今过了安平,进入河间,居然隐约有万人规模……非是我不懂君侯心存仁念,诸位君子不愿损害损害君侯的名声我也能明白,但如此多的人,万一发生动乱,少主母与小公子他们又该如何是好?咱们车马俱全,完全可以扔下他们加速离开。”   公孙珣也好,旁边的娄圭也好,齐齐回头看了眼跟在车队后面根本望不到头的流民队伍,也是相顾叹气,却并未就此多说什么。   而韩当也旋即知机的闭嘴,不再谈论放弃流民的事情。   其实平心而论,作为护卫首领,韩当的意见非常正确,量变引起质变,当跟随队伍流民达到近万这个数量级的时候,哪怕是有五百骑兵护卫,队伍的约束性也终究显得有些摇摇欲坠了。如此局面,安全、卫生、速度,都显得岌岌可危,一不小心还真有可能发生动乱与瘟疫……实际上,之前跟着上千人的时候,也没见到韩义公多嘴说些什么。   但是,公孙珣终究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归乡之人,他是卫将军、蓟侯,是河北数得着的人物,怎么可能会作出驱赶或者甩掉流民的举动呢?而且他本人也好,手下人也好,大多都还算是有着些许家国天下那种责任感的人,从赵国柏人出来,流民一开始聚拢在身后时,他们便本能的想维护住秩序,作出正确引导……最起码不让他们从贼,对不?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流民之所以选择跟着公孙珣,也不是懵懵懂懂漫无目的撞上的,而是一开始就认出了他——五百白马骑兵在河北大地上格外具有辨识度。   换言之,人家专门是冲着公孙珣来的!这种时候,弃他们于不顾,到底算什么呢?   “还是忍忍吧。”公孙珣一边骑马缓步向前,一边沉思了片刻,却终于还是出声做了正式表态。“之前叔治他们便已经问清楚了,这些人不是瞎撞上来的,他们皆是连着两年因为兵祸与匪乱没有收成的良民,不得已弃产举家往幽州逃荒……本就是顺路。如今咱们已经过了安平,进了河间地界,区区两三日路程,不就到幽州了吗?届时队伍便会渐渐自己散了的。”   “不错,幽州地广人稀。”娄圭也在马上捻须宽慰道。“当地豪强多少没有冀州这里盘剥的那么厉害,到时候无论是让官府就地收容还是任由那些豪强吞并下去,也总比这么举目无可依凭要强吧?”   公孙珣闻的此言,不仅没有喜色,反而愈发黯然。   话说,之前数年间,汉室的名臣良吏们还都一直以打击豪强兼并为政绩,公孙珣自己更是早有认识,知道汉室危殆的根本在于豪强兼并。而如今,他却居然要鼓励豪强却又收拢流民,吞并人口?   这简直可笑!   然而,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呢?   就身后的这些流民而言,他们一家数口人,却大多只带着几件破旧衣物,十几天的干粮,牲畜、农具基本没有。好点的,能再有一辆独轮架子车,差点的,连扁担挑子都是临时斫木而为。当然了,因为公孙大娘的存在,如今的流民家庭普遍性还会负着一个铁锅,这是逃亡途中必需的物品,方便耐用,是很多家庭最有价值的财产。   如此情形,不让豪强去收留他们,他们很快要么聚众沦为盗匪,要么就真的会变成路边饿殍,届时不要说铁锅了,便是身上衣物都会被人剥走。   而说到路边那些被剥去衣裳,甚至又被野犬啃食的尸首、腐骨,也难怪赵芸起初希望公孙定能跟父亲亲热一些,如今却又反而想着将孩子关在车内了。   “多辛苦一些吧!”公孙珣胡思乱想了半日也只能如此说了。“再分出两百骑兵来,交給后面的叔治(王修字)、伯槐(常林字)、文恭(枣祗),让他们一定严加约束队伍秩序……再多多遣人往前探路,告诉元嗣(韩浩字),不要再以行军立营的法子去找留宿的地方了,也不要过分靠近城池引起慌乱,以挨着树林的空地为佳,方便取柴木燃火煮水,实在找不到树林便以河流溪水为佳,活水喝起来总比死水干净!还有魏越那里,让他提前出发,去前面县邑坞堡处买粮食,务必报出我的名号来!”   周边诸多亲信义从纷纷听令而为,或是引兵向后寻王修与常林,或是往前寻韩浩、魏越。而身后护卫家眷的吕范、杨开、戏忠那里多少是了解公孙珣的,也居然没有派人来劝诫……须知道,公孙珣之前便派出了百骑给了后面的王修、常林、枣祗他们,用来约束流民秩序,而如今再加两百骑与他们,再算上前方开路、哨探还有购粮的队伍,那么用来防护公孙珣与身后家眷车队的人手,基本上就只剩寥寥几十骑了。   “君侯!”   就这样,随着公孙珣强打精神将一连串的命令发布下去,这只带着万余流民的队伍似乎有振作一新的意思,然而,还不过小半刻钟,韩当却忽然再度出言。“得快速度,麻烦已然来了。”   公孙珣和娄圭一时间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往身后看去,不过却并未看到哪里有什么过分的骚动。   “要下雨了!”韩当无奈指着东侧天边提醒道。“速速找个地方避雨吧。如今只希望雨水不够大,不然今日晚间流民中怕是要生不了火了。”   公孙珣和娄圭齐齐望天,然后齐齐变色……果然,远处天边已经有乌云稍显端倪,只是距离尚远,实在是看不出具体分明来。   夏日雨急,之前乌云还在天边,半个时辰后就已经压到了跟前,而队伍虽然也有些慌乱,却因为身边巡视骑兵的增多,勉强压住了阵脚。不过,随着雨滴哗啦啦的打下来,视线受阻,慌乱还是不由自主的蔓延了起来,有人不免迟滞,有人却迫不及待的推搡与抢道,并进而引发了骚乱。   当然了,王修也是历练出来的能吏了,当即狠下心来整顿秩序,而骑兵们也随着他的一声令下,直接下马介入,拔刀杀人……明晃晃的刀子,被割下示众的抢道青壮首级,外加前面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还有五里就能到达河间中水县了。   如此种种,到底还是让队伍重新安生了下来。于是,老弱们顶着铁锅挡雨,青壮们负起仅有的些许财产加速前进,反而使的雨中的这支组成怪异的队伍显出了一种诡异的秩序性。   当然了,五里路是睁眼说瞎话,真正的距离是十里路。   而且,近万人的流民队伍,不要说中水县那边根本不可能开城放人进去的,便是公孙珣也不可能允许他们入城……入城了又怎么安置呢?以如今的情形来看,若是一座小城多了万余流民,怕不是没过几日,这座城也要被流民裹挟失序。   实际上,真正的安置地点只不过是城外挨着城墙的一片空地而已,然后指望着夏日大雨不至于持续太久,到晚间时分能停下来,再让城中提供一些干柴生火罢了。   “君侯!”先发探路的魏越一马当先从城门洞中迎了出来,身后还有一个黒绶铜印的年轻人,俨然便是这中水县令了。“碰的巧了,这中水县令居然是君侯在赵国的学生,我那便宜本家魏畅!干柴和粮食的事情他都尽许了,咱们先进城歇息吧!”   “魏畅?”   公孙珣被淋的宛如落汤鸡一般,来到城门洞内方才看清刚才主动上前扶住自己的人,定睛一看,果然是赵国旧识,故鲁国相魏松之子,跟自己有几分师生说法的魏畅魏仲茂。   “是我!学生见过老师。”魏畅赶紧拱手微微解释了一句。“学生是去年黄巾乱后被点的中水令……老师放心,学生拼尽全力也要尽力凑出柴薪与些许粮食来,还请老师速速带师母入城吧,就在我官寺中歇息!至于老师的义从,我即刻让城中豪右、都亭各处准备一下,尽量腾出地方来。”   “仲茂啊。”公孙珣狼狈不堪,闻言却只是甩了甩身上水渍,并一时失笑。“能在途中遇到你,我固然很高兴,但此时雨水还在下个不停,恐怕不是入内的时候……让你师母带着妇孺们进城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魏畅、魏越,甚至是刚刚过来的娄圭、韩当,全都不明所以。   “义公。”公孙珣笑问道。“城外刚才咱们路过的那座小台子你注意到了吗?”   韩当当即颔首。   魏畅也赶紧插嘴:“那是本县之前瘟疫时用来安抚民心的祭祀台,高两丈,春日间才搭建起来,如今只剩土堆。”   “我就说如何这么巧,居然正对路口。”公孙珣愈发笑道。“义公,你速速将我的仪仗、伞盖,还有白马旗全部取出,选几个身体强壮平素不会生病的在台上与我摆好,我要看着队伍全部在城前空地上安顿下来。”   “君侯!”不等韩当说话,魏越便已经无语至极。“那伞盖如此高大,明显是遮阳的,如何能防雨?怕不是浸透了水,反而要浇人一头!”   公孙珣理都没理对方,只是催促韩当去做,并直接笑着甩手走出了城门洞,并在雨中催促着载有女眷的车子们速速入城。   韩当有些无奈,只能依言而行,不过,临走前免不了求助性的看了娄圭一眼。   “君侯,后面有叔治打理,断然不会让出岔子的。”娄圭无奈走出城门洞劝道。   “不会出岔子,和让人安下心来不是一回事。”公孙珣不以为然。“如今雨水颇大,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停,那些流民没有避雨的去处固然无可奈何,但更害怕的乃是漂流在外无依无靠,不知道这次能否撑过去,更不知道前路如何……而他们既然是慕我的名跟上来的,想来是知道我的,若我在高出等他们纷纷到来,再随他们一起等待雨停,燃起篝火,则他们今夜必然心安。再说了,我在城外,那些城中豪右便不敢不尽力协助。”   “君侯还要随他们一起在外面过夜?”魏越无语至极。“何至于此?”   公孙珣看了一眼魏越,然后冷笑一声:“魏子度,你须知道,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若非我当日以此诚心待你们那些五原移民,你与成廉又如何会随我至此?”   言罢,眼见着韩当开始在不远处台上冒雨准备仪仗,公孙珣却是不管不顾,直接从雨中走了过去。   其实,包括心腹如娄圭这种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一万人公孙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不仅是为了什么什么现实中的考虑。更重要的一点是,从一开始有人追随的时候我们的卫将军就想起了故事中那个‘能得人’的老熟人‘左将军’。换言之,公孙珣就不信了,他辛苦十年,难道还不如历史上那个丧家之犬般的刘备有德行?   而且,当时刘备那小子身后是曹操刀兵,身边是十万众,自己这算什么?此时若轻易弃人,将来还有什么脸面去争天下?不如真的此归辽西一去不复返好了!   另一边,魏越闻言,难得羞怯,却也是低头一叹,复又追身向前。   而县令魏畅居然一声叹气,却又看了眼娄圭,欲言且止。   “中水令且去城中辛苦,”娄圭不以为意道。“你在城中找吕子衡,协助他尽力调度物资才睡最好的去处……不必管我们。”   言罢,娄圭也居然冒雨往台上去了。   夏日雷雨阵阵,小台上的公孙珣被雨水打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全副仪仗旗帜,配着双份的紫绶金印,居高临下坐在台上。再加上身后的娄圭、韩当,又有魏越与中途闻讯赶来的韩浩,引着数十武士层层叠叠佩刀侍立。   此情此景,真的宛如一方主帅端坐军中一般巍然不动。   而正如公孙珣之前所猜度的那样,仓惶失措的流民队伍进行此处,纷纷一滞,然后却又纷纷神奇的恢复了秩序,然后即便是不许入城,也居然多无怨言。   非只如此,流民队伍中不仅仅是破产的贫民,更有之前匪乱不断被迫弃家的良家子,他们经行此处,多有出列躬身相拜的举动。   而公孙珣,居然一直挂笑,并对出列行礼者一一抬手示意。   夏日的雨水,终究不是很长久,根本没有等到晚间,实际上,万余人的流民队伍拖拖拉拉尚未完全到齐之前,太阳便忽然重新出现了。   城内送来干燥薪柴,并向负责管理流民队伍的王修送来了些许粮食。而与此同时,蜻蜓四处飞舞,引来不少孩童追逐,城外小河处,人们去取活水的时候更是发现了青蛙鱼虾的动静,不少尚且有余力的青壮纷纷前去抓青蛙准备晚间充饥。   一时间,夏日雨后的阳光下,城外的流民营地里,居然有这么一股子难以名状的生气。   “我今日算是明白了!”小台上,僵立许久的娄圭忽然开口。   “明白什么?”公孙珣只觉得自己为安抚人心而摆出的笑脸已经僵硬的不成样子了。   “明白张燕那厮是如何聚起所谓百万之众了。”娄子伯一声长叹。“咱们有五百骑兵,一路上还都如此艰难才只能维持秩序,可想而知,这种流民一旦溃散失序,又如何不会变成盗匪?而且,精神气这种东西和病疫一般是会传染的,如君侯这样端坐雨中,让人心安,则民心轻易便如此安定;那么想来,若是无人约束,万人流民中数人为盗贼事,则几日内便万人皆为盗匪……怕是还要选出头领,蚁附攻城也说不定。”   公孙珣心中微动,却沉默不语。   倒是韩当,大概是对张燕的事情有些难以接受,此时忍不住与娄圭说了几句:“若是如此聚起的百万之众,也怪不得张燕心里不稳,不但速速请降、速速受降,甚至还写信与君侯致意,言辞极为卑下。”   “他那封言词卑下的信反倒是说明其人如今有些猖狂的味道。”对上韩当,娄圭自然干脆直接。“不过,义公有一个意思是对的,那便是百万之众,在他张燕手里注定只是乌合之众的盗匪之流。可若是按照咱们君侯这份以人为本的姿态,又握有百万之众……怕是天下早就安定了,何必去什么紫山金山的?”   韩当当即颔首不止。   另一边,公孙珣此时总算是将僵硬的面部表情活动开来,却又微微一肃:“其实,我也是真未想到,一路行来,河北居然已经乱成这个样子……天下事,果然都是大势不由人啊!”   ……   “珣北归辽西,会冀州大乱,盗匪百万,人相攻,道路枕籍。珣自携家眷,复引义从五百,皆白马百战之士。初议以军锐,当速行北归。珣曰:‘战乱疾疫,虽曰盗匪,实为流民,若速归,必以死伤,吾不忍也。’乃驻柏人至月余。及张燕降,道路稍通,遂归。时流民不断,兼以盗匪害,自柏人始,多有往随珣者,欲至幽州塞外避难。比到河间,众数万,辎重数百,日行十余里。道逢大雨,众皆狼狈,或谓珣曰:‘吾等车马俱全,宜速行,今大众相随,缺食少物,若夜间哮起,抑或其中疾疫忽发,明公子女俱在,皆少幼,何当之?’珣对曰:‘自束发读书以至,或寡母,或师长,皆授吾以万事万物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众至中水城外,俱雨中狼狈,皆复劝入城。珣乃全副仪仗,临旗帜于台,坐等万众至,以示不弃。会以天晴,众以之归心。”——《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章 故将直笔作春秋(下)   “什么叫做收纳不下?”问话的是娄圭,地点乃是涿郡范阳城南督亢亭,被质问的人则是战战兢兢的范阳县令。“这才一年多的年功夫,幽州便不缺人口了?”   范阳县令没有直接回话,反而小心翼翼的偷眼看了下骑在马上的公孙珣。   “范阳令看我干什么?”公孙珣见状微笑反问。“子伯问你呢,有什么疑难之处,你直接与他说便是。”   “君侯!”   见到公孙珣开口,范阳令当即松了一口气,然后躬身行礼,这才转身忙不迭的对着娄圭说出了缘由。   原来,按照这位已经做了两年的范阳县令的说法,这范阳,甚至涿郡如今都已经收纳不下更多的流民了。   原因很简单,就两个:   首先是从南往北的流民太多了,不止是今年冀州全面失序,实际上早在去年黄巾大乱的时候,冀州人就开始大量的往幽州跑了;   其次是地理因素,涿郡位于冀州和幽州的交界处,算是幽州门户,流民往幽州去,总是要从此处走的。   换言之,范阳也好,甚至整个涿郡也罢,早就已经对冀州的流民丧失了兴趣。   “你说的也有道理。”公孙珣若有所思道。“最起码这两条总是无可辩驳的……但真的仅是如此吗?”   “下吏绝不敢有所欺瞒啊!”这范阳令无奈跪地请罪。“所言俱是实情。实际上,非只是本地官府早已经没有了闲置野地交与流民开垦安置,便是之前黄巾起事时大乱的广阳,早在今年春耕前,也已经将无主之地尽数划归了南来的流民……官府手中,着实再无地安置。”   “那本地豪右呢?”公孙珣下马来到对方身前,愈发正色相问道。“便是官府无力安置,本地豪右又如何?他们就不想收纳人口为己用吗?”   范阳令一时语塞。   “问你话呢!”一旁魏越有些不耐烦的扯着马鞭喝问道。   而公孙珣与娄圭居然没有约束于他。   “君侯。”范阳令无奈在地上昂首对道。“以君侯的英明神武,其实我也知道,有些事情瞒不过你……”   负手立在对方跟前的公孙珣差点被其人逗笑:“这都是跟谁学的?有话说话。”   “是!”这范阳令赶紧作答。“若要豪右来收纳,其中有两个要紧之处。一个是豪右本身挑三拣四,若是纯粹青壮丁口,无论男妇,他们自然是抢着想要,如之前君侯发卖下曲阳战俘一事,他们便极为踊跃,可拖到如今才逃难来的,却多是拖家带口、妇孺老弱俱全……如此情状,又有几个豪右愿意收纳呢?”   公孙珣回身望了望跟在后面队伍,难得冷笑:“如此说来,我倒是明白他们的意思了……反正妇孺老弱撑不住,多耗些时日,只剩青壮,更兼消磨了志气,方才好捡回家去做奴。”   “大致是这个意思。”范阳令在地上无奈叹气。“可这种事情,总不能将妇孺老弱的消耗算在他们头上吧?只是因势利导,自然而然罢了……说到底,是如今世道渐渐不好,有没了志气甘心做奴的青年丁口,谁愿意无端浪费粮食收留老弱呢?”   “还有一说呢?”公孙珣收起冷笑,不喜不怒,继续问道。   “还有一说,在于如今的幽州方伯陶公。”这范阳令到底是对公孙珣更加敬畏一些,所以倒也爽快。“陶公其人,君侯知道吗?”   “陶谦陶恭祖,自然略有耳闻……此人如此啊?”   “此人与郭公柔中带刚、宽严相济不同,其人刚强至极。”范阳令的言语倒是让人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早在春耕前,他上任不过两月,便当面与州中数位两千石公开为难,没有丝毫情面可言……本郡(涿郡)太守崔公,因为郡中有豪强豢养私兵,便被他当面羞辱为无能;广阳太守刘公,因为郡中无主之地被豪强侵占,也被他当众叱骂软弱;护乌桓校尉宗公,因功转任洛阳之前,曾经收受上谷乌桓头人的贿赂,也被他当众拦下车子搜检,然后直接上书弹劾……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时局动乱,这些豪强有所举动也算常态,刺史未免苛刻。”娄圭忍不住开口质问。“可若于流民事而言,这难道不该是好事吗?”   “子伯想多了。”此时插嘴的,乃是因为懒散而一直坐车的戏忠,他大概是初入幽州境内,又是来到督亢名地,所以难得动了活动的心思,却不料正遇到眼前这一幕。   “这种事情我确实不如志才,不妨直言。”娄圭居然微微拱手相对。   戏忠见状也不好卖关子,立即出言解释:“其实为政未必雷厉风行便就是好的,尤其是这陶恭祖一个外人来到幽州,根基未稳便做下如此事端,未免离心离德,使人望而生畏……如我所料不差,定然是这位幽州刺史有过相关的命令,不许豪右吸纳青壮过甚!”   范阳令赶紧点头。   “监视豪强本就是刺史基本职责,若刺史之前有此类严令,以至于郡中不敢放任豪右接纳流民,倒也无可厚非。”娄圭叹气道。“可如今非同春耕时那个模样,冀州的流民已经多到了这个地步,官府又已经没有了无主好田,郡中和州中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这便是离心离德的结果了。”戏忠嗤笑言道。“郡中和州中怎么可能不知道情形有变呢?只是州中那位陶公如此刚强,想来也是拉不下面子的人,而郡中诸位两千石屡屡受他欺压,也干脆故意不言,甚至反而举着他的旗号刻意严格执行,阻扰豪右收纳流民,以此来让那位陶公难堪!子伯,如此情势,本就是官场常态。”   娄圭一时无言相对。   “确如这位先生所言。”那范阳令看着公孙珣的眼神,也是无奈承认。“州郡失和,官府在是否放任豪右收拢流民一事上不免僵硬……我等为下吏,也不敢私自违命,擅自放开禁令!”   “起来吧。”公孙珣不喜不怒,只是微微叹气。“天下事都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他们还在搞这种事情……”   “君侯,为今之计,乃是要考虑该在何处,又如何安置流民。”戏忠正色拱手进言。“以君侯之威德,完全可以上书弹劾这位陶恭祖,想来州中各位两千石在洛中也早有怨言与动作了,事情必然能成!不过,这是需要时间的……而此时君侯甫一归乡便以无职之身强与一位性格如此激烈的刺史相对,便是能压下去,怕也要惹得一身麻烦。”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公孙珣回头蹙眉反问。“万众辛苦至此,身边粮秣已尽,总是要速速安置下来的。”   “依我说,不如将这万人迁移到辽东或着跟我们一路到辽西。”戏忠似乎早有准备。“至于路途遥远……君侯不妨即刻在督亢这里将流民编制什伍,方便管制;然后再依编制选出青壮,分发简单刀弓木棍,以作护卫,兼以军伍姿态沿途安营扎寨;当然,免不了要请君侯破费,以私产在幽州本地购置一些帐篷、棍斧等常备器具,并从沿途大户家中买粮,统一分配接济。”   “也只能如此了。”娄圭也在旁蹙眉言道。“沿途幽州各地豪右便是觉得时局不稳,须屯粮自备,怕也不敢跟君侯讨价还价吧?还有各地官府,只是助粮、助薪,并允许驻扎,想来也不会不给君侯面子才对。”   “若如此,必然能行!”便是那范阳令也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区区万人,以君侯的威德收纳在乡里,必然无人多嘴,沿途也必然无人能会多事。”   公孙珣一边微微颔首,一边却忍不住将眉头皱的更紧了。   就这样,进入幽州却依旧无处落脚的流民队伍于督亢亭稍作休整与编制,然后自然有黄巾乱后卷土重来的安利号将帐篷和棍斧之类的物资送到——戏忠终究是不了解公孙大娘和公孙氏在幽州经营这么久的实力,这些东西哪里需要买?   至于粮食,这个确实没办法。须知道,自从黄巾之乱后,灾异、动乱不止,人心不稳,豪右多有存粮自保的意思,而安利号虽然有些许战略储备,却多在辽东那里,这卢龙塞以内的地方,还真没有多少存量。   当然了,公孙珣以卫将军、蓟侯的姿态,引私兵回归幽州。最起码当日亲眼目睹了他轻松平定广阳黄巾,并逼退张宝的涿郡这里,还真没有哪个蠢货敢拒绝安利号的平买平卖的!   实际上,闻得公孙珣到此,除了一开始听到讯息便单马来到督亢亭遥遥相侯的本地县令以外,其余涿郡各地世族、豪右、故吏、乡老,在随后几日内也纷纷前来拜会……便是涿郡太守崔敏也居然亲自来迎。   甚至于当公孙珣将流民编制完毕上路以后,其余广阳、渔阳、上谷等靠近的三郡郡守也都遣使前来问候致意。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唯独那位幽州刺史陶谦陶恭祖,一直窝在他那近在咫尺的治所广阳郡蓟县,也就是公孙珣这个县侯的封国处,迟迟没有派出使者,也没有任何音讯……想来其人刚强如斯,见到这些郡守纷纷去拜会公孙珣,已然是先入为主,心生愤恨了。只是,他终究是碍于公孙珣的位阶与其盛名,不好主动找茬而已。   当然了,公孙珣也没有在想这些多余的事情,他一路上一边安抚流民,一边思绪万千,如何有心思去想这个性格如此恶劣的陶谦呢?而且,公孙珣越往北走,越是心思沉重难耐。等到他走引众缓缓经良乡入广阳郡,来到蓟县(后世京都)之前,将要渡过漯水(后世桑干河、永定河)继续往西行时,这位卫将军却是彻底忍耐不住,便将流民队伍中那些有威望的老者、壮年良家子,以及本地吏员,还有安利号在此处的管事,全都喊到了自己的身前。   “我且问你们一件事情。”公孙珣在河滩前认真向这些流民中首领询问道。“若此番没有遇到我,你们将要如何自处?”   一众流民首领面面想觑,纷纷摇头……很显然,他们只是按照冀州中部地区的逃荒传统往幽州来,正如冀州西部会往太行山逃,而青州与渤海郡人会往渡海往辽东去一般,都只是口口相传,北面涿郡、广阳或能有活路而已。   “那之前的人呢?”公孙珣愈发蹙眉不止,又返身朝着蓟县本地乡亭吏员还有安利号的管事们发问。“你们就在此处,可曾有所参与安置,又可知道他们最终的去处?”   这些人也是相顾不止,但却不敢不答。   “回禀少主人。”一名年轻些的安利号本地管事立即拱手作答。“咱们安利号虽然有老主母吩咐下来的现成制度,专要引彼辈往辽西,然后做渡船去辽东……但我们终究只是一介商贾身份,而且辽东太远,莫说本就能力不足,便是这些流民也未必全然相信我们,哪里会我们一说话便随我们去种他们根本不知道在何处的地方去。所以我们救的人其实不多,根本不能与少主人这般动作相提并论。”   “至于他们最终的下场,据我所知多不是很好。”又一名年长管事无奈言道。“这次的流民少主人也见到了,若不是你到了涿郡,大户不敢不卖粮食,官府不敢不出面协助,那这些人,在涿郡便没了衣食!然后,他们如盲人夜半临深池一般,惶惶然往北走,沿途妇孺倒毙无数,却最终只剩下些许青年丁口勉强活下来,然后或是为本地豪族收留,或是逃入北面山中,以至于流落塞外……”   “塞外?”公孙珣当即一怔,忍不住打断了对方。   “确实是塞外!”一名本地亭长赶紧解释。“君侯不知道,小吏在此处为任,经常见到流民到此处渡河后不知所措,有人茫茫然继续往东走,算是走对了地方,还能被各地大户收留。但也有近半的人,却是转向往北,经大沽水过渔阳出塞,去投奔鲜卑、乌桓,或者干脆在山中寻得一处山谷,半耕半猎,聚众而居。”   “去投奔鲜卑、乌桓?”公孙珣气极反笑。“鲜卑自檀石槐死后,分裂混战至今……一群汉人,家中活不下去,逃到汉人治下土地,没人收留,反要去山中当野人,甚至投奔左衽的鲜卑人?还有乌桓人?北面的乌桓人,那是什么东西?”   “少东家。”一名年长商栈管事小心提醒道。“这也是无奈之事。我们说的,都还是大疫后的事情,大疫平息前的那阵子流民,便是我们安利号也不敢轻易接纳,只能任由他们流窜……”   公孙珣愈发笑意不减。   “少主人,我有一言。”之前开口的管事眼见着不好,也只能勉力劝说道。“老主母人在辽东,咱们公孙氏的势力也分出了一大半往辽东去,剩下些许,只能在辽西维持个局面。而我们一介商贾,虽然因为公孙氏的名声与少东的威德得以在幽州畅通无阻,但两位之前都不在卢龙塞内,又如何能放开手脚行事呢?”   公孙珣笑意不止,只是挥手言道:“我并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只是再问你们一件事情,河对岸蓟县往北,那是什么地方?”   “此乃昌平县!”这件事情倒是人尽皆知。   “我也记得是昌平。”公孙珣依旧面带笑意。“而且如我未记错的话,那些去山中、去塞外,去寻鲜卑、乌桓的人,便是从昌平转入东面渔阳郡安乐县,然后在彼处顺着大沽水逆流而上,才能从容出塞的吧?”   “是!”   “没错。”   “出塞路两条,一条在此,一条在代郡,以此为主。”   “昌平与安乐两县占地极广,我记得应该多有荒地才对,可能安置百姓?”公孙珣继续追问。   “不能!”本地一名乡有秩当即摇头。“君侯不知,蓟县往北,昌平也好、安乐也罢,多山而少平原,而且土地微酸,乃是著名的恶地,难以从事稼樯。”   “不错。”旁边的安利号老管事也忍不住插嘴言道。“便是咱们安利号,也多是在彼处收些板栗、枣子……燕山板栗乃是我们安利号的特产,却不曾在彼处收过粮食。”   “能种板栗?”公孙珣再度失笑。“我倒是记得小时候吃的那些板栗,竟然多是昌平、安乐来的?”   “不错。”   “我知道了。”公孙珣忽然肃容。“你们自去忙吧,渡河后往昌平走,在彼处驻扎便是!”   众人不明所以,却又只能拱手称是,然后各自散开。   须臾后,便只剩公孙珣带着沉默着的韩当还有欲言又止的娄圭立在河滩上,望着身前的漯水若有所思。   “文琪。”等着那些人回到队伍中,下达了新的命令后,片刻之后,吕范、戏忠果然前来询问。“何故要转向昌平啊?不是说过蓟县而不入,直接一路向东去辽西吗?”   “不去了!”公孙珣头也不回,直接望河负手大声回应。   旁边的娄圭一声长叹,却终究无言。   “不去了是何意?”吕范与戏忠却依旧是茫然。   须知道,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也是公孙珣写信与自己母亲告知的方案而言,他们此行是要去辽西的——原因很简单,卢龙塞在彼处!勾连辽东平原与河北平原的唯一通道也在彼处!   毕竟嘛,这年头海运有限,最起码到现在为止,公孙珣是很难想象用海运输送大军的;而此时的秦皇岛,也就是后世的山海关通道,还有一多半在水下,剩下一半也时常会被海水淹没,根本不通;与此同时,在辽东辽西交界处,辽河下游,还有一处后世消失不见此时却难以通行的沼泽,也就是辽泽……   换言之,正如多年前公孙珣与娄圭议论的那般,辽东与河北之间,真正能通大军的,只有走阳乐-柳城-管子城-卢龙塞一条通道,这条路漫漫五百里!若只占有一头,便意味着辽东注定被隔绝在大局之外。   公孙珣此番北归,虽然有刘宽突然身死并遗书的缘故,但终究是为了个人野心而有所谋划的。而他和心腹们计划的也很清楚,这几年就是要和自家母亲一起,从两头一起发力,以这五百里卢龙道为经营根本,连通辽东,然后再往河北平原上延伸势力。这样一旦乱起,五百里卢龙道在握,他便可以从容举辽东之众,并汇合辽西、右北平之势力,大举南下!   然而,公孙珣此时走到这里,却忽然说不去了……这算什么?   “君侯?”戏忠也莫名其妙。“不去了是何意?”   “不去了便是不去了的意思。”公孙珣凛然相对。“我要留在昌平隐居。”   “为何啊?”吕范急的满头大汗,戏忠也忍不住朝娄圭递眼色询问,但后者却默然不应。   “这是老师遗愿。”公孙珣正色相对。“刘师遗书让我留在此处的……”   “刘公如何会作出这种安排?”吕范愈发无语。“到底出了何事?”   “刘师遗书中对我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非此兼得,不能安定海内。”公孙珣幽幽叹道。“子衡啊,我若是往归辽西,地方偏远,岂不是坐视流民在昌平纷纷失路,以至于沦落到给胡人为牛马的地步?那怎么还有脸称什么厚德载物呢?你说,留在昌平,以此身当冀州流民事,难道不正合刘师遗愿中对我的期许吗?”   “昌平地方不够好吧?”虽然还是有些糊涂,但吕范大概已经明白了公孙珣决心,却只能如此硬着头皮劝说了。“若要安民,何妨换个好地方?”   “天下虽大,须臾间又哪里有好地方空着给我养民呢?”公孙珣忽然甩手,渡河而去了。“昌平再差,也是可以种板栗的嘛……咱们就在昌平了!”   ……   “太祖携流民至广阳昌平,将归辽西。左右乡老言,往日流民无所凭,辄于此处分落,或匿于燕山中,或归于塞外胡种,少能安居燕地。太祖闻之,大叹,遂止行,引众安于昌平道口,亲耕枣栗于燕山以哺民,兼阻绝胡路。凡数年,往来投者百万计。或曰:‘燕武之德,自此始也。’”——《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一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   公孙珣当然不可能用板栗来养活上万流民,而且现在是夏季,也不是种板栗的时候。   实际上几乎可以想象,在第二年秋季收获之前,这一万人以及期间到来的其他流民,主要还得靠他们自己渔猎外加安利号的接济,才能勉强在此处生存下来。而这期间,公孙珣真正要做的,也不过就是组织这些流民在昌平安居下来,建设家园,并有组织性的用草木灰来整饬这里的微酸恶地,然后悉心开垦以待来年耕种罢了。   而且,不管有没有去辽西,公孙珣都不想担上吞并人口的恶名,他……他很正式的派出了自己的卫将军长史吕范,前往蓟县谒见了广阳太守刘卫,正式请求官府按照官屯的方式将昌平的恶地划拨出来安置流民。   至于他公孙珣又怎么说呢?   其实也赶巧了,卫将军见到燕山中野生板栗颇多,便准备仿效恩师卢公与旧识刘焉那般,于昌平建立一所私学!   当然了,也无须瞒着广阳郡的乡里士民,卫将军另一位恩师,故太尉刘公去世前曾有遗书给他这位亲传弟子,说是要他厚德载物……故此,卫将军自然也要顺势对流落至此的冀州流民们施以援手,加以教化。   所谓,捐家救民是也!   广阳太守刘卫实在是没有辙,听到吕范的介绍后自然是一番吹捧,并干脆利索的将官屯事宜给应承了下来,从文书到吏员再到些许必要的援助,那是一个都不缺。   然而,亲自出城十里送吕子衡回去后,这刘卫转过身来,眼见着身边只剩些许心腹之后,却又在城外顿失笑意。   “你们说,我这是当的算什么太守?”已经年逾四旬的刘卫坐在自己的车架之上,迟迟不愿动身,反而用一种近乎悲愤的语调朝自己的心腹属吏质问了起来。“来广阳两年,本该渐渐把控局势才对,如今却居然要无一寸土地为我这个太守所辖治了吗?”   周围心腹属吏们细细一想,却也纷纷无言,因为自家府君此番吐槽似乎格外准确。   须知道,因为境内有千年古都蓟县(公元前七世纪燕国首都就在此处了,真的已经快千年了),算是燕地根本所在,所以广阳郡面积不大,下辖不过区区五县,也就是另一个时空中一千百八年后大半个首都而已。   而本来呢,身为太守,只要跟常驻蓟县的幽州刺史关系不至于太差,这地方倒也富庶安乐……然而,这不是来了个不讲理的陶谦陶恭祖吗?自从这个蛮子来到蓟县以后,广阳太守刘卫基本上就越来越憋屈,对蓟县和紧挨着蓟县的广阳县控制力度自然也就越来越弱,如今,这中部两县基本上算是被强横的陶谦给夺走了。   然后,南面的安次县乃是当日广阳黄巾的源头所在,数万人一朝俱反,那座城基本上算是为之一空,今年春耕时更是被陶谦强行夺走,用来安置冀州流民。   而如今,公孙珣又来了,往昌平那里一坐,说他不走了,还说要官屯……不用想都知道,北面昌平和军都两县肯定也要落入这位卫将军手里了。   可这样的话,我们的刘太守还剩个啥呢?   “本来陶蛮子强横倒也罢了,他这人必不长久。”刘卫坐在车上,真是越说越难过。“我还想着能熬过去。孰料北面昌平却忽然又来了一个卫将军,还要在此长久居住下去?堂堂太守,居然连自己的辖地都管不住吗?”   周围心腹无可奈何,只能勉力强劝:“府君不必太过伤心,你也说了,那方伯为人强横,必不能持久,既如此且忍一忍,等他走了,蓟县与广阳县不还是你来专居吗?”   刘卫在车上细细琢磨了一番,然后一声长叹,却又连连摇头:“不行,决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时局颇为动乱,不比往日……若是朝廷看不过陶蛮子乱搞也还罢了,可若是中枢有意借他强横压制地方又如何?届时他要是在此处待上数年,再加上那位卫将军,我岂不是要当好几年的空头太守?诸君,我这把年纪了,还剩几年功夫能蹉跎下去?”   一众心腹面面相觑。   然后,其中一名颇为忠心之士倒是忍不住提醒了自家主君一句:“府君万万不要自误啊!于方伯处而言,其人虽然可恶,却是一州刺史,正该监管州中两千石,也正好能拿捏住府君,乃是一条过河之龙;而于卫将军而言,此人不但名位绝高于府君,更兼为幽州本地人望所在……于府君而言,他留在昌平,倒不是过河之龙,反而算是坐地猛虎,也万万动不得!”   “我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正是这般才让人心累!”刘卫一声感慨,却又不禁心中一动。“龙虎并卧在我房中,真真让人为难……今日且回城吧!”   众人不敢怠慢,赶紧组织起太守仪仗,耀武扬威的往千年古都蓟县归去。   而等回到蓟县官寺,刘卫却是干脆下令,让人将公孙珣‘请求’在昌平‘官屯’一事的公文给收拾了一番,专门送给了与他在同一座城中共事的幽州刺史陶谦。   据说,是要‘请示’。   陶恭祖今年五十余岁,其人出生于丹阳郡,而这时候的丹阳可不是后来的江南阜美之地,乃是挨着山越,动辄要拎刀子砍人的野蛮之地……刘卫喊他陶蛮子,可不是胡乱起的外号。而陶谦本人也确实很有‘蛮风’,他少年放浪,一直到十四岁都还骑着竹竿领着乡中小孩一起玩打仗的游戏,成年后也不矜持。   结果呢,有一次本郡的同乡,一位退休的两千石甘姓太守出行时遇到了他,觉得他容貌出众,便喊上车来与他交谈,最后一番恳谈之下,甘太守居然直接将女儿许配给了这个浪荡子。据说当时的太守夫人非常愤怒,但甘太守却坚持自己没有看错人。   而陶谦也没有让他岳父失望,他结婚后很快就开始发奋读书,先是在州郡为官吏,兜兜转转了许久,人到中年后居然被举为茂才,并出任尚书郎,又先后转任县令两处,等到去年五十二岁的时候,他终于因为治绩出色,被征召为议郎,然后出任幽州刺史,成为方面大员。   而此时,他的岳父岳母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夫人甘氏也已经垂垂老矣。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个蛮地出身的陶恭祖始终性格蛮横,宛如当初罢了。   回到眼前,陶谦此时正在堂中与下属们议事,忽然接到刘卫遣人送来的公文,只是看了两眼,便立即将文书转给了一众州中官吏门查看,并直接用带着徐杨口音的洛阳话凛然出言质询:   “诸位觉得刘太守这是何意啊?”   州中众人面面想觑。   然后,幽州名士、右北平出身的別驾魏攸,先是缓步上前将公文交还,然后顺势朝着陶谦正色一礼:“方伯请恕属下直言,这刘太守挑拨离间的姿态未免太过显眼了。”   “魏別驾说的对。”陶谦当即一笑。“能让老魏你这种实诚人如此直言,可见这刘卫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小儿一般的把戏也拿出来丢人现眼。”   话说,放在往日,州中从事属吏们一定会哭丧着脸,然后尽力劝陶谦不要当众对着一位两千石如此不留情面,尤其人家广阳太守还就在同一座城内……然而今日,这些人眼见到自家刺史如此无礼,却纷纷居然长呼了一口气。其中不少幽州本地出身的州吏,甚至有当日随郭勋在范阳城头观公孙珣夜战,一度劫后余生、弹冠相庆的意味。   真的是弹冠相庆,因为陶谦真要是跟公孙珣怼上,他们这些本地出身的州中吏员除了扔掉管帽子外别无它法。   不然呢?让他们去怼公孙珣那肯定是不会怼的,死都不会怼的,可要是一边抗命一边留在州中,以陶谦陶刺史的作风,怕不是也能让他们先来个生活不能自理。   实际上,你当这些州中官吏们之前聚在大堂上在干吗?他们正是因为知道了吕范的到来,知道了公孙珣要在昌平引流民落户,然后才纷纷忙不迭的过来找陶谦做预防的。而早在刘卫的公文到来之前,这些人就已经把公孙珣和公孙氏都吹上天了,就差跪下来直接说那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了。   “你们接着说。”陶谦将公文扔到几案旁,顺势在高脚太尉椅上挪了挪屁股,便继续嗤笑发问起来。“那公孙氏被你们说的神乎其神,我怎么有些不信啊?一个世族,如何又有德望又有根基,又有财富又有威信呢?我非是怀疑他家势力,自扬州至幽州,我也算见多识广。无论数代三公的真正钟鸣鼎食之家,还是势力跨州连郡的豪强,又或是家财钜亿的商贾,便是在地方上一言九鼎的豪杰也都数寻常,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到有如此怪异的家族,居然身据四方特质……”   魏攸看了看陶谦脸上的古怪笑意,也是无奈迎上:“方伯,其实你刚刚所说的话语,已经将公孙氏的底细给说了个通透。”   “这是何意啊?”陶谦愈发好奇。   “回禀方伯。”魏攸继续叹道。“如今的公孙氏,二三十年前还只是一般的边郡世族模样……所谓顾忌清议,不与豪强结交;开枝散叶,便联络减少,自成分家支族。然而,约二三十年前,如今这位卫将军的寡母以抚养子嗣艰难为由,忽然借着公孙氏的庇护开始经商,事情便已经截然不同了。”   “寡妇经商也是寻常,我们扬州也有朱公伟的寡母经商养子,边郡地方都不太讲究,我也是少孤,如何不懂这里面的艰辛啊?”陶谦在上首座中轻声叹气道。“可想来与朱将军母亲相比,这公孙大娘也不过是经商的能耐大些,再加上有公孙氏的照看,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但这也只是钱吧?哪里来的你们说的那些?”   “恕在下冒昧。”魏攸闻言但是不由正色。“方伯你不是幽州人,怕是根本不懂得安利号这三个字的分量……实际上,安利号并不只是在聚财,它与普通商家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愿闻其详。”陶谦也难得正色。   “那公孙大娘不愧是养出卫将军这般英雄的人物,”魏攸不禁幽幽捋须一叹。“别人经商只求钱,可这位……我至今记得,当年安利号刚刚成立,老朽还很年轻,在右北平家中便听到过商号于当地宣扬,说是安利号只求铺设通衢,然后与利于乡里,方便于他人。初时,我也只觉得这是公孙氏为了自家名声所做遮掩,然而,凡二三十载,我在幽州亲眼所见,彼辈虽然屡有艰难之时,却一直如此做派,数十载未曾动摇片刻。”   陶谦悚然肃容。   “无论丰年荒年,安利号从不囤积倒卖,必然开仓明示,平价收粮、平价出粮;每有积蓄,从不匿金铜于土窖,必然往邻县邻邑购置土地,询问特产、铺设商栈;每到一处,必然与当地豪强大户公营,以下线的方式让出红利;每行货于商路,无论渤海还是路上,若有人请随同行,则必然允诺;每有小弱下线一时遭遇不测,只要其未曾失信必然予以协助……如此种种,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辽西、右北平以及辽东三郡,安利号早已经深入到每一处乡里;渔阳、广阳、渤海,则纷纷铺设到县邑;而其主脉商路更是东环渤海一周无遗漏,南沿涿郡直通邺城,西走上谷、代郡穿入并州……方伯,如此这般的商号,你自扬州至幽州,可曾见过第二家?”   陶谦肃容以对,默然不语。   “正是这家非比寻常的安利号,硬生生以不影响公孙氏清誉的方式将各地大小豪强、弱小世族,以及公孙氏各地支族硬生生黏合在了一起。故此而言,公孙氏之强非只是一公孙氏,实在是兼有世族、豪强、商贾三层之力。”魏攸昂然对道。“这才有了今日之庞然不可摧之势力。”   “如此庞然大物,之前多任刺史,居然无动于衷?”陶谦愈发严肃起来。   “如此庞然大物,于各任方伯而言,倒也不是刻意放纵。因为只是数年前,这庞然大物也还有着明显致命之处。”魏攸昂然对道。“幽州人尽皆知,安利号之强盛只系在公孙大娘这一位奇女子身上,其人若有一日老去,后继无人,无论是交给族中还是剥离出来给其子分家继承,都将难以维持气候。只是……”   “只是卫将军既然已经为卫将军,这安利号便再无可制了!”陶谦正色接口问道。“对否?”   “卫将军天下名将。”魏攸依旧昂然对道。“烧弹汗山以保上谷、代郡;灭高句丽以安辽东、玄菟;覆广阳黄巾以定广阳、涿郡;杀张宝以扶幽州全境……如此功绩威德,兼以乡梓之论,敢问方伯,幽州何人能制公孙氏?又有何人愿制公孙氏?”   陶谦目视魏攸良久,却是一言不发,良久,方才起身往堂后去了。   ……   “陶谦字恭祖,丹杨人。谦父,故馀姚长。谦少孤,始以不羁闻於县中。年十四,犹缀帛为幡,乘竹马而戏,邑中儿童皆随之。故苍梧太守同县甘公出遇之涂,见其容貌,异而呼之,住车与语,甚悦,因许妻以女。甘公夫人闻之,怒曰:‘妾闻陶家儿敖戏无度,如何以女许之?’公曰:‘彼有奇表,长必大成。’遂妻之。”——《旧燕书》·卷六十五·列传第十五 第二十二章 乡音无改鬓毛衰   众人见到魏攸暂时压下了陶谦的气焰,不免各自心中大呼庆幸,就各自恭维了魏攸几声,然后便也纷纷散去了。   唯独魏攸本人面上平缓,心中却难掩忧虑,当日回到公房也好,归家也罢,都是坐卧不宁。   而果然,当日无事,第二日一早,魏攸尚在蓟县城中的舍内用早饭呢,便忽然听得前院鸡飞狗跳起来,然后一人赤帻苍须、直裾轻衫,昂然直入……不是本州刺史陶谦陶恭祖又是谁?   “老魏且用餐。”一口徐杨口音的陶谦直入舍内,没有不见外,然后居然直接坐在了人家门内的一条长凳上。“不必管我,等你吃完咱们再说。”   魏攸苦笑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赶紧喝粥。   “不用换衣服带官印了。”陶谦眼见着对方喝完粥去净嘴,却是用让人不安的徐杨口音又叮嘱了一句。“这身素净便服蛮好,我还给你预备了一个半铜之印。”   所谓半铜之印,乃是说官印只有一半是铜的,另一半干脆是恶铁……这不是什么合金更好的说法,而是最低级升斗小吏所配的制式官印。   魏攸愈发无言,只能匆匆洗手,然后接过对方不知道从何处取来,看上去脏兮兮的半铜印绶,胡乱系在腰间,便随对方出门去了。而出去以后,只见停在魏攸舍前的乃是一辆敞篷的驴拉板车,车之上更是随意扔着些许柴薪、干草、木叉之类的东西……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话说,魏攸虽然年纪很大,但和陶谦比却居然小了两岁,而且人家是刺史,你是刺史的属吏,所以很自觉的,这位幽州別驾兼幽州名士便一言不发,主动坐到了前面,准备去驾驶这辆敞篷驴车。   然而,车子尚未启动呢,眼看着魏攸手忙脚乱,懵懵懂懂摸不清这种低级车子的要害之处,陶谦却又实在是看不过去,直接上前劈手夺了缰绳:“老魏且去后面车子上卧着,我来赶车!”   魏攸无法,只好拢手转到后面爬上车去,然后任由这位蛮子刺史一抖缰绳直接驱动驴车出城一路往北去了。   从蓟县到昌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不过有赖于幽州刺史陶恭祖几十年驾龄捣鼓出来的出色车技,再加上这年头这地方确实也还不堵,所以倒是赶到中午之前便来到了蟒山之下的昌平城外。   而此地此时早已经是人山人海、旗帜招展了,看样子,本地安利号,昌平、军都两县县吏,外加附近想来巴结卫将军的豪右大户们,早已经纷纷到场。   “流民安家,却弄的像是过年一般。”陶谦一下车便免不了要负手批判一番的,唯独魏攸少有坐这种敞篷的板车,终究有些颠簸,再加上他早上只喝了一碗粥,所以此时正在恶心,不能与之言语,终究让陶刺史有些自说自话的感觉。   “我等是州中属吏,奉命来此处查看流民官屯事宜。”陶谦对着一名主动迎上了的武士亮出了自己腰中的半铜印绶。“尔等不用在意,自去忙吧!”   那昂藏武士虽然觉得这老头口音极怪,而且区区升斗小吏未免过于趾高气扬,但对方还有身后的伴当如此年长,他终究也不好有所表示,反而躬身一礼,方才后撤退去。   陶谦冷哼了一声,而等身后魏攸缓过劲来,他便从车上扛起一个木叉,又和魏攸二人各自摸出一个遮阳的斗笠戴上,这才顺着蟒山山脚逸逸然往用石灰划了许多线的几处热闹地方巡视了起来。   而刚走了半圈,陶谦便大致看懂了其中门道,无外乎是幽州乃至于天下都渐渐适应的凭号牌排队,然后依次去各处做各种事情罢了……如这边是分粮的,那边是划拨区块去搭窝棚的,左边是挖厕所的,右边是引水渠的,前面是讨论何时上山烧草木灰处置恶地的,后面则是公开解决流民争端的地方。   “不过是以军法治民,以刀兵之利迫之,饱食之恩诱之,方能如此干脆。”陶谦带着斗笠拄着木叉立在蟒山之下,愈发冷笑。“有钱有物有兵,自然能成事,不足为奇。”   魏攸欲言又止。   “且去看看这位卫将军和他亲信属下都是何等人物!”陶谦一边说一边直接拎起木叉,不管不顾自去寻人去了。   魏攸无奈跟上。   “我家君候?他……你寻他何事?两位……也罢,他在东面山下挖渠。”这侍卫花了好大力气才听懂了对方的徐杨口音,原本想质询两句,但眼见着是两个老头,其中一个一看还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就熄了多余的心思,直接指点了一番。   “原来如此。”陶谦微微颔首,却又转身向北面去了。   魏攸无语跟上,终于问出了今日他的第一句话:“陶公为何东辕北辙?不是说卫将军人在东面挖渠吗?”   “我固然是想看一看其人风采。”陶谦不以为然道。“可既然是在亲自挖渠……老魏我且问你,一个大男人光着膀子在烈日下挖渠有什么好看的?无外乎是邀买人心罢了。而既然是邀买人心,其人又年轻力壮,难道还会当众偷懒不成?”   “身体力行也好,邀买人心也罢!”魏攸忍不住反驳道。“总不能因为人家亲自干农活便嘲讽人家吧?方……陶公,你们丹阳也算是边郡了,你说我们边郡士子,春耕夏读秋狩冬战,哪一样不是一等一的持身立命之事?凡在此中,都应该称赞而不是讥讽吧?”   “我知道老魏是个实在人。”陶谦在前面扛着木叉大摇大摆的走着,左右行人见是两个老头,只能纷纷避开。“而且因为彼辈是你们幽州本地人,所以多有维护。可我却知道,于卫将军这种人而言,眼中却不曾有什么正道邪道,只有有用没用罢了……老魏你知道吗?我少年时一直到十四五岁都还整日骑着竹竿,领着孩童玩骑马打仗之事,于你们这些人看来自然是可笑顽劣之举,无半分持身立命之处。但我岳父却明白,我们丹阳素来为山越所困扰,若有一日山越突袭来到城下,我这个浪荡子反而可以如少时指挥孩童一般,指挥邑中已成少年郎的昔日玩伴迎头而战!也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他才一力将我夫人下嫁于我……老魏,你们这些人什么都好,既有德行又有学问,既重君臣之义又对乡人多有维护,但唯独迂腐了一些……”   陶谦长篇大论,魏攸在身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但终归是没有反驳,反而是随着对方一路去了北边,然后便见到了一人正昂然立在一处土堆之上,厉声说着什么。   “诸位,你们既然信服我们君侯的威德,随他一路至此,还准备在此长居,那就要对律法和规矩有所遵从才行,否则便是君侯这里也容不下诸位!而虽说治民以简,可无论如何,杀人偿命、伤人抵罪、火盗偿财兼受刑、违矩则受罚,这个道理总是要行的吧?”言至此处,那人复又指着土堆前被捆缚着的二人说道。“这二人昨日欲自往蓟县寻出路,并不该有什么责罚,但走时意图偷盗公中米粮,还想诱骗妇女随行,却该重责以作威信……我今日罚此二人鞭挞三十,髡刑为劳役三载,不得开释,不得与私房、划田,诸位乡老皆在,可有不服?”   土堆前,一众流民中的年长者纷纷捻须不止,各自称赞。然后果然立即就膀大腰圆的武士上前,将二人绑起并堵上嘴,然后立即鞭挞了起来。   “土堆上说话那人是谁?”陶谦看的津津有味,便忍不住回头询问。   魏攸自然认得,便压着斗笠帽檐低声答道:“此人唤做王修王叔治,乃是北海……”   “我知道我知道。”陶恭祖不等对方说完便忙不迭的点头笑道。“当日邯郸杀滑吏申氏一族的王叔治,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有杀鸡骇猴,威吓流民不准逃窜之意,但毕竟有理有据,且干脆直接,不遮不掩,甚对老夫我的胃口。只是可惜,如此人才怎么不在我的麾下?”   魏攸当即无奈闭嘴。   “咱们去别处吧!”陶谦口中说着欣赏,却转身就走,魏攸也无奈再度跟上。   至于说王修,虽然远远在高处看到了这戴斗笠的两个老苍头,也察觉到了彼辈举止中气度非凡,但终究还要处置人犯,还有案子要判,而且还要和这些流民中的长者们约定建立明文规定,并组织所谓法庭之事……所以其人还是选择了无视,并继续忙碌了下去。   “陶公,这次又到底要去何处?”魏攸毕竟上了年纪,身体又弱,夏日午后,跟着对方转了这么久,到底是有些撑不住了。   “去分粮的地方。”陶谦虽然依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也主动停下脚步任由魏攸坐下来喘气。“咱们这位卫将军既然底气十足,我也不觉得他会有什么‘无能为之事’。故此,其人既然要在此处聚民而居,便该用心在‘如何为’三字之上而已……”   “陶公所言不差。”坐在道旁石头上的魏攸气喘吁吁,勉强回应。   “而今日此地不过是草创,须臾也看不得其中真切,所以,即便是‘如何为’三字,也只能管中窥豹,略观一二。”陶谦依旧侃侃而谈。“老魏觉得此时最该重什么?”   “公平、公正、公开。”魏攸张嘴便来。“陶公,幽州这地方,便是个垂髫小儿都认识安利号商栈中账房处的标语,何况是这位卫将军呢?看完刑罚再去看分粮之事,以此来观这位卫将军是否公正,本属寻常路数,你就不必多解释了。”   陶谦难得闭嘴。   分粮的地方与讨论刑罚的地方截然不同,此地寂静无声,拎着口袋或崭新陶罐前来等待取粮的妇女无一人出声,都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前方高台的一人。   只见此人身材健壮,虽然带着进贤冠,可夏日间捋着袖子却露出了满是肌肉的手臂。其人持一斗,端坐在台上,身边则是一个大瓮,不停的有安利号的伙计抬来粮食往其中放粮……每有一妇女手持竹制号牌、负着带着盛具上前,此人便亲自持斗,依牌给粮。   全程目不斜视,只观斗具准确与否。   而每完成一次分粮,等那些妇女曲身拜谢时,这人也一定认真拱手回礼,遇到年长之人,他还一定避席大礼回复,然后才一言不发再持斗候着下一人。   陶谦与魏攸看的目瞪口呆。   而半晌,二人才转身离开,其中陶谦却又忍不住低声询问起来:“老魏,你认得此人吗?这是那娄子伯还是那吕子衡?总不能是已经做到都尉的审正南辞官跟来了吧?”   魏攸连连摇头:“都不是,必然是去年卫将军离开幽州后招纳的新人。”   陶谦一时无言,到底是忍不住又抓住一个护卫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是公孙珣在河内任职期间招纳的掾属,唤做常林常伯槐的……虽然公孙珣在河内不过区区数月,但此番隐退还是有数人主动跟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就在他们心生感慨不知道借着该往何处去之时,却忽然见到一人率众远远往自己这里过来,魏攸认得此人,正是公孙珣头号心腹,所谓门下长史吕范吕子衡是也……这时候,二人哪里还不明白,瞎转悠了半日,早已经惊动了此地管事之人。   而果然,吕范来到跟前,直接俯身下拜,对魏攸尊重至极不说,对陶谦也是直接口称方伯。   “未知方伯至此,实在是有失礼仪,还请方伯与魏公暂驻片刻,我等已经让人去喊我家君候来迎二位了。”吕范赶紧盛情邀请。“天气炎热,喝一杯凉开水去去暑气总是好的。”   “不必了。”陶谦一手拄着木叉,一手昂然捋须道。“今日过来,该看的都已经看了,正准备赶车回蓟县睡觉……就不见卫将军了,也不喝你家的凉开水。”   吕范无言以对,只能去看魏攸。   “你看我的別驾干什么?”陶谦见状忽然将木叉掷在地上,然后当众一声嗤笑。“难道还要当着我的面与他沟通,让他行背主之事吗?”   吕范当即低头……这倒不是他怕了对方,实在是陶谦的年纪摆在这里,双方明显差着辈分呢,这种场面上的事情不要说他,便是公孙珣过来,挨了也只能白挨。   “走吧!”陶谦忽然失笑,却又俯身捡起了木叉,并转身招呼自己的別驾走人。“老魏随我走,咱们回蓟县。”   魏攸无奈,只能甩手跟上。   然而,走不过数步,陶恭祖忽然又回头对着还在低头不懂的吕范质问了一句:“吕子衡,你家君侯的家眷还有你的家眷现在在何处啊?”   “回禀方伯。”吕范抬头正色答道。“都在昌平城内安置。”   “我就说嘛……到底还是有私心的,不是什么圣人。”陶谦一声冷笑,这才继续昂首阔步去寻自己的驴车去了。   到此为止,吕范终究是没搞明白这位是为何而来。   “方伯,咱们回去要做何事啊?”上的车来,从昌平往回走,不过两三里路,魏攸便按捺不住心中焦躁,直接在车上抱着木叉出言询问。   “回去弹劾刘卫。”带着斗笠的陶谦一边赶车,一边随口应声道。   “怎么说?”魏攸一时发怔。   “自然是弹劾他揽权无度,还小人行径,公然挑拨刺史与卫将军了。”陶谦依旧随意。   “前一个倒也罢了。”魏攸严肃答道。“后一个送上去,这刘太守怕是最轻也要直接免官归乡了。”   “这不正好吗?”陶谦忽然在路边拉住了自己驴车,然后回头看向自己的別驾。“卫将军在幽州根基深厚,唯独突然停在昌平显得有些仓促,而若是履任已久的太守刘卫一走,我再一走,刺史和太守皆是新至之人,届时便是这二人想在广阳与这位卫将军相争也终究无力了……这不正合你们这些幽州人的心意吗?”   魏攸依旧茫然:“且不说其他,陶公如何也要走?”   “已是定局了。”陶谦转回头来微微叹道。“前日接到的公文,未与你们说……西凉叛乱,或许将有大战,左车骑将军皇甫公向朝廷举荐了我,我明日便要启程往关西扶风去,出任校尉,辅助皇甫公平叛。”   “这是好事。”魏攸彻底松了一口气。“陶公本是边郡人,欲行军事许久,而且你在幽州做刺史做的不痛快,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何止是不痛快?”陶谦背对着魏攸失笑言道。“连我最信任和看重的別驾都在堂上当众恫吓于我,我这刺史做的有什么意思?所以说,我这番离去,于你们而言却比我本人而言更算是好事,头上少了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不说,还能光明正大的去迎合那位卫将军,多好?”   魏攸一声叹气,却又不禁抱着木叉正色相对:“陶公,我以为你此番来这一趟多少能去了心中误会,我就不懂了,卫将军行事光明正大,到底哪里不好?”   “极好。”陶谦坦诚以对。“不然我何至于临行前要助他一臂之力将刘卫给弄倒呢?”   “既然如此,为何还……还如此做派呢?”魏攸实在是不解。   “因为好归好,欣赏归欣赏,不服却还是不服。”陶谦忽然手握缰绳,面色严肃起来。“而且我也不瞒你老魏,若非是皇甫公那里推荐早到,离职已成定局,此番我是一定要与这位卫将军掰掰腕子的……便是注定落得个五十华发还要免官归乡的地步,那也一定要与他争个你死我活!”   魏攸目瞪口呆,满目皆是不解之意。   “老魏啊!”陶谦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別驾摇头再笑。“这便是你跟我与那卫将军不同之处了……对你们这些文士来说,遇到纷乱的局面,总想顾全大局以求安定,可偏偏自己又无力,所以又总想在强者中挑个更强更好的那个助他一臂之力……对否?”   “不好吗?”魏攸依旧不解。   “当然好,可却为何不能是我?”陶谦昂然直问。   魏攸被问的半日说不出话来,许久方才勉力言道:“方伯一把年纪了,比我还大……”   “老的要死了吗?”陶谦忍不住转过身来盯着眼前赶车的驴子嗤笑一声。“若人躺在床上不能动,都快要死了,自然万般志气都消,可我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只是比他卫将军老一些、穷一些、弱一些……为何就不能去争为其上?你怎么不劝他与我委曲求全?我到底是个刺史嘛!”   魏攸也是摇头肃容:“方伯,你这是私心胜于公心,咱们且不说胜败之言,就事论事,你安置流民虽然也有一番力气,却远不如今日卫将军这般从容有序,之前更是激起了州中诸多两千石的联手反制,以至于春耕后蹉跎数月无能为力……故此,若以公心,你本该让事于贤。”   “老魏。”陶谦也是再度失笑。“你这又是迂腐之见了。私心如何,公心又如何?我为何不能私心略高于公心?或者说,你们这些人为何为何不能许我公私心兼有?公孙珣将家眷安置在城中,自己再去装模作样的挖渠,这便是毫无私心吗?大丈夫生于世,因私心而争斗、享乐,因公心而济世、平乱,这难道是相对立的事情吗?天下人都是如此的!不过是我陶谦的好胜心强一些,而你老魏的好胜心少一些罢了,至于说那位公孙将军……且观之吧!我这不是因为要走而没和他争斗吗?还替他开了路,他能做到什么份上,你自己在幽州慢慢看便是。”   魏攸欲言又止,却终于是闭口不言。   而斗笠下露出一片花白鬓角的陶谦也是重新扯紧缰绳,慢悠悠的赶着驴车一路向南去了……恍惚中,这位即将卸任的幽州方伯,居然难得没有如之前两日那般遐想关西的战局,遐想自己建功立业,平乱安民,反而是回忆起了自己远在长江之南的故乡。   曾几何时,年少的自己便在如此的烈日之下,赤裸着上身领着一群乡中少年游戏在泥水之中,却被恰好路过的岳父给叫了过去……说起来,已经三四十年了。   此时此刻,不知乡间何种光景?   此生此世,不知何时能再归乡?不过,即便能归乡,以自己此番成就,怕也是难如庄子所言那般,痛快的做一只曳尾于泥水中的乌龟了。   当然,无论如何,他陶恭祖都不会是一个摆在庙中的死龟!遇到那种人,老夫必如公孙珣、傅燮临崔烈那般,当众唾其面!   ……   “太祖屯于昌平,自挖沟渠于西,复使王修执刑于南,常林分粮于北。陶谦为幽州刺史,驻广阳蓟县,闻太祖屯于近处,颇恶之,乃素衣斗笠行驴车出蓟,欲面诘之。其自南往北,初见修,再见林。及营中吕范闻之,大礼往迎,言太祖在西,固请。谦不语,自转车往南,归蓟县。左右疑而问之,谦乃叹曰:‘王叔治宽严有度,常伯槐一丝不苟,吕子衡彬彬有礼,此三者,皆人杰也,何须复见其主,自取其辱?广阳事,当归公孙为之。’时逢凉州叛,谦乃自请为校尉从征,让地为贤。”——《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二十三章 死生虽天命   陶谦终究还是壮怀激烈的上任去了,他生在丹阳这种边鄙之地,自幼好武,对于西征凉州这种差事简直是一万个乐意……更不要说,之前黄巾平乱后无数功臣得以晋升,非但是三位主力功臣各自挂将军印,便是其各自下属也纷纷完成了仕途上的跃迁。   而以陶谦的资历,想来此番出征只要稍有小功,回来必然是要享用一大郡的,而若能立有大功,封侯得郡说不得要双双拿下。   然而,陶恭祖志得意满,一路南下,六月底刚到洛阳就听到了朝廷在大肆封侯的消息……不过不却是他的,而是给那十二位中常侍的。   所谓有侯爵的加户,没侯爵的统统补上,十二位中常侍如今一个不拉,号称十二侯!   理由是什么呢?答案是去年征讨黄巾有功……汉室规矩,非军功不得封侯嘛。   当然了,洛中民间传言,这是十二位中常侍造裸泳馆让天子避暑避舒坦了,天子酬功给的奖赏。而据更小道的消息说,天子第一日进去避暑时便曾直言左右:   “若万年如此,真是堪比神仙!”   不过,这个消息不清不楚,后宫也不是人人能去,或许只是谣言……更多的证据说明,还是之前张让、赵忠等人替天子敛财的计划获得了一定见效,大量的钱财从州郡进入洛阳,最后集中到了西园,让天子分外满足。   一个明证是,天子主动要求大司农将其所管官库中的金钱、丝帛给搬到了西园堂上,还起名叫万金堂……虽然不清楚这种白白浪费人力的动作到底有啥意义,但据说天子看了是很觉得养眼的,整个人都很满足。   朝廷在打仗,天子在敛财……就当他是为国家敛财好了,暂且不提。可是,以平黄巾的名义给十二个宦官封侯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陶恭祖是一万个不服。   须知道,当日平黄巾后,举国上下,也就是几个持节主帅给了爵位上的赏赐,再往下,如郭典,那是死了以后追赠的侯爵……而如今,十二个宦官,到底干了什么,就军功封侯了?!真要封侯,那几位都尉、中尉,在朝中做议郎的傅燮,回家的曹操,之前殉国的几位太守,怎么轮也轮不到这十二个宦官吧?   所以,何止是陶谦不服,怕是天下军伍之士皆不服!   实际上,已经有人将天子这个动作与之前加赋的事情放在了一起,说加赋是天子失信于民,而这次封侯是天子失信于士。   不过,前线军务紧急,陶谦来不及跟往日同僚一起骂几句宦官误国,就急匆匆的挂上了他扬武都尉的印绶,带着给他的部属,赶紧往长安以西去汇合皇甫嵩了。   然而,七月中旬,陶恭祖一路辛苦引兵来到扶风,却迎面又挨了一棍——原来,自己此番出征的举主,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因为蝗灾被罢免了!   非只是罢免,还收走了他的左车骑将军印绶,还削了爵位,县侯重新变乡侯,八千户变成两千户,皇甫嵩只带着一个爵位滚回家养老去了……此情此景,只能说公孙珣和朱儁真的是有先见之明,这两位怎么说都没削爵啊,尤其是公孙珣,一开始就避开了烫手的车骑将军,此时居然还能挂着一个将军印在家里种地。   当然了,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是如军中流言那般天子不想再以皇甫嵩为帅,以免其权柄过大;还是如洛中传说,乃是皇甫嵩之前弹劾赵忠宅邸逾制,引发了报复……唯一确定的是,昔日黄巾功臣,或主动或被动,或巧合或有心,如今已经尽数被朝廷雪藏;而与此同时,宦官势力再度高涨,彻底把持了朝局!   但不管如何了,西征在即,早已经对局势愤懑不已的陶恭祖在长安枯等一月,终于还是等到了朝廷的主力大军。   司空张温配上了因为皇甫嵩罢免、朱儁守孝从而合二为一的车骑将军印,为大军统帅;执金吾袁滂为副帅;加中郎将董卓为破虏将军;举豫州刺史周慎为荡寇将军;又令沿途扶风、河东,兼凉州诸郡国刺史、两千石统一划拨调度……当然,扬武都尉陶谦作为皇甫嵩旧属,也被归入其中;与此同时,被党锢十几年的关西名士赵歧也被举入车骑将军府中为长史。   最后,包括驻扎在南阳的孙坚等各地郡国精兵,还有专门刨去了昔日讨黄巾有功之臣的北军五校,以及西凉、三河骑士,全军浩浩荡荡,近十余万众,尽出关西。   八月下旬,大军汇集完毕,主帅张温以扶风美阳为大本营,开始平定西凉之叛。   美阳这个地方,位于一个三岔路口,往西可以通向凉州汉阳郡,往北可以通向凉州安定郡,身后则是渭河平原,也就是关中腹心之地了……所以地方肯定没有选错。   然而,经过一系列内部政治斗争,渐渐获得了叛军指挥权的韩遂、边章丝毫没有被十万朝廷大军吓倒的意思,他们居然大举动员,联合了鲜卑、羌人、杂胡,也凑出了十万之众,然后主动举大军沿着西路而来,双方在美阳对峙交锋。   而且,屡次交战,都是朝廷兵败。   这里多说一句,向来所向无前的孙文台这次吃了个大亏,开战后不久,他领千余骑兵在美阳北面遇到叛军主力,被打的全军覆没不说,这只猛虎本人也几乎战死,被部属舍命救回来以后更是发现官印都丢了。好在战事危殆,也没人要处罚他,但却只让他参赞军务,不许他独立领兵了而已。   当然了,朝廷的底气毕竟还是足的,张温这边不仅军士比对面的杂胡精锐,将领的质量和数量也都远高于对面的韩遂等辈,至于说背靠渭河,后勤补给更是比那些杂胡强多了……于是,在交战了一月之后,眼见着叛军中的各路杂胡因为后勤问题渐渐失散,纷纷前往左冯翊、河东等郡劫掠,当面的叛军主力兵力越来越少,张温终于采纳了建议,分兵相对。   一路为赵歧,引兵出北路,往安定去,试图联系还在凉州苦守大城的忠汉势力,并沿途扫荡侵扰河东、左冯翊的杂胡;一路为董卓,引兵从右扶风的渭水南岸而走,试图饶到叛军侧翼夹击。   话说,北面那一路路途遥远,而且赵歧本人也快八十了,所以一时难以获得明显战果;可董仲颖却是身经百战,再加上此番在自己熟悉的关西作战,还与本地扶风太守鲍弘合作得当,所以这一路几乎是一战成功!   双方甫一交战,独立领兵的董卓便将韩遂、边章等叛军打得节节败退!据说李傕郭汜二人尤其出众,董卓的长史刘艾还公开在军中拿全军覆没的孙坚出来作对比,所谓捧两个踩一个……使得孙坚一度沦为军中笑柄。   战事逆转,接下来,张温自引大军在后,以董卓在前,顺着叛军之前进军的西路连战连捷,驱敌如驱羊,一月之内,居然将韩遂、边章这些叛军一路撵回到了凉州。   但汉军的好事情还没完,就在韩遂、边章在凉州和司隶边界上稳住阵脚,准备继续对峙的时候,这日晚上,叛军军营处忽然遇到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边公。”中军大帐外,李文侯几乎面无血色。“这是什么?!”   “边公、韩公,这种事情你们二人一定要拿主意才行。”湟中义从出身的北宫伯玉也是六神无主。   “文约,这……这怎么说?”边章双手发抖,望天而惊,却也是无可奈何。   韩遂面色惨白,无言以对,便是他身旁素来以镇定持重出名的成公英也神色惊惶到不知所措的地步。   夜色已深,可叛军全军却居然无一人入睡,纷纷出营望天失语。   原来,十一月的夜空中,流星无数,宛如下雨,而如此美景在韩遂、边章,乃至于数万凉州叛军看来,却是让人害怕到极致的天象……他们不怕刀兵,不忌生死,却怕天谴!   “我……”   韩遂刚要说几句勉励人的话,忽然间,一道颇为亮眼的星光自天空滑过,瞬间消失不见,这道亮光不仅惊动了军中骡马,响起了阵阵嘶鸣之声,也让叛军彻底失措,更让饱读经书从而迷信至极的韩遂、边章本能的想起了汉世祖、光武帝刘秀的旧事。   “走吧!”边章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咱们走吧!这是汉室天命尚在的征兆,强要留下来作战,怕是要和昆阳大战的王莽军一样,落得一个片甲不留的下场。”   “可、可往哪儿走?”韩遂看着乱成一片的军营也是难得脑中一片空白。“后面不就是凉州了吗?”   “往金城郡走。”一旁的北宫伯玉听到片甲不留四个字后也是赶紧咬牙道。“那里本就地形险要,而且,咱们本就是从金城郡起兵的,彼处举郡都是我们的人,便是天谴也只是上天不想我们打长安吧?回到家又如何?”   “其余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羌人呢?”韩遂终究还有些不舍,一月前他们还有十万大军,对着汉军屡战屡胜,他韩文约甚至还做了个入朝诛宦,受印为大将军,然后皇甫嵩、公孙珣那些人都自己身前俯首的美梦。   “让他们各回本郡。”成公英无奈劝道。“金城贫瘠,哪怕是在郡中迎战,也最多只能养两万兵。”   韩遂无可奈何,其余人也一样……叛乱到现在,哪怕是一开始还有着一些被迫和裹挟的味道,此时他们却早已经被手下数万大军给养出了个人野心,如今谁不作着某些春秋大梦呢?但越是如此,望着依旧流星不断的天空,他们就越是惊恐无奈。   说到底,不仅仅是时代的限制,也不仅仅是愚昧,更重要的一点是,这群凉州人和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都还觉得大汉才是有天命的那一方,而自己是叛军,是贼寇!张角那种宗教疯子,还是少数。   实际上,另一边,被叛军依靠地理优势堵在凉州、司隶边界吴岳山中的汉军前锋,看到满天流星却纷纷士气大振,都认为这是汉室天命所兆。   于是乎,前锋统帅、破虏将军董卓几乎是当即立断,立即请来自己的副手,扶风郡守鲍弘。   二者一拍即合,决定连夜出兵。   这一战,汉军士气如虹,而叛军本就要逃,可以说殊无战意,故此双方甫一交战,叛军便大溃而走,战斗迅速沦为了追击战……且不提董卓、鲍弘这边临阵斩下了数千首级,更重要的一点是,叛军撤的干脆利索,羌人转头各回本郡,叛军主力只剩两万多人仓惶转回金城,死守金城郡门户榆中城。对应的,凉州最东面也是最腹心的汉阳郡瞬间全面光复,张温也亲提大军进入了汉阳,然后屯驻于汉阳郡首府冀城。   到此为止,可以说,汉军的平叛行动已成功了八分,而凉州叛军相对应的陷入到了绝境之中。   这个时候,司空兼车骑将军张温也正式汇集诸将于冀城,商讨下一步进军方略,准备彻底扫平凉州叛乱。   十万之众,堂上堂下,幕中府中,一时间两千石、千石何止百余皆列坐听命?张温也是志得意满,捋须踱步而入。   然而,甫一入座,未待众将参拜,左手边第一的位置上,便有一身材雄壮之人大声喧哗起来:“司空何必多此一举,徒劳聚众浪费时间?我在前线颇为应对得当,请再与我两万兵,合兵五万直捣金城,则凉州必平!”   张温一时气愤难耐,但瞅着说话之人乃是立下大功的董卓,其人又是个粗人,向来不读书的……如何好与他计较?便只是不理对方,然后板着脸坐到了上首座位上。   孰料,董卓自从去年平黄巾以来,打起仗来屡屡倒霉不止,还一度下狱,此番扬眉吐气,更兼到底有些粗疏,自然猖狂了一些,所以依旧当众说个不停,甚至直接离席,在堂中与众将夸功分说:   “依我说,若是两万兵不能与我,我这本部三万也不是不行,但需要两万兵做后援……不是我畏战,而是说金城那地方我年轻时往来多次,知道地形,只要我们截断叛军粮道,取下榆中,则……”   董卓肆无忌惮、指手画脚,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张温,却发现张温虽然面色发白,却居然没有出声打断对方的意思,于是反而以为对方这是与董卓意见相同,便真的去听董仲颖陈说他的方案去了。   但是另一边,一直在中军跟着张温的高级军官却都知道,董卓的话根本就不是张温的意思,甚至南辕而北辙。而这位车骑将军之所以能容忍董卓如此嚣张,不是因为他心怀宽广,也不是因为他尊重对方的军功,而是他不敢为。   须知道,张温这个人,是个典型的官僚,一方面经学上的造诣未曾拉下,一方面对上宦官却也从不激烈,升官也是愿意交钱的,再加上其人早年就是被曹操祖父曹腾看重给提拔上来的,所以能被士人与宦官勉强同时认可,出任这个车骑将军兼主帅。   不过,这种人也注定是个不能被依仗的人……他在洛阳被拜为车骑将军,准备西征的时候,有位他刻意招揽的名士劝他趁机诛宦,他吓得差点魂都没了;之前在美阳,董卓原本在皇甫嵩去位后对成为主帅颇有信心,所以对张温很是不爽,当时谒见时他时就颇为无礼,而彼时孙坚建议张温立即斩杀董卓以立威,张温却也是吓得不行。   不是说真的该此时诛宦,也不是说真的可以一到美阳就杀董卓立威,但问题在于,这不是在打仗吗?你身为一军主帅决断生死之事,哪里能不停和稀泥呢?那个名士见他不愿意诛宦,直接要服药自尽,却被劝下来去隐居了。孙坚劝他啥董卓,他不杀董卓也该处置孙坚,但却只是劝孙坚赶紧回去不要让董卓生疑。   这种人为一军主帅,注定是不能让人心服的。   董卓说完了一番话,转过身来,这才似乎想起了张温才是车骑将军,于是便正式俯首请战:“请司空与我两万兵,两月之内,必平此乱!”   张温不由叹了口气:“破虏将军稍安勿躁,关于出兵一事,之前诸位已经有定论了……出征榆中之人,另有选定。”   “谁?”董卓登时大怒。   “我!”   坐在张温右手边首位的荡寇将军周慎直接扶刀起身,肃容相问。“十万大军出征,破虏将军难道想独吞战功吗?”   之前因为连战连胜而一度猖狂的董卓欲言又止,却是瞬间冷静了下来……因为这荡寇将军周慎可不是什么杂碎,且不说其人与他董仲颖名爵几乎相同,所谓荡寇破虏嘛,一听便是并行的;而且资历类似,周慎也是出任过豫州刺史的人,年逾四旬;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人出身凉州名门,都是凉州人不说,可人家家世比他高太多了!   “荡寇将军想要立功吗?”董卓气闷一时,但终究是压住怒气询问了一句。   “正欲为家乡除寇。”周慎忍不住多言了一句。“董公,你连番作战,已经很辛苦了。”   冷静下来的董卓干笑一声,却也无法,便直接回席中去了。而果然,有了张温的表态和周慎的主动出列,座中诸人倒是多倾向于家世门第更高一些的荡寇将军周慎去进攻榆中汉军主力。   “既如此。”董卓见状复又勉力笑道。“我领两万兵,为荡寇将军后援又如何?”   “也不必如此。”上首张温忽然和气的开口道。“之前诸君多到我幕中请战,事到如今我也觉得诸位都该有些功劳分润,再加上劳师远征,钱粮、徭役无数,后方难以支撑……故此,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极佳的主意。”   董卓难得有些心悸。   “我欲兵分六路,一战而绝西凉事。”张温一拍几案,难得扬眉吐气的大声宣布了出来。“荡寇将军可以引兵三万,直趋榆中,以对韩遂、边章二贼。”   “属下领命!”周慎主动出列,恭敬接令。   “破虏将军,你本部三万不变,不妨引兵往北面安定郡,去覆之前与叛军脱离的先零羌!”张温复又和气的看向了董卓。“然后让赵公、陶公他们各领万人,再去北地、武都等地……”   听到此处,董卓终于大怒:“司空为何将军事做儿戏,这是能见者有份的事情吗?不说其他,只说先零羌,彼辈在安定安居多年,根基深厚、人多势众,便是三万人去征讨,也未必有用。但若能速速扫平榆中,覆灭叛军,反而可以轻易招降……”   “既如此。”张温终于有些不耐了。“周将军引三万众覆灭韩遂、边章后,董将军自去招降便是……为何屡屡失态呢?当面残余叛军只有两万人,又有之前流星显兆,难道只有你能覆灭他们不成?”   董卓再度欲言,却见周慎立于彼处,扶刀睥睨,却也是无话可说了。   ……   “十一月,夜有流星如火,映照贼营,韩遂、边章俱以不祥,乃归金城。董卓与右扶风鲍鸿等并兵攻章、遂,大破之,章、遂走榆中。”——《三辅决录》·赵歧 第二十四章 人事常相参   张温兵分六路,意图彻底荡平叛军,董卓知其不然却无能为力,只能引兵去平安定郡的先零羌。   不过,董仲颖是留了心眼的,他主动分兵四千给一名下属的别部司马,让他打着自己的旗号诈称万人进入安定,自己则帅两万六千主力随行……这么做的好处毋庸置疑,若是敌军上钩,他自然可以从后面挥军向前,打个歼灭战;若是敌军不上钩,那就等着周慎的消息,等他那边打赢了,自然可以从容招降本地羌人。   至于别的,董卓真没多想,因为他从冀城回来后,虽然觉得张温是个只会和稀泥的废物,但却没有小看周慎,人家毕竟是凉州名门嘛,而且其人手下三万兵又不是虚的。大不了仗着兵力优势围城便是,还能如何?   再说了,之前的流星是假的吗?   然而,就在前线军官们各怀心思之余多少还对战局持乐观态度的时候,后面供给着十万大军后勤的司隶境内,却不免已经渐渐疲惫。   扶风郡,武功县,天气寒冷,京泽京有喜带着几名亲信家人匆匆从外面回到了一处大宅中,不顾先去烤火暖身子,便径直往后院见自己舅妈去了。   “我儿,汉中那边怎么说?”郭夫人眼见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进来,也是让尚幼的儿女随仆妇出去,然后方才焦急万分的询问道。   “不好。”京泽也是等自己年幼的表弟表妹随仆妇出门,然后方才躬身行礼,并起身凑到火盆前蹙眉答道。“不瞒舅母大人,我寻了好多人打听,都说路上盗匪太多……舅母应该知道,从咱们这儿去益州一共五条路,所谓陇西大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不错。”郭夫人本就是扶风人,当然晓得这些。“五条路如今都不通吗?”   “并非如此。”京泽正色道。“东边四条道因为正对着扶风、京兆,故此受之前大战牵累,盗匪太多,逃兵、逃徭役的流民,早已经将这四条道堵塞住。舅母,咱们人多车多,非是有兵马随行,否则我实在不敢轻易从这里走的。至于陇西大道,彼处道路宽阔,而且沿途村邑颇多,似乎可行……”   “那……”郭夫人愈发焦急。“为何不从陇西大道走?可是因为彼处路远。”   京泽再度摇头:“舅母,你莫忘了,朝廷大军现在凉州平叛……若事成还好,若事有不谐,咱们又走到半道上,败兵或贼兵倒卷过来,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郭夫人也是瞬间落泪:“既如此,咱们娘几个到底该往何处去?你弟弟妹妹都还如此小,偏偏扶风却已经如你舅父生前所言那般乱了起来……之前渭水北面好几十万人打仗,如今又到处抓徭役,弄的到处是盗匪。我今日听家中仆妇说,美阳那边如今几十里地都空无一人,全是尸首,这要是等春日到了,再起瘟疫又如何?”   “舅母不要心慌。”京泽咬牙道。“其实,我倒是听说了另一个去处,或许能平安度日,只是舅父身前曾对我说让我带家人去益州。不知……”   “你舅父当日又如何知道咱们这里这么快便打起了仗?”郭夫人想起丈夫愈发伤心。“我今日并无他念,只想寻个平安的去处将你弟妹拉扯大,故此,你有去处尽管说来。”   “我想去幽州。”京泽拢着袖子言道。   “幽州?”郭夫人一时茫然。“太远了吧,彼处有什么说法吗?我们一群关西人,如何要去那种地方?”   “幽州这地方并无说法,却有一人。”京泽不由叹气道。“舅母,我想了好久……天下越来越乱,到处都是盗匪,哪里真能有不打仗不杀人的平安去处?关键是应该寻一个能打仗却不怕打仗的地方,并寻一个能打仗且能打胜仗的人。”   “幽州有这种人?”郭夫人还是有些胆怯。“你弟弟妹妹都还小。”   “我听人说之前的卫将军、河内太守,跟舅父有旧替舅父求得追封的那个。”京泽上前一步正色道。“其人并未如之前所言那般直接回辽西,而是在幽州广阳收拢流民屯田安居,堪称来者不拒……舅母,广阳乃是古燕都所在,应该是个安居的好地方,而且去投靠这人,非只是能安居,将来弟妹长大也能有个好前途和好婚姻吧?”   “确实,也不能不顾及这一点。”郭夫人听到最后一句,先是缓缓而叹,复又忍不住压低声音言道。“只不过,那边路上好走吗?你莫忘了,之前咱们逃出冀州的时候可是不得已装成贼才能走出来的,而且那于毒因为你做的那些事情似乎深恨于你……”   “于毒那里咱们绕过去便是。”京泽咬牙言道。“至于沿途其他,那改名叫张燕的褚燕都已经招安做了中郎将,如何怕他?”   “我儿。”郭夫人想了半日,也是无奈,便只能推给对方。“如今情况这么难,家中能做主的成年男子又只有你一个,你若是有了主意,便尽管去做,不用再来问我了。”   京泽缓缓颔首,这才告辞而去。   话说,京有喜此番想着去幽州固然是出于无奈……二十万大军在渭水北面对峙数月,后面的老百姓徭役不停,潼关以西的确盗匪丛生,长安以西更是被军事袭扰给弄得秋收受阻、尸首遍地,有些经验的京泽和他舅母心里都明白,不管平叛结果如何,明年关西肯定会跟去年的冀州一样出大乱子……不过,其人想去幽州也还是些有私心的。他何尝不是因为舅父去世失了前途,想寻个有功名的去处呢?难道让他二十来岁当隐士?而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幽州那位卫将军处既能报家人平安,又能攀上关系,日后寻个出路了。   当日孟津割瓶作别,京泽恰好从河内往洛阳,听人说的真切,到底是神魂驰动。   故此,京有喜既然得到了允诺,便也不再耽搁,他按照之前舅父郭典的安排,将两家的家产尽数变卖,连祖宅都没留,全都换了牲畜、车架、粮食、被褥、兵器。然后又去找郭、京两族的近亲族人与家中仆从问他们去留,要留的都分与他们不易携带与变卖的财货,要走的便赶紧做起了准备。   然后,不等冬日过去,这京泽便匆忙祭祀了两家祖宗,然后就带着十几个也有心迁移的族人和几十号徒附、家仆,隐约凑齐了百来个人,便护着车队,持着弓刀,一路向东而去了。   刚一出城,便有人主动尾随而来,而京泽也不驱赶他们,只是与他们约定好一些规矩,便许这些人一路跟随,甚至还主动赠与一些粮食。   不过,这些人大多在通往益州的那些路口处消失不见,只有一对从益州反向过来的母子例外。那当儿子的一表人才却沉默寡言,让人一时捉摸不透。不过,因为他母亲上了年纪,京泽请她坐上车与舅母一起的缘故,所以到底是通过这边知道了此人的一些来历。   原来,这年轻男子是京兆杜陵人,居然已经举孝廉出仕,还去了汉中当郡丞,已经是正经的佐官了。可即便如此,眼见着世道越来越差,他还是扔下大好前途,弃官归家了。而且,据说回家也不准备多待,乃是准备顺着杜陵、武关一线出荆州去避乱,以养老母。   而有意思的一点是,虽然此人如此孝顺,可这老母却只是他后母!倒是更让人刮目相看。   当然了,京泽家本就在扶风,与京兆相邻,根本不需要刮目相看,因为他早就听说过此人大名,所以立即对此人热情相待了起来。   “杜兄既然要携母避乱,为何不直接从汉中去蜀郡?”骑在马上的京泽难得好奇。“反而要去荆州?我记得你家中并不富有吧?”   “蜀郡那个地方,进去容易出去难。”躺在前面货车上的杜姓年轻男子倒也干脆。“既然是携母避难,说句为人子不该说的话,将来一定要送老人家回来与家父、生母合葬的。而荆州……”   “荆州虽然距离你家杜陵近,可路上全是山路,此时倒也罢了,再过几年,按照如今这个势头,真能从容回来吗?”京泽当即打断对方反问。   “若是孤身送老母回来,又有谁会劫掠我一个身无分文的孝子呢?”车上男子一声嗤笑。   京泽缓缓颔首,却又忽然失笑摇头:“差点被杜兄哄骗过去……若以此论,杜兄还是不如去蜀郡安居才对,反正没人会为难一个身无分文的孝子嘛,你去荆州必然有别的缘故。”   “有喜说是什么缘故呢?”车上男子终于似笑非笑的坐起身来。   “荆州四通八达,若我所料不差,你是想在彼处一边安居奉养老母,一边观察形势,以求日后能有个前途……对否?”京泽微微一笑,似乎尽在掌握。“大丈夫嘛,一则顾全家里,二则求得志向,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而且,杜兄今日为老母舍掉了郡丞的职务,已经足以问心无愧了。”   车上人难得认真打量起了车后身前骑马之人,很显然是被这京泽这一语道破了一些心思。   “既如此。”看了半日,此人并未否认或承认,反而好奇反问。“有喜又为何要往幽州去,你若有心,与我一同往荆州不好吗?我见你家中颇富,若是与你家比邻而居说不定能让我省些耕田的力气。”   “我舅父身前与卫将军有旧。”京泽微微一笑。“故此,幽州虽远,却能既保家人,又能取些前途。”   车上人怔了怔:“年未满三旬而横行天下,身退却直言将复还中枢的那位卫将军?”   “然也。”京泽依旧微笑。“卫将军原本说要隐居辽西,我才携舅母归乡,但却又听人说他居然半路停在了广阳,收拢流民,办学安居……伯侯兄,我两年前在乡中便闻得你大名,知道你这人是注定要有大成就的,而我才能不如你太多,所以有心将你献给卫将军为晋身之阶……不知道你有没有反过来借我这个与卫将军有故之人为晋身之阶的意思呢?”   坐在货车上的杜畿杜伯侯一时失笑,却又当机立断:“若是这样,有喜兄一路上可要好好护着我这个晋身之阶!”   京泽一时大笑。   车辚辚,马萧萧。   京泽这边说服了少年便在京兆闻名的杜畿,便心急难耐,愈发赶路不及。而由于郭典终究是故去的两千石,追封的侯爵,所以在司隶境内一路畅通,更有不少达官贵人因为郭典的名声沿途主动示意。其中,他们甚至还跟赶去赵国成婚的赵相之子沿途言笑晏晏,作伴同行了好一段路,直到朝歌方才分手——京泽与那盘踞在河内北面黑山上的于毒有些私人过节,实在是不敢从彼处走,所以只好绕道往东,准备从魏郡走钜鹿,而偏偏那位赵相之子着急成婚,实在是不舍得绕路。   不过,等到了魏郡广平,即将进入钜鹿之前,京泽刚刚拿着舅父的名头投宿到了本地一家大户人家中,便从请他们入堂做客的主人家那里得知了一件让人唏嘘的新闻。   “赵相刘衡刘公因为儿子横死于黑山贼于毒之手,伤心过度辞官了?”京泽不由回头看了眼同样无语的杜畿,却又忍不住继续朝主人家追问。“敢问刘公有几子?”   “一子。”回答京泽的是坐在其对面的这家人次子,唤做沮宗沮公祧,其人言语中却居然没有多少感慨之意。“换言之,这是独子横死,而以刘公的年纪,怕是只能归乡寻个族中子弟养为嗣子了。”   “嗣子与亲子可不是一回事,更不用说近乎于老年丧子了。”杜畿也是摇头不止。“可惜可叹。”   “可惜可叹的不止是在此处。”坐在上首的一名清瘦中年人也是黑着脸插嘴道,此人乃是钜鹿世族子弟,以茂才身出任过侍御史的人物,唤做田丰田元皓。“听人说,那于毒忌惮朝歌令关羽,平素不敢在朝歌境内撒野,却只往北面袭扰魏郡……而此番他早早等在道上,却是传闻其人听到某些讯息,专门提前埋伏挡路的。据当时在场之人说,眼见着车队被执,于毒还亲自下令,专门找到了车队中‘两千石子弟’,只杀了其一人便放任他人而走,俨然是有的放矢。”   京泽又忍不住和杜畿对视了一眼,而路上知道了一些内情的杜伯侯也是一时无言……二人哪里还不清楚,那位一路上言谈甚欢,赶去结婚的刘公子是为他京泽挡了一命。   当日于毒引众与关羽、韩当交锋,临阵被京泽所卖,全军溃散不说,那于毒甚至差点被关羽引一名小将冲入阵前直接砍了!即便如此,还是中了京泽一箭。后来京泽护着舅母一家去到河内,其人是郭典外甥的事情传播看来,差点没把于毒气死……如此深仇大恨,也难怪人家黑山贼念念不忘,还专门引众埋伏了。   “真是,真是……奇怪。”京泽尴尬出言,顾左右而言他。   “奇怪什么?”田丰愈发黑脸。“赵国人私底下都说,这是那于毒奉命行事,让蔡公不敢嫁女儿……张燕是他旧部,于毒为何不能有瓜葛?!”   “无稽之事,元皓兄太过诛心之论了!”沮宗难得大怒,原来京泽、杜畿二人入内投宿之前他正与田丰争执此事。“卫将军何等人物,如何会为一女子行此事?!而且,当日张燕、于毒作乱之时,卫将军正在河内,怎么可能远远插手这边的事情?今时今日,君侯亦在广阳,他是如何指挥此处一山贼如此精确杀一人的?”   “说的不错。”   “绝无如此可能。”   “别人不知道,杜畿与京泽心中自然明白那刘公子为何而死,所以一听便知道田丰所言的无稽之处。   “而且,当日张燕未叛时,我正在钜鹿城中随侍舅父,未曾闻他当日跟河内有何来往。”事情跟自己跑不了干系,还与那卫将军有牵扯,京泽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元皓兄,你须也钜鹿人,应该知道去年河北大乱,哪里是人力所为?分明是天下局势崩坏所致。若非如此,我舅父焉能守不住区区一钜鹿?”   田丰听到对方说到为国殉死的前钜鹿太守郭典,也只好无奈起身赔罪:“我非是说今日之事确为那公孙珣所为,也非是说当日河北乱局有他推波助澜……只是谣言传来,终究是想起了当日张燕之叛未免显得蹊跷了些,其人选对时机,一叛而握百万众,以至于势大难制。”   “确实如此。”坐在最上首主位的一人也终于开口了,其人言语温润,面色舒朗,倒是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却正是沮宗之兄,冀州名士沮授沮公与。“诸位不必太过愤然,元皓也只唯独觉得张燕之事颇为可疑罢了。”   “他可不止是对张燕事觉得可疑。”沮宗愈发冷笑。“他分明是觉得我家君候作为皆有可疑之处……想当年诛宦大局在前,他自己耐性不足逃了,我家君候却迎难而上,杀王甫以震京师……哼,他这是妒忌心太过!”   杜畿和京泽面面相顾,也是纷纷再度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三人来。   “我妒不妒随你怎么说吧!”田丰也不是好性子人。“但公孙珣野心勃勃,绝非虚妄……说是回乡,却停在广阳那种幽州腹心之地以观形势,而且聚拢流民无数,听说还架空官府、并吞豪右田产,有人有粮,天知道他日后要作出什么事来!”   “这就不需要元皓兄你来担心了!”沮宗也显得愈发无礼起来。“我家君候自己当日在孟津说的清楚,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今日之退,便是为了日后之进!至于留在广阳,更是因为刘公有遗书相对应。阉宦在朝,贼寇遍地,这事他做的光明正大!更不要说,我家君侯还有将军印在手呢!如何不能观形势以待天时而动?”   “就是不知道届时一动,是为汉室呢,还是为公孙氏?”田丰拍案而起。   “不能二者得兼吗?”沮宗也凛然起身。   座中京泽与杜畿神色交流不断,愈发觉得此番来对地方了,却忽然闻得上首的沮授失声一笑:“公祧,你一口一个‘我家君候’……想你不过是多年前与这位卫将军做过几日门客,如何便念念不忘?还有元皓,你不过是更早之前与这位卫将军有些误会,至今仍书信不断,如何便要骂个不停?如今天下事如此纷扰,该骂之人多得是……去年十一月,扶风大战时,刘陶刘公死谏天子,却被阉宦下狱愤懑而死,却不见你骂几声张让、赵忠?”   “如何要骂张让赵忠?”田丰缓缓坐回,一声冷笑。“就凭彼辈干的那些事情,只有刀兵相对,何须出言相对?反倒是公孙珣,明明有匡济天下的本事,却总是私心难耐……这才须多骂几句。”   “如此说来,你倒是爱之深责之切了?”沮授再度失笑。   然而,眼见着田丰偃旗息鼓,沮宗也是冷笑一声,却不再坐下,而是转到堂中对着自己兄长负手言道:“不瞒兄长,昔日为我家君候门客,便已经觉得其人当为明主,只是当日你在外出仕县令,我不得已才归家主持局面,兼奉养老母……而如今,兄长归家以久,母亲孝期也过,我正想北去投那野心之辈,不知兄长可允?”   沮授难得失色:“公祧,你也知道如今局势不好,既如此,正该兄弟齐心,合力保住家族才对,如何反要此时去投故主?”   “兄长糊弄别人倒也罢了,如何还要糊弄我?”沮宗依旧在堂中负手言道。“你才智胜我十倍,但志向也胜我十倍,如今天下惶惶,愈见崩塌之召,偏偏天子无道无行,你分明是在做两手准备……一曰若汉室可期,则静心养望,以待洛阳局势;二曰,若汉室不可为,则以冀州王霸之基业,想在此处静候一明主,以全家族!然则,恕我数十年来嚣张一次,若田元皓所言甚是,我家君候所图者大,则明日弟往幽州去,保全家族者,未必是兄!”   言罢,沮宗甩手而走……原来,其人心中一口恶气,骨子里居然是冲着自家兄长而来的。   沮授面上青红不定,田丰捋须不语,而杜畿和京泽则又一次面面相觑起来……然后二人齐齐起身,去追沮宗去了。   这时堂上二人方才明白,这故钜鹿太守的外甥和前汉中郡丞居然是一路从关西去投公孙珣的!也不嫌路远!   而第二日,沮公祧也不多言,甚至连仆从都不带一个,只是将昔日分别时公孙珣所赠图书万卷装入京泽车队里,然后便寻了一匹马,负了一把如今刚刚在河北流行的油纸伞……乃是安利号新产品是也……便黑着脸径直与京泽、杜畿二人并肩走了。   沮授骑马相送了十余里,一路上失魂落魄,却偏偏一言不发,既不相留,也不勉励,半日方才转回广平家中。   却说另一边,京泽等人继续北行,沿途所见,却发现虽然盗匪与去年相比少了很多,但流民却依然不少……原来,虽然河北渐渐治安平复,可西凉正在平叛,十万大军所需徭役无数,而官府中有良心之人早在去年便或是辞官或是殉死或是为盗去了,故此逼迫尤甚。   不过,另一边,经过黄巾之乱、大疫、盗匪、粮荒之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这些地方上较小的豪右、较清贫的世族们也基本上撑不住了。   经济基础薄弱的世族们纷纷从受伤害最深的安平、钜鹿两郡往周边迁移,如之前田丰出现在沮授家中,便是要往魏郡谋个差事吃饭的意思。实际上,如京泽、杜畿这一行人,其实也是干着变形的同一种事情而已。   至于豪族,却是两极分化,大豪强家中愈发肆无忌惮,而小点的豪右之家却再也维持不住自己在乡间的强势了,有的不得已投奔官府,以一个亭长之类的身份维持局面,有的彻底破产为人分食,还有的被大豪强家中吞并……不过有意思的是,冀州的官府因为能从小豪族身上获取养分的缘故,居然渐渐有了几分生气。   实际上,外面对冀州刺史王芬,已经渐渐有了能吏的评价。   “什么能吏,不过是风口上的一头猪而已。”在涿郡迎上这三人的娄圭不由在马上捻须失笑。“咱们君侯在幽州之所为,方是真正的安民之举……”   “早就听说咱们君侯在广阳做的好大事了。”沮宗也是忍不住调笑。“心中居然迫不及待。”   “不用迫不及待。”娄圭愈发失笑。“君侯如今正在涿郡良乡……”   “有什么事情吗?”杜畿忍不住轻声询问。“为何要到此处?”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娄圭昂然自若。“去年的时候,咱们屯田之地,还只在蓟县以北,昌平、军都两县之处,而今年春耕,北到渔阳郡渔阳县(密云、古北口)、南至涿郡良乡县(就是良乡),都已经有我们的屯田之所了,此是君侯正在良乡处视察春耕。”   三人齐齐变色。   “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娄圭再度失笑摇头。“流民太多,地方难寻,便只能见缝插针,东一块、西一块,好在各地官府还都愿意给些面子协助……”   三人这才恍然。   就这样,众人一路北上,来到良乡处,车队载着妇孺往昌平去,而这三人却随着娄圭一起往田中去见公孙珣。   “好了,田豫。”远远的,四人中的三人便听出了公孙珣的笑声。“你这小子才刚刚束发,正该去昌平读书才对。整日拎着一把剑,骑着一头小白马跟在我们身后,不停的与我们汇报官府讯息,莫以为便能滥竽充数……要是再这么蹉跎下去,便是你再聪明,也要泯然众人的。你看你那邻郡同族的田畴,比你还大三岁,之前比你还别扭,不是照样听我劝说往昌平读书去了吗?”   随着这句话的落音,一个佩着长剑的健壮幽州少年便骑着白马哭丧着脸迎面从陌上走了过来,交马时还不忘与与嘲笑他的娄圭行礼。   而娄圭等人刚一越过这少年,迎面便见到公孙珣与一名文士站在田埂上翻看什么文书。杜畿不用多说,沮宗居然也不认的此人,倒是京泽隐约想起此人来,便赶紧下马口称卫将军,兼枣先生……没办法,枣祗的姓太特殊了,天下独一份!   公孙珣见到来人不由失笑,便赶紧放下文书上前从沮宗开始扶起对方:“公祧啊公祧,不意你我主客之间尚有缘分!”   “君侯何称主客?”沮宗俯身再拜。“宗净身出户,无依无存,正要求君侯一份米粮果腹。”   这便是所谓认主之语了。   而公孙珣混了十年,这种场面也不是初哥了,便当即坦然受了对方一礼,然后才再度扶起对方,执手而叹。   第二个人,本该去看京泽。   孰料,正当公孙珣上前时,这京泽却忽然后退一步,居然不顾旁边是水渠,直接一脚踩入泥中,硬是在狭窄的田埂让出些许路来:   “君侯,请见此人,这位乃是我们关西俊才杜畿杜伯侯,其人有萧何之能,乃是京某此番腆着脸来见君侯的晋身之阶。”   公孙珣仰天大笑:“我就说你这人唤做有喜,不能次次相见总送坏事来……”   “卫将军,出大事了!”言未迄,之前刚刚离开的幽州少年田豫忽然疾速驶来,远远便在陌上挥舞着一份公文大呼小叫起来:“我刚在良乡城外遇到我一为州吏的族兄,他让我告诉你,凉州兵败,十万大军除破虏将军董卓部得以保全外,几乎全军溃退,如今车骑将军已经退到长安!凉州叛军居然如你所说那般活下来了!”   杜畿闻言偷眼瞥了瞥公孙珣,而公孙珣却瞥了瞥有些慌乱的京泽,一时立在田埂上负手无言。   ……   “蔡邕有女殊好,及笄不许,欲寻英雄与嫁。时居赵国邯郸,赵相刘衡见其女,乃归曰左右:‘此真吾儿妇也!’乃固请为子妇。蔡邕初不欲与,意走。时天下动乱,盗匪横行,刘衡乃使人白曰:‘行途盗匪众,且小心。’邕惧,乃许之。衡大喜,急招独子自洛往邯郸,行途黑山,为贼所杀。衡惊怖,乃辞官归走。时人皆笑。”——《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二十五章 读书万卷不谋食   “君侯确实有先见之明。”让杜畿转移了注意力的乃是娄圭,只见其人捻须冷笑,倒似乎也对远在万里之外的战局早有预料。“去年冬日,彼处战局规划传来,我们议论此战,便有所预感……想那凉州人心不属汉已多年,而张温面对如此胜机,非但不集中兵力吃下韩遂,却兵分六路,岂不是自露破绽?”   杜畿心中一凛,这才陡然想起来,眼前这个言语随意轻佻,以至于一路行来他心中隐约有些轻视起来的娄圭娄子伯,也是当世在军略上数得着的人物……其人从公孙珣多年,多有临阵谋划之功,号称军师。   “一旦兵分六路。”娄圭继续捻须对周边人解释道。“则全局胜负便只悬于榆中韩遂那一路的胜负上。换言之,若榆中韩遂处是官军得胜,则其余几路官军不战自胜;而若彼处是叛军得胜,则其余几路的羌人、凉州本地豪族也必然会奋起,将官军给反扑出来。唯独一件事,实在是不晓得那三万官军是如何败的,明明只要仗着兵力优势,分出一部来截断对方补给便可从容围城的……难道还能是这三万人被反过来断了粮道不成?”   众人也是议论纷纷,然而从娄圭到田豫,从杜畿到京泽,却又忍不住多看向面色如常的公孙珣,希望他能够给分说解释一二。   “说到底,还是凉州人心不属汉的缘故。”然而,公孙珣却并没有对如此大事有所表态,反而显得有些不以为意。“总之,凉州的事情一时半会不会有个结果的。正如朝中阉宦之势一时半会难以制约一般……咱们不必想太多。”   田埂上的众人赶紧纷纷称是。   “为今之计,还是要做好自家的事情。”言至此处,公孙珣却是笑眯眯的看向了一直偷看自己的杜畿。“有喜说伯侯有萧何之才,我自然是信的,但最近有一件事情,着实为难,正好想向伯侯讨教一二。”   杜畿赶紧收心,却又微微昂首问道:“君侯可是在疑难民屯与周边官府、世族、豪右、平民相处之道?”   “官府倒也罢了,主要是世族、豪右,兼以平民多有争入民屯之事……”公孙珣赶紧解释,但话说到一半便恍然一怔。“路上子伯已经与你们说了?”   “说了一些。”杜畿当即作答。   “我没说!”娄圭一时无语。   一脚还踩在烂泥里的京泽惊愕难言。   公孙珣一时失笑,却是转身看向了沮宗沮公祧。   “子伯兄只说了如今参与民屯的流民太多,而空地太少,所以君侯不得已从渔阳到良乡,四处分散安置流民。”沮宗稍一思索,立即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出来。“想来伯侯才思敏捷,举一反三,便是从此处窥出了君侯疑难所在。”   公孙珣愈发失笑,便又回头看向了杜畿:“既如此,伯侯可有言教我?”   “没有。”杜畿依旧从容。“在下履任郡中功曹、县令、郡丞,多行政务,所以初来乍到便能想到问题所在。然而,也正因为多行政务,所以在下也知道,地方不同、情形不同,不见其实、不闻其事,是不能够胡乱言语的。”   公孙珣笑的更开心了:“若是这般的话,伯侯且去昌平学中做个讲师如何?待有所得,再来寻我。”   这便是相互考察的意思了,杜畿当即俯首称是。   公孙珣复又看向了京泽,引得后者一阵紧张。   “有喜也去吧,”公孙珣想了一想后如此吩咐道。“你不是家传的学问吗?便去讲你家的《京氏易》……”   “喏。”京泽不知是好是坏,但还是赶紧点头。   “还有公祧。”公孙珣复又回头看向了沮宗。“春耕繁忙,偏偏学中缺人,你既要去昌平协助子衡为我处置文书杂事,也要去学中讲课……如今昌平私学中,自我以下,无论是幽州本地名士还是我的私属,便是州中、郡中宿吏都要兼任讲师。”   沮宗自然满口答应,而京泽和杜畿则忍不住对视一眼……二人哪里还不明白,这个昌平私学的讲师怕是兼有洛中的郎官、博士的双重特性还不止。而对于初来乍到的他们而言,此地俨然是个可进可退的好去处。   田埂上的相会以一种愉悦的气氛轻松结束,公孙珣视察完此地的屯点,便将事情托付给了此处的负责人枣祗,然后又去韩浩负责的渔阳城北屯点巡视了一圈,方才转回昌平。   到了此时,公孙珣才终于知道官军凉州大败的具体经过。   原来,还真让娄子伯给说对了,就是兵力占优的官军反过来被叛军断了粮道!   话说,那位荡寇将军周慎引三万大军,奉命去榆中城征讨兵力已经不足两万人的韩遂。之前被张温遣入其中的军司马孙坚便早早主动提议,希望可以分兵一万给他孙文台,直接去榆中城外临城隔绝叛军粮道,然后周慎自己领着两万兵缀在后面,一边保护补给线,一边形成战略威慑。   而以这般安排的话,若是叛军出城决战,那周慎便可以与孙坚前后夹击,一战功成;而若叛军不动,那就可以坐等对方粮尽自败了……反正官军补给不断,而叛军却补给无能。   不过,周慎却当众拒绝了孙坚这个极度稳妥的建议,而且公开对周围人讲,他身为凉州人在凉州打仗,怎么可能会让孙坚一个扬州人去夺头功?   而对应的,这位荡寇将军居然是亲自举全军来到榆中城下与韩遂边章对垒。   一开始的时候,局势还算不错,于汉军而言,虽然道路艰难,却有上游的黄河水道为天然补给线,于叛军而言则是城池被围、粮道被隔断的绝境!   不过,眼看着城中粮食不剩多少了,大部分主力被困在榆中城的韩遂死中求活,居然使出了一个颇为眼熟的招式——他让外围的小部队放弃恢复补给线的努力,转而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绕到官军后面,隔断黄河河道,反过来截断了官军的粮道!   事实证明,在双方都失去补给线的情况下,人数少的本地叛军比人数多的远来官军更能撑得住劲!不过几日,汉军就先乱了起来,然后周慎惊慌之下居然又选择了全军拔营回师,这时候,重新得到了补给的韩遂、边章立即沿途追击,汉军全军大溃!   接下来,也正如娄圭之前说的那样,西凉人心并不属汉,绝大部分人其实都在观望,眼见着韩遂绝地反击,凉州各郡的汉、羌中立势力也纷纷拿稳立场,对汉军进行了反扑……官军六路大军,直接溃败了五路,只有一个董卓董仲颖,背河扎营,然后筑坝佯装捕鱼,麻痹对面的羌人,才得以偷偷引军从河坝上过河,全师而还。   这一仗之后,董仲颖独自保全了三万大军,连着其余几路残兵败将倒也还有五六万人,但之前十万大军鏖战半年,为此劳民伤财,如今却前功尽弃,到底算是全局尽败。   而叛军虽然反扑成功,可之前毕竟也大败过一场,又是在境内作战,军资匮乏,所以根本没有力气反扑到有董卓重兵维护的汉阳,凉州的局势重新进入到了僵持中。   据说,现在凉州是汉阳全郡为官军所有,金城全郡为叛军所有,其余安定、北地、武都、陇西、武威则处于大城市归官军所辖,但城外乡间、部落却尽数为叛军所有的诡异格局中。   “果然要耗下去了。”昌平私学内,刚刚回来的公孙珣对着这份来自于中枢自己两个弟弟的详细情报无奈摇头。“虽说天下事兵强马壮者为之,可失了人心,又哪来的兵强马壮呢?”   立在公孙珣对面来看这份情报的吕范、娄圭等人也是俱皆感慨,唯独沮宗束手不言也不动。   公孙珣一时好奇:“公祧有话要说?”   “确实有事要说。”沮宗正色言道。“之前君侯曾言,若杜伯侯有所得便可来寻你……而其人从前日开始便不停问我何日君侯将归了。”   公孙珣不由愕然:“我从良乡与此人作别往渔阳去,前后不过在彼处呆了七日,若是从前日算起,便是掐头去尾,其人到昌平也不过六七日……便已经有所得了吗?”   娄子伯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不过吕范却是一时恍然,居然反过身来去问沮宗:“公祧,之前两日间总在你家中说个不停的便是那杜畿杜伯侯吗?”   沮宗当即颔首。   公孙珣和娄圭等人闻言更是莫名其妙。   “君侯有所不知。”吕范也是失笑解释道。“我与公祧多年未见,如今他又襄助我做事,所以之前安排房舍的时候便将他放在了我左边那套空房内……之前几日还好,从前日晚上开始便有人在彼处高谈阔论,尽说一些民屯的得失……”   公孙珣哑然失笑。   他哪里还不明白,这杜畿俨然是个‘有心’之人,一方面拜托沮宗,让其不忘提醒自己这个卫将军去召见他杜伯侯,听取他的意见,品鉴他的能力;另一方面,却又使了个小把戏,提前将他的论调抛出来,让吕范这个卫将军长史、自己不在时的昌平头号人物,提前听到他的言论……如此一来,不管是自己来的太晚也好,还是沮宗忘了推荐他也好,都不会耽搁到他。   甚至阴暗一些,若是沮宗是个小人,准备耍小手段剽窃他的‘所得’,那也只会自取其辱。   当然了,公孙珣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毕竟这年头终究还是讲一个身份和阶级的,如他这般自幼被灌输了某些理念,愿意礼贤下士之人实在还是少见……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其人有些小手段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话还得反过来说,若是这个杜畿只是大言惭惭,胸无半点真才实学,那这番做作与小聪明却只会迅速断送他的前途。   总而言之,最后还得看他肚子里货如何。   一念至此,公孙珣顾不得疲惫,也不问沮宗与吕范这人的水平到底如何,便径直起身,居然是主动去寻此人去了。   时值下午,杜畿无课,却正在私学中的藏书楼内读书,他这人和同来的京泽不同……京泽自知能耐不足,没有根本上的能耐做倚仗,所以向来与人为善,一有空闲便去和私学中的各类人物去打交道。而杜畿却是公认的显得有些傲气,除了少数他认为的关键之人,向来是不假辞色。   不过,即便如此,当公孙珣甫一回到昌平便单身前来寻他时,其人多少还是有些震动的。   “伯侯且安坐,公祧说你已有所得,还请务必直言赐教。”眼见着下午楼中人少,这杜畿所在的二楼更是几乎无人,公孙珣便干脆恭敬一礼,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开门见山了。   杜畿见到对方行礼,更是不由正色起来:“君侯如此待人以诚,我若不尽心相对,岂非可笑?”   公孙珣坐下身来,静心相对。   “恕在下冒昧了。”杜畿也坐回身去,坦诚以对。“依在下看来,君侯在此处,虽然看似万事顺利,却暗藏隐忧……当然,若非如此,君侯也不至于之前如此问我。”   “那你觉得具体都是些什么麻烦呢?”公孙珣正色问道。“麻烦又在何人呢?”   “前一问简单,稍一打听便能得知,后一问才是关键,也是此番问题真正所在。”杜伯侯也是昂然自若。“我来此处几日,已经看得清楚……于官府,似乎还好,无论广阳还是渔阳、涿郡,这些地方的长吏、朝廷命官多愿倾力配合君侯。这不是说他们心甘情愿,也不是他们就愿意看君侯在他们治下作威作福,而是说君侯位阶、名声、乡望、财力、物力、武力俱全……他们这些为官一任的人,只是来做官,并不愿多生事,也与君侯无根本上冲突,所以他们看似最强,也最有理由与君侯相对,却恰恰不是真正麻烦所在。”   “不错。”   “那么换言之,真正因为君侯擅自越矩民屯而心存不满的,不是这些官吏,而是本地世族!”杜畿一时失笑。“不过,他们却只是半疑半虑,半推半从,将来说不定反而会支持君侯此番作为的……只要这天下继续乱下去便可,因为届时他们反而希望依附君侯来求地方安稳。”   公孙珣默然不语。   “然后是百姓。”杜畿继续笑言道。“民屯与百姓相处的麻烦,我也看清了,他们之所以偶发事端,其实并不在于风俗上的对立还有土地上的争夺。实际上,本地良田虽多,君侯也急需良田来安置流民,可即便是幽州,又有几分上好田亩是这些良家百姓的呢?甚至据我所见,本地百姓反而艳羡于民屯的简政清治。毕竟君侯这里,虽然也约定了要交赋税,要交公粮,但要多少就只取多少,跟本地百姓名义上算赋轻松,却受复杂盘剥相比,反而实际上要过得轻松。”   “民屯这种事情,重赋重税,而且管束严格、限制自由,其实并不是什么长久之策。”公孙珣叹气道。“不管早晚,迟早要放开的,然而外面的世道这么乱,贫民格外辛苦,倒是显出他们的好处来了。”   “这便引出第四类人了,也是君侯必须要提防的。”杜畿忽然肃容。“幽州豪右,虽然表面上对君侯俯首帖耳,看似无一声杂音从他们口中传出……但民户、人口、土地,本是他们的立身根本,君侯此番作为,迟早要激起他们的不满,而且将来想要安置更多流民,就只能去从他们身上来取。这些人,我也是看的清楚,不管是幽州还是益州,不管是河北还是关西,都只是残暴短视之辈,若让他们窥的机会,必然会有反覆之事!”   “说的好。”听到这话,公孙珣已然给杜畿打了个优良的分数,但还是紧追不舍。“可豪右,或者说豪右、户口、人口这件事情到底又该如何应对呢?”   “我有四策。”杜畿昂首答道。“若君侯能行,必然能压住彼辈,甚至可以趁机握有幽州腹心之地!”   公孙珣笑而不应。   “这四策,一曰名,二曰实,三曰缚,四曰杀!”杜畿依旧言语从容。   公孙珣再度失笑:“伯侯且慢言,你的能耐我已经尽知了……我之所以早早回到昌平,乃是因为过两日我母亲就要来,你应该也知道此番民屯,全靠家母开创的安利号财力、物力支持,至于豪强表面上之所以如此俯首帖耳,其实也与安利号有不少关系,你先去准备一下,弄个细细条陈出来,我得说给她听。”   ……   “杜畿字伯侯,京兆杜陵人也。少孤,继母苦之,以孝闻。年二十,为郡功曹,守郑县令。县囚系数百人,畿亲临狱,裁其轻重,尽决遣之,虽未悉当,郡中奇其年少而有大意也。举孝廉,除汉中府丞。会天下乱,遂弃官客幽州。畿至昌平,附太祖,太祖待之如常,不得近。乃宿故人沮宗舍,语终夜。吕范时为卫将军长史,掌枢密,与宗比屋,夜闻畿言,异之,旦遣人谓宗曰:‘有国士而不进,何以对将军?’既见畿,知之如旧相识者,遂进畿於太祖。”——《新燕书》·卷七十四·列传第二十四 第二十六章 脱粟在傍书在前   公孙大娘要来,理由当然有很多,想儿子了,想孙子孙女了,安利号这边钱粮如流水般花了出来,有些让人吃不住劲了,但最主要的一条还是公孙珣擅自停在了广阳,没有去华北平原最角落里的辽西令支,打乱了母子二人的原定计划。   所以,等昌平这边安定下来,稍微有了些气象之后,公孙大娘便从辽东出发,带着她的肥猫浮海而来,来看看儿子、看看孙女孙子,顺便指导一下工作。   “所谓名,便是要托名于古法,并用官府的名义行事,从而换的世族的支持和理解,这样的话,就能让本身缺乏政治影响力的豪右进一步丧失政治话语权,并进一步孤立和削弱他们。”公孙珣手持一张纸,一边做着只有母子二人能听懂的‘翻译’,一边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不用看我,听着呢,你接着说!”一门心思,正饶有兴致打量两个孙子背影的公孙大娘不以为意道。   公孙珣无奈摇头。   其实,也难怪公孙大娘如此表现。   要知道,相比较于一见面便黏着祖母,然后又推着肥猫出门的公孙离、公孙臻两个小丫头,此时方才告辞出门的公孙定和公孙平之前却不免有些认生甚至是紧张……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祖母大人,而且他们母亲对这次会面的格外重视也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他们。   公孙珣也顺势瞥了一眼自己这即将开蒙的两个儿子,等到二人走到门外,并撒丫子去院中寻那只巨大的肥猫以后,他方才对自己母亲继续介绍了下去:   “至于说这杜伯侯所言的实,其实是劝我速速行果决之事,不必留念、留手,打着民屯的幌子直接将地方上的豪强大户给吃下来!从人口到土地,从壮丁到资源,务必要代替官府,尽快握在手里才行。”   “不怕他们造反?”公孙大娘此时方才看向了自己儿子。“被官府管着多舒坦,都没吏员敢上他们的门,被你管着可就要老命了吧?!”   “杜伯侯的意思是,此时这些豪强若要生乱造反,一来,必然失败,二来,反的却是汉室,而不是公孙氏。”公孙珣不由放下手中那张纸,然后与坐在堂中的母亲正色相对。“甚至听他的意思,于我们来说,这些人现在反远胜将来反。”   “这人挺有意思的。”公孙大娘不由失笑。“是个有本事而且务实的……杜畿这个名字,我好像也有些印象,只是确实记不大清了。”   公孙珣一时恍然。   “至于他剩下的两个点子……什么‘缚’和‘杀’,一听就知道,应该是说对这些豪强要分化对待,既拉又打的意思……对吧?”   “母亲说的一点没错。”公孙珣倒也干脆。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公孙大娘反问道。“这个杜畿的主意?而且,有没有一个更具体的方案出来?”   “我觉得不错。”公孙珣赶紧应声道。“而且方案也有一个现成的……”   “那就去做吧!”公孙大娘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不必事事问我……非要问我,我也只能说你这大半年花了太多钱,用了太多东西,安利号在关内已经有些吃力了,确实不能这么下去了。该下手,就下手!”   “已经到这份上了吗?”公孙珣一时犹疑。“我知道这边花费极大,可安利号既然是一体的,为为什么辽东那里没问题,这里却吃力呢?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不是。”公孙大娘摇头道。“小时候就跟你讲过的,对于商人而言,财富这两个字不在于地窖里存了多少金子、银子,而在于你有没有把钱花出去。这个道理就好像你在外面做官,不在于你官做的多大,而在于有多少人愿意服从你一样。而且我记得也跟你说过,安利号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连通和畅行,在于这个框架本身,在辽东那边,虽然青州来的流民也不断,却因为安利号能深入到乡里,盘活整个辽东,所以能做到一直有进有出……”   “儿子明白了。”   公孙珣也不是不懂这些往日里自家老娘灌输的道理,只是许久不闻不问,这才懈怠了不少,此时对方一说,他也就立即恍然。“母亲是说昌平这边只出不进,难以运作起来,到底是有些空耗家底,而若是能有所收取,即便是入不敷出,也能想法子维持下去?”   “不错。”公孙大娘点头称是。“所以我说这个杜畿是有些看头的,你确实得赶紧下手了,从广阳开始,杀一批、拉一批,不把这地方的经济命脉拿到手里,你的民屯就运作不起来。”   公孙珣正色点头。   “阿珣……文琪。”公孙大娘说到此处难免有些叹气。“你临时变卦跑到昌平来,我其实无话可说,因为理由太能站得住脚了,我这次来也不是来问罪的,甚至当娘的多少还有骄傲……不过,我还是有一问,辽东那边你到底准备怎么处置?而且,如果不能握住辽西通道,将来辽东的力量又怎么接进来?”   公孙珣沉默片刻,但终于还是低头言道:“那就得想办法既把昌平这边的事情做好,又把辽西给彻底打通……”   “现在只有咱们娘俩。”公孙大娘不以为然道。“我直说吧……我给你算了算时间,四年,你最多只有四年的时间!可从昌平到辽东,一路上有广阳郡、渔阳郡、右北平郡,然后才是辽西郡,而等到出了卢龙塞,有乌桓人、鲜卑人、几十上百个杂胡部落,还有辽东属国,最后才能到辽河,接入辽东。四年的时间,你能把这么多东西握在手里吗?你不是已经在昌平呆了大半年却连豪强都没动手吗?”   “母亲错怪我了。”公孙珣一时叹气。“其实之前不动手,现在却将杜畿的计策扔出来是有原因的……母亲你想想,昌平虽然土地贫瘠,却毕竟是蓟都边上,算是幽州核心地界,在这里立身,多少算是在天下人的视线之内,洛阳那个天子到底是个明白人,袁绍也对我起了警惕心,之前我哪里敢?”   “现在怎么又敢了?”公孙大娘不由微微蹙眉。   “现在不是西凉平叛大败了吗?”公孙珣终于说了实话。“只有董卓一个人全军而回……其实也只有跟司隶挨着的凉州这么乱下去,中枢和天子才会对我还有其他地方上的人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公孙大娘恍然大悟……正如公孙珣会对安利号有些不懂的地方一样,她对这种事情也不免有些隔行如隔山。   言至此处,公孙珣稍微顿了顿,方才继续言道:“实际上,如果我没猜错,要不是杜畿正好刚一过来就亲耳听说了这场大败,他也未必会这么急着扔出来这个策略来……实在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隐忍,和如今想要作为的心态,所以才因地制宜、投我所好。”   公孙大娘愈发醒悟了过来:“这么说,你其余的那些谋士,又是怎么回事呢?”   公孙珣也不客气:“能怎么回事?其实子伯还好,他可能是真不懂这方面的事情,至于子衡,反而私底下劝过我的,他的意思是,尽量不要搞得那么夸张和彻底……豪右也好、世族也罢、官吏也成,大家继续维持之前的一团和气才是最重要的,将来即便是要做大事,也可以继续倚仗旧的制度来动员力量。”   “其他人呢?”公孙大娘好奇问道。   “其他人,王叔治、常伯槐,还有审正南和董公仁,甚至还有洛阳的阿越、阿范他们,全都保持沉默,其实应该也是跟吕范类似,所谓无人能称的上反对,但终究是不支持,而又因为知道我这个人的作风和心思,所以干脆闭口不谈此事……唯独一个初来乍到,想求晋身之阶的杜伯侯,还有一个整日往昌平城里喝酒赌钱的戏志才,算是依照我的心意,给我出了对应的主意。”   “说到底,还是见识被禁锢住了。”公孙大娘也是彻底明白了过来。“他们一来是想不到将来到底会乱到什么地步,二来也还是对汉室有点幻想,指望这个灵帝赶紧死了能换个神武英明的天子,却没想过天子没来来了个奇葩的董卓……不过,我算是看出来了,阿珣,你也是难!”   “上位者都难。”公孙珣复又笑道。“不差我一个,母亲当日辛苦开创安利号难道就不难?”   “都难,所以还是要去努力做事,再难的事情一步步做下去总有应对的法子……”公孙大娘幽幽叹道,却又不禁失笑。“居然被你绕进来了。”   “非是盲目自信。”公孙珣也负手笑道。“母亲,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想要面面俱到自然不大可能,但我这番作为已然是纯粹提前偷跑,又如何能指望太多?至于说辽西那五百里通道,实在不行,便多扶持一下莫户袧、段日余明等辈便是……其实说到底,事到临头,总有突发的事端,关键还是要自己底子厚!母亲在辽东,我在昌平,将根基扎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你既然想的那么通透,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公孙大娘也微微笑道。“只是我这次再回辽东……你得将一个孙子给我留下。”   公孙珣面露恍然之意,却也不是很在意:“之前母亲便应该已经知道了,在昌平半年,阿玉又怀孕了,阿芸最近似乎也有征兆……故此,母亲干脆将这两小子一起带回辽东教导,只将两个女儿留给我就行。”   公孙大娘一时犹豫,但还是摇头:“两个孩子都要开蒙,这个时候带回去,会不会耽误功课?”   “辽东就没有好老师吗?”公孙珣依旧有些不以为然。“关键是家庭教育。我在这里,又有几分心思放在他们身上,至于他们两个的母亲,必然是不如母亲你的。”   “阿芸应该还算不错吧?”公孙大娘还是有些犹疑。“让小点的那个随我去就是。”   “这不行。”公孙珣连番摇头,到底是说了实话。“母亲,既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争一争了,那大点的那个便是我自然而然的继承人,这时候你只带一个孙子去辽东,无论是谁,都会让人有想法的,反不如两个都带去……而且母亲,只是四年,四年后我一旦起兵稳固住幽州,你便可以从辽东过来了。”   公孙大娘终于缓缓颔首。   母子二人,到底是再度统一了意见。不过相较于以往,这一次,明显是做母亲的多多迁就了儿子。   或者说随着当儿子的年长,天下间当父母的多半会如此。   而既然议定了方略,公孙珣也不是软弱拖沓之辈,他先是怂恿新任幽州刺史与广阳太守,联合奏行中枢,以冀州流民多至,兼有零散野地,在广阳行所谓‘井田’民屯制度。   中枢处虽然知道这里面有些不尽的说法,但看到民屯许给的赋税,再加上凉州当面局势愈发危殆,还是选择了认可。   而得到了朝廷中枢的背书后,公孙珣便开始大举在广阳推行所谓井田制度,强行将本地豪强与民屯绑定在一起,以此来借机清查豪强的土地、户口,并强迫彼辈与民屯一起同耕同种,共编什伍。   四月,广阳大户王氏串联邻郡世族豪右,试图攻打昌平私学与蓟县州治,反被渔阳田氏告发,以至于举族被诛,一同被灭族的还有足足七户,被斩首者近千余人。   一时间,全郡悚然。而公孙大娘也携带着两个孙子,回转到了辽东。   到了当年秋收,伴随着公孙珣三子与三女的出生,安利号开始公开替官府代收广阳算赋,广阳号称大治。   同年,关西大旱,加上之前的战乱,整个长安以西秋收乏粮,百姓纷纷流离,但诡异的是,凉州战局反而因此沉寂了下来,一直在长安对峙叛军的太尉张温也返回了洛阳。   到了这一年冬日,幽州、并州忽然遭遇到了新崛起的轲比能鲜卑势力的袭扰,并州当面为程普所挡,幽州方面却是公孙珣引私兵随护乌桓校尉出兵,于渔阳北面汇集了辽西鲜卑、乌桓、杂胡无数,然后轻松击退了对方。   战后,轲比能遣使至广阳来告,愿求册封互市。而莫户部的莫户袧也在渔阳郡北,燕山山脉的北面通道处建立了一处定居点,公孙大娘赐名为承德。   经此一事,再无人挑战公孙珣在幽州的权威,幽州也愈发号称大治。   借着此事的东风,第二年春耕,公孙珣开始在渔阳推行他的‘井田’制度,而这一次,渔阳这里,却无人敢有怨言,便是故泰山守张举这种人都喏喏如犬。   天下隆隆,整个帝国大势翻滚如潮,而公孙珣在昌平却安稳如世外之处一般,他的生活里全是春种秋收,夏猎冬狩,同时还不断读书教学,所谓生活中全都是耕读诗酒,妻女家常。不过,偶尔到了某些节日,当他在日渐热闹的昌平私学里看到京泽去哭祭他的舅父,看到常林去遥祭司马直,甚至他自己也忍不住去喝酒的时候,公孙珣却总是忘不掉那些宛如自己人生路上过客一般的人物。   更不要说,经常还有白马骑士将洛中的政事从南面传来,经常还有冀州的流民从南面慕名来到昌平。   平心而论,见得次数、听得次数太多了,公孙珣早已经不会感到之前的那种愤怒和失望。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会在心中一次次提醒自己,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本不该如此。   诗曰:庙堂无计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关西董仲颖,疲兵敢笑捕鱼充。 第十一卷 第一章 白云迷路合复开   公元一八八年,汉中平五年,夏至。   可能是今年气候偏冷,也可能只是地缘偏北的缘故,幽州这里的盛暑其实并没有多么炎热,反而有些舒爽怡人的感觉。阵阵清风中,十余辆豪奢马车组成的车队在数十骑士的扈从下从冀州往幽州而来,一路耀武扬威。   进入幽州后,他们沿着涿郡大道一路向北,出良乡,转广阳,过漯水,越蓟县……正如沿途田中除草百姓所想的那般,也如南北往来士子所猜度的那样,这一行人俨然是奔着昌平而去的,数年间,幽州本地人已经见惯不惯了。   马车一路奔驰,沿途没有做任何停顿,一直来到著名的昌平私学厚德石前方才停下。   所谓厚德石,乃是卫将军公孙珣在昌平建立私学后,为了勉励学子,也为了纪念自己的恩师,便因地制宜,取当地天然巨石,在上面刻下了‘厚德载物’四字以作学训。   因为这块大石头正对着占地广大的私学正门的缘故,所以格外知名。   回到眼前,时值午后,私学正在午休,故此,门前门内都并无太多人往来。那豪奢车队停在门前,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文士从车上下来,然后就直接引众在石前树荫下负手驻足,对着这四个字打量了起来。   而不过片刻后,其人却忽然捻须一声冷笑:   “咱们卫将军倒也有意思,做什么都托言是我们刘公遗书,可遗书到底写了什么天底下除了他却无一人所知,所以我等偏偏又反驳不得……”   旁边随侍的几人皆无言语。   “我听人言,这昌平其实还有一块‘自强石’,上书‘自强不息’四字?”此人复又转首问道。   “是。”旁边一名配着印绶之人不由略作回忆。“我从弟魏仲茂前年弃官来此,便久随卫将军身侧,他有信与我说过此事,说是在卫将军府右侧的白马义从驻地内,有这么一块石头。他还说,那白马义从名为义从,其实颇有武学风采,卫将军和他的亲信幕僚常常亲自去教授兵法,而燕地尚武,世族子弟束发读书,到了弱冠时节有人出仕州郡,却也有人转而投入义从之中,冀希望于卫将军的教导。”   “边郡尚武啊!”这衣着华贵的文士一时仰头感慨。“放在别的地方,卫将军根子上还是有些弱气的,如你们这种根子正的世族心里也还是有些拿捏不定,所以只放了一个从弟过来,还拖延了许久。可在幽州,他真是……真是无懈可击,连在别处是劣势的家世如今居然都是优势了。”   身后那人旋即闭口。   而这文士依旧指指点点,丝毫不以为意:“我听说,这昌平城外,蟒山之下,卫将军府居中,左面是读经义的私学,右面是白马义从的驻地,前面是安利号在广阳的商栈,后面山脚下则是他幕中统筹一切的幕府所在……卫将军在此处长居数年,根基深厚,广阳、渔阳、涿郡,三郡百万人口的军事、民生、经济、人才全都出于此处,俨然是国中之国了!”   “卫将军毕竟是幽州人望所在嘛。”旁边有人实在是听不下去,只能赶紧打圆场。“子远先生,我家方伯此番请你代他访问卫将军,必然是有重托,咱们还是赶紧进去吧。”   那衣着华贵之人,也就是许攸了,闻言再度冷笑一声,却还是甩手率众上前了。   私学任人出入,可私学右侧所通的卫将军府邸却不是那么轻易好进的。然而,许攸率众前往,沿途卫士居然视而不见,直接任由这伙人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卫将军府内。   而入了府中,迎面出来一人,却正是邯郸魏氏中魏松之子,昔日河间国中水县令,如今弃官来此的魏畅魏仲茂,他先是与许攸还有自己那位在冀州出任州別驾的从兄等人问好,然后却又单独引着许攸径直往后院而去。   众人这时哪里还不明白,他们此行怕是一开始就被人家弄清楚了,所以才会一路如此通畅,而念及之前许攸在厚德石前的大言不惭,这群人也是分外觉得焦躁起来。   不过,那口不择言的许攸许子远本人,却依旧从容。   “子远先生,请自便吧!”魏畅引着许攸来到一处小院前,便驻足不前。   许攸昂然自若,也不理会魏畅,直接昂首踱步入内。而他刚一转入院中,就见到一身形高健、穿着家居常服之人与两个七八岁的总角女娃立在院中池塘边上的树荫下,脚下还有一胖一瘦两只猫,却纷纷背对着自己,正对着树上鸣蝉指指点点说些什么。   “蝉非一年成虫,”那人如此言道。“早在我幼时你们祖母便告诉过我,说蝉未蜕壳时在地下所居时日不定,有三五年的,也有七八年的,甚至有十六七年的……其幼虫身着硬壳,苦藏地下十几年方才借着雨水爬出地面,然后上树脱壳,展翅而鸣。然而,其既然脱壳,却只到秋后便必死无疑。至于说阿离你刚才问它为何而鸣?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想来其之前在地下如此辛苦,而如今一朝能鸣,它若不鸣,岂不是白白浪费一生光阴?或者说,它活一生或许便只是为了这一季之鸣。”   “原来是这样。”稍微高一些的那个小姑娘声音清亮,想来便是那个阿离了。   “真可怜。”旁边稍小一点的小姑娘声音又显得有些软糯。“既如此,我就不让人去黏蝉了……只是午睡而已,不碍事的。”   公孙珣听到小女儿如此言语,也是不由失笑:“到底是害虫,阿臻不必想太多……”   言未迄,忽然间,原本蹲在两个女孩脚下的其中一只瘦猫就直接蹿了出去,眨眼间便将那刚才还在叫个不停的鸣蝉给一爪子拍了下来,然后另一只肥猫直接向前,一口便将这蝉给吞了下去。   瘦猫落地,寻不到自己的猎物,只能绕圈打转,而那只胖猫却从容在池塘里舔了几口水,这才得意洋洋转到树荫下继续睡觉去了。   父女三人俱皆无语。   俄而,公孙离忍不住再问:“父亲大人,为何无论胖猫、瘦猫都不喝我们给它准备的干净水,反而都只在池塘里喝水呢?”   公孙臻也瞬间转移了注意力,然后眼巴巴的看向了自己父亲,而公孙珣却一时茫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文琪在家中做的好大事!”许攸见状终于不再偷听,而是捻须失笑出声。   公孙珣闻声长出了一口气,便顺势推着自己两个宝贝女儿的肩头,劝她们去午睡。而等两个小姑娘纷纷朝自己父亲和来人行礼告辞以后,身着便服的公孙珣这才转身与许子远正身相对。   树荫下,本就铺开了席子,摆了些瓜果,而二人也随意箕坐,然后便开门见山起来。   “枯坐家中无聊,只能教一教女儿,”公孙珣率先言道。“比不得子远如今事业繁忙,锦衣豪车,连一州別驾都为你随员。”   “狐假虎威罢了。”许攸伸头在几案上啃了一口香瓜,这才失笑答道。“冀州刺史王芬之前做党人时便是个大方的人,如今更是大方。”   公孙珣微微蹙额:“说起王芬王文祖,他在冀州多少年了?”   “你在幽州多少年他便在冀州多少年。”许攸扔下瓜皮,随意笑道。“当日文琪割瓶告辞,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黑山贼作乱,王文祖就是那时上任的。”   “天下居然有为任四年的刺史吗?”公孙珣一时感慨。“我却不晓得洛中有这个规矩。”   “规矩自然没有。”许攸干脆言道。“可谁让王文祖是党人出身,而且家中又有钱呢?党人视他为外镇主力,宦官暗中收了他的钱也屡屡维护于他。更兼这几年间,各地乱象就没停过,而其人为任四年,虽然比不上文琪在幽州这里磨砺爪牙来的出色,可冀州却也号称大治,朝廷也是倚重他几分的……这个道理,正如中枢对文琪颇有几分放任是一回事。”   公孙珣一时摇头:“说起乱象,子远从南面来,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能有什么?左右不过是天灾人祸罢了。”许攸原本想去再去拿个香瓜来,闻言却也不由面露烦躁之色。“中原发大水,七个郡国都被淹了,连我家都不能幸免,几十年攒下来的家当都打了水漂!而如今水灾退后,朝廷又无力救灾,以至于青徐黄巾军复起,以泰山为根基扰乱中原,宛如四年前河北一般……不过依我说,此番中原大乱,其实也跟四年前的河北一样,根子还是出在凉州上面。”   “凉州局势啊……”公孙珣也是不由感慨。“这都几年了,却只是一日日糟糕下去,去年南容之死我至今耿耿于怀。”   “我也是去年才看明白,凉州人心已经无一分属汉了。”谈及此事,连许攸也不由摇头感慨。“去年凉州叛军内讧,韩遂杀了边章、李文侯、北宫伯玉,自统兵权,当时便是我也都以为机会到了。可等凉州刺史耿鄙趁势发六郡兵马试图平叛时,却反而遭遇全军倒戈,当地太守、州中別驾、军中司马,居然纷纷反叛……全州皆反,傅南容身为汉阳太守,却是唯一一个殉国忠义之士。”   公孙珣也是无言以对。   其实,此事他比许攸更清楚,他知道这一次反叛的军司马唤做马腾,知道庞德的家族在为朝廷苦守县城半月后面对着全州皆叛的局势也还是无奈跟着举族投降,知道这一次傅燮原本可以全身而退——他家是北地名门,向来在凉州有威望,当时城外的乱军中有数千兵马是北地郡过来的羌人、匈奴人,愿意保证他的安全,不用他投降便可送他归乡,但傅燮却选择了为汉室尽忠。   当然,公孙珣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当日苦劝皇甫嵩叛乱的凉州名士阎忠,此次被裹挟后,面对着举州皆叛的情形,却拒绝了叛军的推举,选择了自杀身亡。   至于原因,无人知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是和傅燮一样,为汉室尽忠……或许,他只是在为凉州尽忠也说不定。   “傅南容的事情就不必多言了。”许子远微微挑眉道。“我与他当年相互看不顺眼,但也敬他如此忠勇……可是文琪啊,你说忠勇之人就活该去死吗?从司马直到郭典,从刘陶再到今日的傅燮,这些人哪个不是为了汉室倾心尽力,为了那位天子如此奋不顾身……最后却换来了什么?洛阳那位天子,真真是夏桀商纣之辈!”   公孙珣依旧沉默不语。   “文琪。”许攸见状干脆言道。“你我都是明白人,我就不啰嗦了……你多年前主动身退,便是早就看透了咱们这位天子,而在此处潜磨爪牙还不是想和那鸣蝉一般,地下数年,然后一鸣惊人?而现如今,就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让你一举脱壳生翅。”   “王芬想要如何。”公孙珣正色询问道。   “说来也巧。”许攸冷笑言道。“一月前,王文祖与一位平原术士闲坐,却是听到那术士说到了一个星象,据说主阉宦尽灭!王芬其人本就是党人,自然感慨,若有机会一定要尽心尽力……然而就在三日后,中枢忽然又有公文到冀州,说是天子有意巡视河北老家,让他做些准备。”   “他便觉得天意在他,所以准备趁机诛宦?”公孙珣蹙眉反问。“这么巧的吗?”   “巧不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文祖的胆量比你想的要大。”许攸愈发狞笑。“其实他准备废立天子,以合肥侯代之!而我正好变成了穷光蛋,便来为他奔走……文琪,你有意吗?”   公孙珣面不改色:“子远以为我该有意吗?”   许攸闻言一怔,然后不由抓住身前几案上的一个香瓜,幽幽反问:“那文琪以为,我又该怎么替你做答呢?”   ……   “时,北地胡骑数千随贼攻郡,皆夙怀燮恩,共于城外叩头,求送燮归乡里……燮慨然而叹,曰:“且殷纣之暴,伯夷不食周粟而死,仲尼称其贤。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如此。“左右皆泣下,燮遂战死。”——《后汉书》·傅燮列传 第二章 星河挂户夜长晓   “你怎么作答都无所谓。”   树荫下,公孙珣瞥了一眼对方握住香瓜的手,只是顿了片刻,便决然答道。“因为我绝不会掺和此事的。”   许攸再度收回手来,却居然不急不怒:“文琪之智,我也是佩服的,但你久居幽州,或许不知道外面的情形……这几年天子尽失人心,大家私底下议论他,都说他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昏悖之君,早已经没了往日的尊重……所以,若真能废立成功,天下人心里或许都会松上一口气,甚至乐见其成的!”   “可成功以后呢?”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谁能保证合肥侯就比如今天子要好?而且以刀兵擅行废立,合肥侯一个已经成年的人,不管他是贤明还是昏悖,将来为天子后又如何看待行此事的‘伊尹、霍光’呢?会不会如芒在背?届时不知道王文祖和你我这种人又该如何自处?再说了,你许子远如此聪明人,居然还拿秋后就要发霉的鸣蝉做喻,分明也是不看好此事,所以才敷衍至极……又何必糊弄我呢?”   一连串的反问,许攸却微笑不语。   “子远。”一阵夏风吹来,头顶树木微微晃动,光影婆娑之下,公孙珣盯着对方认真问道。“袁本初就这么想让我为他上树扑蝉,然后自己在树下张口去吃吗?你可莫要告诉我,这事跟他没关系。”   许攸终于正色起来,却又再度伸手摸向了那个几案上最大的香瓜,并将其抱在了怀里,而直到这阵风彻底吹过,树影停止摇曳,这个贪财的智谋之士方才抚摸着香瓜轻声反问:“文琪想要听到什么份上?”   “我要听到底!”公孙珣冷冷盯着对方言道。“你开个价吧!”   许攸举起怀中香瓜以作示意:“一千金。”   “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公孙珣不由嗤笑。“而且当家后,便变得小气了起来,一千金,够安顿多少流民的……子远兄,你得保证你的话值这个价钱。”   “文琪何必如此?”许攸无奈答道。“我这不是家中遭了水灾吗?再说了,这些年一面是朝廷滥发新钱,一面是天下纷乱,很多藏世的金银都被拿出来买粮买帛……金银虽重,却反而渐渐易得,你何必这么小气呢?”   公孙珣冷笑不答。   “也罢!”许攸愈发无奈道。“文琪,你我之间向来公平买卖,而且合作日久。所以……我信得过你。这一次,我先说出来好了,你若是觉得袁本初对你的这番计算不值一千金,便干脆不给我。不过我觉得,以文琪的智慧,届时一定会有千金与我!”   公孙珣伸手示意。   “正如文琪所言。”许攸一手抱瓜一手捻须而言道。“这一次确实是袁本初所为,我们是先知道天子有意归乡巡视,然后才匆忙出洛买通那个术士让他与王芬说那种话的……而此举实为驱虎吞狼之策!”   “何人为虎,何人为狼?”   “若事成,自然是你们这些河北、山东豪杰为虎,天子、阉宦为狼!”许攸从容答道。“而若事不成,自然是天子为虎,你们为狼!”   “前一言好解。”公孙珣心中微动。“后一言怎么说?”   “王芬在冀州三四年,你也在幽州三年有余,若事不成,天子能放过冀州百官?放过你公孙珣?”   “可我若不从此事呢?”   “从没从是你说了算吗?有人要在河北行废立之事,虽说主导者是冀州王芬,可你这个稳坐幽州的北地主人便能脱得了干系?或者说,天子会觉得你能脱得了干系?”   “脱不了干系他又能奈我何?”公孙珣陡然反问。“凉州举州皆叛,直逼长安;江夏造反未平,并州白波又起;淮泗之间水灾刚退,青徐黄巾便已经据泰山为祸中原……三月间的时候,刘焉上书朝廷,以四方紊乱建议恢复州牧制度,之所以被勉强驳回,还不是因为当时中原还没有水灾,幽冀尚且平安,如今中原青徐大乱,他还想将幽冀再弄乱?”   “谁知道呢?”许攸不慌不忙,反而继续晒笑道。“洛阳那位天子或许心里也明白这些,或许心里不明白,可即便是他心里明白,不动卫将军你,难道就没别的法子和手段了吗?”   “我还不至于畏惧些许风浪。”   “我也看出来了。”许攸依旧和和气气。“咱们的卫将军在幽州扎根扎的如此之深,只要人在昌平这里,就什么都不怕……可文琪你便只会一辈子呆在幽州不成吗?难道不是你亲口所言,迟早要再去中枢走一遭的吗?既如此,文琪你为了回程在冀州做的那些安排又如何啊?”   “什么意思?”公孙珣好奇反问。   “何必如此装模作样呢?”许攸不以为然的低头弹了弹自己的衣衫。“这几年,天下纷乱,可不止是王芬一人稳坐一州刺史不动。去年初,因为凉州战败,再加上之前十二个阉宦封侯的事情,一度闹得朝中不稳,大家都说朝廷不公,于是天子不得不对黄巾平乱功臣予以重新安抚,很多功臣都得以保全……别的不提,审正南在清河、董公仁在赵国,还有你兄公孙瓒在渤海,这三个人分三面把住冀州三个边已经多年了,若天子因为此番事端予以罢免,你能奈何?王芬大逆不道,其人又在冀州数年,根基深厚,天子为防万一将冀州清洗一番,难道不是清理之中的事情吗?”   公孙珣面色如常,依旧不为动摇。   “文琪,这便是袁本初对你的杀招所在了。”许攸看着对方面孔幽幽叹道。“王芬这个人,志大才疏,又没有足够强横的武力在手,废立之事,他居然呼朋唤友,从青州到豫州,从兖州到幽州,四处寻找豪杰,弄的人尽皆知……”   公孙珣依旧面不改色。   许攸停顿了一下,见状不由一声嗤笑,这才继续言道:“其实,文琪你若参与,那袁本初为了把你放在火上烤,在洛阳那边有所配合,此事或许还能有两三成的机会。但如文琪你这种有本事的聪明人根本不会参与,所以此事必败!而一旦事情败露,冀州官场清洗则必成定局,便是幽州、并州都说不定会有牵累……这番联动,绝无幸免可能!”   公孙珣还是面色平缓,宛如没有听懂一般。   许攸不以为然,只是扶着几案起身逼近了对方:“文琪,我只问你,没有了那些分布在河北各处的爪牙为你遥遥做支撑,将来天子一朝崩殂,你凭什么入洛与袁本初争雄啊?而且再说了,冀州官场一空,你觉得新来的官吏有多少是人家袁氏的门生故吏呢?真要是比这个,你那区区几个人比的过人家吗?其实,单以你与袁本初之间的竞争而言,原本是他胜洛阳,你胜河北,可如今人家一招妙棋,河北形势居然全面逆转……此乃颍川郭图之策,来之前,我都对这一招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么说,”公孙珣终于微微动容了。“袁本初居然看上了河北这块破地方?他和袁氏在汝颍宛洛那么厚的根基,为何还要到这种地方来?”   “谁知道呢?”对方终于有所反应,可许攸自己反而有些迷茫了起来。“或许是袁基、袁术与他争夺洛中与南面的根基,或许他另有打算,我却不好多猜了……”   公孙珣心中明悟……说到底,要说袁本初现在就跟他公孙珣一样为割据对峙做准备那是胡扯。   毕竟,从袁绍的角度来说,此时的他肯定还是寄希望于在洛阳解决问题,达成袁氏和何进的联合执政,然后再进一步耍手段架空何进,从而让袁氏获得执政权。届时,袁氏无论是要学王莽篡汉还是学霍光废立,又或者是如何如何吧……反正袁绍全家都不可能想到以后事情发展的戏剧性的。   要知道,汉室的崩溃既有必然也有偶然,必然性就不提了,可若没有董卓那个西凉来的莽夫,哪里会一下子就忽然全面军阀割据?放袁绍一万个心思他也想不到身为袁氏故吏的董卓会一进洛阳就不管不顾掀桌子,然后呼啦啦就把中枢权力给抢走的。   如此举动,只能说经过了之前几十年大量的流血教训以后,袁绍以及大多数激进派士人,全都意识到了将来的局势还是需要用武力解决问题,所以才会在地方上用些心思,以求获取武力支持以对抗天子和阉宦。当然了,按照许攸的意思来看,袁绍这次的作为明显还是有搂草打兔子,顺便针对一下他公孙珣意思的。   而且,还真打到了要害之上。   凡数年间,董昭、审配二人始终安稳,可按照自家母亲的告诫,眼瞅着明年就是大争之世的起端了,如何便要一朝尽丧?   “子远只是来说消息的?”一念至此,公孙珣终于微微蹙眉。   “说消息还不够吗?”许攸无语至极。“文琪你知道这个消息,可以提前将董公仁、审正南抽出来啊,等到事情尘埃落定再放回去……我这个消息难道不算价值千金?”   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   不然呢?他总不能说,此时抽出去,便来不及了吧?哦,天子没几个月好日子了,你怎么知道的?到时候天子真嗝屁了,算谁的?是你魇镇的吗?   不是开玩笑,以这年头的迷信来说,怕是真要算在他头上。   所以,即便是要以这个为前提来讨论应对之策,也要与自己的心腹去说,对上许攸,公孙珣真真是无话可说。   许子远难得有些心慌了起来:“文琪这是何意?”   “我心有疑虑。”公孙珣豁然起身。“故先与你一百金,若终就还是按照你的说法来让审正南他们避开了这一劫难,就再与你九百金……若避不开,这个消息也就是一百金。”   “话虽如此,”许攸匆忙扔下香瓜起身捉住了对方胳膊。“我也信得过文琪……可为什么啊?为何不赶紧避开啊?”   “天下纷乱,凉州无人可制。”公孙珣面无表情,回身答道。“秋后叛军必然大举围攻关中,到时候万一国家有需要,我为卫将军,说不定便要抛弃个人恩怨,负重出征的……这样的话,其一是来不及帮审正南与董公仁做调整,其二却也是没必要了。”   这次轮到许攸无言以对了,他当然想到对方这可能是敷衍,但也不敢就真的认定对方不会这么做……毕竟,他也了解公孙珣这个人的性格,此人隐忍了三四年,也该按捺不住,准备回去了!   再加上公孙珣终究是个有信誉的人,所以许攸只能无奈撒手,然后暗自祈祷对方最终按照自己的方略提前做出处置,而非是静极思动,再度出山。   当日晚间,且不提许攸在此地住下,然后又给那些王芬的亲信幕僚甩了多少脸色,只说公孙珣也召集来自己心腹,着重讨论此事。   而对于吕范、娄圭、王修、戏忠,以及近年来颇受重视的杜畿,公孙珣自然不用再说什么秋后出征之类的敷衍至此,而是干脆说出了自己的隐忧:   “事情就是这样,袁本初驱虎吞狼,而偏偏天子身体已经不行,我怕此时闪避已经来不及,反而会弄巧成拙失了先机。可若是不管不问,却也只能是坐失冀州多年布置。”   众人一时沉默。   王修遇到这种事情向来是沉默的,娄圭不擅长权谋,吕范则渐渐持重,不愿轻易陷入争端,杜畿毕竟算是新人……但是,素来知机且极善此道的戏忠此时保持沉默倒是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所以不止是公孙珣,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戏志才。   戏志才不由叹了口气:“君侯,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只能劝你有所舍弃了,或者就按照许子远的提醒,及时让董公仁、审正南抽身,甚至可以直接请他们过来此地静待天时……毕竟,我等此时在幽州,并无它法能干涉洛阳与冀州之事,而既然无法干涉,就只能坐观其变了。”   言至此处,戏忠不由盯着公孙珣正色提醒道:“总不能在幽州苦捱数年,临到事前却为了这种事情而有所动摇吧?天子昏悖,却终究是受命数十载的天子,不管君侯意欲何为,他死了才是发动的最佳时机……而君侯也说,他性命不久了嘛。”   公孙珣沉默以对,转而看向了杜畿。   杜畿也是干脆直接:“我以为志才兄所言极是,君侯在此处隐忍数载,不至于为了冀州的两处布置便有所动摇,因为只要君侯人一直在幽州稳住局势,那将来天子一旦崩殂,良机出现,即便是冀州没有支援,君侯携幽州之力,自北向南,也必然不可阻挡……没必要为此动摇大局,想来审、董两位也是明白君侯难处的。”   公孙珣面色如常,复又看向了吕范。   吕范沉默片刻,却也是点头赞同:“文琪只要在广阳安坐,天时一到自然能成,没必要为此扰乱计划。”   几个心腹如此一致,公孙珣终于缓缓颔首:“既如此,便写信给他们二人让他们小心,再提前将王芬的事情捅出来便是,省的夜长梦多。”   众人纷纷赞同,而既然意见一致,然后众人便也不好多留,纷纷告辞,然后出了卫将军府。   夏日夜间,星河高挂,道路居然被映照的格外清晰,几人也不打灯笼,也不让仆从跟随,便直接踱步往后面幕府众人所在的居所而去。   走出卫将军府几十步,戏忠忽然开口:“我今日算是明白董公仁当日河边的心态了。”   其余几人纷纷失笑。   “诸位不要只是笑,到底怎么办?”戏忠苦笑反问。“君侯如此姿态,俨然是静极思动了。”   “其实自从去年冬日,傅南容身死的消息传来,文琪便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吕范幽幽望着头顶星河叹道。“他从少年时开始便管不住自己的那股子英雄气,一旦发作,什么局势都不管,便要直接挺身而出!柳城如此、弹汗山如此、洛中诛宦如此……当日让董公仁彻底心折的滹沱河畔也是如此!”   “不止是傅南容,这一次袁本初难得正面挑衅,君侯想来也是不服的。”娄圭在旁补充道。“只是君侯年岁日长,喜怒不形于色……若非我们久随于他,恐怕都还看不出来。”   “且不说如何应对袁本初如此厉害一招,”杜畿无奈插嘴道。“只说如今幽州确实是大好局势。三年都能忍……若是君侯所言属实,那如何不能忍最后一年?何必此时去趟浑水呢?”   “幽州能够安稳,全靠君侯在此坐镇,确实不该擅离。”王修也认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一走,天知道那些豪强、异族会怎么蹦跶,屯田又会不会受影响?”   “可若能忍,还是咱们的君侯吗?”娄圭无奈嗤笑道。“再说了,若非是君侯能屡次为他人不能为之事,我等又为何要追随于他呢?所谓英雄,不就是要做这些不合利益,却有道理的事情吗?去做了,且能做成,方才能让天下人归心。”   星河之下,五人纷纷驻足。   “我去吧!”戏忠忽然叹气道。“是我先开口说不行的,也由我来解开……毕竟,若是做的快一些,说不定还能及时回到幽州主持大局。至于叔治所言,幽州局势一片大好,想来不至于因为君侯暂去而有所动摇,便是有所动摇,等君侯一回来也会立即安稳下来的。”   言罢,其人便折身而返。   而其余四人各自沉默片刻,方才继续往前去了。   一时间,星河高挂,静夜蝉鸣。   ……   “太祖居广阳,稍倾,冀州刺史王芬以许攸为使,言废立之事,太祖怒而斥之。及攸走,太祖夜临星河而叹,左右或知其意,俱劝:‘天子昏乱,遂令君侯不容于朝。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幽州乡里被君恩德,愿必从之。当安居广阳,率厉义徒,见有道而行之,以济天下。’太祖大叹:‘天子固昏,然关西之乱,傅南容何辜?王芬之悖,冀州百官何苦?兼两地黔首,固多牵累……夫大丈夫生于世,当有所为。’左右遂止。”——《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三章 浮名尚值一杯水   “志才何故去而复返?”   公孙珣正在院中负手仰头观望星河,等到对方来到身边却依旧是纹丝不动,好像早已经料到了这个情形一般。   “君侯。”戏忠微微拱手,然后便要说话。“我……”   “志才。”公孙珣不等对方说话,便头也不回的主动反问了对方。“咱们常说天上明星映照地上的英雄豪杰,可你说什么人才算是英雄豪杰呢?”   “我……”戏忠明显有些措手不及。   “明明知道天子是个桀纣,却为汉室去死的傅南容算是吗?”公孙珣继续仰头望着星河问道。   “这必然是。”戏忠当即答道。“但……”   “但这样的英雄不可取,因为他只是徒劳送死,却没有作出一番事业来……是不是?”   “正是此言。”戏志才终于恢复了从容,也走上前来跟着自家主公望星河而立。“死不是不行,但要有所得,有所鸣。如我这种浪荡子,尚想着成就一番功业,活着酒色财气不断,死了名留史册,如傅燮这种出身边郡名门注定是一州一郡种子的人物,却这么轻飘飘的死了,终究不值!”   “说的好,不值!”公孙珣忽然叹道。“就是这两个字了……志才。”   “在。”   “其实当日家母想让我留在辽东时,曾在信中与我提过一种有意思说法,她说所谓英雄豪杰不过是滔滔大势的家奴……七国纷争,时候到了,总有一人要做始皇帝;暴秦二世而亡,总有一人要重新统一九州,与民生息;新莽生乱,总有人要出来收拾河山,让老百姓重新吃上饭。换言之,天下大势如滚滚车轮势不可挡,所谓英雄豪杰,不过是恰好被甩到了风口浪尖之上的凡人而已。换言之,她是想告诉我,所有的英雄豪杰之事,其实都不值一晒。”   “君侯信这种说法吗?”戏忠不以为然道。“若是如此,自古以来,昭昭于史册的那些英雄豪杰与凡夫俗子相比到底算什么?都只是车轮上的烂泥吗?老夫人当时不过是因事而论罢了。”   “我当然是不信的。”公孙珣失笑答道。“不然怎么会悖逆着母亲的意思,强要离开辽东那个安乐窝去历仕地方,去平定黄巾,然后还在广阳这里驻足屯田呢?然而,历仕地方、平定黄巾、屯田抚民,这么多年了,期间见了那么多可悲可笑之人,见了那么可怜可叹之辈,又见到天下大势一路倾颓不可止,见到天下人被大势逼着越来越激进,却又忍不住隐隐有些相信了那些话……”   戏忠依然满脸的不以为然。   “志才。”公孙珣忽然收起笑意,仰天肃容发问道。“这些年在昌平,有时候我就会如今日这般一个人望天而思,望天而叹,既然我心里隐隐约约信了母亲的这种鬼话,可为什么我还是心怀气结,还是躁动不安,还是屡屡想拔刀而起呢?”   “因为不平?”戏忠试探性的问道,但旋即又加了两个字。“还因为不值?”   “是因为他人不值而心有不平。”公孙珣终于回头看向了自己这名心腹谋士。“我自己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妻妾儿女俱全,便真是乱世到来也可以退往辽东安老,有什么不值的呢?但这天下有太多人如傅南容那般死的不值了,若是我不出来,将来还会有更多人活的不值,死的不值……所以我心不能平!所以,我要将那些明明只是可笑之辈却要窃据高位之徒给踢下去,取而代之!试问,即便是没有个人野心,你又怎么能将天下拱手送给那些你不喜欢的人糟蹋呢?”   “属下知道了。”怔怔盯着自己这位主公半晌,戏忠方才勉力答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夏夜星光灿烂,身后屋舍内隐约还有儿童笑闹之声,公孙珣不由踱步绕到对方身后笑问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想要逞威风,想要不顾大局出去打仗?”   戏忠一时无言。   “你们还真明白了,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公孙珣绕过对方,继续看着头顶星河笑道。“我现在特别想去洛阳当面与袁本初斗一斗,掰掰腕子,但想归想,不代表我真会去……我还想去凉州平叛呢,可就眼前凉州那个态势,谁进去能赢?真要那么干,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我……”戏忠莫名叹了口气。“君侯,不管你怎么想,将来事情又怎么发展,我身为臣子今日却是有几条一定要说给君侯听的言语……而这第一条便是,无论如何,君侯都不能入凉州本土作战,因为凉州民心不属汉,此时进去谁也打不赢的。”   “说的对。”公孙珣不以为意的接口道。“不过志才,若是冀州出事,倒是可以稍微试一试吧?毕竟冀州就在眼前,若是王芬自寻死路,我就没必要藏着掖着,直接引轻骑奔袭拿下他如何?”   “君侯。”戏忠当即正色言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了,除非王芬公开起兵造反,否则君侯万万不能公开与其为敌,更不能能用明面的手段将王芬之事汇报朝廷。”   “这是为何?”公孙珣终于有些好奇了。   “这是因为天子的昏悖人尽皆知,天下人虽然不明言,却已经多恨之入骨了。”戏志才当即解释道。“人心正在混乱的时候,虽然王芬的计策不可行,但他一日不反,大家就会暗中同情于他,甚至于乐观其成,这个时候出首是会失去部分人心的!”   “那该如何?”   “找个别的法子。”戏忠提醒道。“袁本初不是用术士以星象告诉王芬阉宦当除吗?君侯也可以让术士在洛阳造谣言,说望气看到北面有刀兵,制止天子来河北。然后,等王芬稍有动作君侯便自请出山,说是扫荡太行诸贼寇,届时只要君侯引兵向南,那王芬必然惊惧,说不定便要行鱼死网破之事,又或是干脆逃窜。这时候君侯再趁势追上将其覆灭,并以军权整饬冀州。”   公孙珣缓缓颔首:“这是个好计策!其实志才,我也不瞒你,此时我之所以有心出山,其实从私心上来说还有求冀州牧的意思……你应该知道,刘焉在朝中上蹦下跳,以求恢复州牧制度……而若能赶在咱们这位天子崩殂之前将冀州名正言顺在手,将来的事情就能事半功倍了。”   戏忠一时愕然:“我倒是没往这里想,不过若真能有冀州牧,从我等幕僚的角度而言,却反而应该尽力让君侯一试……这就像赌动物牌嘛,之前不愿君侯出山,乃是因为此局便是胜了也无多少好处。可若能有得冀州牧的可能,怕是子衡、伯侯他们都不会说什么的。”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公孙珣似笑非笑。“何遂高早不是当年的老实人了,而咱们那位天子对于我这种人的防范也是有目共睹的。”   “这样就得说到其三了。”戏忠收回对冀州牧三字的愕然与遐想,然后赶紧言道。“冀州牧当然值得一赌,可君侯真要出山,不管是去近在咫尺的冀州还是去波澜诡谲的司隶,一旦离开广阳,则幽州必须有大将持武力坐镇方可!因为无论如何,广阳基业不可失!”   公孙珣再度颔首:“程普如何?他是右北平人,让他来渔阳坐镇,然后子衡在广阳这里,自然无忧。”   “这自然极佳,不过,范公子做了数年尚书郎,也该出任地方了。”戏忠不由正色提醒道。“让他去南面的范阳或者涿县如何?这样二人就能一文一武,一前一后协助吕长史看住广阳基业……而且范公子终究是君侯从弟兼公孙氏嫡子,他在此,本地豪杰也会安稳不少吧?”   “如此就万无一失了。”公孙珣点头道。“便是突然有乱,也不可能伤到根本……就怕他不愿回乡,得找机会与他好生分说一番。”   “这就是其四了……君侯与范公子不同,若是幽州有乱。”戏忠上前一步,再度肃容提醒道。“莫要说冀州牧,哪怕是天子许了君侯大将军,君侯也不要恋栈,而是要即刻扔下一切,返回幽州!渔阳、广阳、涿郡,这三郡百万人口,受君侯恩德,愿为君侯赴死,才是南向争雄的根本所在!当日光武成事可不是靠的昆阳名震天子,而是幽冀士马!高祖成事,靠的也不是汇合诸侯,而是关中故秦民心!”   “这种露骨的话也只有志才能说了……”公孙珣不由再笑。“杜畿虽然心里明白,却只假装我是要等天子死后行周公辅政之事;王叔治心里也明白,却是有自己的道德臣节,不想掺和;子衡渐渐持重,不想失体统;子伯虽然也是直来直往,但这些年见识经历的多了,明白自己的斤两后也不愿意多说军略以外的事情;至于常林、韩浩、枣祗等人,我让他们去负责屯田,不是没有缘故的;而魏攸、田畴、田豫等人,多少都只是乡党心态,天然依附于我,可用而不可托。”   戏忠不由苦笑:“谁让在下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浪荡赌鬼呢?”   “志才啊,你的心意与进言我已经尽数明白了。”公孙珣忽然转身扶住对方肩膀言道。“这局若输了,你我自然都是认赌服输之人,就不必多言了;若是胜了,将来史册中必有志才一席之地。”   戏忠微微拱手,君臣之间算是定下了所谓约法四章,而公孙珣的其他幕僚在听闻了冀州牧三字与这约法四章之后,倒也是纷纷无话可说了。   就这样,且不提野心之辈如何暗中计划,中平五年,天下其实到处都有不稳的趋势,天子原本看着河北难得平安,试图巡幸少年时的故里,也就是安平、河间一带,却忽然有术士在洛中传言,说是北方有阴谋……然后这话就立即通过太史的嘴正式汇报给了天子。   天子即刻警觉了起来,他马上停下了返乡的计划,并下令给冀州刺史王芬,让他暂停为了接驾而进行的盗匪清扫活动,转而入洛面圣。   不少人立即摩拳擦掌起来。   然而,相对应的,冀州刺史王芬的表现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个人之前谋划行废立之事的时候,呼朋唤友,从南到北,好像天命在他一般,如今一朝隐约暴露,却又惊慌的如同一只兔子!   根本没有起兵造反,也根本没有等公孙珣自请南向剿灭什么太行山贼,其人便直接解印逃亡,然后刚一出冀州到达平原,其人复又惊慌自杀!   天下哗然!   从洛阳的天子到河北的豪杰,从边郡的公孙珣到中枢的袁绍,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厮的表现给弄的晕头转向。   完全可以说,这个废物,是用自己的生命硬生生的将公孙珣与袁绍一起耍了一次!二人的谋划瞬间全都成了一个笑话!   你说你一个冀州刺史,在冀州四年,根基摆在那里,倒是反抗一下啊?没看到天子都忌惮你王文祖,不敢捉拿而是‘请’你入洛‘为官’吗?可谁能想到他居然会被天子一封诏书给吓得自杀?!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或者说,废物为何要装作一副豪杰凛然的模样?还一装装了几十年?白白欺骗众人感情。   公孙珣出冀州的计划中途作废,袁本初原本想借机清洗冀州的计划也有些为难起来,实际上中枢懵了数日后,似乎也觉得这事到此为止更好,私下偷偷清洗一番州中吏员便可……于是他们派出了一个叫公孙度的人出任冀州刺史。   然而,公孙度这厮干了不到半月,就因为处置手段太粗暴,被免职滚回辽东老家去了。   冀州官场一片混乱。   最后,朝廷无可奈何,将新任冀州刺史定为名吏贾琮,希望这位‘贾公’能安抚局势。然而贾琮之前一直在交州坐镇,估计赶过来也得年底了。   而就在冀州再无下口余地,公孙珣的幕僚们半是有些心疼冀州牧,半是顺水推舟想让自家主公就此偃旗息鼓之际,时值多事之秋,计划赶不上变化,洛阳忽然又接连出事了。   一切的根源很简单,那就是天子的身体突然开始恶化,而且他本人和周边的宦官、外戚、大臣们也全都敏感的察觉到了。   于是乎,心里透亮的天子不敢再搞那些虚的了,他开始立即着手布置身后事,而且大部分手段都是围绕着洛阳禁军的军事布置:   先是加董太后的侄子董重为骠骑将军,领千余人;   然后又设立了西园八校尉。   所谓八校尉,是以小黄门蹇硕为上军校尉,袁绍为中军校尉,鲍鸿为下军校尉,曹操为典军校尉,赵融为助军左校尉,冯芳为助军右校尉,夏牟为左校尉,淳于琼为右校尉……这些人中包含了宦官、公族、西凉边郡世族、阉宦姻亲、关东世族、北军旧将等等奇葩的人物,可以说是一个尽量求得大团结大包容的洛中军事集合体。   然而如此大型的禁卫性质的军事组织,却全都统属于天子直接任命的宦官蹇硕,而不属于名义上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何进,甚至看天子的意思,何进也要受蹇硕节制。再加去年天子以何进之弟何苗为车骑将军的事情,那这位身体不行的天子此番针对何进的意图已经基本上呼之欲出了。   然而话还得说回来,何遂高早已经不是数年前立在郎署门前温文尔雅的杀猪宋玉了,他参与国政多年,早已经羽翼丰满。甚至考虑到天子的昏庸无道,他这些年反而得到了士人、党人的普遍性支持,所以势力愈发做大。   形势敏感,再加上有人撺掇,何进不甘示弱之下,选择了针锋相对。   于是乎,洛中再度出现流言,说是有人望气得知,洛阳将有刀兵之灾,两宫将流血。   紧接着,天子与大将军共议,召集地方兵马,连同京城新旧禁军,一起举行阅兵仪式,以作压胜。   所谓压胜,就是借着仪式或物品进行辟邪的举动,这里是要借阅兵来解决这个可怕流言的意思。   当然,洛中真正的明白人都知道,这本质上是何大将军与自己天子妹夫之间的一场交锋与妥协:   一方面,双方需要斗争,天子需要防止自己死后何进一人独大,以至于出现梁冀那种情况,尤其是他的幼子刘协之前便被何皇后视为眼中钉;而大将军也需要尽力保住自己外甥的继承权,防止自己的天子妹夫忽然犯糊涂废长立幼。   另一方面,双方也需要妥协,毕竟天子也明白自己身体不行了,而他废长立幼的心思终究只是心思,所以还是需要何进这个大舅子来扶持自己儿子,并延续本朝那怪异的皇权轮回;而何进也明白,天子一日为天子,身为在位二十二年的天子,对方的权威就不是他杀猪宋玉可以明面上反对的。   所以,双方最终选择了通过阅兵这种方式,互相示威与互相妥协。   这个时候不过是八月中旬,距离许攸去见公孙珣才一个多月而已;距离王芬之死不过三十天;公孙度上任、离任更是发生的事情……但天下间,却已经无人再记得那些人那些事了,所有人都开始把心思放在洛中这次大阅兵之上了。   并州刺史丁原第一个响应何进号召,他派出了自己的部属张扬引着刚刚被临时征辟为从事的张辽等人入洛听命;典军校尉曹操奉命往老家沛国募兵,却临时向天子举荐了平原令,宗室刘备为军司马,希望对方来协助自己;西凉仅剩的一名汉室忠臣盖勋,更是直接被天子召唤入洛……   一时间,天子与大将军手段尽出,各显神通,往来各处的使节络绎不绝,天下骚动。   至于某些人……袁本初也开始老老实实的拉拢起了西园同僚,研究起了洛阳军事配置,而公孙珣却在昌平再度迎来了一名身份显赫的故人——大将军长史,二世三公的王谦。   四年前的大将军属吏与今日的大将军属吏,不是一个概念,故此,其人虽只是匆匆而来,公孙珣依然是大张旗鼓,引众出迎——不止是他的属吏,还有汇集在昌平、蓟县一代的幽州名士、世族子弟,以及原本就在广阳的州郡属吏。   一时间,堪称隆重。   “见过卫将军,见过诸位幽州贤达!”   公孙珣亲自引众出迎,算是给足了面子,而相对应的,王谦却人如其名,没有丝毫的架子,反主动降低姿态,在厚德石前一一恭敬致意问好,这让跟在公孙珣身后的幽州士人、子弟格外满意,他们身为被歧视的边郡之辈,何曾遇到过洛中高门显贵如此礼遇,想当年幽州第一名儒卢植出山也不过是为当时的大将军属吏而已。   而一番客套之后,其人才正式对着公孙珣躬身行礼:“谦以长史之身,奉大将军命,前来谒见君侯。”   “经年不见,王长史风采依旧。”公孙珣不急不缓,主动扶起对方笑道。“尚记洛中大将军府上相会,你我置酒相谈。”   王谦微微一笑,却是不以为意。   时值秋日,所谓秋高气爽,为了响应时节,公孙珣便在昌平蟒山上置酒设宴,而幽州本地名士少有见到洛中高门名士的,也多有列席,双方饮酒而论风月,兼山下远处一片金黄之色,让人望之心安,倒是堪称宾主俱欢。   不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自上午饮到下午,随着列席之人纷纷醉意朦胧,各自告辞,便是王谦本人的随行侍从也纷纷被扶了下去。   不过,杯盘狼藉之中,公孙珣却和他的核心幕僚们安坐原处,并与王谦展开了一段极为有意思的对话。   “大将军意欲何为?”身为卫将军长史,吕范当仁不让。   “我家大将军并无他意,但求心安而已。”王谦放下酒杯,从容作答。“倒是卫将军这里,大将军遣我过来,其实反而是想问卫将军意欲何为?”   “王长史何出此言啊?”吕范当即蹙眉。   “我家大将军视卫将军为北面屏障,所以此番阅兵专门征调了雁门都尉程普部,有意让其领麾下高顺高司马等千人精锐入洛阅兵,却遭到了推辞……敢问吕长史,这是何意啊?”   吕范瞬间苦笑:“程德谋处确实是我家君候打了招呼,但并非是无意襄助于大将军,实在是赶巧了……谁能想到会遇到阅兵这种事情?”   “我想也是。”王谦当即失笑。“时间上对不上,而且无论如何君侯也没理由会与大将军生出有什么龃龉来……故此,大将军幕中多有猜测,可能是君侯这里有些关碍,而我也才会专门从洛阳匆匆赶来。”   “洛中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就在两位长史相互你来我往之际,坐在上首主位的公孙珣却忽然扔下酒杯微笑开口,语气戏谑而又恶劣。“听说天子要死了,是真的吗?我记得他与我年岁相仿,如何便要一命呜呼了呢?莫不是宋皇后等人索命?”   席间众人纷纷变色。   而吕范第一反应就是往周边望去,好在席中诸人都知道大将军的长史来此是要替大将军与卫将军说正事,所以早早知机离开,而且山腰处,远远能看见田豫、杨开等人引义从环绕警戒,倒是让人瞬间放下心来。   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这次轮到王谦一时苦笑相对了:“君侯此问,倒是让在下不知该如何说起。”   “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公孙珣指着腰间双份紫绶金印中的其一言道。“这个卫将军印绶能保下来,全靠王君当日献策,珣感激至今!而当今天子之虚妄无耻,也是从昔日从王君口中有所认识的……如今野山旷地,你我居高相对,又有什么不可以直接说呢?”   “天子是要死了。”王谦一声叹气,便也干脆坦诚相对。“而且左右不过是酒色过度……本朝天子,也多是这个寿数。君侯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情面?”公孙珣一时失笑。“也未尝见他与别人留情面,而且其人将天下折腾成这个样子,凭什么指望天下人与他留情面?”   “这些话不必多说。”王谦无奈正色道。“我们说正事……君侯,大将军担忧天子死前犯糊涂废长立幼,所以想要召集地方兵马于洛阳阅兵……以示威仪,兼保皇长子。故此,还请卫将军一封手书,让我去调度程德谋等部往洛中集会!”   “还是不行。”公孙珣依旧摇头笑道。“不瞒王长史,我有意让程德谋携高素卿部转为渔阳都尉,以护乡梓,所以他不能去洛阳。”   王谦一时怔住,然后,其人起身立于席间,欲言又止。   但不知为何,当他扫视了一眼山下满满腾腾的金黄粟田后,却又咽下了身为大将军长史本该说的话,转而试探性的询问道:“若如此……那能否让赵国中尉董昭或清河都尉审配引兵往洛中一行呢?”   “董公仁和审正南都是一介文士,如何能与去洛阳阅兵?”公孙珣似笑非笑。   王谦满头大汗,复又转身望着山下私学登出良久,方才回身恳切言道:“君侯,此时你若不能有所表态,让大将军知道你的心意……便是往日交情再好怕也无用。实在不行,请务必让河内关云长与牵子经往洛中一行!否则我是断难回去复命的,更何谈将程德谋调往渔阳?”   “关云长与牵子经也不能动。”公孙珣不以为然道。“如今太行山百万盗匪,河内能够平安全靠这二人锁住南面通途……”   王谦当即无语。   “王长史莫急。”公孙珣忽然又笑道。“我非是不念旧情之人,鄙人多年能安居幽州,全靠遂高兄在洛中维护,如今遂高兄需要用我,我又岂能弃他于不顾?”言至此处,公孙珣微微一顿,却又愈发失笑道。“这次阅兵我定然会为大将军尽心尽力……你看我怎么样?”   “什么?”王谦一时茫然不解。   “我是说王长史看我如何?”公孙珣以手指向自己面部言道。“遂高兄阅兵,根本是要展示实力让天子不敢轻举妄动而已……既然如此,何须让程德谋、关云长等人去洛中,我这人尚有几分浮名,说不定还能值两杯酒水,便让我亲自动身,去一趟司隶如何?也不用阅兵,也不用鼓噪,闲居之人并无职司所领,只说往河内拜访亲友,直接领义从五百到彼处,想来天子应该不会以为我是去帮他的吧?”   公孙珣的几名幕僚各自沉默无言,俨然是早得了讯息,然后静观其变而已。   而王谦怔了片刻,却又再度苦笑:“若君侯引白马义从至河内,虽只五百家兵隔河相对,却远胜万军列队于洛阳,这自然是极好的……可……”   “可什么?”公孙珣戏谑追问。   “可君侯堂堂卫将军,就怕我家大将军请不起啊!”王谦愈发无奈。“君侯想想,如今车骑将军、骠骑将军俱全……君侯位居卫将军,已然升无可升,恐怕实在是无可相酬!”   “不求位阶,但求一职司。”公孙珣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听说刘君郎在洛中,整日鼓吹州牧制,天子几番心动,那除了让程德谋事先转任渔阳都尉外,此事之后,珣再求一任冀州牧!可否?”   王谦一时不应,却是再度转身朝南,望向山下那一片片似乎没有边际的金黄色农田思索不止……不知道过了多久,其人方才回身躬身一拜:“若君侯确实有意,我尽量帮一帮君侯便是。”   ……   “昔燕武建制,凡太后、天子俱以至尊,博好文采,以至才士并出,惟粲最见名目。然粲特处常伯之官,兴一代之制,其冲虚德宇,未若王象之粹也。”——《新燕书》·文苑列传 第四章 满酌陶碗俯首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千里之外的青州平原郡平原城外,正有人十里长亭相送本地县令刘备刘玄德。   “诸位都回去吧!”今年二十八岁的刘备正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又当了三四年的大县县令,所以虽然天生颌下须少,却自有了一番威仪。“秋收正忙,何必为了备如此劳师动众呢?”   一众相送之人,从本地属吏到地方三老,还有些许豪强游侠子弟,闻言面面相觑、纷纷怅然,却只是不听,而且也不多愿说什么,反而依旧相随不止。   人家一片心意,刘备也无可奈何,只能又由着这些人送了许久,最后,约莫到了中午,来到距离城外二十里处的第二座亭舍,眼瞅着都要出平原县的边境进入隔壁冀州的清河国了,刘备这才好说歹说将一群人给劝着停了下来,然后自己与简雍带着几名随从继续往东沿清河而去。   话说,刘玄德这人少年困苦,后来陡然跟着一群公子哥在洛阳游学,一时把持不住,多少沾染了很多富贵钱财上的毛病,赛车斗犬、玩牌下棋,却独独不爱学习,所以一直不被人放在眼里;然而,其人弱冠归乡,以一事无成之身而逢母丧,大受打击下倒是有了明显的进益,开始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开始渐渐懂得礼贤下士,尽心尽力去待人;而后,他又以游侠之身投身军旅,又做了数年县令,到底是从体魄到精神,从城府到能耐上,全都得到了充足的锻炼与成长。   也正是因为如此的缘故,此番离任,刘备虽然心中也很是感慨和动情,却一直面不改色,辞别众人后更是没有坐车,反而连着腿脚不方便的简雍一起不辞辛苦,直接骑马而走。   又走了数里路,来到一处已经属于清河国境内的亭舍前,刘玄德这才下马来稍作安顿,然而其人甫一下马,却又不顾身份,居然是亲自将简雍从马上扶了下来。   “辛苦宪和了。”刘备也是一时有些愧疚。“按照仪制,本该坐车才对,但是军务紧急,先要去豫州募兵,然后再去洛中,便又只能骑马。”   “玄德这话说的,好像我做了三四年县丞便忘了如何骑马一样。”简雍一时失笑。“再说了,复为军旅之事,又怎么能考虑辛苦不辛苦呢?当日在幽州为游侠,在军中为骑士,也未尝要人搀扶。”   刘备闻言也是难得失笑……毕竟,简宪和是他乡人、挚友,之前履任平原令,也是少有跟在他身边的心腹之人,更兼此人本就生性诙谐多话而又不拘礼节,若当着此人的面还喜怒不形于色,那便反而有些装模作样了。   当然了,更主要的一个原因,乃是听到对方说复为军旅这话,刘备倒是由衷欢喜……毕竟嘛,说到底,刘玄德骨子里还是带着一股子幽州游侠风气的。   二人下的马来,说笑了两声,旁边自然有心腹伴当迎上前去与本地亭长交涉,此地与平原相邻,这亭长自然听过刘备的名声,自然也不会刁难,反而奉迎得当。不过,饶是如此,当这亭长听说对方要留宿时也不免有些疑惑……须知道,此时天色尚早,而刘备一行人又全都骑马,真要是赶路,完全可以再走些许路程,直接去前面鄃城落脚的,何必非要留宿在亭舍内呢?   当然了,这话亭长是不会问出口的。   倒是一直到了傍晚,众人用了饭、喂了马,又用热水泡了脚,简雍却是忍不住光着脚、捧着热汤在堂中质问起了好友来:   “玄德,你这是故意避开城池吗?”   刘备正在灯火下写信,闻言倒是面上微微一笑而笔下不停:“非是避开城池,而是要避开益德。”   “这是何意啊?”箕坐在几案一侧的简雍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此时却是真的疑惑起来。“避他作甚?要我说,本就该问问他,要不要随你一起去洛阳的……莫非是觉得此番你也只是个军司马的职司,安顿不下他?”   刘备继续写信,却当即摇头:“不是这样的,益德心中无私,兼有义气,怎么会在意职务?真要唤他去他一定会弃官随我去的。但是宪和,你也随我在平原做了许久的官,应该知道风俗与风俗不同,事到如今,不能以昔日游侠游侠风气相对这天下所有事……”   “这倒是实话了。”简雍一时感慨。“之前未到平原来,如何能想到平原是这种风气?有钱的豪强商贾一定行为奢侈,能穿丝的绝不穿麻的;而士人又偏偏个个矜持高傲,见面只问你读不读经?所治何典?想当初咱们刚到平原,县中吏员居然尽数挂印归家,等着你去请……刚开始咱们还以为他们是看不见玄德你,差点拔刀一个个砍过去,后来才知道,这居然是本地风俗。”   灯下的刘备再度忍不住笑了出来:“宪和莫要说那些了,你这一说我忍不住一笑,就跟着写错了字。”   “能不说吗?”简雍不以为然。“之前数载,咱们可是将心思全都放在了此处,就差在此处成家立业了。”   刘备闻言继续一笑:“是啊,平原是个繁华之地,若以成家立业来论,虽然与家乡风俗不同,却未必是个坏地方……甚至是个好地方。”   “我明白。”简雍不由嗤笑答道。“你这人心存大志,不愿意早早成婚,以免陷在温柔乡里,便是成婚也想学你那两位复姓公孙的兄长,求一个好婚姻,得以助力前途。”   听到此言,刘备干脆停下笔来,一时感慨:“说起来,前面鄃城不正是文琪兄的岳家故里所在吗?”   “然也。”简雍也干脆答道。“赵公正是此地人。”   刘备正色看向了对方:“宪和,咱们刚才所言,我此番过清河而避益德……其实正跟我那位文琪兄有关系。”   简雍当即不耐:“没这么正经吧?你只是素来以兄事之,又不是他的私臣,何必如此纠结呢?再说了,这君臣之义终究只是风俗,不是律法。而且虽上不封顶,却也下不设限……愿意守君臣之义的,自然有人称颂,可大家同为汉臣,不以君臣之节相对,难道便是悖逆不道了吗?无外乎是以后尽量避开相对便是,他公孙珣只是一个卫将军,还是自己先退回幽州的,如何便要人为他守制称节?”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见到对方言语有些过分,刘备赶紧制止道。“只是清河都尉乃是审配审正南,这个人素来在意这些事情,今日我走了且不说,要是益德也跟我走了,那下次相见说不定审正南便要拔刀相对,说我们是忘恩负义之人了……益德心中无私,如何能受得了这个?”   “这倒也是。”简雍一时摇头。“我也不与你多说了,你赶紧写信吧!是给你那位文琪兄写信明心吧?”   烛火摇曳了一下,而刘备苦笑一声,先是再度提笔,却又再度放下。   “这是何意?”简雍是真不耐了。   “心有一言。”刘备转身朝着简雍,以手指心,面色肃然。“若是不与宪和说,我便说不出来了……”   “你且说。”简雍哭笑不得,只能一口喝下温汤,然后放下手中盛汤的陶碗,勉强收腿,正身相对。   “我少有大志……”刘备缓缓言道。   “我知道!”简雍当即打断对方。“你小时候就指着自家门前那棵桑树图谋不轨之意了,之前数年居于平原这种繁华之地却不娶妻生子,乃是暗藏心机,如今等到曹孟德举荐你入洛为军司马,你一言不发便抛弃卫将军的知遇之恩,直接弃职而去……俨然是不轨之心久矣。”   “什么图谋不轨?”刘备幽幽叹气道。“宪和,我不是与你说笑……小时候那番言语,无外乎是家道中落,父亲早死,母亲常常以汉室宗亲言语勉励于我,这才惶惶大言不惭。不过,自此积攒了志气倒是真的,便是稍微长大,晓得汉室宗亲四个字毫无用处也未尝变化。”   简雍也难得认真了起来。   其实,作为乡人兼挚友,他哪里不知道刘备的难处呢?   几百年的姓氏,谁认呢?   而从这年头真正能共享政治资源的宗族、家庭角度来说,刘备却又没什么可说了……都是死了官位不高的爹,但辽西公孙氏毕竟是世宦两千石的边郡世族,涿县郊外大桑树下的刘氏算什么呢?真以为那棵大桑树有神异的吗?   更不要说,都是死了父亲,都是寡母经商养子,可刘备家中如此穷困以至于要织席贩履来维生,而公孙大娘却早早让自己儿子终身不为金钱所患了。   甚至说句诛心点的话,就是论个人,上学的时候,公孙珣都比刘备努力那么一点点。   “然而我也知道,我兄公孙文琪是个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的人,”刘备果然继续言道。“我也从没想过与其一较长短。不瞒宪和,当日涿县家中相会,听到他灭国而回,见到他配紫绶金印,我心中便隐约想,此生能附其骥尾,也就该知足了……而其人也未尝亏待于我,若非他,哪里来的不过三旬便为千石县令呢?甚至在平原大县为任数载,中间得罪了那么多人,上下却依旧给我薄面,何尝不是因为我是卫将军之弟呢?”   “那你为何还要走?”简雍忍不住直指其心质问道。   “因为我那位兄长忽然不动了,而我却等不及了!”刘备正襟危坐,面色坦然。“宪和,你我在平原数载,眼看着那些阉宦与高门子弟擅行威福、肆无忌惮;眼看着那些士人只知道皓首穷经、坐而空谈;眼看着那些豪右遍身罗绮、奢华无度……而与此同时,百姓们辛苦终日却难得饱餐;负剑报国者不避生死却依旧为人歧视;精忠为任者却死无葬身之地!你能忍吗?!”   “我从来都不能忍!”简雍昂然作答。   “我也不能忍。”刘备握拳道。“可我在平原数载,到底做了什么?不过仗着一个卫将军之弟的名头缝缝补补,豪右未曾屠过几家,贪官污吏未曾杀过几个……如何还要继续忍下去?宪和,今日乡老相送,说我有德于平原,我心中却只想速速逃走,因为实在是苟且数年,无颜相对!至于此去洛中能如何,不瞒宪和,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我绝不会留在平原,做观这天下继续污浊下去,无论局势是好是坏,我都要去洛中亲临其境,拔刀相对!备年近三旬,不求立德立功,但求立身!”   “说的好!”话音刚落,便传来一声感叹,却是来自于门外。   刘备和简雍各自扶剑起身,然而舍门被推开后,却是一名身着亭舍公衣打扮之人捧着一壶酒立在门前,俨然是来送东西的。   二人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刘备更是有些尴尬:“些许肺腑之言,让足下见笑了。”   “玄德君何必过谦?”这人再度一声叹气,便捧酒而入。“大丈夫生于世,不计个人名誉,迎艰难而上,这番气度真是让人心折!”   言到此处,此人抱着酒壶上前,借着之前简雍放下的陶碗,恭恭敬敬的为刘备满上了一碗酒。然后居然又放下酒壶在舍内后退数步,恭敬大礼相拜:“仆……见过玄德君!”   刘备赶紧要去扶起对方,却不料,此人居然主动起身,复又后退数步,然后拱手坦诚相对:“不瞒玄德君,我非是此地亭中吏员,乃是刺客……平原县中豪强刘氏刘平、公孙氏公孙犊,二人以百金求刘君性命!”   简雍当即再度按剑。   而刘备却是一声苦笑:“别人倒也罢了,这二人如何要杀我?那刘平也跟我一般是汉室宗亲,公孙犊更是公孙氏支族,二人都是安利号下线,素来对我还算敷衍……”   “那是因为二人看在卫将军面上不得不敷衍。”旁边简雍不由冷笑道。“想来玄德你在平原数年,行政素来重民,早就引得他们不满了……此番你‘背离’卫将军,从了曹孟德的举荐,他们自然觉得可以下手除‘害’。”   “什么原因我不知道。”这刺客退到门前,却又失笑作答。“但也无所谓了,仅凭今日玄德君这番剖心之语,我是绝不会再行此事的……白日间平原父老相送数十里,一直未曾近身,只能于此时借一碗酒水相赠,愿玄德君此去洛阳,能得偿立身之志!告辞!”   言罢,此人转身而走,居然停都不停。   刘备见对方气度非凡,更兼身手敏捷,原本有心想问一问此人姓名,还想挽留一二,却也来不及了。   而稍倾片刻后,刘玄德长叹一声,便转过身来,坐回到原处,然后面色如常的举起了那碗酒。   简雍几乎是本能想劝一劝,却见刘备微微摇头示意:“备本以为自己无德无能,没资格让人割瓶赠酒,却不料有如此义士壮我志气,这酒不能不喝。”   言罢,其人便一饮而尽,复又将几案上的书信一把抓起,扔到地上,却是不准备再做什么解释了。   简雍全程都没有阻拦,只是一时苦笑。   ……   “中平末,曹操为西园典军校尉,举备为军司马,备时为平原令,闻之,弃职竟从。郡中或为太祖者,以备弃公孙氏,乃使客刺之。客潜入亭舍,闻备叹天下之事,不忍刺,语之而去。”——《新燕书》·世家第三 第五章 河南塞北三千里   就在刘玄德以一种决然而然的姿态接受了曹操邀请之时,同一时刻,从幽州刺史部得到了程普转任渔阳都尉这个讯号的公孙珣也即刻按计划出发了。   不过,和刘备不同,虽然公孙珣也想偃旗息鼓式的前往司隶,但由于其人层次实在是太高,所以这位卫将军是不可能做到真正轻身而往的。   实际上,临出发前,光是集结白马义从和交代这边的事情,就使得昌平蟒山下热闹非凡起来……一时间,成队成群的骑士堪称往来如龙!   这就是边郡的特色,除了魏攸等少数纯正的经学文士之外,绝大多数边郡世族、豪强子弟都是骑马佩剑,引弓习矛,而且是要引众随行的。   更不要说,这里面还掺杂着很多异族部落的首领。   “莫户部的头人还没来吗?”十八岁的田豫第一日以白马义从一员的身份做事,难免有些不稳。“吕长史一直在问……承德这么近,如何还不来?”   外厅坐着等候召见的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应声,很显然,莫户袧确实不在此处。   田豫无可奈何,只能从外厅转回内堂,去寻吕范汇报……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隔着一座卫将军府,南面安利号的商栈后院内,原本应该与三郡豪杰之士相对的公孙珣此时居然正孤身一人在与莫户袧面对面的说着一些什么。   “如此说来事情都办妥了?”匆匆赶来的公孙珣难得正色相询。   “大人放心。”莫户袧也已经步入中年,但见到对方到来,却依旧如当年那个破落户一般恭恭敬敬伏在地上应答。“小人哪里敢耽搁大人的大事?义公兄一到承德,我便亲自带着十几名心腹,等到……”   “细节就不必多说了。”公孙珣蹙眉打断对方道。“义公就在门外,他自然会与我说清楚,只要事情办成了就行……莫户袧,我也不瞒你,你这份功劳于我而言着实不小,我会记在心里的,将来迟早有说法的,起来吧。”   莫户袧当即大喜:“大人赏罚分明,小人素来是心悦诚服的。”   公孙珣闻言不由失笑:“你如今着汉服,言汉话,还会用成语,我几乎要认不出你是个鲜卑人了……要我说,不如改个正经的汉名,听着也顺耳。”   刚刚爬起身的莫户袧一时尴尬不已,却没有接这个话。   “且不说这个了。”公孙珣也没在意,便直接继续交代了下去。“这几日我其实就是在等你和义公的消息,既然事情办妥,我也能放心离开幽州了……”言至此处,公孙珣不由顿了顿,却是仗着身高居高临下的看了眼愈发恭谨的莫户袧,眼见着对方并无多余反应,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此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些话还是要叮嘱于你的。”   “大人请讲。”   “你在承德,为广阳三郡北方门户,需要替我小心防备鲜卑人和乌桓人,倒不是怕了他们,而是说真要是让那些杂胡贱种涌入我的根基之地,收拾起来的时候多少是件麻烦事……尤其是右北平的乌桓首领乌延,自称什么汗鲁王,丘力居和轲比能都能老实下来,他却整日在卢龙塞外面上蹿下跳,一刻都不得安生。”   “大人放心。”莫户袧当即昂首保证道。“小人在此立誓,卢龙塞我管不到,可承德这里,绝不会让那些杂胡闯进来的,否则就让我莫户部就此绝种……至于乌延那里,大人若是有心,也尽管交给我,其人不过百余落的实力,全面动员起来不过两三千而已,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也敢称王?!一冬一春,我必然能替大人在塞外了结他!”   莫户袧慷慨激昂,公孙珣却不由沉默了片刻。   话说,在公孙大娘和一大半公孙氏的族人转入辽东,而他公孙珣却将重心放在幽州腹心之地,也就是渔阳、广阳、涿郡这三郡身上时,辽西、右北平这两郡地方作为连接华北和辽河平原的通道地区,不免显得薄弱……尤其是那条要命的五百里通道,东面存在着辽西乌桓丘力居部,西面存在着鲜卑新兴势力轲比能部,都是拥兵数万的真正大势力,着实让人忧虑。   甚至完全可以说,那片连接区域是公孙珣在幽州布局最弱的。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这里面有不是人力能动摇的地理原因和传统历史欠账——燕山山脉以北是渐渐抬高的丘陵地带,地形复杂,对于小股游牧部落而言堪称天然居所,但对于汉军大部来说却只有那几条通路;至于辽西乌桓的要命位置,却是当初汉室刻意所为。   前年末、去年初,公孙珣其实已经出过一次兵,跟轲比能在塞外小战一场,又顺势会盟了辽西乌桓以及当地的所谓百族杂胡……这已经算是有针对性的镇压和安抚了,但依旧不能改变轲比能部和丘力居部客观存在而且实力强大的现实。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公孙珣不免需要倚仗于当地的势力,莫户袧能够在承德立城便是这种背景下的结果。   平心而论,这种无奈下的纵容算是既定方略,是公孙大娘和公孙珣商议过后的无奈选择,公孙珣的心腹幕僚们讨论后也都认可,莫户袧本人也向来恭顺,但公孙珣还是有些发自内心的警惕。   因为,自幼所受的边郡贵族子弟教育,还有公孙大娘后来慢慢讲述出来的一些历史‘走向’,都让公孙珣对莫户袧的异族人身份有些膈应。   回到眼前,想当初,第一次见到莫户袧的时候,这厮还只有两三百杂兵,继而是五六百青壮、两三千人马,而如今隐约已经有了四五千兵马的形状……只能说,凡十余年间,这天下一直努力向前之人可不是只有他公孙珣。   而真要是让他再吃下这两千乌桓部,那可就有六七千控弦之士了!将来中原动荡,自己无力处置塞外之事,会不会就此养出一条真正的恶虎出来?一念至此,公孙珣自然犹疑。   “大人另有想法?”莫户袧说的唾沫横飞,却不见公孙珣答应,也是心中一凛。   “倒不是另有想法。”公孙珣一时叹道。“只是觉得没必要如此麻烦,不如以驱赶为上……赶到北面柳城侧,段部在彼处,也能襄助你一二。”   听得此言,十几年间一直在大势力夹缝中摸爬滚打的莫户袧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自家扩张的太快,以至于对方有了忌惮之意。   于是乎,这位莫户部的头人不顾心疼,当即正色相对:“大人放心,我一定与段日余明一起,团结一心,将乌延撵出边墙三百里!”   公孙珣见到对方如此恭顺,便微微颔首,然后不再理会,而是转身汇合了守在院门处的韩当,去北面见那些幽州三郡的豪杰去了。   莫户袧自然也赶紧跟上。   不止是塞外,三郡内的事物也很繁杂,公孙珣忙活了一日夜,接见了不少人,交代了许多事,第二日上午方才点起五百义从,带着娄圭、韩当、戏忠三名心腹,连着魏越这个‘猎犬’,径直往南而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除了吕范理所当然的留守广阳外,王修、杜畿、常林、枣祗等人本善内政,也都没去。便是韩浩也专门留下与杨开一起,作为吕范手头上的直属力量引着三百义从依旧驻扎在蟒山下。至于公孙珣此行所带的五百义从,倒是有一多半新入之人。其中,幽州本地世族豪强子弟,如田畴、田豫、张南、焦触、文则、邹丹等人,俱都在内……俨然是公孙珣趁机而为。   五百白马骑士,又各带一匹驽马负重,自北向南,沿着华北平原通畅之地不急不缓,很快便顺势直下,于十月初从容到达河内,并径直来到孟津在河内这一侧的渡口旁屯驻下来!   白马如林,这是天下独一份的标志,再加上沿途又多是公孙珣履任、作战之处,故此,其人一到河内,天下便已经皆知,若天子不能有所为,那此番阅兵便是大将军何进胜了!   而这个时候,刘备刚刚与曹操从豫州辛苦募兵回到洛阳。   至于并州刺史丁原派出的张扬、张辽等人虽然早到,却只是在孟津南面渡口处屯驻……平素里连洛阳大门都不许进的。   “那是大将军的使节,长史王君亲自来了,听说其人祖父、父亲全都位列三公,乃是一等一的名门。”孟津于洛阳侧的屯所内,张杨的部属,假军侯杨丑攀附在屯所栅栏上,正看着河面上的船只与渡口的旗帜努力加以分辨。“还有骠骑将军的使节、车骑将军的使节,三公的使节也全都来了,剩下的应该都是亲自来拜会或者遣使致意的公卿大臣吧?如此场面,最少都得是个校尉之类的两千石吧?”   听得此言,看着渡口处密密麻麻的仪仗、旗帜,立在一旁的前并州武猛从事,如今的假司马张杨张稚叔,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司马快看那边!”忽然间,杨丑再度大声言道。“是北军校尉吕布吕奉先吧?上月你带我们去洛中拜会过的,与你家是邻郡的那个……当日大家都觉的并州边郡老乡能做到校尉已经很了不得了,如今居然也要来亲身拜会卫将军!”   秋末冬初的午后阳光下,视野良好,视力精湛的张杨也遥遥看到了吕布,却见到其人正与两名同样青绶银印、一名黒绶铜印的军官并马而行,而且边说边笑,看样子与周围三人不是同事便是旧识。   如此姿态,俨然跟当初见到自己这些‘落魄同乡’不是一回事。   而张杨仔细打量这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四人,却是忽然心中一动。   话说,人家张稚叔与杨丑不同,杨丑只知道看热闹,而张杨作为并州军马的领头人却一开始就明白此次阅兵背后大将军与天子的怪异之处……至于眼前这么多人,不说别的,只说那吕布和他身侧的那三人,这四人必然都是洛阳禁军军官,然而既然为禁军军官,即便是阅兵在即,行为有些松散,但等闲又怎么可能轻易离开洛阳过河去对面呢?   须知道,对面可是河内属地!   所以根本不用问,这必然是大将军何进所为,其人或是直接下了命令,或者半推半就让这些人休沐放假,然后有所暗示,他们才能纷纷渡河至此。   而既然想明白了这个关节,张杨也不免心动,准备去跟上这个同乡一起去卫将军那里露个脸……毕竟嘛,他张叔稚本人虽然只是个假司马,但此时代表的却是丁原,甚至于是整个并州军方,还是有几分薄面的,说不定就能一下子知名于天下了呢。   当然了,也不好说。   因为吕布这里虽然好办,可瞅着眼前这个架势,今天卫将军要见的人不免太多,而且个个是达官显贵,自己腆着脸和同乡一起去了,可偏偏到地方后人家卫将军不认识你是谁,然后根本不见,那此行岂不是要在同乡面前丢人现眼?   然而,就在张杨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与吕布打招呼的时候。忽然间,不止是身侧杨丑,半个渡口处的人却都一时惊愕喧哗起来,然后整个渡口之人全都如中了定身术一般停了下来。   张杨顺势望去,也是瞬间愕然。原来,南面官道处,居然有一队人马持节而来!   换言之,天子居然也在第一时间派人来孟津了!   来不及思索其中的政治意味,眼见着所有人都驻足静候,准备让天子使节先上船去河对面见卫将军,张杨却是恍然想通了一件事——天子既然遣使至此,那今日卫将军必然见不了太多人,自己是不是也就无须担心在同乡面前丢脸了?   既如此,直接随大溜去便是了。   一念至此,张叔稚也不说话,而是直接牵出一匹好马来,不动声色的趁着乱象凑到了吕布身后。   “玄德你们看,今日河对岸要有热闹看了。”吕布身侧,一名身材矮小还眯着眼睛的青绶银印之人,眼见着天使仪仗从身侧走过,却是干脆冷笑不止。   听的此言,那名佩着黒绶铜印的面白无须之人,也就是刘备刘玄德了,却是面无表情,兼无半点言语……也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天生的面瘫。   天使上船渡河,渡口再度恢复了热闹,众人纷纷启程跟上,而临到上船,吕布才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小老乡,却也没说什么,反而与曹操、徐荣、刘备做了介绍。   徐荣且不说,曹操、刘备何许人也?便是刘备有心事,也都没有失了礼节,倒是让擅自跟来的张杨立即就如沐春风起来。   不过相对应的,张杨到此时才发现自己身后居然也多了个小老乡,却同样不好当众说什么,恰恰相反,他也得捏着鼻子与众人做介绍:“诸位,这是并州从事张辽张文远,今年刚刚加冠,却是因为武勇出众,少年就在州中颇为知名,此番入洛,我家方伯考虑到需要武勇之士以壮阅兵,所以专门选拔了他为从事!”   “见过诸位长官。”身材高大,偷偷跟着张杨上船的张辽拱手相对,却又昂然自得。“其实刚才稚叔兄说差了,在下虽然少年便知名于州中,却不是因为什么武勇,而是以蹴鞠闻名……不是在下自夸,自束发以来,我州中蹴鞠便号称无敌手!”   听得此言,曹操捻须大笑,刘备依旧沉默,吕布一时好奇,徐荣茫然不解,张杨则是一脸嫌弃。   ……   “张辽字文远。雁门马邑人也。本聂壹之后,以避怨变姓。少为郡吏。汉末,并州刺史丁原以辽武力过人,召为从事,使将兵诣京都。”——《旧燕书》·卷七十一·列传第二十一 第六章 河内洛中两相隔   公孙珣的位阶摆在那里,洛中最近刚刚冒出来的什么骠骑将军、车骑将军,还有新任没有两个月的全套三公纷纷遣使来致意,只能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唯独阅兵在即,北军与西园的校尉们有不少人纷纷到此,反而着实让人有些思量。   很显然,正如张杨所想的那般,大将军这一手明显有借公孙珣的威势拉拢和逼迫这些人站队的意思。不过,张杨一个假司马,想法还是浅了一些的。实际上,平心而论,人家何进这一手明显也有用这些人替数年未曾露面的公孙珣稳住阵脚之好意。   如此情形,只能说花花轿子人抬人……虽然这年头轿子还只是非主流,可道理却是相通的。而造势嘛,既要有实打实的东西,也要善于务虚,最好是虚实结合,一下子弄出一片让人望之便心折的氛围来,然后再趁热打铁将局势稳住了,也就省的大动干戈了。   只能说何进这一招,堪称绝妙,或者说,如今其幕中人才必然充盈。   然而,何进和公孙珣跨河相对,呼应得当,一时震动洛中,可天子的反应却也极度迅速且有力,他居然当机立断,即刻派出使节来见公孙珣……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只要察觉自己快死了,都会如此清明和果决。   “果然有热闹!”   曹操甫一下船便看到了使节的仪仗被堵在了孟津渡口旁的屯所外,然后不由再笑,却是眯着眼睛捻须从一众使者中挤了过去,然后明智的来到了渡口侧的一块台地上,居高临下,靠近观赏起来……这种事情,其人俨然是打小便做惯了的。   至于旁边几人,虽然也出于本能跟着挤了过来,但不要说刘备、张杨、张辽等人层次天然不够,不大懂得其中奥秒了,便是徐荣和吕布也对此茫然不解,外加些许不安……这些人可不像曹操从小混在洛阳,见多识广,他们对皇权二字天生敬畏有加。   更何况,此番天使,非比寻常。   “我乃司隶校尉张温,奉天子命,有诏给蓟侯,还请他速速出来接旨。”原来,此番作为天使来见公孙珣的,居然是前太尉加前车骑将军,现任司隶校尉张温,也就是那个昔日统帅十万大军征西之人。   此人来当使节,只能说北宫天子确实是极度重视公孙珣的。   然而,以张温的身份,再加上持节而至,公孙珣建立在渡口畔空地上的小寨却居然闭门不应。   换做一般情况下,任何一个天使这时候都该拉下脸来,直接砍了守门的士卒才对……但眼前这位不是一心一意做大官、和稀泥的张温张太尉吗?当日他手握十万大军时都不愿意跟属下闹生分的,何况是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对上公孙珣这样的人物?   于是乎,张温等了片刻,却只能亲自上前报上名来。   不得不说,司隶校尉加天使的双重震慑力还是很大的,扶剑立在简易辕门前的几名卫士瞬间就有些撑不住劲,然后为首一人无奈之下,也立即转身往后面只有几十步距离的寨中大帐而去。   张温瞬间便松了一口气。   然而,接下来让人目瞪口呆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洛阳各路显贵的使节目前,那武士入帐之后几乎是立即就被赶了出来……很显然,公孙珣依旧还是不做理会。   围观众人神色复杂,如曹操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之人却干脆笑了出来。   张温立在简易的辕门之前,距离大帐只有几十步,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身后的窃窃私语声与周边的嗤笑声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一瞬间,其人几乎羞愤的想一走了之。   但是怎么可能走呢?自己分明是来传旨的……而且他也不信了,这公孙珣何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真要是公然拒天子使者于门外,怕是何进也兜不住他吧?更何况如今众目睽睽,他张温怕丢脸,公孙珣就不怕背后落得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头?   就在张温羞愤难耐之际,那边随着报信的卫士被赶出帐来,一人却是从帐中而出,顺势让人卷起了帐门。   “是颍川戏忠。”刘备先是面不改色说出此人姓名,却又陡然微微一怔。“原来我兄在做祭祀。”   不止是刘备,随着戏忠让人卷起大帐帘门,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其中情形——公孙珣居然是备着三牲,在做一场祭祀。   这下子,连张温都安生了下来,转而静待对方结束祭祀,唯独曹操愈发眯起眼来,然后捻须失笑。   祭祀按部就班的结束,公孙珣倒是毫无拖延推辞之意,居然干脆利索的亲身出来,然后就在辕门内与张温相对,行礼接旨。   旨意很简单,加公孙珣为特进、光禄大夫,入洛。   平心而论,仅凭今日这道旨意,公孙珣对天子此番应对的评价便又再高了一节,因为这是一个很有余地又很节制同时又很有效果的旨意……简简单单,合情合理,既没有逼迫公孙珣重新站队的意思,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但到底是彰显了其作为天子的影响力,若公孙珣就此接旨入洛,那他此番轻骑而来为何进撑腰的气势便不免被化解了六七成去了。   所以,公孙珣不能接这个旨意。   “臣不敢受。”公孙珣起身后,正色相对。   张温沉默了片刻,他虽然是司隶校尉,却根本不愿意掺和到这种事关兵权的大事中来,尤其是天子身体如今越发不好,再加上本朝天子那可笑的寿数,他基本上可以断定天子没几天好日子了……而按照汉室传统,天子一死,外戚、士人、宦官又得杀做一团。   但是话还得说回来,张温毕竟职责在身,他受天子命来此传旨,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直接回去,未免太可笑。   无论如何,话还得问清楚。   “敢问蓟侯。”张温思索片刻,然后尽量用一种比较平和的语气询问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天子之诏,不能无故而不奉的,可是身体有恙吗?”   听得此言,公孙珣不仅没有得到台阶后的放松感,反而陡然一肃,并旋即冷冷看向了对方。   话说,此时虽然是初冬时节,但天气却不是很冷,尤其是午后阳光直射,反而很是温暖怡人,而被对方近在迟只这么一瞪,张温却居然有些遍体生寒。   “卫将军。”几乎是出于自保本能,张温立即咬牙上前半步,试图低声交流。“我……”   “敢问司隶校尉,你出此言是何意?莫非是要仿效当日天使逼死我家君侯故友司马直一般,逼死我家君侯吗?”就在这时,随着公孙珣身后一名文士忽然作声呵斥,张温当即面无血色起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家君候刚才在账内祭奠是谁吗?!而且,你难道不知道,当日司马公死后,我家君侯曾立誓,此生绝不会交一文钱来与阉宦买官吗?”   张温只觉得自己满脑子嗡嗡作响,他这才想起来,司马直就是在这个地方自杀的,而且之所以自杀就是托病不受官却被天使逼迫……对方如此作态,他是真的无可奈何了。   然而,不等张温解释,那文士居然复又拔剑出来,直接相对质问:“你身为司隶校尉,擅专司隶重权,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有所暗示,到底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我家君侯今日说有恙,你便要直接抓人不成?!”   “怎么可能?!”张温不敢再让局势糟糕下去,当即出言否认,以求推脱。“我如何会做这种事情?!”   “你如何不会做这种事情?”那人继续扬声质问。“天下人皆知,你张温乃是以财货输西园而为三公的……向来奉迎北宫阉宦!天下汹汹至此,皆由阉宦所起,你一个南阳名门,就不怕被天下人嗤笑吗?”   张温随即惊吓失语!   毕竟,眼前这一幕乃是其人最担心、最害怕的一幕!   首先,张温也好,还有之前的崔烈也罢,其实都是个标准的士人,骨子里还是典型的经学世族名门,还是跟士人们一条心的。   但是,谁让他们遇到了一个奇葩天子呢?   而且谁让他们距离洛中公族这个位置就差一点点呢?   而面对着这一层阶级差距,面对着把持北宫要害的宦官们,有人如之前审配的故主陈球,选择了去图谋宦官,结果是身死且差点族灭;非只如此,还有之前的王允下狱、阳球惨死,无一不彰显宦官的强横……于是到了后来,如崔烈、张温这群人再来到这个门槛上,就选择了苟且,选择了适度的迎奉。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随着黄巾之乱,新一代的年轻士人又迅速成长了起来,党锢也解开了,洛中的袁绍,幽州的公孙珣,还有经历了十几年党锢活下来的那些人,全都持刃横刀,喊打喊杀,俨然是要凭着武力与阉宦不两立。   这种事情,如张温这些人是不敢做的,但也不敢反对,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终究是在意外人评价的,是要脸的!   譬如数年前的崔烈,其人在黄河南岸被公孙珣公开嘲讽,回去郁郁难耐,便又找自己儿子询问他在洛中的风评,结果他儿子崔钧早就因为父亲买官而在洛中年轻士人中丢尽了脸,于是直言嘲讽,结果引得崔烈羞愤之下又动手去揍自己儿子,还被对方给逃了,算是没揍成,最后只能在家中掩面叹息。   而事情传出来,又是一个笑话。   张温也是如此……身为一个典型的老派士人,他也尤其怕丢脸,只不过他官位太高,大家平素里都给面子,所以也无人有机会嘲讽他。   但公孙珣呢?公孙珣这种人会给他面子吗?   但如今天子身体不好,握刀的年轻士人们全都蠢蠢欲动呢?   一时间,身为天使,张温羞愤难耐,却又无法解释,反而只想匆匆逃离。   “几年不见,娄子伯倒是变得好一张利嘴。”徐荣一时感慨。   “明显是早有准备。”刘备淡淡言道。   “堂堂司隶校尉,持节来封官,却反而觉得羞耻吗?”张杨虽然有些政治素养,却终究是难以理解。   “那可是白得的光禄大夫!”吕布也是感慨无言。“想我等自黄巾后,几乎被弃置不用,数年寸步难行……卫将军居然想都不想便直接不要这个光禄大夫。”   出乎意料,一直笑意明显的曹孟德此时却不禁渐渐肃然起来:“那可是奉迎阉宦的罪名,便是位居高位如张温,又如何能担在身上?”   周围人纷纷沉默。   刚刚加冠的张辽完全听不懂这群人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和那边辕门内对峙的双方一样,都很厉害的样子。   但是,瞬息之后,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公孙珣就立即让年轻的张辽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厉害。   “卫、卫将军,奉迎、奉迎阉宦之事实乃虚妄之言,我此行也没有逼迫的意思。”张温勉强站住身形,也不敢去看那个厉声作色的文士,只是勉力与沉默着的公孙珣做些解释。“今日回去后,我一定与天子好好说明……”   “司隶校尉如此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公孙珣终于扶着佩刀淡淡开口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跋扈过度,让你受委屈了呢!”   “不敢……确实不敢!”张温无可奈何,只能退后数步,来到节杖后面躬身相对。“今日事是我认识不清,自取其辱……鄙人实在是忘了司马公便是在此处故去的。”   “现在知道了?”   “这是自然!”   “你欲何为啊?”   “请归洛阳,不敢再问君侯职司……”   “不该进去祭拜一下司马叔异再走吗?”公孙珣忽然平静质问。   “……”   张温失魂落魄,却居然无可奈何,只能让人收起节杖,踉跄进入帐内,然后俯首拜祭了一番。然而,其人走出帐外,却又在冬日午后刺眼的阳光下,陡然发现自己居然被百余名昂藏扶剑武士给团团围住了。   出乎意料,张温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脑子有些昏沉还是如何,居然没有害怕,只是浑浑噩噩,有些茫然而已。   “诸位。”公孙珣不急不缓,负手立在这些武士身后,朗声言道。“若说这位司隶校尉张公此行是欲对我行逼迫之事,我也是不信的,因为其人没这个胆量。但若就此说这等人不能害人那便是自欺欺人了……我弟傅燮傅南容,去年死于汉阳冀城,杀他的,一为赵忠,二为耿鄙,三……便是此人了!若非赵忠妒忌南容,南容就不会被驱赶到汉阳那种地方为太守;若非耿鄙自大,仓促出兵逼反整个凉州,南容也不会被围;而若非此人提十万兵马,劳师动众,却大败而归,又哪里有后来的事情呢?”   “我没有杀傅南容……”张温惶惶而言。   “南容却因你而死!”公孙珣凛然对道。“无能而居高位,与贼何异?!无功而贿取高位,与投靠阉宦又有什么区别?”   张温喏喏不知所言。   “当日我在长社破黄巾贼十万,见孙文台勇烈过人,便唤军中司马以上俱来观其形容样貌,今日我带数百幽州子弟南来,却不料先见你这种人。”言至此处,公孙珣愤怒难制,却又转向自己的义从喝道。“你们听好了,昔日我在昌平教你们《诗经》,说‘相鼠有皮’,便是此辈中人了!尔等一个个看不过去,记住此人容貌、姓名、官职!然后谨记在心,引以为戒!”   上百义从,居然齐声呼应。   周围人相距数十步远,也纷纷惊吓失声,而张温陡然醒悟,却立即劈手从自己早已经惊呆的侍从处夺得节杖,然后居然一手举杖开路,一手掩面,惶惶而逃。   其人到了渡口,坐上船只,也不顾自己侍从有没有跟来,便俯身在船底,催促船夫速速行船南归洛阳。   周边人看的目瞪口呆,也看的汗流浃背。   眼见着张温仓惶逃窜,这里原本兴奋不已的众多使节、官员,却无人敢动。   “我家君侯有言在此!”娄圭依旧提着剑,走到辕门前,昂首相对。“正所谓士宦不两立……若有阉宦子弟在此,不得入此门,以免血溅五步;若有擅加奉迎北宫阉宦如前者,也不得入此门,以免自取其辱!”   言罢,那娄圭居然喊人来,将这柄剑悬在了辕门之上,以作宣示!   一直等到公孙珣和娄圭复又入帐,辕门前这才重新骚动了起来,首先进去的自然大将军长史王谦,只见其人目不斜视,直接从剑刃之下昂首直入;然而,接下来骠骑将军董重的使者却是长叹一声,直接转身就走;有意思的事情发生在车骑将军何苗的使者身上……这位使者犹豫了片刻,却是解下了自己车骑将军长史的官印,然后白衣入内!   原来,此人居然是公孙珣邯郸旧交,牵招的恩师,安平名士乐隐!他一边不能否认何苗与宦官的亲密姿态,一边身为士人当此选择,无奈之下便只好干脆弃官,以故交之身而非车骑将军使节的身份入内了。   接下来新任三公其实都是刚刚提拔上来的纯儒,反倒没有问题,而三公使节入内后……曹操却是昂首挺胸,面色如常的带着身后一拨人混进去了。   说是混进去,可这小寨中的五百义从,到底是有两百老卒的,如何能不认得他曹孟德?个子矮、眯眯眼,特征如此明显。   便是吕布吕奉先、徐荣徐伯进、刘备刘玄德也都是故识。   然而,张辽居然也打了声招呼,与一名并州口音的义从相对一笑,然后便从容进入,倒是让张杨不觉心下惊疑起来。   步入帐中,公孙珣早已经撤去祭奠,而等到这位卫将军仪式性的与三公九卿的使节粗略相会了一下后,偌大的大帐中到底是按照亲疏关系,渐渐显得稀疏了起来。   到最后,张杨居然也得以上前与公孙珣交谈了几句,而且你还别说,对方跟洛中那些高官截然不同,居然毫无架子,更没有那让人极度无奈的地域歧视!   一番言谈之后,公孙珣居然勉励了张杨几句,甚至还让人取了一把刀来,亲自给此人配上。   张杨刚刚还见到对方将堂堂前太尉,如今的司隶校尉逼迫成那样,心里发虚呢,哪里会想到有这么一出?等到他昂首挺胸飘飘然走出辕门来,却是心中不禁感慨……卫将军即便如此位阶、如此名声,却真还是边郡出身!   至于说这位并州假司马一直到坐上船,过了一半的黄河,这才注意到张辽没有跟来,然后愈发心生疑虑,却也是后话了。   黄河北岸,公孙珣继续与访客们交谈应酬……随着一众不相干之人纷纷离去,再如徐荣等人也好生叮嘱问候了一番,任由其过河归营不说,到最后,帐中到底是只剩下了一个刘备刘玄德了。   “孟德去哪儿了?”公孙珣送完满意而归的王谦出去,回到帐中,却先是问了另外一人。   “回禀兄长。”之前一个下午,一直立在几案后,宛如侍者一般的刘备恭敬上前,应声而答。“孟德兄拉着子伯兄到外面看黄河落日去了。”   “他就这么小觑于我吗?”公孙珣一时失笑,然后随意坐回到了帐中主座之上。“玄德且坐。”   刘备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面色如常的坐到了一个空位上。   “你这是何必呢?”公孙珣失笑作答。“莫非以为我会像为难张温一般为难于你吗?”   刘备一时叹气,却是默然不应。   话说,上月时,他眼见着公孙珣藏身在广阳数载不动,而洛阳一时云波诡谲,更兼之前王芬死在他的治下,多少由此接触了许多内幕,所以心中到底是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兼大志,这才挺身而出,并自以为不负任何人。   可是谁能想到公孙珣却忽然出山了呢?而且其人甫一到此地便震动京师,改变大局,让他之前的辛苦化作泡影兼笑话。   更重要的一点是,若如此,他刘备之前的行为又算什么呢?若公孙珣心生怨气,以二人之间的关系,他又能如何相对?   不过,刘玄德绝不是敢做不敢认之辈,这才有了第一时间便与洛中禁军诸位旧识一起来拜会对方的举动。   刘备心下坦然而决绝,坐在对面的公孙珣也是心下怪异而又感慨。   讲实话,公孙珣此时居然格外理解刘备的心态,因为这个时候的对方正如数年前的自己一般,他甚至可以替刘备说出那些不负天下之类的话来,甚至可以想象对方是用什么理由才说服他自己做出这种举动来的。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自己在冀州、在河内、在洛阳安排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别人都能忍住,都愿意相信他公孙珣,但刘备就不愿意呢?是其他人都不生疑虑?还是其他人都是凡夫俗子?   说到底,在疑虑之余,到底还是他刘玄德打小心里便有一股志气!   大丈夫生于世,岂能久居于人下?!   公孙珣相信,此时在外面看落日的曹操,之前恭敬告辞的吕布,或许心里都藏着这么一句话!   那该怎么办呢?   找机会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为什么杀他们?因为有野心就杀了他们,那真正被天下人视为怪物的反而是他公孙珣吧?而且这天下缺少野心之辈吗?杀了曹操,中原战乱就会少死很多人吗?甚至之前在河内这地方杀了韩遂,西凉就会不反吗?   而如果不是因为野心,那莫非要因为曹操聪明而杀他?因为刘备有魅力就杀他?   简直可笑!   势是势,人是人,公孙珣这些年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东西。   而具体到眼前这桩事情,其实来的路上,接到了审配的传信后,公孙珣便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自己若能鞭挞天下,定平河山……刘玄德也好,曹孟德也罢,自然不足为虑!而如曹操这种聪明豁达,如刘备这种仁义魅力之辈,放在外面填充空间,总比吕布、袁术那些人在外面要强吧?   收拾河山,不靠自己的强横与德行,难道要靠对手太烂?   “玄德不必挂怀。”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公孙珣忽然失笑开口道。“你以兄事我,我以弟视你,皆为汉臣,难道还要再相互视为君臣吗?便是真为属吏,向来也只是向上称德,向下无碍……天下汹汹,你有激荡之心挺身而出,我只会高兴。”   刘备定定看了看公孙珣,眼见着对方并无作伪之意,便起身俯首而拜:“兄长在上,备自束发起,便受兄长恩遇,虽非君臣,也是兄弟之情兼知遇之恩……备在此立誓,朝堂虽然诡谲,但备此生绝不会与兄长相对,如违此誓,必让我血尽而亡!”   公孙珣再度失笑:“不求你此番誓言,只求你日后不要负了此时心中决绝之意便可。”   “滚滚大河啊!”帐外河畔,曹操负手而叹。“子伯啊,你还记的咱们少年时的煌煌大言吗?”   “不记得了!”娄圭当即呛声。   ……   “中平六年,冬,大将军何进以信与太祖,言失兵权,或碍诛宦事,太祖闻之,自引私兵轻骑至河内,洛中北军、西园多太祖旧部,纷纷来谒。洛中宦官闻之,俱惊,乃语于灵帝,以诏付司隶校尉张温,使其拘太祖入洛。及至,太祖悬剑于辕门,以示本心,张温见而叹之,竟羞惭而走。”——《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七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   “如此说来,倒是辛苦卿家了。”   隔了一日的上午,北宫西园,斜躺在御座上晒太阳的当朝天子听完张温的汇报后,却居然不怒,反而只是一声轻笑。“着实辛苦了,且回去好生休憩几日,再行奉公之事。”   张温听得此言,一时泪流满面,却又叩首不止。   天子心中微动,倒是忍不住转动自己那张瘦削苍白的脸看了一眼对方,但终究是没说什么。   而张温叩首之后,也是趋步而退。   “张温要请辞了。”天子等到自己司隶校尉的身形消失在远处的宫殿角门处,这才幽幽而叹。“他被那位白马将军如此当众侮辱,又没勇气自杀,想来只能归乡了……偏偏又不敢当面请辞。”   侍立在旁的张让、蹇硕二人,一个躬身俯首一个昂然扶刀,却都不敢出一言。   “让人与赵常侍说一声,”天子稍微顿了一下,不知道是气虚还是在思索。“也与大将军说一下,让尚书台那里务必不要再难为司隶校尉了,放他回南阳老家便是。”   张让躬身承诺,却又顶着花白的头发追问了一句:“敢问陛下,这张温既然走了,司隶校尉让谁来做?这可是个要紧位置。”   “谁都别做。”天子勉力答道。“这时候这个位子空着最好。”   张让旋即应声,却是又主动告辞,亲自去与南宫的赵忠说明此事去了。   而就在张让、张温前后脚走出南宫濯龙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园以后。有一人身高八尺,须髯修长美观,披甲扶刀、龙行虎步,沿途与张温、张让依次擦肩而过,却目不斜视,到了西园内,也只是解开佩刀,便直接接受了天子的召见。   此人姓盖名勋,字元固,乃是傅燮死后凉州少有的少壮派忠贞边将了……虽然也已经四十多岁了。   八月的时候,天子设立西园八校尉、整饬禁军,就曾将此人专门召入京师……不过,考虑到当时凉州的局势,而且当时武都郡因为益州方向的努力颇有反复之事,为了挟制叛军,朝廷便将其任命为了掌控陇西道的武都太守,也算是放在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   实际上,其人临行前,天子便曾专门下令,让大将军何进和上军校尉蹇硕一起带着洛中所有中郎将、校尉为他送行,俨然已经是简在帝心了。   然而,盖勋才走到半路上,武都南面的益州就起了二次黄巾贼,益州兵马立即随从事贾龙转身平叛,武都郡也随之再度全郡陷落……这个时候,洛中何进的反击也到了,于是天子紧急召回盖勋,任命他为讨虏校尉,回洛中阅兵。   盖勋来到天子跟前,看都不看蹇硕一眼,只是对天子躬身行礼。   “卿且坐。”天子微笑相对。“西园相见,卿不必拘束。”   盖勋长身直立:“君臣之礼不可废!”   天子闻言愈发笑了起来:“当日我就在身后的凉亭内见白马将军,他可是直接便坐下去的……莫非卿以为其是乱臣贼子不成?”   盖勋立在天子的躺椅前十余步的距离,昂然相对:“卫将军自弱冠起,屡立功勋,为国家安定出生入死,滹沱河畔,其人千骑渡河,俨然置身死于不顾,若说此人是乱臣贼子,怕是天下人都要笑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天子当即叹气道。“公孙文琪、傅南容,这两个人乃是刘师悉心为我准备的干才,我却不能用……非只如此,这二人如今一个魂归黄泉,再不能相见;一个却干脆因为故人之死,深恨于我,非但拒不奉诏,反而冷眼坐于河内,一心一意要为大将军张目了!”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盖勋一时心下震动,而蹇硕也忍不住微微回头偷看了天子一眼,却同样立即就恢复了沉默。   “盖卿。”天子愈发叹气道。“你知道我为何对你另眼相看吗?”   “陛下视我为壮节侯之继任。”盖勋难得动容。   所谓壮节侯,乃是傅燮死后的追封……其人因为拒不与赵忠妥协,一直都没有封侯,反而因此结怨于当时把持朝政的赵忠,被赶到了凉州汉阳,并在那里壮烈身死。不过,其人战死后,却居然有了追封为侯爵的荣誉。   “你们太像了。”天子并不否认。“虽然你年龄偏大一些,但你们都是凉州人,都是世宦于国家的名门子弟,都读书知礼,都刚烈勇猛又敢言不折……还都是忠贞不二之人……我、朕现在都还记得,当日壮节侯在朝会之上慷慨出声,请斩崔烈,可到死才知道他的忠贞如此难得。”   盖勋俯首行礼:“臣不敢和壮节侯论忠贞,但既然为汉臣,却也同样愿意为陛下一死!”   “好好活着吧!”天子失笑。“将来的事情还要倚仗于你……还有上军校尉。”   盖勋原本心情震动,但听到最后这半句,却是怒从中来,居然当即昂首抗辩:“臣不敢与阉宦齐名!天下汹汹,都是这些人和他们的子弟惹出来的!”   蹇硕青筋乍现,却不敢未经允许擅自出言。   天子又笑了起来:“你这话,倒是跟当日白马将军一模一样了……蹇硕啊,大将军不能容你,卫将军不能容你,如今连朕的讨虏校尉也不能容你,你这个禁军元帅、上军校尉,简直名不副实。”   蹇硕一言不发,回身跪地叩首。   天子笑了一阵,连续喘了好久才缓过劲来,便又摆手示意:“朕这几日偶感风寒,更兼阅兵在即,正要安心休养……今日召你们来也是问阅兵之事,不是让你们在朕面前互相愤恨的……盖卿。”   “臣在。”盖勋依旧昂首相对。   “当日卫将军因为司马直的事情发誓不愿与西园一文钱,又说这钱会被宦官贪污,但朕却知道他是在暗讽朕贪财,如今我在洛中阅兵,准备将西园的财货全都分给军士……你说这天下人心会不会稍微有些回转呢?”天子认真相询。   “不会。”盖勋面无表情,昂首相对。“陛下,恕臣直言,如今凉州举州皆陷,威胁司隶,天下四处也都有盗贼与黄巾贼。这个时候,陛下不把兵力用来平叛,反而放到京师耀武扬威,如此举止,臣只能想到穷兵黩武四字,并不知道哪里人心会回转!”   天子沉默了片刻,居然缓缓颔首:“卿说的太对了,阅兵一事是朕想当然了……别的不说,卫将军隔河相对,却拒不奉诏,朕居然也无可奈何,此事便是人心不属朕的明证了。盖卿,朕应该早点把卿留用在身边的!”   从进来以后,盖勋一直是怒直多于屈从,但听到天子如此言语,他倒反而无话可说了。   “虽然阅兵本身是件错事。”见到对方神色缓和,天子也不由感慨起来。“可事到如今,军士们都已经聚集到了洛中,停下来反而会出乱子,只能勉力为之了。”   盖勋也无力反驳。   “而且再说了。”天子继续叹道。“不管如何,卫将军搅乱军中人心,总归是不好的……而事到如今,只能指望你们二人好生团结,尽量安抚军心,务必让阅兵一事不出什么纰漏罢了。”   言至此处,冬日阳光下,天子居然仰头微微闭眼,居然是要入睡的意思。   盖勋与蹇硕互相冷冷看了对方一眼,只能各自无奈奉诏。   而出得西园,原本得了圣意,‘本该好生团结’的二人却还是相互不出一言,临到宫门外,二人反而各自黑着脸转身分道扬镳……看方向,蹇硕俨然是要去西园外的军营‘安抚人心’的,但他一个宦官,之前还是个中黄门,连个中常侍都不是,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抚?   至于说盖勋盖元固,却是扶刀上马,径直回到了在洛中的简易宅邸内,然后却又赶紧遣亲信家人去请了两个人来……一个乃是九卿之首,太常刘虞刘伯安,另一个则是西园八校尉中仅次于蹇硕的中军校尉袁绍袁本初。   盖勋请这两个人来,乃是今日见得天子,心生感慨,所以要与二人结党谋事!   不过,盖元固忠心耿耿,心中无私,所以结党也是结的光明正大,甚至合情合理。   “两位!”   冬日午后,枝叶凋零的宅舍后院内,盖勋正襟危坐,从面前的几案上举杯相对。“我今日见得天子,觉得天子实在是个心思通透的聪明天子,只不过是为阉宦所蒙蔽而已……”   言至此处,盖勋扫视了面前两位客人,见到二人各自面色从容举杯而饮,这才跟着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太常是九卿之首,而伯安兄又是宗室中最年轻一位,将来十之八九是要仿效文绕公为托孤之身的;本初兄是高门出身,中军校尉又是西园禁军中仅次于那阉宦之辈的重任所在……你们说,若是你我三人联手,先剪除阉宦,再共同辅佐天子,徐徐还天下一个清明之世,岂不是上报汉室之恩,下遂大丈夫之志吗?我今日请二位来并无他意,只想让两位务必与我一起,袒臂立誓,共扶天子!”   刚刚放下酒杯的刘虞和袁绍心中各自无语,他们本能的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偏偏这话太光明正大了,根本反驳不得!   不说刘虞了,便是心思一万个不对头的袁绍此时也居然只能老老实实袒臂立誓……真没办法的,说句难听点的话,如今别看何进也好、公孙珣也罢,还有他袁本初,个个跳的这么欢,可主要不还是觉得人家天子寿数快到头了吗?   真要是这位在位二十多年的天子能像盖勋说的那般还能让他们诛宦,然后还有命被他们三个辅佐,那你不扶也不行啊?   于是乎,甭管心里多腻歪,袁绍到底是面色慨然,一副忠君之像,跟着其余二人袒臂立誓,要先诛杀阉宦,再辅佐什么‘聪明天子’!   三人立誓之后,袁绍便想匆匆借口离开,但心思一转,却忽然想起一事,反而心生一计,最后居然主动开口。   “敢问讨虏校尉。”袁本初如今出仕为官,配绶高冠,再加上其人底子实在太好,所以只往那里一坐就有八分天下楷模的风范了。“既然说天子聪明,要我等三人同心辅佐天子……那不知大将军又落在何处?”   “大将军本是皇长子之舅,万般权柄皆从天子来,不该如此咄咄逼人的!”盖勋倒是坦诚。“我今日请二位来谋,非只是为诛宦,也是为压制大将军权柄,以全大将军与天子亲眷之情。”   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无非是被天子三言两语忽悠了,转而想为天子拉起一拨人来单干!也怪不得刘伯安会这么痛快答应!   袁绍心中冷笑,面上却忽然严肃起来:“本朝大将军多没有好结果,压制大将军也是为了保全于他,这是好事……但如今的局面,大将军俨然已经羽翼丰满、大势将成,如何能有所压制呢?别的不说,卫将军忽然到河内,临河不动,洛中禁军便多有动摇,曹孟德、徐伯进、吕奉先等旧部纷纷过河前往拜会,还有诸如冯芳等辈,虽然没动,想来真要有事也到底还是要听卫将军的,你我三人若无兵马,擅言诛宦与压制大将军,岂不是要为人所笑?”   “本初兄所言极是!”   盖勋心中稍动,便想起了今日天子言及公孙珣时的无奈,于是即应声。“但如之奈何呢?”   “卫将军也是识大体之人,只是当日司马叔异、郭君业、文桡公相继离世,后来又有傅南容之逝,以至于对天子心生怨愤。”袁本初凛然相对。“讨虏校尉若有心,不妨也去见一见他,顺便劝一劝,并以君臣大义相责……大家都是一路人,若他能回心转意,事情岂不迎刃而解?”   “确实。”刘虞也是感慨点头。   “那我现在便快马而去!”盖勋沉默片刻,当即起身。“如此,晚上或许还赶得及过河见到卫将军!”   袁绍不由失笑。   “若能成,则此事甚佳!”刘虞也不由以手加额。   眼见着盖勋说走便走,直接引马出洛阳,直趋河内,袁本初却是难得心中畅快……只见他出门后与刘虞作别,却居然是让人赶车往大将军府上去了,俨然是根本没把盖勋这个结盟当一回事,反而要趁机在大将军那里做个暗扣。   实际上,袁本初此时所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公孙珣真的被盖勋这个大忠臣给活活逼走……如此,洛中之事方能安然操之其手,便是不成,也要让日益在洛中显赫起来的盖勋对公孙珣心生怨念!   ……   “灵帝将死,士人汹汹,皆欲诛宦,太祖携幽燕豪杰至河内,阉宦惧,使张温持节拜特进,引入洛中。太祖怒而斥,以《相鼠》对之,又使豪杰睹其面,记其名,一时观者如堵墙。温惭而卧船走。夜至家中,左右奉药劝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温有难色,乃徐徐曰:‘持节之臣,当还节以对君恩,再论此事。’左右既出,皆曰:‘一时不死,明日焉死?’遂散去。翌日,温入宫还节杖,即走而归乡。”——《世说新语》·轻诋篇 第八章 聊持宝剑动星文   无论是出于其人凉州将种的身份,还是对方如今在洛中日益见重的政治地位,盖勋轻身乘夜而来,公孙珣都不能不见。   话说,双方都是边郡世族出身,见面后和气拱手,说了几句寒暄的闲话,喝了两碗暖身子的姜汤,再谈了几句凉州的局势,又不免提到二人共同的熟人,如去年身死的傅燮,如今闲居在扶风的皇甫嵩,倒是渐渐熟稔了起来。   而眼见得气氛渐佳,盖勋却也决定不再遮掩了,他不顾账内尚有韩当、戏忠两名作陪之人,也不顾门内还立着两名执勤的义从侍卫,干脆单刀直入。   “卫将军!”盖勋稍一沉吟,便于座中拱手相对。“天下渐渐动摇,有心之人都知道,必须要有所决断兼倾力而为,才能重新匡扶社稷。而将军你负河北之德望,素称虎臣良牧,今时今日重归司隶,其实也算是天下人期待已久的事情了。”   “不敢自称负望。”公孙珣在主位上从容答道。“但此行确实要有所为!”   “既然如此,在下却有一惑,还请将军作解。”盖勋继续拱手做持礼状。   “元固兄不妨直言。”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那敢问卫将军。”盖勋目光灼灼。“你此行有所为之为,是为天子之为呢?还是为大将军之为?”   此言既出,一直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的戏忠陡然怔住,便是账内两名扶刀侍立的义从也旋即肃容,倒是韩当,多年来磨砺的性子,居然如呆子一般置若罔闻。   然而,如此锋利的质问,公孙珣只是怔了片刻,便旋即一声嗤笑:“我还以为元固兄西凉忠贞之士,必然有金玉良言与我,却不料只是这番水准吗?”   “我的话哪里有不对吗?”盖勋当即正色相对。“大将军不过是天子的舅亲,因此而获执政之权,本朝痼疾,一在宦官,二其实也在外戚,若……”   “那天子的执政之权来自何处啊?”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不以为然的问道。   “卫将军这是何意?”盖勋悚然而惊。“天子生而至尊!”   “本朝光武也生而至尊?”公孙珣再度嗤笑一声。“敢问元固兄,‘设使成帝再生,天下不可得’又是何意啊?”   盖勋面色苍白,无言以对。   公孙珣这句话引用了一个典故,说的是后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在河北与割据邯郸的王郎对峙时,王郎曾派人过去,说其人是成帝的后代,应该享有天下,即便是投降也该为万户侯,而刘秀便当众说出了这句话以作应答。   刀笔昭昭,列于史册。   这话公孙珣此时说来,倒不是什么自比野心,而是非常有力的反驳了盖勋‘生而至尊’的理论。   要知道,光武帝生下来的时候,前汉成帝刚死,当时生而至尊的乃是成帝的侄子汉哀帝,真要是按照生而至尊的理论,那天下无论如何都应该在成帝一脉手上才对,如何就变成了光武中兴了呢?   当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那是光武帝从南阳一书生开始,辛苦好多年将天下重新打了下来,才能坐享天下的。   可知道归知道,回到眼前,盖勋难道还能捏着鼻子反驳两汉一体的基本政治纲领?说光武是乱臣贼子,而非应天命续汉的汉室宗亲?   实际上,盖勋沉默了许久,也只能勉强反问:“那君侯以为,世祖(光武)凭什么领有天下呢?”   “当然是因为世祖有功德加于天下。”公孙珣干脆扬声答道。“我读史书,见到世祖建制,史家有言:‘是岁,野谷渐少,田亩益广焉’……便知道,这天下就该是世祖来坐!”   盖勋愈发无言以对。   “元固兄。”公孙珣言至此处,豁然起身对道。“你问我是为天子还是为大将军?我现在便答你,我公孙珣此行至此,不是为了某个私人,而是为了天下公心!你这种大将军与天子之言,未免落了下乘,传出去也要被人笑话。”   盖勋怔了半晌,终究无奈,却只能起身恭敬相对:“将军,我也是为了公心才想让你与我一起辅佐天子……”   “你若真有公心便应该知道,天下不值北宫久矣!”公孙珣冷笑。“咱们这位天子在位二十载,一步步使的海内分崩,四边生乱,盗匪乱起,民不聊生……而且,我既没有学王芬行废立事,也没有学韩遂行悖逆之举,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听人劝的傅燮而已,来一个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于此处静坐待天时。之前拒旨,只是不想再为某个私人的敛财之物而已,又如何不可呢?!”   盖勋顿了半日,也无可奈何:“君侯,天子其实很聪明……”   “我知道。”公孙珣愈发冷笑不止。“所以他才能祸乱天下至此!”   听到如此直白的诋毁之语,盖勋不由长叹一口气,然后避席正坐而言:“将军,你以为公之言对我,我实在是无可辩驳;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对天子有所忿,我也无话可说……须知道,之前凉州全境皆陷,我又何尝不曾对当今天子心生怨怼?但今日有一肺腑之言,还请你明鉴。”   “请说。”公孙珣见到对方服软,也是重新安稳坐下。   “今日天子不比当日天子。”盖勋正色而言道。“自今年以来,天子其实多有振作之意,其选贤任能、除乱安邦……”   “这倒是新鲜了。”出言嘲讽的乃是之前几度欲言,却眼见着公孙珣自己挡住了这番责难的戏忠。“除了阉宦,我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称赞北宫那位天子。”   “这是真的。”盖勋无奈解释道。“只是因为天下事传到人耳中多有延缓而已。去年末,傅南容死后,天子便多有震动,然后屡有作为,先是罢了赵忠的车骑将军之位,然后大力提拔刘虞、刘焉诸位宗室重臣……”   “非只如此,之前凉州叛乱卷到了并州,并州西河一带出了白波匪与匈奴杂胡一起生乱,天子任用丁原为并州刺史,崔钧(崔烈之子)为西河太守,如今并州形势已经渐渐好转,这里面不能说天子用人不当吧?”   “又如青徐黄巾占据泰山,多次有进逼徐州的意思,天子又以陶谦为徐州刺史,剿抚并用,如今徐州形势也在好转,占据泰山的青徐黄巾已经不能向南,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还有去年底的荆州南部之乱,天子重用长沙太守孙坚,其人越境剿匪,天子非但不追究,反而加封乌程侯,这难道不是圣君气象?”   “还有之前因为进言被废弃不用的陆康,也被天子启用,平定了庐江之乱,事后还被天子大加褒奖。”   “还有悬鱼拒贿的羊公,也是被天子专任重用,为南阳太守,转为公卿。”   “便是卫将军在幽州,其实何尝只是大将军维护?没有天子默许,卫将军又如何能以无职之身安定北疆呢?”   “更不要说,如今天子设立西园八校尉,多有选拔英才之举。除此外,朝中又在议论州牧制度,以应对天下纷乱之局……选贤任能,绝非虚言!”   “还有一事,我在洛中辅佐阅兵一事,天子今早亲口所言,愿意将西园的财货分于阅兵士卒,这难道也要苛责吗?”   一番恳切之言后,盖勋坐在席侧,拱手相对:“还请卫将军明鉴,我观天子确实是要振作起来有所作为了!若你我,还有中军校尉袁绍、太常刘虞,大家联手,先诛灭阉宦,再辅佐天子,同时抑制大将军之权,何愁天下不能‘野谷渐少’而‘田亩益广’?卫将军为何一定要从大将军呢?”   公孙珣静静等对方长篇大论的说完,全程都没有反驳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首先对方说的是实话,单以这些任命和举措而言,确实不能说是昏悖之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选贤任能。   其次,也没有必要反驳,因为公孙珣心里很笃定,天子快死了,那个自私到极致的独夫之前一年真的因为傅燮之死有所震动和悔悟也好,突然发神经奋发图强也罢……反正他都要死了,没用!   至于说公孙珣有没有被感动?当然不会。   想想就知道了……现在补窟窿的是他刘宏,那当初为了个人舒坦到处捅窟窿的又是谁?   哦,我无缘无故杀了你,然后心生愧疚,再给你挖个坑埋了,就不是杀人犯了吗?   而且再说了,公孙珣打心眼里不信这位天子真的悔改了,其人最多也就是察觉到了自己身体快不行了,然后为了子嗣的安稳,这才开始勉力裱糊这个被他刘宏给折腾到快散架的天下。   没错,经历了当年的多少事情,公孙珣打心底对天子有了偏见,他觉得其人到死,骨子里怕都是个自私自利的独夫!只不过,如今这位天子面对着这个局势,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而已!   “卫将军!”盖勋长篇大论之后,不由满含期待。“还请你明鉴……天子真的是有所悟了!”   “哦!”公孙珣恍然而应,却是起身微笑相询。“那敢问元固兄……你说的这些贤才,上任时有没有交官钱呢?”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而片刻之后,戏忠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两名扶刀的义从也都面色古怪了起来,甚至日益稳妥的韩当居然也有些失笑的意味。   半晌,面色惨白的盖勋方才勉力起身,却欲言又止……因为他刚刚想起来,自己刚才举例中的羊续,之所以只能做到九卿,而非太尉,就是因为原本定他出任太尉,他却没钱交给西园,因此惹怒了天子。   到此为止,所谓大义之论被光武故事所破,举贤任能之说也被一言击破,而盖勋终究是个要脸的人,辩不过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   于是乎,其人勉力一拱手,便直接失魂落魄的往外走去。   公孙珣一言不发,起身送对方到辕门前,见到其人在弯月下形影单只,也是可怜,便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   “元固兄,你今日万般言语,其中一句倒是对的,那便是当今天子极为聪明……而你也非是我所见第一个相信他会有所振作,并甘为其效死之人……近的不说了,远的有一个,唤做阳球阳方正!”   盖勋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只是连连摇头,也不知道他是对公孙珣用诡辩来拒绝为君父效命感到失望呢,还是不相信自己会和阳球一样,被天子出卖!   目送对方远远离去,戏忠一时摇头失笑:“天子的名号真好使,便是到了如此地步,也能换的如此忠贞之士为他卖命。”   公孙珣笑而不答,却是忽然回头看向了身侧一名昂藏武士:“子泰,你觉得如何啊?天子可保吗?”   来之前刚刚加冠的田畴昂首握剑,微微摇头:“诚如君侯所言,我辈此行是为天下,非为私人……如此天子在朝,不如静待天时,再论扶危定乱之事。”   “说的好啊!”公孙珣微微失笑,却是转身入账内去了。“冬日天冷,让大家多备柴薪,再建一座挡风的坚固马厩……在咱们要在此处多待些时日了。”   韩当、戏忠、田畴,还有另一名值守的义从,也就是从雁门开始随了公孙珣多年,张辽的亲兄长张泛,纷纷拱手称是。   就这样,不管如何,盖勋失望而归,袁本初到底也没能‘驱狼撵虎’,故此,公孙珣却依旧静坐渡口,以一种虎视眈眈的姿态对准洛阳,让大将军一系格外心安,也让某些人始终无奈。   一时间,洛中甚至有童谣传出,说是‘河内一白马,静卧若虎龙’云云……   到了十月中旬,愈发无奈的天子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他派出了守孝归来的朱儁朱公伟去担任河内太守。   然而,如今这天下,怕是八成以上的士人武将都巴不得这位天子早点去死,如盖勋那种简直少之又少!   朱儁接到命令,即刻从洛阳动身,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语至极的举动——他干脆不走孟津,而是从更远的五社津过的黄河,然后再转向河内郡治怀县做他的河内太守。   这位向来以刚强著称的宿将、功臣,全程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连照面都没跟公孙珣打,更遑论如想象中的那般跟公孙珣闹起来了。   这下子,身体越来越虚弱的天子彻底无法,再加上他与何进只能算是以斗争求妥协,终究不算是敌人,所以到了十月下旬,阅兵于洛中平乐观按期举行的时候,天子还是选择了认命。   当日,数万步骑列阵于平乐观外的空地上,分营而列。   而平乐观前则起了两座高坛,一座高十丈,上面建起了十二层华盖;一座高九丈,上面建起了九层华盖。前者天子亲自进入,后者却是大将军何进进入,二人共同阅兵。   随后,天子居然又强撑身体,披甲佩剑,上马而行,自称无上将军,左右巡视三个来回才勉力停下……而停下以后,他却是当众将佩剑、兵符授给了大将军。而此时,那位之前号称可以统帅何进的上军校尉、西园元帅蹇硕,却只是在台下领着一营兵马接受检阅而已。   到此为止,何进大获全胜,重新获得了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名分,而且这一次获得兵权的形式甚至更加公开、更加隆重、更加无可争议。   事了拂身去,却不能深藏功与名……且不说公孙珣此番出山襄助何进是讲好了报酬的,便是那些受阅军士接下来也收到了来自于西园的大量赏赐,而且还要接受大将军何进的检事与提拔。   实际上,进入十一月,很有政治诚信的何进即刻支持了刘焉的州牧制度,这使得原本就对这个建议有些认可的天子立即点头。   这倒不是天子真的昏庸到了头,以至于放任地方做大。   首先,现在实在是太乱了,到处都是叛乱和盗匪,州牧制度确实有利于平叛和安定地方;   其次,州牧又不是无限任期的,而是为了平叛而专门设立的指向性职务,哪里有乱子,哪里可以临时设置州牧,没有乱子就还是刺史制度;   最后,天子也好,大将军也罢,中枢诸位心里门清的公卿也懂得,州牧权责太重,得选用既有能力又可靠之人。   于是乎上来一个益州牧,就定下了刘焉,这是刘君郎本身提出州牧制度倡议时就带着的复议,他要去益州平乱!   这里多说一句,刘君郎一开始其实是自求去交州的,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跟中枢那里变成了益州。   而此时的益州,一方面五斗米教发生内乱,在汉中的张修和在巴郡的张鲁互相不对付,于是一同接受了朝廷的招安,跟张燕一样老实了下来,这也是之前益州有余力出兵武都郡的缘故。   另一方面,却忽然起了二次黄巾,在益州腹地为乱。   换言之,此时的益州处于半乱不乱的境地,从中枢看来还真属于那种可以拯救,也该赶紧派人拯救一把的地方——正适合派一位重臣出任州牧。   刘君郎堂堂宗室重臣,德望天下共知,没理由不信任他啊?   于是刘焉留下了四个儿子在洛中继续该做官做官,该为郎为郎,孤身一人就去蜀郡上任了,走的极为潇洒,而且很受大家期待。   接着是豫州牧,这个主要是为了拯救夏天水灾导致的一系列后果,什么秋季歉收、什么饥荒,还有如今的盗匪……反正豫州挨着洛阳,朝廷也没有多想,直接眼皮都不眨就派出了刘焉的表弟,太仆黄琬。   黄琬无话可说,卸任了太仆,换上了豫州牧的印绶,也直接就去上任了,反正出了轘辕关就是颍川,那就是豫州地界了。   而这个时候,大将军何进便公开提出了第三位州牧人选,他建议卫将军公孙珣出任冀州牧,借他的‘知兵’去彻底消灭盘踞在太行山中的百万盗匪,以安定河北大局……什么黑山贼、紫山贼,当日招降不过是凉州生乱,一时不得已罢了!   趁此机会,正该剿灭!   中枢诸公议论纷纷,有人觉得可行,有人却觉得公孙珣本来就是将军,不如持节平叛就行,没必要挂冀州牧的印绶。   其实,公孙珣在河内听到公孙越等人汇报来的如此争端,倒是不以为意,持节去扫荡太行山也行啊……有什么区别吗?!真要是那样,说不定并州东侧挨着太行山三郡也能被他整饬了。   但是,大将军何进是要脸的,答应别人的事情怎么能算了呢?再说了,他好不容易夺回兵权,并得到了天子的认证,公开接管权力,如何愿意认怂啊?   于是中枢一时有这么有这么一点点小争执。   听人说,主要是天子对大将军如此咄咄逼人有些逆反心理,而已经跟公孙珣彻底决裂的赵忠也有所参与——后者主要是担心公孙珣出任冀州牧后会直接抄了赵氏在河北的全家。   至于说袁绍、蹇硕等人,反而支持公孙珣出任州牧。   你没看错,袁本初是支持公孙珣去当冀州牧的。实际上,自从公孙珣亲身来到孟津后,袁本初就没想过那种地方上的花招了,他此时只想让公孙珣赶紧离开孟津,离开洛阳越远越好,并无他念!甚至可以说,公孙珣在孟津一日,我们的天下楷模便一日不曾安睡过。   不然呢?他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还有一年就要军阀割据了啊!他现在想的只是天子死后如何诛宦,从而一跃让袁氏为执政者之一!   而且这种想法,真的是对的啊!   蹇硕的心思其实类似,他也是被公孙珣这种虎视眈眈给弄怕了,对方在孟津一日,他的禁军军权就一日握不稳!   不过这种心思复杂的争端就无关大局了,公孙珣也好,何进也好,都不担心事情会没有个结果——因为阅兵之后,天子的身体便已经肉眼可见的渐渐不行了。   公孙珣甚至可以确定,这位天子应该是平日享乐过度,得了公孙大娘口中某种严重的所谓慢性疾病,是以一种人尽皆知的方式慢慢的而又无可动摇的往死亡线上滑动着。   此时,公孙珣想的很清楚,稳坐河内,拿到冀州牧,直接滚蛋,然后一朝事变,便要席卷河北,进而进取天下!   甚至,如果来得及,直接在明年事发时抢先引大军入洛,诛宦平乱,左覆关西,右定中原,鞭挞天下,也未尝不可!   然而,平地一声惊雷,就在公孙珣有些跃跃欲试到按捺不住之时,忽然间,哨骑无数自西面而来,凉州叛军号称十万,全军继续打着诛宦的旗号,出凉州,入三辅,直逼长安。   天下再度震动,洛中也一时惶恐!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洛阳将有兵事,两宫将流血的谣言!   另一边,在孟津的公孙珣也有些茫然……他万万没想到,当日自己搪塞许攸的言论,居然成真了!平心而论,他知道后来的很多事情,甚至还有明年某些事情的细节,却真不知道这一年的冬天,西凉叛军居然会全军出凉州攻击关中!   可笑他之前还暗笑袁绍支持自己搞什么冀州牧,现在来看,某种意义上而言,他公孙珣跟袁本初简直是半斤对八两!分明是一对自以为是的可笑之辈!   接下来,朝廷哪里还会讨论冀州牧啊?!   “事成矣!”   北宫中,天子西园寝宫之外,冬日风寒,拢着手的张让寻到了上军校尉蹇硕,然后一字一顿。“让大将军、袁本初、公孙文琪、盖元固这些人统统引兵去长安抵抗西凉叛军,则天子身后事便由上军校尉你来处置了!届时,上军校尉可以不负天子的重托,而我们这些老奴也能在你的羽翼下苟活下来了。”   说完,张让这位北宫阉宦之首,朝着蹇硕这个昔日的小黄门恭恭敬敬,俯身而拜。   无端由的,喘着粗气的蹇硕忽然想起了昔日在河东时,公孙珣留在船上的那壶酒……他几乎忘记了其中滋味。   ……   “勋既与袁绍、刘虞相结为谋,上军校尉蹇硕忧之,适逢凉州叛军十万往袭三辅,关中大乱,硕乃与诸中常侍为谋,劝灵帝徙勋为京兆尹。勋被下诏,急,因求见帝,黄门监以天子病,不得见。复又黄门持诏呵叱曰:‘京兆尹扞诏邪!’至于再三,乃受拜。将走,勋望天而叹:‘卫将军诚不欺我,今日知阳球事矣!’”——《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九章 节使三河募年少   皇权这东西是很玄妙的。   它是一种基于体制所凝聚的人心,有效随时可以掀起腥风血雨,无效时也就是那回事,而且转换的过程极为微妙与迅速。   仅仅是数月前,天子病情不显的时候,虽然天下人都恨不得让这位天子滚蛋,可真正的聪明人还是知道,王芬的废立之举绝对是瞎扯淡,成功概率也是极低!   但很快,随着天子病情显露出来,虽然其人还没死,但人心却立即发生了动摇。而且随着大将军对天子的挑战,或者说是抢班夺权成功,大家立即就对北宫还活着、还很清醒的天子没了感觉,反而都觉的如释重负起来,甚至不少人都跟着摩拳擦掌起来……   然而,当十万凉州叛军从凉州那个角落里涌出来,试图夺取西都长安之时,一切又重新微妙了起来……懦弱之辈对凉州叛军的畏惧,忠贞之士对长安失陷后果的担忧,却反而给了那位病床上的天子赋予了新的政治活力。   一个在位二十多年的正统天子,以保卫司隶的旗号可以做出任何政治决断,而不容任何人拒绝!   因为那是长安,那是关中,那是汉王朝的命根子!   长安距离洛阳六百里,潼关距离洛阳四百里。   但实际上这个数字不能够准确描述二者的真正距离,因为关中平原,也就是渭河平原是一马平川的,是一体的。从军事角度来说,一旦叛军占据了关中,那么从潼关到洛阳这区区四百里距离就显得毫无意义了。因为叛军届时将握有雄关,占有形胜之地,而洛阳却无险可守。   故此,这个政治责任除了一个快死的正统天子,没人担得起来,何进也不行……多年未曾杀猪的他养尊处优多年,听说早已经渐渐发胖,哪里有这个力气?   而相对应的,张让朝蹇硕献出的这个计策堪称一针见血。   第一个走的人是盖勋,他被任命为京兆尹,也就是长安所在郡的郡守,去西面抵御叛军。   没办法,张让等一群老内侍清醒的很,他们心里清楚,天子终究身体不行了,这时候不是露脸吸引仇恨的时机,于是便撺掇了年轻的蹇硕,让其以保护皇次子刘协为借口,真正出面来做这件事情。   而对于蹇硕本人而言,盖勋才是从情感上最直接的政治对手,因为这个凉州人在跟他争夺天子的宠信。   盖勋接到旨意,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他倒不是怕了凉州叛军,也不是不愿意去阻止叛军,实际上他对凉州叛军知根知底,也乐意为之效劳。但是时间太敏感了,真正让他这个凉州忠贞之士难以接受的是,在最后时刻,这位天子到底还是选择了阉宦蹇硕作为身后事的保障者,而非他盖元固。   试想,如果没有天子的点头,尚书台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按照程序拟旨?   盖勋没有接旨,也没有当场拒绝,他只是试图前往西园去面见天子,却居然不能入内,反而是传旨的小黄门跟着他来到西园前,当众要求让他速速接诏……而盖元固终究不是公孙珣,于是乎,正如多年前在殿前磕头不止的阳球一样,他也最终不能不奉召!   就这样,军务紧急,新任京兆尹盖勋失魂落魄接过圣旨当日,便匆忙往长安而去。临行前,其人一言不发,只是仰天一叹,便打马而去,这使得闻讯相送之人倍感萧索。   谁都知道,阉宦借着抵抗西凉叛军的政治正确重新启用了皇权这柄利刃,牛刀小试,大获成功!   接下来的目标不是公孙珣和袁绍,而是大将军何进——原因很简单,公孙珣也好、袁绍也好,此时之所以能够有底气在这里或明或暗的与天子叫板,说到底还是有大将军这块招牌来替他们遮风挡雨,大将军的存在使得汉室皇权的部分合法性转移到了北宫之外。   而天子在病榻上仔细听蹇硕说明了其人的方案后,几乎是立即就做出了选择……因为他实在是担心自己的幼子刘协!   刘协今年不到十岁,聪明可爱,与他的兄长刘辩关系也很好,倒不必担心手足相残。但是身为同床之人,天子却太清楚自己的皇后、皇长子刘辩的母亲、何大将军的妹妹何皇后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如果不能有所安排,那刘协十之八九要被何皇后给弄死,恰如她当年轻易弄死刘协的生母王美人一般。   之前让抚养刘协长大的董太后侄子董重出任骠骑大将军,让蹇硕组建西园八校尉,当然是为了抑制大将军何进,但为什么要抑制他,还不是为了能让刘协妥善存身?   人之将死,或者说如此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将死,能让他牵肠挂肚的也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了。   废长立幼可能只是冲动与某种备用方案,二子俱全才是根本愿望。   正是基于这种心理,天子思索不久便唤来黄门侍郎,然后当众下诏,让大将军引兵往关中拒西凉叛军。   天子的圣意光明正大,无可辩驳,而诏书不急不缓,经过黄门监转到尚书台,尚书台复核后正式拟旨,再由黄门监接手,准备第二日一早就正式持节传达给大将军。   其实,旨意尚未正式拟成,早已经对尚书台有所控制的何进便得知了消息,然后一筹莫展……因为他无法拒绝这个旨意!   身为统帅天下兵马的大将军,怎么可能去拒绝保卫长安这种旨意?   真要是那么干了,他这个大将军的合法性怕是立即要丢掉一半,可洛中如此局势,鬼知道天子能撑到什么时候,这时候走不是把之前的一切拱手让给蹇硕吗?   “如之奈何啊?”   惶急之下,何大将军连夜召集幕中、麾下智谋之士,共论此事。   这个时候的何进,手下的智谋之士太多了,有名有姓的大概有这些:   长史王谦(二世三公);主簿陈琳;司马许凉(阅兵发起人);从事中郎王允;令吏边让(杨俊之师);大将军府掾——蒯越、王匡、吴匡、伍孚。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从何进府中转任到洛中各处,以及直接被他提拔举用的人:   如虎贲中郎将孔融;羽林中郎将桓典(昔日的骢马御史);北军中侯刘表、鲍信;谏议大夫种绍;御史中丞董扶(跟刘焉说益州有天子气的那位)……   而等到阅兵结束,各地入洛兵马与西园大部分禁军正式投靠了大将军后,这个名单里还要加上袁绍、曹操、刘备、张杨、张辽等等等等一堆人。   除此之外,公孙珣的族弟公孙越、刘焉的长子刘范、董卓的弟弟董旻,也都全在此列,他们代表着何进权力结构中很重要的一环。   至于放在各处不能轻易脱离值守的,那就更多了,什么洛阳八关的守将,什么尚书台的尚书,什么外地的牧守,数都数不清。   当然了,这么多人,肯定不可能都去跟何进当面开会,何进的核心决策层只能是自己的直属大将军府属吏,还有那些被他安置在洛中各处党羽的佼佼者,至于新来的西园禁军和地方武装,除了一个袁本初外,其余人从曹操以下都只能搬个小板凳坐在外堂,等着听里面的决策!   没错,曹孟德被人排挤了!   但是谁让他身份尴尬呢?外戚和士人们正在磨刀霍霍对付阉宦,你曹孟德虽说一出道就有一封投名状交上,但事关生死,谁又能信得过你呢?   或许袁本初这个发小信得过你,或许公孙珣这个战友信得过你,可其他人呢?大将军呢?   于是曹孟德只能以两千石禁军校尉的身份,尴尬坐在外堂,一边跟一群千石武官喝酒,一边准备就内堂前排人士的决策发表一下意见……所谓闻而笑、闻而怒、闻而喜、闻而叹,却不能直接参与进去。   和他一样的,还有刘备、张杨、张辽等人,以及大将军府的下层武人属吏,什么王匡、吴匡、伍孚,甚至还有袁绍等人带来的跟班,诸如吴臣等辈。   当然了,跟曹操相比,这波人连闻而笑都做不到的,他们没那个资格去笑里面的人。   洛阳夜色深沉,大将军府中聚集了太多人,而且将来还会有更多。这些人中,有龙有虎,有蛇有虫,有人忠心耿耿想要扶住汉室,有人狼心狗肺一心图谋个人前途,有人互相勾结所图甚大,有人闭口不言独善其身……却唯独没有几个真正忠心于大将军何进的!   “如之奈何啊?”辽东特产的红色蜜蜡烛火之下,有些大腹便便的何进再度恳切发问道。   众人依旧不言。   “大将军此时万万不可离开洛阳!”出言的乃是袁绍袁本初,或者说,之前众人沉默就都是在等这位四世三公,洛中公族子弟之首外加党人领袖的开口。“若是身在长安,身后洛阳有变,如何能相机应对?真要是北宫有变,张让控制北宫、赵忠控制南宫、蹇硕控制西园,届时此地中人一时俱都身死族灭之事也未必可知!”   何进一手摸着肚子一边长叹一声:“本初,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但身为大将军,若不能受诏戍卫长安陵寝,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将来又凭什么来辅佐天子呢?而且,咱们说一句题外之话,如今叛军十万气势汹汹,怕是须臾间便要到达关中平原了……叛军从凉州来,多是骑兵长矛,到了平原之上,若是不能挡下来,真打下了长安,再来洛阳,你我之辈岂不是照样身死族灭?”   “那大将军不妨应诏出兵便是。”一直没吭声的主簿陈琳突然生硬开口。“去长安,洛阳让与他人处置!”   不过,随着最上首的王谦回头看了其人一眼,陈琳陈孔璋马上失笑赔罪:“不对,我是被绕糊涂了……诚如大将军所言,眼前局势确实难办,诏书不接失人心,而西征却又万万不可。”   “那便只有一条路了。”边让忽然插嘴道。“奉诏而不行,拖延时间。”   “但若如此。”对面的刘范蹙眉询问道。“关中怎么办?关中万万不能有失的……只是拖时间而不行,却不对关中有所应对,那天下人又怎么看呢?”   “可以遣一位大将之材代大将军出征嘛!”袁绍忽然提议道。“找一位位阶足够的宿将,持节出关西,为诸将之首,替大将军行关西事!”   众人一时沉吟。   “大将军,诸位。”就在此时,角落中的一人小心翼翼的起身来到堂中俯身下拜,却正是董卓之弟董旻。“我兄自从昔日随张车骑征西回身后,一直在扶风坐镇,将兵两万,以对西凉,若能让他为帅,想来也算是知己知彼……他很早便有言,若叛军来袭,愿意为大将军分忧。”   “董仲颖有此意吗?”不等何进言语,袁绍当即便笑问道,董卓曾任过他叔父的门下掾,所以倒不显得失礼。   “正是。”董旻小心翼翼。   “董仲颖久在西凉,堪称宿将。”边让蹙眉插嘴道。“但他的两万兵如何能抵挡此番十万西凉叛军?”   “是啊,还是要增兵的……”   “三河骑士还是要动员起来的,还有如今各地带来的阅兵部队,或许也可以凑一凑。”   “不行,阅兵部队要征入西园禁军的,不如出北军五校……”   “叛军号称十万固然虚妄,但除去杂胡之类的,我估计战兵也有五六万,还是要再有三四万援军为上,三河五校到底还有几人?”   “还是要有别的将军领着出征为好。”众人一时纷纷议论。   董旻尴尬的笑了一下,却是自觉的退了回去……说白了,所有人都看不起董卓一个典型的不读书边郡武人,哪怕其人当年在张温征西后唯一保全了部队,如今也是堂堂乡侯了。   地域歧视加政治歧视,就是这么直白。   “朱公伟可以吗?”扔下董卓,有人试探性的询问道。   “朱公伟刚刚河内履任,如何能用啊?”袁绍似笑非笑。   “那皇甫义真呢?”陈琳忽然再问道。“他之前一直在扶风封地那里闲居,正好可以用来做主帅嘛,皇甫义真为主,董仲颖为副,都是西凉宿将,再征发一些兵马,共引五六万兵,岂不正好?”   主位上的何进大为意动。   “皇甫义真或许可以……”袁绍登时大急。“可精兵良将哪里嫌少?我意蓟侯正在孟津,而且蓟侯为大将军故交,此番阅兵也是大将军之倚仗,若其人为主帅,则天下人皆知,是大将军不弃关中!为什么一定要只两位将军呢?再说了,蓟侯自弱冠以来,几无败绩,若其人为主帅,皇甫义真、董仲颖这两位凉州宿将为副,不要说能稳住长安局势,便是将叛军赶出关中也未必可知啊!”   袁本初图穷匕见,何进也难免心中大动,更重要的是……座中诸多才智之士,居然大多点头应和。   何进思虑片刻,却又有些尴尬:“不瞒诸位,当日我曾夸下海口,让文琪去做冀州牧扫荡太行……如今正该履约之时,却要劳动他往关中去,这未免有些对不住他!”   众人看向一直没有言语的黄门侍郎公孙越,其人却依旧端坐不动面不改色,俨然是事发突然,没有得到任何授意,故此不语。   “这就要大将军示之以诚了。”思虑片刻后,襄阳蒯越越过自己身侧的刘表,轻声建议道。“大将军若是觉得这个方案最好,何妨今夜亲身往孟津一行,与卫将军共论故谊时坚?而且再说了,西凉叛军毕竟是离开家乡凉州来到司隶,属于异地作战,便是不能被轻易击退,只要卫将军能守住长安,彼辈也会捱不住补给,然后数月便退的。届时,洛中局势已定,卫将军又以大功之身回洛,大将军想怎么偿还这份人情也都无不可的!”   袁绍盯着自己斜对面的蒯越,一时捻须赞叹颔首不止,而座中也俱都不再言语。   何进思虑再三,却终于是拿定主意,然后豁然起身:“既如此,我即刻连夜出城,面见文琪!你们就在此处,谋划分配出兵之事,再议论一下卫将军走后洛中兵力分布,务必不能让蹇硕这个阉人得势!”   “我随大将军去!”长史王谦也是主动请随。“有些话大将军若不便说,我来说就是。”   “好!”何进大加赞赏。“正要劳动长史。”   众人赶紧起身相送,便是在外面喝酒瞎扯淡的曹孟德等人,也被惊动,然后跟了出来……毕竟嘛,真正能留在府中筹备出兵事宜的肯定是大将军府的兵事属吏,其余人等也是要趁机告辞的。   就这样,何进的仪仗匆匆出北门而走,大部分与会之人也在大将军府属吏们的相送下各自回家。   众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蒯越送的是刘表。   洛阳此时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街上其实还算热闹,再加上时局不好,如这样四处行走的贵人车架其实蛮多的,有人离开了一场政治聚会,甚至还要参加第二场也说不定。而与别处不同,蒯越、刘表二人同车许久,都快到刘表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说上几句话。   实际上,之前在内堂议论‘大事’的时候,刘表一直都没有说话。   最后,蒯异度自己忍不住了:“景升兄为何今晚一言不发?你平日也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啊?”   “异度想让我说什么?”刘表微笑反问。“是劝大将军接旨出征为阉宦所图呢,还是劝大将军公然拒旨不守臣节呢?是劝大将军因地制宜以董卓这种粗人为帅掌握数万大军呢,还是劝大将军私相授受以私恩诱使卫将军为帅呢?是受大将军征辟之恩却为袁本初张目呢,还是做了几十年的党人却又与天下楷模相对呢?国家危难,我刘表不能安抚局势,便只好闭口不言以保自身清白了。”   身为大将军府掾,之前却屡次襄助袁绍定策的蒯越尴尬万分,继而羞愧难言。但半晌,其人到底是在车内俯首相拜:“景升兄果然赤诚君子!”   刘表也微微俯首相对,并不以为意。   不管蒯越有没有感到羞耻了,听从他的意见而有所决断的何进到底是在黑夜中出了洛阳。其人车马仪仗一路不停,走到孟津后,更是有驻军迎上,匆忙拦住他们,阻止大将军过河。   原来,就在这一月间,因为今年冬日天气格外严寒的缘故,孟津地段的黄河却因为十余天前的降雪突然进入了冰封期,冰厚数尺,若是小心一些,便是马匹车辆也都能过去。而如此情形虽然于百姓而言是方便了不少,但对于何大将军的车马仪仗而言却不免有些不太对路。   不过何进到底还算是知道事关重大,再加上其人到底是南阳一屠夫出身,所以也就没摆架子,直接与长史王谦离开车马仪仗,只让吴匡带数名心腹武士相随,再加上本地驻军的向导便径直步行过河去了。   饶是公孙珣渐渐心有城府,听到何进亲身到来,又见到对方以如此姿态过河,也是不免有些惊愕与震动。   营寨内瞬间灯火通明,匆匆起身的公孙珣率众出迎。   天寒地冻,二人来不及多少寒暄,便转入帐内烤火煮汤,兼论此行目的。   何进没有做什么掩饰,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便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而公孙珣则犹豫一时。   他当然会犹豫,而且理由何进都知道,无外乎是这件事情太麻烦了,粘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然后耽误他公孙珣拿到冀州牧。   当然了,这冀州牧的分量在何进以及绝大部分人看来跟公孙珣看来不是一回事——何进等人眼中的冀州牧那就是一个州牧,在公孙珣看来却是将来轻易取天下的绝大助力。   但是,这话怎么可能说出口?而且何进如此姿态,公孙珣想要拒绝怎么都得找个真正让人无可辩驳的理由吧?   不然,就是直接翻脸了。而此时翻脸,不仅要丧失最大的政治资本,还要丢人现眼,为天下人耻笑的——那个白马将军平日里装模作样,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当官?   “文琪啊!”何进见状一声感叹,却是放下汤碗,上前挪动自己的太尉椅与公孙珣共坐,并趁势握住了对方的手。“我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再帮我一帮,不求战胜,只要稳住长安不失,待敌自退,便感激不尽了。只要能熬过此番,事成之后,不要说冀州牧,届时我杀了董重,你来做骠骑将军,你、我,还有我弟何苗,我们三人联合洛中公族共掌国是又何妨啊?!咱们也学书中那般来一个共和之治!”   此言一出,帐中鸦雀无声,呼吸可闻,不要说公孙珣怔在那里,便是随何进来的王谦、吴匡,在旁作陪的娄圭、韩当、戏忠,也都纷纷吃惊不已。   首先,这话绝对没人教,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忠诚的下属会撺掇着何进让权的,而袁绍那拨党人苦心对付公孙珣更是为了防止这种状况,他计划的第一步是袁氏与何氏共同执政,然后再看着能不能将何氏也撵下去,就防着公孙珣这种人入洛捣乱呢!   所以说,这话只能是何进自己的言语……只是说不清是肺腑之言还是他个人的狡黠机变罢了。   其次,这话说的还极有水平……共和之治,是历史上西周的一段时期,当时国人暴动撵走了周厉王,然后是周公和召公二人一起执政,史称共和之治。   这是中国纪年的开端,是中国文官政治的起源……这个词汇说出来,真的说明人家何遂高这些年有所长进了!   当然了,公孙珣不至于被什么共和之治给吓到,因为多少年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骨子里认定了这个天下要塌,认定了一切都要推到重来,所谓汉室不可复兴,而他公孙珣不可不存大志!   其人此时是不可能视中枢的什么东西为宝物的,他此番出山,其实跟逃跑的刘焉一样,要的就是趁着这次最后的政治风波,求一份地方上的大实惠。   然而问题在于,人家何遂高如此姿态,公孙珣就更加难以拒绝了!   “我心里有些乱。”公孙珣按着对方手恳切说道。“遂高兄,请你让我出去跟我的属下谈一谈……你放心,今夜一定给你答复!”   何进依旧坦然,也不逼迫过甚。   公孙珣领着几个心腹出来,转到了旁边韩当的帐内,韩当本人是不用提了,主要是戏忠和娄圭。   “如之奈何啊?”大半夜的,饶是公孙珣对凉州叛军的来袭引发的政治风潮有所准备,却依旧被何进这一手给打懵了。   “这首先要问君侯到底是在担心什么?”戏忠当仁不让。“大将军请君侯往长安一行,君侯难以推脱,那么若去长安,君侯最怕什么?”   “最怕耽误时间!”公孙珣无奈作答。“洛中大局瞬息万变,而我只求冀州牧,若是凉州军退后再回来,怕届时洛中已经生变,而我却根本来不及整饬冀州,甚至根本求而不得或者干脆无处求冀州牧。”   “原来如此。”戏忠若有所思道。“天子身体摆在那里,确实让人犹疑……但我还有两件事情想要君侯作答。”   “你说。”   “其一,便是今日大将军不来,前日哨骑到洛阳,昨日盖元固便被撵到了长安,然后今日大将军说他明日便要接诏……”   “你说的不错。”公孙珣听到一半就明白了过来,然后愈发疑难起来。“便是没有大将军今日所求,怕是天子和阉宦也要下旨将我撵到长安去……身为将军,我可以不入洛为官,却难拒绝保卫长安陵寝的任命。”   “不错。”戏忠继续言道。“其二,我不通军事……敢问君侯,此去长安到底要耽搁多长时间?叛军真的势大难制吗?咱们之前说,不能入西凉……”   “非也非也。”娄圭忽然捻须插嘴道。“凉州是凉州,关中是关中,志才不要弄混了。实际上,单以军事论,此去长安未必就没有胜机,也未必就要仗着长安城与对方空耗……依我看来,叛军虽然号称十万且气势汹汹却未必战力出众。”   “子伯所言不错。”公孙珣面不改色当即颔首。   得到鼓励的娄圭当即继续对戏忠解释了起来:“首先,战斗不是在凉州而是在司隶,是在关中平原上,叛军不是据家乡而守,而是打出来的,他们在关中没有根基,甚至因为劫掠必然会受关中百姓的抵制与仇视;其次,虽然关中一马平川,六七百里纵马狂奔不过几日功夫,但城池尽在官军之手,叛军需要一座座城池打下去,才能有所进去,而官军却能来去自如,掌握主动;而且,凉州人,骑兵多,野战固然出色,可有几个善于攻城的?最后,他们动员了这么多兵马,后勤能撑几日?哪里比得上官军背靠洛阳府库?”   “那……”   “要我说!”娄圭放下捻须之手,肃容相对公孙珣。“君侯,若能集中精兵五万,层层设防,等到冬日一过,来年春日放暖,叛军因为攻城疲惫不堪之时,我军或许可以一战而胜,将他们撵回凉州去!”   “原来如此。”戏忠眼见着公孙珣微微颔首,不由松了一口气。“我不通军事,还以为此战是要在凉州打呢……但若是在司隶保卫国家,却又是两回事了。君侯,这跟我们的约定不相违。”   “如此说来,志才是要我答应了?”公孙珣蹙额反问。   “不是要君侯答应。”戏志才正色相对。“君侯,实在是从形势、人心、法度上来说,君侯都没有拒绝的理由,这种旨意大将军都得接到手以后再移花接木,请君侯去代劳。君侯难道就能违背吗?而且,你们不是都说,这仗其实有的打吗?”   “话虽如此。”公孙珣一时摇头。“一来突失冀州牧,心中到底不甘;二来我总是有些担忧……觉得此番是落入了别人的手段之中。”   戏忠刚要再劝,却忽然闻得帐外有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   “卫将军,在下冒昧请见。”   帐内四人面面相觑,自然知道这是大将军长史王谦的声音,便只好收容改颜,请王谦进入。   “王君如何来了,可是遂高兄等急了?”公孙珣一时失笑相应。   “非也。”王谦进的帐内从容相对。“在下是毛遂自荐,来见卫将军当说客的……将军能否听我这个说客说几句话呢?”   公孙珣心中无奈,只能拱手相请。   然而,王谦甫一开口,帐中几人心底就严肃了起来:   “君侯,依我看来,你如今之所以犹豫,不是不知道大势所在,而是一则不甘,不甘自己悉心用策,求取冀州,使幽冀一体的谋划就此落空;二则忧虑,忧心这背后有别有用心之人针对于你……是这样吗?”   “州牧不过临时设置。”公孙珣面不改色,只是硬着头皮解释道。“少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扫荡了太行山南北千里百万盗匪后自然要交卸的……如何便是幽冀一体呢?”   王谦立在帐门内,一时再笑:“私室之内,谦不过一文弱书生,不要说外面五百义从,便是这位韩司马也能一刀劈了我,卫将军,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且,天下板荡,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时候有人往中枢里蹿,试图翻云覆雨,有人往地方上走,试图求得根基稳固,存身、存志,都是合情合理的事情,称不上如此忌讳吧?”   韩当面无表情,娄圭与戏忠相顾无言。   公孙珣倒是轻笑一声:“王君所言甚是……既如此,可有要教我的?”   “有。”王谦向前两步来到公孙珣身前,昂首坦诚道。“我来针对君侯心中两个犹疑,说两件事情……说起来,之前在昌平蟒山上,君侯可知道我为何满口答应下‘冀州牧’一事呢?”   公孙珣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饥荒。”王谦自问自答道。“去年春夏间中原郡国多大水,大河以南至于淮泗之间,几乎全遭荼毒,等到了我仓促出使之时之前便早已经演变成了饥荒、匪乱……我的族人从山阳逃到京城来,在路上饿死、病死了数十,死在盗匪手里也好几十……”   “到了如此地步吗?”戏忠忍不住插嘴询问。“王君族中可是二世三公。”   “那种情形下二世三公又能如何呢?”王谦无奈反问道。“我在洛中有酒有肉,有钱有粮,又如何隔着满地饥荒送过去呢?实际上不止是我,洛中公卿,家在中原的其实都有相似之事。大势之下,公侯黎庶不过都是凡人而已。譬如君侯旧交曹孟德,他去年出为议郎,父亲还在太尉任上,可他的堂弟却只能半民半匪的在淮泗之间聚众求食,还有一些亲戚听说操守高一些,却竟然为了保住亲戚家的孩子把自家的亲生孩子给饿死了……将军,你不在这几年,天下人渐渐恨透了天子是有缘由的!”   去淮泗间聚拢人手打家劫舍的分明是刚刚成年的曹仁,而曹仁之前分明也是贵戚高门出身,那个守节的想来不是夏侯惇便是夏侯渊了……公孙珣很快就猜到了其中一些真相,然后却又想到了之前来此处笑嘻嘻的曹孟德,其人不说,谁能想到曹仁、夏侯渊那些人这些年经历了这种事情呢?   “如此说来,当日王君屡次观我屯田之处。”一念至此,公孙珣复又幽幽叹道。   “正是如此。”王谦勉力调整情绪言道。“我从洛中出去,经河北而走,见到地方上野谷多于陇亩,其实心中彼时并未多想,更不可能只为昔日一面之缘而为君侯担下如此重的政治责任……但行到涿郡,转入广阳,见到彼处秩序严正,更兼秋收在即,金黄陇亩遍地成棋,震慑人心,这才心下震动,甘心为君侯奔走一番。”   “我……”公孙珣心中一动,便要作出一些许诺。   “我今日说此事,不是想给族人求一个落脚之处。”王谦似乎明白对方想说什么,开口便迫使对方闭上了嘴。“因为君侯既然决心要经营地方,又怎么可能无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他们如此重的灾荒都挺过去了,有手有脚,如何不能躬耕求生?求田问舍那种事情,我们山阳王氏还做不出来。”   “惭愧!”公孙珣难得肃容。   “我今日说此事,其实是想告诉君侯,天下间的事情只要是对的,去做了,便有他的收获,不要以为做这个值得,做那个就不值得……天下人不是瞎子,谁是豪杰谁又在沽名钓誉,他们看的出来!”王谦愈发正色。“冀州牧是个好去处,若能去彼处连结幽冀自然是极好的,可去关中便是吃亏吗?去抵御叛军就是麻烦吗?恕在下直言,如今大部分人都在洛中争权夺利,却忘了关中士民在西面正惊惶不定!君侯若去关中,将来一定会因为今日之失而有所得……当然,这只是个人的一番道理,而且有些空论,君侯听与不听都无所谓。”   公孙珣沉默以对。   “除了这一个可能有些惹人笑的大道理,其实还有一件事情要告知。”王谦继续言道。“今日送君侯去长安,其实确实有人暗中谋划,并有所针对……正是袁本初,其人谋划许久,结党营事,实在是不想让君侯这种天下至利之刃留在洛中,坏了他的大事。当然,如我所料不差,便是没有袁绍,蹇硕也会针对君侯有所为的,只不过洛中确实离不开大将军。”   果然!   公孙珣听到这话,反而释然了起来,他正准备出言致谢,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敢问王君,你们这些大将军属吏,就坐视袁本初如此肆无忌惮吗?还是说……”   “诚如君侯所想。”王谦不喜不怒。“大概是大将军出身太低,袁本初出身太高,而且大将军虽然有些气度,却多少才智上欠佳,所以大将军幕下智谋之士多有所偏向……当然,也是有耿介之臣的,比如陈主簿,就一直暗中提醒大将军要警惕袁本初,只是大将军未必听的出来。”   公孙珣颔首以对。   片刻后,王谦先回去,而又隔了一段时间,认清楚大势所在不容自己肆意的公孙珣也带着三名心腹转回帐中,甫一入内,便上前与何进开门见山:“遂高兄,我意已决,愿意替你出镇长安!”   何进不由大喜。   “但有三件事情,得请你事先答应。”公孙珣不待对方有所示,就立即提出了条件。   “文琪尽管说来。”何进哪里会在意。   “其一,我知道西园禁军动不得,但北军五校还是要给我压阵的,兼起三河骑士、关中本地材官、壮丁。”   “此番出征要想显示你的主帅之威,也只能依仗三河五校了。”何进也是一声叹气。“但你要有所准备,如今北军不比当年,三河骑士连年启用,也多有逃窜,仓促间怕只有一万兵。至于关中那里,我即刻发令启用皇甫嵩,动员关中本地兵勇,想来也能有两万。”   “这就足够了……其二,此番无论胜败,战事结束后,还请遂高兄依然许我冀州牧,至于骠骑将军、共和之治,咱们以后再说吧!”   “若文琪执意如此,我并无强求之意。”   “那就好……最后,请让袁本初出关东,去汝南替我募兵!我一日在长安,他便一日在汝南,否则恕我心不能安,人不能为!”公孙珣忽然拉下脸来言道。   何进怔了片刻,但立即点头:“我知道了,我明日便撵他走,文琪一日不胜,他就一日不能归洛阳。”   “如此,请遂高兄在洛中安坐,静候捷报。”公孙珣缓缓拱手。   何进也是再度缓缓颔首。   冬日寒风依旧,得到了承诺的何进为了不耽误事,再度连夜步行过河返回洛中。   而走到冰封黄河正中央的时候,被吴匡搀扶着的何进忽然驻足,然后于黑夜中的火把下看向了王谦:“长史是用袁绍之事说服了文琪?”   “是!”王谦犹豫了一下,但看到身旁只是何进的心腹,便干脆承认了。   “哈……”何遂高半是苦笑半是叹气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我幕下之人虽然因为我大将军的身份而应募,却多半看不起我,他们多少更偏向袁本初。”   寒风中,坚冰之上,里面穿着皮袍却依旧哆嗦的王谦默然不语。   “而且,袁本初、公孙文琪借我的名号潜心用事,各有所图,我也是一清二楚的。”何进继续言道,但表情却越来越严肃了起来。“可是长史啊,你说我又能如何呢?自从我做到大将军以后,一开始懵懵懂懂,可后来读的书多了,听到事多了,就也明白,我并无后路了……本朝前后绵延数百年,自卫青出任出任大将军开始,唯一一个善终的也就是卫青本人了,其余俱皆身死族灭!”   王谦依旧神色不动。   而何进已然是情绪难捱起来:“故此,每日间,我其实都如此时这般立在寒冰之上,一面寒风刺骨,无避风之处;一面四下漆黑,不知道路在何方!故此,袁本初也好、公孙文琪也罢,若真能助我,我是真心不计较分权给他们的,也不计较他们的私心……但怕就怕,我明明只是求得家族延续,却还是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长史,你说,天下有这般道理吗?我们何氏到底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呢?”   此言一出,旁边的吴匡再也忍耐不住,直接俯身跪在寒冰之上,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将军放心,我辈蒙大将军恩养,虽然只有一勇之力,却必然会倾身以报!”   王谦也只好俯首相对。   何进拍了拍吴匡之手,却是示意对方起身继续前行。   而二世三公的王谦也再度低头跟上……其实,他刚才很想问一下何进的。   首先,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并不是你何进一人如此言语?   要知道,昔日前汉董贤恩以断袖之癖受尽荣宠,握有天下之权,他的父亲试图与别人家结为姻亲,结果吓得对方跪地苦苦哀求,也曾有此类似感慨……但结果还是身死族灭,并遗臭百年。   为什么?因为握天下权柄而无能为,便该如此!而且,握天下权柄而说出这样的话,本身就很可笑!   你们何氏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我们王氏又做了什么,以至于竟然有人饿死在路上呢?天下百姓又做了什么,以至于要受这种苦呢?   其次,他还想问问何进,如果说你对袁绍、公孙珣他们放纵还算是政治妥协,可放任自己幕中之人为袁绍张目又算什么?更重要的是,你放任这些人吃里扒外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人家陈琳到底是愿意为你张目的呢?你可以大度,却不能枉顾忠心之士吧?   不过,这些话,王谦全都没有问出来,他一言不发,只是一路低头跌滑前行。   ……   “何进与袁绍谋诛宦官,蹇硕以凉州叛军骚扰陵寝,说天子发诏,以进临长安。进惧,与左右商论,乃欲承旨而不行,兼以卫将军公孙珣代之。曹操闻而笑之,曰:‘凉州反叛,侵略陵寝,大将军为天下兵马之帅,当握师而往,伐而胜之。即若洛中有变,大军在手,胜绩在身,阉竖之官一狱吏足可擒矣,何必求卫将军代乎?得非使卫将军成事矣?’座中嘲之,操遂不语。及进出,夜访珣求援,左右复论,皆言此事无所得,卫将军或不受命。刘备在座,久不言语,闻之,乃发一言:‘卫将军以天下任,文武胆气至矣,必受命!’左右不信,唯操然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章 诏书五道出将军   天子病弱将死,洛阳毫无疑问是一个巨大的政治旋涡。   如此情形下,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可能今天还煊赫到不得了的人物,明天便陡然要门庭冷落起来……其实,门庭冷落还算是顶好的下场,对于洛中那些上了年纪的官僚、吏员们而言,经验与气氛都清楚的告诉他们,流血灭门事件随时会发生。   不过,即便如此,面对着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当大部分人选择退让、存身的时候,依然还是有不少人心热如火,选择投身其中去博一个富贵。   毕竟,话是可以反过来说的,今日还是个做冷板凳的边缘小人物,明天说不定就投机成功,飞到枝头当凤凰了。   汉室数百年,成王败寇,这里面正反双方的例子都能堆成山。   不过,和南宫北宫、尚书台、御史台、黄门监、大将军府、骠骑将军府、车骑将军府、西园禁军驻地等等热闹非凡之地不同,南宫对面,铜驼大街的对面,原本身为三公之首的太尉府内,此时却有些冷清到可笑。   多说一句,这个太尉府不是指当朝太尉家中,而是办公的地方,属于谁当太尉谁来管事,里面也有长史、主簿、属掾等等……算是个标准的公门。这地方,由于后汉三公征辟权的存在,所以向来是藏龙卧虎!   当然了,那是大将军出现之前,更是现任太尉马日磾上任之前的事情。   大将军的出现使得太尉府的诸多权责被夺走,但这是制度上的事情,没办法。而马日磾此人出任太尉后,却干脆让这个衙门彻底冷封!   马日磾,是大儒马融的族孙,是个著名的经学博士,算是个彻头彻尾的书生,毫无执政经验与政治影响力。他是在今年天子病重后上任的,而且非只是他,司徒丁宫、司空刘弘全都类似……这是大将军和天子博弈后的下场,天子身体不好,而关键时刻三公的名分实在是太紧要了,为了防止矛盾从此处爆发,那干脆送三个废物上去当牌坊好了,等事后尘埃落定再做分配。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好事,说明天子和大将军都还有理性,不过这种情况下,太尉府不冷清就怪了!   “诸位,从今日这事情上来看,你们说大将军能不能捱的住?”   不管如何,太尉府毕竟是太尉府,即便是成为了避风港湾,却也依旧消息灵通,最起码什么旨意什么事情都要和这里备个份的,而此时说话之人乃是太尉府兵曹掾的一名吏员,正在屋中一边坐着暖热地龙喝热汤一边与同僚们闲言早上发出的那道让大将军西行的圣旨。   以他们的层次,并不知道昨晚上何进已经有所应对。   嗯,这里必须要再度表扬一下公孙大娘,因为有些东西如果真的方便有效,那肯定不是什么礼法和习俗能阻拦的,而是礼法和习俗去适应和接纳它。   譬如说,当日刘宽在太尉任上断断续续许多年,整个太尉府又是地龙又是太尉椅又是喝开水的,然后还夏天发四角内裤,冬天发手套……而太尉府虽然比不上西园那里,什么天子一赶驴车,整个洛阳的驴子就有价无市,却也足够影响到了整个洛中的各处公门了。   实际上,如今的洛中,哪怕是非常守礼的达官贵人,也都是待客时装模作样,背地里照样弄个摇椅躺着……因为跪坐着真难受,而坐在椅子上真舒服,更不要说那些老寒腿了。   回到眼前,随着这名吏员一口热汤下肚,众人多少便纷纷议论起来,反正马日磾上任两月有余,此时还留在太尉府内熬着不走的,多是想存身之辈,倒也无所顾忌。   “我看大将军这回有难了。”有人不由嗤笑一声。“这旨意他无论如何都不好不接吧?”   “接是一定接的,”有明白的年长之人顺势言道。“关键是接了以后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还真去关中打仗吗?”又有人当即明了了自己同伴的意思。“无外乎是想法子拖延不去,坐等生变而已。”   “可他不去,关中谁来主持大局?十万凉州叛军岂不是要荼毒关中?”这次说话的,那是一名长安人。   而其人如此一开口,倒是让气氛凝重了不少。   “小顾你也别忧虑太多。”之前那位年长一些的同僚不由出声安慰。“我观兵曹内的文书分划,皇甫将军见在扶风,董将军也在,这一战,无论如何都要启用这二位的。”   “关中遭凉州人荼毒,居然还是要靠凉州人来抵挡吗?”这位顾姓长安来的属吏一时愤然。“你们不知道,当日张温征西,数十万大军战于美阳,整个渭水北岸几乎被打成白地……”   “小顾,我知道彼时你有亲友丧于凉州人之手。”那年长之人忽然肃容打断对方。“天下人也都知道凉州人野蛮,当日凉州三明中的张公甚至以战功求移籍贯到关中,但这种事情还是要分人的……凉州人固然野蛮,也固然被人看不起,但也不是没有忠臣良将,不说皇甫公和董公,便是我们太尉府的兵曹曹掾,不也是凉州人吗?他平日为人如何,待你我又如何?”   那顾姓年轻属吏到底是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其实小顾这么想就行了。”之前喝汤之人端着陶碗来到近侧笑道。“便是让大将军西行为帅,你就放心将乡梓安危交给他吗?!皇甫公和董公再是凉州人,也是宿将;而咱们的大将军和车骑将军,再是南阳人,那也只会杀猪啊……”   “噤声!”年长属吏登时作色。   端碗的吏员自知失言,也立即醒悟闭口,公房内,一时沉默了下来……大家都有些讪讪,外加忧虑。   其实,别看他们之前调侃起大人物们的事情如此轻松,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汉制官吏一体,这个时候还在这个阶层、这个地方厮混之人哪里有什么前途可言?洛阳炭薪渐贵,老家族中又屡屡来信说起当地乱象并打探消息,四处人心浮动……一群人却连躲在公房内一群人开个玩笑都要担惊受怕。   也是无奈到了极点。   “说起来,咱们兵曹掾什么时候回来?”隔了半晌,又有人问道。“既然大将军应该不至于拒旨,那他这个做仪仗陪同的应该早就回来了吧?”   “回来此处又如何?”旁边又有人笑了出来。“来这里喝姜汤,哪里有在大将军府上喝热酒来的舒坦?说不定还有美姬陪侍、金钱做赏呢!”   众人再度哄笑,算是将刚才的尴尬抹了过去。   “是赏了些金帛,不过我那份在路上换了木炭,你们走时分一分……”就在这时,一名年约四十岁,身形瘦高,胡须颇长的中年吏员操着凉州口音从外面直接甩手进来,倒是让公房内的众人三分惊三分喜,还有三分尴尬。“刚回来便听到你们在背后议论我,若有这个功夫,且整理出一些关中的武库,还有三河骑士的名单备份来……不管谁出征,都是用得着的。”   众人原本就心虚,此番更是得了炭薪,哪里还敢怠慢,便纷纷忙活了起来,而这太尉府的兵曹掾却径直来到窗下的小炭炉前,给自己乘了一碗热姜汤,就站在那里慢慢喝了起来,其人胡子粘在汤碗上也不顾及,居然毫无高门姿态。   然而,上午的刚刚过去,中午时分,南宫尚书台再有人来,却还是召太尉府的兵曹掾随行,说是要去授节!   众人这时才知道,上午何大将军接旨径直入宫,说自己需要筹备兵力云云,一时难以启程,又说军务紧急,关中陵寝不能有失,乃是如众人所想那般推荐了董卓、皇甫嵩二人在关中稳住局势,最后居然又推荐了卫将军公孙珣为主帅,引三河五校西出长安‘暂时’主持大局,让董与皇甫二人为副。   一番争论之下,天子多少也明白长安大局不可有失,而走一个公孙珣到底是大将军见招拆招有所表示了出来,再逼迫,大将军也能硬赖着不走,便无奈应许。   故此,如今是卫将军公孙珣持节为主帅,然后皇甫嵩复起为左将军、董卓加前将军,作为副帅,三将齐出,以求挡住叛军。   局势一日三变,太尉府兵曹的诸位来不及感慨,便纷纷忙活了起来,尤其是兵曹掾本人还要代表太尉府跟着尚书台、黄门监,甚至大将军府的人再度往孟津走一趟,参与赐节的仪式。   天寒地冻,着实辛苦,也不知道那卫将军此行身边有没有多带些钱来,会不会如大将军府那边赏赐丰厚。   不管如何了,这是正经的差事,众人不敢怠慢,而凉州出身的太尉府兵曹掾也立即选定了年轻的长安人小顾随自己往孟津而去。   就这样,中午时分,宣旨授节的仪仗便匆匆出了洛阳北门。   而同一时刻,之前从北宫出来以后,大将军何进的仪仗却一路未停,居然也已经匆匆来到了洛阳南门口的都亭处——而昨晚上,那些陪他商量计策之人,今日也纷纷得到讯息,茫然听从召唤来到此处。   自王谦到蒯越,从刘表到袁绍,从曹操到刘备……密密麻麻好几百人,全都是大中午的稀里糊涂就被大将军的使节给叫了过来。   然后也没什么什么内堂外堂之分了,宽阔到可以做军营的都亭大院里,当着冬日寒风早已经摆好了几案、席子、酒水、佳肴……不过都已经冰凉了而已。   而等到人差不多齐了以后,大将军便关起门来开门见山了:“想必诸位也知道,卫将军昨夜已经对我许诺西行,天子也刚刚应许了我的提议,以卫将军携三河五校持节出长安……然而诸位有所不知的是,今日在御前也不是那么痛快的,阉宦因我不走,多有谗言,屡次在天子身前说我刻意拖延,无可奈何之下,我不得不又自请一心腹豪杰之士东行去募兵,以卫将军出西,此人出东,天子方才正式应许。而今日在此设宴,正是为这位我倚重至极的豪杰送行!诸位,请务必满饮此杯,以作送别!”   众人虽然迷迷糊糊,但也大致反应过来了,原来为了成功拖延下去,或者说为了跟天子达成妥协,大将军得马上将一个人撵出洛阳去‘募兵’,这是送行之酒。   一念至此,虽然有人不免疑虑,但如此大庭广众,外有甲士、内有同僚,怎么可能多想呢?便纷纷稀里糊涂的一起举杯满饮。   袁绍喝下一杯冷酒,脑子不由一疼,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远远呼喊了他一下,回过头来却发现是今日恰好与他一起的许攸,对方正在后面与他打眼色。   袁本初再度觉得脑子一疼,却是陡然瞪大了眼睛。   然而,根本来不及多想,大将军此时早已经起身,亲自端着酒杯来到了原本就坐在左手侧靠前的袁绍跟前,旁边还有一名侍者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酒壶。   “本初,请满饮此杯。”大将军居然亲自捧杯。   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愤怒,甚至堪称悲愤,大额头的天下楷模袁本初终究是昂然站起身来,并慷慨接过了酒水。   又是一杯冷酒下肚,风一吹,头更痛了!   “一杯难表我的心意,请本初务必再饮一杯。”大将军复又亲自满上了一杯冷酒,并言辞恳切。“其实我也是无奈,与天子当面许下让你今日便走……传旨的黄门侍郎就在外面。”   袁绍一言不发,依旧慷慨接下这杯酒,却是早已经下定决心,如今这个场面,今日走是躲不掉的,然而今日走归今日走,自己可以走不远嘛,就在洛阳门口颍川‘征兵’如何?   “此去汝南,虽然不远,却也不近,天气寒冷,本初再饮一杯。”大将军忽然又倒了一杯酒。   袁绍只觉得头一晕,他几乎想象的到,袁公路此时的脸会变成什么样子……汝南是自己老家,本来就在那里守孝两年多,如今再回去征兵,若是借机把汝南士人都收至麾下,袁公路还不得跟自己拼命?   但拼命就拼命,汝南就汝南!大不了速去速回嘛!   一念至此,袁绍再度接过冷酒,一饮而尽。   “本初啊!”何进在满院子人的目瞪口呆,甚至是饶有兴致的打量下却是继续倒了一杯酒,然后言辞恳切。“切记……你与文琪俱在外,乃是洛中安定的根本……关中战事不平,你万万不可轻归!天下局势的平衡都在你与文琪身上了!”   这下子,袁绍全都明白了,什么天子阉宦的,分明是昨晚上公孙珣跟他何进谈的条件!然而,听到此处,他却居然怨气顿消——原因很简单,栽在公孙珣手里不丢脸!   而院中原本饶有兴致的人此时却也居然黯淡下来,他们还以为是何遂高自己突然开窍了呢!   袁绍喝下又一杯冷酒,情知此番并无转圜余地,便顶着头疼对着何进行了一礼,然后就出门去迎传旨的黄门侍郎了。   宣旨之人,居然是公孙越。   接过旨意,迎来何进早已经备好的车架、文书,袁本初和匆匆追上的几个随从就居然扬长而去……说到底,袁本初还是有几分世家子弟光棍豪气的,所谓愿赌服输,他能借何进之势逼公孙珣西进,自己又如何不能被人家借势东出?   此番几杯凉酒下肚,他输的无话可说。   不过,大冬天的喝了这几杯凉酒着实难受,车架往南行了数里,一个脑袋却已经宛如不是自己的一般。   “本初。”许攸坐在车内,闭目良久,却是忽然拢手提议。“公孙文琪反击之速、之狠,让人无奈……但你也不能没有补救。”   “如何补救?”袁绍扶着额头,气急败坏。   “我有一策,可以让你人不在洛阳,也不至于失了影响。”许攸幽幽言道。   “且说来,不会亏待于你的!”袁绍愈发不耐。   许攸先是一喜,旋即便正色起来:“本初你想,何进以南阳一屠户进位大将军,为人无知无能,所以多艳羡世族,其人与世族为善且轻信名士。而世族虽然因为做官的缘故接受他的征辟,却未必服他。既如此,何不将你家门生故吏,多多举荐于他?这样,你人不在洛中,而大将军所为却都能按照你的心意来。所谓……所谓借鸡生蛋,借巢孵卵……虽然粗俗,却有用处。”   袁绍在车内沉默片刻,却是忍不住扶额反问了一句:“谁可代我在大将军府内行事?”   “何颙何伯求、逢纪逢元图。”一直在车内挨着门的地方,却也一直没开口的一个中年人,忽然出言,引得许攸一时愤然。   然而,袁绍头疼难耐,根本没注意到许攸的神态,反而是朝挡住了车门进风口的那人连连颔首:“公则所言甚佳,何伯求、逢元图俱是我多年故交,绝不会负我,而两人也都是州郡名士,有名于天下,何进必然不会拒绝。”   “但也不能只进这些人,还应该进一些其他的智谋之士,散落于各处要害。”许攸收起怒容,忽然再言道。“颍川荀氏速来服膺袁氏,当日荀爽荀慈明甚至曾为本初你生父守孝三年,故荀氏应该不会有所负你的。我听说荀氏年轻一代中,荀彧荀文若、荀攸荀公达,都是颍川翘楚人物……而何进,曾为颍川太守,别人不知道,难道会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吗?!”   郭图嘴角抽搐了一下,又立即消失不见。   “好!”头疼欲裂的袁绍一拍膝盖,却是登时醒悟。“就这四人……我现在就停车写信,子远你立即持我书信回去找何进,说我东行征兵,唯恐误了时机,不能助大将军诛除阉宦,故此荐上这四人与他为智谋之士!”   许攸捻须而笑。   公孙珣并不知道戏志才昨晚上一个计策,逼出了荀彧、荀攸两位汉末顶级风流人物,实际上,在孟津准备接受节杖的他却遭遇到了一件意外,以至于耽误了不少时间。   意外很简单,有人掉河里了。   准确的说,前来宣旨授节的仪仗过河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掉进了冰窟窿里……那是孟津渡口的人还有义从们打水、捕鱼、沐浴凿开的冰窟窿,一中午又给冻上了表皮,来人都快过完河了,多少有些放松警惕,便直接一脚踩空掉入了其中。   “兵曹救我!”落入水中的正是那个长安来的太尉府兵曹属吏小顾,其人挣扎不断,却不料五六百人外加五六百匹马共用的冰窟非但极大而且连接成片,其人越挣扎却反而离开众人越远,且冰渣立即扎破了他的手,以至于殷红一片,而这更加引起慌乱。   然而,那个凉州来的兵曹见状却只是负手立在队伍里,并没有上前营救自己下属的意思。   “你不要慌!”不过,此时队伍里人极多,慌乱中早有人一边脱衣服一边大声喊道。“冰情不明,只好下水,索性我是河边长大的,水性极佳……”   那小顾来不及听闻,只是继续挣扎哀求哭喊。   “不要去!”但就在这时,那中年兵曹掾却反而拦住了准备去救人的水性极佳之人。“再等等!”   众人知道这是落水之人的长官,立即就有些犹疑起来,而那脱了衣服的水系极好之人也是一脸茫然,却只能赶紧披上衣服等候。   小顾远远见到这边情形,不由一边哭喊一边破口大骂:“凉州狗,凉州狗,只因我今日骂了凉州人,你就要我命吗?”   众人闻言愈发惊疑不定起来,而远处,看到这边情况的义从们也已经纷纷往河中赶来了。但一片纷乱之中,这名中年兵曹掾不喜不怒,不急不懈,只是盯着那边不断喝骂挣扎的下属而已。   而稍倾,由于冰窟之中挣扎起来极费力气,不过些许时间,那小顾便已经渐渐失了力气。   “去救他吧!”眼见到如此,这兵曹掾却是忽然示意,而且亲自脱衣,随后下水救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不会水的溺水之人常会放肆挣扎,以至于会连带着救人的人一同失陷,而冰窟之中这种危险尤甚,更不要说这个年轻属吏又是个典型的青壮,故此,须得他耗尽力气再去救他方才最佳。   如此举止,也只能……也只能让人无话可说了。   但不管如何,从结果上来,这位兵曹掾所为毫无疑问是对的,等到公孙珣的义从赶到跟前时,那水性极好之人已经和这兵曹掾一起将人从冰窟中负了出来,不过后者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凉州狗之类的话。   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无奈,接下来,众人兵分两路,几个人在来援的义从首领带领下先引着落水的小顾还有下水救人之人去营房内安歇,而另一边则去继续宣旨授节。   宣旨授节的过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公孙珣轻车熟路接下节杖,然后让人升起白马旗,以作宣示,也就如此了。而随后,其人便径直转入寨中侧帐内去寻人去了……刚才听去救人的田畴回来说起此事,倒是让百无聊赖,坐等三河骑士集合的公孙珣一时来了兴致。   “你叫什么名字?”公孙珣来到那名披着皮袍,正在亲手煮汤之人身后,好奇发问。“那种情态如何能把持住呢?你就不怕他即便因你得救却依旧恨你半生吗?”   “末吏凉州武威贾诩。”那人听到询问,赶紧回身相拜。“他若有良心,自然不恨我,没良心,此事不恨我,他事也会恨我。”   公孙珣一时面无表情,倒是身后的娄圭稍微一怔,然后陡然想起了此人,却又顺势看向了自家主公。   “你现居何职?”公孙珣从容追问。“今年多大?”   “太尉府兵曹掾,四十有二。”   “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早十几年前便是孝廉转三署郎了。”贾诩有些疑惑的看了眼对方,倒是没做隐瞒。“不过却又早早归乡。一直到三年前,凉州全州皆乱,州中多有东行避乱之举,我便是那时受了故友举荐,来洛阳为官。”   “孝廉、三署郎、四十余。”公孙珣微微颔首。“如此资历,但却是凉州人,想来也不是高门,所以到现在还只是个太尉掾属……对不对?”   “大概如此吧。”贾诩心下已经警惕万分。“洛中为官,不都是这个道理吗?”   “或许吧?”公孙珣终于仰头一声长叹。“咋一听挺有道理的。但不管如何,贾文和当了三年的官,却只是个三府掾属……这只能说明,洛中肉食者鄙啊!”   ……   “贾诩字文和,武威姑臧人也。少时人莫知,唯汉阳阎忠异之,谓诩有良、平之奇。汉末,逢凉州乱,避祸洛中,仕三载,为太尉掾属。时太祖为卫将军,将出长安为镇,往宣旨授节,见之,大奇,乃顾左右曰:‘贾文和三年不得显位,此执政者过也!’”——《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十一章 愿得燕弓射大将   中平五年,十一月底,正是隆冬时节,卫将军公孙珣持节溯大河而上,其人率领自己的义从、河内本地再度跟上的旧部掾属,于河东境内渡过冰封的大河,转入函谷关西,也是位于洛阳与长安之间的弘农郡境内。   之所以如此,乃是公孙珣不愿意违背昔日孟津割瓶赠酒的誓言,不愿意以无所为之身踏入洛阳境内,哪怕他之前已经实际上而且非常严重的参与到了洛阳政争之中。   但不管这些掩耳盗铃的小动作了,回到眼前,随着公孙珣移动着自己的白马旗来到此处,函谷关西此时已经大军云集。   不得不说,大将军何进还是很讲信用的,为了表示对公孙珣的支持,也确实是为了长安的安危,他非但毫无折扣的发出了北军五校全军,征调了河东、河内、河南的骑士,还将洛阳武库尽数打开,尽可能的为这支征西部队凑齐了最好的装备。   毕竟,士卒可以流失,这些当初平黄巾后收回的铁甲、钢刀什么的不可能消失不见,尤其是大汉朝煌煌数百年,攒下来的家底子绝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   不过,公孙珣依旧不是很满意,因为专门军营侧门转入的他一进来就敏感的注意到,此时的三河武士早已经今非昔比……黄巾之乱时,三河骑士个个都是青壮,而且士气高昂,颇有家资,很多人还自带战马与驼兽,甚至兼有武装侍从。   但如今,不要说所谓骑士中自带马匹之人的比例大大降低,更重要的一点,很多面孔居然都是熟人,而其余少许面孔却又不免偏向于老弱。   这一切,都让骑马入营的公孙珣颇有不满。   当然了,面对着出帐行礼参拜的三河骑士,公孙珣却只是在马上微笑颔首,并无半分流露。   “老卒居多,从战力上来说是好事。”骑马跟在自家主公身后的娄圭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故此,临近中军大帐时,他还是忍不住捻须谈及此事。“但从此处也能看出,天下动乱,三河骑士也开始疲敝了,那些顶名的老弱便是明证……文和先生在太尉府久掌兵事,应该对此有些了解吧?”   “子伯先生说的不错。”又落后半个马身的新任军司马贾诩低头言道。“黄巾乱后,三河骑士其实损失不多,但之前张温征西,十万大军进入凉州,结果只有六七万退了出来,那一仗让三河骑士颇多损伤,然后还有部分留在了关西为前将军董公所制,用来防备叛军,故此不显。”   “还有朝廷最近屡屡征兵,青壮兵源多入西园的缘故吧?”戏忠也插了一句嘴。   “正是如此。”贾诩依旧不卑不亢,应声而答。   前面的公孙珣闻言不由微微蹙眉,这贾文和虽然被他一纸诏令轻松纳入麾下,又一封书信举为军司马,可却始终有些不温不火的感觉,别人问他就答,而且一定回答的详细备至……但如此表现,却跟自家母亲口中那个算无遗策之人还是差的太远!   再说了,连之前相遇的阎忠都在长社亲口所言,这贾文和有良、平之才,这说明其人的才能绝不是以讹传讹,其人肯定是真的有良、平之才啊!而且人也四十多岁了,儿子都要加冠了,也不可能是半成品吧?!   只能说,其人要么看不上他公孙珣不愿出力,要么对忽然被征召入军中之事颇有耿介……不然呢,这位被自己母亲称之为‘乱武’的文和先生,总不能是因为之前那个小顾身死的事情还心存郁郁吧?   没错!   那个小顾终于还是死了,其人被捞上来以后到底是脱力受了风寒,一开始还看不出什么来,但送回洛中后却又风寒加剧,高烧不止,然后如这年头得病的人一样,说死便死了,干脆利索。   而且,这里面也是有些别的缘故的,公孙珣听送人的属下事后说,这小顾平日里仗着自己年轻体壮,独居在洛,所以多把财货送回长安族中以作资助,回到住处也强撑着不求人,却不料关键时刻缺炭少人,到底是一命呜呼了。   如此说来,无论是溺水还是后来的风寒,怎么都算不到他贾诩头上,如何又会让他贾诩心中郁郁呢?恐怕还是自己这位卫将军未能来得及让此人心服罢了。   公孙珣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径直在中军大帐前下马。   而这个时候,之前出正门相迎的北军军官们,才慌里慌张往回跑,而等他们回到中军帐前,白马义从却早已经接管了中军大帐,代表了至高无上权威的节杖更是立在了帐前,公孙珣本人更是端坐在了帐中。   这些人来不及多想,便忽然又听到帐旁鼓声作响,俨然是点将之鼓,却又更慌忙往帐中集合——不怪这些人如此不堪,实在是公孙珣当日有过一次‘劣迹’,所谓昔日河内出征前找茬杀人杀马!   想当初,这位还只是个中郎将,一名北军司马与监军的坐骑被他一股脑的给杀了立威,而如今其人为卫将军,洛中又如此混乱,天晓得会不会有所清洗?   而有意思的是,当公孙珣看到这些人以后,却不免失笑。   原来,军务太急,更兼公孙珣与何进有言在先,北军全军必须全都予他出征,故此,此番北军之中颇有不少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   什么意思?   要知道,汉代官场制度,禁军中的高级军职是有清贵意味的,很多时候都是公卿子弟甚至公卿本人担任,乃是镀金升迁的必由之处……不过自从黄巾乱起后,中枢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北军这里用来镀金的职位到底是少了一些的,还是留用了不少真正武职的。   比如屯骑校尉徐荣、射声校尉吕布,这两个人也是公孙珣索要北军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另一边,因为太急,很多镀金的高门子弟与阉宦子弟居然也在此处,然后稀里糊涂跟着北军被大将军何进撵到了函谷关。   别的不说,这其中有一位骑都尉,名曰鲍信,以副将身份跟了过来;又有一位北军中候,名曰刘表……鲍信倒也罢了,他来做副将像模像样,但刘表做这个北军中候就有些让人如鲠在喉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北军中候虽然只是秩六百石的曲军侯一层,却是北军中的监军,是有权监理整个北军五营的!   又是汉代制度中典型的以卑临尊。   而何进将此人送来,实在不知道是好心还是坏意了……毕竟,以刘表的声望和政治能量为监军,怕是公孙珣也不好受的。   当然了,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反正都要重新清洗与布置的。   “军中现有员一万三千余。”三通鼓后,点卯完毕,公孙珣便自顾自的安排了下去。“可见大将军确实尽力了,但其中颇有老弱……北军中候刘景升何在?”   “属下在此。”刘表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仓促间从清贵之身沦为帐下听令之人而有所恣容,起身执礼时依旧是云淡风轻不以为意,唯独其人身高八尺,弯下腰来也比普通人要高。“请将军吩咐。”   “你的才能不在此处,军律的事情就不要管了,明日起为我副将,兼管粮草、民夫等后勤事,今日军议后,即刻将营中老弱淘汰,分到后营做护卫,只留一万战兵……兵在精不在众,那些老的老小的小,留在正兵里反而会失了军中锐气。”公孙珣头也不抬,径直吩咐道。“明日便要西行,今日务必速速去做。”   刘表面色如常,居然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当即便接下军令。   实际上,公孙珣眼见着自己上来撸了刘表的监军职责,军中上下却无一人质疑……便已经放下心来了,看来多年的声望与战绩终究不是白饶的。   “屯骑校尉……徐伯进!”公孙珣继续吩咐道。“你除了本部外,兼领河东骑士。”   “喏!”徐荣也当即出列,而且一脸的理所当然。   “奉先!”公孙珣复又点了一人之字。   “属下在!”吕布激动之下,居然嗓音微颤。“请卫将军下令!”   “你兼领河南骑士!”   “谢过将军,必不负将军所托!”吕布自然大喜。   “河内骑士我自领……义公,你为我将军府司马,兼主骑之职,此番要辛苦一些。”   韩当从身后转到堂上,也是躬身行礼称是。   “军司马贾文和。”公孙珣复又点了一人名字。   “属下在此。”贾诩当即正色出列。   “昔日阎忠阎叔德在长社曾备言你的才能,故此,我此番将你专门举调过来,也是准备要有所倚仗的……”公孙珣到底是多说了几句话。“你可居我中军,与我两位从事中郎共参军事,兼掌三军军律,务必好生奉公!”   这是将刘表的职权光明正大给了贾诩,而有意思的是,贾文和也和刘景升一样,面色如常,一拜到底:   “谢将军倚重!”   话说,在西园禁军之前,所谓三河五校的禁军制度……其实是指一有战起,人数偏少的北军五校立即以军官的姿态接管三河骑士,形成一只有战斗力的部队。而公孙珣上来直入中军大帐,直接就安排了徐荣、吕布、韩当各自接管三河骑士,又让刘表单独摘出来掌管后勤,让贾诩为军法官,却无人作梗,到此为止,这位卫将军其实已经算是靠着自己的威望轻描淡写之下成功接手了这支部队。   然而,就在公孙珣大致安排好了这些东西后,却发现帐中依旧有人不安,依旧有人跃跃欲试,便是公孙珣本人也觉得哪里似乎有些遗漏。   不过,随着身侧戏忠在一片沉寂之中的忽然一声咳嗽,公孙珣本人却是终于恍然大悟,也是不由一笑,便当即又点了帐中一人姓名:“步兵校尉赵延何在?”   赵忠最倚重的族弟赵延,闻言哆哆嗦嗦地从旁闪出,却是心下惊慌失措到了极点。   要知道,来之前他还抱着一万个侥幸,觉得自己是比两千石的校尉,公孙珣不能奈自己何,而大事在前,偏偏赵忠又不舍得放下如此紧要的一个位置……西园禁军在大将军与蹇硕的争夺中,对于这些老宦官而言,却只有北军还能勉强插手了,所以是真不舍得。   但话谁回来,此时公孙珣不怒不躁,只是轻描淡写,甚至微微含笑,但等到他收完军权以后,赵延却已经汗流浃背了——之前想是一回事,可真的身临其境,羊入虎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校尉……”公孙珣见状笑的更开心了。   “卫将军!”赵延居然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越骑校尉张斌乃是张常侍族侄……请念在我到底是你妻族的面上,杀了张斌立威便是,且放我归洛!”   越骑校尉张斌听得此言,也是当众失色,顾不得对赵延破口大骂便也直接跪地叩首求情。   二人如此不堪,军中上下却并无几人真的侧目相对,实在是因为这年头阉宦对北军的侵袭力度极大,帐中军官,倒有两三成是阉宦子弟与投靠了他们的人,故此多有惊吓。   公孙珣愈发失笑:“你二人如此恳切,倒让我不好意思了……且取一文钱来。”   帐中众人一时茫然,赵延却不禁心中一动。须臾间,果然有人赶紧摸出一文五铢钱来送上,而公孙珣接过钱来,不急不缓,却又让身量极高的刘表上前,与他抛在了手背之上。   抛完之后,公孙珣随便瞥了一眼便让刘景升自己捂住手背,然后复又笑看向了身前跪下的二人:“我听闻你们阉宦子弟尤擅赌钱,想曹破石那厮在我家多年,每日辛苦工作除了吃饭外得了钱也还要去与工友赌……赵延,如今党人八骏的刘景升在此作证,你说这是有字在上还是无字在上?”   赵延闻言是三分惊三分怒,却居然又有三分喜:“这便是一文钱之意了吗?卫将军是说,我猜对了,便可全身而走?”   “正是。”公孙珣正色相对。“猜对了,你走、张斌祭旗;猜错了,你死,张斌走!”   张斌闻言不由面色惊恐看向了身侧赵延,而赵延情知此时绝无幸理,也是红着眼睛咬牙赌了上去:“有字!有字居上!”   公孙珣闻言一笑,却是与刘表对视了一眼,复又朝着身下二人微微一笑:“就在此处砍了赵延!”   赵延与张斌俱皆一时惊吓,然后来不及分辨,旁边吕布便拔出刀来,一刀枭首。   血溅三尺,人头更是滚落在了张斌身前,后者被身侧血柱喷了一脸,又看到昔日同伙死不瞑目的双眼,倒是干脆胯下一湿,直接整个人晕了过去。   全帐整肃。   所有人都没想到,公孙珣居然会擅杀一名两千石校尉,还是赵忠最倚重的族弟,而且,众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还是有些念叨,这终究是公孙珣理论上的妻族长辈吧?莫非,背地里真如表面那般毫无来往,且为大义反目成仇?   不管如何,持节也不是这个持法吧?   但是反过来想,如今局势摆在这里,一个两千石校尉,杀便是杀了,洛中天子又能如何呢?他敢如何?!   中军大帐中沉默了许久,而首先渐渐有些按捺不住的却居然是作为副将的骑都尉鲍信。   但鲍信刚要说话,一直沉默不言盯着死尸的公孙珣又忽然正色开口了:“诸位,待会张斌醒后让他解印自去,然后这二营中军官自推长官,我假权署任……然后不许再有纠缠!”   鲍信一时语塞,但醒悟后反而更加想要说话了。   而公孙珣却没给他机会:“我既然已经擅杀一两千石,那便直言与诸位好了。非是我不痛恨阉宦,也不是我不想杀人,可如今长安危殆,关中危殆,天下危殆,大将军以关中军事委任于我,我无论如何要以大局为重!便是今日杀一人立威,也是不得已要表明心迹以证清白而已……景升兄。”   “属下在。”就在主座几案前的刘表后退数步,躬身参拜。   “你乃党人八骏,又是北军中候,军中士人当以你为主。”公孙珣正色相告。“我有一言相告,自明日动身西行起,军中不许提及阉宦、党人之论,洛阳之事我为军中主帅当在后为诸君一力当之,尔等只需努力作战,早日逐叛军出关中便可。若有违反,阉宦门生子弟那里我自为之,而党人那里我却要唯你是问!”   言至此处,公孙珣径直拔出腰中断刃,插上面前几案。   而刘表也是恭恭敬敬再度大礼相拜:“请卫将军放心,今日后,再有人在军中妄为派系事,表一力担之!”   鲍信彻底被憋在了当场,而军帐中那些投靠过阉宦之人也都纷纷释然起来。   军议到此结束,除了该留在中军之人,其余俱皆散去。   而鲍信出帐不久便愤然追上刘表:“景升兄何故如此懦弱,此时正是说服卫将军清理北军门户之时……千载良机啊!”   “国难当头,不该如卫将军所言,先尽力与当面叛军吗?”身高八尺的刘表面色如常,却居然反问。“而且,我以十数年禁锢之身,都对卫将军心服口服,骑都尉哪来的如此杀气呢?”   言罢,刘表攥紧手中那枚钱币,便径直离去了。   鲍信无言以对……正如公孙珣之前所言,刘表才是军中士人领袖,他都服气了,你鲍信又如何呢?   转回帐中,韩当自去接手河内骑士,而公孙珣与娄圭、戏忠、贾诩等人终究是要留在中军的,且明日就要启程西行,这大帐也没理由就此更换,故此,只是几名义从进入,将尸首拖出去了而已。   “君侯,这……这该如何上报?”出言的,乃是河内王象,其人才学文笔出众,公孙珣临时拜将持节,手下乏人,便将他重新招来作为文书。   “先写一封公文给大将军府奏罢其人职务,贬为军司马。”公孙珣盯着地上血迹嗤笑道。“等公文下来了,再写一封公文,说这位军司马点卯未到……所以杀了。”   “喏。”王象无奈应声道,却是径直转到后面去写文书了。   “将军为何一定要杀他呢?杀张斌不好吗?他到底是将军妻族吧?”犹豫了一下,眼看着公孙珣坐在帐中默然不语,贾诩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问题,这也引得立在两侧娄圭与戏忠纷纷好奇看了过去。   “杀眼前人易,杀心中人难。”座中的公孙珣闻言一时感慨。“不杀他,我如何有面目在心中坦然告诫自己,此行西征,是要为救关中士民于水火,是要为傅南容复仇呢?多年为祸天下的,没有他们赵家人吗?当日为赵忠爪牙,驱南容去送死的,不就是他赵延吗?妻族是什么?况且,我没给他机会吗?”   贾诩与娄圭还有戏忠一样,俱皆沉默以对。   而公孙珣,却是忽然拔起案上断刀,转身到后帐歇息去了。   ……   “太祖征西至函谷关,收三河五校,五校中阉宦子弟泰半,太祖持节而斥,中有步兵校尉赵延,赵忠族弟也,亦太祖岳父赵苞族弟也,以妻族跪涕求走,太祖闻而叹:‘既为妻族,独不可留也!’乃诛赵延,而赦全军。军中震动,遂使如臂指。”——《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二章 耻令越甲鸣吾军   得益于北宫的胡作非为,士人和阉宦之间早已经是水火难容。‘历史上’的不久后,这些人推着外戚跟宦官同归于尽,甚至亲自动手,相互杀的狗脑子都出来了,其背后乃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仇恨积累。   之前大将军刚刚履任,黄巾之乱刚平,韩遂就来找何进与公孙珣请求诛宦;张温那种废物拜为车骑将军,西征之前居然也有士人带着毒药求见张温,请求张温趁着送行宴杀光所有宦官,否则就服毒……换言之,对于如今已经渐渐掌握了军事自卫手段的士人而言,这种杀气足以堪称是整个大汉朝的主旋律思想了。   而公孙珣之所以一定要取下赵忠族弟的首级,一方面固然是例行的震慑动作,但另外一方面,其实恰恰是为了压制住军中蠢蠢欲动的派系斗争,他需要用赵延的首级让刘表服气,从而抑制住北军内部可能发生的大规模清洗。   之所以如此,不是公孙珣对阉宦心存怜悯,毕竟,正如公孙珣自己最后所言那般,若是怜悯他们,那又该如何面对司马直与傅燮那些人呢?   说到底,公孙珣依然还是一名合格的军人,大战在即,他需要保存军中的战斗力。而身为一军主帅,他更要替麾下将士将洛阳万般纷争挡在身后。   实际上,第二日全军整列进发以后,便是公孙珣自己都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扔下了所有的阴谋诡计,一心以西面战事为主了。   帝国历史最悠久的禁军部队在帝国最核心的一片平原上一路西行,速度不快也不慢,三日内行了一百三十余里,便从函谷关来到了潼关,而提前出洛的京兆尹盖勋盖元固早已经等候在此。   话说,盖勋此人终究是为忠臣,又久在凉州通晓军事,所以虽然之前私下相会有些尴尬之处,而且他也知道公孙珣此番其实是代替大将军解围,却还是不卑不亢,主动前来。而且其人尽忠职守,早早便沿途设置了大量补给点。   得益于这位京兆尹的帮助,汉军行军速度不免又快上不少,同时,其人还向行军不停的公孙珣提供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报。   “他们走的渭水通道?”天气寒冷,却云高气爽,缓步骑马行军在伞盖仪仗之下的公孙珣面色如常。“跟子伯想的一样,虽然凉州叛军有三条路可走,但美阳那边之前被打成白地,几乎没有什么可掳掠的地方,而若从西面那两条路走,却终要归于渭水通道……陈仓如何?”   陈仓,乃是关中平原的西面门户,扼守渭水通道,无论是从凉州还是汉中,只要想走渭水通道,都要先过这一关。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就是明证。   “目前没有听到城破的消息,想来应该没打下来,但具体情形却不好说。”并马跟在一旁的盖勋不由正色作答道。“陈仓挨着渭水,为关中西面门户……叛军必然要倾全力而为。”   “叛军到底有多少人?”公孙珣不由微微蹙眉。   “号称十万,但其实没那么多,也就八九万,而且其中有两三万民夫是充数的,还有一万余他们根本控制不住的杂胡,一进关中便四处劫掠了一番,如今眼见着是从北面通道走了,不知是往凉州,还是往并州西河一带去了,但应该都是要回去了。”盖勋赶紧作答。“不过剩下的却都在陈仓。”   “换言之,还是跟子伯预料的一样……”公孙珣的眉头越发紧凑。“当面约有五六万受叛军统一节制的羌、汉、湟中月氏胡三族战兵?”   “是!”盖勋依旧答得干脆利索,其人久在凉州,对叛军知根知底。“子伯先生军略上的大名我也久仰,实际上这也是凉州叛军的极限……往死里凑,不是没有十万战兵。但凉州虽然举州皆叛,可下面的汉人大族还是颇有忠义之心的,据寨自保之事屡见不鲜,所以五六万战兵便是叛军倾巢之力了!”   “这是个好消息。”同样眉头不展的娄圭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可为何五六万人打不下一个陈仓呢?距离彼辈入侵关中的应该已经有二十余日了,抛去前面五六日到陈仓城下的行军,剩下近二十日,便是天寒地冻,便是不善攻城,又如何攻不下一个陈仓?!前将军董公的两万人应该还在汧水东面驻扎吧?”   “不错。”盖勋微微颔首,却又微微摇头。“前将军两万兵、左将军两万兵,如今都见在汧水东侧观望,至于五六万叛军战兵,如何攻不下一个陈仓,具体缘由无人知晓,我也只是有些猜测。”   “什么猜测?”娄子伯一时好奇。   “叛军心不齐。”盖勋忽然一声冷笑。“前年韩文约那厮火并北宫伯玉、李文侯、边章,实际上已经统一了叛军,但之前耿鄙事败,王国、马腾二人引州兵反叛,陇西太守李相如、酒泉太守黄衍都是以两千石之身反叛的,也都各自有心腹部属……若是这些人以实力最强的韩遂为首,尚且可信彼辈是诚心联合,但这些人汇集在一起居然是以王国为首领,则其中必然有勾心斗角之事……诸位,我久在凉州,焉能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王国此人,不过是虚名好事之武夫罢了!”   “原来如此!”娄圭等人纷纷醒悟。   “贾司马……是这样吗?”公孙珣忽然回头看向一人。   “大约如此吧!”贾诩也是当即握住马缰颔首。“我在凉州也认识这些人,他们十之八九会作出这种事……陈仓城池虽小,却坚固险要,凉州多骑兵,本就不善攻城,而如今这些人又各怀鬼胎,无人愿意将自己的兵马送去消耗,这才会拖延至此。”   得到肯定后,公孙珣当即嗤笑一声:“韩文约终究花花肠子太多,想做大事,哪里这么多算计?仅凭这一件事便知道,其人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   周边众多骑士一时赔笑,却旋即再度安静下来。   “不过如此说来,子伯先生,此战岂不是轻而易举?”忽然又有人发问,赫然是骑马在旁的田豫。   “照理说是会轻松不少。”娄圭倒也没否认。   听到名扬天下的军师如此言语,众人这才释然起来,之前行军中的紧绷气氛也消散了不少。   “不好说。”就在此时,一直回头打量贾诩却没得到回应的盖勋忽然又苦笑起来。“叛军勾心斗角,互相猜疑,仅是我个人猜度……但官军勾心斗角,互相猜疑,以至于处处争雄,却是人尽皆知了。”   “这是什么意思?”公孙珣头也不回,便当即失笑问道。“莫非董公和皇甫公看不起我,不甘居我之下,所以早早放出话来了?我一到汧水便要被他们火并不成?”   “并非此意。”盖勋低头言道。“我是目前说左将军与前将军二人相互抵触,互相争雄,得到旨意后,左将军皇甫公召集关中各地兵马两万至汧水东岸不过五六日,两位就已经近乎于公开对峙了!甚至下属之间,已经隐约有野外火并等不堪之论了。”   听到最后一句,伞盖下的中军诸人纷纷变色。   但是公孙珣下一句话却让他们更加失态:“董公既然不服皇甫公,也必然不服我;皇甫公愤于董公与其并列,也必然愤于我居于其上。故此,等我到汧水,必然是三家争雄。而此战之成败,便在于两边谁先能统一军权,并整肃出兵了!”   自盖勋以下,众人纷纷沉默……谁来统一军权?对面不知道,这边公孙珣的意思不言自明。   “骑都尉何在?”隔了半晌,骑在白马之上的公孙珣忽然开口,扬声喝问道。   一直未曾发言的副将,骑都尉鲍信当即在旁恨恨应声:“将军放心!你为卫将军,持节而来,又是大将军所托之人,信如何会帮着那两个凉州人误事?”   公孙珣面不改色,只是依旧勒马前行不断,然后头也不回微笑追问到了另一个人:“元固兄呢?皇甫公和董公都是凉州人,与他们相比,居然是我一个幽州人为帅,想来你也有些不快吧?”   “确实如此。”盖勋也是面不改色。“我以为此番皇甫公为帅最佳,但我盖勋绝不会因私废公,君侯既然持节而来,又有明旨说前将军与左将军为副,那我便只认旨意……此番专门在此相候,也是要与君侯共进退!”   “盖元固真不愧是忠贞之士啊!”公孙珣一时感慨。   “皇甫公也是忠贞之士。”盖勋稍微提醒了一句。   “所以这次最难的便在董仲颖身上了?”公孙珣反问一句。   “不错。”盖勋依旧是有一说一。“但皇甫公人望卓著,虽然忠贞,却未必就会好办!”   公孙珣愈发摇头,却是忽然传令:“京兆尹!”   “在!”盖勋应声而答。   “你先行回长安,然后传我军令,十日后关中两千石全都要汇集长安,等我召见!”   盖勋一时惊愕:“卫将军,两千石太守非诏不得离境,而都尉们还要巡视境内城池,安抚人心……”   “他们的人马不是早交给皇甫将军了吗?”公孙珣不以为然。“若前面战败,则关中不保,若前方获胜,他们自然守土有功,至于军备、粮草,全都交给我便是……元固,万事以军略为先!”   “喏!”半晌之后,盖勋终于还是咬牙应声。   “速速去吧!”公孙珣不免催促了一声。   盖勋即刻挥鞭打马而走。   而公孙珣待对方远去,却是忽然作色:“全军加速,待到长安再做休整!”   言罢,也是径直一夹马腹,加速前行。   中军处,一团白马所在,不少人疾速跟上,不少人却忽然散开,往各处传令,宛如一朵陡然炸开的白云一般。   冬日寒冷,却晴空万里。   陈仓东侧汧水再往东四十里处,已经逼近了雍县所在的地方,新任前将军董仲颖正在军营望楼处遥遥向着数里外的一个地方张望失神。   彼处,也有一处相同规模的军营,却是新任左将军皇甫义真所在。   身材雄壮的董卓目视彼处良久,到底是攥紧了腰中的佩刀:“你们说,自昔日皇甫嵩撤职以来,凡数年间,凉州事不都是我一人为之吗?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我董卓却做不得一任节帅呢?”   周边簇拥着众多将校军官,却无人作答,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董卓不需要其他人来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洛阳看不起我们武人,他们嫌我们不读书!更看不起凉州人,因为我们是边鄙!”董卓一声冷笑。“可是,当日韩遂骚扰此地,读书的皇甫义真不是数月都没击退彼辈,反而被罢职归乡吗?当日十万大军征西,南阳士人出身的张温不是大败而回吗?每一次,不都是我董卓出来力挽狂澜吗?!皇甫义真在扶风整日优哉游哉,公孙珣在广阳更是风生水起,唯独我一人不避辛苦,数年当面防御叛军,可一朝叛军大举而来,先是复起皇甫嵩,又是以公孙珣为帅……我弟更是来信,说洛中那边也是公然议论,以皇甫氏在我之上,以公孙珣在皇甫嵩之上……朝廷就这么看不起我吗?一个节杖都不舍得给我?一面专任之权都不给我?!”   说到最后,董仲颖几乎失态,而随他在扶风防御叛军近两年的周边众将亦多有愤愤之意。   “我昔日一个车骑将军,竟然沦落到跟董卓这种人并列的地步了吗?”皇甫嵩不知道董卓正在遥遥观望他的军营,但正在巡营的他却也是一样心中不平。“如此倒也罢了,可如今居然还要受制于昔日一个幽州儿之下?凭什么?”   跟在他身后的侄子皇甫郦一时沉默。   ……   “五年,凉州贼共推王国为首,出凉入雍,围陈仓,诏书拜董卓前将军,复起皇甫嵩为左将军,各率二万人拒之,二将心不能服,争雄不止。未及,又以太祖为卫将军持节督二将。二将闻之,愈不能平。”——《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十三章 莫嫌旧日云中守   平心而论,任谁放在董卓或者皇甫嵩这个位置恐怕都会心中有所不平。   皇甫嵩黄巾之乱后就是车骑将军兼冀州牧了,哪怕二者都是打了折扣的,那也是车骑将军与冀州牧吧?   然后呢?然后为了给人腾位置,为了收回车骑将军印,洛阳一脚把他踢开,从一个车骑将军变成了闲居在家之人,八千户的县侯变成了两千户的乡侯。现在用得着他了,再把他一个老头子一纸诏令从家中拎出来继续卖命……却要与昔日看不起的人同列,变成昔日同僚的下属,谁心里能忍?   董卓更憋屈。   因为正如他本人所言那般,自从皇甫嵩当日罢免以来,整个凉州战事几乎全都是他一人在力挽狂澜!   皇甫嵩罢免了,是他一个人在扶风这里勉力防御;   张温征西了,是他全力奋战才打了大胜仗撵走韩遂;   张温大败而归,全军溃退了,他又是唯一一个全师而归,保全军队的;   后来张温这个败军之将滚回洛阳,继续当其人的大官去了,又是他董卓一个人带着两万兵在这里不计辛苦,成年累月的防御叛军……   而如今,战事复起,却居然不能当一任主帅,凭什么?!   当然了,董卓心里其实很清楚凭什么,而且他也说了出来……因为他不读书,因为他是凉州一武夫,所以在洛阳那边的诸公眼中,他董仲颖做一个前将军,封个乡侯,领两万兵就已经到头了,以后除非出了什么天大的乱子,否则不可能给他更高的权柄!   皇甫嵩也是凉州人,但是读书学经,所以在洛中那些大人物眼里比他董卓高一级;公孙珣其实也是边鄙,但他非但读书,而且还办学教书,而且还诛宦,而且还是刘宽认定的政治继承人,所以其人在中枢眼里上限隐约又高一级,所以天子当初都没收他印!   而如今,其人又借着与大将军的私交,扯入洛中纷争,所以又被高看了一眼。   这些道道,董卓心知肚明,他弟弟送来的那些情报更是严丝合缝的验证了这一切,但越是如此,董仲颖就越是愤慨!   凭什么不许他更上一步?   凭什么到此为止?   老子明明功劳、苦劳俱备啊!   “若我儿尚在,心便是不能平,又何至于此呢?”当日晚间,临睡之前,董卓如此对两个女婿言道。   这下子,李儒与牛辅难得同时明白了岳父的心境。   经历了十一月的严寒与冰雪,整个关中的十二月,都显得晴朗怡人。   故此,公孙珣到达长安后不久,稍作休整,便再从长安出发,往董卓、皇甫嵩所在的汧水大营而来。   而此番上路,不过就只是区区两百里的路程了,而且关中平原沿着渭河一路坦途,所以,公孙珣所部万余禁军西行不过三日,第四日上午便已经遥遥望见后来雍州得名的雍县所在了,甚至已经有董、皇甫二人麾下的汉军游骑出现在了军队的视野内,双方立即就建立了联系和交互。   又过了小半日,晴朗的冬日蓝天之下,前军已经抵达预订位置,并立即着手安营扎寨。同时,左右两个大营之中,前将军董卓、左将军皇甫嵩都已经率领各自军中将校往此处过来相迎。   而当此之时,军中主帅公孙珣也是在营前数里处停步,然后引着军中将校下马在路旁稍歇,并整理仪表。   与此同时,其人还唤来了军司马贾诩,并主动求教。   “董公与皇甫公固然可叹,我也敬重他们是军中宿将,但此番大敌当前,军事凶危,便也顾不得许多了。”公孙珣立在道旁,一边在义从的帮助下披甲束带一边开门见山。“文和,我一直对阎叔德之言深以为然,自当日在孟津相见,便视你为良、平之属,你今日请务必告诉我,我该如何才能统一军权呢?”   贾诩沉默了片刻,又瞅了瞅道旁十余名从长安跟来的关中大员……他不相信公孙珣心中没有定计与准备,也不信那个在颍川学了多年法家之道的戏忠没有给他的主公将形势分析透彻,但既然对方是长官,又这么问了,他贾诩也只能再答一遍了。   “将军。”贾诩稍一思索后微微躬身而言。“为今之计并无什么妙策,因为无外乎就是三条路可走……”   “说来。”   “当先者,便是将军持节而来,兼有洛阳明文定划,董公与皇甫公就是您的副将……这是大义,堂而皇之名正言顺便可!”   “不错。”   “其次,前将军、左将军俱与君侯有故交,更兼位阶到了三位将军这份上,总不至于当面冲突吧?不妨论情面、论故谊、论军事……”   “便是以礼相待,来软的了?”公孙珣失笑相对。   “正是。”贾诩也微微低头。   “还有呢?”   “还有便是,实在万不得已,也只能拿威势压服二人了。”说着,贾诩又一次看向了随在中军的十余位两千石,然后才正色相对。“毕竟是军国大事……不过我以为,事到临头,以皇甫公与董公的操守,不会有人误判形势的。”   关中三郡,三位太守、三位都尉,除了一个盖勋留在长安坐镇后方外,其余全都到此。再加上军中本来的三名校尉、一位骑都尉,还有一个名义上是六百石,但其实位阶等同两千石,甚至还稍有过之的北军中候刘表,累计十人整,如今全都老老实实随公孙珣的中军至此……这是公孙珣四日前在长安,用阉宦子弟、长安县令杨党,以及长安本地豪门,跟皇长子刘辩亲信宦官有关系的高氏全族脑袋换来的。   此举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这些人过来当花瓶,从而陪衬出公孙珣这个卫将军的威仪,可能还要借此下马立威。   而贾诩的意思也很清楚……不要上来便做这种伤感情的事情。   公孙珣早已经穿戴完毕,宛如没有看到对方的目光一般,只是继续饶有兴致的反问道:“这便是先礼后兵的意思了?”   “不错。”贾诩回过神来,继续言道。“叛军只有一个凉州,物资匮乏,且以叛军之身来攻司隶终究心存不安……如今他们被挡在陈仓,着急的不该是我们,我们这边着实不急。”   公孙珣不喜不怒,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   旋即,数名义从忽然上来,将一件加了内衬的上好锦袍奉上,便要为贾诩换上,而贾文和明显有些不太适应,居然连续躲闪了几次……于是乎,公孙珣上前一步,居然主动为对方穿起了锦袍。   周围人却纷纷侧目,而贾文和却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明白公孙珣的意思,对方没有指望用这种小伎俩来收服他贾诩,但若不做这种事情,又如何能干脆直接的表达出其人是真的把他贾文和当做张良、陈平一类的人物呢?   众人整理仪装完毕,便重新上马赶向前方大营。   彼处虽然大营还在紧急修筑之中,但因为早有轻骑至此告知了公孙珣的到来,同时在两座军营中间划定了新的大营大略,所以董卓和皇甫嵩再不对路,也还是很讲职业操守的让人帮忙大致弄了些鹿角之类的东西。   等到公孙珣率众到达此处,二人也是亲自出营相迎。三人一时言笑晏晏,却只说起当年往事,居然是半点不快都未显出。又过了一阵,听闻前面侍从来报,说是已经在营中寻到了一处向阳高地,并摆好了座椅、几案,请卫将军前往歇息,并竖起节杖,升起旗帜……公孙珣更是与二人把臂共行,径直往彼处而去。   诚如贾诩所言——这三人哪怕相互之间不满之意已经昭昭可现,甚至率先到达的董卓、皇甫嵩各自部属私下里都已经开始有所摩擦,但单以最高层而言,表面功夫还是有的。   不然呢?让董卓、皇甫嵩这样的人天天面对面互相吐口水?   吐口水也是要按照规矩来的。   众人来到高地前,眼见着立好了节杖、竖起了旗帜……本该按照各自官阶上前参拜新来的主帅卫将军公孙珣,然而这个时候跟着董卓、皇甫嵩而来的大部分部属才惊愕发现,这片台地上居然没有他们的落脚之处。   不是刻意刁难,而是跟着公孙珣到来的大员太多,足足九位两千石,外加一位北军中候,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公孙珣上去,故此,军中千石以下根本没资格上前,如李傕郭汜皇甫郦之辈便是勉强上去了也无话可说……两千石与其下的官员,差距实在是如天堑一般。   与公孙珣把臂上前的皇甫嵩、董卓也发觉了这一幕,然后二人虽然称不上色变,却也不免收起笑意,显得有些严肃起来。   果然,上到台中,公孙珣撒开手来,堂而皇之的立在正中,而跟着皇甫、董二人至此的大部分军官情不自禁的便随着刘表为首的十位大员一起躬身参拜。   但立在公孙珣身下不远处的皇甫嵩与董卓对视一眼,到底是板着脸侧身站直了身体……既不受这一礼,也绝不可能朝着公孙珣行礼!   他们可是要脸的!   但就在此时,上方正中的公孙珣却忽然出言吩咐:   “诸公,昔日皇甫公覆灭张角,救国家于倾覆,堪称大功。而以天灾罢免,实属阉宦作祟,假言托之。故此,区区左将军,实在是不足以彰显其德……而朝廷可以不赏,我等却不能置若罔闻……诸公既难得随我至此,不妨再拜一拜皇甫公!”   皇甫嵩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到以党人八骏刘表为首,十位大员为首,居然一起躬身朝着他再度弯腰参拜,也是不免强做支撑,然后尴尬失笑。   这一拜后,皇甫嵩倒是气消了三成,而董卓却本能的望向了公孙珣。   果然,公孙珣居高临下复又言道:“诸公,凡数年间,凉州事皆董公一力支撑,关中、洛中平安也是董公辛苦维持……此番大战将起,朝廷不以方面之任委之,实属有负于董公,君等受其恩惠,不可不拜!”   言罢,这十位军中、关中地方大员也是再度老老实实俯首相对,朝着董卓正式一拜。   而与皇甫嵩不同,董卓闻言一声嗤笑,倒是昂首挺胸,坦然受了这一拜。   台下,刚刚抬起头来的贾诩看到这一幕,因为公孙珣采用他先礼后兵之论而得来的好心情倒是瞬间烟消云散了……他敏感的意识到,这位同乡董公虽然面色如常,但心里怕是已经钻了牛角尖。 第十四章 犹堪一战取功勋   公孙珣先礼后兵,一番折腾之后,从面子上来讲已经算是给足了两位老将余地。而经此一事,最起码从表面而言,三人倒是愈发显得和睦了。   当日晚间,公孙珣更按照原定计划,在匆匆搭建起的大营中设宴,算是趁热打铁,不求弥合两部之前的分歧,倒只是想让两部都能以一个还算和气的氛围接受三河五校的到来。   然而,时事艰难,酒过三巡后,三人又都是朝廷将军,话题就不可能一直停在故事之上了。   “文琪,今日有你这个卫将军,我这个前将军,皇甫公的左将军,三将汇集,倒显得难得。”董卓大腹便便,坐在与公孙珣齐平的位置,然后忽然说起了一件趣事。“放在数年前,哪里敢想啊?”   “确实。”居于中间的公孙珣随意笑道。“国家动乱,便不免多设将军……想当初黄巾之乱,你我之辈以中郎将之身便可主方面之任,而如今居然是三位将军居于一处,还只五万兵马……不过董公,我有一言。”   “文琪请讲。”董卓不以为然。   “我之前说朝廷有负二位,固然是说洛中多有不堪之辈主政,但另一方面,从位阶上来说,两位的将军号其实也是中枢尽力而为的结果了。”   董卓笑而不语,因为他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文琪所言甚是。”坐在上首并排三个几案左边的皇甫嵩闻言沉默半晌,然后不由一声感叹。“我何尝不知道国家已经尽力而为呢?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俱在……此时能与我左将军,与仲颖前将军,已经是足够了。真要说委屈,朱公伟又该做何解?”   朱儁是一回事吗?   人家朱儁死了娘,车骑将军大印交的理所当然、无疾无气,而皇甫嵩的车骑将军印却是以罪责之名给夺取的……这位左将军如此说话,只能说明其人到底还是有几分怨气的。   当然了,能说出足够二字,最起码表面上愿意听劝,愿意相忍为国的意思还是有的,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话说,之前两千石大员们纷纷在前参拜,千石以下的人无论立场也只能躬身相随,而如今,三位将军并案在上,闲谈不止,周围的人也都只是觥筹交错各说各话,根本不敢打扰。   如此局势,倒是让三人借着酒水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然而,正当公孙珣刚要顺水推舟应和几句的时候,忽然间,董仲颖却插嘴问了一句话:“说起来……洛中如今也是恰好三位将军同居一城,却远远居于我等之上,文琪自洛中来,知不知道彼辈三人都是何等才德啊?”   皇甫嵩当即定住,说实话,他也好奇。   公孙珣怔了片刻,也是一时失笑:“洛中三位将军乃是因为天子舅族、妻族所列,何论才德啊?”   “瞧文琪说的,这谁不知道?”董卓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这一问,乃是诚心想问一问三位的才具而已。文琪,听说你在函谷关直接杀了一位两千石校尉,却无丝毫波澜,想来是大将军在洛阳有所转圜……这岂不是说,如今开始,便又要这些天子姻亲来做主了?故此,我也想知道,这些贵人都是什么样子,又该如何相对?当然,文琪若不愿答,那就不答了。”   “这有什么不能答的?”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他其实也想明白了,董旻人就在洛中,那这些人的德行董卓自有判断,所以倒也不用担心他的话会有所误导。“大将军参政多年,想来董公也有些知晓。其人虽然才具不足,却颇有度量德行,所以洛中公族、天下士人多有相随,想来足以镇压局势……”   “这便是无才而有德了?”董卓愈发笑的开心了。“不过正如文琪所言,如此姿态其实已经远胜某些人了,确实足以镇压局面。”   皇甫嵩微微肃容,却又旋即释然。   酒宴嘈杂,三人并案闲谈,倒是没有几人听到这话,不过以如今的局势而言,便是听到了也无妨……某人是指谁,自然不用多讲,而何进等人的水准,怕是任何一个大汉帝国的成员近来私下交谈时都要有所议论。   “若按照董公这种说法,”公孙珣继续持觞笑道。“至于车骑将军,便是中人之量兼中人之德了,无恶处,亦无善处。而且其人少年家贫,随母改嫁,只求一个富贵安逸而已。至于骠骑将军董重……”   “董重又如何?”董卓愈发好奇了起来。   “彼辈无才无德又无力。”公孙珣不屑一顾道。“他父亲便是当年擅自用权被曹节想法子弄死的,他本人也是五年前便因为贪渎过甚而罢官之人,如此人物,洛中上下皆有所不屑,便是有所启用也只是天子病急犯糊涂了而已……依我看,将来无论是乱起还是局势渐安,此人都将必死无疑。因为乱起他无才,渐安他无德!”   听到这种话,皇甫嵩只是微微摇头,到了他这一步,倒不是说已经熄了对洛阳那边政局的兴致,他想熄也熄不了,主要是其人被闲置多年,然后猝然启用,并没有多少能力参与其中。   “其实,我也觉得董重多半要速死。”董卓一声感慨。“却不是因为他的才德……自古以来,无才无德而居高位许久的外戚少他一个吗?只是如今将要登位的乃是皇长子,而不是皇幼子,他的这个外戚来的本就虚妄,所以才会速败。”   “倒也有些道理。”公孙珣依旧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但若蹇硕能有所为,”董卓继续言道。“董重反而说不定会时来运转。届时……”   “但我辈能让蹇硕有所为吗?”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冷笑反问。   董卓闻言一怔,然后失声大笑,并连连颔首。   然后皇甫嵩更是建议,三人起身为大将军寿,于是乎,三人果然又一起起身,引着军中上百将佐捧杯相对。   如此明显的政治姿态固然是‘好事’,但捧杯之后,三人却不好继续私下相谈了,然而如此局势之下,一旦公开交流,却却不免开始议论起了战局。   然而这一论,却几乎让公孙珣之前所做努力前功尽弃。   “老夫的意思很简单,”董卓环视四周,昂然扬声道。“陈仓危急,本该速救,但当日卫将军不到,不好擅自出兵,今日三军汇集,我军兵力并不弱……不妨趁其不备,直捣陈仓城下,我董卓愿为先锋。”   此言一出,董卓所部自然个个鼓噪,而且彼辈大多是边郡粗人,一时呼应起来毫无章法,宛如山贼鼓噪劫掠一般。   这个夸示武勇,那个说自家营中巫婆已经有所占卜,还有人一边请战,一边指桑骂槐说别人不能战……平心而论,洛阳对他们这些不读书的凉州人有些政治歧视固然是洛阳一万个不对,但这些人的作风确实惹人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果然,这些人的话语立即引起了皇甫嵩所部关中兵的不满,他们渐渐开始出言反驳,而不用太久,宴会上便闹得不可开交。   而这个时候,公孙珣才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须知道,董卓所部多是当日张温征西时从凉州撤回来的老卒,一方面羌胡混杂作风野蛮,另一方面却又跟董卓一样有着洛阳赏罚不公的心态,所以多有气盛之言;   而相对应的,皇甫嵩所部却多是本次临时召集的关中三郡子弟,对于他们来说,当日美阳之战,关中小三分之一个地方打成白地,对凉州人有所仇视,这也掩盖不住的情绪。   换言之,皇甫嵩与董卓此番争雄,固然有两个首领因为官位而心气不顺的地方,但下面二人的部队,分别是主军、客军,天然成隙,怕也是一点就炸。   而想一想皇甫嵩上次罢免以后,只在自己封地,也就是扶风槐里闲居,颇有昔日张奂改换籍贯的感觉,那这里面的味道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凉州边将,读书的、不读书的,相爱相杀不断,可不是什么老新闻了。当年段熲和张奂,这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能单独写一本书来,而如今皇甫嵩与董卓……其中矛盾绝不只是他们二人本身的问题。   “没必要。”皇甫嵩眼见着自己下属渐渐落在下风,便不再顾忌因为公孙珣到来而稍有缓和的高层气氛,也是主动出言表态。“前将军所部的武勇我自然清楚,但我的意思是,能够战胜也没必要去战……如今叛军以五六万之众,却围一陈仓而不可下,说明他们连年作战,早就疲敝不堪了,内中甚至有各怀鬼胎之辈。既如此,我军后勤无虞,不如就这么拖下去,每日派遣哨骑观察陈仓战局,真要是陈仓危急咱们自然出兵,可要是不危险,那就没必要死人,坐等彼辈撤退,再衔尾杀伤就是。”   这话说出来以后,争端更甚且不说,但渐渐的,董卓、皇甫嵩二人,还有宴会上的诸位两千石与三河五校军官,自然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端坐在正中位置的公孙珣身上。   公孙珣见状不由失笑,却是端起酒杯,然后坐在原处不置可否:“初来乍到,军情不明,身为主帅不能擅自定论……咱们今日只论故交,不谈军务。”   董卓失笑,皇甫嵩也默然不言……但二人终究是给了公孙珣三分薄面,各自有所约束,只是最后不免不欢而散。   当然,这就不必多言了。   “如何啊?”   撤宴回帐,公孙珣兀自在刚刚安置下来的床榻边上泡脚读书,却忽然听到外帐处脚步匆匆兼有侍从问候,然后又有人径直掀开后帐帷幕进入,便头也不抬的询问。   “观今日的局面,听二人言语,这二将心中固然多有不忿,但皇甫嵩还是能以大局为重的,唯独董卓那边却显得心存怨气,不仅多有恶意试探之举,怕也不愿轻易退让。”戏忠从容答道。“至于说两军之争端,乃是客军、主军之论……除非统一兵权,兼有大将制约,否则根本解决不了。但如今二人偏偏又是这个局面,想让他们对下面有所约束,怕是也难。”   “如此说来,志才的意思是怀柔无效了?”烛火下,公孙珣放下手中书本,好奇抬头。   “这要看君侯急不急了。”戏忠摊手笑道。“若按照董公自己所请,以速击为上,那就只能动手强压;而若按照皇甫公所言,不妨静候陈仓之敌自退,那就可以拖下去慢慢示之以诚,甚至于对彼辈行径不理不问都无妨……”   “子伯以为呢?”公孙珣忽然又看向了进来以后一直捻须不言的娄圭。“皇甫公与董公二位所言方略,哪个为上?”   “不瞒君侯,我也是想了半日。”娄子伯放下捏胡子的手,坦诚以对。“君侯,自入关中闻盖勋说起叛军如今不堪的局面后,我便仔细考虑战局……却觉得,今日董公、皇甫公二人的方略其实都是上上之选,前者省时,后者省力,仅此而已。”   “说的不错。”公孙珣也是跟着笑了起来。“二人说的如此煌煌,却其实都有私心……董卓部多为凉州老卒,此时出战他的部队所立功勋必然最重,但皇甫公匆匆召集来的关中子弟却不免要落于下风了。但反过来说,关中子弟保家卫乡,若能沉下心来操练一两月再行征战,那战力也未必就会比董公部老卒要来的差。”   “不错。”娄圭当即颔首。   “与此同时,董公老年丧子,便醉心于功业,如此匆匆求战,还屡次向我打听洛中局势,怕是还想借大胜建功之威,转向入洛,有所筹谋。而皇甫公呢,或许是不愿在局势未明之前有所表示,故此存着陈兵在外自保之心,或许是刚刚复起,想要有所为却在洛中无脉络可寻,所以刻意拖延……”   “也只能是如此猜度了。”戏忠不免跟着发笑。“借主公昔日蟒山闲居一句话,胖猫瘦猫,连鼠都不曾捕的一只,可见都不是什么好猫!”   “而且,如董公所言陈仓悬危,皇甫公所言免受伤亡,其实都是托辞。”公孙珣稍微顿了顿,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只不过董公的托辞未免粗暴,轻易便能被辩驳,而皇甫公的托辞虽然听起来更合理一些,但也不免可笑……五万大军,人吃马嚼,全都是关中供给,而如今这年头,粮食便是人命,多熬数月固然能少死些士卒,却不知要让关中百姓多死多少。”   娄圭与戏忠俱皆沉默,只是听自家主公继续感慨。   “其实我也明白,天下局势到了这一步,无论怎么做,都免不了要死伤枕籍。”公孙珣坦诚言道。“而且为上位者,不该示犹疑于人,但在你们二人身前却没必要多掩饰什么……今日局面我其实是有心进取的,却但怕仓促作战,坏了大局,到时候关中沦陷,什么都付诸东流;可要拖下去,非只怕关中为此疲惫,重演昔日美阳战后局面,也怕身后局势有变。”   “总得弄清楚前方王国、韩遂那些人是不是诱敌之策吧?”娄圭忽然笑言道。“万一彼辈兵精且锐,还团结一致,只是故意不攻城,却正在前方等我们呢?”   “不错。”公孙珣也笑道。“子伯所言甚对,总得立足稳妥,再寻战机吧?且拖下去弄清敌情再说好了。”   娄、戏二人见到公孙珣终究是选择了缓缓为之,也就不再多言,便各自拱手告退。   出得帐来,漫天繁星,戏忠却不免问及了一件事情:“子伯最后顺水推舟,劝主公暂缓,可是另有考量?”   “不错。”娄圭摊手言道。“袁绍既去,洛中局势便应该无大阻碍,而眼前局面既然缓缓为之也可,速攻亦可,那以我看来便不如缓缓为之……毕竟,君侯五百白马义从俱在此,若仓促为战,必然要以义从为锋刃,说不得便有损伤。而且……”   “而且,三河五校毕竟是禁军,若能在此处恩养数月,以君侯之善得人,必然有所倾心,等到将来事乱,彼辈在洛阳……说不定有奇效?”戏忠接口反问。   “正是。”娄圭干脆承认。“于公而言,或许速击、缓为皆可,但于君侯本身而言,还是缓缓为之最好……君侯心有犹疑,我辈正该做这种事情。”   戏忠闻言,却是忽然驻足沉默片刻,引得娄圭好奇回头:   “这是何意?”   “无他。”戏忠重新迈步,然后坦诚答道。“只是想起平日打牌赌戏时他们说起子伯你的那些旧事,你这些年如此历练,早已非昔日之子伯,为何当日不懂这些人心形势的时候,反而经常跳脱乱言;如今渐渐历练出来了这方面的能耐,却只论军务,不谈其他呢?是因为咱们的吕子衡吕长史吗?当日便是你劝我多与他交往的。”   “或许吧!”娄圭难得负手而笑。“但志才……我却是好奇你,为何明明长于人心形势,却还是如此跳脱?好像我当日年轻时什么都不懂一般。”   “天性如此,而且还有君侯纵容,又或是未经挫折吧?”戏忠不以为然道。   娄圭一时摇头不言。   夜色苍茫,刚刚扎起来的军营大帐后帐之中,公孙珣早已经洗好脚上榻了,却还是双目张开,侧身望着身前烛火失神。   居然是一夜难眠。   话说公孙珣到达汧水大营的时候乃是十二月初,这年头可没有什么‘阳历’、‘阴历’,十二月就是冬日最后一月。   这一月间,公孙珣正如娄圭暗示的那般,虽然没有明着表态,却实际上采用了‘缓缓为之’的策略,每日只是打探敌情,外加恩养、锻炼手下的这一万三河五校。对于董卓和皇甫嵩,既没有夺取兵权那种必然粗暴手段,也没有再刻意劝和。   不过,得益于公孙珣的位阶,和他本人大营居中隔开了二人的缘故,原本势如水火的这两拨人之间到底是渐渐安生了下来……但是渐渐的,随着董卓看出了公孙珣的拖延之策,却是愈发不耐烦起来,每有军议必然鼓噪进军不说,他手下兵马居然也开始跟公孙珣所部三河五校之间渐生龃龉。   一方面,董卓部两万人,且久在此处熟悉地理,所以天然占优,而公孙珣只有一万余洛阳禁军,这就不免落了下风。   但另一方面,公孙珣早在长安便做了政治上的预防手段,非但将五名本地两千石压在营房当吉祥物,还跟盖勋早有沟通,故此后勤补给却被公孙珣所部从容掌握,然后予以反制。非只如此,三河五校中的军官位阶太高,只要一个两千石出头,那边董卓的兵马便不免愤愤而退。   而终于,大概在过年之前,双方终于因为战马走失这种事情闹出了一场大阵仗……一直不闻不问的公孙珣公开放出了吕布,吕奉先一箭射死了前来找茬的李傕战马,将后者吓得落荒而逃,再不敢来惹事,双方倒是平安过了大年。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公孙珣也终于彻底确定,几十里外,陈仓那里的叛军确实是陷入到了内外生疑,无可决断的地步,而非是刻意示弱……这是因为陈仓城依旧城头高悬汉字大旗,不曾有半分损伤。   毕竟,到此为止,这群人已经围了陈仓四十多天了,而哪怕是示弱诱敌,这四十多天顿于城下,假的也要变成真的,活该把士气消磨到不行。   实际上,虽然下面的人渐渐消停了,可对着战局的笃定,董仲颖却愈发在公孙珣和皇甫嵩面前放肆起来,每隔三日一次的军议,必然要鼓吹全军出击!而且还日渐言语粗俗,将凉州武人的恣意与粗鲁彰显无疑。   就在这种磕磕绊绊,宛如老夫老妻过日子一般的境况中,中平六年正月初三这日,京兆尹盖勋却忽然擅离职守,从长安亲自来到军中,并密会了公孙珣一番,与其一起到来的,还有几名白马骑士。   所谈何事无人知晓,因为公孙珣并无对外提起,而盖勋也是闭口不言,至于几位白马骑士带来的讯息,就更是无人知晓了。   包括贾文和在内的众人只知道,公孙珣在与他真正的两名心腹讨论了一下午之后,当日晚间,便让人邀请了前将军董卓来中军一会,以为盖勋洗尘。   盖勋凉州名士,乃是仅次于皇甫嵩、董卓之后的凉州将种,而且其人因为受到病榻上的天子青睐,政治地位高绝,董仲颖要率领军中将校前来相迎……恰如之前迎接公孙珣一般。   更不要说,这场静坐战争已经持续了一个月,前面叛军在陈仓城下进退不能,堪称前线平安,而董仲颖本人每三日都要来一次,所以自然无疑。   “董公,卫将军与北军诸位还有盖公正在营中专候于你。”前来出营的贾诩微微躬身。“还请诸位随意。”   “无妨。”面对着同为凉州人的贾文和,董卓还是很客气的。“文和辛苦,虽然开春,天气却依然寒冷,何必亲自出迎?”   身后数名义从迎上,为首者更是其中佼佼者田畴,贾诩当即默然后退,让开了道路。   董卓不以为意,径直引军中将佐随行入内,并与在二门上的盖勋握手言欢。然而,等到这位前将军来到他其实很熟悉的中军大帐时,却忽然一怔,然后恍惚间便想起了刚才贾诩说的那句怪异相迎之语。   要知道,此时的中军大帐内居然只有公孙珣一方人马相候,并不见皇甫嵩和他的部署!甚至,公孙珣身侧居然只有一个并列的几案空在那里……分明有诈!   最起码,今晚这场宴会绝不是来迎盖勋的!   “文琪这是何意?”董卓几乎是汗毛倒立,但一瞬间,其人多年为将的豪气便涌了上来,然后他便亲自扶刀向前昂然质问。   而董卓身旁一旁昂藏披甲武士,却是握刀盯住了盖勋,但盖勋何等人物?他理都没理其人,便径直饶过董卓,在侧近落座去了。便是贾诩,也沉默不语,径直坐到了挨着帐门的一处空座上。   “无他。”坐在首位,专侯董卓的公孙珣一时失笑。“董公过虑了……我今日只唤董公一方来,乃是要告诉董公,我意已决,三日后便移营过汧水、临陈仓,寻机决战!”   董卓闻言转怒为喜,然后松开握刀之手,扶着腰带向前落座:“文琪终于想明白了!贼军不足为虑,确实早该一战而决了。”   莫说董卓,便是董卓部属,也都纷纷大喜过望,然后各自落座。   “文琪可是要与我定下出兵方略,再一起向皇甫公摊牌?”得益于动物牌的流行,董卓居然能说出摊牌这样的话语。   公孙珣不置可否,只是起身为董卓斟了一杯酒,然后双手奉上:“正要借重董公战力……我位至卫将军、六千户县侯,封无可封,愿在此承诺,功劳俱推董公及在座诸位,不取分毫。”   董卓闻言愈发大喜,也是起身结果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方才许诺:“文琪放心,贼军游移不定,进退失据,此战你尽管居于我后,观我成功!”   “话虽如此。”公孙珣坐回身去,却是缓缓摇头。“我为主帅,总是要相机决断的……”   “文琪放心,我董卓非是误事之人,战事一开,必然竭尽全力。”董卓坐在案后,扶着腰带昂然四顾,引得一众下属纷纷附和表态。   “我非是疑董公战力与决心,而是说,叛军多骑兵,当聚三部骑兵合用……前将军以为如何?”公孙珣依旧不缓不急不喜不怒。   “骑兵合用固然是正途。”董卓心中一动,然后不由蹙眉。“但皇甫公愿意交出骑兵给我吗?”   “非只是骑兵。”公孙珣并未作答,只是自顾自继续言道。“我军分为三部,相互之间多有隔阂,我部兵少,前将军和左将军部,还应该再分出一部,列于中军两侧以作支援。”   董卓心下早已经再度疑虑不堪,但对方话未说透,他又如何反驳,便当即闭口不言。   但这位前将军根本不用等太久,因为公孙珣几乎是立即便图穷匕见了:“故此,董公,我以为你部骑兵不妨交给李傕李司马,然后统一归于中军指挥;再分出五千兵来,让元固兄来统帅,以作两军弥合……你以为如何呢?”   “文琪过分了!”董卓强压怒火。“骑兵为一军之战力所在,我部两万,不过五千骑兵,给了你便要失去过半战力;盖元固西凉名门,素有威望,再给他五千兵,分明也是要落入你手……如此我这个前将军还有多少兵马?!”   “一万!”公孙珣不慌不忙,主动替对方算出了结果。“一万步卒。”   “一万步卒!”董仲颖终于勃然作色,起身反问。“你却多了五千骑兵与五千步卒……如此举止,岂不是要兼并我部?!这些兵马从两年前便跟着我,凭什么你说拿就拿?!”   “凉州叛军各怀鬼胎,但我军若不能合兵,又何以堂皇而胜?”公孙珣依旧坐在原处,不喜不怒,对身侧董卓之怒置若罔闻。“还是说,我军也和对面一样,是乌合之众?”   “便是如此,为何不能将兵马与我?!”董卓愤然反问。“不也算是合兵吗?!”   “因为我乃卫将军!”公孙珣终于凛然作声。“为持节主帅,你为前将军,为我副帅,我今日以节帅之身命你交出兵马,听我调遣……你听我令,乃是名正而言顺,可你若拒令,便是抗命不遵!”   董卓一时冷笑,他强压下质问对方昔日为并州一司马的旧事,也没有彻底撕破脸质问一声抗命不遵是何下场……其人粗中有细,虽一言不发,却是朝着下面的几名下属瞪了一眼,然后一脚踹开了眼前盛满酒肉的几案。   酒水、食物洒落一地,颇为狼藉。   要知道,之前两名将军在上面言语交锋,下面各自部属早已经握刀在腰,而此时,眼见着董卓一脚踹飞几案,兼有眼色,下面几名心腹军官便立即喧哗起来。对面的中下级北军军官们也是勃然大怒,纷纷对峙。   而随着其中一人居然直接跳到堂中,场面就更是混乱了。   “那人是谁!”公孙珣可不会惯着这些人,他忽然做声指向那人。   董卓旧部也跟着董卓南征北战,其中不少也与公孙珣有过并肩作战经历的,听得此言,倒是有不少人心里微微一哆嗦,场面也跟着安静了下来,便是跳出来后被指着脑袋的本人也吓得不行。   “我部中司马樊稠。”身侧董卓见势不妙,立即昂然作答,俨然是要为部属撑腰。“实乃有功之勇士!”   “贾诩!”公孙珣根本不理会身侧的胖子,只是自顾自询问。“咆哮军帐,冲撞持节主帅,是什么罪?”   贾文和沉默了一下,但还是立即出列,躬身作答:“死罪!”   “此乃我军中勇士!”董卓闻得此言愈发大怒。“公孙珣,我部勇士不用你来处置!”   “我知道此人。”公孙珣依旧端坐几案之后,冷笑作答。“这位勇士莫不是欠了吕奉先一条命之人?”   吕布闻言上前,拱手相对:“正是当日在广宗城下随手救下的一人,时间太久,属下都已经忘了。”   “来。”公孙珣对吕布招手示意。   吕布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起身在众人复杂目光中向前来到公孙珣跟前。   公孙珣不慌不忙,从腰中拔出了一柄让董卓神色复杂的断刃出来:“董公是我长辈,昔日在并州便多有恩惠与他,他说此人是他部属,不许我擅自处置……别人倒也罢了,但董公之言,我不得不听!奉先。”   “在!”一片只有呼吸声可闻的沉寂之中,吕布的声音显得格外雄壮。   “这刀是董公的佩刀,樊稠又欠你一条命,你持此刀杀了他,便相当于受董公之命索还旧账了,如此也可让我既不负军法,也不负董公了!”公孙珣说着,便直接往面色煞白的樊稠身上一指。“速速处决!”   吕布接刀转身,直往樊稠身前而来,樊稠心惊肉跳,想要拔刀自卫,但抬头看到吕布那张让人印象深刻至极点的寻常容貌,却只觉手脚冰凉,根本无能为。而旁边李傕郭汜等人虽然见状起立,但被吕布扫视一眼后也觉得浑身冰凉,口干舌燥,居然不敢有所动作。   就这样,军中众人眼见着吕布上前,劈手夺下樊稠兵器,并拎起此人,宛如拎一孩童一般往外走去,混着樊稠哭声、哀求之声,居然还是无人敢动,只能目送其人出帐。   不过,樊稠的哭声、哀求声并未持续太久,须臾间便忽然断绝,然后吕布便回身持着带血之断刃回到帐中,躬身奉还……看他这架势,好像刚刚奉命出去杀了一只鸡回来一般。   这期间,董卓身侧一名昂藏卫士差点没有忍住拔刀,却是被盯着吕布看个不停的自家将军给伸手按住了。开什么玩笑?广宗城下虓虎之势,当日他董仲颖可是亲眼所见!   吕布杀人后从容归坐,公孙珣将带血之刃放在案上不动,却是又斟了一杯酒,并起身再度给董卓奉上:“董公……今日事,我必然要为,因为关中事,我答应人家必然要做!但其中绝无针对之意!若董公如十年前那般慨然信我,便请饮下此酒,你我共覆叛军!”   早已经冷静下来的董卓又一次制止了身后那名卫士的异动,然后径直接过酒来,却反问了一件事情:“文琪,我非是怕了你,而是今日你名实俱至,而我董卓又偏偏不是悖逆之辈!但我依然有一言问你,你只兼并我部吗?皇甫公那里又怎么说?”   “一视同仁。”公孙珣从容作答。“已经在办了。”   “如此方能稍平我意!”董卓如此说道,便昂然一饮而尽。“五千骑兵让李傕带着听你指挥,外加五千步卒与盖元固……今晚便可交接!但这一仗,我若尽听你指挥,却不能全胜,你当自省!”   言罢,却是饶过地上狼藉一片与帐前躬身不动的贾诩,然后扶着腰带昂然出帐去了。   就在同一时刻,北军中候,党人八骏之一的刘表,与骑都尉鲍信,居然一个卫士也不带,算是单骑来到了皇甫嵩的大营前。   面对着匆匆来迎的皇甫嵩侄子皇甫郦,其人不慌不忙下得马来,微微拱手相对,言语和气,让人如沐春风:“北军中候刘表,奉卫将军命来谒见左将军!”   ……   “五年,凉州贼共推王国为首,出凉入雍,围陈仓……二将闻之,愈不能平……及太祖至,以战事重,多受其忤,而太祖多诚心相对,累有雍容之举,月余不变。左右愤之,皆谏以威压,太祖曰:‘国家板荡,关中残破,于敌,可速不可缓,可杀不可留。于己,可柔不可刚,可德不可威。且夫前将军、左将军俱国家名将,资历、名望素长,今居于吾下,本该不平,何以威之?为今之计,当责以大义,待其自悟。’二将闻之,乃服,各交本部骑兵兼五千众为太祖驱。”——《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十五章 卫青不败由天幸   刘景升单骑进入皇甫嵩大营,根本就是波澜不惊,因为皇甫嵩便是皇甫嵩,这个人五年前手握过半天下精兵都不反,四年前被剥夺了一切都不反,此时又怎么会真的违背代表了洛阳权威的公孙珣呢?   实际上,刘表入营面见了皇甫嵩后,根本没有什么花样,堂而皇之的便传达了命令,要求对方让其侄皇甫郦领骑兵归卫将军节制,再分兵五千交与鲍信分营。   全程不急不缓、理所当然,宛如在传达什么封赏一般。   对此,皇甫嵩的下属自然个个不平,皇甫嵩本人也一时气急避席,只留下没有半点失态的刘表与鲍信一起枯坐在帐中。但随着当日晚间董卓大营处连夜开始调度兵马,骑兵转出,步兵分营……这位左将军却是避无可避,然后终于仰天一声长叹,转而遵从了刘表的军令。   毕竟嘛,他皇甫嵩怎么可能还不如董卓这种人尊重中枢呢?   其实说白了,真不是这些人不能反抗,而是说此时洛阳局势虽然摇摇欲坠,但中枢权威尚在,不仅是皇甫嵩,便董卓那边又是杀人又是设宴的,但之所以能够顺利夺取兵权,又何尝不是因为其人到底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此时此刻,人心都在长草,却还没人敢做那只出头鸟。天子此时卧在北宫病榻之上,依然神智清醒;何大将军渐渐接管局势,其人虽然有些才具不足,但到底是正牌国舅,而且很早便得到了士人和洛中公族的认可。   二者相加,权威足以勉强压制人心。   就这样,借着大义之名与些许手段,公孙珣一日内忽然统一兵权,三日后,他更是调度全军统一行动,越过了还是封冻中的汧水,逼近陈仓下寨……叛军得到讯息,一时仓惶,却居然只是匆忙调整了战线,改变了自己的大营部署,放下少许兵力困住陈仓,然后集中五万主力向东立寨以应对东面来敌,换言之,彼辈放弃了对官军初来时立足未稳的战绩,并放任了汉军从容立营……等到双方重新站稳对峙,两军大营最近处相距竟然只有七八里路而已。   众人只是看这个立营距离,便都知晓,大战将至。   而果然,立足稳妥之后,身为主帅的公孙珣一边即刻下令全军养精蓄锐,一边居然亲自引侍卫去观察叛军营寨,俨然战意十足。   “如何?”这日傍晚,观察了一整日的叛军营盘,将回营之时,公孙珣到底是正式询问了身旁将佐的意见。   “回禀卫将军,我以为可战!”刚刚获得了一营五千兵的盖勋立即勒马上前应声。   “有何说法?”公孙珣在马上追问不停。   “我军与叛军战兵数量相同,而且同分横列五营,然而我军营盘绵延十里,彼辈营盘却居然有十五里之宽……非是他们刻意连营,而是营盘之间间隙太大。”盖勋正色拱手建议道。“卫将军,这说明贼人确实心怀鬼胎,互不信任,而且营盘空隙也是个大大的破绽,若战,可用骑兵插入其中,迅速分割彼辈,让他们左右不得相顾,然后便可大胜。”   “我意相同!”娄圭也是当仁不让。“而且叛军破绽非只是营盘空隙,他们因为我军忽然大举逼近,也是匆忙转向立营,我观这些营盘仓促而就,又缺物资,俨然并不坚固……可使骑兵先出,分割诸营,再举全军步卒压上,必能一战而胜。”   “我也赞成即刻决战。”戏忠居然也难得对军务上的事情插了句嘴。“因为彼辈确实心不齐……君侯你想,咱们今日巡视了敌军所有营盘,但彼辈各处哨骑都是遮护各自营盘,并没有援护连结之意,这分明是已经相互生疑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是又看向了一旁默不作声的贾诩。   “诸位说的极是。”贾文和见状无奈,只能附和一声道。“诩并无异议。”   公孙珣闻言微微叹气,却只是勒马对着落日方向的西面沉默不语……彼处,叛军立营宽达十五里,与一旁闪耀着夕阳光芒的渭水形成了垂直相交的局面,似乎颇有气势,但知兵之人都知道,这叫外强中干。   “渭水……表面之冰尚未化开。”盖勋见状倒是心中一动,会错了公孙珣的意思。“但我动身来时大河却已经解冻,而之前过汧水时,汧水浅薄,尚封冻数尺……渭水不大不小,冰情确实要小心。”   公孙珣不置可否,却是只是忽然回头朝盖勋发问:“元固兄,你久在凉州,多孚人望,叛军处可有能通言语的路数?”   “非只是我。”盖勋不以为意道。“皇甫公、董公,乃至于军中任何一位千石凉州军官,怕是都有门路……但恕在下直言,匆忙之间,怕是来不及有所沟通,反而会露出破绽,让彼辈有机可乘。”   公孙珣当即摇头:“我非是说要招内应,而是想见一见对面叛军中的军官,当面看一看彼辈到底是何姿态……诸位都以为能胜,我也以为能胜,但主要还在于认定了彼辈早已经互相生疑,而当面看一眼,窥的虚实,到底能多三分成算……你能替我约出对面主将吗?就说明日,我与皇甫公、董公想当面会一会昔日故人。”   “这个好办!”盖勋立即满口答应。“属下今晚便派人去……只是君侯,有必要吗?”   公孙珣微微一笑,并未作答,而是直接朝身后的随行文书王象吩咐了一语:“羲伯,我对面故人不多,且替我写一封信与韩遂,让元固兄转呈,约他明日到阵前一会,就说只叙私谊,不论其他。”   言罢,其人便径直转向回营去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王象是个实诚人,他听到命令,居然匆匆在马上拿出纸笔,蘸着装入皮囊中磨好的墨水,然后借着身后夕阳光照,伏在马背上边写边行,等到众人尚未来到大营前时,这王羲伯居然已经写完了,并直接在马上转手交与盖勋这个送信之人。   话说,盖勋虽然世出名门,号称凉州诗书传家,又何尝见识过这种真正的文学才子呢?其人接过笔迹未干的信来,匆匆一读,便目瞪口呆。然后这位京兆尹居然跳下马来,对着只是卫将军掾属的王象大礼参拜,慌得后者手忙脚乱,赶紧爬下马来还礼。   众人纷纷侧目,俨然是不解其意,但仅仅是片刻后,娄子伯等人也是一时叹服,然后也纷纷向着王象行礼称赞。   原来,其人在马上匆匆作出的邀请信,居然写的太好了!   “真是增一字嫌多,去一字嫌少……”到最后,便是公孙珣也不由在夕阳微光下大声称赞。“羲伯将来在文学上必有一番造诣!”   王象是个老实人,愈发谦恭不已。   然而公孙珣眼见着这封增删不得的作品于众人手上流转,最终由贾诩将信交回给盖勋之时,却是不由心中一动,然后陡然想起一个‘典故’来。   就这样,盖勋自回营中,公孙珣入营后也让人去告知左右皇甫嵩与董卓,让二人做好准备,明日阵前与叛军首领相会,兼观虚实。   而就在其他所有人都准备告辞各回本营之时,公孙珣却忽然喊住了一人:“文和留步。”   贾诩不明所以,到底是在娄、戏二人的沉默中独自留了下来:“将军请言。”   “文和可有文学之才啊?”公孙珣正色相问。   “凉州边鄙,确实不擅此道。”贾诩躬身相对。   “那还真是可惜了。”公孙珣指着案上纸笔一时失笑。“但我还是想让你替我写一封私信!”   贾诩一言不发,到底是上前铺纸执笔,然后抬起头来,静听吩咐。   “你随便写,写的长一些……只一个意思,便是告诉韩文约,若其能杀王国,便可赦其罪,然后我一力做主,招降于他。”公孙珣盯着贾诩从容言道。   贾诩一言不发,低头写了几句,但却终于无奈抬起头来:“将军,这种信注定无用,韩文约乃是以傀儡而杀李文侯、北宫伯玉之人,号称黄河九曲……将军战意盎然,如何能让他中计?”   “你只管写。”公孙珣失笑摇头。 第十六章 李广无功缘数奇   一夜无言,到了第二日,也就是正月初九日,盖元固果然将沟通一事做的漂漂亮亮,公孙珣约见韩遂,董卓约见马腾,皇甫嵩则约见了王国,对面全部一口答应。   毕竟,且不说叛军见到汉军忽然移营逼近,也是心下惊疑,只说董卓与皇甫嵩在凉州的威望绝对无第三人可比。想当初,便是盖勋被叛军包围都还能被这些人主动放一马,傅燮被围也都有叛军愿意主动放其归家……何况是这两位约见呢?实际上,便是汉军这边也都普遍性没有什么劝谏之语,因为董卓和皇甫嵩便是最大的安全保证。   如此说来,反倒是公孙珣蹭了董卓与皇甫嵩的威风。不过,他与韩遂有私交,也是事实,更不要说其人位阶摆在这里了。   至于那两位叛国的凉州太守,反倒没人理会,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二人是不可能来见官军统帅的,尤其是当日傅燮死前曾经当面呵斥其中一人,并以一死来为两千石太守守土之责做了最直接的表率。   经此一事,他们来见官军统帅又能干什么,是去膈应对方,还是再来挨一通骂?   来到眼下,到了约定的中午时分,双方果然按照约定各引只三千骑兵掠阵,并来到两军营盘中间位置,相隔两三百步稳住阵脚。   然后,公孙珣一马当先,只带负弓骑马的韩当与负着一个小包裹的贾诩,便亲自离开仪仗伞盖,主动向前。而董卓和皇甫嵩是何等人物?自然也不会有所怯场,二人见状也按照约定,引一武士一文士,随公孙珣向前临叛军之阵。   官军三位主帅都如此坦荡,反而让原本有些犹疑的王国、马腾、韩遂三人一时羞赧,须知道,这些人对上对面三人,骨子里便有些自惭形秽,便是韩遂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跟对面三人相提并论,于是哪里还敢耽搁?一时间,三人也纷纷只各自引一武士,一心腹匆忙上前。   而等到双方挨近时,董卓忽然率先下马,更是惊得对面九人全部失态,然后也立即下马,并主动遥遥躬身行礼问候。   董卓见状不由扶着腰带远远大笑:“我年老体胖,骑马交谈不便,倒是让诸位凉州乡人看笑话了……不过也好,下来便下来吧,这样更好说话,如寿成等,不妨自便。”   马腾自然口称不敢,然后又主动上前问候。   而其余王国与韩遂,二人相顾无言,到底也是没有再上马,而是立在原处,等公孙珣与皇甫嵩到达后,又再度俯首行礼。   且不说皇甫嵩如何与王国如何相对,这边公孙珣却是干脆跳下马来,主动上前握住韩文约之手将其扶起,然后一时感慨无言。   便是韩遂抬起头来,看着公孙珣,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二人之间,说是临阵试探,但每次相见都时事易转,又怎么可能没有几分真心感慨呢?   隔了半晌,公孙珣终于率先开口,却依旧是萧瑟难耐:“文约兄啊,当日年少轻狂之时,你我洛中相会,那时你对我说天下事晦涩难名,相互做个结交,日后方便相见……但谁能想到,河内再别之后,你我再见居然是于两军阵前呢?”   韩遂看着对方面庞,也只能握手感叹:“卫将军,当日在洛阳,我便说朝中诸公视西凉为边鄙之地,迟早要生乱;在河内,我说若不能尽快诛宦,则西凉必然反覆之势……如今如此相对,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了吧?”   公孙珣听着对方明显带有自表清白之语,却是一时失笑:“何谈卫将军?你我十余年故交,称呼我字便可。只是文约兄,若是咱们如此说下去,此时我是不是该对你言,洛中诛宦在即,何妨就此投降?昨日信中明言,今日只谈私谊,不论过去,这种事情也就不必多言了。”   “是我失言。”韩遂不由尴尬苦笑。“这二人与卫将……与文琪做个介绍,成公英,成公实荣,文琪还记得吧?”   公孙珣不慌不忙,便又上前笑握住成公英之手:“实荣当日拒绝我的招揽,可是让我心疼到现在的。”   成公英被握双手,也不能躬身行礼,便只好无奈低头:“负国之人,蒙君侯错爱。”   公孙珣再度失笑,却不多言,而是看向了后面那个卫士:“我还以为会见到庞令明呢,这又是哪位?”   “此乃我乡人阎行,颇有勇力。”韩遂随口言道。“至于庞令明,凉州紊乱,其人与乡人结寨自保,此次并不在跟随在军中。”   “原来如此。”公孙珣也是不以为意,只是坦然受了那阎行一礼,便转身指向了贾诩。“义公就不多介绍了,文约自然认得,我麾下军司马贾诩贾文和,早十几年前便是武威孝廉了,你应该也相识吧?”   韩遂愈发感慨不及:“邻郡名士,焉能不识?不想今日阵前相会,却多是故人!”   公孙珣笑意不减:“说起故人,文约可知道为何今日是我为帅督关中事?其实也是因为一名故人。”   韩遂自然疑惑。   而公孙珣却是毫不避讳,将自己与袁本初明争暗斗一事全盘托出,只说二人都有心于洛中事,互相拆台,这才一个西走关中为帅,一个东出汝南募兵。   说完这些,其人却居然是有些自鸣得意:“文约啊,昔日因为你我为边郡人而有所小看的袁本初,如今便是代袁氏行事,占有洛阳地利,也不过与我勉强持平尔而已啊……”   “那是文琪自强,孤身可为天下权重的缘故……袁本初哪里能比得上你呢?”韩遂当即附和了一声,却又转而反问。“不知道你兄公孙伯圭,你彼时尚未成年的族弟公孙越,如今俱在何处?”   公孙珣自然没有隐瞒,便又说起公孙瓒、公孙越这些年的经历,说完后复又问起对方妻子儿女之事,韩遂也一一作答,并无隐瞒。   总之,二人细细说来,却居然真的只是尽说私谊,不论其他,非只如此,旁边皇甫嵩、董卓、王国、马腾等人也是如此。   而说了好一阵子,眼见得日头都要偏西了,却忽然听得旁边一阵喧哗。   原来,董卓与马腾在那里闲谈,却是说到了一位二人公识的羌族豪帅,据说也在对面阵中。董卓想见,马腾也想叫人过来,但却碍于双方约定,不好私自唤人过来,便让跟着自己的那名羌人武士转回去换人来。   孰料,董仲颖不以为然,居然一手扶着腰带,一手拽着马腾,只带着此行跟在身侧的二人。也就是他的两个女婿,牛辅与李儒,兀自踱步向前,走了数十步远,然后直接临阵呼喊那羌人豪帅之名。   对面叛军军阵一时骚动,后面汉军也有些震动,马腾也是紧张不已,但随着那名豪帅惊喜出阵,然后跪拜在董卓身前,汉军这才安稳下来。   而之所以只说汉军安稳下来,乃是因为董卓上前喊人之后,那些对面阵中的军官纷纷拥挤上前,争先去看名震凉州数十年的董仲颖。   董卓见状不以为意,只是大笑不止,却是甩开牛辅的阻拦,牵着那刚刚扶起的豪帅之手再度向前,几乎已经来到叛军阵前,然后方才以手指向了自己的肚子:   “诸位凉州乡人是想看我董卓吗?我这人并无什么可看之处,唯独年长后愈发体胖,就这个肚子值得大家看一看……”   话音刚落,对面叛军中的汉羌首领便纷纷大笑,然后也不知是谁带头,这些人又纷纷下马行礼问候……羌人豪帅多有跪拜,汉人首领则多是躬身行礼,口称将军。   董卓见状更加大笑不止,居然是孤身向前,挨个将这些敌军首领亲自扶起。   身后,皇甫嵩与公孙珣见状对视一眼,只是大笑摇头,然后二人便各自拽着王国与韩遂,阔步向前,跟了过去。   皇甫嵩自然不必多说,凉州人哪个不认识他?一时间,那些凉州羌汉豪帅纷纷再度行礼,或下跪或躬身,或按照边郡习俗口称大人,或是按照官阶口称将军。   不过,等到公孙珣向前,这些人却有些犹疑起来……毕竟,和前面两位相比,公孙珣还是太年轻,而且真不熟。   韩遂尴尬失笑,只好赶紧亲自介绍:“这位乃是卫将军,蓟侯,辽西公孙珣……”   西凉叛军听得此言,汉人首领多是之前官军,自然知道轻重,倒是也跟着再度行礼,唯独那些羌人,实在是没有多少反应。   “韩公说的再多,我们也不知道什么人……”有羌帅干脆用皱巴巴的汉话直言。“不知道这位将军与董公、皇甫公相比,是大是小?”   “是大!”韩遂正色相告。“此番对面汉军,以卫将军为首。”   一众羌帅还是犹疑,而董卓与皇甫嵩却是各自无言,反而在那里一个摸肚子一个捏胡子,俨然还是心存怨气,多少有些看笑话的意思。   “文约兄何必说这些他们不懂的东西?”公孙珣见状根本不急不气,反而笑谈道。“我就不信了,你们这些人当日就没人随董公和皇甫公一起出去打过黄巾贼,难道一点没有听过我白马将军之名吗?”   听到最后一个称呼,却是有一名羌帅一时惊异:“白马将军的名声,我们在北地常常听到鲜卑人和匈奴人说起,都说东面有个汉人白马将军,素来善战……莫非就是将军吗?”   “天下并无第二个白马将军!”韩遂愈发正色相告。“你刚才说鲜卑人,我却是忘了告诉你们,早年间,这位白马将军刚刚二十余,便曾出塞,烧掉了檀石槐大汗的王庭……你们总不会忘了这件事吧!”   一众羌帅一时轰然,然后居然也是下跪行礼,而公孙珣也不顾这些人身上的羊骚味,便赶紧上前虚扶他们起来。   而起身之后,一名羌帅向公孙珣等人身后望去,却是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敢问白马将军,听说你的坐骑向来都是白马,刚才未曾细想,现在看去,敢问是哪一匹?”   韩当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早早将马匹牵来,公孙珣不以为意,便回头直接指给了对方看。   然而,其人看过之后却是大为不屑:“将军以白马名震天下,东边的人我们西边都知道,为何却骑这种普通白马?”   此情此景,公孙珣自然不会说什么自己又不需要冲锋陷阵,真正的上好白马都给勇士了云云。   实际上,这位卫将军稍一思索,便指向董卓的肚子正色言道:“诸位凉州勇士怕是不知道,董公善饮,在我营中每日只喝上好的美酒,之前在汧水东侧月余,他将我营中美酒喝的精光,不得已我便卖了自己的好马买酒与他……他这个肚子多少是我用自己坐骑换来的!”   一众叛军豪帅闻言,纷纷大笑,便是董卓也抚摸着自己肚子仰头而笑,阵前因为公孙珣这个陌生人到来而有些偏严肃的气氛也是顿时烟消云散。   须知道,这年头大肚子,也就是所谓大腹便便,和长胡子一样,乃是美男子的象征……当然,公孙珣对这两样是都不感冒,但不代表人家董卓不能用这个来自傲,更不代表公孙珣不能用这个来活跃气氛。   笑完之后,那之前质问的羌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本以为将军是东面的人,多少会自恃身份,看不起我们这些凉州边地羌人,这才出言为难,却不想将军如此年轻却如此豪气……我不能有所赔罪。”   说着,那羌帅却是在众人好奇目光中返身从军阵中牵出一匹马来,却正是一头格外雄壮的白马:   “将军请看,我这匹马乃是凉州数一数二的宝马,正该赠与白马将军使用!”   公孙珣也不推辞,径直牵过马来,然后方才扶着对方肩膀言道:“壮士送我宝马,我若不受,便是看不起你,但这礼物如此贵重,我也应该有回礼才是……敢问首领姓名,晚上我请人送你数坛好酒!”   众人愈发称赞不已。   而与此同时,王国、马腾、韩遂等人,却是不由面面相觑,但终究是各自无言。   双方谈笑了许久,但眼见着日头愈发偏西,这些羌汉豪帅多少还记得这是两军阵前,也晓得一些轻重,便不好继续多说,就纷纷告辞后退。   而此时,为了以防万一,汉军早已经主动压上,最后,居然是叛军军阵又主动退了百余步,将空间留给了双方主帅以作辞别。   而等到双方主帅在地上各自行礼作别完毕,然后又各自上马拱手之后,将要转身之时,公孙珣却忽然回头喊住了韩遂:“文约且住!”   王国等人与董卓等人同时敏感回头。   “我来时与你带了礼物,乃是辽东上好人参,寒气未退,正好熬汤滋补,之前差点忘记……文和。”公孙珣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   贾诩闻言不慌不忙,将身上所负的匣取了下来,然后勒马向前,当众送上。众人看的清楚,那匣子外光明正大包着一封书信……但此情此景,根本不是询问查探的时候,便都兀自不言。   而韩遂接过匣子与书信来,也并未想太多,只是转手交给了身侧阎行,然后再度致谢。   就在众人以为要到此结束之时,公孙珣却忽然又打马向前,亲自来到韩遂身侧,将成公英挤开,然后却又按住了那之前一直被他无视的阎行肩膀:“你既然姓阎,与皇甫公旧部、贾文和旧交、故信都令,也是我的旧交阎忠阎叔德是何关系啊?”   阎行捧着匣子,猝不及防,便当即讷讷答应:“正是族叔!”   “我听说他去年死了?”公孙珣忽然问及了一个让在场诸人纷纷色变的问题。   “是。”阎行勉力答道。   “要做个孝子啊!”公孙珣按了按对方肩膀,留下一句无可挑剔之语,便兀自骑着那匹神骏白马,转身而走了。   ……   “珣既握全兵,遂尽起全军过汧水,两营相隔七八里,叛军震恐,请与珣等相见。珣与遂洛中故旧,副帅董卓、皇甫嵩固凉州名将,亦与叛军王国、马腾旧识,乃应。於是,翌日阵前相见,三帅各只率亲卫一人,互交马语移时,不及军事,但说私谊,拊手欢笑。贼将遥见珣坐于白马上,威风凛然,兼皇甫、董西凉名将,素知其重,乃悉于马上遥拜。汉羌观者,前后重沓。珣见之,乃笑执遂手,与卓、嵩下马向前数十步,各自临贼曰:‘汝欲观吾等邪?吾等亦犹人也,唯董公大腹便便,可称佳耳!’卓等大笑,贼亦大笑,复纷纷临阵下马跪拜,又牵坐骑白马十余,献珣称礼。”——《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七章 汉兵奋迅如霹雳   “可战!”   公孙珣与董卓、皇甫嵩一起返回到汉军军营之中,尚未落座,立在帐中的前将军董仲颖便换了一张面孔,然后开门见山。“贼军各怀鬼胎,可一战而破!”   “不错。”经此一事,便是之前一直不支持速战的皇甫嵩都改变了态度,如今其人一脸不屑。“老夫今日也算看明白了,彼辈皆竖夫,便是韩文约也无雄天下之意,不过是打着诛宦旗号,求割据一方,暂且安乐而已。”   竖夫,大概要比竖子高级一点,但也仅仅是高级一点,而能让皇甫嵩这么沉稳的人公开嘲讽辱骂,可见对面那些人也确实就是个竖夫的格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不急不缓,微微颔首,复又失笑看向了贾诩。“怪不得文和当日会离家避祸,也怪不得阎忠宁可自戕也不从他们……这些人除了割据、混战,又能给凉州带来什么?凉州事终究还是要归于天下事的,换言之,只有重归中枢辖制一条路。”   三位将军在前,贾诩只是微微点头,并未插嘴。   而三将继续讨论了一番,相互交流了一些具体情报,却是愈发笃定了对面的离心离德与各种不堪之处。   首先,正如董卓、皇甫嵩说的那般,凉州叛军经历了数年的反复,早就不是当初因为凉州老百姓活不下去,中上层又屡遭歧视,从而愤然而起的那个局面了……数年的军事战斗以及复杂的内部兼并过程,已经使得叛军领导层迅速堕落腐化了。   这种腐化不是叛军个别首领的道德所决定的,实际上据众人今日观察,韩遂还是有些水平、城府与策略的,马腾本人也还保持着基本的朴素道德作风……说到底,这是一种整体制度上的腐化,上面哄着下面,下面捧着上面,大家各有地盘,各有各的想法,无人能作出真正的决断,无人能真正的左右局势,整个叛军组织,宛如一头失去理智的多头怪物,只能凭本能行动!   至于说此番叛军大举出凉州入关中,其实也正应到了这个问题上。   须知道,如今叛军主要五股势力。   其中,王国持有汉阳郡,韩遂据有金城郡、武威郡,李相如本是陇西太守,黄衍本就是酒泉太守,唯独一个马腾,本身是扶风人,却久居陇西,然后以耿鄙司马的身份持汉阳兵反叛……那么如何安置马腾就是个大问题!   大联合状态下,兼并是不好兼并的,因为会人人自危。   而且再说了,马腾也不是吃素的,且不说他本身就带着州中精锐部队反叛,其父在陇西为吏时更是因为家贫无奈娶了羌女(马腾亲母),甚至据说马腾目前长子马超的生母也是羌人,所以很得陇西羌人部族的拥护……这种实力派,兼并起来怕是要崩坏牙的。   而要给他地盘呢?   是李相如会同意对方回陇西联合当地羌族,还是王国愿意对方领着一支精锐部队留在汉阳?   故此,思前想后,众人却是干脆建议马腾回他的祖籍,关中扶风,也就是眼下这个战场所在。   当然了,这个情况只是决定了叛军各部的战意,马腾是特别主战,他确实想有一块地盘;李相如和王国次之,他们确实想把马腾撵出来;而韩遂和黄衍最是敷衍。再加上所有人都想保存实力,这才导致陈仓久攻不下。   但是,偏偏他们又不能撤军……因为没有战果,手下那些兵头子不许他们撤军!   凉州很穷的,关中很富有,大家出来一趟不容易,而且这么强的兵力聚集在此,到底怕谁啊?总不能浪费了那么多粮草,最后却空手而还吧?   也就是在这些人扯皮僵持之时,公孙珣忽然提汉军五万,来到了他们跟前。   三将议定,都觉得此战可行,皇甫嵩与董卓便也不再于军务上多说什么……毕竟,如今军权在公孙珣手中,他们手中不过是一万步卒,也就懒得多言什么。反正到时候,估计也就是一道军令下来让他们所部跟在骑兵后面攻城拔寨而已,二将俱是宿将,如何会误事?   实际上,三将随意坐在帐中,倒是继续了白日间的那些闲散话题。   “其实想想,若非是南容献身,这一仗未必如此轻松。”皇甫嵩忽然感慨言道。   众人多默然,便是董卓也无话可说……须知道,傅南容殉国,不仅仅是他一人之死这么简单,这是因为傅氏本是北地郡郡望所在,其人如此激烈,也使得傅氏的态度无可更改。所以,叛军虽然名义上统一了凉州,却根本无法有效控制北地。   开战前,那一两万所谓离开叛军北归的杂胡,其实便是北地郡和隔壁并州西河所在羌人、匈奴人了……没有一个真正有威望之人领头,昔日北地太守皇甫嵩又到了对面,他们自然要北归避战。   而反过来说,若是傅燮当日真的骨头一软,今日当面的,怕就真是实打实的十万大军了。   “此战,必以贼血,飨傅南容之魂,亦飨阎叔德之烈。”公孙珣半晌,也只能如此言道。   众人纷纷颔首,刚要再说,却忽然又有义从打扮之人匆忙入内,其人疲惫不堪,俨然远行而来,甫一入帐便跪地奉上了一封书信。   公孙珣接过信来,与韩当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亲自带人去后帐安歇,然后等人离开后却居然看都不看,便将来信塞入了靴子里。   董卓冷眼旁观,一时嗤笑:“文琪不便在我们面前打开吗?之前盖元固携你亲卫自长安同来,你就匆匆下定决心开战,今日又有亲卫辛苦送信,你也不看……莫非以为我董卓居然是和对面的叛贼一样,见到有人从洛中送信来便心生疑虑吗?”   坐在下面的盖勋神色如常,毫无动摇。   而公孙珣也当即摇头:“彼辈嫌隙自生,白日间那封书信不过是区区小道,聊以锦上添花,并无大用。至于董公说的此信,其实并非洛中事,乃是从幽州快马送来的私信,之前元固兄所携者乃是我家中夫人遣人快马送来的私信,这封应该是我幕下长史以幕府名义送来的讯息……所以才晚了几日。”   说着,公孙珣便将靴子中的信取出,然后放在了自己与董卓中间的几案之上,并缓缓言道:“不过是家中又添一犬子罢了。”   董卓瞥了一眼桌上信件滴蜡封皮,然后直接拿到手来,但等到他看清封蜡下面确实是署名吕范之后,便不由哑然失笑,然后又放了回去:“焉能不信文琪……文琪若决心已定,便可即日发令,早早了断当面之敌。”   公孙珣也不去拿信,也不下令,只是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即决断的意思。   董卓、皇甫嵩二人觉得无趣,便各自带着心腹离开,而盖勋却被喊住,乃是公孙珣还记得那个送他神骏白马的羌人豪帅,专门让人挑了一匹锦缎,外加两坛好酒,让盖勋走他的路子去回礼。   众人愈发无话可说。   等到了晚间,全军一如既往在落日前用饭,然后早早刁斗严禁,巡视严密,普通军士自然是在帐中躲避春寒,兼低声闲谈,然后静待安眠。至于军中高级官吏,却是能在自己独享的帐篷里,点上烛火,稍微做些自由的事情,譬如读一读书,写一封家信之类之类的。   至于中军大帐,那自然会灯火通明,连夜不熄……公孙珣很早便有将具体军事部属交给娄圭还有自己义从中佼佼者的习惯。   大战在即,他们自然要尽量完善军事计划。   不过,大概是由于对面的破绽太多,军事计划很快便制定完毕并得到了公孙珣的认可,到了晚间不久,中军大帐居然也跟着灯火黯淡了下来,然后只有公孙珣本人歇息的后帐尚有微微火光而已。   不过有意思的是,执掌军律的军司马贾诩居然也没睡,其人今日晚间在处置了几个犯了军法的士卒之后,既没有读书,也没有写什么东西,而是枯坐在帐中,一边沉思白日情形,一边仿佛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一般。   果然,二更时分,白马义从中的一名军官,贾诩隐约记得是叫张南的,乃是幽州大族出身,忽然来请,说是君侯在帐中唤贾司马前去。   贾诩面色如常,依旧是谢过了对方的辛苦,然后方才从容随对方去往中军大帐的后帐,面见此间五万大军主帅,卫将军公孙珣。   “文和且坐。”公孙珣榻上放了一个小案,其人正在榻上伏案写着什么,见到贾诩到来,却只是随手一指,示意对方上榻来坐。“且等我写完回信。”   贾诩躬身行礼,安静侧身坐在了榻上,到底是不敢学娄圭、戏忠那二人随意脱鞋上榻。而且,其人全程目不斜视,根本没有去看公孙珣在写什么。   过了许久,公孙珣写完书信,放下笔墨,方才抬起头来,于烛火下看了看眼前之人,然后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文和,你以为可战否?”   饶是贾诩早有准备,也有些茫然失措:“将军何出此言?董公、皇甫公、盖公俱言可战,娄子伯、戏志才也早早劝战……将军自己也看的清楚,甚至今日还有离间之策与军略制定,为何还要问我?”   “事关数万人生死,总是想要多些底气的。”公孙珣见状不由失笑道。“你是我生平所见智计第一之人,你不说可战,我心里总是不安的。”   “何敢称军中智计第一?”贾诩尴尬低头。“且不说论战者未必需要智计如何,董公、皇甫公二人,一以豪气,一以威德,俱为名将。便是真说智计,军中也有娄子伯分划军略井井有条,戏志才洞察形势,皆可称一时人选……便是不说这二人,此时此刻,只这帐中,将军之才智也远胜于我。”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居然比你智计高明?”公孙珣失笑对道。   “将军洞察人心,今日抹书间韩遂实乃我生平所见绝妙之策……”   “我之前便说了,这是小道,韩遂等人自生嫌隙,有无此书他们都不会团结一致的……所谓智计高明之处,在于洞察人心与形势,然后再根据形势与对手制定最佳策略。”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这才叫真正智计。”   “若如此。”贾诩侧身坐在榻上拢手言道。“今日君侯临阵观敌虚实,也可以称之为智计高明了吧?为何一定要再问一遍属下呢?”   “因为足下确实是智计绝高之人,有你一言,我才能下定决心。”公孙珣回复的非常利索。   贾诩苦笑:“如此,便又绕回来了……我还是不懂,将军为何会看中我,只因为当日阎叔德对将军夸赞了我一次吗?”   “我也不懂……文和。”公孙珣闻言不由肃容感慨。“我对你情真意切,为何你却屡屡装聋作哑?甚至之前夺取兵权之时还对董仲颖有所暗示?我哪里不如董卓,只因为他是你凉州乡人吗?”   贾诩也顿时肃容,半晌方才应声:“人非草木,将军对我的雍容与大度,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也正是因为人非草木,无能为之时,只能以亲疏远近而有所为,层层推之……那日是我的错,但请将军明鉴,我并没有半分悖逆将军,有所不利的意思。”   说着,贾文和居然是下地躬身大拜,以作谢罪。   公孙珣摇头失笑:“起来吧,当日不追究你,今日莫非还要纠缠这事不成?坐回来,咱们接着说。”   “将军不要笑,”贾诩坐回远处,却不由叹气道。“我一个背井离乡之人,凡四十载,一半在凉州,此乃我故土所在;一半在司隶,我受汉恩,出仕宦游在彼处……这两个地方,将军固然神武,可真能有所为吗?”   “为何我不能有所为?”公孙珣收起笑意,沉默了片刻,方才反问。   “我在太尉府兵曹数年,虽然蹉跎,却能有所见识,将军的布置也自然一清二楚……幽州为根基,冀州有落子,此番将军入洛,难道不是要乱中取物,以谋冀州事,然后规大河之北,自成形势吗?”贾诩轻声反问道。“这中间,可有凉州事?可有司隶事?至于说董公……将军,如今凉州的事情,不是皇甫公便是董公,而皇甫公却已无进取之心,董公难道不是唯一之选吗?”   “但你的董公那日被我压制,却只是望吕布这一勇之夫出神,而视你这个早早提醒他之人为无物……这种人,一朝得势,真能有所为吗?”公孙珣嗤笑反问。“而且,我今日在此,难道不正是在为凉州与司隶事?你总不会因为韩遂那些竖夫是你乡人,便反而觉得我是仇眦吧?”   贾诩一时摇头:“不至于此……但将军也不必诳我,今日之战,固然能驱叛军使关中平安一时,可凉州事,哪里是一战能平的?须整顿大局,再回首为之。”   “将来我必为之。”公孙珣昂然作答。   贾诩登时摇头:“将军都要走的人了,如何还能为之?”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公孙珣不以为然道。   “若非洛阳变故,将军何至于突然改缓为急?”贾诩不以为然道。“之前盖元固与君侯信使齐至,今日又有信来……必然是要急击而走。”   “为何一定是洛阳事?”公孙珣愈发好奇。   “总不能是幽州事吧?”贾诩摊手反问。“若如此,将军早就将帅印给皇甫公了吧?哪里会有余力在这里布置决战事宜?”   “不想贾文和也有看错人的时候。”公孙珣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却是忽然将自己面前刚刚写好的书信转向推了过去。“之前盖勋与我义从到来,乃是说幽州乌桓、鲜卑作乱,隔断辽东。至于洛阳,反而一切安好,天子清醒,大将军稳妥,并无大事。”   贾诩闻言也不去看信,只是盯着身前之人怔怔发呆,俨然是难得失措。   “文和。”公孙珣摇头叹道。“时局晦涩难名,将来的事情怕是要比你想的更糟糕。你这种人,以自保为先,层层以亲疏推智计为之,固然无可质疑,但还请不要小瞧了天下人……我公孙珣固然不是什么一心为公之人,但也绝非那种因为私计而坏天下之人!幽州是我根基所在,我固然心急如焚,但若不能击败当面之地,使关中平安,又有何面目将来为天下事呢?”   贾文和欲言又止。   “也罢!”公孙珣愈发叹气道。“你有你的处世为人之法,我也有我的处世为人之道,今日便不为难你了。但请你记住,你的智计乃是天下难得的宝物,眼看天下动乱,你一计或可兴邦,一计或可乱武……凡为策,若是求自保,自然无话可说,但千万不要为私情亲疏而祸乱天下!毕竟,将来为天下事,继而为凉州事之人,不可能是你们凉州人,只能是我公孙珣!而若如此,你我再见面时,怕是有所难堪了。”   贾文和下榻躬身而拜,然后便慌乱欲走。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公孙珣在后喊住对方。“如今局势,到底可战否?”   “事到如今,君侯何必再问我?”贾诩无奈回身。   “我是为我自己问你吗?”公孙珣凛然相对。“若非是担心仓促决战,会遗祸关中士民,我何必如此小心?”   贾诩冷静了下来,片刻后,其人转身在榻前躬身行礼,拱手正色作答:“君侯!今日我在阵前看的清楚,君侯统帅之能远胜王国,用人调度之能远胜韩遂,临机决断之能远胜马腾,更兼彼辈兵不占优,士气不占优,地理不占优……所以,不要犹豫了,一战而决吧!”   公孙珣挥手示意,贾诩立即趋步后退。   而其人刚一离去,旁边却有一人从暗处侧门匆忙进入,来到榻前,烛火照的清楚,正是公孙珣心腹谋士娄圭娄子伯。   “君侯。”娄圭不顾一切,焦急询问。“不是洛阳天子病危吗?如何变成了幽州有变?”   “正是幽州有变。”公孙珣低头收起书信,然后一边取烛火滴蜡封印,一边从容答道。“之前不与你们说,怕是军心有变……”   娄圭欲言又止。   “不要说给志才,他听到这个必然自责。”公孙珣叮嘱了一声。   “喏。”娄圭无奈应声。   “还有。”公孙珣忽然又说道。“即刻传令各营,明日四更早早做饭,午前便要决战!”   娄圭拱手而退。   翌日清晨,韩遂、王国等人尚在为那封书信疑神疑鬼,中层首领尚在议论昨日对面三将风采之时,忽然间,哨骑便来报,说是汉军全营炊烟不断,俨然是要大战。但由于叛军实际上的头脑韩遂尚处嫌疑这地,这些人尚未来得及沟通妥当,是战是守,便已经到了上午时分。   而此时,哨骑匆匆,也再度慌乱来报,他们明告各路首领,汉军已经全军而出,战线连绵十五里,正大举向西而来……   叛军全军,登时上下失措!   ……   “太祖与凉州叛军持於渭水,将战,不定。太祖乃夜召问诩计焉出,诩曰:‘公明胜王国,勇胜马腾,用人胜韩遂,决机胜敌全军,有此四胜而不定策者,但顾万全故也。必决其机,须臾可定也。’太祖曰:‘善。’翌日,乃并兵出,连阵十五里西向,叛军震怖。”——《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十八章 叛军崩殂畏的卢   这一日是正月初十,渭水依旧结冰,在上午日光下,整条河流都倒映出了某种让人难以名状的光彩。   得益于叛军的失措,汉军成功出营排成了一个横阵,军势连绵十五里之宽,然后在汉军各路大将的带领下,一路往西面滚滚而来。   汉军军容齐整,旗帜飘扬、甲胄耀眼,更兼其中多有骑兵,一路行来,光是带起的烟尘,便能相隔数里见到。   而稍行数里,眼见着叛军营寨就在前方,可叛军却丝毫没有出营的趋势,反而只是在营寨内加紧调配,彼辈死守之势不言自明。   公孙珣见状也不再犹豫,他一边下令稳住阵脚,一边即刻诏令吕布、徐荣、韩当、鲍信、盖勋、皇甫郦、李傕七将齐至自己伞盖之前听令……公孙珣昨夜才下定决心,今日便全军而出,很多布置下面的军官都不知晓,还须阵前传令。   “临阵相决,尔等为将,只许听令,不许擅言!”公孙珣骑在那匹神骏白马上扫视了这几名主将,干脆警告了一声,然后便直接点名。“义公!”   “属下在。”韩当当即在马上拱手作答。   “敌营南有渭水相隔,冰情不明,不要理会,你将步卒留在中军与我,只率两千河内骑士,一心一意从北面包抄……敌军若败,许他们强渡渭水,却不许他们从北面逃窜!”   “喏。”韩当不喜不怒,轻松接下任务。   “伯进!”公孙珣见状不再理会,而是继续于马上点到下一人。   “君侯请下令!”徐荣闻言直接翻身下马,就在公孙珣伞盖下俯身而拜,动作言语中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   “你也一样,放下步卒与我,自带河东骑士与你自己的屯骑营,李傕、皇甫郦两部骑兵万人也归你指挥……”言道此处,公孙珣稍微顿了顿,看了眼愈发兴奋不已的徐荣,却是反问了一句。“知道该怎么打吗?”   “知道。”徐荣昂首应声道。“敌营间隙疏松,布置简单,并无连营相守之意,当急速驱大股骑兵入其中,隔断各处,若成功,则其首尾不能相顾,又陷于我军军势之内,士气必然崩殂,步兵也可从容破寨!”   “善!”公孙珣夸奖了一句。“能做到吗?”   “一万两千余骑兵,若不能为,荣岂非浪得虚名?!”徐荣应声而答。“君侯托大任于我,我必然不负君侯。”   “那就去做。”公孙珣当即失笑,却又扭头看向了一名面色有些慌乱之人。“奉先!”   “将军!”吕布赶紧握着马缰执手行礼。   “下马。”公孙珣昂然吩咐道。   吕布怔了一下,却是慌忙下马,然后学着徐荣那般在地上对着卫将军的伞盖俯首行礼。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公孙珣却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下了他那匹神骏白马,并继而单手扶起对方。   “上来试试!”公孙珣微微示意。   吕布一时茫然不解。   “君侯让你上他的马!”戏志才在旁嗤笑道。“战事紧急,不要耽搁了。”   吕布这才恍然,然后晕乎乎的爬上了公孙珣的那匹神骏白马,而等到他在马上坐定以后,这才真正反应过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反而有些畏缩。   “奉先啊!”公孙珣站在马下,见状也是一肃。“我赐你区区一马,何必如此?今日之战,尚要奉你为先。”   吕布微微回过神来,赶紧勒马离开代表了公孙珣身份的伞盖之下,然后方才勉力拱手:“君侯如此恩遇,布一勇之夫,如何敢不尽心供君侯驱驰?!”   “此战关键便在于你。”旁边早有田畴让出自己马来,却也被公孙珣给无视了。“除了你自己所带的射声营,河南骑士外,我再将白马义从与你……”   众人听得此言,俱皆失色。   须知道,之前公孙珣让出坐骑时,周围人并没有这么大反应,但让出白马义从交给别人指挥,还是临最前之阵,这就让人有些难耐了。戏志才、田畴等人都有些想出言阻止的意思,但想到公孙珣有言在先……临阵相决,不许违背他的军令分划……却也无可奈何。   吕布更加无言,只是神色激动之意终究难免。   “我只有一条军令与你。”公孙珣上前来到对方马下,昂首盯着此人言道。“以你世之虓虎的姿态,领着天下这一等一的精锐骑兵,与我一往无前,沿着敌营缝隙,刺穿敌营,直扑陈仓城下……若有人阻挡,不论是谁,俱与我碾碎踏平!不要管身后,徐伯进自会跟进!”   “喏!”吕布在马上大声言道。“必不负君侯。”   “你若不负我,我也不会负你的啊!”公孙珣在马下摇头感慨道。“奉先啊,我来时已经写好了奏疏,而且还已经直接让人往洛中送去了,便是以你和伯进为首功,而且连着今日在此诸位将领皆有表奏……奏疏中说我们大破叛军,斩首数万……不要让我在大将军那里丢了脸!”   吕布闻言,愈发激动。   转过身来,公孙珣复又指向了李傕与皇甫郦二人:“你二人要悉心听徐伯进指挥,好生作战,不要丢了董公与皇甫公的脸,也不要负了我给你们的表奏。”   二将来时必然受了董卓与皇甫嵩的交代,倒也干脆表态。   “京兆尹与骑都尉我也不多说了,前方骑兵既胜,你们便驱兵向前,直接攻打营寨。”公孙珣最后叮嘱道。“此战在于前后之间是否紧密,万万毋失战机!”   此时此刻,盖勋与鲍信当然也无话可说。   “既如此,都走吧!”公孙珣这才回身上了一匹普通白马,重新归于自己伞盖之下。“吕校尉先发,徐校尉跟进,步兵再全员跟进……兼将此令说与左将军、前将军知晓……若准备妥当,无须问我,见吕校尉出击,即可击鼓助威,催动全军……诸位,此战务必全胜,还关中太平!”   言到此处,公孙珣终于拔刀下令,示意开战,俨然已经是尽了自己作为军事统帅的最后责任。   众将一起在马上拱手,便各自引众而走,而白马义从也在公孙珣的严肃眼神之下立即出阵,准备跟上吕布。   然而,众将尚未及真正散开,吕布却忽然回身,然后又在伞盖前下马行礼:“君侯,请君侯为此马赐名!”   公孙珣在伞盖下怔了片刻,却是忽然失笑:“便叫做的卢好了!”   吕布大喜,这才重新上了自己的卢宝马,转身而去。   同一时刻的叛军大营内,实力最强、军力最盛的韩遂也在匆忙布置着什么。   “文约。”成公英满头大汗,自营外匆忙赶来。   “如何?”韩遂见到自己最信任的左右手回来,也是赶紧放下了军事分划,直接上前相迎。   “马腾、李相如、黄衍都说他们愿意相信你,那信必然是对方诡计,值此大战,他们愿意共赴危难。”成公英匆匆答道。“马腾愿意放两千骑兵出营,李相如愿意放八百骑兵,黄衍愿意放一千骑兵……”   “也就是不到四千骑兵了?”韩遂一声哀叹。“双方十余万兵马,对面更有骑兵近一万六七,四千骑兵够干什么的?说到底,还是起了心思,各自有所图啊!最可恨的是王国那厮,甚至都不愿信我!”   成公英一时沉默。   其实,公孙珣能想到的,这些人战斗经验如此丰富,又如何会想不到呢?   大营间隙太大,很容易被对方骑兵分割,然后各自击破。而如此局面,想要有所应无外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也集中出来一支精悍骑兵,以骑对骑,一边阻止对方的分割包围,一边四处救援,保证营寨不失。   而且这个时候,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若骑兵能胜,则全局便可全胜,凉州军想胜,也未必是痴人说梦。   但是,凉州骑兵的精锐悍勇自然是不必多说,数量也是不差的,可想要如汉军那般集中所有骑兵而有所为,却是万万做不到的。韩遂四面求援联络,号召大家出骑兵,联合使用(他是不敢说统一使用的),但却只要来了四千骑兵。   这便是所谓离心离德后,投射到战场上的最直接表现了。   “马腾还算老实,他的三千骑兵出了两千,剩下一千用来保命也是无可挑剔;黄衍也算老实,他实力最小,也是尽力而为了;可李相如这厮,明明手上有三千骑,为何只出八百?”韩遂越说越是无奈。   “要不要我再去劝一劝王国和李相如?”成公英无奈问道。“汉军最少一万五六骑兵,现在他们只出四千骑兵,加上我们的五千,不过九千而已,确实不够用……可若是王国能再出三千,李相如再多一千,再加上我们凉州骑兵的悍勇,未必就不能成事。”   “不用去了。”韩遂连连摇头道。“汉军说来就来……来不及了。”   “那……九千骑兵?”成公英依旧无奈。   “实荣。”韩遂拽着对方微微在营中行了几步,后面亲卫很自然的留在远处并阻隔了其他人。“九千骑兵必败,如今之计,应当尽量保全为上,何必将咱们的骑兵尽数放出去?”   “既如此。”成公英心中微微一动,倒是忽然正色起来。“文约你就更应该尽出骑兵了,而且应该主动带领这支部队!”   韩遂立即反应了过来——真要想保全实力,这五千骑兵才是真正的实力,而且若是此战真败,一来骑兵容易逃亡,二来战后无主骑兵只会本能跟随于他!   但是……   “我走,谁来守大营?”韩遂稍一思索,立即追问。   “我来守!”成公英不慌不忙,当即作答。   韩遂愣了一下,然后旋即摇头:“你是我手足一般的心腹,为一大营而失了你,不值得!不如像当日捧王国一般,寻个蠢货捧上去……”   “文约啊!”成公英无奈叹气。“仗还没打呢!我刚才让你去领骑兵,乃是以防万一,并不耽误战事,可要是按照你这么安排,这大营必失,失了必败……此战你居然半点信心全无吗?”   韩遂沉默片刻,到底是对自己最信任之人说了实话:“不瞒实荣,之前出征时我之所以推王国为首领,便是认定了此战必败,因为洛阳局势没到那种地步,关中怎么可能打得下来?而昨日见了对面三将,便更加去了三分战意。等到昨晚上被对方遗书离间,今日各路兵马皆不愿出力后,更是绝了战胜之心。”   “你也是纵横凉州数年的人物了,居然被对面夺了气势吗?”成公英当即无语。“说到底,我军兵力不弱,而且颇为强横。”   “不是这么算的。”韩遂叹气道。“我军虽然看起来强横,却羌汉混杂,难统事权,人人皆有各自心思。而五万汉军中,有两万从凉州退回来的精锐老兵,还有两万保家卫国的关中子弟,剩下一万也是洛中禁军精锐……兵不如对方,将不如对方,之前陈仓打不下来,便该早早撤退了。”   “那你也不能如此!”成公英厉声劝谏道。“战事在即,若是奋力一战,生死尚在我手,可若是不战而生退意,却反而是将生死送到他人手中……你不必多言了,我来守大营,你领骑兵去援护各营,先努力奋战,再说其他。”   韩遂终究是懂得其中利害,所以立即点头称是……然而,就在他准备立即点齐骑兵出营当道迎敌之时,却又忍不住回头握住了成公英之手:“实荣,若事真不可为,不必拘泥,尽早投降!那公孙珣爱你才能,皇甫公和董公更是我们凉州乡人,若投降,还是能保全一二的。”   成公英苦笑不已,连连推对方去调兵,然后又将军中最勇之人阎行唤来,好生叮嘱,让对方尽力保住韩遂。   阎行虽然昨日被公孙珣弄的有些难堪,但其族人俱在凉州,又哪里会推辞,当即应声许诺。   然而,这边韩遂、成公英等人还在准备,忽然间,营中上下便已经感到地面震颤,继而喊杀声、鼓声随着远处烟尘一起隐隐逼近,俨然是汉军准备妥当后,立即派遣大股骑兵来袭。   韩遂不敢再耽搁,其人即刻上马,引自己部中骑兵尽数从后面的西门出营,试图联合马腾等人的支援骑兵,一起拦截来袭汉军骑兵。   但是,等韩遂匆忙在营后聚拢骑兵,并转向东来,试图迎面接敌之时,却上来便有些失色——原来,即便是烟尘四起,各处营寨已经慌乱进入临战之态,但众人却瞥的清楚,当面一线的汉军先锋骑兵居然隐隐皆是白马,然后瞬间便已经冲到了营盘之间的空隙里!   而为首一人,虽然远远看不清相貌,但观其人身量高大,颇显英武,更是骑着在西凉军中颇为知名的那匹神骏白马,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韩遂远远看去,先是和所有人一样惊愕难名,但旋即便大喜过望:“公孙珣亲身犯险,真是自寻死路!营寨间道路不够宽阔,趁此机会,尔等速遣军中悍勇之士,当面直取此人,若能临阵擒杀此人,则此战非但无忧,反而会速胜!”   左右羌汉首领听到,也是纷纷醒悟,便各自引勇力之士迎面向前。唯独一个阎行算是记得刚刚成公英的叮嘱,留在原地护佑韩遂不动。而眼见着身边诸多悍勇之士全都扑了出去,直逼到东面白马骑兵阵前也没有多少汉军骑士反应过来去救人,韩文约却是一声感叹,复又转过头来,面西而立。   而且,不等左右人开口询问,韩遂便直接对着身后茫茫然的西凉骑兵兀自感慨言道:“刀剑无眼,文琪乃我故人,万一不能生擒,我又怎么忍心当面见他受害呢?但两军相争,如此局面也是无法。”   说完这话,韩文约居然复又凛然起来,然后连续调兵遣将,一边继续呼喊军中勇士上前去捉人,一边又催促各部骑兵整合一起,准备趁势反扑。   但不知为何,周边人呼喊声不断,诸多兵将也都只是往东面战场张望失态,却无几人理会于他,甚至阎行也在焦急唤他回头。   “居然如此之快吗?”韩遂只以为是身后大局已定,不由惊喜回头,但等他再度转身,却又不禁茫然失措。   原来,之前趁着来袭白马义从正在营寨缝隙之中的局面,韩遂派出了足足五六股精锐骑兵,其中,每股骑兵都有十来人,首领也都是西凉军中著名悍勇之士,乃是要轻取之意。   但只是一回头再一转身,中间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废话,这些骑兵居然尽数消失了……就好像根本没有派出去一般。   “白马义从如此精悍吗?!”韩遂怔了片刻,旋即大恐。“怪不得公孙文琪敢亲身犯险……”   言罢,便要全军压上。   但不及部队调度得当,那为首的‘公孙珣’仗着胯下的卢马格外神骏,居然已经独自驱驰来到了百余步外,韩遂目瞪口呆,愈发不明所以。   倒是阎行远远认出此人不是公孙珣,乃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汉军勇将,仓促之间,其人匹马而出,奋勇向前,试图拦住此人。   话说,骑在的卢马上的吕布为求仕途,数年间又是学琴,又是装文化人,多有委屈,只广宗城下显露了一次边郡武人的姿态,杀了一次痛快,但却依然不如今日酣畅……因为他何曾手握过如白马义从这种精锐骑兵?   刚刚五六十人直趋向前,迎面来取他,其人一矛一个,连杀数名身着铁甲的叛军首领,但抬起头来,那些人的侍卫却也被藏龙卧虎的白马义从们给纷纷消灭殆尽。   将勇而兵悍,可不止是相加那么简单的。   故此,吕奉先杀性大起,他眼见着前方似乎还有大将指挥,居然不顾对面还有数千叛军骑兵,便即刻纵马向西,继续帅白马义从与所部骑兵奋勇向前,直取此人。   而其人胯下骏马极快,这才领先一步。   阎行催马上前,拔矛欲迎面冲刺,然而吕布冲到近处,亲眼看到韩遂姿态,哪里会和这种明显是侍从小将之人纠缠?只一抬手便将阎行刺矛给荡开,复一回手便将此人轻易刺于马下!   可怜阎行西凉名门,在族叔自杀后为保家族不得已为将,未曾等到反复机会洗刷身上叛军污名,便被吕布一矛刺下马来,复被赶上的汉军骑兵踩成肉泥,万般心思都随着性命逝去烟消云散了。   不过,其人之死到底是有几分效果的,韩遂素来知道阎行的能耐,之前数十悍勇之士须臾消失不见,其人便已然心生胆怯,如今又见到这个被自己认错为公孙珣之人如此轻易便杀了自己军中数一数二的勇士,然后还收矛弯弓,俨然是冲着他韩文约而来,心中惶恐更是到了极致。   生死之间,这位九曲黄河一般的人物果然是一勒胯下之马,转而俯身仓促隐入了叛军骑兵军阵之中。   吕布勃然大怒,一箭射出复又杀死一人,便提矛杀入阵中,边战边寻其人,身后白马骑兵赶来,居然是跟在后面以少临多,杀的群龙无首的西凉骑兵连连后退,然后渐生崩殂之势。   其实,不止是吕布临韩遂此处,绵延十五里的其余各处战线之上,局势也多如此。   汉军骑兵主力在徐荣的指挥下,跟在吕布后面蜂拥涌入营盘间隙,轻易便摧垮营盘之间的联系,并直接与对面骑兵交战互冲。旋即,盖勋、鲍信,外加皇甫嵩、董卓本部的诸将,也各自奉命提步兵奋勇向前,直扑敌营。   汉军以骑冲骑,以步临寨,竟然皆是一触便呈摧枯拉朽之势。   只能说,韩文约先见之明,不愧是黄河九曲。   ……   “昔太祖得骏马有的卢,左右言的卢妨主,或语令去。娄子伯在侧,谏曰:‘卖之必有买者,赠之必有受者,即复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且夫神骏妨主之言,皆论俗人也,明公神武,自负气运,何虑也?’太祖善之,遂乘数年,无恙。”——《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十九章 白马猎长原   正月初十,太阳高悬于顶,陈仓城东、汧水之西,汉军与凉州军同时在宽达十五里的战场上接战。   明晃晃的日光与年后的寒气中,喊杀声、马蹄声、呼救声、刀兵声,各自接连不断,又有扬尘四起,淹没战场,兵马乱战,前后失位,烟火突发,遮天蔽日。   各自繁杂,不一而足。   如此情形,以公孙珣、董卓、皇甫嵩这一层级而言,想要再临阵指挥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便是稍微领兵多一些的徐荣也只能粗略传令到李傕、皇甫郦与各部司马一层,而真正在战场负责指挥推进的人,乃是各部、各曲,甚至各队的中层军官。   实际上,此时战场东面的白马旗下,和左右两侧数里外的董卓、皇甫嵩一样,公孙珣在将所谓没有战马的‘三河骑士’尽数投入战场去攻击当面营寨以后,其身侧不过是寥寥数百人而已,显得颇为空落。   没错,面对着如此宽阔的战场,下定决心的公孙珣一开始就没有留预备队,而是寄希望于一开始就用大规模的突击与推进一举定胜负。   而现在看来,他的战术毫无疑问的成功了,因为即便是看不清战场具体情形,但是汉军的旗帜与前线交锋处的烟尘却是沿着营寨空隙一直向西移动。   “恭喜卫将军大胜!”观望了许久之后,作为少有留在公孙珣身侧的军中高级将领,即便是向来从容淡定的北军中候刘表,此时也不免有些许兴奋之意。   “胜是胜了。”听到身旁刘表言语,一直保持微笑的公孙珣却也不免表情生动了许多,却依旧没有太过兴奋。“但未必是大胜。敌军兵力雄厚,而且临阵经验丰富,士卒精悍,就怕能破其军却不能摧其军,能摧其军却不能吞灭其军……你我不如往前行一行,以明战况。”   刘表缓缓点头,他虽然不懂军事,却很明白的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所谓破其军,说的便是眼前这种汉军大举推进的局面……甫一交战,对面凉州军的骑兵便被汉军骑兵逼退,五座大营的寨墙也被汉军步卒一举攻破,对叛军而言俨然已经无法立足,只能从战场败退,对应的陈仓之围也自然会被解开;   而所谓摧其军,则是说汉军趁着这种大举推进的势头,对撤退途中的叛军造成了相当有效的杀伤与打击,最起码凭此一战让对方胆气俱丧,建制散乱,便是后退也无法立足,只能被迫逃回凉州;   至于说吞灭其军的意思,就更不用说了……不过,想要达到这个标准,也未必一定要全部俘虏或杀伤,如果汉军在战场上对叛军造成了更直接、更有效的打击,或是杀伤基层士卒极多,或是擒获了大量对方骨干,使得叛军大规模丧失组织能力,数年内根本无力再出凉州,那也算是某种吞灭其军了。   毕竟,凉州那个地方现在没人能进去,不让这些已经堕落成大小军阀的兵头子出来祸害关中,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相对于刘表只能明白这些层面上的道理,战场之上经验丰富之人,如娄圭、贾诩,又如董卓、皇甫嵩,却已经有了更清晰的判断。   单就此时而言,观汉军此战如此速胜,不可能只是破其军,而说吞灭其军也未免有些难以想象,唯独摧其军,迫使凉州叛军仓惶逃回凉州,反而让人颇为信服。   而这已经是之前仓促出征时想都不敢想的局面了。   “君侯!”   就在公孙珣移动旗帜、伞盖向前后不久,忽然间便有数名游弋骑士面带喜色兼大汗淋漓,迎面快马来报军中主帅。“京兆尹盖公让我等来报,他当面营盘已全破,叛军首领,前酒泉太守黄衍仓促弃营逃窜!”   此言一出,中军诸人纷纷震动,然后惊喜莫名。   “好!”公孙珣微微颔首,到底是也露出了三分喜色。“盖元固不愧是西州名将,破寨居然如此之速!尔等回去让盖元固不必请示于我,自去决定如何处置战局……再分出两人去告诉皇甫公与董公。”   “叛军五营并列,一寨破,则五寨全破。”等哨骑离开,公孙珣这才一边继续勒马向前一边微微向刘表解释了两句。“咱们再往前走走,干脆去黄衍营中驻扎,省的待会游骑辛苦往来,回报战果不停。”   刘表等中军众人自然无话可说,便纷纷护卫着没有了白马义从跟随的公孙珣继续向西不止。   不敢,与此同时,左右各五六里处,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根本没有收到黄衍营寨被攻破的皇甫嵩、董卓居然不约而同,各自移动本阵向前压上。不过,和中路那位卫将军为了方便传令与督军不同,他们二人此举,更多的是注意到了公孙珣的白马旗向前,所以便纷纷跟上,乃是要想看一看公孙珣此战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战局顺利的不可思议,斩将夺旗之事屡有发生,游骑更是在公孙珣前移的路上往来回报不停。   不过有意思的是,和刘表等人愈发轻松不同,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事统帅,越往西走公孙珣反而渐渐严肃了起来,因为他心知肚明,接下来才是真正决定此战胜果的关键所在……具体而言,乃是看吕布能突的多深,徐荣跟的多紧,而韩当又能否从北面包抄得力!   换言之,就是骑兵的战略动作能否完成,又能完成到什么程度。   “韩遂在何处?”   数里之外,隔着叛军五座大营盘,得益于身后徐荣支援得力,骑在的卢马上的吕布依旧在继续沿着渭水向西进军不止。不过,其人每见到凉州军军官模样的人时,却总是不急着杀人,反而要先挥舞着自己手中长矛遥遥相指,喝问韩遂行踪。   须知道,叛军五名首领,本该都在大营内才对,奉命为全军锋刃的吕布一开始也没想着如何,但既然知道之前率领骑兵阻击他的人正是韩遂,他又怎么能放过如此功劳?!   而面对这种奇葩的战场质问,刚开始的时候,这些西凉军官还是愤然喝骂、挥矛迎上之人居多,但有一个算一个,却几乎全被吕布和身后的白马义从给弄死在了乱军之中。   到后来,一方面是吕布表现太过强悍,一方面也是东面骑兵战线不断崩塌西来,所以大多数人渐渐丧胆,被遥遥一指后也多只是一言不发,仓促逃窜。   但是,吕布仗着自己胯下神骏出众,手中长矛锋利,更兼一手百步穿杨的绝世箭术,却还是能将其中不少人针对性的斩落于马下。更不要说,身后白马义从也格外锋锐,动辄也能左右包围,协助绞杀了。   所以到了最后,居然已经有人在惶恐之中指点起了韩遂的方位。   如此局面,几乎可以说敌军已经破胆,可随着吕布继续率领白马义从向西不止,其人却是愈发焦躁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冲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利索了,以至于前面的西凉叛军骑兵已经渐渐稀疏,而偏偏公孙珣给他的第一任务是一路向西,冲破一切阻碍,直达陈仓城下才算为止。   这意味着,他距离擒获韩遂这个大功越来越远。   实际上,之前他为了追索韩遂,一路偏南,以至于来到战场最南面的渭水畔,已经引起白马义从中几名首领的不满,并招来提醒了。   吕布可不想为了一个韩遂因小失大,但如此擦肩而过,却也真的让人感觉可惜。   “韩遂到底何在?”   眼见着前方又有一股仓惶西走的叛军骑兵,吕布心下大急,居然再度直接一人越众直入敌群,好在敌军胆气已丧,所以吕布此举宛如猛虎扑羊一般惊得这些人四散而逃,根本不及反抗。   “可曾见到韩遂?”   待冲入这股骑兵中间以后,眼见身前一名带着残缺头盔的铁甲骑士低头欲逃,一无所得的吕奉先更是直接拿长矛狠狠敲在了对方头盔之上。   金铁交加,当即划出了一道火星。   那叛军军官挨了这么一下,只觉得自己脖颈一时酸麻不止,却不敢做出什么多余反应,便赶紧伏在马背上,撒手扔下兵器,复又往西面偏北处指了一指。   吕布抬眼望去,见到彼处有一大股骑兵,居然不下数百,正在往西北处逃窜,一时大喜,便抛下此人跃马去追。   身后白马义从本要转上跟来吃下这股骑兵,见状却也扔下这区区几十人,跟着吕布去西北处寻那数百叛军骑兵去了。   而滚滚烟尘之中,等吕布与白马义从纷纷转向,这头盔有所缺失的铁甲骑士却是趁势撒手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然后在几名同样滚鞍落马的武士护卫下仓惶躲入了旁边枯黄中泛青的渭水北岸草丛内。   待骑着白马的这些人与西北面那股骑兵展开了追逐战后,其人方才颤抖着抬起头来,却正是叛军五位首领之一,也是叛军中实际上的主要领导人韩遂韩文约。   只不过,他刚刚骑得不是自己一开始被吕布瞥见时所乘的那匹骢马,头上显眼的盔翎也全然不见。   “我等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韩遂旁边一名同样伏在草丛中的汉人军官此时居然还嗓音发颤。“这次出凉州来之前,我只以为天下勇武之人不过是阎行、庞德他们,对面汉军中的勇士也不过是李傕郭汜之流,哪里能想到那卫将军麾下竟有如此强人?!咱们军中多少勇士,在他面前居然宛如稚童一般。”   “何止是强人?!”韩遂欲哭无泪。“你们居然只将他当做一勇之夫吗?彼辈分明是勇且善战,还通兵法……今日他领白马义从,一路追索,看似只是追杀我等,其实乃是一路向西之余专挑军官猎杀!若非这厮今日一路杀我数十名军官,我何至于连调兵遣将都做不到呢?九千骑兵,败得如此干脆,便是败在这几十名军官首领上了!”   旁边草丛里几名羌汉首领与亲信闻言,一时俱皆悚然。   不过稍等片刻,等气喘匀了,眼见着汉军并未有往此处查探的意思,其中一人,乃是前陇西太守李相如的亲信,却又忽然莫名开口,劝说打气了起来:“韩公莫要失措……依我看,你还是有天命所在的。”   周边众人纷纷怒目,败成这样,狼狈到趴在河边草丛里躲命,居然还有脸说什么天命吗?便是韩遂都怒目圆睁了。   孰料,此人不愧是李相如身边的文化人,他见状不慌不忙,居然在草丛里趴着说出了一番道理:“韩公你想想,若非是之前你那次落马,折断了盔翎,又趁势换了马匹,只怕刚刚已经被那人一矛给捅穿了!而如今你安然在此,难道不是天命在你,所以暗中有气运庇护,让你之前专门在逃跑路上马失前蹄吗?”   此言一出,众人还真的一时无言以对。   而韩遂也反应了过来,此时不是哭丧的时候,再加上他也明白对方的心思——李相如在后面,天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反正没他韩文约活下来的概率大,眼前这人是起了改换门庭之意,所以真不是恶意。   一念至此,韩文约也勉强收起哀容与怒气,强笑道:“王司马说的是,此番虽然战败我全能全身在此,想来将来必有成就……《淮南子》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孟子》言,故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   话没说完,忽然间,草丛中的这十来个人俱皆变色。   原来,众人皆是西凉人,又多历武事,所以几乎是同时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并判断出有大股骑兵自东面赶来。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紧随白马义从而来,负责切割西凉军的汉军骑兵主力。   而果然,众人微微在草丛中抬头,隐隐看见那边杀的兴起白马义从在稍微犹豫了一下,在和为首那名骑着神骏白马的将领交流了一些什么后,居然只是打了一个旋,便弃了对此间西凉骑兵的追杀,继而往西面陈仓城方向去了。   韩遂怔了一下,愈发感慨:“此人真是良将,情知后军既然跟上,那便应该以大局为重,往西去陈仓城断我军后路……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设身处地,谁能轻易放弃眼前斩获……”   “韩公!”旁边那王司马忽然反应过来,便赶紧喊停了对方。“趁此人离开,汉军主力骑兵未到,咱们赶紧逃吧!”   韩遂等人恍然大悟,然后即刻起身,试图寻得战场上的无主马匹,趁机逃窜,但是,韩文约刚寻得一匹马来,却又和周围几人一样,陡然怔在了那里,并冷汗迭出。   “韩公,我等往何处逃?”刚刚还鼓吹什么天命的王司马,此时又是第一个问了出来。   韩遂茫然无语……是了,那群白马骑兵已经越过了他们,往陈仓去了,身后又有大股汉军骑兵将至,自己等人该往何处逃?   东面去不得,西面去不得,北面不是不能去……但自己等人被那群白马骑兵一路撵的沿着渭水逃窜,已经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战场的最南面,若是往北走,怕是来不及吧?   随着脚下震颤声不停,韩遂与身边寥寥几人面面相觑,却是不约而同看向了南面闪耀着某种摄人光芒的渭水!   “渭水能走吗?”王司马嗓音再度发颤。“冰还有多厚?我记得之前取水的时候,用长矛便可轻易捅穿冰层了。”   “弃马,脱下甲胄。”韩遂松开手里的缰绳,也是嗓音发颤。   下一刻,这十几人不管不顾,直接飞速转身往渭水河床而走,而且一边速行,一边匆忙脱下盔甲等赘物。   然而,正值午后,冰面湿滑,几人丢盔弃甲小心扶持过河,还没走到一半呢,身后大股汉军骑兵就已经出现了,惊得其中几人直接滑到,然后带累着所有扶持之人一起倒在冰面上!   “不要回头。”趴在冰上,摔得鼻青脸肿的韩遂咬牙大喊。“汉军不会冒险过河追我们,咱们速速过河!”   而果然,这些骑兵虽然看到了渭水上有零散败兵试图过河,也看到了其中有这么十几个脱了盔甲之人,大约知道他们来历不凡,但也没有冒险,更没有耽误时间。反而是赶紧奉之前徐荣的命令,在此处绕向北面,以求分割包围。   最后,居然是任由韩遂等人平安爬过了百余步宽的渭水冰层。   过得河来,众人情知彻底是逃出生天来,更是难免长出一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刚刚还又是《淮南子》又是《孟子》,冰层上摔倒都凛然不惧的韩遂甫一逃出生天来,却又一时哀凄不止,最后居然仰头落泪,而且越哭越难释怀。   原来,其人一开始只是想到了被那白马武士磕盔喝问以及爬冰过河的羞耻,然后却又想起了替他留守在大营的成公英,以及之前匆忙迎战被刺下战马的阎行。   其实,何止是韩遂,其余人也多如此……刚才那一战,实在是太过羞耻,他们纵横凉州数载,何曾遇到过这种级别的溃败?   九千骑兵,从交战开始就稀里糊涂的,然后一溃至此!   但羞耻归羞耻,到了这一步,又该如何呢?是,到此为止,凉州军只是溃,真正死的人还没到那份上,尤其是骑兵,若能收拢一二,说不定还能一战。   但是,好不容易爬过来,难道要再爬回去吗?   只能说,谁能想到,卫将军公孙珣派出的前锋如此强悍,居然一鼓作气便刺穿了凉州军全军呢?谁又能想到,对方身后接应大部队又是如此及时赶到,并做出了分割呢?   而哭了好一阵自,还是那王司马看在自家主公李相如死掉的概率愈发增大的份上,勉力劝了一句:“事已至此,韩公不要太过担心,想来汉军骑兵虽然分割迅速,但我军兵力毕竟雄厚,战线又这么宽,他们未必就能包围完全,至少有一多半人能从北面逃走吧?咱们赶紧动身,从上游绕过去收拢部队,然后回凉州修养数年,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韩遂勉力收起哀容,然后缓缓颔首,但甫一扶着麻木的双腿在河床枯草中起身,却忽然面如死灰。   “韩公?”周围人都有些慌张。   “哪里还能有一多半人逃出生天?!”韩遂既然失声捶地喝问。“我现在只怕公孙珣在北面也放了一支骑兵……不要多,两三千,足以配合汉军骑步主力驱赶咱们的败兵向南即可!而以公孙珣之用兵如此,哪里会忘记如此布置?再以昨日之温情,今日之凌厉看,公孙珣又焉能是那种网开一面之人?”   周围众人俱皆变色。   “为今之计。”韩遂忽然又眼神茫然起来,然后猝然跪在了渭水南岸草丛之中。“只能指望我军后面的各营主力不要败的太快了。其实若能撑到天黑,还是有些许生路可走的……”   “……”   “天一黑,汉军无法辨识我等,各处都能摸黑逃逸一些,更关键的是……”满身狼藉的韩文约盯着眼前渭水冰面,一脸希冀言道。“天黑以后,河冰重新变得结实,成功过河逃亡之人或许能多上不少。”   众人纷纷颔首,但扭头看向高悬在远处陈仓城上方的太阳时,却又各自无言,然后纷纷学着韩遂跪伏在河床草丛中向北而望……   还是那句话,事到如今,他们除了如此动作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要再爬回去?   同一时刻,公孙珣并不知道自己昔日故交沦落到了何种可歌可泣的地步,也不知道吕布大发神威,在遍寻韩遂不见的情况下,已经实际上完成了刺穿敌军全阵的任务。   实际上,这位卫将军依然在慢悠悠的赶路。   话说,之前开战后不久,公孙珣便获得汇报,说是叛军首领中实力最弱的一个,也就是前酒泉太守黄衍的大营已经被攻破,他便兀自向彼处赶去了。   而等到公孙珣刚一到达黄衍的大营,便复又闻得另一名叛军首领,陇西太守李相如居然也弃营而走。   这倒不能说李相如此举完全是错的……要知道,叛军五座大营,并排连横十五里,自南向北,从渭水畔开始,分别是马腾、王国、李相如、黄衍、韩遂这个顺序。而其中,李相如的大营居中,理论上是要跟旁边黄衍、王国的大营互成犄角的,但黄衍实力太弱,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无人支援,所以上来被盖勋这种凉州前三级别的大将率五千凉州老卒给一战而破,以至于不得不弃营而走。   如此局面,居中的李相如大营便也不免瞬间陷入到了多面作战的境地,甚至很有可能会被穿插的骑兵迅速分割包围。   那么为了保全实力,趁着汉军尚未完全包围而选择撤退,也不能说毫无道理。   只不过,他这一撤,到底又把自己另一边王国的大营给暴露了出来。   王国是叛军名义上的首领,手下附属的杂牌兵马颇多,此番也没有派出骑兵去支援韩遂,所以兵力强盛,堪称各营支点。   于是乎,公孙珣复又移动旗帜,自黄衍的大营出发,穿过了李相如的大营,往王国营前,乃是意图督战的意思。   然而,未等他到达彼处,负责攻打此地的鲍信便同时受到了左右两面的支援……一边自然是李相如撤退后的当面汉军,另一边却是赶到阵前注意到了这个情况的皇甫嵩,主动下令分出的援兵。   事实证明,皇甫嵩这个临时下令使出的战术动作起到了奇效。   他当面的马腾虽然兵力不如王国,但战力和顽强程度却远胜于王国,所以一时攻打不下。而此时,调度步卒转向援助鲍信,形成三面围攻王国大营之势,却是让对方猝不及防,大营登时便告破。   而主动撤退,与突然被三面攻入的败退绝不是一回事,王国大营彻底失序,军队完全失控,几乎是迅速沦为了溃败之军。   马腾侧靠渭水立营,虽然战力未失,但见到旁边王国大营如此情景,自己眼见着便要沦为背水孤营,更兼派出两千骑兵给韩遂当什么‘支援部队’,此时却被对方骑兵冲击的连根马毛都无……外无援兵,哪里还敢身陷死地?   于是乎,马腾赶紧弃营而走。   几乎是同一时刻,最北面的董卓部也彻底攻破了独木难支的韩遂大营,并擒获营中主将。   韩遂才是西凉军最大的实力派,也是最难缠的对手,公孙珣听得这个消息,只以为是韩遂被擒获,所以来不及去管王国和逃走的马腾,便复又转向北面,试图去韩遂大营。   然而,其人赶到彼处,却又发现韩遂居然开战前便主动‘骑兵遁’了,只是抓获了成公英而已。   未及多言,身后居然又来报,说是前方围住了叛军首领之一,前酒泉太守黄衍,彼辈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好下场,正在负隅顽抗。   而等到公孙珣继续移动仪仗,赶到了黄衍处时,却又只见到对方的人头……据说是自杀……   刚刚下令悬首示众,那边又说王国被俘……   而和不停转向,不停移动的公孙珣不同,韩遂军营北面的一座台地上,董仲颖却冷冷看着公孙珣的大旗南来北往、东走西顾许久了。   实际上,从开战后不久,董卓便移动到了这出视野极佳的台地之上,然后就一直没动,只是在此处远远眺望战场:   他看到远处吕布和白马义从的组合一往无前,一路刺穿了叛军骑兵军阵;   他看到了盖元固不愧是自他之后的唯一凉州将种,一战之下,便以强袭姿态攻破了黄衍的军营;   他看到了徐荣的骑兵紧跟着吕布卷起的那股烟尘,先是迅速完成对五座大营的分割,然后又在营盘相继告破后即刻大胆穿插,转而试图分割包围敌军全军;   他看到了就在自己正西面,韩当的两千骑兵配合着战局,先是迅速完成侧切,然后以各种战术动作尽全力挡住了叛军骑兵的逃窜,最后终于等来了徐荣的支援,却又回身配合着步兵完成了堵截;   他看到了随着叛军各处依次告破,而公孙珣的白马旗宛如军营中蹴鞠的人那般,一直追逐着什么东西一般辗转不定……但这个东西不是皮革做的鞠,而是胜利的消息。   只不过,胜利的消息太多,胜利来的太快,这才会展现出一种让人咋一看感到有些可笑,但实际上却非常令人恐惧的表象来。   “以公孙文琪之能,天下虽大,又何处不能往呢?”董卓扶着腰带,迎着午后阳光,终于望着战场出声感叹。“今日事,他可以为,我却难为!”   旁边李儒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文优,”董卓复又回头眯眼看向了自己的女婿。“你说为什么这公孙珣就这么能耐呢?年纪轻轻就能打这么好的仗,就能做到卫将军,就能压我一头,做我主帅?他凭的是什么呢?他的能耐是怎么来的呢?为什么他能打这样的仗,我却只能在张温那种人手下受委屈呢?”   李儒苦笑一声,哪里敢说话?毕竟,他很熟悉这位岳父的脾气,他知道对方此时早已经有了不容置疑的答案。   “我以前便有这个疑惑。”董卓复又回头望着战场而叹道。“早在他出任平定黄巾的一任节帅时,我便难以释怀,等我攻广宗不下,他在下曲阳成大功以后,我甚至一度心中妒忌难耐,以至于夜不能寐……都是边郡武夫,为何他就比我顺坦这么多?但今日,我总算是忽然醒悟了!”   “请岳父大人指点。”李儒无奈恭敬低头。   “一句话,他比我强!”董卓忽然面目狰狞,厉声而言。“他兵比我强,将比我强,家世比我强,后台比我强,什么都比我强!家世我不能换,但若我能有吕奉先之勇,白马义从之盛,洛阳贵人之支持,安利号之富有……下曲阳之事我可为之,今日事我亦可为之,将来事我还能为之!”   李儒欲言又止,但只是看了眼自己岳父的那股凌厉眼神,便又赶紧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说话间,战局早已经发生了变化,在主要首领相继自杀、逃亡、被俘后,叛军彻底支撑不住了,无数凉州羌汉士卒,在狭窄的渭水平原上四处逃窜。   前期可能凭着马匹之利四散逃逸了不少,但随着吕布、徐荣、韩当三人的战术动作全部完成后,随着步兵借势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叛军依赖的营寨以后,数万叛军终于按照汉军的战略规划,被装进了一个口袋里。   而这个口袋没有被扎死,最起码对于很多缺乏地理气候知识的凉州基层士卒而言是如此的……在他们看来,或者按照他们的印象来说,南面长达十余里长的渭水是结了很厚的冰的,是可以直接跑过去的,而且没人把守!   董卓发泄了一通,然后冷冷看着这些凉州叛军被驱赶向南,虽然猜到了公孙珣的用意,却是面无表情,只是让身边侍从去传令,让另一个在前线指挥的女婿牛辅,引本部一万人往南往西而去,协助尚显薄弱的韩当部,完成这个战术动作。   然后,他便在午后渐渐西沉的阳光下,扶着腰带,缓步下了台地,去汇合公孙珣的白马旗了。   而与此同时,十五里外的渭水畔,同样明了了公孙珣战术意图的皇甫嵩却是有些目瞪口呆,以至于半日都挪不动自己的双脚。   因为就在刚刚,就在这位左将军身前,在宛如一条亮色长带的渭水之上,被这位左将军麾下兵马逼迫着,无数叛军兵马被迫蜂拥从渭水上逃窜……冰层一开始似乎还是很坚固的,有人小心翼翼的拄着兵器成功渡河,但在午后阳光直射下,随着前面一批人的成功‘渡河’,冰面很快便产生了大量的脏水渍与湿滑擦痕。而且随着渡河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这种擦痕和水泽还越来越多,偏偏还有不少个人军事素质颇高的羌汉兵将不愿抛弃自己的战马、盔甲、兵器,甚至有人为了躲避身后的追击干脆直接骑着马在冰面上奔跑。   于是,他们滑倒了。   然后整个人、整匹马摔在冰面上,然后相互撞击,相互踩踏,然后从百余步宽的渭水中央处开始……封冻了一个冬天的冰面突然裂开了!   ……   “翌日,两军交战于渭水,汉兵五万,贼兵亦五万,贼连营十五里以守,珣乃连阵十五里齐攻,而兵势如山呼海啸,贼不能承……兵发未几,有报称破贼一营,珣乃移阵彼处,将至,复言又破一营,乃在正中,遂再动,将至未定,复报贼主营失翼,可围之,乃再三移阵,往之督战,未到,贼主营已破,复言擒贼首在侧,乃复行之。一战之内,反复如斯再三不止,终无定阵之处,而战事渐尽全功。董卓与婿遥观太祖旗帜,婿笑曰:‘吾观之,珣亦无指挥之能也!’卓大怒:‘吾观之,只觉天下至强在此,惊怖难安,竖子何见无能?’乃鞭之数十。”——《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章 翩翩河边走(上)   渭水冰面的开裂使得战局迅速进入到了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西凉军的急速崩塌阶段。   首先,自然是冰面开裂后导致的杀伤。   沉重的甲胄与身体、尖锐的武器与碎冰、求生欲望强烈的战马与士卒,全都在冰冷的渭水中搅拌个不停。这种情况下,不挣扎是等死,可任何基于求生的挣扎却又只能加速流血与死亡。而与此同时,偏偏后面已经踏上了冰层的人根本无法控制身体,几乎是被推搡着继续栽入到了冰窟之中,加入并进一步扩大了这个血肉搅拌机一般的……场景。   一时间,红色的血液与清澈的河水,乌压压的士卒以及闪光的冰面,远处的夕阳与躁动的战场,构成了一副让人惊吓失声的画面。   不要说战场东面的皇甫嵩被惊住了,便是西边到达陈仓城后又匆匆赶回来寻韩遂立功的吕布居然也惊愕在当场,立在渭水畔不敢稍动……其实也由不得这二人如此表现,实在是没办法,指挥若定的名帅也好、勇冠三军的勇士也罢,在自然界的力量前都显得那么渺小。   换成他吕奉先此时处在冰窟里,难道就能活下来?   换成他皇甫义真是对面的将军,难道就能控制住局面?   实际上,二人此时全都心生惶恐,然后手足发凉。   汉军尚且如此,西凉军就更不用说了,青天白日之下,面对着如此惨象,作为第一批过河之人,侥幸活命的马腾在渭水南岸回过头来,居然直接昏死了过去!毕竟,他的大营处在渭水边上,这一波死在冰上之人几乎全都是他的兵马,而且还是心腹精锐那种。而十几里外,休息了一阵子,又对此有些心理准备的韩遂倒是没有昏倒,却是已经目光呆滞……他便是有所预料,也万万没想到掉进冰窟后居然会如此凄惨,如此令人感到惊怖。   然而,更可怕的是,渭水与战场的交汇区域足足有十几里长,这使得很多逃亡的西凉兵根本不能及时获取冰面不稳的情报,也使得之前皇甫嵩、吕布从战场东西两侧目睹的那一幕在漫长的渭河冰面上不断重复。   而见到如此可怕的情形在眼前上演,后续的西凉败兵到底是不敢渡河了,他们开始疯狂地抓着河床上的枯草,宁死都不愿踏上那百余步宽的冰面。   然后,不是没有凶悍之辈趁机高呼背水一战,但一来渭水惨象实在是让人破胆,二来败势难止……更关键的一点是,后续不断有败兵被汉军从宽达十五里的战场上被驱赶到此,而新来的西凉兵经过长时间的厮杀与长途败逃已经多是疲惫不堪,根本无力再战。   当然了,他们更不敢越渭水一步。   于是乎,大面积的投降便理所当然的开始出现了。   等到傍晚时分,夕阳尚未来得及完全隐没于远处陈仓城下,在汉军今日气势如虹的攻势之下,也在那条关中母亲河的威慑之下,数万凉州兵便已经在河床上尽数弃械投降,并被汉军驱赶到河畔统一安置。   换言之,自公孙珣正月初六移营来战算起,双方对峙三日后便展开的这场大决战,不过一整日罢了,便以汉军全胜、叛军几乎全军覆灭的局面就此结束!   “君侯!”   渭水畔,趁着夕阳,作为最后一名赶到白马旗下汇报的大将,徐荣远远看到公孙珣的仪仗伞盖便主动下马。“陈仓城那边的事情已了,之前吕校尉冲了一阵,城外留守的数千叛军与万余凉州叛军民夫便晓得要败,然后逃了半数,我们赶过去又逼降了半数,彼处粮食、财货并不多,唯独战马、驮马颇多……此战,蒙君侯神武英明,我军着实已成全功!”   话到最后,徐荣方才来到公孙珣身前,却是躬身下拜,诚心诚意的恭维了一句。   “若非伯进临阵指挥得当,哪里有今日大胜?”公孙珣见状不由大笑数声,却又立即肃然起来。“不过今日战事虽已尽全功,却还有些别的事情要收尾,你好生领骑兵在外维持秩序,千万不要出乱子……”   徐荣瞥了眼众将身侧那乌压压的俘虏,心下明了,中军俨然是在讨论这些人的处置,而且极有可能会出现必要的刑杀……不过,徐伯进一个边郡出身的将军,对此并无什么多余想法,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心理压力,便立即拱手称是,转身调度骑兵控制战场去了。   公孙珣满意颔首,又目送徐荣远去,然后却干脆下马立在河畔,然后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刚才诸位未全至,我只是趁机问了问下面的数名军官,如今的情形是,关中将士多言要杀人立威,而凉州将士却多言要赦,所以皇甫公以为呢,该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卫将军,我意今日杀伤甚多,剩余数万降兵若再做严厉处置,未免有伤天和。”皇甫嵩也下马正色对公孙珣言道。“依我看,之前洛阳有两宫流血的谶言,天子为此不安,甚至于遭受病厄,不如将王国、李相如等首恶押送洛阳明正典刑,也算是继阅兵后再行一次压胜之举。然后我等在此处,只挑一些今日反抗过甚,往日名声不好的叛军首领再处置一下……剩下的干脆就地等候洛阳旨意如何?”   什么两宫流血,什么明正典刑与压胜,还有什么等候洛阳旨意,自然都是场面话……众人听得其实很清楚,皇甫嵩是主张就地招抚的,甚至于按照他的意见,即便是叛军中的首领,若是能‘往日名声好’的话,那也能留下来的。   对此,公孙珣不置可否,反而是转头看向了另一名副帅董卓:“董公以为如何?”   董卓微微蹙眉,倒是意外直白:“我也是凉州人,昨日与那么多叛军首领相谈甚欢也不是作伪,卫将军让我说尽数屠了彼辈,我也说不出来。但凉州之乱已近五年,若不能趁此大胜严厉处置,怕是彼辈也不会畏德,将来还要再做反复……所以依我看,不妨将今日身上沾血的叛军挑出来,尽数屠了,扔进渭水,然后再释放一些相熟的首领与他们的士卒以作恩德,剩余之人,则充入军中。”   所谓身上沾血,便是指今日反抗过甚的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嘛……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过,公孙珣依旧不置可否,只是复又看向了京兆尹盖勋盖元固,很显然,他这是要摆出一副广纳谏言的姿态了。   “我意,将逃走的韩遂、马腾二部亲信士卒、军官挑出来,多多杀一些立威,如李相如、王国等必然要处置的人,其部下反而可以稍微宽和一点。”盖勋稍一思索,却是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也是个很有操作性的处置手段。   公孙珣依旧不表态,然后按顺序看向了下一位军中‘大人物’,也就是北军中候刘表……然而刘表却默不作声。   公孙珣哑然失笑,他当然明白此人的意思——以刘景升的关东士人立场,肯定是赞同狠狠杀一批西凉叛军以立威的,但以他的为人偏偏又说不出屠戮俘虏这样的话,便干脆不言。   明白了刘表的心意,其人复又看向了骑都尉鲍信。   “彼辈野蛮成性,反复无常,割据地方,袭扰陵寝,哪里能因为军中有不少凉州人与之相熟便轻纵过去的道理!”身上尚有血迹未干的鲍信早就想说话了,见状当即忿然作色。“卫将军,依我看,渭水在侧,不如尽数屠了,然后推入渭水,也绝了一些人的念想!”   皇甫嵩欲言又止,盖勋与董卓也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鲍信这气话没必要反驳,不可能真得全屠杀掉的,但其人骨子里带着的那种关东士人对凉州人的鄙视,却是让此地凉州籍贯的将军难以忍受。可与此同时,偏偏凉州叛军实在是公认的天下心腹之患,而此时立在此处的凉州人又是早已经站稳立场之人,对叛军也称不上同情,确实只是乡党之念作祟……所以也不好出言反嘲罢了。   “那诸位司马又有什么言语呢?”公孙珣越过持矛立在自己身后的吕布,复又看向了中军那些千石军官。   到了这一层面,那答案就更加奇葩和繁复了起来……但总体而言,这些层级的军官并没有太多考量,主要还是依靠籍贯来表态。   “文和以为如何?”公孙珣认真听了一阵,天色已经渐晚,旁边汉军士卒早已经在战场上燃起了篝火,甚至已经有人席地吃起了干粮以补充体力,这一幕让渭河两岸的叛军都有些惶恐,毕竟他们也能想到汉军吃饱了以后会做些什么,却偏偏无可奈何。   “我……”贾诩被点名问道后,到底是有些沉默。   “文和这样的智者也有犹疑的地方吗?”公孙珣轻笑追问,看起来似乎有些嘲讽的味道。   贾文和何等人物,经过昨夜交谈,如何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便也干脆坦诚以对:“公心而论,确当立威以震慑叛军,可私心而论,以乡人的缘故也愿君侯有所赦免……但这不是属下沉默以对的缘由,属下沉默是因为知道君侯一定会以公心处事,我虽私心更重却说而无用。”   此言一出,公孙珣自然再度失笑,而白马旗下的众将却也皆不言语……其实,何止是贾诩明白,董卓、皇甫嵩、盖勋等人也都明白,经此一战,公孙珣既握兵权,又有威望,吕布持矛立在他身后,白马义从回归聚集在白马旗下,徐荣以万骑在外环绕,如何处置俘虏,皆是他一念而已。   这番问话,倒像是做做样子,对众将有所敷衍罢了。   “诸位的意思我也明白了。”公孙珣笑完之后方才缓缓言道。“首先叛军反复无常,罪责深重,还是要有所刑罚,以警后来人的。便是有些人嘴上说着应该赦免,但也只是因为乡党的私心罢了,他们自己心里也明白,还是要先以刑威加之于上,然后赦免才能起到施恩的作用。”   众人多是附和点头。   然而,言至此处,公孙珣却又忽然肃容作色:“但以这种乡党之言求赦,其实不值一哂……毕竟,这天下难道只有凉州人算人不成?被他们劫掠屠戮的关中人不是人?便是他们自己,不也是相互攻忤不断,肆意兼并吗?李文侯、北宫伯玉、边章这三个凉州首领,一胡、一汉、一名士,又是死在谁手上?阎叔德自戕、傅南容殉国,这两位被凉州叛军逼死的人难道不是凉州本土的烈士吗?今日若轻易赦了这些人,你们这些凉州人将来死后在黄泉之下,又有什么脸面去对上这两位乡党?”   众人皆不言语,便是贾诩也瞬间失神。   唯独皇甫嵩,听到公孙珣提及傅燮与阎忠,不得不辩解一二:“文琪,南容是我认定的凉州后继之人,阎叔德也是我幕中故交,我又如何会忘记他们呢?今日之言确非是私心作祟,乃是之前观彼辈挣扎于渭水中,极度惨烈,且今日一战,我军斩获颇多,想来彼辈应该已经胆寒,这才觉得没必要再施刑威。”   “皇甫公这便有些想当然了。”董卓在旁一声冷笑。“天威归天威,战威归战威,刑威归刑威……渭水惨烈,乃是天威,那是上天之意;战事斩获,乃是战威,那是将士悍勇;而彼辈割据凉州数年,毫不畏德,更兼逼迫我等背井离乡,有家难回,便要施展刑威,以作惩戒……这才是我辈该做的事情。”   “说的好!”公孙珣在旁赞赏道。“天下动荡,本就是人心皆私,我辈为帅,若不能弃私而为公,又如何定平天下呢?下面的人可以为私心各自表态,那是因为他们不在其位,也就无须谋其政,而我们居其位,却不能如此……唯一麻烦的是,即便是为公,也要考虑众人私心兼不免个人私心,只能勉力以作妥协罢了。”   皇甫嵩当即闭口不言。   “故此,我意已决。”公孙珣忽然正色道。“正如骑都尉所言,凉州叛军反复无常,割据地方,兼骚扰陵寝,侵略关中,若不刑威何以服天下人?黄衍已死,韩遂、马腾不见踪迹,且将王国、李相如这二人押上来。”   言罢,果然有义从从身后推出两名被捆缚严密的贼首出来,众人看的清楚,正是前陇西太守李相如与此番叛军名义上的首领王国,于是纷纷心下凛然,明白公孙珣早有决断,便不再计较,而是屏声息气看这位卫将军如何处置。   “吊起来!”烈烈篝火之策,公孙珣面不改色,只是指向河畔一枯树言道。   士卒们不敢怠慢,即刻依言而行。   待二人被倒吊在树下之后,却是惊恐难耐,纷纷求饶不止。   “堵嘴。”公孙珣当即吩咐。“再选大嗓门的,去到河畔,对着对岸去喊,渭水此处不过百步宽,对方必然听得到……告诉对岸在看之人,若韩文约在,便让他亲眼来看,若他不在,莫忘了转告其人!”   众人愈发不敢怠慢,也是立即去办。   俄而,等到大嗓门的士卒隔河喊了三遍以后,篝火之下,公孙珣却是忽然示意身后两名重甲武士向前。   众人看的清楚,这两个高大武士居然并未带刀,而是各自带着一根胳膊那么长,拳头那么大的八棱铁锤,也是愈发悚然。   “告诉韩文约,这一锤是为阎叔德!”公孙珣不顾树下被吊着的王国惊悚挣扎,却是遥遥指向渭水南面。   河畔大嗓门的士卒得令,立即隔河大喊,三遍之后,树下的执锤武士反手一锤便狠狠砸到了王国脑壳之上。   这使得后者登时丧失了挣扎能力,然后旁边又有武士立即上前,一刀枭首。   见到如此情形,旁边李相如挣扎的却是更加厉害了,身体扭曲的宛如一条离开水的渭水鲤鱼一般……但这并不能让他活下来。   “再告诉韩文约,下一锤是为傅南容!”公孙珣语气依旧从容。   片刻后,执刑武士也是奋力一锤,却居然是将李相如半个脑壳给当众砸碎了……脑浆流了一地。   如此情状,饶是今日战场上众人见过的惨象数不数胜,也是各自惊吓。   “将二人扔入渭水,再将成公英带来。”公孙珣复又吩咐道。“此人便不必吊了,也不必堵嘴。”   须臾间,随着两具尸体如破烂一般被士卒拽走,成公英也被押上。   “卫将军!”盖勋见状不由下跪求情。“成公实荣乃凉州名士,一时不察才入了叛军……”   “然后数年间却为虎作伥,甚至还曾逼杀我友!”公孙珣不待对方说完,便接着对方的话言道。“便是王国可赦,此人也不可赦。”   成公英在后面见到如此情形,本来已经有了赴死之念,但听得此言,也是不禁摇头:“卫将军持节我却为叛军首领,如今兵败被俘,虽死而无所怨言,但阎叔德、傅南容之事我实在是没有参与,何尝逼杀过君侯故友?”   “你杀的乃是我故交金城韩遂!”公孙珣立在自己的伞盖之下,语出惊人。“我有一故交,姓韩名遂,自洛中相识已十余载,其人当初与阎叔德、傅南容仿佛,皆以凉州大局为念,奋不顾私,五年前河内还曾一见,但自从当日返回凉州后却和阎叔德、傅南容一样消失不见,反而是凉州多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叛贼小人……你说,昔日的韩文约不是你与你家主公杀的,难道还是我杀的不成?只可惜今日未曾捕获你家主公,否则一并杀之,以奠我故友!”   成公英茫然失语,却终是无言以对:“君侯若以此言,我实在是罪无可赦!”   “你家主公在南,你从一而终,可以跪南而死!”公孙珣一边吩咐一边居然亲自上前接过一锤。“再告诉河对岸之人,这一锤……是为我故友韩文约!”   河畔士卒大声对南呼喊,而篝火映照之下,渭河南侧已经全黑一片,成公英默然下跪向南,喊声三遍之后其人到底是被身后之人一锤毙命,复又割首示刑。   “卫将军有言,这一锤……是为故友韩文约!”   渭水南岸,韩文约早为战俘之事而偷偷伏在草丛之中观网,之前他眼见王国、李相如之死,却还只是茫然和微微震动,但耳听得对面士卒如此大喊,然后火光之下,公孙珣亲自挥锤杀掉成公英,却是不禁肝胆俱丧!   整个人都宛如失了魂一般。   而半晌,其人方才有所举动,却是俯身在草中泪流不止,但偏偏又不敢出声,只能强自捂住口鼻……所谓偷偷啜泣罢了。   河对岸,在处置了三个首领之后,大规模的刑杀才刚刚开始,而最终的方案既不是董卓杀身上带血士卒而赦首领,也不是盖勋建议的专杀马腾、韩遂部而赦免其他,而是士卒、军官、汉羌一视同仁,行十一抽杀之策!   实际上,此战叛军五万战兵,逃走了大概不到万人,战死和掉入河中之人大概一万余人,剩下俘虏的战兵多达三万之众……面对如此局面,公孙珣早有杀人的准备。   甚至可以说,早在之前在蟒山下昌平那段时间里,公孙珣便有所觉悟了,往后这个世道,对付类似于西凉叛军这种变质了的武装集团,不杀不足以立威,但不管如何,又不可滥杀以失德。而同样是有选择的杀人,董卓那种杀下而释上的做法又天然不合他公孙珣的意,盖勋的指向性谋略他也觉得有些失之于诡,不足广泛使用……故此,他很早便选择了自己的处罚方式,这一次乃是第一次正式实行。   三千人,跟这一战战死之人相比甚至都不成比例,而在这个年代,无论是关东道德之士,还是同情这些人的凉州本地人,任谁也不能指着这数字说公孙珣滥杀,但抽签的过程却足以让所有俘虏都惊悚难耐,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俨然算是一个出色的刑杀之法。   黑夜中,葬身无数的渭水河畔,公孙珣让人燃起大堆篝火,与皇甫嵩、董卓并坐于正中,然后又将所有未负伤的白马义骑马从列阵于身后,再将中军将佐列坐在身侧,居然是要连夜当面行刑。   每一百人被带上来,然后十名汉军军官便蒙着双眼,兀自按顺序为他们身前十人抽签定生死。死签者惊怖难耐,活签者感激涕零……却又速度极快。   然而,行刑没过多久,忽然间轮到一人时,却让行刑军官有所犹疑。   “君侯!”一名负责执刑的曲军侯立即来报。“此人说是你友人,昨日曾赠你骏马,还蒙你晚间送还了锦缎与酒水……”   “带上来!”不等对方说完,端坐在正中的公孙珣便不由微微蹙眉。   须臾后,这名之前赠出的卢马的羌人首领便被带到跟前,然后伏地痛哭流涕,以此告求生路。董卓、皇甫嵩等人自然无言,倒是旁边盖勋、吕布二人因为与此事有牵扯,几度想起身替此人求饶,却终究不敢。   “若再哭,你便不要再开口了。”公孙珣冷冷呵斥一句,便让对方登时安静下来。“我问你,抽签可有作弊之事?”   “非是这个意思。”地上那羌人首领勉力压住哭腔言道。“只是我昨日还曾送将军你白马,不知能不能抵一死?”   “那匹白马确实神骏,且今日助我军大胜,算是颇有功劳。”公孙珣不慌不忙,应声而答。“若以此论,不是不能网开一面……但我不是也赠你美酒、锦缎了吗?”   “可是酒也没喝完,锦缎却没来得及做成衣服穿!”这首领赶紧辩解。   “我晓得了。”公孙珣一声叹气,然后豁然站起身来。   随即,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只见得这位卫将军当众放下印绶,解开衣甲,最后又不顾天冷,居然将自己甲胄内的锦衣当众脱下……俄而,又有卫士匆忙送来酒水与陶碗。而公孙珣走上前去,先是将自己的锦袍给对方披上,复又亲自执壶倒酒,捧杯到对方身前。   此时,公孙珣方才徐徐言道:“你我虽然只是昨日相识,但却一见如故,所以我不能不有所表示……今日你我同杯共饮,锦衣同穿,但军法严密,还是要白刃相加……如何,你可还有话说?”   这羌人首领在地上披着锦衣低头而叹:“我一个下贱羌人,死前能受白马将军这般礼遇,若还是不知好歹,岂不是让人看不起我们凉州人吗?”   言罢,其人不再哭泣求饶,而是起身接酒,一饮而尽,便披着锦衣踉跄而走。随着公孙珣示意,沉默不语的韩当接过那柄削铁如泥的断刃,直接上前,一刀便了断了此人。   身后皇甫嵩与董卓等人俱皆沉默,而二人之下也各自无言,但自此开始,抽杀之事再无中断,天色未明之时便居然已经结束。   当日夜间,全军自然是驱赶剩余降兵回到仓促依靠之前叛军营寨立起来的新营中安置,而公孙珣不及休息,却是马不停蹄,又请了一人入帐而来。   ……   “太祖既覆叛军,乃先斩叛首,复行十一抽杀之令,适逢故友中死签,啜泣求赦。太祖解衣衣之,兼亲捧金杯共饮,待毕,复持白刃相加。军中见之,俱皆悚然畏服。”——《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一章 翩翩河边走(下)   来人是左将军皇甫嵩,其人经历了白日战事,晚间的刑杀,早已经心如止水,不想多理会军中之事……但公孙珣请他深夜而来,他倒也无法推辞。   “不瞒皇甫公,战事已定,我明日便要走。”深夜私帐,二人随意坐定,公孙珣便开门见山。“表功的奏疏战前便已经送去一封,刚刚又让王羲伯写了一封新的,已经连夜送往洛阳……临行之前,有些事物想托付给皇甫公。”   皇甫嵩面不改色,几乎是瞬间醒悟:“可是要将俘虏交与我处置?卫将军放心,既然已经施展了刑罚,俘虏在我这里一定会妥善安置。”   公孙珣点点头,这便是他选择皇甫嵩的理由,既然已经处罚过了,就没必要再行杀戮,而皇甫嵩之前展示的态度此时反而是最佳的。   而相对应的,皇甫嵩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并不以为意。   不过,公孙珣点完头后复又补充了一句:“数日后洛中必然有旨意到,在这之前,非只是俘虏,我部北军三河五校,乃至大营、后勤、节杖……总之,此处种种,也全都交给左将军暂且节制。”   皇甫嵩这次是真有些茫然了,他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沉吟许久方才正色相询:“别的倒也罢了,文琪此番返回洛阳,居然不带北军与节杖复命吗?北军本就是禁军,大不了将三河骑士在函谷关就地解散,只带北军五校归洛就是。还是说洛中有变,大将军为了防止人心不安,这才专门有言在先,让你不必带兵回去?”   公孙珣沉默了片刻,但还是说了实话:“明日便要走,我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其实,我说将走,不是受大将军之令回洛,而是要回幽州。”   饶是皇甫嵩屡经动乱,也不由心下惊疑:“幽州出了何事?”   “幽州有变,乌桓、鲜卑俱反,以至于隔断塞外!”公孙珣恳切言道。“皇甫公,幽州乡梓受叛军袭扰,凉州前车之鉴在此,我不得不管。再说了,今日已经破敌,我公孙珣也算没有辜负了中枢与大将军的托付,更没有辜负关中士民……那明日,自然便要轻身返乡,戍卫乡梓。”   皇甫嵩一时叹气,却又许久不言。   而公孙珣说完这话后也没有过分逼迫,只是安静等对方言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皇甫义真才有些艰难的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年前反的,过年后盖元固在长安接到信使,便匆匆过来了,也就是正月初三那日我才得了讯息。”公孙珣缓缓而言。“便请他封锁潼关,然后便提军来战了。”   皇甫嵩陡然想起公孙珣当日收到信后,将信件直接塞入到靴子中的情形,一方面佩服对方的镇定与雷厉风行,另一方面也是确信无疑了:   “只有一问……为何不让前将军代为节制?”   “因为前将军按捺不住自己的功名之心,之前只在此处屯驻,便和骠骑将军、袁氏皆有交通,何况如此战事已定?只怕洛阳乱局少不了他的出场。”烛火下的公孙珣不由一声嗤笑。“其实我对前将军并无什么偏见,他欲如何我也……并不在意。而洛中如何,我也并不是很在意。只是走之前,我万万不能亲手授这些人以权柄。否则他们日后惹出祸来,我岂不是要被人指为同党?”   皇甫嵩欲言又止……其实,到了皇甫义真这个层面,又何尝看不出洛阳要出乱子?又何尝不知道天下已经板荡?又何尝不清楚董卓为人粗暴强横?所以,公孙珣给出的理由确实让人无话可说。   而且何止是董卓,同样的道理,若把这些兵马俘虏交给完全忠于那个天子的盖勋,鬼知道盖勋回到洛阳后会不会作出当日张奂的旧事?而若是交给作为党人骨干的刘表、鲍信,天知道会不会同样失控?   这个时候,居然还真是他皇甫嵩最为妥当。   “只待洛中旨意。”停了半晌,皇甫嵩方才答应。“若洛中有所分派,我必然会将兵马交出……”   “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公孙珣摊手笑道。“反正皇甫公多半只是与我一样,不想淌这趟混水罢了……我将全军与你,恰如你待旨意行事。”   皇甫嵩一时摇头,然后便径直告辞,只待明日公孙珣亲自当众交接。   然而,等到这位左将军回到自己驻地,匆忙唤来自己侄子皇甫郦做出交代,让其为明日军权交接做准备之时,皇甫郦却是久久沉默不语。   “这是何意?”上了年纪的皇甫嵩头疼至极,只能无奈扶额询问。   “叔父大人。”皇甫郦思索再三,咬牙言道。“前将军之前便不服你,便是对卫将军,今日一战之前其人也颇有不忿之色,明日交接,卫将军在此主持,局势必然无忧。可卫将军一走,前将军必然生乱,说不定会立即夺回旧部!他的那些旧部,都是跟他数年被他恩养许久的心腹,如何能制?”   皇甫嵩当即摇头:“我只是代管兵马,洛中旨意一到便奉旨行事,他的旧部,夺回去便夺回去好了……数日之间,难道就会反了吗?”   “若是洛中旨意到后,其人依旧我行我素呢?”皇甫郦追问不止。   “那就更不必管他。”皇甫嵩再度摇头。“董仲颖没有你想的那么蠢,他若是抗旨,不是大将军便是袁隗与他有约,恰如之前公孙珣在函谷关斩杀赵延一般,自有所恃……这种事情咱们掺和什么?”   皇甫郦依旧有话要说:“叔父大人,咱们即便是不学董仲颖那般欲在洛中有所为,也该学卫将军明哲保身吧?”   “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皇甫嵩终于无奈叹气。   “公孙文琪今日归幽州……真的只是记挂乡梓吗?”皇甫郦咬牙反问。“幽州早不反,晚不反,为何今日反?”   “自然是因为卫将军离开彼处,才让彼处鲜卑、乌桓生了异心。”皇甫嵩当即驳斥。“这件事情朝中已经知道,不过卫将军为了防止军心动摇,才主动隔绝消息的……你莫要乱说!”   “便当是如此好了。”皇甫郦依旧有自己的想法。“可依我看,幽州即便有乱,也未必就如凉州这般可怖,其人如此着急返乡,恐怕抽身事外坐观成败之意还是有的!待洛中局势崩塌,他必然会携幽燕之士南下洛中,奠定局势!说不定还要取大将军而代之,独揽大权!”   “那又如何?”皇甫嵩一时冷笑。“你以为你家大人我没想到此处吗?”   皇甫郦当即愕然。   “小子,”因为熬夜而双目通红的皇甫嵩盯着自己侄子缓缓言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不就是想让我借此良机,制住董卓,独占此处五万大军,然后进可为洛中事,退可保关中、平凉州,安定一时……对不对?”   “是!”皇甫郦勉力应声道。   “那你可知道,数年前,尚且为我幕僚的阎叔德还曾劝我南面称制呢?”皇甫嵩愈发冷笑不止。“他当时说凉州已经到了必反的境地,若我能举大兵联合凉州叛军,则皇甫氏亦可代刘氏为之……这岂不是比你今日的主意更好上三分?”   皇甫郦愈发不知所措。   “但我问你。”皇甫嵩继续满脸嘲讽,追问自己侄子不止。“若我当日真的信了他的话,你今日会不会也陈尸在渭水之中?”   皇甫郦尴尬下跪请罪。   “你啊!”皇甫嵩见状不由叹气道。“阎叔德为何自戕,我就不多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咱们就事论事,只说你的主意……按你的说法,大将军欲为洛中事,阉宦欲为洛中事,党人欲为洛中事,然后董仲颖也欲为、公孙珣亦欲为!而刚才公孙珣还向我透露,暗指袁氏也包藏祸心……既如此,这么多人,最后偏偏又只有一个人能赢,此人凭什么是我们皇甫氏?我们皇甫氏到底有什么?五万兵马又如何,信不信盖勋第一个拉走五千人去守长安城?然后北宫一道圣旨便能散了两万,大将军一声令下,袁氏几封书信,又能跑了两万?最后卫将军领着幽燕之士南下,你都没有兵马抵挡的!”   皇甫郦尴尬低头叩首。   “此事不必再多言。”皇甫嵩最后干脆甩袖言道。“我今日可惜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董仲颖、公孙文琪、袁本初,乃至于大将军这些人物,最后居然只能有一个人能善终,而我这种老朽却能以名将之姿流于史册……真是可惜!”   皇甫郦喏喏而走。   “就是这般了。”   翌日上午,军帐之中,公孙珣将目光从呆若木鸡的戏忠身上移开,复又扫视了下面神色各异的众将一圈,却是干脆直接。“此间五万大军,万般权责我皆准备托于左将军,尔等须好生听令,静待洛阳封赏……”   言到最后,公孙珣终究是瞥了一眼身侧的董卓。   孰料,董卓巍然不动,居然没有半点表示……很显然,这位前将军心里很清楚,昨日大胜后,公孙珣自有他的一番威信,此时跳出来,怕是只能碰壁;而反过来说,等公孙珣离去,万般事皆可为,却又没必要如此操切。   其实不止是董卓,军中诸将皆无言语,便是刘表、盖勋也都没有什么话说……公孙珣不给他们兵权不仅是有所防范,更重要的一点是,从位阶上来看,他们也没资格接手这支部队。   “既如此。”环视一周后,公孙珣不再犹豫,而是即刻起身吩咐。“义公引三百义从随我同行,不要什么多余准备,即刻返乡。而子泰(田畴字)引其余义从兼领伤员,在后安顿完毕,养好伤、收拾好义从骨殖,再归幽州不迟。”   韩当、田畴昨夜已经得到讯息,并有所准备,于是当即领命。   而公孙珣说完话后,干脆抬腿便走,居然是要立即出发……两侧将领、军官、吏员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行礼相送。   便是董卓和皇甫嵩,此时也难得起身拱手行礼。   “君侯!”未等公孙珣出营,徐荣第一个忍耐不住。“既乌桓反叛,还请许我随君侯归乡……”   旁边吕布则是欲言又止。   “些许乌桓叛乱,必然马到成功,何须伯进随行?”公孙珣停下脚步,不以为意。“再说了,昔日我在孟津曾立誓,迟早要回中枢做一番大事,大丈夫生平誓言,岂是虚妄?等我平定辽西,便会立即归来。”   徐荣、吕布等人俱皆松了一口气。   公孙珣缓缓颔首,复又前行,但来到营帐门边上的时候,却又不禁主动对着一人驻足:“相识一场,前路漫漫,文和难道没有话对我说吗?”   “将来的事情,谁能知道结果呢?”贾诩更加努力躬身道。“属下试言……”   “你说。”   “若君侯回来的晚,自然可以从幽州入冀州转河内;但若来得早,不妨走并州。”贾诩头也不抬的言道。   “这倒是有意思。”公孙珣半是失望,半是随性叹道。   然后,其人到底是出帐而去了。   众人追出帐外,见到韩当引三百义从,却从军中调度了足足千余白色战马,俨然是一人四骑还不止,而且早已收拾妥当、牵系完毕……戏忠昏昏沉沉,最后一个上马,然后这千余白马便在初春的阳光之下,沿着渭水,缓缓而走。   此时是不能起速的,因为渭水畔血迹未干,尸首未焚,刀兵未收。而行了数里,走出战场范围后,全军方才起速,却是一路狂奔不止,到了傍晚天黑之前,更是在美阳转向北面,以至于偏离了渭水。   “君侯!”晚间宿营,刚一下马,戏忠便不顾两股战战,勉力询问。“这是要往何处去?”   “黄河正在冰汛。”公孙珣回头扶住对方,从容而答。“为防万一,咱们须从蒲津过浮桥而走。”   “真的是幽州有事?”戏忠满头大汗。“我还以为君侯是戏言,乃是洛中天子已死,借此脱身……”   “真是幽州有事。”公孙珣轻笑道。“不过你也无须在意,乌桓人不足为虑,只是碍于辽东辽西交通隔断,不得不回去疏通一二……至于说天子,我现在倒是盼着他晚死几日才好。”   戏志才当即长叹一声。   “本初就这么断定公孙文琪会回去?”同一时刻的轘辕关外,一处亭舍之内,许攸难掩好奇之色。   “公孙文琪必然会走!”几案对面的袁绍捧着酒杯略带醉意,闻言微微叹道。“因为他与我不同……我的根基是家声、是名声,这些都根植于洛阳,他的根基却是兵马、是钱财,这些又都在地方,故此其人一定会即刻返乡处置乌桓、鲜卑的叛乱,正如我一定要回洛阳,去完成我辛苦谋划数年的事物一般。”   “汝南那边,我们本来做的不错的。”许攸无奈摇头。“多待一段时日,未必不能收地方势力为己用。”   “公孙珣在关中做的也不错。”袁绍轻松答道。“若非是此番突然后方起火,其人必然能大获全胜,然后名望日盛……我不能再拖了!”   “可是怕就怕,公孙珣善于用兵,此去幽州,轻松便能复返,而天子却还在支撑中……”许攸摊手言道。“届时又该如何?”   “所以说,彼辈独夫,如何还不死?”袁绍终于愤然作色,将酒杯摔在了几案之上。“他难道不知道,天下人想他死很久了吗?!”   ……   “幽州既乱,太祖欲归平乱,遂属全军于左将军皇甫嵩。未走,卓于军中闻之,卑辞怯意,恭谨相送。隔日,待探太祖出蒲津,乃大喜作色,疾召旧部李傕等,分营自立,不与嵩制。”——《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二十二章 青草覆宗庙   “朕还不能死!”   上午时分,洛阳北宫濯龙园,已经瘦削到不行的天子坐在摆放着蒲团的太尉椅上,探着脖子,一路目送着自己两个儿子模糊的身影在宫女与内侍的护送下转身消失在宫墙拐角处,这才微微坐直,扭头去与身边最信任的内侍们说话。   他的身侧,整体枯黄一片的花园已经开始在春日阳光下渐渐返青。   “陛下自有皇天后土庇佑,何谈生死?”张让的腰弯的特别厉害。   “朕的身体朕心里清楚。”天子茫然摇头。“不然何出此言?只是如今局势着实险恶,朕心中越来越放不下这两个儿子……尤其是幼子,没了朕,他到底该如何保全?”   “陛下勿忧。”张让继续躬身言道。“宫中内外皆知,两位皇子相互友爱……”   “朕自然欣慰于此。”天子打断对方,情绪愈发失态。“可朝局险恶,哪里是他们说了算的?”   “其实……”张让微微抬头,恳切言道。“大将军与皇后未必就真的对董侯(刘协别名,因为董太后所养)心怀恶意,他们种种作为,包括之前董侯初生时所为,也不过只是求皇长子皇位安稳而已,若能早早封王,已定名分,两位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朕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天子也难得恳切起来。“可是张常侍,事关天下权威,便是大将军和皇后也身不由己吧?大将军和皇后固然已经一再答应朕,要保全朕的两子,可朕一死,他身后的趋炎附势之徒就不会自作主张吗?当日王甫何以杀渤海王?而且再说了,便是不论此事,只说朕一死,党人就能饶过你们?崩乱之中,谁能保证朕的两个孩子无忧?尤其是朕的幼子!所以朕才给蹇硕兵权,让他替我保全幼子!”   旁边蹇硕闻言登时伏地而拜,张让也无奈低头。   天子说了好多话,一时气喘吁吁,但还是强行撑着继续言道:“不过,朕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党人与你们的争执了,党人固然视你们如仇眦,可有张常侍你们在北宫,蹇硕领兵在西园,或许有惊无险,因为朕不信他们敢以刀兵对北宫。但有人……”   “陛下所言,可是卫将军?”旁边一直没吭声的赵忠忽然抬头,双目通红含泪。   “正是此人。”天子微微叹气道。“也不止是此人,外地握有兵权之人,皆要小心。不过,卫将军公孙珣领五万兵在关中,又与大将军相善,而且他这个人因为刘师的事情,因为郭典和司马直还有傅南容的事情,对朕素来心怀怨望……所以是最须小心之人罢了。你们想想,赵延一个两千石他说杀就杀,难道不是心中早已经视朕为无物,难道不是就在等朕去死?张常侍、赵常侍,之前的那个两宫流血的谣言,如今看来,并没有被阅兵所厌胜掉!”   “如此,臣等如之奈何啊?”张让等人闻言,一时泪流满脸,然后不由跪地询问。“若真如此,臣等万死不足一哂,唯恐董侯年幼……”   “我也不知道。”天子再度缓缓摇头。“我之前只以为,这些人再有怨气,也不会对两宫有所冒犯,但这些天我越想越觉得他们早已经怨气冲天,更兼大军在手,愈发无所顾忌……所以有所防备之前,朕万万不能死!”   “能否诏书与军中忠义之士,夺其兵权,猝然杀于营中?”赵忠试探性的抬头询问。   “若卫将军至北宫,你们还能二者择其一,猜钱活命。”天子瞥了自己这位赵‘阿母’一眼,愈发失望摇头。“可若是凉州叛贼到了此间,你们怕是全要变成王甫那个下场,汉室亦将不存……”   “那……?”   “朕在等公孙珣自请回幽州平叛。”天子缓缓言道。“幽州叛乱消息一出来,朕就急速让人送去关中了……其实,彼处为乱并不严重,只不过是乌桓、鲜卑联手反叛隔断辽西通道而已,但公孙珣乡梓所在,他必然不能忍,所以必然会走。届时,让皇甫嵩领兵为关中事,公孙珣为幽州事,天下方可安定。”   言至此处,天子只觉得自己口渴难耐,旁边自有人奉上温开水,他喝了好几口方才继续言道:“不过,等公孙珣回幽州后,我须再与他上几道锁,将他困在幽州,然后再助蹇硕尽量多握有一些西园军,最好等北军平叛回来后,再亲自出面予以清洗、替换,让你们握住部分北军,如此朕、朕才能放心。只是,只是……真的未必能撑到那一日了!”   张赵蹇等人前面听得极为认真,心中俱皆信服,但听到最后,却又不免和天子一样悲戚难忍。   然而,就在天子与自己生平最信任的三个内宦感时伤怀,悲戚局势之时,却忽然有一位不速之客请见……此人地位特殊,便是天子和内宦也不得不暂时收起哀容,放其入内。   “陛下,大喜!”   话说,作为天子选定的宗室托孤之臣,宗正刘虞已经是第二次参与尚书台政事了,应该早有一番气度,但其人远远见到天子,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态,行礼之后便匆匆出言恭贺。   “何事大喜?”天子刚才还在感慨于自己这段时间的煎熬,而且放眼过去,处处皆是危殆,哪里能想到什么大喜,难免一时茫然。   “卫将军自关中连发数封奏报。”刘虞兴奋难耐,上前细细说道。“一封昨日送到了大将军府,一封昨晚封门后送到了尚书台,俱言已破当面之贼,杀王国、李相如、黄衍,获首万余,俘三万,缴获战马、辎重无数,贼人仅有韩遂、马腾二人领不足万数残兵逃回到了凉州……而听报奏之人说道,这还只是以当日战局论,如叛军留在陈仓的兵马、民夫,亦有半数直接降服……陛下,无论如何,此战后关西数年间可无忧了!”   天子先是恍然若失,但醒悟之后却是既惊且喜,但惊喜之后却又悚然而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旁边赵忠哆嗦着嘴唇上前询问道,他身为大长秋、黄门监,即便是被何进撵出了尚书台,也自然有资格问及军政。   “正月初十。”刘虞收起笑意,坦然答道。“按照军报,正月初三,卫将军忽然合并三军,正月初六、初七渡过汧水立营,与贼众精锐五万相隔十余里立营,待到正月初十那日,卫将军忽然下令全军出战,连阵十五里,一日尽破叛军,又于晚间十一抽杀,刑杀叛军三千,渭水为之赤,而余者皆服。”   赵忠张口欲言,却诺诺无声。   “这自然是难得的上好消息。”就在此时,天子也勉强回过神来,然后尽量笑问道。“卫将军可还有别的话说?”   刘虞当即肃容,却是躬身一礼后方才正色作答:“陛下,卫将军还有一封专门的奏疏,乃是以幽州动乱,乡梓受袭为由上疏请辞……若据他这封奏疏中所言,正月十一那日他便应该已经将节杖、军权委以了左将军皇甫嵩,自己领家兵快马回幽州去了,算算日子,此时说不定已经在河东或者河内,又或者上党某处了……臣实在是不知道卫将军从哪条路走的。”   “意料之中。”天子干笑一声,却是忽然迫不及待起来。“关中暂且平安,幽州却又动乱,正该卫将军这种名将回去安抚平叛……速召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三公九卿、诸尚书、常侍嘉德殿议事。”   刘虞躬身趋步而退,只留下天子再度忍耐不住,接着旁边张让捧起的温水连喝数口,然后又在上午阳光下沉默许久,直到实在是忍耐不住,方才由内侍搀扶着去了厕所,再回来却又亲自抱着病躯上了步撵,自北宫西园出发,往南宫嘉德殿缓缓而去。   嘉德殿内,自大将军以下,朝中重臣俱在,不过,其中真正有说话分量的,不过就是那几人罢了。   譬如,众所周知,此时三公皆是木偶,反而九卿中藏龙卧虎,如袁隗、杨彪、刘虞,居然都在九卿之列;又如三位将军,大将军独揽朝政,根基深厚,党羽众多,而车骑将军何苗却只是万事不问,只过自己的小日子,骠骑将军董重更是个笑话。   不是正经大朝会,众人去剑去履后自然是有些随意……但随意之中,政治上的交流与传达就已经完成了。   当然,说是交流其实也没什么可交流的,主要就是所有人听大将军一个人讲而已。   毕竟,此时袁氏与大将军何进关系密切,而何进在杨赐死前更是拜入杨赐门下受了经学,换言之,袁杨何三者联盟已经事实上成立,而今日要议论的卫将军也应该算是大将军一党……此时此刻,何大将军真的是举目无敌,不然呢,真以为之前天子和大将军掰腕子掰输掉是假的吗?   而众人听得也清楚,大将军的意思很明白,公孙珣原本就该为冀州牧的,但在凉州叛军进入司隶后却不辞辛劳入关中平叛,此番战胜后,又因为幽州事辛苦北归……那么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有足够的政治补偿才行。   只不过,如今公孙珣还要处置幽州的事情,便是想直接补偿他,也没有什么好的职务,他一个幽州人,总不能让他领幽州牧吧?只好暂时追授符节,让他先处置幽州战事,并大加封赏其旧部功臣。   待幽州事平,再论其他。   这话说的……虽然大家并不清楚何进是有意宰了董重,让公孙珣入洛为骠骑将军参政,也不知道公孙珣本身还是期待着迅速平叛,然后继续来做他的冀州牧,但是大概的意思还是领悟到了的。   反正卫将军泼天的军功在此,立场又稳,那将来无论天下事往哪里走,都是避不开这把锋刃为天下冠的幽州名刀的,而今天这个嘉德殿上的众多废物,迟早有一个要被公孙珣取而代之。   只不过,无人清楚到底谁是倒霉蛋而已。   就在众人因为关中大胜喜上眉梢外加议论纷纷之时,忽然间殿后便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朕意已决!”天子在数名小黄门的搀扶下,勉力快步走上了御座,惊得刚才还在随意的殿下众臣纷纷俯身行礼。“卫将军由此大功不可不赏,但幽州事也是国朝根本……辽西通道隔断,则幽州两分,长久下来必然生乱,而幽州乱冀州必乱,幽冀皆乱,则洛阳亦难安……朕意,即刻派出使节,追上卫将军,重赐节杖,让他统幽州塞内诸郡武事,专平此乱……大将军以为如何?”   何进看着自己这位强打精神搞突然袭击的妹夫,也是一时无言,基于本能,也基于基本的政治规矩,他理所应当要为公孙珣争一争政治待遇的,但上来天子便许了节制幽州的权限,他还能如何呢?   “呃……臣以为,须防备紫山贼张燕与上谷乌桓生事,挠卫将军之后。”何进半晌方才想到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说法。“不妨再以常山、中山事归卫将军,让他调度彼处兵马,以作防备。”   “可以,其实辽西事罢后,朕本就有让卫将军领冀州牧去打扫太行的想法,不过其人如今既然持节,便有武事专制之效,何必以州郡分隔其权?”天子眼皮都不眨一下。   “那……”何进绞尽脑汁,也只能又想起一事来。“清河都尉审配、赵国中尉董昭,渤海都尉公孙瓒,俱有才名,且履任多年,不妨有所调任,为太行山事,或为幽州事……”   “清河都尉审配可迁赵相,赵国中尉可迁常山都尉,这样方便监视太行,至于渤海都尉……”天子犹豫了一下。“青徐黄巾为祸泰山,屡屡有北上之意,渤海为青幽要冲,他在彼处是有大用处的,而公孙瓒虽然是卫将军族兄,但其人资历,尚不好为渤海这种大郡太守。”   何进愈发无话可说。   “卫将军专属幽州塞内诸郡武事,本该让他领幽州牧行事,但其人本就是幽州人,法度不能废,所以还须遣一重臣为幽州事,替他督办后勤。”天子眼见到何进闭嘴,也是松了一口气,却又赶紧将自己刚刚思索得来的重大人事任命给抛了出来。“宗正何在?”   刘虞茫然向前。   “你去领幽州牧,与卫将军好生配合平乱,乱平后再归洛阳。”天子图穷匕见。   何进在旁,本能的想说话,却居然无话可说……是真的无话可说。   首先,刘伯安是宗室重臣,是天子选定的宗室托孤之臣,这种人的安排即便是何进也不好干涉的。   其次,从政治利益上来讲,刘虞若在此间必然要参与尚书台政事,与他这个大将军分权,而在这个关键时刻去幽州帮公孙珣稳定政治局势,似乎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最后,就事论事,公孙珣威望日著,此番平叛又是在幽州老家持节而为,也确实需要一位真正重臣做必要的牵制……这本来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而脾气公认极好,又与公孙珣有私交,还做过幽州刺史的刘伯安,还真就是一个极佳的幽州牧人选。   说到底,天子也好、大将军也罢,还有此时嘉德殿上所谓诸多中枢精英,没有一个人认为,这种地方任职会有什么长远影响。黄琬的豫州牧,刘焉的益州牧,不都做的很好吗?难道做两年州牧就会造反不成?又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分封!   实际上,便是天子此番意图钳制公孙珣,也没指望这个有效期有多长……在他看来,能把公孙珣这把吓死人的利刃锁在幽州不帮着自己大舅子插手洛阳乱局就好。   “要辛苦宗正了!”天子眼见着刘虞似乎是有些犹疑,便不免催促了一声。“到了彼处,一定要与卫将军好生配合,速速剿灭叛乱,等叛乱之后,卫将军或许还要为太行山匪事,但宗正你就要赶紧回洛阳扶持朝政了。”   “臣领旨。”刘虞也是立即想明白了里面的道道,瞬间犹豫全无,毕竟,可能只是一年半载的平乱,最多错过新皇登基,但彼时人在外,未必就不如人在内。   “少府何在?”天子见到第一道锁落下,到底是松了一口气,便继续兀自在御座上问道。   少府赵苞当即上前。   “赵卿。”天子看着此人认真言道。“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忠孝,今日朕也要借你的忠孝稳定地方……辽西通断隔断,则辽东数郡皆断通讯,你昔日为辽西太守,久知边情,今日朕拜你为右将军,持节浮海出镇辽东,领辽东太守,兼管塞外辽东、玄菟、乐浪、辽东属国诸郡武事,与卫将军、幽州牧共同平叛。”   赵苞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躬身推辞:“依国家计,无论是安抚人心,还是要合力平乌桓、鲜卑之乱,辽东都确当有方面之任……可,卫将军公孙珣与臣有婚姻直亲,翁婿并为方面之事,恐怕会遭闲言碎语。”   “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必计较这等小事?”天子恳切言道。“若非三互法明言在先,朕说不得要让卫将军领幽州牧的……赵卿,你自己看看,满朝重臣,可有一人能代你为辽东事吗?”   赵苞回头看过堂上诸位大臣,居然无言以对……便是立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卢植,也最多适合在塞内为将,塞外的事情,好像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有经验、有地位、有威信。   实际上,便是大将军何进此时居然也觉得天子对公孙珣足够信任了,居然能将被叛军隔绝成两半的幽州一半交给公孙珣为之,一半交给他的岳父为之。   而再往深了想,何进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这位天子妹夫人之将死,还能为国家大计考虑,自己却还总是想着私心。   单以幽州事而言,谁敢说公孙珣、赵苞、刘虞这三个人的任命做的不好?   而果然,稍一思索,赵苞便不再犹豫,立即俯身应命:“臣万死不辞,但有臣在辽东一日,辽东便一日为汉家天下!”   “如此就好!”天子瘦削到极致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在他看来,赵苞乃是朝中少有可以真正压住公孙珣的人物。“咱们接着说关中一战的封赏吧……北军诸将校自归洛阳封赏,其余兵马以左将军皇甫卿持节,领兵暂驻关中,可有人有异议?”   嘉德殿内难得意见一致。   “以前将军董卿入洛,代赵卿为少府如何?”天子继续询问。   这下子,殿中诸人倒是有不少人犹疑起来,但大多数人都表达了赞同,天子也是愈发开怀。   立在殿门内的张让见到如此情形,便不再多待,而是干脆独自退出了嘉德殿,趁机回到了自己在北宫的居所,然后才让人喊来了自己的干儿子,也就是娶了何进另一个妹妹的太医令张直。   “天子已然缚虎在山,”张让见到自己儿子后,表情淡然,只说了一句话。“而大将军在洛中之势实在是不可轻易动摇……从今往后,天子再想喝水,便给他蜜水好了!”   张直会意叩首而退。   ……   “中平六年,正月,初十日,卫将军公孙珣覆凉州叛军于渭水;十五日,中军校尉袁本初募兵归洛;十六日,出宗正刘虞为幽州牧、少府赵苞为右将军领辽东太守;十七日,遣使致关西,以兵马属左将军皇甫嵩,拜前将军董卓为少府;十八日,遣使致幽州,追授卫将军节杖,督幽州武事,同日,转清河都尉审配为赵相,赵国中尉董昭为常山中尉……”——《三辅决录》·赵歧 第二十三章 纷纷塞上行   洛阳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说白了就一句话……那就是公孙珣迫不得已在渭水畔上演的那场华丽至极的军事表演,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现在天子害怕他入局,宦官更害怕他入局,然后袁氏也害怕他入局,甚至董卓都害怕他入局。唯一一个不怕的,乃是大将军,但是大将军现在因为公孙珣打了这么一场仗,反而腰杆子挺硬,不需要公孙珣入局了。   按何大将军的想法,等公孙珣幽州平叛回来,无论是做冀州牧还是入朝为骠骑将军参政,他都能一力保证。再加上大将军本人的政治智慧实在是没法跟天子、宦官、袁氏那些人精相提并论,所以才放任了这一切。   当然了,一直在飞速赶路的公孙珣并不知道这些,甚至连幽州哪里到底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直到正月三十日这天,在并州腹心内赶了足足二十日路的公孙珣一行人终于穿越了太行八径之一的井径,来到了常山国,这才通过安利号在本地的商栈接触了一些讯息,但还是那些隔断交通的老话。   不过,从这里开始,非只是道路变得通畅,旧部、故吏、旧交也随处可见,讯息终究是聚拢了起来,而等到二月初七日,公孙珣一行人疾驰到了范阳,遇到了在此处为县令的公孙范,也遇到了主动奉命来此相迎的韩浩韩元嗣,甚至还接到了自家母亲通过海路送来的一封信,这才算是知道了此次叛乱的重要内情。   首先,按照公孙大娘的说法,乌桓人这次叛乱确实是她疏忽了……因为按照她马后炮的观察来看,乌桓人的叛乱是必然的,是应该早就有所预料的!   因为,问题的根本在于经济。   要知道,辽西乌桓的社会经济模式很特殊,他们被大汉豢养在塞外,却居于柳城、管子城这些要塞身后,本身是没有多少独立经济能力的,而长久以来,大汉朝每年都要让青州、冀州支援幽州大量的、数以亿计的金钱,其中绝大部分都用在了乌桓人和边郡的军事建设上去了。   但是,这不是大汉朝要完了吗?   这不是从黄巾之乱后,冀州、青州,乃至于中原腹地自己都经济破产了吗?   这不是凉州需要平叛,然后花钱如流水吗?   所以,乌桓人的经济援助就停了,然后它就自己崩溃了。   其实非只是乌桓,去年开始,并州西河一代崛起的带着大量杂胡的白波匪与匈奴人内乱,也是同样的道理,没有大汉朝这个中央政权给他们输血,当地本土经济基础又太差,那自然要经济崩溃。   放在后世,那就叫大汉朝经济下行波及到了周边,导致了乌桓人、匈奴人,甚至鲜卑人的经济破产……而破产了,穿不起衣服、吃不上饭,以这些人的脑子,他不造反能干吗?!本来就是祖宗八代的强盗出身嘛!   而辽西乌桓这边,能等到公孙珣走后再造反,已经很给安利号和公孙珣面子了!   安利号毕竟拉拽着辽西乌桓部分参与到了渤海经济圈,然后大规模缓解了这些人的困境,公孙珣毕竟是威望卓著,领着百万人口的广阳、渔阳、涿郡一屁股坐在昌平那里……娘俩都在的时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信的最后,公孙大娘进一步反思了自己的错误……按她老人家的话说,应该早一年使出相应经济手段,让乌桓人彻底没活路走的,逼得他们哪怕是公孙珣在侧也不得不反,然后早有准备的卫将军再从容出兵,提前废掉乌桓人。   到时候,非只是北地天下太平,经济建设如火如荼的辽东数郡也能多一些劳力,她儿子也能多一些如家奴一般的精锐骑兵,何至于让这些人抢了那么多东西,还逼的自己儿子去而复返……   最后,大娘还不忘提醒自己儿子,一定要小心局势动荡,引发广阳三郡内部不稳,因为公孙珣的‘井田制’严重侵袭了某个阶级的利益……   总之,整封信看下来,给人的感觉就一句话,大娘似乎很自责!   而自家母亲很自责,公孙珣却感觉很怪异。   没错,就是怪异。   要知道,公孙珣这次离开幽州虽然短促,但经历的东西却很多。   洛中那里,是大汉朝百余年来外戚、士人、宦官围绕着皇权斗争的矛盾总爆发,是所有人围绕着那点注定要崩塌的皇权争夺不休,所谓阴谋诡计,朝政皇权。   而关中那里,则是凉州叛军全军而来,而汉室朝廷倾尽全力,双方铁马冰河,生死男儿,一战定乾坤。   短时间经历了这么多东西,公孙珣难免被那些人带着有了些对时代的真实触感,也跟着之乎者也起来……可现在回到幽州,还没见到自家母亲,甚至还没到昌平呢,上来就是什么经济危机是什么意思?   好像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一般。   但更可怕的是,怪异归怪异,公孙珣骨子却觉得这个解释好像比什么阴谋诡计、天命野心都更有道理的样子。   问题的根源,就是经济问题嘛。   “战局如何?”范阳城官寺后院,坐在舍内榻上的公孙珣收起信来的同时也收起了多余的心思,此刻,他正认真朝韩浩询问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至于旁边的娄圭、戏忠、韩当、田豫等人,甚至包括侍立的义从也都纷纷盯住了韩浩……刚才公孙珣看信,他们虽然心忧如焚,却不敢直接开口询问的。   “回禀君候,战局……到一个月前都很顺利!”韩元嗣当即拱手答道,但却有些面色古怪。“叛乱后,彼辈一度攻陷了卢龙塞,进入塞内劫掠,但往东却没有攻下令支城,只是在城外劫掠了不少货物,往西也只是在右北平破了两座小城。然后程都尉便奉吕长史之命即刻动员兵马,并连同各郡郡卒,直接越境迎战。两军先是战于无终,又战于徐无,最后战于卢龙塞……我军三战三捷,以至于叛军不得不退出卢龙,逃亡塞外,如今更是已经一月没动静了。”   众人纷纷面色一松,这根本就连广阳三郡的根据地都没摸到好不好?怪不得一路上问谁叛乱的事情,就都只是‘隔断交通’四个字。   而公孙珣听得此言,又想起信中自家母亲对此事的剖析,也是彻底放松下来:“既重新夺回了卢龙塞,程德谋何必如此小心,他手中既然有兵,又有卢龙塞一夫当关,为何不试着乘胜追击,继续出塞用兵?”   “因为这次叛乱有些奇怪的地方。”韩浩无奈答道。“以至于吕长史与程都尉不知道该打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公孙珣微微一怔:“这话倒有意思了,你们不是已经打了三仗吗?而且所叙之论明显是以乌桓人为主,此时居然不知道该打谁?”   娄圭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君侯。”韩浩立即应声道。“乌桓人发起了此次叛乱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我军三次交战,对面之敌的主力也都是典型的辽西白衣乌桓与辽西所属的塞外杂胡,这也是没问题的,但眼前局势着实复杂……”   “到底是怎么回事?”戏忠终于忍耐不住韩浩这个闷性子了。   “赶紧说。”公孙珣也有些受不了了。   “回禀君候。”韩浩见状立即直接跳到了关键之处。“叛军中有渔阳大族张氏参与,丘力居聚兵反叛前曾拜会过前泰山太守张举,此次叛军能攻破卢龙塞,并攻破右北平两座小邑,全是此獠举族作为内应……”   公孙珣和娄圭忍不住对视一眼,却并无什么惊异之处……当年常山相张纯在滹沱河畔死的不明不白,别人不清楚,可当时赶着去娶如今公孙越妻子的张举心里就没有疑虑?说不定,其人这些年已经担惊受怕许久了,唯恐人在广阳的公孙珣来个斩草除根,趁机逃窜也是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韩浩继续言道。“此獠半月前逃出卢龙塞之时,居然称帝了!”   “什么玩意?”公孙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年前败逃出卢龙塞之际,张举在管子城称帝了,其人自称天子。”韩浩不慌不忙,又重新说了一遍。   满屋子鸦雀无声,除了早就知道讯息的公孙范与韩浩,其余人等都在消化这个信息。   “这位天子有几个曲啊?”公孙珣半晌方才无奈询问。   “他出塞前曾劫掠裹挟了两座小邑,加上他自家壮丁,或许能有两三千兵力,也能编成十个曲的样子。”韩浩恭谨答道。   “确实是个麻烦事。”戏忠当即插嘴道。“彼辈跳梁小丑,不足一哂,但既然擅称天子,无论如何都要先把他打下来,以儆效尤……”   这就是政治问题了,公孙珣一时蹙眉,却多少了解了几分吕范和程普的犹疑。   “仅是此事吗?”一念至此,公孙珣复又抬头问道。   “这只是其一。”韩浩立即答道。“除此之外,鲜卑首领轲比能拥兵数万,又受了丘力居盟约,如今引兵在北,往东可支援已经攻破塞外柳城的丘力居,往南可袭扰广阳三郡,也不可不防……”   公孙珣缓缓颔首,这倒是在猜想之内。   不过……   “不过,”公孙珣蹙额问道。“柳城、管子城虽然都在塞外通道之中,可柳城在五百里外,管子城只在两百里外,而轲比能便是与丘力居有盟约,也最多能遮护到柳城……完全可以在承德的遮护下先出塞打管子城嘛!”   韩浩沉默了一下,然后据实以告:“回禀君候,这便是其三了……按照吕长史之言,承德的莫户部如今是虽未反却实已反;而柳城旁边的段部鲜卑则是虽已反却实未反。”   屋内众人纷纷色变……众人真的未曾想到,一直宛如忠犬一般的莫户部和段部居然都出问题了。   公孙珣沉默了一下,居然没有生气:“你给我从头说来!”   原来,按照韩浩所言,首先这次反叛的主力、发动者、实际领袖,都是辽西乌桓,也就是丘力居部无误。   按照事后归纳的情报,去年公孙珣离开以后,是丘力居亲自白衣入塞,说服了张举,也是他亲自西进,与轲比能达成了盟约,几次作战也都是他和自己的侄子塌顿领着典型的辽西白衣乌桓与汉军作战。   不过,其人最出彩的地方,还是这次叛乱的发动时机。   冬日的时候,段部鲜卑与莫户鲜卑奉公孙珣走前的命令合力去驱逐右北平边墙下的乌桓首领乌延,乌延一战而败,然后被莫户部与段部合围在了柳城西南、承德东北的白狼山下。而就在此时,丘力居忽然召集了本部辽西乌桓,以汉室无道,兼救援同族为名出兵向西,与此同时,鲜卑轲比能也亲自引兵向东,双方反过来将莫户部和段部围在了白狼山下,并由轲比能出面,以保证二部独立的条件逼降了二部。   “当时那种情形,虚与委蛇当然无妨……不过,段部鲜卑的根基在辽西通道北面,一直靠着柳城援护,如今柳城既然落在了乌桓人手里,段部又没有自己的城寨,左边是轲比能,右边是丘力居,段日余明当日投降后,不跟着他们走怕是也不行。但自从被逼降后,段日余明每战多遣部众传递军情,三次作战其人皆有功劳,等到退出塞外后,段部也屡遣亲信来昌平表达忠诚,叙说难处,吕长史等人皆以为段部确实情有可原。”   “但莫户部就恰恰相反了……莫户部当日被逼降以后,因为轲比能的保证,得以全军保全,而其部在进军卢龙塞的半路上便忽然折返到了承德,并重新打起了汉旗。承德有坚城,又背靠广阳三郡,轲比能、丘力居都无可奈何,甚至轲比能还因此根本没有胆量再进军,中途折返了回去……”   “到此为止,莫户部反而是忠心耿耿,无可挑剔了……但从程校尉三战后夺回卢龙塞,并一度想出兵攻下管子城之时,莫户部却渐渐有些不安分了。”   “吕长史先是去信与莫户袧,具言绝不会追究白狼山下之事,只要他来昌平一趟,便可援助粮草,但莫户袧却只是称病敷衍,一直没有动身。”   “后来吕长史退了一步,告诉对方若是心怀疑惧,不入边墙也可以,但要协助程校尉攻下管子城,拿下张举!可莫户袧依旧回信称病,然后按兵不动。甚至反而来信,询问君侯在何处?还询问天下局势!”   “他也敢询问天下局势?!”公孙珣听到此处,怒极反笑。   “君侯,”韩浩见状低头以告。“吕长史便是从此对莫户部产生了疑虑……其实,程校尉不是不想出塞攻击管子城,击破张举,但莫户部在承德实在是让人不敢轻动。若去管子城,莫户部忽然放开通道,让轲比能引兵掏我军后路又如何?可若先拔承德,不说莫户部反象未明,真逼急了,莫户袧背靠承德,向轲比能、丘力居求援,坚城之下,被两路夹击又如何?故此,吕长史有言,莫户部据承德,居于三方之中,自抬身价,虽然屡屡表忠,且从未随乌桓人作战,但实际上的麻烦反而最大!”   “我听懂了。”公孙珣忽然抬手示意。“现在是,张举擅自称帝,其人在卢龙塞北两百里管子城处屯驻,虽然是个跳梁小丑,却背靠辽西乌桓为恃;而丘力居领着辽西乌桓那几万人占据卢龙塞北面五百里处的柳城,一边隔断幽州交通,一边意图整合辽西百族杂胡,自成体统;然后草原上轲比能兵多势大,隐隐与丘力居互为后援;最后,偏偏莫户袧这厮居于鲜卑、乌桓还有我们之间,仗着自己有点兵马,还有一座城池,隐隐自抬身价,野心日盛……是这个意思吗?”   “君侯明智!”韩浩躬身以对。   “你们有什么话说吗?”公孙珣复又回头看向了娄圭和戏忠,以及一直默不作声的公孙范。   当然,还有几名此番随他出征锻炼的义从中的军官。   “麻烦!”娄圭思索片刻,却也是头疼至极。“丘力居固然罪魁祸首,但朝堂更重张举,而以我等论,莫户袧最为关键,但以长远言,却是轲比能终为心腹大患……更兼四者环环相扣,为防万一,当做万全准备……君侯,既然局势暂且稳住,不如静待春耕结束,然后动员大军出塞吧!”   “君侯既然回来,莫户袧便不敢真的反!”戏忠却是咬牙言道。“不如先取管子城,以应对朝廷,再论其他……”   “且回昌平再说吧!”公孙珣思索片刻,却也只能面无表情的如此吩咐道。“写信给莫户袧,让他来昌平见我……然后叮嘱义从中段部、莫户部的那几人,不要想太多,我不是那种不明是非之人……最后,大家赶路辛苦,既然来到涿郡,且好好休息便是,别的不用理会。”   言罢,其人不顾天色依然明亮,居然是直接仰头闭目躺在了室内榻上。   但自公孙范以下,众人虽然各有言语想说,但到底是不敢打扰,便纷纷小心离开了。   ……   “灵帝间,乌桓大人上谷有难楼者,众九千余落,辽西有丘力居者,众五千余落,皆称王;又辽东苏仆延,众千余落,自称峭王;右北平乌延,众人百余落,自称汗鲁王;并勇健而多计策。”——《后汉书》·范晔 第二十四章 凛凛将军令已行   平心而论,幽州的局面并不算太坏。   一来,是走之前做的安排起了作用,程普在渔阳,公孙范在涿郡,吕范在广阳,有文有武有托底,使得公孙珣最为倚仗的基本盘,也就是加一块足足有百万人口的广阳三郡并未受到真正的袭扰。   二来,自然是程普和高顺的连战连捷了,管他们什么深层次经济原因,什么天命野心,还有民族矛盾,战争固然是所谓政治的延续,却也是政治矛盾最终的解决方案……打赢了仗,什么都好说。   不过,真正熟悉公孙珣的人却明白,这位卫将军平淡的表现下面却依旧是一种最为出离的愤怒……因为他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到如此直接如此干脆的背叛。   试想一下,如果不是出于信任,公孙珣怎么可能会将承德这个如此重要的塞外节点交给莫户部?   或者反过来说,莫户部如今的一切,除了承德城是公孙珣动员三郡民力、财力建起来的以外,这十余年间莫户部本身的扩张,从经济角度来说也是靠着安利号,从政治和军事角度而言也是全靠着他公孙珣的庇护……   长久以来,公孙珣都是将莫户部当做自家豢养的家奴、猎犬之流来看的,而莫户袧也是如此对公孙珣表态的,幽州人也都是如此看的。但如今,就是这只用来守门的猎犬,却居然将自己防守的大门给据为己有,甚至有可能要开门揖盗……是可忍孰不可忍?!   “君侯准备怎么处置莫户袧?”   隔了一日,众人再度上路,由于四面春耕正忙,外加此地人口甚密,而公孙珣一行人到底也算是到家了,所以不免速度放缓,而戏忠犹豫再三后也终究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他来,是要明正典刑吗?”   “若如此,岂不是失信于人?”骑马缓步前行的公孙珣面无表情,摇头答道。“若他来,便将他拘在昌平,扶莫户驴或者他未成年的儿子上位,并派人监督承德……”   “若如此,则莫户袧必然不会来。”戏忠当即应声,实际上他等的便是这句话。“君侯,我昨日回去后想了许多……莫户袧从十余年前便追随于你,必然清楚君侯的性格,也必然明白君侯此时的态度,所以他听到君侯回来,畏惧之余反而不敢轻易去昌平了,须早做打算。”   戏志才这话明显是在劝自家主公不要意气用事,但公孙珣却避而不答,非只如此,旁边的娄圭、韩当也都沉默不语。   当然了,戏忠本人也明白公孙珣这是已经气到了一定份上,自己这番话此时说来毫无意义……但自从得知幽州出事以后,作为当初众谋士中第一个放纵公孙珣出幽州的人,戏忠一直有些自责,所以哪怕明知道没有多大作用,却还是要说出来的。   就这样,众人受制于公孙珣的情绪,只能一路暂且不言,但隔了几日后,随着众人终于回到了昌平蟒山下的卫将军府,见到留守此处的吕范、王修,以及匆匆赶到的程普等人,有事情还是避不开的。   譬如说,果然如戏忠所言……莫户袧亲笔写了一封言辞极为卑怯的书信,却还是没有来昌平面谒公孙珣。   实际上,据探马来报,说是莫户袧本人一度来到燕山山脉下的边墙处,其人犹豫了再三却终究是在燕山下写了这封信,然后转身回到了承德。   “君侯。”等公孙珣在卫将军府大堂上坐定以后,吕范立即将书信奉上。   而公孙珣接过信来,虽然依旧面色如常,却看都不看便当众将此信撕碎,反而就地和气地让众人落座,然后即刻召开军议……杀伐之意,不言自明。   “德谋既然在渔阳监视承德,谁在卢龙塞以作防卫?”公孙珣开门见山,一刻不停,直接朝程普问起了军事部署。   见到公孙珣如此作态,便是吕范、王修都安静的如同一截木偶,何况是程普?他闻言不敢怠慢,当便即要起身作答。   “坐着说便可。”公孙珣一言便让程普立即坐了回去。   “回禀君候。”程普赶紧坐回去,然后应声而答。“卢龙塞处乃是高素卿引其部千余精锐,外加身后辽西、右北平两郡合力所发的一千郡卒、一千民夫……共三千人。”   “有素卿在卢龙塞我是放心的。”公孙珣听到高顺在彼此,自然是缓缓点头。“那你在渔阳那里现在又有多少兵马?”   “年前最多时,彼处除了我本部外,诸郡郡卒、各郡大族子弟、良家子皆有援助,还有吕长史所发的两万屯兵,合计三万多人……不过,年后战局僵持下来,大部分兵马都已经解散回去春耕,再加上高素卿去了卢龙塞,我那里也不过是四千多人。”   “四千人?”公孙珣一时蹙眉。   “还有护乌桓校尉公綦稠的两千人,乃是战后才匆匆从代郡赶到,如今屯驻在右北平,君侯不回来,其人自然不会听命于我等,但君侯既然回来了,彼处兵马也必然会听令。”程普赶紧又恭恭敬敬的补充了一个情况。   “这便是六千人。”公孙珣依旧蹙眉。“说到底,还是春耕未完,不好大动干戈……是不是?”   “是。”吕范无奈主动应声。“但春耕后,若地方上配合,广阳、涿郡、渔阳、右北平、辽西,林林总总加在一块,我们可以立即动员出五万大军……”   “叛军有多少人?”天时不可悖,公孙珣立即放弃了这个无解的问题。   “不好说。”程普认真回复道。“辽西乌桓虽然败了三阵,但那是在塞内城池之间,也只是皮肉之伤,若是在塞外他们根基附近倾巢而出,必然还能有两三万骑兵,但又不可能只有这么多……”   “塞外杂胡号称百族,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么多。”公孙珣不以为意的接口道。“可真要到了决战之时,这些人也不会真的上去拼命……不用算他们。”   “便是不算这些墙头草,也须防着辽东乌桓。”身为留守本地的首席大将,程普自然是有所准备。“道路隔绝这么久,别的倒也罢了,我不信辽东乌桓首领苏仆延没有被丘力居说服,苏仆延手里应该也有五六千骑兵。不过若论兵力,关键还在于鲜卑……轲比能渐渐有统一昔日中、东部鲜卑的局面,他手里若没有三万骑那才叫自欺欺人。”   “这便是居然六七万骑兵大军的意思吗?”公孙珣闻言不由失笑。“我自幼在辽西长大,可不知道身侧居然有如此多的异族兵马,便是昔日檀石槐,也不可能直接聚起如此之众吧?还是说乌桓人如此强横,一旦谋反,便要倾覆幽州局面?”   “这倒不至于。”一直没有吭声的娄圭终于插嘴了。“一来,塞外地形复杂,尤其是辽西通道左近,山脉、河流颇多,不可能真的支援如此得力,几万兵马说集结便能集结起来那就更是痴人说梦;二来,彼辈部落联盟,甚至相互之间都不是同族,首领之间天然各怀鬼胎互不信任,拿之前西凉叛军的情形来比较都是在落人家韩文约的面子;最后,乌桓人也好、鲜卑人也罢,穷的连锅都买不起,如何长久撑得住数万大军的后勤?此战所虑者……”   “所虑者,其实还是塞外那几座城。”公孙珣接口言道。“尤其是承德、管子城、柳城这三座城……三城若下,非但通道重新连接,辽西乌桓也会被重新锁住,叛乱也会自平!子伯是这个意思吗?”   “是!”娄圭在席间微微躬身。“但现在的问题是,三城都在塞外,如管子城远在塞外两百里,路途遥远,需要长途奔袭;又如承德城夹在山脉之中,城池艰险,易守难攻;而柳城,非但坚固,更远在管子城北三百里……这三座城,若不能一战而下,一旦拖延时日,则无异于深夜举着火炬,吸引塞外诸多叛贼汇集一处,使我等徒劳一场。”   程普等人当即颔首……这便是平叛的具体难处了。   “所以该当如何?”公孙珣沉默许久,终于还是理智战胜了情绪,算是勉强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并转而朝娄圭正色询问起了平叛方略。“子伯可有万全方略。”   “很简单。”娄圭再度躬身答道。“请君侯稍安勿躁,过二十日,春日忙碌结束,我们发四万兵,一万给程校尉,让他顶在渔阳北面关口处,看住承德,然后君侯亲自引大军到卢龙塞,使高司马引其中一万兵出塞攻管子城……君侯屯兵在后,承德通道又被看住,仅凭乌桓人自己,是不敢轻易与君侯在管子城下决战的,所以管子城轻易可下……这是第一步。”   “而管子城既下,君侯不妨让高司马守住管子城,你自己再亲自引大军从塞外往承德进军,两面夹击承德,到时候不管是一战也好,还是莫户部主动降服也罢,承德城也可以从容复归我手!这就是第二步。”   “而一旦有了承德城和管子城在后面做支点,君侯便可以起大军,并发信给塞外诸郡,还有辽东的老夫人,请他们从辽河向西出兵,您从辽西通道向北出兵,两路齐出,光明正大去叩问柳城……届时,乌桓人要么召唤鲜卑援兵于城下决死一战,要么便只能坐失城池,然后任我等处置了。”   “子伯这是万全之策。”等娄圭说完,吕范立即出列表示了赞同。   “子伯先生的方略确实稳妥。”程普也立即出列在堂中表示赞同。   “前年、去年全都大丰,君侯不用担心后勤。”王修也立即出列表态。   “君侯,虽然我意可以突袭管子城……但柳城的局面摆在那里……还是子伯的计策最佳。”戏忠也无奈承认道。   坐在上首的公孙珣再度沉默了片刻,却终于是缓缓点头……所有人见状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最怕的就是公孙珣怒气勃发,非要立即出兵夺回承德。   往后两日,昌平恢复了宁静,毕竟,公孙珣就是公孙珣,他一回来,所有人都恢复了信心,更何况这次叛乱本来就没对幽州塞内的核心地区造成什么实质打击。   甚至,随着公孙珣到来的讯息传播开来,北面叛军处,不知道多少杂胡部落,甚至于部分乌桓头人都纷纷遣人来告,具说各自部落的无奈,并恳求饶恕。   对于这些人,公孙珣也没有多大怒火,所以倒是和颜悦色,纷纷好言安慰,并劝说拉拢……一时间,局面的天平居然随着公孙珣的回归渐渐回转,堪称立竿见影。   但还没有几日,二月上旬,随着大量的信使、使节从洛阳纷纷而来,昌平的气氛却陡然一肃。   首先,自然是之前的各种任命,在数日内接连不断、纷纷扰扰的传到了此处。   其中,无论是公孙珣本人的持节督数郡兵马,还是幽州牧刘虞的任命,还有右将军赵苞持节领辽东太守,甚至是审配突然被调到了赵国为相,董昭去了常山,对于昌平的卫将军府而言,都是影响极大的事情。   不得不让人慎重考虑。   而其次,却是黄门侍郎公孙越遣快马疾速传来一封密信,此信内容只有卫将军府核心几人才知道——据说,天子身体忽然急速恶化,怕是二三月间便要撑不住了!   故此,洛中突然间便已经是一片剑拔弩张之势了。   而与此相比,信上还有一个随口一提的消息,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原来,之前前将军董卓无奈之下,已经接受了去洛阳为少府的任命,但等到他将兵马交还,然后带着自己的印信、私兵随着折返洛中的北军赶到长安之时,其人却突然折返,然后居然去扶风军营中靠一己之力夺回了自己五六千核心旧部,并再度与皇甫嵩分营而立。   而且,大概是为了防备皇甫嵩做什么动作,董卓居然还擅自移营,去了渭水南侧的眉县境内驻扎起来。   很明显,按照公孙越在信中所言,这位前将军必然是在长安听到了天子病重的消息,也必然是在长安收到了某些大人物的暗示,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君侯!”   卫将军府后院池塘边,就在公孙珣犹豫再三,但刚刚还是下达了集合幕僚的命令,准备立即有所举动之时,忽然间,却有侍从主动来报。“子伯先生请见。”   ……   “朝中既拜卓为少府,乃行,待至长安,闻天子病重,卓大惊喜,乃疾归扶风,复夺本部亲兵五千,具辞上表:‘所将湟中义从及秦胡兵皆诣臣曰:‘牢直不毕,禀赐断绝,妻子饥冻。’牵挽臣车,使不得行。羌胡敝肠狗态,臣不能禁止,辄将顺安慰,增异复上。”朝廷不能制,颇以为虑。’”——《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二十五章 凛凛将军令已行(续)   春日阳光之下,在几名侍从的带领下,娄圭快步往卫将军府的后院走去。但有意思的是,这一次他一路走来,却并没有遇见公孙珣的长女公孙离……须知道,后院这个地方向来是卫将军与自己子女嬉戏教育之地,所以以往来此谒见,多半会遇到公孙离带着她几个年幼弟妹蹦蹦跳跳的离开此地。   所以,着实奇怪。   不过,娄圭很快便心下了然了,因为他迎面撞见了卫将军夫人赵芸。   娄子伯赶紧避让在路旁,然后微微躬身行礼,而赵夫人也是微微一笑,却并未说什么,便径直离开了。   “子伯来的好快。”公孙珣正在池塘边的木凳上枯坐,听到身后动静也不回头。   “确实有些快。”娄圭在对方身后拱手笑道。“但属下有一些肺腑之言,想抢在子衡、志才他们前面与君侯说一说……”   “这倒是有意思……且坐。”公孙珣这才回过头来,并示意对方入座。   娄圭也不推辞,直接坐在了公孙珣身侧,然后却欲言又止。   “不是有话要说吗?”公孙珣见状不由失笑。“而且还要专门抢在子衡他们前面……如何又不说话了。”   “实在是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娄圭一声叹气。“说起来,我随君侯已经十余载了吧?”   公孙珣也是一怔:“我还以为子伯要跟我说眼下局面呢……”   “眼下这个局面,总有人要说的,不差我一个,但有些事情,我觉得未必有人会说,这才想与君侯谈一谈。”娄圭甩了甩衣袖,正襟危坐。“君侯,我追随你的时间仅次于子衡,也算是你的心腹之臣了吧?”   “这是自然。”   “那敢问君侯,你是何时视我为心腹的呢?”   “子伯今日是怎么一回事?”公孙珣愈发失笑不及。“怎么问的如此奇怪?”   “我想了下,应该是弹汗山之后吧?”娄圭自顾自言道。“君侯对我自那以后明显多有信任……”   “毕竟是同生共死了一次,往后自然不再是寻常情分。”公孙珣并未否认。   “但我下定决心追随君侯的时间,却要比君侯视我为心腹的时间稍晚一些,具体来说,乃是君侯转任尚书郎,咱们一起回到洛阳以后。”娄圭束手而坐,缓缓笑道。“毕竟嘛,之前是被君侯给绑走的,多少还是有些不满,而且我这人向来眼高手低……但回到旧处,眼见着那些宛洛故人依旧醉生梦死,上位者依旧尸位素餐,这才认定了君侯是能成事的人,便熄了多余心思,一心一意将自己的志向寄托在了君侯身上。而此次再去洛阳,如孟德等旧人虽然志气渐成,但我却与君侯名实缠绕,再难割舍了。”   公孙珣也是轻声一笑,而此时,对面有侍从闪过,明显是想试图回报什么,却被他抬手一挥,给撵下去了。   “子伯。”稍微顿了一下后,公孙珣便显得有些严肃了起来。“你说这番话,是想劝我不要因为莫户袧一事而心存愤懑对不对?你是想说,人各有志,假如当年从弹汗山回来以后,却尚未去洛阳之前,你因为一些事情离我而去,也未必不可能……是这个意思吗?如果你确实念在往日情分,想保住莫户袧,我并非不能饶了其人性命,但绝不能置若罔闻、不做处置……”   “我今日并不是想劝说君侯要不要杀一人,或者要不要保全一人。”娄圭缓缓捻须摇头道。“只是想奉劝君侯……这种事情,在莫户袧之前未必没有,在莫户袧之后也必不可少,但无论如何,君侯应该一视同仁,而非因为个人私念有所偏移。”   “譬如呢?”公孙珣放松面孔失笑问道。   “譬如君侯之前对贾文和、程仲德何其宽纵?孟津渡口,对刘玄德又是何其大度?而往后……如徐伯进、吕奉先在洛阳,云波诡谲,你说将来若有人以中枢名义发令,让他们为君侯当面,他们真不会为吗?再如张儁乂,不过是一战的缘分,一次知遇之恩,其人在冀州州中诚心奉公,将来就一定见到君侯便伏地而拜吗?还有如沮公与、田元皓二人,屡受君侯礼遇凡数年,却依旧坐守魏郡,若将来这些人或是随波逐流,或是依然以君侯为边郡之人而弃之不顾,又将如何?凡此种种,君侯也会如今日这般愤怒吗?”   “不会。”公孙珣思索片刻便坦然答道。“且不说人各有志,便只说乱世突然到来,这些人或是身不由己,或是难明人心,形势摆在那里,我以为无论他们怎么选,只要情有可原,便该去有所原谅……不说他们,便是我这番出去折腾了许久,不也是因为形势的变化而目前一无所获吗?只能说,除非这些人本就是我的私臣,然后又主动投靠他人,否则我断然不会将人轻易视为叛逆的。”   “君侯大度。”娄圭微微感叹道。“可君侯,到此为止,莫户袧和莫户部最多称得上是观望二字而已,而且还是君侯未至、形势不好的时候……”   “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我也知道承德那边未必不能有所回转。”公孙珣稍一沉吟,便想到了一个很明显,也足以说服所有人的理由。“但是……如贾文和、刘玄德那些人,都是汉人豪杰,莫户袧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是异族,以异族之身被我与家母恩养十余载,却一朝弃我……你说我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这便无所谓了。”娄圭正色道。“我刚来便与君侯说了,今日过来并不是为某一人求情。而是听说洛中将有大变,自此以后,或许便是大争之世重临世间,所以希望君侯从心底开始,早做打算,以为人主之姿临于世间……不是不可以动怒,但要有堂堂正正的旗号;不是不可以徇私,但要有所遮掩;不是不可以冒险,但要有足够的理由和收益……如此,方能胜败随心,不负当年志气!”   公孙珣站起身来,倒是没有搞什么当场一拜的戏码……二人之间乃是十几年的君臣相得,而若以‘谋逆造反的同志’这个角度来说,娄圭怕是比吕范还要更坚定、更长久,如何需要做那种事情?   “子伯的话,我已经记住了。”公孙珣起身坦诚相对。“而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你娄子伯的志向很早便系在了我公孙珣的身上,非只如此,这广阳三郡百万士民,也都将生死荣辱挂在了我的身上……将来的事情会更复杂、更辛苦,而我公孙珣若想为人主,就应当早早调整心事、担起责任,做到公私分明,以对天下大变之局。”   娄圭微微躬身俯首,以作应答。   二人说完这番话,时间早已经来到了中午,便不再多言,而是一起向前面卫将军府大堂处行去,至于之前接到传令被召集来的公孙珣亲信下属,也早早在吕范的带领下候在此处了。   众人看到娄圭跟在自家君侯身后,倒也都没多想,只当是在讨论军事规划……再说了,如今局势大变,又有几个人能顾得上这些细节?   “君侯!”   众人行礼完毕,吕范身为卫将军长史,稍微介绍了一下情况,并直言不讳的提及了一下天子的身体状况,便立即有人按捺不住,直接出列求言……赫然是京兆杜畿杜伯侯。   “伯侯且说。”公孙珣对杜畿还是很欣赏的。   毕竟,这个人虽然功利心强了一些,但能力也实在是太强了,刑狱治安、财政疏通、安抚民心,堪称无一不通。这两年,其人跟在吕范身后作为辅助,把幕府与三郡的事情办的是井井有条。   而相对应的,虽然王修之前在河内便得到了常林、韩浩、枣祗等人倾力协助,到了广阳后更是因为其负责的民屯事宜在幕府中占比极大,使得所谓‘屯田派’势力大涨……但其人始终没有再对吕范形成压制状态,也是要部分归功于杜畿这些人的。   “君侯。”回到眼前,杜伯侯第一个出声,却是干脆直接,没有丝毫顾忌。“洛中将有大变,而朝中却用君侯岳父出镇辽东,以宗室重臣出镇幽州全局……虽然二者任意其一皆不能动摇君侯大局,但联起手来,却足以能拌住君侯!朝中束缚君侯在北地,不想让君侯为洛中的心思,恐怕是呼之欲出了!还望君侯早做打算!”   公孙珣缓缓颔首,这个层面他确实也立即就想到了……单一个赵苞去辽东,他是不怕的,因为其人在塞外再有威望,那也毕竟是半个自家人,纯当对方替自己在辽东看家了;而单来一个刘虞,其实也不怕,因为他公孙珣又不是自家母亲故事中那位毫无政治根基的大兄,此人的政治威望对他这位卫将军来说并不是必需品,架空了扔那里便是;但是一下子来两个,这就有些麻烦了,因为自家岳父还是有几分愚忠色彩的,而刘虞又是朝中公认的宗室托孤之臣,二者叠加,若是有所联系,一个有名一个有实,一个有威一个有望,说不定真能给自己惹些麻烦。   “既如此,”公孙珣稍一思索,便干脆问道。“伯侯以为该如何应对呢?”   “属下只有一个字。”杜畿昂然作答。“请君侯‘速’为之!”   “怎么一个‘速’法?”   “很简单,”杜畿依旧在堂中扬声立定。“无论君侯是要先安定塞外局势,再为洛中事,还是要先为洛中事,再徐徐图塞外事,都要务必从速……若是要去洛阳,请君侯不要等什么符节到来,也不要等幽州牧赴任,而是应该趁着他们尚未到来,直接轻骑南下,直奔洛阳;而若是要平乱,君侯也应该立即起兵,先将塞内数郡兵马握在手中,让幽州牧赴任后不能轻易插手干涉!”   公孙珣并未直接作答,而是侧身看向了坐在自己左手侧的吕范。   果然,吕子衡见状也不犹豫,而是立即起身,口称附议。   旋即,大量在昌平幕府中主持事物的从事文臣纷纷起列表态……很显然,这些人之前是有过沟通的,或者说,这些人虽然未必如娄圭那般认定了天下要进入大争之世,可基本的政治敏感还是让他们普遍性意识到,随着公孙珣飞黄腾达的时机到了!   当然了,具体说到吕范、杜畿等人的真正本意,恐怕还是想要跟着公孙珣去洛阳的。毕竟,那里才是目前天下人公认的权力来源。而之所以不直接建议如此,反而让公孙珣决定去洛阳还是出塞平叛,乃是要考虑到本地出身的基层吏员心情,而且要考虑到程普、韩当这些虽然不说话却实际上有着相当影响力的武将们的态度,同时也要顾虑辽东那边的事情……   换句话说,他们自己也知道,公孙珣十之八九是要打扫好屋子再出门的,所以干脆不提这一茬。   而稍倾片刻,随着公孙珣的目光又移动到了王修身上,一直沉默的王叔治也终于起身表态:“局势有变,中枢处若天子已无能为,则当以大将军为尊,而大将军素来与君侯为善,故此,君侯也确实无须拘束于一时制度……或战或行,或内或外,皆可速为之。”   公孙珣眼见着幕府中人俱皆赞同,便缓缓点头,然后干脆起身下令:“诸君,如今国家危难,我又被中枢托付为方面持节之臣,不可不为天下分忧……我意已决,传我令,即刻动员广阳三郡与右北平、辽西两郡兵马,并依照子伯之前所议军略进行分派……除一万与程德谋屯驻渔阳,看住承德外,其余尽数随我至卢龙塞汇集!”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躬身称喏。   公孙珣顿了顿,然后继续言道:“让除程德谋外的这五郡中其他都尉、长史皆听我节制,往卢龙塞中听令。再让五郡太守俱到范阳去替我去迎接天子节杖,与将至的幽州牧刘君。”   这便是要公开让五郡太守服从于他这个卫将军的安排,将五郡兵马、治权全数交出了。而堂中诸人听得此言,也是愈发低头应诺不及。   “至于说天子许我额外节制的中山、常山两郡,仓促之间,不必让他们动员大股兵马,尽力而为便是。”公孙珣最后言道。“若是后方实在是缺少丁壮,你们自然可以以卫将军幕府的名义予以召唤。但代郡、上谷两郡,一边需要守卫边墙,防卫鲜卑,一边还需要监视当地乌桓部落……非只是无须动员,还要让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即刻回师镇守。至于辽西事,我公孙珣自然会为幽州乡梓一力为之。”   众人自然将脑袋压得更低了。   就这样,汉中平六年二月,春耕勉强结束,而随着洛阳局势的突变,公孙珣居然抢在节杖到来之前,抢在刘虞赴任之前,直接下令动员幽州五郡,准备大举出塞。   而等到二月十五日,一路疾行的刘虞和同行的天子使节来到幽州最南面的范阳所属督亢亭时,面对的却是五位太守的越境相迎。而此时,卫将军公孙珣则已经率领自己的全部六百义从,轻装来到了他本人熟悉万分的卢龙塞。   卢龙塞外是失陷的辽西通道和数万敌情不明的叛军,卢龙塞中是之前便驻扎在此的高顺与他所部三千兵马,卢龙塞下,则是前期已经赶到的辽西、右北平两郡五千士卒……而与此同时,大量刚刚结束了春耕的五郡农夫,甚至更大范围的良家子、世家豪强子弟还在络绎不绝的往此处汇集而来。军粮、战马,还有各种各样数不胜数的物资,也在昌平的统一调度下,往此处缓缓集中而来。   一时间,春日的卢龙塞内外,战云密布。而很显然,公孙珣已经下定决心,要让这场‘注定到来’的叛乱,以某种‘注定的方式’给完结掉!   有些话,哪怕是亲近如吕范他也不会说出口,有些心思,哪怕是经过了娄圭难得的诚恳规劝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善罢甘休……其实,何止是戏忠此番心怀耿耿,这一次公孙珣去洛中,一番施为,辛苦一战,却居然无功而返,他本人心中又如何不是有些恼羞成怒呢?   既如此,他自然心有不平!   ……   “中平末,辽西乌桓反,举兵数万隔断幽州,兼奉渔阳豪族张举为天子,中枢以为堪忧,乃拜太祖持节督塞内诸郡、右将军赵苞持节浮海至辽东督塞外诸郡,又以宗正刘虞为幽州牧,勉三者合力为之。未几,洛中天子病重,时太祖在昌平,闻之,不待州牧、右将军、天使至,即矫节发兵,诸郡两千石皆不敢违。”——《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六章 循循州牧道服人   汉制,两千石太守有守土之责,轻易不可擅自离境。   换言之,出现在幽州牧刘虞身前的这五位太守,除了一个本就是范阳所属的涿郡太守崔敏外,其余四个人现在都是犯了严重罪行的人,只要刘虞想,理论上他可以立即行使州牧权责,一边上奏洛阳予以弹劾,一边临时处置这四人。   但是,这只是在理论上而已。   而实际上,做过一任幽州刺史,多少对幽州这地方有些了解的刘伯安面对着足足五名太守,却选择了对这些人的罪责置若罔闻,甚至还主动奉迎了上去,大家在范阳城内大宴一场,堪称上下尽欢。   然后,五名太守就老老实实护送着卫将军的节杖,往卢龙塞去了……这下子,连涿郡太守崔敏也犯法了。   “卫将军咄咄逼人!”听闻五名太守不告而别,幽州牧下榻的都亭馆驿中,刘虞之子刘和当即便忍不住有些愤愤然起来。“朝廷固然让他主持军事,但各郡太守却是父亲这个州牧直属,他如今驱使五郡太守如下吏,岂不是刻意要给大人一个难堪?!”   “无所谓了。”赤脚坐在榻上读书的刘虞倒是看得蛮开。“天子让我来,本就有借机勒住卫将军,让他不要干涉洛中局势的意思,卫将军自然对我颇有介怀……但等幽州叛乱平定,我也好、他也罢,都是要回洛中做事情的,到了那里是友是敌还要重新论定,所以何必为了这里的些许事情跟人家起了生分,以至于将来在洛阳大局上有伤呢?”   刘和想了一下,也多少明白这个道理,但年轻人的不平之意又哪里是轻易能罢休的?   “父亲。”刘和在塌下走了数圈,果然还是振振有词。“话虽如此,但也不可过度示弱,否则今日若让这位卫将军看轻了大人,以后便是到了洛中,大家一起辅佐大将军行政,也会被他欺到头上的。说到底,边郡之人虽然强横勇武之处让人无话可说,可终究行事野蛮轻狡……”   “吾儿,你是今日才知道卫将军是边郡出身之人吗,我还以为天下人都知道呢?”刘虞闻言不由失笑,然后便放下了手中书册,那是一本安利号版印的新书,所谓安平崔氏名臣崔寔所著《四民月令》是也,乃是汉代庄园经济的集大成之作。   刘和一时语塞。   “吾儿。”盘腿坐在榻上的刘虞见状倒是不笑了,反而有些感慨。“我再问你,既然天下人都知道卫将军是边郡人,为何他还是这么年轻就做到了卫将军,而且所有人都认为他将来一定会入洛辅佐大将军参与天下政事呢?”   刘和终究是三十而立了,所以长叹一声后,他倒也能实话实说:“因为卫将军本就是顶着边郡出身的名头建功立业成此大局的!想当年他还未加冠时曾往咱们家中拜会,却因为出身边郡而被母亲隔在门外……换言之,天下人其实早就知道他轻狡强横,但其人实在是太厉害,即便如此,也依然屡屡能成大事,所以屡屡倚重和依靠于他。当然,也有时势使然,天下越来越乱的缘故,毕竟这样的名将总是安定天下的首选。”   “是啊。”刘虞也是愈发感慨。“卫将军今日的成就本就是一路强横,辛苦搏出来的,拿什么作风强横不强横来说事未免显得可笑。更不用说,咱们如今人在幽州,周围都是边郡人,而面对的又恰恰是异族叛乱这种战事上的局面。若要强行用力气与人家掰腕子,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父亲说的是。”刘和老老实实认错。“是我想岔了。只是,如此局面,父亲又准备如何应对呢,难道要老老实实做个木偶?”   “我当然不愿为木偶。”刘虞这才正色起来。“但吾儿,正如人家公孙文琪顶着边郡出身的阻碍走到这一步,所以能够继续作风强横一样,你我父子顶着宗室儒臣的名号来到这一步,却也要讲咱们的规矩……不是不能有所抗争,但得有合适的机会,得有让人无话可说的大义,还要有符合你我出身、形象的姿态。否则,我们宁可当一个木偶!”   刘和终于恍然大悟:“大人说的是,我们立身的根本与卫将军截然不同,卫将军是靠威德而揽人心,成功业。而父亲你,乃至于我们东海刘氏,则是靠着对上不失忠节,对下不失宽恩……若因为一时之气而失去了宽容的姿态,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让你单独出仕了。”刘虞不由捻须欣慰而叹。“天子身体不好,做臣子的本该保持哀戚的姿态,但其人怙恶不悛,强要我为他守节谋事也未免可笑……等这次幽州之乱平定,洛中也安定下来,咱们回到中枢,我以宗室大臣的身份对大将军、卫将军这些人有所让步,他们也一定会投桃报李,届时你只要为一任清贵之官,然后就能轻松外放为一大郡两千石了。”   刘和当即俯首。   就这样,父子二人难得交心了几句,便不再多言,第二日更是汇合了前来相迎的本州州吏,宛如无事人一般,继续一路往昔日幽州刺史常驻的广阳蓟县而去。沿途毫不骚扰地方,更没有干涉卫将军幕府的统一调度。   而刘虞如此举止,果然是引得不少州吏啧啧暗嘲……之前他们还以为什么州牧比之刺史要强许多呢,孰料居然是个如此老实的木头人,比之之前几位刺史还都象征性的挣扎几下还不如,于是不免轻视。   但实际上,另一边,州中很多真正的明白人却不免松了一口气。毕竟辽西还在乱着,前面马上要打仗,人家刘虞以宗室重臣的身份出任幽州牧,不是没有反抗的资本,可他上来被公孙珣如此强压了一番,却根本没有生事,反而有些给人顾全大局的感觉。   到了后来,随着刘伯安一路缓缓而行,慢慢安抚人心……其人非但不争不辩,而且作风简朴恬淡,更兼他身为一州州牧,却能礼贤下士,无论是州郡中位阶远低于自己的官吏,还是白身的豪族、士人,他都能保持礼遇与优容……故此,渐渐的,众人又不免念起当年对方在幽州为刺史时的宽仁作风,而越往前走,沿途州郡士民反而对他愈发显得尊重了起来。   甚至,随着刘伯安的威望渐渐回复,已经有人主动向他表达了效忠之意,还有人渐渐将州中公事呈上……   当然了,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因为人家刘虞本身就是正儿八经的幽州牧,而且在刘焉出任益州牧后,他更是被天子选定的宗室托孤之臣。所以理论上,整个幽州士民都本该是他的臣下,整个幽州的军政大权也本就该操之于其人之手。   而这一日,正当刘虞父子轻车简从,来到广阳lei水前(后世永定河),准备渡河进驻蓟县之时,却忽然有一人上前谒见,并自称故吏,还说在此久候多时。   “君是何人?”刘虞将车子停在浮桥侧的空地上,然后便径直将此人唤到跟前,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以他的身份,张口居然就是‘君’字开头。“我为何不曾记得你?”   “在下渔阳鲜于辅,字伯重!”此人身材高大雄壮,闻言即刻俯身再拜。“昔日刘公为本州方伯时曾为州中书吏,但当时末吏尚未加冠,而如今却已经为人父……多年未曾与刘公再会,刘公记不得我也是寻常事。”   刘虞当即失笑,然后亲自下车扶起对方:“确实是变化太大,一时没认出来,但你一说名字我却立即了然……渔阳鲜于氏的子弟,这个姓氏想忘记也难。”   鲜于辅闻言愈发大喜。   “有故人来寻我,这是天大的好事。”刘虞继续和气询问道。“只是不知道伯重如今在何处奉公?如何专门来河畔侯我?”   “回禀刘公。”鲜于辅稍微正色答道。“我之前乃是渔阳郡吏,但郡中事物如今屡屡为昌平卫将军府所为,已经算是空置。故此,数日前闻得刘公到此,便干脆便辞了官职来寻刘公……而此番来河畔专候,更是心中有一番计较要与刘公奉上。”   刘虞缓缓点头,复又缓缓摇头:“鲜于君来寻我,我感念不及,故此,你若要出仕,我这里便是再无力也能与你一个从事的位子安身,可你若想劝我与卫将军争权,我却未必能如你愿。”   “下吏虽然因为卫将军府夺郡中实权而弃职,却并未有劝刘公争权之意。”鲜于伯重当即肃容。“恰恰相反,下吏以为,卫将军在幽州根基深厚,广有威德,刘公诚不可与之争锋。”   刘虞捻须颔首。   “但是,刘公你的幽州牧名正言顺,而且宽和而得众心,若能避卫将军锋芒,那在幽州,也未必不能有所为。”鲜于辅却居然话锋一转。   “这是何意?”旁边侍立的刘和一时忍耐不住。   “回禀公子。”鲜于辅坦然向刘和拱手言道。“我的意思是,刘公没必要过河去蓟县……卫将军幕府就在蓟县北面的昌平,刘公若是进了蓟县,无异于陷入罗网之中。而幽州十一郡国,县邑近百,卫将军此番虽然强横,却也有遗漏之处,如上谷、代郡,便被卫将军明令不得征召兵马,不得轻易调度干扰,也不轻易接纳这两郡的豪杰之士从军。”   “卫将军并未插手上谷郡与代郡之事?”刘和微微一怔。“这是为何?我们来的路上,听说常山、中山都因为被划归节制,而屡有良家子、游侠之流,成群结队往卢龙塞而去……”   “回禀公子,卫将军这是担忧上谷代郡外有鲜卑为患,内有乌桓隐忧……值此乱时,他只希望这两郡安定便可。”鲜于辅当即笑道。“两郡虽然都是出了名的穷困,但毕竟是两个郡,又无卫将军擎肘,刘公何不往彼处巡视一番?而且正当战时,彼处未必就不能有建功成事吧?”   “这是何意?”刘和刚要再问,旁边刘虞却是心下会意。“而且伯重我再问你一遍,你老实作答,你此番挂印辞职,真的就对卫将军毫无怨言吗?”   “刘公明鉴!”鲜于辅躬身再拜,然后方才恳切言道。“我是幽州人,卫将军的威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但是他这个人,所谓锋利为天下冠,有些地方实在是强横的过了头……所以说,怨气与怨言我是不敢有的,但说到心不平,也确实是免不了的。”   “譬如呢?”刘虞捻须正色询问道。   “譬如他在广阳三郡行所谓井田制度,其实也就是以冀州流民的民屯强行将三郡土地纳入其幕府制下,然后还要清查田亩,逼迫大户释放僮仆……”鲜于辅一时摇头。“如田氏、张氏、文氏,州中大姓多是俯首认命,然后还多遣其子弟入白马义从为质,但如我这般虽然认命,却没有俯首之人也是有的。”   刘虞缓缓点头。   “除此之外。”鲜于辅继续言道。“卫将军对鲜卑、乌桓,还有塞外杂胡,似乎也自有规划,不想让别人插手。比如说幽州塞外交通之利,我们原本是无话可说,甚至是心悦诚服的,因为渔阳北通鲜卑的这条路,安利号是给了我们渔阳大族许多分润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公孙大娘去了辽东而卫将军亲自主持这边的事情以后,居然筑起了一座承德城,卡在渔阳北面交通要道上,完全独霸幽州北面通向鲜卑的利润……这件事情,若说我们渔阳几家豪族没有不满,别人怕也不信。”   “所以便辞职了?”刘虞轻笑问道。   “不是。”鲜于辅不由苦笑。“刘公不知道……这些我们也不是不能忍,但这不是张举那个蠢货反了吗?其人也是渔阳大族,也是对‘井田’认命不俯首之人,也是失了北面鲜卑交通利润之人,如今却居然联合乌桓、鲜卑谋逆,甚至还自称什么天子!这厮固然滑天下之大稽,可如此局面,我如何还敢留在渔阳当郡吏?!”   “怪不得要劝我家大人去上谷、代郡。”刘和闻言不由失笑道。“原来鲜于君也是要避锋芒的啊?”   “是这样的,但也不止是这样的。”鲜于辅赶紧又严肃起来。“刘公、公子,我所说的能在上谷和代郡建功成事绝不是虚妄……只要刘公点头,我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即刻让边墙北面的轲比能势力削半,甚至说不定还能逼迫他转向汉室,做猎犬去为刘公取下张举这蠢货的脑袋!”   刘虞捻须不止,却只是望着对方沉默不语。   鲜于辅情知到了此时不能再有所隐瞒,便拱手将计划全盘托出。   原来,这还要说到另外一家幽州大姓,也是此番对‘井田’不满,对承德筑城不满的一家人……不过,这家人却不是渔阳人,而是公孙珣卫将军府所在的广阳本地人。   这家人姓阎,家中只能说是广阳大姓,并不算是郡望,但其家中某一支的长子阎柔却是一位很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阎柔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去探视在塞外做官的祖父,然后就是在渔阳边墙外走失了行踪,然后被塞外杂胡给捡到,并在塞外乌桓、鲜卑人之间流落,以至于在那里长大成人。   而更有趣的是,其人长大后,弓马娴熟、文武韬略,很受塞外胡人的拥护,甚至成为了一个鲜卑部落的首领。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后来其人寻到家中,恢复了联系与血脉,并借此联络上了广阳、渔阳一带的不少豪强世族,故此取得了一个塞外独享的资源通道,使得他的势力愈发壮大。   也恰巧是这个时候,檀石槐死了,再然后檀石槐的儿子和连也在去抢劫的时候一命呜呼,和连的儿子又太小,所以变成了和连的侄子继位……反正这么一折腾,昔日鲜卑人的草原霸权几乎立即崩塌,整个草原乱成一锅粥。   这种局面本来就是阎柔这种有勇有谋年轻人的天然猎场,所以他很快拥众七八千,成为了草原上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阎柔不是没想过跟公孙珣有所连接,公孙珣也不是没注意到此人,但一来,公孙珣觉得此人实力太强,有心压制;二来,莫户袧在当时看起来才是更加值得信任之人……更兼公孙珣经营塞外的核心思路在于保护辽西通道,对鲜卑霸权还真没多少感觉,所以这才选择了建筑承德城,并交给莫户部把守。   但此城一成,阎柔却是更加不可能与公孙珣合作了。   “刘公。”鲜于辅冷笑道。“那轲比能看似在草原上拥众数万,不可一世……但实际上,其人今日的局面,却只有三分是他自己的本事,还有三分乃是卫将军横在幽州,行事又过于强横,逼得昔日东部鲜卑诸部不得不寻个强大点的首领来当这个盟主,而这最后三分,便在于阎柔是个汉人,不好为此盟主,不得不推崇与他罢了。若阎柔引众来投刘公,卫将军又在卢龙塞出兵向北,则轲比能必然不能安抚下属,其人要么也来降服,要么只能坐视他手下那些大部族一哄而散了。”   “阎柔此人有诚意吗?”大概是感觉到自己父亲的视线,刘和忽然询问道。   “其人父母家眷俱在广阳,其弟阎志与我族弟鲜于银就在浮桥对面,等候刘公的决断,如何能说没有诚意?”鲜于辅赶紧答道。“而且,请刘公细细思量……阎柔在塞外如此势大,却因为是个汉人被轲比能压制,不能出头;又因为领有胡兵不能被卫将军所信任;而如今,胡汉交战,他又不愿意与汉室为敌……那他除了投奔刘公还能有别的路吗?”   “可其人如此局面,又该如何安置呢?”刘和继续替自己父亲问道。   “我有一策!”鲜于辅终于图穷匕见。“请刘公许阎柔替公綦稠为护乌桓校尉,让他用本部鲜卑兵马来压制上谷、代郡的乌桓人……如此,不但当面轲比能之势立即崩塌,上谷、代郡内有乌桓外有鲜卑的危局也会立即同时消弭。而届时,幽州人会感激于刘公的作为;天下人也会称赞你的宽容远胜于卫将军的刀兵!”   刘和实在没忍住,直接回头满脸期待的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我并没有与卫将军争雄之意。”刘虞思索片刻,然后负手正色而言。“你要知道,卫将军的局面可不止是在幽州……”   “刘公!”鲜于辅急的眼泪都下来了,干脆下跪叩首。“我真没有半分撺掇你与卫将军为敌的念头,也不只是为个人私念……请刘公想一想,若事成,上谷、代郡不就能免受刀兵之苦了吗?幽州百姓不就能尽量休养生息了一些吗?再说了,便是以卫将军处考量,我们这么做,难道不是在助他平叛吗?鲜卑无力,他对付起乌桓人和张举也是事半功倍啊!若是如此他还嫌刘公与他争雄,其人不过也就是个小肚鸡肠的假豪杰、假将军罢了!”   “放肆!”刘虞登时大怒。“卫将军如何岂是你能擅言的?”   “喏……喏!”鲜于辅无奈再度叩首。   “且唤阎志来此,我有话问他。”刘虞忽然语气和缓了下来。   “喏……喏!”鲜于辅第三次叩首相应,却是不由大喜。   ……   “自帝室王公之胃,皆生长脂腴,不知稼穑,其能厉行饬身,卓然不群者,或未闻焉。唯刘虞守道慕名,以忠厚自牧。其人襄贲励德,维城燕北。仁能洽下,忠以卫国。”——《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二十七章 且行且思且得讯   三月初,卢龙塞,白马旗正在望日楼上顺着春日风飘扬,而要塞内外,青山绿水之间,却早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兵营。   “现在有多少人了?”公孙珣扶刀从望日楼上走过,身后则跟着诸如娄圭、韩当、高顺、韩浩、田豫、杨开、魏越等无数军将吏员。   “两万左右。”负责中军庶务的韩浩当即答话。“主要是君侯有令,广阳三郡动员的人马以西面渔阳程都尉处为先,故此,此时到达卢龙塞的壮丁以右北平、辽西两郡为主,只不过想要随君侯建功立业的诸郡游侠、良家子、世族子弟颇多,这才有如此多的人马。”   公孙珣闻言微微蹙眉:“若以单枪匹马而论,或者小股作战而言,自然是这些人为佳,可若是数万大军出塞,还是要以普通民户壮丁为佳,如此方能令行禁止,大军整肃,不留破绽。”   “是这个道理。”娄圭随意接口道。“但大举动员不及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光是人,各地府库中的兵器、昌平那里的粮食,都需要时间的。反而是这些自带坐骑、兵器、口粮的游侠、良家子、世家子才能来的快一些,还有塞外的那些人……”   公孙珣闻言不由驻足,然后从望日楼上看向了北面……原来,彼处居然也有不少军营连绵成片。但跟卢龙塞南面已经稍显混乱的营地相比,此处的军营却更加杂乱不堪,而且破破烂烂,根本不成样子。   这里其实是来‘投奔’公孙珣的胡兵。   要知道,所谓塞外百族的说法,历来有之,而在辽西这个鲜卑人、乌桓人、汉人的共同势力边界上,这种血源、来头根本说不清的杂胡自然更显得复杂和集中。   回到眼前,汉室再怎么衰弱,汉人也是辽西这地方三大势力之首,公孙珣再怎么不重视塞外,他也是土生土长的辽西汉人世族首脑,影响力也是摆在那里的。所以,当这些杂胡听到公孙珣亲自动员大军准备征讨乌桓人之后,自然有不少部落主动来附……或者说,要是这些杂胡没来,那才叫奇怪呢。   “若说后面的那些游侠、良家子只是不值一用,这些人便是不堪一用!”公孙珣看了半天,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等出塞后也不过是借他们熟知地理的长处,做做向导,或者撒出去做个斥候,保护一下侧翼而已。”   众人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若是等三郡动员完全,到底还要几日?”公孙珣又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能否让他们按照所在郡属,分批动员……前期取管子城,其实未必需要如此多的兵力。”   “君侯还是慎重一点好。”娄圭勉力劝道。“即便是管子城易下,柳城却是一根硬骨头,战事何时结束,是要以柳城的得失来计算的。”   公孙珣自然无话可说。   “君侯!”就在此时,远处戏忠忽然从卢龙塞中庭闪出匆忙登楼,然后远远便呼喊起来。“吕长史传来加急书信……你务必要看一看。”   韩当见状几乎是本能的停下脚步,转身往后走去,此举也逼得身后众多军将吏员不得不主动后撤,很快便给公孙珣与娄圭留下了极大的空间。而不以为意的从戏志才手里接过信来,公孙珣大略的看完后倒是并未有什么表情变化,就直接将书信递给了身后的娄子伯。   不过,娄圭看完以后却是神色有些微动:“刘州牧听了鲜于辅的劝告,到了灅水便折道而走,转而去了上谷,而且还要去招降阎柔?并举荐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入洛为官,好给阎柔腾位置?”   “最关键的是,刘虞折返往上谷之前,居然光明正大让自己儿子去昌平告知了子衡他的全盘计划,弄的原本想要拿住阎柔和鲜于辅家人的子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速速送信来此。”戏忠无奈言道。“刘伯安真是……”   “刘伯安真是闲的。”公孙珣嗤笑一声,扶着腰中刀把打断了自己心腹的言语。“又是咸鱼又是腌肉,他也能咽的下去?”   “君侯……”娄圭稍一思索便将书信收起。“此事其实不足为虑,或许还是好事……毕竟如此一来,鲜卑轲比能处必然失措。而等到君侯从容攻下柳城,结束叛乱,提大军回师,则代郡、上谷那种地方,不过是小局面罢了,君侯无论是做何处置,都是轻而易举。唯一可虑者,此时尚在战时,阎柔此人可信吗?”   “可信。”公孙珣轻描淡写道,之所以如此,不止是他本人对阎柔的了解,也是他隐约记得自家母亲故事中阎柔的表现,这厮对刘虞好像还挺忠心耿耿。   “那便暂时不用管他吧?”娄圭愈发放下心来。   “不用管,也不用表态,如此方能不留口实,战后便好随意处置。”公孙珣俨然一开始便有定见。   “话虽如此。”戏忠不由摇头道。“君侯若不能做反应,怕是幽州人心会有动摇吧?之前谁能想到我们腹心之地的鲜于氏居然有这个胆量直接投靠他人?谁又能想到,家族父母俱在我们眼皮底下的阎柔,居然敢弃君侯于不顾,通过他人觊觎两千石之职?这种人过去有,现在有,将来必定还会有!”   “我知道。”公孙珣看了一眼旁边的娄子伯,然后方才点了点头。“但此时当以当面战局为重,如何能分心去管上谷、代郡呢?还是子伯说的对,等打完仗,携大胜、提大军去处置此事,还不是任我等任意施为?”   “但可以先取管子城,杀张举以示威仪。”戏志才昂首建议道。“政治上的事情以政治应对,刘虞在上谷,也就是招降阎柔,最多也不过是让轲比能重新投向汉室,化敌为盟。而驻扎在管子城的张举非但擅称天子,更是渔阳大族出身,若是君侯能亲自攻下管子城,立刻杀了此獠,传首幽州……那无论是幽州官吏,还是本地豪族,必然都能认清现实。”   公孙珣一时犹疑,毕竟,他刚刚还跟娄圭讨论了此事。   但……   “我知道君侯和子伯是怎么考虑的,但此事无关军事,纯粹是政事。”戏忠当即补充道。“而且我也想过了……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也就是此地屯有大军为后援方可出塞攻管子城。但其实想一想,如今身后援军源源不断,等我们攻下管子城时,此地援军也一定会完备,并不怕乌桓人应战。唯一的区别是,君侯恐怕需要先亲自到管子城一趟,再按计划折返回来,继而引大军去攻承德。”   公孙珣再度看了一眼娄圭,但后者却只是捻须不言,并未有反驳之意,这让前者登时心下大定。   “既如此,”公孙珣当即冷笑应道。“让义公来守城,以高素卿为先锋,我跟在后面走一趟便是。”   “总是要多用些兵马的。”娄圭终于开口劝道,却也没有反对,毕竟从军事角度来说,也确实没必要反对。“务必万全。”   公孙珣自然满口答应。   计议已定,众人也就不再多想,而是即刻随着公孙珣的新命令行动起来。   先是那些自带坐骑、兵器来投军的汉家游侠、良家子、世族子弟被按照籍贯编制成了营伍,然后又有大量的粮草送到了城外杂胡军营中。而更让这些人感到激动的是,当日晚间公孙珣居然亲自在卢龙塞中设宴,招待了前期来投军的诸郡子弟首领,以及那些卢龙塞北面的杂胡首领。   其中,多有安抚宽慰之言、礼贤下士之举,就不必一再重复赘述了。   而三日后,公孙珣正式以韩当、娄圭为守将,看守卢龙塞,并让他们准备接收后续诸郡动员兵力;又以高顺为前锋,魏越为副,领高素卿本部精锐一千,俱皆骑马,外加精选出的两千骑兵,直接向塞外两百里处的管子城而去。   最后,公孙珣本人则打起白马旗,带着自己刚刚收到的天子节杖,带着戏忠、韩浩、杨开、田豫等将,引着刚刚整编出的骑兵七千,又有十余个塞外杂胡部落为两翼援护,居然亲自跟在高、魏二将身后,不急不缓,往管子城推进过去。   春日间,塞外草长雁归,清风徐徐,又有承德城在西面有效阻隔了这两百里通道,所以一路走来,居然宛如游山玩水一般轻松。   而沿着辽西通道连行了不过四日,走了大约一百六七十里,前方忽然来报,居然是高顺、魏越已经攻下了管子城,并俘虏了张举!   公孙珣惊喜过望,细细一问后才知道,原来,高顺、魏越三日急行军两百里到达管子城后,发现城中张举所部极为薄弱,而且猝不及防,于是下马便战,直接打了个张举措手不及……而管子城虽然本身是为了锁住鲜卑、乌桓而修筑的堡垒式小城,但张举本部却多是他掳掠裹挟出去的普通汉民,便是当日随他作乱的本家徒附、宾客,也万万没想到这厮居然丧心病狂到自称天子的地步,所以其人早就尽失人心,不免一触即溃!   换言之,管子城之下与张举被俘一事,堪称不费吹灰之力。   当然了,公孙珣到底是疆场宿将,兴奋之余也没有忘记小心谨慎,接下来依旧严谨行军不止。   不过,等到出塞第五日傍晚,公孙珣来到自己少年时途径过无数次的管子城以后,亲眼见到了被俘虏的张举,到底是彻底放下心来——没有任何阴谋诡计,自称天子的张举就是被一战而俘,作为攻击柳城的重要节点,管子城就是一战而下。   “为何要称天子?”面对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张举,戏忠不免好奇问道,而此言也引起了城中绝大部分军官,乃至于普通士卒的好奇。“你这个样子,也有资格称天子?”   “不是我要称的!”张举抬头哭丧着脸答道。“但丘力居与塌顿俱言,三战皆败,不如称天子以壮军威,而且这样的话说不定也能哄骗来塞外杂胡的效忠……”   “然后你便称天子了?”戏忠无语至极。“你也是做过一任两千石的边郡大族子弟吧,如何如此不堪,别人一说你便信了,竟然没有半点自己的想法吗?”   “那倒不至于。”趴在地上的张举忽然扭头看向了一直没有言语的公孙珣,然后语气急促起来。“卫将军……我擅称天子,固然可笑,但也是时事使然。你还记得吗?前年的时候,当时正好洛阳有妇女生出一个双头儿来,消息传到幽州,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是汉室衰微,主天下有双主之意……卫将军,我擅称天子,固然可笑,今日之败也固然说明我这个罪人没有天命,可汉室却也绝对不可能复兴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眼见着公孙珣看都不看地上这人一眼,戏忠却是接口过来,好奇反问。   “卫将军!蓟侯!”张举双目满含期待,又连连叩首相对。“我今日才明白!天命不在我,而在你身上啊!公孙病已立……说的不是宣帝,而是将军!现在,我把天子位让给你,只求活命,如何啊?!”   此言一出,城中围观‘天子’的众将士纷纷变色……毕竟,即便是个白丁,最起码也知道这厮话里的意思是说公孙珣才是要做天子的人;而稍微有些文化的,却更是惊疑不定了!   要知道,张举虽然废话连篇,却多少是提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也就是那句‘公孙病已立’。   这句话不是瞎编的,而是历史上汉武帝之子汉昭帝时期真正出现的一个怪事,说是上林苑那里出现了蚜虫吃树叶子,硬生生的在树叶上吃出了这五个字,引得天下哗然。   当然了,这件事情后来被认为是应在了汉宣帝,也就是当时流落民间的汉武帝嫡亲重孙刘病已身上。最靠谱的解读也是上林苑中有汉武帝废太子刘据的参余势力,为了给刘病已造势刻意搞出来的。   然而,到了前汉末年王莽乱政,蜀地出了一个叫公孙述的割据军阀,拿着这个谶纬死活觉得这个公孙是指自己……于是干脆在蜀地称帝。   后来光武帝刘秀统一了大半个中国,还给公孙述写信,大概意思是说天下大乱,人人争雄,你当时称帝什么的也情有可原,若是能投降,省的死人,我这里总有你一辈子平安富贵的。结果公孙述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拿着这个谶纬去跟刘秀辩论,非说天命之人是自己。   而刘秀呢,也很讲究谶纬,为了争夺正统,居然也就跟公孙述隔空辩论起来了。二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以公孙述全家脑袋搬家为最终结果,宣告了光武帝的辉煌胜利。   总之,经此一辩,这句‘公孙病已立’几乎变成了仅次于‘代汉者当涂高’的汉室第二谶纬。当然了,相较于后者还在争论,还在被野心家们憧憬着,前者倒是彻底有了公认的解读……就是说宣帝刘病已,公孙述那厮用自己全家的生命告诉了天下人,这个谶纬说的不是姓公孙的人。   但是回到眼下,自黄巾乱起,天下动荡不安,凉州全州反叛,青徐黄巾再起,太行山匪聚众百万,并州半州混乱不堪,甚至,如今连幽州都反了,整个州被分成两半……如此局面,要说人人都是张举这样的傻子和疯子,未免也瞧不起大家,可若是心里没嘀咕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众人纷纷惊愕看向了公孙珣。   而公孙珣怔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劝他南面称制呢!   要不要奖励一下对方?   于是乎,卫将军公孙珣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连连挥手,示意魏越立即将此人砍了!然后带着首级连夜回卢龙塞,去传首幽州,以正视听。   张举闻言,虽然知道自己难免一死,但求生之欲作祟,却依然是求饶不止,一时丑态毕露。   不过,随着魏越一刀而下,管子城到底是安静了下来。   随后,魏越自然携首回转,而公孙珣却率领其他人安心留在了管子城,一方面是要趁机拉拢周边更多的杂胡部落,另一方面也是要重新修缮管子城,以作防备,还要打探军情……按照计划,一旦韩当和娄圭在卢龙塞那边准备妥当,这位卫将军便会立即回师,引兵向西,去与程普联手攻下承德城,再回首去取柳城。   然而,只在管子城待了两日,身后韩当、娄圭的信息没等到,却是先等到了段日余明的传信。   “君侯!”来人经过义从中段日余明的从弟辨认,确实是段部所属,而这人甫一见到公孙珣便立即叩首,然后又说出了一句让人心动万分的话来。“君侯,我家主人让我告诉君侯,柳城空虚,可以一战而下!”   “怎么说?”公孙珣一时好奇。   “先是鲜卑轲比能部出了乱子!”此人再度叩首,却是连着说出了两个情况。“丘力居派出了塌顿领一万余兵马往西面去支援轲比能。然后,之前被说动的辽东乌桓苏仆延处也突然求援,说是之前的辽西赵太守突然出现在了辽东,辽东乌桓只有五六千人马,惊吓不已,而丘力居听说赵太守回来,也是大为惊恐,居然亲自引兵万余去援护……如今柳城那里,也只有五六千乌桓兵护卫着丘力居未成年的儿子楼班了!而丘力居刚走不久,便听闻君侯攻下了管子城,我家主人心下大喜,便让我试着来寻君侯,说若是君侯能速速引数千精锐骑兵至柳城下,他或是开城,或是趁战时引兵突袭楼班,都可以一战而定!”   公孙珣心里立即便信了八分……因为无论是轲比能部的内乱还是赵苞出现在辽东引起乌桓人的慌乱,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丘力居部即便是想作假,也不可能同时蒙对这两个事情。   除此之外,段日余明在公孙珣眼里也是可靠之人,之前汉军之所以能在塞内轻松击破乌桓人,多是靠此人趁乱传递情报不说……当年赵苞之所以选择他来作为汉室官方扶持的对象,本身就是看中了此人的忠厚老实。   不过,虽然信了对方,可公孙珣毕竟是公孙珣,十几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拥有了一个军事统帅最基本的军事素养。这种时候他可不会因为情报可信,便轻易去冒险的。   还是那句话,管子城再往北,一直到柳城跟前的这三百里,就没有什么援护可言了……承德城被看住,只能大略确保卢龙塞到管子城这两百里不会受到侧翼包抄,后面三百里若想避免被包抄,最起码得把承德城纳入手中才行。   于是乎,公孙珣好言安抚了此人,便令人将他带下去了,然后依旧准备按兵不动。   但第二日,卢龙塞突然传来一封急信——不是军务,而是一个累死了数匹马的口讯,天子崩了。   那个被天下人诅咒了许久的天子,从确定自己身体无可挽救以后,挣扎了大半年,做了许多无数安排,却还是没有熬过天命……与这个中平六年的二月份。据说,其人死前已经水肿的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一边含泪看着蹇硕一边勉强指向自己的幼子刘协以作托付。   堂堂正牌天子,居然和张举这种可笑之辈一样,死的毫无尊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述曰:‘帝王有命,吾何足以当之?’熊曰:‘天命无常,百姓与能。能者当之,王何疑焉!’”——《后汉书》·卷十三·列传第三(保护性括号) 第二十八章 忽进忽退忽渡河   这个信使的到来只是一个开端,接下来,越来越多的讯息被更多的信使从南面快马送到了管子城这里……而相应的,公孙珣也知道了更多的细节。   比如说天子刚死,蹇硕接受了庇护刘协的任务后,不知道是个人野心膨胀,还是根本子虚乌有的脏水,反正据说他是准备趁着群臣入宫服孝的时候宰了何进的,甚至有废长立幼,让刘协为帝的想法。   而结果嘛,消息既然都能传到管子城,也自然说明这个想法只是流于想法而已。   实际上,何进势大,宫门口蹇硕预留的一个叫潘隐的军司马直接选择了背叛,其人执着兵戈对何进连连使眼色,吓得何大将军当场调转车头,跑到军营里去了。然后何遂高还立即调兵,控制了主要官署,并趁势称病,在宫外遥控局势,催促皇长子即位。   换言之,何进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入宫为天子守孝。   再比如说,天子刚一死,灵堂之上,他那刚刚变身为皇太后的妻子何皇后就与刚刚成为太皇太后的母亲董太后之间相互辱骂,互相威胁灭族……这婆媳二人不合,其实人尽皆知,但外面在动刀兵,里面在立皇子,这时候两个各自有一个皇子在手的太后居然还要吵架,就注定不能当成简单的家务事善罢甘休了。   还比如说,天子死前,曾经试图再度控制住董卓,而且处置方法和用在公孙珣身上的一模一样,乃是让董卓去并州为并州牧,还给了他一个平定白波、匈奴之乱的任务。   但是,董仲颖依旧有恃无恐,他领着五千兵慢吞吞的走到河东边界处,就硬是不走了……而果然,天子也很快就撑不住了,于是董卓就势转到河东风陵渡,坐等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现。   至于再往后的事情,就不是公孙珣所知道的了,因为讯息传递需要时间,而公孙珣也早已经离开了管子城。   没错,公孙珣并不知道天子之死其实跟自己有某种关系,而到了这一步,即便是知道了,他估计也不会在意的,因为这位卫将军终于在洛阳大变的冲击下下定了决心,要立即快速结束幽州之乱,完成攘外必先安内的布置,从而南向谋求洛阳变局的巨大政治利益。   但这一切的一切,各种设想,都需要他拿下柳城才行……于是他接受了段日余明的邀请,集中了管子城处所有七千骑兵,直接北上柳城。   “何大将军必胜!”行军途中,第一次停下来安歇,戏志才就在篝火旁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看法。“蹇硕一个骤然提拔起来的阉宦,不足以服众,他手中军权都握不牢,拿什么跟有公族、士人,然后还有皇长子大义名分在手的大将军相争?皇次子刘协的两个依靠,蹇硕和董重一个都留不下来。”   “这是必然的。”公孙珣看着旁边一名留着发辫的部落首领亲自捏着咸鱼给自己煮汤,也是想都不想便直接作答。“但蹇硕、董重去掉,皇长子地位稳固后又该如何?”   “这倒也是。”戏忠一声叹气。“士人、公族支持了大将军这么久,若是大将军不能为他们杀十常侍,他们岂会善罢甘休?而十常侍与何皇……何太后关系亲密,甚至张让还让自己义子娶了何氏四兄妹中的幼妹,何大将军又如何能轻易下定决心?”   “所以何遂高必然会自重……”公孙珣忽然有所醒悟。   “不错。”戏忠也是恍然大悟。“这是唯一一条路了,他得让自己的力量压过洛中所有旧势力,只有如此方可以从容处置阉宦,或者不受党人胁迫。不过,外来势力必然也有统属与倾向,稍有不慎,怕是要出岔子的,届时才是谋大事的时候。”   公孙珣忽然沉默不语,便是戏志才也突然闭嘴。   不是不能继续推理下去,而是没有意义,公孙珣现在还在去柳城的路上,谈及数千里外的洛阳局势真的毫无意义。而且再说了,此间说话的二人,其实心里都有些郁郁不平……之前一次出击,乃是他们一君一臣一力为之,结果呢?出去饶了大半圈,什么都没捞到,甚至可能因为是这次盲目出山,引来了刘虞,引来了赵苞!   所谓得不偿失的典型,说的就是他们了,甚至可以说,之前那次出击根本就没有得,只有失!   而这,不正是公孙珣出现在此处的重要理由吗?他和戏忠都想迅速结束这场战争,转向去做大事!   “大将军!”沉默之中,加了碎咸鱼的汤已经煮好,那名部落首领亲自乘了一碗热汤端了过来。“加了三分咸鱼……还有一条河里寻来的鲜鱼,请你慢用。”   “哦,辛苦这位头人了,还不知头人是哪个部落的豪杰?”公孙珣不以为意的接过了热汤,然后随口问道。   话说,由于是集中骑兵仓促进军,而军中除了六百白马义从与高顺所部千人算是精锐中的精锐外,其余无论是各部杂胡‘精选’,还是各郡县投军的游侠、良家子的‘精选’,都属于典型的有组织无纪律……所以,一日奔驰下来,除了前面的高顺部和中军的白马义从没有产生混乱外,其余大部分兵马都失去了原本的行军次序,而此时跟公孙珣本部白马义从撞在一起的赫然便是一个公孙珣本人毫无印象的杂胡部落。   “呃……”这名部落首领一时居然有些手足无措,然后方才小心翼翼的报上名来。“不瞒大将军,我们是十二俟汾部之一,小人因为自小腿比较壮实,所以便被唤做俟汾肱。”   大将军、大人、小人,这种乱七八糟的称呼只有边郡杂胡才会胡乱使用,但反过来说,语言表述才是文字含义的基础来源,从这个角度来说,如今这些低贱可笑之辈所用的语言,说不定会取代洛阳的雅音,成为更有生命力的表述词语。   而就在这种乱七八糟却又能让人听懂意思的言语中,公孙珣缓缓点头,然后顺势想起了这个部落的来由。   所谓十二俟汾部,乃是指辽西这边以俟汾为姓的十二个杂胡部落……这十二个部落在之前檀石槐横行草原的时期号称自己是鲜卑人,但其实清楚他们底细的人都知道,他们祖上是匈奴人。只是当年匈奴两分,有一个南匈奴部落不愿意去并州,也不愿意跟着北匈奴西迁,便引着自己的部众来到了辽西附近安置,并渐渐一分十二,由此而来罢了。   其实,若只是如此,倒还能称得上源远流长。只是这十二个俟汾氏部落为了生存,到处跟本地土著、鲜卑、乌桓通婚,血统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并且还因为他们同姓十二个部落一边相互联络,继续统称俟汾,一边又互不统属,以至于四面倒伏……用杂胡来称呼他们,简直不要太准确。   故此,之前让那些部族首领入卢龙塞安抚之时,公孙珣根本没有太在意他们。   至于此时公孙珣为何还能在塞外百族杂胡中想起他们的来头,倒不是说他们的故事多么有意思,而是说俟汾氏这个姓太有意思了……俟汾是鲜卑话,翻译过来是天王。   换言之,这辽西俟汾氏十二部杂胡,翻译过来就是辽西十二天王部……这名字,想忘记也难吧?   当然了,更多的时候,这十二部加上他们威武霸气的名字,只是在充当笑料而已……十二天王部,加一块才两三千人,勉强自保都够呛。   “俟汾肱,”篝火前,公孙珣不以为意的轻啜了一口咸鱼汤,然后微笑相询。“你们俟汾氏十二部这次有多少来寻我,又有多少去了丘力居处?说实话,我不怪你。”   俟汾肱大概是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情,又或是早有准备,所以几乎是想都不想便下跪叩首:“大将军明鉴,我们俟汾氏十二部分散的太厉害,北面的事情我也不清楚,但是南面的三部听说大将军到了卢龙塞,便都纷纷跟过来了,想来再过几日,其余中部四部听说了大将军的动静,也一定会主动来援的……大将军与公孙氏对我们的恩德,我们一直是没有忘记的。”   公孙珣轻笑一声,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示意对方起身而已,他这一次是轻兵突袭,每一份战力都是极为宝贵的,不能再求全责备。   俟汾肱大喜过望,即刻起身,眼见着公孙珣低头喝汤,却又赶紧用鲜卑话回头呵斥自己身后的人,好像是让他们取面饼来……当然了,不用想都知道,这干面饼肯定还是公孙珣之前出卢龙塞时赏给他们的。   公孙珣依旧低头喝汤,再抬起头来时却见到一名穿着脏皮袍子的黝黑肤色青年跪在自己身前,然后双手捏着一个硬面饼奉上。   公孙珣随手接过,但一接过来却又不禁失笑,原来,这黑厮大概是有些紧张,所以拿饼子的时候未免用力,此时松手,白饼子上居然多了个明显至极的黑手印。   篝火旁,戏志才和田豫,还有那俟汾肱全都看到了这一幕,前两者自然不满,后者更是当即起身,一脚将地上黝黑之人踹翻在地,并连声呵斥。而那黝黑的俟汾部青年,也赶紧惊慌跪地,任由俟汾肱在他身上乱踹。   公孙珣略懂一些鲜卑话,立即听出来这人是俟汾肱儿子……也是对这位俟汾部头人的表演感到无语。   于是乎,公孙珣一边不动声色撕下那片带着污迹的饼皮攥在手里,一边就着汤啃了两口饼,这才喝止了对方:“俟汾头人,他手上如此脏,也是从我军令为我出征辛苦赶路而致……哪里能够因为这种事情就苛责他呢?饼我已经吃掉了,你不用怪罪他了,放他起来。”   俟汾肱当即带着自己的黑儿子叩首感恩。   “你唤做什么?”多年上位者的锻炼,已经让某种作态渗入到了公孙珣的骨髓里,虽然他骨子里着实瞧不起这些杂胡,但既然此时要借重人家的力量,倒也不至于说不能摆出日常姿态来。   “回禀大将军,小儿唤做黑獭……他从小长得黑!”俟汾肱明显是怕自己儿子再惹祸,于是抢在自己儿子前叩首作答。“又喜欢在部落旁的河里面乱钻,就随便取了个名字。”   “让他自己说。”公孙珣端着汤碗拿着饼边吃边不以为然道。“我看他身体结实,也是个勇士,应该也懂汉话吧,如何要你来替他说话?”   “小人唤做黑獭。”这黑厮赶紧自己重复了一遍。“因为从小长得黑。”   “长得黑是因为多有奔劳之苦,可见你日常也是部落中的顶梁柱。”公孙珣稍微勉励了一句。“今日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田豫。”   “属下在。”尚未加冠的田豫当即应声。   “取一把义从中用的那种上好环首刀来,送给这位黑獭天王。”公孙珣如此吩咐道,然后便低头专心喝汤,不再去管眼前这对父子的作态了。   一夜无言,第二日一早公孙珣再度上路,急速往柳城而去。   话说,无论是大汉朝也好,还是数万里之外的罗马也罢,甚至到了千年以后,但凡是一只成建制的常规古典式大部队,想要在行军结束后依旧保持一定战斗力,那一般而言,其速度极限乃是每日四十余里。   想要再快一些不是不行,但却要以牺牲战斗力,或者非常规操作来应对……比如说沿途布置好补给,比如说扔下辎重,比如说全骑兵突袭。   公孙珣此时做的,正是全骑兵突袭……不扎营,不立寨,带着七八日干粮,不吝惜马匹,负着铁锅和必要的物资,仓促行军。   可即便如此,为了到达柳城后保持战斗力,也不过是一日六七十余里。而三百里距离,理论上需要五日到达。   前两日并没有任何问题,甚至第二日下午,公孙珣还从路途中遇到的一个杂胡部落那里获知了一个绝对的好消息——他的岳父,前辽西太守,现任右将军领辽东太守,确实是疾速浮海达到了辽东,而其人甫一出现,尚未动员兵马,便吓得辽东乌桓首领苏仆延匆忙向丘力居求援,而丘力居也即刻裹挟召唤了大凌河附近的大量杂胡,往东面渡过小凌河,往医无闾山的方向而去了,俨然正是要去支援苏仆延。   此事周边的部落人尽皆知,而这个信息也意味着,段日余明并没说谎!   于是乎,第三日中午,公孙珣毫不犹豫的率众渡过了大凌河,进入了路程的后半段。但就在当日晚间,前面的高顺忽然亲自送来了段日余明的又一名信使。   “君侯速走!”此人满头大汗,见到公孙珣后直接跪地叩首。“我家主人让我来告知君侯,丘力居主力俱在东面小凌河后面,未过医无闾山……柳城怕是诱饵!”   众人闻言一时大惊失色……而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低头轻啜了一口咸鱼汤,然后才忽然将手中陶碗狠狠砸在了柔软的春日草皮之上。   篝火的映照下,咸鱼汤洒落在地,而那个陶碗咕噜噜的滚了一圈,却依旧完好无损。   “君侯千金之躯不能冒险,全军撤回大凌河西!”戏忠咬牙替公孙珣下令道。“我军都是骑兵,只要过河便无忧了!”   ……   “太祖与乌桓战,渡大凌河,众七千余,忽有段部鲜卑遣使来报,以告乌桓单于丘力居引兵两万伏于小凌河东,星夜来攻。时众篝火啜热汤于野,咸失色惊立,汤流满地,唯太祖不动容,徐徐啜引,复举碗曰:‘此碗可扣贼!’众迺安。”——《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九章 万里望河源   “我来断后!”向来沉默寡言的高顺突然言道。“让义从护着君侯速走,我引本部兵往东面小凌河方向拦住对方。”   “你部千人,拿什么去挡对方数万骑兵?”公孙珣脸色铁青。“而且事到如今,难道还要再分兵吗?”   “正要分兵层层阻隔。”戏忠面色惶急,应声反驳。“君侯你想一想,不管段部那边内情到底如何,若真有埋伏,那必然是丘力居苦心设计,倾力而来……既如此,他求得是什么?难道是要全歼我军吗?依我看,其人也是被逼到了绝境,所以冒险求君侯一人而已!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去和辽东的赵公,南面的刘虞谈条件!而我们设置的阻隔,他也只会突破后便不再理睬,或者干脆绕路而行!”   “志才先生所言不差,而且不止是高司马部,便是我们这些义从也可以带着君侯的旗帜做疑兵。”田豫也插嘴言道。“其实君侯你想想,只要你安全,辽西的大局便依然在我们身上,那些杂胡部落也绝不会轻易倒向乌桓人。届时我们这些后卫阻隔之兵,完全可以隐入山岭之间,借着这些部落,或存身或南归……这一次,只要君侯一人安,则万事安,而若是君侯千金之躯有了什么闪失,我们便是打了胜仗又有什么可说的?”   “再说了!”戏志才忍不住跺脚低声言道。“君侯,这次除了义从与高司马部,其余都是杂胡、各郡刚刚来投军的游侠……有什么可舍不得的?”   旁边的几名杂胡部落首领登时低头不语,而夜色中,众人最终一起看向了篝火畔面色阴晴不定的公孙珣。   “天下事以人为本,不可以轻易言弃。”公孙珣想了半日,终究是摇头叹道。“再说了,如我所料不差,之前段日余明传来的情报是有脉络的……乌桓人的埋伏必然是丘力居在大凌河这一边,而塌顿则从柳城处便饶过大凌河,准备断我们后路……你们即便可以在我身后层层阻隔,可若过了大凌河河塌顿却已经赶到,而我身旁又无兵马,也照样是不济事。”   “君侯的意思是?”篝火旁的戏忠面色发白。   “全军一起走,立刻出发。”公孙珣一边说,一边直接转身而去。   众人不敢怠慢,赶紧熄灭、掩盖篝火,然后纷纷依照命令行事,作为白马义从的一员,田豫也自然赶紧跟上。   “高司马且住。”就在高顺也准备转身归队之时,却不料混乱中忽然传来一声强行压住的喊声。“若追兵甚急,高司马不妨自行其是……万事以君侯安危为先。”   高顺稍微顿了顿,然后头也不回的继续扶刀上马,便匆忙转回自己部中去了,宛如没有听到一般。   连夜撤退,对任何军队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不要说公孙珣这七千人里面素质参差不齐,强的固然非常强,但却只有两千不到;弱的未必真的弱,但却仓促成军,甚至其中不少杂胡部落未必稳妥。   实际上,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有个别部落借着自己熟悉地形的长处兀自逃散,俨然是准备先回家等消息再说……大不了就是天黑走散了嘛!还能如何?   而等到后半夜,随着身后火光琳琳,这种逃散愈发明显。   到了清晨,双方更是发生了零散交战……事实证明,段日余明这一次送来的情报再无问题,丘力居确实亲自引兵追来了,因为身后到处都是极具辨识特点的辽西白衣乌桓。   所谓白衣乌桓,乃是说这些人受制于汉室的经济手段,无法展开独立自主的游牧活动,所以和草原上的脏袍子不同,乌桓人中的基层骑兵普遍性身穿来自于内地最便宜的白布所制之衣,手持一根长矛,并背负弓矢,用最简单却也最具性价比的方式组建了一支极具历史传统的突骑。   曾几何时,辽西的乌桓骑兵和上谷的乌桓骑兵是汉室最可靠也最趁手的兵器,他们长期被豢养在边墙与要塞的后面,而幽州一旦发生战事,就总会有他们的身影出现。两支乌桓主力,与汉室并肩作战了百余年,却总是难以汉化,而如今大厦将倾,他们这些边角上的雇佣兵,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新的叛乱源头。   万里之外凉州之乱是从昔日最忠诚的湟中义从处开始,数千里外的并州乱象是从南匈奴开始,最后终于轮到了幽州的乌桓人。   “汉室不可复兴!”公孙珣勒马驻足,望着身后草地上的十几具尸体莫名感慨,就在刚刚,居然有一小股乌桓骑兵忽然撞入他的中军,虽然被迅速消灭掉,但如此情况却足以说明乌桓人对他的追击是完全不计代价的,而且如今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君侯不要再感慨什么了。”戏忠在旁用沙哑的嗓音勉力提醒道,而在浓厚的夜色中,无论是其人紧紧握住缰绳却发抖的双手,还是充满了血丝的眼白,此时都不为人所知。“我们也快到地方了,这不是叹气的时候……咱们赶紧往下游走,去寻渡河之处!”   公孙珣回头看了眼戏志才,缓缓点头,然后一声不吭在几名杂胡向导的带领下往继续往西南方向而去。   隐约到了五更时分,照理说天色应该已经放亮,但此时辽西地区的天空却依然是蒙蒙发黑,而很快众人也察觉到了原因——连蒙蒙细雨都称不上的雨丝飘到了广阔战场上各族骑兵的脸上。   这是好事,这种近乎于微小的春雨不足以浸透地面从而真正影响骑兵的活动,但带来的光线遮蔽却有效的掩护了汉军的逃亡。实际上,汉军也为此一度精神大振。   而终于,随着太阳在云层后升起,开始有一些可视距离的清晨细雨中,一名杂胡骑兵忽然兴奋的来到公孙珣侧近,并大声汇报:   “大将军!我认得这条小河……顺着小河往下走,还有五六里路就是大凌河,再顺着入河口往下走七八里,就有一处能渡河的浅滩!离我们俟汾部其中一个很近!”   说话的是俟汾黑獭,这个得到了公孙珣赏赐的杂胡小部落成员从昨日开始一直跟在中军左近,而他的这举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公孙珣也难得失态而笑。   “且点验人马,稍作歇息,然后即刻去寻渡口……”笑完之后,卫将军也是理所当然的发布了命令,并大声勉励周边士卒。“等过河以后,必然携大军再来,荡平辽西。”   众将士勉力作答,然后便纷纷下马歇息,而这个时候公孙珣才发现,自己身侧居然只剩下了两三百人。   当然,公孙珣只看了一眼连爬下马都困难的戏忠便心下了然,这肯定不是伤亡导致,也肯定不是简单的迷失道路,或者被乌桓追兵冲垮……别的不说,明明之前刚刚察觉到下雨时还见到田豫在身侧,六百白马义从主力也在身边,而且从一直未见到有追兵近前便可得知,最可靠的高顺也必然就在身后辛苦奋战,如何一通降水量跟雾气差不多的小雨便少了那么多精锐?还无声无息的?   所以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这些人见到机会难得,擅作主张,为了拖延时间主动折返去做了诱饵。   而事到如今,公孙珣虽然有些气节无语,但多想也无益,多说也只会让戏忠崩溃,所以只能指望战场混乱,这些人伤亡不大,而他公孙珣又能尽快渡河,重新稳住局势了。   “浅滩就在前面小坡下?”小半个时辰后,戏忠大声朝俟汾黑獭问道,俨然有刻意提升士气的嫌疑。   “就在小坡下!”黑獭也大声回复道。“大先生放心,这个浅滩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我们俟汾部恰好有两部住在河东与河西,这才清楚一些。”   “那便好。”戏忠强忍着‘大先生’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勉强堆出笑脸表扬道。“若是这次能成功渡河回到管子城,黑獭,不要说你们本部了,整个俟汾十二部都要飞黄腾达!你本人过河后也不要回部落了,直接跟着我们去管子城,换一匹白马,来做君侯的义从。”   黑獭愈发兴奋,细雨微光中,更是显出了黑中发红的面色。   不过,和周围人的兴奋相比,公孙珣并没有太多喜色,也没有在意理会戏忠的小伎俩,多年战场的经验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一夜的逃亡已经掏空了战士的体力,所有人都到了强弩之末,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保持专注,比拼意志力与耐性。   而且再说了,即便是过了河,还要去收拢残兵,收买这些杂胡部落,还要应对这次明显算是战败的政治影响,还要耐住性子去重新组织攻势……将来的事情多得是。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公孙珣已然登上了这最后一个小坡,然后和身旁的戏忠、黑獭等人一样,当即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原来,细雨蒙蒙上午,大凌河对岸的滩头上赫然有一支一千四五百人的骑兵部队久候在对岸,其中大部分当然是乱七八糟的杂胡,但居中的一支五六百人的部队赫然全穿白衣,不用去辨识那些乱七八糟的旗帜也能看的出来……这是乌桓人。五六百乌桓人,看管七八百杂胡骑兵,足以保持压制力了,很标准的塞外军队配置。   而相对应的,汉军人困马乏,不过两百余人,其中骑白马者更是只有半数而已。   两支部队,猝然隔河相对,却都安静的可怕。   不过,安静只是一时的,仅仅是片刻后,蒙蒙细雨下,河对岸便轰然声起,骚动连连,无数杂胡部落首领和乌桓人的白衣骑兵争先涌到浅滩处远远观望公孙珣,很显然,这是一次纯粹的偶遇,对方也没想到能真的在这个渡河点堵住公孙珣。   相对应的,充满了负罪感和焦虑感的戏忠也在赶紧调兵遣将:   有人被派出去向后方寻求支援,或者干脆说是去寻找天亮前转身去阻击的田豫与高顺二部;   有人被临时组织成了一个突击队伍,试图渡河;   还有人干脆被监管了起来……俟汾黑獭和俟汾部的几个骑士没有反抗,因为对面的杂胡部落必然有他们俟汾氏的成员,甚至可能还不少,不然对面的乌桓首领根本不可能想到这个渡口,然后提前来这里进行堵截。   不过,稍有军事经验的人都明白,包括戏志才自己都知道,他的这些措施注定不可能有太大作用。   果然,去求援的人一去难回,而数十名忠心耿耿的义从试图强渡的举动也半道而废……虽然说是浅滩,但河水中前行太过艰难,而在对岸乌桓将领的催促下,当数百杂胡部落扭扭捏捏上前射出了一阵很有余地箭雨后,戏忠便主动下令让突击队伍回到了东岸。   可即便如此,也有数名义从中箭身亡,被湍急的大凌河水冲向了北面下游地区……河水中的勇士宛如箭靶子一般缓慢。   而紧接着,注意到了黑獭的情况后,公孙珣也百无聊赖的下令将其释放……黑獭本身应该没有恶意,看对面的情形,明显是一名乌桓首领临时起意,再加上手下有俟汾十二部的其他成员,这才瞎猫碰上了自己这只死耗子。   怨天可以,尤人就没必要了。   “是公孙大将军吧?”河西的白衣乌桓阵中,一名乌桓首领依旧是难掩喜色。“下着雨,我隐约看着像,却又有点迷糊……你们觉得呢?”   “头领在问谁?”旁边的一名乌桓武士无语反问。“你当初可是亲自随塌顿首领去高句丽打过仗的,此间就数你自己认得最清楚……”   “这不是以防万一吗?”这名乌桓首领边笑边叹气道。“简直像做梦一样……数日前,大家都还觉得咱们辽西乌桓要被灭族了呢,谁能想到有今日?此间若是能抓了公孙大将军去柳城,万般事都好说的。”   “是请大将军去做客!”旁边有一名小首领赶紧提醒道。“来时单于专门说了的,不许有半点失礼……”   “是!”这首领当即自我更正道。“是我错了……你过河去,亲自告诉大将军,说咱们乌桓人没有半点不敬之意,只请他去柳城做客。”   细雨中小首领咽了口口水,但终究无可奈何,只能领着数名白衣骑兵上前,就在大凌河畔扔下手中长矛、弓矢,只骑着马趟水过河。   眼看着对方缓慢的行进了一半,戏忠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下令放箭……乱箭之下,宛如活靶子一般的乌桓小首领和他的几名下属立即落得了和之前那两名义从一样的下场。毕竟,箭矢也好,河水也罢,不可能因为谁是乌桓人谁是汉人就有所区别对待。   不过,河西的乌桓首领居然不急不气,反而依旧笑容满面。   而河东的戏忠却已经绝望了……要知道,按照娄圭设计好的稳妥计划,绝不可能有什么反复的,但现在却因为他对于政治的考量而推进的冒险动作出现了眼前这种局面……如果不是公孙珣还在身侧,他几乎想立即自杀谢罪!   能怎么办?   强渡俨然是不行的了,可如若是掉头回去,且不说身后乌桓追兵,只说走的话要留多少人守这个浅滩?   留的少了,对方千余骑兵大举强渡,完全可以硬冲;留的多了,公孙珣的安全谁来保证?说句不好听的,落在乌桓人手里公孙珣都能性命无虞,但单骑而走又遇到了一些蛮子怎么办?   而且就算是暂时走脱了又如何?   行踪暴露,对方知道了大致位置,顺着上下游去堵截渡河之处便是了。   至于说等,这更是找死,乱成一团的战场上终究是乌桓人兵力绝对优势,拖下去,只会等来对方的大部队。   戏志才的绝望越来越浓。   不过,与此同时,骑马立在一侧公孙珣却并没有什么绝望、愤怒之类的极端情绪,而是感到了一股莫名的疲惫。   没错,就是疲惫,因为这位卫将军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命运。   首先是被俘……或者乌桓人连俘虏这种话都不敢说的,一定会恭恭敬敬的‘邀请’他这位卫将军去柳城‘做客’,甚至塌顿见了他照样会叩首,丘力居也一定会恭恭敬敬的侍奉他。毕竟嘛,他公孙珣是公孙大娘的独子,是右将军赵苞唯一的女婿,是辽西公孙氏公认的实际首领,是朝廷的卫将军!也是辽西乌桓某种意义上的救命稻草!   所以接下来也完全可以想象,整个幽州都不会有人放弃他,唯一一个理论上有彻底决裂风险的刘虞偏偏是最不可能作出这种事情的人,所以交易一定会迅速达成。   但是代价呢?   失去了百战百胜光环倒是无妨,谁还没打过败仗啊?丢点钱财更是不值一提。   可经此一事,乌桓人的叛乱需要何年何月才能解决?刘虞在幽州必然威望大涨势力大增吧?他公孙珣是不是再也没有面对此人的政治优势了?   相对应的,自己母亲在辽东恐怕也要大幅度向自己的岳父退让,辽东是姓公孙还是姓赵怕是都要沦为一笔糊涂账。   当然了,他公孙珣的根基在此,影响力肯定还是有的,军事优势也肯定有……但是受制于刘虞、赵苞也是必然的,已经开始的洛阳乱局、讨董大势他都会大幅度丧失影响力。   而若这样的话,他这位卫将军和另一个时空里的公孙瓒到底有什么区别?   这算不算辛苦十载,一朝被历史修正到了原点?   然后,自己会不会跟另一个时空中的公孙瓒一样落得众叛亲离,一把火自焚?即便不会,是不是也要逃到辽东,仰自己岳父的鼻息生存?   当然了,或许现实不会这么悲观,但是这种万般辛苦后的无力感却着实让人心累。   假如……假如说,冥冥中真有这么一种力量,控制着历史的走向,自己再怎么辛苦也不过是取某人而代之,那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由不得公孙珣胡思乱想,曾几何时,自己母亲与自己信中开玩笑式的那种‘世界线回归’的说法,似乎早已经被自己的成就所击碎,似乎早已经在与董卓、曹操、刘备、孙坚等人的谈笑风生中抛之脑后……可从去年许攸到来算起,好不容熬到了乱世开端,一切的一切却似乎全都回复到了一个诡异而又熟悉的线条之上。   这是考验,还是戏耍?   曹孙刘果然是天命之子吗?自己的野望、私心俱是虚妄吗?   公孙珣仰头看向了飘洒着细雨的天空,一时失神。   而就在头顶细雨依旧如牛毛般飘洒,不急不缓的滋润着辽西遍地绿野之时,忽然间,河对岸发生了异动。   “是援军吗?”绝望中的戏忠惊喜莫名。   不过,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确实是一股援军,很明显是一队夜间迷失道路,从北面他处成功渡河的汉军骑士,但却只有十几人,此时见到公孙珣被困在河东,居然不顾兵力悬殊,人困马乏,决死冲锋。   而很明显,对岸乌桓兵马的骚动并不是因为这些人的出现,而是惊异于这些人的勇气。   “何至于此呢?”河西的乌桓将领一声叹气,然后唤来又一名小首领。“你领二十个乌桓勇士,去公平一战!也好让对岸的大将军看看,我们乌桓人的武勇有没有退步……传令下去,全军不许擅自放箭,一定要让公孙大将军知道我们的诚心。”   ……   “胜败之事,兵家寻常也,昔武皇帝之神武,亦曾决死于弹汗山,受困于大凌河……故曰,山河之势固、兵甲之无常,莫衷一也。”——《子伯兵法》 第三十章 挥刀断虚繁   乌桓人的动作,公孙珣立在大凌河东的山坡上,看的清清楚楚,却依旧沉默不语,很显然,他对这种战斗并不抱太大希望……这不是母亲故事中那个动辄单挑的时代,虽然关张之勇,乃至于吕布之骁勇他早就见识过,也同样感到震撼人心,但他却可以保证,以关张之勇也不可能在没有补给没有营地的情形下以十余人逼退千余人。   因为人会累的!   可以想象,对面那个披散着头发不停下令的乌桓首领就是要用这十几个人来震慑自己,二十个白衣乌桓骑兵如果败了,他会再派一队人,再败了就再派……如此三番五次,总是要杀了这些人给自己看的。   可怜大凌河畔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不是不能死,死人这种事情在如今这个时代太常见了,关键是值不值?   那么到底值不值呢?哪怕是他公孙珣能因此逃出去也是值得吧?可如今这个局面便是他们全都死了,自己也逃不出去吧?   牛毛春雨依旧在缓缓飘洒,不知不觉间公孙珣身上的铠甲、披风已经全部打湿,而对岸的战斗却已经在须臾间便开始了。   隔河细细看来,来援的那股汉军不过十八骑,俱是普通汉军赤色直裾打扮,外套皮甲而已,为首者则有一领铁甲……这是此番出征时仓促选调骑兵时给予的制式装备,想来正是那些燕赵游侠。   而对面,乃是二十骑白衣乌桓骑士……其中为首一人是穿着皮甲的。   怎么说呢?双方的人与马应该很都很疲惫了,但汉军尤其疲惫,不过乌桓兵的装备明显差很多,这一波对冲,胜负未可知。   两拨人刚刚列阵对峙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但仅仅是片刻之后,众人便停止了猜度,因为骑兵对冲,乃是一瞬之事!   速度、力量、牺牲,成就了突骑的强大与血腥!   十八骑汉军,自北而南,一次冲锋直接死了五人,但乌桓人却死了十三个,包括那名穿着皮甲的首领!然后汉军立即扔下长矛,拔出了腰中的制式环首刀,返身近战劈砍,剩余七名只有白衣的乌桓人无可抵挡,几乎是立即被砍杀殆尽。   全程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汉军赢得干脆利索,无可质疑,而死掉的乌桓兵白衣血染,格外刺眼。   饶是早有所料,饶是知道这种胜负无关大局,饶是明白上来死了五个人对河西这一小股汉军来说损失比例更大,更显得乌桓人局势在握,可如此干脆的冲锋与杀戮还是让河东的汉军、河西的乌桓兵马与各路杂胡纷纷心生震动。   便是见惯了生死的公孙珣也不由侧目盯住了对岸。   大凌河西,汉军只剩下十三人,却在为首的那人大声呼喊下有条不紊的下马重新整备,有人上了乌桓人休息更充足的战马,还有在冲锋中失了长矛的人趁机拿起了乌桓人的长矛,然后十三骑重新列阵,并遥遥持矛邀战!   披散头发的乌桓首领面色发青,却是再度看向了自己身侧的一名小首领:“河东面公孙大将军在看着呢,二十骑与你,不要丢脸!”   “二十骑,便是能胜也会丢脸吧?!”孰料,这名身材雄壮的小首领居然勃然作色,当场反驳了回去。“规泥,你自己说,如此勇士,又已经战了一场,我屈头哪里会占他们便宜?!他十三骑,我也十三骑!”   名为规泥的乌桓首领欲言又止,但终究是无话可说,只能任由这名颇有性格的所部勇士亲自持矛出阵去了。   十三对十三,汉军依然在北向南,乌桓人依旧在南向北,双方持矛立定,各自加速,沿着大凌河岸又是一次冲锋。   那屈头身材雄壮,装备着一件明显经过改装的汉军制式铁甲,远远便对着对面那个为首的汉军铁甲骑士一声怒吼,倒也气势雄浑,然而与此同时,其人手中冲刺之矛也是忽然抬起,居然是在冲锋过程中临时变招,改刺为双手力劈!   而临近来看,才会发现对面的汉军铁甲骑士也是同样的身材雄壮,而且容貌雄伟不凡,更有意思的是,屈头如此来势汹汹,他却只是闭口不言,左手持矛不动,右手勒马努力向前,堪称冷静相对。   电光火石之间,双方迎面交战一合。   屈头手中长矛并未得手,相对应的,那个铁甲汉军骑士的长矛也未得手,因为双方的长矛一劈一挡,在交马中很明显的对撞了一下。   而且,屈头双臂登时微麻,毫无疑问,他从长矛上察觉到了对方的力量……不过,屈头有信心,对方也会从兵器上察觉到了自己的力道。   但是,随着前方汉军铁甲骑士交马一合后转身持矛再来,屈头也刚要转身,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被铁甲护到的右肋一片钻心之痛,低头看去才发现那里的空隙居然出现了一个血洞!   屈头恍然大悟,对方竟是一手持矛一手持刀,非但只用一左手挡住了自己双手的力劈,更是在交马一瞬才忽然以拔刀,刺中了自己的右肋。   回想到此为止,因为钻心的疼痛未及发作开来,身后脖颈处便又再度一凉,俨然是那汉军铁甲骑士已经从身后拍马赶到,再来一招了结了他。   两岸兵马再度骚动起来!   因为十三对十三,汉军阵亡四人,乌桓人尽数覆灭。   河西岸的乌桓军几乎是齐齐的看向了自家首领规泥,后者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眼见着河对面的公孙珣似乎也望向了自己这个方向,这位战场上的乌桓军统帅也是羞愤难耐。   “九对九!”规泥终于咬牙言道。“全用军中知名勇士,换上好马,脱掉甲胄,只着白衣……不要再丢脸了!”   就在乌桓军因为调度勇力之士而有所骚动之时,河对岸,也陡然出现了一个意外……之前被公孙珣下令释放的俟汾黑獭居然突然趁着汉军不备,蹿入大凌河深水中,而其人果然如他自己所言格外擅长水性,叼着一柄环首刀还能蹿水极速,远远看去还真如一直黑色水獭一般,一沉一浮便已经远远而去。   汉军多在隔河观战,根本未曾在意此人,此时见到他逃窜,赶紧再去摸箭矢,已然有些来不及,更兼其人水性确实极佳,所以随着仅有的几只落空箭矢,那俟汾黑獭居然轻松游到了对岸某处,而其人上岸的地方,一堆杂胡部落兵马,非但没有拦击,反而有人主动上前接应……很明显,那应该是此战中投奔了乌桓人的十二天王部其他部落。   “果然靠不住吗?”戏忠愤然言道。“胡狗之类,皆不可信!”   公孙珣不置可否,只是依旧盯着对面战场无言无声无色。   河对岸,第三次‘公平一战’已经开始,在一众杂胡部落的注视下,在两岸汉军与乌桓军的沉默中,又一次冲锋就在眼前。   仅剩九人的汉军多少有些疲态尽露,其中一人还明显一臂带伤,但在为首一人的带领下,居然精神抖擞,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燕赵骑士,多少有些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忽然间,有汉军白马义从隔河吹起号角,宛如军令一般立即催动了第三次冲杀。两边相撞,正如两个陶罐正面相撞一般,破碎、鲜血、残躯,之前一切雄壮严正的事物顿时化为乌有。   这一次,汉军倒下了五人,但汉军中的首领明显武勇出众,其人轻松杀了当面之敌外复又回身参战,一手持矛一手持刀,左刺右砍居然又将乌桓人杀了个精光。   不过,冲刺之后的乱战之中,也有两名汉军直接被杀。   换言之,第三次‘公平一战’以后,汉军只剩下了两人而已。但毫无疑问,获胜者依然是汉军,因为乌桓人再一次全军覆没。   而几乎没有任何停歇,第四次‘公平一战’旋即到来,这一次获胜者还是汉军,但那名铁甲骑士身侧,却再无一人。   这个时候,诡异的事情出现了,随着那名铁甲汉军骑士下马一刀了断地上挣扎的乌桓武士,河畔的细雨中居然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但其中最长久和热烈的呼喊声竟然是来自于那些杂胡部落。   河对岸,在汉军获胜以后,也曾短暂响起过欢呼声,但很快就随着这名铁甲骑士翻身上马遥遥再度邀战变得冷静了下来……因为眼前的情形对公孙珣的脱身似乎依旧没有任何帮助,相对应的,继续拖延下去的话,谁也不知道乌桓人的支援什么时候到。   而这名已经得到了包括胡人在内的所有人认可的勇士,似乎注定要白白牺牲。   军阵中,一片沉寂之下,披散着头发的乌桓首领规泥已经喏喏不知所措,但事到如今,他骑虎难下,只能继续勉力选派勇士出征。   片刻后,一骑自白衣军阵飞驰而出,但迎面被那铁甲武士给一矛挑下马;   又一骑飞驰而出,却又被此人一矛荡开,复又一刀了断。   紧接着,乌桓人久久不曾出阵,然后居然是在周围友军的催促下,硬着头皮派出了一人,却是持弓而来,口出幽燕汉语,要求比弓……然话音刚落,此人便被射于马下。   周边杂胡的欢呼声越发急切,规泥半是惊恐半是无奈,这次居然派出了两人,引得周边杂胡部落放声喝骂,而那汉军骑士也不理会,只是兀自换了马匹,直接迎战。   三人交马之下,一名乌桓骑兵直接被刺下马,而那汉军骑士胯下战马却被另一名乌桓骑士给直接刺伤,其人翻身跌落在河摊上,勉力支撑起身后,甫一回头,便看到那名乌桓骑士已经折返冲刺而来,并远远大喝为自己助威。   这位汉军骑士依旧不言,却是从地上拔起一矛迎面投矛而出,将那骑士整个人从马飞掷下去,然后其人从容夺马而立于河畔,复又执刀继续邀战。   规泥目瞪口呆,却是不顾周边自己族人的苦劝,一口气派出了五个人,并喊来一队数十人的白衣骑兵,持弓去北面督战……俨然是不准备继续坐视士气流失了,甚至都不在乎河东公孙珣的目光了。   “去问问他叫什么姓名,他的那些士卒又叫什么姓名?”早在对方单马相对之时,公孙珣便已经激愤难耐,此时终于是彻底忍耐不住了……人非草木,便是再见惯了生死,此情此景又怎么可能不动容。“然后告诉他,诸君皆为国士,若我公孙珣能脱此厄,一定会奉养他们妻子父母,以作报答……至于他,就不要再送死了,我与乌桓人说,放他南归!”   身边义从的首领文则听见吩咐,赶紧涌到河畔,大声呼喊:   “河西袍泽可为十八骑留姓名在此,君侯将来必有重报!如君本人,可自南归!乌桓人不可追!”   河西乌桓军内外一时骚动,规泥有心想下令让人即刻射箭了结此人,却又不太敢在这个关口真的触怒公孙珣……更兼杂胡汹涌,纷纷上前鼓噪称赞那名勇士,规泥甚至还看到周边部族中有人遥遥指着自己大声激烈的说着什么,所以愈发不敢冒险。   故此,其人到底是让那一队弓手给撤了回来。   随着这个动作,河畔处除了蒙蒙细雨的飘洒声外一时安静如旷野,无论是河东河西,各部皆等那手持环首刀的铁甲骑士出声……何止是公孙珣,便是规泥自己心中都想知道这个凛凛而立的汉军骑士到底是何来历?   “君侯是在羞辱我们吗?!”大凌河西,那铁甲武士甫一开口便惊得两岸众人一时失语。   之所以如此,不止是因为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军骑士嗓门居然如此之大,以至于声震河岸,更重要的是这句反问实在是让人惊愕……便是公孙珣也陡然怔在那里。   “我辈自乡中来,不避千里路遥,投君侯麾下,舍生忘死,求得难道是什么赏赐和名声吗?!”此人依旧持刀不动,只是扭头看向河对面山坡上的身影厉声反问。“国家板荡,四处生乱,老百姓无处安身,只有君侯在广阳行仁政,安抚幽冀流民,赖此生者何以十万计?这番仁政还不够我们为君侯送一次命吗?君侯若真有询问,我辈十八人只有一答而已,今日之死,不是为了君侯而亡,而是为了君侯昔日不负天下的志气与仁政而死……唯此而已!”   言罢,其人也不持矛,居然是单骑单刀,兀自往前方那五名乌桓骑士方向冲锋陷阵而去,五名乌桓骑士仓促应战,却被此人一刀劈出,当场了结一人,复又夺过其矛,一手持矛一手持刀,状若疯虎,连连压制其余四骑不断退后。   偏偏此人即便是拼命之时,尤有收放从容之武意,堪称攻防兼备,居然又连杀三人,逼得最后那名精选出的乌桓勇士再也不能承受,转身便逃。   而那汉军铁甲骑士也什么都不管,只是兀自追杀向前。   一部距离最近的杂胡部落眼见着这二人往自己阵中而来,也是一时惊愕,居然整个部落调转马头,仓皇避让。   与此同时,河东的公孙珣先是怅然若失,却又旋即羞愤难耐,其人也不多言,也不鼓励,只是自腰中拔出自己的那柄断刀来,便一言不发,一马当先往河对面淌水而去。   戏忠长叹一声,居然也拔出自己防身用的长剑,然后第一个跟了上去,如此形状,河东仅有的百余白马义从自然纷纷跟上,而剩下百余名杂胡见状犹豫片刻,却也是咬牙紧随其后。   河西处,规泥早已经因为那只杂胡部落的擅自躲避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喝止下来,一回头却发现河对岸居然在趁机进兵,于是又赶紧呼喊下令,召集周边部族骑士上到浅滩前阻拦;   然而再一回头,却又见到那名悍勇武士的铁甲骑士一声不吭,已经杀了逃窜中的乌桓骑士,复又直冲自己本阵而来,于是惊慌之下,其人再度呼喊下令派出一队人马去阻隔;   但还不等他喘口气,忽然间,随着身侧属下的提醒,规泥这才看清楚河对岸居然是公孙珣亲自渡河而来,而且就在当面位置,于是登时失魂落魄……这真不是他胆小,而是身为乌桓人中少有的高级贵族,他心里非常清楚,真要是公孙珣死在这里,怕是整个辽西,包括丘力居在内的所有人都会要了他的脑袋……于是,匆忙间他又赶紧下令让那些杂胡不许放箭,反而又让自己军中最直接统属的白衣乌桓骑兵亲自上前肉搏,并力求活捉公孙珣!   命令颠三倒四,整个河西岸乱做一团,无奈何下,这规泥只能放弃去理会身后那名汉军勇士,然后亲自引乌桓骑兵主力向前,以求杀伤汉军他人,并尽量活捉或者困住公孙珣。   “大将军何至于此啊?”好不容易来到浅滩处,眼见着公孙珣还在河水中勉力前行,规泥便推开周围的杂胡部落首领,兀自下跪,遥遥恳求。“大将军千金之躯,在对岸等我家单于亲自来请你如何啊?何必亲冒弓矢啊?”   对此,公孙珣只是挥刀相指以作应道。   规泥无奈,只能跪在原处,然后扭头喝令周围的白衣乌桓与诸多杂胡骑兵一起弃弓拔矛,准备在滩头肉搏……然而,随着诸多兵器出鞘或抬起,忽然间,一片锋刃之间,规泥身后,一柄汉军制式环首刀自上而下,将扭头兀自说着什么的规泥给一刀枭首!   事发突然,浅滩阵地上,混乱的白衣乌桓与诸多杂胡部落士卒齐齐扭过头来,却见到一名面色黝黑的杂胡青年手持一刀,气喘吁吁,却昂然站在滩头规泥的尸首前,并朝周边目瞪口呆的诸多杂胡之辈放声喝问:“辽西这个地方,不是卫将军做主吗?卫将军做主,不比丘力居做主强吗?我们俟汾氏只认公孙氏,不认识什么乌桓单于!”   言未迄,河中一个已经非常之近的声音也登时响起:“我公孙珣指此河立誓,辽西百族,无论出身,今日从我杀乌桓者,不究过往!从乌桓杀我者,必夷其族!”   几乎是一瞬之后,河滩之上,立时乱起。   ……   “珣征乌桓,尝为胡兵数千骑塞百骑于河口,汉军十余骑者隔河遥见珣白马,乃不避生死,直冲胡骑阵中,凡七进出,终余一骑耳。时天落雨,珣见之感怀,隔河大叹曰:‘天命固不在吾也,君英姿熊虎士,何与吾葬也?吾与胡骑言,君可自去。’汉骑遥横刀答曰:‘天下讻讻,民有倒悬之厄,独将军收流民百万于幽冀间,仁政所在,此非天命乎?且乎,天命不在公,在于何?请公不复言也。’言迄,持刀复冲之。珣隔河壮之,遂默然衔刀浮河往战。”——《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一章 战殁尤思过往事   大凌河北面下游某处,数千乌桓主力正在围攻背水一战的一支千余汉军部队,而乌桓单于丘力居正在远远观望战斗。   “这次能确定吗?”衣着打扮宛如一名汉人贵族般的丘力居忽然回头,面上全是担忧之意。   “能确定了。”旁边一名明显满头大汗而非雨水的乌桓贵族气喘吁吁的于马上答道。“只有南面二十里处规泥那里明确说拦住的公孙大将军,其余几处,无论是往东面跑的那队打着白马旗的白马骑士还是这里的这根硬骨头,都没有看到公孙大将军的身影。”   “规泥是个稳妥的人。”丘力居也是终于展露喜色。“他说是应该就是了,你速速去告诉他,务必不要伤了卫将军……伤了公孙大将军的性命,我马上赶到。”   这名乌桓贵族不敢怠慢,立即率领数名骑士转身而走。   “你过来。”丘力居不慌不忙,复又喊来一人。“过河去寻塌顿,让他的一万人马不要再于此处耽搁时间了,立即南下去接应规泥。”   这人也是立即承诺,然后翻身上马而去。   “收兵!”丘力居最后言道。“此处必然是没有的了,不要徒劳浪费兵力……咱们全军结阵去南面堵人。”   “父亲。”就在此时,一名大概只有十六七岁,负着弓并未持矛的乌桓贵族少年忽然开口。“这支汉军如此善战,背水列阵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为何不留人看住他们,等回头杀光他们?”   “因为没……没价值。”丘力居盯着自己儿子轻声笑道。“楼班,你知道这个词吗?”   “知道。”   “那你可知道,这一战,咱们乌桓人唯一的价值就是抓住那个公孙大将军,而且还必须是活的。”   “为什么啊?”年轻的楼班当即不解。“之前段日余明父亲也不让我杀掉,结果还是让他送出情报来,差点让这个公孙大将军给跑了。”   “段日余明与公孙大将军不是一回事。”丘力居一声叹气,然后翻身上马,边走边言道。“段日余明是因为他的根基在柳城周边,我是真觉得时间长了他能诚心投降……至于我们明知他是间谍却还走漏消息被他看了出来,那是我们的疏忽。”   楼班缓缓点头,复又追问不止:“那父亲,公孙大将军又是怎么一回事?”   “公孙大将军是北地的主人。”丘力居面色一肃。“我们这些人,和段日余明、莫户袧,还有那些杂胡一样,都只是在他家院子里觅食的家犬、野犬。而我们这次起兵,不过就是想趁着他之前离家,想野犬一样,偷一口活命的东西罢了。”   “我们有三万骑兵!”楼班面色激动的反驳道。“若是那些杂胡也能效忠我们,便有二十万人口……怎么能是野犬呢?”   “公孙大将军有十万兵,数百万人口。”身后乌桓骑兵在大股整肃,脱离和高顺部的接触,而丘力居头也不回的便给出了一个让自己儿子难以想象的数字。   “可他打仗不如父亲!”楼班立刻想到了第二个反驳的理由。“这次虽然有段日余明报信,却还是赶不及逃出去,还是被父亲和兄长给拦住了。”   “你又说错了。”丘力居连连摇头。“天下人都知道,他打仗比我强太多……”   “可是父亲此战已经赢了啊。”楼班迫不及待的重复了一遍。“他都被父亲包围了。”   “我自己设计这个计策的时候都没指望他能中计。”丘力居叹气道。“辽西到处是丘陵、河流,就只有一条五百里的通道,从管子城到柳城,没有任何补给……他居然真的只带七八日的粮食、几千杂兵来了,我也是侥幸到了极点。”   “这是父亲有天命的意思吧?”楼班依旧不服气。   “我宁可没有这个天命。”丘力居忽然勒马,扭头严肃的看向了自己的儿子。“楼班,你可知道,我这个计策也是绝境中被逼出来的无奈之举?我这次没有去救援辽东苏仆延,没有去帮助轲比能稳固局势,那咱们的两翼必然要失去援护……换言之,如果这一次冒险没有活捉这位公孙大将军,咱们父子俩,走运了还能避祸他乡,不走运可是要身死族灭的。当然了,若以此论,我反倒有些心得了,这公孙大将军必然也是身后有什么急迫之事,否则绝不会跟我一样孤注一掷的。”   “可我还是不懂。”楼班想了一下,然后认真问道。“且不说那公孙大将军为何中计,父亲,为什么打赢了仗你还要这么小心?打赢了仗不该是什么都有了吗?就好像之前打下柳城,城里那么多好东西都是咱们的了,而被人赶出了卢龙塞,之前在塞内抢的东西就都没了。”   “打赢了仗当然是大好事。”丘力居苦笑道。“最起码原来活不下来的现在能活下来了,但是这位大将军又不是他一个人……怎么说呢?这话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跟你说明白的……今日我只有一件事要叮嘱于你,你务必要遵从,否则我只好把你撵回柳城了。”   “父亲请讲。”楼班愈发正色起来。   “见到那位骑白马的公孙大将军……一定要保持尊重,不许拿俘虏的姿态来对他!”丘力居严肃相对。“我对他行礼,你就要对他叩首;我为他牵马,你就要为他拎着下马凳;到了柳城,我将自己原来的住房舍让给他,你就要像避让老虎一样绕着那栋房子不许接近!听懂了吗?”   楼班犹豫了一下,但面对着自己父亲,却终于是咬牙答应了下来。   就在丘力居对着自己未成年的儿子循循教导之际,其人却浑然不知,二十里外,公孙珣身前的战局已然反转。   那个汉军铁甲骑士的确忠勇豪烈,黑獭天王的突袭斩首也固然起了奇效,没有前一个人对这些乌桓军与杂胡完成震慑,没有后一个人最关键时刻的不留后手,公孙珣甚至都无法来到河对岸……但是,不得不承认,真正让这些只愿意打顺风仗的杂胡部落首领们完成心态翻转的还是公孙珣的一句话。   因为,这句具有政治承诺性质的话语真真切切关系到了他们部族的存亡,让他们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抱着某种侥幸心态继续左右摇摆。   今天这件事要是出岔子了,他们会丧失掉来自南面卢龙塞的粮食与布匹,会丧失掉辽东的陶器与咸鱼,会没有地方卖出自家鞣制的皮货,没有地方买铁锅,而汉人将会用刀子而非安利号的粮食券、杂货券来换他们辛苦放牧的山羊与马匹……更重要的是,说不定很快会有两支数万人的大军,一路从卢龙塞自南向北,一路从辽河自东向西,将他们的部族连根拔起。   这样的话,他们将失去目前的一切,运气好可以逃到西面的草原上,运气差或许整个部族都会消失……就如同自己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那些故事中的配角一样。   于是乎,这些精于利益计算的墙头草,一瞬间便反了。   混战中,白衣乌桓的装束在为他们的对手提供了太过明显的标靶,而且更糟糕的是,之前的阵型让他们几乎是一下子陷入到了被人三路夹攻的状态。   两翼的杂胡部落,迎面渡河而来白马骑士,原本一千四五对两百人突然变成现在的一千两百对四五百人,主将刚刚被斩首,军中勇士之前被人屠杀,当面那个被自家单于一再交代不许伤任何毫毛的公孙氏大将军……如此情形,他们撑了片刻方才崩溃,已经可以夸一夸这些白衣乌桓的战斗力与意志力了。   “不要恋战!”陡然逃出生天,戏忠嗓音都是打颤的。“赶紧护着君侯往南走!告诉这些杂胡,只要到了管子城,所有人都是功臣,绝不会吝惜赏赐!”   一众白马义从和数十名杂胡部落的核心成员立即涌了过来,然而公孙珣却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其人立在马上,于乱战中四处寻觅,等看到了那名兀自砍杀不止的铁甲汉军骑士后更是遥遥一指。   身侧的文则会意,立即引着二三十名义从纵马而去,却是有几人接应到了此人,又有十几人跑到战场边缘,将之前十七名战死的汉军骑士放到牵来的乌桓人战马之上。   眼见着此人被援护回来,公孙珣这才调转马头,往南而去。   然而向南前行了大约十余里,大约已经算是中午的时候,辽西通道附近极具地域色彩的丘陵之中,却忽然传来隆隆马蹄之声,声音的震动如此之大,俨然是有大股军队疾速迎面而来。   “来不及了。”旁边的一名杂胡首领面色发白。“大将军,这里道路两侧丘陵纵横,指不定转过山坡便能迎头撞上……”   “如此岂不正好?”公孙珣冷冷看了此人一眼。“塌顿若能算到规泥身死,提前绕到此处,我倒是不如直接降了他,求个长生不老!”   言罢,其人更是直接打马向前。   众人恍然大悟,也纷纷兴奋跟进,而果然,转过一座小山坡,迎面正是打着汉字大旗的汉军大队,当先为首者更是之前被公孙珣派回卢龙塞的魏越。   魏越看的清楚,远远便下马跪拜相迎。   “后面还有主将吗?!”公孙珣远远大声喝问。“总共有多少援兵?你手上此时又有多少兵马?”   “回禀君候,子伯先生和韩司马都来了。”魏越赶紧在地上作答。“他们当日接到君候快马传讯,听说君候突然出兵,便立即从卢龙塞起大军来接应……全军一万八千,步骑混杂,分段行进,算算时间,应该只比君候晚两日半的路程,我领三千骑兵疾速在前,韩司马引骑兵五千在后,比我晚半日路程,而子伯先生领一万步卒与辎重在更后面,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但着实未曾想到今日居然在这里见到君侯,君侯这是突然折返了吗?”   这便是行军速度的问题了……毫无补给点且为丘陵地形的辽西通道之上,骑兵的机动性不是不能发挥巨大的作用,但却更多的体现在战场上,而非战略运行之上。公孙珣之前为了赶时间全骑兵出动,也不过是每日六七十里,这已经是个很快的速度了,相对应的,韩当、魏越也应该是这个速度,至于娄圭的一万步兵,虽然带有辎重,但却也能每日行进四五十里,想来再等不到两日便能见到娄圭了。   平心而论,之前公孙珣只嫌弃自己进军太慢,如今却要庆幸自己进军不够快了。   脑中稍一回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公孙珣大喜过望,然后来不及再多说便立即叮嘱魏越:“你领前锋往身后十几里外的大凌河畔处为身后大军立住阵脚,务必小心,乌桓主力说到便到!黑獭,你与他领路!”   魏越也是忽然醒悟到公孙珣这是吃了败仗,巴不得就此打住呢,便赶紧答应,然后立即回身呼喊进军,至于那个面色黝黑的俟汾黑獭则是兴奋难耐,也是打马上前跟上了魏越。   前锋三千骑兵,外加一些有所心动的随行杂胡骑兵一起,忽然加速向前,直扑大凌河畔,而公孙珣则引部属来到了旁边的山坡上休息,兼待身后韩当所部兵马的到来。   “君侯!”旁边的戏忠眼见着局势彻底扭转,却是当众请罪下跪在地,然后在牛毛细雨中潸然泪下。“今日之险全都是我的过错……子衡与杜伯侯、沮公祧他们在昌平主持大局,并无失误;叔治与常伯槐、枣文恭他们输送粮草,动员民夫,也未曾有半点疏忽;而军中之人,子伯定制军略,也是稳妥至极,更不要说,他与义公当时俱在卢龙塞中,程德谋也在渔阳……军中诸人,如高素卿不过一司马,田豫不过一少年,数日前的管子城中,做主让君侯冒险来此的,不过是我一人罢了!”   “你有错,但不在此处!”公孙珣坐在对方身前,正色相对道。“当日管子城内,诚如你言,只有你戏志才一个人能说的上话,但你最多也不过是没有劝谏,而非主导。这次进军,不过是我鬼迷了心窍,还想着速速结束动乱去向何进求那个冀州牧……然而,我也是现在才幡然醒悟,当日我能在关中那种局面下速胜,乃是因为摒弃了身后政争,纯以军事对之;而今日之败,便在于强加政治于军略,以至连迭出错。志才,这次出兵中伏,我错八分、你错两分,事情你我当共担之。”   戏忠身上已经有不少泥水,此时听到这话却更是羞愤,以至于抓住了满手的青草:“但身为谋士,临阵指挥失措,若非我越过君侯,让高素卿与田豫分兵而走,何至于忽然陷入死地?刚才若是这二人在,突也能直接突出来了!”   “谋有政谋、军谋,你本就是法家出身,本事在政治、法度、形势判断上,军事本就不擅长……今天的指挥失措,不在于你,而在于我这个主帅失神无能,居然把你用在军略指挥之上!”说着,公孙珣努力扶起对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志才,我辈今日之羞耻,乃是共通的,你要是一死了之,岂不是让我独自承担这份败军之辱吗?以后的路长着呢,若失了你,将来谁替我谋政?”   站起身的戏忠愈发羞愤,却眼泪涟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且留有用身,替我偿今日之败。”公孙珣扶对方坐下,又对旁边的义从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好生照料,这才转身去了山坡上另一处地方。   “君侯。”山坡另一侧,文则等人见到公孙珣到来,也是赶紧行礼。   “如何了?”难掩疲惫之色的公孙珣迎面问道。   文则以下纷纷无言,只是赶紧纷纷让开道路,而果然,在这一队义从的身后,正有一人跪坐在山坡上,而其人身前还有十七具尸首。   公孙珣走上前去,见那铁甲骑士如今已然卸甲,只穿着一件赤色直裾,细雨迷蒙中,其人身下的草丛居然满是殷红之色……这绝不是衣服掉色,而是他今日杀人太多,血水浸入同样颜色的衣服中并没有显出来,此时衣物湿透,这才滴水成血。   “你可知道,我当时要你走,并非只是心下绝望失态?”公孙珣犹豫了一下,方才开口问道。   骑士回过头来,也是满面疲惫之色,兼双目通红,其人将要说话,却一时黯然,难以张口。   “我之前隔河所言,虽然被你驳斥的不值一提,但确实是发自肺腑。”公孙珣见状一声长叹。“刚才在河畔见你们奋战,却是想到了当年弹汗山处夏育扔下我部独自逃走一事……这件事,是我生平之大恨,所以我后来寻了个机会,以此为由杀了夏育。而刚刚在河畔,见你们奋不顾身,却是觉得自己如当日夏育一般可憎,空以高位私念,驱勇士送死,简直可憎至极!”   “那属下也只能再说一遍了。”这骑士抬起头来,努力言道。“君侯,我之前所言,也是发自肺腑……我们今日不是为了君侯的位阶与私念而死,而是为了君侯同时在广阳所行的仁政而亡,我的这些同郡子弟,死而无憾。”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也一时艰难,勉强控制住情绪后,方才正色相对:“现在可能告诉我你这些郡中子弟与你的姓名了?”   “自然。”这骑士勉力站起身来,这才指着地上尸首艰难言道。“如这个面色白净的,唤做王柄,乃是我们常山郡中一名亭舍骑卒;又如那个胡子长的,唤做韩偃,其父乃是郡中吏员;还有那个身材短小的,唤做孙为,其家中是屠户出身;至于这个年长的,我实在是不知道他姓名,只晓得他曾为黄巾贼,当日滹沱河败后被卖到我们常山本地大户中做徒附,居然也要跟来……”   公孙珣以下,到诸位义从,山坡上的众人俱皆沉默,静听此人说着一些其实并没有太多内容的介绍。   “最后这人……这人唤做夏侯兰,常山真定人,与我乃是同乡邻舍。”骑士指向身前最后一人时,言语愈发艰难。“他自幼读书习武,兼通文武,而且格外擅长军法,乡中人都知道他心存大志,此番听闻君侯平叛招兵,便是他撺掇着要来投军的,只是因为我长他一岁,才被推为首领。君侯,至于我本人,乃是……”   “我知道你是谁。”公孙珣仰头长叹一声,倒是摇头打断了对方。“你说到常山我便知道你是谁了……我在中山任上便听过你的名声,还曾派人往你家中送过礼物。”   这骑士当即低头默然。   “子龙!”公孙珣一度想上前握住对方双手,但最终却反而是转过了身来。“天长日久,时事易转,你这十七位乡人之姓名与面目,还有今日临阵以一死答我之言,恐怕都会被人渐渐遗忘……故此,你日后常在我身侧,要多多提醒于我才对。”   “喏!”赵云躬身应声。   “且安之。”公孙珣头也不回的言道,然后便负着手一声不吭转过山坡这面来。   而忽然间,头顶雨落纷纷不止。   ……   “赵云,字子龙,常山真定人也。云身长八尺,姿颜雄伟,中平末,辽西乌桓叛,其为本郡所举,将义从子弟诣太祖。及太祖为乌桓所困于大凌河,不得渡,云引十七骑隔河见之,不避刀矢,迎千骑而冲,凡数次,左右皆亡,云独身犹冲杀不止,震惊两岸。太祖壮其举,乃亲持刀而渡,呼各部杂胡杀乌桓求赦,乃得脱。时军中文士,戏忠者皆在,蒙此得免其难。云亦遂与太祖征讨。”——《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三十二章 雨落尚可向前行   突然变大的雨势并没有让丘力居与塌顿有什么明显的触动,因为,当这对叔侄来到大凌河畔,看到满地红白相间的乌桓骑兵尸体与足足数千新来的汉军援兵之后,就已经当场崩溃了。   河东岸的丘力居来不及渡河,只能呆立在河畔喏喏失语,而河西岸的塌顿则在惊慌与愤恨之下,第一时间下达了攻击的命令,以求突破汉军的阻拦,去寻找公孙珣的踪迹。但搜索了一整夜,已经疲惫到极点,还根本毫无建制可言的乌桓骑兵根本无法在渐渐变大的雨势中组织起攻势,更不要说魏越自恃身后还有援兵,选择了便战边退的打法。   淅沥沥的春日雨水,乃是所有人平日间都会予以称赞的事物,因为他代表了即将到来的夏日中那生机勃勃的一切。但是随着身后骑兵不停汇报难以前行,眼前的骑兵不停因为地面湿滑连人带马摔倒在地,造成非战斗减员……到了最后,连魏越都开始咒骂起了这场忽然变大的雨水!   正是碍于雨水的出现,原本只落后半日行程的韩当,一直等到当日晚间,才狼狈引五千骑兵勉强赶到公孙珣所在的道口,并连夜此处安营扎寨。相对应的,更加沮丧和狼狈的塌顿也终于在丘力居的接连传令下选择了无奈罢战,并退回到河畔道口安营扎寨。   这个动作,俨然是觉得自己一方还有兵力优势,若是明日雨停,不是不能再以多击少,趁着汉军后援未至,再求一胜。实际上,第二日上午,丘力居部也全军渡过了河来。   但是,这一日,雨水或大或小,却居然还是连绵不断,地面湿透,勉强集合了主力的乌桓人也好,建寨固守待援的汉军也罢,甚至那些本地生存的杂胡部落,也都纷纷无计可施……望天兴叹。   “这是好事!”出乎意料,戏忠却因为这场雨水变得重新振奋了起来。“乌桓人的骑兵因此失去机动,河对岸的高素卿部与田豫等人,还有其他散落兵马此番虽然也要辛苦,却终究是能逃回来了!”   韩当也表示赞同,不过他是从军事角度而论的:“确实是好事,大凌河算是在柳城与管子城中间,乌桓人和我们一样都补给艰难,但我们的后勤比他们的后勤要充足,经得起耗,所以这雨一下,丘力居和塌顿根本撑不住,说不定马上就要退军,君侯也就彻底安全了。”   戏忠说的一点都没错。   随着降雨与之前派出的大量本地杂胡向导,越来越多的汉军散落部队成功折返,虽然有些伤亡,但田豫和高顺等主力精锐还是终于得以脱身的,甚至细细算来,汉军这里反而还多了不少人——公孙珣指河立誓的事情吓坏了一些杂胡部落,天知道是不是之前跟着乌桓人的那些杂胡,见势不妙,居然纷纷跑到了此处。   对此,公孙珣并没有较真……他也没法较真,因为这些人之间很多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就好像俟汾氏十二部一样,两边都有,说不定俟汾氏内此时还有人跟着轲比能甚至阎柔呢,但由于黑獭天王这厮标杆式的大功,你难道要追究那些人的问题?而且,这个时候也不是较真的时候,乌桓人主力还在呢。   韩当说的也不错。   雨势断断续续又持续了一日,当娄子伯从后方极为辛苦的赶到以后,塌顿与丘力居终于近乎绝望的选择了撤兵。   和莫户袧一样,在收拾军营走人之前,丘力居写了一封言辞极为恳切卑下的书信,恳求原谅。而公孙珣的反应也一样,他当众将信撕碎在了脚下……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公孙珣若不能彻底讨伐乌桓人吗,甚至清理整个辽西,那如何偿他在河东岸的羞耻?   “这是坏事!”这日中午,得知乌桓人已经开始大举渡河撤兵,军帐门内,随着一堆中级军官和杂胡头人离开了此处,娄圭低头看着已经被淅沥沥雨水浸透的地面,却是负手给出了一个与韩当、戏忠截然不同的意见。“依我看,这场雨是个天大的坏事……”   “子伯先生这话怎么说?”刚刚带着数百义从护送公孙珣白马旗回来的田豫一时好奇。   “我从管子城过来,沿途雨水都是这么连绵不绝,可见这场雨怕是牵扯极广。”娄圭回头捻须叹道。“而辽西地形复杂,素来多丘陵河流,更兼数百里无补给处,本就难以奔袭,如今雨水浸湿地面,车骑难行,怕是短期内更加难为行军之事……诸位想想,承德地形那么险要,如此天气,如何去打?柳城更干脆,且不说如何运输粮草,只说咱们前面十余里处便是大凌河,绵延数百里遮蔽柳城,若是雨水急促,大凌河水位暴涨,隔断道路,咱们如何又能去打柳城?”   帐中诸人,从韩当、戏忠以下,到刚刚回来的高顺、田豫,与第一次加入白马义从担任队率执勤的赵云,居然全都瞬间沉默。或者说,本来他们就因为这次受挫而有些沉默,但毫无疑问,当娄子伯说出这番话后,他们便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整个中军帐中,俨然鸦雀无声,唯有打在头顶帐篷上的雨水淅淅沥沥依旧不停。   披着衣服坐在火盆前的戏忠欲言又止,但这一次他终于保持了沉默。   当然,话说回来,不能因为之前犯得错误就忽视掉戏忠和公孙珣选择军事冒险的某些客观理由……实际上,就算是不用戏忠出来强调和分析,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此局面,并不意味着军事失败,但很可能意味着公孙珣要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   几百里的路,走一个来回就十几天,还要考虑军事对峙,考虑战场杀伤,考虑战后处置……天知道回过头来是不是已经天翻地覆了?而且屯田数年积攒下的粮草,是让公孙珣扔在这种破地方的吗?   而且,就算是不考虑能不能来得及转身去向何进索要那个冀州牧,只是考虑幽州的形势,战事拖下去,也只会让刘虞和赵苞获取更大的政治威望与军事威望而已——这俩人本来就是空手套白狼,赚一分是一分。   当然了,这个理由现在说不出口,因为这是军议,刚刚军议时公孙珣就已经当众正式的发布了自我检讨,要求大家以军事为基础,摒弃军事以外的想法——不是不能讨论政治影响,实际上如果没有政治理由的话,根本就不会有战争,而是说,不能让政治理由干涉到具体军事动作的制定。   再说了,当娄子伯指着天上的雨水提醒了所有人后,你有没有政治理由又能如何呢?   这个时候,除了撤军回管子城甚至卢龙塞并静待天明,难道还有别的军事动作可选吗?   一阵近乎凝固的气氛中,公孙珣忽然站起身来,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绕到了娄圭身后,来到军帐大门下,仰头看着帐门处滑落的水线……足足一刻钟都没动弹。   “子伯。”公孙珣忽然回头道,却是语气古怪。“我以为,这场雨是好事。”   静候在旁的娄圭怔了一下,然后拱手相询:“请君侯明示。”   “若是我们现在就渡河呢?”公孙珣面色不变,语气严肃而认真。“此时渡河……不对,明日渡河,又当如何?会过不去吗?”   娄圭欲言又止,但还是勉力答道:“明日渡河当然可以渡,支流的水还没下来,乌桓人都在渡,我们自然可以跟在后面渡……但是君侯,若明日渡河后水位暴涨,怕就回不来了!万一乌桓人发现又如何?”   “我不是渡河求野战,而是说渡河后冒雨往柳城而去。”公孙珣正色相对。“而且渡河后可以静待一日,再往柳城而去。”   娄圭抿嘴不言,而是折身细细思索。   “辎重怎么办?”娄子伯忽然又回头问道。“如此天气,如何运输?我来时已经狼狈不堪。”   “不用车辆、民夫。”公孙珣面无表情,快速答道。“伤员、羸弱者全都留在营中,全军选一万五千精壮只携带面饼、净水、甲胄、兵器,以战马为驮马,远远跟在对方身后,全军向柳城而去。”   “君侯,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出其不意,打丘力居一个措手不及,若能辍其尾而入柳城,便可轻松致胜。”田豫忍不住站起身来劝谏。“可如此这般的话,怕是我军战马全要废掉!我军骑兵也将无用武之地!还会有不少人因为淋雨辛苦,得病离队。”   “如此天气,乌桓人的骑兵就有用武之地了吗?都是冒雨走一样的路,补给更差的乌桓人得病的就会少吗?”公孙珣凛然反问道。“至于战马全都废掉……若能以马命换人命,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们只说如此举止,可有军事上的漏洞,不必谈及这些人命外的损失……柳城处会突然有援兵出现吗?”   “不会!”娄圭也是沉声而应。“大凌河水位即将上涨,且不说轲比能有没有这个魄力,便是有也来不及援护柳城!”   “那我们若是真能辍其尾而至,会攻不下柳城吗?”公孙珣折身来到帐中,缓缓坐下,然后继续追问不止。   “若能跟至柳城,如何会败?”高顺当即应声。“彼辈仰仗者不过是弓马突骑,如今大雨,马不能用,弓也生涩,到了柳城下,我军也不用长兵,只持环首刀,负甲攀绳而入,便能一战而下。更不要说,如此局面,说不定还能出其不意,直接突袭得手。”   “那彼辈有可能会有埋伏吗?”公孙珣环视账内四周,再度询问。“就如之前故技重施,用他们本部乌桓骑兵,在大凌河、小凌河之间设伏。”   “不会!”韩当突然应声。“且不说子伯赶到,我军兵力并不弱势,根本不怕埋伏……只说一件事,我少年时便随安利号往来辽西贩马,跟乌桓人多有接触。他们这些头人、帐落首领,最宝贵的就是他们的战马,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而如此天气,正如高司马所言,骑兵作战几乎无能,弓矢也会生涩,强要作战便是能胜,也会白白损失战马。而丘力居就算有这个魄力,他手下各部首领也决不答应,手下各部首领答应了,普通乌桓骑兵也要造反的!”   “君侯就是这个意思。”娄子伯忽然一叹。“我们舍得损失上万军马,舍得抛弃骑兵优势,乌桓人却舍不得……所以我们就是要用这上万军马来换辽西速速平定。君侯,你说的对,若不计军马损耗,这场雨是好事……此时渡河,于军事而言,反而是必胜之局!”   帐中之人,纷纷愕然……这种反其道行之的军事动作,明显超出人的惯性思维,但却居然反驳不得。   “那便立即整备,告诉全军,还有那些杂胡,只说我们也撤军……但等明日一早,却要直扑大凌河,渡河向柳城而去。”公孙珣眼见着众人再无反驳理由,确实当即立断,不过说到一半,其人却忍不住看向了立在帐中一声不吭的赵云。“子龙可在义从中随我去,此战,还要借你勇武,除去丘力居、塌顿,清理辽西!”   赵云躬身承诺。   与此同时,大凌河畔,其实并不算多么大的春雨还在淅淅沥沥,丘力居、塌顿、楼班三人全没有骑马,只是站立在之前公孙珣所立的山坡上,望天生叹。而他们脚下的浅滩处,大量的乌桓骑兵,正在艰难渡河。   面对着天上河中如此情形,楼班倒也罢了,辽西乌桓真正的当家人,也就是丘力居和塌顿这对叔侄,此时根本就是五味杂陈……尤其是塌顿,一直在为自己没有及时赶到堵住公孙珣而感到懊丧的他,根本不知道这场并不大但却连绵不断的雨水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是坏事,自然是因为这场雨的到来直接让乌桓人绝了最后一丝捕获公孙珣的希望;说是好事,自然是因为这场雨没有停止的意思,而慢慢累积的降水量会迫使汉军也不得不放弃军事动作,从而给他们乌桓人以一丝喘息之机。   “别想了。”丘力居此时满脸疲惫之色,却俨然看透了自己侄子的心思。“这雨是好事。卫将军既然逃过了河,身后又有援兵,那有没有这场雨咱们都没法再抓住他。反而是雨水不断,过两日大凌河、辽河水位都上涨起来,我们便可以借助地利暂时修整一二……然后若能出奇兵去辽东支援苏仆延,捕获兵力稍逊的赵苞……说不定还有回转余地的。”   塌顿一时沉默,抓不到公孙珣,便能一定抓住赵苞吗?   但是,此时还有别的路可行吗?为什么当初遇到困难的时候,不干脆去广阳找卫将军举族内附呢?为什么会在卫将军离开后会感觉自己能成事呢?叔父明明说汉人自己要乱起来了,卫将军要在南边争夺更好的东西,不会回头管他们的,如何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南边是什么样子?   乌桓人到底算什么?   “粮食、布匹、陶器……什么都不够了。”胡思乱想了半晌,穿着也像极了一个汉人贵族的塌顿忽然在雨水中扭头言道,露出了满脸的胡茬。“为了这次设伏,咱们掏空了家底,而且一场奔袭下来,死的战马也太多……大人,我们……”   “我知道。”丘力居蹙眉摇头叹道。“之前还在下游被一只汉军背水而战,杀了我们不少人呢。还有那些杂胡,见势不妙,又纷纷逃窜,便是我们自己族人也在埋怨,甚至有人嫌出征太频繁,想回部落里……但是塌顿,事到如今,管好眼前便是了,你在后面断后……也不是断后了,主要还是看住自己人,让他们小心照料战马,先统一回柳城稍作安歇,再决定是否回各部落中修整,不得私自离队。”   言罢,丘力居便径直在楼班的搀扶下走下了湿滑的山坡。   毕竟是养育了自己的亲生叔父,塌顿看着其人背影,到底是咽下了原本想问出的那句话——所谓乌桓,区区两三万人马,真有资格独立于这个世间吗?   雨水依旧不急不缓,肯定跟豪雨称不上关联,但经过一夜的淅淅沥沥,大凌河已经开始出现了明显的水位上涨。这不是一夜雨水的直接作用,而是之前两日的雨水通过无数支流汇集到大凌河的作用,而接下来几天,因为地面含水量已经饱和的缘故,水位还会继续直线上涨,最终让原本很轻易的渡河活动变得极度危险起来。   实际上,就在乌桓军全军转身离开的第二日上午,汉军渡河时便遭遇到了数十人的非战斗减员,这对集合了五郡之力,带着上万军马,又有秩序渡河的汉军而言,简直难以想象。   明明水位只是从到腰下变成了到腰上,为何就会死人?   但公孙珣却知道,这是大规模军队行军必然的事情,这是扩大了基数后必然的伤亡。   非只是渡河,接下来的数日间,还会有不少人因为简单的引水问题病死在路上,会有勇士因为路面湿滑而以近乎滑稽的方式丧生,还注定会有数以千计的军马经此一战后彻底丧失作为战马的资格……这场软绵绵的雨水注定会比想象中的更加强大。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它能避免更多的伤亡!   “这次真没有危险吗?”作为留守之人,浑身湿漉漉的戏忠眼见着公孙珣和他的主力部队缓缓消失在对岸山坡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当场就在河畔抓住了娄圭的衣袖,并正色相询。“不是君侯心急难耐,仓促为之?”   “志才啊,莫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娄圭闻言却不由哂笑道。“依我看,这场雨,非只是好事,简直是天资君侯,堪称天命显兆!辽西事,今日已经定了!君侯心中郁结之气,也要一扫而空了!”   戏忠失魂落魄,还是望着河水难以想象……如何之前冒进是那个下场,如今更恶劣的情况下渡河奔袭,却是天命显兆?   “不回营中打牌吗?”娄圭走了数步,发现戏忠并未跟上,却是无奈回头询问。   ……   “本朝太祖尝征乌桓,遇厄,辛苦渡大凌河,赖赵云勇力,破当面贼,将走,忽闻乌桓塌顿者引骑兵万余至,乃暗叹无天命。未几,雨落如纷,地滑泥湿,乌桓骑兵尽不得前,乃脱。复行十余里,见娄圭引万余兵马至,遂安。圭闻前事,指天曰:‘此天资明公,天命显兆也,可再渡破之。’”——《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三十三章 将军一夜入柳城   回到柳城的第一日下午,大白天的,换上了干净衣服的丘力居就做了个梦。   梦里,这位纵横辽西数十年的乌桓单于居然梦到自己几日前追上了公孙珣,就是在河畔那个浅滩处和规泥一起将公孙珣给围了下来。但是,当他引着无数乌桓白衣骑兵下跪请求对方来柳城做客时,对方却居然一声不吭直接抹脖子死了。   而接下来,他和塌顿一起如这次撤军一般失魂落魄的逃回到了柳城,却刚一回来就遭遇到了围攻!   辽东的赵太守、公孙大娘,卢龙塞的韩当、娄圭,渔阳、承德方向的莫户袧、程普,甚至西面草原上的轲比能、阎柔,居然全都扑了过来……无数兵马将柳城围得水泄不通,一边在城下屠杀那些驻扎在城外的乌桓士卒,一边还指责他野心炽燃,却德不配位。   最后,塌顿被杀掉,楼班和自己则被人装入了一个布袋里,扔到了城外的道路上,随即赵苞下令让上万汉军骑兵将他们父子踩成肉泥……   “外面还在下雨吗?”   眼见着自己儿子楼班在门外廊下整饬弓弦,从梦境中惊醒的丘力居停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没那么大了。”楼班并不知道身后父亲的一次小憩到底梦到了什么。“但还是淅淅沥沥。”   “那就好。”丘力居微微失笑。“这说明辽河、大凌河短期内是过不了大军的……”   “应该是吧。”楼班随口答道。“就是不知道辽河那里有没有船。不是说这些年辽河上的船越来越多了吗?塌顿兄长刚才还说这个呢,所以派了漥罗部去守东面谷口做防备,结果漥罗部的头人嫌辛苦,在城门口闹了起来,说什么除非辽东苏仆延被全灭,否则赵苞绝对过不来什么的……最后被塌顿兄长给杀了,把他的部署给了河迄部,又派了河迄部过去。”   “塌顿杀的对。”这些事情沿途见得多了,丘力居也不以为然,只是随着楼班的叙述他心中微微一动,却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楼班,我记得柳城后面的大凌河处有个渡口,应该是有船的吧?”   “是!”楼班回头应声。“不多,七八只小船……大人有何吩咐?”   “你累吗?”丘力居抚着自己已经有些花白颜色的胡子笑问道。   “不累!”尚未成年的楼班当即扔下弓弦兴奋起身。“请父亲吩咐!”   “比我这种老骨头强多了。”丘力居看着自己的儿子失笑摇头,却又旋即肃然。“我与你兄长都脱不开身……有件天大的事情,只能交给你来做了……你现在就去,带一队人乘船渡河,往西面去寻轲比能。到了地方,把之前的事情说清楚,然后告诉他,若他还做着他那个檀石槐第二的美梦,就应该立即引兵过来,等天一放晴,他从大凌河外侧进军,我从内侧进军,一定要把赵苞给抓住!至不济,也要把阳乐给咬下来,让辽西东面有防守余地。”   “天下着雨,地这么湿,轲比能来不了吧?”楼班茫然不解。   “你个蠢货。”坐在堂上的丘力居一时间没好气道。“哪怕是辽西最无知的牧民都晓得,两边虽然距离很近,可那边的草原跟我们这里气候截然不同!我们这里下雨,草原上如何也会下雨?”   楼班当即醒悟,立即便要转身而走。   “回来。”丘力居忽然又喊住对方。“记住了……若是轲比能担心阎柔和莫户袧,你便告诉他,无论是阎柔还是莫户袧,都只是胡汉交杂之辈,对胡是挟汉自重,对汉是挟胡自重,不会真的对他下狠手的,让他为了两家的存亡,务必来援……抢在河水退去前击退赵苞那一路,如今已经是我们最后的胜机了,而且,我曾与这位赵太守并肩作战过,知道他只是名声很大,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军略可言。”   楼班回头叩首而走。   而丘力居却是再度恍然起来……无他,没由来的,这位乌桓单于忽然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古怪的梦,与梦中自己奇怪的死法。   然而,来不及多想,一阵莫名的疲倦便急剧涌来,丘力居眼见着堂外天色渐渐暗淡,又无人来扰他,便起身转向后院,准备好好睡上一觉……话说,楼班如今年纪,根本不能托付众人,看来还是要将辽西乌桓全族托付给塌顿才稳妥,但却要给楼班留下足够的自保实力……这是丘力居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快天黑了。”隔着一百余里,大凌河外侧的军营中,戏忠望着身前码着一摞木牌,却是久久不曾下手。“不知君侯是否已经到了柳城,是要夜袭还是要趁着明日清早突袭?”   “都无妨。”娄圭失笑答道。“都说了,此战必胜……因为根本没有输的地方。而且再说了,即便是你这样的聪明人都觉的君侯此番辍敌尾而趋柳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何况是丘力居呢?”   “我又算是什么聪明人?”戏忠沮丧言道。“虽然君侯用言语拿住了我,让我惜身顾命,但之前那场遇险,怎么想都是我的过错吧?”   “是君侯自己的过错。”娄圭忽然低头沉声言道。“最起码君侯自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从洛阳便开始了……洛阳一番作为,关中辛苦一战,却阴差阳错,碍于形势一无所获……非但冀州牧没有拿到手,他看中的贾文和也未曾俯首,更重要的是局面似乎更糟了,洛阳还是老样子,幽州反而多了两道枷锁……他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满腹怒气了,怒火攻心,强压难制,迟早要出事,只是我与子衡俱未想到,他居然因为这种事情纠结到这个程度,然后居然会有如此险局罢了。”   “那此番……”   “其实此番局势哪有那么严重?”娄圭复又摇头叹道。“幽州还是我们的,冀州一半还在我们手里。至于说到欲夺天下,谁不是七苦八难熬过来,点滴功业建起来的?此番平叛,灭了乌桓,难道辽西还会再出岔子?回首收拾了刘虞,他到底又能如何?转向向南,扫荡了河北,难道辽东赵公还会真的反目成仇不成?”   “不错。”戏忠思索许久,方才缓缓言道。“正是这个道理……只要君侯沉下心来,不计较那些边角,砥砺向前,大势依旧在我们。”   “这不已经是在砥砺向前了吗?”娄圭忽然又笑。“所以我说,这场雨真的是天资君侯……至于说志才你,与其想这些,不如想一想该如何还我赌债。”   戏忠沉默片刻,却是猛地推倒了面前的牌堆。   百余里外,柳城南面十余里处的一处颇为宽绰的山谷内,雨水依旧在淅淅沥沥的飘洒着,而在偶尔想起的战马哀鸣中,披甲完备的公孙珣正背靠一棵大树,等着天色完全阴沉下来。   “君侯要不要先闭眼睡一觉?”同样倚着大树的韩当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君侯连日辛苦,想来已经疲惫不堪……”   “只要乌桓人比我们更累就行了。”公孙珣看着头顶依旧绽放出绿叶的树冠,却是毫不在意。   “我是说君侯自关中开始,连日紧绷,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不是说赶路辛苦。”韩当沉吟片刻,方才小心言道。   “义公说的对,心累远比体累更辛苦。”公孙珣回头失笑道。“念得念失,思进思退,或有私心杂念,或有道义仁志,或有苟且之态,或有雄心壮志,更别说还要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君……一人之身,夹杂了那么多身份与念头,纠结起来,简直是片刻不得安歇。所以说,想要做事情,总是要摒除杂念,专一为之的。”   韩当喏喏不敢再多言,俨然又变成了平日里呆滞的模样。   “君侯!”赵云忽然远远轻呼道。“黑獭回来了……”   “如何?”公孙珣当即起身,旁边的韩当与高顺,还有魏越、杨开、田豫、文则、焦触等人也跟着立即扶剑而起。   “见过君侯!”不过两三日,黑獭便学会了新的称呼,其人来到公孙珣身侧,立即下跪汇报,语气中居然满是兴奋之意。“正如君侯猜的那般,乌桓人没有半点防备!非只如此,那些头人和贵族们居然扔下自己的部属全都住进了城里,任由城外两万乌桓兵陷在泥窝中。塌顿一个人在城外领着,却疲惫的连营寨都立不起来。我大胆在营中走了一圈,那些人全都在暗中喝骂丘力居……”   “城门防护严密吗?”公孙珣忍不住打断对方,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没有什么防护!”黑獭赶紧答道。“到处都有乌桓人出出入入去寻自己头人问事情……根本就没有专门守城的人,我估计晚上都不一定关门。”   “既然去营中,塌顿的位置你知道吗?”公孙珣再度询问道。   “大致是能记得的……但塌顿晚上难道不回城中吗?”俟汾黑獭一时犹疑。   “回去更好。”公孙珣冷冷应道,然后回过头来,却已经是攥紧了腰中那柄断刀。“诸位,主辱臣亦辱,数日前大凌河一厄,实在是我生平之羞耻,君等既然呼我君侯,拜我为尊……今夜便当为我雪耻!全军一分为四,高素卿引三千兵破城为先,入城后不用管身后,直接在城中扑杀乌桓贵族;义公统帅主力万人兼诸将,扫荡柳城外的乌桓兵大营;子龙与田豫还有黑獭带我的义从单独行动,若塌顿在城外,则先索塌顿,若不在或索求此人成功,则立即入城协助高司马;至于我本人,则带两千兵在你们身后隔断柳城四门,务必使求得瓮中捉鳖,一战而覆辽西乌桓全族!”   众将凛然承诺,旋即整个山谷都在小雨中变得纷扰起来。   夜近三更,睡在舒服床榻上的丘力居第二次从梦中惊醒。   这一次,他梦中内容与白天下午时分已经截然不同,这一次,乃是与赵苞作战的细致情形。但有意思的是,结果却是一致的。换句话说,丘力居又一次梦到自己被装入布袋里,被赵苞下令用马蹄活活踩死。   而醒来后,丘力居满头大汗,在昔日柳城别部司马的住所内惊慌失措……一次是偶然,两次肯定是有预兆的,就好像洛阳的妇女生了一个双头儿,这必然是主天下要有双天子啊!但是这个梦的预兆是什么?   为什么啊,为什么会是被马蹄踩成肉泥?为什么会是赵苞?   丘力居实在是睡不下去了,他扔下身边打鼾如雷的那个鲜卑女人,起身来到榻下去寻热水……   这里多说一句,这个鲜卑女人,据轲比能说,乃是檀石槐儿子和连的一个侍妾,是个很有政治价值的礼物。原本是要给塌顿的,塌顿看不上,就当场要给楼班,而实在心疼儿子的丘力居实在是看不下去,这才主动索要成了自己的女人。   总之,借着鼾声,丘力居点燃了烛火,寻到了陶瓶,却又一时犹豫……原来,他实在是记不起来,这陶瓶中的凉水到底是今日白天煮开后剩下的,还是未来得及煮开的雨水。   在辽西住了这么多年,丘力居今天是彻底服了公孙大娘,对方说煮开的水能少得病,实在不行就选活水,再其次是雨水,最后是死水……话虽如此,但平日里如何看的出来?唯独此番大军数万冒雨而归,不知道多少人直接选择喝了雨水,以至于病者数千,城外军营内哀嚎声一直不断,这才让人感慨那位公孙大娘的明智。   换言之,水太冷,丘力居为了自己的健康着想,忽然又不敢喝了,但也不敢睡了……他孤身坐在床榻上,一时茫然失措。   而不知道是不是错局,在舍外淅沥沥的小雨声与身旁的鼾声中,其人耳畔居然隐约又传来了城外营地里得病士卒的哀嚎声。   要不,出去巡视一下?看看营地中的病员?   丘力居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起身……他老了,外面太冷了,而且还满是污泥。   昌平有公论。   高顺高司马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但其人无论是忠诚还是军事素质却都一万个靠得住。然而,就是这位军中公认的‘靠得住’的将领,此时居然在战场上失了神,以至于恍惚了起来。   但汉军奔袭到城下后,却发现柳城城门到底还是关闭了的,而高素卿没有任何犹豫,立即让人悬索攀城,轻松打开了城门,然后借着夜幕和雨势引兵直接涌入城中。而且,他在确定城内那些乌桓贵人没有察觉后第一时间当机立断,先求控制中央高台望楼与主要通道,再去清扫宅院。   然而,高台在手、中央街道通道掌握,甚至城外乌桓人大营处已经有所察觉,大部队交战的喊杀声都已经响起,城中居然半点动静皆无?   自己走错地方了?   “杀!”高顺与身旁副将焦触对视了一眼,终于是拔出了腰中的环首刀。“君侯有令,敢反抗者,一个不留。”   雨夜中,无数披甲汉军士卒瞬间白刃而起,呼喊攻杀。   而床榻前,刚刚下定决心再去睡一会的丘力居登时大惊失色。   ……   “连雨翻营三夜行,   白马冻定兵无声。   遥闻哀嚎连营起,   知是素卿已上城。”——《全燕诗》 第三十四章 将军一夜入柳城(续)   雨夜中,辽西乌桓公认的二号人物塌顿,只穿一身白衣,披散着头发,便慌忙冲出营帐,而迎接他的却是黑夜中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没有密集的火光,没有旗帜,没有奔腾的马匹,没有空旷的视野,甚至都没有一个稳固的营寨……想想也是,好不容易辛苦来到近乎于大本营的城下,累成那样,谁会想着去立寨呢?而且现在也不是纠结那些的时候,现在的问题是,对于塌顿而言,这个战场跟他认知中的战场完全不同!   他出色的骑兵作战经验,他在部族中十余年积攒的威望,他的谋略,他的武勇,在此时此刻居然毫无用处!   这个战场经验极为丰富的骑兵统帅,明明通过喊杀声猜到至少有上万汉军在屠杀他的族人,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实际上,除了汉军的喊杀声外与自己族人的哀嚎外,塌顿耳中此时居然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环首刀屠杀他族人的声音!   想想也是,当一个乌桓人不能骑马、不能拉弓,手边只有一杆马上用的长矛,木杆铁头,却还不知道雨夜中能不能及时找到,最关键的是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甲胄,甚至因为黏潮连那身标志性的白衣也都脱掉了,干脆在光着膀子睡觉。   那面对着上万把汉军制式环首刀的近战,他们除了去死,或者去逃,难道还有第三条路吗?   “首领,哪里来的汉军,是赵太守从辽东来了吗?”有附近的人凭着记忆摸到了塌顿营帐身侧,借着塌顿帐门内的火盆微光露出了满身泥浆的狼狈形状。   塌顿都如此,这些人自然也是慌乱不知所措……实际上,一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汉军是从何处来的。   “我不知道!”塌顿恍恍惚惚,四顾失措,却是忽然回头。“点火!速速点火!”   “哪里能点火?!”旁边不知道是谁愤然反问。“下了那多天雨,头上还有雨水,什么都是湿的,连地都湿透了!火盆都只能放在帐篷里!”   “烧我的帐篷!”塌顿半是颓丧半是决然。“帐篷外面是湿的,里面是干的……有好多东西都能烧……”   “烧了以后怎么办?”旁边又有刚刚赶来的亲信当即反问。“以此为讯号聚拢人马?”   “不然呢?”塌顿猛地扭头抓向了此人的衣襟,但可笑的是,对方和绝大多数被惊醒的乌桓兵一样,根本没有穿衣服,此人身上不过全是湿泥罢了,而塌顿入手满是滑腻,却反而让对方失去平衡直接后仰栽倒在地。   “首领!”这裸着上身的亲信滑到之后,居然不顾一切又从地上爬过来死死抱住了塌顿的一条腿。“不能这么烧!若是如此,咱们乌桓人固然看得到首领,可汉军也必然看的到啊……这个战局下燃起帐篷,暴露身份,岂不是也在告诉汉人往这里杀吗?”   “我知道你的忠心。”塌顿抱着这名忠心下属,却居然直接哭了出来。“可是如今局面,我还能如何?全族的青壮都在这里,你难道让我什么都不做吗?你须知道,这是打仗!我若不亮出身份,他们连个带队的头人都没有,连往哪里跑都不知道!”   这下属同样痛哭流涕,却是猛地转身爬起,一脚踹飞了放在塌顿帐门内的火盆,原本只有微光、只是阴燃的火盆登时火星四溅,须臾间便引燃了帐篷内的一些干燥事物。眼见着小火苗出现,这人匆忙又将帐篷内的书籍、账册、干草推了上去,等他再度冲出帐篷时却是抱出了一副铁甲和一把环首刀。   喊杀声愈发逼近,宛如一个泥坑一般的乌桓军城外兵营已经开始彻底失序,无数乌桓兵马赤身裸体……便是穿了衣服也很快满身污泥……宛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而与此同时,汉军的呼喊声却一浪高过一浪,很显然他们也反应了过来,这场仗简直太过轻松。   塌顿身侧,有人仓促而逃,但也有数名忠心下属跪在帐前帮其人匆匆着甲。然而,这年头的铁甲还是很难披挂的,尤其是还下着雨满地湿滑,光线还不充足。不过很快,随着帐篷内被易燃物掩盖的火势突然间接触到了空气,然后陡然暴起,大火冒出,几名忠心下属立即看清了塌顿身上的状况,手脚也不由快了一些。   但仅仅是快了一些,当塌顿衣甲穿完一半,还剩左边半个胸膛与一只左肩裸露在外之时;当塌顿不顾自己还在着甲,用近乎哀求的语气,用汉话、乌桓话不停高呼周围士卒向他靠拢之时……忽然间,一名昂藏汉军铁甲武士自火光外健步蹿出!其人一手持矛一手握刀,却一言不发,只是宛如一条游龙一般闪过数名乌桓溃兵,直扑塌顿身前。而且,虽然是在连番冲刺之中,可这名身材高大,容貌雄壮的武士却不失力道与稳健,居然还是收放自如,俨然多有余地。   塌顿只见到对方身形,便情知这名汉军铁甲武士乃是一位世间罕有的勇武之士,当时便猛地心下一凉。而后,这位辽西乌桓的二号人物与实际的继承者,便真的心下一凉了。   只见汉军铁甲武士当先一矛,直接狠狠刺入了塌顿裸露在铁甲外的左胸处,然后迫近身前又是奋力一刀劈下,竟然是将塌顿从脖子右侧开始,一直砍到了左肩窝下!换言之,塌顿居然是连着脑袋、左臂,还有小半块胸脯被这名汉军武士给整个剁了下来,堪称一刀两断!   可怜塌顿纵横塞外十余载,也是异族中公认的豪杰,却落得如此下场,而临到死前,他都没弄明白,到底是哪里来的汉军?!   当然,正如其人自己所言那般,这是打仗……还想如何呢?   周围几名亲信见状轰然逃窜,唯独那名满身泥污的亲信依旧在为塌顿低头缚甲,温热的血水喷涌到他的身上,配着身后的大火炙烤,其人居然只以为是有人撒了他一身泥水,待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家首领已经没了半个身子,却又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赵云叹了口气,扔下手中已经有断裂迹象的环首刀,只是向跟在身后的黑獭探出手来,而黑獭诚惶诚恐,立即将自己视为心爱之物的环首刀奉上。赵云接刀,轻松便将这名吓傻了的忠心乌桓侍从一刀毙命,却又转身在熊熊火光与满地泥淖之中,将塌顿首级割下,然后连刀一起交给了黑獭。   黑獭长呼了一口气,几乎是立即会意的举起手中的首级,然后奋力朝周围用鲜卑话、乌桓话、汉话接连大喊了起来:   “汉将常山赵云已斩塌顿!!!”   鲜卑话和乌桓话的呼喊倒也罢了,黑夜中,当这句话用汉话喊出来以后,俄而不知道有几千几万汉军纷纷呼喊重复,并且渐渐一致……而喊声中,柳城外的两万余乌桓兵马彻底溃散,堪称一败涂地。   真的是一败涂地……尸首、鲜血、伤员、帐篷、兵器,宛如烂泥一般涂在了地上,延续了百余年历史的辽西乌桓的一切全都被他们自己涂在了柳城城外的泥淖中。   而此时,赵云早已经一声不吭,捡起了地上塌顿的武器,并按照原定计划,与黑獭转身朝城中而去。   不过,赵云并不知道的是,就在外面的战斗充满着血腥与污泥,到处都是喊杀声与雨滴的时候,柳城内的战斗却以一种闻所未闻,甚至堪称诡异至极的方式在进行着。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丘力居陡然听到了城内响起的喊杀声,先是大惊失色,却又忽然怪异的冷静了下来。   “单于!”那个鲜卑妇女也跟着醒了过来,却是惊慌询问。“外面出了什么事?有人打过来了吗?”   “没事。”丘力居镇定自若的回头安抚道。“如我所料不差,这应该是部落头人们对之前劳师动众却没好处的事情不满,故意吓唬我呢……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敌人打过来?而且这种事情,你们鲜卑应该也不少吧?”   “单于吓死我了。”这鲜卑妇女当即松了一口气,却是直接继续躺下。“还请单于快些安抚好他们,再回来与我一起接着睡。”   丘力居连连颔首,也开始在烛火下与复又响起的鼾声中,不慌不忙的穿起了衣服。   而等他穿好衣服,作为副将的焦触早已经亲自攻入了一处大宅院,并揪出了其中一名乌桓贵族,而在此人的惊慌指引下,汉军在继续扫荡扫荡各处的同时,高素卿却早已经亲自引精锐本部兵马直扑原来的柳城别部司马居所。   不得不说,作为汉军在塞外的著名要塞,此处别部司马的居所还是非常大的,非但有正常的前院后院,正堂厢房,而且外面还有一层高大围墙,甚至四角还有四个小型小楼——毫无疑问,这本就是作为军事指挥所而存在的建筑。   翻墙、破门,这一次当然惊动了里面丘力居的亲卫,再加上丘力居本身的亲信护卫并不缺装备与敢死的勇气,所以双方在外围院墙内进行了一场仓促而又激烈的近身白刃战,但结果依然是汉军轻松取胜,一刻钟的功夫,汉军便蜂拥而入,掌握了整个丘力居居所的外围……其实这种情况下,要是乌桓人能顶住就怪了!   当然,与此同时,肯定也有人气喘吁吁跑到院内去寻自家单于汇报。   “汉军?”丘力居立在后院廊下,一时疑惑。   “必然是汉军,全军皆有披甲,为首者更多有铁甲,人手皆有环首刀!”这名下属满身血污,跪在廊前地上恳切汇报道。“如何不是汉军?”   “若是城中各部族贵人合力,未必不能凑出那么多甲胄和环首刀。”丘力居若有所思道。“看来这次谋逆规模非同小可……不过不要紧,塌顿在城外,兵马都在他手里,很快就会进来支援的。”   “单于!”这名亲信几乎要哭出来了。“真是汉军!”   “汉军还能飞过来吗?”丘力居有些不耐烦了。“你告诉我,下这么大的雨,河水暴涨,汉军怎么过河?!不要说大凌河,便是辽河有船赵苞都难引大军过来!速速出去守住内院,等待塌顿来援!”   这名亲信无可奈何,只能转身去应战,而丘力居却是负手立在后院廊下,盯着廊下火把旁的细雨丝线一时茫然。   但仅仅是片刻后,这名亲信便去而复返,因为汉军很轻松的就攀上了并不高的内院院墙,还夺去了房舍的前院与大堂。   “单于!”这名乌桓侍从直接跪地叩首。“大堂已失,确实是汉军!”   “不可能是汉军!”火把下,立在廊下的丘力居斩钉截铁。“汉军不可能在此处!”   地上的人无语至极,却只是含泪叩首相对:“单于,真是汉军,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城中各处全有喊杀声,我们的人被杀的只剩下十几人,怎么可能是部族贵人索求赏赐?”   “不可能!”丘力居连声应道。“绝对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阵风声吹落雨滴无数,然后紧接着,城外的喊杀声忽然间掀起了一股声浪,一瞬间便传到了丘力居的耳朵里。   “我明白了。”丘力居仰天长叹,恍然大悟。“是塌顿……这小子怕我传位给楼班不给他,所以要谋反!而且这小子这些年颇读了不少书,对部众贵族多有不满……这是早有预谋,是要一网打尽……只是何必呢?便是这些部族里的贵族该死,我是他亲叔叔啊,我把他一手养大,为什么不能信我呢?这个单于的位子,还有整个辽西迟早是他的啊!”   地上的亲信抬起头来,满头都是泥泞,却是痛哭流涕:“单于,不要自欺欺人了,真的是汉军打来了!”   言罢,其人却是踉跄而起,转身扶刀冲出后院。   然而,这名忠心耿耿的武士刚一冲出后院,便猛地停住了脚步,因为就在后院门外,借着前后微光,此人看的清楚,此地居然早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汉军甲士。   尤其是靠近后院门前那几位铁甲军官,根本就是面色古怪,相顾无言,很明显是刚刚见识到了丘力居的丑态。   而这名乌桓武士在院门前怔了片刻后,却是回头一看,然后便一声不吭,提刀向着领头的一名汉军军官刺去,但未到跟前,其人便被足足五六柄环首刀给刺入身体各处,然后又被人轻轻安放在了地上。   高顺在阴影中探出头去,在雨水中偷偷看了一眼那名乌桓单于,却还是满脸疑惑……话说,他从军多年,还真第一次看到这么诡异的场景,自己都打到对方身前十余步远了,整个宅院的人都已经要死光了,对方明明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却还是对一次次前来汇报军情的下属坚持什么‘你说的敌人不存在’……这是疯了吗?   犹豫了片刻,就在高顺微微摇头,准备引兵突入活捉此人之时,忽然间城外汉军的呼喊声不知道为何突然变得整齐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俨然是万军齐呼。   高顺等人听得非常清楚了,城外乃是说——“汉将常山赵云已斩塌顿!!!”   丘力居闻言茫然转向喊声传来的方向,喏喏自语,不知所措,而一名鲜卑女人仓惶从屋内逃出,越过了廊下的丘力居往院门外跑去,却迎面撞见无数汉军甲士白刃而来,便又仓惶逃入了屋内。   “是不能自欺欺人了。”穿着丝绸衣服的丘力居长叹一声,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高顺扔下了自己的佩刀,并跪倒在廊下。“我乃汉室天子册封的辽西乌桓单于……多次有大功于汉室,且与你家赵太守多有私交,请不要伤我性命!”   高顺像看疯子一样看了眼此人,然后理都不理对方,便直接转身冒雨往外而去,居然是要去支援城中其他各处战斗了。   “大事已定!”与此同时,守在柳城南门的公孙珣遥遥听着全军呼喊赵云斩杀塌顿,却是情难自禁,一时展颜失笑。   话说,如此英雄,如此兵马皆在手中,自己到底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   “太祖尝征乌桓,夜深雨在,三更,至城下,无一人知者……及顺入里城,城中亦皆不觉。焦触破一门,得乌桓贵种,指丘力居宅,顺等遂入丘力居外宅。或告丘力居曰:‘汉军至矣!’丘力居尚寝,笑曰:‘此必行军辛苦,城中贵种求赏。’又有告者曰:‘城陷矣!’丘力居起身至廊下叹曰:‘此必众怒矣,阖城怨吾,待城外吾侄塌顿至,方可安。’俄而,城外乱起,丘力居大叹曰:‘吾得之也,此必塌顿求单于位也!吾儿楼班幼,叔侄至亲,本当授其人,何至此乎?’言未迄,城外皆呼:‘斩塌顿者,常山赵云也!’应者近万人,皆汉言。丘力居大恐,始悟,曰:‘是矣,汉军至矣,然何等汉军,能至于此?’及顾左右,已尽失,高顺已乃帅甲士临廊下也。”——《世说新语》·尤悔篇 第三十五章 太守半月覆辽东   四月入夏,距离天子离世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洛中早已经是腥风血雨、云波诡谲了。不过,对于距离洛阳数千里外的辽东而言,此地却是丝毫感觉不到风雨欲来的味道。   或者干脆说,这里即便是有些许小风雨,也早就过去了。   大半个月前,浮海而来的右将军领辽东太守赵苞,几乎是甫一到任,便马不停蹄持节征发了数郡两万人马去围攻辽东乌桓,不过,却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这是因为辽东乌桓实在是实力羸弱,自称峭王的苏仆延内线作战,拼劲全族之力,再加上一些裹挟的杂胡,也不过就是凑出了五六千骑而已。   而面对着汉军的泰山压顶之势,偏偏医无闾山西面的丘力居根本就是出尔反尔,援兵半点都无,弄的无论是兵力还是装备都不成比例的苏仆延只能是干脆利索的一败再败!   等一路败到了眼前这光景,其人居然是家园尽失,身边也只剩下凄凄惨惨七八十人,此时正辛苦穿越辽泽,准备去投奔柳城丘力居,以求苟延残喘。   “王上!”面对着自称峭王的苏仆延,探路回来,这名浑身凄凄惨惨的辽东乌桓残兵倒是用了一个很别致的称呼。“找到路了!顺着左边这个湾叉走,就能一路走到医无闾山南面,然后直通大凌河的一处渡口……我远远看过了,四五条大船,却只有十几个汉军,都是本地渡口前亭舍原本的人,专门看管亭舍的,并无战力。”   一众残兵败将闻言纷纷失态,苏仆延更是跌坐在泥淖中长出了一口气。   话说,这里必须要重申一遍汉代塞外的地形……辽西不用说,是典型的丘陵地形,辽东也不用说,乃是平原地形,而辽东与辽西之间却是横亘着号称北镇的著名的医无闾山,与数片面积极大,而且南北皆有的沼泽地,也是就后世整个消失掉的辽泽了。   至于说主要河流,除了自北向南形成了辽河平原的辽河为主要河流以外,大凌河、小凌河则也是这片区域不容忽视的两条河……主要是这两条河的走向太有意思了。   小凌河不提,大凌河发源于辽西丘陵中,一路向北数百里,走到柳城外侧这个地方,却忽然转向东面,然后达到医无闾山,却又被山脉阻隔,被迫转向了南面,最后入渤海。   换言之,这是一条拐杖形状的大河,将辽西整个包裹在内,而辽西乌桓的传统领地就是这条大凌河的包裹区域内了。而相对应的,汉帝国也建造起了柳城、管子城、卢龙塞,形成了一道既保护了辽西通道,又防御了鲜卑人,还隔绝了乌桓人的防线。   至于说丘力居和塌顿之前一直担忧赵苞会突然到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来,隔着医无闾山和辽泽,辽东那边气候跟辽西截然不同……换言之,辽西在下雨,辽东未必就在下雨,而辽水虽然会因为支流的缘故水位上涨,但是天色晴朗的情况下,赵苞还是有机会和能力组织渡河的;二来,地形条件太复杂,这年头的辽东、辽西之间,沼泽、河流、山脉、城市都有,如此情势真的很难找到一支军队的踪迹。   而同样的道理,已经狼狈到极致的苏仆延听说大凌河某个渡口在前,也自然是欣喜难耐……毕竟嘛,此时大凌河流域已经放晴,他们七八十人,突袭拿下一个渡口,然后从容渡河,岂不是就逃出生天了?   地形这么复杂,汉军来不及追索了吧?   一念至此,再想起此番穿越沼泽的辛苦,更兼身边还有这七八十勇士的不离不弃,峭王苏仆延也是一时热泪盈眶,然后其人居然掏出小刀子在手心里划出血来,并当众立誓:   “诸位,若此番成功渡河,则说明上天不弃我苏仆延!昔日我祖得天意垂怜,以十余落而至千余落,那我苏仆延将来也一定能再成大事!而今日诸位不弃我,将来我也一定视诸位为心腹,凡有缴获,必然均分,凡有厄难,必然同当!”   一众部属见状纷纷不敢怠慢,便各自下跪,然后也划破手心,立誓相从。   一番折腾以后,这七八十残兵多少打起了一些精神,然后便强行顺着沼泽内的湾叉继续行军,等跟着那领路的斥候一路来到渡口的亭舍前,更是喜不自胜……原来,那斥候所言并无半点虚妄,这亭舍渡口处果然只有十几个汉军,还没有防备,偏偏渡口那里却拴着四五条大船!   一群乌桓逃兵,因为之前的狼狈早已经遗失了战马和弓弩,此时一声大吼,却是跟在苏仆延身后持矛裸足冲刺,宛如野人一般。而十几名汉军见到来人,则是纷纷惊吓失色,立即拔腿往渡口前的亭舍院中而逃。苏仆延见状更是大喜,反而连番呼喊要留这些汉军性命……因为他还要这些汉军帮他们划船呢。   但是,当这一众聒噪至极的乌桓人在峭王苏仆延的带领下呼啦啦闯入亭舍院中以后,却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鸭子一般,瞬间失声。   原来,亭舍院中正堂前,正对着大门的方位,居然摆着一把辽西常见的简化版太尉椅,也就是没有扶手的那种,而椅子上,居然端坐着一名汉军武士。只见此人身材高大,面色俊朗,身着铁甲,脚踩硬靴,盔上还立着白翎,端是威风凛凛。   不过,更有意思的是,此人虽然是坐在那里不动,手中却持有一张格外显眼的牛角硬弓,而且箭矢已经搭上,弓弦也已经张开,正对着门口方位引而未发呢!   自苏仆延以下,一众涌入院中的乌桓逃兵见到此人后纷纷惊吓失声,甚至僵立不敢擅动,俨然是早就认识此人。   而就是在这些人口干舌燥,一时惊吓之际,只见亭舍内外一阵骚动,舍内涌出数十持刀汉军士卒不说,院外更是传来马蹄声与乌桓人的惨叫声。   很显然,苏仆延中伏了,穷途末路又逢埋伏,根本没有转圜余地。   “都别动。”坐在椅子上张弓的汉军武士好整以暇,不慌不忙。“谁先动我就射死谁……”   此言一出,苏仆延以下,众人愈发惊恐难耐。   “那边那个报信的,不要怕。”眼见着这些人老实了下来,这汉军武士复又朝着对面一名乌桓人颔首示意道。“我这人说话算话,既然许过你要与你五万钱的赏格,那就一定会与你,答应帮你寻家人,也一定尽力而为……慢慢走过来,跟我们走。其余人也是,剃了头发,洗干净脸,老老实实到安利号寻个工做,至不济帮安利号放马也行啊,岂不比跟这个什么峭王亡命天涯强?咱们按照辽东的规矩,只要扔下武器,各自抱头蹲下,我绝不会杀你们。”   苏仆延不敢回头,却已经听得身后哐啷啷响个不停,俨然是绝大多数人都背叛了他。然而,作为称王之人,其人多少有些脸面,再念及刚刚大家一起立誓的情形,其人也是悲愤难耐。而这种悲愤,在他用眼角余光看见那名之前引路的斥候兴高采烈绕过自己往对面汉军武士处走去时,却是终于达到了顶点!   果然,眼见着此人来到自己身前,苏仆延不再犹豫,直接一咬牙便握住长矛,试图杀此人泄恨。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苏仆延刚一抬手,便觉得自己手心一麻……然后便是钻心彻骨之痛!其人登时涕泪交加,怀抱长矛翻滚在地。   周围人怔了半晌才看明白,原来,居然是坐在椅子上的那名汉军武士直接隔着十几步远一箭射出,将苏仆延的右手与那只长矛钉在一起!   不过,面对这种力道和准度都达到了表演级的箭术,周围的汉军甚至是乌桓俘虏,居然没有一个人表示惊异。   一箭射出以后,这武士也是一时摇头感慨,然后便再度持弓搭箭,并起身走来,边走边说:“我都说了,只要扔下武器,抱头伏地,便可不死,何至于此呢?”   旁边有汉军听得不好,赶紧提醒:“司马莫要犯糊涂,咱们赵公的赏格是指活人的……死人便不值钱了。”   这武士闻言愈发摇头,其人一脚踩在依旧疼痛挣扎的苏仆延肩膀上,压得对方不能动弹,这才回头解释了一句:“非是此言,人无信则不立,我既然刚刚已经说了,谁先动我就射死谁……苏仆延先动,就必然要射死他,否则将来天下人怎么看我?”   周围汉军也是无语。   “这是要杀我吗?!”苏仆延被踩在地上,更兼手掌处疼痛难忍,弄的鼻涕眼泪都挤在了地上,却居然是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正是。”那武士一边脚下微微收力,一边却是以弓矢指向了对方脖颈处,却还是从容相对。“我听人说,人之将死,虽是胡狗奴隶一般的贱人也应该许他留有遗言,你终究是纵横辽东十余载的乌桓贵种……若真有言语,我可代你转呈我家赵公!”   “赵公十载前便名震塞外,辽东乌桓千余落覆于其手,我并无话可说。”苏仆延忍着疼痛咬牙在地上言道。“只有一事……我最信任的亲弟死在你箭下,我最依仗的两名心腹将领也死在你箭下,如今连我自己也要死在你箭下,却居然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如何心甘?!”   “那便让你死的明白!”持弓汉将一声轻笑,依旧不慌不忙。“杀你的人,乃是东莱太史慈!蒙右将军不弃,现为右将军府门下司马!”   言迄,太史慈手中弓矢却是应声而射,一支白色羽箭自苏仆延后颈处而入,几乎整个穿过了对方的脖子,然后又入地三分,俨然又是如刚才那一箭一般力道十足,居然是将苏仆延的脖子整个钉死在了地面上。   “不要怕!”杀了辽东乌桓首领后,太史慈依旧不以为意,其人收起弓矢,又走到那把椅子后面捡起两个手戟负在背后,却又对着那名早已经惊吓失神的乌桓斥候好生安慰了起来。“我太史慈生平从未失信于人……若是死的苏仆延不能换来赏钱,我便拿我自己的功劳换钱,无论如何,也要将说好的五万钱给你。不过,若真能赎回家人,以后还是不要再生异心的好……辽东有我们赵公在,你们这些人是翻不起来的!”   这斥候张口欲言,却居然说不出话来,只能跪地叩首……其实,不管是这些地上的乌桓人还是站着的汉军军士,所有人都已经醒悟过来,所谓延续百年的辽东乌桓,随着刚刚太史子义的这一箭,也算是到此为止了。   而太史慈成功解决了辽东乌桓最后的隐患之后,也是直接与此处渡口的亭长告辞,并直言会报上对方功劳,然后便带着俘虏与苏仆延的首级,还有那四五条渡船,一路沿着大凌河向北去了……原来,其人此行还有搜罗船只,供辽东汉军渡河所用的任务。   反倒是苏仆延,只是恰好遇到了投诚的斥候,然后顺手而为罢了。   然而,当太史慈带着搜罗来的船只沿河一路向北行军的时候,还不过半日,忽然间,河对岸就有数匹骑着白马的汉军隔河自南面追来……一问才知道,这几骑汉军本想从渡口过河,却听说渡船被带走,这才无奈沿河追索。   都是汉军,说不定还有紧要军情,太史慈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立即让人放船过去,引对方渡河。   “敢问这位袍泽官职,要往何处去?”等到对方来到河水这边,本就该问候一下,更何况对面这汉军为首之人身长八尺,容貌不凡,而且太史慈还一眼便注意到这此人居然还挂着黒绶铜印,俨然最少也是一名曲军侯,便不由大奇。   要知道,按照之前的情报,此时的河对岸大部分地方都应该被辽西乌桓叛军所占据,军官也大部分战死,也就是阳乐城和昌黎城这两座大城尚为汉土,但其中六百石以上的朝廷命官也都是有数的……如何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军官?   “正要问足下呢,身居何职,居然在此?”这人也自然注意到了太史慈的官阶与这么一队兵马,也是好奇不止。   “哦!”太史慈不以为意,当即昂首再言。“东莱太史慈,现为右将军领辽东太守赵公门下将军府司马,赵公已平辽东乌桓,正要渡河,所以在此。”   “原来如此,”此人闻言也是不慌不忙。“见过太史司马,在下常山赵云,蒙卫将军不弃,现为曲军侯,奉我家将军命往谒辽东公孙老夫人……”   “卫将军……辽西五百里俱为敌占,赵曲长既然是从卫将军处来,如何行五百里至此?”太史慈愈发疑惑。“不该是浮海而来吗?”   “不瞒太史司马,五日前,也就是天晴前一日,我家君候已复柳城,杀塌顿,俘丘力居,斩首过万,俘虏过万,辽西百族首领俱白衣往谒……辽西之乱已然平定。”赵云从容答道。“而云此行正是奉我家君候命,请老夫人过柳城一行,商议如何善后。”   太史慈欲言又止。   ……   “太史慈,字子义,东莱黄人也。少好学,仕郡奏曹吏……中平末,因州郡事,恐受其祸,乃避之辽东,逢右将军领辽东太守赵苞浮海至辽,将有事于乌桓,以其知名当世,乃辟为司马。”——《新燕书》·卷六十·列传第十 第三十六章 岂欲万全报天子   太史子义当然有理由怔在那里,因为这位常山赵曲长的话里有太多值得玩味或者说值得吐槽的地方。   譬如说,辽西乌桓的实力摆在那里,好几万闻名天下的突骑,五百里塞外孤悬,说平就平了,还是以斩首过万、俘虏过万,杀了一个首领、俘虏了一个首领的方式平定的,难免让人咋舌。   不过,考虑到对面那位卫将军的名声在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唯独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按照这位赵曲长的说法,如今乌桓举族命脉已失,而辽西百族杂胡白衣往谒卫将军,这就意味着辽西近二十万异族人口将要在柳城迎来他们最终命运的判决……可为什么卫将军不是来请朝廷任命的另一位持节将军、右将军赵公去柳城相会,反而是要请公孙大娘过去商议呢?   又或者自己只是恰好遇到了去请公孙大娘的信使,而自有他人去请赵公了?   当然了,甭管如何,太史慈虽然家境有些没落,可到底是世族出身……这一点从他的姓氏和自幼知文且少仕郡中便能看的出来……如今又是弱冠知名当世,还在辽东生活了不少时日,甚至还做了赵苞的司马,所以多少能想明白一些影影绰绰的事情。   于是乎,太史子义并未深究,反而只是爽朗一笑,便又与赵云和气交谈了几句,复又派出数名骑卒为这位新结识的袍泽做向导,然后就继续往大凌河上游去寻赵苞了……人家翁婿之间的事情,还是让人家自己处置的好,从太史慈这个角度而言,汇报一下就足够了,如何决断是右将军自己的事情。   不过很显然,赵苞绝对没有受到公孙珣的邀请,甚至他就是从太史慈这里才知道辽西已经平定的讯息,然后其人便懵在了那里。等到第二日上午,随着斥候从大凌河对岸回来,太史慈更是临时受命,领精锐骑兵兵八百,护送右将军、持节、领辽东太守赵苞赵威豪疾速渡河,往柳城去见他老人家的女婿去了。   一路西行,战役的过程与硕大的战果越发清晰起来,所有的故事和迹象都说明,卫将军公孙珣兵行险着,先败后胜,已经彻底催垮了辽西乌桓的军事架构……而在塞外这种地方,没有了军事能力,或者更干脆一点,一个胡人部落,没了兵、没了将,也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这真是……”数日后的柳城东门外,太史慈骑在马上,环顾左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原来,听说赵苞来此,柳城外,无数前来等待乌桓人最终命运或者说前来等待自己最终命运降临的杂胡首领们,纷纷前来跪拜迎接。数以百计的部族头人以及他们的随行亲疏、心腹,身穿白衣,在城外大路上跪成一片,却是与他们身后那脏兮兮的幕帐圆顶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太史慈眼中的情形还不算什么,真若是从高处看过去,四月中旬的辽西塞外,天是蓝的,山是绿的,水是清的,而地面是……红的,再加上柳城石青色的城墙,配着身穿赤色直裾的汉军骑兵,与身着白衣的杂胡首领,外加柳城另一侧巨大的兵营与俘虏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君侯。”柳城中央的高台之上,戏忠不由轻笑一声道。“还是出去迎一下吧!赵公在辽西多年,见惯了这些杂胡的手段,如何会被这些人给迷惑?他停在城外必然是在等君侯过去。”   “是啊。”娄圭也干笑了一声。“终究是女婿迎岳父,难道还能掉面子吗?”   “志才与子伯说的都不错。”公孙珣闻言也不由微微笑道。“我这位岳父大人必然是在等我……自从刘师去世后,世间能让我正儿八经称之为的大人,也就是区区几人而已,何必与长辈计较呢?”   娄圭、戏忠二人纷纷陪了一声笑。   “那就这样好了,你们二人还有义公、素卿他们,一起出去替我去迎一迎。”公孙珣复又遥遥望着自己岳父的仪仗言道。“既然来了,便请他老人家及早入城……就说……就说蹇硕、董重已死,董太后亦崩于永乐宫,大将军有密信与我,让我引兵入洛,尽诛阉宦……我在城中等他商议。”   言罢,公孙珣转身就坐在了高台上早已经放好的两把太尉椅之一上面,居然是要在此处候着自己的岳父到来。   戏忠闻言哪里还会在意什么赵公,立即就忍不住张口询问:“君侯所言是真的吗?蹇硕、董重死掉本就在意料之中,董太后如何崩了?何大将军又是何时送信过来的?”   “这种事情,我说有便有的。”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勉力催促道。“速速替我迎岳父大人来此吧……此言不妨当众告诉他,且看我这位岳父反应。”   这下子,娄圭与戏忠不由面面相觑,却也终究无法,便躬身一礼,匆匆出迎去了。   而果然,公孙珣居高临下,在城内高台上远远看到娄圭、戏忠、韩当、高顺等人往城外出迎,见到赵苞后只说了几句话,后者便方寸大乱,然后居然直接越众而出,不管不顾的入城来了。   “岳父大人!”片刻之后的柳城城中望台之上,甫一见到赵苞匆忙登台,公孙珣便立即向前恭敬行礼。   “且住,文琪。”赵苞气喘吁吁,开口便问。“闻得天子崩,我便知道董重、蹇硕皆不可久存,可太后如何崩了?而且杀区区几名阉宦而已,召几名狱吏便可,何遂高为何又要让数你千里引兵入洛?”   公孙珣沉默片刻,却是干脆说了实话:“回禀大人,太后应该是月初崩的,我也是刚刚接到快马传递来的口信,至于为何突然崩殂,大概是因为妇道人家,听说自己侄子被人灭了满门,一时忧惧难耐吧?”   “一时忧惧何以服天下人?”赵苞勉强喘匀气,却是激愤难耐。“那是太后!本朝以孝治天下,天子刚刚驾崩不到两月,人心正乱,如今太后又崩,他何遂高就不怕人心不稳?”   “太后突然崩殂,确实有些议论。”公孙珣闻言当即便在楼梯前摇头。“但并不至于影响人心……大人知道吗?从之前天子崩到加谥灵,再到如今改元光熹,两月间,何遂高并未入宫服丧,也没有入山陵,却也没听到哪位有所谏言,实在是天下人都不在意这些事情。至于说太后突然崩殂固然有些许波澜,也只不过是加些美谥以作遮掩便可,何必大惊小怪?”   “那他们在意什么?”赵苞愈发心凉。“何遂高这么搞……真不怕人心俱丧?”   “大人岂不是糊涂了?”公孙珣闻言不由哂笑。“天下人都等着何遂高诛宦呢!杀了十常侍,血洗了北宫,再诛了十常侍全族与他们在各处的子弟、门生,那他何遂高便是当世周公,谁还会在意一个贪财的太后呢?至于说为天子服丧……不过一独夫为天诛授其首,何足道也?天下人没有欢呼雀跃,置酒庆祝,就已经算是很讲礼仪了,如何还能求全责备呢?”   说着,公孙珣居然上前握住面色早已苍白的赵苞之手,将对方扶到高台上的太尉椅中,然后才躬身恳切言道:“岳父大人……你刚才问我为何大将军让我处置完辽西事后,速速引兵入洛?我倒想问一问岳父大人你是怎么想的?阉宦祸乱天下几十年,真以为天下士人几十年的怨气,只靠十常侍的性命便能纾解吗?此番若不能杀个血流成河,谁会服气?而大人呢,本就有些嫌疑之处,天子那个独夫死了,更要趁机站稳立场才对,如何又犯了糊涂?”   之前带着一肚子不满和一肚子底气过来,准备质问自己女婿一番的赵苞,现在被公孙珣拿洛中局势兜头一浇,居然失魂落魄,半日无言以对。   实际上,便是旁边跟来的太史慈都听得心惊肉跳,此时满是为自家这位右将军感到忧虑……这诛宦的事情可是半点不能犹疑的,不会真的有所牵连吧?   毕竟嘛,明白人谁都知道赵苞这是怎么回事。   说到底,他赵威豪的政治立场虽然没有问题,可因为赵忠的存在,却从来没有真正遭遇过来自北宫的政治打击,也没有真正感受过士大夫面对皇权与阉宦时的那种屈辱感。甚至可以说,他确实是靠着赵忠的政治存在才能走到今天的……这种歪屁股的立场,使得他天然希望事情不要弄到鸡飞蛋打的地步。   其实,曹操也是类似,他也希望能够大事化小,最好只诛首恶,省的牵连自己……所以,某种意义上而言,袁绍嘲讽他因为是阉宦出身才坐着说话不腰疼是很有道理的。   不能说,一个是曹操,一个是袁绍,所以曹操就是对的,袁绍就是错的……这算什么道理?   就事论事,诛宦这件事情上面,曹操是没有发言权的,至于袁绍有没有包藏祸心那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而现在的局面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几十年的屈辱和压抑早已经让党人或者说整个传统士人阶层憋红了眼,没人会为了所谓大局便轻轻放下的。不然呢,为何不让北宫的阉宦和他们的子弟门生排队出来自杀完了再轻轻放下?   “张让、赵忠如今都晓得形势不同了,知道天下人人皆欲夷其族,甚至还专门卖蹇硕于何氏以求平安,平素里也不敢出宫门了。”公孙珣坐下后,继续借着这个话题打击自己的岳父。“还整日献媚于何太后,并通过车骑将军何苗试图与大将军和解,可大将军到底也不至于糊涂到信了他们的地步……如今满朝上下,俱是党人、士人,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个时候大将军若能为天下士人为此事,自然万事皆好,若不能为,恐怕士人也要自己为之了。”   “那也不至于召外兵入洛啊?”赵苞终于又开了一句口,却已经底气不足了。   “不召外兵入洛又怎么办呢?”旁边的戏忠忽然插嘴笑道。“赵公,你久在洛中,请问西园禁军设立前,洛中各路兵马万余人……可能托付重任?”   赵苞再度无言以对……按照传统,西园禁军前,洛中有北军五校、虎贲、羽林三军,还有司隶校尉、各官寺侍卫、城门校尉所属,累计万余兵力(数字出自王朗口述)。但想让何进信任这些人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因为历史经验一再说明,这些中下层武官直接面对北宫的政治压力时,真的不堪使用,不知道多少外戚就是死在这些人手里的。   “那么西园禁军呢?”戏忠见状再笑。“大将军能否将身家性命托付到西园禁军上面呢?”   赵苞依旧不言,他也是刚刚从洛中出来的,所以很清楚,西园禁军也不可靠……主要是之前西园八校尉的成分太复杂了,且不说蹇硕的属下能否因为蹇硕的死亡便彻底服从大将军,其余几名校尉,难道就真的会无条件支持何进吗?   就算是明面上支持了,那也不是他何进的力量吧?最起码短时间内,不能冒险托付。   所以,事情又绕回来了,何进需要足够的兵马去确保自己手上有压倒性的军事力量……这个时候,跟洛中牵扯不多的外军反而是最方便和实用的。   “可外军便能保证可用吗?”想了半日,赵苞方才勉力反问,却已经毫无底气可言了。   戏忠笑而不答……他是真不知道具体情形,所以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我之前也有所忧虑。”公孙珣将目光从立在自家岳父身后那位威风凛凛的太史慈身上收回,这才轻声笑道。“但接到大将军信后却也无话可说……之前大将军召洛中贤达公议此事,除了我师卢公还有尚书郑泰以边军桀骜,反对征召边军外,还有一人反对,乃是大将军府主簿陈琳。”   “满朝贤达,居然只有三人反对吗?”赵苞只觉得自己已经心乱如麻了。   “陈孔璋的意思是……大军云集,强者为王。”公孙珣没有在意对方的失态,而是自顾自继续笑道。“这话的意思,乃是暗中提醒何遂高,有些人势力广大,召外兵入洛不是不行,却一定要加以制衡,否则招来的都是某家的门生故吏,那做主的就不是他何遂高了。而大将军多少也听明白了一些陈琳的意思,便一口气招了足足九路外军!”   赵苞目瞪口呆:“九路?!”   “不错,其中并州牧董卓、武猛都尉丁原、东郡太守桥瑁,这是三家兵马是现成的,一东一西一北,一个来自凉州,一个来自并州,一个来自兖州,互不统属,互相牵制,也应该是最快入洛的;还有五路募兵,乃是泰山王匡、鲍信,并州张扬、张辽,还有我弟刘备已经动身往丹阳去了……最后,便是我这个卫将军引得胜大军南下,作为压场之人。”公孙珣言至此处,也是不由面露疑惑。“岳父大人,大将军如此安排,我实在是想不到哪里有不妥之处,真要是如此还事败,是不是只能说天命不在他?”   “我也不知道……”赵苞茫然而答。“九路兵马,相互制衡,只能以大将军为尊,断然无虑……如此,恐怕你这个压场之人不用动身,大将军此番诛宦便已经手到擒来了。”   公孙珣默然不应,旁边的娄圭、戏忠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却无话可说。   高台上,一时间沉默无语,而停了半晌,公孙珣才好像是刚刚醒悟一般想起了一事:“且不说洛中事,此番处置辽西,岳父大人可有具体见教?我刚才见你在城外与诸多部落头人皆有言语。”   “我心已乱。”赵苞忽然起身答道。“此事你且自己去做,必要时与我一个通知便是。”   公孙珣缓缓颔首,然后便一路送对方还有陪同的太史慈下了高台。   “君侯!”人一走,戏忠便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刚才所说种种,是真是假?”   “无一字虚言!”公孙珣回头改容叹道道。“不止是何大将军来信,其长史王谦素来与我相善,也有私信奉上,所言格外详实……”   “那……”戏忠一时犹豫,却还是上前低声问道。“那君侯,此番大将军岂不是稳如泰山?”   公孙珣闻言再度一声叹气,他先是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君侯这是何意?”便是旁边的娄圭都忍不住了。   “我意……大将军安排极为稳妥,并无不善之处。”公孙珣肃容答道。“但汉室到了这个眼下这个局面,却必然不可复兴!阉宦、外戚、士人、外兵,此番不把局面弄到一发不可收拾是绝不会停手的。大将军妥当,或许还有士人出事呢,不是外兵,或许还有内兵为乱呢……大局崩溃,非是一个所谓万全之策能拦得住的。”   娄圭与戏忠各自沉默了下来。   “不过,这终究是件好事。”公孙珣复又笑道。“正如我这位岳父大人始终心底对赵氏心存感激甚至愧疚一般,我也对大将军往日提携帮助也颇有几分感念……此番其人如此妥当,也省的我替他担忧了……以后各安天命好了。”   “到了如此局面,也只能各安天命了。”娄子伯微微叹道。   “不过,实在是不想君侯居然能借着洛中局势惊吓住了赵公。”戏忠稍微一顿,却是一时复又笑道。“原以为此番赵公气势汹汹而来,身份立场上又如此无懈可击,多少会让君侯难做呢……”   “是啊。”娄圭也不由改颜笑道。“过几日等老夫人到,赵公便是想有所为也难了,他能借长辈身份施压于君侯,却绝难应对老夫人……难得君侯有此急智。”   “确实走运。”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毕竟我此番已经下定决心,要彻底清理辽西,二十万人口全要编户齐民,他真要是强行插手,我也只能硬来了,届时翁婿之间闹得不好看也没办法……不过,我这位岳父如此在意赵氏安危,倒是让我有些新想法了……”   戏忠心中微动,而娄圭却低头充耳不闻。   一去三日,就在东面传来消息,说公孙大娘前呼后拥,领着不知道多庞大的一支队伍,即将抵达辽西境内之时,忽然间,位于柳城的这对持节翁婿,却先迎来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谁来了?!”   柳城别部司马府上,公孙珣正与赵苞争论如何处置段部鲜卑……这大概是公孙珣此时唯一一个没有下定处置决心的对象了,他本人有些愤怒,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并没有任何恶意,更兼赵苞一力维护。所以确实有些为难,此番争论也是认真在讨论。而此时他突然听到汇报,却居然一时失神。   “回禀君候!”高顺不慌不忙,面色从容而应。“斥候来报,轲比能引一万鲜卑兵马已至大凌河西三十里外,明日便能来到河畔,与柳城隔河相对。”   “你且住!”赵苞突然蹙眉插嘴询问。“之前你们说州牧刘伯安刘公招降了阎柔,素利等大部落也纷纷脱离,并向此处遣使致意,轲比能已然实力大损?那他哪来的一万兵?”   “倾巢出动!”高素卿言简意赅。   公孙珣面色如常。   而赵苞则面色微动:“之前丘力居曾遣其子楼班去搬救兵,但那时是以乌桓全军尚在为前提的,而如今乌桓兵马全部覆灭……轲比能不可能不知道吧?”   “这都多少天了?”公孙珣忽然在旁笑道。“家母后日都要从辽东赶到柳城了,轲比能如何能不知道呢?”   “但他还是来了!”赵苞也是横眉而言。“而且是倾巢出动!这是何意?”   “这是宁知必败也要迎难而上收拾人心的意思!”公孙珣愈发冷笑。“换言之,我到底是小看轲比能了,这居然是个不以一时困境而堕志气的人物!将来说不定是能成大器的!”   “所以呢?”赵苞继续问道。   “所以……”忽然起身立在自己岳父身侧公孙珣幽幽笑道。“天下英雄何其多也?鲜卑胡狗里居然都有这种人物。大人,我辈受朝廷托付数郡责任,持节督幽州战事,岂能落于一条胡狗之后?”   “说的好。”赵苞也凛然而言道。“我身边只带了八百骑兵,自然会随你中军而行,你不必管我,自己下令吧!”   “明日杨开引一千兵守城。”对方话音刚落,公孙珣便兀自扶刀下令。“其余全军一万余,还有那些城外的杂胡首领,今日便渡河立寨,在河西等他轲比能过来,我倒想看看,大雨都过去了,彼辈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众将凛然听命。   “这是何意啊?”与此同时,相隔数百里外的承德、渔阳道口,正在秣马厉兵的程普也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回禀程都尉!”地上这人叩首以对,却是莫户袧的一名亲信。“我家头人说,他自知万死难辞之前的罪过,也不愿多做无谓之事……他这次遣我来,是要将承德城,与城中全族妇孺,拱手交还给卫将军,以作赎罪!全族上下,也任由卫将军发落,绝无怨言!还请程都尉速速派兵入城去吧!”   在渔阳枯坐了数月的程普半日无言。   ……   “会灵帝崩,太子即位,何太后临朝。大将军何进与袁绍谋诛宦官,何太后不听。进乃召边军三路,募兵五路,又欲以太祖为后援,镇压局面,以胁何太后。书至辽西,太祖见而笑之曰:‘阉竖之官,古今宜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既治其罪,当诛元恶,一狱吏足矣,何必纷纷召外将乎?欲尽诛之,事必宣露,恐吾未至而见其败也。’”——《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三十七章 伐心在强不在谋   新的战争说来就来,这让公孙珣不得不放下自己迫切见到母亲并有所求证与表达的心思,然后再度引兵渡河,背水列阵。   当然了,虽然是所谓背水一战,但这一次战斗俨然毫无军事风险,倒更像是政治表演,以此来展示汉军权威。   毕竟嘛,在大雨过后多日的四月下旬,也就是眼前……首先,汉军兵力倍于对方;其次,汉军在攻下了柳城后,重新获得了乌桓人辛苦照料的大量战马,而在娄圭引后军到达后,辎重补给也充足了起来,俨然从装备角度也碾压了对方;而且,鲜卑人长途行军到此,汉军算是以逸待劳。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辽西大局摆在这里,如今辽西乌桓、辽东乌桓都已经事实上覆灭,管子城、柳城俱在汉军手中,从幽州最东面的乐浪郡朝鲜城到上谷郡的高柳塞,简直是一路畅通,堪称全局在握,而鲜卑人却孤军而来,并无半个支点。   实际上,一开始听闻轲比能引军而来,按照公孙珣与赵苞的猜度,这个年轻的鲜卑首领俨然也是在打‘政治仗’!   此人明显要在丘力居被俘、塌顿战死、阎柔投诚后迎难而上,用一场几乎是必败的战斗告诉辽西丘陵中的百族杂胡,告诉草原上分裂成一团乱麻的鲜卑人,此时还是有人敢与汉军为敌的!   塞外还是有一个值得信任,且值得让所有部落托付将来的大英雄的!   而他轲比能就是这个人!   既然双方都是在表演,那战斗的开场就颇有意思了。   在前一天柳城架起浮桥后,娄圭、韩当、高顺等人就组织全局,引汉军主力过河立寨了。而第二日一早,公孙珣才与赵苞一起,翁婿二人打起全副仪仗,亮出各种旗帜,一边引着刚刚重新获得马匹补充的六百白马义从,一边引着八百辽东精骑,浩浩荡荡渡河而去。   与此同时,数百名身着白衣的辽西部族头人以及他们亲信,也组成了一支小规模骑兵部队,并打着五花八门的旗帜,稀里糊涂外加战战兢兢的跟在了两位持节将军的身后,过河立阵。   上午时分,鲜卑军如约出现在了西面,双方相隔两三百步远,各自站住阵脚,然后第一个粉墨登场之人果然不出所料,乃是乌桓单于丘力居之子楼班。不过,其人却没有因为部族覆灭而泣血鸣冤,恳请报仇,反而是不管不顾,扔下甲胄、武器,直接迫到汉军阵前数十步的地方,朝着赵苞与公孙珣下跪求情。   “赵公!”楼班回忆了一番昔日自己父亲和赵苞并肩奋战的故事后,方在地上奋力叩首,并用汉话勉力动情呼喊。“昔日赵公亲母为敌所执,赵公英明神武,又有我父亲和我兄长为赵公驱驰,故此方能忠孝两全,而我楼班只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少年,又无赵公的能耐,所以只能以此身换父命,还请赵公看在同为人子的份上有所怜惜!”   阵前诸多汉军军官与杂胡首领面面相觑,却是不约而同看向了白马旗下的那两位将军。   “不想胡虏之中也有如此赤诚忠孝之辈。”公孙珣一声感慨,然后便回头向自家岳父看去。“这才多大年纪,怕是岳父大人当日主政辽西时他还在骑羊,如今居然知道一口一个赵公了,还能将当日父辈往事说的那么诚挚动人……我这个昔日当事之人都忘了那些事情了,他居然还能记着,可见生而知之这种事情还是有的。”   赵苞看了自己女婿一眼,也是摇头不止:“都说了,此番作战以你为主,好歹你自为之,不必事事问我……”   公孙珣哂笑一声,却是忽然肃容,然后便头也不回的抬了下手。   军阵中,面色有些苍白的段日余明不敢怠慢,即刻引数骑上前,其人过楼班而不顾,最后居然是在两阵之中,对轲比能用鲜卑话临阵喝骂了过去……而这一次,向来不善言辞的段日余明却居然是将辽西乌桓与鲜卑联手反叛之事,从白狼山设局围困段部、莫户部开始,到突破卢龙塞劫掠内地,以及拥立张纯为天子一事,事无巨细,当众言出,而且条理分明,事实清楚,最后谈及丘力居反叛之实,轲比能背盟在先,更是言辞激烈,颇带愤懑之气。   如此出色,当然引得公孙珣在身后当众鼓掌致意。   其实,无论是楼班的求情还是段日余明的‘揭发’本身都毫无意义,可若没有这一层往来,今日这一战却也不免显得生硬……无非是见招拆招罢了。   “擅立天子,罪莫大焉,岂能赦免?”眼见公孙珣鼓完掌后,趁着段日余明转身回到阵中,战场之上一时无言之时,韩当却忽然亲自打马来到那数百骑辽西杂胡首领身前,昂然反问。“对丘力居的处置,你们是怎么看的?”   一众杂胡首领也是一时沉默……他们再穷再无知,也是在辽西这边混了几十年的,如何不晓得擅立天子是个什么罪过?再说了,韩当此问明显是替公孙珣来问的,他们便是有些想法,又能怎么看?   于是乎,片刻的沉默后,乃是蜂拥而上的表态。   “丘力居狼子野心,当明正典刑!”这是汉化程度较高的部族首领所言,其人愤恨难平,韩当对其人有些印象,乃是第一批响应公孙珣号召引兵相助之人,这话说的倒也颇有底气。   “无论是大汉还是鲜卑的规矩,只要是反叛了,就只有死路一条!”有人出言还考虑到普世价值。   “丘力居当日反叛时难道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吗?大将军无论如何处置,我等都毫无怨言。”   “可以效仿乌桓人自己的规矩,施以犬刑!”又一名带着乌桓血统的首领忽然开口,却是将话题直接带入到了具有民族特色的处刑方式中去了。“我们乌桓人不禁放马,而且养犬,直接在他身上涂满马血,然后在阵前放犬数十,当众咬死他,以示大将军威仪。”   “可以用高句丽人的法子,十五牛分尸!”这是跟着公孙珣去过高句丽的人。   “若是大将军念在其人以前颇有功劳的份上,学草原上的规矩,用弓弦勒死如何?”也有人在为公孙珣的名声着想。   听到这些人如此胡言乱语,便是韩当这些年装傻充愣都快成真痴呆了,也是不由失笑,而说的热闹的一众杂胡首领见状,却是当即雅雀无声,乖巧至极。   “既然大家都觉的丘力居该死,那我家君候让我问你们,愿不愿意替他施刑?”笑完之后,韩当再度肃容相问。   首领们心下一个激灵,却居然没有停顿,而是纷纷勒马上前,并在马上按腹鞠躬,甚至有些争先恐后……开什么玩笑?在场之人谁没打过仗,谁没杀过人,不就是杀一条死狗吗,如何会犹豫?!   再说了,他们此行本就是战战兢兢来等公孙珣处置的,真要是能杀一人而得全族赦免,那应该高兴才对!   “如此便好。”韩当见状愈发肃容道。“既人人皆愿为我家君候效力,那就请头人们全部出列,去前军横向列阵等候!”   “带丘力居!”伞盖下的公孙珣也终于扭头示意。   大军骚动,军阵中更是裂出一条直通身后营寨的通道,然后在数万大军的注视和期待中,辽西乌桓单于丘力居被当众被拖了出来,其人身着绸缎衣服,俨然之前并未被虐待,但此时却被捆缚严密,还堵住了嘴。而且,其人大概也自知性命终究是要到此为止,所以不免垂头丧气,闭目失神。   对此,伞盖下的赵苞却并未有什么表示,甚至犹如没看到此人一般。   话说,这位持节的右将军领辽东太守匆匆来柳城,固然有插手辽西善后的意思,但那多是愤懑于公孙珣居然要把辽西事与其母亲公孙大娘做商议,也不与他打声招呼……所谓负气而来罢了。而来到辽西后,且不说迎面被自己女婿用洛中局势浇了一桶冷水,弄的他心乱如麻。其实,便是真的要插手丘力居的处置,他赵苞也是无话可说的。   毕竟,擅立天子一事也同样触碰到了他赵威豪的底线,刚刚说什么万事交给公孙珣来处置,其实也有避开要临阵下令处决丘力居这件尴尬事情的意思。否则,真要是念在当日旧情的话,之前几日他早就干涉了,何必临阵再言呢?   甚至退一万步说,他赵苞确实念及旧情,确实想保丘力居,可到了眼前这个局面,他身为汉军两名主帅之一,又如何能当着鲜卑人和各路杂胡首领的面与自己女婿拆台呢?   内外有别。   想数月前在洛中,即便是天子那种人,面对着大将军何进,也只是既斗争又妥协而已,从未说谁要害谁,谁要杀谁……说到底,大家从根本上而言不是敌人。   与此同时,对面的鲜卑军阵同样在一阵骚动之后沉寂了下来,只有数名扔去武器的鲜卑武士出列,将楼班拽回来而已,却并没有做多余动作……其实想想也是,轲比能来这里是干吗的?真的是来救丘力居的?他恐怕巴不得丘力居死的凄惨,然后让身边的鲜卑头领从此畏惧和厌恶汉人,再转过来投奔于他呢!   换言之,此时两军对峙,汉人也好,鲜卑人也罢,杂胡也行……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除了一个丘力居的亲儿子楼班之外,居然人人盼着丘力居这个昔日辽西枭雄速速惨死!好让这一次叛乱的风波就此尘埃落定。   不过,就在下一刻钟,事情忽然有些不对了。   因为,事情没有到此为止,就在丘力居被拖到阵前以后,之前裂开的汉军军阵却并没有合拢的意思,居然又有数十人被从后面军寨中被汉军拖了出来,也依然是捆缚严密,外加堵嘴伺候。   刚刚在阵前横列成阵的杂胡部落首领们看的清楚,这些人分明是辽西乌桓部落中的大贵族,往日多有交往的,但此时被一并处置,虽然心中震动,却也无话可说了。   但事情还没完,就在一众部落首领们已经有些震动之时,汉军阵中居然源源不断,不停的往外拽人,而且全都是乌桓贵族……等到最后,阵前密密麻麻,居然被拽出来足足五六百人!   这个数字,对于五千余落的辽西乌桓而言,很可能是家庭族落单位以上所有头人的概念!   于是乎,各部落首领手脚冰凉,却是再无之前的庆幸之意了……有些人一瞬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人一时间想不明白,却也敏感的意识到这次处决背后可能隐藏着某种对自己而言格外致命的事物。   但不管如何,双重恐惧的作用之下,这些辽西左近的部落头人们却无一人敢有所质疑。   “丘力居!”公孙珣看着眼前被去掉嘴中异物,却依旧浑如木偶一般的乌桓单于,倒是干脆至极。“你们若不死,我心难安……不过别人倒也罢了,你毕竟是乌桓单于,我念在你昔日曾有功于辽西的份上,许你留个全尸,你可以自己说个死法。”   立在公孙珣与赵苞马前的丘力居闻言一怔,面上却居然多了几分生气,然后竟然盯住了赵苞不放,弄的原本就被这个处刑规模而感到惊愕的赵威豪愈发不适起来。   “那算了!”对方只看赵苞,倒是让公孙珣显得无奈起来,他一挥手臂,也是即刻催促了起来。   听到命令,数百汉军甲士立即放下那些乌桓贵人,便兀自回阵,而韩当也看向了身侧那数百本地部落头人,准备一声令下,就要这些人上前动手处决。   然而,就在两名士卒准备将一直不言的丘力居拖走的时候,一直麻木不言的丘力居却忽然出声:“我知道那日为何会败了?”   “居然说话了吗?”公孙珣当即失笑。“枉我还以为自那日被俘起,你便真的傻了……”   须发花白的丘力居被重新拖了回来,他勉力站定,先是回头看了看身后数百近乎绝望的乌桓贵族,却又忍不住转身对着赵苞潸然泪下:“赵公……今日见到你以后,我便已经醒悟过来这一战是怎么回事了……当年与柯最坦一战,我曾对你立誓,不把鲜卑人逐过柳城誓不收兵,否则便要惨死于马蹄之下,然后却又暗中背誓放纵鲜卑人逃走……如此想来,今日我的下场着实是天命昭昭,早已注定!只是,我族人何辜,被我连累到同样下场?!可怜辽西乌桓百年连续,居然一朝丧于我手……”   “不要自吹自擂了!”公孙珣听得心烦,到底是勃然大怒。“什么天命在上?无外乎是天道有常,大势如浪,你们这些人既跟不上来,又不愿屈居人下,不去死还能如何?至于葬于你手,更是可笑!辽西乌桓百年延续,那天晚上就已经跟着唯一一个在军营中迎战的塌顿覆灭了,你们这些躲入城中避雨的贵族,有一个算一个,俱是乌桓掘墓之人!还有死于马蹄之下?我是那种暴虐之辈吗?直接好好杀人便是,如何还要将你们踩踏而死?你不嫌疼,我还嫌容易弄折了马腿呢!”   言罢,不等对方再言,公孙珣便挥手示意,然后身前两名军士便将刚刚还在感慨天命的丘力居给奋力扳倒,又将一团异物塞入对方口中,然后如拖着什么货物一般,扔到了阵前空地上。   两百步外,楼班早已经跪在轲比能马前抱着马腿恳求对方营救了……而轲比能看着汉军明显比自己更宽的军阵,尤其是两翼密密麻麻的骑兵,虽然早已经面色苍白,却居然有些犹豫不决了起来!   话说,年轻的轲比能并不是因为楼班的求情而动容与犹豫,实际上,之前他猜到汉军是试图当众处刑后还有些兴奋和隐隐的期待的。但是,当他看到足足五六百乌桓贵族全部被拎到阵前以后却居然有些胆怯和犹疑了……因为这意味着,汉人已经下定决心,不通过乌桓贵族直接接手辽西乌桓!   这层含义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与他的准备!   是。没错!   汉人对叛逆胡人头领的处置确实可以让一部分人重新认知自己的身份,从而明白他轲比能才是胡人真正的依仗,这也是这个年轻鲜卑头人硬着头皮打这一仗的根本理由。   但是,如果汉人明白的告诉所有人,你们可有可无,没有你们我们也能掌握辽西呢?这又该如何?会不会反而畏惧到从此不敢轻易反抗?   一声号角,百余辽西部落头人在韩当的注视下,也在数万汉军的注视下,强打精神,纷纷下马出阵,或拔刀、或持矛立在了一众乌桓贵族的身后。   又一声号角,头人们纷纷咬牙举起武器,将身前各自的乌桓贵人给砍死、刺死。   第三声号角,头人们抹去武器上的血迹,再度向前,继续来到又一名乌桓贵族身后,而这一次,本不需要下场的段日余明为表决心,甚至专门从自家军阵中离开,亲自持刀来到了丘力居的身侧。   诚如公孙珣所言,他又不是什么变态,处刑立威而已……哪怕是为了让辽西乌桓编户齐民,杀的贵族有点多,但也不至于说为了省事就把人给活活踩死吧?   活埋都比那个利索!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声号角响起,却是从鲜卑军阵中传来,旋即,鲜卑全军军阵骚动,居然是要直冲汉军阵前,试图救走这些乌桓贵族。   公孙珣勃然大怒,也是拔刀示意,随即,早有准备的汉军军阵立即鼓声隆隆,两翼大股骑兵便在中层军官的带领下直接涌出,中间的步兵军阵也在高顺的示意下密集向前立盾。而阵前正在处刑的各部头人在公孙珣的怒目下无一人敢怠慢,居然是纷纷迅速下刀,然后才匆忙回阵上马。   接着,眼见着对方骑兵就在眼前,公孙珣再一挥手,身侧田豫领着白马义从还有太史慈领着的八百骑兵也即刻勒马冲锋相迎。   两军就此交战,再无人在意地上那些残留的乌桓贵种,更不知道段日余明一刀砍去,确实并未让丘力居直接毙命,然而是果然如这位乌桓单于自己所期待那般,死在了乱军马蹄的踩踏之下。   但是,这一战足足数万大军交战,双方一共动用了何止万余骑兵冲锋……死在马蹄之下的人何止数以千百计?   一个区区丘力居,凭什么要被人给记住呢?   人尽皆知,大半个月前的那场雨夜,丘力居就已经死了。   两路大军在柳城西面河对岸的平坦丘陵中接战,而很快,因为骑兵的缘故,战场不停扩大,最后演变为了典型的追逐战。   没有任何值得多言的地方,轲比能求仁得仁,大败而走,甚至一度被太史慈迫近,差点死于对方箭下。   而傍晚时分,鲜卑人全线西走,汉军大胜而归,公孙珣百无聊赖,便与赵苞从浮桥上步行转回柳城。   “我有一事问你。”走到浮桥中间,赵苞忽然驻足。   “岳父大人请讲。”公孙珣不由束手而立。   “汉人耕地为生,住在砖木土石的房子里,所以能够编户齐民。而乌桓人住在幕帐之中,打鱼捕猎,牧马养犬,每年都要迁移两次不止……你把他们的贵族全杀了,今后怎么处置辽西乌桓?”   “总得试着处置吧?”公孙珣当即沉声应道。“辽西毕竟有大凌河环绕保护,还有数座城池在外围隔绝,不怕他们走出汉境,既如此,不妨让他们以幕落为基础,以牛羊马匹为算赋,以出战为徭役,让安利号来做个包税人……”   “且不说此事到底可行否,也不论你的私心,文琪。”赵苞正色相对道。“我问你,你行此法,辽西那么多部落,又如何看待此事?若是我们能够直接统治牧民,他们这些头人又算什么?你想过他们的反应没有?”   “所以才让他们来观战与行刑的。”事到如今,公孙珣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今日就是要告诉他们,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辽西勾连幽州,地处要害,我决不许再有任何人有如丘力居那般的能耐,扰乱交通,再坏我大事。而如今,趁着大军在此,大胜之威尚在,更是要行雷霆手段,彻底吃掉乌桓与这些杂胡人口!而强如乌桓人与鲜卑人都是这个下场,他们除了任我处置,又能如何呢?”   “他们或许不能奈你何,但总可以逃走吧?”赵苞继续追问道。“那些杂胡,本就是种源纷杂,今日你在辽西势大,他们自然温顺一时,可等你回到塞内,他们却可以从容逃到西面草原上去……轲比能今日在处刑时用兵,怕就是想告诉那些人这个道理吧?而且文琪,我只见到‘逆我者亡’,未曾见‘顺我者昌’……这一战我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你不能因为心有怨气,便一味用强。”   “我当然知道草原上的事情不比辽西这边,”公孙珣沉默了片刻,却还是振振有词。“所以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等我母亲过来接手这边事物,我便去覆灭莫户部,届时还是要扶持一些部落在周边作为屏障的,比如这次立有大功的俟汾氏,就让他们去承德城。还有段部,既然当日传讯确实出于善意,岳父大人又多有维护,也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去大凌河西面以作屏障。其余种种也是如此,若是老实,都可以依附我们在草原上立足。”   “说了半日,你还是没有长久的法子。”赵苞摇头不止。“既然到了草原,我们汉人便无法管制,今日忠心耿耿,明日换了首领,自然也可反叛为祸,反而养虎为患……不过,一时有效便一时有效好了,你最起码还在做事,其他人连法子都没想过。”   言罢,其人便扔下自己女婿,兀自向柳城而去,但走了数步,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便又回首询问:“你刚才说‘再’坏你大事是何意思?莫非你已经下定决心响应何大将军了?”   公孙珣一时尴尬,却失笑不言。   “说!”数百里外的承德城,程普早已经气急败坏。“莫户袧还有莫户部的数千兵马都去哪儿了?!”   “我家头人前日一面派人往南面渔阳道口寻都尉,一面便亲自集合人马,领城中青壮匆匆往北去了!”被质问的那人似乎早就有所预料,倒是不卑不亢。“他临行前对城中人说,程都尉为人持重有德,必然不会擅杀妇孺以泄恨。”   “我是问你莫户袧那厮往何处去,没让你说这些!”   “只知道往北去了。”这名看打扮和听声音早已经跟汉人毫无区别的莫户部年轻人无奈以手指北,又说了一句废话。   而程普气了许久,却忽然嗤笑一声,反而冷静了下来:“我倒想看看,莫户袧将族中老弱全都扔在城中,到底能在草原上做出多大事来?难道要就此弃了你们,领几千兵到草原上称雄称霸,以图东山再起?”   ……   “以汉髙灭秦、项之威,而匈奴项领,受围平城。光武百战百克,遂定海内,而卢芳连胡扰边,终其身不能屈。乌丸丘力居、塌顿之暴,不减前世。燕武以数郡力亲伐,先败后胜,一战斩之,徙其部落,遂为名骑,所向有功,何其壮也。”——《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三十八章 一卷旌收千骑虏   “事情我都知道了。”   公孙大娘亲自抱着一只肥猫来到自家商栈的后院中,然后随意坐了下来,而其人将猫放在腿上后,顺势扶了下自己的黑框眼镜,这才不慌不忙的继续言道。“法子还算对路,但也只是对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跟你说清楚的。”   “母亲大人直言就是。”跟着过来的公孙珣叹了口气,然后也跟着坐了下来,原本院中的婢女、侍从纷纷知趣退下。   “你抹掉乌桓人中的贵族,直接编户齐民,这肯定是对的,但未必长久。”大娘捏着肥猫的下巴随意言道。“因为乌桓人是半定居半游牧的状态,是以幕落为单位,而且你自己也说了,是要收血税的……”   公孙珣并没有对血税这个词汇产生太多疑惑,因为他一瞬间便从字面上领悟了这个词的意思。   “所以说文琪。”公孙大娘继续淡定说道。“乌桓人肯定还会兴起新的贵种头人,或者是战场上的领头人,或者是幕落迁移时的指导者,然后重新以血缘传承……免不了的。这跟汉人那里,时间久了,有钱有力的变成豪强,有名有权的变成世族是一回事,大哥别笑二哥。”   “但是……”公孙珣不由微微蹙额。“母亲,这跟汉人不是一回事吧?汉人的豪强与世族,总归是不会因为自己成了豪强与世族便造反的,而这些异族头人,好像天生就是不稳的,也是不可信的。”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公孙大娘似乎对自己儿子的疑虑早有所料。“说到底,你眼中的汉家体制,本就是对应着汉家农耕文明而产生的,是汉家无数贤达上千年来根据自己身边的情况摸索与实践的成果,它天生就不是对付游牧民族的……”   公孙珣张口欲言,俨然是想起了自己岳父之前的话语。   “你是想问就没有一个能兼容游牧和农耕的体制,让草原不成祸患吗?”公孙大娘依旧对自己儿子的思路了如指掌。   “是。”   “体制的背后是要有以经济和生产力做基础的……真要是能修铁路,能有火枪火炮,那任何体制都能在草原上行之有效。”说到此处,便是公孙大娘也不由叹了口气。“但你娘我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么多年,能弄出来铁锅、咸鱼,然后每年不停翻印几本旧书,就已经很吃力了。就连之前寻到了太史慈,都已经接了他母亲去辽东,还写了信劝他来找你,最后却抵不过亲家一次公车征召……”   “……”   “但话说回来。”公孙大娘复又幽幽道。“就是因为没有生产力和科技水平做依靠,所以如今也只能倚仗体制了。我来的路上想了很久,大概也就是想到修庙、筑城、羁縻……这些老法子而已。”   公孙珣一言不发,摆出了侧耳倾听的姿态。   “所谓修庙,是说用宗教麻痹和削弱他们……道教不行,这年头道教太容易造反了,让佛教去……和尚最配草原!等有朝一日打下了太原和洛阳,让白马寺和五台山的和尚统统撵去草原,你也来当个文殊菩萨!”   公孙珣虽然只知道文殊菩萨曾经帮过孙猴子的忙,却也大概明白这话的意思,所以并未深究。   “而所谓筑城,乃是在必要的节点上……譬如承德那般,适当的修筑城池,逼迫草原势力碎片化,让他们起不了势力。不过,现在只能依着地形而来,耗费也大,也得慢慢来。真要是想大面积搞,就需要水泥了……可这个你娘我也实在是有心无力,谁让我不是工科狗呢?”   公孙珣依旧无言以对。   “至于羁縻,就是你之前在承德做的事情了,在草原外围,扶持亲汉势力……”   “关于这一点。”一直悉心听教的公孙珣忽然蹙眉打断了自己母亲的话。“单纯的羁縻实在是太不稳定了……莫户袧这种人都忽然背叛,段日余明之前的表现我也有些许疑虑……岳父大人前日对我说,这些手段都只是一时所用,时局一旦不对,或者随便换个首领,就会养虎为患。对此,我虽然表面上不以为意,但心里面还是听了进去的。但偏偏又如母亲所言,无论是修庙还是筑城都是要数代之力,慢慢为之,反而只有羁縻才是我现在能为的手段。所以,羁縻到底该怎么羁縻?怎么选人?”   “这就要看你是论长久还是论眼下了。”公孙大娘微微挑了下眉头。   “眼下如何?”公孙珣叹气道。   “论眼下嘛,自然是顺你者昌,逆你者亡,谁反了就是揍谁,谁老实就给块骨头……你让我来,不就是想让安利号配合你,吞并乌桓之余再趁机吃掉一些之前跟着乌桓人走的杂胡部落,然后再扶持几个新部落代替莫户部吗?这没什么可说的,也是对的,马上都要十八路诸侯讨董了,哪里有时间计较这些,快刀斩乱麻,做就是了!反正现在辽西是你打赢了仗,你说了算!”   “但论长久呢?”   “若是论长久,就只有一个标准了,不是论人,而是论部落……具体来说,是看这个部落汉化的程度有多高。如果一个部落整体上普遍意识到,做汉人比做胡人好,而且愿意身体力行汉化,接受汉家制度,甚至还在这个过程中觉醒了一些主义……那就不应该计较什么头人不头人!毕竟你自己也说嘛,头人这种东西的忠诚是根据时局还有时间不停变化的,最是靠不住,但一个大部落的整体忠诚和可控制程度,却是相对而言比较稳定的。”言至此处,公孙大娘的语气不免变得轻飘飘了起来。“依我看,两汉几百年,在这方面最是不讲理……凉州羌人和汉人从血源都文化都已经融合了,朝廷居然不承认和吸纳羌人,反而鄙视凉州汉人;氐人从前汉开始,几乎已经完全汉化,甚至全都改汉姓,还以种地为主了,可朝廷还是不把人家当人……老老实实几百年了,无论如何也该给个大汉户口了!你以后不能犯这样的错,要懂得变通!”   凉州的事情公孙珣非常清楚,而且印象极为深刻,所以居然无可辩驳。   “我记下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倒也是认真颔首,然后复又问道。“还有一事……母亲,阿定和阿平是去了岳父大人哪里?”   “不错。”公孙大娘捏着自己怀中懒散肥猫笑道。“我让赵子龙带着他们去的,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公孙度消失不见,却来了个名望更大的赵苞,而且他一到辽东便把太史慈招去,可见他的能力、影响都是很出众的,我当时也有惊疑。但后来一想,终归是一家人,总不会害你的吧?而且真遇到大事,他总不可能袖手旁观吧?再说了,如今这个局面,你便是想赶他走也来不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珣也是无奈。“不过,何进确实已经开始征召外兵入朝了,我也收到私信……算算时间,天子也已经去世快两个月,该死的都死了,等我回头处置掉刘虞,说不定便已经尘埃落定,但却不知道如今局面下的洛中最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结果,胜者还是不是董仲颖?柳城还是太偏远了,只能雾里观花!而且母亲,等我处置完刘虞,整合了北疆的力量,又该如何,是该南下抢占冀州,还是该先虚与委蛇,顺着洛阳打起旗号,搞个会盟之类的事情?”   “无所谓了。”公孙大娘不以为意道。“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就行……你要我帮忙,要安利号帮你做事,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让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呢?就好像这次,你现在就可以准备一下,带主力回卢龙塞解决承德了,辽西我肯定会在后面帮你吃下来,乌桓人和杂胡部落的改编你也不用担心,你岳父在这里能压得住场子,却偏偏拿我没辙。但说到大的战略这种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决断。非要问我,我只能拿自己经商的经验给你一个建议……”   说着,公孙大娘忽然抬眼看了下突然出现在后院后门外韩当,而后者扶刀侍立在门外,确定了院中俩人都注意到自己以后,这才一声不吭的再度退下。   “母亲且说。”公孙珣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问道。   “天下没有万全之策,想的多只能失的多,要有决断……而一旦做出决断,就要不顾一切做成它!做成的事情多了,大局就是你的!”公孙大娘扔下怀中胖猫催促道。“去吧,韩义公是个妥当人,他来找你一定是有大事。”   公孙珣立即点头转身,但走到一半却又被自家母亲给叫住了:   “对了,赵云确实不错!我没帮你捞到太史慈,本来挺恼火的,但赵子龙来了,总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值得表扬!”   明白自家母亲脾气的公孙珣干笑一声,只能回头勉力劝了一句:“太史子义出身世族,是个有想法的人,母亲不必在意!而且天下豪杰何其多,关键是要自己有大势在手,这样的话,真正的英雄总会来找你的!”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公孙大娘也是再度摆手,催促自己儿子去忙,然而,公孙珣走到门前,脚软复又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声音。“且停停,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没说?关于我那亲家的……”   “母亲听错了。”公孙珣再度失笑,却是直接迈出了安利号商栈的后院院门。   公孙大娘轻笑一声,却也懒得理会自己早已经长大的儿子。   “何事?”身着便服的公孙珣甫一出门便肃容问道。   “君侯,莫户袧来了。”韩当扶刀而答,言简意赅。   饶是公孙珣刚刚接受了自家母亲的一番教育,自以为心事抵定,完全可以重整心思再出发,但此时却也只能一时发怔,然后停了半晌方才勉强干笑一声:   “怎么来的?来了多少人?”   “两千多人,多有负伤,停在了大凌河西面军寨中,然后莫户袧一个人,白衣裸足披发,只带着一颗首级……楼班的……独自过河来了,如今正在西城门外下跪等候君侯。彼处早已肃清,子伯和志才先生都在,就等君侯你去了。”   公孙珣愈发嗤笑不已,却是忽然反手从韩当腰中拔出了对方的佩刀来,然后直接拖着白刃出门去了。   韩当无奈,只能紧紧跟上。   “莫户头人!”半刻钟后的城门前,公孙珣远远见到对方身影,便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了,其人居然是直接越过低头行礼的娄圭、戏忠,拖刀往前,偏偏又满面含笑,如沐春风。“别来无恙!听说我不在幽州这半载,你在北地做的好大事!”   莫户袧远远见到公孙珣拖着白刃而来,却只是叩首以对:“大人!小子之前三心二意,自知不能幸免,大人若要杀我,我实在是无话可说……而小子今日前来,也并无侥幸求君侯饶我性命之意!只求君侯杀了我以后,能够留莫户部一条生路……”   “你莫户头人赏罚分明,多有威望,杀了你,莫户部怎么可能会服我?”公孙珣依旧轻笑不止,却已经是来到了对方身前。“可若不杀你,我又怎么能让幽州诸部服气呢?莫户头人,你凭什么以为,我只杀你人却要赦你部族?”   “大人!君侯!卫将军!”莫户袧俯身在地,眼看着对方脚步迫近身前,刀刃都已经微微离地,却是不由浑身发抖,但嘴中依旧在为自己族人辩解不断。“小人虽然一时动摇,可莫户部整部却无罪啊!从十几年前的卢龙塞开始,莫户部以一个鲜卑小部而起,从来都是为大人舍命而为,从未有半次以刀枪对着大人!卢龙塞前对柯最阙如此!柳城阳乐之间对柯最坦如此!弹汗山前为大人指路!坐原为大人赴命!便是之前白狼山被围也是奉大人命令而为!便是这一次我一时糊涂,有所动摇,莫户部从头到尾也没有一人敢真的起刀兵对君侯!”   公孙珣不由冷笑,却是驻足在对方身前。   而言至此处,眼见着公孙珣的靴子停在眼前,莫户袧却是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继续奋力言道:“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可以因为有怨气而杀我,反正我只是贱命一条,却居然敢忤逆大人,虽九死而无怨!可处置几千人甚至上万人的性命,断一个部落的留存,大人却是要为天下人做表率的!”   “你是说我赏罚不公吗?”公孙珣低头肃容以对。   “并非此意!”莫户袧仰头而答,却是泪落连连。“我何尝不知道,若非大人的恩德,我莫户袧与莫户部如何能到今日?大人没有半点对不起我们,但这一次,真的只是我一人犯了糊涂,是我负大人,莫户部没有负大人!其实,以大人对我的恩德,当日在白狼山下我就该为大人赴死的……何来如此局面?都是我咎由自取。”   “低头!”公孙珣冷冷喝道。   莫户袧不敢怠慢,当即再度俯首对地,却是瞥见到对方手中的白刃已经来到自己脖颈之侧,也是再度抖如筛糠……因为下一刻,他的性命恐怕就真的要消失不见了。   “我最后问你一事。”公孙珣用刀刃拍打对方脖颈言道。“你给我说实话。”   “大人请讲。”人临生死,莫户袧眼泪鼻涕全都不由自主的下来了。   “你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动摇?”公孙珣踩住对方肩膀,难得怒气爆发。“我待你不够宽容吗?对你的赏赐不够多吗?而且以你的聪明,难道会弄不清局势吗?”   “回禀君候,当时轲比能将我包围在白狼山,然后亲自来阵前责问我,说我明明是个鲜卑人。”莫户袧忽然停止了颤抖,只是泪水止不住的沿着脸颊落入地面中。“却为何为汉人做狗?我居然不能答!”   公孙珣终于变色。   “大人,我莫户部本是鲜卑中部贵种,世居弹汗山东南莫户寺,后来遭遇战乱,部族离散十之七八,被迫迁移辽西,而父兄俱丧,才将部落托付于我,彼时父亲曾有遗言,让我重振部落,重回祖地……我虽然是个卑怯之人,却也没有忘记这个志向,在辽西小心经营,只想有朝一日能重回中部鲜卑而已,但却不料遇到了老夫人和大人!”说着说着,莫户袧愈发泪水不断,居然已经渐渐哽咽了起来。“凡十余年,蒙大人天恩,部族渐渐昌盛,可却多行汉化,部落中人也多习汉语,居城市,甚至有人可是读汉书。便是我,一边想着兴复部族荣誉,一边却居然已经渐渐看不起父兄乃至祖上当年的成就,偏偏出身明白、源流清楚,鲜卑之身又摆在里……多年间,也是煎熬不断,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做鲜卑人还是该做汉人。所以,轲比能以重振鲜卑声威的名义邀我共盟,我才一时动摇……大人,还是那句话,仅凭当日动摇,我便活该去死,只求务必饶我部族!他们真的半分都没想过背离大人!而这一次我带他们中途截杀了轲比能的败军,他们就更不可能再与鲜卑合流了,请大人放心使用!”   言至此处,莫户袧不再多言,只是伏地恸哭不止……也不知道是怕死,还是念及自己父兄之事,情难自禁。   “你知道我母亲到阳乐了吗?”公孙珣面无表情,却是忽然脚上用力。   “只恨不能当面拜谢老夫人多年恩德!”莫户袧闻言愈发哽咽不止。“早知如此,我晚来几日就好了……”   公孙珣也不说话,只是目视前方,直接看都不看脚下,便猛地滑动手中刀刃……身后诸人,戏忠还好,娄圭与韩当却是一时黯然低头。   随着对方动作,莫户袧只觉得自己耳朵下面的脖颈处一片刺痛,兼有血液喷涌而出,也是无奈闭目等死……但随着刀刃滑过,他居然再度睁开了眼睛,而且惊疑不定。   原来,公孙珣居然只割掉了其人一只耳朵。   “若非家母与你说情,你今日已经死了……河西那两千多莫户部青壮也都死了。”说着,公孙珣将带血的刀子递回给了身后同样刚刚回过神来的韩当。“今日,我暂且只收你一只耳朵,于莫户部我也只收回承德城。你去城中寻我母亲谢恩吧!想来,她也有话跟你说!”   言罢,公孙珣居然扔下满是血迹的莫户袧,直接转身走了。   娄圭与戏忠不敢怠慢,纷纷转身跟上,唯有韩当无奈叹了口气,上前扶起了地上之人。   “义公兄!”浑身狼藉的莫户袧跟着韩当转入城内,临到安利号商栈后门处方才醒悟过来,却是猛地抓住了韩当的手腕。“我知道……全是诸位故人念在昔日旧情多有维护,否则今日我绝对活不下来!”   “你想多了!”韩当面对着这位实打实的故人也是无奈叹气。“君侯这一次确实是对你动了真怒,威势之下,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会帮你求情?要谢,还是得谢老夫人,还有你自己!”   “我自己……”莫户袧面部刺痛,血流满面,却是不由苦笑。“若非是我一人失态,何至于牵累全族?”   “若非是你平日素来能得部众之心,杀你便要夷了莫户全族,你今日必死无疑;若非是你惊恐中尚有小心,到底没有将当日替君侯杀公孙度一事当成功劳说出来,否则今日也必死无疑!”韩当无奈摇头叹道。“且先去洗个脸,莫要在老夫人面前刻意卖惨!”   莫户袧恍然醒悟,却是赶紧俯首谢过对方。   ……   “太祖既收乌桓众,又败轲比能,遂合辽西各部杂胡,得口二十万,辽西乃平。莫户袧闻之,引兵倾巢出承德断轲比能后,杀丘力居子楼班,携首往柳城求谒。太祖见之,乃命韩当持白刃试其颈而问曰:‘昔何犹疑,今何明断?反复如汝,可倚之乎?’袧颈上出血,恸哭流涕:‘生平实未负明公,昔日犹疑,乃以明公不在,不服吕长史故,明公若怒,可杀吾,唯求赦部族。’左右皆谏,尽说莫户表里比兴,不可为仗。太祖乃笑:‘吾得无容人之量乎?既表里比兴,则其当不复叛也!’乃使韩当割袧一耳以示左右,复赦之。”——《旧燕书》·卷六十一·列传第十一 第三十九章 直指边城虎翼飞   又停了数日以后,四月底,公孙珣正式班师转回幽州腹地。   也确实该走了。   毕竟,公孙大娘以及赵苞的到来,意味着辽西这里将有人主持军政大局,而公孙大娘更会在此处停留多日,以确保近二十万乌桓、杂胡人口最后是收编到了自家宝贝儿子的口袋里……对此,公孙珣付出的代价,则是将两个年长一些的儿子暂时留在了赵苞身侧,双方约定,等到入秋之后,公孙定和公孙平才会随着他们的祖母一起折返昌平。   而莫户袧与楼班的到来,更是意味着辽西战事的彻底结束。   不过,之所以又停了数日才走,其实也是跟莫户袧有关……用公孙大娘的话说,莫户袧能够自我觉醒民族意识,却又最终选择无条件投降,恰恰说明其人的汉化选择是经历了灵魂层面淬炼的,说不定以后反而最靠的住!而对于这种有心汉化的部族,已经予以形式上的承认,以增强他们认同感。   于是乎,公孙大娘和公孙珣一起,专门对莫户部、段部、俟汾部这三部进行了某些标志性的改编。   莫户部如今不叫莫户部了,改名叫慕容部,而莫户部全族上下,除了莫户袧一人以罪责之身,仍以莫户为姓以示警惕外,其余全部立刻改姓慕容,以示改过自新之意。   其中,莫户袧那个已经可以骑马的儿子更是被公孙大娘直接赐名慕容博。   段部倒没什么好说的,还是段部,但却不能学以前那样动辄来四个字的姓名了,以后也是要讲风俗的,比如段日余明的儿子就被大娘改名叫了段智兴。   至于合十二为一的俟汾部,新头人黑獭大概一开始就明白天王这个姓实在太过分了点,所以上来就主动请赐姓名,而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公孙大娘很别出心裁的给了对方一个叫宇文的姓,却没给他改名?   换言之,以后俟汾部就是宇文部了,黑獭天王也变成了宇文黑獭!   而且,由于所谓功高莫过救主,宇文黑獭这次立下了殊勋,再加上慕容部又必须要严厉惩罚,所以公孙珣将原本慕容部所占据的承德城正式收回以作惩处,并转而赏赐给了宇文部以作奖赏,并且允许宇文部暂时留在辽西,带头兼并多个反对编户齐民的杂胡部落以作补充,从而与莫户、段部形成实力上的平衡。   这三部,按照公孙珣的安排,俨然还是要用作幽州北面屏障的,由于三部全部出自辽西,又都一起改制为汉姓,算是正式做了公孙氏的附庸或者家臣之类的东西,所以,辽西三卫以及辽西三姓的名号,几乎是瞬间便传了出来。   但不管是辽西三卫还是辽西三姓了,五月上旬,匆匆作出安排的公孙珣还是率领两万多平叛大军回到了卢龙塞,也回到了坚实的华北平原之上。在那里,他又汇集了剩余的数万壮丁民夫,合计五六万人,这才转身折返回了昌平。   对此,远在上谷、代郡的刘虞和鲜于辅、阎柔等人并不以为意……毕竟,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这次平叛确实堪称艰难,而且一度有极度危险的情况发生,他本人甚至一度失措,心境上也经历了一次难得的洗礼。可是,若是从刘虞、鲜于辅、阎柔来看,甚至是从赵苞和公孙大娘的角度而言,却未必有那么大的感触。   这是因为那次挫折,在整场战事中实在是太过短暂了,更不要说紧随其后就有一场堪称经典的大胜掩盖了这一切……于相隔千里的刘虞等人而言,甚至未必都会注意到有这么一场小挫败的出现。   至于说乌桓覆灭、轲比能败走、张举授首……本来不就是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吗?难道卫将军出兵的时候,还有人会以为他会败?   唯一的感慨,大概是卫将军这次又挺快的,塞外孤悬,五百里路摆在那里,大军打个来回都要走二三十天,但连着打仗和善后,公孙珣却只花一个多月就结束了。   仅此而已。   但是,当公孙珣引得胜大军五万来到昌平以后,有意思的事情却发生了,因为他居然没有在昌平就地解散全军,反而是引兵继续向西,来到了居庸关西面的上谷郡郡治沮阳城(后世怀来县一代),也就是刘虞来到幽州后的州部所在,然后发出邀请,让尚在代郡高柳巡视的刘虞引新任护乌桓校尉阎柔去见他。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刘虞绝非愚蠢之辈,接到讯息也登时头皮发麻,暗叫不好,但却居然无能为力。   因为,随着公孙珣的邀请,还有数万大军继续西进,或占据广宁(后世张家口),或左右逼近宁县、马城(上谷乌桓聚居地所在,护乌桓校尉驻地),甚至还有幽州大族出身的田豫引三千骑兵疾驰而来,接手了高柳塞。   旋即,不等刘虞多想,代郡太守王泽与上谷太守高焉又亲自来请,如此局面,刘虞反而是无话可说了,只能准备转回沮阳。   而其人从高柳动身往沮阳的前一晚,还专门派人去宁县召唤阎柔,按照公孙珣的意思让后者做好准备,届时随自己一同前往。   不过,不等信使动身,阎柔却反而只带数十骑鲜卑精锐连夜奔驰到了高柳。   “随你去宁县?”刘虞连夜在私室召见了阎柔,却不料听到了如此荒谬的建议。“为何要随你去宁县?”   “刘公!”阎柔实际年龄未过三十,但多年草原生活却让他满面风尘,此时惶急难耐,眉头紧皱,配着披散的头发,更是显得年纪颇大。“如今的局面,恐怕不能善了,如果去了沮阳,说不定有不忍言之事!而去宁县,我那里有七八千鲜卑兵,还有上谷乌桓……”   “胡扯!”刘虞不等对方说完便当即呵斥了回来。“什么叫不忍言?你自己说,卫将军是能杀了我,还是能罢免我?而且洛中大将军尚在,他便是真的撕破脸将你我槛车入洛,我反而也可以从容脱身吧?反倒是随你去宁县,聚众对峙,这才难以善了吧?!”   伏在地上的阎柔倒吸一口气,却也无话可说了……如此反应,倒不是因为刘虞过于迂腐和软弱,而是恰恰相反,刘虞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且不说什么余地不余地,但凡刘伯安本人不扯淡,不做多余的事情,那公孙珣就不会杀刘虞的,这是高层的政治规矩。可若是刘虞真的跑到宁县,拉起了几万乌桓人、鲜卑人负隅顽抗,那就不要怪刀兵无眼了……甚至到时候杀死刘虞的罪名都能直接安在他阎柔身上。   所以,从眼下的局势而言,刘虞去跟公孙珣见一面,反而是他本人最安全、最稳妥,甚至是最正确的处理方式。   但问题在于,他阎柔怎么办?   广宁和高柳被堵住了,宁县、马城被汉军优势兵力两翼看住,现在来说,如果那位卫将军要处置他,他阎柔也就是砧板上一块腌肉。而唯一一个能重新夺回主动权的法子,其实就是眼下他正在做的事情——请刘虞去宁县!   整个幽州,如今只有刘虞有那个政治号召力与公孙珣对抗,也只有在此人的庇护下,他阎柔才能勉强用手中的弱势兵力尽量握住自己的命运。   刘虞的名正言顺,与他阎柔的兵马加在一块,才能勉强对抗公孙珣,不过也只是勉强。   可关键是,刘虞真的没必要啊!   “我……”阎柔抬头欲言,却最终只是俯首叹了口气。“是我思虑不周。其实,若非是刘公,我现在还在草原上奔走,做一只丧家之犬,如今又怎么能因为些许私心而让刘公置于危难中呢?”   “无妨的。”刘虞见到对方如此诚恳,也多少有些感动,便上前亲自扶起了对方。“你去扎上发髻,穿上直裾,这次随我一起去沮阳,卫将军那里万事我自担之,一定尽全力维护于你……依我看,他所求的不过就是这剩余两郡治权与上谷乌桓的兵马而已,大不了咱们让给他便是。”   阎柔苦笑一声,也只能无奈点头。   就这样,三日之后,幽州牧刘虞带着自己的州中属吏,还有新任护乌桓校尉阎柔、代郡太守王泽、上谷太守高焉,一起从容返回了沮阳城。而上谷太守高焉更是在第一时间履行了自己身为地主的职责,其人刚一回城便于郡中官寺堂前设宴,邀请公孙珣与刘虞一同赴宴……说是要庆贺卫将军平叛功成。   高焉是公孙珣的故人,当时其人为辽东太守时,公孙珣在他手下做过襄平令,此人来做中人,当然是最合适的。   实际上,公孙珣几乎是立即就接受了邀请,然后欣然率众赴宴。   而这日下午,宴会开始后,等封了官寺大门,众人先是公推卫将军与幽州牧并坐于上首,这个自然没得说;然后诸位两千石还有州中诸位属吏,则列于左侧,而此次平叛有功之军官、属吏,也就是卫将军府属吏了,也有足足数十人,则纷纷坐于右侧……如此安排,俨然是给足了卫将军面子,不然以这些人的位阶,无论如何都是没法与对面那些人分庭抗礼的。   而再往后,美酒佳肴、歌舞音乐,也都安排的很妥当,很显然,这是希望能把气氛炒起来,省的待会两位争执起来会有些难堪。   “这队音乐,说起来还是从辽东得来的。”音乐刚一下去,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高焉高太守便迫不及待的拊掌而笑了。“乃是当日离任时,公孙老夫人赠我的礼物,有几个曲子格外出色……我原本还犹豫,卫将军得胜归来,是否要奏凯旋之乐?但想了想,那种音乐卫将军恐怕也听腻了,倒是卫将军家中旧乐,此时听来,恐怕更加亲近一些。”   便衣而来的公孙珣闻言当即抚案而笑:“原来如此,高公有心了……刚才她们奏起‘好汉歌’的时候,我还有些奇怪,倒是我自己眼瞎了。”   “这歌叫‘好汉歌’吗?”涿郡太守崔敏半是好奇半是凑趣。“可有什么典故?”   “有的。”公孙珣低头笑道。“而且此曲其实源自青州,跟崔公老家清河不过是隔河相对而已,说的乃是一群中原本分之人,却因为世道浑浊,被官府、豪强逼迫过甚,最终在一个水洼中聚众为匪,杀官造反之事……虽然早早被平,却因为彼辈打起了替天行道之旗,除暴安良、杀富济贫,故此青州百姓多有纪念,这才传下此曲。”   崔敏讷讷无言,半晌方才应声:“总归是世道不好。”   “是啊。”公孙珣终于抬起头来,正色扫视了一圈座中诸人。“总归是世道不好,莫说良民去做盗贼了,如今这世道,区区几个阉宦都能执掌朝政数十年,一介渔阳滑贼都能自称天子,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为的呢?”   这话光听语气就不善,于是高焉、崔敏等人纷纷闭口不言,刘虞也是捻须静候,有所准备。   “卫将军忧虑过甚了。”   而停了片刻后,倒还是有人愿意为大局和谐而尽量努力一番的,说话的乃是代郡太守王泽,和懦弱的高焉、明哲保身的崔敏相比,这个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守到底是有几分底气与硬气的。“蒙卫将军用兵果决,那擅称天子的逆贼不是已经被传首幽州了吗?甚至还送往了洛阳。作乱的辽西乌桓,听说如今也已经被卫将军灭族编户……幽州已经重归太平了。”   “虽归太平,却还是腥膻满屋,称不上干净!”公孙珣昂首应声,却是根本没有半点继续耗下去的意思。“我听说,我在塞外平叛之时,却居然有人擅自举用一个鲜卑头人出任护乌桓校尉这种要害职务,放任近万鲜卑兵入塞……可有此事?”   阎柔长叹一口气,却是一声不吭,避席谢罪。   “这是我所举用的。”刘虞当即辩解。“卫将军,你当时在平叛,而且我也让我子替我送信过去,有所说明……”   “我回信应许了吗?”公孙珣凛然侧目反问。“而且,护乌桓校尉难道不是武职吗?正值战时,难道不该是我这个持节督九郡军事之人来任免吗?!再说了,此人本就握胡兵而自重,如今又与他乌桓军权,若一朝作反,祸乱幽州,谁能承其责?”   刘虞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认命了:“若文琪不以为然,便撤了他这个校尉之职就是。”   公孙珣看了看衣着简朴,甚至帽子上还打着补丁的刘虞,片刻后却是忽然回头,正色挥手示意:“拖下去,杀了!”   本就坐在阎柔身侧的程普第一个起身制住阎柔,对面韩当、高顺、赵云、魏越、韩浩、张南、焦触、文则诸将也早有准备,不等阎柔作出反抗,便各自起身拔刀控住局面……然后自然有卫士上前捆缚。   一时突变,如高焉、崔敏等人俱皆失色掩面。   但刘虞终于做过承诺,却是立即起身质问:“文琪,何至于此?!”   “我不服!”阎柔虽然被捆缚起来,却也是连声喊冤。“我今日既来,已经有请罪求饶之意,卫将军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   “你胡汉难分!我不敢留!”公孙珣理都不理刘虞,反而对阎柔有所回应。   “这算什么话?!”眼看着捆缚快要完成,阎柔愈发大急。“都是胡汉难分,莫户袧一个胡人你都有容人之量,为何不能容我?我须是汉人!”   “你知道这个就好!”公孙珣忽然冷笑,却是不慌不忙。“我也好让你死的明白……莫户袧虽然胡人,却是个汉化的胡人;而你虽是个汉人,却是个胡化的汉人!莫户袧居于塞外,为我鹰犬而向草原;而你得势于草原,却想着引胡兵而据汉地!如今天下板荡,恰恰是你这种人我最不能容!拖下去!”   “分明是党同伐异!分明是顺尔者昌,逆尔者亡!”阎柔被倒拽出去,却已经是冷笑不止。“我也是愚蠢,居然与你说什么胡汉?难道我阎柔怕死不成……”   官寺大门打开,阎柔说到一半便已经被拖拽出去,而程普不慌不忙跟在此人身后,须臾后再转回身时,手上却已经多了一个首级。   官寺堂前,彻底鸦雀无声,便是刘虞也已经跌坐回了座中。   “鲜于辅。”公孙珣不慌不忙,继续点名道。   “卫将军也要杀我吗?”坐在刘虞那侧后方的鲜于辅冷笑出列。   “你应该知道,我是不想杀你的。”公孙珣幽幽叹道。   “这是自然。”鲜于辅冷笑道。“我早该想到的,阎柔那里有八九千鲜卑兵,还有九千落上谷乌桓,卫将军若不杀他如何能真的清理幽州?天大地大,兵马最大!而我就没那么重要了,是否?”   公孙珣沉默不应,只是反过来看向对方。   “阎柔因为我的保证才入塞投诚于刘公,他如今死于非命,我也没脸独活!”鲜于辅思索片刻,到底是摇头叹道。“我只有一个恳求……今日我与阎柔俱死,我二人家中必然震动,说不定还要反抗,弄的一时族灭。所以请卫将军现在就派人去,趁他们没有反应过来,将他们尽数捉拿,发配乐浪朝鲜……我鲜于氏,本就是箕子朝鲜正统,若能值此动乱之时落叶归根,保全家族,将来数代之后,一定会醒悟过来,感激卫将军的。”   “我知道了。”公孙珣微微挥手示意。“你且自去。”   鲜于辅俯身朝刘虞叩首拜别,又朝公孙珣叩首做谢,这才起身兀自走出官寺大门,俄而,跟着对方出去的韩当便将其人首级带回。   “你二人,立即轻骑去宁县与马城。”公孙珣复又指着程普与韩当吩咐道。“大军已在彼处布置妥当,立即发兵,将鲜卑人与乌桓人尽数拿下!降者收编,不降者格杀勿论!”   程普与韩当扔下首级,即刻领命而去。   见到如此光景,座中不少人,居然长出了一口气,唯独与公孙珣并排的刘虞依旧茫然失措……他明明许诺过要尽量保全这阎柔,却居然无能为力,更不要说还搭上了一个鲜于辅。   “刘公,我问你一事。”而就在此时,公孙珣忽然回头看向此人,居然是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听说鲜于辅上月为你纳了数个妾室?”   带着补丁布帽子的刘虞惊悚回头:“你这是何意?”   “并无他意!”公孙珣轻松答道。“刘公夫人未到,身边乏人照顾,任上纳妾本是寻常之事,再说当时天子孝期已过,太后崩殂的消息也没传到,自然也没有什么关碍……不过,有人却拿此事败坏刘公名声,这我就不能不管了。”   说着,随着公孙珣微微拍手,官寺大门外却是忽然被带进了数人,其中既有数名年轻艳丽之女子,又有此番为了妥当,专门守在家中并未来宴饮的刘虞长子刘和,还有数名家仆、侍女打扮之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堆士卒扛着一堆家具、箱笼来到了堂前。   “你搜检了我房舍?”刘虞愈发惊怒。“何至于此?!”   “我且问刘公。”公孙珣不慌不忙,嗤笑而道。“你与贵公子身上衣物皆是土布,你头上帽子更满是补丁,为何你家妾室却人人身穿绫罗锦缎?你外室家具俱为舍中旧物,内室家具却多奢华之物?我记得你上任之时,不过是区区数辆公车,并无多余财货,如何两三月便积累至此?”   刘虞涨红面孔,却愤而不语。   “刘公为天下道德人物,如何会表里不一?”公孙珣依旧不慌不忙,却是自顾自吩咐了下去。“这必然是家中奴仆背着他私自为之,将刘公诸位夫人好生送回……其余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尽数拖出去杀了!”   满堂目瞪口呆,却只能眼见着刘虞此番带来的所有亲信家人一边呼救一边却被当场拖出,就在官寺外被斩首示众,又将首级掷回堂前空地之上。   一时间,堂前居然只剩下刘和一人立在自己家人首级之侧,瑟瑟发抖!   “卫将军此举,就不怕别人说你残暴乱武吗?”就在公孙珣准备继续有所为之时,同样浑身发抖的刘虞却终于是愤然而起。“还请你为身后名计较一二!”   公孙珣仰天长叹,却是一身便衣,扶刀缓缓起身来到堂中刘和身侧,这才转身看向了刘虞:“刘公,且让我再问刘公一件事情,可否?”   “人都被你杀光了,还有什么是你不可以问的?”刘虞愤然失态,居然以手指向对方。   “刘公啊刘公,我问你,你为何要来幽州为幽州牧?”公孙珣忽然正色相询。   “此天子命也!”刘虞昂然而答。   “那刘焉刘君郎为益州牧,也是天子命吗?”公孙珣突然提到了一个不相干之人。   “这是自然。”刘虞抗声而言。“刘君郎与我皆是宗室重臣,故受中枢所信!”   “那你知道刘君郎一开始是见到天下局势崩坏,而所谓谥为灵帝者又只是独夫桀纣之辈,所以准备求得交州牧以避祸吗?”   “此何言哉?”   “此为人尽皆知的道理。”公孙珣缓缓而答。“这年头,辞官避祸的那么多,求官避祸又如何呢?在座诸位,有几个不懂这个道理的?而且再说了,刘君郎此举也没什么……我只问你,你知道他为何又改求益州牧吗?”   “我哪里会知道?”刘虞愈发激愤。“且刘君郎之为,关我何事?”   “刘君郎本欲求交州牧避祸。”公孙珣对着在场面色最严肃的代郡太守王泽笑道。“孰料,益州方士董扶却对刘君郎说……益州有天子气!”   言至此处,满座皆惊。   “于是刘君郎便改求了益州牧,”公孙珣继续看着周围诸多两千石失笑道。“而董扶见到天子崩殂,骠骑将军被杀,太后崩于永乐宫,洛中混乱,却居然扔下官职跑回益州去了……临行前得意洋洋跟人说了这件事,还说他回到益州必然能一世富贵。”   满座俱在惶惶之中明白了公孙珣的意思,然后看向了早已经目瞪口呆的刘虞。   “刘公,”公孙珣愈发冷笑,也同样看向了刘虞。“敢问刘公,幽州有天子气吗?阎柔兵马可强?幽州人心可附?”   “此谬言也!”刘虞反应过来,几乎是失态怒吼。“何人欲害我?”   “刘公啊!”公孙珣长叹一声,却是终于拔出了腰中断刃,并遥遥指向对方。“你还不明白吗?天下失控,人心离散,无一处不乱,我非是不能杀你,可我就是因为相信你,就是为了保全你,就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我公孙珣还要讲道理讲规矩,这才杀了这些人以存你一人……否则只杀你一人,幽州便已平安了!今日这些人,自阎柔至鲜于辅,再到你的所有家人,俱是为你一人抵命而已!”   刘虞失控跌坐于几案之后。   “至于乱武之言?”公孙珣持刀环视左右,言辞激烈。“诸公俱在幽州……我倒想问一问诸公,你们知道凉州全州叛乱吗?知道刘焉唆使张鲁袭杀张修,重新祸乱汉中,隔绝交通吗?你们知道青徐黄巾再度到了百万之众吗?你们知道就在上谷南面群山之中,也有百万盗匪吗?为何我这个乱武之人所在的幽州,却独安于世外?!是幽州风水好?!”   言至此处,公孙珣目眦而声厉,居然也是情绪难制:“尔等须知道……若无我,黑山贼早已经打到代郡!若无我,冀州数十万流民早已经无处安身!若无我,此番阎柔就不是七拐八抹叩首求刘虞与他校尉之职,而是直接引兵入塞,杀官而自代!若无我,张举这种小丑还在管子城自称天子,嘲笑尔等!若无我,丘力居和轲比能早已经联手杀入塞内,侵略河北,尔等家人妇孺皆不能安!”   “并无人否认蓟侯的功劳……”高焉、崔敏等人早已经喏喏不敢出声,唯独王泽勉力言道。   “但尔等还是不服!”公孙珣厉声喝断对方。“我今日明白的告诉你们……北地之安,皆系之于我身!北地之事,亦当皆操之于我手!而且,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局面,我问心无愧,有愧的应该是洛中那个死而不僵的北宫独夫!是他将国家祸害成这个样子,而我为了北地之安危挺身而出!至于你们这些人,受命来此,若愿为地方士民而有所为,我并非不能容!可若不想为,最起码也不要学刘伯安这样,为个人私念,坏地方大局!”   王泽张口欲言,却已经讷讷无声。   “王公。”公孙珣忽然收刀入鞘。“我知道你犹豫什么……但是我的私念耽误我的公心吗?这北地的事情,除了我有人能担起来吗?天下事,总是要有所取舍的!”   “卫将军……洛阳……尚有大将军!”坐在公孙珣对面的王泽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来。   “我自然会上疏与大将军报捷。”公孙珣失笑道。“大将军必然不会负我的。”   “那就好,那就好,且待大将军有所示。”王泽长呼一口气道,显得如释重负。   公孙珣再度轻笑,却是径直转身,从呆若木鸡的刘和身边扶刀而走。而宴席右侧诸人,也纷纷起身,扔下尚未享用丝毫的酒菜,径直跟上。   然而走出官寺大门,甫一转身,公孙珣便忽然停住脚步。原来,之前杀人不少,此时官寺外的门侧,地面上居然满是血污。   公孙珣立在彼处,定定看了一会,却是不由幽幽一叹:   “那些人,居然以为我喜欢杀人吗?他们难道不知道,若我不杀人,将来为此死的人更多吗?”   身后诸多文武,俱皆无声。   而公孙珣也是失笑摇头,然后便昂首扶刀,脚步轻松,直接踩过血迹而走。   ……   “中平末,太祖既伐辽西返,至沮阳,大宴幽州诸功臣、两千石,兼会州牧刘虞,席中,召阎柔至,责其以胡兵入塞,令诛之,而虞不能止。州从事鲜于辅,素与柔善,乃避席请罪,尽言种种,太祖稍假辞色,然终欲诛之。阎柔大叹:‘党同伐异,顺昌逆亡,何言胡耶?柔岂畏死之人?’太祖怒,亦凛然对曰:‘北地一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汝既知之,何言此也?’乃斩。鲜于辅见之,以不能救故人,拜辞州牧刘虞,亦求死也。柔、辅既死,太祖遂取代郡乌桓,兼夺州政。”——《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四十章 白首汉廷刀笔吏   公孙珣没有说谎,虽然不确定洛中到底是何局面,可他当日返回卢龙塞时就已经第一时间给洛中何大将军送去了平叛捷报,而如今更是送去了关于阎柔的处置结果。   这不是搞投机倒把,只是在按部就班履行职责而已。   大概五月下旬的时候,第一封正式捷报就通过官方路径送到了洛中,而此时的洛阳正理所当然的陷入在某个新的僵局之中。   当然会是在僵局中。   实际上,自从那位灵帝死后,整个天下就渐渐变了味道。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灵帝死后不久,局势就急转直下?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汉灵帝实在是太能作了,国家被他祸害成那个样子,所有人也都知道是他祸害的,偏偏又碍于他十几年天子的稳固身份,不能奈何。所以,当他一死,人心就瞬间有了一种失去束缚的感觉。   于是乎,董卓攥着兵马不去上任;于是乎,刘焉唆使张鲁隔断汉中,割据益州;于是乎,公孙珣一回师就撕破脸收拾了刘虞。   对应的,洛中也是一回事。   董重身死、十常侍倒戈向何氏、蹇硕败亡、董太后崩在永乐宫……天子死了不过一个月,他苦心为皇次子营造的保护膜便彻底消亡。但更讽刺的一点是,何进根本没有对皇次子本人动手的意思,自始至终威胁何氏权威的,其实都只是董重与蹇硕的存在。   换言之,灵帝的安排本身才是最大的问题,根子还是在那位死而不僵的天子身上。   所以,现在的问题其实出在何氏内部,或者说是何进与他的家人们之间出现了某些分歧。   须知道,解决了董氏的威胁,确立了何氏的权威,接下来,士人们理所当然的要求何进履行承诺,诛杀十常侍,而何进主持朝政多年,非常清楚士人、宦官、外戚的怪圈,也明白士人、宦官只能二选一,再加上外戚历来都是被宦官所击败,所以他的立场倒是非常坚定……可与此同时,掌握北宫的何太后,车骑将军何苗,却很轻易的就被宦官给拉拢了过去。   何苗倒也罢了,北宫实际上的主人何太后死活护着十常侍就很让人无奈了,饶是袁绍、荀攸、荀彧、许攸、郭图、逢纪、刘表、蒯越、卢植……等等等等吧,这些人的智力值加一块能爆何太后几十倍,但此时面对一个深宫女主,居然无可奈何。   何进这个当哥哥的都无可奈何。   于是乎,没办法,在所有人的劝谏下,何进不再犹豫,立即按照原定计划召外兵入洛!   当然了,这个时候肯定不是一上来就要撕破脸,此时何袁联盟所想的,还是以外来兵马恐吓何太后,逼迫对方就范为主……   没错,所有人都想到了撕破脸皮大开杀戒,但所有人却都没有真的做好准备。别看何进跟公孙珣写信,说什么九路大军,但其实那只是走程序不成的所谓后备计划。   不过,公孙珣与戏忠曾经讨论过此事,隔岸观火,他们看得更清楚,这个时候走程序是必然难成的,维持平衡也极度困难,撕破脸反而是必然的。   一切都如计划中的那样,五月初,袁绍为司隶校尉,假节;王允为河南尹;董卓、丁原、桥瑁也各自引兵来到洛阳周边,其中桥瑁在洛阳城东面巩县,丁原在西北面孟津,董卓在西南面河南县几阳亭。   这里多说一句,董卓没那么嚣张跋扈,他从函谷关过来后进军到距离洛阳城只有数里的显阳苑后,何进派出了使者,其人就老老实实的按照命令,带着兵马转向到几阳亭驻扎了起来。   这里距离洛阳城足足三十里。   总之,除了一些不伤大雅的小细节外,三路兵马总体上没有任何超出控制的迹象,他们完全按照何进、袁隗等洛中那个已经事实上结盟的诛宦共同体的指示行事……也就是假装不听中枢的命令,打起诛宦的旗号吓唬人,但实际上本身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表现。   而真要说出格,也只能是丁原了,这位前并州刺史,现任武猛都尉,居然一把火烧了孟津,火光映照几十里,洛阳北宫都看的清清楚楚,然而依然是奉命而为,也就是奉何大将军之命吓唬太后的。   与此同时,董卓则非常默契的上了一个奏疏,杀气腾腾的要求太后允许他引兵入洛,杀光张让等辈。   这个手段……怎么说呢?   效果居然非常有效,甚至远远超出了何进的预料……因为这个宛如亮刀子一般的动作提醒了所有人,在十常侍出卖了蹇硕而外兵又已经到来的情况下,宦官们其实已经丧失了武力反抗的基础。   何太后被吓到了,宦官们也仓惶而又无奈,甚至于公开在嘉德殿上朝何进下跪求饶。   政治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此处,这个时候,何进明明可以直接下令卫士动手抓人,却偏偏只是训斥了对方一番,然后居然只把这些人赶回各自在洛阳的家中去了!   为什么?   何大将军不想诛宦了吗?   当然不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何进只有诛宦一条路,否则他将面对公族、士人,甚至边将的愤怒!早在数年前,韩遂就把话说的很清楚了,天下局势越来越糟糕,而天下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能去诛宦!   那是何大将军愚蠢吗?   或许的确有点蠢,但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实际上,何进也只是想再等等而已。   而公孙珣的捷报,就是在这么一种诡异的僵局中来到洛阳的。   “董仲颖是太傅(袁隗)门人,桥瑁是党人,北军、西园兵来源太过混乱,也不可靠……大将军此时不愿诛宦,乃是怕此时诛宦引发动乱,反而袁氏独大。”这日傍晚,洛阳刘宽故邸中,刚刚送走了曹操的公孙越正与某人闲谈。“所以曹孟德之前才说,大将军在等人!”   “在等他派出去的募兵吗?”坐在公孙越身侧的居然是田畴,其人半路收到公孙珣命令,复又引百余人转入洛阳,也对洛阳局势颇有了解,所以稍微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还是说他看到了今日君侯送到的捷报,准备再等等君侯?须知,诛宦的大好时机就这么放弃,未免会失人心。”   “倒也不必等太久。”公孙越从容答道。“子泰有所不知,袁绍等人对此极为不满,屡次三番催促,再加上局势出乎意料的好,所以大将军已经紧急派人将各处募兵之人速速召回了。如所料不差,三五日内,王匡、张辽都能回到洛阳,张杨、鲍信也能在七八日内折返,唯独一个去了丹阳的刘玄德,可能要晚一些,但此时说不定已在路中了……我以为,大将军应该只会等几路募兵回来便动手,因为士人们的忍耐只会到此为止!再拖下去,正如你所言,天下人就要怀疑大将军的居心了。”   “三五日吗?”田畴一时感慨。“还是希望三五日后不再起波澜的好,天下已经够乱的了。但若大将军能在内安定朝局,卫将军在外能扫荡地方,说不定这天下还是有救的。”   “子泰想多了。”向来不假颜色的公孙越闻言突然失笑。“我在黄门监数年,对天下事看的未免多一些……这天下哪里还有救呢?”   “文超兄这是何意?”田畴微微动容。“天下动乱,祸源正在阉宦,若能剪除彼辈,再清扫叛逆……”   “祸乱天下的,何止是阉宦与叛逆?”公孙越幽幽答道。“不过是阉宦行事最恶,又不懂文过饰非,如此而已。”   田畴一时异色,却反而不好多说什么了。   其实,公孙越、田畴、曹操等人能看出来的事情,其他人自然也能看的出来,而且相较于那些置身事外之人,有些人却根本是片刻都难捱。   “杀猪将军真真可恨!”已经假节为司隶校尉的袁绍,刚刚自外面回到自家宅中,然后一屁股坐到后堂榻上,却是依旧愤恨难平。“已经第三次了,今日我又去找他,连着王允、华歆、荀彧、荀攸、郑泰、桓典他们俱在,都一起劝说,让他许我直接宰掉那些躲在家中的阉宦,他居然又不许?!难道真的反悔了不成?!”   “大将军不至于此的。”闻讯赶来的郭图赶紧在旁小心劝道。“我看他不过是缓兵之策,等局势握在他手中再动手而已。”   “我也知道,但却担心万一。”袁绍闻言愈发愤然,甚至有些头疼起来。“你们说,万一各路募兵入朝,大将军优势尽在,反而不在意我们,届时真要维持宦官又如何?本朝宦官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吗?他何进想做窦武,我却不想做陈藩!”   “不会的。”站在一旁的郭图刚要再说,旁边榻上随意歪坐的许攸却是忽然捻须插嘴道。“公孙文琪今日送来奏报,辽西事已平,大将军不是想晋他为骠骑将军,让他引兵到河内压场吗?本初你想想,董卓、丁原、桥瑁三人便可以吓得太后放宦官出宫;五路募兵便可以让大将军大局在握,那卫将军一来,何大将军还有的选吗,他想不诛宦也不成吧?公孙文琪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犹疑。”   “那就更糟糕了!”袁绍当即应声。“我辈辛苦数月,却要为他人做嫁衣吗?”   “所以,本初的意思是想让大将军与阉宦之间再无转圜?”许攸不由一声嗤笑。“而且,最好赶在公孙文琪折返之前,尽快为之?对否?”   “子远有谋,不妨直言。”袁绍只觉得自己额头发烫,一时疼痛难耐,所以懒得跟对方打呼哨。“这时候还说什么废话?”   “简单!”许攸忽然肃容。“大将军自有余地,本初你一时难以逼迫于他,但未必不能逼迫他人!你不是司隶校尉吗?为什么不立即假传大将军的意思,让各地官府捉拿十常侍家眷、族人呢?”   袁绍怔了片刻,却又看向了郭图。   郭公则沉思片刻,然后难得对许攸的意见点头称是:“这一计极妙,此番举动,不在各地官府信不信,也不在各地官府有没有那个胆量,甚至不在于明示大将军我辈不愿再等,只在于告诉那些躲在家中的阉宦,大将军不可能赦免他们,天下人都不可能赦免他们,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而大将军想通了这些阉宦的心境,也自然不会再犹豫了。”   袁绍扶着额头思索片刻,却是忽然动身,兀自往司隶校尉府而去了。   就这样,第二日,无数洛中公文果然堂而皇之发往各地,公文直截了当,以大将军何进的名义点名缉拿张让、赵忠、段珪等常侍黄门家属、族人,洛中的僵局瞬间便被打破。   而有意思的是,就在何进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而周边的智谋之士还没来得及向他说明袁绍这个举动的背后含义之时,这日中午,他的异父异母弟弟,车骑将军何苗,却是再度前来拜访。   “什么意思?什么叫‘平享富贵’?”何进扶着腰中佩玉,蹙眉反问。   “兄长。”刚刚落座的何苗无奈答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兄弟姐妹,本不过是南阳普通人家,如今有了这般富贵,为何一定还要折腾呢?享受富贵才是正理。”   何进张口欲言,却被自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给气得无话可说……可怜自己苦心平衡,拉拢这个,压制那个,只求何氏能够不落的满门俱亡的结局,结果在自己弟弟眼里,居然还耽误他享受富贵?!   而且其人越想越怒,到最后居然是直接扯下手中玉佩,狠狠掼在了地上,一时粉碎。   何苗见状,情知是惹怒了对方,也是不由讪讪,便立即告辞而走。   到此为止,阉宦们最后一次恳求和解的努力,因为何苗的愚蠢,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了。   这一天,是五月二十四日。   卫将军公孙珣刚刚吞并完上谷乌桓,刘备尚在从扬州折返的路上,鲍信还要五六日才能回来,张辽、张杨还要三四日才能到洛阳,而王匡已经带兵赶回到了洛阳城东二十里处。   与此同时,丁原在孟津,桥瑁在巩县,董卓在几阳亭……大家都在看风景。   ……   “中平六年……袁绍惧进变计,因胁之曰:‘交构已成,形势已露,将军复欲何待而不早决之乎?事久变生,复为窦氏矣!’进于是以绍为司隶校尉,假节,专命击断;从事中郎王允为河南尹。绍使雒阳方略武吏司察宦者,而促董卓等使驰驿上奏,欲进兵平乐观。太后乃恐,悉罢中常侍、小黄门使还里舍,唯留进素所私人以守省中。诸常侍、小黄门皆诣进谢罪,唯所措置。进谓曰:‘天下匈匈,正患诸君耳。今董卓垂至,诸君何不早各就国!’袁绍劝进便于此决之,至于再三;进不许。绍将退,忽闻太祖捷报至,乃忧顾左右曰:‘若卫将军至,焉有你我处分地?’遂以郭图、许攸计,伪书告诸州郡,诈宣进意,使捕案中官亲属。至此,进谋积日,颇泄,中官惧而思变。”——《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四十一章 白首汉廷刀笔吏(续)   中平六年,或者说是光熹元年,五月二十四,日头刚刚偏西,张让就得到了来自何苗的传信。   而听到传信后,聚集在张让宅邸中的诸位常侍、黄门几乎绝望……当然会绝望,实际上,早在丁原火烧孟津、董卓上书诛宦,何太后将他们撵回家以后,这些人就已经绝望和后悔了。   现在回头想想,他们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出卖蹇硕,蹇硕的兵权其实才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不过,绝望之余这些人也做好了其他准备,实际上,早在公孙珣报捷的奏疏到达洛阳那一天,这些人就开始重新串联了。因为那个时候张让等人就已经反应过来,他们的妥协注定毫无意义。   毕竟,一旦公孙珣这个不讲理的人引兵南下,谁也保不住他们,何进都保不住。   所以,必须要反抗。   而袁绍这一次祸及家人,只不过逼得他们进一步下定了决心而已……再不决死反抗,非但自己性命不保,连家人也要牵连,如此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五月二十四,下午,张让离开了密室,来到侧院去拜会自己的儿媳妇何氏,这是何进同父妹,是何苗同母妹,也何太后同父同母的胞妹。   而甫一见到何氏,身为公公的张让便跪地叩首,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自己的儿媳妇去见何太后,准许他们这些常侍、黄门入宫,再伺候太后、新天子两日,因为他们这些人知道‘不容于大将军’,所以准备各自归乡了。   何氏如何见过如此阵仗?几乎是立即答应,并即刻入宫去了。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诸常侍、黄门重返宫中。   而与此同时,何进也终于在何顒、逢纪等人的提醒下想明白了眼下局势。   五月二十五,上午,何进见到了自己派出去的募兵首领之一,王匡。后者募兵数千,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处,其本人则领其中数百精锐,直接进入到了洛中。   这个人的出现,让何遂高大喜过望。   五月二十五,中午,何进接到太后旨意,要求他前往嘉德殿议事,而刚刚得知自己兵马到来的何遂高也不以为意,便径直前往位于南宫的嘉德殿。   这里多说一句,嘉德殿是南宫正殿,天子日常办公休息的地方,也是大朝会举行的地方,距离尚书台很近,而当日南宫火灾后重新整修过一遍,倒也金碧辉煌。   不过,即便是去位于南宫的嘉德殿,即便南宫虎贲军首领如今乃是袁术,何进依然有所准备,他提前招呼了袁术,而且,还先往尚书台一行,在那里招呼了尚书台的侍卫与诸位尚书,这才不慌不忙往嘉德殿而行。   下午时分,兄妹在殿上相见,结果一如既往,何氏请求自己兄长放过十常侍,而何进却请求自己妹妹不要再维护这些人……只不过今日刚刚添了兵马在手,昨日又为此事与何苗撕破了连,何进的腰杆子挺的格外直,说话也冲了许多。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要诛杀十常侍!   兄妹二人不欢而散,而何进却并未出宫,而是转到尚书台,与诸位尚书议论政事,一直到傍晚,才准备出宫。   “大将军!”公孙越持文书往尚书台而来,却是迎面撞上了将要出宫的何进。   “文超可是许久未到我府上了!”何进见到公孙越自然是满脸笑意。“如何啊,今日可有空闲?”   “大将军邀约,越自然不敢推辞。”公孙越当即轻笑答道。“晚间一定叨扰。”   何遂高闻言扶着腰中仪刀愈发大笑:“再过一个月,万事平定,你兄长也来洛中,咱们就可以放下心来,随时相聚了。哪里现在,连日辛苦,想喝一杯酒水都不敢轻易放纵。”   公孙越也是不由陪笑。   “不耽误你做事了。”何进见状便兀自扶刀而走。“晚间莫忘了过来。”   公孙越躬身相送。   而眼见着何进将要转身,这位黄门侍郎却是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事来,便复又喊住了对方:“大将军!”   “何事?”正好走在一名虎贲军武士身侧的何进不以为意,转身相询。   “我兄长私信于我,让我提醒下你,如非万不得已,事成之前莫要轻易入北宫!”公孙越正色言道。“尤其是阉宦昨日重入北宫,那就更要小心了。”   “我晓得了。”何进当即颔首。“我如何会如此愚蠢?”   言罢,二人各自转身,一往中台而去,一往宫外方向而走。   然而,公孙越尚未入中台,何进尚未转弯,便忽然有一名小黄门匆匆跑来,然后飞奔到何进跟前下跪:“大将军!太后有诏,请你再回去嘉德殿一趟。”   何进冷笑一声,却是不以为然,便兀自又往嘉德殿而去了。与此同时,全程听到如此言语的公孙越也并未在意,而是继续去送他的文书……毕竟,嘉德殿就在尚书台旁边,而这里是南宫,不是北宫!   北宫是天子居所,也是后宫所在,是宦官们的根基,而南宫却不是宦官们的老巢!这里有御史台、尚书台,一墙之隔就是铜驼大街,大街对面就是各种官寺衙门,那里满满都是何进的人。   甚至就在南宫内,嘉德殿旁,大将军和士人们就有一处共有的据点。   没错,就是公孙越正要进入的尚书台。   此时此刻,南宫的虎贲军归袁术节制,而尚书台的侍卫们更是早早被替换为心腹之人,只听录尚书事的大将军与太傅袁隗二人的招呼。   如此局势,如何去不得旁边的嘉德殿?   实际上,何进中午就已经去过一次了啊,还在那里跟自己妹妹吵了一架,此时太后再次召唤,不外乎是想接着吵或者干脆服软……有什么不能去的?   就这样,五月二十五黄昏,何大将军再度来到了嘉德殿殿下,按照礼仪,他需要在殿前禁挞处脱履下刀,然而,其人刚一坐下,鞋子只脱了一只,就赫然发现,身边突然出现了数十名手持利刃的宦官。   而为首的,赫然是头发早已经花白的张让、赵忠、段珪等人。   双方相顾无言,到了这份上,也不需要什么言语了。而沉默中,何进忽然起身,只穿着一只鞋子便试图逃窜出殿……只要逃到中台,他都还能有救。   十几名宦官也毫不手软,众人蜂拥而上,乱刀齐下,而何进身中数刀,却依然冲出了禁挞,来到殿下。不过其人到底是挨了数刀,根本无法支撑,最后是被担任尚方监的中黄门渠穆赶到殿下,一刀毙命,复又割下了他的首级。   身系洛中,甚至整个天下平衡的大将军何进,一命呜呼。   平心而论,这次杀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不要说何进本人,若是公孙珣甚至公孙大娘在此,面对如此情形,恐怕也都会茫然失措的……要知道,长久以来,公孙大娘这个三把刀一直认为何进入宫而死的宫殿就是宫殿,后来知道了南宫北宫以后,更是理所当然的认为是北宫。   而即便是在南宫尚书台养过一阵子鸡的公孙珣也是如此,他老早就从潜意识里认为,何大将军‘将会’死在北宫。   但实际上,无论是眼前还是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何进都是死在了南宫,死在了距离尚书台极近的嘉德殿。   而且,这次死亡并不足够称得上是政变,更多的像是刺杀,因为即便是何进死了,南宫仍然不在,或者说不全在宦官们的控制之下。   杀了何进,阉宦们便兵分两路,一路自然是曾为大长秋的赵忠出面,往宫城上去联络虎贲军中的旧部,以太后的名义去封锁宫门;另一路,却是张让、段珪等人急切草拟伪诏,任命亲宦官的公族许相为河南尹,樊陵为司隶校尉,并携带何进首级往尚书台传诏。   不过,两路全部受挫!   对于何进来说,虎贲军们不可靠,但对于阉宦而言,虎贲军们同样不可靠,大部分虎贲军选择了追随赵忠,立即封锁宫门,但仍然有不少人虎贲军选择立即逃窜,去宫外传递消息,就在南宫外铜驼大街上等候的何进心腹吴匡等人立即得知道了何进的死讯,然后即刻鼓噪,试图进入南宫,却被那些忠于宦官的虎贲军给拦在宫门前。   而中台处,吏部曹尚书卢植接到了宦官们传递来的白板诏书后,也是第一时间产生了疑虑……因为这个任命不可能出自录尚书事的何进与袁隗之手。原本正准备离家的诸位尚书、尚书郎稍一讨论,便明白要出大事了,于是即刻封锁尚书台门窗,并开始拔出仪刀守卫。   “大将军何在?”等到身后准备妥当,卢植更是第一时间出中台喝问。   迎接他的,则是一个中黄门奋力掷进来的何进首级。   场面一时令人惊愕,跟着卢植出来的诸多年轻尚书郎也多有失色。但卢植只看了一眼,就一言不发,干脆利索的从旁边还有些茫然的虎贲军侍卫手中夺戈而立,公孙越见状也是长叹一口气,然后同样从侍卫手中夺走长戈去维护卢植。   这次轮到张让这些人茫然失措了,他们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却是第一次看见正经的士人,还是海内名儒,面对着他们亮出了兵刃。   无奈之下,张让等人下令强攻中台。   但是,由于虎贲军的不可靠性,由于吴匡等人还在宫门前,兵力不足的张让只能让宦官们持刀向前,而中台本就是高台宫殿,他们居然一时僵持难入。   五月二十五日晚,虎贲中郎将袁术得到了自己部分属下的汇报,换言之,袁氏抢在所有人之前,第一时间知道了大将军的死讯。   听到汇报的袁隗手足无措,仓促之下,只能招来自己三个侄子,就在自家院中讨论。   “叔父大人是什么意思?”袁绍咋一听到此言,第一时间也是慌乱无措,但很快,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陡然握紧了腰中刀把,语气居然也变得平静了下来。   “我不知道。”袁隗茫然应道。“我是问你们,如今大将军突然被杀,你我如之奈何啊?”   “南宫局势如何?”袁绍勉力朝袁术问道。   “不知道。”袁术额头之上满是汗水,却到底还能应声而答。“虎贲军一大半留在原地听了赵忠的命令封锁宫门,倒也有一小半来寻我,然后还听说中台那里似乎也在僵持不下……”   “吴匡在何处?”袁绍突然打断对方问道。“对大将军最忠心的吴匡现在何处?逃散了吗?”   “在宫门前聚集,进退不能!”袁术这才想到另外一个情报。   “这是机会!”袁绍听到此言,几乎是立即声音颤抖了起来。“叔父大人……大将军的势力没有离散,也不可能这么快离散,而洛中人尽皆知,大将军和我们袁氏是盟友!若此时我们能为大将军报仇,就可以夺取何氏的所有东西!从此袁氏一家独大,比当年霍氏还要强横!我们原本不就是这么计划的吗?不过是何进突然死了,不需要我们再费心思与他争权了而已。”   “若如此,天下人如何服我们袁氏?”袁基也是突然满头大汗。   “我们袁氏为天下人诛杀宦官,谁不服我们?”袁绍凛然反问。“兄长难道不知道,天下苦宫中数十年了吗?!”   “何氏还有车骑将军在!”袁术嗓音微颤,本能去捻须的手也有些发颤。“二人虽然向来不合,也无血缘,却终究是兄弟。”   “告诉吴匡那些人,何苗是阉宦一伙的,大将军之死就是他们所为,让那些武夫趁乱杀人!杀了何苗,何氏的权势就都是我们的!”袁绍当即回复。   “公卿中也有反对我们的。”袁隗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下自己的侄子。   “也杀掉!”不知不觉间,袁绍已经呼吸粗重了起来,胸膛也愈发挺直。“这件事情叔父和兄长来做,以叔父的名义召集群臣,就在咱们家里,杀掉那几个素来与阉宦走得近的公卿,以作警示!”   “城外有外兵!”袁基忽然又提醒道。“丁原、董卓、桥瑁……”   “这恰恰是我们的优势。”袁绍似乎早有所料。“若非是有此外兵,我还未必敢替大将军复仇……三路外军,董卓是叔父故吏,桥瑁素来与我交好,先不惊动他们,待洛中事定,大义在手,我们再驱使董卓、桥瑁去兼并掉丁原,那局势就彻底在我们手中了。”   叔侄四人,一时沉默。   “可是……说了半日,如何要为大将军报仇?”一片沉默之中,袁术忽然想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阉宦们现在在宫中。”   “那就攻打南宫。”袁绍面无表情。“你去找吴匡,我去找刚刚募兵回来的王匡,一起攻打南宫。”   叔侄几人再度沉默了下来。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一时间,袁绍勃然作色,而且居然只是对着袁术大怒。“这个时候,要么去打南宫,让我们袁氏彻底成为天下仲姓,要么你我兄弟就只能学当年党人那般远遁山海!叔父和袁基可以有退路,你跟我有吗?!”   袁术怔了一下,却是忽然转身而去。   袁隗、袁基面色苍白,看着袁绍诺诺不语……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至亲之人一般。但袁绍并未停留,他拔出自己腰中从未染血的佩刀,只是看了一眼,便兀自拖着白刃向外而去。   五月二十五日晚,袁术引忠于自己的少许虎贲军,外加大将军所属从事吴匡,一起引兵攻打南宫。   稍晚,袁绍寻到刚刚募兵回来的王匡,仓促召集了数百人,加入到了攻打南宫的队列之中。   五月二十六日清晨,袁绍、袁术、王匡吴匡,联手攻入南宫宫墙,并汇集了中台诸位尚书、尚书郎,政变的具体讯息被彻底传播开来。   五月二十六日上午,得到讯息洛中所有政治势力不再犹豫,几乎是全部出动。   车骑将军何苗引兵入宫,试图救出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并为兄长报仇;隐藏在刘宽故邸中的田畴,也即刻动员,率数十义从杀入南宫,以求解救公孙越与卢植;董卓亲弟董旻也不敢怠慢,匆忙中也带数十西凉兵攻入南宫;而西园各部,冯芳、曹操等有阉宦背景之士人被剥夺兵权,但旋即他们就各自回家带些许兵丁入宫,参与攻杀阉宦,以示清白;至于其他种种,各处府台、官邸,纷纷派出各自侍卫,去入宫攻杀阉宦。   诚如袁绍所言,天下苦宫中数十载了!   何止是袁绍不愿意再忍,满朝文武,天下士民,谁愿意再过之前灵帝在时的那种日子?!   而换个角度来说,当前一日卢植见到何进的首级,第一反应不是斥责,而是去夺戈的时候,张让、赵忠等人的拼死所为,就注定只是困兽犹斗罢了!   士人们为了自保拿起了武器,然后瞬间便发现,所谓皇权、宫廷都是那么的可笑。   五月二十六日中午,得到消息的太傅袁隗心中大定,立即以勾结阉宦叛乱的名义,在自己府邸中公然处决了同为公族却偏向阉宦的许训与樊陵。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南宫大半被反宦官势力攻陷,宫城着火,火光中,就在嘉德殿前,吴匡以为大将军报仇的名义,联合董卓弟弟董旻,突袭杀死了车骑将军何苗,城中各处也开始趁机火并攻杀,北军、西园皆有动乱。   五月二十六日晚,到二十七日清晨,南宫几乎全部沦陷,袁绍凭借着自己的威望,下令封锁宫门,反过来在宫中屠杀宦官。   一时间,无论是否有位阶,是否有恶名,南宫宦官几乎被愤恨了几十年的士人们尽数屠杀,甚至有胡须少的侍卫、御史、尚书郎被误杀。   而就在此时,趁着袁绍等人大开杀戒,宣泄愤恨之时,张让、赵忠等人却突然挟持何太后、天子刘辩、陈留王刘协三人逃出南宫,试图经过南宫北宫之间的御道逃入北宫。   然而,当这些人仓惶走到御道之中,却忽然又听到身后动静不断,兼有惨叫声出现,回过头来才发现,居然有数十人各自持械追来,而为首一人,御道中的铜灯下看的清楚,其人高冠白发,身长清瘦,持戈而来,居然正是卢植卢子干。   “卢公为何追索太后与天子仪架?!”张让抱住天子刘辩,转身执刃厉声喝问。“南宫有贼人作乱,烧宫截杀,血流满地,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将太后与天子送往北宫安置难道不对吗?!还是说你要当着天子的面作乱,让我们血溅到天子身上?!”   “事到如今,何必还做乱言?”卢植持戈相对,须发皆动。“你们依仗天子权威,作威作福,祸乱天下,到了今日还要以天子、太后为质吗?!”   “你到底想如何?”赵忠推太后何氏向前,却也是厉声作色。“真要对太后、天子刀兵相对吗?”   “我为人臣,岂会对天子、太后动刀兵。”卢植当即凛然作答。“但今日你们也不要想再有所为,你们挟持着天子与太后到何处,我自然会跟在何处……我倒想看看,你们到底还能如何?!”   “张、段两位常侍先带天子与陈留王入北宫。”宦官们闻言个个色变,倒是性格偏狭的赵忠怒极生笑。“我与太后在此与卢公好好辩一辩!”   张让等人大喜过望,立即转身逃走,一时间只剩下赵忠一人挟持太后立在御道之上与卢植等人对峙。而卢植、公孙越、田畴等人率领的人手虽然很充足,但碍于何太后惊慌失措,只知恸哭,却居然一时不能奈何。   “太后!”卢植上前数步,持戈而言。“现在素来臣处,赵忠不敢杀你……”   “太后莫哭!”赵忠也居然是何太后开口道。“老奴也想问你一件事。”   太后闻言惊慌不已,想要动作,但却手足俱麻,想要做应声,却居然声音嘶哑,不能说话。   “无妨,太后只管点头摇头便是。”赵忠愈发冷笑。“老奴想问你,当年你毒杀了王美人,先帝要废你,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人合力掏出几亿钱贿赂了先帝,才保住你的位子吗?”   何太后当即点头不止。   “可为什么,我们屡屡示弱,屡屡恳求,不过是求活命而已,可大将军却不愿给我们机会呢?甚至还要族诛?这算不算何氏负我们在先?”   何太后再度点头,却又哭泣摇头。   “你们这些阉宦之流,祸乱天下,人人皆欲诛之,大将军要处置你们,这叫不因私而废公!如何算负你们?”愤然出声的,乃是跟来的义从首领田畴。   “放屁!”赵忠终于勃然大怒。“天下祸乱固然有我们这些人的责任,但只有我们有责任吗?卢子干,你是海内名儒,你来与我说……我们这些阉人固然污秽不堪,可从袁氏以下,满朝公卿,从你的学生公孙氏以下,遍地边将牧臣,乃至于你这样的名儒世族,又有几个是个干净的?!杀了我们,天下就能太平了?”   田畴张口欲驳,却被沉默不语的公孙越示意拦住。   然后,立在最前面的卢子干不慌不忙,依旧是持戈而对:“赵常侍所言,确实无可辩,诚如你所言……杀了你们,天下未必能够太平!但不杀你们,天下就永远太平不了!你以为呢?”   刀兵火光之中,赵忠居然沉默了片刻,然后其人却是忽然向前猛地推了一把,将太后何氏推向了卢植怀中,卢植赶紧接住,而赵忠却是趁机在御道中后退数步。   公孙越、田畴立即向前逼近。   然而,失了倚仗的赵忠不慌不忙,却居然又持刀笑了出来:“卢子干……你不能驳我言,我也不能驳你的言语。但我还是想问一问你,你想过没有,何进已死,何苗也死,如今我们这些阉人若是也被你们杀光了,那无人扶持天子,会不会反而天下大乱呢?”   卢植一手扶着太后,一手持戈,居然沉默以对。   “我晓得了,你想到了,却因为对我们这些阉人有与怨气而不愿意放手。”赵忠愈发大笑,宛如痴狂。“天下人都说我们阉人自私,但天下人却不知道,你们这些士人才是最自私自利之人!天下人都说我们阉人玩弄权术,但天下人却不知道,你们这些士人才是最无君无父之人!我赵忠堂堂大长秋,岂能落入你们这种伪君子手中?”   说完,一直后退的赵忠忽然止步,然后不顾身前数把逼近的白刃,竟是突然横刀自刎,血溅五步,洒满御道。   “遣一半人护送太后去崇德殿安置!”停了半晌,须发花白的卢植方才出声,却依旧面色如常。“咱们接着追!”   ……   “中平末,何进死,南宫流血,张让等常侍因挟太后、少帝及陈留王,劫省内官属,从复道走北宫。尚书卢植执戈追于道中,让等先走,独忠持太后断路。植仰数,忠亦愤:‘祸天下者,岂独吾辈阉宦?公卿以下,谁能忠廉?杀吾便可求汉室太平乎?’植从容对曰:‘不杀汝辈,则汉室终无太平!’忠惭,乃释太后,自刎于复道中。”——《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四十二章 丈夫功业本相依   二十七日,占领了南宫的袁绍堂而皇之的号令所有人,排兵布阵,准备攻打北宫,北宫的阉宦们无可奈何,再度放弃北宫,挟持天子与陈留王出逃……到此为止,阉宦一败涂地,南宫北宫血流成河。   而也就是这一天,之前还在几阳亭看风景的董卓方才匆匆赶到了洛阳城西的显阳苑,他是前一日,也就是二十六日,发现洛阳着火,然后又有自己亲弟董旻的传讯,这才知道了洛阳出了天大的事情,然后便匆匆率自己的三千西凉兵赶到洛阳城下。   不过,就在城外数里处的显阳苑,董仲颖稍一分析便明白了自己该去的去处——洛阳没必要进去了,该杀的早杀了,去了连口剩饭都没有,此时唯一的好处在于寻得天子。   然而天子在何处?所有人都说天子被劫持出宫,但具体在哪里,混乱之中,并无确切消息。   “张让等人劫持天子与陈留王出宫,必然还是心存侥幸。”显阳苑内,李儒望着有下午有些阴沉的天色,捻须而言。“然而当时东面有桥瑁,西北有丁原,我们也在西南,他们所能走的道路只有两条,一个是走小平津往河内,一个是出緱氏往南阳或颍川……去颍川和南阳没道理,反而是河内有朱公伟,说不定可以依靠着这个素有威望的老臣,引河内兵反扑,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那就走吧!”赶了一日路,坐在一旁稍作歇息的董卓听到此处,却是扶着自己腰带长身而起。“只要五百骑兵,随我去洛阳北面寻天子仪架,其余就地安置。”   “为何只是五百骑兵?”旁边的牛辅大为不解。   “若是三千兵,如何能瞒过北面的丁原?”董卓不以为然。“而且这种事情,越快越好,步兵只是拖累!”   牛辅这才醒悟。   “算了,你不用去了。”董卓见状也是无语。“安守此处,让文优还有李傕、郭汜、华雄随我去就行。”   牛辅愈发无言以对。   其实,此时洛阳周边兵马已经不止是丁原什么的了,就在同一时间,董卓不知道的是,党人出身的鲍信,已经引三千泰山劲弩日夜兼程来到了洛阳城东,与董卓几乎是前后脚的关系。甚至张辽都已经引新募兵千余来到了五社津,正在渡河而来。   但是,无论是桥瑁还是鲍信,无论是丁原还是张辽,都没有想到参与其中,只有董卓一人当机立断,先来到洛阳城下,然后知道天子与陈留王被劫持出洛后,又直接轻兵去寻仪驾。   就这样,到了二十七日傍晚,董卓就到达赶了小平津,而等他确定天子未至后又即刻出发,转向北邙山北面的洛社(小平津到北邙山亭舍所在)。   果然,等到了洛社,当地亭长立即汇报,刚刚有两位年轻贵人在此处吃了一顿饭,居然又连夜出发去洛阳了。董卓大喜过望,立即引兵再往南,果然被他寻到了天子与陈留王。   话说,人家董仲颖从来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按照他这种找法,找不到才怪呢!   实际上,完全如李儒所料,张让之前正是准备走小平津去河内寻朱儁朱公伟,希望靠着天子来胁迫朱儁这个忠直之人能为他们所用。   只不过,走到黄河畔,王允派出来的下属,河南部掾闵贡就引数十人寻到了天子仪架,并且将张让等人团团围住。闵贡乃是王允下属,如何会跟张让等人客气,立即动手,一边格杀宦官一边要求张让、段珪等宦官释放天子。   到此为止,张让等人真的是穷途末路,只是朝天子刘辩叩首,然后就转身投河而死……后汉历史上延续了百余年的宦官集团,至此全部覆灭。   当然,闵贡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多么伟大的事情,他见到张让等人俱死以后,只是赶紧寻来一辆农家用的露车,也就是双轮架子车了,让疲惫至极的天子和陈留王兄弟两个坐上去,遣人慢慢推着,往洛社而行。   到了那里,刘辩刘协二人稍微吃了口饭,便重新上路,这一次,由于洛社中有比较好的马匹,再加上天子刘辩终于也有了些力气,便让天子独自骑一匹马,陈留王坐在了闵贡怀中,继续赶路。   不过,除去闵贡,董卓依然不是最抢先到达的顶级大臣,故太尉、现在闲居在家的崔烈引着一众洛中公卿往北走,正好抢在董卓前面汇集了天子,此时正在询问之前的事迹呢。   而就在此时,董卓引五百骑兵,马蹄隆隆,直趋驾前。   时值二十八日清晨,被惊吓了数日的天子当即面无血色。   “有诏退兵!”崔烈也是惊慌失措,但还是咬牙向前。   “退兵?”董卓远远听到崔烈的呵斥,却是勃然大怒,其人下马扶刀而来,竟然直接指着崔烈的鼻子大声呵斥了回来。“你们这些公卿,不是国家大臣吗?现在国家被你们弄成这个样子,怎么还有脸让我这个国家功臣退兵?”   崔烈被呵斥的羞愤难耐,只能低头不语。   而董卓不管不顾,却是向前数步,来到被人簇拥的天子身前,躬身一礼:“陛下,臣为并州牧董卓。”   五百骑兵在旁,董卓气势雄浑,刘辩居然喏喏不能答。   董卓见状一时气结,居然指着天子嘲讽了起来:“陛下看到没有,这就是你与先帝信任阉宦与这些废物的下场,今天你遭的苦累,全都是这些人和那些死了的阉人一起弄出来的!”   天子愈发不能答。   而董卓不以为意,复又去看一旁年纪尚小的陈留王,眼见着对方盯着自己看个不停,却是主动牵来自己的马匹,然后直接上马,并向闵贡索要起了陈留王……那意思是要陈留王来自己怀中乘马。   闵贡半惊半怒,既不敢答复,却也不愿意将陈留王交出,一时间也是僵持了起来。   而就在董卓不耐之时,年方九岁的陈留王却忽然插嘴:“并州牧大腹便便,我若过去,恐怕马上拥挤。”   董卓闻言大笑,然后到底是再也没有提及此事。   就这样,插曲过后,获得主动权的董卓护住天子与陈留王,众人一路南行,然后在上午时分终于赶到了洛阳城。   此时此刻,整个洛阳真正的主政者其实只有一位袁隗袁太傅。这位以尸位素餐闻名的袁氏魁首,终于因为自己兄长早逝,两个侄子又格外出位,再加上袁氏本身的强横实力,被推到了历史舞台的最前方。   董卓见到袁隗,倒是恭恭敬敬下马相对,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天子与陈留王奉上……想想也是,董卓昨天下午才到洛阳,然后匆匆忙忙辛苦一夜去寻天子,他这个时候要心思劫持天子那才叫扯淡呢!   而且,就算他有这个想法,现在也没有劫持天子的实力和名义啊?   太后在宫中,天子和陈留王当然是要回宫的,而且袁隗身后,袁绍等人各带兵马,甚至这个时候董仲颖已经知道鲍信也来了……洛阳城内城外满打满算两万五六千人不止,即便是这几天死了几千,算他还剩两万整,他董仲颖三千兵够干吗的?   于是乎,为袁氏抢的天子与陈留王的董卓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跟在袁隗身后,从容入城,并准备入宫。   不过,来到宫墙坍塌的南宫前时,虎贲中郎将袁术忽然上前,拦住了董卓,并将后者带到了宫墙下私语:   “有一件事情想让董公帮忙。”   “虎贲中郎将请讲。”董卓并不以为意。   “丁原在城外,动向难明,且其人桀骜无文,若不除去,恐怕会再生祸患。”袁术正色言道。“偏偏,其人又不能无罪而伐。董公是国家名将,能替我们袁氏兼并掉他吗?”   董卓怔了片刻,居然没有直接答复,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董公放心,事后必然有厚报。”袁术再度劝道。“这是我叔父的意思……你也知道,我们袁氏毕竟与大将军身前多有来往,有些事情不好出面去做。”   “不是不行。”董卓在脑子里算了一个简单的数学题后,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于是立即小心翼翼的提醒对方。“但我只有三千兵马……丁原也有三千人!”   “确实!”袁术一时醒悟。“那董公的意思呢?是要桥瑁或者鲍信帮忙吗?”   “不用,只要虎贲中郎将许我一件事情便可。”董卓强压心中雀跃之意,正色而对。“请太傅从尚书台传一道旨意给我,让我名正言顺去兼并洛中残兵即刻……不要多,一日内,在洛阳搜刮个两三千吧,五千人,我就能帮袁公铲除丁原!”   袁术稍一思索,却是干脆利索:“旨意可能有些麻烦……董公不知道,前几日大乱,各处印玺遗散,今日好不容易整饬打扫,却发现独独少了传国玺。”   董卓目瞪口呆,心中愈发惊疑不定。   “所以,现在印玺都在南宫嘉德殿内一起放着……不好当众调用。”袁术继续说道。“但是城中大将军旧部,倒是有这么几队人可以直接借给董公。”   董卓扶着腰带,认真倾听。   “吴匡那里有何大将军直属的数百人,王匡那里有刚刚募兵带来的千余人,还有车骑将军何苗,此人勾结阉宦,被攻杀以后,他的部属千余人也在我们手中……可以吗?”袁术扳着手指头问道。   “可以!”董卓当即挺着胸脯答道。“虎贲中郎将若能将这三路兵马借与我,我今明两日便能解决掉丁原!”   “若能成功,我们袁氏必然不负董公!”袁术居然大喜。   董卓也是哑然失笑。   就这样,二十八日下午,当袁隗在南宫匆匆主持改元仪式(改元昭宁)之时,董卓却匆匆带着袁氏送给他的两千多兵还有三千本部兵马急速进军孟津丁原部,而当日晚间,双方在城外孟津渡前正式发生了交战。   事实证明,董卓有些高看丁原了。   这位在何进死前因为放火烧孟津而进位执金武的前并州刺史、武猛都尉,一点都不武猛,在董卓的西凉兵与洛中大将军、车骑将军旧部的攻势之下下,其人几乎是一夜败亡。   没办法,本身军事素质不如董卓,军队素质也不如董卓,原本属于他的精干将领,一个张杨一个张辽都不在身边……其实在身边也无妨,因为董卓现在才是并州牧,而且他以前还干过并州刺史,此时身边更是有来自洛阳的部队,这次吞并明显是受到了洛中最高权力中枢的默许!   换句话说,董卓是在替袁氏兼并何氏旧部!   于是乎,一战而下,到了二十九日上午,董卓手中就已经有了足足七八千兵马……这个数字已经达到了洛中兵力的一半左右了。   二十九日中午,消息传到洛中,袁氏诸人大喜,袁隗更是叫来董旻,让他去告诉其兄长董卓,明日必然有三公之位奉上,让后者好生去显阳苑静候。   二十九日下午,袁氏大宴宾客,召集洛中各路公卿大臣、名士豪杰,一边哀悼何大将军,一边庆祝讨伐阉宦成功,一边又要讨论乱后处置……或者说论功行赏。   而与此同时,城中那些公认的‘人物’,从卢植到袁隗,从袁绍到曹操,从许攸到逢纪,从荀彧到荀攸,从公孙越到钟繇,从郭图到蒯越,从刘表到鲍信,从王允到何顒,甚至从袁术到贾诩……没有一个人能想到,第二日一早,即将进位司空的董卓董仲颖要做什么!   实际上,这些人要是真能想到了,也只能说这些人都是疯子了!   毕竟,董司空,实乃两汉四百年第一奇葩。   “兄长疯了吗?”夏日的雨水说来就来,电闪雷鸣之中,跟在董卓身后步行行军在洛阳城北某一地的董旻目瞪口呆。“废立……你拿什么废立?不是,为何要废立啊?!”   “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董卓昂首挺胸,扶着腰带来到一处辕门前,身后七八千大军也在军官的呼喊下驻足列阵。   “有什么道理?”董旻淋了一头水,赶紧又匆忙来到雨伞之下。“如何有道理?现在袁公为文,你为武,实在是咱们董氏前所未有的局面了……你要废立,袁公会同意?”   “可我若不废立,如何能越过袁公掌权呢?”雨伞下,董卓依旧不以为然。“你想想,如今洛中真要论权,不过权出三分,一曰天子,二曰太后,三曰袁公……而前两者因为何大将军的缘故,早已被拧在了一起,今日袁氏之所以独大,便是趁着何进身死,袁氏以盟友的身份名正言顺夺去了何氏的权柄。换言之,我若想掌权,就只能逆何氏而为,而若要逆何氏,就只能废天子,立陈留王,否则断无可能。”   这话分析的太透彻了,所以董旻更加着急了,然而偏偏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劝,就只能赶紧去看跟在董卓身侧的另一个人。然而,当董旻看到自己侄女婿李儒那两个黑眼圈外加一张无可奈何的面孔以后,却也是无语至极,反而只能自己再去劝。   “兄长!”董旻不顾雨水,再度小心凑上。“且不说能成不能成,你就不怕外藩以此为由,发兵讨伐,帮废帝复位?”   “那就杀了废帝,让天子只有一人,我倒想看看那些人认不认这个天子的旨意!”   “要是有人真就不认呢?”董旻咬牙问道。“而且百战百胜,兵力强横!”   “你第一个想问的是领有重兵在关中的皇甫嵩,第二个想问的是幽州的公孙珣,对不对?”董卓终于在伞下回头看向了自己的弟弟。   “不错!”董旻当即严肃起来。   “皇甫嵩早已经没了进取之意。”董卓依旧自若。“而公孙珣……我为什么要怕一个隔着两千里外的人?等我废立成功,握有天下,他哪来的兵力和后勤打穿整个河北来找我?!”   董旻居然不能答。   “岳父大人。”李儒终于开口了。“即便是不算外兵,洛中我们也无优势,袁氏四世三公,如今又领袖诛宦,一家独大,声望如日中天……”   “当日在渭水见公孙珣驱五万贼人如驱牛羊,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天下事,强者为之!”董卓毫不顾忌的指向了身前已经打开的辕门。“声望是个屁!而若能吞下这部兵马,洛中便是我最强,何事不能为?”   “可即便如此。”李儒都要哭出来了。“还是风险太大……岳父大人为何一定要独掌大权呢?跟着袁氏走,不也挺好吗?公孙珣在外,袁氏一定会倚仗大人你的。按道理……”   “按道理?”董卓猛地呵斥道。“我为何要与你讲道理?!真要道理,日暮西沉,故倒行逆施……这个行不行?!”   如此作态,不要说李儒与董旻被吓得不敢再言,便是两侧打伞的人几名侍卫也猛地一惊,直接打了个趔趄,以至于雨水淋到了董卓身上。   “好东西啊,又是安利号的东西!”董卓看着头上赶紧又递上来的油纸伞,却是忽然伸手夺来扔到了地上,然后亲自冒雨向前。“诸君别来无恙!”   “董公!”   自辕门中走出的,乃是一队甲士,而为首者,赫然是吕布、徐荣、张辽诸人……原来,此地居然是北军营地。   “董公是为了张从事而来吗?”雨水中,徐荣昂首向前询问。“张从事募兵回来,却逢洛中大变不知所措,所以只能托身在我们这里……”   “我既是为了张从事而来,也是为了诸位而来的。”董卓扶着腰带在雨中失笑。   “董公果然是要连我们一起兼并吗?”吕布长叹一口气。   “胡扯什么?!”董卓闻言不由正色上前,然后以手握住了吕布。“奉先、伯进,还有文远是不是?我今日过来,乃是知道诸位故人还有不少边郡豪杰,都在此处,所以过来探视一二……咱们毕竟都是边郡人,对不对?”   三人不由微微动容,却又不禁看向了停在辕门外的董卓所部大军。   “持近万士卒,来看我们两三千人?”张辽忽然笑道。“董公果然名不虚传。”   “路过而已。”董卓不以为然。“让他们在外面候着,咱们且入内如何?”   吕布三人当即无言。   就这样,董卓拉着吕布的手,昂然进入北军大营,身边居然只跟着李儒与董旻,连几个打伞的侍卫都没有进来。   “刘表呢?北军中候刘表刘景升呢?”甫一进入辕门,董卓便好奇问道。“他为何不在啊?”   “袁本初有请,他去洛中赴宴了。”吕布干笑一声答道。   “去洛中赴宴为何没带上诸位?”董卓一时嗤笑。   三人当即沉默。   “还有,之前洛中纷纷,刘景升为何也没带你们去洛中做大事啊?”董卓继续好整以暇的询问道。“袁氏也为何不用你们这支精锐呢?”   “董公何必明知故问?”吕布尴尬答道。“自然是在忌惮我们与卫将军,还有益州刘公他们交往过密……”   “是啊!”董卓握着吕布的手在雨水叹了口气。“他们忌惮你们,忌惮奉先是刘益州的门人,忌惮伯进是卫将军的故将……所以但凡袁氏执政,你们就终究会被闲置!而偏偏刘益州被隔绝在汉中南面,卫将军距此更有两千里之遥,此处居然只有我能记住你们。”   “董公想让我们做什么?”吕布沉思片刻后,不由反问。   “不要说我想让你们做什么。”董卓停在了营中校场的高台前,却是忽然撒手,兀自在雨中登上了高台。“而是说,我能给你们什么?”   “那董公能给我们什么?”吕布在台下继续询问道。   “我没有名马相赠,身边此时也无多少财货相与诸位。不过,像奉先这样的英雄,又怎么会是一匹马,些许财货能收买的呢?”言至此处,立在台上的董卓根本看都不看侧面的吕布三人,却是昂首对着校场内好奇来看的北军与并州新募军放声喝问。“诸位北军袍泽还认得我董卓吗?咱们在渭水一起打过仗!诸位并州乡里,还记我的董仲颖吗?十年前,我曾在并州为刺史!”   此言既出,更多的士卒不顾雨水,纷纷出营房来看。   “诸君啊,”董卓继续昂着头颅扶着腰带,自顾自大声言道。“你们知不知道,我董卓明日便要做司空了?!洛中名门,公卿望族,因为我替他们兼并了丁原,替他们寻回了天子,所以要给我论功行赏,赏我一个三公之位!”   台下登时响起一片惊异之声。   “可是我不服气!”董卓忽然又抗声而言。“为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彼辈可以轻易用名声家声登高位,我辈却不能以强横而为天下事?前几日阉宦之辈为何被夷灭,还不是刀子不够硬?袁氏为何能一跃而上,还不是他们刀子够硬!可现如今,这洛阳的刀子不是正在我们这些人手里吗?!哪还有什么事不可以为呢?!”   李儒、董旻、吕布、徐荣、张辽……俱皆变色。   “之前吕校尉问我此来为何,是不是要来兼并你们?”雨水之中,董卓愈发扶着腰带失笑。“我说不是!因为今日愿随我去显阳苑做大事的人,自然是我董卓的心腹,可若是不愿随我去,我也绝不勉强……谁让大家都是故旧呢?至于说,跟我去做大事有什么好处?我可以毫不讳言,若事成,那明日以后,洛中便是我们说了算!而我这个边鄙之帅当与诸位边鄙之士……共富贵!唯此而已!”   言至此处,夏日雨水之中,已经被淋的稀里哗啦的董卓转身便从高台上走下,然后居然停都不停,便径直出辕门而去。   而不少并州人、北军士卒,居然纷纷持械鼓噪跟上!   这些人,未必听懂了董卓的意思,但是他们认识董卓,知道董卓当了大官,还知道对方来请他们一起共富贵……仅此而已。   一片嘈杂中,张文远转身看向了徐伯进,而徐荣却是看向了吕布。   翌日中午,洛阳城西的显阳苑依旧大雨不停,但洛中公卿还是很给新晋司空董卓面子的,纷纷前来恭贺,而袁隗身份特殊,不能轻易离开洛阳,但袁绍、袁术、袁基三兄弟却一起到来。   当众受过封赏,刚刚成为董司空的董卓坐定在主席,身后则立着两名昂藏大汉,一人持矛,一人佩刀,一个唤做吕布,一个称作华雄……董司空将目光从这二人身上扫过,却是忽然举杯向满堂公卿开口询问:   “诸公,当今天子暗弱,望之不似人君,将来或许会效先帝那个独夫一样荼毒天下!而陈留王却极为聪慧,我准备立他为天子,如何啊?”   满堂惊愕失声,却不由自主的看向了袁绍。   袁绍也当即蹙眉,然后挺身而出:“董公……汉室恩泽天下四百年,天子尚未亲政,擅言废立,大家恐怕不会同意吧?”   “竖子!”董卓勃然作色,掷杯在地。“我为司空,兼掌军权,天下事难道不是我说了算吗?我今天要做这件事情,谁敢不从?你们都说,卫将军号称锋利为天下冠,难道不知道,他的刀还是我给的吗?!”   吕布与华雄各自向前一步,袁绍惊愕跌坐回席。   这一日,是五月三十日,距离何进身死不过五日,距离董卓来到洛阳城下不过三日。   ……   诗曰:济水澄而洁,河水浑而黄。   交流列四渎,清浊不相伤。   太公战牧野,伯夷饿首阳。   同时号贤圣,进退不相妨。   谓天不爱民,胡为生稻粱。   谓天果爱民,胡为生豺狼。   谓神福善人,孔圣竟栖遑。   谓神祸淫人,暴秦终霸王。   举头仰问天,天色但苍苍。   唯当多种黍,男儿当自强。   本卷终。 第十二卷 第一章 河北有义士   “所以说,董卓三日废立,还成功了?”   冀州常山真定,大雨滂沱,城中官寺内,公孙珣正在与一名来客相谈。   “正是。”夏日湿热的天下,来人满头大汗,但其人今日的汗水俨然不止是因为天气。“五月二十八他才引兵护送天子入朝,那时候他还当众将天子和陈留王老老实实的交给了太傅袁隗,大家都觉得他不愧是国家栋梁……但三十日,其人拜为司空后,就在显阳苑兵营中提出了废立,袁本初当场驳斥,竟然被他直接拔刀威胁。等到六月初一大朝会……”   “六月初一大朝会又如何?”公孙珣面色如常,继续好奇询问。   “六月初一大朝会上,其人引甲兵上朝,公然提议废立,还直接告诉所有人他要以军法维系朝纲,结果满朝上下只有卢公一人起身抗辩,却被他看在君侯的面子上只给撵了出去。”此人继续汗水不停。   “卢师何在?”   “当时去了河内,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袁太傅如何反应?”   “宛如木偶,直接应了。”此人难得叹气。“第二日废立的仪式也是他来做的,不止如此,当日董卓还下令,不许再添置宦官,让百官公卿将家族子弟送入宫内,充任郎官……”   “……”   “而六月初三,废立刚成功,董卓便直接下令,鸩杀何太后,挖出何苗尸首鞭尸,连何太后母亲舞阳君也被杀掉……唯独何大将军家属,因为君侯有所关照,被文超引兵从董卓属下手中夺走,而董卓却也没有发作和阻拦。”   公孙珣猛地抬头盯住了来客:“文超……你想说什么?”   “君侯……洛中有流言,说董仲颖此番有恃无恐,是因为昔日在关中时他和你达成了盟约。”此人看着公孙珣恳切言道。“而且这话还颇有传播。”   “是因为北军投靠了他?而我与北军素来相善?”公孙珣冷哼了一声。“若是论此,董卓还是袁太傅的门下掾属呢,今日的事情是不是全要算到袁氏头上?”   “这倒也是。”此人也是尴尬一时。   “洛中那些人不过是担心我会被董卓拉拢,届时真的难制,对不对?”   “大概有吧……但并未言明,毕竟事发突然。不过,当日袁本初在显阳苑被吓到,出来以后见到鲍信,就是直言自己当时见到吕布立在董卓身后,是真的以为君侯还有刘益州与董卓一起合流了,所以董卓才会有恃无恐。直到后来公孙文超引君侯的义从劫走了何大将军的眷属后居然直接逃到了河内,刘益州的几个公子也纷纷有所解释,大家方才醒悟……总之,事情太急了,所有人都无所适从,各处都乱糟糟的。”   “袁本初如今在哪儿?”   “在河内。”   “为何也是河内?”公孙珣难得一怔。   “自然是河内。”来人抹了一把头上汗水,摊手言道。“大家都在河内。废立以后,更兼何太后被鸩杀的缘故,大将军旧部王匡大概是反应了过来,于是也引数百心腹兵马去了河内;甚至并州张杨募兵回来,走到上党,听说大将军与执金吾丁原被杀,于是干脆停下来打出了讨董的旗号,也是进军到河内境内,以作姿态。”   公孙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果然是犯糊涂了,仓促之下,从洛阳离开最近的地方就是河内,而且那里有黄河隔绝,天然防范大规模军队,也足够安全。再说了,河内毕竟属于司隶,有想法的人去那里依然不算是脱离中枢的意思。   实际上,之前张让挟持天子往河内跑,甚至公孙珣自己当日留在河内,都是一个意思。   而这一次的关键在于董卓太奇葩、太迅猛了,三天废立天子,五日鸩杀太后,所有人都没有后备计划,所以反应不及之下只能往河内走。   “君侯!”来人见到公孙珣一时沉思,却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洛中陡然大变,你欲何为啊?”   “我也想问你啊。”公孙珣反过来问道。“董卓轻易废立,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跟我说实话,你在乎废立吗?”   “如何能不在乎?毕竟是废立之事。”此人继续抹了一把汗水。   “要不要先写几个字再答?”公孙珣见状戏谑问道。   “不用。”此人,也就是黄门侍郎钟繇了,闻言倒是不禁正襟危坐。“这种事情,来之前我多少扪心自问过,早有想法……”   “但你得给我说实话。”公孙珣嗤笑道。   “喏。”钟繇俯身应声,然后方才正色言道。“我以为设身处地,以董卓那边来看,他一个边将武夫,若非是废立成功,如何能掌握朝政,一跃而为天下权柄所在?我来之时,他已经向关中皇甫将军发出命令,让对方交卸军权,还让人往凉州招降韩遂、马腾,而且还要京兆尹盖元固入洛……这几件事情,我以为一定能成。届时,其人强兵在手,雍凉在握,难道不是因为天子在手的缘故?”   公孙珣缓缓颔首:“我也是服气的……换成我,还真没这个魄力。”   “可这毕竟是废立之事,他一武夫而为此类事,谁能心服?”钟繇复又叹气。“更不用说,废立时他还居然引兵入宫,要以军法制朝纲,而且废立之后,居然还鸩杀太后,鞭尸何苗……便是需要清除何氏,舞阳君一把年纪了,一个老妇人而已,子女俱丧,他居然也能杀掉?!所以我以为仅凭此二者,其人必不能成事!”   “说的好啊。”公孙珣点头认可道。“说白了……朝堂诸公厌恶他,三分是因为废立这种事情本身太过令人震动,而他以一武夫之身为之,坏了规矩;三分是因为他武人作风强横无度,滥杀不止;还有三分是因为他出身低微,朝中诸人天然不愿与他同谋……最后一分,其实有些人未必就真在意这些,但却因为前面九分而知其人不能成事,所以离心离德。”   钟繇无言以对。   一阵沉默之中,忽然间一只肥胖而又类似小老虎的橘黄异兽从公孙珣身后扭着屁股走了出来,然后直接无视掉坐着的二人,来到堂前廊下,盯着上面坠落的水线好奇观望。   鈡元常自然知道这是猫,早年间还很少见,但近些年来却颇在达官贵人府上常见,好像好就是因为眼前这位卫将军开始,才渐渐风靡的。   “我再问你一事。”盯着那肥猫屁股看了一会,公孙珣忽然又正色相询。“元常,你以为我在北地,于洛中而言,是震慑了局势呢,还是催动了局势?”   钟繇依旧沉默。   “我懂了。”公孙珣一声长叹,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堂后轻声言道。“大人,看来这次还是你说的对。”   “不是我说的对。”一个年长女声陡然从后面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数十名婢女捧着烛火涌入堂中,随后才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年长女子在数名美艳侍女的环绕中从后面转出。“而是说,这天底下的有形无形的事情都是要讲规则与道理的……”   钟繇听到大人二字,哪里还不晓得是谁,赶紧俯身行礼,而那贵妇人,也就是公孙大娘了,也是饶有兴致的上前打量起了钟繇。   不过,旁边公孙珣到还依旧显得有些无奈:“我以为,我在此处,袁绍、董卓俱能有所收敛呢。”   公孙大娘闻言再度失笑:“你以为你战无不胜,实力也颇强,可以震慑朝堂,却不想汉室已经荒废,天下早已经民不聊生,人心也早已经全部长草。至于洛阳,那里是整个大汉朝矛盾的爆发点,这次的动乱,不是因为何进的疏忽,也不是因为袁绍的大胆,更不是因为董卓的恰好引兵到了城外……乃是因为天底下的老百姓吃不上饭、豪强做不上官,公族腐败如阉宦。而你这样的边郡军头子的存在,对于集权中央而言,最多只会激化矛盾,不会缓解矛盾。其实,这个道理你早就懂,只是还不明白偶然和必然的关系。”   公孙珣缓缓颔首,然后忽然扶刀肃容而起:“母亲说的极是,我自弱冠出辽西,所见人物固然有碌碌无为贪生怕死之人,但也从不缺不惧生死成败的豪杰。黄巾溃卒中有人不怕死,豪强乡吏中也有人不怕死,世族将军中同样有人不怕死……世道纷乱,这些英雄豪杰有人为了名,有人为了利,有人为了忠,有人为了义,有人为了强,有人为了望,有人为了横绝天下,有人为了安定地方,而不管怎么说,一个个的都是有追求的,怎么可能因为我比他们强就不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呢?若是这样,他们还有什么资格自称英雄?真要是心存野望,只会因为见到我居于他们身前,奋力追赶,如是而已。”   “说的好。”公孙大娘难得对着自己儿子愣了片刻,却又再度点头。“想要指望着这些英雄豪杰因为你势大就低头,除非他们一夜全都降智变白痴。且不说刘备、诸葛亮那些人如何逆势而为,便是曹操、袁绍、董卓,哪个不是一开始逆势而上,以弱对强……所以说,有些事情我能帮你,可有些事情你只能自己去做,我是帮不了你的。”   钟繇一时茫然……因为这对母子所言他居然半懂不懂。   “且不说这些了。”公孙大娘忽然又转向了钟繇。“你就是鈡元常吗?”   “是!”满头大汗的钟繇再度俯身而拜。“颍川钟繇,拜见老夫人,未曾想老夫人在此。”   “元常不必惊慌。”公孙珣一边向外走去,一边扶刀笑道。“我母亲非常喜欢你的字,这次她来替我收拢战俘,本来昨日便要回昌平的……就是因为听到你来,这才专门留下来准备见见你。”   钟繇难得松了一口气。   而另一边,公孙大娘则早已经让身后一名美艳侍女上前扶起钟繇,并笑眯眯的让人摆上笔墨纸砚:“既然见到了鈡元常,一定要求一副墨宝……替我抄一份《四十二章经》吧!”   “……”   公孙珣没有再理会此处的事情,他来到门前,一脚将那只越来越肥的老猫踢到了廊外水洼里,然后才直接扶刀走出大堂,转而沿着长廊,往官寺内堂边某处厢房中而去。   这处宽阔的厢房内,因为下雨天色发暗,所以早早点燃了烛火,而烛火下,数名文士打扮之人正在激烈议论着什么,而见到公孙珣步入,却是纷纷起身问候。   “如何?”公孙珣不以为意,直接坐到了房中一把椅子上。“你们可议论出了结果?”   “议论纷纷,却不能有结果。”此处资历最长的娄圭不由捻须失笑。“不要说后来那些事情了,便是眼前钟元常带来的车骑将军一职,大家都有分歧……毕竟,虽然是董卓用来拉拢君侯的东西,受之不免坐实了跟董卓勾连的嫌疑;可车骑将军位比三公,于本朝而言,更是向来有执朝政的惯例,有了它说不定可以自行任免官吏,所以大家未免不舍得。”   “那就不要议论了。”公孙珣坐到椅子上正色言道。“我意已决。”   自娄圭以下,房中诸如戏忠、董昭、杜畿、王修,纷纷起身。   “董卓为汉室臣子,却擅行废立,鸩杀太后,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公孙珣一心还天下太平,怎么能跟董卓这种名为汉臣实为汉贼的人苟且?”公孙珣不慌不忙言道。“再说了,我身上本来就有名正言顺的卫将军一职,奉命都督本地九郡兵马,何必再用如此逆贼的册封?!”   “属下明白了。”娄圭等人当即纷杂应声。   “而且非只如此。”公孙珣继续言道。“董卓此人实在是千古奇葩,其人既然敢三日废立,五六日鸩杀太后,那说不定此时就已经开始屠杀公卿百姓,两月迁都关中,三月杀掉退位的弘农王……之前是我轻敌了,知道大将军身死后居然还以为会有数月缓冲时间,不去聚拢兵力,反而轻兵来到常山试图驱除张燕离开紫山,以至于如今措手不及……总之,现在得尽快做好准备。”   “君侯不必自责。”娄圭勉力劝道。“太行山南北千里,从代郡一路延伸到河内,俯视幽冀,而且从张燕到于毒,大大小小几十股盗匪,聚集百万之众,居高临下,从军事角度来说,无论如何都要剪除掉的……当然,现在突然遭遇大雨,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现任常山都尉,正在低头的矮胖子董昭顺势抬头,却没有看到公孙珣脸上出现额外的表情,所以立即重新低下头来。   “不对。”公孙珣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道。“事有缓急,我原本打算自北向南,像劈柴一样沿途驱赶清剿太行山百万盗匪。这样,一来取得太行天险,并顺势沿途掌握代郡、常山、赵国、魏郡、河内,直达大河;二来,可以收百万盗匪为户口,加以军屯,壮大实力;三来,也可以趁机逼近洛阳……但董卓实在是太快了!快的人喘不过气来!可想而知,往后数月间,董卓必将冒天下之大不韪,乱政于朝,而天下人或茫然不知所措,或奋起抵抗。此时此刻若能有大义在手,登高一呼,便可跑马传书而收人心,胜却十万大军不止。故此,此时最重要的一件事情,便是会盟志士,举起义旗讨董!太行山贼的事情,是可以缓一缓的。”   娄圭缓缓颔首,闭口不再多言,王修也拢袖不语。   倒是其余几人,眼神却飘忽了起来……要知道,公孙珣此言明显是认定了董卓会自取灭亡,而天下人将不再服从洛阳。不然,怎么可能登高一呼,便能直接划拉地盘?   然而,即便是这些人,此时还是有些心虚的,因为洛阳董……董太尉……单纯从政治手段而言,似乎还是很有看头的。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人董卓董仲颖如今已经是太尉了!而且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还剑履上殿。   没错,董太尉不仅废立特别快,杀太后杀的特别快,升官也升的特别快!而且董太尉升得不止是自己的官,所有人的官都升的很快!   实际上,就在董卓杀了何太后,清算了何氏以后,他立即推行了自己的‘新政’,具体来说就是试图与所有人和解,然后大家一起兴复汉室……你没看错,董卓,包括董卓一部分心腹幕僚,都是有政治理想的,而且这伙人真的认为所有人会接受他出其不意的废立,然后跟他团结在一起共建太平。   此时此刻的他,是真没想过自己的废立会引来全面围攻的,而且他真的以为自己的示好是能换来和解的。   比如说,这次钟繇持节过来,就是给公孙珣还有刘虞升官的,刘虞这个公认的汉室宗亲辅政大臣新官位是大司马,而公孙珣这个卫将军……原本何进不是要给骠骑将军吗?那好,干脆给你车骑将军。   还有逃走的袁绍、王匡、鲍信等人,也都封了官,鲍信是济北相,袁绍是渤海太守,王匡被拜为河内太守,而河内的朱儁则被征召入朝为太仆。   没有逃走的,袁隗本人的太傅是升无可升了,而袁术被拜为后将军,袁基被拜为太常,王允成了尚书令,杨彪为司空,御史中丞韩馥出为冀州牧,曹操被拜为骁骑校尉。   还有在野的名士,更是离谱,譬如荀爽一开始是被拜为平原相,扭扭捏捏还没走一半路呢,就变成了光禄勋。还有蔡邕,老小子一开始被征召和荀爽一样,也不想接受,但是也很荀爽一样,他们的家族都在洛阳附近(蔡氏在陈留,荀氏在颍川),使者一吓唬,还是老老实实哭哭啼啼的去了。   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而公孙珣的这些谋士们所疑虑的,其实也正在这里……他们害怕的是,如果所有人都像蔡邕、荀爽这样碍于各种原因接受了董卓的‘合作邀请’,那么公孙珣这个‘登高一呼’算什么?   到时候,岂不是首倡反兵、人心尽失?落得个跟韩遂一样的结局?   哦,不对,此时董太尉也已经向人家韩文约和马寿成送去了和解的信号,凉州要招安了!而且可以想象,这俩人一定是最乐意跟董太尉合作的。   不过,公孙珣上来那句我意已决,有点让大家不好开口……做谋士的嘛,将军不听,说了也没用啊,说不定反而动摇军心。而且再说了,那钟繇私下跟公孙珣说了什么,大家也都不知道嘛!   而相对应的,实际上,公孙珣正是猜到了他们会有这方面的顾虑这才会上来就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来一句‘我意已决’!   当然要决!这个时候必须要决!   因为,公孙珣刚才已经从内而外想的很清楚了,正如董卓不会顾及他公孙珣而擅自‘为天下事’一般,这些人也不会因为董卓的强横而跟他真合作的……这些人里面,没有刀子的士人会假装屈服;有刀子的士人,会拔出刀子跟董卓比划一下;至于马腾和韩遂,就是更是可笑,和解了、招安了,把地盘交出来啊?!   总而言之,对于这些豪杰而言,董卓送来的官印,他们中大部分确实缺实力的,会笑呵呵的接过来,然后转手就拿这个官印去圈地盘、拉军队、壮大实力,再跟董卓拼刀子。而已经有足够实力和名望的,如公孙珣还有袁绍,干脆根本不以为意……实际上,如果没猜错,那袁绍这时候也肯定打定了主意,准备登高一呼了!   甚至,按照公孙大娘讲述的一些可信事实来看,如曹操这种英雄,干脆会扔下官职,白身归乡起兵……怎么可能会有人跟董卓合作呢?   所以回到公孙珣这里,不说天下人为什么会跟董卓合作,只说一件事,他公孙珣本人有什么理由要跟董卓合作?   且不谈野望,也不谈什么边郡人、内地人,更不谈什么武人、士人,甚至不谈什么汉室四百年权威和什么擅自废立……只说一件事,他公孙珣为什么要和一个杀老妇人来立威的人合作?   即便是政治斗争需要清理何氏,可何进的母亲,有什么错吗?   这种人,再果决、再强横,甚至再有政治理想,又怎么可能会成功呢?   于是乎,公孙珣现在的想法很简单,讨董是大局,不可逆转……袁绍在河内,挨着洛阳,靠着关东,他距离更近、速度更快,那他公孙珣也要尽快打出旗号来!否则,等到董卓在作出什么幺蛾子出来,刺激袁绍直接起兵,他这个卫将军可就尴尬了。   “只是君侯……”杜畿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插嘴提出了一个技术性的问题。“既然你拒绝了车骑将军的封号,我们用什么名义召集志士呢?卫将军在本朝素来无扶持朝纲的传统。”   “不是有大司马吗?”公孙珣坦然答道。“我不受车骑将军的封号,可以让刘伯安收下大司马的封赏嘛,然后让他这个位比三公,甚至高于三公的大司马来组织一场会盟。”   杜畿当即闭嘴不言。   “君侯的意思是,莫非让刘虞来做这个会盟的盟主?”这个官寺的主人董昭,忽然开口了。   “当然是我来做。”公孙珣不急不缓地应声道。“他只是个发起人。”   董昭:“……”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公孙珣环视一周询问道。   “哦。”见到事情已经成了定局,王修也赶紧开口。“请君侯明示,在何处何时会盟?我等也好准备妥当。”   “北岳常山就在眼前,何必换成其他地方?以大司马刘公的名义发出征召,从幽州到冀州,从尚在辽西的赵公,到赵国的审正南,全都发出去,让他们一月内来此处会盟,让子衡还有德谋都来。”公孙珣依旧早有准备。“要告诉天下所有人,是大司马刘公和卫将军公孙珣,首倡义旗,会盟讨董!”   “君侯,此时下雨呢。”王修实在是无奈。“连月淫雨,而且应该是遍及河北,连讨伐太行山贼都因为这次大雨而猝然中止,如此天气,有些人来得及,有些人未必来得及吧?”   “来不及便来不及,却也不能再等了。”公孙珣一边起身扶刀向外,一边幽幽叹道。“袁本初和董仲颖都不会让我等的!”   “敢问君侯,一月后咱们以什么名义讨董?”眼见着自家主公一只脚踏出了门,戏忠这才忽然想起一件重要至极的事情。“是要重立故君弘农王刘辩吗?”   “清君侧,靖国难……何必什么弘农王?!”说着,公孙珣的脚步便已经兀自消失在门外瓢泼大雨声中,唯独声音响亮,还在廊下回荡。“反正,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国家逢难,中枢倾倒,河北尚有义士,不愿负天下人心!唯此而已!”   ……   “董卓既废立,乃征召名士,抚慰豪杰。其以刘虞宗室名臣,兼有辅政之言,遣使拜为大司马,以太祖神武,督九郡在北,遣使拜为车骑将军,欲求二者以付天下事也。诏至,太祖以卓残暴,擅行废立,拒之。而虞先不敢辞,后闻太祖拒而斥之,亦不敢示印于左右。时人笑之。”——《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二章 关东起群雄(上)   七月上旬,距离董卓废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淫雨绵连之下,与一日三惊的洛阳相比,洛阳周边地区却陷入到诡异的安静中。   直到这一日,与洛阳一河之隔的河内,忽然传来了一封檄文,登时惊破了一众逃亡之人的失措,并让他们愈发不知所措起来。   “今有董贼犯上,挟天子而令群臣。   昔诸吕为乱,平勃奋起;莽逆篡朝,窦融忧心。盖因其忠臣不发,则社稷难安。   西凉董贼,尝自称忠良之臣,虚伪示人,然一朝得势,历观载籍,暴逆不臣,贪残酷烈,於卓为甚:   擅行废立,鸩杀太后;残虐百官,荼毒百姓……”   “这些就不要念了!”河内修武城中,因为连日阴雨而头疼病复发而躺在榻上的袁绍忽然愤愤扔下了额头上的热敷毛巾。“董卓做的事情,我比他公孙珣清楚!跳过去,找要紧的来。”   “是。”手持一张版印布告的侍者赶紧往下看去,然后张口就来。“因天下失望,顺宇内推心,今有大司马领幽州牧,光武嫡传东海王之后刘虞,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又,常山太守董昭,愿于七月二十二日,祭祀北岳,以定人心……”   “你且住!”刚刚起身亲手为袁绍拧上一个新热毛巾的郭图忽然回头喊停了侍者。“董昭董公仁不是常山都尉吗,如何变成了常山太守?”   “这还用问吗?”一旁坐着的许攸撇嘴言道。“就北面那局势,大司马和卫将军、右将军在一起,表个太守什么的,谁还敢不认?而公孙文琪那人,此番若不趁机清洗一二,反而有些奇怪,如我所料不差,除了常山,之前空着的辽西太守位置,还有广阳那几个郡,恐怕都被他趁机一口吞下了……接着念。”   侍者无奈偷看了面色阴沉的袁绍一眼,然后继续念到:“今邀幽冀之地,南连三河,北尽辽远,东含渤海,西并太行,铁骑成群,玉轴相接。广阳红粟,仓储之积靡穷;辽西白马,匡复之功何远?又卫将军天下名帅,若以各路兵马粮草属之,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念着念着,这侍者自己就意识到念错了……袁绍只让他念关键的话,可没让他把下面这段鼓吹军事能力的段落给念出来,但是文章确实好,他念着念着就念秃噜嘴了,于是又赶紧停下。   但此时已经晚了,实际上听到这一段后,室内十余人俱皆变色……这时候这群聪明人谁还不清楚,会盟的实际盟主恐怕正是公孙珣,而非是在檄文上大包大揽,但之前就有传言被软禁的刘虞。   “虚言恫吓而已!”就在这时,一旁一直没吭声的逢纪忽然起身。“卫将军虽然控制幽州,可他岳父所领塞外五郡太远,若是从彼处出兵,谁来支持后勤?所以其人所依仗的,不过就是他持节所督九郡,而这九郡中,辽西、右北平、代郡、上谷,都是公认的贫土穷郡,而仓促间所能支持他远征数千里的,其实只有他这几年广阳三郡屯田所得,还在辽西耗费了极多……那点粮食,支撑不了多少军队往洛阳去。”   “可若是他打着讨董的旗号,一路南下冀州,顺势吞并河北又如何呢?”许攸不以为然道。“又或者是冀州各处郡国长官纷纷响应他的檄文参与会盟又如何呢?幽州兵强,却人口稀少、经济穷困,不足以支撑大军远征,这是实话。可冀州九郡,沃野千里,商贸发达!这些地方的人真要是都去了常山,届时,可就不是能不能去洛阳的问题了。”   逢纪当即语塞。   “都不要说了,念完再说。”袁绍扶着额头上郭图拧上来的热毛巾,却是有些语气冷峻了起来。“你接着念。”   侍者不敢怠慢,立即持着檄文继续念道:   “又曰: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受命寄于爪牙,或持符临于江海。灵帝独夫,祸乱天下,不值一晒,然汉室四百年基业,忠岂忘心?今虞欲以卫将军为将,持节清君侧,奉天靖国难!望天下诸公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汉室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好一个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听到最后一句,袁绍忽然直接从榻上翻身而起,而且第二次扔下了额头上的热敷。“这是檄文是哪个人写的?”   “嗯……”侍者赶紧去翻看。“回禀主公,上面说了,河内温县王象执笔!”   “真是如椽大笔,可医天下!”只穿着中衣,赤脚立在房中的袁绍怒极反笑。“半日头疼,居然一朝散尽。只是我麾下为何没有如此出色文笔?而且这王象明明是河内人,却跟着公孙珣去了常山!传出去,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我,不识人才?”   旁边逢纪欲言又止,很明显,是看到袁绍正在气头上,所以把话收了回去。   孰料,袁绍眼神锐利,一眼便察觉到了:“元图有话说?”   “明公!”逢纪起身答道。“据我所知,此时河内就有一支名笔,唯独其人在何大将军麾下时,多有与明公为难之事,所以未必敢来。”   “你说的可是陈琳陈孔璋?”袁绍当即失笑。“陈孔璋当日为大将军主簿,为人臣而尽忠职守,我怎么会怪他呢?既然他也逃难到了河内,这样好了,立即去备礼物,过两日,我将当面去延请他。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先替我表达一下善意,莫把这位天下闻名的才子吓跑了。”   逢纪当即点头坐了回去。   “且不说好文章了。”袁绍再度坐回到榻上,却是环环拱手言道。“诸君,你们都是天下闻名的智谋之士,此番又主动随我来河内,咱们就不用说什么多余的话了……请诸位教我,这檄文应该是十余日前发出的,换言之,常山那里咱们已经来不及阻止了,而如今局面,我袁本初又该如何?”   “不用如何。”袁绍话语刚一落地,旁边坐着的许攸便当仁不让。“为今之计,只有一策……不过本初,我能否先问你三个问题?”   “子远请说。”袁绍一脸严肃的站起身来,居然赤脚当面对许攸行了一礼。   饶是许子远平日里自恃智谋,此时也不得不主动起身避让,然后等到袁本初重新做回榻上,方才在房中诸多谋士的注视下正色相询:   “其一,董卓是敌是友?”   “是敌非友!”袁绍几乎不假思索。“我们在河内蹉跎一月有余,若是真有所得,那便是认定了董卓此人不可理喻!其人虽然看似想要和解,却作威作福,无所顾忌,杀太后、鞭尸何苗,这几日更是因为政事人事不遂心而擅杀大臣以立威,为此,不知道多少人挂印而逃……如此人物,怎么可能为友?”   许攸缓缓点头,却又继续向前逼问:“其二,公孙文琪是敌是友?”   袁绍怔了一下,但仅仅是怔了一下,便立即给出了一个答复:“此人非敌非友,也既敌且友!”   “本初此言甚是!”许攸一声长叹。“就是这个意思……如今董卓这个人,怎么看怎么都是个不可理喻之辈,我们跟他之间无话可说。而这时候,公孙珣没有像咱们之前担忧的那样与董卓联手,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应该谢谢人家,否则咱们这些人就只能远遁山海了。”   房中诸人居然都很严肃的点了下头。   “但是反过来说,我们从洛阳出来,在河内观望局势,都还需要时间认定董卓是不可理喻之辈,可公孙文琪此人现在居然已经开始要在常山会盟河北义士了,那他本人又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讨董的呢?”许攸厉声询问。“其人何其迅捷?何其果断?!而如此人物,无论是此番讨董功成,来个先入关中者为王;又或是按照我刚才所言,南下趁势吞并整个幽冀,效光武规大河以北……那我们又该如何?本初,对公孙文琪,咱们是一定要现在就提防起来的!”   袁绍连连颔首不断。   “其三,”许攸复又问道。“敢问本初,这天下州郡长官于你而言是敌是友?你凭着袁氏宗子、党人魁首、诛宦首领的身份能否将他们拉过来?”   “关西不提,关东河北,大多是友!”袁绍立即反应了过来。“我明白子远的意思了,你是让我假装不知道这个檄文,现在就在洛阳周边这一带组建自己的会盟,自任盟主,与公孙文琪分庭抗礼,争夺盟属!”   “此举非只是争一时之气。”许攸再度迫近对方言道。“此时咱们自己组织会盟,有两个天大的好处,或者说长处……首先,咱们就在洛阳周边,对付起董卓来,与隔着两千里路的公孙珣相比,实在是方便的多,也容易成事;其次,咱们趁机把周边郡国长官都拉过来,让公孙珣难以扩张前压,大家都是讨董,他总不能在我们辛苦打董卓的时候在身后偷大家的地盘吧?这样的话,天下人怎么看他?这就叫,攻洛阳而守昌平,同时竖起本初你的权威,一举三得!”   袁绍探身握住许攸的手,恳切相对:“子远的谋略我是向来服气的!不用等过几日,我现在便去拜访陈琳陈孔璋,请他为我写一篇讨董檄文,号召周边郡国长官随我共谋大事!”   “子远先生的计策确实出色。”旁边的郭图听了半晌,忽然插嘴,但居然难得是在称赞许攸。   许攸不禁好奇看了过来。   而果然……   “但是,在拜访陈琳之前,明公尚差一样事物。”郭图捻须而言。“敢问明公,公孙珣是卫将军、持节督九郡军事,两个捧他的人是大司马领幽州牧,与右将军领辽东太守……明公想做周围州郡长官的盟主,该用什么身份?”   “那公则以为呢?”袁绍果然郑重了起来。   “我意……”郭图忽然失笑。“之前卫将军不是不受这个车骑将军的任命吗,明公何妨自表为车骑将军,署理关东军政?反正他公孙珣不也私自表了太守吗?”   袁绍大为心动。   而许攸却是一声嗤笑,然后坐回到了原处。   “那又该以什么名义发起会盟呢?”袁绍听到嗤笑,也觉得有些尴尬,便赶紧再问。   “这个简单。”逢纪不以为意道。“最近从洛阳罢官逃走之人那么多,随便寻一个有豪杰气概的,让他伪作三公书信,或者干脆矫诏,学那个北面的大司马一样号召讨董,明公只做盟主便是,不必争这个发起人与地主。”   袁绍愈发颔首不止。   而就在此时,忽然间,房外一片喧闹,然后又有专门负责传送讯息的侍者前来汇报。   “何事?”袁绍转身相询。   “回禀明公。”来人满身雨水,就在舍外廊下拱手回报。“怀县北面射犬邑的河内屯驻司马成廉,忽然引兵冒雨往北面去了,一同往北面走的还有之前在温县的公孙越与何大将军家眷……”   “这等小事无所谓的。”逢纪想都不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必然是公孙越收到了他兄长的檄文,让成廉护送他去北面朝歌找关羽,或者去波县寻牵招,甚至再往北去赵国寻审配也说不定……不必理会。”   袁绍自然也不以为意……既然此时大家都要讨董,便是‘盟友’,而那何进家眷如今也没几个紧要人物,想来是公孙珣看在他与何进交情上援护的,更不值得在意。   “还有一事。”此人复又拱手言道。“刚刚洛中传来消息,豫州牧黄琬被征召入朝,新任豫州刺史为孔伷,然后后将军以送此人赴任的名义也出逃了……他应该是去了南阳。”   袁绍心里一阵腻歪……自己这个弟弟,便是出逃也不跟自己走一路,而且南阳那种好地方,当时他袁本初怎么就没想到呢?只恨自己当时太过慌乱。   “还有一事!”这侍者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下袁绍脸色,然后低声言道。   “说!”逢纪主动代袁绍问道。   “回禀明公与诸位先生。”此人不由松了一口气。“就在刚刚,陈留那边送来一封檄文与一封私信,乃是上月月底出逃的曹操,此人居然自称手上有三公联署书信,说是自太傅以下三公有命,要关东义士汇集讨董,重振朝纲……其实此事端是可笑,毕竟,太傅如何会与他书信而不与咱们明公?”   屋内众人面面想觑,而袁绍怔了半日,却是赤脚向前来到门内,然后复又失笑折返。   倒是一旁的逢纪,忍不住黑了脸:“你如何知道太傅不会与曹孟德文书?记住了,曹孟德与咱们明公,乃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人,与他便是与咱们明公!懂了吗?!”   一片慌乱之中,此人赶紧应承,自然不必多言。   倒是许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门前,然后捻须看起了连日不止的雨水,并微微动容:“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但这话,却无人在意了。   常山真定,正准备会盟和出兵事宜的公孙珣也在仰头看着头顶的雨水,而周边人同样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话说,中平六年,公孙珣的存在确实催化了某些事情,让原本应该晚上数月才发生的事情,纷纷提早,而且变得剧烈和紧凑起来。   但是,有一样东西是他改变不了的……这一年,由于夏日连绵不断的雨水,导致了大汉朝遭遇到了大面积的水灾,但如同所有大面积天灾一样,落在史书中,不过是‘郡国多大水’一句话而已。   “君侯!”由于是在家乡,而担任会盟警戒事宜的赵云忽然匆匆来报。   “何事?”公孙珣的目光终于从头顶雨水处转了过来。   “渤海公孙都尉的使者到了。”赵云言简意赅。   公孙珣缓缓颔首。   “来使说,渤海太守现在是袁本初,却并未到任,而他身为都尉,若是再轻易离开,渤海将无人可制。”赵云低声汇报。“所以,实在是没办法过来。”   “大兄这应该是在向我讨官吧?”公孙珣扭头朝一旁默不作声的韩当幽幽叹道。“总不会是不服我吧?”   韩当当即一声干笑,引得公孙珣也是一时失笑。   ……   “太祖既发檄文,号召河北义士盟常山,范为涿县令,闻之,即往受命;越在河内,闻之,即隔太行北走;瓒为渤海都尉,闻之,遣使往常山,求渤海太守,不得,遂遣使河内谒袁绍,复求太守。”——《世说新语》·忿狷篇 第三章 关东起群雄(下)   七月间,随着连绵阴雨的结束,常山会盟的檄文和曹操伪造的那个什么三公讨董文书,开始在中原、洛阳,甚至徐杨开始传播开来,随之而来的,则是大规模串联与讨论。   而这其中,洛阳那里,几乎是同时收到了两封檄文。然后,洛阳朝中的百官公卿就都在窃喜之余越发战战兢兢起来……窃喜,自然是因为终于有人明目张胆的与董卓掰腕子了,而之所以战战兢兢,则是害怕董卓的暴戾反应会波及到自己。   举例而言,就在之前数日,发生了一件直接促成袁术逃走的事情……话说,当时董卓又给自己升官了,他成了相国!   然后,升官的第二日,侍御史扰龙宗在朝堂之下去见他说事情,没有解剑,然后立即就被董卓下令活活打死……理由是对方没有尊重他董仲颖相国这个‘贵无上’的身份。   很多人不能理解,董卓为什么会一朝得势就这么残暴?   答案其实很简单,也很合理。   首先,董卓并不是为了残暴而残暴,没人生下来是变态,他其实是在用这种逾越常理的方式来试探自己的权力,是想看一看自己的权力边缘到底在哪里。   实际上,一个正常人,骤然得势以后都会有类似的心理,只不过大多数人会很快触摸到自己新权力的边缘,受到教训,然后迅速回收。而且,大多数人获得的新权力也没有那个决定人生死的效能。   可是董卓不一样的,董相国用那三天获得的权力,是这个帝国,甚至可以说是这个星球上此时此刻最高等级的权力!   他试探了一下,发现可以;再试探一下,发现还可以;接着试探下去,还是无所顾忌,那就只能一头栽进这个权利的深渊中去了。   其次,更可怕的一点是,董卓之前是个边郡武夫……虽然说之前的确是中枢歧视边郡武夫,但实事求是,武夫不把人命当回事也是事实吧?他们的职业特征摆在那里,不要说董卓,公孙珣在军营里做事,准备立威的时候是不是杀人?后来曹操打了半辈子仗,是不是也要屠城,也要杀俘?   常年的战争与军旅生涯真的会摧残人性的!   而两两相加,就造成了董卓眼下这种做事风格……不爽了,杀人呗!怀疑有人心怀二心,杀人呗!有人做的不对了,杀人呗!   杀着杀着就没底线了。   而与此同时,偏偏这里是帝国的中枢,是政治核心;偏偏对于士大夫与公卿贵族而言,杀人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偏偏滥杀不能震慑人心,只能让人心怀怨恨!   “奉先亲自去,将周毖、伍琼这两个吃里扒外的货色,给我杖毙在铜驼大街上前!”   这一日,已经改为相国府的太尉府中,董相国果然又下令杀人了。   当然了,这一次所杀之人,其实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周毖、伍琼二人是第一批投奔董卓的人,也是他们向董卓献策,劝董仲颖主动与各路人马和解的。   但是,偏偏当日和解的态度,反而让今日河北、关东诸人有了喘息之机,而那些用来和解的名器,更是成为了那些人聚拢兵马的根本。所以说,那不管周、伍二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吃里扒外,又或者是天生幼稚,此时活该被杀。   当然了,肯定不止如此,当吕布将周、伍二人拖下去以后,相国府中众人依旧屏声息气,等着董相国继续做出指示……   具体来说是这样的:   曹操弄出来一个三公文书,说三公传书号召讨董,那三公怎么办?   公孙珣直接拍桌子说讨董,而且直截了当的亮刀子,那又该如何应对?   但有意思的是,董卓居然在杀了周、伍二人以后,坐在相国府的特制太尉椅上沉默许久,而未发一言。   “岳父大人?”作为女婿,如今是已经如偿所愿当上经学博士的李儒无奈上前。“如今之计,该当如何?”   “你觉得该如何?”董卓耷拉着眼皮反问了一句。   “要不要出兵平叛?”李儒说了句废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是没法出兵的。   “怎么平?”董卓果然是一声冷笑。“曹孟德一个混小子造了几封伪书,找了几个财主凑了几千壮丁,出兵打掉他倒是容易,可有什么用?真正反我的关东诸侯都还没跳出来呢!至于公孙珣,他倒是坦坦荡荡,可其人远在常山,难道要我放着眼前的这波关东人不管,直接卖出后背给关东这群人劳师远征去河北?!”   “岳父大人所言甚是。”李儒赶紧点头。“所以说如今首要的举措还在于内……在于洛阳。”   “不错。”董卓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何尝不知自己突然掌握朝政,天下人多有不服?但为今之计,不在于外而在于内!若朝中安稳,兼有雍凉,又握有天子,大势依然在我……”   “不知如何才能让朝中安稳?”李儒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董仲颖扶着腰带勉力站起身来,在堂中走了数步,方才驻足言道: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曹孟德那小子的三公书信明显伪作。别人不说,太傅在洛中事事都没有与我为敌的意思,而且论宗法,袁绍、袁术也跟他们不是一支,不能说袁绍在河内蹦跶,袁术逃亡南阳,就擅自归罪于太傅。”   “那……此事就不追究了?”李儒向前一步问道。   “怎么可能?”董相国扶着肚子转身睥睨道。“既然那群小子敢拿三公作阀,我岂能不应?之前司徒丁宫主持废立一事时,仗着自己学问高,在诏书中拐弯抹角的嘲讽我,若非是你提醒,我现在都不知道……这样的小人,岂不正好立威?让李傕去,全族老幼全都拿下,给我在铜驼大街上明正典刑!”   李儒欲言又止,但终于是扔下此事不管:“那敢问大人,公孙珣处又该如何回应?”   “我也为难呢!”董卓忽然起身,屏退堂中诸多属吏,然后方才踱步言道。“若论军事,常山到洛阳相隔千里,本不该多有表示,但公孙文琪此人素来强横,用兵出众,却也不得不提早防备;而若论人事,我之所以能独尊于洛中,靠的就是兵权二字,各处武力,多有雍容,但如今公孙珣既然起兵,便要小心他的旧部有所动摇……文优,你说该怎么办?”   李儒摇头不止:“军事上的事情,请大人专断,人事上的事情,我更无话可说……只能劝大人尽量雍容一二。”   董卓不由冷笑:“我何尝不能雍容?但我听周、伍二人之言,雍容士人,却只落得他们兵戈相对……当然,士人是士人,武人是武人,士人如此凉薄我是没想到的,而武人的心思我倒能有所通晓,也自问有些驾驭之力,唯独兵马乃是我立身根本,不容有失,所以反而要格外小心。”   “其实岳父大人。”李儒无奈低头言道。“我还真有一策……既如此,何妨分吕、徐、张三人之势,让其不能为祸,再加官晋爵,各有封赏,以安人心?”   董卓陡然怔住,却又不假思索,立即反问:“此策极佳,可又该如何分三人之势呢?”   “吕奉先武力卓绝,大人可以用在洛阳调用;徐荣大将之才,而洛阳八关之险,以东南面最为疏阔,何妨让他去东南以做警备?张辽年纪尚小,正好让他随牛辅将军往河东应对白波盗匪……这样的话,非只三人分势,不能生乱,还能各尽其用。更重要的是,三人皆能避开洛阳正北方向,避免将来与卫将军有所接触。”李儒张口便来,俨然是早有准备。   “好策,正该如此!”董卓不由眉头舒展。“我即刻下令封赏派遣这三人便是……不过文优你也真是,如此好策,为何不一开始便道来?!”   李儒苦笑一声:“不瞒大人,这一策非是出自于我,乃是咱们相国府兵曹掾贾文和所献。”   “哦?”董卓恍然醒悟。“贾文和居然在我的相国府吗?”   “这是自然。”李儒愈发苦笑不止。“他本就是太尉府的兵曹掾,关中平叛后也只加了千石的加秩,却还是做他的兵曹掾,而大人先任太尉,后自任相国,他便一直都是你的属吏。”   “哎呀,这是我的错。”反正周围也没别人,董卓倒是干脆认错。“贾文和是咱们西州乡人,我只顾得给那些士人升官,给属下士卒赏赐,却居然忘了他这个兼通文武之人……这样好了,你去告诉他,这件事情交给他来办,办完后我以此为功劳,给他安排个两千石的兼领职务,而将来若有佳策,让他尽管直说!”   李儒当即应声,然后便退出堂去……然而,临到此时其人才想起来,自己本是犹疑于贾文和数月皆无所言,此时忽然献策,未免让人疑虑,这才没有第一时间献上此策的。   不过,转念再一想,如今这洛中,士人不可信,武夫皆无智,若是同为凉州人的贾诩都不能信,还有人什么可以信呢?   而且再说了,这个计策确实是一个应对出色的法子吧?   一念至此,李儒倒也懒得多想了,便径直去寻贾诩商量吕布、徐荣、张辽三人的封赏去了。   时日匆匆,到了七月中旬的时候,形势变得愈发明显,除了公孙珣摆明车马的会盟外,中原一带本就赶不上常山会盟的诸侯也纷纷向袁绍输诚,表达了对在黄河以南再立一个讨董联盟的认可。   而考虑到公孙珣本就设置的一月期限和常山这个会盟地点,几乎可以想象,他本来就是真对河北发起的会盟,这样的话,两股巨大的讨董势力很可能会根据地域形成两个暂时‘同盟’而又‘对立’的阵营。   然而,檄文和邀请传到了徐州之时,又有人出幺蛾子了。   没错,徐州刺史陶谦陶恭祖向来不甘居于人后,这个实际上只能稳住州中两个郡地盘的老头子既不想响应首倡义兵的公孙珣,也不想响应距离他更近一些的袁绍,偏偏眼看着天下士人都要响应讨董,不参加自己不能立住脚……于是,老头子很有创意的自己组建了一个会盟!   当然了,陶谦自知自己威望不足,所以遥尊远在洛阳的朱儁朱公伟为车骑将军,并拉拢了扬州几个郡……用他的话说,河北有公孙珣,关东有袁本初,徐杨也要有自己的联盟!   更有趣的是,这个联盟还未得到任何响应,也就是刚刚往徐杨诸侯发完文书以后,陶谦居然就第一个往洛阳出兵了!   要知道,连月淫雨后,此时河北、中原多有大水,道路艰难,可人家陶恭祖还就是准备妥当立即出兵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公孙珣还有袁绍,真该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的!   那么出兵去寻‘盟主’朱儁的将领是谁呢?   答案是之前募兵回来,正好停在下邳的刘备刘玄德,其人自告奋勇,不避艰险,主动求往,而陶谦大喜之余也即刻上疏表奏其为骑都尉。   那么,刘备领了多少兵马呢?   答案是三千丹阳募兵……正是之前刘备自己奉命募来的那三千兵,这三千人,由高风亮节的徐州刺史陶公供给后勤,直接就出发往洛阳而去了。   临走之前,广陵陈登,东海糜竺,彭城张昭感其忠勇,纷纷来送。甚至于广陵太守张超,由于是张邈之弟,所以一开始便准备响应曹操,可却依旧壮刘玄德志气,派遣了郡吏吕岱,引甲士五十相从。   但是,最早出兵的人还不是刘备,因为就在前一日,远在荆南的长沙太守、乌程侯孙坚在接到一封船马相连,疾速送达的书信后,却是直接慨然出兵。其人不顾千里迢迢,居然扔下长沙不管,引兵数千,倾巢而出,一路向北。而荆南豪杰多有相从,甚至有零陵黄盖这种举了孝廉的地方豪族,捐家相从!   董卓擅行废立,鸩杀太后,国家瞬间动摇,然而当此时,何止是公孙珣与袁绍这种大人物意欲有所为?天下又何止是他们二人与董卓的舞台?   曹孟德弃官而走,扔下妻子,孤身出洛,一路上曾被一个亭长抓到,也曾差点被县吏当成盗贼杀死,还曾误杀故交吕伯奢一家,然而其人一到陈留,便扔下种种心思,即刻矫书会盟,倾家起兵!   刘玄德孤悬在外,一日未曾堕其志气,一旦得到机会便不避风险,依旧要直扑洛阳!   孙文台远在荆南,咋闻洛阳出事,便居然扔下长沙基业,横渡长江,以求功业!   平心而论,遭逢大变,后面这三个‘小人物’比某些大人物更让人心折。   “是这样的,召大家过来,是因为眼看着二十二日便要到了,不能再拖了!诸君,你们说,这个董卓在洛阳,传旨意说其余二者都是叛逆;袁绍在河内,却拿着渤海太守的印,让渤海的兵马去河内寻他;公孙珣在常山,乃是我冀州境内,还号召河北义士都去他那里会盟……这三人,我到底该助谁啊?”   说话的,是一位真正的大人物,前御史中丞、现冀州牧韩馥,地点是邺城官寺大堂之上,而他所询问的对象,则是冀州州中诸多属吏。   “明公此言大谬!”话音刚落,旁边就早有明白人忍耐不住了。“明公是国家重臣,守冀州一州,怎么能说什么助袁、助董、助公孙呢?!你应该兴兵助国家!而且再说了,董卓那种人,昨日杀太后,今日杀公卿,这种人能助吗?”   坐在上首的韩馥定睛看去,却是自己的治中从事刘子惠,倒也不由面露惭愧:“是,子惠所言甚是,是我糊涂了,不该生怯意……只是便是为国家兴兵讨董,又该应和何人呢?公孙文琪百战百胜,袁本初四世三公,如今若助其中一人,岂不是要让另一人怀恨在心?”   “这有什么可说的?”刘子惠不由叹气。“明公,如今的局势是,卫将军在河北多有威德,若你再去会盟,怕是冀州不保;而袁本初空有名望,却无兵马,我们去助他,却可以用我们冀州兵马粮草的强盛,在讨董中立下首功!而且再说了,也只有借着袁本初的名望,才能阻止公孙文琪在我们后面吞并冀州郡国。”   “你是说,卫将军有意吞并冀州?”韩馥不由惊慌起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刘子惠继续抗辩。“卫将军在北面,距离洛阳甚远,却与冀州近在咫尺,他会盟诸侯,却限期一月,俨然是只认准了幽冀两州,而若是冀州郡国都响应他,放他大军入各郡国,明公拿什么名义抵抗?为今之计,只有联手袁绍,方能让冀州持重于天下。”   “我明白刘治中的意思了。”韩馥缓缓点头。“是这个意思,只有加入了袁本初的会盟,方能取得大义,让卫将军不好吞并我们,而且还要尽量拉拢冀州下属各郡国,让他们一起加入南面的会盟,才能阻止他们加入北面的会盟……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此意。”刘子惠终于面露笑意。   “那我应该即刻发文,一来告知天下,我要正式响应曹操和袁绍的这个会盟,二来,要即刻通知州中九郡国,随我一起……”   “是六郡国。”刘子惠再度无奈了起来。“渤海太守的印绶本就在袁本初身上,而常山、中山公孙珣是奉命持节都督的,甚至他就要在常山会盟……发文往这两郡,只会惹怒卫将军!”   “是,六郡国。”韩馥不由失笑,却又环视左右。“呃,沮別驾在哪里啊?麻烦他来作文……没来吗?”   “回禀明公。”刘子惠不由再三无奈。“沮別驾送人去了,天下纷纷,他有个好友决定出山襄助豪杰为讨董事……昨日便告假了。”   “哦。”韩馥缓缓颔首。“我想起来了,那就子惠你来执笔,最近的魏郡就不发了,我待亲自去见粟太守与他面谈,如此便是五郡国了!”   刘子惠点头称是,便俯身到堂下几案之上写公文,然而写到一半,忽然间,门外便有使者来寻韩馥,刘子惠头也不抬,只是写信如常。   然而,那使者来到堂前,恭敬一礼,便直接言道:“韩公!我家审公有文书在此,他说他要往常山一行,请假一旬!事关重大,还请韩公不要以此怪罪于他。”   韩馥与堂中属吏多少为之一滞。   “那便是四个郡国了。”刘子惠直接掷笔言道。   “不错。”坐在上首的韩馥喏喏而答。“子惠所言甚是,如此,便是四个郡国了。”   ……   “董卓乱政,太祖发檄文会盟常山,袁绍亦合曹操、桥瑁、张邈,伪作三公书信,道卓恶,求起兵会盟。馥得移,请诸从事问曰:‘今当助袁氏邪,助公孙氏邪,助董氏邪?’治中从事刘子惠曰:‘今兴兵为国,何谓袁、董、公孙?’馥有惭色。复问:‘兴兵事定矣,然袁氏、公孙氏何择?’或曰:‘卫将军强横于北,绍孤立于河内,从北,恐冀州主人更易矣!而从绍,则可抗北!’馥善之。子惠复叹:‘冀州自强,从袁者,盖洛阳在南也,何云拒北?’馥愈惭。”——《新燕书》·卷六十五·列传第十五 第四章 旧将须分左右军   中平六年,因为废立之事,主政洛阳的董相国并未为新天子启用新年号,反而废去了之前弘农王刘辩在位时的两个年号,重新引用灵帝年号,所以依旧是中平六年。   而就在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二,由大司马领幽州牧刘虞号召的会盟正式成立,在常山太守董昭的主持下,与会者一起在北岳常山祭祀天地,歃血为盟,然后共推卫将军公孙珣为盟主,兴兵讨董。   这一次,直接参加会盟,或者因为路远而排出使者的诸侯多达十四路,计有:   卫将军公孙珣;   大司马领幽州牧刘虞;   右将军领辽东太守赵苞;   常山太守董昭;   中山太守冯歆;   钜鹿太守李邵;   赵国相审配;   代郡太守王泽;   上谷太守高焉;   涿郡太守崔敏;   广阳太守杜畿;   渔阳太守常林;   建威将军领辽西太守程普;   荡寇将军领右北平太守公孙范……   这里面亮点当然很多。   比如说,公孙珣在杀了阎柔、鲜于辅,半软禁了刘虞,驱逐了常山太守让董昭取而代之以后,又进一步撕破脸皮,将他完全控制的腹心几郡给彻底吞并,堂而皇之的让杜畿、常林、程普、公孙范等人成为一任两千石太守。   这是表彰,也是某种试探,更是某种必由之路。   再比如说,冀州九郡国,居然来了四位太守、国相,这其中尤其出乎意料的乃是钜鹿太守李邵,这位李太守在接到了冀州牧韩馥的传讯后,依然主动前来常山参加会盟,而且会盟期间态度坚决,全程保持了对公孙珣的无条件支持,实乃是大大的惊喜!   当然了,就是韩馥韩州牧那里,不免又有唠叨还剩几个郡国了。   还比如说,赵苞到底是岳父大人,虽然两人经常有些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到了关键时刻,哪怕是塞外遥远,来不及赶到,他也依然按照公孙珣之前的书信请求,派出了自己的司马太史慈,引精锐骑兵八百,作为使者和援军来到了常山。   这是一种没的说的政治姿态。   当然了,还有些事情,从名单上看不出来,但却实际存在。   比如说公孙珣的那位族兄公孙伯圭,在袁绍不去上任的情况下,他其实实际控制着渤海这个河北第一大郡的实权,却居然没有来常山会盟。   实际上,可能是渤海人口百万,经贸发达,一个郡抵得上幽州四五个郡的缘故,那位远在南皮的公孙大兄明显飘了起来……在心腹关靖的撺掇下,公孙瓒不仅没有来常山,还拒绝了渤海太守袁绍派来调度兵马粮草的使者。   据不可靠传言,关靖的建议是,渤海实力冠绝河北,完全可以拿捏住姿态待价而沽……不说别的,最起码也要向公孙珣要个将军做做,向袁绍要个太守官印。   而公孙瓒也是深以为然。   当然了,有没有更深的计划那就不好说了,也无所谓了,反正公孙珣是腻歪的不行,听到讯息后,他将原本为公孙瓒准备的振武将军印绶,转而交给了审配,准备让审配回邯郸时送给在朝歌的关羽。   而名单中最后一个隐藏的亮点,其实就是这被私表的将军号了,很显然,公孙珣不准备玩虚的,他是真的要即刻组织部队,进行军事部署,进而展开军事行动。   会盟结束,消息传来,袁绍加紧了联络,而所谓关东联军,此时也有了一个大概的核心脉络:   车骑将军领渤海太守袁绍;   后将军袁术;   冀州牧韩馥;   豫州刺史孔伷;   兖州刺史刘岱;   河内太守王匡;   陈留太守张邈;   东郡太守桥瑁;   山阳太守袁遗;   济北相鲍信;   广陵太守张超;   长沙太守孙坚;   假奋武将军曹操,以及在上党自称太守的张杨……合计十四路诸侯,全都应许参加。   其中,张超隔得太远,恐怕实在是赶不及,但其余人全都是洛阳周边的势力,都是能够立即组织兵马,参与会盟的。   相对应的,陶谦的徐扬联盟也获得了普遍性的积极反应:   扬州刺史周干;   琅邪相阴德;   东海相刘馗;   彭城相汲廉;   北海相孔融;   沛相袁忠;   泰山太守应劭;   汝南太守徐璆;   九江太守服虔……加上陶谦本人,与已经出兵的骑都尉刘备,累计十一路诸侯。   三支联盟,共三十九路人马,北起辽东,南至九江,东至北海,西至上党……完全可以说,不管是河北联盟一时半会够不到董卓也好,还是徐扬联盟的成立更多的是为了自保而虚存也罢,这天下间讨董的局面却已经成为事实了。   而且,因为整个关东河北徐杨讨董大局已成的缘故,使者往来不断,诸侯尚未起兵,名单就已经彻底公开化……消息传到洛中,更是催动了一件最直接的事情。   “洛阳虽然是首都,却在关东,若是公孙珣引河北联军南下,控制住了孟津、小平津、五社津;袁绍领关东联军正面而来,攻打旋门关(虎牢关)、轘辕关,并扣住荥阳、成皋;然后徐扬联军再做袁术的后盾,从南阳进取大谷关、伊阙关……那么洛阳即便是握有重兵,也只能陷入垂危之境,甚至自溃!”说话的是董卓的长史,也是历史上董卓真正的军事参谋刘艾,其人这番言语从军事角度来说,倒是一语中的。   “不至于此。”李儒几乎是立即摇头。“若是他们一心,军事上自然是如此局面,可近四十路诸侯,若是真一心,为何不能共起一盟?反而分成三个联盟?”   “那文优的意思呢?”刘艾一时好奇。   “若以军事而论,徐杨联盟不必管他。”李儒当即摇头。“河北联盟也可以暂时不管……因为关东联盟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公孙珣轻易来到洛阳跟前的。”   “此言不差!”一直眯着眼睛的董卓终于微微睁眼,打断了自己心腹们的分析。“彼辈各怀鬼胎,若真是一心要对付本相国,何至于一分为三?譬如陶谦那个老小子之所以自立联盟,无外乎是不甘居于人下,而他盟中那些人,都是相隔千里之辈,却又不敢真的与老夫交手,只是打起旗号,以求自保而已……不然,为什么不学张超千里起兵来过来?”   众人纷纷颔首。   “还有公孙珣的河北联军。”董卓不由起身缓步而行,外加冷笑不止。“若是说徐杨联盟是陶谦不甘居于袁绍之下而所为,我自行废立是为了不甘居于袁太傅之下而所行,那公孙珣此番作态,便是不甘居于我之下……你看看他的会盟诸之人,俱是旧部、邻郡,所谓诸侯多是充数的傀儡,其人此举无疑是想要借机自行割据幽州,外加努力兼并邻郡,扩大地盘,如此而已!”   “岳父大人一语中的!”李儒微微颔首。“公孙珣此举私心大于公心。”   “如此说来,我们只要对付当面关东联军即可?”刘艾登时松了一口气。“若如此,其实倒可以从容一战……毕竟,我军皆是精锐,又握有洛阳武库,而且相国赏赐丰厚,军心可用;而彼辈多是新兵,便是势大,也可以从容击破!”   “关东小儿自然不在我眼中。”董仲颖扶着腰带坐回到了太尉椅上。“事情到了这一步,仗也一定是要打的……只是如今局面,关东俱反,而河东白波贼与匈奴人又屡有侵扰关中,我何必一定要留在洛阳这个三面受困之地呢?你们说,若是洛阳不能连结河北、中原,那此地珍贵的事物,不就是天子、公卿、户口、武库,还有些许财物吗?而且这些公卿大臣还跟关东那些叛逆眉来眼去。”   李儒与刘艾面面相觑,茫然不解,便是立在一侧一直没有发声的蔡邕、贾诩这些新晋之人也同样有些茫然……这个事情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而是敢不敢想的问题。   实际上,正常人怎么可能敢和董卓同一个思路呢?   “算了,再看一看。”董卓见状也是一时蹙眉。“且等关东诸侯汇集起来,看看他们的情状,若是极弱,也不用如此麻烦……而且此时荆州尚未有反意,也不好轻弃。”   堂中随即沉默,并无人敢多言。   而与此同时,七月底,会盟之后的常山,却也陷入到了一场规模巨大的争端之中……具体来说,乃是公孙珣幕中属吏、会盟的各路诸侯、举荐的属下,在关于联军下一步动作的问题上发生了巨大的分歧。   这很正常,也是必然的,因为现在是七月底,马上就要秋收,本来就不可能立即出兵,本来这个时候就是要讨论战略问题的。实际上,南面的关东联军,甚至洛阳的董卓也是如此,在农业时代,没人可以违逆天时……秋收在即,不要想什么军事问题,除非你只准备动用小规模脱产军队。   公孙珣当然也是如此。   而且,在战略方向的问题上,以公孙珣如今这个尴尬的地理位置和及其明确的政治口号而言,也确实有些让人为难。   “……以今日来看,天下大势其实不在董卓,而在二袁、陶谦与君侯。故,我意秋收后,君侯当出全军南下,以迅雷之势直扑河内,兼并袁绍、袁术,再取洛阳,以定大势。”   “不然。二袁四世三公,兼有讨灭阉宦之功,正孚天下之望,岂能无故兼并?君侯若行此事,与董卓何异?君侯,我以为当遣使往河内,与袁本初联手,得起允诺后君侯便在秋后亲自遣大军向前,由我部占据北路,直攻洛阳,如此才能不负天下之望!”   “可若是袁本初背信弃义,轻易断我后路又如何?冀州牧韩馥乃袁氏故吏,正在魏郡,若其人隔断交通,陷君侯于险地怎么办?再说了,袁绍在君侯首倡义兵后居然佯做不知,自行会盟,俨然是防范君侯之心甚重,让他让开河内,他就愿意让开了吗?!怕是朝歌关将军处,此时都已经被他隔断交通了!”   “若是先取魏郡,再进河内呢?”又有人出言道。“冀州牧韩馥初来冀州,人心不服,而卫将军征讨黄巾,覆灭乌桓,且履任河北多郡,向有威德,何妨联络魏郡旧部,出奇兵入邺城,逼迫韩馥降服,如此河北一体,再全力向南讨董……如此,岂不万无一失?”   “这是五十步笑百步。”早有人再度发笑。“兼并袁绍失天下人心,难道无故兼并冀州就不失人心了?说到底,此时董卓尚在洛阳,而讨董局面又刚成,谁都不好第一个做如此下作之事的……还是那句话,既然是会盟讨董,总得是讨董为先。”   “若是先取安平、河间呢?”   “先攻略太行山匪又如何?”   “袁本初也是有私心的,各路诸侯各怀异心,迟早要兼并,卫将军负天下之望,不好先坏规矩,何妨小心部属,统筹赵国、钜鹿、中山,然后引兵到邯郸观望局势,待关东联军自己生乱,然后行雷霆之势?”   “这要等多久?”   “数日前在常山山上,君侯可是歃血为誓,亲口发誓要讨伐董卓的,若是不去讨董而想着自家地盘,不要说让天下人失望,只说君侯本人与诸位理事者,算不算自欺欺人?!”   “……”   “……”   “正南久离邯郸,赵国可能安稳?”一片嘈杂之中,坐在首位久久不语的公孙珣忽然扭头看向了已经口干舌燥的审配,却是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引得原本争辩不休的各位谋士当即闭口。   “君侯放心。”右手边第一位的审配倒是依旧昂然自若。“我虽只在赵国数月,可之前董公仁久在赵国,君侯也在赵国有遗德,所以人心不至于出问题。唯独秋收在即,之前又遭遇到了涝灾,所以确实有些担心……毕竟,大战在即,那些可都是军粮。”   “说得对。”公孙珣复又从容看向了坐在自己左手边第一位的吕范。“子衡,别的倒也罢了,正南与李太守都不能久留,便是范阳三郡也得有人尽快回去主持秋收,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为我幕府长史,总领幕中,这几日要多与诸位交流,统计一下意见,弄个条陈出来,我也要做决断。”   吕范不敢怠慢,立即起身,严肃答应。   “诸位。”言至此处,公孙珣复又朝堂中众人笑道。“你们愿意留在这里为我出谋划策,俨然是有志气寄托于我,我也视诸位为心腹之人……而这些天又是筹备会盟,又是商议策略,你们着实辛苦……这样好了,今明两日咱们就不再议论此事了,大家回去沐浴一番,明日上午,我请诸位再去一趟城外常山,登高置酒,以应秋高气爽。顺便,正南此番来会盟,还带来了一位冀州智谋之士,正好为诸位做个引荐。”   公孙珣既然如此说了,堂中诸多文士,甚至还有三四位新的旧的两千石,自然也无话可说,于是纷纷告辞。   第二日,那是七月最后一日,众人如约赶往城外,然后很快就在诸多骑卒的护卫下,来到了常山山腰中的一处好地方……此地乃是历来祭祀北岳所在,也是之前会盟之地,地方宽阔,更是无数祭祀碑文林立于山前,周围还有秋初黄花绽放,若以赏景唱赋,饮酒作乐来说,端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然而,众人随公孙珣坐定,却发现与右侧公孙范、审配、董昭等人顺序如常不同,左面吕范、娄圭、王修这三人身前,居然有一个空着的座位!   到了这时候,众人联想到昨日公孙珣所言,倒是有了几分猜测,但却不免愤然起来……毕竟,自古以来,都是新人居于旧人后,汉武帝搞了个‘后来居上’可是被人当做反面典型来看的。   而且再说了,今时不比往日,当日幕中没有什么前后倒也罢了,公孙珣如今据北地九郡而有所图,乃是天下数得着的人物,动辄便可自表某人为将军,某人为太守,一个什么智谋之士上来便摆在大家身前,谁能忍?   但是,更不能忍的还在后面。   自上午到中午,头顶太阳渐渐来到正中,众人枯坐在山上,却居然不见那个‘冀州智谋之士’在哪里?!而公孙珣偏偏又摆足了姿态要等那人来,搞得大家美酒佳肴在前却不能享用,丝竹在后却不能耳闻,满腔诗情画意最后居然变成了满腔怒气!   此情此景,不要说其他人,就是带着此人过来常山,知道此人来历的审配审正南,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但终于,日头偏西的时候,此人高冠儒服,到底还是黑着脸上山来了。而且你还别说,座中还真有几人当场认出了此人来历,然后窃窃私语起来。   公孙珣见状当即也是失笑,却依旧不急不怒,反而主动起身相迎:“元皓,此宴专为你设,你与我置气倒也罢了,何故晾着大家呢?”   那瘦身黑脸之人也不入座,也不回礼,只在负手立在场中空地上冷脸相对:“不瞒卫将军,如今天下汹汹,我田丰虽然知道你这人私心颇重,但却觉得解士民于倒悬这种事情还是非你莫属,所以才远道来投。而如今来此近一旬,整日只见你置酒欢歌,高谈阔论,却居然不能做一个明智方略,果断规划,也是心下失望,就有了转回去闭门读书的意思……所以今日才心生犹豫,要不要来此赴宴。”   公孙珣依旧失笑:“何至于此?元皓若走了,咱们岂不是还要在书信中互骂,依旧置气如常?来来来,且坐下再说。”   田丰一声冷笑,居然拂袖不理。   众人愈发大怒。   ……   “既会盟,或言南下河内以临洛阳,或言左右兼并以定河北,太祖犹疑,旬日不能决。”——《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五章 新人敢言天下事   “元皓不要太过苛责他人了。”同样高冠直裾的公孙珣在被拒绝后倒是一甩衣袖从容坐回到了主席上,而且依旧不以为意,俨然风度翩翩。“事关重大,千头万绪,需要考虑的地方太多,这才会有所迟疑……”   “推脱之语罢了!”田丰摊手冷笑道。“真要做决断,一言而已,拖延至此,不过是某些人因私废公罢了!”   “先生此言未必妥当!”第一个忍不住而愤然起身的却是个熟人,正是魏郡名门沮宗沮公祧。“董卓祸乱国家,我家君候虽然与其人素有交往,却直接拒绝了其人送来车骑将军印绶,反而立刻连结北地群雄,首倡义兵……若是连这种举止都算是因私废公的话,那什么算是公心?天下间没人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可因为私心而废公事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是算不到我们君侯头上的。”   “因私废公一词非是说你家君侯,而是说如你沮公祧在内的诸多列坐名儒智士!”田丰以手指向沮宗,居然半点情面都不留。“若非是你们这些幕中才智之士为了个人私利,怎么可能让事情拖延到如今?譬如你沮公祧,虽未听过你的进言,但我也能猜的出,你必然是要你家君侯引兵南下,攻略魏郡……对否?”   沮宗面色涨红,却又愤然陈词:“那又如何,钜鹿、赵国俱在我家君候手中,若能再取魏郡,则一来可统冀州事,二来可出河内攻洛阳……”   “我只问你,卫将军凭什么打魏郡?韩馥韩文杰虽然懦弱,可他难道不是讨董的友军吗?”田丰黑着脸反问道。   “你这是迂腐之言。”沮宗勉力答道。“韩文杰不来与我家君侯会盟,俨然心生异心,若不取魏郡,直接越境去讨董的话,岂不是将后勤命脉送于人手……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就算是这样吧。”田丰拢着手向前来到沮宗的席前笑道。“那我再问公祧你一事,你准备怎么打魏郡?又准备花多长时间打魏郡?你是魏郡本地人,难道不知道魏郡的邺城是天下坚城吗?难道不知道魏郡的人口、财富、粮草之多,兵甲之利,都是河北数得着的吗?而且,与袁绍结盟后的韩馥身后难道不是还有十几路诸侯做支持的吗?还有河间、清河、安平等郡,既然没有来常山会盟,反而是遵从了韩馥的文书,那他们将来难道不会听韩文杰的召唤去援护吗?此战一开,你家君侯领河北联军十余万,袁本初领关东联军十余万……哈,我就不说你老家魏郡是否会被打成白地了,我只问你,董卓怎么办?废弃讨董的罪名要谁来承担?”   沮宗面红耳赤,却居然无言以对。   见此情状,众人纷纷看向坐在主席上的公孙珣,但后者却只是微微一笑,居然自斟自饮起来,俨然未有插嘴的意思。   这下子,在座之人心里明白,这是要放任大家与这位田元皓公开辩论了,于是当即便有不少人跃跃欲试起来。   “元皓兄未免有些耸人听闻了。”有一人一马当先,主动出言为沮宗解围。“我家君候履任河北十载,多有威德加于此处,便是魏郡也有故吏、故将,若是操作得当,未必不能反手之间轻易拿下……至于说韩冀州,到时候可以让他先去清河、河间继续组织讨董事宜,等前面讨董大局事成,甚至可以让他继续履任的……想来,袁本初那边也没话说吧?!”   “这不是故郭公的外甥,当日沮府上的故人京有喜吗?”田丰放过沮宗,转手朝此人微微一礼。“当日有喜千里护送叔母归乡,复又千里护送叔母走河北奉养……孝名振动天下,不意今日再见。”   “不敢当元皓兄礼遇。”京有喜昂首挺胸,拱手而言。“还请元皓兄批驳一二。”   话说,其人自来昌平已经数年,先教书后参政,多少历练了出来,所以言语中不免有些底气。   “你的言语不值一驳。”田丰负手摇头叹气。“若郭公在世,一定会因为京有喜的幼稚而有所忧虑吧?”   京泽瞬间憋在那里,却还是赶紧拱手再言:“还请元皓兄直言!”   “我只想问一问京君。”田丰盯着对方问道。“你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有没有冀州的地形?知不知道冀州九郡到底有几座城池,几条大河,又都在何处?每座城池左近,又大约有多少人口?每个地方的风俗又如何?”   京泽一时语塞。   “冀州河流我不清楚,风俗、人口也不好说,但九郡国有多少城池我大概还是知道的。”就在这时,田丰身后忽然有一人缓缓起身,却正是新任广阳太守杜畿杜伯侯。“若我所记不差,冀州九郡国,累计九十九县,按照制度,每县一城,若再算上没有立县的古城小邑,约有一百二十城……不知道在下说的可对?”   田丰回过头来,居然一时怔住。   上首的公孙珣则拊掌而笑,在座众人也都纷纷称赞。   不过,田丰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然后转向杜畿,正色一礼:“伯侯多年不见,不成想当年魏郡匆匆一别,居然未曾识得真正能力之士!”   “不敢当。”杜畿昂然自若。“元皓兄若有其他问题,不妨一并问来。”   “那我再问伯侯,幽冀青并,也就是所谓河北四州,大约有多少城池、关卡、要塞?”田丰回过神来,转身来到杜畿身前继续追问。“也就是所谓屯兵据守之所。”   “幽州八十八县,冀州九十九县,青州六十五县,并州八十县,其中幽州多边塞关卡,冀州多古城小邑,青州多山脉要冲,并州则三者兼有,累计总数无人知晓,但其中能屯兵马据守之处,应该不下四百余……”杜畿依旧昂然而立,随手拈来。“田兄到底何意?”   “无他,”田丰束手幽幽叹道。“刚才京有喜说你家君侯在河北履任十余载,多有威德在此处……所以我就想知道,这四百多城池,数千乡亭,千万人口,你家君侯到底加威德于几城、几乡、几人?之前我有眼无珠,不知道伯侯才智了得,居然是位一等一的能吏,既如此,你可能为我答此惑?”   杜畿失声难应。   “而且,在下还有一问。”田丰转过身来,朝着满座人凛然问道。“既然卫将军当了十年官便可以威德加于河北,那敢问汉室在河北四百年不倒,又加了多少威德于河北呢?”   满座俱皆无言,便是公孙珣也只是面无表情,不喜不怒。   “我所言这些,其实不过是一句话……敢问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天下?!”   田丰愤然而喝,满座俱皆变色,却居然无一人能答。   “我就不懂了,你们这些人分明都是才智之士,却为何把一郡一州,乃至于天下看的如此儿戏?”一片沉默之中,田丰继续怒容而对。“坐在这里指手画脚,好像在图上画一画就能割取一郡一州一般!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家君侯的威德已经在这次常山会盟中用尽了吗?这次会盟不来的郡国,就不要再心存侥幸了,往后的郡国只能一城一邑的打下来!”   “京君说什么魏郡旧部。”田丰复又以手指向京泽,丝毫不留情面。“装神弄鬼,其实不就是屯驻在邺城西面武城的张颌和他的千余人吗?指望着千余人而取一郡十五县二十三城,你们把生死攸关的军国大事当成什么?真以为魏郡没有人马、将领、才智之士?张颌区区千人真要是敢有异动,只能在武城等死罢了!而且再说了,张儁乂欠你家君侯的吗?他的千石司马,难道不是他自己在滹沱河拼命换来的吗?换个别人来难道就不给他这个升职吗?若强要人送命,只能让人背心背德!”   “甚至说,就是在你们这次借着会盟画下来的地盘里,也不是全然如臂使指吧?”田丰叹了口气,继续摇头道。“且不说王泽王太守那些人,是心向汉室多一些还是心向你家君侯多一些,只说深入到乡亭中,这十余郡中又有几乡几亭认得你家君侯威德?他们全都是汉室子民,他们服你家君侯乃是因为你家君侯是汉室重臣……一言以蔽之,你们何其自大无礼?!”   言至此处,田丰转向了公孙珣,难得正色一礼:“卫将军,我今日非是恶意挑衅,数百里而来常山,实在是有几句肺腑之言要与将军讲。”   “元皓请讲。”公孙珣肃容以对。   “其一,汉室不可复兴,然汉室亦不可猝亡!”田丰起身扬声而言。   “此言甚对。”不顾周围人纷纷呼吸粗重,公孙珣倒是坦然而应。“仅此一言,不枉我候元皓十载。”   “其二,将军势大,领袖群雄,然将军不足以速取天下。”田丰依旧理直气壮。   “元皓入座吧!”公孙珣一声叹气。   “等我说完。”田丰尤然摇头。“其三,将军当务之急,应该是讨董入洛,拥立天子,而非滥攻滥取,妄自坐失人心……不然,董卓便是先例。正所谓,不讨董,何以对天下有识之士?不扶汉室,何以号令郡国臣民?!”   “君侯!”戏志才忽然出列,俯首相对。“我以为田元皓所言,实乃金玉良言。”   众人不以为意,因为戏忠一直以来的建议便是要以讨董为先,故又纷纷看向了公孙珣。   “天下事以人为本。”公孙珣闻言缓缓点头。“元皓的话其实我也深以为然……但是洛阳相隔数千里,偏偏袁本初又有心与我争雄,他另起联盟,一边防备于我一边隔断交通也是事实。元皓有什么好计策吗?”   “可以走并州!”田丰有备而来。“走代郡,入雁门,出太原,过上党,然后看形势,或者入河内突入洛阳,或者入河东转关中断董卓后背……”   “此言大谬!”一人再度出声,却是吕范。   而见到此人出声反对,在座之人倒是纷纷一振。   “何言大谬?”田丰依旧不让。   “并州路远!”吕子衡起身认真言道。“而且道路崎岖。”   “如此,后勤也会艰难。”出言附和吕范的,居然是十余天来一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表态的王修王叔治。“吕长史所言并州道路艰难,其实不仅是行军艰难,于后勤补给更是加倍的困难。”   “两位所言都是实话。”田丰似乎胸有成竹。“行军后勤确实艰难,道路也远,但诸位想过没有,走并州除了出其不意外,还有两个天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吕范紧追不舍。   “愿闻其详。”王修也拱手相对。   “其一,并州如今混乱无主。前刺史丁原已死,朝廷所任并州牧正是董卓,更兼如今张杨募兵而归在上党郡南部自称太守讨董,还有白波匪出西河骚扰河东,二者隔断交通,让董卓无法任命官员……”田丰侃侃而谈。“换言之,一直到上党,卫将军当面都没有真正大敌,而且取并州也无人指摘,别的不说,雁门、太原、上党这三郡,诸位真的瞧不上吗?这可是晋地核心三郡!更不要说后面还有河东,还有关中八百里秦川基业。”   吕范与王修对视一眼,默契的沉默以对。   “其二,”田丰继续言道。“河北这个地方,无论怎么怎么处置,无论从何处起势,有一个地方和一个事情是怎么都绕不开的,那便是千里太行山……这里面盗匪百万,光是有名有姓的首领就有二三十处,你们不要想着逼降一个两个首领就能如何,也不要觉得夺取几个关隘就可以安稳。想要真正清理太行山,就只有占据太行山周边并州三郡、冀州两郡、幽州一郡,外加河内,四面夹攻逼降,方能真正处置干净!”   和其他人一样,公孙珣是由衷的点点头……田丰这话是真的说到点子上了,便是张燕和于毒立即引众来降,若不能取下这七个郡国,彻底清理,那这个乱世中,太行山就注定如一个洼地一般将逃亡的老百姓吸引过去。   张燕降了有王燕,于毒降了有于糖,紫山贼黑山贼都没了,肯定还有五台山贼和云台山贼,这跟谁是首领没关系,跟首领的名号也没关系,只跟周围有没有战乱、瘟疫、天灾有关系……而后者,真的能避免吗?   当然了,公孙珣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中,张燕作为太行山共主,被袁绍大规模清剿了数次,却居然一直熬到官渡之战后的第五年,曹操几乎统一北方才正式投降。   “还是不妥。”就在吕范、王修,甚至常林、杜畿等人纷纷颔首之时,却还是有人突然开口对田丰表示了质疑,而这一次,却居然是带着田丰来此的审配。   “正南何意啊?”田丰扭头反问。“我以为走并州讨董的好处已经显而易见了,既能讨董,又能扩张,更能钳制太行山匪,还能避免此时与袁绍等人交战,陷入不义。”   “我没有说走并州不好。”审配蹙眉相对。“问题在于,虽说讨董大义不可失,洛阳亦不能落人后,可幽冀却更是我家君候根基所在……走并州,固然可以不用攻击魏郡,可若是对方反过来背信弃义,攻打幽冀呢?届时君侯不在,谁来处置大局?”   “我知道正南的意思。”此时的田丰不急不缓,倒是有了几分名士风度。“你不就是担心将军引兵走并州讨董,一路艰难,而幽冀却突然局势有变吗?”   “正是此意。”审配正色言道。“元皓,你须知道,便是高祖起兵,也有丰邑兵变,雍齿、刘信之祸……”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多又变色,便是一直没吭声的公孙范也变得格外严肃起来……所谓丰邑兵变,指的是汉高祖起兵后遭遇的第一次大危机,其人引兵出征,后面依仗为根据地的丰邑却忽然一日易帜。这件事情,史书上写的是雍齿主导,实际上很可能与汉高祖刘邦的侄子刘信也有关系……却不好拿出来说了,而审配用在此处,俨然是有所指的。   “谁为雍齿,谁为刘信?”田丰依旧坦然。“是袁绍、韩馥与公孙瓒吗?”   “我倒没说韩馥。”审配起身来到场中对道。“我在邯郸,也对此人有所知晓,其人懦弱无能,绝没有进取之能,唯独袁本初与渤海那位……”   “也不用在意我那位大兄。”这次却是公孙珣直接出言作答。“他便是再胡来,不愿从我,却也不至于反过来攻我吧?而且再说了,渤海往这边来当面乃是涿郡,涿郡、广阳、渔阳,本就是我根基,不会轻易动摇的。实在不行让文典(公孙范字)引兵顶在范阳,他还能如何?”   公孙范不敢怠慢,即刻出列躬身而应。   “料敌从宽。”田丰瞥了一眼公孙范,然后摇头言道。“我让将军走并州上洛,却也没有让他放弃冀州……乃是左守而右攻之意。实际上,如今冀州九郡国而将军有其四,局面已经足够好了。剩下的或随韩文节结盟袁绍,或被同宗所据,本就不好轻易取之,正该暂时防守、消化……其实诸位想过没有,若是能守住与邺城相近而对的邯郸、有钜鹿泽为遮蔽的瘿陶,还有能遮蔽幽州的范阳城,那将军在河北的根基根本就不可动摇。唯独……”   “唯独这三城自北向南,各有不同。”就在这时,对面的娄圭忽然开口。“其中,范阳最好守,有范公子以宗子身份镇压,三郡在后,自然无虞;瘿陶次之,其南面有钜鹿大泽天险,无须担忧大兵猝然来攻,但此地连结南北,直面两方,须有智谋之士为之方能应对;至于赵国邯郸,此城固然千古名都,却独独突出于魏郡身前,真要是有万一,便是首当其冲,最是艰难……此地须有国士、大将当之!方可无忧!”   审配怔了怔,却是朝着公孙珣躬身下拜:“配不敢称国士,但君侯既然将赵国托付于我,我又如何不敢与邯郸共存亡?!”   “存亡个什么?”公孙珣一时失笑,却是亲自起身扶起了对方。“若真要是让我选赵国与正南,那我只选正南……别听元皓的,邯郸可守便守,不能守,且退往襄国城,与瘿陶并成战线又如何?”   审配缓缓颔首,也不多言此事,反而主动问道:“既如此,瘿陶谁来当之?”   公孙珣扭头看向了一人。   董昭沉默片刻,然后起身相询:“那李太守该如何?”   “让他来随我去并州便是。”公孙珣轻声应道。“等到了洛阳,自然有高位许之。”   “既如此。”董昭摊手以对。“属下并无异议。”   “既如此!”尚扶着审配的公孙珣忽然肃容,却是环视左右,正色而问。“我欲从田元皓之言,出兵并州,趁其不备一路南下上党,以求讨董……可还有人不服?!”   自吕范以下,所有人一起来到场中,起身相拜。   即便是就在公孙珣身前的审配、田丰也躬身相对。   “那便开宴吧!”公孙珣眼见着众人统一了意见,却是忽然展演一笑。“秋高气爽,黄花古碑,好酒佳肴,千万不要错过了良辰美景!”   众人不敢怠慢,田丰居然也不再倨傲,而是从容入座。   这一番宴饮,一直到傍晚方才结束,夕阳下,众人扔下一片狼藉,然后跟着公孙珣趔趄下山,又纷纷三五作伴各自离开。   而转过山脚,来到自己的车架前,审配刚要拽着田丰上车询问,却不料吕子衡居然匆匆跟来,然后对着田丰恭敬一礼,又一言不发转身就去。   而更有意思的是,田元皓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竟然就在车前坦然受了其人一礼。   审配愈发茫然,然后赶紧拖着田丰进入车中:“元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何至于狂悖到这种份上?!既然来了,便是要投明主以效用的意思,你便是有理,那就据理而争又何妨?为何一定要摆出这种姿态,把同僚乃至君侯都得罪成这样?”   “我得罪谁了?”侧卧在车内的田丰不由失笑反问。“我今日得罪的只有区区几个昏悖自私之人罢了!至于你口中的君侯,还有那位如此紧要的吕长史反要感激我才对。”   审配到底是才智之士,闻得此言,不由心中一动:“你是说,出兵并州本就是君侯的意思。”   “然也。”田丰带着醉意躺下道。“不然为何没见到那些素有名气的将军、校尉?韩当在何处?程普在何处?高顺在何处?你所言的那些个太史慈、赵云、田豫,又在何处?很明显他这人早有决断,而且已经在暗中有了军事编制与计划。无外乎是他要做好人,做明主,有些时候是不好违背众意的,而我顺他心意替他做此事,哪里会得罪他?若是你觉得他会因为这个而发怒,只能说你小看了你家这位君侯。至于说吕长史,如我所料不差,若没有我今日所为,那明日就是他来得罪所有同僚了。”   审配登时醒悟:“想来娄子伯与王叔治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这二人一人管军事分划,一人管后勤……”   “那个董公仁也应该是中途猜到了,只是善于藏拙。”田丰轻笑叹道。“便是你,也不过是被功利心迷了眼,想要你家君侯取冀州,你在赵国方便建功,这才犯了糊涂。可即便如此,我不说,你今日难道就会醒悟不到?”   审配一时尴尬无言。   “只能说,天下智谋之士何其多也?你家君侯与我书信往来时,对属下才智之士多有夸赞,我还以为只是吹捧,今日一看倒是我小觑了天下人,便是那个杜畿,虽然贪功名,又何尝不是吓了我一跳……我都不知道冀州居然有一百二十城?!”   “何谈你家君侯,我家君侯,既然献了这种定策方略,还被君侯采用,你难道还要弃他而走吗?”审配无奈摇头。   “我又不是他三番五次请出来的,也不是受他恩惠……如何不能走?”田丰抬头反问道。“真以为你家君侯威德加于天下了?且观他此番讨董能否成功便是。”   审配愈发摇头不止。   天色昏暗,喝了一下午酒的公孙珣却并未着急坐车返回真定城,反而在常山山脚下信步西向,立观落日。   “其实君侯若能直言,以理服人,大家还是会赞同的。”跟过来的数人中,王修犹豫了片刻,终究第一个出言相谏。   “就怕服的太快,无人能像今日这般被田元皓当众指着鼻子痛骂一番。”公孙珣幽幽叹道。“田元皓骂的那两句话实在是太对了,也太痛快了……一曰因私废公,一曰自大无礼!有些人,跟着我骤然而登高位,为一郡两千石,便不由头重脚轻,视天下英雄无无物;有些人,见到昔日同僚一跃而起,便起了野心红了眼,一心只想让我扩张争地,好让他们也能挂得青绶银印;而就是这些人,一听到汉室不可复兴,却惊得比谁都厉害……一个两个的,其实都是被功利迷了眼,失了态,偏偏还都是跟我不辞辛苦、砥砺多年的旧吏,连责备都不好责备的。”   王修沉默不语。   “然而,这天下是这么好取的吗?”公孙珣继续叹道。“田元皓说打仗艰难,其实若真是只要打仗就能取天下反而简单了……高祖七年取天下,又花了几年扫荡异姓诸侯,清理六国贵族?到死都没扫干净吧?世祖出河北,一十二年统一天下,之后又花了几年与豪强作对?而且度田一事,到底算是成了呢,还是没成?事情到了这一步,别人倒也罢了,你们几人我就不虚言以对了……将来的天下,必然是豪强、世族合流,而若不能在这之前抑豪强土地、分世族宦途,重新举弱锄强,那这天下取了也要麻烦重重,天生不足。倒不如趁着大争之世,礼崩乐坏,以半个河北为诱饵,张强兵以对,诱敌而来,然后居高临下,好好清理几遍,来个一片干净好作画!”   王修喉结抖动了一下,却居然缓缓颔首。   “那君侯准备几年而取天下呢?”娄圭倒是注意力放在了别处。   “高祖比不了,十郡之力而起,却也不能输给世祖吧?”公孙珣失笑而对。   “既然到底还是要大举兴兵,各处讨伐,那君侯又何必去洛阳讨董而扶天子?”这次问话的乃是刚刚去见过田丰的吕范,其人蹙眉而言道。“直取并州三郡,然后清理太行,转向向东便是……天子在手,又多了个朝廷公卿,怕是反而麻烦吧?”   “讨董是一定要讨的,天子公卿虽然麻烦却也一定是要拿到手的。”公孙珣笑看着吕范继续言道。“就如那个钜鹿李邵李太守,我又不是瞎子聋子,他这个人志大才疏,素无德行,在钜鹿也毫无人望,跟着我宛如赌博一般,只不过是想求个人富贵功名罢了,难道我不知道吗?偏偏他举郡而来,我又不能不接纳他,而且非但要接他投效,还要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让天下人知道我不会负了这种人才行……钜鹿那里,公仁多费心了。”   最矮的董昭终于展露出了一些无奈的表情。   “还有代郡王太守,这位倒是才德俱佳,唯独其世出名门,如田元皓所言,心中到底是更在意汉室多一些,对我并无多余话可言。若不讨董不趋洛阳,他必然离心,以他的威望,代郡说不定便要生乱。更不用说,还有一位大司马刘幽州在咱们身侧,如烫手石子一般难以处置呢!”公孙珣继续言道。“而若是汉廷在手,便能轻易以中枢的名义,恩养、调度这些人了,同时,还能取中枢人才为己用……你们说,怎么可能不讨董呢?怎么可能失了大义呢?”   “我也赞成讨董。”戏忠忽然插嘴。“但吕长史所言却也正中要害,中枢那里,真的这么好控制吗?董卓在中枢擅行威福,结果天下俱反……到底该如何处置天子?”   “关于这一点。”公孙珣望着夕阳处的霞光而折身言道。“今天,狂悖如田元皓其实也有一言未敢当众说出,不过我却懂了他的意思……”   “请君侯指教。”戏忠等人转身跟上,正色相询。   “他的意思是,以我的情势,固然不可学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没必要作出小心姿态,奉天子以令不臣,但最起码得握住天子而不让他人染指!”言至此处,公孙珣忽然似笑非笑,却是摇头不止。“这个就叫——取天子而不为人所令!仅此一事,也要西进讨董!绝无转圜之理!”   身后五名元从心腹,纷纷醒悟。   ……   “时田丰在魏,闻太祖起兵,轻身随赵相审配往常山说太祖曰:‘将军弱冠诛宦,则播名海内;攻灭高句丽,则南北震动;平定黄巾,则海内孚望;值废立之际,则忠义奋发;常山发檄,则董卓怀怖。今将军振十郡之卒,撮幽燕之众,威震河朔,名重天下。若能西向入并,收晋地三郡,南下河东,取董卓之首,则可握天子而不为人所令。复回身横太行之东,合幽冀之地,收英雄之才,拥百万之众,及号令天下,以讨未复,以此争锋,谁能敌之?’太祖喜曰:‘此吾心也。’即表丰为右军师中郎将,发兵向西。”——《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六章 平城逢候骑   时维十月,秋收已过。   就在董卓开始调度关中精锐大举出潼关在洛阳周边布阵的时候,就在关东联军十几路人马开始总动员的时候,远在幽州的公孙珣也正式起兵,自代郡西进雁门,挥军入三晋故地。   为什么这么快?为什么其余人都还在动员,公孙珣就能出兵?   原因很简单,此番西进,卫将军公孙珣居然只带了两万兵!   这个数字,说实话,若是传到董卓的耳朵里,那以董相国多年的军事经验,应该还不至于说什么,可若是传到如今关东联军的那些人耳朵里,指不定就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要知道,关东联军现在可是连兵十余万!   光一个广陵太守张超,就直接带了两万兵千里迢迢从长江边上来到黄河边上,足以羞煞坐拥十郡的公孙珣!   这真不是胡扯,张超真的是这么干的,这厮大举征兵,然后掏空了广陵的家底子,什么都不管了,一路北上,就是要讨董!简直比孙坚孙文台还要坚定!   而孙文台这时候也不是区区几千兵了,他从长沙一路北上,半路上替袁术宰了荆州刺史王睿,杀了南阳太守张咨后,部队也膨胀到了万余人。而趁势吞并了天下第一大郡南阳的袁术,更是拉起了三四万的部队在鲁阳自立旗帜,写信给自己兄长袁本初,说要独对南路。   至于袁本初,也不遑多让,他在河内搜刮了一通府库,拉起了万余人的部队后,更是得到了韩馥的全力支持,冀州四郡的军队、装备、粮草全都直接输送到了其人帐下。   实际上,此时整个关东联军,只有一个曹操兵力最为弱小,但即便是曹孟德这个无地盘无官位之人,在忽悠了几个财主并向曹、夏侯、丁等自家宗族兄弟们发出邀请后,照样拉起五千人!   这种时候,之前大鸣大放的公孙珣只发两万兵,确实有些兵威不振的感觉。   但为什么只带两万兵呢?   原因也很简单,此番西进,一来要董卓放松警惕,有奇袭的意思;二来,说起来有些尴尬……别看之前田丰舌战群儒,将西进并州说的多么天花乱坠,可实际上他自己也得承认,此番走并州,道路遥远、地形复杂、后勤艰难……换句话说,公孙珣没有那么多粮食,或者说不敢将那么多珍贵的粮食砸在并州的山窝里。   尤其是,今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各地的收成其实不太好。   当然了,若是能吞并雁门、太原,那么后期再增兵也是可以的,就地征兵也没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说,太多兵马也真的没必要。   而且再说了,幽州这里,吕范、程普留守大本营,要不要留些机动部队?公孙范屯驻范阳,董昭进驻钜鹿,审配固守邯郸,他们三个方面之任,尤其是后两个,不去给支援已经有些不足了,如何还能从各自地方上抽调部队?   总之一句话,谁让洛阳到广阳,走并州的话,足足有两千多里地呢?   劳师远征这四个字,背后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与其拉着一支大部队劳民伤财,不如集中一支精锐部队出征,反而让老百姓继续休养生息。   而既然说到这里,那话还得说回来,公孙珣的这些地盘,穷是穷了点,偏是偏了些,但真要说到精兵强将,却是不逊于天下任何地方的。   比如这一次出兵,公孙珣就按照自家的母亲的提议,采用了周代复古的军事编制,统一整编了自己地盘上的部队,最后居然在没有触碰赵国、钜鹿的情况下,早早规划出了一军、两师的纯军事部队。   两个师,各三千人,分别屯驻在广阳昌平本地和中山,前者由留守的卫将军幕府长史吕范掌握,用来‘护卫卫将军夫人和刚刚回到昌平母亲身边的卫将军长子公孙定’;后者则由被拜为建威将军的程普所领,屯驻到了常山、中山、钜鹿交界处的下曲阳,俨然是用来支援冀州审配与董昭的。   这两个师,三千人都是脱产士兵,前者依托于广阳三郡,后者依托于常山、中山二郡,真要是打大仗,按照这年头的标准,是可以迅速从本地召集壮丁,形成一个万人的大建制部队的……而如此轻松编制成功的背后,乃是公孙珣早在中山就实行和实验过的什伍制度。   伐黄巾时的中山郡郡兵,攻乌桓时的广阳三郡动员制度,都是一脉相承。   至于公孙珣本人统帅的这一支远征‘军’,就更是汇集了几乎大半个幽州的精兵强将。   这里面有无须赘述,但不可避免要提及的白马义从。   眼下这支白马义从以韩浩为统领,赵云、田豫为副,而且韩浩还兼任公孙珣的中护军。   这里多说一句,在田畴和部分义从因为道路隔绝难以归队的情况下,如今的白马义从经过新一轮整编后依然达到了一千二百人,这主要是中山、常山子弟的加入,还有代郡、上谷、辽西诸部精选的骑士……总之,无论是因为政治选派,还是因为个人极为出色的武艺、骑射,一千两百人的编制其实都已经是公孙珣格外压制后的数字了,毕竟到了现在,他更希望这支部队能成为他的军官后备团,而非只是一个精锐杀手锏。   当然了,可以想象,将来这支部队还会继续扩充的。   还有作为援军参加会盟的太史慈,他作为赵苞的门下司马,在军中自然也有特殊的政治地位,可其人所领八百余辽东骑士,却也是一支不可忽视的精锐部队。   此外,还有编户齐民后选派的四千辽西、上谷乌桓突骑,七千上谷、代郡、渔阳、右北平、辽西、涿郡、广阳等边郡精选的汉军突骑……幽州边郡突骑本就是天下闻名的部队,此时更是理所当然的组成了远征军的骑兵主力,每千骑一部,各设将领,最后由公孙珣最信任的韩当韩义公统帅,魏越为副。   当然了,承德宇文部、柳城段部,以及如今在被公孙大娘称之为张家口的慕容部,这辽西三卫也都各自派遣了部队过来……唯独考虑到还要他们防范草原,所以三家一起不过千骑,由宇文黑獭所领。   骑兵以外,尚有六千步卒,由高顺所统。   而两万人之外,还有一万余民夫,在后维护后勤。   全军主帅,自然是公孙珣亲自担任,所谓卫将军持旌节都督全军西进。   同时,娄圭被拜为左军师中郎将,田丰被拜为右军师中郎将,戏忠为军司马掌军法,三人领沮宗、京泽、王象等幕属,或为机密文字,或为联络调度,或为军法辅助……辅助统辖军务。   又以王修为镇军中郎将,管理民夫,统揽后勤。   至于所属将领,则以新被拜为讨逆中郎将的韩当为首,以下高顺、赵云、太史慈、魏越、韩浩、田豫、文则、焦触、宇文黑獭……等等诸多人物。除此之外,军中还有各种裨将、司马、军吏,数不胜数。   值得一提的是,代郡太守王泽,钜鹿太守李邵等两位两千石,也作为‘副将’同行。   当然了,大司马领幽州牧刘虞也是要在身后‘坐镇指挥’的,不过他只要一直在大军身后与王修的后军在一起就行了。   就这样,十月上旬,大军绵延不断,沿着lei水一路逆流而上……这条河道,正是公孙珣此番选择进军路线的一个重要缘由,因为后世称之为桑干河或者永定河的这条河流,恰好一路从雁门北面重镇平城南部(大同)一路流淌到了广阳郡……而宽阔的河道,则同时意味着轻松的补给和开阔的行军通道。   于是乎,这支远征军几乎是从容进入了并州,并一路来到了平城前方。   “君侯!”一名前军哨骑勒马在公孙珣的伞盖前,带来了最新的情报。“前方先锋魏司马有报,平城城门大开,并无阻拦我军之意,他准备先入城查看接收防务,请君侯随后放心入城便可。”   换成鹖冠戎装的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抬手让对方退下而已。而周围中军诸人,自娄圭以下,也无一人疑虑。   真的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平城这里能发生什么战事,甚至在辛苦行军了大半日以后,所有人都在想着学魏越那般找借口趁早入城休息。   实际上,作为公孙珣十年前屯驻的地点,作为五原移民安置的地方,作为军中不少军官、义从出身之地,作为距离代郡最近也最通畅的一座并州大城,作为安利号通往并州的第一节点,甚至还作为公孙珣举行婚礼的地方……这里要是还有人敢对着两万幽州精锐部队亮刀子,那公孙珣干脆不要吞什么并州打什么天下了,回昌平抱孩子吧!   然而,没有刀兵却不意味着没有惊喜。   “下吏,云中郡太守赵平拜见卫将军!”平城东门处,表情怪异的先锋魏越身后,一名挂着青绶银印的两千石大员越众而出,抢在了平城父老、官吏、故人的身前,居然当众跪在了地上,对着公孙珣大礼参拜请罪。“闻得君侯在常山发檄文会盟讨董,本欲亲身前往,却不料道路艰难,反而在此处相见,还望君侯恕罪!”   这个……堂堂两千石只因为来的完了,就要下跪请罪吗?城门前,军中和城中的不少人一时颇受惊吓。   而就在这种惊吓与呆滞的目光中,同样有些恍惚的公孙珣下得马来,却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半晌,公孙珣才有些回过味来:“赵平……你何时做的云中太守?”   “不足一载!”赵平跪在地上,恭谨而答。   “不足一载,也就是快一载了。”公孙珣恍然而叹。“你是在我出兵征伐关中的时候自请外放的,对否?”   “正是!”赵平依旧低头恭谨而言。“不瞒君侯,当日朝中混乱,我曾求教于清河族叔,而正是按照清河族叔的吩咐,自请出镇边关……这样既是避祸,也是为国效力……孰料,这一走洛中天翻地覆,云中周围也是大乱。后来听到君侯与清河族叔在常山会盟,便立即动身准备赶去相从。不料,匈奴作乱愈发严重,竟然隔绝了大河东侧的交通,因此下吏费了好大力气才走到此处。不过,天幸君侯出兵神速,居然在此相逢。”   话里面值得吐槽的事情太多,公孙珣一时半会居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我能否问赵太守一件事情。”就在这时,娄圭倒是好奇向前,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子伯先生请问。”赵平依旧不起身,居然就在地上直接转向了娄子伯。   “你说匈奴作乱隔绝大河东侧交通,那你又是如何从云中来到平城的呢?”娄圭正色相询。   公孙珣闻言也是脸色一黑。   “不瞒子伯先生。”赵平瞥了一眼公孙珣,便赶紧解释。“我得到檄文后,是向西到五原,然后南下两渡黄河,走武州再北上至此……换言之,我是从西面匈奴王庭眼皮子底下,绕过定襄来到雁门的。”言至此处,见到娄子伯依旧神色狐疑,赵平不免复又正色补充道。“子伯先生不要疑虑,我此番是随身携带着云中太守官印,还带着家眷儿女,沿途行径多有人知晓,一问便知,做不得假。”   “非是疑你,只是我实在不懂,赵太守为何如此不避辛苦,非要去常山会盟呢?”娄圭也是无语。“还带着家眷?你难道不知道,此番必然是赶不及的吗?而且既然匈奴作乱,你居然敢从西河匈奴王庭那边偷偷绕道……如此危险,这、这又是何必呢?”   “子伯先生啊!”大概是想到了此番行程的艰难,赵平闻言居然一时涕泪交加,当场哭泣了出来。“我何尝愿意如此辛苦,如此冒险?你不知道,我在黄河南边一度被困,靠吃野生秋葵为济,但如今天下乱成这个样子,我若不能寻得君侯,又如何能真的寻一个安稳之所?”   此言一出,城前不少人倒是微微动容。   而言至此处,赵平也干脆跪地朝着身前众人拱手继续言道:“今日城前多有赵国故人,诸位可知道,我这八九年间,自赵王郎中令而起,出入朝中,九卿、郡守多有履任,但细细想来,过得最安稳的日子竟然是与诸位一起在赵国那段时候……在洛中,人人视我等为仇眦;而到了地方,却是盗匪、异族、灾异,连续不断;更有甚者,此番洛中出事以后,地方豪族、郡中属吏居然也都不再妥当……所谓人人如虎狼,个个怀异心……我当日在赵国有妻妾八九人,子女十余个,可数年间,或病疫而死,或逢盗匪、兵乱而亡,已然不足半数,如今哪里还敢冒险将他们留在虎狼窝中?非是我赵平无耻迎合蓟侯,而是依我看来,如今这天下,正要君侯这种人出来收拾局面才对!所以便不顾一切,引家眷来投君侯!还望君侯看在下吏昔日赵国尚有些许微功的情面上,稍作收纳!此番不求功业,只求家人平安。”   说到最后一句,赵平却已经是对着公孙珣再度连连叩首,啜泣恳求了。   “起来吧!”见到对方如此情状,公孙珣一声叹气,心中万般嘲讽之语到底是化为乌有,也到底是没有询问对方为何不直接去昌平寻自己妻子赵芸,反而在城门前候着自己。“与子伯好生讲一讲匈奴在晋地为乱之事,然后便留在军中做个向导吧……妻妾儿女,不妨送到昌平安置。”   赵平大喜过望,破涕为笑。   ……   “赵平者,赵皇后族兄也,少无德行,多任诞事,以事赵忠登显位,疏后及太祖。时人不齿。及中平末,董卓废立,汉室大乱,并州隔断,其以云中太守逢乱,妻妾流散,乃自悔悟,始知定平天下者,在太祖也。及闻太祖征并州,遂单骑越大河南漠而往献云中。”——《旧燕书》·皇后本纪 第七章 单于在山西(上)   赵平并不是个纯粹的废物。   毕竟嘛,他也是读书识字之人,而且做过太守,当过九卿,所谓洛阳城门看过花,邯郸城外飚过车,襄国县南修过渠,云中郡西逃过难……这样的人,最起码看东西的视角是比普通人高一些的,带来的情报也自然有些水准。   实际上,公孙珣在答谢完本地父老,将那名主动开城相迎的平城县令调任到中山,又将一名义从出身的年长之人表为平城令以后,也是直接被娄圭、田丰、戏忠三人给堵在了他本人于平城的房舍内。   “所以并州当面之敌便是匈奴与白波乱匪了?”舍内榻上,烛火下的公孙珣听完汇报后倒是没有多少惊疑之色。“大概有多少人?”   “匈奴人约有十万之众。”娄圭沉声应道。“白波匪似乎更多一些……”   “匈奴举族皆反,祸乱整个并州,竟只有十万之众吗?”公孙珣微微蹙额,居然是觉得作乱的匈奴人有些少。   “主要是当日匈奴谋反时,朝中认可的前单于之子于夫罗、呼厨泉俱奉朝廷旨意领兵在河东,准备对付白波贼。”戏忠赶紧补充道。“所以军力有所分裂,而西河王庭那里也尚有几名持重的老王驻守,两不相帮。”   “原来如此。”公孙珣缓缓颔首:“那于夫罗和呼厨泉如今又在哪里?他们本该回来争夺单于之位才对吧?”   “现在在上党,据说一开始是准备求何大将军发旨意与印绶与他,然后求援军回来夺单于位的,但之前朝中那个情状哪里能管他?便让他在上党、河东一带等着……”   “等着等着就等到了天下大乱。”公孙珣冷笑一声。“连公族、士人都能割据州郡,他本就是延续数百年的匈奴贵种,怎么可能不起野心?张杨能在上党立足,有他的一份功劳吧?”   “还有白波贼的一份功劳。”田丰沉声而答。“这几个月动乱起来以后,盘踞上党、河东的白波贼屡次试图袭扰关中,被董卓视为大患,所以派出了其女婿牛辅领兵往河东镇压,而张杨当日第一个亮旗讨董……”   “我听明白了!”公孙珣立即点头。“既如此,这并州之敌名为两处,实为三处!一个是在越过黄河,侵扰到雁门、定襄、云中,还有太原北部的十万匈奴叛军,其首领便是他们自己拥立的假单于骨都侯;一个是在上党盘踞着的张杨、于夫罗联军;还有一个自然是以郭太、杨奉为首的白波贼……对否?”   “不错。”田丰当即应声。   “不对。”戏忠紧随其后,却微微摇头。   田丰闻言面色微动,却一时没有反驳,而娄圭也一直沉默以对。   “是了。”公孙珣也陡然醒悟了过来。“并州全乱,秩序已经崩坏,独太原大部保全,而太原太守杨终却没听过有什么过人之处,那必然是太原大族出力,依靠地形聚众自保,让白波贼和匈奴人都无能为力。而且太原世族极多,阳曲郭、晋阳王、祁县王、阳邑令狐、祁县温、中都孙……光是我能直接想起来的,世出两千石的太原大族,便居然有这么多?既然要吞并三郡,那三郡腹心的太原,便要好好应付!”   “太原诸族未必就会与将军为敌吧?”田丰无奈反问。“别的不说,王泽王太守尚在军中,便是将军有心清理收服,也不妨先缓一缓,因为此时应以军事为先,先破其余三处兵马,然后讨董入洛,再论其他。”   “那也得有所威慑。”公孙珣扭头看着田丰,理直气壮。“并州地形复杂,补给艰难,而一过太原入上党,咱们便不再有通道连通幽冀了,元皓我问你……大丈夫岂能将生死托付给他人?”   不知道是公孙珣太过理直气壮,田丰知道改不了对方心意,还是这话本就有道理,反正田元皓是没有争辩下去。   “不过那是下一步的事情了,当务之急,乃是并北的匈奴叛军。”公孙珣主动调回了话题。“子伯、元皓、志才……你们可有什么能教我的吗?”   “我以为,所谓匈奴十万之众,既是心腹大患,却也不足为惧!”娄圭当仁不让,直接起身在舍内踱步言道。“偏偏又麻烦透顶。”   “细细说来。”   “心腹大患,是说匈奴人弓马娴熟,而他们王庭所在又三面环大河,兼有沙漠遮护,极难摧垮,此番也只能尽力将彼辈驱回河西而已。”娄圭捻须侃侃而谈。“想要长治久安,还需要关中安定、并州三郡也安定下来,然后军政齐下,方能为之。”   “这是谋国之言。”公孙珣想到昔日在雁门做别部司马时对匈奴人的认识,也是分外赞同。   “而说到不足畏惧,却是说匈奴人战力未必可怕。”娄圭继续言道。“我曾问过魏子度(魏越字),他说匈奴人与乌桓、鲜卑并无多大区别,甚至还因为久居汉地弓马稍弱。而此番并北十万之众,也不是什么精骑,不过是族中有弓马者便可自称兵丁,然后连着老弱少年,还有一些杂胡、乱羌,总称十万而已……这种兵马军势,打起仗来再多也没用,即便是能全军汇集起来,就在这雁门,咱们虽只有两万兵,却也能堂而皇之,当面列阵,一战而摧败其军。”   “说的好。”公孙珣依旧肯定了对方的判断。“但麻烦的是,他们偏偏汇集不到一块……是此意吗?”   “正如君侯所言。”娄圭一声叹气。“十万之众……从云中到定襄,从雁门到太原北面,四处分散,乱做一团……即便是他们的假单于骨都侯也未必能召集的起来。可要是驱赶,咱们两万兵马驱赶十万人,又能如何驱赶?便是能驱赶,咱们走了,他们再过河侵略雁门怎么办?总得打一仗狠狠杀伤一次,方能震慑数年。”   “没有什么好计策吗?”公孙珣也是一时蹙眉。   娄圭、田丰、戏忠俱皆尴尬……戏忠倒还好,他也不愿再多言军事,而娄子伯与田元皓一个以军事谋划为己任,一个一直以来就颇显自负,此番还被授予左右军师中郎将,却也居然无言。   “这倒也是。”公孙珣不由失笑。“你们都是初来并州,便是子伯当年也不过是从弹汗山回来后稍微驻扎了几日……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真要是说起此地人文地理、风土人情,反而是我知道的最多……那个假单于在何处?”   “定襄,骆县(后世内蒙古清水河县左近)。”   “我记得之前朝廷有任度辽将军……是谁,在何处?”   “贾琮贾公,在阴馆,但已经死了。”   “雁门太守是谁?”   “韩卓韩子助。”   “定襄局势呢?”   “全郡覆灭……太守已经大半年没有人来履任了。”   “张懿战死,丁原弃守,董卓不来上任。”已经侧身卧在榻上的公孙珣无奈摇了摇头。“我来讨董,却反要替他们清理他们惹出的祸患……”   “所以才能收并州人心。”戏忠忍不住插嘴道。“军事且不提,可以以此为名义,发文号召雁门太守韩卓与诸县令、长主动来见将军。”   “一仗不打,怎么好汇集人家?”公孙珣愈发摇头。“无论如何,定襄郡治善无(后世左云、右玉两县)就在平城西面不远,将骨都侯撵走,打通云中道路再说,然后再发文汇集雁门各地长官,让他们去善无见我。”   娄圭三人倒是无话可说。   十月十一,公孙珣西征刚十日,麾下兵马便与匈奴休屠各部交战于定襄善无,毫无组织性且遭突袭的匈奴休屠各部几乎一战即溃,纷纷南逃西蹿,将善无拱手让出,而就在善无西面百余里地的匈奴伪单于须卜骨都侯则一时仓惶难耐,宛如惊弓之鸟。   ……   “持至尸逐侯单于於扶罗,中平五年立。国人杀其父者遂畔,共立须卜骨都侯为单于,而於扶罗诣阙自讼。会灵帝崩,天下大乱,单于将数千骑与白波贼合兵寇河内诸郡。时民皆保聚,抄掠无利,而兵遂挫伤。复欲归国,国人不受,乃止河东、上党。”——《后汉书》·南匈奴列传 第八章 单于在山西(下)   收复定襄善无城这一仗打的干脆利索,于幽州军而言更有牛刀小试的感觉……这不仅是因为善无城一战而下,更重要的一点是,幽州军的战果出乎意料的好,他们居然在善无城西面杀虎口南面的长城下,堵住了数千来不及分散逃窜的休屠各部匈奴兵马,从而斩首上千,俘虏上千。   平心而论,这跟之前所忧虑的匈奴人一战便溃,溃了就散,以至于让人无从下手的猜想,实在是大相径庭。   “君侯。”   下午时分,善无城西的荒野中,白马旗下,望着被押解回来的匈奴俘虏,娄圭忽然回头看向了公孙珣。“我有一计,或能破匈奴如今之势。”   “将军!”   公孙珣未及答话,相隔甚远,从前方战场上亲自侦查回来的田丰便远远在马上呼喊。“我刚刚想到了一个破敌之策,若成,必能让匈奴人吃痛,不敢再轻易越河侵扰山西。”   伞盖下的公孙珣一时失笑:“巧了!我也刚刚想到了一个故计……你们说,咱们三人要不要各自在手心里写个字,相互映照一番?”   此言一出,高顺、赵云等稳重一些的倒还好,魏越、田豫、京泽等几个跳脱的人却是不禁纷纷凑趣:   “君侯好兴致!”   “依我看,两位中郎将必然与君侯英雄所见略同。”   “王君那里应该随身带有纸笔墨囊吧?”   “将军何必故弄玄虚?”就在这时,田元皓勒马到旗下,倒是有些不耐起来。“不就是效仿马邑之谋,诱敌深入吗?战事瞬息万变,此时应该尽早谋划设计,然后尽快施行,以防坐失战机,哪里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   中军处诸多将佐,还有不少文士,不禁有些讪讪。   “元皓未免求全责备了。”公孙珣见状笑声连连,不以为意。“军旅匆忙,战事严肃,正因为如此,才应该在战后稍有游戏,以求张弛有度……你说是不是?”   田丰居然不能反驳。   “不过既然计策相同,而且还已经言出,倒也没必要游戏了。”娄圭上前打了个圆场。“不如我等即刻回善无城内,安排布置。”   公孙珣先是微微颔首,复又失笑摇头,却是在勒马回转之前朝京泽吩咐了下去:“传令下去,今日是出山西第一场胜仗,不要麻烦,将平城父老之前送的那几头猪杀了,连着今日死掉的战马,再寻些干净的秋葵,晚上包饺子吃!”   京泽自然答应,周围军士也轰然欢呼,而已经随娄圭回转的田丰却是不禁摇头。   话说,早在多年前,公孙大娘便着力推广她的改麦饭为面食,饺子这种东西更是早早被‘发明’了出来,但成效却一直很差。   原因自然多种多样了,不过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就是传统陶器很难迅速加热,完整烫煮。可是,随着铁锅的出现,这一局面几乎是立即被翻转,大量的面食被迅速传播和发明了出来,而饺子这种东西更是作为面食的主力军之一,迅速成为北方地区,甚至中原地区普遍性的食物……确实是普遍性的食物,纯野菜馅料的饺子总是很普遍的,而猪肉馅的就很难见到了。   当然,公孙珣此番要包饺子,就纯属无聊之下的幽默感发作了,因为他与娄圭、田丰三人的计策很简单,就是‘包饺子’。   善无一战之前,三人因为匈奴骑兵的特点而得出了胜敌易、歼敌难,然后匈奴人反复难制的结论。然而,当他们亲自与匈奴兵在山西最北面大同盆地边缘打了一仗后,亲眼在战场见到了一些额外的东西后,却反而得出了相反的结论——也就是幽州军未必不能对匈奴人造成大规模杀伤,从而震慑匈奴。   造成这种改变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长城,具体来说是内长城。   所谓内长城,顾名思义,就是在内地的长城,是已经失去了边防效用的长城,譬如春秋战国时期七雄之间修的那些长城,齐国在泰山地区的长城、赵国在邯郸修的长城、韩国与楚国边界的长城……这种长城在历史上鼎鼎大名,可在大一统后却立即就被荒废掉了,甚至沦为交通阻碍而不得不进行拆除。   也正因为如此,公孙珣等人之前才会忽略无视这个问题。   然而,在太行山西到黄河这片所谓山西地区,它的内长城不仅保存完好,而且长度、规模都是远超它处的,甚至因为地形的缘故,依旧起着迟滞胡人骑兵的作用……尤其是沿着山西西部吕梁山地区修筑的这一条长城,绵延数百里,依山岭而为,乃是千年间从战国时期就开始不断修筑并连结而成的‘大杂烩’。   没办法,这里自古以来就是胡汉分界线,不说别的,汉武帝之前没有夺取河套地区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在这里修长城防卫匈奴?   实际上,著名的雁门关并不在平城以北……那里是以高柳塞为核心的防御体系,雁门关在雁门郡最南面,山西地区的长城复杂程度可见一斑。   而今日,恰恰就是这条已经没有人驻扎的吕梁山山西内长城,在战场上严重阻碍了匈奴人的逃窜。   公孙珣等人也顺势醒悟到了这条废弃长城的价值——如果能和今日善无一战一样,在内长城东面开战,那么匈奴人是没那么容易逃走的!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眼前的休屠各部匈奴人实在是太穷了!   时间转眼来到傍晚,因为战乱而空荡荡的善无城早已经变成一个大军营,不过由于城池的存在,到底是比军营更宽绰更随意。而且,今日终究是打了胜仗,匈奴人再穷也贡献了不少战马和战功,再加上饺子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反而让善无城中弥漫起了不少欢声笑语,气氛着实不赖。   而此时昔日的郡府官寺大堂上,已经吃了一碗饺子的卫将军公孙珣却正盯着对面一个满脸黝黑,身材瘦小的中年匈奴人吃饭……灯火映照下,后者浑身脏兮兮的,甚至还带着血污,而且居然不会用筷子,竟是在用手来捞着饺子吃。   这已经是其人的第四碗饺子了。   “好吃吗?”公孙珣看了一会,却是忽然开口。   那匈奴人闻言想要回话,却直接被嗓子里的饺子给噎住,一时狼狈不堪。   “不要紧,喝点热汤。”公孙珣好整以暇,不慌不忙。   旁边立即有人送上汤来,那匈奴人连喝数口方才勉力回过劲来,然后匆忙离开几案,试图下跪回话。   “坐回去就行,不急。”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好吃吗?”   “好吃!”那匈奴人双手油腻,神色小心,但其人再闻得此问,却是即刻大声回复,毫不犹豫。   “好吃就行。”公孙珣轻笑道。“我也看出了……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   “俺叫须卜居次,是休屠各部的一个头人,手下有两三千人……俺祖爹是上上个休屠各部的骨都侯。”   “竟然还是个匈奴贵种?”公孙珣愈发想笑。“我刚刚便想问你了,你汉话说的如此之好,跪坐的姿态也不赖,却为何不会用筷子,而且看样子也不曾吃过饺子?”   “回禀大将军。”这中年匈奴首领扶住身前木碗,小心翼翼答道。“俺们是休屠各部……”   “我知道。”公孙珣不以为意。“休屠各以汉话而言,便是大地女神部,乃是匈奴右部实力最强一部,首领素来领右部骨都侯一职……我在雁门屯驻过数年,如何不知道你们?此番作乱,不就是你们为首吗?你们首领须卜骨都侯更是被推为单于……可如此大部,你为部中贵人,如何连筷子也不会用?”   须卜居次闻言愈发小心翼翼,似乎颇有羞赧之意,只是面色黝黑,看不出来而已:“回禀大将军,俺们休屠各部虽然人数众多,且多贵种,可却住在王庭右侧的沙漠恶土缝隙间,牛羊马匹养起来极为艰难,所以素来是最穷的。除了王庭赏赐,便只有一些盐湖能做出息……”   “原来如此,那么那此番作乱,除了是因为上任单于是朝廷擅立你们不服之外,更多的倒是因为穷困所致了?”公孙珣恍然大悟。“我就说嘛……这善无城早就是个空城了,也没什么财货,可你们今日逃窜时居然抱着木器、陶器不舍得撒手,可见是穷到一定份上了。”   “正是这个意思。”须卜居次赶紧再言道。“其实当日那护匈奴中郎将擅杀擅立单于一事,朝廷也治了他的罪,俺们又哪里会在意和不服?若真因为了这个不服,那为啥当日不反,隔了这么多年才反?实在是这几年,那单于羌渠非但断了俺们右部的赏赐,便是湖盐辛苦采集出来交与他,他也不帮俺们去卖……俺们右部那里穷困交加,已经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正好这时候,朝廷征召俺们南下去平叛,王庭和左部倒也罢了,唯独俺们右部,大家担心离开故地,妇女和孩子全都会饿死,便心中有火,一口气杀了羌渠,拥立了我家骨都侯为单于。”   “然后一不做二不休,复又联合左部等人,过河来抢我的雁门了?”公孙珣似笑非笑。“我知道你们休屠各部的来历,也知道你们为何造反了……那你知道我的来历吗?”   “知道!”须卜居次愈发紧张。“白马将军的名声,十几年前俺们随着之前的单于还有臧将军出塞便晓得了,俺当日也在军中,俺爹就是那时候死的,后来白马大将军的名字一会从东面传过来,一会从北面传过来,又一会从西面传过来,咋能不知道呢?”   “但你们却不知道雁门是我的地方?”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面色也随之变得阴冷起来。   须卜居次立即不敢说话了,只是勉力点头。   “现在知道了?”公孙珣复又冷冷追问。   “知道了。”须卜居次心惊胆战。   “不知者不怪,而且你们也确实是事出有因。”公孙珣复又展颜哂笑。“而且像你们这种烂兵穷鬼,我也不想与你们作战……虽然胜是一定胜的,但胜了也不过是夺几匹马,而且也免不了一些伤亡。”   须卜居次茫然中有所醒悟,却是不禁激动了起来。   “这次被俘的千余人,还有你们的战马我一并放回。”公孙珣继续言道。“你去西面找你家单于,告诉他,我无意与他纠缠,但他也不能继续越过大河来骚扰我的领地……”   “大将军的恩德俺一定记在心里。”须卜居次强压激动,小心再问。“只是俺实在不知道大将军的领地都是哪些?”   “云中郡的荒干水知道吗?”公孙珣有些不耐的问道。   “知道。”须卜居次已经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我虽然有心,可再往西却也无力了,以云中郡荒干水为界,东面云中、定襄、雁门,南面太原、上党、河东……都不是你们能插手的!便是西面,也不许劫掠汉人,若他们想来东面,你们也不许阻止!”   “俺全听大将军的。”   “不是你听我的,是要你们单于听我的……”公孙珣沉思片刻,却是给出了一个期限。“我知道你们散落各处,不好收拾,告诉你们单于,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若还不走干净,我就只能在太行山西与大河东面大开杀戒了。”   须卜居次慌忙答应。   “那就走吧!”公孙珣见状不由有些百无聊赖起来。“我往后一个月要在平城汇集雁门、定襄、云中三郡的官吏、兵马、大族……再寻我就要去平城了。”   须卜居次急忙想起身叩首,却是不顾堂上还有多名武士,居然是先低头将碗中已经冰凉的两个饺子给抓在手中,这才叩首告辞……弄的押送此人离去的宇文黑獭目光怪异。   公孙珣见状也是一时摇头。   “君侯好诚恳。”此人一走,堂后侧门处却是转入数名文士,其中戏忠却是忍俊不禁。“我在外面听着都觉的君侯是诚心以对,此番计策必然是成了。”   “志才想多了,我的确是诚心以对。”公孙珣一时叹气。“看此人打扮,完全匈奴野人,可听此人口音,看此人举止,却分明是个陕北地道汉人,而且他所言恐怕也多是实情……匈奴人素来左富右穷,然后四面大乱,他们卖不出去湖盐,又断了中枢赏赐,此番作乱十之八九是真被逼反的。”   “但终究胡汉有别,官匪分明。”戏忠难得正色劝谏道。“彼辈再穷困,如今也是越河作乱的胡匪……君侯且不可有多余仁念。”   公孙珣愈发摇头:“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我所言诚意……乃是说他们若真能管住贪心,依照我言语退回河西,岂不两全其美?都是乱世求活,若真以汉室藩属来看他们,何尝不是民生多艰?”   “彼辈穷成这个样子,将军又给他们专门留出缝隙来让他们钻,他们如何能忍住贪念?”田丰在旁冷冷言道。“明明是将军百般设计,想要多造杀伤,如何又来感慨民生多艰?”   堂上雅雀无声,卫将军公孙珣居然一时不能答。   半晌,其人方才勉强干笑一声:“元皓说的是,且不说胡汉有别,谁让彼辈是匈奴人我们却是汉人?只说即便我在此处时彼辈能因为畏惧于我而遵守协议,可我一旦引兵马南下,便是须卜骨都侯又如何能约束的住手下人继续越境劫掠呢?是我多愁善感了。”   帐中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十月十三,自知不敌汉军的匈奴伪单于须卜骨都侯接受了远房族弟须卜居次带来的条件,其人立即引扰乱定襄的本部兵马顺着黄河几字型那一竖南下,并沿途收拢部队。而分散在各处劫掠的匈奴人也因为畏惧突然出现的数万汉军精锐,仓惶往黄河畔汇集。   十月十五,闻得卫将军公孙珣在善无大胜匈奴,并驱除彼辈离境,雁门太守韩卓引郡中大部官吏、兵马、大族北向平城往谒大司马刘虞与卫将军公孙珣。   而等到十月下旬,随着天气转冷,黄河畔收拢起了大部兵马的须卜骨都侯正准备渡河事宜的时候,忽然间,其帐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们想跟俺们一起渡河逃遁?”须卜骨都侯今年四十多岁,却老的像个六十岁的人,须发花白不说,闻言也是一时皱了满是皱纹的黝黑面孔。“为啥啊?”   “大单于。”来人坐在帐中一个小马扎上,倒也干脆。“虽说你们是匈奴人,我们是汉人,可两家隔着大河一起做了上百年的邻居,早已经知根知底,咱们不妨痛快一点……你们西渡,是想避开北面平城的白马将军吗?”   “这事全雁门都知道。”旁边有部族首领随意言道。   “不瞒你们说,俺们马邑张氏也想避开白马将军。”说话的是前雁门兵曹掾,马邑张氏的族长,已经年逾五旬的张泽,不过,其人养尊处优,却比对面的匈奴单于还要显得年轻一些。   “为啥?”须卜骨都侯登时好奇。“你们都是汉人吧?俺还记得你家以前跟他关系不错的,那个安利号的生意,不是你们引着往我们那里买皮子和盐的吗?”   “这次白马将军来并州,是要去南面打朝中的另一个大将军董卓的。”张泽言简意赅。“就是当年的并州刺史……单于还记得吧?这两个人跟你和于夫罗一样,争汉庭的单于大位呢!势不两立!我有个年少的族弟,先跟着白马将军,后来却投了那个姓董的……大单于你也应该记得吧?张辽那小子,还来咱们这里征过兵……这次着实惹怒了白马将军,俺们只想跑的远远的,根本不敢去平城。”   须卜骨都侯和账内诸多首领面面相觑,复又颔首连连,他们也不都是聋子,公孙珣此番战略和张辽在南边的事情也是知道的。   当然,也不是没人摇头,譬如那个逃回来的须卜居次,就说白马将军大度,未必生气……但其人人微言轻,无人理他而已。   不过很快,这位伪单于却也摇头不止起来。   “大单于这是何意?”张泽见状不由冷笑。“总不至于还记恨着几百年前祖上的恩怨吧?”   “那倒不至于。”须卜骨都侯一声叹气。“世道不好,谁家都有为难的地方,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可是老张,不是俺不愿意纳你家,而是我也不敢得罪白马将军,否则俺们又何至于纷纷聚在此处准备过河回去躲避?”   “俺也知道是让大单于为难了,白马将军气势汹汹,又领大军而来,触怒了他如何是好?”张泽低头为难道。“可是抄家灭族的风险摆在这里,还望单于发些善心。”   须卜骨都侯单于还是摇头。   “若是大单于许俺们一同避难……俺家里颇有资产,按规矩分给你们一大半又如何?”张泽勉强言道。   帐中众人一时骚动。   然而,须卜骨都侯单于依旧摇头。   “若是俺打开城门,将马邑全城献给大单于呢?”张泽低头半日,却是忽然抬头询问。   而帐中诸多匈奴贵人却是纷纷变色。   “张族长莫非开玩笑?”隔了许久,须卜骨都侯单于才喘着粗气笑道。“还是想学你祖宗设伏谋俺。”   “当年俺祖上马邑之谋,汉军用了几十万大军,如今俺用什么赖谋大单于?”张泽冷笑而答。“不过,当年俺祖上马邑之谋用一马邑就能引得当日雄霸草原与河套的匈奴大单于十万之众过去,如今你们穷成这样,莫说不动心!大单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帐中骚动愈甚。   “张族长且出去等下,俺们自家商量个路子来。”须卜骨都侯单于见状赶紧挥手。   张泽冷笑一声,居然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   “太祖伐董,过雁门,匈奴诸杂胡作乱,虽胜而袭扰难制,众以为难。时太祖战而见边墙,欲诱,乃释然归,亲令军中做饺子宴。官属惊疑而不知所谓。唯京泽自令帐中严装。人惊问泽:‘此何谓也?’泽曰:‘夫饺子﹐包而围之。以比匈奴,当南下围歼。后果如其言。’”——《世说新语》·捷悟篇 第九章 初冬登塞山   初冬时节的吕梁山脉一片萧瑟之意,驻马在吕梁山上,只能看见脚下枯黄败落的树木和无数黑白相间的山岭重叠绵连……白色的不是雪花,而是霜花,吕梁山脉北段地区素来降水稀少,但低温与大量植物的存在,却足以产生大范围的霜花景色;黑色的不是山体,而是大量的枯枝败叶,这不是后世水土流失严重的时代,这个时候的吕梁山还算拥有足量的植被来覆盖山体。   当然了,霜花终究是霜花,随着太阳东升,整个吕梁山脉的东侧开始渐渐变色,并终于在中午时分变成了具有厚重色彩的黑黄色。   “咋还没过完?”驻马在山塬的须卜骨都侯单于终于从山岭上收回了目光,却又对着山下皱起了眉头。   “大单于,下面谷口特别窄。”旁边的须卜居次赶紧解释道。“不过主要还是咱们这次兵太多……”   “对头!”须卜骨都侯单于瞬间回过神来。“五六万兵……应该是咱们过河后最大一波兵马,要不是白马将军的威势和逼迫,咱们原本未必聚的起来。”   须卜居次听得此言,复又忍不住面色作难起来:“大单于,就算是有五六万兵,俺还是觉得这次有点不该来。你不知道,之前你让俺去善无城,给了俺五六千兵马,一个照面就被白马将军打散了,死了一千多,俘了一千多,就逃出来两千不到……对面的兵马是真强,军官都有铁甲,士卒都有皮甲,除了长矛人手还都一把环首刀,还有强弩、大车,马也壮,人也壮,不像咱们整天吃野菜……这要是一个不好,让平城那边的白马将军知道了,领兵过来追上,咱们到底咋办?”   “你说的对。”须卜骨都侯静静听自己这个远房族弟说完,然后方才点头应声。“别看咱们五六万人家两万,打起来俺也不觉得能赢,而且这边山那么多,就算是抢了马邑就走,说不定也要被抓住尾巴,死个几千人……可是居次啊,你自己说,真要是就这么啥也没有退到河西,冬天不照样要死千把人吗?多出来几千个人命去换一城的财货,有啥不值得?再说了,咱也不是傻子,那白马将军要去洛阳找董相国的麻烦,最多追到河边而已,真会跟咱们渡河到河西那羊不拉屎的地方?咱们散开跑,各处一起做筏子渡河就是。”   须卜居次无话可说。   实际上,须卜居次虽然穷的几十年都吃不上一碗饺子,但毕竟是延续数百年的匈奴贵种,也是领有数千‘丁壮’的匈奴部落头人,有些事情还是懂的。   比如说,他很清楚,这一次来马邑根本不是须卜骨都侯这个大单于不想来就能不来的,因为这种大规模军事行动,根本不是这个被‘拥立’的单于能独断的。   上百年都居住在汉境,受汉室保护和册封,匈奴人的‘王权’其实来自于三处,一个是兵马强横,一个是血源传承,一个是汉室册封……敢问须卜骨都侯有什么?勉强占个兵马强横而已,而且还只是勉强,其余大部族根本不服他!   而如今,下面的头人纷纷想过来抢一把再走,那这个大单于又能如何呢?   “居次啊!”须卜居次是不说话了,须卜骨都侯这个单于却又忍不住开口了。“其实说到底,还是咱们太穷了……俺何尝不知道这么做会触怒白马将军?又何尝不知道咱们这五六万人都是样子货?可自从羌渠单于被他们杀了,我又被他们推着造了反以后,这么长时间,根本一事无成,俺也是没办法!”   须卜居次看着山下兴奋而又嘈杂的人马不由叹了口气。   “北面河套四郡是好,水草丰茂,但却人口稀少,根本没有多少油水,而且便是想要拿来放牧,也要等明年开春再说,还得跟鲜卑人再争一争。”须卜骨都侯宛如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讲道。“还有人之前说太原富,太原富俺不知道?可那边的关卡那么多,汉人也比我们多好多,咋能进得去?就是这雁门,别看咱们来来回回抢了大半年,可他们真正的大城,也就是武城东面那些城,还有平城,哪一个我们摸进去了?隔着这样的大山,千辛万苦到城底下,人家早就固城坚守了,等我们走的时候,还要追上来咬一口……这一次真的就像是张老头说的那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须卜居次更加无言以对了。   “居次啊!”须卜骨都侯最后看向自己的远方堂弟,恳切言道。“甭管孬好,咱们再赌一把,甭管成败,摸到马邑城下最多两日咱们就跑……等跑到河西,第二年咱就过河去河套好好放牧,不再跟汉人打了!省的招祸!”   须卜居次连连点头。   “这样好了,不是担心白马将军南下吗?你来做侧翼遮护一下好了。”须卜骨都侯见状赶紧趁热打铁。“我再给你四千人,凑个五六千人马……等到了武城,俺们去南面跟张老头打马邑,你就领兵绕到武城北面,去盯着北面平城方向的援军……两天时间为算,真见到人来了,一边逃一边让人报信,要是人家没来,你也赶紧往回走,咱们就在身后黄河边上见面,或者干脆河西见也行。”   须卜居次无奈点头,然后便勒马准备离开塬地。不过,其人行了几步,却复又在马上回过头来,盯住了大单于。   “你放心!”须卜骨都侯单于一声叹气。“我跟那些头人说,真抢了东西,分你双份!”   须卜居次这才再度点头不止,然后勒马而走。   就这样,一直等到傍晚时分,匈奴人此番聚集的五六万人马才全部通过了这处狭窄的谷口。   话说,这个谷口,在这个时代一点名气都没有,甚至因为没有任何边防压力连野长城都没有修筑。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千年以后,此处却因为西夏和辽国的崛起,而设有一个关卡,唤做偏关,与马邑南面的雁门关、宁武关,并称晋北三关,并诞生了大量可歌可泣的悲剧英雄故事。   当然了,回到眼前,这个时候的偏关没有一块砖石也没有半个故事。不过,匈奴大军又往东行了两日,却是迎面撞上了一处边墙,而这处原本已经被荒废百年的边墙此时居然有少数高台尚在使用之中,见到数万匈奴人蜂拥而至,驻守的人匆忙点燃烽火,然后就早早转身打马往身后武州(后世朔州平鲁)而去……实际上,这些人不是正经戍卒,乃是并州大乱后,首当其冲的雁门本地武州县人专门派出的警卫,就是防止这些匈奴人过来抢劫的。   匈奴大军对朝着武州方向逃窜的警卫根本就是毫不在意,无数带着长矛或者弓矢的牧民宛如蚂蚁一般辛苦牵着马爬上山岭,在数十里宽的范围内集体行动,越过了早已经荒废的长城,然后复又上马疾驰,直趋身前数里外的武州。   武州城中,县令和几个大户族长早已经离开城中往平城去了,而县中留守官吏、大户、壮丁在关闭城门复又心惊肉跳的爬上城头后,却又不禁目瞪口呆……原来,武州城西已经变得平缓的山坡上,无数穿着破烂的匈奴兵马自山上蜂拥而下,却居然无视掉了就在身前却城门紧闭的武州,反而就在城下一分为二,数千骑往北走平城道口,而其余大部却是连续不断,在冬日田野上奋力奔驰,径直往武州东南侧的马邑(后世朔州城区)方向而去。   而半日后,武州城左近居然半个匈奴人都不剩了!   “这是何意啊?”城头上,武州县丞百思不得其解。“烽火已经点燃,马邑也好,其余诸城也罢,应该早有防备才对……而且卫将军领着数万大军就在平城……这群匈奴人想啥呢?”   “可能是咱们武州城墙太高?”落日下的城头上,诸多武州人居然只有一人回答了自家县丞的疑问,却无一人信他的鬼话。   武州城墙高,马邑还有护城河呢!   “不要吝惜马力!”暮色下,立在马上的须卜骨都侯早已经换了一副狰狞面孔。“去晚了张氏族人改了主意就难办了!武州到马邑不过五六十里,咱们已经行了二十多里,再行二十多里到城前十里处再休息!等到明日天明,全军数万人在城前列阵,那些张氏族人一定吓得不行,拿下城池的把握就大多了!”   周围举着火把的匈奴贵族轰然应诺,然后纷纷转身往东南而走,俨然是兴奋至极。   “张老头人呢?!”眼见着各部头人散去,须卜骨都侯却又呼喊连连。“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相见吗,不是说找到了吗?为啥没见到人?”   “大单于急什么?”暮色中,一个稍显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你传令的时候俺就到了……”   “张族长!”须卜骨都侯立即松了口气,却依旧语气严厉。“俺问你,武州那边的烽火你也该知道,为啥不帮着撤掉?”   “大单于。”张泽来到火把下,正色相对。“若是俺撤了烽火,武州是不是就可能被你们抢了?若是你们抢了武州,还会冒险来马邑接俺们张家吗?而且再说了,若不是燃起烽火,又怎么能让城外的牧民、百姓带着粮食、牛羊入城呢?马邑的富饶,可不是武州能比的。”   须卜骨都侯反应过来,也是一时失笑:“是俺想的岔了,张族长莫要生气,明日还要靠你和你族人呢。”   “且不说此事……大单于。”张泽面色严肃,却又再度向前一步。“咱们事先说好,抢东西可以,但要少做杀孽,否则,莫说俺们张氏再回不来,你们也会惹急卫将军的。”   “你放心,俺尽力而为。”须卜骨都侯一脸恳切。“能不造杀孽,就不造杀孽……其实,现在河套空置,白马将军也只是要了云中荒干水以东,西面五原、朔方等郡水草肥美,俺们正准备明年迁移过去,老张你若是能说动城中百姓跟咱们一起走,那就更好了!”   张泽捻须若有所思。   而须卜骨都侯也不逼迫,而是和气邀请对方上马,随他一起边行边思索此事……其实,裹挟这些户口人民也好,大开杀戒也罢,又或者是以这些人口为人质从容逃窜也行,真的入了城,那就是匈奴人说了算了。唯独,明日一早还要借重这个张泽来开城,所以在这之前只能好生周旋罢了。   且不说须卜骨都侯与张泽之间的琐事,于匈奴人大部而言,数日行军,然后这一夜又格外辛苦,他们到底是来到了雁门郡腹地重镇马邑城外的十余里外。而按照计划,第二日一早,他们还要赶往马邑城外列阵示威,要以数万大军的姿态震慑城中张氏族人,确保张氏不敢犹豫。   按照汉人兵书上的说法,这叫如火如荼,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然了,意思是那个意思,唯独匈奴人这个军容,恐怕只能用数量来震慑人心了。   但不管如何了,此时的匈奴人应该是已经疲惫至极,可不知为何,道口处、山坡上、田野里、小溪旁、塬地中,无论是匈奴贵族还是匈奴底层牧民,却大部分都没有去睡觉的意思,反而围着少数火堆谈笑不止,从马邑的财货说到汉人的富有,又一直说到匈奴昔日的昌盛,俨然是兴奋至极。   如此情形,须卜骨都侯还有一些大贵族其实是有心阻止的。   毕竟,明天即便是开城顺利,那也有一场巷战要打。   而且再说了,马邑城即便再富有,人口摆在那里,其财货又如何够五六万人分的?不过是头人们和贵人们分一些罢了,如何能轮到这些底层牧民?实际上,这些牧民非但没有财货分润,按照之前匈奴贵人们的计划,真要是马邑这边出了岔子,那位平城的卫将军又行动迅速,指不定还要分出一部分老弱牧民来充当诱饵,掩护大部逃走呢!   只不过,之前几日这些贵人刚刚用马邑的财富鼓动了这些部众辛苦过来,又如何能在战前改口?所以,只能佯装没听到罢了。   就这样,第二日清早,不用贵人们鞭打,兴奋了大半夜刚刚入睡不久依旧疲惫至极的匈奴人便又主动纷纷起身进食……这次真不是他们觉悟高,而是初冬时节的雁门山野间实在是太冷了!   昨晚上本来就没有砍柴扎营的意思,今日更是仓惶而起,绝大部分底层牧民只是就着些许生水吃些已经干硬到不成样子的野菜干、蒸谷粒充饥,稍微富有一点的可能还有一些奶制品,至于少数拿出了极为宝贵肉干的人,却迎来了周围人同情的目光……对于非贵族的普通牧民而言,手上出现肉只能意味着一件事,他家中最为宝贵的牲畜居然死掉了!   不过,即便是贵族那里,肉干与奶制品稍微多了一些,却也依旧粗粝的难以下咽。   须卜骨都侯亲自给张泽递了一块黝黑的肉干,又让人给送来一瓮溪中取来的清水,但后者居然吃不下去。   而大单于一声叹气,却也没有追究,反而是自顾自艰难咀嚼了起来。   话说,天下大乱,各处的经济秩序都随着政治秩序的崩溃而崩溃掉,而战争对生产的破坏更是全方面的,这使得哪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然而,即便是都不好过,汉人到底还有发达的手工业和种植业,可以在一个城池内或者大庄园中形成一个内部循环的经济系统。可是经济崩溃,失去所有贸易系统,甚至还遭遇了一次灾荒的匈奴人那里却是全方位的贫穷……赤贫!   之前须卜骨都侯为啥造反?说白了,跟同郡(西河郡)南边的白波匪一样,都是活不下去了!西面凉州在打仗,然后朝廷支援不来,接着一场灾荒,白波匪的首领郭太是干过黄巾军的,有造反经验,先跟着在白波谷起了事,又南下富庶的河东找粮食,然后朝廷就让他们匈奴人派兵南下救援,大家怕南下了以后部落里的妇孺饿死,这才一咬牙杀了单于,然后自己反了。   之前,须卜骨都侯一直强调开春就去河套,其实并非是糊弄别人的言语,他是真想去那块如今被汉人主动放弃的地方休养生息的……唯独管束不住手下人,屡屡失言,这才显得虚伪而已。   做完这一趟,就在河套装死!不过今日若破了城,那就一定要先吃顿面条再说!   回想了半日,须卜骨都侯艰难啃着肉干的同时却也再度暗暗下定了决心……要知道,前两年大汉朝没乱,部落中的湖盐卖的好的时候,他也是顿顿吃的起面条的人!   铁锅里放点蘑菇,烧开水,面条一下,捞起来以后撒点自家部落出产的湖盐,再放点醋,比做神仙都舒坦!   可怎么,怎么就落到如此境地了呢?上百年的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若非有人在身前,须卜骨都侯差点落泪。   “大单于。”一夜未眠,双目通红的张泽看着对方啃着肉干,却是忽然开口。“马邑城就在前面,你得再答应俺一件事。”   “老张你说。”须卜骨都侯一边勉力咀嚼,一边赶紧回过神来敷衍。“今天你说的事情,俺一定答应。”   “这次去马邑,虽说县令和其他几个大族首领都去了平城,可城中除了俺们张氏一族,还是有些留守官吏的……若是事情不成,你也不能杀俺!”   “要真不成,杀你作甚?也没啥用。”   “若真不成,卫将军还派兵追来了,你也不能轻易杀俺……俺族弟张辽到底是在洛阳当官的,真杀了俺,你们匈奴人将来只会死更多人!”   “好!”须卜骨都侯扔下肉干,连喝几口清水,却是起身而言。“你放心,俺懂得这个道理……不吃了,咱们去马邑城下吧!中午到你家吃面条!”   张泽长呼了一口气,却是有些手足发颤,许久方才跟着立定。   须卜骨都侯还有周边汇集来的匈奴贵人们也不在意……因为,换成谁此时也都该紧张。   清晨阳光下,匈奴人顶着疲惫、饥饿、寒冷开始密集汇集,并逐渐形成了大股军阵,然后在各自头人的带领下沿着道口、山坡继续往东南行进。   而转过数个缓坡,来到了马邑所在的雁门腹心盆地之内,匈奴人的视野却是豁然开朗!只见冬日上午的阳光下,位于lei水最上游冲击平原上的马邑城简直是闪闪发光,而这座闪闪发光的城池就在身前数里之外。   “怪不得当年汉朝天子要在这里设谋,西、北、南三面环山,这个地形,一旦来到城下岂不是瓮中捉鳖?”须卜骨都侯立在马上,远远一声感慨。   “差不多就行了。”旁边马上的张泽无奈颤声催促道。“大单于……还是那句话,当日汉家天子用了数十万大军埋伏在这些山岭中,今日俺们张氏再想设谋,却哪来的兵马?”   须卜骨都侯闻言一声苦笑,却是指着身前无数自发涌动向前的匈奴兵马连连摇头:“其实,便是这山后真有埋伏,俺也无可奈何了……今日的匈奴哪里是数百年前的匈奴?走吧,我还想着你家面条呢!”   言罢,这位‘拥众十万’的匈奴伪单于居然是一打胯下战马,径直往前方马邑城而去了。   数里外,原本饶有兴致坐在马邑城头等待匈奴人大军的公孙珣,看着自北面山坡上蜂拥而至却连个旗帜都没几面的‘匈奴大军’,却不禁连连失望摇头。而一直等到数支奔跑极速的匈奴骑兵来到城前数百步,并对着铠甲耀眼的城门楼而有所惊疑之时,身穿来自平郭的精细铠甲,扶着项羽之断刃,复又罩着丝绸罩衣与一件玄色毛皮披风的卫将军,这才扭头看向了身侧的赵云,并轻声下令:   “亮旗!”   ……   “汉孝武帝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余年,於是浮西河,绝大幕,破窴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於姑衍,以临瀚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后,匈奴震怖。及汉末,太祖以两万兵复于马邑诱而击,盖时势不一也,不可同日而语。”——《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章 降虏西击胡   如火如荼,语出《国语·吴语》。   当时,南方的吴国在吴王夫差的带领下参与中原争霸,连破鲁国、齐国,便带兵与晋国在黄池会盟,争夺盟主之位。而就在这时,身后越王勾践突然起兵,断了吴国后路,吴王夫差和他的臣子们惊恐之余却也知道,晋军在前,这时候仓惶而走反而会更加危险,于是便想出了一个招数。   第二日,吴军全军三万人,共分为三个万人方阵,左边一阵全是赤色服装、赤色旗帜、赤色甲胄、赤色羽翎,相对应的,中间一阵则全是白色军装,而右边一阵则全是黑色服装。三个军阵半夜出发,清早来到晋军大营前,排列整齐,欢呼不停,中原霸主晋国君臣出营去看,只见吴军军阵如火如荼又似海,到底是有些慌乱,便承认了吴国人的战力,放任吴军从容离开黄池归乡。   当然了,这种靠着军队整齐阵势与整齐列装来取得心理震慑的战术,历史上屡见不鲜,甚至所有人都有些无师自通的感觉,因为这本就是人类最基本的战术素养之一,吴王夫差的这次行动不过其中一次出色典范而已……从原始人在脸上涂油彩,到部落时代身上做纹身,都是这个意思。甚至就在雁门郡平城北的白登山,公孙珣射狍子的地方,匈奴冒顿单于就曾经将四十万大军一分为四,十万白马,十万青马,十万黑马,十万红马,四面围困汉高祖刘邦,这也是同一个战术思想。   说白了,四个字——耀武扬威!   而有意思的是,回到眼前,便是须卜骨都侯,其实也有类似的计划,他准备让五六万人突然出现在马邑城前,列阵完备,以极大数量的骑兵军阵震慑马邑城中的大族与百姓,让对方彻底屈服。   更有意思的是,在马邑久候的公孙珣打的主意居然与对方不谋而合。   在逼到城前的小股匈奴人近乎于目瞪口呆般的注视下,马邑城北面的城门楼之上,赫然升起了一面在整个北疆都人尽皆知,却是大部分匈奴人第一次亲眼见到的白马旗帜。   红底白马,迎风而展,端是让人愕然。   但这只是个开头,不等这些人的首领回身去寻身后贵人汇报军情,马邑城头上便号角声接连不断,然后城中竟然主动放下了吊桥,并打开了城门……此情此景,突到最前方的匈奴人非但没有惊喜,反而惊恐更甚,因为随着打开的城门,马邑城中居然连续不断涌出了大量白马骑兵!   这些骑兵个个身材高大,身着打磨精细的锃亮铁甲,披着白色披风,头戴铁盔,还插着白色羽翎,手上长矛下方竟然还挂着鲜艳的白底黑纹旗帜……更可怕的是,最开始出来的这几十骑雄壮骑兵的战马头上竟然有铁质马面!   这群汉人,居然有钱到给战马都配了铁甲!   蹿到城前的些许匈奴人来不及多想,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窜……想想也是,从匈奴人的角度来看,他们一百个人身上的装备恐怕都比不上幽州军一个人身上的装备值钱,打啥啊?用啥打?   前面过于突出的匈奴人转身逃窜,骑着白马的精锐汉军骑兵却并不追击,只是趁势接连不断,从北面城门、从东西两侧城门不停涌出,然后在城北从容汇集列阵,紧接着是马邑本地的青壮,他们手持长矛、弓矢,按照汉军要求,穿着没有染色的白衣,紧随在白马骑兵身后于城墙下列阵。   军阵精锐到这个份上,远远望去,宛如一片白花开于初冬城外原野之上,绚烂至极,让人望之自惭形秽……实际上,不少匈奴人光是看就已经看傻了。   但是还没完。   就在城前汉军列阵不断时,西面与南面的山岭之中,昔日汉武帝藏军三十万的山岭缓坡之后,也忽然响起了连绵不断的号角,然后在匈奴人近乎惊骇的目光中,数量更加惊人,也注定更加致命的两大股兵马,轰然从两面山坡后涌出,然后从容列阵。   两边全都旗帜密布,人马俱全,其中西面一侧俱是赤色衣甲、旗帜,望之如火,南面一侧则俱是黑色衣甲旗帜,望之如渊!   更恐怖的是,南面一侧离得远看不清且不说,靠的较近的西面山坡上,匈奴人看的清清楚楚,山坡上的赤色军阵居然全是骑兵!而且,这个骑兵军阵中居然没有摆多余旗帜以作遮护,这些汉军骑兵就在匈奴人视线可及的山坡上大摇大摆的分成了整齐的十来部,其中两三部在侧翼,摆成了长条雁行姿态以作遮护,然后七八部在中间,每部又都分成十余处,并分别列成了三角锋矢突阵,而每个锋矢突阵又都约有百人。   稍微有军事经验的匈奴人一望便知,这是典型的汉军军制,所谓一屯五十人,一队百人,一曲两百人,然后成制度的每部大约五曲十队二十屯,近千人……换言之,这一面山上便是近万骑兵!近百个锋矢突阵!   没有任何多余旗帜,只是从部到曲,从曲到队,从队到屯,每层都有一级用来指挥和表明建制的旗帜而已,简直一目了然。   西面如此清晰,南面一时看不清,想来也是如此……这跟之前的情报是符合的,白马将军公孙珣从幽州过来,带了两三万人,若是再加上雁门郡本地兵马,凑个三万人在此埋伏岂不正对?!   而且如此强军,看一眼便让人目眩,便是没有埋伏又如何打?   已经涌到马邑城北这数里宽空地上的匈奴人也不是傻子,一念至此,不少头人即刻呼喊自己的部属往后退,但身后山坳道口处,不知道前面情形的匈奴兵马却还在不停涌出,哪里是能说转头就转头的。   而不只是前面跑得快的匈奴人,刚刚进入盆地,刚刚聚起几个大贵族,尚未来的及发号施令的须卜骨都侯呆滞的看了对面山头数息,又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分明是中了对方的‘马邑之谋’!   那白马将军又是什么三十天期限,又是什么聚拢雁门郡中官吏大户去平城,又是什么荒干水划界……分明就是诱惑自己等人到此的破绽!   而那个张泽所作所为分明和他祖上一模一样!   但不等他和身边的大贵族去拔刀砍人,身后早早缀在远处的张泽却已经换了腔调,并主动大声呼喝起来:“大单于不要自误!莫忘了早饭时说的话!事已至此,你杀了俺除了泄恨还有何用?反而要被俺们张家人报复!留着俺,万一被围住了还能有个递话投降的,省的你们白白死人。”   须卜骨都侯单于茫然看了张泽一眼,复又转身看了下身后还在不断涌入盆地的匈奴兵马,几乎透心而凉,偏偏又无话可说……是真的无话可说,他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又该说什么?   是号令全军决死一战,还是下令全军直接逃逸?   若是决死一战,是奋勇直扑前方数量偏少的白马骑兵,还是转身去与侧面的那绝对有万骑之众的赤色军阵对冲?   若是直接逃逸,是扔下已经进入盆地的这两三万人马做牺牲,自己和大部贵族直接转身顺着原路逃散,还是号令全军四散于山野之间逃逸?可便是有了决断又怎么传令?又怎么让这些因为不知情还在不断涌入盆地的剩余兵马转向?   但不管如何了,这个时候,身为全军主将,越是犹豫,就越是在浪费所有人的生命……相对应的,马邑城头上,幽州军的号角声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赫然是隆隆鼓声!   号角绵绵,号令列阵,鼓声隆隆,传令进军……换言之,就在匈奴人不知所措之际,汉军却一刻不停,立即就要发动攻击!   原来,城墙上的娄圭远远看到涌入盆地的匈奴人中有部分人被汉军军势吓到,转身试图撤离时却又与后续部队堵在了北面道口,心知战机已到,便不再犹豫,直接进言击鼓进军!   而公孙珣也没有放纵战机的理由,听到娄子伯的建言后,他便直接下令,擂鼓出击。   远处南面山坡上的伏兵且不提,西面近处山坡上的汉军听到鼓声,便在韩当的号令下,各营各部各队即刻缓步提速,往下方盆地而去;而北门前的白马义从,也在前方那十余骑带有铁面马罩的旗枪骑兵的带领下,直接提速向前。   “本想将雁门郡武库中那十几具马铠全部装上,却不料居然无法列装,只能带着面甲吓唬一下没见过世面的匈奴人。”公孙珣在城头上见得此景,倒是连连摇头。   “又是白马,又要高大健壮,仓促间哪里凑的起来?”娄圭在旁叹道。“而且这种马铠本就极耗马匹,非雄壮骏马不可为,偏偏用不了几次便要累死……也不知道当日朝廷为何要造这种全身马铠?整个雁门也不过十几具。”   “还是有用的,”公孙珣叹道。“自古兵事凶危,所谓一战可定十年事,战阵之中,若有这么几十个披甲重骑,人马俱带铁甲,横冲直撞,谁能当之?说不定便可一锤定音。”   “还是耗费太大,未必值得。”娄子伯摊出手掌言道。“如此披马铠重骑一百,其钱粮足可养普通披甲铁骑三百,又或是轻骑一千,换成穿着皮甲带着长矛弓矢的正经步卒,便是三千……有这个钱,换成三千步卒又如何?三千步卒立寨而持弓弩乱射,一百重骑必死无疑。”   “但子伯想过没有?”公孙珣一边瞥了眼即将交锋的战场一边摇头失笑。“若是用重骑,便能腾出来两千人口种地养家……”   娄圭没有作答……倒不是他完全语塞,而是言语之间,身前的lei水冲积平原上,当面白马义从已经率先与匈奴人接阵。   之前二人看似好整以暇,但正如公孙珣所言,兵事凶危,一场数万人参与的大战役的胜负,足以决定一个地区日后十年的政治走向,城头上的君臣二人又怎么会真的心不在焉呢?幽州军此番入并州到雁门,从来都没有真正担忧过能否接收政治权力处于真空期的雁门,但接收雁门郡以后,此地的平安与秩序却还是要用人命来保证的……当然,这里指的是匈奴人的人命。   至于刚才二人之所以谈笑风生,故作姿态,只不过是因为战鼓一擂,战事的走向多半就不是他们来决定了……或者说,身为一军主帅,和军中制定方略的‘军师’,在刚刚擂鼓那一刻前,便已经算是尽力而为了。   释放战俘麻痹对方兼露出破绽;派出死间诱敌深入,刻意约定半夜相见疲惫对方;近处以重兵设伏以逸待劳,远处以壮丁、民夫充数,统一列装,耀武扬威,惊吓敌军,沮其士气;甚至还派出了一些别动队准备包场……还能如何?   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战场上亲自厮杀的将士和那些中低层军官了……当然,好在公孙珣引以为傲的幽州精锐并没有让他失望。   白马义从不过一千两百,铺开来也不过是薄薄一层,但在赵云、田豫、文则三将的带领下,直接疾驰起来却是驱赶身前匈奴兵马如驱牛羊一般……对于匈奴人而言,在见到以逸待劳的汉军以后,之前被兴奋所掩盖的疲惫、饥饿、寒冷几乎是瞬间涌了上来,没有人愿意抵抗,所有人都在逃窜。   但是逃窜毫无用处,等到西面缓坡上,上万汉军骑兵呼啸而下,数百赤色锋矢尖阵直插盆地中的匈奴军阵,宛如烧红的铁石击破盛水陶罐一般,惊起无数匈奴兵马四散逃逸……偏偏道口堵塞,周围又被盆地地势所挡,这些溃散兵马根本不可能一下子便逃出生天,于是无数人沦为战场厉鬼!   铁骑践踏,乱兵自冲,长矛染血,刀刃刺骨。   话说,这两军交战,固然是一方以逸待劳,一方连续行军辛苦;一方居高临下,一方中伏失措;一方当机决断,一方犹豫失态;一方故布疑阵,耀武扬威,一方军阵半入,进退难为……但更多的,却还是强弱分明这四个字!   强就是强,弱就是弱!   强者胜,弱者败,胜者生,败者死,战场之上,骑兵对战,哪里有那么多说法?   幽州军就是天下难得的精锐,匈奴兵就是老弱俱在的乱兵,幽州军就是兵强马壮,匈奴兵就是连饭都吃不饱的穷酸……一战而胜,不足言他!   实际上,早在那万骑奔腾而下之前,须卜骨都侯便心悸难定,主动裹挟着张泽往后匆忙逃窜了……连他都是未战丧胆!   此时,其实还有近两万匈奴人未及转入视野开阔的盆地,但听到前方马蹄声、喊杀声、哀嚎声,看到贵人们不顾马匹安危从满是石子的山岭野地逃窜,他们又如何不明白前方竟然大败?!   然而匆匆遵循本能顺着原路转回之时,这些人却又不禁相互冲撞踩踏……昔日让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兵优势,居然在短时间内变成了索命的事物,无数人葬身自家马蹄,但也有不少人靠着身后有足够多的同族被汉军追逐砍杀的机会逃出生天。   从白马义从开始接战算起,公孙珣便在城头端坐不动,而等他见到赤色的汉军万骑在韩当的带领下奔涌而下,大破匈奴数万骑兵军阵之时,久经战阵的他虽然称不上有所触动,却也不禁想起一件往事,然后一时失笑:   “子伯,昔日在辽西,你我还有程德谋在山坡上看汉军与乌桓军一击而破鲜卑……你是不是曾言大丈夫当领万军如是?”   娄圭负手叹气:“确有此言。”   “但今日德谋与你俱未竟此志,倒是让义公先行一步了。”公孙珣不由笑道。“要不要给你个机会,待会领兵去追匈奴人?”   娄圭摇头不止:“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青年负气,无知无能,以至于视天下英雄为无物,视军国大事为儿戏;而今稍有长进,却反而晓得军战凶危,一举一动便是人命无数,不可轻为……圭无统帅之能,何谈领万军如是?至于此番追逐匈奴人,更是牵扯到匈奴人的处置,还是让义公领兵在前,然后君侯亲自跟上为好。”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也不再多言。   话说这一战,汉军借助盆地之势,杀伤上万,匈奴丧胆,但汉军却并未见好就收到此为止……反而按照计划,继续衔尾追击,以求继续造成杀伤,务必让匈奴人彻底丧失对山西的袭扰能力。   而另一边,须卜骨都侯仓惶而走,到底也是靠着匈奴人的数量优势,和溃兵对来时道路的本能遵循,勉强维持了足足两三万残兵,一路往西北逃窜。   但行到武州外的边墙处,匈奴人却遭遇到了第二次大规模死伤……和善无城一战一样,没有人驻守的废弃边墙在关键时刻对败兵起到了要命的阻碍作用……前方是依照险要地势建起来的废弃城墙,而逃兵不仅是人,连马匹都已经疲惫至极,与此同时,汉军中居然有数千轻装胡人突骑,从头到尾没有脱离战线,一路追到了此处……如此情形,如何能不要命?   前面的人头也不回的翻越山岭与废弃边墙,后面的人则沦为屠杀对象……匈奴人这一次越过边墙的逃窜行动,完全是用人命换来的。   甚至到了后来,看到汉军骑兵接连不断,武州县中留守官吏居然也大着胆子派出了数百持械丁壮参与了阻截与围杀……后世这个地方被称之为平虏,又改名成平鲁,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然,须卜骨都侯到底是单于,到底是休屠各部的首领,手下愿意为他断后死战的人还是有的,所以还是翻越边墙成功,逃出了生天,但这一次跟上来的匈奴人却只有万余了。   至于没跟上来的,肯定不可能都死了,就吕梁山这个地形,真要散开了逃进山窝子里,肯定能逃逸出一半人来,但即便如此,也意味着足足有近两万人成为了汉军的刀下之鬼。   遭此大败,须卜骨都侯宛如惊弓之鸟,一路上根本不敢停歇,也没有来得及处置被他带在身边的张泽……然而,在不计死伤,不计马匹消耗,连日连夜行路到与须卜居次分离的那个谷口,也就是后世偏关所在时,其人却终于绝望了。   原来,此处赫然有数千汉军步卒,以逸待劳,在此久候了。甚至,为首的汉军将领不少匈奴人竟然还都认识——高顺嘛,在平城驻扎了多年的汉军首领,隔河闻名久矣,大家都是熟人。   所以他们也都知道,这个人领着好几千汉军挡在这里,却不是他们想冲就能冲过去的。   “老张!”已经不成人样的须卜骨都侯倚在一棵枯黄的歪脖子树上,然后唤来了同样不成人样,但却精神抖擞的张泽。“俺遵守诺言没杀你,你也须守信,替俺做一回使者!”   张泽看了看远处隘口上的高字大旗,先是轻轻点头,却又缓缓摇头:“大单于,使者俺自然为你去做……但高司马这里,你要知道,人家是白马将军从一个陪隶提拔起来的,绝不会擅自卖你人情的,须等卫将军亲自过来才好交涉。”   须卜骨都侯仰天无言。   ……   “珣伐董过雁门,屯于马邑,遣王修、田丰、韩当、魏越、宇文黑獭、太史慈诸军并兵西入吕梁、武州,以围匈奴,珣惟与娄圭留千人白马义从守城。田丰、太史慈狭道遇匈奴休屠各部须卜居次万余众,疾战不得至武州围堵,匈奴单于须卜骨都侯率十万众径过武州至马邑前。众皆悚然,唯珣意气自若,敕城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披挂严正,亲登城楼,端坐而不动,复令大开四城门,以赵云、田豫、文则引白马义从千余列阵于城北,耀武扬威。匈奴常谓珣用兵如神,强横北疆,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中。明日醒悟,复至城下,而幽州诸军皆至,四面围堵,居高冲下,匈奴十万众为之溃。”——《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一章 西北功名奋发冬   天色昏暗下来,汉军追击的前锋,也就是那三四千乌桓轻骑,虽然已经赶到,但同样疲惫至极的他们却没有进逼的意思,而高顺更是稳如泰山,死守隘口。   面对如此情状,须卜骨都侯稍微整饬了一下手中兵马,便领兵往后退了一退,选择更加贴近那几千乌桓突骑的地方稍做修整。   话说,这位伪匈奴单于并非是个无能之辈,不然也不会被匈奴人推举为单于,他现在这么做,主要是从慌乱中恢复清醒后意识到了自己这拨人还有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须卜居次的几千人马!   若是须卜居次真能全乎着退回来,到时候不指望什么两面夹击抢在汉军主力追来前吃掉这三四千乌桓人,可如果能引起一些混乱,从而诱使高顺出击,那说不定还能趁势从隘口冲出去不少人。   但是……   “不要做梦了。”火堆旁,张泽听完身侧匈奴单于与一群大贵族的讨论,却是嗤之以鼻。“若是按照你们的说法,这须卜居次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便也该降了。”   “张族长这是何意啊?”须卜骨都侯虽然烤着火,却觉得浑身发冷。“你都知道啥?”   “也该让你们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张泽一声叹气。“虽说俺是来做死间的,有些军情并未多问,可俺们张氏毕竟是马邑第一大户,这附近地理、人事俺都清楚,更不要说卫将军此番在马邑设伏,诸多事物都交给了俺族弟张泛……俺这个族弟,从当年辞官跟上卫将军做义从算起,已经十来年了,是最受信任的亲信了……所以有些东西还是瞒不过俺眼睛的。”   须卜骨都侯和周围匈奴贵族纷纷一怔,有人甚至直接掰断了手里的木柴。   “且不说这个,”须卜骨都侯无奈甩手追问道。“你只说须卜居次那几千人咋回事!”   “若是俺猜的不差。”张泽一声叹气。“卫将军应该是安排了一个姓田的中郎将和一个姓太史的司马,还有本郡的韩太守一起领着八百骑兵还有几千雁门郡卒在武州候着你们的……但此番逃的时候,却未见到……你们自己说,除了须卜居次那几千人替你们挡了灾还能有啥?”   火光中,须卜骨都侯愣了片刻,却很快醒悟追问:“这次那个卫将军,就是白马将军到底来了多少兵?”   “两万战兵,一万多辅兵。”张泽早料到对方的意思。“你不是就想问,要是郡兵被须卜居次拦住了,眼前又有好几千汉军,那之前在马邑城南面山里的到底是啥吗?其实就是那些辅兵……城里丁壮不敢离开城下,怕出乱子,就只能让一个王中郎将领着辅兵去那边装模作样……这事我为啥知道?因为马邑还有周围几座城里能涂黑的染料不够用,最后只能临时用炭灰、墨水凑的数,俺家里写字记账的墨水都被搜走了。”   这一次,须卜骨都侯怔了半日都没开口,当然,半日之后其人还是怔怔张开了嘴:“你莫是想说,马邑城下,俺们五万人被汉军一万多人给包围了?”   张泽拿起一根肉干,在火上细细炙烤,根本懒得理会对方。   “俺们大单于问你话呢!”须卜骨都侯未及发脾气,旁边一名休屠各部的匈奴武士倒是气不打一处来,竟然直接起身呵斥。   “有啥可说的?”张泽无奈抬头看向此人。“这些事情说多了,不是显得你们笨吗?你们也不想想,为啥离你们最近的骑兵大军是赤色的?因为俺们汉人军装本就是赤色!为啥还能有白色,因为布匹织出来以后用草灰一漂,直接就是白的!这两个色,本就是最常见,最容易弄出来的。为啥远处是黑色的?因为黑色离远了最难看出来……你们就是被俺们汉军吓到了,然后五万人被一万人一个冲锋就打垮了,这能有啥可说的?而且现在说这个有啥用?你们现在这个样子,难道除了投降还能有别的路?有这个心思发脾气,不如想想明日怎么讨好卫将军,争取多活点人!”   张泽絮絮叨叨,接连反问,而此人也好,须卜骨都侯也好,却愈发无言以对。实际上,这个火堆旁,周围聚拢过来的匈奴贵族们,有一个算一个,也都纷纷失色无言。   事到如今,他们似乎、可能、的确无路可走了!   “其实就是活着回去,咱们也别指望以后能轻易过河了。”隔了许久,大概在张泽吃掉第四根拷肉干以后,终于有人略显干涩的开口了。“死了两三万人不说,五六万匹马也是一个天大的窟窿……俺估计连死带伤,还有其他的,得直接废掉两三万匹,剩下两三万匹,一多半也只能做驽马,能剩下一万匹马做战马的就不错了,等回到河西过冬,这一万匹还能留下多少熬过去,就更不知道了。”   “你想啥呢?”旁边有人冷笑一声。“这一万匹战马,难道不是人家白马将军的?一万多驽马,不也是人家白马将军的?那两三万匹废掉的马,就算是做马肉,怕还是人家白马将军的吧?就是咱们这里的一万多人的命,怕也是人家白马将军的!”   火堆旁的气氛愈发低沉了。   “其实你们也没必要太过担心。”一边吃东西一边察言观色的张泽忽然又开口了。“俺之前听卫将军说过你们……他说,你们这些人,也就是有一匹马,然后又顶着一个匈奴人的名头,否则跟白波匪比恐怕都不如,人白波匪到底是抢了不少河东武库,又裹挟了不少西河、河东的汉人豪强、良家子,你们也就是青徐黄巾那个样子,甚至还不如太行山匪的水准。”话到此处,张泽望着火堆,倒是忽然言辞恳切起来。“卫将军也知道,你们都是穷的没辙了,只不过官匪相对,你们是公开造反的胡人,又杀了朝廷赦封的单于和并州刺史,不狠狠打一次杀一次也不行!”   周围不少匈奴贵人眼神微微亮了起来,而须卜骨都侯却有些警惕的看向了张泽。   “大单于,要俺说,你这个单于不该当的。”张泽继续望着火堆,却是根本没有去看须卜骨都侯的眼神。“因为只要你这个没经过朝廷承认的单于在一天,你们匈奴人就是一天的叛匪,卫将军就不好交代。”   须卜骨都侯欲言又止,因为周围匈奴贵人的眼神已经变得诡异了起来,不过相对应的,不少休屠各部的武士却也紧张了起来。   “不就是一条命吗?”见到周围匈奴贵族的反应格外一致,张泽便大起胆子主动对上了这个匈奴单于。“大单于,你死了,其他人都活了,大家将来都会感激你的。你看我,我这次不就是为了家族拼着命来做的死间吗?我就不怕死……”   “你……为啥不怕死?”须卜骨都侯单于忽然反问道。“俺之前就想问了,你这次为啥不怕死?跟俺说实话!要不是俺知道你以前就是个怕死的人,俺这回都不一定中计!”   “不瞒大单于说……”张泽一边有些讪讪,一边却又莫名亢奋起来。“卫将军跟俺说了,这次只要事成,不管生死,马邑张氏的子弟将来必然不用担忧前程,张辽那小子,确实也在董相国那里没错,虽说卫将军说他不在意,可我身为族长,却也不能不考虑……更别说,若是俺还能活着回去,卫将军就直接就给俺一个定襄太守做做……”   “定襄郡是空的!”须卜骨都侯无语至极。“之前就只剩几千户人,后来俺们匈奴人去了,就更是全都搬到了平城……就算是这次定襄被你们拿回来了,你这个太守又能管几个人?还不如马邑人多呢!”   “你这种匈奴人,根本就不知道啥叫两千石!”张泽昂首抗辩。“你知道啥叫专城居吗?不管定襄是不是空的,只要俺……只要我张泽能做一任太守两千石,我们马邑张氏便从此不一样了!”   看着对方如此兴奋的眼神,须卜骨都侯立即放弃了争辩。   “大单于!”孰料,张泽见状竟然紧追不舍起来。“大家都是族中领头之人,都是一把年纪,所以都要放弃个人得失,为族中考虑才对,便是我此番其实也不是为了个人官位,而是为了族中将来……我给你立个誓言好了,这不是卫将军喜欢胡人改汉姓吗?明日你若是主动死了,你们休屠各部的须卜氏,就都跟着我改成张氏如何?”   须卜骨都侯单于目瞪口呆。   “反正我们张家也是改姓改过来的,不在意这些。”张泽继续恳切劝道。“俩家数百年恩怨一笔勾销,从此河西张与山西张便视为兄弟,我这个两千石太守以后一定会照应你们族中的!”   须卜骨都侯满嘴苦涩,但在周围无数期盼的目光下,却竟然不敢反驳。   而且,张泽这个大骗子虽然没一句话能信,偏偏刚才却说到了点子上……一把年纪了,自己的性命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族人的将来!   此番战败,休屠各部必然一蹶不振,作为首领须卜氏更是要为此付出惨重代价,他之前之所以不愿意慨然应死,固然是人之常情,望生避死,但何尝没有担心自己死后局面的意思?   若是于夫罗北归,重夺单于之位,会如何报复休屠各部?又会如何报复须卜氏?自己可是带头造反杀了于夫罗的父亲羌渠单于,然后又夺走了世代属于栾提氏的单于大位!   一念至此,须卜骨都侯叹了口气,却是再度仰头望天无言。   公孙珣比须卜骨都侯想象中来的快,第二日上午,他的白马旗便出现在了匈奴人残部的视野中。   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作为公孙珣使者过来交涉索要张泽的人,居然是须卜居次。   诚如张泽所猜测的那样,须卜居次这个倒霉蛋是替匈奴主力挡了刀子,他的部队从武州北面小路去平城方向做侧翼援护,却在半路上就遇到了田丰、太史慈,以及雁门太守韩卓的部队!   虽然须卜居次在接战后不久便主动投降,可由于双方是在武州北面小路上相逢,道路狭窄不说,还有数千匈奴俘虏,所以到底是让田丰、太史慈还有韩卓狼狈而又无奈失期,没能及时赶到武州大规模阻截匈奴人!反倒是让高顺和几千乌桓轻骑得了大功!   实际上,这伙人赶到武州的时候,公孙珣都已经随着韩当的主力部队一路跟过来了。   “原来如此。”一夜未眠的须卜骨都侯听完自己远房族弟的说明后,竟然保持了冷静。“俺这个伪单于果然是不死不行吗?而且还要处刑?”   “是!”须卜居次惭愧侧过头去,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族兄。“但白马将军说了,要是大……要是大兄你死了,便不再追究咱们之前造反的事情,而且就连荒干水西面的事情也还算数,因为那里确实没几个汉人了,得有人去阴山下面挡住鲜卑人,不过得改汉姓,而且得跟以前一样听朝廷的话,还得让我领着休屠各部代管王庭。”   “俺知道了。”须卜骨都侯点点头。“你来接手部族俺是放心的,俺这就放张族长……不对……放张太守回去!不过俺要亲眼见一见白马将军,听他当面再许诺一遍。”   须卜居次立即颔首,然后便在周围匈奴贵族复杂的目光中带着张泽转身离开了。   须臾后,其人再度回转,却又在这些贵族甚至是休屠各部成员们的期待目光中带走了须卜骨都侯。   “你便是须卜骨都侯?”上午阳光下,一处向阳的坡面上,公孙珣在无数军官、军吏、武士的簇拥下见到了自己的对手,而对方虽然没有被捆缚,却已经被义从仔细搜了一遍身,以至于颇显狼狈。   “罪人就是须卜骨都侯。”这位当了一年多单于的人跪地叩首请罪,身为原本的匈奴右部骨都侯,其人并非不懂汉家礼仪之人,只是有些别扭罢了。   “我听张太守与你族弟说过了,你愿意自裁谢罪,以了结此番叛乱,但要亲耳听我说一遍条件,对不对?”公孙珣坐在马扎上,正色向着身前人询问道。   “是。”五体伏地的须卜骨都侯回复倒也干脆。“并北将来唯卫将军做主,总是想听一听才能放心的。”   “这有何妨?”公孙珣不以为意。“你听着……你死后,我不再追究你们休屠各部以及其余匈奴诸部此番叛乱的罪责,依旧允许你们明年春天迁移到荒干水西面的河套诸郡,但你们应该还有数万青壮,所以要替汉室在阴山隘口挡住鲜卑人。”   “是。”   “我会重设护匈奴中郎将,让雁门韩卓韩太守兼任……匈奴单于之位空缺,你们在大事上面要仔细听韩公的吩咐与决断。”   “是。”   “你死后,须卜氏乃至整个休屠各部改为张氏,由须卜居次,也就是张居次担任族长,你的家人也让他来照顾……”   “是……是!”   “还有此番被围的一万余人,以及其他降人,除了第一个投降的张居次外,其余作乱的贵人我要十一抽杀……就是十个里面抽一个杀掉,普通牧民就一个不杀了,直接许他们全军回河西过冬。”   “多谢卫将军!”   “就是这样了,你可还有别的言语?”公孙珣握着马鞭,微微向前探首,恳切询问道。   “倒还有一件事。”思索了一夜的须卜骨都侯勉强抬头言道。   “说来。”公孙珣自然不会在这时候为难对方。   “这次路上死的战马那么多……马肉酸涩,也不好吃,想来将军你们也不喜欢。偏偏部族回到河西也不好过冬,能否请将军开恩,分一些让须卜……让张居次张族长带走?”出乎意料,须卜骨都侯提出了一个让周围汉军大小官吏匪夷所思的建议。   “准了。”公孙珣怔了片刻,然后立即颔首。“还有什么吗?可有什么习俗,要不要留你全尸?”   “若能死不见血自然是好的。”须卜骨都侯的声音不免微微发颤起来。   “我知道了。”公孙珣看向了坡下束手而立低头不语的张居次。“待会你去送你族兄一程,用弓弦便可。”   张居次当即跪地叩首谢恩。   “可还有吗?”公孙珣复又看向身前的这个狼狈不堪的伪单于,依旧没有不耐的意思。   须卜骨都侯再度伏在地上,声音已经渐渐哽咽:“将军如此宽宏,俺哪里还能再有所求……可俺,可俺死前真想再吃碗面条!自打凉州大乱,俺都好几年没吃过面条了!连面粉都几年没见了。”   周围又是一片沉默,俨然是被这位拥众十万的匈奴单于的条件给弄的有些发懵,甚至无语。   “无妨。”公孙珣第一个回过神来,却依旧宽容。“一碗面而已,若是有,自然与你。唯独来的急,就怕军中没带面粉、铁锅……那就不能让你等了。且让我问问?”   须卜骨都侯连连在地上叩首。   然而,片刻之后,去询问的义从纷纷来报,都说军中此番追击匆忙,虽然有人负了铁锅,却竟然没有携带面粉……实在没法做面条。   公孙珣颇感愧疚,便对着身前之人再度恳切询问:“要不我让人为你煮碗肉羹?”   “肉羹哪有面条好吃?”须卜骨都侯抬起头来,满脸失望,但很快就强自大声言道。“卫将军的好意俺心领了,俺……我也信卫将军言出必行!既然没有面条,也就不必在此丢人现眼了,我这就速速上路好了!”   公孙珣微微颔首。   随即,须卜骨都侯兀自爬起,然后稍微整理仪容,便在两名持刀义从的看护下往下走去,迎面去寻要为他亲自在匈奴败军阵前行刑的张居次……倒是颇有视死如归的姿态。   而他如此从容赴死,倒是让之前军中不少人因为‘马肉’、‘面条’而有所轻视的人复又稍显正色了起来。   不过,其人走不过数步,还未来到坡下张居次身侧,却是忽然驻足,然后回过头来,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这还不算,这位伪单于居然再度伏地叩首,并连连嘶吼恳求饶命:   “大将军,俺真不是存心想造反的!俺真是被逼的!俺这个单于也是被拱上来的!俺真不想死!俺真想再吃碗面!之前死的张刺史是死在乱军里,不是俺杀的!定襄郡俺去的时候也已经空了!求求将军饶了俺吧!”   如此丑态,中军众人之前对其人的些许尊重,瞬间全无,不少人更是直接面露不屑,摇头嘲讽。   然而,卫将军公孙珣长叹一声,然后却居然亲自起身向前,在坡下扶住了丑态毕露的此人,并连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单于的这些话,别人不信,我是信的……我信你是无辜的,信你是被逼的。”   须卜骨都侯登时面露期待。   “但是事到如今,你们毕竟造了反,毕竟杀了并州刺史张懿,毕竟攻下了定襄全郡,总得有人出来领这个罪……单于,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死,将来死的人更多!”公孙珣依旧是一声叹气。“我来并州,还有之前这一战,虽说是杀人,但何尝不是想让以后不要再有人学单于这般无辜送命?”   浑身狼藉的须卜骨都侯看着公孙珣怔怔无言,却是被两名义从顺势抓住,然后倒拖着离开了此处。   张居次接过一支弓来,低头跟上……半刻钟后,西面传来一阵喧哗,然后便是宇文黑獭与高顺两面进军,收降俘虏的动静了。   公孙珣听了半日,直到此时方才一声叹气。   “此人必死无疑,将军何必如此操弄人心?”闻得这一声叹,向来看不惯公孙珣如此作态的田元皓便忍耐不住,第一个出言批驳。   “元皓以为我虚伪吗?”立在坡下公孙珣面色如常,回首反问。   田丰看着周围诸多军佐官吏,只是嗤笑一声,却并未答复。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真心觉得此人之前颇多无辜,然后真心怜悯于他。”公孙珣盯着山坡上的田丰,这次居然没有就此息事宁人之意。“正如我心中清楚,此人先杀朝廷赦封单于、又杀并州刺史,绝对罪无可赦一般!之前其人有多无辜,此时就有多该死……而我名其罪,典其刑,怜其人,叹其无常,元皓兄,这有问题吗?”   田丰默然不言。   “什么叫乱世?”公孙珣折身而上,依旧语气凌厉。“别人不知道,你这种天下公认的智者不懂吗?所谓乱世,不就是上失其仁,中失其刑,下失其德,致使天下崩坏,然后却又反过来逼得良人失其位,善人失其本吗?此人虽说是胡人,但归根到底不过是个汉化的河西牧民首领罢了,其人多显本分,不过是个俗人,只是局势逼着他随波逐流,一日日落得如今这个下场……而这天下,大多都是俗人、本分人罢了!”   田丰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公孙珣来到对方身前幽幽言道。“可是元皓兄,我就不懂了,我欲吞晋地以自强,跟我哀民生之多艰,到底有什么矛盾?便是你此番来投我,固然是在冀州十年,观天下局势,知道我是定平天下的首选,但你敢说你没有借我成就个人功业的念头吗?”   田丰看着对方,依旧一言不发。   “元皓兄,我非是嫌你刚而犯上,但有些事情,你是真的误会我了。”公孙珣一声叹气,复又握住对方双手诚恳言道。“天下混乱,大家因为心中志向走在一起,可你真希望我是个心中只有功利而无仁念之人吗?我知道我居此位,有些事情身不由己,只能这般做、那般做,并无多少余地。但行事之余,心存宽恕,难道不是好事吗?此番出征,诚如你之前所言,一郡一国,俱要辛苦为之,如今光是一个雁门就如此辛苦,耗费两月才算有个结果,那将来太原、上党、河东、河内、洛阳、长安又该如何?还是要多多倚仗你的智谋才行。”   田丰面色尴尬,只能抽出手来,微微拱手相对。   众将在前,公孙珣到底是给对方留了几分面子,便就此放过对方,却又转而看向了这次同样因为失期而未立下多少功劳的太史慈:“子义!”   “末将在。”太史慈拱手应声。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对否?”   “是!”   “那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以德为立身之本,上不失忠孝,下不失信义……对否?”   “正该如此!”   “若以失信义而得三尺剑立于未央宫,成天下功业……可否?”   “不可!”太史慈昂然应声。   “所以说啊!”公孙珣叹气道。“这便是我喜欢你们这些人的缘故了,子义、义公、子龙,还有对面的素卿……你们这些人可以不失德而为天下功业,而我就辛苦多了!”   言罢,其人便继续上坡,准备往坡上塬地所扎营寨而去,而旁边韩当、赵云也赶紧俯首称谢。   “将军谬赞了。”然而,就在此时,太史慈却依旧在后昂然以对。“我能自矜不失信义而为功业,乃是平素自强不止,一弓在手,便不惧天下事。而今日这个死掉的单于,却是因为无能为而随波逐流,这才失其本分,以至沦为罪人。如今,将军拥天下英杰,幽并虎士,若能自强而砥砺为天下事,又有谁能逼得将军去失德呢?将军至强,自可不必失德!”   公孙珣回过头来,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下年轻的太史慈,却是仰头大笑。   而笑罢之后,其人继续折身上坡而走,却又边行边以手点之:“子义胸有壮志而自强,将来必成大器!”   汉中平六年十一月,卫将军公孙珣逼降匈奴万众,杀其伪单于须卜骨都侯,平定雁门。   ……   “慈以右将军赵苞门下司马领千骑随太祖伐董,行并州雁门,与匈奴战,道逢匈奴塞兵,虽降其众而失期,以无功论。部众皆叹,独慈昂然自若。太祖奇之,乃诘。慈对曰:‘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一战失期,何至失态?愈当自强也!’时太祖以征伐辛苦,两月为一郡,洛阳不可期,复袁绍酸枣会盟,连兵数十万,势大难制,颇沮,既闻其言而知其意,乃避席以谢,复重其人。”——《新燕书》·卷六十,列传第十 第十二章 南辕咄咄欲何求   中平六年十二月,寒冬时节,并北滴水成冰。   借着逼降匈奴叛军的威势,卫将军公孙珣在雁门郡郡治阴馆城进行了一系列赏罚、任免,然后便带着休整后的部队继续启程南下。   并未有多余损失,甚至反而多了一千多雁门子弟的两万余战兵、一万余辅兵,外加新获得的上万匹战马、上万驮马,兵分两路,小心翼翼的从雁门关、楼烦关(也就是宁武关)一起南下,然后在雁门郡最南端的广武、原平两县境内重新汇集。   这里虽然也属于雁门郡所在,但却已经是滹沱河上游领域,从地理角度来说其实是大同盆地与太原盆地的中间地带。实际上,之前这片区域的三县数万人口,本就是属于太原郡的,被划拨给了雁门郡也不过数十年而已。   “雁门郡得名于雁门古塞,而雁门古塞得名于雁门山……如此地势确实雄伟险峻,怪不得连大雁南归北飞都只能从此处走。”虽然已经过了险关来到了平地上,并且依城扎营,可原平县城墙上的戏忠望向北面雁门山方向时却依旧连连感慨。   “志才是在可惜咱们经过彼处时没看到大雁吗?”时值隆冬,娄圭倒也懒得捻须了,只是束手微笑而已。“那种盛景可遇而不可求的……”   “只怕并非如此。”同样裹着皮裘的田丰在旁微微蹙眉道。“志才先生应该是在担忧道路难行,更兼隆冬苦寒,后勤无以为继吧?此番出了官寺便上城,也是想看看天气到底有多冷。”   “两位军师说的都对。”戏忠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倒是学着公孙珣用了个别致的称呼,不叫二人中郎将,却称为军师。“我既在回味之前雁门塞的雄伟,也是在思索寒冬后勤之事……如此隆冬时节还要继续推进的话,怕不是一般的辛苦,我刚刚在沮公祧那里看到文书,说是从阴馆再出发,沿途因为结冰、落石、冻伤,已经减员过百了。咱们之前在马邑打了那么一场大仗,不过也就是这个战死之数。”   “说的不错。”娄圭也不由正色起来。“之前在阴馆时,雁门郡守韩卓与郡中大族商议,以雁门边郡穷而善武,愿意出兵三千相助,但君侯只精选了其中千余人,仿照幽州诸郡编为骑兵……这固然是看在雁门乱了大半年,有吝惜民力的意思,但何尝没有担忧后勤不支的缘故?所以,宁可少些战兵,也要留给雁门郡中多些兵马,以保证后勤安全。”   “所以君侯才会驻扎在此吗?”就在此时,一人忽然从城下出声,然后边说边行,一句话说完赫然便已经出现在了城墙上,却正是刚刚提到的军中重要幕属沮宗沮公祧,而其人匆忙上的城来,又赶紧朝着三个位阶在其之上的人拱手问好。“两位军师,戏司马……我正想问一问呢,敢问君侯停在此处,到底是为何啊?难道真是因为寒冷,准备等正月开春后再进军吗?”   “这倒也未必。”田丰没有在意对方主动示好之意,只是再度蹙眉道。“依我看,只要后勤能保障,将军必然会进军,此时停在这里,倒有几分等待什么消息的意思……我猜测,或许是飞狐径?之前在阴馆的时候,将军不是就传令往常山,以常山大郡为由,让常山派出一支千人兵马来,进驻卤城,看管戍夫山吗?应该就是在等这个,然后便要继续南下吧?”   众人先是一怔,却很快就纷纷颔首。   原来,滹沱河绕着太行山脉的五台山地区走了一圈,却是一头一尾占据了太行八陉中两陉,一个是五台山南的井陉,正对常山郡;一个是五台山北的飞狐陉,正对代郡、常山郡的结合部。   而此时幽州军驻扎的广武、原平两县,再往东去,就正好是飞狐陉了。   话说,当年公孙珣为雁门平城别部司马,新婚燕尔之际,曾试图去往五台山,而经过飞狐陉的戍夫山时,却因为哀叹戍夫辛苦,心生感慨,半途折返……但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   而回到眼前,飞狐陉其实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险要通道,不能因为它两头的地盘都已经归属于公孙珣,就默认这条通路彻底安全了——毕竟,百万太行山贼可不是吃素的!   实际上,那些山贼都是活生生的人,荤素都吃,不挑的。而且他们本就是因为活不下去才进山的,真要是饿极了,如何会因为从山中通道经过的军粮姓公孙就不抢了呢?   至于平难中郎将张燕,其人作为太行山北段共主,固然因为某些缘故对公孙珣有所避让,但山贼的数量来到十万、百万级别,所谓量变引起质变……且不说他如何能约束每一处山匪,只说真要是山中遭遇到了饥荒,信不信他自己第一个带兵下来攻击故主?!这种事情,根本不是他本人能决定的好不好?   那么这种情况下,公孙珣稍作停留,派人设置屯点,试图保证飞狐陉的通畅,从而大幅度减少后勤压力,也就理所当然了。   “百万太行山匪是心腹之患!”城墙上,已经从南面转而望向东面的娄子伯稍微顿了一顿,却是忽然斩钉截铁般的下了一句定论。   “正是如此!”田丰毫不犹豫的点头称是。“太行不平,则河北难为一体。”   “此言恳切。”戏忠也是赞同。   “早在昌平,吕长史,还有镇军中郎将(王修),以及杜伯侯、常伯槐两位太守,就曾经说过此事。”沮宗也插了句嘴。“当时都说若能清理太行,不仅幽并冀一体,更重要的是,百万无主人口到手,无论是军屯还是民屯,又或是重新编户齐民,那我们就钱粮兵力无忧了!不过,讨董之后,我以为还是要先取冀州、青州殷阜之地,彼处一郡便有百万人,若能吞并,则天下在望,太行这里,若张燕知趣,还是可以缓一缓的。”   娄圭、戏忠俱未置可否。   倒是田元皓,依旧没有给自己好友弟弟面子,其人缓缓摇头,直接反驳:“我恰恰以为讨董之后,无论成功与否,若要折身,都应该先取太行……因为若是并州、太行、幽州都在握,那大河以北的平原之地,便可以居高临下,予取予求;反倒是不顾身后太行直取河北,怕是会有所疏漏,以至顿挫。”   沮宗今日之前对田丰还是蛮客气的,甚至有主动修好之意,但听了这话,却是非常不以为然:“一群盗匪,能成什么气候?匈奴人还有弓马二字呢,这太行山匪,却什么都没有!真要是着急,遣一员大将,引一万偏师,自北向南,慢慢拔除便是。”   田丰本想嘲讽回去,但想起之前处置匈奴人时遭遇的难堪,却又熄了嘴上相争之意。   然而,田元皓不想说话,有人却想说话。   “现在议论这个有何用啊?此时天下有近四十路诸侯在讨董,咱们也唯有讨董二字罢了!”公孙珣边说边上的城来,却也是一时失笑。“如何这么多人都在此处吹风?难道是嫌天不够冷吗?都速速下去,到房中烤火打牌以作休息吧。不然明日上路,几位军师体弱……尤其是志才……说不定便要生病的。”   “君侯。”戏忠赶紧拱手相询。“可是常山郡卒已经从飞狐陉到了卤城?”   “早就到了。”公孙珣随口答道。“咱们过雁门关时便已经到了,只是此事归属后勤,我接到后直接让有喜转给了叔治,你们才不清楚罢了。”   城头上的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速速回房中取暖吧!”公孙珣再度催促了一句,便转身而下。“公祧与我来,咱们去寻叔治,然后一起巡视城外营寨,看看士卒取暖充不充足……”   沮宗自然无话可说。   然而,心中疑惑的田丰却忍不住多向前一步,追问了一句:“那敢问将军,你此番停在此处,到底是在等何人,或者何事?”   “在等一位滹沱河故人罢了。”公孙珣一边往下行去,一边幽幽答道。“但如今三日已过,我也算仁至义尽了……可笑这天下,并非人人都如赵平那般心里有杆秤的……或名或实,或义或利,或门第或纯属脑子进了水……也是有的……”   说到最后,声音已然是从城下远远处传来的了,而城头上几位‘军师’相顾思索片刻,到底是下城取暖去了。   且不说滹沱河故人与脑子进水的事情,其实,正如公孙珣所言,中平六年的隆冬,虽然不敢说整个天下,但几乎整个关东的主旋律都是在讨董罢了!   就在公孙珣攻略下了雁门,准备冒着冬日严寒继续南下,以求拿下并州腹心大郡太原之时,远在讯息被隔断的黄河之南,袁绍组织的关东联军也终于彻底从纸面上变成了真正的联军……其中,中原诸路诸侯,十余万大军更是已经汇集到了位于陈留境内,或者说是陈留、东郡、河内、洛阳所属河南尹四地交界处的酸枣县,正准备誓师讨董!   这支规模空前庞大的联军,首倡者乃是曹操,真正以朝廷命官名义发出邀请的是现如今的东郡太守桥瑁,前期主要串联者乃是陈留太守张邈、广陵太守张超兄弟二人与济北相鲍信,但实际上的主导者却毫无疑问,乃是诛灭宦官,在士人中获得巨大声望的袁绍、袁术兄弟。   而这其中,最孚人望的无疑是袁绍。   毕竟,天下士人,尤其是中原士人,多与汝颍宛洛的党人有所牵扯,而袁本初本就是党人领袖,更是当日诛灭宦官的实际总指挥,他在酸枣这里的声望、地位,毋庸置疑。   然而,真正有意思的是,虽然袁绍的盟主之位宛如囊中之物一般,虽然酸枣联军十余万,而且接连不断,还在不停汇聚中,虽然洛阳所属的河南尹就在酸枣十几里地外面,但却居然无人组织宣誓歃血、推选盟主,然后即刻出兵。   原因很简单,袁本初与袁公路这兄弟俩,居然都没来!   你没看错!   鼎鼎大名的酸枣会盟,袁绍和袁术这兄弟俩,一个名望最高,一个实力最强,唯二的主角,居然都没来!   那再进一步,为什么不来?   原因更简单,袁绍盟主之位无可动摇,偏偏袁术不服他,所以袁公路也懒得去凑趣,只派了使者,表明了位于南阳的他本人,还有被他表为破虏将军的孙坚愿意参加联军的意图,然后就在鲁阳不动了……按照他的话来说,就是洛阳南方事,我自为之!   而袁绍听说袁术本人不愿意来,便也摆起了架子,不准备去只在一河之隔的酸枣露面,而他不愿意来,同在河北的冀州牧韩馥与河内太守王匡、上党太守张杨,就更懒得过去了。   这下子,不要说曹操,就连陈留太守、本地地主张邈都要气疯了!   十余万大军汇集于此,人吃马嚼的,又是隆冬时节,谁能熬得住?于是几番讨论之下,大家终于决定不等二袁了,就是酸枣这些个诸侯,直接歃血为盟,大不了遥尊‘车骑将军’袁绍为盟主就是。   而且再说了,按照曹操制定的军事计划,本就是要三面出击,让袁绍领着河北几位诸侯占据黄河一线的三个渡口;让袁术和孙坚从南阳出击,攻击洛阳南部三关;最后,中原的诸侯在曹操本人的推动下直接往荥阳、成皋而去,叩问虎牢关!   三面夹攻,哪怕是不能破关而入洛阳,但只要维持攻势,断绝交通,便足以压迫洛阳,迫使洛阳人心晃动,不战自溃。   想法当然很好,甚至很对头,可即便是决定要抛下二袁先行会盟出兵,却依然有个大问题……谁来代替袁绍主持会盟,继续歃血立誓的仪式?   照理说该是曹操,一众刺史、太守也觉得一介逃犯曹孟德最适合干这事,但曹操却清楚,他是真不能干这事!   因为干这事半点好处都没有,反而会受到袁绍的敌视——作为发小,别人不知道,他曹孟德如何不知道那厮是个什么心胸,袁本初真会为了这种破事嫉恨他曹阿瞒的!   然而如今天下汹汹,不管如何,袁本初都是关东联军的首领,都还要靠着他凝聚人心,想做事也要靠着此人,这个时候真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情恶了袁绍的。   三牲早已经备好,祭坛早已经叠起,十余万大军在营中无所事事,各路诸侯……最起码是中原各路诸侯,俱在酸枣,整日高谈阔论,却无人敢上祭坛,往脸上抹一把血,号令全军向西伐董!   时间一日日过去,曹操渐渐动摇,而就在他犹豫到底要不要拼着袁绍的嫉恨登台之时,这一日,却忽然有一人来到其营中,请求面见曹操。   来人乃是广陵名族,太守张超的下属功曹,还不到三十岁的臧洪臧子原。   “子原何来啊?可是张太守邀请我去喝酒吗?”臧洪世出名门,曹孟德自然不会怠慢,对方还未入帐,他听着脚步声便直接在帐中眯起眼睛笑颜相问。   “非是如此。”臧洪身着铁甲、手扶宝刀,披着一件赤色大氅,俨然是一副军装打扮,而其随乐进一起来到帐中,既不落座,也不问好,却居然直接在帐门内停步,然后扬声作答。“洪此来,乃是私人有一事相询曹将军。”   “何事?”被袁绍表为奋武将军的曹操倒也不发怒,而且还制止了身侧曹洪的作色,他是真的好奇。   “军中为何不尽快立誓会盟,西向讨董?”臧洪立在门内昂然质问。“不是说好了不等袁车骑与后将军吗?”   曹操闻言当即轻笑,倒是直接离开军帐主席,亲自向前来到对方身前解释:“子原误会了,只是尚未定好军略……”   “将军何必哄我?”臧洪厉声作色道。“真以为我臧洪还是当年的少年郎吗?请将军明示,是不是诸位使君、郡君、将军,都担心自己私自上台组织会盟,会招来袁车骑与后将军的嫉恨?”   曹操仰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威风凛凛,同时比自己足足高了半头的年轻人,却是心中一动,然后一声轻叹:“正是如此!”   “那我来组织会盟如何?”对方话音刚落,臧洪便扬声而言。   曹操沉默以对。   “我地位微小,却和军中诸位将军都是世交,所以上台后并不尴尬!”臧洪看都不看对方,便继续言道。“但也因为地位微小,却不至于让诸位将军相互生疑。再说,先父乃是袁氏故吏,河内与南阳两位我少年便与他们相识,应该不至于为此事而怪罪于我。”   曹操负手转身,思索利弊,却依旧沉默。   “曹将军!”臧洪见状忽然一声厉喝,再度叫住了对方。“这种时候还要犹豫吗?你以为我是年轻人想出风头才这么做的吗?我自少年认得两位袁将军,难道真不知道他们的脾气?可是董卓乱政,逼迫至尊、鸩杀太后,我们身为汉臣,难道不该奋勇向前吗?”   曹操回首盯住了此人。   “曹将军,你看看这个天下!”臧洪依旧慷慨激烈。“卫将军首发檄文,却西入并州,名为讨董,实为吞并州郡!车骑将军与后将军一南一北,与洛阳近在咫尺,却蹉跎了数月而无能为,如今更是因为兄弟争雄而坐失良机……大敌当前,这些大人物,个个都有私心!但他们有私心又如何?我们这些小人物,难道是因为他们才汇集在一起的吗?这些大人物没有表态,咱们就不去做事了吗?我今日做的事情,正是在学当日矫书汇众的曹将军……唯此而已!”   曹操刚要张口,那臧洪却又忽然拔出了刀来,惊得旁边其实已经听傻了的乐进和曹洪一起去摸刀……不过很快,这二人便重新撒开手来,原来那臧洪拔出刀来,却是跪在地上,捧刀奉上。   “子原这是何意?”曹操惊吓之余也是无奈反问。   “将军若信我讨董之志,便请许我,若不信,便请杀我!”臧洪虽然跪地,却昂首相对。“无论如何,我都不愿在此蹉跎无为了。”   曹操怔了片刻,却是忽然哈哈大笑,然后亲自扶起此人:“子原如此慷慨激烈,我若不助你一臂之力,岂不是让天下有识之士瞧不起我曹操?”   臧洪站起身来,依旧气色不变,也是让曹操愈发敬服。   随即,二人就在帐门这里,直接相扶着商议起了如何说服其余诸侯,以及会盟本身之事。   但说到一半,帐外却忽然又有人进来,差点与他们二人撞在一起,不过,曹洪和乐进看到是夏侯惇后,反而主动退后了半步。   而夏侯惇也颇为匆忙,他不顾臧洪在此处,便直接出言相告:“孟德!营外鲁阳来人!”   曹操不以为意:“鲁阳有袁公路、孙文台,来人不是常事吗?”   “不是使者,是有人领兵数千而来。”夏侯惇赶紧解释。“其军势已到营外,方才派哨骑入营通报,以联军身份请求扎营……速速去接应吧!”   曹操身为酸枣联军的‘不管部长’,如何能不管此事?便是臧洪也知趣暂停了议题,准备与曹操一起出迎,看看袁术派了谁,又到底为何派了数千人来?   然而,曹孟德带着臧洪、夏侯惇匆匆骑马出迎,未出营寨,夏侯惇眼尖、臧洪个高,却居然都看到了营外这数千兵马为首之人已经从军中来到营前,然后齐齐‘咦’了一声!   曹孟德莫名其妙,但等到他转出营寨大门,却是恍然大悟……原来,来人身长七尺,白面须少,大耳长臂,居然是个故人!   “孟德兄!”刘备遥遥在下马失笑拱手。   “玄德弟!”曹操也是喜出望外,打马加速向前。“你如何自鲁阳来?”   “南方诸位诸侯表我为骑都尉,出军资让我来讨董。”刘备收起笑意,恢复了平日里不动颜色的姿态,却是不急不缓,就在军前徐徐言道。“自东南往洛阳,自然是一开始往鲁阳而去,但是到了鲁阳,蹉跎许久,后将军却忽然说南阳事他自为之,且让我来此……”   “原来如此!”曹操下得马来,愈发欢喜失笑,他哪里不晓得,这必然是袁术不干人事,引得刘备厌恶……但也懒得多问就是了。   “元让兄!”刘备继续拱手。“多日不见!子原,徐州一别,不想你们居然赶得比我还要快一些。”   夏侯惇和臧洪自然忙不迭的下面躬身回礼。   “我现在就与你划拨营寨,就在我营旁,咱们一起立寨,玄德且入帐烤烤火!”曹操来到跟前,却是与刘备这个故人握手相对。   刘备自然无不可,二人当即并身握手入营。   不过,走到辕门之下时,刘备忽然想起一事来:“孟德兄!”   “何事?”   “我自鲁阳来,有些事情也是清楚的……酸枣此处迟迟不能起兵,听说是因为袁车骑与后将军都不到,无人敢主持会盟?”   “不错,是有此事。”曹操不由眯眼轻笑,还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臧洪。   “董卓乱政,至尊陷于洛阳,这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如何能这般拖下去?”刘备依旧面色如常。“诸位都害怕袁车骑与后将军,刘备却不怕!愿效孟德兄昔日矫书汇众之事,也为一次天下先!你看如何?”   曹操手中一颤,却是驻足昂首,细细打量起了这位相别其实并不久的故人。   而此时,身后臧洪却是望着刘备难掩敬佩之意,然后张口而言:“今天下英雄,唯曹、刘二君而已!”   ……   “中平末,董卓乱政,关东同时俱起兵,众各数万,聚于酸枣,时袁绍、袁术四世三公,多孚人望,韩馥、刘岱、孔伷拥州而坐,桥瑁、张邈、张超、鲍信皆一郡一国之主,独曹操假绍势行奋武将军、刘备假陶谦势行骑都尉,各兵数千,无地无众,列坐于后,众多不以为然,唯超功曹广陵臧洪,遍观诸侯,而后叹曰:‘此地诸侯虽众,然称天下英雄者,唯曹刘耳!’”——《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十三章 从今吹笛大军起   刘备并未能成为执盟之人,因为曹操不可能让一个非袁氏阵营的人来做这件事情,否则袁本初肯定饶不了他这个在酸枣的代言人……没错,此时的曹操什么都没有,只是袁绍的政治代言人而已。   所以,到最后依然是袁氏故吏之子,张氏兄弟的门生,臧洪来歃血执盟。   不过,与另一个时空中离开下邳去投奔公孙瓒不同,身为骑都尉,又有数千丹阳兵,还有多位南方诸侯的背后支持,刘备刘玄德倒也堂而皇之成为酸枣联军正儿八经的诸侯之一,而且颇得人望。   盟约既下,联军立即遥尊袁绍为盟主,从河内到酸枣再到南阳的董卓军事包围网也当即成立!   一时间,酸枣聚集联军十余万,其中不止是各路诸侯,还有托庇在各路诸侯名下的世族、豪强无数,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往十余里外的河南地界而去;然后后将军袁术、破虏将军孙坚聚南阳兵在鲁阳,也是厉兵秣马,准备北上;袁绍、王匡、韩馥聚兵马粮草在河内,隔河相对洛阳……三路大军各自调度整编,出兵之势,俨然已经不可阻挡。   如此局面,虽然三面都尚未真正接战,可诚如董卓麾下智谋之士担心的那样,也如曹操所想象的那般,三面包围之下,洛阳人心便已经动摇……公卿门下的属吏们偷偷出入洛阳往四面而去;河南尹所属各处城邑,甚至乡亭间,纷纷阳奉阴违;甚至有不少河南世族大户趁着董卓兵马尚未布置完全,趁机造反或者聚众逃往关东!   对此,董卓虽然早有预料,虽然早已经开始调兵遣将,可当酸枣联军真正汇集起来歃血立誓,洛阳内外真的再度乱起来以后,这位大汉朝的执政相国,还是变得消沉甚至放纵了起来。   这不仅仅是因为从洛阳内外人心溃散;也不仅仅是三面大兵压境,数量让人吃惊;更重要的一点是,酸枣联军的出现以及洛阳这些乱象,明明白白的告诉了包括他董卓在内的所有人一个残酷的真相……   那就是:   天下人不服你董仲颖!   天下事不是你董相国说了算的!   数月前,大雨瓢泼的夏末,董卓在洛阳城西的显阳苑昂然四顾,询问所有人,天下事难道不是他说了算吗?问完之后,第二日就召集公卿正式讨论废立,在袁绍逃走的情况下朝堂上只有一个卢植出言反对,第三日就废立成功,然后又在短短数日内鸩杀了太后,又在短期内发出诏书,逼迫皇甫嵩、盖勋、朱儁等人交出兵权、治权……这三个大汉忠臣,至少有一个人当场破口大骂,一个人当场嘲讽,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奉诏了,因为他们是忠臣!   董卓从来都不是因为强横而废立,他是通过废立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   实际上,在董仲颖得知皇甫嵩、盖勋交出兵权、治权,知道韩遂、马腾接受招安之后,而公孙珣的檄文尚未达到之前,那段时间他是觉得自己无敌于天下的!   因为那个时候他真的是‘天下至强’!   你算人口、算兵马、算财富、算武备、算政治,怎么算他都是天下至强!   但是转眼间公孙珣的檄文就到了,然后曹操就矫书汇众了,河北联军和关东联军一下子就成型了……再然后,就忽然间来到了眼下这个局面。   讲实话,在确定自己不能‘为天下事’以后,虽然公孙珣还在并州山窝子里没有消息,虽然对击败这些关东联军依然抱有信心,可董相国却一下子就有些厌倦了……他开始想为自己寻个安稳的后路了。   而紧接着,成为压垮董相国心态最后两根稻草的事情也出现了:   其一,在荆州刺史死后,为了争取最后一个没有公开反抗他董卓的地区,也是为了进一步分化控制北军,更是争取党人人心的最后一次努力,同时也是为了在袁术身后楔入一个钉子,董卓派出了自己颇为欣赏的北军中候刘表为荆州刺史。   然而其人单骑而走,越过南阳进入襄阳后却居然悄无声息了……最起码是不再回应洛阳这边的军政指示了。   前面袁术和孙坚在南阳磨刀霍霍,刘表这个举动在董卓看来跟谋反没什么区别。   第二,更让董相国窝心的是,他寄予厚望的女婿牛辅,真心给他长脸,其人领着精锐部队去河东对付白波贼,居然被郭太一个黄巾余孽给打得落花流水,并仓惶引残兵逃回了京兆。然后白波贼就在河东四处乱窜,裹挟地方,眼瞅着关中居然也危险了起来。   于是董公想家了……这个家,不是幼年、少年于颍川的故居,不是少年、青年于陇西的故居,也不是后来做官在洛阳、在凉州、在西域、在并州的那些官寺居所,而是他在凉州乱后于渭水畔久居的地方,他的老母和嫡亲孙女现在都还在彼处。   “迁都如何?!”这日洛阳南宫嘉德殿中,身侧日渐肥胖的董相国手扶钢刀,开门见山,张口便来。   不要说下面那些人,只说最前排几位重臣,或者说是从位阶上仅有能和董卓并坐之人——太傅袁隗、太尉黄琬、司徒杨彪、司空荀爽,四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听懂。   正常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听懂?   而且,一个正常人即便是听懂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位董相国,要是应对的不好,被一刀砍了怎么办?   于是乎,三公之上,太傅袁隗低头不语,宛如木偶;三公之下,自尚书令王允而起,九卿大臣、尚书将军,纷纷沉默。   但是,这可是迁都!怎么可能就任由董卓胡来?   无奈之下,司徒杨彪瞥了眼御座上今年才十岁,还有些懵懂的天子,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敢问相国,迁都是往哪里迁?本朝自世祖中兴以来,便一直在洛阳……”   “去长安!”董卓对勉强算是关西人的杨彪还是有些客气的。“关东人坏透了,洛阳这地方留不得!而且司徒不知道吗?最近洛中有童谣,所谓西头一个汉,东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无斯难……这是天意!”   杨彪目瞪口呆,感情对方居然已经有具体方案了,不是一时兴起,带着一个想法张嘴胡咧咧。   “相国!此事不妥!”   “董公,此事万万不可!”   事到临头,考虑到对方的雷厉风行,再是天意,三公也不能由着对方乱来了,真要是学着之前三日废立,五日鸩杀太后,再来个两月迁都怎么办?大汉朝还要不要了?于是乎,太尉黄琬连忙起身劝阻,回过神来的杨彪也跟着出言反对。   “如何不妥啊?”董卓扶刀向前,立于御座之下,转身面对百官,颇为不耐。   “相国!”黄琬近乎于悲愤言道。“迁都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就定下的吗?洛阳周边百万百姓,而且国家宗庙、历代先帝陵寝,都在此处……难道要弃他们于不顾吗?”   “你懂什么?”董卓愈发不耐起来。“关中肥饶,故秦当年就是靠关中并吞六国的。而且凉州出雄兵,长安有宫室,迁移起来特别方便。至于百姓,百姓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拿出来在这里说道?!他们真要敢反对,我动用甲兵驱赶,到时候你信不信,不要说西面数百里外的长安,连东面几千里外的东海他们都不敢不去?!”   “董公!”杨彪闻言更加惶急,赶紧上前躬身而言。“你说的或许没错,可这天底下的事情,从来都是动起来容易,想安定回去就难了,迁都易,安都难……这个道理你难道真不懂吗?”   “天底下的事情,难道要你来教我?”董卓听到最后,居然勃然大怒。“你是袁绍、袁术的姐夫,又是公孙珣的故交,是不是刻意为这三个逆贼拖延时间,想让我陷在洛阳这里?你们这种人,我早就看清楚了,表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却总是想着害人……你是不是觉得十几万逆贼在外面是替你撑腰?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了?”   杨彪如遭雷击,竟然在朝堂之上抖如筛糠,而旁边的袁隗更是微微低头不言。   “相国。”黄琬同样有些气短,却终究是昂首挺住了身形。“无论如何,迁都都是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事,杨公身为三公,居然不能在嘉德殿内说一句话吗?”   董卓一声冷笑,刚要发作,旁边司空荀爽却是忽然起身,挡在了董相国与黄、杨二者之间,并面对黄琬正色而言:“黄公没有明白董公的苦心……如果不是局势不好,董公会想着迁都吗?现在的局势是,关东那些人三面围住了洛阳,天子与公卿在其中,昼夜难安,而若是西入长安,不但人心能安定下来,却反而能行成当日秦灭六国之势……还请两位多多体谅。”   董卓满意点头:“荀公所言正是我意!”   众人自然知道荀爽是打圆场,而黄琬、杨彪此时也是一身冷汗倒流,并陡然醒悟过来,刚才他们确实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便趁势低头,各自退回。   “其实相国也不用太担心关东那些人。”就在三公各自退回,无人应声之际,尚书郑泰却是忽然醒悟到了症结所在,然后咬牙起身劝慰。“因为酸枣那些人,我素来熟悉……彼辈都不是能成大事的人!”   “这是什么话啊?”董卓微微挑眉,倒是好奇了起来。   “明公出自西州,少为将校,闲习军事,乃是天下名帅。”尚书郑泰小心笑道。“而袁本初、袁公路呢?这俩人不过是公卿子弟,从小到大就是在京师生活的公子哥;张邈张孟卓是个厚道人,坐在堂上都死板到不会扭头的那种;至于孔伷孔公绪,其实只会清谈高论,嘘枯吹生……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并没有半点军旅之才!那敢问他们拥兵再多,临阵相对时又哪里会是相国的对手?”   “说的好!”董卓微微展颜而笑。“所以又该如何呢?”   “所以,相国没必要担忧他们,就在洛阳便可以派兵击破他们……也不用迁都。”郑泰赶紧展露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董卓闻言哈哈大笑,却是不答不问,不置可否,然后居然直接扶剑而走。   嘉德殿内,数名董卓亲信,纷纷不顾礼仪,起身跟上;而嘉德殿门外的禁挞处,全副甲胄的吕布也是即刻率领数名精锐甲士跟上;至于一众公卿,他们目送这些人昂然而出,却半点言语都无……因为,此时殿上尚有数十西凉甲士,虎视眈眈。   “大人……”   其余人倒也罢了,李儒大概是此时唯一一个敢挤到吕布身前,直接与董卓交谈之人。“到底该如何?”   “迁都还是要迁的。”董卓收起笑意,一边前行一边凛然而应。“但黄琬说的也对,这种国家大事,总得让三公都认了才行!”   “那该如何是好?”   “杀了刚刚糊弄我的郑泰,悬其首于……尚书台!”董卓在前龙行虎步,兀自言道。“然后去掉黄琬的太尉,杨彪的司徒,让他们当个光禄大夫好了,再问问朱儁要不要做太尉,王允要不要做司徒?然后迁都之事,立即着手准备。”   “喏!”李儒跟在自己岳父身后,看着对方日渐肥硕的身躯,却是放弃了一些劝说的意图。   “还有,酸枣既然已经会盟,还认了袁绍为盟主,也必须要作出回应……其实我与袁绍之间,最大的分歧便在废立,此番酸枣会盟,也说什么‘至尊蒙尘’……万事由此而起,你便去杀了弘农王,绝了他们的念想,我倒想看看,天下只剩一个正经天子,他袁本初又该如何自处?”   “喏!”李儒这次倒是干脆……毕竟,毒杀一个废帝,跟迁都这种事情相比,其实还是差一点的,而且之前还毒杀了太后,所谓债多了不愁。   “不过!”说到此处,董卓却忽然驻足,就在南宫仰头望着冬日晴空言道。“郑泰此人虽是糊弄于我,可他所言的一些话到底是有道理的……关东联军从军事上其实不足虑,要论打仗,这十几万人怕是都不如公孙珣那山窝子里的两万兵马让人忧虑!尤其是酸枣那十来万人,令出多门,首尾难顾,我估计连调度起来都难,一旦开战更是寸步难行,可以先缓一缓,等迁都后再议。倒是北面河内的袁绍、王匡;南面的袁术、孙坚,虽然诸侯数量少了一些,却上下分明,将帅清楚,免不了真正一战!我意,不妨提前有所威吓……奉先!”   “末将在此!”身后吕布陡然一惊,然后赶紧拱手低头。“请相国吩咐。”   “当日公孙文琪称赞你为世之虓虎,我是深以为然的。”董卓回过头来,扶刀睥睨而言。“这样好了,我封你为都亭侯,加虎威中郎将,领五千骑兵,为北面骑督;让胡轸领五千步兵,为北面步督;你二人一起,再去联合小平津、孟津、五社津三津都尉,合兵一处,累计精兵两万……替我好好教训一下河内的袁绍、王匡二人!”   “喏!”吕布不由大喜。   “还有南面!”董卓再度扭头看向了自己的女婿。“让李傕引一万兵去支援,再让守在南面的徐荣和李蒙不要理会关卡了,趁着袁术还在准备,先发制人,直接南下与我宰了那个与袁术眉来眼去的颍川太守李旻,再回来见我!”   “中路呢?”李儒振奋之余,不由追问。“毕竟十余万大军在酸枣……”   “也拜华雄为骑督,领骑兵五千去支援虎牢关就是!”董卓嗤笑道。“你们且看着,此地虽然兵马最多,却未必有大战事……等到南北皆胜,迁都已成,这些人说不定便粮尽自散了。”   李儒无言以对……因为论打仗,他确实不如眼前这个已经肥硕到不堪地步的糟老头子,而若论人心,他居然也觉得这个糟肥的老头子说的很有道理。   几句话便定下了两面出击一面防守的战役规划,董卓一时颇显奋发,但转过身来,其人却久久没有迈步。   “岳父大人?”   “相国?”身后几人不由失声询问。   “我还是在想刚才嘉德殿上的那些人……”董卓摇头不止。“都是世家大族,为何有人如郑泰那般虚伪,有人却如王允王子师那般一心诚恳做事?有人如黄琬那般不知变通,又有人如荀爽荀慈明那般让人如沐春风?果然还是要论地方的吗?我生于颍川,为任并州,所以王氏和荀氏才没有弃我?”   李儒沉默片刻,他本想告诉自家岳父……那荀爽和他侄孙荀攸虽然都在洛中继续为官,可他侄子荀彧却早在废立之后便弃官归家,而且据说早在两个月前便带着一半族人,以躲避战乱的名义去投奔了其颍川同乡冀州牧韩馥,同行的还有颍川名族郭氏、辛氏……不过转念一想,李儒却也觉得没必要说这个,因为人家真的情有可原,自家岳父可不就是刚刚把颍川再度变成战场了吗?   那个名声好大的荀彧荀文若,数月前便已经完全料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其实,公孙珣何必反我?”董卓并不知道自己女婿所想,只是继续摇头道。“他难道以为换成他来执政,这些世家大族便能真心对他?我就不信了,换成他,还能就不杀人了吗?公孙文琪于我,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言罢,董相国这才扶着腰中宝刀,缓缓而行,继续出南宫而走。   太原境内,五台山西南的滹沱河畔,公孙珣当然不知道董相国在南宫中对他的感慨,也不知道洛阳即将发生的巨大政治风暴,更不知道洛阳周边将要拉开何等精彩的一场军事好戏。   实际上,知道了恐怕也不在意了,因为身为卫将军和蓟侯,公孙珣此刻正在顶着山间寒风辛苦行军,甚至还要亲自背负柴草以作表率……着实辛苦。   话说,之前太原、雁门交界的滹沱河流域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于农业而言似乎是好事,但是低温和寒风摆在这里,道路上的雪花第二日就变成了硬滑的冰溜,这却使得大规模行军变得极为艰难了起来。   为了防止不必要的伤亡,更是为了保护珍贵的马匹,公孙珣不得不下令砍柴取草,一边铺路,一边前行。   而前方太原阳曲城中郭氏的使者到达此处,在路边相侯时,就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你是何人?”公孙珣铺好柴草,大冬天的满头的大汗,甚至还有些污渍,却是不管不顾,直接对上了此人。   “鄙人阳曲郭护……我叔父乃是故雁门太守郭缊,如今赋闲在家……是卫将军的故人……闻得卫将军伐董,将要路过阳曲,我等特意出城相迎来劳军!”此人赶紧躬身行礼。   “你叔父呢?”公孙珣接过旁边赵平小心递上来的干布,随意擦拭了一下面部与双手。   “叔父就在后面!”此人感激再言。“他带了几十只猪羊,赶路不便,又怕错过卫将军,便让我先来拜谒……”   “看来今日有饺子吃了。”公孙珣不由失笑回头。   “君侯想多了。”不远处,裹得跟个球似的戏忠遥遥叹气而答。“便是郭太守不会来,咱们今日也要吃饺子,今日路上足足摔死、摔伤了七八匹马!而且刚刚还有只饿疯了的老虎蹿出来,倒是被太史司马给一箭射杀了!”   “是啊,咱们有马肉与虎肉了,不差那些猪羊。”公孙珣一声感慨,然后又若有所悟。“但不管如何,郭太守作为相交十年的故人,今日能来看我总是好事……”   那郭护不由轻笑。   “这样好了。”公孙珣忽然抽出腰中的断刃与身侧赵平。“正所谓礼尚往来,郭太守与我猪羊,我也得备个回礼……”   赵平一时惊慌,直接跪地,然后方才懵懂接刀。   “还请赵太守去砍下一只死马的首级,与郭公的侄子一起跑一趟,迎一迎郭公,再将马首奉上,以作回礼!”公孙珣盯着赵平,冷冷言道。“告诉他,滹沱河畔的故人多年不见,如今甚是想他,让他快点来吃饺子!”   然后,其人却是不顾尚在懵懂的赵平与陡然变色的郭护,竟然回身到路边,继续寻柴草铺路去了。   ……   “本朝太祖尝行军征太原,雨雪交杂,风寒并起,以至道路湿滑,大军难行。时娄圭在军中,乃察告太祖:‘雨雪寒气,本冬日常见,唯旋风起于山中,实道有恶虎作祟。’太祖闻之,令太史慈前行搜之,果见一白虎坐于道旁,长啸不止,风声振于峡谷。众皆惶恐,独慈引弓向前,一矢杀之。须臾风平,燕武遂亲负柴草铺路,大军得行。”——《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十四章 龙眠老子识马意   当年风华正茂的雁门太守郭缊,如今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而以此人的身份地位,无论如何,都堪称养尊处优多年。   不过即便如此,当郭缊在半路上看到那个血淋淋、冰乎乎的马首后,他还是扔下了那些猪羊与族中随从,然后顶着严寒与封冻,随赵平还有自己的侄子郭护匆匆赶到了公孙珣的营地处……从他一瘸一拐的姿势上能看出来,这一路上他应该是摔了不少跟头。   “郭公来了,快给郭公盛碗饺子。”眼见着故人来访,公孙珣倒是依旧和气,好像二人不是相隔十年,而是昨日还曾一起在滹沱河岸边望河笑谈一般。“老虎肉馅的,确实难得。”   时值晚间,此时偌大的中军帐略显空荡,不仅没看到几个军官、卫士,便是几名闻名遐迩的‘军师’、‘谋士’,也只有一个戏忠在旁……如此姿态,倒还真有几分私室相见故人的感觉。   当然了,郭缊如今哪里敢多想,眼见着数名目不斜视的甲士封住帐门,侄子郭护和那个赵平也被带走,帐中除了他本人一时间只有公孙珣、戏忠二人而已,更是心惊肉跳,便赶紧行礼称喏,然后匆匆入座。   而就在其人入座,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之时,却果然有侍从飞速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可却没有筷筹?   郭缊先是一愣,但旋即就想起大汉朝历史上的许多典故,然后只觉得头皮发麻,便如木偶一般僵硬起身,复又来到帐中空地上,束手而立。   “郭公是不是觉得挺委屈?”公孙珣咽下了一个饺子,又喝了口热汤,这才轻声询问。“辛苦前来劳军,我这个当日受你多番照顾的故人却屡屡为难,甚至堪称苛责?”   郭缊不敢怠慢,即刻躬身行礼:“回禀卫将军,在下着实没有怨怼之意,只是之前也实在是不成想将军居然是这个意思,这才有所松懈……”   “我是哪个意思?”公孙珣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却又继续低头去吃着自己老虎肉馅的饺子了。   “卫将军不是想让我,还有我们阳曲郭氏,唯将军马首是瞻吗?”郭缊立在帐中勉力问道。“非是不愿意助力将军,只是之前听说将军在马邑大胜匈奴,我还有两位兄长只以为卫将军兵力充足,将士骁勇,而太原又无战事……”   “看来郭公还是觉得他委屈了。”公孙珣忽然笑着打断了郭缊,但这话却分明是与一旁吃的香甜的戏忠所言。   “郭公当然觉得委屈。”戏志才也端着木碗失笑道。“堂堂一位两千石,又是阳曲郭氏的头面人物……这阳曲郭氏在太原,乃至于整个并州,也是仅次于王氏的世族,所谓太原王、郭,向来并称……君侯,我是颍川人,太原情形知道的不多,没记错吧?”   “没记错。”公孙珣放下碗来,正色与戏忠介绍道。“并州世代两千石的世族几乎都在太原,而我所知道的就有七八个,但其中唯独王、郭两族最为昌盛……太原王氏名震天下,自然不必多提,无论是晋阳王还是祁县王,都是人才辈出,官至两千石者数不胜数,就连咱们军中为我副将的王泽王太守其实也是太原王出身;而郭氏同样世出名门,如今阳曲城内主持郭氏局面的,非但有眼前这位郭缊公,还有曾经做过幽州刺史的郭勋公、做过凉州刺史的郭闳公……至于郭氏在太原的另一支同族界休郭,虽然仕途上有所不便,可仅凭昔日一位士林领袖郭林宗,便足以傲视天下了。”   “这个我知道!”戏忠放下木碗,先一抹嘴,复又一拍几案。“郭林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所谓南许北郭,南面士人要靠许邵的月旦评而得名,北面便是这郭泰郭林宗一言决人名望了!我听说,当年王泽王太守和他兄长王柔便是凭着郭林宗一言而知名天下,从而仕途顺利的,而郭林宗一死,天下人不顾并州偏远前来送葬的多达万人……君侯,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若是如此,君侯,属下便不得不有所劝谏了!”戏忠忽然板起脸来拱手言道。“郭氏如此名门,君侯却屡屡为难于这位郭缊公,就不怕落得一个‘苛待名族’的说法?本朝传统,多少年了,只要是‘苛待名族’的官员,向来是做不长的!”   郭缊欲言又止,却根本插不进话。   “再说了,太原世族密集,传承百年甚至千载的都是有的,这些人相互联姻,自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戏忠继续恳切言道。“所以说君侯啊,你今日对郭公如此无礼,就不怕明日恶了整个太原,让太原诸族都投了董卓吗?!而董卓这种人,本来就兵马强盛,唯独缺少人望而已,若是其人明日得了并州世族的倾力支持,怕是后日就能再行废立,登基为帝了!君侯自己名声败坏不要紧,大汉四百年基业因此断送,岂不是君侯你的过失?”   公孙珣闻言一声叹气:“如此说来果然是我的错了?我以为我从幽州起兵,亲自负柴铺路,辛苦讨董向南,便足以称得上不负天下了,却不想还要不负这些天下名门,否则便要断送大汉江山……”   “君侯这就是太过自以为是了!”戏忠继续冷笑道。“你难道不懂吗?在这些名门望族眼里,他们自己便是天下!董卓算什么?君侯又算什么?!你一个边郡出身的将军,怎么能对这些大人物呼来喝去呢?人家郭公能顶着冰冻出城十余里来迎接君侯,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   二人一唱一和,尽其嘲讽之能,而郭缊也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无奈在下方打断戏忠,恳切辩解:“将军明鉴,缊与阳曲郭氏,乃至于太原诸族绝无悖逆将军之意……其实若非是董卓无道,我等如何又纷纷弃官归家?请将军放心,这种大是大非之上,我等绝不会有所犹疑的!”   “那为何今日才来见我?”原本冷笑的公孙珣忽然变色,肃容质问。“你知不知道我在原平等了你郭缊三日?为此两万大军蹉跎三日,还遇上了风雪?”   郭缊情知不能再避开此事,便也勉力抬头,正色以对:“将军,我们是真没想到你是这个意思……你若是早有言语,我郭缊也好,阳曲郭氏也罢,难道会真的有所犹疑吗?捐家为国也好,子弟相从也罢,都是你一句话的意思!”   “我说的是这个吗?!”公孙珣忽然间怒气难制,而一个木碗与着几个饺子也随着他的发怒直接摔翻在了郭缊身前。“你跟我装什么?!太原郭氏,阳曲与界休两处,你们家中现在一共有一个九卿、两个刺史、一个太守,每个都是天下人杰……真不懂我的意思吗?!”   戏忠偷瞥了一眼公孙珣,发现对方是真的发怒后,倒也是有些惊吓。   “天下崩坏,董卓乱政,诸侯并起!”公孙珣黑着脸继续一字一顿言道。   “但身为汉臣……”话既然说开了,郭缊倒反而鼓起了勇气。   “我又没让你们叛汉!”公孙珣再度厉声打断对方。“我只是告诉你,大争之世已然来临,金戈铁马,群雄并起……这个时候,以你们的能耐和实力,起来争一争,我反而无话可说!但既然不争,我又引兵至此,这个时候,你们不为我所用,便是我当面之敌,如此而已!”   “将军!”公孙珣勃然大怒,郭缊却也是略带激愤。“太原这里真没人要与你为敌!如今这个局势,只要你说了做了,大家不从你,难道还会从董卓吗?晋阳王泽王季道不就在你军中吗?我虽然没去原平,不也来到此处了吗?何至于如此苛刻?我不信卫将军以此对人,还能有今日之势?到底是为什么?!莫非是觉得当日曾亲自与我盛了一碗麦饭,而今日为天下权重,所以觉得羞耻?”   “郭公!”坐在主席后的公孙珣嗤笑一声,却不禁摇头。“若非是念在当日的交情,我何至于如此雍容,一而再再而三给你余地?你信不信,若是换了别人,今日送去的便不是马首而是你那侄子郭护的首级,而今晚这顿饺子,恐怕也要在你家中享用了。”   “何至于此?”郭缊愈发惊恐疑虑。   “谁让你们是太原世族呢?”公孙珣一声叹气,然后缓缓起身,却是给出了一个让人疑惑更深的答案。“若是他处,我自然会对世族礼贤下士,然后以人为本。但在太原,我却只能以势大来压人了……”   郭缊果然更加不解:“敢问将军,太原世族与他处到底有什么区别?”   “并无他意,只是太原这地方世族太多了,几乎每县每邑都有世族,甚至还要迁移另起别支……换言之,多的都溢出了!”公孙珣负手踱步向前言道。“也多到连豪强都无法在太原立足了。”   “这不是好事吗?”郭缊极力辩解。“将军也是执政地方多年之人,难道不知道豪强贪鄙不法?而世族再如何,也有家风传承,最起码不会做欺压百姓,搅扰行政之举……”   “欺压百姓我也觉得没有,王、郭、温、孙、令狐、关、田……这些太原名族出身的人物我认得不少,最起码德行才能都是很显著的。”公孙珣微微颔首,但行到郭缊身侧却忽然开口询问。“但扰乱行政……郭公,太原有多少在册人口?”   “在册二十八万!”   “雁门呢?”   “之前二十四万,因为当日鲜卑骚扰渐渐流失到十二万,但经过你我当年清查豪强,收纳流民,还有这些年檀石槐身死之故,又渐渐回复到十七八万!”   “那雁门实际多少人口?”   “哪怕是不算太行盗匪,也总有二十万吧?”郭缊当然一清二楚。   “太原实际多少人口?”公孙珣驻足在对方身后,忽然追问。   郭缊一时语塞,但其人终究是个有才德之人,倒也不至于有所隐瞒,所以稍微顿挫之后还是正色而答:“太原安定胜于雁门,县邑倍于雁门,且耕地、交通也胜于雁门……我估计总有四十万人口!”   “太原没有多少豪强之家,这些人口耕地都是谁藏匿的?”公孙珣不慌不忙。   郭缊无言以对。   “我不是拿这个苛责你们。”公孙珣在对方身后叹气道。“天下乱成这个样子,别说并州这种山窝子天然善于隐匿人口了,无论如何,总比让这些人去太行山当紫山贼,去河东、上党做白波匪强吧?我只是想告诉郭公一个道理,天下坏成这个样子,是根子上出了岔子,哪里都一样,别的地方是那些门第低下的豪强吞并了这些人口、田地……你们太原没有豪强存身之处,却不代表没有人在田地、人口上扰乱行政!甚至最有可能的就是你们这些既有世族之名,又有豪强之实的太原世族所为。”   郭缊愈发沉默。   “我在中山,见过豪强势大,联手压制没落世族;在河内,见过穷的只有两条裤子还亲自耕地的世族名士;在兖州,见过人口数万,可以轻易出兵数千的大豪强……但不管如何,这些地方,世族就是世族,豪强就是豪强,世族高居其上,得仕途名望;豪强居于其下,却得土地人口……唯独你们太原,表面上是世族逼迫无德的豪强无立足之地,实际上却是世族、豪强一体,名实俱存!郭公,你跟我说实话,阳曲城从上到下,难道不是你们郭氏说了算吗?”   “卫将军是把我们当成为祸地方的豪强来对待了?”郭缊终于有所醒悟。“是不是只要交出人口、土地、钱粮,便可以无恙?”   “我都说了,你们既是世族,又是豪强。”公孙珣叹气道。“所以我既要像对付豪强那般凌厉如冬日之风,又要正视你们这些人的能力、才德,就事论事,以人为本,对你们中的有德有能之士如沐春风……”   言至此处,公孙珣俯身从地上将自己刚才掷出的筷筹捡起,却是转手放到了郭缊手里:“郭公,咱们是十余年的交情,当年你族兄郭勋公为幽州刺史,半夜去拜访我,张口便是他是你族兄,而既然是如此这般故人,我这里总有你一碗吃食的!但吃完你就回去,去告诉尚在城中的郭勋公与郭闳公,不要拿几只牛羊来糊弄我……当日我在兖州,要那户豪强出兵出粮时曾告诉过他,莫要以为我不敢夷人族……天下变了!”   “这算什么?”郭缊手握那双筷子,摇头不止。   “这什么都不算。”公孙珣昂然负手答道。“你只要记住,明日我临阳曲城下后,只有敌我两分而已……并无第三条路!”   “为何与我说这个?”郭缊愈发无奈。“以将军的城府与智慧,这种事情本可做的更干脆一些的!”   “不是说了吗,谁让咱们是故人呢?”公孙珣感慨反问。“吃了这碗饺子,便赶紧回去吧!”   半个时辰后,郭缊离开了中军大帐,带着自己的侄子匆匆连夜赶回了阳曲,而公孙珣却与戏忠一起继续在讨论太原局势。   “君侯,这事真不用两位军师参与吗?”戏忠看着空空如也的几案,不由再度问起了一件早已经说了数次的事情。   “子伯善军事,元皓善态势,这种事情主要还是耍弄人心……有你帮我参详便可,何必让他们多问?”公孙珣倒是不以为然。   “其实说到底,也未必是人心。”戏忠拢着袖子幽幽叹道。“主要还是形势变化的太快……正如君侯之前发怒时所质问的那般,如此人杰,怎么可能不懂形势?何况郭氏如今三个掌舵之人,郭勋与郭缊都曾与君侯共事颇多,别人不懂得,他们又如何不懂得君侯的能耐与脾气?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而已。”   “说的没错,他们只是没来得及转弯而已。”公孙珣缓缓颔首。“而且我此番也确实有些失之于诡道了……但是没办法,时不我待,道路难行不说,前方信息也隔断,洛阳局势如何我根本一无所知,其他诸侯有没有要归纳地方势力行君臣之道,更是无从知晓……也就等不得,更顾不得这些了。”   戏忠缓缓颔首。   “总之,”公孙珣继续叹道。“此番在太原,就是要用刀背狠狠的抽到他们脸上,让他们清醒一下,天下已非昔日之天下,我公孙珣要的是君臣之实,俯首帖耳,不是什么同僚襄助,共谋大义!我固然要取天下,却不是为他们取天下!”   戏忠心中微动,却不再多言。   第二日,幽州军继续南下,直入阳曲城中,而阳曲郭氏这一次也大举出城相迎。其中,昔日公孙珣的同僚,此番出迎的郭氏首领,前幽州刺史郭勋更是开门见山,当众下拜,口称明公,并愿捐家襄助,讨董扶汉。   就这样,幽州军入城稍作休整,就地补充了大量粮草、军资、壮丁,军势也是愈发雄壮起来。   然而,两日后,当军势强横的幽州军趁着天晴再度启程南下,并在数日内接连不战而下盂县、狼孟两城,即将抵达太原盆地之时,却陡然在路途中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讯息!   “此言是真吗?!”在军中名为副将,实为闲人的代郡太守王泽闻讯后居然直闯大帐,却无人觉得意外。“卫将军!前方居然有我族中不肖子引兵随太原太守杨终相拒将军?”   “此言属实。”在一众将佐的沉默中,坐在上首,脸色原本就有些不好看的公孙珣也是愈发黯然起来。“这件事情其实倒是我的过失……之前对郭缊时,因为行军艰难,私下便不免稍微苛责了一些,最后却又放任此人去界休说服界休郭氏……孰料,此人大概是觉得我之前有辱他的嫌疑,心怀怨恨,便居然中途停在晋阳,四处传播谣言,说我要治罪太原太守杨终,还要夷王氏全族,并取诸太原世族全族资产充军……这才迎来了祸患!”   “这种事情……别的我不知道,夷族王氏何从说来?”王泽目瞪口呆。“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就在卫将军军中吗?”   “听说是因为王子师的事情。”公孙珣微微挑眉道。“不瞒王公,我之前倒是曾与郭缊亲口说过,如今太原局势,不从我者便是董氏逆贼而已,而董氏逆贼总是要杀无赦的。可我直到今日才知道,你那祁县同族王允王子师如今居然是董卓手下第一信重大臣……据说,其人领尚书令,总揽朝政,董氏在朝中的局面,竟然是此人一力为之……王氏大概也是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吧?”   王泽惊愕无语:“子师竟然从了董贼?”   “季道公啊!”旁边的戏忠无奈插嘴道。“现在是想王子师的时候吗?现在是你族人居然要引兵拒我讨董大军!咱们前面有通道隘口,有晋阳这座天下坚城,有杨终这个太原太守,还有被郭缊蛊惑的诸多太原世族……敢问季道公,如之奈何啊?!”   饶是王泽号称名臣,也不禁一时慌乱。   ……   “中平末,董卓废立,献帝即位,卓以数仕并州,倚重并人,尤以允之才出众,乃拜太仆,再迁守尚书令,朝政大小,悉委之于允。而允矫情屈意,每相承附,卓亦推心,不生乖疑,故得扶持王室于危乱之中。臣主内外,莫不倚恃焉。时逢太祖伐董,过太原,以不知洛中人心,而罪王氏附逆,时人叹之。”——《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十五章 龙眠老子识马意(续)   “将军准备怎么处置阳曲郭氏?”   出乎意料,王泽王季道从慌乱中恢复过来以后,沉思片刻,却居然没有着急讨论自家族人的事情,反而询问起了郭氏的安危。   这次俨然轮到公孙珣有些猝不及防了,其人嗤笑一声,也只能勉强反问回去:“王公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郭缊一人之私举,不足以累及家人。”王泽当众正色言道。“如今阳曲郭氏刚刚举族为公,尽发钱粮、徒附补充军资,而阳曲那边的故幽州刺史、平原相郭勋,故凉州刺史郭闳公,更都是为国而无私之人……所以我以为,卫将军既然讨董伐难,那就应该赏罚分明,恩威并用才是,切莫滥伤无辜。”   军中将佐大多沉默以对,只是纷纷看向了公孙珣,唯独一个魏越,一度想开口,却被韩当瞥了一眼,然后也是闭口不言了。   全副甲胄的公孙珣在众人的围观下也是沉默了片刻,却终于缓缓颔首:“王公说的是,郭缊是郭缊,郭勋是郭勋,郭氏是郭氏,我怎么会因为一人而忘记郭氏整族的功劳呢?”   “将军能如此宽宏,善莫大焉!”王泽轻声叹道。“也不枉郭氏如此尽力。”   公孙珣一声干笑。   “不过,想来正是因为知道君侯宽宏,郭缊才胆敢擅为此事……他是认定了君侯不会因为他一个人而降罪于郭氏的。”戏忠赶紧在旁插了句嘴。   “不错!”魏越终于抓到了机会。“郭缊此人向来可恶!总是借着君侯善心而占便宜,十余年前在雁门,他便以救助流民为由讹走我家君侯数仓军资,却让我家君侯担责!如今此人居然反叛?!若被我抓到,必然当阵宰了他!”   除了向来没有好脸色的田丰,众人不由纷纷哄笑。   “好了。”公孙珣倒是没心思想这些,只是再度看向王泽。“王公……郭氏如此,王氏又如何?”   “将军若信得过我,还请许我往晋阳家中一行。”王泽稍一思索,便提出了一个要求。“容我尽力而为……如何?”   公孙珣定定看着这位代郡太守,对方却也丝毫不惧,只是坦然相对……而片刻后,公孙珣却终于是微微颔首:“王公自去,但我这里若无讯息,还是要进军如常的!”   “这是自然,岂能因为我个人举止而蹉跎大军?”王泽拱手告辞,却是毫不拖延,转身直接从仓促扎营的中军帐旁牵过一匹马来,然后单马向南而去了。   “这些世家大族信不过!”魏越再度忍耐不住道。“君侯,这厮必然也是不会回来了!”   公孙珣不以为意。   次日,大军继续南行,而这一次却不是地方官吏主动开城、开寨相迎了……很显然,不管如何,杨终身为正牌太原太守,此番又得到了郭缊和王氏的支持,那无论如何都是很有号召力的。   当然了,真正面对带着数万战马、驽马,又有一万多辅兵襄助的两万精锐大军,也没有哪个城寨、乡邑会真正抵抗的……实际上,在化雪之后的太原郡中这一路行来,前后只有一处真正反抗的,却又是被太史慈给一箭射死了领头的,然后也赶紧开城。   换言之,这一路于敌境中行来,却居然比之前冒雪行军于友方境内更加从容,也更加顺利。   而如果非要说区别,只能说之前大家是友盟,开寨开城后,算是胜利会师;而从这往后,再开城开寨,却只能算是投降了……既然是投降,虽然不至于说生杀予夺,可幽州军到底获得了沿途城寨的处置权力,每到一处,都可以从容收编当地大户徒附为辅兵,占有地方库房,并要求当地世族富户提供粮草后勤。   不过有意思的是,由于从狼孟县往南,便已经进入太原盆地贴近晋阳那一块了,也就是所谓晋中平原的北面核心所在了。这里的土地、人口、财富,一半处于官府管辖之中,剩下的一半倒十之八九是围绕着太原王氏而存在的,甚至这些地方的官吏,也多是太原王氏的子弟或者附庸担任。   说是什么处置沿途大户,倒不如说是在沿途抄王氏的家!   不得不说,公孙珣之前对郭缊那番话还是挺恳切的……在这个世族、豪强各取所需,壁垒分明的时代,在有些世族穷的没有裤子穿却能做大官,有些寒门家中富甲一方却只能为吏的时代,太原世族的确是一群奇葩!   他们是世族与豪强的统合体,他们同时握有最高层的政治权力和最底层的经济权力,他们同时在意名声和财富,他们是后世门阀政治的起源……而更可怕的是,他们这种生存方式似乎还是历史方向所在。   至于说为什么公孙珣要如此违背历史潮流般的对这些人如此警惕,哪怕这个时候的这些太原世族精英有一个算一个,其实个个公心大于私心,其实个个才德兼备?   这个,大概就得问一问此时已经到达雁门平城的某位安利号大老板了。   就是这位公孙大娘的恶意灌输,让这位手握重兵的卫将军从小就觉得门阀是个危害天下的大坏蛋,是威胁他私人野心的最大阻碍,这种恶意满满甚至让公孙珣到了不惜用上不得台面的诡计来整饬太原世族的地步。   “前何故止步?”几乎是出于本能,伞盖下的公孙珣立即勒马询问。“可是杨终出晋阳迎战?”   “君侯!”很快,前方便转来哨骑。“前方有一十二三岁垂髫少年引数骑拦路,自称祁县温氏宗子,代其父前涿郡太守温恕来面谒君侯,并有军情汇报。”   饶是公孙珣见多识广,此时也不免有些茫然。   实际上,何止是公孙珣,中军处周围诸多军官、吏员,也是纷纷惊疑,而等到那温姓少年被引到跟前时,众人却又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话说,这少年是真的只有十二三岁样子,而且为了赶路,他居然是坐在一名侍从怀中的!   “小子温恢,见过卫将军!”少年被扶下马后,就在道中于无数目光中躬身行礼,丝毫不怯。“当日家父与崔公在涿县交接时,小子有幸曾在席间见过卫将军一面,相隔数年,不想卫将军神采依旧。”   “哦,你父亲可还好?!”公孙珣一时只觉得头皮发麻,只能随口而答。   话说,他哪里会记得崔敏之前的涿郡太守之子?而且算起来,当日这温恕离开涿郡时,眼前这小子怕还是个不到十岁的童子。   “不瞒将军,家父身体不好,不然也不至于是小子我来谒见将军了。”这唤做温恢的少年再度拱手行礼。“将军……我此行是有事情来汇报给将军的。”   “你说。”公孙珣这才回过神来。   “其一,杨终不自量力,擅自起兵对抗将军,有违大义,而我父虽然病卧在祁县家中,却已经下定决心要为将军守住祁县了……来时,我父已经散尽家财,购置了粮草、军械,并发徒附、奴婢为兵,已经夺取了祁县南边的小邑,就等将军大军到达彼处,直接拿下据城而守的祁县王氏了。”温恢有条不紊,从容言道,而其言语中的讯息也是让人咋舌。“其二,小子自晋阳来,亲眼看见杨终在晋阳的防务布置,愿为将军做个向导和说明。”   田丰在旁边听得有趣,虽然此事公孙珣早有交代让他不必过问,却还是忍不住插嘴问了一下:“你父既然身体不好,为何还要散尽家财,替卫将军购置粮草军备?不该留一些与你吗?”   温恢不认得田丰,只是拱手而言:“不瞒这位先生,家父本来确实有给我留一些资产、奴仆为备的意思,是我劝他只留温饱用度便可……”   “为何?”公孙珣终于再度开口了。   “因为小子觉得,董卓乱政,而数十路诸侯并起,天下其实已经算是乱世了,这个时候,我们父子二人,一个体弱,一个年幼,若拘泥于家产,反而是取祸之道。”温恢不慌不忙。“而若是真想让家人平安,却正该散尽家资襄助一个英雄才对……所以,听说将军自北面而来,我们父子就立即觉得,此番我们祁县温氏是终于可以平安了。”   公孙珣一时大笑不止,却又摇头感慨:“太原世族,果然不可小觑!”   言罢,其人也不多问什么,直接回头向身后负责文书的王象借了笔来,然后居然就翻身下马,并不顾天寒地冻,当众脱掉外袍,只伏在马背上于衣袍中记下了这个少年的名字——所谓太原祁县温恢是也!   一番折腾后,公孙珣便让温恢继续上马坐在他侍从怀中,然后并马而行,一边闲聊,一边继续催动大军一路向南面晋阳城而去。   然而,行不过数里,又有人来报,说是晋地千年名族令狐氏族长之子令狐华亲自到了前面迎候卫将军。   公孙珣愈发感慨不止!   就这样,一路接纳了不少太原名门之后,腊月十五这一日,公孙珣终于是引兵来到了千古雄都晋阳城外!   “怪不得那杨终能被郭缊如此轻易说服,也怪不得连王公都说服不了族中……”娄圭立在马上,惊愕一时。“如此坚城,如此防备,谁敢轻言破之?而若拖延日久,我等劳师远征,怕不是要不战自溃!”   娄圭身侧,刚刚单骑从对面过来的王泽王季道一脸淡然,拢手不言。   ……   “温恢字曼基,太原祁人也。父恕,尝为涿郡太守。温氏祁县世族,外名于州郡,内足於财。及董卓乱起,太祖过太原,太守杨终以晋阳天下坚城,富有兵甲,欲抗之自为。恢年十三,说父曰:‘世方乱,安以富为?当助英雄也!’其父从之,复遣其潜行过晋阳,往谒太祖。太祖见而奇之,乃脱衣书其名于襟上,以示不忘。”——《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六章 道德几时曾去世   娄圭并不是演戏,而是真的被惊到了。   实际上何止是娄子伯,便是戏忠还有之前漫不经心的田丰,乃至于军中大小将佐,无论性格沉稳还是跳脱,此时都有些沉寂。   最后,全军裂开阵势,公孙珣亲自打马向前,也居然一时沉默。   话说,卫将军南征北战,履任多地,也算见过许多天下名城了。从长安到洛阳,从邯郸到邺城,从范阳到蓟县,从濮阳到广宗,这些天下闻名的大城各有千秋……她们或是雕梁画栋,或是商旅辐辏,或是精致典雅,或是磅礴大气,但是从来没有一座城像是晋阳这般奇怪。   如果非要给这座从春秋时代便以北方雄都而闻名的名城一个特色说明的话,那只能讲,这是一座天生便有军事堡垒特色的城池。   实际上,立在这座雄城之前,公孙珣第一反应居然是想到了卢龙塞。   晋阳城是真的很像卢龙塞——城墙高大、城门楼巍峨壮观,而且和卢龙塞一样分成了错落有致的三层,同时还有河流穿城而过,而更可怕的是,它们周边都自带完整的军事防御体系。   如果非要说区别,那就是卢龙塞靠山多一些,水少一些,而晋阳城靠水多一些,靠山少一些……但是毫无疑问,晋阳城更庞大,更强悍,更震撼人心。   “将军。”打破沉寂的是跟着公孙珣来到军前的少年温恢,他似乎还记得自己有‘提供军情’的设定。“如你所见,晋阳此地,城池分为三层。其中,西城有武库、粮仓、官寺、学校、军营、工坊、高台,而且每处都有单独的小城;东城则是市场、民居居多……我记得便是贵家安利号在彼处也有一个门面,但来时已经被查封了;而东城与西城之间的中城,有汾水穿城而过,前后设立有水门,平日兼为码头,负责晋阳交通;至于城外,将军应该一望便知。”   “不错,一望便知。”公孙珣面无表情地答道。   当然是一望便知。   晋阳城北,汾水从中城穿过之后,却又被人工引流,围绕着西城形成了一个满是活水的宽阔护城河;同时,城北汾水引流的三岔口处的另一侧,也就是汾水西侧还被引流形成了一个面积巨大的人工湖,严重阻碍到了军事部署与军事推进;这还不算,高大雄壮的西城那边,不仅身前有人工湖的遮蔽,其西面不过数百步的地方,居然还有两座天然的石头山!   平心而论,这两座山,放在并州这个山窝子里,其实什么都不是,但此时位于太原盆地的平地之上,与晋阳西城遥遥相对,却显得格外险峻了。非只如此,这两座山不仅前方有湖泊遮蔽,山间居然还有河流拐出,这条河从湖泊后方沿着西城充当了又一层天然的护城河,并最终在中城水门那里转入汾水。   如此地理,如此雄城,如此将城池、山水结合到极致的军事要塞,公孙珣除了面无表情外,还能如何?   而如果再细细看去,山上有驻军,遥遥可见郭字旗帜;而西城北面,从湖泊后到山下的隘口处更有一座严整的军营,其中杨字大旗迎风而展,俨然是太原太守杨终引主力至此,而看其规模,怎么说也得有四五千人;至于东城北面,汾水引出的三岔口后面,也有一座军营背墙临河列阵,这个稍微小一些,也应该有两千人的规模;而三处兵马遥相呼应之余,众人也注意到,无论是汾水还是湖泊,边缘处的冰面都有些不对劲,一看便知是被专门捣烂过了又重新结的薄冰……换言之,太原这里早有准备,层层叠叠,上上下下,俨然已经完成了基本的军事部署。   而基本的军事部署,没有什么严重错误的军事部署,配上这座雄城,其实已经算是最出色的军事部署了。   “我军多骑兵,敌军不敢主动过隘口来骚扰,就在湖泊北面直接安营扎寨,明日攻城!”面对如此情形,公孙珣当然不会擅自试探,而其人看了半日,也只能发下这么一道军令,然后便不再多言。   等到当日晚间,军中谋划,熟练如娄子伯也没有多余话可说……首先是兵力施展不开,隔着汾水和那个湖泊,幽州军空有兵力优势和骑兵优势,却根本没用!   其次,地形太险要了,无论是越河攻打东城城下的军营,还是攻击西城城下杨终所在那个隘口,都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尤其是杨终所在的那个唯一一个可以从地面进军的隘口,即便是能有所得,郭缊也能立即从山上扑下来,前后夹击,一个不小心便要吃大亏。   至于说,寻得小路上山攻击郭缊,似乎是个法子,但是王泽和令狐华,却都一口咬定,那两座山后面是峭壁,只有对着城的方向能上去……实际上,当年赵简子的家臣修筑晋阳城的时候,就是看中了这两座山和汾水之间的出色关系,然后才修的城!   这就是所谓天赐之险了。   于是乎,众人讨论来讨论去,却只能得出从隘口进军,攻击城下兵营的‘法子’来。   至于说,这座军营即便是被拔了下后,而杨终却退回城内,将来又如何面对更加难咬的太原坚城本身,众人却都没有言语……这要是顿挫在如此坚城之下,久而无功,那就不是军事问题了……因为这种坚城,以幽州军这个规模,一下子攻不下来,那就真攻不下来了。   对此,公孙珣并未表态,只是点头应许了明日的攻击计划,便散了军议。   时值冬夜,虽然天寒地冻,却也月明星稀,公孙珣心中多有所思,所以并未转回后帐歇息,而是在军议后依旧全副甲胄,径直引着白马义从中的韩浩、赵云、田豫、文则四人,还有几十名亲信卫士,一起去巡视营寨。   而多方走动之后,其人却是驻足在营寨前凿冰取水的地方……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此处正对着那座湖泊,湖泊对面还有侧方山上的军营灯火通明,头顶明月也皎皎如冰,冰湖映月,月映冰湖,火光临水,水照火光,虽说是战前,却居然别有一番滋味。   公孙珣扶刀立在湖前,看了一阵,却是忽然一声叹气。   赵云和韩浩都是诚恳稳重之人,自然不会多问,但田豫此人的性格却有些活泼,便一时忍耐不住:“君侯可是在忧虑明日战事?”   “我是忧虑自己,也在忧虑他人。”公孙珣头也不回的言道。“然后还想起了一个已经去世了的故人,所以心中感伤,却唯独没有忧虑明日战事。”   田豫一时尴尬失笑:“这大概就是当日在昌平,君侯教我们的,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了吧?”   “是啊!”公孙珣依旧头也不回。“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田豫再也无话可说,除了远处传来的刁斗声,湖边一时沉寂如初。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人忽然在旁出声:“君侯之所以忧虑自己,其实是在忧虑没有多少人懂你的苦心吧?而忧虑他人,其实是在忧虑对面一些人明日要因为自己的无知而送掉性命吧?至于去世的故人,我就不知道了……”   公孙珣听着声音耳熟,却又偏偏觉得哪里不对,回过头来方才醒悟……原来,说话的人居然是白日才从晋阳城回归的代郡太守王泽王季道,这位晋阳王氏出身的名臣不知是何时来到此处的,而且张口便是君侯而非将军,这才让人疑惑。   “王公如何在此处?”不等公孙珣发问,旁边的赵云便警惕了起来。“我等并未见人过来。”   “军议后我便来此处了,一直立在那边栅栏下远远望着湖泊出神,倒是君侯还有诸位来的有些晚了。”王泽束手踱步向前,坦然作答。   “原来如此。”公孙珣面色回复如常,复又扶刀望向湖对岸处。“王公好情调……也是在感时伤怀吗?”   “人非草木,怎么可能没有感慨的时候呢?”王泽缓缓走上前来,立在公孙珣的侧后方,然后连番追问。“便是神武如君侯你,不也是难得有所感怀吗?君侯在感怀什么?我刚刚的猜度可对?”   “心情这个东西,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又怎么能一言以蔽之呢?”公孙珣不以为然道。“就好像这如镜湖面一般,中心月明,四周灯火,一片绚烂,可实际上却都是周边景色倒映过来的,它本心反而是平淡如水,清凉如夜。”   “可即便是映照来的,也总有来头吧?”王泽竟然紧追不舍。“湖中月来自天上月,湖中火来自周边火,便是那一片冰心,又何尝不是汾水注入来的呢?君侯如有闲心,不妨与我说一说……到底在忧虑自己什么?”   “说起来让王公笑话。”对方如此想谈话,公孙珣反而不好推脱了。“我是在想,如今时逢乱世,遍观天下,枭雄明主、英雄豪杰、名臣良将、毒士恶贼……自朝堂自乡野,简直到处都是人物与故事,仅仅是想一想,听一听,便让人不得不叹服!”   “这倒是句大实话。”   “所以我就接着想啊,为什么不让那些英雄豪杰在战场上轰轰烈烈,你来我往;让那些枭雄明主,在世间呼风唤雨;让那些名臣良将,砥砺而为,功名并取;再让那些毒士恶贼,勾心斗角,死不瞑目……?”公孙珣继续轻笑而言。“看着他们为名为利,为义为忠,为门第为家族,为野心为自保,或能风流一时,或惨烈而亡,倒也不失一件乐事。”   王泽一声冷笑:“君侯毕竟年轻,所以对这些东西还有些赞赏?可恕我直言,这种东西君侯以后怕是少不了的,过了太原,前面便是上党、河东,然后就是董卓……只怕时间久了,君侯反而会和我这等见惯了此等事的老头子一般心生厌恶。”   “王公想多了,我非是喜好这种事情!”公孙珣摇头作答。“只是有些愧疚罢了!”   “愧疚?”   “不错。”公孙珣叹气道。“原本可以如此精彩的故事,原本可以如此英雄的人物,原本可以流传千古的名篇,原本可以让人掩卷叹息的时代,却偏偏因为我公孙珣今日至此,而要不显于世!说实话,一开始还真挺惭愧的!我总觉得我耽误了不少人,还毁了不少人的名节……”   王泽陡然变色:“所以君侯还是觉得,此番取太原失之于诡了吗?”   “这倒也不能说不是。”   “于此,我也有一言。”王泽忽然凛声相对。“君侯要听吗?”   “军中谁还能堵住王公的嘴吗?”公孙珣不以为意。   “这天下,愛哪儿英雄辈出便英雄辈出,爱哪儿轰轰烈烈便轰轰烈烈,我这个太原人只想让太原最好百年千年都不与那些故事与英雄相沾!”王泽扬声而答,他身后韩浩、赵云、田豫、文则四将几乎是同时动容。   不过,公孙珣却是依旧从容。   “君侯知道温恕、温恢父子为何一定要投奔你吗?”王泽继续追问不止。   “都说了,今日王公想说便说。”   “那便好。”王泽束手自答。“因为这对父子此番是从温恕任职的荆州一路潜逃回来的,一路穿州越郡,好在没人为难一个弃官回家的病秧子,这才能越过白波匪与匈奴人的地盘,归入祁县家中……”   公孙珣终于扭头看向了这位并州名臣,因为他终于稍微有了一丝好奇心。   “君侯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回到军中吗?”王泽正对公孙珣的双目,继续扬声而言。“因为我到了晋阳,遇到了不知道多少如温恕父子这般从南边逃回来的人,这才知道董卓是如何杀公卿如杀鸡,知道他手下兵士是如何劫掠河南,残虐百姓的!也才知道河内那边的王匡是怎么设置‘舍人’肆意抓人,吞并郡中百姓财货的!更是才知道孙坚是怎么一言不合便擅杀刺史、太守的!”   言至此处,王泽愈发愤然难耐:“君侯,我之前确实是觉得你此番所为失之于诡,甚至从当日见你在幽州逼迫大司马开始,便觉得你有些强暴无德,但此番回到家中,见到了许多故人,这才明白天下的所谓英雄豪杰,枭雄谋臣,个个都是踩着无辜之人的血肉而生!跟他们比,君侯你安抚幽州,体恤百姓,此番一路进军,更是令行禁止,秋毫无犯,两相映照,君侯你的作为简直是王师复地,吊民伐罪一般了!你说,我们不跟着你,难道要跟着董卓、王匡那种人吗?还是说要拱着杨终那种蠢货徒劳让太原生乱?卫将军!蓟侯!我……”   “何言?”   “我今日之感怀,一则感怀天下羸弱,竟要被那些英雄糟践!二则临湖看见北面军营,想起军中我那些不懂事的族中子弟,所以未免愤恨于君侯居然视我等太原诸族为仇眦先于助力……”   “不该如此吗?”公孙珣当场反问。“你们既有名又有实,名实俱全,一旦生乱,谁能制止?”   “君侯啊,我就不懂了,这天下乱了,对我们这些名族难道有什么好处吗?”王泽满目悲愤与无奈。“若君侯能安定地方,我们为何还要想着作乱?不随君侯随谁?袁绍吗?王匡作恶后夺取的财货不是都充了他的军资吗?还是袁术?让孙坚杀刺史、杀太守的,不就是袁公路吗?”   公孙珣刚要再言,王泽却是一躬到底:“君侯,我今日并不是来抱怨的,一者,我回到家中,也确实看到一些族中子弟因为名实俱全而心野难制,不然我何至于无功而返?二者,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今日我只想告诉君侯,最起码我们这些见过瘟疫、遇过兵乱、安抚过乱民,行走过天下知道天下是怎么一回事的年长之人,是不会在大事之上犯错的!君侯想要整饬清理,我们绝无推脱,不就是钱粮户口吗,随意拿去?只望君侯稍发善心,速速了结太原事吧!”   公孙珣叹息无言,却是缓缓颔首:“这天下无论贵贱,人命至重……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王公不说我也会速速拿下晋阳的。”   “那就好。”   “而且王公知道吗?”公孙珣忽然主动开口了。“我之所以想起那个去世的故人,一来是因为他正好是你们太原王氏的子弟,二来,却正是他教会我这个道理的……至今感怀!我想问问你,你还记得你有个叫王宪的族弟吗?”   王泽满目疑惑,俨然是不记得这个族弟了。   公孙珣一声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王公啊,不瞒你说,虽然我一开始也觉得自己这次的行为有些失之于诡道,但白日间与温恢交谈,听他说了南边的乱象和百姓的流离,今日又临湖想起这位故人来,却早已经醒悟了过来……我做的还是对的!因为今日的一番失之于诡,不过稍微损伤一下我的名声而已,却能在将来的某处,让这天下人少死个几万人也说不定!”   王泽半是尴尬半是怅然若失,最后却又不禁苦笑。   “王公久任地方,世称名臣,当日朝廷让你去代郡本就有借你的才能钳制代郡乌桓与塞外鲜卑之意。”公孙珣忽然正色起来。“而此番随我出征,其实有归家探视的缘故……现在家也回了,不知道你可有打算?”   “愿听明公差遣。”王泽醒悟过来,即刻再度俯首。   “上表辞了代郡太守吧,度辽将军贾公死在任上,而雁门太守韩卓韩子助这个人,内政有余,军略不足,让他看管匈奴也只是权宜之计……我即刻上表,表你为度辽将军,依旧驻守代郡高柳,一边替我监管慕容部、宇文部、段部,还有匈奴诸部,一边替我监视鲜卑动向……鲜卑诸部,虽然散乱,却依旧占据漠北漠南,实力仍在,不得不防!”   “固所愿也!”王泽毫不犹豫,应声而答。“泽愿奉明公旨意,明日一早便北上赴任!”   “又是这么快吗?不等我处置完王氏之后再走吗?”公孙珣失笑问道。   “明公心如铁石,早有决断,我何必留在此处浪费时间?”王泽不以为然,并拱手告退。   目送对方离开,公孙珣转过头来,看向了表情不一的韩浩、赵云、田豫、文则四人,还有那些随行的白马义从,然后不由摇头感慨:“你们这些人本就是一时俊杰,现在又跟在我身边听这个学那个,若是有朝一日放出去为任一方军政,却做不好事情,怕是要丢人现眼的!”   四将以下,连同十几名侍从,纷纷拱手行礼,而公孙珣却是扶着断刃,转身去寻王修说事情了。   一夜无言,翌日上午,新任度辽将军王泽从营寨北门自去,而公孙珣却大开营寨东西南三门,尽出大军迎战太原太守杨终。   号角连连,骑兵掠阵,步兵出列,旗帜排列,金鼓整齐。   旋即,白马义从一千二百人,全都下马,持弓矛刀矢列阵于冰湖东侧,隔汾水对晋阳东城城下小营;而步兵主将高顺,亲自携副将焦触引甲士两千,持大盾长矛短刀,又有宇文黑獭引一千胡骑下马在后,持弓负盾以作援护,却是列阵于冰湖西侧隘口,正对晋阳西城城下,也就是郭缊所驻山下的杨终大军主营。   杨终开始还想派使者前来交涉,与公孙珣交谈一二,但使者未及动身,幽州军军阵中便已经三通鼓响了。   鼓声既响,西面高顺、焦触、宇文黑獭三将先自出兵,乃是直扑隘口,陷阵冲锋!隘口狭窄,左湖右山,根本施展不开大军,但双方一旦相撞,却是肉眼可见到幽州军推着太原郡卒前进不止。   而东面白马义从处,除了中护军韩浩留在中军协助传令外,赵云、田豫、文则三将其实也是早已经列阵于汾水前……不过,他们并未着急出兵。   实际上,这边先动的,竟然是镇军中郎将王修王叔治,其人勒马上前,挥手下令。随即,在汾水对岸的晋阳本地土兵、郡卒的目瞪口呆中,无数幽州军辅兵纷纷向前,竟然动用驮马将一排排木栅给拖到了军前!而紧接着,居然又有帐篷被拿来整个糊在了木栅上!   但还没完,当木栅被粗略糊上了帐篷,并通过绳索相互捆缚后连结后,那些辅兵居然把木栅给推到了冰面上!   这时候,不要说对面的太原兵惊愕难名了,便是幽州军自己回头,也才发现是怎么回事……话说,昨日数万人辛苦建成的,昨晚上大家伙住的好好的自家军寨,居然是被这些败家的辅兵给现场拆迁了!   然而,效果极佳。   话说,寒冬腊月,汾水也好、冰湖也罢,其实早已经封冻一尺,完全可以行人,但唯独太原兵早有预备,提前辛苦捣烂、砸烂了不少冰层,弄的幽州军不敢从冰情不明的汾水与冰湖上出兵。但是,即便是捣烂了不少冰层,在这个低温下,又如何真的能造出无冰区呢?无外乎是借着冰凌和薄冰,形成一片类似于兼容了拒马与陷坑的防线而已。   当然了,当日公孙珣关中一战后,天下人几乎是人人谈冰色变,这玩意的威慑还是毋庸置疑的……再强横的勇士也担心一脚踩空陷入冰坑,死的像坨饺子馅。   但现在,幽州军居然用他们自己昨日辛苦建成的营寨,硬生生的在汾水冰面上铺设出了几道匪夷所思的‘浮桥’!   冰情不明,却足以支撑木栅,帐篷粗粗覆盖,却足以防止木栅打滑,并方便连接……片刻之后,真的是片刻之后,幽州军居然就铺设成了三座‘浮桥’!每座浮桥都歪歪扭扭,而且并不是多么牢靠,但却足以应对才区区百来步宽的还结了冰的汾水了!   太原兵恍然醒悟,匆匆来迎,但也就是这个时候,整个幽州军中最精锐最出众的白马义从,却是弃马步战,踩着木栅过河冲锋……实际上,不等最后一个木排摆好,赵云、田豫、文则三将便已经身先士卒,全都跃身冲上对岸以保护木排了。   大约是半个时辰左右,晋阳城下的这个约有两三千人的东城小寨,便被幽州军给彻底掀翻了,为首的一名王姓裨将,也被赵云一矛了事;而西面的隘口,赫然也在高顺的奋战下被幽州军控制!   话说,晋阳城城墙高大,前面又有如此天险与军事部署,所以此番作战,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晋阳本地士民都上城来观战,开始只是看到幽州军军阵雄壮窃窃私语,而如今见到幽州军的威势,却惊愕无言!   公孙珣遥遥瞥见,心下一动,却是转身叫来魏越,稍作吩咐。   战事继续……其实,此时西城城下的杨终虽然也被幽州军的军威给惊吓到了,但到底还是有些底气的:   其一,杨终所在的西城城下大营兵力充足,有四五千人;   其二,西面冰湖后的这座大营和东面小营孤立的靠着河流而做援护不同,大营的更西侧是有郭缊领兵八百在山上的,即便是这些幽州军真正冲到营寨跟前,只要郭缊率众出兵,自上而下,照样可以一口气切断隘口,反过来包围这些冲的靠前的幽州士卒;   其三,就算是这一仗全都输了,输的彻头彻尾,城外用来做支撑的营寨、山水地势一下子全都没了,那也无妨啊,这座军营身后便是晋阳城西城城门,城中有的是壮丁和粮草,入城坚守便是!   于是乎,杨终稳坐在西城外大营高台上,继续从容不迫调兵去堵截对面隘口处的幽州军。   不过,唯独高顺实在是当世数一数二的破阵宿将,手下兵马又是当世难得集经验、装备、后勤、素质为一体的精锐步卒,所以杨终那里虽然兵多,却依旧被高顺从容不迫,步步推进!   “看素卿作战,宛如见并北狼群猎狍群一般,所守毫无破绽,所攻却又总能直取要害……而且其部军容严整,配合出色,更专擅盾矛,说到夺阵摧军,这一部堪称本军步卒第一!”娄圭远远感慨。“相比较下来,白马义从虽然个个都是百里挑一之士,刚才击破东面小寨也颇有疾风怒涛之势,却不免显得有些借了气势。而且,其中出众军官也太多……”   “这是实话。”田丰在旁捻须而叹。“其实,白马义从所学所持甚杂,真要是说到作战,还是要骑上马才能凭着自己的诸般武艺称雄……不过,君侯怕也是不舍得将这只部队当成纯粹冲锋陷阵之物吧?”   公孙珣笑而不语,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而就在说话间,其实战局已经再度发生了变化,原来,晋阳城东城下面的小营既然破掉,但也遗留下了不少木栅、帐篷等物……王修临机决断,直接下令让辅兵去彼处废物利用,却又在晋阳城中城所出的那段汾水上铺设浮桥,试图让白马义从再度从此处渡河,与高顺两面夹击,一起攻击杨终所在的西城城下大营。   杨终见状,自然是愈发有些慌乱,然后赶紧调兵。   但是,所谓战局瞬息万变,这边中城汾水的‘浮桥’刚刚再度铺好,那边战场上竟然又一次发生了巨大变化。   原来,在这之前,幽州军的骑兵副将魏越便偷偷带着驮马,载着战鼓、铜锣、号角来到了已经被攻下的晋阳东城城下……然后瞅准了义从二次‘渡河’之时,忽然间便开始‘奏乐’!   隔着一条护城河,忽然间锣鼓齐鸣,城墙上观战的晋阳士民先是吓了一大跳,然后便试图退却,可是噪声极大,他们退走时却也不免被噪声所牵连,也跟着喧闹了起来……城上城下,城内城外,一时间热闹非凡。   杨终坐在高台上,自然看的清楚,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其营中士卒,却纷纷失态,俨然是在担忧东城被破,家中不保。   这便是所谓军心忽然大乱的意思了。   但还没完,公孙珣如何会放弃这个战机,其人见到自己灵机一动的小伎俩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便不再犹豫,而是亲自下令,让在冰湖北面列阵观战的全军上下一起欢呼。   这下子,太原军城西大营瞬间全线失措!   杨终万万没想到堂堂卫将军居然会做出这种战场伎俩,而且居然有如此效果,便不由遥遥在高台上起身破口大骂,然而,周围声音太响,竟无人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甚至,其人如此失态,反而让原本就彻底慌乱的营中士卒更加相信晋阳城已破……   话说,高顺、赵云、田豫、宇文黑獭这些前线指挥官如何会放过这种战机?两边几乎是同时发力,即刻一鼓作气推进到了太原军军营跟前!   杨终遥遥看见局势,一声叹气,然后不再骂人,也不再犹豫,居然是亲自起身拔刀,砍掉了高台之上之前放置好的两面旗帜之一!   而随着这面旗帜自高台滑落,大营更西侧,山上的一座军营立即骚动了起来。   娄圭等人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立即指给了公孙珣看,而公孙珣见状也是一时失笑,却又下了个匪夷所思的命令:   “让全军齐喊,背锅!”   “北郭?”   “杯葛?”   “背戈?”   “悲歌?”   军中将佐个个茫然,但好歹是把大略声音给传达下去了……俄而,幽州军军阵中竟然齐呼‘悲歌’!   与此同时,杨终也慌忙砍下了第二面旗帜,然后匆匆下台。   “叔父大人!”郭缊的侄子郭护匆匆前来请示。“下面杨太守已经砍掉第二面旗帜了,这是让我们十万火急,赶紧下去护送他入城!”   “这也太欺负人了!”一片嘈杂而巨大‘悲歌’声中,郭缊无奈摇头,然后豁然起身,并拔出佩刀。“全军随我下山,敌在晋阳城门!”   言罢,其人一人当先,倒是勇气十足——他是亲自持白刃,率众向山下冲锋的!而且自上而下,一气呵成,须臾间,山上这八百生力军便已经直扑上下了。   眼看着山上之敌忽然到来,处在山下不利位置的高顺惊疑不定,赶紧下令收拢兵力,然而,一片‘悲歌’声中,这山上数百兵马的指挥官郭缊却居然弃高顺于不顾,也弃其大部人马不管,反而是只带着百余亲信人马直接涌入大营,并往大营后方城门处去了。而且,其人非常利索的控制了大营后方晋阳西城的北大门吊桥,无数败兵也被他有序的遣回到了城中。   杨终远远望见,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便继续呵斥收拢败兵,准备将尽量多的兵员带回城中。然而,幽州军进军极速,眼见着便已经攻入寨中,更有援兵不断从隘口和‘浮桥’上纷纷涌来,杨终无奈摇头,在心中暗骂了几个人名后,便干脆弃了败兵,直接往城门方向而去。   然后,正如无数聪明人早有猜度的那般,郭缊对其人遥遥亮出了白刃,并当众砍断了吊桥的绳索。   杨终惊慌难制……要知道,即便是前一刻败局已定,他都没有真正慌张,只是有些沮丧罢了,但此刻,却是真的宛如坠入汾水冰窟一般,完全崩溃!   不过不要紧,这种糟糕的感觉很快就停止了,因为就在此时,还没等杨终质问出声,远处遥遥一箭射来,直接穿过了这位太原太守的太阳穴,让其人干脆的一命呜呼。   郭缊看到杨终死在自己身前,原本就很糟糕的心情俨然又糟糕了数分,便不由愤然看向了射箭之人……他认得此人,他知道此人是白马义从中的一名首领,是公孙珣的亲信属下,更是知道自己是内奸的少数人之一!   公孙珣可以避开那些智谋之士和军中将军,但有些事情,却是根本避不开这些人的!   然而,满身血污的田豫收回弓矢,却看都不看郭缊一眼,只是在周围溃兵的惊慌逃窜中来到杨终身前,并俯身亲手为对方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   “可惜了,但今日死使君一人,别处或许便能活羸弱万人!君之一死,宛如泰山之重!”   郭缊听得此言,万般愤懑都化为乌有,只能仰天一叹而已。   中平六年腊月十六,出兵已经数月的公孙珣攻破了晋中名城晋阳,杀太原太守杨终,虽然距离掌握整个太原郡还差的很远,但大局却已在握。而与此同时,隔着一个上党和河内,整个大汉朝的中心处,一群枭雄明主、英雄豪杰、名臣良将、毒士恶贼,却也纷纷准备向着全天下展示出自己的忠孝节义,神武谋略。   ……   “时杨终兵屯晋阳西城下,背靠坚城,前依湖泊,侧扶石山,山有军寨,唯山湖之间隘口可通兵马。珣至城下,问战,诸军莫敢先进,唯顺而已。珣勉之,遂以白马义从跨汾水攻东,以顺夺隘口攻杨终。顺所部千余人,铠甲斗具皆精练齐整,士卒皆精选,每所攻击无不破者,名为陷阵。既得命,即列阵而攻。终兵盛,且据地利,然顺部从容不迫,以少击多,攻而胜,胜能据,据而不失,不失而再攻。时晋阳城士女登城观战者数万人,见顺部攻如狼虎,于是大嚣而走,转相腾藉,声如雷霆。顺乃传呼曰:‘贼败矣!’众军全振,左右小营、山营俱失,复齐力急击之,终军大败,其人死于乱军。及平太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七章 舟车何处不通津?   “西凉狗欺人太甚!”   随着一声脆响,房舍中一个满是热汤的陶罐被人一脚踹碎在地,热腾腾的水汽立即从地上蒸腾了起来。   这里是洛阳北面黄河畔的小平津,时间是腊月二十的正午,而踹碎陶罐之人,赫然是一身锦衣,头戴鹖冠的洛阳北面骑督吕布吕奉先。   很显然,这位在不久前封了候、成了中郎将的并州名将,此时心情并不太好。   “君侯何必与这些人置气?他们不过是羡慕将军得相国重用,尤其是难得封侯,这可是自相国秉政后军中头一份!所以妄自酸涩罢了。”随着吕布回到舍中的数人中,官阶最高的只是一名曲军侯,其人唤做黄渊字潜九,乃是并州西河郡出身的骁武之士,之前吕布刚做到校尉时他便带着几十号并州游侠前来投奔,如今自然算是吕布麾下仅次于小舅子魏续那几人之外的心腹之人,此时自然义不容辞,赶紧来劝。   做了中郎将,凑凑合合变成将军,又封了候,凑凑合合的变成了君侯,饶是吕布心情不佳,可此时听到这个称呼和劝解,也多少是有些解气了。   “我非是不知道这些人的成色。”吕布折身坐到舍中带有地龙的榻上,然后连连摇头。“也非是不知道他们是心存妒忌……可是潜九啊,这些人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君侯这是何意?”黄渊一时不解。“不就是胡轸那厮觉得小平津这里有贾诩这个西凉名士出身的地主在此,不好劫掠,所以借着袁绍本部大军在东面面,然后强行分兵带人去了富庶的五社津吗?些许财货,让与他们便是,相国从来不吝于赏赐的。”   “我说的不是财货。”吕布一声叹气,复又从榻上拎起一只弓来,然后微微抚摸着弓弦言道。“而是战功……”   黄渊依旧满目不解。   “你们都是一些厮杀汉,见识少,自然不知道。”吕布见状倒是有些感慨。“而我就不同了,弱冠便认识了卫将军,又听他的劝抓住机会拜了蔡师,然后一出仕便是州中从事……故此,我早早便有所醒悟,这天下间,有美女如云,有财宝无数,如果只盯着这些东西去抢去争的话,反而如那些乡野中的猴子一般,得小失大!”   “那该如何呢?”   “这个道理我也是在征伐黄巾时醒悟到的。”吕布渐渐肃容而叹。“若你能居的高位,便可让天下间的美人、财富俱往你身上聚拢;而若你居的更高位,便有更多的美人、财货自然而然到你手中;可若是有庸才居于你上,你便反而要得不到本该归你的事物……所以说,大丈夫生于世间,决不能郁郁居于人下!这也是我平生只服相国与卫将军的缘故,无论如何,这二人对有功之人,都是不吝赏赐的!”   自黄渊以下,舍中几人多有领悟。   “这一次,我因为胡轸那厮要分兵去什么五社津而大怒,不是担忧被他抢了五社津的财货,而是忧虑一旦分兵,我只有骑兵五千,且又天寒地冻,根本不能过河建功立业!”言至此处,吕布却又再度气愤难平起来。“换做别处,我早已经宰了此人以正军威!可偏偏胡轸是西凉人,与相国是乡人……相国处事公平……可如今洛阳的局面,我们并州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擅自处置凉州人的,真要是杀了他,即便相国宽宏,其他西凉诸将也要视我为仇眦!所以只能任由这厮引兵东去五社津!”   “怪不得君侯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黄渊也是一声叹息。   “本想年前打一个胜仗,让相国见识一下我的武略,却不想遇到这种人?!”吕布半是气怒,半是沮丧,却是挥手将人赶出。“去让人置办一些酒菜来,再找魏司马他们过来,咱们几个并州乡人一起喝上一杯。”   黄渊不敢怠慢,即刻领出门置酒去了。   而其人刚一踏出门外,却闻得身后弓弦振动连连,也是不由加快了脚步。   话说,这黄渊追随吕布日久,如何不知道这是这位‘君侯’坐在榻上引弓复又放空,以作排遣,又如何不知道这是这位‘君侯’心情压抑至极的表现?   世之虓虎,若不能长啸,便只好磨爪了。   且不提吕布是要拉弓还是弹琴,这边黄渊既然出来,便让身后几人去置办酒菜,自己亲自去请魏续等人……然而,黄潜九万万没想到,其中一人,刚刚和伙伴分开不久,就转入到了小平津另一处房舍中,然后面见了一位便是吕布都要心存忌惮的人物。   没错,此人正是小平津都尉,贾诩贾文和。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孟津、小平津、五社津,三津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却都不是简单的渡口,而贾文和也不是个被董相国弃置,然后扔出来看渡口的落魄之人。   实际上,作为洛阳直面河北的三大通道所在,这洛北三处渡口向来是有军寨、有船只、有民夫、有居民、有官吏、有商户的一等一所在,算是关卡、城市、商区的结合体。   哪怕是在河南这种地界,从来也都是最富庶,最要紧的几处地方之一。   那么回到贾文和身上,要知道,人家贾诩是西凉人,又有‘武略’,所以其实非常得董卓信任和重用。   此番和关东联军对垒,董相国和他的心腹谋士们早早的便猜到了对方的策略,也就是要三面围住洛阳七处渡口、关卡以压迫洛中,逼洛中自溃……所以,相对应的,董仲颖便也将自己手下或出众或可信之人纷纷派往洛阳各处关卡,以做应对!   如善战的徐荣很早被派往轘辕关驻扎,又如董卓心腹侍卫首领华雄刚刚被派往了虎牢关去防守,也如贾诩在徐荣之后、华雄之前被委任为了小平津都尉。   汉制,小平津属于洛阳八关之一,专门设有比两千石的都尉,且此职务向来属于禁军编制;而董卓此人虽然说重视兵权大于一切,此番却也是专门给贾诩三千人马;至于洛阳北面三津所面对的敌人,更是关东联军首脑,盘踞在河内的袁本初……如此安排,真不能说董卓没有重用贾文和,也真不能说贾文和不是西凉军的中坚人物。   除此之外,当年公孙珣率先‘发掘’贾诩于太尉掾属,往征关中时更是无计不问此人……此事别人不知道,可洛阳和关西那些当兵的要是不知道,才叫见鬼了。   所以说,这种人,你要是非把此人当成一个看码头的文官,那就叫有眼不识泰山!   甚至,这次胡轸闹分兵,根本缘由正是贾诩坚决不许此处兵马擅自劫掠本地百姓,抢夺妇女,而偏偏胡轸这人又不敢真的得罪于贾都尉,这才来了个‘惹不起我躲得起’——借口袁本初屯兵在东,然后天寒地冻,大河冰封,需要防止袁绍趁机渡河,然后就拍拍屁股带着自己的五千步兵去糟蹋五社津去了。   对此,吕布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而贾文和却似乎称不上有多愤怒……因为他知道,以自己在西凉军中的名声和权力,只能勉强保住一个小平津,管不了更多。   “吕将军是这么说的吗?”贾文和听完来人汇报以后依旧面色不变。“我知道了,你去置办酒菜吧!”   那人当即叩首而走,而房中也转眼间再度冷冷清清,俨然又只剩下房主一人了。   眼见着对方离去,贾诩面色不喜不怒,只是枯坐榻上思索片刻,然后却又起身来到房中暖炉旁,从上面的吊着的陶罐中取了一碗热姜汤……其人也不去暖榻之上,也不坐下来,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不顾仪表,兀自低头小口喝汤不止,宛如当日在太尉府为太尉兵曹掾时那般形状。   话说,整个小平津,从上到下都能在冬日喝的上姜汤,这正是贾诩的功劳。他来到此处上任以后,和别处的武夫滥杀滥取,将辖区百姓当做牛羊不同,其人只动用权力做过两件出格的事情。   一次是将此地商栈中商人逃走时遗留的财货不告而取,然后用这些东西跟周围各处换取了大量的布匹、药物,以及……生姜;另一次,却是以修筑军营、整修防务为名,大肆发动徭役,逼迫本地士民去周围伐木取柴……为此,本地人其实对他多有怨气。   然而,随着冬日来到后半段,军事对峙的局面忽然形成,到处都是兵马,谁也不敢出门,交通更是全然断绝,洛阳周边,尤其是军事要地周围的百姓多有冻馁之事。唯独小平津这里,非但有柴薪供给,甚至你如果愿意为军中做活,还有布匹作为工酬发下来,甚至还有吏员每日大锅烧制姜汤,无偿分发渡口各处,从官到吏,从军到民,一视同仁。   到了这个时候,本地百姓复又赞誉齐至,而贾诩却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死人脸。   小口慢咽,连着喝完了三碗姜汤,身着普通布衣,内里罩着一个皮袍子的贾文和毫无形象的用袖子抹了把嘴,却忽然离开了温暖的房舍,向寒风刺骨的舍外走去。   片刻之后,其人更是来到了热闹非凡的吕布舍外……舍前侍从赶紧回报,惊得吕奉先匆匆率众出迎。   二人稍微寒暄半句,便一起入舍,不过甫一踏入吕布的房舍内,贾诩便忽然驻足:“虎威中郎将真是好兴致!”   舍中酒菜狼藉,立在门内的吕布也是一时尴尬。   不过,其人大概因为上午的事情,外加此时喝了不少酒的缘故,所以多少有些脾气外露:“贾都尉管的这么宽,为何不见你约束住胡校尉擅自分兵?反而来指责我喝酒?天寒地冻,我又只有五千不方便过河的骑兵,不在此处喝酒,还能如何?”   “当然是要建功立业,以成大事!”贾诩长身拢手,面色不改,身形不动。   吕布闻言,不由仰头大笑,酒气直震屋瓦,而笑完之后,其人方才冷这脸应声:“贾都尉莫非是在开玩笑?我不是都说了吗,我只有五千骑兵,而如今大河封冻,若是强过,只怕到了对岸就已经摔废了两千匹马……还建功立业?!贾都尉若是无聊,自可以去煮姜汤,何必来消遣我?!”   “可以用麻布裹住马蹄,到对岸再放开。”贾诩不急不缓,不气不怒。“这样骑兵便可以轻松过河了。”   吕奉先陡然怔住。   “胡轸此人,空有蛮勇而无智力,而即便是蛮勇也不及虎威中郎将的万一。”贾诩立在门槛之内,继续从容言道。“而此战,也用不着步兵,所以其人今日上午引兵而走乃是我专门施计撵走的……是我故意用他来做疑兵。”   一时间,吕布有些发懵,却又有些期待,而片刻之后,随着他稍作思索后,却还是不由蹙眉:“贾都尉还是莫要戏弄我为好,对面河内两支兵马,王匡引一万两千人在我们对面,袁本初则引三万众在五社津更东十里处……而胡轸既然走了,即便是你我合力也不过五千骑兵,三千步卒,又如何能战呢?打王匡都一定打得过,何况袁本初随时能派援军来攻!”   “虎威中郎将知道卫将军是怎么平定的辽西乌桓吗?”贾诩依旧正色,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大致上还是略有耳闻的,我听说是趁着下雨,河水上涨之前,越过河去,跟着对方撤军路线,然后……”   “哪有这么多话?”贾诩直接打断了对方。“说到底,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八个字而已!自古以来,多少次以少胜多,都是因这八字而起!”   吕布也严肃了起来,其人粗重呼吸中酒气四溢:“贾都尉是卫将军都称赞的天下智者,还请你指教一二!”   “我有计策,你有胆略吗?”贾诩拢着袖子,终于看了对方一眼,这是他入屋后第一次去看吕布,不过,却是侧身轻瞥。   吕布怒极反笑:“我视河内诸贼为插标卖首之匹夫!贾君何故小觑于我?!”   “那就好办了。”贾诩终于转过身来正对着吕布说话了。“此策简单,今日上午,胡轸已经引五千兵大摇大摆,往下游五社津而去了,那明日上午,我便带着自己的三千步卒,还有本地民夫、壮丁,浩浩荡荡,装作一支大军往上游孟津而去……至于将军,只要在营中偃旗息鼓,潜伏到明日天黑,便可以用麻布裹住马蹄,过河去破小平津当面之寨了;破寨后,点起一把火,不要管身后,直接往下游而去,去击破第一波迎面之敌;而若还有余力,便可以一路杀到袁绍大营处再放一把火;第二把火起后,还是不要恋战,直接再折身往上游而来,再破当面之敌……如此,将军便可以得胜归来,威震三津了!”   身后一众被堵在门外的军中将佐早已经被冻的瑟瑟发抖,而吕布却依旧茫茫然不明所以。   ……   “董卓之入洛阳,诩以太尉掾为平津都尉。时卓一朝握权,强暴无止,有侍违度,御史奏上,卓即锤杀,复曰:‘吾相国也,贵无上,虽吾犬不得彼辈扰也!’凉州各部,遂无尺度,言不合,辄取人首;路见色,辄夺人妇,军中日见骄横。独诩与同郡段煨,克己有德,守土安民。时天寒,民间冻馁无数,诩乃尽出赏赐、家资,购姜为汤,活人无数……至于今日,河南尤称姜为贾。”——《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八章 波涛失意虓虎起   冬夜寒风呼啸,天空星月齐黯,一片漆黑的小平津军营内,吕布和数名心腹下属全幅披挂,正立在暮色中望着同样沉寂的黄河北岸各自出神。   话说,昨日贾文和向吕布献策,提出了一个用五千骑兵击破对岸三四万之众的计划,对此,吕奉先将信将疑……虽然他后来搞明白了贾诩计策的每一步设计,却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因为如果按照这个计划来做的话,是需要王匡、袁绍全都按照他贾文和的‘指使’调度兵力的。   但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人要如贾诩所说的那般安排部署?贾诩是神仙吗?这实在是太让人怀疑这场谋划的成功率了。   然而,吕布还是接受了贾诩的建议。   原因有三个:   一个是吕布本身不甘寂寞,他一个边郡武夫土包子,相对于那些世族名门而言实在是起点太低了,弱冠家族迁移到太原,后来去冀州,再到洛阳,可无论是在哪个地方,他始终都是一个被人歧视的边缘人,始终渴望成为权力核心的一部分,换言之,他太想往上爬了!   而在往上爬的过程中,军功是他本身最大的依仗,蔡邕、公孙珣、刘焉、董卓这些贵人则是他最依仗的外物……打赢了仗,不仅会有军功,更会得到董相国的青睐!甚至还可能会得到包括老师蔡邕在内的赞赏!因为就在之前,因为王匡在河内搞特务政治,肆意攀诬郡中大族、大户,动辄下狱拷打,然后再让人家属拿财货、人口来赎,宛如绑票,蔡伯喈为此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指责王匡,文中直呼对方是逆贼!   总而言之,吕布是真想打这一仗!   其次,吕布相信贾诩的本事……就算是其人对贾诩有所疑惑,却绝不会对公孙珣的眼光有所质疑,而公孙珣所推崇的智计之士一定有他独到之处,这点吕布从不怀疑。   至于最后一个原因,却是吕布对自己个人武勇还有手下这些精锐部属的信心了……此番过河,就算是贾诩的计策出了岔子,确实打不过,可如此黑夜,黄河到处封冻,总归是不必担心逃不回来的。   而回到眼前,让吕布颇感振奋的是,贾诩计策的第一步居然已经成功了……正如贾文和所说的那般,对面那个凶名在外的河内太守王匡眼见到疑兵往上游孟津而去,居然不敢过河来攻小平津,反而是立即分兵向上游,去做保守防御。   下午时分,众人看所谓清楚,黄河北岸,足足七八千人马大举出动,追着贾诩带领的疑兵向上游而去,而河内太守王匡的旗帜更是毫无疑问的出现在了中军。换句话说,如果王匡没有同样故作疑兵的话,那此时河对面的河内小平津渡口,可能只有两三千留守部队。   “君侯,已经准备齐当了。”黄渊从夜色中牵着一匹神骏白马闪出。“马裹蹄,人衔枚,一人双火把,却无命不许点燃……请你下令!”   “过河!”吕布收起万般心思,却是毫不犹豫接过自己的的卢宝马,第一个往北面踏冰而去。   五千骑兵,或出自北军,或来自西园,或起自凉州,又或举自关中,还有从并州招募来的勇士……非要说一些共同特点的话,便是这些士卒普遍性拥有足够的战斗经验,而且从军前便已经拥有出色的骑术了。   两两相加,再配合着大汉帝国中央武库的装备,已经足够让他们在那些关东联军面前挺起腰杆自称精锐了——不是他们本身多么出众,而是那些关东联军虽然有编制、有装备,有勇力,却实在是少了太多的战争经验。   夜色中,位于黄河北岸的小平津河内渡口处,王匡留在这里的守将方悦已经早早睡下……作为河内本地豪强出身之人,方悦领着家族子弟选择跟随本地太守实在是太正常了。   实际上,非只是方悦,同样是河内豪强出身的郝萌此时也在王匡手下,却是随对方去了上游,准备防御孟津。   而郝萌和方悦这二人的效命选择,其实才是这个乱世中绝大多数人的做法。   他们难道不知道曾经主政河内的故主公孙珣位阶更高,水平更高,对属下也更好吗?他们难道不知道王匡穷兵黩武,弄得河内生怨吗?一句话,他们难道不知道公孙珣比王匡强上十倍百倍吗?   但是没办法,家族在这里,而且他们在王匡成为太守时本来就郡中的领兵将领……不是他们脑子犯浑选择王匡,而是没有冒险去改变而已。   同样的道理,此时的张郃作为魏郡直属的军司马,也被州牧韩馥派遣到了袁绍军中作为支援,正在下游袁绍军中;此时的典韦也带着乡中子弟在陈留太守张邈麾下某个司马那里于酸枣从军;此时程昱也与兖州刺史刘岱书信往来,接受对方的战略咨询;此时的于禁正在同乡鲍信的麾下当军司马;甚至是天下人杰的荀彧,即便是看出了家乡要遭遇战乱,也选择接受了同乡韩馥的庇护;甚至还有贾诩,乃至于绝大多数洛阳官吏,大家其实都是一回事……他们不是要为虎作伥,也不是要建功立业,只是乱世猝然而来,所有人都遵循着本能选择了最保守,或者是最负责任的做法而已!   毕竟,他们拖家带口,他们有上有下,他们的朋友、亲戚、田地、财货,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在那里,凭什么让他们抛弃这一切去跋山涉水去寻什么明主?   而且再说了,这天下从英雄变逆贼的还少吗?   董卓要是死一年半前,他就是大汉朝的头号忠臣!他就是凉州人仅存的良心!   可现在呢?!   这个时候真不能求全责备,实际上,这时候,对于天下人而言,缺的不是强横妄为的上位者,缺的是能有宽容和余地的上位者……然而,即便是最出挑的公孙珣,在太原那里,不也是对百姓宽容,对世族刻薄吗?   而且,这里还得再强调一件事,正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碍于种种困难,不得不随波逐流,那些逆势而为,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义理,或者仅仅是目的,甚至干脆说是私心,便放手一搏、一往无前之人才更让人佩服,乃至于心折!   保守、退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那些时代的弄潮儿更胜一筹罢了!   回到眼前,小平津对面,黄河北岸的军营与渡口忽然火起!   方悦毕竟是河内名将,毕竟早在黄巾之乱时便聚众保家卫县,所以军事素质还是有的。其人匆忙起身,一边赶紧披挂起来,一边却是连番下令,让全军整肃,向他靠拢,让亲信侍从出去打探军情,弄清来犯之敌,又让先行到达的属下领兵沿着营寨、渡口的建筑布局去层层设防,兼收拢兵马。   等到披挂完毕,方悦更是亲自提着自己的铁枪出门,然后骑上坐骑,引着一众亲信家族子弟顺着营寨和渡口街道上前方迎敌。   平心而论,若是寻常毛贼前来骚扰,这番举措早已经让此处转危为安,将来史书上说不定还要记上一笔,称赞这位河内名将名不虚传。   但是,出得门来,走上街去,方悦自己便已经沉下心去了……渡口和军营各处,早已经杀声震天,火光映河,然而更可怕的是,周围举着火把的敌军往来如风却纷而不乱,甚至明明是骑兵,却居然没有太大的马蹄声!   方悦很快就醒悟过来,这个敌军的数量,这个敌军的战力,根本不是只有两三千兵的自己可以抵御的,但偏偏守土有责,方悦倒也没有胆怯和逃跑的意图!   “传令下去,让全军向我靠拢,不能至者,各自就地防守,以保全为上!太守王公就在上游二十几里处的孟津,随时来援!车骑将军袁公处有冀州兵三万,就在下游四十……三十多里处,也能随时来援……届时两面夹击,我军必胜!”方悦半是在给周围士卒打气,半是在说服自己。   实际上,他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当初丁原烧起孟津,洛阳城都看的清楚,而此时三津并列,相距不远,上游的王匡和下游的袁绍没有理由看不到这里的情形,也没有理由不来援!   但是……   “你便是卫将军故吏方悦吗?”火光照亮了半条街道,吕布与方悦狭路相逢,然后抬起长矛遥遥相指。“听说你自诩河内名将?”   “悦从未自吹自擂。”方悦横起铁枪,遥遥在马上拱手做答。“且一郡名将,何足挂齿?倒是当世虓虎之名,如雷贯耳!”   “既知我名,如何不降?”吕布手持长矛,立在的卢马上扬声大笑。“你若能降,念在你如此有礼,又有卫将军那份香火情,我可保你前程。”   “悦虽只一郡中小将,却也知受命守土之责。”方悦应声昂然而答。“恕在下不能承吕君大恩!”   吕布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愈发赞赏,却是不由挑眉而言:“如此气度,果然是一郡一国名将之姿,正该死在我手!方悦!我今兵盛于你,人众于你,器械精于你,战势也强于你……是否?!”   “不错!”   “不过你这人气度不凡,有礼有节,我吕布却不能不敬你为人!”吕奉先说着,忽然单手抬起长矛,横于马侧。“如何,可敢单挑?若你胜,我自不顾战事,全军退回!若我胜,便杀你于此处,以成君忠勇之名!”   方悦也横枪相对,凛然不惧,却是顾左右而言:“我今死,非为王太守死,实为河内而死……”   言未迄,其人明知对方是当世虎将,犹然率先冲锋。   吕布愈发大喜,只是提矛勒马相对。   二将身后军官、兵马纷纷失色,他们万万没想到,两军各自主将,居然就借着这渡口火光,于街道上上演了一出单挑之事……宛如七八百年前列国争雄时,双方将领列车于阵前,一决胜负一般。   但究其缘由,却也并非可笑之事。   于吕布而言,半是夜战之中,野性勃发;半是见对方临阵持礼不失,有心以此来致礼相对;而于方悦而言,更是简单,战局不利,兵马势弱,如今又狭路相逢,偏偏他又不愿投降失节,倒不如拼死一战,侥幸胜利且不说,便是败了,也可以让手下兵马不必再顽抗……   须臾间,二将已经在街道上交马连斗四合,然而方悦一合比一合气弱,吕布却越战越勇,等到第五合时,吕布奋力一劈,方悦抬枪去挡,双方兵刃在空中一对,后者只觉得双臂一麻,便颓然后仰,手中铁枪也就势滑落。   吕布毫不犹豫,反手一矛戳出,正中对方咽喉,可怜方悦一郡名将,平生未曾有负于人,却也因乱世为将,便无辜死于小平津渡口……唯一可称道者,不过是死而无憾罢了。   时年三十四岁。   方悦既死,本就因为遭遇夜袭而陷入绝境的河内小平津守军登时崩溃,而吕布既轻易攻破此处,却也还记得贾诩的计策与吩咐。所以其人倒也不去追索败兵,更不就地劫掠搜刮,反而弃了那些溃兵与王匡的大营,匆忙召回各部,然后依旧偃旗息鼓,往下游五社津方向,也就是足足有三万冀州军、河内兵屯驻的袁绍大营处行军而去。   方悦与小平津北岸渡口,不过是这个漫长冬夜的开胃菜而已。   五千铁骑,马蹄上裹着麻布,不急不缓,在吕布的带领下沿着黄河一路偃旗息鼓,悄然东去,而走了大约大半个时辰,约二十里距离不到的时候,吕布便亲眼看见,前方数里外俨然有一条火龙正急速相对而来!   听其马蹄声响,看火光阵势,估计有四五千人,而且俱为骑兵!   毫无疑问,贾诩计策中第二个关键推断又成真了——上游火起,袁绍理所当然的派出了援兵,但却居然没派出足够主力,反而只是派出了一支完全可以迎面摧垮的偏师!   早已经浑身发热的吕布愈发大喜,他回身唤来黄渊黄潜九,而黄渊也即刻点头,并立即带着自己本部一曲两百人解开马蹄上麻布,打起火把,大摇大摆的疾驰向前迎上……真不是吕布和黄渊的计策,这二人没这个细活水准,这是贾诩之前的吩咐。   黄渊这两百人疾驰向前,自然引起了对面援军的注意,而两军都是骑兵,相向而行,几乎是瞬间便迎面撞上。   双方既然相遇,不等对方开口,黄渊便兀自大喊:“前方可是车骑将军援兵?小平津渡口遇袭,我奉方悦方司马之命来请援军……还请速速救援!”   前方火龙几乎是瞬间为之一滞,然后便有数百骑涌来,举着火把围住了黄渊等人,而黄潜九却只是面色焦急,竟无半点慌乱之意……要知道,黄渊这两百人也没带旗号,更没带什么标志,再加上他们确实是在小平津北岸渡口打了一仗,身上血污、烟熏,甚至伤口都是实打实的东西。   果然,这些人稍作观察,并未有任何疑虑,而很快也就有军令传来,说是颜将军召求援之人前去问话。   饶是黄潜九早有准备,听到此言也是一惊:“可是那位在洛中便追随车骑将军的平原名将颜良?”   “颜将军名讳也是你叫的?”传令之人一时大怒。   “非是故意冒犯。”黄潜九自知失言,赶紧解释。“我之前往去过洛中,早就听人言,洛中游侠巨头吴臣曾为袁公往河北招揽勇士,其中两位,一姓颜,一姓文,一出平原,一出真定,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车骑将军奋起,更是一举提拔两位为将,不知前方当面可是其中那位颜将军?”   “原来如此!”传令军官闻言不由转怒为喜。“你也知道我家将军大名?如何,此番不必担忧你们大营告破了吧?”   黄渊回头看了眼还在烧个不停的小平津北岸渡口,倒是不由苦笑:“还得颜将军去见到我们方司马才能说平安二字吧?”   “这倒也是,速速随我来!”此人闻言不再耽搁,即刻引黄渊向后而去,却没有注意到那些跟着黄渊来的骑兵在各自军官的示意下熄灭了火把。   两百人熄灭火把,在几千人的军队中自然不引人注目,但都集中在一处,还处于全军的头部位置时,到底是能让身后其实已经并不远的人有所发觉的。   而另一边,黄渊孤身随传令之人往后而去,走不过区区百余步,便来到一处密集骑兵所在。而果然在一处伞盖旗帜之下,于数名军官打扮之人的环绕之中,黄潜九一眼便看到了一名甲胄齐全,且极其雄壮的将领。   隔着十几步远,黄渊毫不犹豫,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此人跟前,然后口称将军,并叩首恳请出兵救援。   “不是王太守下午传信说小平津兵马一半来了五社津,一半去了孟津吗?”颜良立在马上,微微不耐。“既如此,如何是小平津遭袭,哪里来的兵马?”   “回禀将军,这个事情,属下一个曲长,实在是不知道。”黄渊按照贾诩之前的交代,像极了一个不知情却猝然遇袭的中级军官。   “那你知道什么?”颜良愈发不耐。   “不瞒颜将军,我只知道来时约有四五千西凉兵马渡河来击,只是冰面脆滑,中途被我们发现,这才让我们方司马靠着两三千守军勉强聚寨而守,但如今大火蔓延,不知道那边还能撑多久……还请颜将军速速救援!”言罢,黄渊对准颜良叩首不止。   不过,其人以头杵地之时,却是已经从地面率先于冬夜寒风呼啸中察觉到了一些动静。   十余步外,颜良尚在马上兀自叹气,不知为何,其人竟然有些犹豫。   但也就在此时,即便是颜良周边也有人渐渐疑虑,俨然是察觉到了一些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难以掩饰的巨大动静。   而忽然间,前方惨叫连连,并有人奋力大喊,疾呼‘敌袭’!   事发突然,袁军几乎全线动摇,便是颜良也怔在当场,一时不知所措!   而片刻后,颜良稍作醒悟,却又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他拔出佩刀,却居然不去转向应敌,反而怒目去寻黄渊,准备杀人解恨。但就在这时,由于前方留下的那两百骑的奋战,杀戮声居然已经就来到此处!而有意思的是,这两百骑兵临到跟前,不去救自家曲长,也不去争夺前方诸多军官,反而在此处驻足,甚至还主动裂开了道路。   黄渊耳听着一阵沉闷马蹄声由远而近,心中升起一丝明悟,然后顾不得多想,只是在地上一滚,复又往颜良身上一指,便大声呼喊:   “那人便是颜良!”   话音刚落,一将骑一神俊白马,宛如飞将重生,虓虎扑面,居然已经帅数十精锐骑兵顺着黄渊所指冲到颜良身前!   电光石火之间,颜良匆匆勒马转向抬刀,却被对面骑兵带来的寒风一激,一时睁不开双眼,而吕布携马势远远一矛刺来,却又是正中对方咽喉!   可怜这位‘河北大将’,刚一出山,尚未建功立业,连个一郡名将都未称得,便死于当世虎将之手,时年二十八岁,徒留无数不甘与千载笑名!   ……   “中平末,关东联军并起,相约伐董,董卓以吕布为北路骑督,应对河内。布师出名门,素有威名,其人至小平津,提五千骑,跨河而击,河内守将方悦,向称良将,奋力而为,然先败于军,复与布单挑于道中,五合而死。时人惜之。及布转战五社津,提方悦盔搦战,绍部将颜良,素称骁勇,自请战当之,绍大喜,温酒而赠,以壮行程。及出师,一合即死的卢马下,而绍手中杯尚温,遂骇然。时人笑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九章 大河封冻乱武兴(上)   谁也没有想到,临近新年,冬日夜间的黄河北岸,会猝然发生这么一场战斗,更没有想到这场战斗的过程是如此干脆,结局是如此匪夷所思。   照理说,一方五千骑兵,另一方也是五千左右骑兵,堪称实力相当;一方是董卓下属的主力精锐部队,一方是讨董联军的关东盟主袁绍直属心腹部众;一方是董卓费劲心力挖来的并州名将吕布,一方是袁绍最倚重的武勇之士颜良。   然后,两军黑夜中迎面相撞……   还是那句话,照理说,这一仗应该是打的你来我往,拼个你死我活。   但实际上,天下间不讲道理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况贾诩已经很讲道理了,用他的话来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八个字足以定一战胜负了!   一方早有预料,一方猝然遇袭;一方主帅临阵显威,一方主帅未战便亡;再加上双方都是骑兵,战也忽然,退也忽然……到最后,不过是两刻钟罢了,袁绍派出的这支援军便全线崩溃,数千早已胆寒的骑兵扔下大约几百具同袍尸体后,仓促溃散在了黑夜之中。   有人往北面河内腹地而去,这是最知机的;有人往回身方向而去,却被董军追上,要么身死,要么不得不转向而走;至于有人慌不择路,骑着马上了黄河金堤,然后一头扎入结冰的河面,那就得看老天爷的意思……但不管是哪一个方向,这些溃兵都不可能再维持建制与战斗力了。   相对应的,吕布麾下这支军队此战竟然只有数十人的战损,这简直不可思议!   而经此一战,从吕布开始,到下面的每一个骑卒,几乎人人振奋!吕布不再怀疑贾诩的计策,这些来自各方的士卒也不再怀疑吕布的统帅之能,至于夹在二者中间的各层级军官们却是对二者都不再怀疑……一句话,这五千骑兵的血已经彻底热起来了,然后坚信这一夜是属于他们的!   “君侯有令,不要管那些溃兵,如此黑夜他们不可能再聚起来,全军放开马力,全速前行,直扑袁绍大营!”黄渊早已经重新上马,此时正奋力呼喊传令。   没错,正如其人所言,按照计划,这支铁骑下一步正是要去攻击应该足足还有五倍于自己兵力的袁绍大营!因为此时在五社津北岸渡口驻扎的袁本初做梦都不会想到,在他向上游放出五千百骑兵后不久,却居然要从同一个方向遭遇到差不多数量骑兵的袭击!   怎么来的?天上掉下来的?   真要是天上掉下来的也该去防备天上才对吧?   然而,这就是战场,自古以来,战场之上,匪夷所思却有迹可循的事情总是在不停发生着,让人惊叹之余却又恍然而悟。   话说,为了攻其不备,夜色中吕布引手下五千骑兵沿着黄河金堤一路向东疾驰,但临到中夜,距离对方大营不过五六里路的时候,眼神极佳的其人远远望着灯火通明的五社津袁绍大营时,就已经渐渐生疑。而等到距离彼处两三里路的时候,他更是让全军止步下马,伏在黄河金堤阴影下静候,然后他本人亲自登堤远望,面色阴晴不定。   前方袁绍大营灯火通明本在意料之中,毕竟上游小平津火起,而且之前刚刚派出了一支五千人的骑兵援军出营往向上游出发,那营中保持照明,中军等待消息也属寻常。   实际上,此时黄河南岸被董卓控制的五社津那里,也同样灯火通明,可以想见,胡轸与五社津都尉也应该正在盯着上游火光惊疑不定。   但是,袁绍大营这里,决非只是保持照明,从吕布这里居高远远望去,只见彼处那大营四门大开,中间往来兵甲无数,似乎竟有一支数量极多,甚至可能多达万余人的军队正在营内营外列队整肃,准备出营作战!   此情此景,吕布和其下属一时心惊肉跳,暗道不妙!   “君侯,这般情形该如何是好?”黄潜九小心凑到吕布身边询问。“彼处贼人莫不是在准备第二拨援军?怪不得之前第一波兵马只有四五千骑兵……那应该是先头部队才是。”   吕布面色阴沉,并不答话……他有心想骂一句贾文和失策,却无论如何都没脸开口。然而,且不说贾诩为何没有料到眼前情形,只以吕布本人而言,却是分外不甘!   但不甘又如何呢?此时难道要引兵向前与这近万披挂整齐的军队在总兵力可能有两三万人的袁绍大营处交战?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而若是全军后退,退到一个安全距离,确保袁绍大营中的其他军队来不及支援这支部队,然后再进行伏击又如何呢?   答案是没用!因为若是让这支军队明火执仗向上游进发足够距离的话,之前被冲垮到南北两个方向的颜良部溃兵游勇,必然会纷纷往彼处汇合,吕布这支奇袭军队的存在便会立即暴露。   甚至说,哪怕是干等下去,说不定都会有溃兵回来,向袁绍大营报告军情。当然了,这个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众人在金堤上居暗观明,窥的清楚,那近万部队已经开始分成四路,各自出营了,按照这万余部队的速度,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能来到此处,并发现这里藏着五千敌军了。   吕布愈发不甘。   但是,仅仅是片刻后,吕奉先便瞪大了眼睛,然后狂喜难耐!   原来,这支部队分成四路大举出营以后非但没有往上游而走,也没有明火执仗,反而是跟自己这支军队一样,偃旗息鼓,以一个极宽的阵型往黄河金堤下的阴影处而去……吕布哪里还不明白?这支部队根本不是去上游的援军,而是看到上游火起,决定趁势渡河,袭取对岸的五社津!   “这真是……”周围军官俨然也醒悟了过来,黄渊连连摇头。“贾都尉果然厉害!也是天意让君侯成功!”   吕布冷笑一声,理都不理这些下属的言语,只是静静等候战机。   而战机也说来便来,眼瞅着那支万余众的袁军铺陈开来,然后纷纷涌上金堤,又小心下到封冻的河中,吕布不再犹豫,即刻下堤,翻身上了自己的的卢宝马。   那一群军官也纷纷聚拢到了吕布马前。   “记住了,待会全军举火,随我直冲敌营,临到营下,先扔火把放火,然后便绕寨肆意袭杀!但尽量杀戮之余却务必依照按照贾都尉所言,不要恋战……不管如何,各部见河中兵马回援,就立即撤回,咱们沿金堤合流……记住了吗?”说到吕布再无顾忌,竟然是一声大吼。   众将各自凛然,竟然也是不再掩饰,直接应声,然后便纷纷归队准备。   吕布立在的卢马上,持矛睥睨前后,而稍待之后,竟是不急不缓,一路轻提马速,顺着金堤往在五社津北岸渡口后设立的袁军大营而去,五千用麻布包裹着马蹄的铁骑则跟在其人身后,大摇大摆,一路向东。   大约行得距离袁军大营不过数百步外,甚至有些望楼已经发现了暗中影影绰绰的人影……当然,彼辈只以为是自家军马,却是半点警惕全无,居然也不管不问……不过吕布却自己忽然驻足。   其人迫不及待,根本毫不掩饰,只是一声令下:“举火!”   早有准备的五千铁骑相互协助,立即点燃了此行两根备用火把的第二根,一条火龙几乎是瞬间在袁军大营西侧显出身形。   袁军西侧望楼上的士兵目瞪口呆,竟然不知所措。   而接下来,吕布也不再下令,却是抬矛相对敌营,放声而言:“洛中故人,九原吕布,前来拜会袁车骑!”   话音刚落,其人一马当先直驱敌营,五千铁骑手持火把疾驰跟上,四面绕营放火。毫无防备,甚至兵力显得有些稀疏的袁军大营登时火起。   回到一个多时辰前,眼见着上游小平津王匡大营火起,早早接到王匡传讯,知道王匡主力不在小平津的袁绍即刻调度兵马,却是准备大举救援友军的。   然而其人一边下令集合军队,一边召集高级将军与幕中智谋之士商议援军首领人选,还有进一步对策时,却有一人上来便反对他的救援计划。   “敢问明公,之前是否是明公感慨于卫将军如臂使指,驱北地诸侯如下仆,名为合盟,实为君臣呢?”问话的乃是颍川辛评辛仲治。   话说,其人早在袁绍尚居家养名之时便有所追随与襄助,不过后来党锢解开,他一度归家自行出仕,却是暂时离开了袁绍。而此番荀彧归乡,正逢冀州牧韩馥派兵回乡接家人去邺城,便劝谏荀氏以及颍川世族趁机去冀州以避家乡战乱。有部分人没去,但也有不少人选择认可荀彧的见解,然后举族往邺城而走。   其中,陈氏、部分荀氏、钟氏没有离开,而辛氏、郭氏,和另一半荀氏却是一起出动,来到了冀州,借韩馥来求得庇护。后来,韩馥选择依靠袁绍来防御公孙珣,派出了大量援军和粮草来河内支援袁绍,这些世族精英因为多与袁绍是故识,所以多有来河内军前效力之人。   辛评作为当日故人,自然是上来便得到了信重,而此人此时出言,袁绍也是立即有所醒悟。   话说袁本初早早便有了自己的心思,他被董卓逐出洛阳后,一开始还是想回去的,包括组织讨董的前期阶段,也是真心想回去的……毕竟嘛,那是洛阳,政治意义毋庸置疑。   然而,眼见着公孙珣整合北地,出兵雁门,袁绍却是动了一些别样的心思——他心知肚明,如今天下能对他袁本初构成威胁的不过是区区三人,一个董卓、一个公孙珣、一个袁术,董卓、袁术且不提,公孙珣之所以能如此,靠的明显是地盘和兵马。   于是乎,理所当然的,袁本初便有了壮大实力之意,不说就此割据,最起码是有了试图全方位控制关东联军的意思。包括之前他不愿意去酸枣露面,还摆出盟主的架势对那些诸侯呼来喝去,与其说是与袁术怄气,与其说是小人得志,倒不如说是在利用自己在讨董大局中的必要性,对关东诸侯进行一场服从性测试。   当然了,结果很让人失望。   但来不及多想,很快,就在数日前,随着酸枣联军的兀自歃血会盟,董卓居然鸩杀废天子刘辨,却是在政治上再度将了袁绍一军,而这位自表为车骑将军的昔日天下楷模,也是陡然醒悟,确实要放弃政治上的努力,用地盘和兵马来解决问题了。   那么地盘和兵马何处来?   此时此刻,最简单,也确实是最合理的掠夺对象,恰恰是这些关东诸侯——全面统合关东联军,收编其中的服从者,兼并其中的反抗者,才是袁绍如今的首要任务。   当然了,得打着讨董的旗号,利用好联军盟主的身份才行。   所以说,当辛仲治其人有所提醒后,袁绍自然立即醒悟——虽然王匡向来恭顺,但此时乃是趁机吞并王匡的绝佳时机!   操作的好,本就在屁股底下的河内便可以直接入手了。   “五千骑兵,一万步卒,未免太多了些,不划算。”许攸也捻须对辛评的意见表示了认可。“尽出营中五千骑兵就足够了!”   “不错,虽然王匡王太守今日下午去了更上游的地方,但小平津有危险,他才是最着急的人,其人必然再引全军回师救援。”逢纪更是暗戳戳的提出了坐山观虎斗,再趁势吞并的意思。“不妨让王太守先行奋战,我军以骑兵之利驰援,观察形势,确保小平津不失便可。”   对此,已经完全领会一众幕中智谋之士意思的袁绍颔首不止,这才派出了区区五千人的骑兵部队。至于说,颜良之前之所以有所犹豫,不是不敢战,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战,而是他早就受到提点,要利用好骑兵优势,确保王匡实力大损后再出兵保住小平津。   只不过,他此番倒了八辈子霉,遇到了一个吕布和贾诩的组合,来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友军没事我先亡,倒是让人唏嘘。   而颜良既然引兵而走,一万步卒也已经装备完毕,却又要解散归营,而许攸却是忽然趁机建议,何妨趁机奇袭河对岸的胡轸部,以确保此战胜负?   毕竟,这还在打仗,在讨董,偏偏敌人首先开战示威,那正该打回去,所谓以其人之道还诸彼身,以正视听!   于是乎,袁本初稍一思索,也觉得如此计划最是靠谱,便愈发大喜,并即刻以文丑、张郃、高览、韩猛等军中出众四人为将,引兵偷袭对岸五社津,甚至还亲自带着诸位幕中智谋之士将四将和他们的兵卒送上了大堤……这便是之前吕布等人刚到时看到的情形了。   而就在四将引兵小心翻过金堤,南面辕门外的袁本初还有诸位名士尚在等待对岸火起时,未曾想,对岸火没起来,自家营地西面却陡然出现了一条火龙!然后又遥遥听到吕布临营示威……还来不及多想呢,周边便已经火起,甚至立即就看到有零散董卓军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中。   “明公速速入营稍避!”郭图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上前便拽住了袁绍。“营中尚有万五余人,四位将军也会即刻回援,贼人既然是突袭,必然兵力不多,最多只是放把火,然后绕营烧杀一番便走……他们是不敢入营的!”   然而,披挂完全,威风凛凛的袁绍却只是愤然甩开对方双手,然后昂然而对:“大丈夫既然欲为天下事,岂可入营而望活?不就是吕布吗?当日显阳苑我对上董卓与吕布时已然退了一次,今日绝不再退!”   周边无论是一众幕中智谋之士,还是寻常军官,倒是都不由诚心佩服起了这位四世三公的名门之后,也纷纷打起精神,表示要随袁车骑共进退。   “淳于琼何在?”袁绍既然提起勇气,便继续指挥若定起来。“你速速集结兵马,顺着营寨外墙去西面迎战吕布,只要缠住对方片刻,等文丑他们折返,便可大胜!”   淳于琼乃是颍川人,资历深厚,当日灵帝组建西园八校尉,其人便名列其中,地位可见一斑。   而其人接到命令,倒也毫不推辞:“车骑将军敢立定不避,琼又何敢擅退失节?”   袁绍大喜过望,便学着传闻中公孙珣的姿态,亲自拔出佩刀递给对方,以示信任,而淳于琼接过刀来,也不多言,只是直接转身让人打起旗帜,便雄赳赳气昂昂,翻身上马,一边收拢士卒一边往西面迎战去了。   自袁绍以下,到周边诸位智谋之士,纷纷捻须感慨其人姿态。   但是,未及淳于琼驱散些许涌到附近的董卓军,却见到火光中数百铁骑自西面迎面闪出,一边放火一边杀戮,正与淳于琼撞了个当面。   而其中为首一人,鶡冠铁甲,黑氅白马,手持一杆长矛,马上斜挂着一副弓箭,当先杀来,正是董卓新任虎威中郎将吕布吕奉先。   两位洛中故人相见,淳于琼先是一惊,便赶紧勒马,然后准备遥遥搭话。但吕布见到对面之人,倒是不惊反喜,其人根本懒得理会对方言语,只是从容将长矛挂在的卢马的另一侧,便取下弓矢,遥遥一箭,就把兀自勒马立身,以至于成为活靶子的淳于琼给射翻在地。   箭矢正中面门,箭头全没,俨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可怜这位资历极深的洛中名将,不及施展才能,却深夜中箭,一命呜呼,让人惋惜……时年三十八岁。   百余步外,袁绍眼见着这么亲近熟悉之人就这么干脆利索的没了,也是一时骇然,而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忽然间,对面火光中,居然有人惊喜大喊:“君侯且看,那人便是袁本初,我曾在洛中随你见过此人的!”   刚刚收弓换矛,正准备杀散淳于琼尸体后这一团人马的吕布闻言不由一惊,而他抬头望去,又如何不认得袁本初?也是不由惊喜过望,然后一边打马前驱,一边望着袁绍再度收矛取弓。   可怜袁车骑片刻前还准备要‘为天下事’,这一刻却又登时惊的七魂散了六魄,以至于浑身发冷,寒毛倒立。   ……   “绍尝与太祖战,不利,归而痛哭流涕,众将慰之。绍涕泪交下:‘吾非哭败也,实哭淳于琼也,得非其人昔为吕布暗箭所杀,何至今日败军如此?’众将惭之。”——《世说新语》·假谲篇 第二十章 大河封冻乱武兴(下)   五千铁骑绕着袁军大营一边肆意放火,一边横冲直撞尽量杀伤,而吕布本人更是亲自带着百余骑直突到大营辕门西面百余步外,先杀淳于琼,然后复又弯弓搭箭,直指袁绍,惊得袁本初魂飞魄散,却反而来不及多做应对。   话说,吕布自幼长在阴山下的边郡地带,成年后又先后经历过黄巾之乱,参与过关中防御战的决战,其人堪称身经百战,杀伤无数,又如何会在此时犹疑?   更不用说,这一箭下去,其功劳足以抵得上杀伤十万兵!   于是乎,其人凭着本能以精钢箭头瞄准袁绍,然后便奋力一扯弓弦,居然是要将对方这个关东联军盟主射杀于当场。   然而,一箭射出,居然歪歪扭扭,在距离袁绍十余步外便力尽落地!   左右亲卫,还有对面袁军上下纷纷惊愕,但吕布本人却是刚一出手便知要坏……甚至就在身边的黄渊也是瞬间醒悟,然后不由仰天而叹。   原来,吕奉先这人最喜欢弹弓泄怒,偏偏这种方式又最是伤弓,平常不作战,吕布都要数月便要换一张好弓,而这只弓之前数日因为胡轸那厮的缘故屡屡被拨动,所以到底是在刚刚那奋力一扯下伤了弓弦,以至于疲软无力。   算起来,倒是胡轸救了袁绍一命!   回到眼前,这一箭之后,自然已经有袁军重甲武士持盾护住了袁绍。而吕布见状,却又如何愿意放弃如此大功?其人当即扔下坏掉的弓箭,复又提矛向前,直取袁绍。   寒冬腊月,袁本初早在那一箭时就已经惊出一身冷汗,以至于浑身湿透,继而绵软无力,根本无法动作。不过,其人如此举止,却让周围诸多谋士军官以为他还要继续在此指挥……敬佩之余,倒是让一些明白人怒气勃发。   “明公在想什么,这是逞英雄的时候吗?”   “明公速速入营,又非是与董卓、公孙珣决战之时,要存有用之身啊!”   且不说郭图与辛评这两个颍川人奋力劝说,许攸和逢纪这两个最早追随的南阳人却是立即扑了上去,干脆硬拖着对方在甲士的护送下往营门内而去。   “全军列阵拦截!只要稍作支撑,大军回转,此战便能复胜!”   留在营门外的辛评作为资历最长者当仁不让,立即呼喊调度,而淳于琼既然身死,袁绍身旁中军地位最高的将领韩莒子也是即刻带领甲士上前,试图在辕门前拦截吕布。   话说,袁本初四世三公,又是关东联军盟主,再加上其人又在河内这个四通八达的地方驻军,所以何止是世族名门纷纷来投靠,无数带着野心、理想或者投机心思的豪强大户,游侠勇士,也纷纷前来投军……得益于此,袁绍的中军虎卫素质其实真的不差。   故此,眼见着吕布只率百骑突阵,射杀淳于琼,逼退袁绍,韩莒子往下,这批被精选出来的中军甲士却也不惧,反而纷纷奋勇上前,准备在袁绍身前好好显出自己的本事。   然而,吕布和他部属又如何会惧?   一时间,两军长兵短刃,战马铁胄,就在辕门处杀做一团。   而几乎是甫一接战,战团处便断肢横飞,红白喷涌,喊杀哀嚎,火光亮刃,种种战阵惨烈,不一而足……   袁绍和周围勉力退回来的诸位名士智者,何曾见过这种景象?也是纷纷失语,个个无言,而且难免面色惨白,惊慌失措。   不过,虽然吕布攻势强横,又有骑兵纵横战场如风,可袁军大营中毕竟兵力充足,仅仅以辕门处的战场而言,因为袁绍本人的缘故,自然有一波又一波的援军涌出。   吕布骑在的卢马上,长矛骏马,连杀数名不自量力的披甲武士,然而好不容易击溃了一层阻截,却又见到一队武士自营中涌出。而且这队武士虽然装备不比袁绍亲卫,却行止有度,而且最前面几十名武士纷纷举着木制大盾,等来到辕门内,却又不急着上前,反而举盾伏身,就在辕门处架起一条密集的盾阵。   更要命的是,这队武士身后居然是数十长矛手与数十弩手,此时正行止有度,快而不乱,纷纷赶来。   吕布如何不明白这是遇到了善于对付骑兵的真正行家?等到长矛架在盾墙之上,弩手立在长矛手的缝隙之后,除非是全副马铠的重骑,否则便是精锐如白马义从那种骑兵也难过此门!   而其人再一回头,却又看到身后金堤后方的大河河面上火光煌煌……毫无疑问,这必然是那万余大军察觉到了身后异样,然后领兵将领素质出色,当机立断,放弃攻打胡轸,转而举火回身,试图救援!   此情此状,吕布仰头一叹,便连番勒马后退转身。   黄渊等人还以为自家将军已经放弃,就也纷纷准备抽身归队。而就在这时,那连退数十步的吕奉先却忽然再度转向辕门,然后猛地一夹马腹,催动起胯下的卢宝马疾趋辕门,临到那队大盾武士前,更是奋力一提缰绳!   火光中,的卢马奋力一跃,竟然载着宛如天神下凡的吕奉先越过尚未架矛立弩的盾墙,飞身弛入辕门之后。   吕布平安落地,一声大吼,趁着辕门内的袁军目瞪口呆之际,连杀数人,居然再度直取袁绍!   而刚刚喘了口气的袁绍,面对如此神勇之举,也是再度惊吓失魂!   其实何止是袁绍,整个辕门内的袁军乱做一团,有人直接惊吓溃散,有人仓皇失神,有人呼喊乱叫,有人手足发凉。   不过,相比较于其余几乎被吕布惊吓到无能为的甲士、兵马,袁军中那队盾、矛、弩并行的部队却显示出了极高的纪律性……虽然一开始也有些被吕布这近乎神人一般的举止弄得惊吓过度,但惊吓之余却依旧保持了足够的行动力。   实际上,这支兵马的为首将领乃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袁军军官,随着其人那明显凉州口音的指挥,这队兵马也即刻撤盾撤矛转向过来应对吕布!   然而,吕布之所以跃马入营,本就是被之前那一箭射失而弄得有些心态失衡,再加上战场上杀得兴起,这才做出了如此冒险之举。而且,其人既然单骑跃入营中,却也不能后悔,实际上也没那个时间去后悔。故此,其人根本不理会身后兵马,而是不管不顾奋力向前,连杀连砍……俨然是眼中只有一个被吓呆的袁绍。   “吕贼吃箭!”   关键时刻,又是那个凉州口音起到了效果。   吕布本能勒马降速,侧身躲避……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箭矢,俨然是那将仓促之下恶意诈他。   不过,这一声喊,却是提醒了许攸、逢纪这两个知机之人,他们看见吕布无弓在手,便干脆再次架着已经失神的袁绍,撒腿向后方逃去。   一片混乱之中,因为驻马躲箭而错失良机的吕布瞥看到袁绍后背,心中焦急,却又偏偏早早扔了弓箭……但机不可失,其人干脆扬起长矛,准备对准袁绍后背奋力一掷。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在吕布试图掷矛之前,随着的卢马一声嘶叫,这位虎威中郎将险些被掀翻在地……等回头看去,却借着火光见到的卢马臀之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鲜血直流,不远处更有一名将领手持空空如也的角弓,在那里兀自喘着粗气,竟然还是之前那名凉州口音的袁军军官。   吕布心中大恨,但其人情知最后机会已失,便也不再留恋,转而打马出营……好在为了援护袁绍盾阵已撤,辕门外又有黄渊等将奋力血战杀回接应,再加上的卢马只是伤了马臀,反而让他轻易冲出了辕门。   不过,待其人冲出辕门数十步,却忍不住复又折身回来,抬矛恨恨相问:“射马者可敢留下姓名?!”   “平原鞠义是也!”此人凉州口音清晰无误,却张口自称平原人。   而吕布既然知道姓名,却也懒得多想,只是放声大笑,然后忽然就在辕门外奋力掷出了手中之前未掷之矛!   鞠义大惊失色,匆忙俯身躲避!   但一声惨叫,众人看的清楚,居然是辕门处正在愣神的中军将领韩莒子被一矛刺穿腹部,钉在地面,眼见着不死也要残废了!   吕布见状愈发大笑,直接在无数袁军惊惶之中空手催马飞驰,率众而去了。而一直到此人消失在西面火光之后,一片狼藉的袁军辕门处,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韩莒子的惨叫呼救为袁军恢复清醒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而且,幸亏有个没有失态的鞠义与他本部那支纪律极佳的私兵在此维护秩序,救火救人。   “此人莫非鬼神之勇?”浑身血污的辛评仓皇从辕门外逃到袁绍跟前,而其人回首望着一片狼藉的战场,也是忍不住第一个仰天而叹。   其余智谋之士,倒也各自无言以对。   而袁绍愣了半晌,一声不吭,但等到渐渐已经气若游丝的韩莒子被抬起来,往后帐送去,其人却又忽然对着满地狼藉,痛哭流涕,甚至于俯身锤地不止。   逢纪刚才两次拽着袁绍逃生,心中自然清楚对方刚刚是真的惊吓失态,但此时突然痛哭,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是情感流露还是畏惧失态,又或者是突然醒悟要做表演?   但不管如何,身为对方最信任的心腹谋士,也可能是仅有的几个脑子还在运作之人,逢纪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与对方搭话,又或是提醒:   “明公之前指挥若定,宁死不退,众将士多有感染,而如今吕布已走,却如何反而大哭?”   “元图以为我是在做戏吗?!”袁绍勉强收声,却还是满脸痛苦之色。“我是真的后悔……若非是吕布今日这一趟,我只怕还在以自己关东盟主的身份沾沾自喜,想着操弄人心,以至于竟然视战事为儿戏!而但凡我能早几日醒悟,何至于让淳于将军猝然战死,让韩校尉落得如今局面?今日之败,不在诸将士,也不在诸位先生,皆在我一人而已!”   言罢,其人复又大哭特哭,以至于捶胸顿足,恸哭不止:   逢纪也好,旁边郭图也罢,本能想趁势称赞勉励袁绍一声,但念及之前吕布的神勇,和眼前袁绍八分以上的真情实意,却居然一个奉承的字都说不出来。   而一直到张郃、韩猛、文丑、高览众将引兵归来,喊杀声渐渐平息,周围将士开始大规模救火为止,才有人开始劝慰并奉承起了袁绍。   不过,还没来得及多劝几句呢……一旁一直无言的许攸忽然捻须一叹,直接打断了这些人的君臣相得:   “本初!袁车骑!这是在这里哭的时候吗?河内要出大事了!”   “许子远这是什么话?”未等袁绍出言,旁边郭图便已经愤然反问。“今日虽险,可也不过是被烧了营寨,并折损了淳于将军与韩校尉,最多算是被挫了锐气,哪里来的大事?”   “我不是说我们!”许攸无奈反驳道。“是王匡要被打空了!而且即便是我们,此番折损的恐怕也不止是这二位……你们想想,深夜之中,骑兵奔袭也好,我军与王匡部属互相支援也好,是不是只能沿着黄河大堤进军,才能保证不失路,不散军?”   在场之人多是智谋之士,闻言倒是纷纷醒悟,然后各自惊疑起来:   “子远先生的意思是,颜良将军其实必然要与吕布相撞……可颜将军足有五千骑兵啊?!”   “可若颜将军本部不败,吕布何以至此?正如子远先生所言,黑夜之中,长途奔袭,敌我都只能顺着黄河大堤行军才能速速行进。”   “其实若仔细想一想,之前小平津火起,然后吕布又自西面顺大河来袭,是不是可以说,王匡留守部众也已经全灭?以吕布之神勇,若潜行过河突袭,说不定便能速胜。”   “非只如此。”许攸再次叹气感慨道。“你们想想,我们见到小平津火起,即便是心存不良,也还都匆忙派颜将军去相机处事,如今若是王匡匆忙回军到了并无多少敌军的小平津,然后又见到咱们这里火起,以其人对咱们袁车骑的恭谨,即便是心存恐惧,又难道不会派兵来援吗?”   “不错。”逢纪也是彻底醒悟过来。“王匡之前送信,说他引兵八千往上游去,如今又能派多少兵前来援护我们?而一旦再度迎面撞上,虽都说是连夜辛苦,可一方有马,一方无马,一方连胜,一方却见本营处处火起……只怕又是一战即溃!”   “如此说来,王公节完了?”袁绍彻底止住哭声,却又不由惊惶……之前还想着吞并对方,但听说拥兵万余的一路诸侯就这么被打空了,其人反而兔死狐悲起来。   “王匡完了!”辛评沉声断言,让袁本初彻底心死。   “吕布背后有高人!”许攸最后幽幽叹道。“非只是算计好黄河大堤可助骑兵轻松夜袭,更是算计准了王匡此人外强中干,外骄内懦,凡事保守;也算准了我们其实对王匡心怀不轨……这真是,洞察人心!如此智者驱动如此神勇之将,我们败的不冤!”   火势已经开始得到控制,但渐渐恢复秩序的袁军大营中,气氛却愈发凝重起来。   当然,这群人还是算差了一件事……那就是王匡王公节此人,不仅外骄内懦,外强中干,而且还分外不得河内人心。   话说其人辛苦率军回到小平津后,一边见到的是方悦尸首,一边又见到袁绍所在的五社津大营火起,还以为是董卓派遣大军全线出击,所以一时胆怯到了极点,偏偏又不敢不去救援袁绍,所以最后便以郝萌为将,引兵去救,自己反而扔下被烧了精光的小平津去了身后温县躲避。   而吕布按照贾诩吩咐,从五社津返回小平津的路上,再度迎面撞上王匡部属时,又冻又累的郝萌干脆跪地率众请降!   而等到两三日后,此战尘埃落定,河南河内乃至于其余各处才恍然得知——这一战,吕布用小平津都尉贾诩之谋,只提五千骑兵过河夜战,先烧小平津王匡大营,再烧五社津袁绍大营,而且往来沿途杀三将,废一将,降一将,破军过万,降服八千,其本军损伤竟不足一千!   当世虓虎,踏三津,跨黄河,堪称一声咆哮天下!而贾文和定策乱武之名,也不胫而走。   ……   布既胜,乃归而问之:‘昔合万众,难克彼辈,今以五千,用君之言,何以胜之?’诩曰:‘此易知耳。将军本善骑兵,虽深夜渡河而击,尤有黄河金堤倚之为道,往来不乱。及逆贼王匡,外强中干,外骄而实懦,见疑兵必走而分军,可逐破之;至于袁军虽众,然其心怀不轨,驱虎吞狼之意甚矣,必以少兵观望,亦可逐破之,且绍骄纵少武,一旦临战,必猝然有失。’布乃拜服。——《世说新语》·轻诋篇 第二十一章 但教方寸无诸恶   话说,贾诩与吕布联手这一战,从战术角度来说,无外乎是烧营、斩将、破敌、降众八个字而已。再精炼一些,大获全胜四字罢了。   而从战斗的直接结果来说,也不过是打垮了近四十路讨董诸侯中距离洛阳最近的一人而已,也就是把河内太守王匡的兵马给一战打崩,顺便骑到关东联军盟主袁绍面上耀武扬威了一番。   但是,从后续影响来说,这一战对天下的震动却根本不是言语可以直接表达的。   因为这一战,是自董卓乱政以来,是河北、关东、徐扬三大讨董联盟成立以来,是天下诸侯并起之后,第一次实打实的,有着政治立场的‘正式作战’!   公孙珣起兵最快,战争规模也似乎最大,但是打一群在山西讨生活的陕北匈奴人,跟镇压土匪、贼寇有什么区别?至于接下来攻打晋阳,击杀太守杨终,还有孙坚之前替袁术攻杀荆州刺史、南阳太守,其实更像是一种借着大势的内部政治清洗,称不上是正儿八经的战争。   唯独这一次,发生在摆明车马的讨董联军和董卓军之间的一场夜间突袭,却是毫无疑问宣告了乱世军争的到来!   自今日起,诸侯割据,军阀混战,正式开幕!   说起来,因为策划了这一战而被酸枣那边的曹操惊愕呼为乱武,从而闻名天下的贾诩其实倒也算是名至实归!   某种意义上而言,确实是这位贾文和做出了破天荒的乱武之举。   当然了,归根到底,贾文和只是适逢其会而已。   真正的明白人都知道,天下一步步来到这个地步,首先是国家根子上出了问题,却又陷入政治博弈旋涡,然后一步步滑落深渊;其次,真要选一个如今局面的责任人,公孙珣在讨董檄文里骂的很清楚,就是汉灵帝这个独夫作的恶嘛;而最后,即便是‘乱武’二字,那也是董卓这厮用纯粹的武力、暴力,扯下了汉室天下最后一张遮羞布……跟贾文和有什么关系?   贾诩作为小平津都尉,本来是就是奉命怼袁绍和王匡的,这是他本职工作好不好?其人所为,最多是个时代先锋。   曹操一贯小眼睛大嘴,习惯说大话,这才硬给人安了个乱武的罪名。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无论如何,这一仗都打得太漂亮,太激烈,太出彩了!   贾诩的对两个对手心态的揣摩,吕布的骁勇无敌,配合着洛阳武库武装起来的五千铁骑,一夜纵横,所向披靡……再加上河南、河内这个天下中心的舞台效应,想不震动天下都难!   对此,向来赏罚分明的董卓自然也不会无动于衷,而等到正旦春节,朝廷改元初平之时,贾诩、吕布二人果然被召回洛阳,然后被大加赏赐!   其中,吕布被封虎威将军、温侯。   说实话,这个封赏让吕布格外满意和兴奋,想他之前是中郎将,这次却是正式的杂号将军,甚至是整个董卓阵营中军官里的第二个将军,仅次于董卓亲弟弟董旻的左将军,比董卓女婿牛辅的中郎将还要高,那还想如何?   至于说温侯,那就更了不得了,甚至远远超出了吕布的想象。   毕竟,之前吕布是都亭侯,其实已经是非常出众的爵位了,因为当时也只有董卓、董旻二兄弟本身封了侯,而如今的温侯,更是将之前的亭侯,直接跳过了乡侯一级,升为侯爵的顶端,也就是县侯这个层级上,他如何能不喜?   这里多说一句,温侯的温不是温酒的温,而是河内温县的温。用温县来做封地,更是显示出了董卓的褒奖之意,因为此番吕布大显神威的黄河三津河内侧,正属于温县。非只如此,温县向来还都是河内顶级大县,河内司马氏、杨氏、常氏、赵氏,俱是名族……公孙珣麾下得力人物,从渔阳太守常林到倚马可待的王象,都是来自温县。   总而言之,吕布是真心感激涕零。   至于说贾诩,却只是从都尉变成了校尉,勉勉强强升了半级,而且爵位全无……这倒不是董卓赏罚不公,而是贾诩本人刻意推脱,将功劳推给吕布的结果。   “这么说,爵位你是不愿受的了?”   相国府大堂正中,董卓独坐在一把加大太尉椅上,而周围诸多朝廷官员、属吏却只是坐在席子上,平白显得董相国高了周围人许多。   “诩志不在此。”贾诩躬身下拜,态度坚决。   “我明白。”董卓倒也不生气,反而好像颇为理解。“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里想的事情跟我们不一样……譬如文优这厮便是如此,我让他去做太仆,他却只愿继续做这个狗屁博士,说什么生平为一博士而足?”   立在董卓身侧的李儒无可奈何,只能勉强赔笑:“岳父大人,博士并非狗屁。”   “随你吧,不耽误做事便可。”董卓继续笑道,却又指向了座中另外一人。“还有蔡伯喈,伯喈对我向来诚恳,从未有过失礼之处,可今日到我这里,约好了下午开宴,请他早到一个时辰,上午就来为我写封文书,却居然迟到,刚刚才来。我问他何故,他说路上听到有人弹琴,死活挪不动腿……”   正坐在一边写着什么东西的蔡邕,闻言不由抬起自己的朝天鼻,辛苦向董卓赔笑。   “还有荀慈明。”董卓继续指向一人,却是他左手侧第一位的一个华发老者,而贾诩也赶紧朝此人躬身行礼。“慈明与我年岁相仿,乃是我少年时颍川便结识的老实人,我昨日还问他,做了三公是不是得偿生平所愿?他却对我说,蒙我赏赐,百日内从白身到三公自然感激,可生平最得意事,却是当年注解了《周易》……”   当朝司空荀爽先是朝贾诩微微捻须微笑示意,然后才无奈回头对着董卓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看法:“相国,于我这个腐儒而言,注解《周易》确实是生平最得意之事。”   “我也佩服万分!”董卓一脸嫌弃,李儒倒是眉飞色舞,忍不住插了嘴。   刚刚对着贾诩都还极为和善的荀爽干笑一声,便不再多言,而李儒也知趣闭嘴……众人心知肚明,前几日李儒奉命去毒杀废天子刘辩,虽然这事在如今的局势下什么都算不上了,可大家多少还是有些膈应。   “总而言之了。”董卓并未注意到自己女婿和故友之间的少许不和谐,而是对着贾诩做了最后安排。“文和的意思我是明白的,那就不给你加爵了。等过两个月到了长安,若前方战事又顺利,你去做个尚书、博士也都无妨……准了!”   贾诩微微动容:“多谢相国体谅,只是……”   “只是什么啊?”董卓不以为意。   “只是如今观山东诸侯多是无用之辈,以相国之神武,我军之善战,完全可以扫荡攻破。”贾诩立在堂中小心言道。“何必还要迁都呢?”   “打仗是打仗,迁都是迁都!”董卓微微蹙眉言道。“两不相关……而且别的不说,最近河东白波贼蠢蠢欲动,而公孙珣更是已经打到了太原,据说还抄了子师的家,关中是我的基本,必须要严加防范!尤其是公孙珣,其人虽只两万兵,却决不可小觑!”   随着董卓作色,堂中诸人本能看向了董卓左手侧第二人,当朝司徒领尚书令王允王子师。   而王允却也稍作姿态,正色而言:“其实公孙珣抄掠我家中,未必是贪财货,怕是并州道路难行,又有太行山百万山匪隔断幽冀与并州的联系,其人后勤不支,这才大肆抄掠……”   “或许吧!但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回关中防范,迁都事也不可迁延下去。”董卓连连摇头,脸色也显得更加严肃。“今日既然说到这事,便多与你们说一些并州的事,不是我畏惧公孙珣,而是这小子确为天下名将,而且为人毅力、决断皆超世俗,不得不防。”   堂中瞬间变得气氛凝重起来,不要说董卓右手边那些西凉出身的属吏、军官,便是左手边从荀爽到王允,也都纷纷肃容,甚至就连蔡邕,也不知为何突然停了手中之笔。   “你们算一算,其人自弱冠而起,凡十余载,天下动乱,是不是足有五六成是其人一力为之?而本朝历来边患,无外乎是北面鲜卑、乌桓、匈奴、西羌、高句丽这五处最为过,是不是也被其人以一己之力剪除其三?如此人物,越是悄无声息,却要严加防范!”董卓继续扶着腰带在座中感慨道。“想当初在并州,我刚到晋阳赴任为刺史,他一个区区别部司马便敢孤身来见我,而且张口就说要替我把雁门太守张歧给除掉,那时我就知道他是个大大的豪杰!若非是他已经与赵苞女儿许了婚姻,我几乎要宰了我那两个废物女婿,把两个女儿一起塞给他,何至于只送一把刀呢?也何至于一直到今日才能主持朝政呢?”   除李儒外,众人多听得入神。   而董卓说到这里,也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说起来,我孙女小白年方十三,只比公孙珣长子公孙定大三岁,未尝不能结为婚姻,而若公孙珣能应,让他出冀州,我出中原,天下岂不是可以就此安定下来?”   “相国。”王允赶紧在座中提醒。“白波匪、张杨、匈奴诸部隔绝道路,便是讯息都时通时不通,何谈婚姻?而且,公孙珣此人必然不会应的。”   “说的是!”董卓微微感叹道。“公孙珣必然不会应的!便是袁绍,经此一败……”   董卓戛然而止,引的堂中众人纷纷生疑。   “袁绍经此一败。”董卓忽然失笑。“或许存了罢兵的念头也说不定……可趁着年正旦年节,遣朝中公卿,以改元为口实,去说降于他!”   这一次,众人倒是并未多言什么。   而杂七杂八说了这些事情,董卓再一抬头,却见到贾诩依旧在堂中立着,便不由失笑,也就挥手让对方退下,而贾文和也是无奈坐回到了左手边给他预留的位置中。   不过,董相国毕竟赏罚分明,贾诩拒绝了爵位,他便复又传令下去,说是整个正月,各处军官往洛中相国府这里送缴获时,无论财宝美女,一律分出两成,一成与贾诩,一成与老家失了家产的王允,以作补偿与安慰。   而交代完这些以后,蔡邕也恰好写完了文书,董卓便即刻下令,让仆从铺设几案,传递菜肴美酒,大开宴席……一来,自然是庆祝正旦年节;二来,也是庆祝河内此番大胜!   不过,宴席刚刚开始后不久,忽然间,堂外传来军务,然后有士卒当堂汇报,说是中郎将李傕发来军报,乃是之前校尉徐荣、李蒙奉命往擒颍川太守李旻的事情,已然成功。   如今,李蒙、徐荣正在颍川郡治阳翟,且已经按照董相国的直接军令,架起大锅,当众烹杀了李旻!而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却是李傕也在阳城拦住了孙坚试图救援的兵马,还斩首数千的缘故!至于所有斩获,李傕已然派人往洛中送来了!   话说,李旻乃是董卓任命,却在袁术到达南阳后与其人眉来眼去,董卓以其为叛逆,所以深恨其人,再加上想要震慑袁术,这才专门下军令要烹杀……此时闻言,倒是不由开怀大笑,至于斩首数千还专门送来,他却懒得理会了。   而座中诸人,和董卓的反应一样,战场上斩首数千也都没有什么感觉,唯独烹杀二字一出,却不由有些反应,但却又泾渭分明……右边西凉军官、属吏,多是久历战场,见惯了血腥之事的,而这事虽然残忍,却不过一条人命,所以多不以为意,甚至有人主动陪笑;但左面诸多朝廷官员,除了几名年长之人见惯了瘟疫、饥荒、战乱时惨景,还能保持镇定,其余大多数人,却是登时面色苍白失态!   这还不算,随着董卓笑声不断,得意忘形,刘焉长子,左中郎将刘范,居然一个忍不住当众吐了出来!   坐在对面的贾诩看的分明,之前刘范正在啃一只人参炖鸡,也难怪会如此把持不住。   “不要坏了大家兴致,出去!”   董卓原本看到有人当众呕吐,几乎动了杀心,但看清是刘范,却多少也明白这人不能乱杀,便挥手将对方赶出。   刘范巴不得如此,勉强一礼,便直接在不少人羡慕的目光中仓惶逃出堂去。   而其人既去,董卓复又大喜,以南面颍川之胜,呼喊众人喝酒庆祝……堂下众人,无人敢不应。   就这样,宴席一直持续了足足数个时辰,到了傍晚时分,血色残阳,方才随着董相国心满意足,就此作罢。   那些军官们继续喝酒作乐,而诸如荀爽、王允、蔡邕等朝廷官员却纷纷告辞,当然,贾诩虽然是地道的西凉人,又是此番宴会主角,却也不喜欢这种场合,也是立即告辞……然而,不知是不是贾文和在此的缘故,这一行人虽然面上和气有礼,却都相隔颇远,然后以各怀心事的姿态,一同走出了相国府邸。   唯一例外的乃是荀爽,其人身旁有一个三十来岁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亲自搀扶,乃是其侄孙,黄门侍郎荀攸荀公达;而荀爽本人也颇显和气爽朗,一路出来,倒是都在听他说笑。   然而,好巧不巧,众人忍受着僵硬的气氛,一路来到门外,刚要捏着鼻子相互辞别散去,却又迎面撞上了最让人无奈的一幕……千余西凉骑兵,中间足有过半是披头散发的羌人骑兵,明显就是李傕所部,正在招摇过市!   而这些骑兵的战马身上,或多或少都挂有首级……俨然便是之前李傕派人所言的‘斩获’!   众人无可奈何,只能立在门下等候这些人过去,但偏偏这些军士来到董卓府邸面前还都要下马步行,甚至还有人认得王允和贾诩这两位,专门行礼,也是让人愈发无奈和尴尬。   但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面,炫耀‘斩获’的骑兵队列估计才走了一半,身后相国府便有人主动追来,却是让数名甲士分别给王允和贾诩送上了数十名颇有姿色却惊惶无定,而且衣物上还沾染着血迹的妇女,说是刚刚李傕送来的‘战利品’,按照相国吩咐,正月缴获,都要分润这两位的。   王允和贾诩哪个敢推辞?便只好硬着头皮让这些甲士带着妇女立在门前继续等候那些骑兵过去。   然而等不多久,又有事发生……忽然间,随着一名西凉骑兵下马行礼,一名妇女却是自贾诩身后飞奔而出,然后不管不顾,厉声凄嚎,直扑这骑兵身后战马!   几位大人物看的分明,她不是想夺马,而居然是想抢夺对方马上的首级!   贾诩浑身冰冷,张口欲言。然而不待其人开口,身后相国府甲士赶上,乱刀劈下,便将这女子斩杀在街上,并直接扔到了那匹马上,俨然是要那骑兵顺便处置掉尸首,还不忘回身朝荀爽、王允、贾诩等人赔罪。   经此一事,相国府门前妇女,不敢再有多余举止,就连哭声都不敢太大。而立在前面的诸多朝廷栋梁们,却个个面色苍白,无一人出一声。   好不容易熬到这波骑兵离去,宛如木雕的贾诩便赶紧转身,准备带着这些妇女从反向离开此处归家。但是,刚要动身,却迎面撞上一人。   后者一身锦衣,跌跌撞撞,宛如醉酒,而经此一碰,更是差点倒地……贾文和匆匆扶起此人,却发现对方竟然是之前早早离去的刘范。   刘范双目通红,面色惨白,勉强站起身来,待看清是贾诩后,却如见到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一般,猛地推开对方,掩面仓促去追那些骑兵。   贾诩愈发觉得浑身上下冰凉难耐……他也是刚刚想到,刘范随其父刘焉隐居阳城山十八载,几乎就在阳城山长大,阳城山北乃是荥阳,阳城山南却正是李傕有所‘斩获’的颍川阳城!   至于说,对方为何对自己怀恨,还不是因为南面徐荣、李蒙此番出击其实是受了北面大胜的刺激?而李傕如此明目张胆杀良冒功,又何尝不是因为徐荣、李蒙得手,怕失了面子?   所以算来算去,居然迁怒到了他贾文和头上!   另一边,汝颍宛洛,俱皆一体,李傕此番‘斩获’,不知道要让多少如刘范这样的要紧人物,从此下定决心?   不过,想起自己之前努力振作,董卓却依旧还要迁都一事,贾诩却反而无话可说了。   如此多的醒悟和想法,其实只是一瞬之事,贾文和一边想着,一边依旧本能回头试图去扶住刘范,但却发现荀爽的侄孙荀攸已经扶住了对方。然而,刘范看清楚是荀攸以后,却也是满脸厌恶,愤然推开对方,甚至撞的荀攸身后的荀爽也是一个趔趄。   荀爽堂堂三公,且是以爽朗著称之人,被如此顶撞,却居然宛如木雕一般,不笑不怒,而向来沉默寡言的荀攸,更是定身无言。   经此一撞,之前明显也准备试图上前扶住对方的王允,倒是顺势驻足,面无表情的立在了原处。   一时间,刘范继续满心不甘的追着那些骑兵往前踉跄而走,而身后相国府前,荀氏祖孙、太原王允、西凉贾诩,却在数十名妇女的啜泣声中各怀心思,默默散去……连头都不敢再回!   唯独蔡伯喈,上车半日,距离相国府颇远,才忽然抖如筛糠。   ……   “董卓乱政,诩以西凉故人,允以太原名门,俱得受恩宠。然二者居家在洛,各不相同。诩不设帷帐,清贫如常,所得俸禄,与仆厮同器饮食,意恬如也,诸将有掠得人之美女财物者以遗,诩不能却,置之别室,访其主而还之;允常奢态,精食美用,锦衣玉食,每有美女财物所遗,即留用家中安置。诩闻允之作为,乃固知,彼欲图董也!”——《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二十二章 虎狼从中也立身   贾诩带着一群妇女回到居住了多年的洛阳家中,打发了前来送行的相国府甲士后就立即唤来已经成年加冠的长子贾穆。   “大人,还是跟从前一样?”面对着今天明显有些神色黯淡的父亲,贾穆不免有些小心翼翼。   “是。”贾诩坐在舍中堂上,低头轻声应道。“不过不用寻查她们的家人了……直接送到荀司空府上,他们都是颍川人。”   “喏!”贾穆赶紧躬身点头,却并未着急离去,因为他知道父亲必然还有其他吩咐。   “相国迁都心意已定。”贾诩继续低头言道。“我之前在小平津,却不知道他非只是畏惧讨董联军,竟然还有几分心灰意冷,归关中享乐养老的意思……所有财货都不要留,全部卖出去买成米粮,除了我出行的那辆车架,其余的牲口车马也全都卖出去,届时军中自然有军马来接……唯独一件事,你下个月开始,便要将周边邻居、洛中故朋,早早接到家中,届时说成是咱们家的仆役,这才好保全他们。”   贾穆欲言又止。   “何意?”贾诩察觉到了自己儿子的异样。   “父亲之前在小平津,恐怕还不知道。”贾穆无奈答道。“这些日子,洛中亲友,甚至是左右邻居,都日渐走动变少……甚至有些人视我们家为虎狼窝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贾诩怔了片刻,却难得苦笑:“自从相国引关西兵大举来到河南后,彼辈或有亲友故交无辜死于西凉兵之手,或有财货房屋被西凉兵强占……视我这个相国心腹为仇眦也是寻常之事。不怪他们!”   “那……”   “尽力而为吧!”贾诩在自己亲儿子面前,终于是不用再掩饰自己的无奈,其人仰头瘫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一手垂落一手覆面。“尽力而为吧!世道如此,我贾文和终究没有亏心!”   贾穆躬身告退。   话说,贾诩所居,乃是东南城寻常人家聚居的地方,而身为司空,荀爽和其侄孙荀攸所居,却是西城公卿贵族所在……往来车辆如织不说,正值正月正旦,气氛也是分外活跃的,不知道多少公卿贵族的家奴仆役,抱着祭祀用的香烛、牵着牺牲用的牲畜,还有正旦礼物,四处往来。   想来,阳城那里原本也是类似气氛,却突然遭遇到了董卓所部兵马吧?   “已经打听清楚了。”饶是荀公达深藏不露,此时立在自己叔祖身前,也居然有些无力。“全是阳城百姓……孙坚并未来得及出兵,但李傕妒忌徐荣、李蒙二人的战功,便提骑兵出轘辕关,彼处百姓当时正在市中准备正旦祭祀……”   “不用说了。”自从回来以后便枯坐在热炕上的荀爽,忍不住打断了自己侄孙的汇报,然后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必杀董卓,才能匡扶社稷!”   其人神色激愤,满头华发在灯下颤动难止,很难想象,他之前一整天都在与董仲颖言笑晏晏。   不过,荀攸此时倒是恢复了平日间不动如山的姿态,且似乎对叔祖的决断早有预料:“董卓强暴无度,当然要尽快剪除,但如今关西主力尽出函谷关,四五万关西大军环绕洛阳布置,若在此时杀董卓,则洛阳必然化为战场,不仅河南化为鬼蜮,便是天子、公卿也说不定要出事的……叔祖大人,弘农王(刘辩)既死,如今天子便是汉室唯一正经苗裔,若有闪失,届时莫说匡扶社稷,怕是汉室天下都要亡于我们之手的。”   “那该如何?”荀爽激愤抬头反问道。“就任由他这么杀来杀去?阳城乃是颍川所属,我们乡梓所在,太守被烹杀在锅里,百姓出去庆祝正旦却被人割了首级挂在马身上,我等却居然要在他府上赔笑!还要感激他给了我三公之位?!你今日没看到吗?连刘范这样的年轻人都视我为为虎作伥之辈!”   荀攸默不作声,并未反驳。   不过,向来气度非凡的荀爽难得一番失态发泄后却又缓缓颔首:“公达说的对,时机不好,不能仓促为之……倒是刘范今天这么失态,不会被董卓处置掉吧?”   “不会处置的。”荀攸轻声言道。“我听说董卓有意在迁都后用兵益州,以作关中基础……而既然要与刘益州做过一场,那刘范短期内反而稳如泰山!”   “可不可以拉拢过来?”荀爽继续问道。“刘君郎虽然为人自私,但毕竟是我辈士人,而这刘范也是个热血未消的年轻人……若是能通过他让刘君郎出兵襄助,又或者请刘君郎协调凉州韩遂、马腾二人,说不定便有些机会。”   “我觉得不必拉拢。”荀攸若有所思道。“刘范经此一事,十之八九也是要对董卓动杀心的,我们不去找他,他也会自为此事;而我们若去找他,说不定反而容易暴露!”   “那王允呢?”荀爽再度询问。“王允此人可信吗?”   “可信!”荀攸依旧问答流畅,宛如在论家常。“王允对董卓的赏赐从不推脱,对董卓交代的事情从来也都是亲力亲为,这说明他很早便动了图谋董卓的心思……我猜度,一开始董卓废立之时,其人便下定了决心要诛董……否则以他王子师之前那种刚硬性格和对汉室的忠忱,何至于上来便屈服到这个地步?”   “原来如此。”荀爽面露恍然。“那今日那个……”   “贾文和毕竟是西凉人,又是个存身之人,如何会去谋董卓?”荀攸依旧从容。“而且,其人今日在门前,怕是已经看出了王允、刘范二人,以及叔祖大人你的心思。”   荀爽悚然而惊,但等他看到自己侄孙镇定的面孔后,却到底是稍微放下心来:“你是说,其人固然不会谋董,却也不会告发我等?”   “不错。”荀攸当即颔首。   “可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荀爽还是有些忧虑。“其人毕竟是西凉人,此番河内乱武,更是差点让袁本初送命,坏掉大局,万一……”   言语未迄,忽然间,外面一阵喧嚷,惊得荀爽当即闭口不言。不过,旋即又有心腹家人来报,说是校尉贾诩那里送来一群女人,只因家中狭小,无处安置,所以请司空帮忙照顾这些颍川乡人。   荀爽看了看自己依旧面色如常的侄孙,也是恍然点头,便扔下之前的谋董之论,长叹一声,然后亲自去安排那些已无父兄、丈夫,甚至连子女可能都没了的同乡妇女去了。   而待自己叔父走出房门,荀公达却是依旧宛如木雕一般立在舍中,盯着榻前烛火,久久失神。   正月新年,董卓正式派出使者布告天下,改元初平,但伴随着少年天子的这个新年号,天下却正式进入了兵荒马乱的时代。   河内方向,袁绍主力未失,却也称得上是伤筋动骨,于是乎,其人在河内三津加紧布防之余也是勉力振作起来,重新整编部队,积蓄力量……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其人行事愈发果决狠厉。   董卓让朝廷派出了大鸿胪韩融、少府阴循、将作大匠吴循、执金吾胡毋班、越骑校尉王瑰等一众公卿来劝他罢兵,他非但不见,反而勒令已经没有兵马的王匡以河内太守的身份一口气逮捕了所有说客,并下狱处置,以示决心。   而酸枣方面,之前酸枣联军虽然歃血伐董,却因为令出多门,迟迟未能组织起有效攻势,所以一直在陈留与河南的交界处拖延不前。但过年以后,随着在河内舔伤的袁绍三番五次下令催促,而且一次比一次措辞严厉,一次比一次言语露骨,等到最后一次干脆把之前逮捕了才两三日的那些公卿全都押到酸枣,然后让人公开处刑……各路诸侯这才终于不敢再拖延下去,便在曹操的协调下,正式西征,并在上旬之内便迅速进逼到虎牢关前。   另一边,随着颍川太守李旻被烹杀,袁术和孙坚也终于直面起了董卓大军。   实际上,就在李旻被烹杀后第五日,徐荣和李蒙便突然率骑兵袭击了如今被孙坚当做大本营的南阳郡鲁阳城。而当时,孙文台居然正在城外与军中将佐设宴庆祝春日,全军军官还有当地官吏、乡老都在高台上饮酒,部分部队在台下陈列。   此时,若是董军骑兵发起突袭,说不定便能一锅端了。   不过,孙坚临危不惧,他见到对方只是其实先锋到来,军中并未有主持大局的大将,便故作镇定,依旧在台上饮酒作乐,而且言笑晏晏,丝毫不乱。等到酒喝完了,这才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安排官吏、部队从容入城,然后布置防守。   董卓军疑神疑鬼,生怕有埋伏,全程并不敢轻举妄动……而等到徐荣和李蒙这两个主持大局的人赶到,面对的却已经是防守严密的坚城了,便只好退却。   无论如何,正如之前所言,随着贾诩和吕布的威震三津,这天下间最后一层遮掩已经被撕下,乱世军阀混战,兵强马壮者为先,所谓大争之世彻底到来。   实际上,到了这一刻,即便是在太原的公孙珣也感觉到了时代浪潮的冲击,也不可避免的要与时代的中心发生一些碰撞了。   当然了,地理位置摆在那里,只是间接碰撞。   “于夫罗派人来恭贺上元节?”   在晋阳稍作休整,正在靠着抄家和‘捐献’收拢粮草、军资、壮丁,乃至于人才的公孙珣收到了一个颇有意思的讯息。   “不错,信使已到城中,乃是于夫罗亲弟呼厨泉,我以为其人的诚意还是很足的。”戏忠汇报的同时很干脆的表了态。   公孙珣一时沉吟。   话说,公孙珣在晋阳停驻了大半个月,并不只是单纯的聚拢粮草和辅兵;也不是和本地这么多世族玩抄家和捐献的可笑游戏玩上了瘾……从军事角度而言,军队不需要太多修整,想出兵的话,在控制了太原十六县二十余城后是可以立即出兵的;而若是想调教本地世族,也可以讨董之后再回头收拾他们。   实际上,公孙珣和他的幽州军是真的遇到了两个疑难之处:   首先是进军方向。   在太原祁县这里,晋地主通道就不再是一条线了,而是一分为二,一个往西南沿着汾水通往富庶的河东;一个往东南,通往上党盆地,然后连通河内与……魏郡。   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好处和坏处都是明显的……河东路好走,而且还有已经开始化冻的汾水充当天然后勤补给线,但当面却有十余万击败了牛辅的正规军,士气正旺的白波匪,而且其首领郭太作为黄巾余孽,恐怕跟公孙珣是没什么好话可说的;至于走上党去河内,路是比较难走的,沿途山地、关卡颇多,但上党的匈奴正牌单于于夫罗和自称太守的张杨兵却比较少,而且双方有政治洽谈的可能性。   平心而论,如果公孙珣此时兵力充足,他绝对会分兵,但他只有两万兵,所以保险起见必须要作出决断。   其次,是谁来坐镇晋阳担任太原太守的问题。   说实话,真要是只选一个合格的太守,公孙珣手里现在可以用的人那就太多了,别的不说,郭勋、郭缊这哥俩能力和资历毋庸置疑,王泽的哥哥王柔也在家闲着,同时表达了臣服的意思,但是这些人在公孙珣集团的内部政治分量却未免可笑了些。   实际上,按照计划,公孙珣是准备让这些有丰富行政经验和政治资历的‘新人’放到自己腹心之地去做事,然后把常林、杜畿那些自己真正信任和依仗的年轻下属调到这些关键节点上来。   换言之,照理说,这时候应该把常林或者杜畿调来担任这个太原太守。   但是问题不是这么简单的,因为太原或者说晋阳这里,需要的不止是一个太守。   话说,公孙珣虽然靠着手下的善战和内应的帮助,轻松攻下了晋阳,但任何人都不可能否认这座城池的价值!实际上,公孙珣经此一战后,并陷入到进军方向的难题后,反而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太原是晋地的核心所在!   原因很简单,地理摆在这里,军事优越性也摆在这里,这里就是晋地的腹心……一城在手,北控雁门,西压河东,东扼上党!   换言之,晋阳不仅是此时此刻公孙珣与他幽州军的命根子,甚至也是以后战略规划中一个重要到仅次于昌平的政治节点。   所以,此地必须要有一个既忠诚又有政治分量的人来驻守……一方面可以让公孙珣放心引兵南下,一方面又要让太原世族和幽冀旧部全都无话可说。   但是很可惜,公孙珣此时手头上并没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郭勋、郭缊、王柔三个人还不能够被信任,也不会被公孙珣的那些属下所认可;而常林和杜畿还没有这个政治威信压服本地世族,并在将来统筹晋地。   真要说合适,那也只能是吕范、王修、审配、董昭、公孙范这寥寥几人,但除了王修,其余四个人都有自己的战略节点需要控制,怎么可能隔着几百里路把人调来?   至于说王修王叔治,公孙珣还要打仗的,真离不开他在后面操持后勤!甚至人家王叔治这个时候已经不在晋阳了,而是去了祁县在那里做后勤准备。   实际上,无奈至极的公孙珣居然已经向自己老娘发出了邀请,请公孙大娘从雁门南,顺便来晋阳替他儿子暂时调教一下本地世族。而且公孙大娘也已经表示了同意……但即便如此,也得为了长久打算,做个长久任命吧?   进军方向,和太原留守,必须要尽快做出决断才行。   而就在这种情况下,上党当面的于夫罗忽然派出了他的亲弟弟前来拜谒公孙珣……如此时机,只能说此人绝对值得一见。   于是乎,公孙珣打着上元节将至的旗号,在晋阳城中官寺内设宴,邀请军中军官、城中官吏、本地世族一起来享受美食,并顺便招待呼厨泉……真的是享受美食,因为随着公孙大娘的回信应允,一同到达太原的还有一种唤做火锅炉子的新式炊具!   而按照公孙大娘提供的说明书来看,这应该是吃什么涮羊肉的,所以用来招待匈奴人的右贤王呼厨泉大概是最合适的了。   然而出乎意料,呼厨泉居然和其他人一样,对火锅涮羊肉这种事情极为新奇,甚至当宇文黑獭亲自在堂中为公孙珣亮刀子割肉时还吓了一大跳……郭缊那些人都没惊吓。   不过很快,公孙珣也就释然了……原来,彼辈虽然是所谓匈奴王族,但汉化程度却已经非常高了,言谈举止宛如传统边郡汉人贵族一般,甚至都不用公孙珣给他改姓,人家就自称刘氏,而本地并州其余世族也都普遍性认可。   一问才知道,这是老规矩了,自从冒顿单于与刘邦相约为兄弟,然后匈奴汉室和亲开始,两家人恩怨情仇几百年,到了后来,南匈奴归附后汉,匈奴王族便以刘氏自居,汉室朝廷也认可了这个本家。   总而言之,呼厨泉的表现太过汉化了,全程交流通畅。   其人先是主动向公孙珣叙说了年前吕布、贾诩那一战,然后又被一群人问着说了一些南面洛阳、河内、酸枣的讯息,什么迁都的事情,什么王匡逮捕了自己妹夫胡毋班的事情,最后胡毋班被处死前还是将家人托付给了王匡的事情……一番交流后,其人最后却是迫不及待的替张杨和于夫罗表达了和睦之意。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早在预料之中……如今匈奴一分为三,原本的休屠各部改为张氏,引部众去了河套阴山下;几位老王带着一些杂七杂八的部落守着河西王庭;而于夫罗、呼厨泉兄弟则引数千兵马在上党盘踞,进退不能。   如今公孙珣控制了并北,这对兄弟想要恢复匈奴刘氏对匈奴的统治的话,那就明显就绕不开这位卫将军。   但是……   “敢问右贤王,”就在这时,田丰忽然不顾礼仪,一边涮肉一边在座中蹙眉插嘴道。“和睦是何意啊?莫非我家将军南下讨董,尔等原本却准备在上党刀兵相对吗?”   “岂敢对卫将军刀兵相对?!”呼厨泉虽然是汉室体制内公认的一个‘王’,又如何敢在这里拿大……实际上,面对田丰的质问,其人立即投筹避席,恭谨作答。   “若是不敢刀兵相对,如何你兄长会派两千骑兵与张杨部一千步卒一起屯驻涅县?甚至连羊头山都有张杨派出的两曲四百人?”娄圭吃的满头大汗,此时却是趁机收手,然后冷笑连连。“涅县为太原联通上党的大路所在,而羊头山更是小道所在天险……你莫说你们在这两地屯兵,是为了对付董卓!便是白波匪你们也不好做借口的吧?因为在我家君候进驻太原时,袭扰上党的白波匪便即刻撤回了河东,然后在河东沿着汾水布防去了。”   可能是火锅太过于发汗的缘故,呼厨泉一时大汗淋漓,想了半日,也只能来到堂中下跪,并对着首席上一言不发只是涮锅不断的公孙珣叩首以对:“卫将军,非是我等胆敢对将军不利,实在是兄弟二人孤悬在外,只有数千兵马可以倚仗,偏偏到处又都在打仗……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们兄弟到底想干吗?”一盘羊肉吃完,宇文黑獭赶紧再去切肉,而公孙珣这个真正的北地主人也终于是趁着空隙开口了。“若只想回美稷王庭,我可以保证你兄弟二人和你们本部兵马的安全,放你们经太原过河。”   呼厨泉一时犹疑。   “是怕我路上将你们兄弟二人的兵马给吞并了?”公孙珣见状也是蹙眉。“我堂堂卫将军,今日当众允你,何至于食言而肥?你们兄弟若回美稷,我绝不多事!”   呼厨泉当即大急,便再度叩首道:“卫将军见谅,非是不信将军,而是当日与张杨张太守定下盟约讨董,此时大业未竟,不敢轻易折返!”   “那你所言和睦是何意啊?”公孙珣也是无语。   “是……”呼厨泉再度犹疑。   “不要遮掩!”随着宇文黑獭端着一盘薄薄的羊肉送上,公孙珣更是显得没好气了起来。“我哪有时间与你在这里猜上元灯谜?速速道来。”   呼厨泉不敢再拖延,也是俯首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我兄与张太守之意,乃是请将军务必从河东进军,我等绝不敢趁机冒犯太原所属……而且若如此,袁车骑在河内,卫将军在河东,也可双管齐下。”   公孙珣和几位心腹谋士登时醒悟失笑,便是郭缊、王柔这两位,也在对视了一眼,不由嗤笑……而公孙珣笑完以后,便不再理会此人,反而继续低头吃起了火锅。   至于堂中众人,一边从娄圭、田丰、韩当开始,一直到刚刚投军的令狐华;另一边,从王柔、郭缊开始,一直角落里的少年温恢,全都低头涮锅烫酒不止,乃至于觥筹交错,闲谈论事……一时间好不快活!   呼厨泉环顾四周,愈发大急,而等了半晌,眼瞅着公孙珣确实是铁了心要将他彻底晾在此处,却是忽然想起了一事,然后再度叩首言道:“卫将军,若是卫将军应允,非只是袁车骑能与你相安无事,便是令师卢公与令弟公孙文超……”   “卢师和我弟被你们扣在上党了?”公孙珣猛地起身,却是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火锅,热气弥漫之中,周围军官纷纷握刀。   “非是如此!”呼厨泉被油汤溅了足足半个手,却不敢多言,只是兀自叩首解释。“令师与令弟见在太行山南面的河内波县,与县令牵招固守彼处,着实不在上党……我是说盟约若成,则波县诸位便可从容越过上党,来见将军了!”   公孙珣闻言先是心下一松,却复又冷笑一声:“今日你且回亭驿吧……莫要扰我难得好兴致!”   呼厨泉不敢多言,便在甲士的看押下仓惶而退,而马上,自然又有人收拾起了倾倒的火锅炉,重新清洗一遍,然后加汤加炭,重新开锅……当然,宇文黑獭也立即又为公孙珣切好了一盘肉。   当日尽兴且不提,等到宴后……公孙珣送走诸人,转回官寺后舍,却见田丰、娄圭、戏忠三人已然在此。   “既然董卓已经着手迁都,那就当走河东!”田丰微微拱手,上来便开宗明义。“这样方可确保两全。”   “不错!”娄圭也当即颔首以示赞同。“必须要走河东!董卓动作太快,天知道他迁都到底要费多少时间?若是辛苦击破张杨、于夫罗,进入河内,他居然已经迁都到了长安,那就白费力气。而走河东入弘农,则无论长安、洛阳都可以从容应对……甚至,若我们打得快的话,说不定还能在弘农截住他迁都的队伍!”   “非只如此。”吃的有些撑的公孙珣坐在榻上,却说到了另外一件事。“我原以为阿越是走朝歌,被韩馥隔断在云长处,如今才知道他居然是在牵子经那里……这倒省事了,正好表他个将军号,让他来晋阳屯驻。而子经也是多年辛苦,正好为太原太守,与阿越一起为我看守后路。”   这个安排,所有人都没说话,毕竟太过敏感。不过,没有反对意见,倒也说明这个任命毫无疑问是个合理安排……毕竟嘛,作为公孙珣同族兄弟,也几乎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公孙越能来晋阳坐镇,确实非常合适。   “既如此。”田丰蹙眉言道。“便干脆允了呼厨泉所请?”   公孙珣先是点头,复又摇头不止。   “将军还是不舍得上党?”田丰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而且也不愿匈奴人去搅合天下大事。”对上这三人,公孙珣没有任何遮掩与做戏的必要。“什么袁车骑,袁绍也只是幌子罢了,不过乱世到来,张杨和于夫罗都起了野心……而张杨倒也罢了,唯独匈奴人,我总想除掉或者吞并他们,至不济,也要将他们赶到西河……天下事哪里轮到他们觊觎?”   田丰一时蹙眉。   “君侯这就强人所难了。”娄圭也不由失笑。“要走河东,却还要上党;要文超与卢公还有子经速速从上党来太原,却还要吞并人家匈奴部众……哪有这般好事?便是哄小孩子手里的果子,也要拿个大的来换才行,如何空手套人家一个郡?”   公孙珣自知犯了贪念,一时也是摇头不止。   而就在其人准备咬牙做出决定,放弃上党,直取河东之时……忽然间,一直没吭声的戏忠轻声开口:“君侯,今日听呼厨泉说了许多南面消息,我便一直有所思,现有一策,或许只要轻兵数千,不沾血迹,便可轻易全取上党,且吞并于夫罗所部。”   舍中一时鸦雀无声。   “妙策!”忽然间,田丰开口称赞。“君侯不妨先换上党,再攻河东。”   “不错。”公孙珣也是陡然醒悟。“着实妙策!”   娄圭缓缓颔首。   ……   “太祖伐董至太原,临河东、上党,以兵少,不知所进何处。及上党张杨、于夫罗请睦,众以太祖当断,往取河东,独忠哂然。或诘之,忠乃曰:‘昔孟子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然忠久随明公,固知明公非只兼欲鱼与熊掌,牛羊亦不舍也!’后,太祖果犹疑如故,忠乃夜谒之,献策速取上党。”——《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二十三章 虎狼从中也立身(续)   上元节后,呼厨泉被从亭舍中释放了出来,并随同公孙珣一起离开晋阳,南下祁县,同行的还有两万余战兵,一万余辅兵,以及大量军官、文吏。而等来晋地重要节点祁县后,更是汇集了早已经到此的王修,和其部一万余辅兵。   到此为止,在太原郡得到了充分补充的幽州军,合计战兵两万,辅兵两万。而且其中战马、驮马无数,几乎堵塞了整个通道;便是粮草、军械等各类物资,也早已经在祁县境内沿着汾水两岸堆积如山。   当然了,从呼厨泉的角度而言,恐怕是没有什么战兵、辅兵这种说法的,而且对其中大量战马、驮马的来源也有些无奈……但不管如何,他都看到了一股平生所见最强大的军队,并对天下局势有了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   那就是,太原的这位卫将军,在河内遥控酸枣联军的关东盟主袁车骑,还有那位打得袁绍落花流水的董相国,这三位大人物是天底下真正的强者!其余所有人,哪怕是再有野心,再有想法,再有能力与实力,此时都只能暂且三选一,择其一而侍……然后,或是靠着这三位的羽翼遮蔽,或者靠着这三位中的某一人尸体,方能有所为。   当然了,这个想法坚定起来以后,呼厨泉却并没有因为自己兄长搭到了袁本初的线而自得,恰恰相反,他开始为自己兄弟夹在两位巨头之中而感到忧虑——真打起来,就自己兄弟那四五千骑兵,加上张杨那四五千步兵,在这么一只军队面前够干啥的?   到时候是该投降呢,还是该顺着壶关逃走?   投降的话,很可能被这位掌握了并北匈奴部分势力的卫将军给直接吞并;逃走的话,入了河内或者魏郡,人生地不熟,怕是也很可能被袁绍吞并……那位袁盟主最近可是对周边联军颇为苛刻的!   而不降不走,就只能战……那更干脆!指不定自冒顿单于传下来的四百年匈奴王庭正统就要到此为止了。   不过,这种忧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来到祁县后不久,公孙珣便召见了呼厨泉,然后一番呵斥,说什么替这兄弟俩报了杀父之仇,二人却居然敢据上党阻隔道路,真真是无耻之极!   一番作态,逼得呼厨泉只能连番叩首,替自己和自己兄长赔不是,然后涕泪交下,表达对卫将军的感激之情。   再然后……   再然后,这位卫将军就让呼厨泉滚回上党了。而同行的,还有前护匈奴中郎将王柔,以及卫将军幕中一位叫戏忠的文士,二人一正一副,将随呼厨泉一同前往上党回访,前者做正式使者,后者则要去河内、上党边界上的波县接应卢植、公孙越等人。   而临行前,呼厨泉更是看的清楚,祁县的幽州军已然大举出动,按部就班的沿着汾水往西南方向开拔,俨然是冲着河东而去了……他们走时已经出动了上万大军,而且还是源源不断。   回使、出兵,很显然,这位卫将军虽然恶声恶气,但却还是非常务实的。   甚至可以换个说法,其人嘴上很恶劣,但身体却很诚实!   当然了,这种诽谤只能停在呼厨泉的心里,二者身份实力差距太大,不要说公孙珣,就连王柔这个使者他都得毕恭毕敬,当成亲老子一般伺候……你还别说,王柔当年担任护匈奴中郎将的时候,还真是和呼厨泉亲爹关系不赖,然后王柔卸任归家教书,而呼厨泉亲父羌渠先稀里糊涂成了匈奴单于,又死在了匈奴内乱中,也算是世事无常了。   那么,对上王柔这种确实有渊源的长辈,表现的孝顺点也没人会看不起。   就这样,不管如何,呼厨泉的出使都大获成功,而于夫罗与张杨兴奋之余也是对王柔格外礼遇,至于戏忠南下接人的举动,这对奇怪的军阀组合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实际上,他们巴不得公孙越和卢植早点过去呢!最好连波县的牵招和护送公孙越的成廉,也过去最好!   当然了,牵招和成廉加一起估计得有小两千人马,如今公孙珣在北面太原郡,于夫罗和张杨还真不敢放人过去。所以,双方说定,先让公孙越和卢植带着何进家眷去太原,‘稍待片刻’,再讨论成廉和牵招的去留。   话说,大军行进和小部队行进,还有单骑往来,速度不是一回事……当戏忠带着卢植、公孙越,以及何进数十家眷,甚至还有牵招的老师乐隐,顺着沁水进入上党,穿过羊头山来到上党郡治长子县后,公孙珣和他的大军不过是行进到了界休,来到界山与另一座羊头山之下。   不错,上党有两座羊头山,一座在长子县南,与长子县东的壶关一起锁住了上党盆地,一座在上党与太原郡的交界处,与太原界休的界山遥遥相对,却又和上党盆地主通道上的涅县一起,锁住了上党盆地的北面……两座地形险要的野山,一南一北,护住上党腹心,倒是别有趣味。   回到眼前,卢植、乐隐都是天下名士,公孙越又是公孙珣信重的族弟,甚至何进还是张杨的恩主,这些人一起到来,于夫罗和张杨怎敢怠慢,所以马上又专门设宴款待,而且全程礼节备至。   宴后,张杨更是将自己所占据的郡寺让出,让卢、乐、公孙,还有之前的王柔,以及何进的家眷,这些人一起下榻,自己反而去了亭舍。   然而,带着四五分醉意来到城中都亭,尚未来得及睡下,张杨却又忽然听到汇报,说是自己的心腹下属杨丑忽然从城外引数骑而来,而且还带来了一个并州九原出身的豪杰,于是不由喜出望外。   当然要高兴……这年头讲的就是一个乡梓关系,而偏偏张杨出身的云中乃是河套四郡之一,人口稀少,便是四郡加一块也不过几万人口,平素难得见到一个故人。   实际上,之前在洛阳,他和吕布关系密切也在于此,出门在外,难得乡人故旧,不可能没有亲近感。   而这次,杨丑带来的河套老乡,果然也是个熟人。   “见过张太守!”成廉随杨丑进入亭舍,不慌不忙,昂然拱手。   成廉曾在平城驻守多年,张杨出身云中,却又去做州吏,如何不认得对方?于是乎,其人赶紧上前握手而迎,然后一起落座。   但刚一开口,张杨却又显得有些无奈:“我以为成司马尚在波县与牵县令一起扼守南面太行山口,不想却忽然潜行来到此处……私下相见,可是有什么事情吗?只要并非疑难,我一定尽力为之。”   “张府君想多了。”成廉也是一时失笑。“我一个武夫,忝为卫将军爪牙,哪里能有什么疑难?不过是受人之托,请张府君再见一人罢了。”   张杨闻言看了看只是面露好奇的杨丑,又打量了一下神色从容的成廉,却并不着急询问对方要引见之人,反而问了另外一件事情:“天下动乱,人各有志,成司马与卫将军相隔那么远,又多年不见,为何还是忠心不二,自认爪牙呢?”   “人生于世,贵有自知之明。”成廉感慨道。“我一边郡武夫,能遇到一个赏罚分明,且能让家人得安居处的明主,何必再想其他?”   张杨缓缓颔首,便不再追究:“那敢问成司马,你所言欲见我之人,可是卫将军幕属,戏忠戏志才?”   成廉哑然失笑,却又轻松颔首,而杨丑见状也是一时惊愕。   “非是我能掐会算,”张杨无奈对杨丑解释道。“乃是成司马自认卫将军爪牙,又绕到你这里兜圈子、做遮掩,那要与我交谈之人必然是卫将军那边的腹心人物,而今日设宴,唯独那位戏先生不胜酒力,中途先‘休息’去了。”   杨丑恍然大悟。   “戏先生何在?”张杨复又转身对成廉言道。“我这就换成便装去见他。”   “就在门外。”成廉坦诚以对。   张杨倒抽一口冷气:“如此,我反而有些胆怯了。”   “只是见一见,听一听而已。”成廉勉力劝道。“张府君不看在咱们同乡的面上,也该想想我家君候当日赠剑的情分吧?”   张杨沉默不语,倒是杨丑知道自家这位上司向来为人宽厚,便干脆自顾自出门去接那位就在门前的戏先生了。   而果然,这个即便是遇到下属造反也只会哭着责备自己的张太守并未阻止,反而也是主动立在门内。   “张府君!”戏忠布衣黑帻,长身而入,然后开门见山。“我家君侯想用一大郡换上党,还请张府君允诺。”   张杨原本还想请对方坐下,但咋闻此言,却是不由一怔:“志才先生莫要开玩笑,卫将军哪来的大郡来换上党?而且以郡换郡这种事情,未免可笑。”   戏忠一声轻笑,张口欲言。   而此时,张杨却已经再度醒悟:“莫不是说河东?让我去河东,然后卫将军取上党?可河东虽好,却有十万白波匪,我区区几千兵马,去了岂不是送死?可若是卫将军破了白波匪,取了河东,又如何会平白与我换?河东富庶,且居长安、洛阳之中,天然形胜,上党却……志才先生莫要诳我!”   “非是河东。”戏忠不慌不忙,只是立在舍门之内,轻易揭开了谜底。“乃是河内!”   张杨本能便觉得荒谬,比河东都荒谬,但刚要张口驳斥,却居然怔在那里。   “张府君大概也想到了吧?”戏忠负手轻笑应道。“河内王匡,之前肆意刑虐郡中,早已经失了河内人心;然后小平津一败,更是没了兵马;便是些许士林名望,也因为被袁绍逼迫杀了自己妹夫,八厨之一的执金吾胡毋班,而成了无根之水……所以,张府君若引兵南下,有牵招牵县君在太行山口让开道路,其实是可以轻易取而代之的。而且河内的富庶,哪怕是只能占王匡所领的半个郡,也比你们在上党这种地方与匈奴人一起分半个郡要强许多吧?”   房中其余三人,杨丑恍然大悟,成廉面色不动,而张杨却是缓缓摇头。   “张府君,我今日是带着卫将军的诚意过来的,不然不至于专门等到卢公一行人赶到此处再开口,若有疑虑,还请你尽管说来,我一定诚实以对。”戏忠俨然早有预料。   “河内虽好,但怎么可能轻易立足?”张杨无奈言道。   “王匡在河内,仗着兵马多壮,作恶多端,人心尽失,而张府君你在上党,虽然只有四五千兵,所据也不过半郡之地,还要与于夫罗平分,却从未忘记职责……上党能在白波贼和黑山贼的袭扰下保全半郡,已经很了不起了。河内、上党是邻郡,河内百姓士民又不是瞎子,如何不愿你去保境安民?至于太守……你自表也可,让卫将军来表也行,寻袁绍来表亦可!如何说不能立足?”   “既然说到袁车骑,那别的不提,只说袁车骑亦在河内,其人岂能容我?”   “袁绍能容王匡,为何不能容张府君呢?”   “志才先生如此诚恳,我也不能不有所交待。”张杨终于也吐露出了一个重要信息。“你不知道,其实我刚才之所以怔住,乃是袁车骑的幕属颍川辛评辛仲治曾来过我这里,也曾经专门提过此事……他当时的意思,是等卫将军与白波匪开战,波县诸位也越过上党去了太原时,让我引兵南下攻打王匡……换言之,袁车骑自己吞并河内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之前逼迫王太守杀掉自己妹夫,恐怕正是要消掉其人最后一份德望。”   “那又如何?”戏忠冷笑不止。“辛仲治那厮来上党的事情我又不是不知道,但我且问张府君一句,既然王匡已然成了空壳,为何袁车骑不干脆直接吞并?”   “想来是为了声名考量?”张杨略作推测。   “更是因为河内直面洛阳,战事为先……他不敢轻易引兵处置此人,以免再被河对岸的西凉军抓住战机,打一个落花流水!”戏忠一语道破。“换言之,只要张府君有兵马在手,大敌当前,袁本初便不会冒险攻击于你的。恐怕张府君还不知道,我也是此去波县才明白过来的,其实那边王匡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却也让亲信族人回泰山老家募兵了,只要兵马再回来,便是袁绍也不可能当着董卓之面轻易处置于他!而张府君你,也要错失良机了!”   张杨恍然大悟,但却又反而抓住了一个要点:“既然河内乃是董卓当面,王匡一万余众都轻易溃败,我区区五千兵马,到了河内又如何立足?”   “吕布不是张府君故交吗?”戏忠轻声哂笑。   “故交二字,或许能保全我性命,但如何能存立身之地?”张杨不由苦笑。   “张府君啊!”戏忠一声叹气,然后忽然负手盯着对方冷笑不止。“你还不明白吗?在河内,你尚可以保全性命;在上党,你却未必有此运气了!”   张杨和杨丑当即色变,而后者也是终于忍不住插嘴询问:“志才先生这是何意?”   “并无他意!”戏忠换了脸色,凛然答道。“我家君侯对张府君并无恶意,但却因为匈奴骚扰并北一事对于夫罗耿耿于怀,时时想取于夫罗而借其人名位彻底清理匈奴。所以,若张府君应了此事,自然无忧;若不应,我家君侯便只好从涅县进军,亲自来与张府君还有于夫罗交谈了!”   对于这种谈判,无外乎是威逼利诱二字罢了……所以此言既出,效果倒是显著,张杨和杨丑面面相觑,一时都不能言语。   而这二人互相看了半晌,却是杨丑率先开口:“府君不妨再想一想。”   “卫将军竟然要吞并于夫罗吗?”张杨也是一时喏喏。   此言一出,事先对张杨性格已经有些了解的戏忠便心中明了……事情怕是已经成了七八成!   于是乎,其人当即改容,勉力再劝:“张府君,其实我本就要劝你的……你想想,你身为一个汉室的太守,却要依仗一群匈奴人来控制地方,这是长久之策吗?天下人又会怎么看你?而此番南下河内,非只是换了一个富庶的地方,反而正可趁机摆脱于夫罗。”   “可于夫罗毕竟曾助我安定上党,我不忍与之争斗!”张杨几乎是有些哀求的意思了。“志才先生想一想,于夫罗若见我走,岂会轻易罢休?”   戏忠不由再笑:“无须争斗,只要张府君做三件事……便可以兵不血刃,而以上党换河内!”   张杨尚未开口,杨丑便迫不及待:“敢问先生,是哪三件事?”   “其一。”戏忠看着杨丑,轻松言道。“想法子哄骗于夫罗引其主力去涅县。”   “此事简单。”杨丑也不由轻松言道。“其二呢?”   “其二更简单。”戏忠继续言道。“其二,让成司马随你们本部南下,则牵县令自会让开南面往河内的道路,诸位直接以波县为据点,引兵南下,奔袭王匡所在便可……届时,成司马和牵县令也会来接手壶关、长子。”   杨丑愈发大喜:“这确实简单……可这便行了吗?其三呢?”   “其三。”戏忠低头轻笑。“还请张府君事先撤走北羊头山的那两曲人马,放我家君侯数千步卒从小路入上党,截断涅县退路……届时后路被阻,前面又是我家君候大军所在的太原郡,彼辈又多是骑兵,不能坚守,除了降服还能如何?”   杨丑一时愣神:“如此简单?”   “简单不好吗?”戏忠嗤笑反问。   “非是如此……”杨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却又看向了张杨。   而张杨一声叹气:“只是略有感慨,卫将军不愧是安利号的少东,做的一手好买卖……竟然是拿别人的大郡来换上党,还要我做恶人来卖于夫罗。他却坐收一郡之地,与五千匈奴王庭骑兵……驱虎吞狼,自取其利!”   “若真拿自己的来换,张府君敢换吗?至于说恶人,袁绍不也是让张府君来做恶人吗?”戏忠一脸不以为然,然后,一直就立在门内并未深入的其人便干脆拱手告辞。“至于我家君侯此策,若无四万大军当面,又岂能为之?总之,明日若张府君将于夫罗送往涅县,我便当做府君答应了。若没有,还请张府君早早将我们一行人拿下,省的我家君侯打进来,你们这几千并北招募来的兵马,连个保命的人质都没有!”   言罢,其人便直接转身退去了,而成廉也是微微一拱手,便随着戏忠钻入到了暮色之中。   且不提张杨和杨丑如何在亭舍中说话商议,这一边,成廉和戏忠来到外面,假装成杨丑的部属,出城以避匈奴耳目……而好不容易出得城去,成廉却是忍不住多了句嘴。   “敢问志才先生。”成廉在马上恳切问道。“这张杨如此优柔寡断,又连杨丑这种下属都约束不住,更只有区区数千兵马,却为何总想着在咱们君侯与袁绍中间割据一方,自成事业?还有那于夫罗一个区区匈奴人,同样不过几千兵马,放着美稷王庭老家不回,也总想着留在南边观望形势;便是王匡,此人如今无兵无将,无德无望,却还是不愿撒手……何必呢?!”   “这就是所谓乱世龙蛇并起了。”戏忠却是丝毫不觉得疑惑。“有人持忠义,有人恃勇力,有人天然短视,有人自以为是,有人身不由己,有人干脆只是心有不甘……反正就是这个世道。其实,若是人人都识时务,反而更奇怪了……”   “奇怪在何处?”成廉愈发好奇。   “你想想,”戏忠勒马驻身,微微叹气道。“若是人人识时务,那自商汤起,便不该出现鼎革之势,如今岂不是还在夏朝?”   成廉一脸茫然。   “那换个说法。”戏忠见状笑道。“若是人人识时务,当年高祖便该老老实实在汉中,而光武也该老老实实从了王莽,今日咱们君侯,也该老老实实呆在辽西,不与董相国为敌才对!”   成廉似懂非懂,思来想去,却愈发茫然。   一夜无言,翌日一早,前一晚被公孙越灌得烂醉的于夫罗尚未起床,却忽然被张杨亲自登门拜访。   “增兵涅县?”于夫罗一时恍惚。“为何啊?如今咱们跟卫将军的和睦不是已成定局了吗?”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张杨严肃言道。“越是事情已成定局,越要小心提防……单于,你部多是骑兵,可以打着护送卢公与公孙越的旗号,趁机增兵涅县,我则将涅县部众撤回,实际上却偷偷派去北羊头山多加布防,如此方可无忧……等卢公等人平安到了太原,然后卫将军又确实出兵河东,与白波贼交手了,单于再回来又何妨?”   话说,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可是张稚叔这种人,性格仁慈软弱,在上党半年,向来只有于夫罗压迫他的事,却没有他占于夫罗便宜的时候。   所以……   “张太守心思缜密。”于夫罗略作思考,便不由感叹点头。“既如此,今日送行,我亲自引兵去涅县走一趟便是!”   ……   “汉末大乱,雄桀并起。若董卓、二袁、韩、马、张杨、刘表、陶谦之徒,兼州连郡,众逾万计,叱吒之间,皆自谓汉祖可踵,桓、文易迈,徒自可笑。”——《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四章 马上相逢无纸笔   正月二十七,正在界休屯驻的公孙珣得到戏忠传来的讯息,不由大喜过望,其人明显是对如此简单的驱虎吞狼策也能轻易夺取一郡感到振奋……然而事实证明,最简单的利弊和最直接的强弱之分最容易说服对手,最简单的计策也最无懈可击。   于是乎,公孙珣不再犹豫,即刻发兵。   其中魏越引骑兵四千,立刻掉头,转回祁县,然后打着迎接卢植的旗号沿着太原盆地和上党盆地的主通道迎面去涅县;而与此同时,高顺则带步卒三千,就从界休出发直接翻越被张杨撤防的北羊头山,然后轻易潜行到涅县身后。   剩下的事情,公孙珣就不准备亲自过问了……无外乎是南面长子、壶关、波县那边,牵招如何与张杨互换领地;而涅县这里,被两头堵住的于夫罗或战或降罢了。   不过,公孙珣却也依旧没有动身往河东。   原因有三:   其一,汾水虽然解冻,但现在正是春耕,一年之计在于春,此时推迟十几日,虽然浪费了不少军需,但说不定便可以免去太原、河东两郡一年饥荒,这里面的账需要从更高处来算……实际上,公孙珣在界休,甚至有让士卒去协助耕作,而且全程派出军吏,往各处督促太原春耕之事;   其二,河东天下大郡,明面上就有二十县,六七十万人口,实际上可能还有大量的关卡、小邑、古城,山河表里绝非虚妄,而如今那里不仅有白波贼拥兵十万,更有世族大户拥护着河东太守王邑偏安数城,还有董卓的部队在弘农隔河相对……军情不明,政治形势复杂,他需要一个统筹的军事、政治、方略;   其三,那就是公孙越这一行人着实超出了公孙珣的想象,后者一直到此时才惊愕发现,自己这个族弟不仅带来了一个卢植,按照戏忠的回报,此番能一同入晋地的应该还有河北名士乐隐、故将牵招、之前同样断了讯息的白马义从首领田畴、原河内驻将成廉,甚至还有何进的家属……   对于这些人的到来,不提别的,仅仅是牵昭、田畴、成廉三将,便足以让之前有些捉襟见肘的公孙珣长出一口气了……他迫切需要这三将还有公孙越一起为自己完备军中、地方上的人事架构。   再说了,还有一位卢植呢!   还有于夫罗、呼厨泉兄弟二人的五千匈奴王庭骑兵呢!   这些,足以让他停在界休稍待时日。   不过,公孙珣并没有等太久,从正月底开始,好消息便接踵而来,先是哨骑回报,高顺和魏越已经成功将于夫罗给包围在了涅县!然后,又是张杨遵守约定兀自引兵南下,而成廉则与留在波县的牵招、田畴等人引两千众北上上党,上党实际上已经大局已定……至于侵扰上党非常严重的太行山贼,反倒可以徐徐图之了。   而值得一提的是,大概因为河内局势不明,据说居然有大量波县百姓随着牵招北上,宁可到上党这种山窝子里开荒,也不愿留在家乡。   而最后,到了二月初一,因为受到召唤,公孙越本人更是一马当先来到了界休谒见自家族兄。   “文超(公孙越字)!”公孙珣引众出界休城相迎,见到其人到来,倒是真的由衷而感,喜上眉梢。“半载前你在洛阳,我在昌平,相向而行,谁能想却居然在太原相逢?”   公孙越单骑而来,径直在城门外恭敬下拜:“兄长用兵神武,其余诸侯皆顿足不前,乃至于连番挫败,唯独兄长隔千里用兵,如今居然也来到了司隶,经此一事,怕是天下人都要知道谁才是真正定平天下之人!”   这话算是挠到了公孙珣的痒处,而且也确实是事实,所以其人不由仰头得意大笑。   当然了,笑完之后,公孙珣倒也不忘扶起对方,并肃容恳切相对:“行百里者半九十,何况两千里路不过走了千余里?将来的路还需要文超你来替我沿途扶持……小时候家母教育咱们,说兄弟齐心,其利方能断金……咱们兄弟,千万不要学袁绍、袁术那般面和心不合才好。”   公孙越不敢怠慢,不顾双臂被对方扶着,再度躬身下拜:“前途漫漫,越愿为兄长效犬马之劳!”   公孙珣不由大喜,然后不顾此时尚在城外,再度扶起对方后竟直接开口相询:“既如此,阿越能替我坐镇晋阳,安抚太原吗?”   公孙越沉默片刻,却还是重重颔首:“全凭兄长吩咐,只是略微担心自己才能不足,还请兄长多做安排。”   “这是自然。”公孙珣不以为意。   而闻得这对兄弟如此干脆言语,周围不少人,从太原世族到幽州军官,几乎人人松了一口气,最起码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或疑虑。   没办法,这就是家天下时代宗族兄弟或者说血缘关系的特殊作用,只要公孙珣表达了对公孙越的信任,那公孙越就会立即从公孙珣那里获得原本属于他这个卫将军的一部分权威……换言之,大家对公孙越坐镇晋阳、安抚太原的认可,不是来自于其人曾为卢植学生,又或是曾为黄门侍郎多年,而是他姓公孙,他是公孙珣的族弟。   这跟公孙珣将自己妻子、长子放在昌平便可以让吕范操持彼处大局;跟公孙大娘在公孙珣身后铺垫她的安利号时畅通无阻;甚至跟何进之前能掌握天下实权一般……本质上都是一个道理。   其中区别,无外乎前者是靠宗族概念分享、延伸、保护权力,后者是靠血缘。   而且可以想象,在宗族这个概念未被消除之前,这种事情就会一直理所当然,而家庭这个概念未消除之前,后者更是不会轻易从历史中消除。   回到眼前,兄弟二人毕竟少年相伴,又多年未见,所以从界休城外携手而归,又设宴将公孙越引见给田丰、赵云、太史慈,还有诸多太原世族后,当日晚间,公孙珣干脆又拉着自家族弟来到下榻之处,仔细询问起了分别后的事情。   而公孙越自然也事无巨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么说,你看了我的信后,居然替我与何进做了提醒?”公孙珣带着三分醉意仰卧在榻上,似笑非笑。“但其人还是死于非命?”   “是。”坐在塌下马扎上的公孙越低头应道。“死在了南宫嘉德殿禁挞前。”   “然后又以我的名义将田畴和那百余名养伤的义从留在了洛阳,并倚靠着他们援助了卢师,逼杀了赵忠,救助了太后,还夺走了何进的家人?”公孙珣脸上的笑意愈发古怪。   “正是如此!”公孙越依旧低头而答。   “可还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吗?”   公孙越这次只是低头,却居然没敢出声。   “抬头!”公孙珣不耐开口呵斥道。“敢做不敢当吗?”   “请兄长责罚!”公孙越终于昂首言道。   “我为何要责罚你?”侧卧在榻上的公孙珣倒是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你所作所为虽然都是擅自处置,但哪一个对我有坏处吗?而且哪一个是违背了律法、德行吗?哪一个是为了你私人吗?真要说起来,反而是你替我文过饰非,让我没有太亏心……我又不是不能容人的独夫,也不是分不清好歹的昏悖之人。”   公孙越低头不语。   “你之前说何进儿子被董卓杀了?当时只有妻子与怀孕的儿媳尚在?”公孙珣见状不好逼迫,便随意转到另一件琐事之上。“而何夫人沿途惴惴不安,一直想把她儿媳尹氏嫁给我为妾,以保全何氏子嗣?”   “正是。”公孙越赶紧作答。   “我与何进兄弟相称,如何能娶她儿媳?”公孙珣连连摇头。“而且还要在前线署理军务,大战在即,忽然纳妾算怎么一回事?”   “只是名义上而已。”公孙越不由劝道。“正如我娶甄师兄遗孀……其人携子女不是在中山过得挺好吗?两不相碍。”   “那也不好。”公孙珣依旧觉得别扭。“那尹氏今年多大?孕期几月?”   “十七……孩子在波县已经出生。”   “倒也可怜,也难怪何夫人如此不安。”公孙珣一声感慨,然后随口吩咐道。“这样好了,不如你娶了吧!反正只是安何夫人之心……你自有宠姬爱妾对吧?”   公孙越登时闭嘴不言,室内一时沉默。   过了许久,倒是公孙珣继续靠在榻上,突然失笑:“其实阿越,你替我做的这些事,我固然感激……可一件、两件、三件,件件都你对,岂不反而显得我不如你仁义?”   “这些事情并无他人知晓是我私自做主,都以为是兄长所为!”公孙越小心翼翼,起身相对。   “坐吧!没有为此追究你的意思。”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只是你我兄弟,我若心存不适还要藏在心里的话,岂不是更糟?而你既然做了这些,总该想到我的反应吧?”   公孙越无奈低头坐了回去。   “至于说无人知晓?”公孙珣继续不以为然道。“其余人倒也罢了,如何能瞒得过卢老师?在他眼里,我怕是又要落得个处心积虑的评价了……不过倒也没错。”   “……”   “为何不说话?”   “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公孙越低声应道。“只是觉得卢师如今弃职而走,未必就会如此苛刻了。”   “或许吧。”公孙珣斜靠在榻上一声感叹,却反而有些萧瑟。“其实我也不是嫌他苛刻,正如我也不是真嫌你擅作主张一般……这些年,家中子女渐多,年长的几个又都开了蒙,入了学,这才渐渐醒悟,若非当日视我为将来,寄希望和重任于我,他又何至于如此苛刻呢?他当日严格约束我的时候,难道知道局势会到如今这个地步?说到底,他是存了匡扶之心,所以才与我渐行渐远。但如今他既然离开了朝堂,便说明他对局势也已经彻底醒悟,既如此……”   “走并州是卢师的主意。”公孙越忽然插嘴道。“原本我准备走朝歌、邺城、邯郸……但是卢师说,袁本初说不定会起小人心思,届时让你为难,而且邯郸、朝歌处,关云长与审正南都是兄长信重人物,应该也有别的安排。”   “咱们这位老师,早生二十年,必然是天下儒宗名臣,晚生二十年,必然也是英雄豪气,为我大敌。”公孙珣释然失笑。“幸亏不早不晚,一事无成……”   公孙越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公孙珣不以为然。“兄弟醉后相对,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以为卢师之前二十载辛苦为政,虽然一事无成,却不负儒宗名臣之名。”公孙越咬牙言道。“而洛中大变,他虽然未能力挽天倾,却也未失北地英雄豪气……兄长,这天下英雄,不能只以成败断其人!”   公孙珣哑然失笑,许久后方才摇头叹道:“所以,你骨子里还是觉得自己在洛阳所为,皆是对的,皆是为拾遗补缺,对吗?”   公孙越低头不语。   “卢师见在何处?”公孙珣忽然再问。   “到了祁县,我便与他们分开,想来他应该是带着自己幼子卢毓,与乐隐乐公,还有何氏家眷,一起先往北面晋阳去了。”   “卢毓今年不过七八岁吧?”   “是!”   “我记得其母是难产而亡?”   “是。”   “并无洛阳跟来的仆役?”   “是。”   “出去唤人。”公孙珣忽然翻身。“已经入夜,我又醉酒,不好骑马……让他们备车。”   公孙越赶紧起身扶住自家族兄,却又茫然不解:“兄长是要去见卢师?”   “不错。”公孙珣干脆答道,却是已经开始着衣。   “明日再去见也不迟。”公孙越赶紧劝止。“况且赶车颠簸,兄长若休息不好,白日也不好换马……反而不如等明日酒醒再轻骑去晋阳一会。”   “道理如此,但只怕已经迟了。”公孙珣情知对方所言不差,便长呼了一口酒气,跌坐回榻上,却又显得有些无奈。   “如何会迟?”公孙越茫然不解。   “我怕卢师不会入晋阳,或是入晋阳也最多只与家母一会,有所托付,然后并不多停,便要直接走了。”公孙珣坦诚以对。“而既然走了,我便不好去追,也就是此番名正言顺的撞上,方能相对直言几句。”   “那以后再见也不迟。”公孙越只以为对方是酒意上头,所以勉力再劝。“卢师难道不回幽州吗?”   “以后再见便难了!”公孙珣再度仰头躺在了榻上,却是分外无奈。“我为其弟子,若无能有所作为,那如何好去见他?而若有所作为,说不定便要践踏其生平所维护之物,又如何好去见他?”   公孙越心中醒悟,也是不由黯然。   “原本刘师去世后,常想着不要在这种事情上留遗憾,却不想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公孙珣挥手言道。“我心情忽然不好,阿越且退吧!”   公孙越无奈告辞。   翌日一早,公孙珣酒醒,便留下公孙越为代守,以王修、娄圭、田丰三人主持大局,自己则率轻骑数十往晋阳驰去……然而正如他所料,等他来到晋阳,见到自家母亲以后,却是恍然得知,卢植并未入城,便已然直接孤身携幼子走了。   “我接到讯息后出城见他,想让他留下来见你一面,他却说天意如此,不必苛求;我要他把孩子留下,我来替他照顾,他却说子为父养,天经地义;我让人护送他去范阳,他当面没说,等我进了城,人就被他撵回来了。”公孙大娘立在城头幽幽叹道。“一头花白的头发,比我显老的多,刚见面时我还调侃于他,却不想其人还是如年轻时信中那般傲娇……一开始挺让人生气的,后来一想又觉得怪感伤的。再一想,董卓闹起来了,也算是进了剧本了,但却已经不是我们这代人的时候了。”   公孙珣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母亲,实际上时间太久,他甚至都不能确定对方话中某些特殊词汇的确切含义。   “去河东打你的仗吧!”公孙大娘见状马上醒悟了过来。“感时伤怀是感时伤怀了,但感的是别人,但你娘我身体这么好,你当儿子的不该高兴吗?”   公孙珣看着自家母亲精神确实出色,情知这里面有些‘道理’,便不由宽慰颔首,然后便要准备折返界休。   然而,其人刚要回头,却又想起一事,便忍不住驻足询问:“母亲,卢师有没有什么东西转达,或者什么话让你告诉我的?”   公孙大娘回头瞥了眼自家儿子,然后微微眯了下眼睛:“他夸你了……他说,你能想到为春耕而推迟战事,确实了不起,董卓、袁绍都不如你!”   “母亲怎么回的话?”公孙珣忽然觉得释然起来,浑身都轻松了许多,却又一时好奇。   “我说……我的儿子,要是连董卓、袁绍都比不上,不如一头撞死在晋阳城下好了!”公孙大娘不慌不忙,却是望着城外汾水两岸渐渐泛青的山野,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赶紧去河东吧,那里才是要紧之处,多余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公孙珣确实想无可想,便躬身而拜,然后转身下城……竟然是马不蹄停,便折回界休了。   ……   “何进既见诛,俄而董卓入洛,复行废立,鸩杀太后,诛除何氏。何氏上下俱散,左右皆走,门生故吏者,无一人救之。时越在洛中,为黄门侍郎,以废立事将走,闻之乃告太祖属吏田畴曰:‘兄与故大将军贫贱之交,曾书告吾,若洛中不谐,诸可弃何氏,独公孙氏不可弃也。’畴以为然,遂共引众百余复折洛中,白刃当街夺何氏眷,乃走。洛中士民闻之,虽不敢言,亦赏太祖之不弃,越之奋勇!”——《旧燕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 第二十五章 临河却闻定国策   且说公孙珣与卢植父子擦肩而过,不能一见之后,便转回界休,然后将心思放在进军河东、讨伐白波匪这件事情上面。   然而,借着春耕时间,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精力与时间对河东进行侦察和探索后,面对着这个天下名郡,公孙珣和其麾下智谋之士,却竟有些束手无策的感觉。   “回禀君侯,除了分兵走上党包抄后路这一粗浅方略外,我等并无其他策略。”界休城内官寺中,娄圭说出这话以后竟然有些羞赧之意。   毕竟,人家戏忠之前突然灵光一闪,抓住了河内的权力空窗期,一招驱虎吞狼,轻易便取一郡,还收了五千骑兵,这难免让娄圭还有田丰都有些相形见绌。甚至此时唯一可行的计策,也就是娄圭所言的出上党包抄后路,其实不还是借着人家戏忠的‘战绩’而为的吗?   “确实难办!”公孙珣倒是没有在意娄圭的表情,实际上,其人看着几案上密密麻麻的军情汇报和大量的私人、官方书信,也是眉头微皱。“依着这些情报,所谓十万河东白波匪,其实并非只是区区黄巾余孽……倒更像是整个河东上下打着黄巾旗号的自保自治之举,每城每邑,每乡每亭都不曾少!”   众人纷纷颔首。   “之前我还疑惑。”公孙珣愈发摇头道。“既然白波匪聚众十万,那为何太守王邑和河东世族还能在涑水南面的安邑周边(后世运城地区)苟且,区区一条涑水真能挡住十万之众?毕竟若论战力,董卓军所部皆是关西精锐,尚且一败涂地……今日看来,倒像是双方本就是一家,白波匪自据汾水,其余不想做贼的便在安邑,相互心照不宣而已!”   “一家之言倒也未必。”田丰忽然蹙眉道。“天底下的事情哪有这么多阴谋诡论,倒有十之八九是大势使然。依我看,白波匪起于西河流民,由郭太这个黄巾余孽领着举事应该是真的……然后无外乎是当时先帝乱政,西面凉州大乱又需河东劳役,百姓、豪强皆畏死,这才无奈跟从。至于说此时局面,应该是河东望族本就多在涑水南面聚居,而汾水两岸却多豪强庄园的缘故,强说他们勾结,未免苛刻。”   公孙珣不由失笑:“元皓说的不错,是我苛刻了些,但无论如何,如今都不能指望安邑那边有帮助了。”   “安邑本就不在计划中。”娄圭一声叹气。“唯独汾水两岸,官吏、豪强、百姓俱反……于白波匪而言,反倒像是保家卫国一般,着实难办!”   “既如此,不能招降吗?”旁边沮宗忍不下插了句嘴。   “此时何谈招降?”田丰依旧不以为然道。“白波匪固然像是河东豪强、百姓打着反旗自保,可既然席卷了大半个河东、击破了牛辅,还一度侵入上党,谁敢说他们的首领没有起野心?所以,招降必然能招,但绝非此时,此时彼辈气焰正盛!而且郭太还是黄巾余孽……如何会与咱们将军善罢甘休?”   “如此说来,以讨董从速论,如今只有当面一战了?”沮宗试探性求证道。   “不错。”公孙珣点头言道,却是干脆起身下令。“既然春耕已过,上党也已经入袋,便不要拖延,全军沿汾水进发,出永安(今山西霍县),下杨县(洪洞),以临襄陵(临汾)……寻机决战!我就不信,一座座城打下去,这郭太忍得住?!”   “上党方向如何安排?”田丰当即追问。“用何人引多少兵从上党绕后?”   “一兵一卒也不用!”公孙珣昂然作答。“此战关键在于当面决战,我军兵少,若分兵反而减损战力;而于白波匪言,邻郡上党落入我手他们如何能不知道?所以便是不分兵绕后,他们也会小心提防。”   田丰一时默然。   “那上党留多少兵?”娄圭复又问道。   “牵招和成廉不是带着两千河内兵到了上党吗?就让牵招引两千兵看住壶关、南羊头山便可。”公孙珣已然离开座位往外走去,闻言依旧中气十足,吩咐利索。“反正若河东胜,他自然可以徐徐募郡兵以治安。”   “于夫罗和呼厨泉尚在城外恳求谒见君侯。”一直没吭声的镇军中郎将王修忽然提醒。“该如何处置?”   “这么想见我,便让二人去义从中做个伍长好了,让文则来小心监视!”公孙珣一边冷笑一边兀自往外走去。“其部五千骑兵一分为五,每部千人,两部给成廉领着,两部给魏越,二人同以别部司马的身份为义公副将;最后一部给宇文黑獭!”   “还是未免苛刻……”田丰一时蹙眉。“毕竟是正经的匈奴单于与右贤王,四百年匈奴刘氏正统。”   “投降之人,还想如何?”公孙珣早已经走出官寺,只是声音尚能听闻罢了。“若非美稷王庭尚在,将来还需借重他们的影响,这二人我早就吊死在城外了……中国内乱,区区几个匈奴人居然也想分一杯羹?真以为自己姓刘?!”   官寺堂上,诸多谋士武将纷纷无言。   数日后,二月初五,眼见着太原春耕粗略完成,卫将军公孙珣不再犹豫,即刻发全军沿汾水顺流而下,直取河东……汾水两岸乃是晋地最富饶所在,一片坦途,沿途盔甲耀眼,旗帜分明,进军态势疾速之余却又一览无遗。   而一直等到大军出征,公孙珣才在行军中遍发信使,公布了大量的人事任命:   当先一个,自然是表他公孙珣族弟公孙越为宁朔将军,坐镇太原郡治晋阳,并遥领了一个空头的九原太守职衔。   然后,又以原渔阳太守常林为太原太守,并表前雁门太守郭缊为渔阳太守……这个也早在计划之中。   这还不算,公孙珣又表远在幽州的名士,相交多年的魏攸为广阳太守,并将原广阳太守杜畿引入军中……俨然是看中其人为京兆出身,要借重他为河东或者关中事。   对于刚刚入手的上党,公孙珣则以成名数十载的河北名士、前车骑将军长史乐隐为上党太守,并以故吏牵招为壶关都尉……这个任命,乃是担心牵招声望不足,所以用乐隐这个牵子经的恩师当招牌而已,否则以牵招在公孙珣麾下的资历,又文武兼备,既然履任地方,何至于只是个都尉?   至于此时返回的田畴、成廉二人,反倒干脆了不少。   其中田畴今年才二十二,还是太年轻,不好放出去,自然是重新归入义从,唯独其人此番劳苦功高,不可不赏,所以专门加了千石司马的职衔。   而成廉边郡武夫,所谓爪牙所在,则与他昔日同乡魏越一样,领两千兵,名为别部司马辅佐韩当,实为骑兵副将,直属公孙珣。   除此之外,稍微值得一提的是,公孙珣还以雁门、太原、上党之功,表了戏忠一个前军师中郎将,高顺一个横野校尉……这倒反而早在所有人预料之中了。   当然了,军中其余将佐、属吏,乃至于普通士卒,早在之前夺取太原获取大量财富、物资后,便已经有军功计算,并加以提拔,以及相当分量的赏赐了,此番就没有多余可说……毕竟千里劳师远征在外,底层军心是最不能马虎的,公孙珣如何会犯这个错?   而大军既然有了休整、有了赏赐、有了提拔,而且还有了充足军备,又是顺流而下,那气势自然毋庸置疑。   二月初七日,幽州军轻易夺取了河东东北门户永安,出乎意料,此处居然没有多少防备,只不过杀伤数百,便从容击破;   二月十一,幽州军进发杨县,这一次他们在杨县北面遭遇到了一支四五千规模部队的抵抗,战况激烈,但却依旧轻易获胜。   实际上,杨县一战后,一喜一忧,但总体而言,幽州军上层较之前反而少了三分忧虑,多了三分放松:   首先,虽然早有预料,但可能是因为有大量豪强和良家子参与的缘故,白波匪的兵员素质比想象中的还要出色,堪称精悍和敢战……公孙珣甚至在俘虏中见到了昔日身为三河骑士的旧部!   但是另一边,不亲自打一仗,之前根本想不到的是,汾水两岸太过平坦了,而且地面坚实,更兼春日草长莺飞,实在是太利于大规模骑兵作战了!   这是天大的利好消息!   毕竟,河东骑士固然天下闻名,但若论战马的数量、骑兵的规模,还有骑兵的精锐程度,河东一郡如何能与公孙珣这支部队相提并论?!   继续向前,攻城略地,并寻机决战,已然成为军中高层共识!   但就在大军继续南下,于杨县西南高粱亭再战再胜,破敌三千,准备趁势南下襄陵的时候,却忽然有人不顾兵荒马乱,等战事方平,便孤身而来,当道谒见。   “卫觊卫伯觎?”公孙珣立在中军伞盖之下,好奇回首询问。“我似乎听过此人姓名……又有些记不清楚了,你们有谁知道吗?”   话音刚落,却是军中文书王象迫不及待拱手相对:“君侯!我在河内久闻此人大名,据我所知,此人乃是河东家世第一,德行第一,学问第一,书法第一,文章第一,故四面皆知,此人为河东名士第一!”   公孙珣和周围不少军官、属吏一样,目瞪口呆。   然而,此番军中许多从太原启用的幕僚、义从,如令狐氏宗子令狐华,如太原王柔之子王机,竟然纷纷颔首。   当然了公孙珣也是立即回过神来……河东姓卫,必然是河东卫氏(与卫青无关,乃是传承千年的姬姓诸侯国后人),家世自然是河东第一;而其余的各种第一,什么德行学问且不说,书法和文章在王象还有其他邻郡士人跟前,却绝对是做不了假的,所以这两个第一恐怕也没有任何问题。   既然如此,那不管如何,也是要见一见的,何况对方此时应该远在安邑家中才对,兵荒马乱,轻身而来,必有要事!   一念至此,公孙珣便干脆打断了王象对卫觊的介绍……什么少年成名,号称神童,十几年不出仕之类的……直接邀请对方来见。   而远远看到一位三十多岁身材高大、衣着严整、高冠直裾的中年人昂首步行而来,其人虽然风尘仆仆,却依旧名门气度不减……不过,王象等人虽然本能想下马相迎,但眼见着公孙珣坐在马上,停在伞盖之下一动不动,却也纷纷无奈,不敢擅动!   别人不晓得,娄圭、韩当这些亲近之人如何不知道,自家君侯那傲上而悯下的性子又上来了,俨然是对什么‘各种第一’表面无言,心中暗讽。   “河东卫觊,见过卫将军!”不过,此人居然不在意公孙珣的姿态,直接在马下躬身一礼,然后却又开门见山。“敢问卫将军,可是要继续沿汾水而下,去攻襄陵?”   “不错。”公孙珣干脆答道。“此事便是不懂军事的人恐怕也能一眼望知……如何,你莫非是为郭太来做说客,劝我不要进军的吗?”   此言一出,王象等人不由面色惶急……因为公孙珣这话恶意太明显了!   不过,卫觊就在马下昂首相对,丝毫不怒:“回禀将军,觊此行不是来为贼人做说客的,但确实是来劝将军不要再进军的,而且还想请将军就在此处多驻扎几日!”   中军处的气氛一时微妙,不过,公孙珣倒是笑了起来,他已经认定此人不是间谍,倒有可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你且说一说,我如今连战连胜,如何要在此停下?你不知道我是要去讨董的吗?停在这里何时能过河东临洛阳?”   “好教将军清楚。”卫觊不慌不忙,继续正色作答。“我之前在安邑,隔河可见董贼已然开始迁都……洛阳周边百姓为甲士所执,沿途哭嚎,隔河可闻……而且有传言,董贼下了死令,三月中旬之前,必要迁都完成,而河东广阔,将军怕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阻拦了,所以,只有长安,何论洛阳?”   军中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慌乱,便是公孙珣也面色阴沉不定起来:“即便是赶不及阻拦迁都,我也该速速进军才对!你口称董贼,难道不该助我速速过河东吗?”   “将军。”卫觊恳切答道。“正是因为指望着将军戡除国乱,所以才更怕将军在河东有所闪失,以防一朝……”   “我都说了,全军连战连胜,哪来的闪失?”公孙珣似乎颇为愤怒。   “我请问卫将军。”卫觊依旧不惧。“你这三战皆胜,一共降服、击破了多少白波贼?”   “八千有余!”   “然后下襄陵,若又是三五千当面,将军又该如何?”   公孙珣立即有些醒悟了过来。   “在下直言好了。”卫觊看到对方醒悟,也是赶紧解释。“将军顺汾水而下,前面还有平阳、绛邑、临汾、冀城、皮氏等诸多白波匪所占城池……若是郭太依旧避战,扔下城池不管,只领五六万人到北面吕梁山中躲避,将军该如何应对?河东近二十县,地广人稠,届时将军若放过他们不管,仓促直入关中,难道不怕后勤被断?若是沿途布防,这么多城,该留多少兵?将军唯一的策略,便是要将河东彻底扫清,方能放心无虞,大胆过黄河与董贼决战!”   公孙珣一时沉思。   倒是娄圭忽然在马上拱手出言询问:“南阳娄圭,请问伯觎先生,你为何笃定郭太会避战,又为何要我军留在杨县这里,莫非停在此处,反而会逼迫郭太主动决战吗?”   “见过左军师中郎将。”卫觊礼数不失,却是反问一句。“敢问中郎将,你知道河东的局势吗?”   “不就是世族聚于涑水南面,保我家君侯师兄王太守在安邑不失,而豪强、良家子居于汾水两岸,所以聚众为匪吗?”戏忠插嘴言道。   “大致如此,却有纰漏。”卫觊指着北面汾水从容言道。“其实河东被涑水和汾水一分为三……世族名门,多聚居于涑水南黄河北,以古都安邑为根基,这点诸位没说错;而豪强、良家子居于汾水两侧也没说错,不过却是豪强居于汾水南涑水北,而良家子多居于汾水北面……”   公孙珣面色微动。   “但再往北,吕梁山中,因为之前关中大乱,也多有关中、凉州、并州逃亡百姓,在彼处苟安求生。”卫觊继续言道。“当日郭太以黄巾余孽起兵,便是先在北面山中汇集饥民,一路南下,先裹挟汾水北岸的良家子,到汾水边上的白波谷正式起事,然后又过河攻城略地,引得无数豪强大户纷纷相从。而此时,在各地阻拦卫将军的,其实是各地豪强大户擅自为之,至于郭太和汾北出身的白波匪,此时却有所布置,屡屡后退避让……”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公孙珣忽然直接打断了对方。“你是说郭太本就指挥不动那些汾南的豪强……若是我一路南下,势若雷霆,他反而有理由避战,并趁势抛弃那些豪强;但若我停在此处,四处派遣骑兵袭扰,如刀悬于顶,这些汾南豪强反而可以有时间串联起来,一起逼迫郭太前来决战。”   “正是此意。”卫觊拱手行礼,恳切言道。“卫将军……我并不懂兵法,只不过久居此处,微微懂得河东情势而已。将军何不暂驻此处?若我所言对了,趁势决战,以除后患,若我所言差了,稍待几日,并不碍大局!”   “说的极好。”公孙珣手握缰绳,在马上望着北面汾水微微颔首。“确实是我一时大意了……只是伯觎先生,这本不关你的事情,你不在安邑坐观成败,反而冒着战乱孤身来此,又是图的什么呢?据我幕属刚刚所言,你少年成名,家世、名望号称河东第一,却一直都未出仕,如今为何反而孤身犯险,来此处专门助我?”   卫觊摇头不止:“天下未乱,我潜心于典章书法,难道不行吗?而如今天下动乱,身为士人,拨乱反正不是理所当然吗?”   “话虽如此,天下动乱,群雄并起,为何以我为拨乱反正之人?”公孙珣居高临下,似笑非笑。“我可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人。”   “我非是谄媚之人,但见到卫将军过春耕方动兵马,却也明白卫将军绝非浪得虚名之辈,兼有安抚之心。更不要说,此时董卓强暴无度,正需能压制他的英杰!”卫觊抬头严肃答道。“这时候我不来寻将军,难道要指望郡中这些乱匪去平乱吗?”   “我师兄王邑如何,他不是你郡君吗?”   “王公颇得郡中上下拥护。”卫觊坦然答道。“而且礼贤下士,唯独不会用兵,而且也没兵……这个时候,能指望他什么吗?”   公孙珣不由讪讪,倒是尴尬下马,然后朝着对方微微拱手以对:“是我多疑,误将国士做空谈之士……敢问伯觎先生,既然河东两河三地,情势不同,那到底何以平河东?”   中军众人见状也赶紧纷纷下马。   “汾水以北,皆无辜百姓,为求一口饭吃而已。”卫觊丝毫不拿乔作势,反而只是一拱手便全盘托出,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若能擒杀郭太,将军就不要再过追究,反而应该安抚他们,让他们归家耕作。”   公孙珣心中一动,倒是愈发认真了起来。   “至于汾南那些豪强大户,这些人其实没有什么野心,只不过他们动辄聚集数千户徒附、民户,坐拥成百上千的宾客,实力使然。再加上时逢动乱,所以便一个个的起兵盘踞城邑、乡亭,名为作乱,实为割据,苟且安乐罢了。唯独河东民风强悍,他们又多善战,不可不制……若将军能一战而震慑河东,不妨趁着战事将这些人收入军中,择其中知耻良才为将,借军法除其中昏聩无德之辈,然后兼并其众!总之,不能让他们继续留在河东,否则一旦动乱,彼辈食髓知味,迟早再反!”   公孙珣此时看向卫觊已经有了欣赏的味道了!   不过……   “那请问伯觎先生。”公孙珣待对方说到此处,忍不住催促了一声。“安邑那边,河东世族该如何处置?”   “因人而异。”卫觊沉声而答。“河东世族,是有德才兼备之人的……如贾氏有一个束发少年,名为贾逵的,如今在安邑为郡吏,我就以为此人才能胜我十倍!”   公孙珣不由失笑:“一个束发少年,便是有些才能,可堪造就,又如何比得上伯觎先生你呢?只因为他姓贾吗?”   “更因为其人很早便看出来天下要乱,少年时读书之余一直引着乡中伙伴演练军事,并得授家学兵法。”卫觊看着公孙珣若有所思道。“而且为人通脱……他虽然是世族出身,却家中贫困,做吏之前,穷的只有一条裤子,他姐夫柳氏族中富裕,他便穿着破裤子去拜访,然后留宿,第二日一早便穿着姐夫的裤子离开……”   公孙珣一时无语。   “卫将军,我大概猜到,无非是河东世族偏安安邑一隅,与白波贼相安无事,你心生耿介,这才对我有所疑虑,对河东诸族有所疑虑……但你说,穷的去姐夫家换裤子的河东贾氏和每次都把裤子让出来的柳氏,这种宗族真的会徒有虚名吗?”   公孙珣不由失笑:“但安邑能久存,却着实让人心生疑虑,贾氏贫苦,柳氏通脱,可难道就没有奢乱的世族吗?你说河东豪强名为乱匪,实为割据,那难道河东世族就没有名为官属,实为割据的乱贼吗?伯觎先生,不是我苛刻,而是世族一旦割据,比那些没有野心的豪强更为麻烦!”   “确实有两家这样的世族,也确实出了两个败类乱匪。”卫觊面色不变。“如今安邑城中,兵马俱为两人所约束,无外乎是王太守履任两年,算是他们的恩主,所以没有逼迫上官而已,但安邑局势却都是二人把持!将军若是平了白波匪,南下安邑,我以为也应该将他们二人收编,或者干脆处置!”   “是何族何人?”公孙珣紧追不舍。   “一个是范氏出身,首领唤做范先;一个是我同族卫氏出身,首领唤做卫固,乃是我卫氏其中一支管家的族弟!”卫觊面色不变。“若非不想让这二人知道,我何至于孤身一人冒险来此?此间豪强大户多认得我是不错,可兵荒马乱,我就不怕吗?”   周围人相顾失语,而公孙珣闻言却是仰头大笑,笑完之后,他再度追问:“卫君,亲亲相隐啊……你这个名士倒是天下难得一见!”   “我自然知道亲亲相隐。”一直面色如常的卫觊此时忽然变色。“但我在家中多年,一边研习典章律法,一边坐观时事,如何不晓得,这天下就是因为没有了规矩、法度,才一步步落到如今份上!天下崩坏,皆是人心先坏!只有持法度为天下事,才可以定乱安民!卫固越矩在先,我虽只是一白身,又如何能因私废法?!”   公孙珣恍然赞叹,倒是忍不住上前握住了此人双手:“我以为卫君此行只是来献安河东之策,却不想居然是来献安天下之计!幕中正缺一人制定典章,不知道伯觎愿不愿意屈就?”   “本为此来,如何不愿?”这位另一个时空中曹魏两代数十年的尚书,面色立即恢复如常,昂然相对。   ……   “太祖伐董临河东,卫觊侯于高粱亭,时战事方平,觊高冠入战场往谒,太祖见觊来,高踞马上,哂之。觊近,长揖而拜,曰:‘将军欲讨董乎?若欲,当止于此,若不欲,当速攻白波波匪南下。’太祖愕然:‘此何言也?’觊乃曰:‘白波匪号称十万,善战无匹,然其首郭太不能制各部,将军百战精锐,若速攻,太必弃诸部北避吕梁山中,以为后患;将军若驻于此,缓之,则诸部得喘息之机,将迫太决战也,可一战而胜。此所谓,欲速则不达,行缓可速至。’太祖悚然下马,拱手谢之,复拜为军司马,以掌戎律。”——《新燕书》·卷七十五·列传第二十五 第二十六章 将军战马今何在   公孙珣接受了卫觊的建议,突然停止了进军的步伐,反而就在高粱亭停下了脚步,驻军以待。   话说,卫觊是个标准的书生,他的才能在于规章制度的深入研究,在于直言敢谏,甚至这位和曹操同龄的人还是个公认的文学家、书法家,反正他对军事的理解只是浮于表面……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不管是军略还是战略,都要建立在对对手和周遭环境的深入了解之上。   没错,虽然说继续打下去,没人能保证说白波军一定不会来决战,但是回到眼前,在稍待数日后,探马却纷纷来报,白波军忽然放弃了分散驻守的原则,并在绛邑(后世侯马市)大规模集结起来……换言之,卫觊的建议起到了奇效。   河东汾水两岸一马平川,一旦开始集结,那军事活动就会非常快了。   二月十三,公孙珣开始停步于高粱亭,二月二十,白波军才忽然开始出现集结的动向,然而二月二十二便已经集结完成,二月二十四前锋便已经进军到了高粱亭南面的襄陵(后世临汾),二月二十五两军哨骑便已经在一览无余的旷野之上发生小规模战斗了。   而此时,据说襄陵当面之众的数量已经难以凭斥候的肉眼来判断了,考虑到河东地区汾水两岸的人口以及白波军的名声在外,当他是十万人可能有些虚,但说他有八九万人总不会差太多。   换言之,哪怕是加上辅兵,两军的人数比例也在二比一以上,实际上面对如此庞大数量的敌对部队,公孙珣不敢怠慢,已经事实上往辅兵中派遣部分军吏、军官,以求在必要时将辅兵投入战斗了。   当然,幽州军的优势也是很明显的,虽然河东骑士名声在外,双方也都算是骑步俱全,但幽州军的骑兵数量、质量,都要远远高于对方。   在河东这种地形上,成规模成建制的骑兵优势太大了。   所以,此战的胜负余地,于双方而言非常之大……换言之,这就是比拼双方指挥官素质的时候了。   到此为止,已经有军中骑兵将佐看清局势屡屡请战了,他们的意思是利用骑兵优势,主动逼到襄陵城前,阻塞敌军,让白波军根本无法展开阵型。不过这个时候,公孙珣却采用了娄圭的建议,依旧没有主动向前逼战的意思,反而是继续按兵不动。   原因有二:   其一,公孙珣在高粱亭十余日,期间在一点坡地都看不到的汾水平原上堆土建筑了高台、伐木立起了栅栏、而且还深挖壕沟、排列鹿角,以作本阵……大军平原作战,一览无余,这些很基本的工事很可能需要成千上万的人命来换,放弃了太可惜。   其二,白波军虽然是内线作战,可如此巨量的士卒聚集,后勤压力不是一点半点,更重要的一点是,白波军虽然士卒素质颇为出色,但却缺乏有效的军事建制,大军堆积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就必然会发生混乱……所以,白波军才是更撑不下去的那一方。   果然,等到二月二十七,不知道是后勤压力还是高层做出了决断,总之,白波军彻底忍耐不住,主动离开了襄陵城向前进发!   虽然缺少必要的金鼓、旗帜,但平原之上,庞大的军阵一览无余,几乎充斥着所有人的视野,出城不过数里,这支军队的士气便因为自己友军的数量开始直线上升!   公孙大娘口中的荷尔蒙……又或是娄圭口中的‘敢战之心’与‘嚣张之气焰’,一时间在所有白波军将士中上下翻滚。   骑兵、步兵,纷纷主动加速,而骑兵速度天然更快,所以很快便出现了脱节。   与此同时,得到斥候汇报后,二十里外高粱亭中的卫将军公孙珣不再犹豫,也是即刻按照计划发出军令,让全军骑兵主动出战迎敌!   自之前在雁门编入不久的一部千人突骑从到刚刚纳入编制的五千匈奴骑兵,从七千幽州突骑到四千乌桓轻骑,从区区八百辽东骑兵到辽西三卫的千余鲜卑骑兵,甚至包括一千两百人规模的白马义从……累计两万骑兵,几乎是全线放出,并在韩当、魏越、成廉、田畴、赵云、太史慈、田豫、文则、张泛、宇文黑獭等一水的北地骑将带领下迎面而去!   两军相距区区二十里,双方骑兵相向而行,不过是半个时辰便当头撞上,然后立即在躲无可躲的汾南平原上展开了一场规模巨大的骑兵歼灭战!   照理说,骑兵与骑兵作战,宛如血肉与陶瓮相撞,速度极快,死伤极速……最后强者胜,而后存;弱者溃,而后死!唯此而已!   但实际上,如果一方各方面都远胜于另一方的时候,其实是可以打出一个让人惊叹的交换比的。   话说,白波军骑兵本就分散在各部,互不统属,累计也不过万余,从数量到军事建制上都全盘处于劣势,所以此时骤然相遇两万纪律分明的天下名骑时,几乎是瞬间便陷入到危殆之中!   至于幽州骑兵,则基本上以千人左右的一部为基本单位,仗着自己的兵力优势和建制优势,在出色骑兵指挥官的指挥下,从容将突出在前的白波军骑兵分割包抄,以求成建制有效率的歼灭对方骑兵。而且一旦发现后面有大规模步兵赶到,则毫不恋战,立即撤退,转向追求围歼别的白波军骑兵部队。   实际上,随着白波军大队步兵赶到战场,明明处于优势的幽州骑兵几乎是且战且退的奇怪姿态,似乎是在尽力杀伤骑兵之余尽量吊住白波军的步兵大队。   当然了,汇集了十万之众的平原之上,光是幽州军的骑兵就有近二十部,对面白波军也是分为几十部各自为战,再加上溃兵的往来,基层指挥官的差异,战况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胜我负,只能说总体上而言幽州骑兵把握住了主动,细微到局部战场却各有说法,甚至有些地方崩溃的竟是幽州骑兵。   “去告诉宇文黑獭和魏越!”韩当亲眼看见到一部匈奴骑兵当众溃散,勃然大怒之余却是强压怒火,握着马鞭赶紧下令。“让他们二人亲自引本部骑兵,将那一支骑兵给我剜出来!再让赵云带白马义从过去,把这支匈奴兵给我兜住,把那个兵马都收不住的什么什么侯给我悬首示众!”   命令传到,魏越、宇文黑獭不敢怠慢,各自调整部属,然后各自驱动一部千人骑兵,试图将这支不过五六百人规模的骑兵从白波军步兵大队前驱离出来,然后包围歼灭。   而赵云也在收到头带红翎的传令兵口讯后,即刻引四百白马义从去收拢和处置那一部溃散的匈奴骑兵。   手起刀落,本就有督战职责的白马义从迎面兜住自家溃兵后,赵云也懒得多说,直接便在战场上当众处死了数名明显是在擅自逃窜的匈奴骑兵,止住了溃势。但等他试图去寻找这只部队的负责人,也就是那个匈奴贵人时,却惊愕的从溃兵口中得知,他们的那个什么什么侯竟然是被白波军中的一名将领用手斧临阵格杀于马下!   而这支匈奴骑兵的溃退也是由此而来!   由不得赵子龙如此惊愕。   须知道,别看什么之前吕布一战之内又是阵斩方悦,又是临阵刺死颜良的……好像临阵斩将是个多么简单的事情。但实际上,方悦那是已然处于必败之地,然后吕布给了他一个荣誉性的解脱;颜良那个乃是乘人不备的一种突击刺杀;便是淳于琼和韩莒子也是乱战中用投掷武器完成的突袭。   当然即便如此,也展现出了吕布的强悍无匹。   而如今的战场上,虽然有些混乱,但青天白日毫无遮蔽无法突袭不说,幽州军更是建制完全,装备精良……一部千骑长官,身边最少有几十骑的直属护卫,且本身必然是身披铁甲,弓马娴熟,却被临阵当众斩杀,那就不能简单归咎于运气了!   一念至此,赵云一边临时分出部分义从充当这一部溃兵的军官,让他们收拢溃兵往后退去,一边又赶紧往韩当处靠拢,说明此处情况。   韩当听闻此事,倒并不觉得惊愕……原来,就在赵云去收拢溃兵之时,那边魏越和宇文黑獭却居然也遇到了麻烦!   这个麻烦,不是说二将引两千骑两面夹攻都不是对方这支区区五六百人骑兵部队的对手,那也太坑了。实际上,这支部队已经在夹攻中渐渐溃散、减员不止了……但是问题在于,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很有大局观念,他应该是很早就醒悟了幽州军的战术意图,任由幽州左右驰骋,他都将自家这支小部队牢牢锁在身后步兵大队阵前,并死守骑步结合处,不给幽州军穿插分割的机会。   魏越和宇文黑獭数次联手突击,却都被对方引亲卫死守了下来,而且死伤颇多!   毕竟,这种冲锋,一旦不能成功就只能仓促撤退,不然挨着白波军的步兵大队,虽说敌我混杂,不惧弓弩,可步兵的长枪大盾一旦压上来,却也危险至极。   几次冲锋,上百死伤,全都是被步兵大阵给咬下来的。   “让魏越和宇文黑獭撤下来,去撕咬别处!”韩当到底是久经战阵,而且尤擅骑兵,眼见着此处难啃,也是当机立断,放弃了此处。“区区五六百骑兵,不值得!”   赵云也是立即颔首,表示赞同……骑兵作战,最忌讳的就是恋战不走,陷入重围!而且公孙珣此番作战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那就是上来先求剪除对方的骑兵,使得己方骑兵优势达到顶点。所以这个时候,幽州军的骑兵任务很明显,就是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用最小的代价尽量消减对方的骑兵力量,这就更不该为了这点局部战场的胜负浪费时间了。   然而,眼见着特征明显的传令骑兵迅速折返,魏越和宇文黑獭也各自引众掉头,就连韩当和赵云也各自引众勒马后退,并准备展开新一轮针对对方骑兵的狩猎时……忽然间,另一股幽州骑兵从魏越部扯开的空隙中疾驰而过,再度压着白波军步兵大阵,扑向了这支难啃的河东骑兵!   韩当远远看去,却是立即明白了这是哪部兵马,于是也不唤传令官,而是直接向赵云下令:“太史司马非比寻常将佐,乃是右将军所属……万万不可有失,子龙亲自引众接应,先随他突一阵,看看能否得手,若不能,即刻让他撤回!”   赵云自然无话可说,便引数百白马义从飞驰而去。临到跟前,其人在战场之上尚有心细之处,他也不引众去步骑结合部寻太史慈,反而临时调转马头,先往那步兵大阵下的杨字大旗下佯做一突!然后复又折身直扑那支骑兵的正中心之处!   从战术角度来说,这是不对的!   因为骑兵和骑兵直接相撞,即便是一方速胜,另一方也会死伤极多……真正出色的骑兵战术应该是利用骑兵在战场上的机动优势和吨位优势,进行恐吓、骚扰、分割、包围、追逐!而骑兵对骑兵时,更是应该像幽州军此战中之前不停做的那样,不停穿插、分割、包围才对!   但是,赵子龙此时所领的这支部队非比寻常,这是白马义从,这支小股精锐部队早就随着公孙珣横行天下而名扬天下十余年。天下士民,未必人人知道谁是卫将军,谁又是车骑将军,但白马将军却是如雷贯耳!而白马义从也渐渐成为了一个标志,其代表的东西更是越来越多!   故此,当数百白马骑兵盔甲严整,朝着这支举着杨字大旗,足足有五六千步卒的步兵大阵前作出威吓动作时,原本不该会动摇的这支部队还是不由一滞!   而等到赵子龙再转身去直面那支骑兵部队时,那五六百本就遭遇连番突击,早已经摇摇欲坠,此番又被太史慈引八百辽东骑兵突入步骑结合部的骑兵部队,却干脆是彻底支撑不住,登时炸开了!   这支部队散开以后,倒是将其将领给暴露了出来……乃是一个三十六七岁,方面重颌,身材雄壮的将领!其人身披铁甲,胯着一匹枣红大马,头裹白色丝制护额,手持长矛,临败不乱。   赵云窥的清楚,便让白马义从去猎杀那些逃逸骑兵,自己却一马当先,只率十余骑直取此人。   而此人身侧虽然也只有十余骑,却毫不畏惧,也是挺矛迎上!   话说,二将一个是落入败局,仓促间为了活命,一个是察觉到此人非比寻常,为了此战大局计,决心先除掉此人……再加上两人随从亲卫俨然都对自家将军武艺颇有信心,也没有干涉的意思,所以居然就让二将在阵前形成了单骑互讨的格局。   双方夹住马腹,就在战场之上相互兜转不停,各持长矛,你来我往,数合不止……然后又一起暗自心惊!   不过,留给双方的时间并不多,太史子义那边同样让本部骑兵先去追逐猎杀炸开的那部骑兵,然后便也带十余骑轻驰而来;与此同时,之前收到惊吓的那支白波军步兵主力,也是立即调整了部属,大举前来支援这名将领!   数息之后,赵云与此将再度交马奋力一合,然后趁势散开……此时,赵云在南,那方面重颌的白波军骑将却在北面,与双方军阵各自错位。   二将心中都明白,还是要有最后一合才能各自归阵罢战,或者就此分出胜负。   不用多想,二人一起提速,然后一起出矛,空中矛头相交,闪出火花……然后两马分开,却又各自弃掉长矛,并扶住自己左臂惊愕回头!   原来,那将右手出矛的同时,忽然从后颈背上拔出一个手斧,却是顺势往赵云腰间斫去,但赵子龙何等人物,如何会吃这种亏?也是临时从腰中拔剑格挡……换言之,二人刚才交马一合,交马前长矛在马首上方刺出火花,交马时却又各自在马身之间硬碰了一下,乃至于双方左臂齐齐发麻,这才一起弃矛扶臂!   二人一起被对方逼得丢掉兵器,又各自勒马,相隔数十步对视,俨然都为对方武艺惊愕。   终于,赵云提剑相对:“你这河东汉虽然做贼,却武艺出众,也可留得姓名!”   那将听到此言,居然面色一黯,便要勒马归阵。   而就在这时,一箭忽然自远处射来,却是在此将目瞪口呆中正中其人胯下战马眼窝,然后扑通一声,战马翻身倒地而死,此将也狼狈摔落在地。   不过,方寸之间,赵云明显爱惜此人武艺,竟然一时有些犹豫,没有上前趁机下手。   “如此武艺,为何做贼?!”又一人喝问出声,赫然是手持大弓、拍马赶到的东莱太史慈。   此将见到对方手中弓矢,又见自己坐骑正中眼窝,如何不晓得此人和刚刚交战那将一样,都是手下留情,而战场之上第二次被人质问做贼,其人也是尴尬失色,更兼身后本军大阵迫近,只是兀自折身而走。   赵云与太史慈兀自摇头,也来不及多想,便各自回归本部,去猎杀白波军的骑兵去了。   且不提这二人如何,只说那名方面重颌之将,也就是另一个时空中河东本地两位汉末名将之一,另一位名将关羽关云长的‘故旧大兄’徐晃徐公明了,其人狼狈逃回阵中,见到了自己上司杨奉,却是据实已告,细说幽州军骑兵将士之强悍,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卫将军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徐晃骑在一匹新马之上,倒是拱手正色相对。“乃是要利用我们行军时的骑步脱节,尽量剪除我军骑兵……且观目前情势,其人已得手过半……若骑兵尽失,届时步兵又不能一战而夺取高粱亭,平原之上无遮无蔽,怕是要被彼辈骑兵沿途惊吓,一溃不止!还望将军早做决断!”   “如何决断?”杨奉一时摇头。“公明的意思莫非是让我劝郭帅,趁着天色清明,转身回襄陵吗?”   “不错!”徐晃当即正色相答。   话说,徐晃如此对杨奉建议是有缘故的。   毕竟,徐晃家中最多算是个杨县的小豪强之家,只因为其人武艺出众,又做个郡中小吏,所以颇得本地游侠信赖,这才知名郡中,从而被杨奉看重用作骑兵首领。可是杨奉这个人,却是杨县、襄陵之间数一数二的大豪。所谓僮仆数千,徒附数千户,只是自家宗族便能拉出来数千兵马,后来投了白波军,事实上割据襄陵后,加上投靠他的大小豪强、良家子,乃是拥兵五六千的实力派!   换言之,其人本就是白波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更是卫觊口中那些‘实力使然’之人的代表人物,也是此番逼迫郭太前来决战之人的领袖……换言之,他是能够直接与郭太交涉,影响大军决策之辈。   然而杨奉闻得徐晃建议,却是在马上一边行军一边感慨起来:“公明啊,我也觉得你所言甚是,但是如今这个局面,咱们早已经停不下来了……”   徐晃一时愕然,却又旋即醒悟:“将军是说,我们也是第一次聚拢这么多兵马,根本指挥不畅?停都停不下来?”   “不错,”杨奉无奈颔首。“你以为前面骑兵败成这样,我没有去寻郭帅吗?其余人没有去寻郭帅吗?但七八万之众,分属数十部,前面已经乱战失利,后面还在进军不止,根本没法转向,也来不及转向,便是转向成功,一旦撤退也必然混乱不堪,到时候卫将军从后赶来又如何?”   徐晃为之默然。   “其实,我军还是有胜算的,那便是驱动步兵大阵继续向前,务必在今日内攻破高粱亭了!”杨奉继续坦诚以对。“我与郭帅还有其他小帅刚才哨骑往来,就是这么议定的,你刚才也这么说的……想来,那卫将军此番也算是个阳谋,将骑兵撒出来,先行割除我们的骑兵,却也不免中门大开,便是赌我们一下午攻不下他的高粱亭!而对我们而言,便是赌自己一下午能攻下来,如此而已!”   徐晃继续保持沉默,却不知在想什么。   “公明脸色通红,想来是刚刚作战辛苦,更兼兵败难忍……其实,还是不要在意骑兵溃散之事了,今日这一战我看的清楚,各部骑兵都不是人家幽州突骑的对手,你也不必挂怀,便在步卒这里继续做个统军的司马,替我指挥部队好了。”杨奉也知道徐晃的本事,更兼此战还要借重此人的能耐,所以见到对方如此形状,还以为是作战失利的缘故,却不由安慰了两句。“我就不信了,幽州突骑天下闻名是不差,可幽州步兵也能这么厉害?且观之!”   然而,徐晃闻得此言,面色愈发羞赧,却是趁势告退,去整理兵马了。   大军隆隆,一旦开启便不能轻易停止,等到中午时分,随着白波军七八万之众顶着骑兵损伤不断的无奈涌到高粱亭南,幽州骑兵却不再恋战,而是集体转向白波军东侧集结修整……相对应的,身心俱疲的白波军大帅郭太,倒终于是能稳住阵脚,并召集全军首领,诸如杨奉、韩暹、李乐、胡才、侯选、程银、李堪等人,商议如何攻取当面卫将军所在的高粱亭大营了。   而等到这些河东出身的大豪反贼们,引着弓弩大盾做护卫,簇拥着郭太这唯一一个头裹黄巾之人亲自上前观看了高粱亭的部署后,却是纷纷忧色全无,甚至转忧为喜。   原来,远处悬挂着白马旗的幽州军大营处,居然只有数千步卒据营而守,观其旗帜,乃是一个姓高的什么将领所统,听也没听过。   “一鼓而下吧!”头裹黄巾的郭太今年四五十岁,神色疲惫,满面皱纹,但眼见着如此局面,却也是不由放轻松了起来。“让侧翼长枪弓弩,防住骑兵突阵,然后选调精锐,直扑向前,等夺了高粱亭,再论其他!其实,但凡能胜此人一阵,我也算是对得起天公将军了!”   “这哪是黄巾军啊?”幽州军营地高台之上,公孙珣居高临下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军阵,同样心生感慨。“连借尸还魂都算不上吧?”   而就在此时,对面军阵忽然骚动起来,其中一股足足四五千之众的部队涌到了最前方。   “这是何人?”公孙珣轻松回头询问。   “李字大旗,应该是绛邑大豪李堪所部。”卫觊遥遥一望,便道出了此人底细。   “且观之。”公孙珣仰头看了看已经西斜的太阳,然后巍然不动。   ……   “智谋勇略已过人,况拥幽州突骑兵。   拉朽摧枯功盖世,可令纵掠损威名。”——《咏吴汉》 第二十七章 夕阳西去水自流   日头西斜。   白波军,或者说河东军,从襄陵出发用了半日时间走了二十里路,而且沿途遭遇到了幽州军骑兵的反复撕咬,虽然说步兵大队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损伤,却也是疲惫不堪。但即便如此,白波军的首领们也还是迅速做出了决断,即刻组织起了进攻。   这不是愚蠢,恰恰相反,这是河东军这些首领们出色军事素质的表现,他们和对面的幽州军一样,很清楚敌我双方的命门在那里,而长处又在什么地方,然后才做出了这个决断。   想想也是,河东这个地方位于黄河以北,北接匈奴,西临羌众,向来是大汉帝国的重要兵源地,著名的三河骑士之一便是河东骑士……关羽、徐晃都起于此处不是没有缘由的,贾逵家中穷成那样照样有家传兵法学习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实际上,河东军出色战术素养的展示并没有到此为止:   两军南北相对,就在那个李堪率本部出列,来到高粱亭大营正南方列阵之时,很快又有两支白波军同时开始了集结,一支打着韩字大旗,约有三四千之众的部队去了李堪军阵西侧,俨然是想要从大营西侧与李堪两面夹攻;而另一支打着杨字大旗,足足有五六千众的部队却以长枪大盾加弓弩的姿态来到了李堪军阵的东侧立阵……很明显这是在援护攻打营寨的两部,防止在东侧集结幽州军骑兵突然蹚入,在营寨前玩经典而又最实用的锤砧战术。   甚至,就在这三部立阵的同时,后面已经有其他白波军部属开始做准备了……显然是要随时接替前面的军阵,或攻或守。   这还不算,公孙珣在营寨正中高台上看的清清楚楚,一支并没有任何旗号的部队,也开始从白波军后军处散开,然后往身侧汾水方向而去,不知道是在想要布防还是想找什么东西又或是单纯的探查撤退道路。   各部兵马,错落有致,攻防兼并,而且还另有准备……对方高层军官的基本军事素养,确实很不错。   “韩字旗应该是冀城大豪韩暹所部。”卫觊见到前面军阵耸动,赶紧再言。“杨字旗应该是襄陵大豪杨奉无误了,这都是颇有勇力智计之人……尤其是杨奉,此人在白波军中兵马仅次于首领郭太,平日里也多有见识,在郡中倒算是一时人物。”   公孙珣听到杨奉二字,多少是点了下头,却依旧还是那句话:“且观之吧!”   卫觊当即无言,便和中军诸多军吏一起,立在台上,遥遥观望战局。   中午的春日阳光下,杨奉亲自率本部兵马列阵隔断东面幽州骑兵后,几乎没有浪费任何时间,李堪部便率先往营寨正面攻来,而韩暹部此时刚刚往西面而去。   “敌军狡猾!”娄圭远远望去却是首先看出了端倪。“韩、李两部虽然是夹攻,却有先有后,有正有侧……若是我军不去理会韩暹动作,倾力于正面李堪部,则侧翼薄弱,那白波军必然出援兵援助侧翼韩暹,从侧面破寨!而若是被韩暹部吸引,往侧翼派遣兵马应对,说不定马上就有支援从正面而来。”   “还有一个说法。”田丰在旁拢手插嘴道。“平原之上一望无际是不错,但对方匆忙而来,连个高台都还没来得及搭建起来,视野为营寨所挡,只能看到正面军队,恐怕也担心西面侧翼营中有埋伏,所以才让韩暹部缓缓而去,兼做侦察。”   “不错。”娄圭当即捻须颔首。“元皓兄所言甚是,不过无论如何,彼辈怕还是太小瞧高素……”   就在二人说话之时,忽然间,前方营寨前的阵地上发出了一阵巨大声响,然后整个白波军军阵居然一起鼓噪!   七八万之众一起呼喊,简直是震天动地,气势恢宏,这和一片寂静的汉军营寨守军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然了,台上诸人,除了一个卫觊还有几个从太原加入的文吏实在是未经兵事,所以有些惊吓外,其余全都是冷眼旁观。   这一阵喧嚷既然起来,就很难再压下去了,而李堪部所选调的勇士便在这么一种全军喧哗的状态下,连番鼓舞士气……并披坚执锐,奋勇向前。俄而,又有无数士卒一边呼喊助威,一边紧随其后,朝着不过三四百步外的幽州军营寨直冲而去。   看起来,这支缺乏金鼓的部队,真的是要以声代鼓,然后一鼓而下了。   但马上,伴随着身后的喧哗声,李堪部的攻势却陷入到尴尬而又致命的停滞之中。   具体来说,乃是距离大营营寨还有两百步远,距离营前那密密麻麻的鹿角还有百余步远的距离呢,这支军队的前锋精锐就纷纷一头栽入了连续数道错落有致的壕沟之中。   这些壕沟,大概一人之身的宽度,跳是跳不过去的,单纯用大盾也盖不住……其实这些壕沟是能被看到的,而且那些白波军是做出了心理准备,要为这些壕沟与其后的鹿角阵付出代价的。   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些原本以为只用跳下去再爬过去的壕沟实在是太深了!   深到什么份上?   足足一丈多深!而且内壁夯实光滑,徒手爬出未免太过艰难!   李堪部的选锋勇士,掉进去肯定不会摔死,也不会摔伤,但想再爬出来,就得叠罗汉了!   实际上,当时挖坑的幽州军辅兵干脆是用梯子才能爬上来的……但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壕沟不止一条,它们错落有致,长短不一,密密麻麻,一直延续到了营门前百步外的鹿角阵前。   等李堪部的白波军军士们好不容易爬出壕沟,或者是在壕沟中寻得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辛苦前行,然后来到密密麻麻的鹿角阵前,却又要去徒手拔除鹿角,而此时,却因为逼近营寨百步而已经到了幽州军远程打击的范围中了。   营寨之后,汉军辅兵箭矢密集抛射,落在活动不便的李堪所部阵之中……后者所属军士一边需要搬除鹿角,一边需要提防头顶矢雨,有人径直被钉死在原处,有人试图逃窜避让,却又被因为后面的壕沟阻碍,无法轻易撤退!   不过是片刻,以阵前而论,哀嚎声便取代了之前的喊杀声,而幽州军依旧从容。   西面的韩暹部也开始了进攻,然而跟正面一样,上来便陷入到了这种复杂防御工事的消耗之中。   其实说白了,这种小花样在大阵仗中不值一哂,但是在如今这个局面里,却是拖延时间的利器!   营寨南面和西面临阵指挥的李堪、韩暹,后面刚刚登上一个临时堆砌而成高台的郭太,虽然有先有后,却都是有些醒悟了过来。   他们一起意识到了,问题其实不在于这些怪异而又有效壕沟,而在于整场战事都在于公孙珣的控制之中……这位盛名之下无虚士的卫将军,一开始就针对白波军的弱点做出了全盘的计划和准备。   白波军的优势是什么?   当然是数量优势和出众的单兵素质,还有高层指挥官的军事素养……那么相对应的,他们的弱点,或者说命门是什么?   答案很简单,是建制!   这支军队缺乏一个足够有效的军事建制!他们的部队以宗族、乡里为结构,围绕着一个个河东本地大豪强形成了一个个的大规模战团,然后各个首领直接听郭太指挥,再由这些战团去完成相应军事任务……这在小规模作战中并不是什么很坏的东西,甚至因为战团内部相互扶持、不易溃散的特质而一度变成优点,但是在大规模大军团作战中,就显的格外笨重了!   之前骑兵损失惨重时杨奉便对徐晃说了,那种情形下,无论是郭太还是那些大豪其实都注意到了骑兵大规模损失后的危险,但却反而只能硬着头皮任由部队继续行进到高粱亭来决战……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骑兵损失后,本来就缺乏金鼓的白波军指挥系统愈发散乱。   或者说,公孙珣一开始打击对方的骑兵部队就有这个意思,而且他之所以能打掉对方的骑兵,造成现在的优势,恰恰就是因为对方缺乏有效的指挥系统与军事建制。   双方都在试图扩大自己的长处,然后撕开对方的命门,但毫无疑问,从早上开始出兵算起,到现在的进攻受挫……幽州军一直都很成功,而白波军一直还没有取到进展。   “派人去见李堪、韩暹两位将军!”头裹黄巾的郭太立在匆匆堆砌的高台之上,表现的很是有意思,他面色上明显多了一丝忧虑,但语气却依旧冷静,可说出的话却似乎显的很愤然。“替我问问他们,没有骑兵,又夺不来营寨,咱们这么多人,平原之上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等天一黑,对方骑兵集中起来往中军一冲,咱们怎么活下来?到时候十万乱兵溃如牛羊,数万幽州骑兵肆意践踏,他们的命难道就可以保全吗?为何还要犹疑?为何不全军压上?”   两骑匆忙奉命而去,而这时,却又有一骑从汾水方向辛苦弛来汇报。   “如何?”郭太远远认出此人,也是赶紧正色相询。   “回禀郭帅,没有树木了!”这骑兵上气不接下气,却是无奈作答。“那片树林被幽州兵给砍光了,怕是已经变成了幽州兵的营寨栅栏和望塔!”   “意料之中。”郭太到底保持了几分姿态。“五里外汾水边的芦苇荡呢?”   “也被采伐一空。”这骑兵继续无奈汇报道。“我亲自去看了……沿河芦苇也被幽州军提前砍斫一空,连临时做火堆、火把都不成!郭帅,回来的路上王小帅让我告诉你,天黑之前若不能夺取幽州军的营寨,以作立足之处,咱们今日怕是要一败涂地。”   郭太终于再度严肃了几分,却也是依旧无奈:“也在意料之中了,人家毕竟是名将……所以还是那话,还是要眼前拼命拿下营寨才行。”   “那……”   “你留下吧!”郭太一时摇头,却再度传令不止。“再去人,去前面见杨奉、程银、李乐、胡才、侯选,把没法立寨甚至没法准备火把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再替我去问问他们这些将军、小帅,这仗不是他们要打的吗?此时为何还心存侥幸?!为何不奋力死战?!”   除了刚刚回来这一骑,中军处仅有的些许骑兵纷纷驰走,前往各处传令,而郭太依旧是那副严肃、疲惫中带着放松的诡异姿态,说是从容也好,说是凛然也罢,总之,是立在这个乱七八糟的杂物高台之上不说话了。   前面的李堪远远没有郭太嘴中所描述的那般不顾大局,实际上,早在郭太的传令兵到达之前,其人便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加强攻势了。   全军压上、督战队上前,更重要的一点,身为一军之将的李堪居然拎着腰刀越过道路复杂的壕沟,来到前面,亲自冒着箭雨去拔除鹿角!   数名亲卫举着大盾替他遮蔽箭雨,一杆标记着‘李’字的旗帜也孤零零的插在了一旁……这种行为俨然是在激励士气,而且颇为有效。   毕竟,这些河东大豪们的军队本就是私人所属,李堪所部本就是围绕着李堪本人组建而成的,所以其人既然不顾生死,那其部便再无人敢退、敢走,而鹿角的拔除速度也在不计伤亡的努力下大大提高。   终于,小半个时辰过去后,日头明显西斜之时,在扔下不知道多少具尸体后,李堪终于是奋力将士卒送到了大营跟前。而此时,西面的韩暹不过是刚刚开始拔出鹿角,或者是刚刚开始被箭矢杀伤罢了。   “河东男儿到底是有几分敢战之意的。”公孙珣‘且观之’了半日,终于是笑出了声。“可是国家不幸,却将如此出众的兵员给逼到了反贼的位置上,而匈奴人和乌桓人却成了我定乱时的爪牙……也是时也命也!”   “所以才要扶危定乱!”有人在旁出言接了一句。   但也仅仅就是这一句话了,因为话音刚落,就见营寨前突起波澜……就在李堪所部刚刚搬除那五十余步宽的密集鹿角,来到营寨之前,营寨墙体上本就显得比较多的营门却又忽然纷纷洞开。然后幽州军的步兵统帅,身居两千石校尉的高顺高素卿居然亲自率领千余甲士迎面杀出!   战鼓隆隆,旗帜分明,铁甲耀眼,刀枪闪光,养精蓄锐久候于弓兵身后的高顺部陷阵之营几乎是如猛虎出柙,只是一瞬之间便杀伤无数。   李堪及其所部辛苦至此,本就疲惫难耐,此时又猝不及防,自然是瞬间溃退!   然而,当他们转身逃窜之时,却又被身后壕沟所阻拦,有人仓惶落入沟内,有人惶恐止步,却根本止不及,只能被后来人推入沟中,踩踏身亡。   身后河东程银部,还有部分没有过沟渠的李堪部后军纷纷向前,试图接应,却也被这区区几条可笑沟渠所阻拦。   危急时刻,惨叫声中,李堪奋力嘶喊,虽然听不清其人具体言语,但很明显,他是在号令本部兵马随他反冲回去,不要徒劳将后背卖给幽州军。   高顺亲自出营反扑,窥的清楚,如何不明白这人正是此部军队首领?然后其人也不说话,也不亲自迎战,只是遥遥一指,便有百余甲士从他身后负盾持矛直扑而去。   而李堪见状也是不惧,反而直接擎出兵刃,迎面冲上,试图肉搏。   但是,这百余甲士来到李堪这堆士卒跟前,却不与他们直接交战,而是忽然翻身立起大盾,结成盾阵,并奋力向前推挤,只有阵型被影响到之时,才以短矛从大盾上方扎入驱赶。   李堪目瞪口呆,其人和其部属一样,空有武艺和勇力,却被纪律性更好的高顺部用这种结阵之法给一路倒退,最后硬生生的推入到了沟渠之中,然后登时被自己身下一名士卒的兵刃给扎破胸膛,又被自己亲卫当头砸下!   唯独可怜一个堂堂拥兵数千的河东大豪,在另一个时空里,其人甚至在白波军解散后一度割据关中部分县邑,并占据了郿坞……如今却要活活闷死在这尸体堆中,连个声响都没法再发出。   时年三十三岁。   百余步外,隔着数道沟渠,程银看着自己的同乡、同僚死的如此窝囊,也是浑身冰冷。   李堪既死,白波军军事建制的短处再次显现出来,其部几乎是瞬间丧失抵抗能力,高顺部本部这千余甲士奋勇向前,几乎是如屠杀一般将这些人尽力杀伤在沟渠与营地之间的空地上。   程银隔着沟渠本能想派出弓箭手遮护一二,然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幽州军营寨前的鹿角、拒马的宽度,沟渠的宽度,沟渠区域的宽度,都是经过细致计算的……数道沟渠,加一起宽约百余步,正好是普通弓矢抛射时的有效杀伤距离,他的弓箭毫无用处。   察觉到这一点,程银愈发沮丧。   但是更让人沮丧的还在后面,就在前方李堪部或死或逃,离开营前区域以后,高顺也不恋战,又是一挥手,便鸣金收兵,转入营寨栅栏之后。然后居然又有大量辅兵扛着早就备好的拒马、鹿角杂物,重新在营前空地迅速堆砌起来。   沟渠区域内到处都是哀嚎声和求救声,然后还有不少活人逃得性命踩着同伴尸体或身体爬了回来……此情此景原本就无法进军,而看到幽州军重新堆砌鹿角后,几乎是一瞬间,程银几乎产生了一种绝望和崩溃的感觉。   明知道前面是要付出这么大的牺牲,难道还要重复之前的事情吗?   明知道前面有沟渠,还要去跳!   明知道前面的拒马、鹿角需要拿命来换,然后还要去换!   明知道对方在营中埋伏有精锐甲士,会在你最疲惫的时候于狭窄战场中反扑出来,你还要去送死吗?   不是不能去牺牲,不是不能去死,但最起码得看到进展吧?!   进展还是有的!   西面韩暹部就取得了出色的进展,他们在遭遇到幽州军反扑的时候,却是强行撑住了……此处埋伏的幽州军战兵,战力没有正面那边那么可怕,焦触跟高顺也不是差的一点半点,所以双方居然杀的有声有色。   但是,也仅仅是如此了,高顺轻易击溃当面李堪部后,立即按照高台上的旗语提示,从营内转向西面,然后一战而破,并于此处再度上演了一出盾阵推人的血腥游戏……唯一的区别是,得到了程银传讯的韩暹第一时间带着亲卫顶着盾牌逃了回来,没有被推入坑中做个屈死鬼!   而他的部队也因为他的存活而继续维持住了战斗力。   杨奉立在马上,身后的进攻失利他是一清二楚,但是其人军阵前方数百步外,近两万下马休息不动的幽州骑兵,却让他更加呼吸困难。   “公明!”杨奉回头言道。“事情已经很急迫了……正如郭帅所言,天黑之前若无立足之地,这八九万大军只能沦为骑兵蹄下亡魂!去告诉程银他们,不拼命是不行的!”   徐晃无奈提醒:“幽州兵的防御工事太出色了,那几条沟……”   “就是让他们不惜人命,用尸首填满的意思!”杨奉忽然有些情绪失控了。“他们也懂得!”   “都是河东乡人!”徐晃肃容相对。   “可一旦战败,死的乡人就少了吗?!”杨奉依旧言之凿凿。“你觉得,太阳一落山,这两万骑兵当面一冲,咱们要死多少人?!这一战从一开始被幽州军抓住战机,迎面突袭掉咱们的骑兵后,就万事不由人了!彼辈处心积虑,步步紧逼,我们根本无路可走!”   徐公明登时黯然,他有心想说一句,早知如此,听郭太的往汾水以北躲避一下不就好了?然后想到之前便是自己也因为家在汾河南面而支持决战,却反而无言相对了。   这就好像之前那两个幽州军将领喝问自己为何做贼一般,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做贼当然不对,但是当大半个河东郡都做贼了,汾水两岸认识的人全都成贼了,自己不做贼又怎么能行呢?   只能说时事如此,不能怨天尤人!这世道就是要把好人逼成贼人!   但是,偏偏又听说,昔日在河东被自己照顾的小兄弟关羽关长生,如今已经是将军了!这算什么?造化弄人吗?   徐晃各种心思,却是在他转身亲自代替杨奉去传话时而想的。而其人在战场上往来传递完一番讯息后,却是很快二度开战!   程银思索片刻,终于是咬着牙开始驱赶起了李堪残部向前,而另一侧,韩暹部却是因为韩暹的存活获得了豁免,自有另外一位小帅接替他攻击……只能说,即便是面对着全军崩溃的可怕后果,这种军事建制的恶劣影响依旧难以消除。   日头西斜不止,河东军的骁勇无畏渐渐在残忍的消耗战中被消磨殆尽,偏偏又无第二条路可想!   相对应的,整个下午高顺高素卿都在大发神威,其人率领自己最信任最出众的那千余披甲精锐,利用两面战斗的时间差在营地中往来自如……并在营地高台上旗帜的辅助下,屡屡出击得手!   一个下午,竟然反扑成功十余次,杀的白波军见‘高’丧胆。而到了这个时候,白波军上下也才恍然大悟,这个姓高的步兵将领,竟然是以攻为守!   但是,十来次反扑以后,幽州军终于也开始大规模战损……壕沟不需要被尸体填平,填一半,再放上盾牌就可以踩着过来了,到了后来,甚至发明了长矛做支架再放盾牌搭建‘浮桥’的战术;拒马、鹿角也是可以转过来扔进壕沟的,而且数量是有限的;箭矢连番射出,两壶箭以后就会臂膀酸麻,然后抛射速度大大减缓;更重要的是,精锐步兵的出击终究是肉搏,虽说是次次倚强凌弱,但十余次后,便是高顺训练出色的本部也渐渐支持不住,然后引起战损,更不要说这样一锤定音的精锐只有一千余人,其余五千步卒远远不如了。   “将之前打杨县、高粱亭的那些俘虏派回去。”公孙珣已经沉默了一个下午,却是忽然开口。“告诉对方,我允许他们收尸……”   此言一出,不要说田丰和娄圭面面相觑,便是已经看呆的卫觊也有些难以理解。   “将军!”田丰没好气的应声道。“已经杀红眼了,如此粗浅的缓兵之策他们是不会信的……与其用这种法子,不如将后营做总预备队的一万余辅兵全都拉上来,协助防守!或者干脆让已经休息够的骑兵上马绕营,去西面做驱除之举,以减缓步卒压力。”   “照我说的去做便是了。”公孙珣不以为意。   “喏!”娄子伯原本也想反对,但忽然间却似乎是领悟了公孙珣的意思,居然俯首称是。   太阳的位置已经可以称之为夕阳了,但春日间的夕阳却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或许下一刻大营便会突然易手……毕竟,白波军的数量太多了,此时还有无数生力军可以上前接替作战。   俘虏们很快带着公孙珣的口信从东侧营门放出,然后大多来到了杨奉的阵中。   而果然,杨奉怒极反笑,根本毫不理会,甚至都没让这些人去跟郭太,去跟那些杀红眼的小帅说话。   “君侯,该如何是好?”随着高顺在付出了百余精锐的代价再度阻拦住一次攻击之后,高台上的娄圭无奈拱手相询。“贼军并不中计,且兵力太多,是要调集后营辅兵过来,还是派骑兵绕营支援,又或是让义公现在便集中骑兵一锤定音?!”   “都不必了!”公孙珣从容开口,却是霍然扶刀起身。“战事如此,人命何辜?今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吹响军号,召集全军,我要亲自了结此战!”   高台之上,中军诸人俱皆悚然,而片刻后,随着幽州军营寨内无数号角忽然齐齐吹动,眼见着高台上的白马旗和旗下的伞盖同时开始移动,白波军上下也几乎是全军悚然。   ……   “及董卓乱政,本朝太祖起兵征伐,至河东,白波匪聚众十万以当,且以河东兵善战,幽州军两万余悬之,或有忧虑。既战,幽州突骑先覆河东骑,河东步卒复蹈幽州营甚繁,沟渠填满,死伤枕籍,众中军吏忌兵畏祸,居高台而悚然。战至夕阳,太祖呼起,欲自平之,左右以军阵之危惊愕阻拦。太祖乃亲持弧矢曰:‘吾之此行,若此射矣!’遂坐高台而悬甲远射,矢去而中甲,徒众属目,知其决意,皆愿随之,又以中甲之事,其气十倍。”——《世说新语》·豪爽篇 第二十八章 夕阳西去水自流(续)   在近十万部队汇集的战场之上,一个人的作用究竟能有多大?   对于一个勇士和前线指挥官而言,斩将夺旗、击溃一部敌军,改变局部战场形势,从而使胜利天平倾斜,或许已经是极致了吧?   对于一个军事战略制定者或者一军统帅而言,发现战机,作出应对,从而一锤定音,或许也是一种足以载入史册的极致吧?   话说,就在白波军主力大阵东面前突列阵的杨奉,并不是一个眼皮子浅的人,他家中虽称不上是世族,可一来,其人家产极多,势力极大,自幼见识的场面不凡;二来,河东这个地方本就属于司隶,是靠近政治中心且军事地位极重的汉家名郡,所以他对政治局势什么的也并非一无所知;三来,他也是读书识字的人;四来,天下动乱后其人实际上割据了杨县和襄陵……但是无论如何,当幽州军军营中号角齐鸣,那位名震天下的卫将军公孙珣自大营东侧从容出营以后,杨奉还是彻底刷新了自己对于‘一个人’的认知。   因为公孙珣什么都没做,只是从营中高台上起身,然后不慌不忙的骑着马走出来,就立即动摇整个战局……这简直匪夷所思!   但是,它真的就发生了。   夕阳西下,随着幽州军的号角声接连不断,原本已经相互杀红眼的高粱亭战场上却忽然硬生生的被人掐断了战斗的节奏。   刚刚完成一次苦战的幽州军步兵放弃了转身回营修整的打算,身后原本倚着栅栏防守的辅兵、战兵也纷纷放弃了营寨,反而如潮水般涌出,就在营地前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强行立阵;   而原本应该继续进攻的河东兵,也几乎全都在某种奇怪的氛围中仓惶后退收缩,并在各自首领的急促呼喊中匆匆集合结阵……然后,整个河东军的军阵都变得莫名紧张和压抑了起来!   从远处高台上的郭太到近处的杨奉,从营前的高顺到侧翼的韩当,从只有残兵的河东军前锋诸将到高粱亭大营后营中一直没动的万余辅兵,从白波军到幽州军,几乎所有人都在号角声中紧张盯住了那面缓缓移动的白马军旗!   而位于最前线位置的杨奉和其部属更是亲眼看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身影。   一匹普通白马,一件精钢铠甲,一件赤色罩衣,一条玄色大氅,一个立翎的头盔,看似并不过分突出,此时却让人夺目难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能顺着这个身影想起无数的事情!   如今天下动乱不安,几乎无处没有战乱发生,可是在那之前,偌大的汉室天下,以统兵伐乱四字压制天下的人却只有这一个!这是这位卫将军用十几年的时间,从鲜卑到乌桓,从黄巾到羌乱,从高句丽到匈奴人,拿无数胜利堆砌出来的……做不得假!   甚至这些河东人可能比一般人对此了解的更加清楚一些,因为他们中的佼佼者不知道多少次以三河骑士的身份在此人麾下作战……六年前的黄巾之乱,或许还是他们的父兄,一年前的关中大战,却无疑正是他们亲身经历。   若非家人、宗族相互缠绕,难以脱开白波军,不知道多少人早就匹马相投了。   公孙珣引着中军将佐、军吏,在韩浩的护送下骑着白马径直出了高粱亭大营东门,然后迎面骑兵大队之中自然有白马义从径直出阵相迎,但公孙珣却不止步,反而是在义从的护卫下继续沿着已经休息了一整个下午的骑兵大阵缓步勒马向前。   诸将及其各部骑兵原本立在马下休息,本该就势行礼,但公孙珣左手掏出断刃,也不出鞘,只是微微平举,上抬示意,却是让沿途全军骑兵纷纷上马便可!   就这样,其人沿着骑兵大阵自北向南一路走来,各部骑兵也随着他的到来纷纷重新上马立定,而普遍性穿着赤色和白色直裾的骑兵大队更是好像被这位卫将军一只手推着一样,在汾水平原之上翻起了一道红白相间的波浪,并旋即被跟在公孙珣身后的白马骑兵所遮蔽混杂成了一体!   俄而,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又从何人开始,幽州军骑兵大阵突然欢呼声动,到最后竟然齐呼万岁!   万岁!   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天子专属称呼,在军中更普遍性的作用乃是胜利后的欢呼……换言之,明明天色还没有黯淡下来,明明还没有到达可以一击致命的最佳时刻,但当公孙珣亲自来到军中参与列阵以后,这支军队就已经开始欢呼胜利了!   作为很可能是第一个遭遇这支骑兵大队的部队首领,杨奉本能的便想让自己的部队提高警惕!   但是转头一看,这个河东数一数二的大豪却是整个人呆若木鸡起来……原来,之前被公孙珣带动的何止是幽州兵马,便是他杨奉的下属军阵居然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公孙珣的一次阵前巡视整个转向!   带着一丝惊恐,杨奉复又回头看向了身后的白波军主力军阵,而和他想象的一样,整个白波军居然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公孙珣整个牵动着转过了头来!   作为第一个醒悟过来的人,杨奉几乎恨不能立即去揪住身后程银、李乐、胡才那些人胡子,让他们继续去攻击幽州军大营,而不是如同一条下雨前黄河中的鲤鱼一般张大嘴仰着头去看着那个白马旗不放!   但是,转念一想,连他自己刚才都心神为之动摇,何况是苦战了一下午的这些人呢?何况是自己属下的这些士卒呢?   说到底,大概除了一个黄巾余孽郭太外,所有的这些人从骨子里就没敢把公孙珣视为什么对手,这些人虽然拥兵极重,却是没有什么所谓政治纲领的……整场战斗的本质,无外乎是他们想在公孙珣身前继续保有割据一方做土皇帝的事实,但公孙珣却注定不可能同意罢了!   实际上,之前公孙珣在太原停驻了那么久,这些人却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既没有主动涌到太原、河东交界处的灵石口,也就是俗称的鼠雀谷这个天险去阻挡,也没有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展开大决战,最后一直等到公孙珣连番攻连克县邑弄的他们肉疼以后才匆忙来决战……这本身就代表了他们对公孙珣畏惧加抵触的矛盾心理。   所以,当对他们而言超出想象高度的公孙珣,以最决绝的姿态出营列阵以后,也就难怪这足足七八万河东白波军竟然会全军动摇了……从政治到军事,这些人真的从没有把自己放在与卫将军齐平的地位上。   当然,这应该本就是这位卫将军的目的之一,经此一挫,河东军错失了最后一次攻击大营夺取立足点的机会。   杨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却依旧是无可奈何……因为公孙珣已经开始动员起那支致命的骑兵大阵了!立足点的事情来不及多说,现在是要保命!   但保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连绵不断的军号声停了下来,而公孙珣也来到自己的骑兵大阵正中,只是缓缓抬手,然后其人身后的骑兵大阵便居然渐渐整肃起来……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其中代表的个人威望和军队纪律,几乎让对面那些知兵的河东大豪们彻骨冰寒。   他们几乎可以肯定,不用等到落日,就是现在,这两万骑兵奋力一冲,七八万白波军就要兵败如山倒了!   前方幽州骑兵整肃列队,首当其冲的杨奉则头皮发麻……他对自己这五六千人阻挡的作用感到无力,对身前的数百步外的那个人和他的部队感到畏惧,但偏偏又不敢召唤援军!因为他心知肚明,这个时候如果大阵擅动的话,很可能会因为散乱的阵型反过来给对面的骑兵形成真正的突击机会,从而让大崩溃来到更快!   安静下来的幽州军骑兵大阵前,公孙珣看了看对面早已经不再刺眼的阳光,却是忽然勒马,立即朝着正前方的杨奉部开始前进。   身后注视着自家主帅和那杆白马旗的骑步各部也是毫不犹豫,立即勒马,随着公孙珣开始缓步向前。   两万骑兵,人高马大,无边无沿,甫一启动便惊得对面七八万白波军齐齐有了畏缩之意!其中,首当其冲的杨奉本部大阵更是立即有了动摇之意,这让原本就很沮丧的杨奉瞬间绝望透顶……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恐怕幽州骑兵真的冲到跟前时,自己的部队会不战而溃,而自己也会因为这个可悲的位置,而多半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于被踩成一团肉泥也说不定。   但就在这时,有意思的事情却发生了,就好像刚刚只是在让自己的坐骑适应此处环境一般,公孙珣忽然又勒马停步了,两万幽州铁骑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再度驻足……这个过程,因为骑兵数量过多的缘故,看似简单,其实是一个很费时间的过程。   杨奉死里逃生,却也瞬间醒悟……对方金鼓俱全,刚刚若真是要全军突击必然要事先击鼓的。   不过死里逃生之余,这位河东大豪却又愈发觉得煎熬了,因为死不可怕,等死最可怕!更何况杨奉本就是河东诸位大豪中最懂得变通之人。   他开始思索卫将军这么做的具体缘故——毕竟,公孙珣此举固然有故作玄虚,声东击西,哄骗前方放弃攻击大营之意,但既然已经哄骗得手,让白波军错失了最后一次战机,但为何不侯天黑一击致命,或者干脆直接一击了断,反而如此作态?   公孙珣勒马在军阵前,迎着夕阳侧身而立,远远看向了对面刚刚已经出现退缩迹象的军阵,却是在心中暗自计数。   三十个数后,公孙珣第二次勒马向前。   相对应的,白波军大阵也是第二次骚动难止,甚至边缘有了离散之意,杨奉部更是事实上有了整体后退的举动。与此同时,前线的白波军还清晰的注意到了从幽州军后营涌到前面的上万堪称生力军的辅兵,虽然只是辅兵,但此时出现,却让白波军的士气愈发萎靡。   但公孙珣却第二次止步了,并且依旧侧身相对。   “我懂了……”   远远看着对面白马旗下那个被夕阳蒙上了一层金色装饰的身影,杨奉忽然醒悟,然后如遇见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召唤起了自己麾下最信重也是最出色的将领。“徐公明何在?!”   就在不远处替杨奉努力控制军阵的徐晃面色严肃,立即驰马而来:“将军!”   “我只能指望你了!”杨奉看着徐晃惶急而言。“卫将军在给我们机会,他不想真的杀光我们……否则刚刚就不会在亲自出阵前还忽然释放俘虏了!他是以此来向我示意,要我临阵投降!对不对?”   “道理是对的,可将军要临阵倒戈吗?”饶是徐晃向来沉稳木讷,此时也有些愕然。“此时倒戈有何意义?卫将军亲自出阵,幽州军全军振奋我军则全军震动,等对方骑兵大队直接冲来,怕是七八万人都要失控然后相互践踏,彼时我们倒戈或不倒戈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可以全军投降!”杨奉盯着身前部属突如其来。   徐晃沉声摇头:“我军数十部,人心不一,匆忙之下……”   “可以杀郭太而号令全军弃械!”杨奉再度打断对方。“我军唯一高台在彼处,趁着天色未晚,当众而为,虽有混乱,却还是能成的,最起码能让卫将军和其部也能看到,届时我军自溃,卫将军就没必要再驱动骑兵践踏冲杀了……”   “郭帅无过!”徐晃脱口而出。“而且做下属的,因为局势有所背离就已经很惭愧了,如何还能杀人?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这年月哪里有什么道理?”杨奉面色狰狞起来。“真要说道理,今日杀他一人,便能活数万乡梓,要我说,这便是天大的道理!再说了,你想想我们白波军号称是黄巾,仅此一项卫将军便不能轻饶,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军中唯一一个真黄巾便是他,不杀他,如何能降,杀了他,方能交代!而且你再想想,他为首领,此战之后,别人尚可两说,唯独他便是活下来也只会被追索不止……”   话音未落,周围再度骚动不止。   原来,就在杨、徐二人对话之际,公孙珣第三次向前逼近了数步,这一次,可能是因为日头愈发西斜的缘故,白波军的震动和退缩愈发明显。而且,大营前的幽州军步兵,居然也趁着气势,向前逼近到了已经填满的壕沟之上。   徐晃张口欲言。   杨奉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公明……你也看到了,卫将军的暗示是切实的,但耐心却是有限度的……不要浪费时间了,你且往中军速去,沿途可以好好看一看想一想,是要全什么道义,还是要杀了他解救此地数万乡梓?我去派人寻其他小帅、头领,他们也一定会懂的!到了地方,要是你下定了决心,便假装汇报军情,上台直接用手斧斫了他!此处七八万人的性命,就全靠你了!”   徐晃沉默片刻,然后几乎是以一种逃跑的姿态,匆忙打马往中军郭太处而去。   其人沿途所见,上午还士气正旺,下午还杀意盎然的白波军士卒,此时多有惊惶之意!很显然,公孙珣这种留有余地的示威在打断了白波军的攻势之余,也让白波军那些军事素质出色的军官们清醒认识到了自己真实处境!并迅速将这种认识传染到了全军之中!   大难临头,人人自危。   徐晃愈发挣扎,但胯下战马不停,已然在公孙珣第四次逼近之后来到了中军处。   和其他各处一样,白波军统帅、头裹黄巾的郭太也正在与自己那些亲卫争论着什么,而其人见到徐晃到来,却居然是有些释然和轻松之意:“可是杨县徐公明?”   “正是!”徐晃在台下下马,然后俯身行礼。“拜见郭帅!”   “你来的正好。”郭太立在那匆忙堆砌的高台之上,倒扶一剑,释然而叹。“有一件事情,我想让我的侍从来做,他们却都不敢,公明是郡中出了名的勇士,又与我没什么私交,正好替我来做!”   徐晃硬着头皮抬头应声:“愿效犬马之劳!不过杨帅有……”   “我欲自戕,请你上台来斩我头,然后献首而降,以救此处数万无辜乡梓。”郭太忽然而言。   徐晃愕然失色。   “不必愕然。”郭太仰头而叹。“我一黄巾余孽,本就是不容于天下的太平道残党,七年前太平道席卷天下,我都无法在河东举兵成功,今日便是以首领之身立于此处,也照样难再兴太平道……心愿难成,而如今眼见着败局已定,更是自知必死无疑。既如此,若能以我一人之首,临阵换得数万人的性命,我又有什么不舍得呢?记住,千万不要耽搁,因为天色一暗,卫将军就不会再给机会了。”   徐晃沉默不语,周围数名郭太侍卫则纷纷跪地啜泣,发誓要将郭太救出,往吕梁山中躲避,引得郭太也是一时难舍。   但很快,随着周围军士再度仓惶退缩,而且全军都有崩溃之征兆,郭太不再犹豫,其人背对夕阳,于军中唯一高台之上提剑自戕!而徐公明却是迎着夕阳奋力一跃上得高台,然后在万众之前,拔出手斧,当众枭其首。   夕阳西下,血溅五步,中军自溃!   ……   “太祖既出营,乃引众汇骑兵两万众亲列阵于东,其军阵严整,盔甲耀眼,迎夕阳夺目,宛若天神,贼军望之悚然。太祖见贼震动,乃令全军欢呼,既停,不鼓,直引众向前,贼阵望旗帜动摇,未及十步,猝停,贼乃恍然惊疑,而阵型渐溃。如是再三,贼全军震动,左右离散。贼首郭太遥而望之,知不可为,亦明太祖仁念,乃自戕,并使亲卫匣其首以降,河东遂平。”——《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九章 尧舜桀纣皆腐骨   高粱亭西南,襄陵城西,平阳城东,在一览无余的汾水平原上有一座很突兀的著名建筑,四时香火不断不说,遇到一些重要政治事件,河东太守还会亲自前来拜访祭祀……这是一座尧祠。   尧作为儒家公认的上古圣君,自然是这年头正儿八经的祭祀对象,所以尧祠是有很多的。不过,大概是因为平阳是尧都的缘故,所以此处的尧祠规制不比寻常。   话说,自从卫将军公孙珣在高粱亭一战降服了七八万河东之众以后,自二月底到三月初,他一直就在此处驻留……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七八万俘虏,外加公孙珣本人所带领的两万余战兵,两万辅兵,林林总总十余万众,是需要妥善整编的。   什么人该赦免回家,什么人又该予以处罚?   赦免回家的如何有效管理安置他们,而予以处罚的又该用什么方式处罚?   是杀是留,是抄家还是灭族,是许其投军自效还是杀其人并其众?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但是话还得说回来,十余万众,如果不想坐吃山空,偏偏还真得尽快予以处置才行。   “君侯!”这日下午,镇军中郎将王修王叔治从尧祠外转入,却是满头大汗,俨然又是辛苦了一整日。“今日这最后两县的良家百姓也已经尽数放回,不过和之前一样,多有人乐意从军的,我也按照之前的吩咐,告诉他们良家子从军多有优待,却要等到本地乡亭恢复以后再论其他。”   鹖冠直裾,正在尧祠内某处瞻仰碑刻的公孙珣缓缓颔首,然后方才顺势回头:“辛苦叔治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雁门、太原汉家制度尚在,亭乡未失,做事方便,唯独这里,算算时间已经两年没官府辖制了,什么都要重头来过。”   “不过。”王修闻言倒是忽然叹气。“这些人听到恢复亭乡,或多或少都有些异样,想来是这些日子少了算赋徭役,颇有些食髓知味……”   “越是如此,越要尽早恢复制度。”卫觊在旁忍不住插嘴言道。“唯独要选派出色人物,方能治理地方,安抚人心,而且要速速处置那些地方大豪,叛军首领,防止他们回到乡中蛊惑人心再度为乱。”   众人纷纷颔首。   “话是如此了。”公孙珣在旁哂笑道。“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就好像这次,若非有伯觎你提前相候在此,提供大略腹案,我怕是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呢……有时候想想,难怪自古以来那么多杀俘之人,哪里是他们全都残暴?分明是既养不起,又不敢放。”   “若以此论,那欲行仁政,便须先有智力、勇力、财力、物力,然后方可为之了。”田丰在旁边不由感叹。“这便是天下仁政难为,而恶政却屡见不鲜的道理了,怪不得天下总是越来越坏……”   “但是,觊以为这不能作为不行仁政的理由。”卫觊在旁朝着公孙珣勉力劝谏。“天下崩坏,局面艰难,严刑酷法固然可以起一时之效,甚至于让人起到一时之快,但是恪守制度,威德有据,才是长久之道。”   “伯觎这是金玉良言啊!”公孙珣也是感慨一时。“但是事有缓急,反过来说,如今讨董格局严峻,只争朝夕,而从此来论,那一日我倒是还是有些妇人之仁了。现在想想,若是当日能稍微忍一忍,等到天黑,咬牙冲一阵,最起码今日处置起俘虏来便干脆的多……想那些河东豪强,有些其实实力未损,与他们本部兵马依旧缠绕难分,偏偏又是整部而降,不好肆意处置,也是让人为难。”   卫觊稍微一怔,倒是不由叹息:“天下事确实是难!”   “其实君侯不必如此过虑。”沮宗在旁捻须道。“依我看,那日君侯在高粱亭堪称神武,几乎一己之力逼降七八万贼众,我等都为之神驰。而经此一战,那些河东大豪出身的首领恐怕也不敢再多想什么了……该收入军中就收入军中使用便是,无须多虑。”   “是啊。”娄圭也是一声叹气。“不论其他,此战我军虽然大胜,也颇多伤亡,两万骑兵,死伤减员两三千众,六千步卒,也伤亡减员近两千……而过了河东,迎面董卓拥兵极重,光是关西老卒与洛阳禁军就何止五六万人?所以说,这些人该用还是要用的。”   “只要不放他们回乡便可。”王修也是正色而言。“这种豪强之辈,正该用在战场之上消耗!”   “还是要再威慑一二才好。”公孙珣走出尧祠大门,却是看着身前陡然显现的庞大军寨若有所思。“而且该处置的也要处置。想来,那日能活下来这么多人,一是将士辛苦作战,三军用命定下来的大局;二是我自起了妇人之仁;三是郭太主动送命,舍身行仁……这些人岂能坐享其成?”   随行幕僚,虽然之前议论时各有所持,但此时说起那些被俘大豪们的处置,却并无一人反对……毕竟,治政是治政,治军是治军,战争时期,公孙珣能保持基本的规矩已经足以让这些文士无话可说了。   “对了!”公孙珣忽然又想起一事。“我邀请我那师兄王文都还有河东诸位世族领袖后日来此祭祀圣君的事情……不会耽搁吧?为何一直到现在都无一人到此?”   “家人来信,他们已经到了绛邑,算算时日,明晚必到。”卫觊正色作答。“之所以没人提前到此,乃是因为要先集于安邑,然后随王太守一起到来。”   “看来我这师兄在河东颇有威望?”   “确实如此。”卫觊继续言道。“王府君是白波匪作乱后到任的,其人之前履任近两年,虽然不能收复河东,可在安邑却多少能做到守成不弃,而诸世族也多赖他保全……到后来,不光是北有白波,南面董卓乱政,王府君在安邑也是尽力而为了,大家都看在眼里。”   “我记得还有西河太守崔钧崔州平(前司徒崔烈次子,历史上后来诸葛亮的忘年交,铜臭一词的发明人),也是如此。”公孙珣若有所思道。“其人在西河,虽然因为匈奴势大不能制,却多少能安抚地方,广得人心,而且大节不失。”   “不错。”这次点头称是的乃是田丰田元皓。“安平崔氏(也就是博陵崔氏),虽然因为崔烈有了铜臭之名,但终究大义不失,尤其是崔州平,当日君侯到太原,他便主动送信,请共与讨董,不过君侯却以西河兵少,反劝他协助安抚匈奴便是……”   “那也请他来吧!”公孙珣一声叹气。“便是赶不及祭祀圣君,也该请他共赴讨董大义!”   “将军宽容。”众人情知公孙珣与崔烈的过节,却是赶紧称赞。   便是田丰,居然也难得颔首。   “我这人并不宽容!”公孙珣摇头不止,却是兀自离开尧祠,入营去了。   众人不解其意,却也不好多问。   翌日,恰如卫觊所言,河东太守王邑帅郡中官吏名族准时来到了尧祠……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而公孙珣也于当晚主动在尧祠院中设宴,以作礼仪。   满营幕僚军官,河东名族,包括哪些投降的河东大豪,全都列席其中,非只如此,众人甚至惊愕见到了与公孙珣并排坐在上首位置上的大司马、幽州牧刘虞……相较于此人,其余种种两千石,或者曾为两千石高位的官员、名士,倒是显得寻常了。   “闻喜裴氏为何不在今日客中?”一番寒暄之后,坐在上首的公孙珣朝着与自己左手侧次席的王邑好奇询问道。   “裴茂公如今还在朝中。”王邑无奈苦笑道。“其五子也全都在身边……”   公孙珣一声叹气。   “这事怪不得裴公。”王邑见状赶紧解释。“文琪或许还不知道,自从袁曹等人逃离并起义兵后,董卓对这些擅自逃离洛阳的官员经常是一旦发现便要严厉处置,大至夷族,小到下狱,不一而足。而裴公之前虽然做过尚书令,算是位高德重,但据说其人好像是跟关东诸侯之一,也就是当日跟着文琪的那个刘备刘玄德有些关系……所以看管极严。”   公孙珣连连挥手失笑:“文都兄想多了,我没有怪罪之意。只是想到博陵崔氏(即安平崔氏)的崔州平马上要来我军中共谋讨董,而清河崔氏的涿郡崔太守也早早与我会盟讨董,至于渔阳田氏、晋阳王氏、阳曲郭氏、邯郸李氏、魏氏、邯郸氏,还有泰山王氏,也都有子弟在我军中,若是再加上此番到来的河东卫氏、贾氏、范氏、柳氏……我也算是见识到这天下一多半的名门风景了!”   被提到家名的人,多有得意之色。   “原来如此。”王邑也不由失笑。“如此说来,早该唤几个闻喜裴氏子弟一起前来才对……”   “无所谓了。”公孙珣复又摆手笑道。“本就是缘分而已,有则有,无则无,不必强求。”   “其实哪里是因缘巧合?”王邑继续恭维道。“文琪此番讨董,上应天命,下承民心,而且连战连胜,这才能汇集天下名门世族,让大家同心戮力,共谋大业……这就是所谓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说的好哇!”公孙珣笑的更开心了。“可若如此算来,我麾下为何没有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的子弟呢?若以袁杨子弟与匈奴单于共捉刀立于门内,岂不更应时事?”   王邑登时讷讷,座中诸人也多有变色……毕竟,公孙珣耗的时间太久了。   话说,春日暖风正适,火把火盆团团照亮庭中,再加上酒菜俱全,很多人随着王邑赶了一天路,此时早已经饿的不行,但公孙珣却迟迟不开宴,难免让人心生疑虑,此时又当众说出如此狂妄之言,那此宴必然要有波折的。   席中明显有人试图劝谏,但公孙珣根本没有给其人机会:   “听说师兄在河东,能够存身于虎狼之间,靠的乃是两位郡中世族豪杰……一个唤做卫固,一个唤做范先,不知是哪两位?”   一人赶紧避席见礼,而王邑也是当即做了介绍:“此乃郡中兵曹掾卫固,至于郡中司马范先,因为安邑需要有人看顾,所以留他守城。”   “原来如此。”公孙珣也不喊地上之人起身,只是愈发追问不及。“那敢问师兄,范司马其人何如,懂得利害二字吗?”   “这……”王邑情知不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了出来。“文琪,愚兄早在刘师门下便以愚钝而知名,实在是不知道你是何意?什么是懂得利害?还请你明示。”   “不瞒师兄。”公孙珣依旧微笑从容,好整以暇。“之前请你来此祭祀圣君,我便也担心安邑有失,以至于影响大军,便遣了我麾下别部司马成廉,引骑兵四千,走介山绕道去安邑守城去了,临行前曾吩咐,国事为重,若有阻碍,格杀勿论……范司马不在倒好,如今既在,偏偏又不懂利害二字的话,此时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王邑张口欲言,却终于没再吭声,而席中诸多人物,也多彻底肃然起来。   “至于卫固卫兵曹,你可知罪?”话至此处,公孙珣也懒得遮掩,却依旧颜色不改。   俯身在庭中的卫固一言不发,连连叩首,唯独叩首间隙忍不住看向坐在公孙珣右手侧某个座位上的卫觊。   然而,卫觊只是闭目养神,佯做不知。   “卫兵曹,卫将军问你话呢!”王邑看着不好,忍不住呵斥了一声。“你到底犯了何事?!”   卫固惊慌难耐,只能勉力叩首:“不瞒府君,之前为保住安邑,我便以乡人身份与白波军中诸位多有联络,劝他们不要进军郡南数县,想来是此番卫将军大胜,查检到了昔日信函……”   话至此处,卫固复又看向了座中杨奉等人,但杨奉等人也在忐忑之中,如何敢擅自出声?   “你真是糊涂!”王邑愤然起身指责道。“虽说时局危难,但是怎么能不经过我这个太守便轻易与贼人交通呢?”   卫固赶紧会意叩首认错。   “文琪,其人如此胆大包天,固然可耻,但还请念在他保全地方的功绩上多加宽恕才好。”王邑实在无奈,只能临时为自己的下属求情。   “我与师兄十余年未曾再见,今日既然是你说话,那就恕其死罪好了。”公孙珣张口便来。“罚没河东郡兵曹掾卫固除房舍外的所有家产,交出宾客、私兵……其人杖责二十,罚为陪隶一年,即刻拖至后营行刑,然后入列为陪隶!”   王邑目瞪口呆,但却早有甲士无数持白刃涌入尧祠庭中,竟然是将刚刚还是座上客的卫固给当众拖了出去……而卫固看了看宛如在说天气如何的公孙珣,瞅了瞅愤怒却无言以对的王邑,最后将视线投向了闭目不语的族兄卫觊,到底是一句废话都没敢有。   “文琪……”在上首另一位大人物刘虞的戏谑注视下,河东太守王邑终于无力坐了回去。   “我听说之前九卿中的执金吾胡毋班被他妻舅河内太守王匡所杀,此位空余,而文都兄久任河东,辛苦维持,多有功劳……不妨请大司马表文都兄为执金吾,如何?”公孙珣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意思。   刘虞冷笑一声,并未多言。   而王邑却是凛然而答:“文琪坐拥雄军,兵强马壮,自然是说什么就是什么!”   公孙珣嗤笑摇头:“看来师兄还是不懂什么是军……说来也巧,刘师遗书中恰巧训导过我此事,你要听一听吗?”   王邑闭口不言,众人饥肠辘辘。   ……   “王邑性激而无胆;卫固多计而无断;范先恃强而无能……河东碌碌,可轻定矣!”——《旧燕书》·卷七十五·列传第二十五 第三十章 王侯蝼螘同丘墟(2合1还债)   在座之人,尤其是跟着王邑辛苦赶路过来的那些河东本地官吏、世族,还有那些刚刚被释放的原白波军河东大豪们,大多已经饥肠辘辘,但见到公孙珣如此做派,反而只能屏声息气,静坐席中。   便是那些此番并无多余心思的人,也纷纷竖起耳朵倾听,他们也好奇,在公孙珣这个公认的天下首席名将眼中,军队到底是什么?   “军是什么?”公孙珣坐在上首席中,不慌不忙,却也居然认真严肃了不少。“一言以蔽之,国之辅也!什么意思?就是说军队是用来辅助国家运行,维持天下安泰的工具,是用来锄强扶弱的,而非用来恃强凌弱;是用来扶危定乱的,而非用来乱政为祸的!”   王邑张口便想插嘴反讽,但转念一想,情知对方是有董卓这个混蛋做挡箭牌,却也不好自取其辱。   “我知道在座诸位多有微词,毕竟有董卓当面嘛,天下诸侯都可以洋洋自得,指着董仲颖自称有德,自称扶危定乱……如今这个局面也确实如此。”公孙珣似乎是看出了一些人的心思,倒也并未遮掩。“便是我公孙珣相隔两千里,敢提两万兵至此,不也是看中了董卓为人残暴无度,其人必速失人心,其势必速致衰弱吗?而诸位呢,尤其是并州三郡与河东的主政者、世族首领,却多以为只是因为处于董卓与我两强之中,不得已择其善者而从之,而非是自己有所失德乱政……”   “难道不是这样吗?”王邑王文都终于忍耐不住,愤然而起。“难道我等势弱之下无能为大局,然后辛苦维持局面也算失德吗?也算乱政吗?”   “当然如此。”公孙珣看都不看自己这位师兄一眼,只是坐在原处继续昂然言道。   “此何言语?”王邑愈发愤然。“辛苦两年,居然成了贼子吗?”   “师兄何必失态,这有什么难懂的?无非是不居其位而不谋其政,居其位便当谋其政而已。”公孙珣依旧不慌不忙。“换言之,失德、乱政之断是要看人的……诸侯和寻常官吏之乱政为祸,士人以及寻常百姓的乱政为祸,是一回事吗?”   王邑稍有醒悟,虽然还是有些愤然,却终究是在庭中不少人忧虑的目光中坐了回去。   “譬如文都兄你这种人,”公孙珣轻声哂笑,并未因为对方落座而就此放过。“位居两千石,受命一方,董卓乱后,更是实为一地诸侯,你有没有乱政为祸,不是看你能不能维持局面,而是要看你有没有能够扶危定乱,保全社稷!换言之,大争之世既起,各路诸侯纷纷割据,这个时候,你身为一方之主,势弱无能,不能为大局,不能扶社稷,偏偏还要割据一方,自成体系,便已然算是乱政为祸了!”   王邑还想分辨,但公孙珣见状却率先变色厉声呵斥起来:“不说别的,我只想问一问师兄,董卓两月前便开始逼迫河南百万士民迁移关中,而我听卫伯觎说,道路上死饿病馁枕籍……这没有错吧?你在安邑,虽然势弱,但两月间,就不能瞅个机会过河打俩仗救些人回来?救不了人,去路上收些尸又如何?有十万白波匪在侧,有我将至,你难道怕董卓过河报复吗?可你做了吗?!唯独看在你没有再逆势而为,这才许你保全名誉而已,还想如何呢?我让你退位,处置卫固、范先,真的只是想夺河东之政吗?你们三人主持安邑大局,真的问心无愧吗?!”   王邑默然语塞。   “其实何止是你王文都身居其位而不能为?”公孙珣言至此处,却有斜眼看了下自己身侧的刘虞。“有些人,位居三公之上,兼有辅命之身,面对着虎狼环绕,不去主动铲除乱象,反而只考虑个人名誉、得失,屡屡装聋作哑,坐视局面崩溃!而等到大局崩溃以后,他们既不能定乱扶危,也不能一死报国,反而想着偏居一隅,苟延残喘,甚至有同僚不能忍耐,准备拔刀而起的时候,他们还要因为个人私利有所钳制……这种人自称有德,其实正是为祸天下之辈。”   话到此处,刘虞早已经面色铁青,却居然也不能出言驳斥,而座中诸位也多已经胆战心惊,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错。”公孙珣忽然失笑。“我说的,便是袁隗、杨彪之流了!他们世受国恩,负天下之望,行政于朝堂,却坐视董卓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擅行废立……我刚才说以袁杨之流立于门下,虽说是开玩笑,但何尝不是愤恨于他们一开始没有阻拦董卓呢?”   座中一时释然,众人纷纷感叹。   “不过,”公孙珣复又看向了王邑。“师兄也不必过虑,我所言失德乱政,只是因你在其位而不谋其事罢了,如今既然弃了地方长吏之职,那便无须为此自责了……等天下安泰,还是要你这种人去朝中接替那些为虎作伥之辈主持局面的。”   王邑面色虽然还是不好看,但终究是微微拱手相对……因为处置河东安邑官方势力而掀起的小小波澜,算是到此为止了。   但是,公孙珣似乎是说上了瘾,居然不顾大家愈发饥饿,还要继续长篇大论下去:   “刚才从何为军,一路说到诸侯有德无德,并非是没有缘由的……毕竟此时天下动乱,诸侯并起,大争之世中,军事为先,军务便是国务,二者天然相通。而若继续说下去,其实是可以一路论到官吏、将士、世族豪强乃至于庶民的。”   “譬如说,诸侯以下,军务以何为先?”公孙珣坐在上首,左顾右盼,从容讲说。“非是将领、兵马、甲胄,而是民政,民政井井有条,人民富足、制度完备,那自然可以轻易聚拢粮草、召集强兵……正如此番征讨,连破四郡,军中经常有人争论,说义公与素卿谁的功劳更大,谁该居首?但这话一开始就不对,依我看,此番征讨至此,只有在后面维持局面的吕长史,以及沿途带领辅兵处置后勤的王叔治,这二人可以争一争首功!高祖‘功人功狗’之论,难道是假的吗?”   此言既出,韩当、高顺赶紧出列,当众下跪谢罪,王叔治也赶紧起身推辞。   公孙珣高踞其上,倒是随意招手,让他们各自回去了:“不关你们的事,也不是在敲打你们,而是之前在高粱亭,看到郭太自戕而死,这几日又因为俘虏处置多有思索,今日被自家师兄一问,又念及即将与董卓相对,这才不免多说了几句……你们只当是我闲着无聊唠叨,有心就听着,无心便不要理会。”   二将这才各自俯首退下……而在坐之人,尤其是河东本地人却不由啧啧称奇,他们在河东见惯了骄兵悍将,却不想公孙珣麾下一骑一步两个军官首领,居然如此老实,但转念一想,公孙珣本以军事起家,在军中说一不二,似乎也是寻常。   “而再往下说,说到打仗本身,却依然轮不到军中将佐身上,而是军制大于军官。”韩当、高顺退下后,公孙珣继续侃侃而谈。“一军之众,首先要制度完善,军中官兵升迁通畅,军队什伍完全,纪律分明……譬如之前高粱亭一战,你们都说那一日我如何如何威风,义公如何如何临阵指挥若定,素卿又如何如何以一当十。但其实,若非是全军制度完全,指挥通畅,部队本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精锐,那空有军官又如何作战呢?怕是和对面的白波军一样,空有勇力,而徒为乌合之众罢了。”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庭中诸人,不少年轻军官、吏员乃至于世族子弟,此时居然已经正襟危坐,认真听了起来。   不过,也有诸如田元皓这种聪明人,此时心中一动,忽然醒悟到了一些别的道理。   话说,公孙珣一再强调制度、后勤,一再无视麾下出众大将,好像完全没有史书中大争之世里为人主者猜忌和担忧将领的那种意思,甚至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田丰早已经感到疑惑。然而其人此时在心中细细计较,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原来,公孙珣麾下有名有姓的爪牙之将,竟然全都是极为可靠之人!   如程普、韩当,俱是同乡,而且前者郡吏出身,一开始便是公孙氏故吏,后者普通士卒起家,一开始就是公孙珣私人宾客;   而如关羽、高顺,前者不过是河东一杀人逃犯,后者不过昔日军中一犯罪陪隶;   还有魏越、成廉,俱是失了故乡,没了根基的边郡浪荡子;   至于田畴、田豫、赵云、张南、焦触、文则、宇文黑獭、张泛等人,虽然算是世族豪强良家异族,出身不一,但却全都是公孙珣稳居昌平后,出自其根基之下的地方人士。   唯独一个牵招,安平大族,兼为游侠,此番却也被转为地方之任了,而且此人也不是寻常爪牙之流。   换言之,单说这些军中领兵将佐,也就是爪牙之任,有哪个敢和公孙珣装三论四的?或者说,这些人中谁又能有什么倚仗去在公孙珣身前直腰?   当然了,想明白这一点,田丰倒也并不惊悚……毕竟,说到公孙珣的处心积虑,别人不知道,他田丰难道不知道吗?之前骂了对方十来年包藏祸心之人,难道不是他田元皓?   唯独想起史书记载的乱世之中,那些将领背叛、倒戈如吃饭喝水般寻常,然后不知道多少英杰被这些事情弄得狼狈不堪,田元皓颇有些为天下其余诸侯感到悲哀而已。   “而若以此论。”并不知道田丰又在心中腹诽自己的公孙珣,忽然又在座中失笑起来。“那些地方官吏、将佐的失德为祸之举,也就呼之欲出了……要我说,两千石以下的寻常官吏无须为天下大局而劳心劳力,但若不能安抚一方士民,还一处地方平安,便也是要计较一二的;而那些拥兵数千,规制地方的大豪、军头,临阵相决,军法处置之外,乱世之中,我也不计较他们的自保之举,唯独他们若是掠夺无度,侵扰地方,滥杀滥为,也是活该被处置的!”   座中几个刚刚从俘虏营中来到此处的河东大豪,从杨奉到程银,从李乐到韩暹,多有变色……不过或是轻松,或是紧张而已。   “至于再往下……”公孙珣愈发感叹。“于军中则是寻常士卒,于政则是寻常良家百姓……要我说,全都是无辜之辈!正所谓上者为舟,下者为水,平世水自清澈,而乱世中水变得浑浊起来,难道不是因为我们这些舟船乱动搅混了水的缘故吗?为何要苛责泄恨于水之本身呢?这个道理,不止是我公孙珣,你们这些人,大到两千石,小到区区乡亭吏员,都要牢记……不然,有一个算一个,还来打什么董卓,不如随我留在昌平种板栗好了!”   尧祠庭中,一时沉寂。   “所以说,”公孙珣此番长篇大论终于要完了。“良家百姓和寻常士卒,一定要尽量善待……单以军论,如果是自己军中的士卒,便要让他们吃饱穿暖,兼有军饷,并确保有功能赏,有罪必罚;而于敌对军中,除去不得已之时,能保全也还是要尽量保全的!这也是我之前为何释放了四五万河东白波匪的缘故,这些人不过是乱世求活,些许罪责,也被郭太临阵一人担了,何必苛责?至于说寻常百姓,就更是要尽量体恤,不可以轻易骚扰!”   此言既罢,众人眼见着公孙珣是将军、政二事从上到下给捋了一半,算是表达了其人对待各方的处置原则,也是纷纷起身表态……为首者,自然是王修、娄圭,而戏忠、韩当、高顺等人,甚至连田丰都没有生幺蛾子,纷纷列于二人之后,全场上下,绝大部分人便在这些幽州军中两千石大员的带领下齐齐躬身称是,以示赞同;而王邑和刘虞虽然一言不发,却也起身抬了下手,没有破坏大局。   就这样,众人一番表态,既算是河东就此正式归顺,兼做效忠,也算是下一步直面董卓之前,并州、幽州、河东的新旧人士,临时统一了思想……到此为止,终究是一场还算合格的大会了。   当然,这其中有人口服心不服,恐怕也是必然……唯独讨董大局在前,公孙珣兼有强军在手,这些也无所谓就是了:   公孙珣对世族、豪强苛刻是不错,但总比董卓动辄杀人全家要强万倍吧?而且强军在此,其势正旺,谁会出头做枉死鬼呢?   随即,众人各怀心思,重回座位……而事情到了这一步,本该是公孙珣这个此间主人举杯相对,但其人却依旧端坐不动,丝毫没有开宴的意思,倒是让人心中忐忑。   而且,这种忐忑马上就变成了惊惧。   “诸君!”公孙珣忽然板着脸言道。“既然我已经剖心相对了,诸位刚刚也都自陈明白了我的心意,并俯身拜我,那有些事情就不必遮掩了……来人,将王太守请出来!”   话音刚落,便有数名甲士推着一名表情狼狈却衣着华丽之人仓惶入内,在座之人是不少人认得此人的,便不免窃窃私语,弄的满庭皆知——原来,此人居然是河内太守王匡王公节!   话说,王匡如何在此?   原来,之前张杨受了戏忠的劝说,弃了上党、卖了于夫罗,倒也轻易攻取了河内的王匡辖地,然后俘虏了王公节……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其人!   留在河内养着以收人心吧,其人在河内素来只有恶名,留着怕反而会引起民怨;杀了吧,一个讨董的诸侯,堂堂正经两千石,张杨偏偏又不敢杀!   所以,只能送走。   但是,送给袁绍呢,袁绍根本不要!他要这个废物干吗?添堵吗?   让他归乡呢?也是不行,因为张杨担心他在泰山募兵后卷土重来!   思来想去,张杨便只好以上党换河内的名义,将此人作为当日那番合作的一部分,给送到了上党!   牵招碍于‘商业信誉’,无奈接手了此人,也是为难到头疼……一来他不好处置一个两千石,二来王匡当日也算是牵招‘郡君’,于是无奈何下,牵招便以老师乐隐的名义,将人送到了军前,交给公孙珣这个个高的人处置!   算算时间,不过是刚到了两三日而已。   “诸位!”公孙珣稍作介绍,然后随手一指,倒是干脆利索。“我刚才说了半日,何为乱政为祸!放在咱们王太守这里却也明显……其人在河内,讨董而兵败,割据而残民,就算是对上自己来做使者的妹夫,也居然不能保全,致使自己两个外甥无所依靠,家乡故人都弃他而去!便是他故交蔡伯喈,居然也写文章说他是个恶贼!诸君,你们见到这种人,还想跟我说什么能不能容人吗?我今日与诸位直说好了,我此行讨董,不是因为对方是董仲颖便来讨伐的,乃是因为董卓乱政为祸在先!至于其他人,不要觉得自己未曾投靠董卓便如何如何,若有为祸之举,我也绝不会轻易放过!而且别人不敢为的事,我公孙珣敢为;别人不敢处置的人,我公孙珣敢处置!”   言至此处,公孙珣干脆回头,昂然质问:“王府君,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王匡面色憔悴,在火光之下失措无能,几次张口有所言,却居然不能出声。   “到底在说什么?”公孙珣有些不耐。   魏越见机的快,赶紧起身来到王匡身前,听了几句,这才拱手回报:“君侯,他说他妹妹早死,然后妹夫死前虽然恨他入骨,却又只能将两个外甥托付给他,如今也随他到了上党……他无颜抚养两个外甥,却又不知道该让谁来养!”   “我知道了!”公孙珣微微颔首。“胡毋班位居九卿,更是党人八厨之一,他的两个遗孤既然到了我这里,我便不能不管……这样好了,我族弟公孙越在晋阳,他家中孩子多,便让他来收养!可还有别的话?”   王匡面色苍白,却终究不再开口。   公孙珣见状也不犹豫,直接一挥手,魏越便带着几个甲士在座中大部分人惊疑之中将此人推下去了。   片刻之后,魏越更是亲自来汇报:“君侯,王太守自知有罪,已然自缢身亡,还请吩咐……”   “悬其首挂于辕门前,待明日祭祀圣君之后,便和之前的战死士卒一样,一起葬在尧祠周边就是。”一片寂静之中,公孙珣干脆直言,却又转手指向座中另外二人。“别忙走……这几日叔治已经询问清楚了,李乐、侯选这两人,平素劫掠乡里,素无法度,即刻推出去斩首,然后罚没全部家产,并其部众!”   魏越当即引甲士上前拿人,而李乐、侯选二将惊惧之余刚要破口大骂,却陡然想起自己尚有族人在军中,亲眷在河东本地,也是双目圆睁,不敢多言,然后居然就被甲士径直拖出,也和之前王匡一样不见了踪影。   可怜这二将,在另一个时空中原本一个官至征北将军,然后病死家乡;一个趁乱割据关中,最后投降曹操得封列候,并守渭口善终……此番却径直身首异处,前者终年三十九岁,后者今年不过二十八岁。   至于王匡,若无公孙大娘来此世中,原本应该很快死在胡毋班亲属和受了袁绍指示的曹操手中,倒不必多言了。   刚刚杀了一镇曾经拥兵过万的诸侯,又杀了两个降将,座中早已经鸦雀无声,唯独剩余白波军中的杨奉、程银、韩暹等将不敢怠慢,只能战战兢兢,纷纷避席叩首称罪,而且个个都愿献出家产、部众,只求苟安。   公孙珣不以为意:“我行事自有度,何必求饶?韩暹、程银、胡才三人,虽然平日里并无大恶,但终究是颇有骄横为祸之举,而且既然割据一地,举旗作乱,刀兵相见,总有处置才行……罚没你三人家中宾客、徒附,保有祖宅及百顷田地,本人行假司马,领部众留在军中以观后效!”   程银、韩暹、胡才半惊半喜,却又忙不迭的叩首谢恩。   “杨奉,”公孙珣复又指向一人。“你在乡中多有善评,郡中也说你有才,但既然作乱,当知有此结果……罚没一半家产与田地,徒附、宾客、私兵皆不可留,表你为一部司马,继续在军中效力!”   杨奉这真是喜出望外了!   “其余再往下白波降将,皆以杨奉此论!”公孙珣继续吩咐道。“但要牢记,今日尔等能存此身,乃是郭太捐身在前,我再行威福于尔等,身为降将,若有差池,短时日内,必会格外严惩不贷!”   杨奉以下,还有投降的其余小帅、小将自然叩首不及。   “哪个是徐晃?”公孙珣忽然又喊出一人来。   “罪将在此!”徐晃当即出列,专门叩首。   “处罚已过,便无须称罪人了。”公孙珣看着这个方面重颌之人,微微正色相告。“其实云长曾与我说过你,子义和子龙也称赞过你的武艺,正好你也是本地人,也不能让别人总说我苛待,今日便给你个机会……你来以假司马的身份去领李堪、李乐、候选三人残部,悉心整编……不要让我失望!”   徐晃心中惊愕,面色木然,唯独不敢怠慢,只能连忙叩首称是。   “那边那个小子!”就在众人以为此番恩威将要终结之时,公孙珣忽然又抬手指向一人。“我忍你许久了,从刚才王匡之事算起,你都在作甚?”   被点到的一个人,居然只是个束发小吏,此番是随王邑前来的,闻言倒是不慌不忙,只是抹了下嘴,然后避席请罪而已:“回禀卫将军,小子在偷吃……”   “为何偷吃?”公孙珣凛然质问。   “小子家贫,路上干粮不足,一时饥饿,实在是忍耐不住!”此人依旧从容。   “便是再饿,何至于一时都不能忍?”公孙珣冷笑不止。“之前你都能忍住,唯独刚刚处置起人来便不能忍,莫不是嫌我刑罚不公?”   “非是此意。”这名小吏到底是有些慌张了。“在下区区一小吏,乃是卫将军口中‘无辜之人’,这些人再如何又关我什么事呢?而在下其实一开始便饿的紧了,一开始便几乎忍耐不住,唯独之前听起卫将军论及军政,听得入迷,以言当餐,才忘了饥饿。等到卫将军开始做其他的事,居然又饥饿加倍……”   公孙珣听了好笑,便又看向了卫觊:“伯觎,观此人形状,莫非就是你所言的那个没裤子穿的贾逵吗?”   “正是。”卫觊微微颔首。   “还是年纪太小,一肚子花花肠子,不堪重用。”公孙珣一时摇头。“不过,到底是伯觎你所荐之人,想来还算是个可造之材……这样好了,让他弃职从军,不要做吏员了,来做个义从吧!”   卫伯觎不以为意,而贾逵则是大喜过望。   小小插曲过罢,众人终于趁机开宴不提,第二日,所有人又在公孙珣的带领下,上午一起祭祀尧圣,下午一起祭祀高粱亭战殁士卒……然后,公孙珣拜还在路上的杜畿为河东太守,以王修暂管河东各方事物等等,然后任免官吏,整编军队,自然不用多言。   而这时,原本应该发挥巨大作用的卫觊却突然告假……公孙珣原本还以为对方是要回去处置卫固家中事,但临到安邑时才恍然知道,原来,卫伯觎弟弟卫仲道之前一直病重,二月初更是因为一次倒春寒直接身死,而卫伯觎正是因为亲弟身死却无法让其归葬汾北祖坟,这才下定决心,孤身北上,去迎公孙珣的。   这倒是让人格外唏嘘了。   不过,弘农郡在前,公孙珣却也顾不得这些事情,其人一边继续整编、修整部队,一边让成廉引兵赶往风陵渡,试图阻碍董卓迁都。   不过,董仲颖到底是用兵老道之人,如何不晓得防备?自风陵渡到蒲津,河对岸早有重兵把守!   而且,让公孙珣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破口大骂的是……临到河边他才得知,董卓这厮居然真的在区区两个多月的时间,基本完成了百万人口的迁都之举!   三月上旬,天子车架就已经提前进入关中,而董卓在洛阳布置完军事部署后也是亲自引兵断后,兼驱赶河南百万百姓与公卿百官西行入关!   此时已然过了函谷关,沿着弘农大道前行不止。   “关东诸侯内讧了,张杨吞王匡,而袁绍也亲自往酸枣欲控制诸将!”函谷关西,东西大道之上,董卓坐在一辆规制极大、冠冕极盛的车中,倒是喜上眉梢。“将来关东必然乱成一团,且一发不可收拾!至于公孙珣,其人虽至河东而大胜,却终究让我当先一步,先入关中……若守桃林塞(潼关古称)、蒲津、茅津,则公孙文琪空有武力而不可为也!”   “非只如此,”车旁一骑马之人捻须称笑,却是董卓长史刘艾。“我军可以布置重兵在蒲津、茅津,然后桃林塞则稍微少放些兵马……这样,其人若真的从蒲津、茅津渡河来攻,则可驱其众,让其无法立足;而其人若从风陵渡走桃林塞,却可以趁势让他上岸,届时桃林塞天下雄关仓促不可下,而我军东面河南诸部却又能轻易回援,联合茅津兵力向西,就在桃林塞与风陵渡处前后夹击,说不定还能大胜卫将军一场!”   “正是此意!”董卓边听边颔首,听到最后几乎哈哈大笑起来。“这便是我要迁都关中的缘故了……关中这个地方,哪怕是局面再坏,坏到扔掉茅津,可只要堵住蒲津与桃林塞,便可万事无忧!不像洛阳,八处关口,防不胜防,便是屡有大胜,三面被围,人心也是要渐渐失措动摇的!”   众人赶紧陪笑。   而此时,董卓却又望着自己车上边缘小座上的一人干脆言道:“蔡公,我不瞒你,你弟子吕布多有武略,我格外喜欢,此番等他在洛阳收尾完毕,正可让他去做桃林塞守将替我做这个当面之人……唯独所虑一事,乃是其人曾为公孙珣旧部,不知道会不会临阵动摇?”   “断不会的!”蔡邕苦笑连连。“不过,我这学生虽然骁勇却性格疏忽,相国倒也不必全然予以重任……便是此番‘洛阳善后’,也不必让他去做的!”   “不对!”董卓倒是忽然一改前颜,一声叹气。“如今这个局面,若是连他都信不过,还有谁信得过呢?只不过得让贾文和依旧助着他、看着他,这样我放心不说,他本人也能施展全力……”   话说到一半,旁边忽然铁甲骑士纵马而来:“回禀相国,又抓到了几个试图逃亡之人!”   “带上来!”董卓一边示意停车,一边立即改容作色。   而蔡伯喈也是赶紧低头。   须臾之后,数名骑士驱赶着一群人到此,而被推上前的居然是两个年轻人。   至于董卓,刚才还怒气勃发,但等见到为首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后,不知为何,却居然神色一黯:“伯达,你祖父为颍川太守的时候,我父亲在你祖父手下做县令;你举为童子郎的时候,我去世的儿子恰好也同年举为郎官,而且你们二人容貌、体格相仿,所以我向来格外看顾你……为何连你也要叛我?”   被逮捕的二人,一个是赵咨,一个是司马朗,早已经战战兢兢。   而此时,闻得董卓质问,司马伯达也只能硬着头皮奉承起来:“相国,你扫除阉宦,功高盖世,德加四海……”   “我问你为何要叛我?!”   司马朗愈发无奈,只能勉力拱手相对:“相国,如今迁都向西,河南百万百姓抛家弃业,被甲士驱逐宛如牛羊,所以人人想要逃亡,何止是我一家人呢?而且大家逃亡的理由都一样,都是恋家而已!河内出现动乱,我为家中长子,只是想带着弟弟们回温县处置家中旧宅而已。”   董卓一声长叹,竟然不答。   “相国。”司马朗见状勉强壮胆劝道。“以你的德望和功劳,如果能够稍微减少一些刑罚,对百姓宽宏一下,那便足以比肩周公、伊尹了!还请你恕罪!”   “这话还是有道理的。”董卓终于开口,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也罢,此事到此作罢,但不许再逃……”   司马朗大喜过望,便拽着好友赵咨,连连躬身告辞,然后带着自己家眷匆匆而去。   眼见着对方仓促而走,董卓车架再度启程,然后走不过数步,董仲颖却再度一声长叹,然后对着蔡伯喈陡然言道:“过陕县之前,这小子一定还会逃的!”   “那……”蔡伯喈一时惊慌失措。   “但其人跟我死去的长子太像了,”董卓摇头苦笑。“我不忍处置他,他想走便走吧!”   蔡伯喈也是一时黯然。   “说起来。”董仲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却扶着肚子好奇问道。“我记得蔡公并非子嗣早亡,而是根本就没有子嗣,只有两个女儿?”   “是!”   “都多大,叫什么名字,配的什么人?”   “一个尚在幼冲,唤做蔡琬,小字贞姬,乃是在邯郸养出来的;一个已经过二十了,唤做蔡琰,小字昭姬……尚未成婚……”   “这是为何?”董卓一时好奇。“这个年纪的女子居然不能成婚?你蔡伯喈的女儿也愁嫁吗?”   “也是这孩子命苦!”蔡邕生怕董卓生事,赶紧解释。“在邯郸时曾定了赵国相刘公的幼子,不过其人去邯郸纳采、问名时路过河内黑山,竟然被黑山贼于毒给杀死了!之前来洛中后,又定了一家河东人士,乃是卫氏子弟……可这不是局势颇乱吗?一时实在是难以成婚。”   “原来如此,”董卓恍然大悟。“我曾为河东太守,也是晓得卫氏门第的,倒也不错!其实,单以嫁女儿来说,你也不必担忧局势,毕竟如今在河东的乃是公孙珣,他你也是认识的,如何会阻拦此事?”   “相国说的是!”蔡伯喈只想了结此话,所以强自胡乱回复起来。   “也罢!”董卓复又干脆言道。“你现在便去准备,等前方过了陕县,到了茅津,你便趁着尚未打仗将女儿送过河去吧!我再赐你一些财货,也算是尽长辈的道理!”   蔡邕自然称谢不止,然后匆忙下车,而等到其人离开董卓车架,来到有兵马护送的自家行列之中,却又面如痴呆,一言不发,只是兀自钻入车中逃避……原来,从董卓车架前到蔡邕家的行列中,一路行来,放眼望去,道路之侧尸首相叠,竖耳相闻,也尽是凄嚎声声!   有人失了子嗣,有人没了父母,有人被甲士当众夺取财货、妻女,有人孑然一人,却又没了粮食……偏偏稍作停顿,就要被当众处刑示威!便是公卿世族,也多有狼狈,有人孤身逃亡,被如猪狗一般轻易杀死在道旁河畔,有人稍作拖延,也会被公开处置。   沿途树木,春日萌发旺盛,却多是血肉滋养而起。   话说,董卓自发长辈善心之时,而河南百姓却因为他的两月迁都,死伤无度!然而,与此同时,关东联军依旧驻足在虎牢关前,孙坚则受挫于颍川,根本就是寸步难行!让人望不见任何希望。面对着这些事情,老实人蔡伯喈除了装聋作哑,还能如何呢?   董卓对他再好,也不过是用他写字、写文而已。   进得车内,蔡邕花了好长时间方才喘匀气来,却又左右失措,最后只能向着车中一个抱着小白猫的五六岁小女孩询问:“贞姬,你姐姐呢?”   “姐姐说,若父亲大人问起,就告诉父亲,山阳王氏家中刚才来求粮,因来不及禀报,又是世交,她便亲自打起罩面带人去送粮了。”小女孩抱着小白猫讷讷而言。   “怎么又瞎跑?”蔡邕一声感叹。“这又不是在洛阳,兵荒马乱,她一个女孩子家四处乱跑,未免出岔子……”   “姐姐还说。”就在这时,小女孩继续讷讷言道。“若是父亲大人叹气,便告诉父亲,她若不去送,父亲又该在车里抹眼泪,担忧故交们要视蔡氏为虎侧伥鬼了!”   蔡邕愈发无奈,却是起身抱住自己幼女,连声感慨:“阿琬啊阿琬,长大莫要学你姐姐一样聪明,这年头聪明人是要先死的!”   “姐姐还说了,”小女孩抬头望着父亲,继续认真言道。“若是父亲说什么聪明人先死,就告诉父亲,这年头笨人死的也快!天下人死的都快!”   蔡邕无言以对,却是更加坚定,准备一过陕县,便趁机将自己两个女儿都送到卫氏那里去避祸好了。   然而到了陕县,这一日清晨的薄雾之中,当蔡伯喈准备停当,预备就在陕县茅津把女儿送走之时,却被陡然告知,任何人都不许私自从茅津渡河!违者杀无赦!   当然,蔡伯喈在董卓身前不比寻常,陕县守将张济的部下还是允许他一个人前往茅津去寻董卓开恩的。   而来到茅津,登上渡口旁一个小坡后,蔡邕却是终于醒悟为何董卓又封锁渡口了——董相国全服仪仗,周边军将无数,正在山坡上排列严整,遥遥北望,而河对面河东郡大阳城外的茅津渡口旁,山坡上,赫然也有一面熟悉而又陌生的白马旗在薄雾中遥遥相对!   而等到日头渐渐高升,薄雾渐渐散去,上游黄河并无金堤,河南河北一望而知,双方全都一览无余,春日阳光之下,董卓清晰望见白马旗下骑马之人,而公孙珣也遥遥看到了对面车架之上那个体型肥大之人……自去年夏日起,前后九个月,公孙珣走了一千五百里的路,打穿了四个郡,终于跟董卓只差一条河了!   ……   “珣至大阳,逢董卓迁都至陕县,二者立于大河两侧,卓骄横顾左右曰:‘彼军少,我塞潼关、蒲津、茅津,则彼辈无能为也!唯虑其野战难制,兼为故旧,或可许之婚姻,割河北予之!’言未迄,珣遣使数十乘舟至河中,沿河相告:‘卫将军有令,有为虎作伥而斩董贼者,可赦其罪,复赏千金,加列候,唯其人十载故旧,若能全其尸,可加赏格十文,以示优待!’卓勃然怒。”——《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一章 出师未捷身先死   “派人过河!”   春风迎面,带了一些让人感到燥热的东西,而公孙珣看着河对岸许久,忽然开口下令。   白马旗下,众人一时惊愕。   “对面茅津本就屯有重兵,”身为左军师中郎将,娄圭当仁不让,赶紧劝道。“正好董卓也引其本部到此,兵势更盛,而我军连渡船都不齐,此时渡河恐怕徒劳……君侯三思。”   “而且对面路上满是公卿百官与河南士民,此时交战,未免要伤及无辜。”右军师中郎将田丰也跟着表达了反对意见。   “那也要过河。”公孙珣依旧眯眼看着对岸,连头也不回。“我当然知道茅津与陕县不可能轻易夺取,也没指望过河后能有什么战果,但我既然至此,就不是徒劳不徒劳的事情了……其一,两雄相逢,我总要率先亮刃,以示决心;其二,对面河南士民颠沛流离,久受董卓侵扰,也总得告诉他们一声,我公孙珣已经到了吧?其三,若能稍示决心,那些关西兵说不定也会收敛的。”   众人纷纷醒悟。   “我留在这里吸引董卓和对面兵马的注意力。”公孙珣继续吩咐道,俨然是已经有了腹案。“然后遣小股精锐从下游渡河,稍作攻击便可……”   “如此当然可行。”娄圭立即应声。   “确实可行!”田丰也改了意见。“如我所料不错,后面应该有不少逃散的河南士民以及朝中公卿……也可以尽量接应一二!”   公孙珣缓缓点头。   旋即,在稍作计较之后,幽州军启用了大阳城这里的所有舟船,约三四千人,乘坐七八十条舟船,直接就在董卓当面下河,然后立即便引起了对面的注意和警惕,于是乎河南茅津渡口处,董卓军也是匆忙列阵。   不过,这些舟船下河后,只到河中央便停下,反倒是其中七八艘小舟单独划出,却是载着口齿伶俐兼嗓门极大的军吏,越过兵船,直接来到距离南岸不过五六十步的地方,然后便开始顶着大盾当面羞辱董卓!   这个喊,杀董卓者赏千金封列候;那个喊,董卓乃卫将军故交,若留全尸可许十文赏格;还有人当面呵斥关西军将,若有为虎作伥之举,卫将军过河,定斩不饶;当然,也有劝降之语,宽慰对面河南士民之语……   此时看来,连着后面那些兵船,倒像是来刻意示威一般。   故此,随着董卓的暴怒,河南的董卓军到底是没有在意区区二三十条宛如被河水冲下去一般的小部分兵船……直到赵云、太史慈、田豫领着一些义从还有临时下马的精锐骑士,在下游上岸,于陕县东面军营外突然放火,须臾又上船离去,继续一路往东。   “末将失策!”陕县守将张济一边匆匆遣人去救火,一边却是匆忙朝着董卓叩首请罪。“请相国责罚。”   “不怪你!”董卓看都不看张济一眼,只是扶着腰带盯着河中那些喊话的军吏凛然而答。“也无须在意……彼辈技穷,方才行此小道,否则以他公孙珣的脾气,但有三分胜机早就亲自渡河来攻了!”   张济一时释然。   “我就不在此处挨骂了。”董卓忽然又拂袖而言。“你暂时好生把守茅津,等我西入桃林塞,再与你军令。”   “那此处……又该如何?”张济听到对方意思,大概是要重新安排自己以后的位置,便赶紧再问。“请相国训示!”   “该如何便如何。”董卓不以为然道,却是朝蔡邕招手,示意对方上车和自己一起离开。“你也是一任中郎将,用惯了兵的人,哪里需要我教?无外乎是主力死守茅津渡口,派出骑兵沿途与对方骚扰步兵消耗便是……我就不信了,跨河来攻,他还能翻了天?”   “喏!”   张济赶紧叩首,而其人再抬起头时,董卓俨然已经面色阴沉着与蔡邕同车而去了,其领本部兵马,与诸多随行人员,也纷纷随之折返。   “叔父大人!”旁边一名年轻小将见状不由主动请战。“我看相国到底是心情不佳,只是故作大方,咱们还是赶紧出兵吧?若能得胜,也多少让相国高看咱们一眼……不如,我亲自带一曲骑兵去,把那伙人撵回河东?”   “去吧!”张济一声叹气,却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卫将军手下将士不比关东那些废物,要小心行事!”   这年轻小将,也就是张绣了,闻言自然是满口答应……然而,其人虽然年少,可在关西军中也号称骁勇,如何真的会在意?况且年轻气盛,正要立功,所以倒是匆匆引十来个亲卫与一曲骑兵径直东去了。   话说,骑兵马速极快,而函谷关以西的黄河虽然没有那么齐整的黄河金堤,但毕竟还是有堤岸的,所以张绣依旧有一个明显的参照物可以快速行军追索……果不其然,那边董卓刚刚归入陕县城中做准备,这边张绣便已经寻到了那股过河骚扰的小部队。   两三百人,多是步卒,而且因为乘船过河的缘故,根本没带长兵,不过是人人佩刀,然后有人额外持盾,有人负弓罢了。   不过,张绣见到这些人却又暗自感叹晦气……原来,这支部队刚刚接应到了一些逃亡的河南士民,其中有官员、有平民、有妇女、有孩童,已经载满了数艘船,正准备折返呢!此时岸上来不及上船的不过区区十几人罢了!   原以为能在董卓动身前便杀伤个几十,俘虏个百余人,以作小捷……但十几人,又算什么胜利呢?   当然了,倒霉归倒霉,两军交战,张绣如何会放过这些战功?于是其人愤恨之下,反而一夹马腹,引着七八名亲卫一起向前,竟然是准备以马战的方式在坚固的河滩石堤旁斩杀这些人……也亏他马术精湛,不怕伤了马蹄,或者直接摔下来!   而回到眼前,张绣和其最信任的下属胡车儿更是分别瞅准了岸上两名军官模样的幽州军。至于跟来的那一曲西凉骑兵,到底是老成一些,情知没有战功归自己,所以个个老老实实下马,准备步战跟随。   断后的两名军官,不是旁人,正是赵云和田豫,二人作为公孙珣麾下义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见到西凉军‘两个曲长’在河滩上也不下马,居然敢骑马径直来取自己,也是怒从心起,如何会惧?于是乎,赵云迎上胡车儿,田豫迎上张绣,各自拔出环首刀白刃相对!其余岸上士卒也不示弱,纷纷迎着来袭之军露刃迎敌!   然而,岸上这些人兀自准备捉对厮杀之际,却忘了河中还有一个太史子义!   太史慈本能引弓,却觉得船上颠簸,便匆匆一箭后干脆翻身下水!但即便如此,其人一箭过去,虽然因为船只颠簸的缘故未中敌将,但还是射中了胡车儿的战马,让后者当场从吃痛的坐骑身上甩了下来!   赵云哪里会给对方机会?只是上前一刀便将这个明显有胡人血统的董卓军‘曲长’给斩杀在了河堤之下!   另一边,张绣虽然武艺高超,可河滩之上走马未免过于拿大,更兼田豫也不是什么大路货,所以一击未中,只能匆忙勒马提枪回头,然后准备下马步战!却又正觑的自己亲卫胡车儿被赵云轻易杀死,也是不由一惊。   但就在此时,蹚水在浅滩中立定的太史慈眼见岸上袍泽人少,也是毫不犹豫,一箭遥遥射来,复又将张绣胯下坐骑射穿眼窝,一击毙命……张绣下了一半的马,本就在惊慌之中,此时忽然又坐骑失控,最后竟然连人带马摔倒在地,还被死掉的战马给压住了半个身子!   不用赵云,田豫和周围两名幽州军武士齐齐赶到,三人倒持环首刀,所谓乱刀齐下,几乎是立即便将其人给捅成了个马蜂窝!   唯独兵力匮乏,还有其他西凉军当面,不足以继续作战,所以没割这个‘曲长’的脑袋而已……   故此,从头到尾,便是公孙珣也不知道,另一个时空中的西凉骁将,和贾文和联手将曹孟德几乎逼入绝境的宣威侯,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在了陕县的黄河河滩之上!半点光华都未露出,便已经陨落,时年二十三岁。   当然了,也算这位‘北地枪王’倒霉,谁能想到出来截杀一群骚扰步卒,居然能遇到当世两位顶尖勇将呢?   而且,这就是战争!   英勇无畏者,高贵华丽者,满腹才华者,一旦战场落败,一死本就寻常。   且不说赵云、太史慈、田豫等人杀了张绣与胡车儿,然后又率众辛苦迎战了那两百下马骑兵一番,射杀、斩杀数十,逼退其余部队,方才辛苦撤回……另一边,董卓回到陕县城中,却是一改之前的不以为意,即刻下令启程,逼迫公卿士民速速西走不说,还加大了看押力度,甲士纷纷白刃相迫,稍有不从,便不论身份,直接斩首。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敢有所怠慢,只能仓促西行。   说到底,之前董仲颖虽然表面从容,可陡然与公孙珣相遇,对方又如此决绝亮刃,到底还是有些愤怒和紧张的……若非是担心人心因此浮动,他又何必如何匆忙呢?   至于随行的蔡邕,其人本就胆小,更兼河东沿线大战确实将起,于是,他便也弃了送女儿往河东去的心思,转而咬牙带着两个女儿留在了还算安全的董卓身侧,然后继续赶路,往长安而去。   然而,董卓此举固然是一时压制了陕县、茅津的人心,可大队人马刚刚再度启程,中郎将张济的侄子,此处驻军的少将军张绣兵败身死的消息便立即传来!   张绣虽然年轻,可其人武勇在军中也是公认的出色,更兼其人乃是张济从子,于陕县驻军而言非比寻常……故此,一时间内董卓军中人人惊悚,而随行公卿、士民也是再度人心浮动,以至于不少人都再度起了沿途逃窜的心思。   这就更不必多说了。   转到河东大阳,虽然得知小胜了一场,而且赵云等人还救回了司马朗、赵咨以及二人家眷,但公孙珣依旧愁眉不展。   “董卓拥大兵。”公孙珣倒也坦诚。“而且其人久经战事,部下多善战之辈……我之所以敢走并州至此,一来是看到并州并无豪杰割据,虽然地域广阔、局势动乱、道路难行,却终究可以轻易以威德并行,沿途压制;二来,却是觉得董卓渐失人心,等我与其临阵之时,其人势力自衰。如今局面,前者是应验了,后者却有些相去甚远……自蒲津到桃林塞(潼关),再到茅津,咱们一路试探过来,沿途兵马气势都还很旺盛,明显没有衰弱之意……如此局面,诸位军师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君侯何必自怨自艾?!”田丰闻言,第一个肃容表示了反对。“依我看,董卓如今早已经是人心背离了……之所以没有显露出来,乃是其人强暴无度,众人居于其下,不敢做出头鸟罢了!只要将军有所突破,其势必然速衰!”   “问题在于,怎么才算有所突破?”戏忠在旁陡然反问。“集中兵力,攻下陕县如何?能否动摇大局?”   “恐怕不行!”田丰摇头道。“关键在于关中地形太过严整,只要蒲津、桃林塞不失,咱们的大军便不能入关中,而不能入关中,便不足一锤定势!至于只取陕县,莫忘了,董卓在河南洛阳、颍川处尚有重兵,一旦其部回防,董卓再出兵桃林塞,两面夹击……又该如何?”   “若我能吃掉河南诸部呢?”公孙珣忽然再问。“能否震慑关中局势?”   田丰一时惊疑,但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然后勉力摇头:“我以为将军一日不亲入关中,则一日不能定大局!”   公孙珣和戏忠、娄圭各自沉默,却终于是无言以对。   三月十五,董卓过桃林塞,不及往长安谒见天子,便连发军令,以左将军董旻守长安;以温侯吕布守桃林塞,贾诩副之;以中郎将张济、郭汜合守蒲津!   又以牛辅为中郎将守陕县,持节,都督河南诸将,表博士李儒为中郎将,辅之;并以骑督华雄为中郎将,依旧镇守虎牢关;以徐荣为中郎将,依旧处置颍川军务;以李蒙为校尉,往小平津;以李傕为中郎将,处置南阳军务;以段煨为中郎将,守洛阳。   很显然,董卓将自己的部队和领地一分为二,一半是关中,他和弟弟董旻亲自坐镇,同时看守蒲津、潼关两大要地;一半是潼关以东,以陕县的两个女婿为重要节点,一边协助防守弘农,一边继续维持函谷关东面的攻势,处置河南军事!   获知了这个情报后,公孙珣再无犹疑——田丰说的一点都没错,他公孙珣一日不亲自打入关中,便一日绝难动摇关中局势!   然而,且不说蒲津和潼关(也就是桃林塞)如何轻易攻取?只说河南兼有董卓重兵,甚至还在节节大胜,又如何能轻易渡河,陷入被重兵夹击的危险呢?   也是让人无从下手!   而就在公孙珣一边搜集船只,一边思索战略的时候,三月中旬,率先发动攻势的赫然是董卓军!   贾诩、吕布、郭汜,在得知自己要撤回关中后,联合李傕、李蒙、徐荣等各部,佯做撤兵,然后一起在颍川、南阳交界处设伏,大胜孙坚!孙文台一败涂地,万余精锐只剩千余骑仓促溃逃!   说起来……关东联军从和董卓交战以来,哪怕是董卓已经被迫迁都了,这群人都还没有打过一次胜仗!   袁绍、袁术、孙坚、曹操、刘备,全都是如此!   当然了,这些乱世枭雄比另一个时空中的表现还是要强许多的……毕竟在另一个时空里,这群人等到董卓迁都完成后,才终于开始挨打,他们这一次早挨了三个月的打!也算是出息了不少!   ……   “太祖至河东,逢卓迁都,驱百万士民西入关中,隔河可闻人声,然凡月余,终不能渡,亦不能为也。”——《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三十二章 忠勇如公更不多   历史经常会给人带来错觉。   譬如说何进身死到董卓废立,前后五日罢了,所以人们常常会忽视其中袁氏一度掌握政权的事实。   再譬如说,从关东联军兴起开始,董卓就起了迁都的念头,然后只花了半个月就下定了决心,两个多月就迅速完成了这一导致士民死伤无数的举动,于是很多人就本能以为是关东联军取得了战术胜利,逼迫董卓不得已为之。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这个后患无穷的过程完完全全掌握在董卓手中,是他主动为之。   而原本的历史上,在董卓迁都过程中,关东联军几乎全部坐视不理,虽然有曹操、孙坚这样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却也根本无法插手。反倒是董卓完成了迁都后,返身遥控河南诸将主动出击,双方才开始正式交战,却依旧是董卓三面全胜!   那么回到眼前,即便公孙珣的到来给了关中、弘农极大的军事压力,可董卓留在河南的诸部,却依旧在把那些关东英豪们给吊起来打!   当然了,平心而论, 八!零!电!子!书!w!w!w!.!t!x!t!8!0!8!0!.!c!o!m 被人吊着打不丢人,也代表不了什么东西。   没有谁一开始便会打仗的,从这些关东英豪到他们的士卒全都如此,无非是败几仗,死几个人,经历一些绝境,然后以这些人的才智和关东的人口财富,他们很快就能学会如何打仗,如何统军,然后变得比他们的对手更强大,更善战!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可能多年后,这些英杰会为自己这么早便学到这些东西感到庆幸,但回到眼前,回到一开始的时候,这个过程对当事人而言却不免沮丧。   话说,曹孟德和刘玄德在虎牢关外,已经足足两月没有半点进展了。这真不怪他们,因为不是他们不想打,而是他们指挥不动酸枣会盟的各路诸侯,那么面对着虎牢关这种险关,你让各自只有几千兵的曹刘二人怎么打?   虎牢关这种地方……当然,正如潼关此时被称为桃林塞一般,也可以称之为汜水关、旋门关……总之,这个地方,南面是嵩山山脉,北面是黄河,身后是重镇成皋,身前是汜水横过,真不是可以轻易夺取的。   别的不说,因为汜水横在关前的缘故,你连兵马都铺陈不开,蚁附攀城都做不到,那到底怎么打?   于是乎,去年冬天吕布跨河打了袁绍,曹刘二人在虎牢关外一起看风雪;董卓迁了都,曹刘二人在虎牢关外一起看凌汛;公孙珣打穿了并州,到了河东,曹刘二人在虎牢关外一起看桃花;甚至袁绍痛定思痛,来到酸枣督战,两位英雄还在虎牢关外继续看风景!   不过,等到董卓所部河南诸将联手打了孙坚,曹刘二人终于可以不用培养感情了,因为,驻守虎牢关的中郎将,骑督华雄主动出战了。   这当然可以理解……同僚们不管是新人旧人,凉州人并州人都在立功,唯独他华雄在虎牢关苦捱,这未免让这位出身董卓亲卫的凉州武将颇显不甘。   当然了,关东联军之前展现的可笑战斗力,也让他胆气愈壮!   所以,在妥善安排了成皋和虎牢关的防务后,这位新鲜出炉的中郎将华雄居然主动出关,每日只率三千骑兵越过汜水,频频向十余万关东联军发起挑战!   关东诸侯不可能不应战。   毕竟,如果十余万人的大军居然不敢接受三千骑兵的挑战,那他们可就真的是颜面尽失了。实际上,便是袁本初闻讯后也专门从身后酸枣赶来,准备亲自督战,以求务必拿下这讨董以来的第一胜!   然而,战斗开始后,尴尬的情况再度出现了——华雄领着三千骑兵,在汜水东面的平原之上横冲直撞,根本毫无顾忌,而诸侯大军居然一时拿对方没辙!   怎么说?   很简单,人家华雄不是傻子,不可能真要玩三千对十万,实际上他专门下了战书给对面的诸侯联军,说的很清楚——或步卒五千,或骑兵三千,他都可应战,一日一战,但若围殴或车轮,他就不伺候了!反正三千骑兵,一溜烟便能过桥归入关内。   这当然合情合理,关东诸侯们也没有反对的意思……然而,连续数日,所谓各郡国名将领着各路兵马,却纷纷在华雄和他的西凉铁骑身前败下阵来。   等到盟主袁绍自酸枣大营赶来,已经连败了四场不说,居然还死了两位领兵将领!关东联军非但没能取胜,反而士气愈挫。   “诸位真是能耐啊!”三月下旬,上午时分,袁绍端坐在大营之中,睥睨左右。“区区三千人,居然都能无可奈何吗?”   大帐两侧十余位诸侯,闻言表情各不相同,有人面不改色,有人仰天长叹,还有人冷笑以对……这不是没有缘由的,早在袁绍成了盟主后,便一改之前的礼贤下士,最起码是对这些关东诸侯变得格外倨傲起来,故此多有人感到不忿。   “袁车骑!”其中最看不惯的袁绍的张邈第一个抗声而言。“岂不闻孟子有言,‘弃甲曳兵而走,五十步不可笑百步’……用在此处,恰好应景。”   袁绍勃然大怒:“这是一回事吗?!我当日虽败,却也是一时力战不敌,而且大军一旦回转,照样逼走了吕布。可你们呢,十万之众竟然不能精选精锐以破三千敌军?简直荒谬!”   “如何荒谬?”广陵太守张超忍不住插嘴为自己兄长助威。“都说了,大家都是败军之将,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你以为我是在嘲讽你们无能吗?”袁绍怒极反笑。“我之前所言,乃是觉得有些人坐观成败,只想保存实力,不欲讨董成功!我是在说你们包藏祸心!”   帐中登时一凛,二张也是面色肃然。   “十万之众。”袁本初扶刀而起,一边在帐中反复而行,一边盯着座中诸位诸侯放声呵斥。“真的没有精兵强将吗?凑一凑,挤一挤,总能选出三千精锐之士吧?仔细找一找,问一问,总有万人敌的勇将吧?依我看,四日内四败于华雄之手,不是你们不能为,而是有人想以此为借口,继续拖延不前,坐视董卓倾覆汉室……毕竟嘛,若汉室不亡,你们这些人如何能割据一方,称孤道寡?!”   “袁车骑慎言!”兖州刺史刘岱一时惊恐呵斥。   “袁车骑莫要血口喷人!”被袁绍专门盯住的陈留太守张邈也赶紧起身驳斥,却不免少了三分硬气。“真不是我们刻意避战,而是华雄确实骁勇,更兼西凉铁骑纵横难当,委实难制。”   “不错。”张超面色煞白,也立即起身解释。“不是我们不想聚精兵强将而为,实在是之前盟主未至,无人调配……”   “胡扯!”袁绍扶刀看向张超,满脸嘲讽。“我又不是瞎子聋子,两日前的晚上,孟德设宴请你们全力而为,也向你们求精兵合力,你们却只都不应,气得孟德直接拂袖退场,这难道是假的吗?还有之前青州刺史焦和病重,我让臧洪去青州查探局势,结果你也推三阻四……之前搪塞,如今当面扯谎,你们兄弟二人到底想做什么?莫不是觉得此处你们兄弟独大,兵马强盛吗,果真起了异心。”   张氏兄弟一时惶急,偏偏又无话可说……平心而论,他们兄弟和曹操关系反而是各路诸侯中数得着的,但是,大家因为曹操地位低、实力弱,更兼其人其实为袁绍代言人,所以不想听其人指挥,却也是事实。至于臧洪,袁绍想要挖墙脚,张超不舍得,也是人之常情嘛!   而矛盾,就是这么一件件来的。   “本初想多了。”就在这时,倒是曹操起身解了围。“孟卓、孟高俱是国家忠臣,他们之前不愿意合力聚集精锐,依我看,未必是有心保存实力,而是一时轻敌,以为华雄可以轻易擒拿……如今已经知错了,想来也愿意合力破贼。”   “是这样吗?”袁绍冷笑不止。   张邈、张超虽然愤恨,但着实不愿意被扣上‘心怀叵测’这样的帽子,而且这二人虽然有保存实力的本心,却也真的没有枉顾大局的意思。于是乎,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后,到底是捏着鼻子点头称是,算是向袁绍服了软,也算是愿意表态尽出精锐以对了。   袁绍满意点头,刚要回身到上首主位中说话,却忽然闻得身后有人出声抗辩:“华雄骁勇,我等无能,须合力为之,如此固然可行;而虎牢关天下雄关,我等劳师顿挫,数月无进,也是事实。但是,盟主同样须知道,这天下间还有比我们更可笑、更包藏祸心之人……彼辈坐拥州郡,号称讨董,其实却是半点兵马都未到前线,也未曾见识彼辈如何为天下大局而尽力!今日,车骑将军只敲打我们,未免让人不服!”   袁绍回过头来,看到是济北相鲍信,倒也不觉得奇怪,反而是依旧从容落座,然后方才缓缓询问:“济北相总不会是在说我吧,还是在说陶恭祖他们?陶恭祖那些人我们如何管得到?”   “非也!”鲍信摇头应声道。“我所言之人,乃是说河内张杨、冀州韩馥、南阳袁术……这三人,不敢说寸功未立,但终究未至前线,让人难以信服。”   袁绍连连摇头:“我既然至此,河内张太守便要负责洛北三津一线战事,何谈未至前线?而韩冀州和我弟,虽然未到军前,但南北两处兵马的辎重、补给全赖二人。甚至我部将佐兵员,孙文台处的士卒兵马,也全靠这两位分别在后方供给……济北相苛刻了。”   “非是我苛刻,而是心不服罢了!”鲍信一声叹气。“天子蒙尘、国家板荡,我们这些人号称尽起义兵,可数月间却无半点进展,好不容易打了几仗,却场场落败,若是不让这三位有所见识,怕是将来他们会因此轻视我们这些人。”   “那你意欲何为啊?”袁绍干脆问道。   “听说袁车骑麾下本就有韩冀州派来的援兵,能否让我们见识一下河北名将的风采?”鲍信也是干脆直言。“不管胜败,只要出战,便算是理顺了人心……而若胜,自然不必多言;而若败,我等也绝不推辞,必然尽出精锐,再行合兵之事,那也来得及吧?”   帐中诸将多有迟疑。   不过,袁绍倒是痛快,其人坐在上首位中,左右环视,却是忽然指向身侧一将:“潘将军,你为冀州上将,素来为韩冀州所重,可能替我等去试一试华雄斤两,也顺便堵一堵中原诸侯的嘴,让他们莫要再以为韩冀州只是空口坐谈之辈?”   那将略显迟疑,刚要应声,旁边一人却忽然失笑出列,却正是如今家在冀州,人在袁绍幕中的辛评辛仲治。   “诸位恐怕不知道,”辛评团团拱手。“这位潘凤潘将军,乃是冀州上将!其人若出手,虽华雄骁勇,怕也要束手就擒的!”   座中诸侯,还有诸侯身侧、身后的将领、文士,纷纷侧目以对。   而潘凤想无可想,只能低头对着袁绍承诺。   “速去准备吧!”袁绍轻松言道。“我此行带了两万余大军,凑出三千精锐总是有的……”   潘凤更无话可说,便微微一拱手,然后转身而去。   座中最后一位的刘备盯着此人走出门去,却是一时蹙眉……他有自己的门路,也是知道一些内情。   话说,当日袁绍河内兵败,损失惨重,相对应的,负责向袁本初提供兵员、甲胄、战马的韩馥也不免心生腹诽,于是一边稍微减少了供给,一边却派遣了自己信得过的将领亲自引兵过来,颇有监督和保全兵马之意。   而这潘凤,貌似便是后来新来的冀州将领了。   当然,虽然明白袁本初有借刀杀人的意思,但刘备却并未有丝毫动容……因为没必要,如果这个潘凤真的有本事,最起码也能全身而退吧?而若其无能,如今天下大乱,便是不死在这里,一个将军,难道还能指望他继续活下去吗?   便不是将军,只是此帐中的这么多诸侯,或是出身高贵,或是饱读经书,再过几年,又有几个能活下来呢?   唯独袁本初此人世出名门,却不想如此激烈狠厉,倒是让人不知道该佩服还是该警惕了。而且那个鲍信,之前听说在洛阳时因为董卓的事情与袁绍已经生分,此时却如此配合,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二人重新和好了。前者倒也罢了,若是和好,那兖州刺史刘岱又算是什么呢?刘岱这些日子不是在拉拢鲍信,以求图谋东郡太守桥瑁吗?   这么多内讧的苗头,真要是闹起来,讨董大局又该如何?   大丈夫建功立业,岂能久久在此不能前行?   一时间,刘玄德面色不变,心中却暗自纷乱。   话说,袁绍果然早有准备,上午匆匆定下潘凤迎战之事,中午去送了战书,下午居然便能出战……然而,潘凤虽然号称冀州上将,却也是在关东诸侯登高围观之下,干脆一战而败。   其部属和之前几次一样,纷纷溃逃回了联军大营中,而面对联军如此庞大营寨,西凉军也不好追赶,唯独潘凤本人受伤严重,据说刚送回营中不久便不治身亡了。   到此为止,华雄已经连胜五场,气势更盛,而联军愈发沮丧……转回营中,诸侯更是议论纷纷,一时人心浮动。   “什么冀州上将,不过如此。”   “河北兵马不是几百年来都素以善战闻名吗?”   “那是幽州突骑,如今多半在卫将军麾下……”   “好了,潘凤既已战死,多说无用。”袁绍不以为意道。“事在人为,如今我们应该精诚团结,方可勉力为当前事!诸位以为如何啊?”   “盟主所言甚是。”有人嗤笑道。“反正如今这个局面,总不能任由华雄在关前肆意妄为吧?再这么下去,此间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天下人怕是要将我们都视为犬豚之辈的。”   众人不由尴尬苦笑。   “说的不错。”袁绍也是一声干笑。“故此,我已经下定决心,尽出我部精锐,无论是谁出战,都任其调遣使用,总之,一定要尽全力击败华雄,也望诸位都不再吝啬手下兵马。不过,我今日在高台上亲眼见那华雄和其亲卫格外骁勇,恐怕非万人敌不可轻易当之。”   “哪来的万人敌?”又有人忍不住冷笑。“便是自称万人敌恐怕也信不得,诸位不见那些什么上将、名将的,个个皆是自夸之辈吗?”   众人半是自嘲,半是嘲讽他人,却是一时哄笑。   “我部有一人,素称万人敌。”笑声刚停,刘备却忽然开口,惹得帐中一时鸦雀无声,不知从何接口。   半晌,倒是曹操好奇询问:“玄德弟,前几日未见你出声,如何今日主动请战?而且,你部皆是从丹阳招募来的新兵,如何有‘素称’万人敌的人物?”   “之前未曾请战,乃是要细细观华雄及其部虚实。”刘备面不改色,坦然作答。“而这几日,我仔细看了彼辈作战时的情形,大致心里有了数,而且如今战机已现。”   “你是说……?”   “不错,虽然华雄骁勇,其部也确实精锐,但连胜五次,华雄本人早已经骄横难耐,而连战五日,其部虽然表面气盛,但内里其实早已经疲惫……正是出战的好时机!”   “原来如此!”袁绍见是刘备,倒是心中一动。“玄德素来随卫将军征战,也是善战之人,既然是你说战机已现,那想来便是可战之时了!不过,万人敌之言……”   “此人万人敌之称不是我说的。”刘备平静的看着上首袁绍,从容作答。“乃是我兄公孙文琪亲口所言!”   袁绍不由肃容以对:“敢问是哪位将军?”   “是关云长还是张益德?”曹操倒是恍然大悟。   “是我弟益德。”刘备倒也不隐瞒。“我本以为他已经随我兄往征并州了,却不想其人居然还在清河,便写信与他求援,而他接信以后闻得我在此处,便单骑而来,两日前刚到!”   曹操不由大喜。   “但是,敌有三千铁骑,仅凭益德一人,也难有所为。”刘备豁然扶剑起身,朝着袁绍扬声而言。“盟主,请许我三百河北精锐骑士,以作益德援护!”   袁绍正在案上写着什么,闻得此言也是头也不抬便直接应许:“既然是卫将军亲口称赞的万人敌,那便是真的万人敌了……如何不许?你还要什么?”   “允诚兄!”刘备复又转向济北相鲍信。“我曾见你营中有一别部司马,唤做于禁于文则,其部三千人纪律严明,堪称精锐,可能借我一用?”   鲍信想起昨日当面允诺之事,自然无话:“若能败华雄,何吝一将?只是不知玄德准备怎么打?既然有一位万人敌,何不聚拢精锐骑兵三千,当面败之?反而向我索要区区一部步卒?”   “若只求一胜,早两日便让我弟张益德出马了!”刘备昂然作答。“明日必斩华雄,兼下虎牢,方可一雪前耻!”   帐中诸侯、文士、将领,齐齐惊疑失色。   过了许久,曹操才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益德与于禁去斩华雄,我大概能懂,也大概猜到了玄德的计策,可谁去下虎牢?虎牢是这么容易下的吗?”   “自然是我亲自去下!”刘备缓缓抽出腰中长剑,顾盼自若。“唯独孟德兄务必要将乐文谦和其所部两千人借我一用方可。”   ……   “初平元年,关东联军起,共行讨董,至虎牢,有都督华雄塞雄关以守,兼以骁勇,多败联军。日久,诸侯拥军十万,唯置酒高歌,不敢言战。绍自河内至,促军往战,五日连败,益囧。将沮,备拔剑而起,自请一日斩华雄、破虎牢。军中半为惊悚,半壮其气。”——《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三十三章 一骑如熊虎   没有人对刘备的计划加以质疑。   这倒不是说在座的关东诸侯就这么信得过此人,相信他真能一日斩华雄而下虎牢,而是说他们普遍性认为刘玄德有这个资格去赌这么一把。   论地位,虽然刘备只是个私表的骑都尉,但毕竟也是个两千石了,而且其人身后影影绰绰的有徐扬诸位诸侯的身影,有何进旧部的政治立场,还有一个卫将军之弟的身份……恰如曹操是袁绍发小一般;   论实力,刘玄德再怎么样,手中也有自己的几千兵马,在此处有属于他的一个大营,更不要说经过董相国数月的军事调教后,关东诸侯多少对来自边郡的军事人才多了一些重视。   总而言之,尽管刘备在这个大营中属于地位最低的一个人,尽管大家心里还是隐隐约约的看不起他,却终究是将他视为平起平坐的一员……换言之,在关东诸侯眼里,刘备到底还是有人权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那么,既然其人有‘人权’,那在眼前这个大家都无可奈何的状态下,他挺身而出,借个几千兵马外加几个将军,又算是什么大事呢?   而相对应的,刘备也非是一时兴起……实际上,这些日子枯等在虎牢关外,整日朝夕相处,刘玄德对这些关东诸侯也起了一些别样的心思。当然,这倒不是说刘玄德如何如何愤世嫉俗,平心而论,他其实还是挺认可这些人的,他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的门第、学问、人脉都并不是假的,自己跟这些人相比,的确是差了好多根基。   只不过,随着乱世到来,随着兵事渐盛,刘备陡然发现,自己身上那些原本并不算什么的东西居然也变的格外有价值起来,而这也让其人渐生信心——他想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涿郡刘备也不是只能仰人鼻息的无能之辈!   一晚漫漫,刘备在营中悉心准备。他先是与于禁、乐进二人一起认真讨论了一遍第二日的战术计划,复又亲自送二将出去,然后又亲自带着简雍、吕岱一起去巡视营房、慰劳安抚将士,忙到三更方才回到主帐,与张飞一起同塌而眠……当然,张益德早早睡着,倒是让他省心了。   一夜无言,第二日一早,刘备准备停当,便又带着本部兵马与张飞、简雍、吕岱三人一起往中军而去。中军处,从袁绍往下,并无一人刁难,袁绍的三百精骑、于禁的三千泰山步卒、乐进的两千陈留步卒,早已纷纷静候不说,曹孟德甚至还居中联络,又请各路诸侯送来一些甲胄、刀矢、旗帜等物……对此,刘备自然笑纳,然后便兀自行动去了。   按照计划,和昨日一样,久候到快中午的时候,袁绍才忽然遣人送战书而去,而华雄趾高气扬,果然直接在虎牢关门楼上召见,然后当场应许,双方约定,下午依旧在汜水东岸一决胜负!   “将军。”眼见着袁绍使者离开,春风拂面之中,华雄身侧倒是有一名军吏忍不住出言劝谏。“我军连战五日,虽然连胜,却也不免疲惫,何妨稍作休整再行挑战?”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华雄身材雄壮,虽然没有出战,却披挂严整,显得威风凛凛,而其人闻言,颇有些不以为意。“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军虽然疲惫,但关东群寇又如何不是连战连败,士气低落呢?”   军吏一时显得有些茫然:“既然低落,为何彼辈还连连挑战呢?”   华雄闻言扶着虎牢雄关的砖石大笑,且笑声不止便指着东面绵延二十余里的联军大营而问:“你莫非以为彼辈是心甘情愿,自己求战的?以为彼辈有所恃,这才来屡屡挑战于我?我实话与你说,他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想想,彼辈皆关东名门,然后提十万之众,却久久不能压我西凉三千骑兵,传出去天下人如何看他们?他们也是骑虎难下!”   军吏一时叹服。   “不过,你所言也是对的。”华雄复又正色道。“相国此番兵力布置,本就是以黄河天险和虎牢雄关为念,北、东两面以守,南面以攻,所以颍川、南阳兵多,而我部兵少,若是久战疲惫,说不定便会出岔子……这样好了,明日再战一场,连赢七阵,凑个说法,也好报给相国,然后咱们就继续安心守卫虎牢关便是!”   军吏更加无话可说。   华雄既然心中渐定,便也不再理会,而是回到关内稍作休整,然后便点起三千铁骑,径直越过汜水出战去了。   战鼓隆隆,旌旗招展,关东联军大营中也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阵型严整,昂然出阵,却正是于禁和他的三千泰山兵。   话说,泰山素来也是汉室主要兵员地之一,这是因为当地盛产弩兵,泰山劲弩虽然不如冀州的长枪大弩那么名声出众,却多少因为当地兵员充足,便于招募而多有使用……实际上,已经身死的王匡还有眼前这支部队的主人鲍信,当初之所以能够率先返回洛阳,本身就有泰山兵便于招募的缘故。   而回到眼前,于禁这支部队其中也有足足千人的劲弩部队,配着长枪大盾,颇显雄壮,而且阵型严密,倒是让华雄格外警醒了不少……毕竟,这支部队显然和之前的各部不同,乃是针对骑兵下了功夫的精锐。   与此同时,虽是步兵,却竟然不是约定的五千之数,而是三千人,那对方的战术似乎也就呼之欲出了——先以三千步卒列出针对骑兵的阵势,消耗拖住华雄所部,待到华雄懈怠,再忽然派出小股部队自后袭来,以求两面夹击,兼攻其不备!   “你以为伏兵是骑是步?”华雄冷眼看着那支三千人的部队在身前抢占汜水,然后背水列阵,却居然没有利用骑兵优势抢攻。   旁边的副将稍微一怔,但旋即反应过来:“将军是说,彼辈没有按照约定满员而出,是要等战到酣时发兵夹击我们?”   “不错。”   “那必然是骑兵。”副将稍一思索便得出结论。“否则不足以猝然起效。”   “我也以为如此。”华雄昂然自若。“而且应该是三五百之数,因为太多必然拖沓,起不到奇袭作用;太少又不能造成杀伤……不过,你可记得关东群贼哪部有名骑在手?”   副将又是立即想到了答案:“只有袁绍从河北带来的些许骑兵算是有些说法,其余中原各路诸侯,又有什么名骑?不过是骑马的步卒罢了!”   “便是所谓河北名骑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之辈罢了。”华雄再度冷笑。“不然何至于被吕布那个并州蛮子给轻易击破?依我来看,这反而是今日一战的胜机!”   副将恍然:“将军是说咱们故意露个破绽,其实做好准备,诱这股骑兵出击,然后先围歼了这支骑兵,以震慑贼军?”   “正是此意!”华雄当即在肃容。“世人皆以为我只是一勇之夫,靠着相国信重从一侍从陡然当此重任,却不知我久随相国,也是军略通畅,如何不晓得军事筹谋?譬如眼前这支部队,虽然是步兵,却纪律分明,弩盾严整,想来将领也非是凡人,若彼辈严防死守,咱们便是侥幸得胜也要死伤惨重!然而,关东群丑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他们兀自颠倒强弱,以彼之短,击我之长,反而露出破绽……依我看,今日破敌之策便在于那些准备偷袭的骑兵,若能覆灭那些骑卒,斩其首领,惊骇敌众,再转向齐攻这支步卒,那此战便可全胜了!”   “将军真乃神人也!”副将不由心服口服,便在马上拱手恭维。“想那吕布不过一勇之夫,全靠我凉州智士贾公筹划,方能大胜,如何能比将军一己之力而为战事?”   “何必拍马?”华雄手扶自己的长槊,不以为然。“为将者当习兵法为万人敌而非一勇之夫,这本就是寻常道理,我读史书,当年项羽霸王之勇尤要学兵法便是明证……只是可惜了这个姓于的将军,真真是个领兵的好手,却要因为跟错了人无辜死在此处!”   周围人还要恭维,却不料华雄忽然正色,竟是手持长槊,直接在马上肃容下令:“好了!张、李、王三位司马各领三曲六百人,共计一千八百人,连番去攻这于姓将军,但只佯做围攻,却不要近身,只是以弓箭杀伤兼以威吓彼辈即可……声势要大!”   周围三名军官当即会意领命。   “然后王、耿两位裨将,各领……五百人,分在左右两边,也佯做围攻,却不要真正插手,而是要时时留意关东军阵,并将本部置身事外……我自领两百亲信骑兵在此,装作无备,彼辈最多五百骑兵,又是样子货,必然仓促拿我不下,待其近身到我跟前近战,尔等立刻抽身包抄,务必全歼,然后咱们再全军转向,趁势全胜!”   众将轰然承诺。   “诸君。”华雄复又喊住这些人,恳切相对。“我也知道今日作战辛苦,但诸位请放心,来时我已经想好了,明日再来一战,我便越过弘农牛、李两位,直接遣人向相国亲自报捷,届时我一分功劳都不要,凡斩将夺旗破阵之功,尽数分于诸位,还望诸位努力作战。”   诸将愈发振奋。   且不提华雄如何英明神武,颇得为将三味,也不说战斗全开,双方弓矢如雨,铁骑往来奔驰,场面如何壮阔,那些关东诸侯又在垒上、台上看的如何如痴如醉……只说关东联军阵中,中军夯土高台之上,袁绍身侧,张飞却居然临阵饮酒用饭,居然丝毫不见紧张。   “益德以为于禁将军如何?”前面曹操垫着脚看了一会,却不禁好奇回头询问。   “颇有古名将之风。”张飞放下筷筹,礼貌作答。“依我说,若早遣其人引本部出战,虽然步兵难胜骑卒,却不至于连战连败了。”   鲍信得意捻须,顾盼左右。   “那以张司马来看,此时于禁将军是否占上风?”旁边的张超因为吕岱的事情算是跟刘备有些交情,便随口而问。“我看战况激烈。”   “未必。”张飞复又放下酒樽,依旧坦诚。“此时场面固然好看,但其实双方都无杀伤,都只是试探做戏而已……”   “何出此言?”曹操陡然一怔。   “孟德兄仔细看。”张飞也不起身,也不去看,却让曹操去看。“背河列阵,于司马部中虽有劲弩,却只能藏于盾阵之后,不能攒射,抛射的射程也有所延误;而西凉贼军虽然有突骑之利,可以顺马势放箭,但一来弓小,二来于将军有大盾……所以,汜水那里虽然喊杀震天,却并无多少死伤,既无死伤,何谈激烈?”   “确实如此。”曹操复又垫脚看了半日,却终于是无奈点头,“不过也好,反正只要能疲敝贼军,方便益德突杀华雄便可。”   “孟德兄想多了。”张飞端坐在那里终于是将一樽酒喝下,然后却再度摇头应声。“敌将非是一勇之夫,你仔细看他用兵,是不是本阵骑兵略显松散,左右却有近千骑在看似奋勇在战,实则养精蓄锐?”   曹操再度看了一阵子,却是悚然而惊:“我军计策已被看破?!”   “然也。”张飞从容而答。“敌将亦非凡将。”   高台之上,各路诸侯闻言俱皆无奈,却并没有多少失望之色……毕竟连战连败多场了,似乎也不差这一次。   “如之奈何啊?”依旧是曹操一人有些焦急。   “并无奈何。”张飞不慌不忙。“且等一等,彼辈忍耐不住强攻于司马所部也是可能的。”   “可若是华雄始终不中计呢?”曹操依旧焦急。   “那就不中计好了。”张飞不以为然。“咱们还能管住华雄如何吗?”   曹操一时默然,却是颓然坐回了原处。   而稍倾之后,倒是张超忍不住问了一句:“张司马,且不论中不中计,只说对上华雄,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不知道。”张飞已经用过饭,此时正在慢斟慢饮,闻言面色不改,只是摇头不止。“华雄此人到底如何,我也未曾交手过。”   “不是说卫将军亲口称将军为万人敌吗?”一直没怎么说话,也没有观战,只是低头想着什么出神的袁绍忽然开口。“所谓万人敌竟然也没有临阵斩将的勇气吗?”   “敢问袁车骑,何为万人敌?”张飞举樽礼貌反问。   袁绍略显疑惑,却又一时恍然:“万人敌莫非是说张司马乃是知兵帅才,而非一勇之夫?是刘玄德弄错了卫将军的意思,还是以讹传讹?”   张飞终于失笑:“我也不知道,毕竟我这人领兵之能不过数千,然后临阵之时颇有些力气罢了……可卫将军也确实曾在酒后直言,说我是万人敌。”   “这倒是奇怪了。”袁绍愈发疑惑。   “不过不管如何了。”张飞放下酒樽正色道。“大丈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已经应许了玄德兄,也应许了诸位,那便要不计生死,临阵相决……这些话其实多说无益,唯战而已。”   袁绍不由肃然起敬:“张将军不愧是幽州虎将……你还要饮酒吗?我营中尚有佳酿!”   “既然马战,那烈酒便不能多饮。”张飞不以为意。“我不过是日常饮酒代水罢了,若有佳酿,且期此番大胜,再来饮吧。”   袁绍愈发感叹,却是让人去将营中美酒送来,就在高台上一字摆开,然后便不再多言,也不许台上诸位诸侯与张飞擅自交谈。   就这样,眼见着日头西斜了一半,而华雄依然没有放弃引诱的意思,张飞也不再犹豫。   其人既不与人告辞,也不说什么雄壮之语,只是兀自起身披挂,然后便直接拎起在清河任中公孙大娘所赠的丈八点钢蛇矛,就下得高台,往营门外的军阵中上马,然后带着身后三百骑列阵而出了。   华雄部下早有人看的清楚,然后赶紧上报,而华雄也是心中冷笑,却只是佯做不知,唯独让左右打出小旗来,让两边做好准备而已。   而张飞来到阵中,依旧沉默不语,也不与这些下属交代什么战术,也不打出什么旗帜,只是回头看了眼身后中军高台而已。   曹孟德会意,便当即下令击鼓助威。   鼓声响起,张飞一马当先,持矛而出,直趋华雄所在,身后三百河北骑兵仓促不及,只能慌忙跟上,一时间竟然有些阵型脱节。   因为特意露了破绽,将位置和身形显露给关东军军阵,所以相对应的,华雄也能对彼处瞥的清楚,此时看到对方阵型脱节,便愈发觉得好笑,却是又对左右下令示意……那意思很清楚,不要上来便吓坏了这些滑稽的河北骑兵,以防对方溃的太快,来不及包抄全歼。   然而,战场之上骑兵何其迅速?华雄心中冷笑之意未却,便看到那名皮肤白皙的雄壮大汉已经冲到身前数十步外,便也不敢怠慢,而是赶紧肃容握住手中长槊,严阵以待。几名亲卫见到后更是纷纷跃马向前阻碍。   孰料,鼓声之中,张飞速度极快,其人不顾数名西凉骑士的包抄围堵,须臾间便已经单骑抢到华雄身前十余步外,然后更是只有一名西凉骑士正在其身前有所阻碍。   周围西凉骑士见状立即合围,而华雄也激起怒气,准备亲自上前围攻此人。   旦就在此时,冲刺中的张益德忽然一声大吼,声震于耳,惊得周边西凉军士俱皆悚然,旋即,华雄便惊愕看到,自己身前那个亲卫居然整个人被挑到空中,然后又直接砸向自己!   其人赶紧勒马侧身躲避,却不料刚刚躲开这具尸体,一支矛头弯曲、长度惊人的钢矛便已经刺到眼前。   到此为止,甫一交手,华雄便已经在马上狼狈不堪,冷汗迭出,并已然后悔拿自己做诱饵之事了。   但战场之上哪有这么多时间让他多想?何况钢矛已在身前!   华雄一边勉力提马后撤,一边单手举起长槊去挡,却不料一挡之下虎口巨震,右手居然有脱力之感,偏偏那个长矛却宛如灵蛇,压着长槊兀自前突不止。   华雄惊骇欲死,赶紧仗着马术惊人,在马上后仰再躲,可其人既然后仰,兵器便再也把持不住,几乎要撒手而去。   张飞跃马将过,本以为此合算是没能得手,准备返身再冲,但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心中一动,说时迟那时快,却猛地夹住马腹,回马反手一矛!   这就是所谓的‘回马枪’了!不过,张飞所持长矛格外之长,所以效果也格外出色!   还在仰头的华雄根本就没看到这一幕,何谈躲避与格挡?只是一瞬间,便被那支长矛从腹部穿过插入马背之上,来了个一串二,然后当即殒命!   高台之上,本以为张飞此行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袁曹等人也是恍然醒悟——任由你计策更高,治军更整,且百般准备,千般算计,可狭路相逢勇者胜,一击而亡,复又何言?   天下间,哪来这么多道理?!   至于张飞万人敌之语,更是绝非虚妄,若与此人三千虎狼之士,则其人自当万军。   而华雄既死,其众悚然,纷纷从浮桥溃逃回虎牢关中……袁绍见状也不再犹豫,而是即刻按照之前刘备的计划行动,全军击鼓,十余万大军尽数出营,在汜水东面列阵近二十里!   大军首尾不能相望,鼓噪之声震于天地。   然后其人居然又不顾天色将晚,复又在汜水上搭建浮桥数十,并试图在汜水西岸进一步堆砌土山,明显是要大举进军,试图压制虎牢关。   话说,虎牢关中虽然还有数千兵马,还有雄关可以倚仗,而且也知道对方其实铺展不开兵力……但华雄既死,关中将士如丧肝胆,又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军官们惊吓之余,宛如无头苍蝇一般吵闹了片刻,却是决定立即向身后各处请援,让各处派援军派将领来主持局面!   一时间,信使如麻,各自往西面而去。   当日晚间,就在虎牢关后的成皋城率先收到求援,而成皋守将为防虎牢有失,居然亲自带着成皋城中三千兵马中两千来援,这让虎牢关中的士卒不由人心稍定。   然而,就在当夜,虎牢关中的西凉军却竟然发现,身后空虚的成皋城竟忽然火起,光亮耀天!   ……   “汉末初平元年,有都督华雄为董卓守虎牢,连战连胜。一日,复有战书至,言有泰山于禁、涿郡张飞邀战,华雄许之。侧有军吏劝曰:‘将军神武,连战连胜,然士卒疲惫,恐有所失,可守也。’华雄哂曰:‘汝之不慧甚矣,岂独吾军疲惫?如关东贼连战连败,亦沮矣。’吏不解:‘既沮,何复求战?得无所恃乎?’雄复对曰:‘彼皆高门,为名所累,连战连败,反如骑虎难下,故不得已而战。’吏恍然。待雄出阵,吏归营,谓左右曰:‘华将军固知关东贼骑虎难下,未知其人亦骑虎难下也,此战必败!’乃改装潜逃,遂活。”——《世说新语》·规箴篇   PS:补个彩蛋:塞尔柱苏丹国苏丹,阿尔普·阿尔斯兰,公认的一代雄主,号称狮子王。   怎么死的?   一个花剌子模小领主,苏丹答应他投降可以得到赦免,然后又当面改口。于是小领主拔出匕首,当着无数部队的面一个人往上冲。一群侍卫要动手护驾。然后苏丹说,你们退下,看我显示一下射箭技术(事实上他是公认的神射手)。于是侍卫们让出一条路,那小领主继续往前冲……苏丹张弓瞄准……滑倒了……死了…… 第三十四章 纷纷入歧途   成皋火起,自然是刘玄德得手了。   其人的计策说来也简单,便是让张飞和于禁临阵去对付华雄,最好能斩首,然后让袁绍大张旗鼓恐吓虎牢关守军,而这个时候他趁机和乐进、吕岱一起出兵从水路摸黑偷袭成皋。   不过,这也就是说起来简单而已……   首先,水路偷袭成皋,黄河一览无余,想要行船偷袭,只能趁着晚上偷偷潜行过虎牢关北面的水域,而且由于缺乏渡口设备,所以一次运输规模注定不能太大,否则必然会有所惊动;   其次,成皋乃是大城,又与虎牢关、洛阳、五社津互为表里,相互支撑,尤其是虎牢关,距离成皋太近……或者说,成皋本身就是虎牢关防御体系的一部分,那一旦不能一战而得手,偷袭的部队注定就要在前后失援的状态下在城下被格杀殆尽。   所以,这个策略只是看起来简单,其实凶险非常……一个重要前提就是成皋守军被大面积调出,而且虎牢关那边仓惶失措,根本无能为。   换言之,如果张飞这里不能阵斩华雄,那之前就到黄河边上等候的刘备和乐进、吕岱恐怕根本不会上船。   但毫无疑问,刘备赌赢了……他看出来华雄渐渐骄横,华雄果然骄横到以身为饵;他信任张飞,张飞也一战而成奇功;他赞赏于禁和乐进,这两人也都表现出色,一个帮张飞牵制住了华雄,毫无破绽,一个随他夜间攀城,一战而下;甚至包括袁绍和曹操,也都回报了他的信任,并反过来信任了他。   而且,就连虎牢关的守军也没让他失望!   随着成皋火起,原本就因为华雄身死而丧胆的虎牢关中士卒纷纷失措。   在曹操的一力建议下,袁绍拔剑而起,号令各路诸侯全力出兵,一边用最原始的方法连夜攻城,烧城门、悬索爬墙,一边用船只通过黄河不停运送兵马到虎牢关身后支援刘备……而与此同时,刘备在拿下成皋放火之后,居然没有据城而守,反而当机立断,倾巢而出,全军转向虎牢关身后,连夜夹击此关!   战至中夜,西凉军全军大溃,关中兵马逃窜、投降的不计其数,虎牢关全线告破,而刘玄德则是在虎牢关中与袁、曹等诸侯相会的。   双方见面,袁绍对刘备和所有出战将士大加赞赏,曹操、鲍信、张超也分别对乐进、于禁、吕岱予以赏赐,然后各路诸侯更是合力拿出了一笔财货,以作赏赐,以至于联军上下,一时欢腾,自然就更不必多言了。   不过,这种欢腾的气氛很快就消失了。   麻烦是张邈、张超二人惹出来的……这对兄弟眼见着洛阳在前,忍不住擅自出兵,但二人所部近三万余大军,先被段煨层层阻击,部队严重脱节,然后又被匆匆回援的徐荣部、李傕部、李蒙部等近两万步骑兵合力夹击于洛阳城下,以至于全军大溃。   来不及等身后联军的支援,兄弟二人便仓惶逃回了成皋。而经过战后统计,这一战二张居然损失过万……之前的胜利气氛瞬间全无不说,关键是联军重新醒悟到了战力差距,以至于全军顿挫,不得不重新陷入对峙状态。   一时间,即便是袁绍也不由长吁短叹起来……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更让袁本初崩溃的是,仅仅是数日后,董卓方又很贴心的主动传来消息,告知袁绍,他叔叔全家还有他兄长袁基全家刚刚被董相国给砍了,请他去长安收尸!   话说,董卓想砍袁隗、袁基很久了,而且理由天下人尽知,无外乎就是二袁据关东跟他打仗嘛,袁氏与董氏实际上水火不容。而之所以久久没动手,无外乎碍于袁隗曾是他的举主,而且袁氏在洛阳根深蒂固,袁隗又是当朝太傅,需要考虑政治影响。   那么为什么现在不需要考虑了呢?   答案很简单,回到关中后,关中的富饶与易守难攻给董仲颖带来了足够任性的底气和安全感。   原本所有人,包括公孙珣、袁绍,都觉的董相国之前在洛阳已经很放纵很强暴无度了,但是董相国还是用事实来告诉两个晚辈,他们还是太年轻了太天真了。   常人是很难想象董卓进入关中后是如何放飞自我的!   短短半月间,他开过人头宴……就是一边召集公卿大宴宾客,一边让人把北地郡造反的叛军士卒当众在宴会上处刑,据说公卿惊吓到呕吐的人不计其数。   他还爆发了人生第二春。   话说,皇甫嵩的叔叔,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的继室还在世,而且还风韵犹存,于是乎,作为一名老光棍董相国就想娶人家,以此来跟在关中、凉州都影响力深刻的皇甫氏联姻,而人家不乐意,他竟然当场当众打死了皇甫嵩的婶子!   消息传来,皇甫嵩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即穿越回到两年前,就在关中弄死董卓!   他甚至造了安乐窝。   董卓布置好关中的防卫后,却不喜欢住在长安,便让自己弟弟董旻留守长安,让王允负责朝政,然后自己回到了他的封地郿县,就这个地方挨着渭水建造了一个坞堡,号称郿坞,然后将之前搜刮洛阳时搞来的珍宝、财货,还有军粮、甲胄全都聚集到了此地……平心而论,董仲颖此举并非只是贪图享乐,因为郿县这个地方本身处于渭水要道之上,他在这里坐镇能够对凉州、益州造成巨大震慑力。   实际上,董卓开始在郿坞营造大本营以后,马腾、韩遂二人便再度表达了恭顺的意思,而董卓本人也开始尝试对汉中用兵。   那么这种情况下,肆无忌惮的董相国随手灭了袁氏全族,警告一下袁绍似乎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而且你还别说,所谓袁隗与关东逆贼交通的这个罪名还真不是胡扯的——洛阳张超战败,很多人被俘,其中便有广陵人供出了一件事情,袁氏子弟,曾经为袁隗太傅属吏的袁绥逃出洛阳后居然去了广陵,此时正在广陵替张超主持郡中事物。   所以袁隗交通关东诸侯的事情也算是证据确凿了,那就砍了呗!   而袁绍闻得此事,惊慌愤恨之余居然犯了头疼病,整日只能卧榻论事……这种情况下,不要说进军洛阳了,便是各路诸侯都不好来找袁绍商议事情了,也就是袁本初几个幕中心腹可以勉强出入汇报。   不过这一日,有一人忽然到来,袁绍不太好见,却又不得不见——来人唤做沮授,乃是冀州名士,如今正在冀州牧韩馥麾下为从事,乃是前来输送后勤粮草兼询问潘凤死讯的,如今听到袁绍得病,更是亲自前来慰问。   “原来如此。”   立在榻前的沮授听完逢纪的讲述后,倒是微微颔首,并没有太多追究的意思。“此事我自然会禀报韩冀州,请他独断。至于袁车骑,既然得了病,又遇到了袁太傅的噩耗,依我看,不妨安心养病,再论其他。”   逢纪闻言一时不语,倒是先看向了隔着一个纱布帘子的床榻,眼瞅着帘子后的身影微微欠身咳嗽了两下,这才转向身前的沮授:“此事还要多多劳烦公与兄了……我家将军本就有头疼的老毛病,此番噩耗传来,骤然犯了旧疾也是让人无奈……到了邺城,一定要和韩冀州多多说明。”   沮授自然是满口答应,而稍微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对着帘子后的身影微微欠身行礼,就要转身而去了。   然而,沮公与刚要出门,却又迎面撞上数人,而且其中一人更是上来便从腰中抱住了沮授,将其硬推回到了袁绍养病的内室……这还不算,紧随此人身后的另一名文士干脆号令甲士用人墙堵住了大门。   “仲治这是何意?”沮授倒也不惧,只是有些哭笑不得而已。“太傅身死,我还要着急回去禀报韩冀州,他为太傅故吏,肯定也是要为之神伤的,而且袁车骑正在病中……”   “沮君!”拦住沮授的自然是辛评了,只见其人死死拽住对方胳膊,倒是干脆利索。“正是听闻沮君医术河北第一,才想请你来为我家将军诊治一二!”   沮授不由摇头:“我何时学的医术?这是以讹传讹,还请仲治速速放我离开。”   “公与兄何必过谦?”另一人捻须上前挡住去路,却是辛评同乡颍川郭图。“仲治兄族中与我族中上下如今全在邺城,族人来信都说你是河北医术无双……既然至此,如何能不为我家将军诊断一二就想着离开呢?”   沮授愈发觉得好笑,但也不分辨,只是使出力气,努力挣脱辛评,复又绕过郭图……然而,其人来到门前,那些立在门中的甲士却是面无表情,只是扶刀拦住去路。   沮授环视一周,只见周围说得上话的人虽然神色不一,却都只盯着他不语,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摊手反问:“何至于此?”   “我们也是无可奈何了!”辛评微微拱手行礼。“我家将军若是一病不起,我等岂不是要沦为无依无靠之人?还请公与兄见谅?”   沮授无可奈何:“只是稍作诊断?”   “不错。”身后逢纪虽然不清楚辛评、郭图二人此举的缘由,但也不是不知机之人,于是当即应声配合。“若公与兄能为我家将军稍作诊断,必然不吝重谢!”   “重谢不敢求。”沮授一声叹气,面色当即严肃了起来。“唯独要事先说明,只做诊断,不开药剂!”   郭图与辛评对视一眼,干脆应声:“公与兄自来诊断,药剂之事我等自为之。”   沮授摇一摇头,复又迈开步来到袁绍榻前,隔着一层纱布重新坐下,然后口出惊人:“依我看,袁车骑今日这病不仅在董卓,也在卫将军;不仅在关西兵马,也在关东诸侯!”   袁绍并非是装病,他确实是犯了头疼病,再加上春夏相交,昼夜温差较大,所以又有些伤风……但不管如何,其人咋一闻得此言,却是陡然在布帘之后怔住。   “还请公与兄明示。”一旁的逢纪俨然也没想到对方如此干脆,稍微一怔之后便主动代自家主公恳切相询。   “这有什么不可明示的?”沮授坐在榻前的凳子上,昂然而言。“无外乎是见到刘玄德和那张益德,乃至于董军各部如此善战,所以忧虑卫将军与董卓之势大,担心他们的善战无敌。然后明明洛阳在前,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长安在西,却又遥遥无期……于是便想回头处置一下关东诸侯以自强,可是偏偏又不知到底该如何处置他们罢了!尤其是卫将军在河东,好像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弄的袁公也不知道该不该放弃……对否?”   话说,拦住沮授明显是辛评和郭图这两个颍川老乡私自所为,逢纪并不知道详情,但此时却已经服气:“那再敢问公与兄……症结大概是如此,可治病救人,惩前毖后,这个症结背后的缘由和说法又在何处呢?”   “袁车骑。”沮授对着逢纪一时失笑,却又扭头对着身前幕帘正色问道。“你是不是想效法卫将军做一些事情,却总觉得不知该如何下手,然后又有些疑虑不定?”   幕布后一时咳嗽的厉害。   “既然如此。”沮授继续言道。“那袁车骑可曾将心比心,想过卫将军又为何凡事一往无前,如此坚定呢?他是怎么想的呢?还有董卓……”   “公与不要卖关子了。”看着幕布后咳嗽不断的身影,辛评忍不住插嘴劝道。   “那好,依我看,袁车骑陷入迷惑的原因很简单。”沮授昂然答道。“那就是想要鞭挞天下,袁公与卫将军他们所缺的东西不一样!袁公,天下大势已经跟往年完全不同了,虽然汉室尚存,却不过苟延残喘,明眼人都清楚汉室不可复兴却也不可猝亡,而大争之世已然到来……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人想要做英雄,想要为天下事,是不能仅仅善战或者有声望的,他需要上马统军,下马理民,身后有民户州郡为根基,而身前有各路豪杰智士相助!袁车骑所忧虑的,归根到底不过是明明自己想要做这样的英雄,却总觉得还差了什么?然后与卫将军相比,更是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到了不堪追赶的地步……对否?!”   话音未落,袁绍面色苍白,光着脚,只穿中衣从布帘后起身而出,就在榻前握住了沮授的手……然后不等后者有所反应,便又主动撒手,并躬身一拜。   一拜之后,其人刚要再说话,却咳嗽难止,面色发红,惊得周围逢纪、郭图等人赶紧来扶。   沮授打量了一下对方面色,又想到对方刚才握手时的温度,情知对方并非是假病,又念及刚才那一拜,也是心中波澜顿生,一时感慨不及……便不再犹豫,直接在榻前为袁绍细细分析了起来。   话说,沮授的意思很简单。   他认为,时代已经变了,这个时候不能按照旧眼光去追求旧事物,而是应该果断以应对乱世的方式,去追求新事物……具体来说,就是要迅速建立起一个适应乱世的齐备政治团体与政治体制。   这个体制,要有效的承接政治、军事、民事、人事,是一个完备的乱世军政体制。   实际上,在沮授看来,董卓、公孙珣、袁绍,当然还有个勉勉强强的袁术,这四个人之所以被认为是天下间最强大的四个人,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军事能力,也不是什么声望……毕竟,论打仗,公孙珣能把二袁吊起来打;论兵马和地利,董卓也能冠绝天下;而论声望,二袁天生天下仲姓,半个天下的官吏都是他家的门生……只是说,此时此刻,不管依仗是什么,这天下间只有这四个人可以被倚之为政治核心,并迅速建立起一个完备的体制!   又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他们四人最有可能迅速成为新的政治核心,这才能成为天下四强。   但是,乱世忽然到来,这四个人之前出身、性格、资本互不相同,所以成为政治核心的依仗也不同……譬如,董卓靠的是废立天子,以强兵握中枢;公孙珣靠的是个人军事实力和地方经营;二袁靠的是家门出身,和袁氏在关东地区的门生故吏,而其中袁绍还是公认的党人领袖!   “袁公。”沮授恳切言道。“我说几件事情……其一,我知道你此番忧惧,很大缘由是从虎牢、成皋、洛阳这些战事上看出了卫将军和董卓二人在军事上的强横。但依我说,一时的军事强横不足一提!若论打仗,高祖在项羽身前算什么,可最后胜者是谁?如果你能建立起一个完备的制度,到时候自然会有无数兵马源源不断在战场上锻炼成雄兵;会有如韩信、白起那样的名将脱颖而出,为你去应战‘项羽’;也会有如萧何、张良一样的人物为你谋划时局,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袁绍听得极为入迷,虽然正有侍女帮他热巾敷面以缓解鼻塞,却还是忍不住连连颔首。   “其二,其实对比着董卓与卫将军,袁公应该便已经醒悟,自己缺的到底是什么了。”沮授继续言道。“譬如董卓,他做的其实很好了,他没有兵,便去借袁公家中的名望聚拢兵马;他没有声望和大义,便废立天子,招揽士人,以期大权;他发现自己在洛阳陷入重围,便立即转向关中,以为根基……当然,其人行事过于粗暴,而且其人出身太低,所以这些方向虽然是对的,却反而渐失人心!”   “所以说,我家将军缺的便是兵马和根据地了?”郭图忽然插嘴。“毕竟,我家主公四世三公,天下仲姓,又覆灭阉宦,天下感恩……他不缺名望与大义,事不可为,便也无须在意什么讨董了!”   “不错!”沮授坦然颔首。   “那……”辛评忽然也有些迫不及待。   “这其实便是卫将军为何一定要盯着董卓不放的缘故了。”沮授赶紧又言,俨然不愿意给辛、郭二人发挥的余地。“他此行讨董,一来是要取并州以扩充根据地;二来,他终究是边郡出身,比董卓要强,却比袁公差的太远,所以他可以不求把握朝政,却是万万不能让天子落于他人之手的……这是他的劣势!”   拿热巾敷了半日面的袁绍忽然一声叹气,却终于是扔掉热巾,用嘶哑的嗓音开了口:“公与先生……你的这番道理,我与我身边的这些人,其实一直都知道一些,却一直都模模糊糊、影影绰绰,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将这件事说的这么透彻,让我心中清明,再无疑虑……所以先生此来,莫非是天助于我吗?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了。唯独一件事……”   “卫将军不会撤兵的!”沮授不等对方说完,便斩钉截铁的下了结论。“他有他的苦衷,也有他为人的秉性……不下关中,握有天子,那他虽然强横,却不足以在将来与袁公久持!”   “这就好,这就好!”郭图大喜过望。“如此,主公自可放心为关东事了!”   袁绍微微颔首,刚要压着咳嗽准备再开口,刚刚还倾心相对的沮授却猛地起身相辞……而袁本初原本还想恳切挽留,却忽然心中微微一动,没有挽留不说,反而亲自抱着病体,送对方出门去了。   “我意已决!”河东安邑,顿挫一月而无从下手的公孙珣在看完了虎牢、成皋、洛阳一系列战事的汇报,又听完了董卓在关中的肆意妄为后,却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必须要破关中!”   “从何处破?如何破?”田丰冷眼相对。“关东联军破了虎牢,然后呢,于大局何关?”   “元皓问的好。”公孙珣等司马朗将军报收起后,却是霍然起身。“关东联军所行,其实与我等无关。而如何破,我也是真不知道。唯独一事,也是从何处破?却反而早有定论……不就是那两个地方吗?咱们就此分兵好了,元皓与子伯在此窥视蒲津,我自引兵渡河,以临潼关!不然呢,还有第三条路吗?”   田丰抱怀而立,欲言而竟无所言。   ……   “初平元年,诸侯讨董,绍为盟主,联军十万以临虎牢。董卓遣大将华雄临虎牢,耀武扬威,连战连胜,众莫能抗。独刘备不以兵弱,自请为先锋击之。其部张飞望见雄麾盖,策马剌雄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卓诸将莫能当者,震慑三军。入夜,备以虎牢丧主将,当无所备,复亲引千众渡船跳于关后,先破成皋,再取虎牢,诸侯复震。然,绍明喜,而以备、飞皆太祖故旧而心忧,至于病疴。”——《旧燕书》·世家第一 第三十五章 禾生陇亩无东西   公孙珣亲自动身去叩潼关,从军事角度来说无疑是个绝对愚蠢的做法。这是因为在这个时代之前,中国军事史上还从来没有任何一次陷入两面夹击状态却能取胜的明文战例,更不要说是主动进入了。   当然了,第一次明文战例倒也不是很远,历史上就是在汉末三国时期,诸葛亮在卤城面对着司马懿、张颌、郭淮等人的时候以绝对劣势兵力做出了这样的操作,从此彻底奠定了他本人的军事地位,并将后三者的军事格局永远置于自己身下。   不过,这个时候的公孙珣和其麾下所有谋臣武将都不知道有这个战例,公孙大娘也不知道……但是公孙珣却依旧选择了渡河去叩潼关,而他的属下也无一人反对。   为什么?   因为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   一个潼关,一个蒲津,就是这两个去处,想入关中,想破董卓,想夺回天子和中枢,你只能选择去尝试攻击这两个点。   而以公孙珣如今的政治处境来看,他不取关中,不破董,不控制天子,可以吗?   理论上当然可以,他毕竟有地盘、有兵马,有一个通晓历史前进方向的母亲从制度建设上、科技发展、经济民生等等各处引导他,时间久了、地盘大了,量变引起质变,或许并不耽误他鞭挞天下,称孤道寡。   但是问题在于,就这么转身离开的代价是什么?   是关中朝廷手里大量还在茫然且无所依靠的人才;是关中沃野千里的形胜之地;是刚刚投效他公孙珣的山西四郡上下的失望,甚至于离心离德;更是回身之后,面对必然要面对的袁绍时,可能存在的长久对峙的风险!   袁本初姓袁,是天下仲姓,他不需要这个朝廷大义,其人醒悟过来以后登高一呼,关东的地盘他随便占;董卓姓董,是个西凉边鄙,没有中枢在手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有了中枢在手也注定要失败;公孙珣复姓公孙,也养了不少望,所谓不上不下,他可以接受没有中枢在手的局面,却要担忧天子与中枢落于他人手后自己的政治失分!   有些东西,不是你想不争就可以不争的,别人就会拿走……历史上袁绍犯的错误正在于此,公孙珣不可能于这种战略级别的问题上重蹈覆辙。   再说了,公孙珣许诺过贾文和,许诺过鈡元常,许诺过河东、太原的那些人,甚至在孟津许诺过自己、许诺过刘宽,一定是要回来的!   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更不要说,百万士民迁入关中,此时或许尚能生存,可若他公孙珣转身而走,天下大局动荡不安,等腾出手再回来的时候,还能剩多少人?   讨董是大义……这句话一开始是口号,现在则是事实!   四月初十,初夏时分,卫将军公孙珣留镇军中郎将王修驻守安邑,统揽河东全局,以娄圭、田丰、韩当三人率军进驻蒲津,然后便在风陵渡东十五里处的河东郡河北县集中船只,并立即着手渡河。   前后数日,骑兵一万,步卒五千,外加万余辅兵,全数渡过了黄河,等到四月十五,公孙珣本人的白马旗也进入了河对岸弘农郡所属的湖县县城,就此驻扎。   此地,距离西面潼关十五里,距离东面弘农郡郡治二十里,距离更东面陕县与茅津六十里,距离洛阳与弘农分界处的函谷关一百几十里……换言之,不止是潼关的吕布、贾诩二人的五千兵马,包括陕县的牛辅、李儒一万余主力在内,董卓军是完全可以在一两日内赶到湖县,左右夹击的。甚至只要他们愿意,即便是河南方向函谷关东的另外两三万董卓军,也是能在三四日内赶到湖县的。   毕竟,本就是在不怎么正经的渡口处临时登岸的嘛。   然而整个渡河过程,幽州军小心翼翼,前后持续了五日,却并没有遭受任何骚扰,更不要说是军事打击了。   这倒也不是不能够理解,很显然,董卓军明显是想让公孙珣在潼关之前撞个头破血流,或者等到幽州军全军疲敝之时再行夹击,那时候效果更佳。   这当然是非常正确的。   四月十七日,刚刚到达弘农的第三日,稍作休整,将湖县交与高顺、焦触防守后,公孙珣便亲自引众出现在了潼关之下,而面对着如此雄关,很多第一次到达此处的人不免失神。   “这便是潼关吗?”有如田豫这种年轻人忍不住好奇发问。“确实雄壮,而且地势极佳,可为何不见潼关字样,且似乎有些陈旧?”   “此地官家正名唤做桃林塞,本朝虽有屯兵,却无专属都尉。”戏忠在旁抱怀从容讲解,倒显得有些好整以暇。“乃是得名于我们脚下这片唤做桃林的地方,据说是周武王牧牛之地……不过,桃林这个名字早就弃用,而民间反而因为一旁大河千里冲击华山不成转而向东,称之为冲关亦或是潼关。”   “换言之,此地并不是常设关卡,只是因为天然成关,才唤做潼关?”田豫恍然大悟。   “正是因为天然成关方才可怕!”戏忠愈发摇头叹气。“关在塬(高台地)上,身前有深沟,居高临下,然后南依华山,北牵黄河。其实,虎牢关、函谷关、潼关三关都是一样的姿态……如虎牢关,是依着嵩山牵着黄河,外加关前一条汜水;再如函谷关,是依着秦岭牵着黄河,外加位于山谷之中,自带一条绝涧;而潼关,便是眼前这个样子了!”   “虽未亲见,但想来潼关应该比其余两关更险。”一旁的田畴稍微正色道。“如虎牢关之前被破,便是刘玄德沿着水道跳到关后,而函谷关想来也没有隔绝水道,唯独潼关,北面的黄河在此转向,水流湍急,沿岸陡峭,想要跳到关后……”   “想要跳到关后不就正是要从蒲津上岸吗?”魏越在旁嗤笑一声。“河东两位军师引着那么多人在蒲津是摆设?”   田畴被嘲讽了一句,却竟然无法反驳。   “难啊!”成廉也是赶紧一声感慨,算是岔开了话题。“这种关卡,怕是只能拿命来堆吧?别的我不知道,可即便是攻下了塬地下方这一小段平原上的城墙,可只要塬地上有三千骑兵,当先冲下,那也能须臾夺回吧?”   “不然呢?”戏忠嗤笑应道。“诸君,此地便是可以用两万抵挡百万雄兵的百二秦关!按照这个算法,城中五千人,我等需要二十五万大军方可破关!”   言罢,其人转身而去,却是离了前线,往公孙珣所在的伞盖之下而走,引得一众将领纷纷摇头,却也纷纷跟上。   “如何,诸君可有破关之法?”远远见到一众将领归来,公孙珣却是率先失笑开口,原来,让将领们去前面观察地形正是出自他的军令。   “回禀君候。”戏忠当仁不让,只是微微一拱手,便坦诚相告。“并无。”   “你们都是如此言语吗?”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继续在马上微笑相询。   其余诸将面面想觑,从田畴到魏越,从沉默寡言的赵云到投降的杨奉,几乎人人摇头。   公孙珣也是微微颔首:“其实我也不瞒诸位,对着如此雄关,我同样没有丝毫战意……”   “不如劝降?”就在这时,成廉忽然在众人稍显惊愕的目光中开口。“城中守将吕奉先乃是君侯旧将,也是我与魏越并州旧识,属下愿意入关一问,为君侯说服吕布献出关卡。”   “居正(成廉字)你这是做说客做上瘾了吗?”公孙珣不由失笑。“也罢……若能说降吕布,我必有厚赏,只是他爵位已经到了头,也只能许他一个事后的九卿之位,外加些许财货了……也应该只能如此了吧?”   众将面面相觑,依旧是已经翻身上马的戏忠干脆应声:“还能如何呢,许他自领本部兵马?这话君侯说了,吕奉先也不敢信啊!”   不过,成廉倒是已经大喜:“如此想来已经足够了……我这就入关!”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微微挥手,任其而为。   其实,就在同一时刻,吕布和贾诩还有魏续、黄渊等将又何尝不正在关上议论关外的兵马呢?只是潼关地形实在是太过分了,此时正在塬上城门楼上的他们居高临下,下面的动静一清二楚,而关外的幽州军却很难看得清他们的身影。   “照理说,卫将军本于你我有知遇之恩,不该与之为敌的。”全服披挂的吕布望着关下遥遥可见的白马旗,也是不由感慨。“但时事如此,又能如何呢?董公何尝不是有恩于你我?”   贾诩默然不语。   “何止是与君侯还有贾校尉有知遇之恩?”旁边黄渊倒也忍不住插了句嘴。“君侯有所不知,我从并州来的时候,一伙人便有所议论,说是当时在雁门的高司马离得最近,也是并州老乡,投了他也便是投了卫将军……未成想后来高司马忽然随程都尉去了幽州,我等才下了决心来洛阳寻君侯。”   “是啊。”便是吕布小舅子魏续也叹了口气。“卫将军在并州多有名望,当日一起从九原出来的兄弟,成廉还有我那偏支族兄魏越,不也都跟了卫将军吗?”   吕布若有所思,却是微微瞥了眼贾诩,但后者依旧默然不语,只是看着城外的白马旗发呆而已。   而正在塬上众将闲谈之际,忽然间,有军吏来报,说是城外有使者自称是吕布乡人故交,特来求见。吕布等人不用想都知道,不是成廉便是魏越……一问也果然如此……但是这位世之虓虎的反应却是出乎所有人预料!   “请成廉回去吧!”吕布直接在城楼上感慨作答。“告诉他,两军交战,本不该禁止使者,但我与他确实是乡情浓厚,而且又屡受卫将军恩德,若真见了,怕是真要忍不住有所迟疑,以至于作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我吕奉先被人当做背主之人倒也罢了,唯独不想连累军中将佐士卒在关中的家眷!再告诉他,我恩师蔡伯喈一家也在长安,我那小师妹今年尚在幼冲之龄,敢问我于心何忍?”   黄渊与魏续面面相觑无言,而那军吏得了命令倒是连连颔首。   “贾校尉。”吕布复又回身看向身侧之人。“你以为如何?”   “再加上几句话吧!”贾诩拢着袖子在旁随意言道。“请温侯那位同乡代为转告卫将军,就说我们虽处两方,却是因为时势所驱,着实没有不敬之意……只是相国哪里恩情更厚重罢了!”   吕布连连颔首,那郡吏记住这话之余也是赶紧转身,准备去执行命令。   “还有一件事情。”贾诩忽然又喊住对方言道。“一件小事,顺便也说给卫将军听……之前相国曾一度准备烧掉洛阳,以绝关东联军之意,但念及百年古都,终究是没下手,唯独搬迁实在是太急,我与温侯最后赶来,却是将兰台的一些书籍沿途扔掉了不少,若他有心不妨往东面收拾一下。”   “是有此事。”吕布恍然点头,心中却是不以为意。   “既如此。”眼见着军吏告辞而走,贾诩却是干脆转身而走。“咱们闭关不出就是……安心静候相国军令。”   吕布再度颔首,却又微微摇头。   “是这样吗?”关城之外,公孙珣闻得此言倒是不由大笑。   “是这样。”成廉早已经面色羞红难耐。“实在是不想对方连见都不愿一见。”   “无妨。”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董相国让吕奉先做了县侯,当了将军,我最多与他加一个区区空头九卿的职务,还有剥夺其人兵权的隐患……他更信重董仲颖也是正常……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在此处留一曲骑兵前哨,其余全军回转。”   言罢,其人直接勒马回转,居然是要转身撤军了。   众将面面相觑,但也只能赶紧去引众而走,而戏忠更是一马当先,更是紧追不舍。   “想问便问。”公孙珣不以为意。   “君侯在关中的内线究竟是谁?”戏忠严肃相询。“难道不是吕布吗?如今看来他竟是叛离了君侯!”   “志才这就落到下乘了。”公孙珣不以为然。“哪有谁叛离谁,又哪里有什么内线外线?之前与他们分开的时候,会想到今天这种局面吗?关内关外,天下局势系于一关得失,两将的心思便能决定天下走向,他们自己敢轻易下决心吗?而且,人家现在是温侯,是虎威将军,便是贾文和如今也是正经的两千石,到了他们这一步,就不叫什么内线、背主了,而是可以理直气壮去看天下形势做决断的……说句不好听的,他们的苦衷和风险是假的吗?他们和部属的家眷在长安难道是假的吗?董卓对他们的恩义是假的吗?长安的圣旨是假的吗?一句话让人托付生死,我自问没有那个资格。”   “那得到什么形势才能逼他们做决断呢?”戏忠沉默一时。“听贾文和言语,似乎是能保证他们不出兵骚扰我们后路,让我们放心东向。可这有什么用?关中两点一日不破,我们便一日不能动摇大局,抑或是动摇这关上二人之心……”   “不知道。”公孙珣也严肃了起来。“但潼关的地形你也亲眼看到了,吕布和贾诩的能耐我想你也知道,只要这二人想守,我们怎么可能轻易突破?至于东向处置弘农乃至于河南,虽然未必能动摇关中大局,可总这么枯等着,等到军心士气散尽,被人撵回去,或者吃了败仗回去,难道就好看了吗?总是要做些事情的!”   言至此处,公孙珣快马加鞭,竟然直接沿着弘农大道奔驰起来。   “东向也难!”戏忠在后摇头不止。“此战还是要攻心为上!”   “那就看看东面的人心如何吧!”公孙珣口中作答,但话音落时却已经人在数十步外了。   “伯正(牛辅字),今日为何没派出哨骑去打探情况呢?”   下午时分,就在公孙珣无奈撤军同时,陕县城墙上,李儒正朝着自己的连襟,持有虎符、节杖的此间主将牛辅发问。“便是不出战,也该时时保证情报吧?”   “哦……”正在城头上远眺黄河的牛辅回头正色相对。“不瞒文优,我是想要以此麻痹白马贼,让他以为我在惧怕他,以骄其志气!”   李儒无奈蹙眉:“狭长通道,一侧险关一侧重兵,如此局面,公孙珣如何才会志得意满?反倒是你不派哨骑,万一被彼辈突袭过来又如何?”   牛辅也是渐渐变了脸色:“你也知道彼辈落入了两面夹击之态吗?既如此,我不派哨骑又如何?此地咱们有一万多人,又有坚城可守,他便是突袭过来又如何?安坐不动,等他疲敝之后召回河南诸军全力一战,将他按死在黄河边上,这可是数日前你亲口说的!”   “话虽如此……”李儒还要再言。   “不要再说话了!”牛辅忽然厉声发作,居然便在城楼上大声呵斥起来。“此地须我才是持节持符的主将,哪里轮得到你说话?有这个功夫,进舍中写几个字读几篇经文不好吗?!”   “你以为我不想安生读经吗?”李儒也是一时气结,胡子都翘起来了。“是岳父大人让我来辅佐于你!”   “辅佐我又如何?”牛辅丝毫不惧。“你之前所言的大致军略我莫非没有听用?区区哨骑之事你便要招惹于我,莫非你以为你搬出岳父大人来我就惧你?”   言罢,其人直接当众拂袖而走,而李儒愈发无言,却也只能气闷回舍了。   然而,等其走入舍中,拿出一篇荀爽所著的《易经注解》来看,尚未看几页,却又闻得舍外一片喧哗,出门来看,只见到数千兵马慌乱不止,纷纷临时出城集结……拦住一个人问了一下,竟然是受了牛辅之命,要出城往东面渑池‘侦察’!   说是侦察,明显是想要去抢劫了……但是抢劫归抢劫,为什么现在才出去抢劫?而且渑池也是有驻军的,虎牢关与成皋被破以后,董卓军收缩,董卓又任命了一位中郎将董越去渑池,专门接收之前的虎牢、成皋败军,也是在弘农囤积力量,以随时支援陕县的意思。   所以,这明显是越界劫掠!   而李儒到底是个才智之士,其人茫然半晌,枯坐半日,临到天黑时忽然想起一件旧事,然后赶紧让手下军吏去打听……果然,正如他所料,牛辅是听了他手下巫师之言!   原来,牛辅这人出身边地大豪,当地风气,素来迷信,而牛辅本人尤其迷信,其军中向来养着一群巫婆巫师,并对这些人百般信任。今天,就是这些人一大早在县寺中拿乌龟壳起了一卦,说是今日牛辅运势分明,不利于向西,而利于向东,然后还只能午后出兵!   于是乎,持节都督河南诸将,兼领陕县本地万余大军的牛辅牛中郎将真就这么干了!   李儒听完汇报,简直是心惊肉跳……他终于明白这位连襟如何在河东大败了,至于今日的事情,他也是心如明镜了。   话说,诸位中郎将之中,董越最是看不惯牛辅的那些巫师巫婆,所以但凡遇到,一定要鞭挞几下出气才行,而董越虽然不是董卓族人却也是董相国身边的亲信之人,牛辅平素也不好如何。   而如今,董越来到牛辅手下做事,那这些巫婆巫师此举明显是在找董越的茬!至于什么西向不能,不过是为了东向出兵‘侦察’找的借口……以董越的脾气,大晚上的被人越界劫掠,指不定便要动手教训,甚至火拼,而如此做的后果到最后只会让牛辅更加愤怒!   然而,李儒既然清楚了这件事情的来由,却居然无法……他毕竟只是一个书生,不然何至于让牛辅这个废物领兵?   思来想去,李文优也只能亲笔写了封书信,然后唤得一名亲信来,让对方领着数名护卫赶紧出城,从南面桃林饶过公孙珣所驻湖县,去潼关那里寻贾诩,让其人往长安传递一二。而等这名军吏出去以后,稍微一想,李儒忽然再度醒悟,又赶紧写了第二封告状信,却是唤来第二名心腹军吏,让其人从东门出城,绕城、绕道而往潼关报信。   ……   “牛辅、李儒者,俱董卓婿也,初平元年,二者领兵屯陕,共督河南诸将,时辅为正,持节;儒为副,佐之,二婿不合,相构不止。一日,儒得辅过,即书上于董卓,辅则持节封锁西门,得之,即杀。儒闻之大叹:‘今始知,儒遇兵者,有理而难书也!’”——《世说新语》·忿狷篇 第三十六章 被驱无异犬与鸡   自西向东,长安、潼关、弘农、函谷关、洛阳、虎牢关……这是一条直线,而且是中国文明史和军事史上最重要的一条直线。实际上,由于这条线上三个关卡、两座城市的绝对敏感性,所以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连锁反应。   那么,当公孙珣引兵越过黄河从河东来到弘农以后,虽然一仗未打,却立即在这条线上引发了绝对的动荡,而等到他转向东面,牛刀小试拿下弘农郡郡治弘农城后,就更是立即引起了全盘的连锁反应。   长安的董卓下令,让自己的弟弟董旻离开长安,进驻潼关身后的华阴,这个地方可以从容支援前方的潼关和北面的蒲津;而直面公孙珣压力的贾诩、吕布,还有牛辅、李儒无一不采用了最保守的军事策略,一个闭关不出,一个屯兵自保;而与此同时,函谷关东面的洛阳周边部队也立即收缩防守,拱卫在了洛阳周围……甚至有传言说,董卓不惜通过武关,从南阳绕道下令,让洛阳部分军力回援函谷关,以确保要将公孙珣锁死在弘农境内。   其实,这就是董卓之所以难打的问题所在了,别看他的部队根本不到十万,而且还各自分开屯驻,咋一听好像跟白波贼、匈奴乱军都差不多,但后两者只是‘贼’,而董卓和他的下属是一个完备的军事集团。   从军事角度来说,只要董卓——牛辅这个指挥体系在,那他们就是一个整体,就是一个附属于董卓这个政治核心的军事体系,就是一个有活力、可以补充延续,而且还愿意听指挥的正式军队。   这样的部队,想指望像对付白波贼和匈奴人那样,通过一次两次的军事胜利来瓦解,太过艰难……按照那句说老了的话来讲,想动摇董卓大局,只有攻入关中!   同样的道理,公孙珣的部队也是如此,河北那边不打到昌平,他在那个地方的政治势力就不可能真垮掉的,这边的远征军不宰了公孙珣本人也毫无意义。   甚至还有袁绍,你不杀了袁绍,那以他的政治声望,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东山再起。   而这就是所谓政治威信的可怕之处,这三个人可能还有半个袁术,跟天下其他的人不是一个阶层的,沮授那天对着袁绍的一番话确确实实是精辟至极——就是要利用这个先发优势,迅速建立起一个完备的军政体系和军政集团,而一旦形成一个蒸蒸向上的严密军政集团,那对谁都是可以挺直腰杆子怼上去的。   而想要建立一个这样的集团,沮授也给出了明确的答案——袁绍本人、团结在袁绍身边的人才、听指挥的军队、足够大的地盘、足够收拾人心的名望。   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可能说法不同,但本质都是一样的,就好像一千八百年后那些人说的一样,领袖、干部、军队、财政、外交……不都是一回事吗?   所谓地盘无外乎是人口、经济,也就是军队后备力量和财政的意思;至于外交,汉末这年头当然不需要搞外交来确保局势的稳定,但他们却需要同样起稳定人心的声望与大义,而这一点,公孙珣正在努力争取,袁本初则生下来就有,等他叔叔和哥哥全家死光光后那就更是已经到头了!   所以……   “卫将军去了弘农,宛如自入彀中,这是天赐良机,可明公为何还是迟疑不定呢?”郭图立在成皋城一处大宅院中,正对自家主公袁绍恳切相劝。   至于袁绍,一身素衣头戴孝带,正立在院中一处四面开窗的楼阁之上,望着西面晚霞出神,此时闻的郭图再劝,却又缓缓摇头:“非是迟疑不定,而是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郭图本想再说话,却见到袁绍微微扶额,并侧过头去,情知对方不愿多谈,让他本人偏偏又不敢违逆这位‘明公’,便无奈告辞。   而其人走出这个院落,却又迎面撞上许攸许子远拿着一封书信之类的事物昂然而入,二人对视一眼,倒也懒得互相装模作样……一个根本没提袁绍此时听不进人言,另一个也没说自己来干嘛。   实际上,之前辛评、郭图专门选在逢纪在时堵住沮授,弄的许攸这个袁绍最信重的谋主之一都没来得及参与进去,许子远便干脆与这几个颍川来的人物撕破脸了。   就这样,二人心中各自冷笑且不说,一进一出之后,郭图自去城中寻自己亲故说话,而许攸也如进入自己家中一般,直入后院阁楼中见到了袁绍。   袁本初看到又一人进来,隐隐头疼又加重了几分,刚要打发掉对方,却不料,对方来到阁楼之上,居然郑重其事对着袁绍大礼参拜,然后毕恭毕敬的送上了一封文书,并口称有罪。   “子远这是何意啊?”袁绍接过书信,尚且茫然不解。“何至于如此大礼啊?”   “回禀车骑将军。”许攸抬起头来正色以对。“在下有心想去投靠旧识卫将军公孙文琪,只是多年受袁车骑你的照料,不能不来辞行,而且此番路途遥远,我家人口也多,还望能借些钱来让我家人去昌平……”   饶是袁绍早有对方会弄幺蛾子的准备,此时也不禁目瞪口呆,而其人怔了半晌,又赶紧去拆信,竟果然是一封言辞恳切的辞行书信,外加一个署了名的空白借条!   情势如此,虽然心理大概还是明白对方是来说最近的一些事情,可袁绍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于是乎,其人只能放下书信,上前扶住许攸认真回应:“子远,你我相交十余年,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吗,非得用这种手段?”   “袁车骑以为我是开玩笑吗?”许攸甩开对方胳膊,正色而答,引得袁绍惊吓变色。“以为我真不会走吗?我明白的告诉袁车骑你一声,若你过了今日还要犹疑不定,我就真要走了……不是我想负你,而是我家中有老小,若论私交,我本人固然可以随你坐而待死,可我死后家中老小谁来抚养?”   “我如何坐而待死?”袁绍也是无奈至极。“子远,别人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的难处吗?”   “车骑将军有何难处?”许攸好奇询问。“有公孙文琪昔日在弹汗山前为难?”   袁本初当即语塞。   “本初啊本初。”许攸愈发感慨,却又忽然变色,厉声而斥。“你现在根本就没搞清楚你要做什么……所以才会瞻前顾后,左右为难!你以为你现在的处境比公孙文琪在弹汗山的处境要好吗?我告诉你,你跟他当初最艰难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若不能奋勇而起,努力向前,便只有死路一条!”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许攸喘着粗气转向阁楼西侧,指着满城旌旗、军马,放声呵斥。“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你在洛阳、汝南养望吗,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可以装模作样,感时伤怀,还能有一大堆人哄着你、捧着你?!你自己看看,这是在打仗!是在争夺天下!胜了便是贵不可言,败了便是冢中枯骨……五社津一败,你还没醒悟吗?如今这个局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却在这里优柔寡断,断送良机!你居然还问我何至于此?!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一番激烈言语说的袁绍面色青红不定,而后者呆立了半晌,却是忽然撤下头上的孝布,扔到一旁,然后再度上前握住了许攸的胳膊:“子远,我当然知道是该做决断,但是如今的局面确实也难……”   “有什么难的?”许攸嗤笑一声。“你口称为难却又遮遮掩掩,难道真以为大家不懂你的可笑心思吗?如我所料不差,你所忧虑的,一个是若去河北,去取冀州四郡,不免要第一个与公孙文琪对上,而其人兵强马壮,号称天下名将,于是心有畏惧……对否?”   袁绍愈发羞赧,却也无言以对。   “至于去中原,无外乎是中原诸侯多有从你之人,而且俱是党人名士,高门故旧……不是不好动手,也是不愿动手,而是公孙珣刚刚主动跳入弘农险地,刘备、曹操这些人也在整日求战,孜孜以求兴复国家,所以你怕此时动手被人嘲讽,于是心存不安,对否?”许攸愈发冷笑不止。“前一个,唤做色厉而胆薄;后一个,唤做沽名而钓誉;加一起,还要多一个多谋而无断!本初我就想问问你,就凭你这阵子的犹疑,我离了你又如何,不该吗?”   袁绍羞的耳根子都红了,却只是抓住许攸的胳膊不放手:“我知道子远不会弃我,还请子远教一教我!”   “本初啊。”许攸也是低头一叹。“诚如你言,咱们多年故旧,虽然一直没有主从之名,却也一直有主从之实……今日我便与你开诚布公好了。”   “请子远赐教。”袁绍撒开手,也是还了许攸一礼。   “先说冀州四郡。”许攸也不去扶袁绍起来,而是在阁楼上背身向东而言。“本初畏惧和公孙文琪打仗,我何尝不怕?这要是上来被打的落花流水,被白马义从踩成肉泥怎么办?但是怕又如何呢?本初我问你,你想要学秦皇、高祖那般扫平四海,御宇天下,最大的敌人是谁?”   “自然是公孙珣。”袁绍毫不犹豫。“董卓虽然强暴,可其人太过于强暴,而且出身太低,不得人心,更不要说他一把年纪了;至于我弟袁术,不是我小瞧他,我便是小心刘焉、刘表都不用小心他,他在别人面前威风一时倒也罢了,在我面前不足一提;唯独公孙珣,今日我也不瞒子远,早在数年前的孟津宴上,我便认定了他是我成大事的唯一之敌,而非之前所想的北地主人!”   “这不就结了吗。”许攸没好气的回头摊手反问。“既然公孙珣是你最大之敌,你怎么能把河北的地盘让给他?若公孙珣打了关中再回来吃了河北,你还有争胜的希望吗?这种东西,你不争,就是拱手资敌。同样的道理,公孙珣为何要争天子,因为他不争,就会有人拿天子对付他。”   袁绍宛如醍醐灌顶:“我懂了,就是因为冀州四郡挨着公孙珣,所以一定要取!就是因为公孙珣最强,所以一定要上来便与他为敌……若是今日避让一时,那将来便再无胜机了!”   “正是此意!”   “可是……”   “我知道你在忧虑什么。”许攸继续正色言道。“你是不是觉得,公孙文琪如今占有形胜之地,居高临下,而其余四郡便是轻易得手,也会被他借着幽并突骑之利,直接把我们冲下来?”   “却有如此忧虑。”袁绍也是越来越认真。“我甚至隐隐约约担心这是个圈套,公孙珣就是故意将四郡做个破绽与我,然后在河北将我解决。但是子远你刚刚说的也对,河北四郡是万万让不得的……如之奈何?”   “那就不要只取冀州四郡!”许攸恳切言道。“本初,青州虽只六郡,却皆是富庶之地,平原国百万人口,北海八十万人口,其余济南、乐安、齐国、东莱,皆四五十万人口,加一起就是近四百万人口,而且青州铁官、弩矢向来出名,偏偏如今青州无主,这不是天赐良机吗?公孙文琪可以取并州以作倚靠,你难道不能取青州以作后援吗?”   袁绍微微颔首:“换言之,那就是公孙珣以幽并,我以青州,然后双方在冀州争雄?”   “还不够。”许攸上前一步,贴住一身素衣的袁绍继续言道。“还有兖州,我让你去冀州与公孙珣当面而对,却也不是让你放弃中原的。兖州现在就在身后,兖州各路诸侯此时都在你手下,这是天赐良机,如何不能取?便是你之前从河内到此,莫说没有对此地诸位诸侯起心思。要我说,应该是公孙文琪以幽并之虎士,本初你以青兖之富庶,然后双方亲临冀州,一决雌雄!”   “可是……”袁绍听到此处反而多了几分疑虑。“胃口太大,会不会反而一事无成?公孙珣此去关中,真能给我留下那么多时间?若是叩关不成,他折身回来又如何?而且,青州、兖州、冀州都是有大麻烦的,冀州在公孙瓒与韩馥;兖州在各路诸侯;青州在泰山周围百万黄巾……你之前说的四百万青州人口,我怕有一百万都成了黄巾。”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许攸冷笑一声。“我也管不着。但是青、兖之事我现在就有一个绝佳之策……”   “子远教我!”袁绍赶紧再度拱手。   “驱虎吞狼外加连环之策如何?”许攸继续捻须冷笑道。“公孙瓒不是求渤海太守吗?给他这个印绶便是,反正渤海早就是他的了……然后请他跟咱们一起去打青州!还有泰山的青州黄巾,为何不让刘兖州、鲍国相、桥太守他们去讨伐呢?他们三人的地盘可是紧挨黄巾贼所在的。倒时候,咱们借机吞并三人,再破黄巾,然后告诉青州士人与当地官吏,就说咱们是来替他们防御公孙瓒的……本初,你畏惧公孙文琪,难道还畏惧黄巾贼和公孙伯圭吗?”   袁绍几乎是瞬间醒悟,却又大喜过望。   “那张邈、张超……”袁绍刚要欣喜开口,却又陡然想起两人。   “当断不断……”许攸忽然变色,却是只说了两句半截话。“至于刘岱、鲍信、桥瑁,这三人若是识时务,自然更好……”   袁绍缓缓点头,然后又问了一句话:“可若如此,河北河南大河相隔……我在河北与公孙珣必然是苦战,谁来为我当后呢?”   “这个事情我这几日也仔细想过。”许攸一声叹气。“如公孙珣,尚有公孙越、公孙范可以倚重,而于本初你来说,袁公路反而是个对手,你也确实无人能制方面。”   “孟德怎么样?”袁绍忽然开口。   “孟德极佳。”许攸微微蹙额道。“唯独太佳……而且我这几日看的真切,他好像是真想讨董兴复国家的!”   袁绍一声叹气:“若以长久论,得慢慢发掘英才,或者等我几子长大了。”   “但曹孟德依旧可用。”许攸忽然又道。“依旧可以依仗他来稳定兖州局势。”   “这是何意?”袁绍一时恍惚。   “他不是豫州人吗?”许攸捻须眯眼道。“又是本初你信重的英才,让他去豫州做个豫州刺史如何?”   袁绍只觉身前豁然开朗……这简直是绝妙之策!   曹操去了豫州,以曹操的才能和他家族在本地的势力必然能迅速于豫州北部站住脚,然后挡住袁术,而只要曹操和袁术在豫州拉扯,那兖州便自然安然无恙。   袁绍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学着之前对沮授那般,对着自己这位久存身侧的智谋之士躬身相见,大礼参拜。   而许攸也是昂然受了对方一礼。   “子远啊子远!”袁绍起身后一时感慨。“前几日我见到沮公与,只觉他能来见我是天助于我;今日才知道,你也是天助我之人。”   许攸冷笑一声,捻须而言:“本初啊,我要浇你一木桶冷水了……事情哪里是我们这些所谓智谋之士几句就能解决的呢?之前沮公与把话说的那么透彻,大家都以为你要当机立断有所为了,却不料你反而因为公孙珣一次渡河而击便心生杂念,以至于耽搁良久。将来的事情也是如此,不知道有多少麻烦在等着你呢!”   袁绍一时苦笑,却又强打精神昂然相对,不过这一次,他却指着落日余晖下的北面黄河扬声感叹的:“前路忐忑,壮志难酬,这个道理谁都知道……但是子远,你看这大河之水,蜿蜒向东,万里不止,中间弯过了多少弯,改了几次道,但她一力向东,最终不还是汇入大海了吗?若你们这些才智之士能够助我,咱们齐心协力,我的壮志想来也会有一天能如这大河一般,直入东海吧?”   许攸哈哈大笑,却又忽然摇头。   “子远这是何意?”袁绍略显不解。“我哪里说错了吗?”   “本初没说错。”许攸收笑摇头。“不管如何,这段话还是对的,而且气势非凡。只是本初,你凭什么让我们这些人为了你的壮志陪你这么辛苦呢?”   袁绍也不由失笑:“不错,是我又想当然了……若能成事,必然与子远还有诸位共富贵,唯独现在,咱们还没有地盘,你的借据我是没法写的!”   “且不说欠条、借据,只说你的共富贵……本初,恕我直言,便是现在不能成事,也要共富贵才是。”   “不错。”袁绍赶紧肃容。“现在便要与诸位共富贵!”   “既如此,本初应该知道我为何没有提对付韩馥的法子了吧?”许攸低头轻笑。“颍川诸位,跟着韩馥的家人一起去了邺城安置,他们背井离乡,又仓促搬迁,到了邺城几乎一无所有,甚至都没法子在当地取得一官半职……不然,本初以为为何辛仲治、郭公则他们最近如此急迫呢?”   袁绍当即再笑:“如此说来,只要我想取冀州,这些韩馥的乡人,反而都是我的助力了?不过话说回来,些许官职、财货,与他们便是。当然了,子远功劳最大……今日一番指点,将来无论如何,你我都要共享富贵的。”   许攸愈发失笑:“其实,便是沮授那些当地世族、豪强也是你的助力。”   “这又是何意啊?”袁绍是真疑惑了。   “因为他们虽然未必喜欢本初你,却更不喜欢公孙文琪。”许攸不由挑起眉毛来。“所以挑来挑去只能挑你,不然早就学田丰那般投奔过去了,何至于来为你诊病呢?”   “他们不喜欢公孙珣什么地方?”袁绍严肃以对。“出身,还是武人作风?”   “他们不喜欢公孙珣在河北治政时对待世族的苛刻。”许攸似笑非笑。“公孙珣在河北十年治政,凡是他治理下的地方,世族、豪强都老实的跟宅中的鸡犬一样,而且一旦被他管束住了,往往便不敢多想,只能任其驱赶……但是,这些事情旁边人看了,却未免心有戚戚焉。”   “既然公孙珣对他们严,我就对他们宽好了。”袁绍忽然言道。“公孙珣以威,我就以德;公孙珣以武,我就以文……如此,以我的家门和声望,何愁不能聚青兖之士,合力于冀州,向北而无前!”   许攸哑然失声。   话说,正在二人于阁楼之上定策与公孙珣争雄之际,忽然间,楼下有人来报,带来了成皋城西十里外驻扎的曹孟德、刘玄德联名送上的一封书信。   “必然是请战。”许攸回过神来,当即嗤笑。“我之前怎么没瞧出来曹孟德如此忠忱?果然是板荡见忠臣。”   “你说错了。”袁绍借着落日余晖看了几眼信函,却是直接摇头。“曹孟德、刘玄德实在是忍耐不住,已经再度向洛阳进发了……按照信上说法,曹孟德得到了昔日一位故人的传讯,说是董卓军因为公孙珣攻破了弘农郡郡治弘农县,直接威胁到了陕县的缘故,牛辅急调诸部收缩回援,而那位故旧愿意做内应反水,开洛阳城以待……算算时间,这时候他与刘备应该已经到了巩县了。如何,子远以为董军是真退吗,此战又能成吗?”   “不知道。”许攸微微摇头。“退不退也无所谓,成不成也无所谓,洛阳如今什么都没有……一座空城罢了,曹刘二人想当忠臣便让他们去当好了,以这二人的聪明,总有一天会醒悟的。”   “那我们……”袁绍扔下信函,重新在额头上绑起孝带。“且唤诸位先生一起过来,议论一下转向青州黄巾之事如何?又或是先谈谈如何引诱公孙瓒南下平原?”   “可以。”许攸不以为意。   天色黑了下来,正如袁绍猜度的那样,曹刘二人此时已经进驻到了成皋西面的巩县,而让两人大喜过望的是,此处果然没有守军。细细问来才知道,数日前,此地董军忽然尽数西撤了……如此,正好印证了内应的说法。   翌日一早,二将留下吕岱和腿脚不方便的简雍引着千余人驻守巩县,然后依旧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的继续西进,而果然,前面的偃师城也是半个董军都无,而且他们还在这里遇到了那名故旧藏在城内的信使……后者告诉他们,再前面三十里的洛阳并非是空城,还是有三五千兵马驻守的,毕竟那是洛阳。   不过,信使也保证,只要曹操能在三日内于晚间进军到洛阳城东,然后从正对着铜驼大街的耗门入城,他家主人是有办法开门迎接的。   曹操与刘备惊喜之余也是不由谨慎盘问……毕竟,之前二张的溃败实在是太惨了,而此番若非是袁绍不想进军洛阳的意图太过明显,又有公孙珣突然插入弘农,他们也是不敢来的……不过,盘问的结果倒是让人唏嘘了。   “军事凶危,两位将军有所疑虑也是正常。”官寺堂中,此人显得面色苍白,只是强撑着答道。“在下一个仆役,也没什么资格与两位辩驳,只是在下主人曾有一言,还望两位将军慎重相对。”   “你说来。”坐在上首的曹操正色相对。   “洛阳士民百不存一,残余些许,苦董卓久矣,曹将军之前弃洛阳而走,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复归朝廷,重扶社稷吗?还望将军莫要犹豫。”   “这话我如何不懂?”曹孟德也是有些讪讪。“我在洛阳北部尉任中与你家主人算是同僚,还不止一次在你家温氏园中饮过酒……往日种种,宛如身前,只是军事凶危,不得不防。”   “但是曹将军想过没有?”此人依旧面无血色。“将军心中有疑虑,那盘问下去,只会越来越疑,而我一个低贱之人,什么都不懂,只是传讯而已,说的话一多,不是破绽也是破绽了,彼时又该如何?”   “这个道理我也不是不懂。”曹操看了眼旁边坐在那里面色不变的刘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应声。“而且也真不是我不信你家主人与你,只是我这里近万士卒,性命全都操之于我手,如何能不谨慎?”   “那我只有一种方法以证清白了……我家主人来之前与我有交代!”此人忽然就在堂上拱手。“请许我后退几步,展示一物。”   曹操自然无不可。   而这仆役后退数步,却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匕首,然后双目一闭,便在曹刘与堂上诸将的目瞪口呆中往自己脖颈上一插,当即血溅三尺!   尸体倒砸在地上,脖子上血管处的血液兀自喷涌了许久方才渐渐缓和下来……却已经是满堂血迹了。   “不想今日杀一义士!”堂上一人顿足而叹,正是资助曹操起兵的大财主卫兹,此人乃是陈留襄邑人,举过孝廉的。“孟德,你也太多疑了些!”   “乱世人心难防!”曹操羞愧难耐,勉强辩解了一句,却终于是无言以对了。   实际上,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曹孟德再也不疑,他一边下令让人厚葬此人,一边便与刘备商议。二人议定,以夏侯惇领一千兵守住偃师以作后路,然后曹刘合力,外加之前从鲍信处借来的于禁部,合计九千人,当日轻兵出全军攻洛阳!   初夏时节,星河灿烂,全军傍晚出兵,连夜行军,丝毫不知道成皋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公孙珣在弘农准备何为,甚至不知道周围一切的一切。   不过,唯独一条二人却是格外清楚的,那就是越是接近洛阳,曹刘二人就越是黯然……他们都是在洛阳久居之人,当日之繁华,今日之死寂,如何不让他们黯然神伤?尤其是曹操,那仆役死前所言,让他念及自己逃出洛阳时的狼狈不堪,复又想起此番组织联军十万却不能阻止董卓迁都,更是羞愤交加。   沿途顺利,简直是长驱直入,到了后半夜来到洛阳城东的耗门之外,按照约定举火摇晃示意,果然有人打开城门,主动相迎。曹操和刘备半惊半喜,匆忙引兵迎上,却还是小心为上,让乐进先入城控制城门。   等到乐进派人汇报城门已得,曹刘二人这才放下心来,便让于禁在城外接应,然后亲自引众入城。   “玄德!”入得城内,曹操强压心中激动之意,回头言道。“虽只是空城,可毕竟是洛阳,不想让你我今日成此大功!”   刘备面色不变,但也是强压心中激动,他对洛阳虽然有些感情,但此时更多的却是在想,此番夺回洛阳后,不免要名震天下,以抒三十年不平之气。   “按照约定。”曹操见状也是赶紧收起多余话,指着北面挨着城墙的道路而言。“你从此处往北走,沿途夺取中东门、上东门,并在那里与城外的于司马汇合,然后合兵去取北宫;我便随老温还有他的人一起,沿着铜驼大街直接去镇压南宫与各处署衙……最后,咱们再合兵于西城,务必将残存的些许董卓军给逐出洛阳!”   刘备微微拱手,便带着张飞与自己所部两千人,径直顺着城墙北上了。城外,作为客军前来助战的于禁部也是按照军令即刻顺着城墙,从城外一路北上。   曹操这里依旧保持了耐心和警惕,一直眼见着刘备的两千人全部入城了,这才回头让自己的兵马出发。   而等到他的四千人和那个姓温的故旧一起合兵进发,甚至夏侯渊、曹洪等人已经开始分散占领镇压官署以后……不知为何,曹孟德刚要催动马匹,却又忽然想起那个仆役死前的面容,想起自己逃出洛阳城时的狼狈,想起自己在吕伯奢家中的作为,想起举兵时的艰难……然后鼻子一酸,居然差点留出泪来。   “老温,这次多谢你了。”曹孟德对着那名在火把下显得有些面色发白的故旧,倒是诚恳的道了句谢。   然后,不及这温姓洛阳故人来得及反应,曹操忽然又回头下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文谦,烧了城门!”   “为何要烧城门?”身材矮小的乐进茫然不解。“刘将军和于司马尚未夺得那两个城门,万一有变,这是我们唯一后路!而且此时烧城门,无异于明告城内守军,我等已经到了。”   “就是要绝了后路!”曹操在火把下厉声而言。“就是要告诉那些西凉贼子,这一次,我绝不再逃了!”   乐文谦无可奈何,但想来既然已经入城,此战十之八九是个大胜仗,倒也无话可说……实际上,跟在曹操身后的卫兹等人也都无言……便干脆撤出城门,一把火点着了洛阳耗门的城门楼。   随即,曹操亲驱全军向前,其中各部纷纷往据三公府、九卿署,而曹操本人则兀自带着两千余人往南宫而去。待行到南宫跟前,眼见着当日因为诛宦而倒塌、焚毁的城墙尚在,向来情感丰富的奋武将军却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然而,不及多想,忽然间四面喊杀声顿起,打扰了曹孟德感伤……北面北宫方向,身后三公府与诸官署间,交战声都是陡然一强。   这个时候,曹操倒依旧没有在意,因为他毕竟之前放了火,此时的交战声,恐怕是城中残余的那几千西凉兵马见到火起匆匆赶来的。   而按照之前内应老温的说法,整个洛阳城此时应该只有区区三四千人,以此番曹刘二人的合力,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其人刚要呼喊左右,下令进入北宫时,却心下猛地一惊。原来,那名有着以死明志仆役的洛阳旧交老温,居然已经没了踪影。   “将军,孟德!”旁边的卫兹见状不由焦急。“速速入北宫扫荡吧!”   曹孟德张口欲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卫兹刚要再言,深夜中,喊杀声越来越重的洛阳城中,一阵弩矢从残破的北宫墙后抛射而出,隔墙射入到了曹操军阵之中,而在马上弯腰说话的卫兹直接脖颈背上挨了一矢,当场毙命!   南宫内火光琳琳,喊杀阵阵,曹孟德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比二张更聪明!而当这位奋武将军听到铜驼大街那一端传来密集马蹄声,仓促勒马回转,却看到被自己下令烧着的洛阳耗门时,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何止是不比人家聪明,有时候简直蠢得过分!   ……   “初平元年,珣自河东轻兵入弘农,天下震动,时绍在成皋,闻之欲行退兵之策。左右以洛阳在前,多有疑虑。绍乃曰:‘今天下英雄,唯公孙与吾尔,余者虽董卓一时强暴,亦年长而失德,皆不足虑也。故珣以严,吾以宽;珣以武,吾以文;珣以进,吾以退;每与珣相反,事乃可成耳。’遂弃曹刘在前,退而取关东、河北。”——《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七章 雄心如君莫可拟   曹操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了一切。   毕竟,董卓军的计策太过直白和简单了,甚至曹操现在就能断定,此番董卓军收缩的情报恐怕是真的,所以才会故伎重施……因为这次战斗明显就是模仿之前贾诩、吕布撤退时埋伏孙坚的套路,只是他曹孟德、刘玄德和二张一样,对洛阳太过于渴望,所以才轻易中了如此简单的诱敌之计。   但回到眼前,这些都不是事,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的奋武将军刚刚亲自下令把城门烧了!   城中四处火起,喊杀阵阵,而真正隐藏在火光与喊杀声中的杀招,却是那些从黑影中射出的箭矢,是隐隐约约传来的马蹄声。   故此,曹操眼见着卫兹身亡,却顾不得多想,只能勒马回转……不管如何,无论是往哪里去,都得先找到夏侯渊、乐进还有曹洪这些人,然后再试图去汇合刘备、于禁,否则仅凭他曹孟德一人和区区两千兵马,想逃都逃不出去。   然而,其人还是晚了片刻。   虽然是黑夜之中,虽然是城市之内,可是铜驼大街这条曾经代表了汉室威仪的宽阔大道却成为了骑兵天然的冲锋场所……数以千计的关西骑兵不需要列阵,不需要辨明敌人的方位,甚至指挥官都不需要下令,他们只要沿着宽阔而又笔直的铜驼大街向前提速冲锋就行了!   于是乎,曹孟德刚刚狼狈转身来到军中,尚未来得及组织防御以及呼喊援军,身后关西骑兵便已经冲到。   话说,这位奋武将军本人或许在跟着公孙珣征讨黄巾时知道如何使用骑兵,知道如何防备骑兵,可是黑夜之中,火光之侧,其人从陈留、沛国招募来的新兵蛋子们却根本不明白骑兵平地冲锋的威力,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实际上,这些人本就因为猝然遇袭而茫然失措了,如此情形下又何谈结阵抵御呢?   骑兵呼啸而至,曹孟德带在身边的两千人因为阵型松散和陡然遇敌,几乎是瞬间崩溃!曹操反应过来,大声呼喊下令,且不说还能不能来得及,此时却已经根本没人理会了……所有部属都在逃命,然而这些人将后背卖给骑兵的结果却也不用多想,这千余关西骑兵宛如撵鸭子一般,直接便在这条不知道流过多少血的大道上轻松砍杀追逐了起来。   等到这波冲锋冲势缓和下来,南宫内的伏兵也是一起弃弓执刃杀出,俨然是跟在骑兵身后要将这条大道之上的曹军赶尽杀绝。   曹操目眦欲裂,但是早有关西骑兵借着火光看的真切,发现了这名披着大红披风,带着鹖冠的大人物,便又主动来攻……如此情状,曹孟德虽然心如刀绞,却只能带着几十名骑马的亲卫,俯身转向而逃。   但仓惶而走不过百余步,忽然间,随着身侧一名亲卫马失前蹄直接被一具尸体绊倒,然后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曹操也是一个躲闪不及,直接从马上摔下!   黑夜之中,身后又有追兵紧随其后,周围亲卫纷纷变色,却只能硬着头皮回身去阻拦追兵,然后指望着曹操自己爬起来。   然而,这些奋不顾身的亲卫不知道的是,火光与暗夜之间,摔在地上的曹操本人心中已经一片冰凉……无他,其人摔下来之后,整个右臂直接撞到地上,瞬间毫无知觉,然后右肋处也是疼痛难忍。   换言之,曹孟德摔断胳膊了!   曹操花了好长时间才缓和了肋部的疼痛,费了好大力气才坐起身来,一回头,却又发现自己的亲卫已经被骑术精良的关西骑兵砍杀的只剩半数,也是心中绝望至极。   平心而论,这一瞬间,曹孟德甚至有了就此放弃抵抗,坐在地上等死的心思。   “曹公何在?”但就在此时,一名身材短小的将领忽然率领一彪人马从铜驼大街南侧的三公府中杀了出来,却正是之前与曹操分开的乐进。   “你家什么曹公可是那个矮小如猴子却套着红色披风之人?已经被我杀了!”混战之中,一名关西将领闻得声音,瞥见乐进,便立在马上,手持一杆滴血长矛,遥遥相指嘲笑。“现在便来杀你这只猴子!”   乐进闻言大怒,不管不顾,竟然只拎着一把环首刀,直接率众冲入骑兵阵中。   而乐文谦所部虽然人数不多,却多悍勇善战,而这之前,董卓军骑兵虽然占尽了优势,但冲势却已经停止,此时倒只算是在混战之中。所以,忽然一股曹军的生力部队自侧翼率众突入,倒是将这股追来的关西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   当然,归根到底还是乐文谦悍勇善战,其人虽然身材短小,却反而在这种混战中如鱼得水,只见其人亲自引着数十甲士冲杀在前,乱军之中,上砍骑兵,下砍马腿,须臾间,便引兵连杀十余骑兵,连杀十余匹战马,更是救出曹操侍卫、溃兵无数!   而最让人失神的是,乐文谦每杀一人便厉声问一声‘曹公何在’,每救一人,也扬声问一声‘曹公何在’,引得战场之上人人侧目,曹军个个振奋,董军个个胆寒……而人人皆为之夺魄!   话说,那之前出言嘲讽乐进身材的董卓军军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虽然黑夜中乱战,也看不清对方如何大发神威,砍骑兵如切瓜,但有一件事情他倒是瞥的清楚……须知道,环首刀宛如直剑,砍人倒也罢了,砍起马腿来却耗费极大,故此,乐进砍不了几下便只能弃刀,然后向身后侍卫索要新的环首刀……而这军官眼见着对方杀入阵中,数的清清楚楚,短短片刻时间内,这名矮小的曹军军官居然已经连着换了五六柄刀!   故此,随着乐进浑身浴血,越杀越近,这董卓军军官根本把持不住,居然直接打马跑了!   将是军胆,此人既然逃了,周围董卓部也纷纷逃窜,或者说暂时撤退,而乐进自然不会去追,而是赶紧顺着那些侍卫的指点去寻曹操。   不过,这个时候曹操已经被人救起来了。   原来,曹洪这个人,一进城便奉命去镇压清理铜驼街北面的官寺、署衙,但其人素来贪财……之前战端一开,和安利号生意便断了,后来为了资助曹操举兵,更是倾家而为,所以对财货宝物格外在意……他走到一半,却又想到南宫乃是禁地,虽说董卓搬迁时已经搜刮了一遍,但彼处寻得财货宝物的机会还是远大于这些官署的,于是便自作主张,直接引兵向南宫而来。   于是,等到战事骤然爆发,其人倒是和乐进几乎前后脚来到此处。而曹子廉也不是个善战之人,乐进在那里大发神威,他便干脆趁机去寻落马的曹操,找到了还不说,甚至还帮曹操临时用断矛杆绑了下胳膊,又将其扶上自己的战马。   而曹洪保着曹操,乐进亲自引兵断后,并沿途收拢败兵,边战边往东撤,而走了不久,果然夏侯渊也迎面引众来寻曹操,三将聚齐,大略一看,竟然只剩七八百人……其余的倒未必都死光了,而是十之八九被那股子骑兵当面一冲,各自崩溃,此时正在街头巷尾沦为被屠杀的对象,当然也是某种意义上‘殿后’的主力。   当然,这时候决不能再感时伤怀了,曹操与三名最信任的将领稍微商议了一下,立即决定了撤退的方向——耗门被烧,此时唯一的指望便是于禁和刘备能打通中东门了。   于是乎,夏侯渊开路,乐进断后,曹洪亲自照料曹操,凄凄惨惨七八百人立即仓惶顺着城墙根去中东门寻刘备去了。而至于中间遭遇西凉军大股、小股部队的多次阻截、追击,自然也全靠夏侯渊与乐进死战,才能勉强得以脱离。   不过,所谓患难见真情,最让曹操惊喜和感动的是,刘备居然没有独自逃脱,非只如此,刘玄德一边死守城门,一边还派出了张飞引其军中所有骑兵顺着洛阳东墙来迎曹操……张飞之悍勇,给人的安全感当然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后半截路好走了不少。   但可能正是因为张飞这个当世虎将离开的缘故,等曹操在中东门汇合刘备时,后者也是损失惨重,居然也只剩千余人了。所幸城外的于禁部三千人俱在,其人迎面接出曹刘二将,立即主动接过了断后的任务,然后让曹刘二人先行撤往偃师。   这一夜惨败,当真是伤筋动骨,曹操浑浑噩噩,不知道在想什么,刘备也是面色惨白,二人一直逃到天明,眼见着偃师城在前,这才算是喘了一口气。   “昨夜一败,我等兵马损失大半,待回到成皋,恐怕难以立足,也无力做事。”看到城池在眼前,胳膊上绑着一支断矛杆子,满面烟尘血污的曹操终于在马上苦涩开口,却不知是跟谁在说话。“故此,我准备再去募兵……文谦回东郡募兵;妙才和子廉回老家,子廉自去家中募兵,妙才去寻子孝,那小子手上有数千人,如今正在泗水左近徘徊;我和元让则去一趟扬州,丹阳兵确实善战,此番玄德所部能远胜于我绝非虚妄。”   其余诸将自然忙不迭的答应,唯独刘备一声不吭。   “玄德弟勿忧。”曹操见状勉强打起精神言道。“你昨夜救我一命,我岂是知恩不报之人?此去募兵,我定然全力助你,募来的丹阳兵你我一人一半,务必也将你损失补偿一二……”   同样狼狈的刘备一声感叹,不由幽幽言道:“孟德兄,我哪里是计较这些事情?只是想起如今正在讨董的关键之时,你我如此一场大败,一来恐怕对讨董大局有所影响;二来,等你我募兵回来,怕是要错过不少大事……此来讨董,本是觉得大丈夫当为天下先,故此踌躇满志,却不料狼狈一败,反而沦为笑柄。”   刘备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这番感慨,已经是羞愧悲哀到了极点;而曹操从来都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此时闻言,又想起昨夜那一战的种种,却是悲从中来,几乎委屈的想要落泪。   只不过,周围将士全都沮丧至极,身为主将,这时候像刘备那番感慨已经是极致了,再哀伤下去,恐怕就要影响士气了。   一念至此,曹操却是强打笑脸,对刘备笑道:“玄德弟勿忧,但凡你我二人尚存,身边诸将皆在,总是可以重整旗鼓的。至于说讨董大局,想来本初、文琪,还有袁公路他们各自都在,你我一场小败,不至于影响大局的。”   刘备也只能勉强干笑。   然而就在此时,只见前面偃师城上一阵骚动,俨然是见到回来的部队后稍有惊动。   与此同时,走在最前面的夏侯渊也是开口打了个圆场:“二位不必感慨了,前面元让出城来迎我们了,且入城稍作休整,再说其他。”   “不错!”曹操远远瞥见城门打开,然后有兵马旗帜出迎,也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强行打气。“此番天不收我曹孟德,将来必有后福!”   话音刚落,从曹操自己到旁边的刘备,从前方开路的夏侯渊到旁边一言不发的张飞,从疲惫至极的乐进到兀自瞎想什么的曹洪,几乎人人变色……原来,前面只有数百步远的偃师城中涌出来‘迎接’他们的兵马未免太多了些,而且俱是骑兵!   要知道,曹刘二人之前只留下了夏侯惇引着千余人留守偃师,而他们本就缺骑兵,所以城中无论如何都不该有如此阵势的。   当然,夏侯惇本人他们倒是很快就亲眼见到了……却是被捆缚着推到军前的!   “诸位故旧别来无恙?”逼近到数十步外的徐字大旗下,董卓军颍川方面的总指挥,中郎将徐荣在马上微微欠身,颇显礼貌。   曹操和刘备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身后千余残兵,以及已经疲惫至极的军中将佐,也是各自心凉——之前一位洛中故旧吕布,硬生生把河内王匡打崩,使后者落得个‘自缢身亡’;如今轮到另一位故旧来了结他们了吗?   而就在二人相顾无言,却都提不起半分战意之时,之前一直没怎么言语的张飞却是单骑而出,遥遥拱手相对:“徐将军,久仰大名!”   “张将军,”徐荣见到来人,却是先后退数步,让一队铁甲骑士上前,然后方才继续笑道。“你的大名这些日子我也是如雷贯耳……不想当日广宗城下一别,再见面竟是如此情形。”   张飞见状摇头不止:“徐将军何必如此小心?我看你足足有五千精骑,且不说我能不能斩你,便是侥幸斩了你又有何用?白日间平原之上,五千骑兵放马冲来,我们这些残兵败将顷刻便会化为齑粉吧?”   “万人敌之语难道是假的吗?”徐荣连连摇头。“还是小心为上。”   “徐将军!”张飞也懒得说废话,便干脆拱手直言。“曹将军是卫将军故交,玄德兄是卫将军之弟,你是卫将军之旧部……能否就此放我们一条生路?”   徐荣一时尴尬失笑:“临阵对决,卫将军宽宏大量,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怪我?”   “伯进兄!”刘备闻得此言,心中一动,便也赶紧打马上前,然后在马上俯身行礼。“如今的局势你还看不清吗?我兄在弘农隔断了你们与长安的联系,如今董卓想要给这里传递个消息都得从武关转南阳绕个大圈,而牛辅此人听说又是个无能之辈……换言之,你为一镇方面将军,实际上已经无人能约束……既如此,何妨念在当日你我洛中故情,放我们一马呢?”   “不错!”曹操也赶紧夹着马腹向前,扶着胳膊努力劝说。“伯进兄,大家曾在洛中相处甚佳,相互称兄道弟……今日,你真就忍心看我们死在这里吗?再说了,时事易转,将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的,若你今日能放过元让和我们这些人一马,将来我们二人必有厚报!”   徐荣愈发讪讪。   “徐将军!”张飞终于不耐。“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我却知道你的为难之处,但大丈夫生于世间,不就求一个痛快吗?我若是你,要么立即连夏侯元让一起放了,要么便下令拿下我们,直接在这里杀个干净,何必在这里左右失措呢,这样婆婆妈妈对你有什么好处?”   徐荣终于无奈摇头:“我何曾要什么好处……只希望曹刘两位将军今日吃这一个教训,或许能就此记住,这天下间的大事此时还轮不到他们这些人掺和!”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倒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不过如此局势下,徐伯进说什么,曹操和刘备也都只能听着了,实际上,便是张飞也已经闭口不言了。   而说完这番话,徐荣到底是朝身边一名军官努了下嘴。这军官与徐荣容貌相仿,不过却年轻了不少,俨然是徐伯进亲眷之类的人物,而其人得到示意,也是来到军前,一刀劈开了夏侯惇身上的捆缚绳索,并任由后者狼狈逃向对面的残阵之中。   曹刘二人心中清楚,自己二人再度死里逃生,便一起朝着徐荣勉强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就准备趴在马背上准备绕城而走。   “不要去成皋了!”徐荣忽然又开口提醒。“你们还不知道吧?就在你们之前一路进军不断的时候,有探马说袁本初有从成皋撤军的迹象……此番设伏的三人,我和李蒙马上要引兵向西,而段煨却依旧会留在洛阳驻守,其人说不定会乘胜往东来追击,若成皋没有兵马可守,你们恐怕要被段中郎将的骑兵追上……所以妥善考虑,不妨派个人去巩县,招呼那里的部队一起去緱氏,然后转向我刚刚撤离的颍川,以避锋芒,如此才最安全。”   曹操、刘备再度变色,然后连连道谢,就毫不犹豫的当场转向南面緱氏方向而去了,全程都没有什么疑惑之意。   毕竟,一来,徐荣既然已经放过他们,便没有再欺骗他们的必要;二来,实在是袁绍的异动早就显现出来了,诸侯之间的矛盾也早就出现了,以他们二人的聪明,其实对此早有准备。   且不说徐荣放任这些故旧引残兵败将逃往緱氏,然后自引兵缓缓向洛阳方向而去,只说曹刘二人仓惶来到緱氏,已经疲惫到了极限,却又迎面吓了一大跳……无他,洛阳通往颍川的东南门户緱氏县城中,居然也是旌旗招展,铠甲耀眼,明显有兵马屯驻!   不过,这倒又是虚惊一场——原来,城中竟然是同为讨董诸侯的昔日故人,孙坚孙文台。   至于说孙坚为何在此,倒也是令人佩服!   话说,虽然当日几乎被贾诩、吕布联合董卓军河南诸将打了个全军覆没,可孙文台到底是江东猛虎,挫而不馁,坚韧不拔不说,更有一番拳拳报国之心。所以,他好不容易收拾起了残兵,又在南阳稍微征召几千兵马之后,听说徐荣撤退,洛阳空虚,居然又亲自引兵追赶,然后今日白日间才刚刚越过轘辕关,进入了緱氏城,却不料没等到董卓军的进攻,反而迎来了曹刘二人的败兵。   当日颍川讨伐黄巾时对酒歌舞的三位故人,今日再度相见,却是各自狼狈、各自唏嘘。   ……   “初平元年四月末,曹操、刘备共进洛阳,为段煨、李蒙、徐荣所伏,幸以荣旧识,得以身免,遂狼狈入緱氏,逢孙坚孤军自南至。稍整,将再趋洛阳,先闻袁绍弃曹刘而驱诸侯向东,复有袁术断孙坚军粮在南,三将喟然。及操、备将南行募兵,坚亦欲亲身往鲁阳辞袁术,乃感慨共置酒相送于緱氏山下。酒至三巡,念昔日共歌舞于洧水,遂约诗歌,操垂涕吟曰:‘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关东诸侯,凡数十路,竟只两位可托生死!’坚、备并叹,遂共祀皇天后土,血誓互付妻子。誓罢,各自踉跄而散。”——《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三十八章 夜夜酣歌感知己   且说曹孙刘三人在緱氏城中相遇,稍作休整,算是死里逃生。   然而,接下来的坏消息却是一个连一个。   先是断后的于禁被两面夹击,大败而归,三千泰山锐士据说只有数百死保着于禁逃回了成皋,曹刘二人虽然既担心又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接着,吕岱和简雍从巩县凄惶而至,并送来了一个天大的坏消息……原来,徐荣所言的情报不假,成皋的袁本初确实有异动。其人忽然发动,先是以败军之罪当堂拿下了张邈、张超兄弟,并吞其众,然后却又逼迫兖州东部三大诸侯鲍信、桥瑁、刘岱往攻泰山,除了留着些许人马把守虎牢关外,竟然是把曹刘二人扔在河南不管了。   曹刘二人原本还想着徐荣、李蒙二将西归弘农,洛阳只有一个段煨,还是可以劝说袁绍转身以成功业的,但如今哪里还能指望袁本初?   而就在孙坚勉力安慰二人,并立誓要凭一己之力夺回洛阳之际,第三个坏消息又传来了。   话说,孙坚此番跟在徐荣屁股后面进军神速,鲁阳那里就有流言说洛阳全面空虚,孙文台准备自成其功,所以便有人劝袁术应该压制一二……当然了,本质上的缘由还是董卓退缩到关中后,讨董大局对于关东诸侯而言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前景,所以人人都在为自己考虑,那内讧和矛盾便不免公开化了……但不管如何,袁公路还是听从了建议,忽然断了孙坚军粮。   这个举动对孙文台而言不谛于晴天霹雳,他一个武夫,在南阳和颍川这种地方毫无政治根基,没有袁术给他做政治保证,怎么能有所作为?   甚至于他身上的将军号和空头豫州刺史都是袁术表的。   而到此为止,经过董卓与二袁的这一番调教,曹孙刘三人这才陡然意识到他们真正的地位……徐荣之前那番话虽然刺耳,却也是句实在话,单以现在而言,这天下大事还轮不到他们来做主。   不过明白归明白,一腔悲愤却也是免不了的,毕竟,功业私心之余,这三个人是真心想为国家做点事情的。或者说,此时此刻,这三个出身、声望、资历、性格截然不同的三个人,都还是有这么几分理想主义的。   当然了,话说回来,这天下间的各位诸侯,又有几个没有理想主义呢?   实际上,家国情怀、扶危定乱之心,与个人私欲,乃至于作风暴戾普遍性掺杂在这群人身上……曹刘孙三人有理想,公孙珣、袁绍难道就没有?便是董卓当初废立之时又何尝没有几分想认真做事,想一改桓灵时代万马齐喑的心思?   只不过大浪淘沙,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困难,有人能够坚持了下来,有人难以坚持下来而已。   回到眼前,最起码这三个宛如丧家之犬的‘小人物’还是没有放弃这份执念和理想的,三人感慨于时事变幻无常,再加上又是多少年的交情,便在山花烂漫的緱氏山上歃血立誓,定为生死之交,相约一旦其中一人有所不测,另外两人便要竭尽所能为其照料妻子。然后,便各自启程,继续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去了……曹操、刘备是要各显神通去重整兵马的,孙坚则要轻身去鲁阳找袁术表达忠诚,从而继续换取支持。   而就在这三位豪杰困顿于弱小之际,袁绍抽身提大军往关东横行无忌之时,另一边,弘农那里却已经是战云密布了。   在公孙珣转向东面,攻取了弘农郡郡治以后,董卓和牛辅……尤其是牛辅,立即感觉到了极大的不安。于是乎,董卓军立即按照原计划,调度河南地区的兵马大举进入函谷关,试图将公孙珣压制乃至于解决在弘农境内。   具体来说,乃是陕县以西、潼关以东沿着黄河的这个狭长地域。   至于说兵力,公孙珣还是他那一万骑兵、五千步兵,外加一万余辅兵,这是分兵后的兵力,如今集中在湖县、弘农县一带……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战兵在河东一战遭遇到了不少损失,如今的部队是经过河东白波军俘虏补充的,战力总体上保持着水准,却也未必没有破绽。   而与此同时,董卓军那里,除了一个段煨继续留守洛阳,其余所有兵力都有回缩参与这次军事行动的迹象。   其中,牛辅、李儒依旧在陕县与茅津,其部兵力大概在一万四五的样子;董越收拢虎牢关、成皋败兵,约有四五千人,如今在渑池;李蒙回撤到了新安,其部约有五千余骑兵;然后胡轸是五千步兵,依旧驻守函谷关。   这四个地方,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全都是弘农郡沿着洛阳、长安官道的重镇,相互之间相隔不过三十里、四十里的距离,便是陕县到函谷关也不过区区一百多里的距离,完全可以视为以牛辅为首分散驻扎的一个大军团……合计兵力约有三万。   还有李傕,其部作为董卓最信任的一只军队,步骑混杂近万余人,则从南阳撤回到了武关,俨然是要从南路进入卢氏县,合围公孙珣的意思。   非只如此,董卓之弟董旻,已经率军一万进入华阴,甚至蒲津那里也咬牙分出了五千骑兵交给了郭汜,来到华阴……换言之,潼关身后又有近小两万部队。   三路兵马,三万在东,一万在南,两万在西,合计三四倍的兵力,将渡河而来的公孙珣撵回去,或者干脆按死在黄河边上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那么问题来了,之前放了曹刘二人一马的徐荣在哪里?   答案是,徐伯进如今领着他的五千骑兵正在弘农郡的宜阳县驻扎……这个位置,向北走三十里正是牛辅、李儒那个三万众的大集团军;往西走,则可以与从武关赶来的李傕汇合,使南面合围的这个方面军兵力达到一万五千众。   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像模像样,毕竟是两个集团军的结合部嘛,随时可以朝两个方向支援,也没有算弃用。然而,无论如何,这个位置都是整个战场距离公孙珣最远的地方,你要说制定军事计划的李儒没有用心良苦,没有防范,那叫睁眼说瞎话。   但是没办法,谁都知道徐荣是公孙珣的旧部,谁也都知道徐荣是个会打仗、能打仗的人……若非是大战在前,无法轻易剥夺兵权,恐怕徐荣早就被一众同僚给围住,然后被夺走兵马了!   当然了,如果公孙珣不来,没有这场大战,就凭徐荣之前在颍川的表现和功劳,为什么要夺他的兵权呢?   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君侯攻破了曹阳亭。”宜阳县县寺内,徐荣将一封战报递给了自己身侧一名和自己容貌相像的年轻军官。“曹阳亭距离陕县不过十五里,中间只有一个陕陌可守,牛辅绝对受不了,换言之,大战随时将起。”   “这也正是之前约定的讯号。”那军官接过战报,大略一看,立即就变的严肃了起来。“兄长速速发兵吧!”   坐在太尉椅上的徐荣一声长叹。   “兄长这是何意?”这容貌颇似徐荣的军官当即紧张起来。“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犹豫不决起来了,不是说好了吗?”   “我不是犹豫不决。”徐荣不由摇头。“若是没有决断,早把你给砍了,之前在偃师也早就把那几人给剁了……连李儒都知道君侯对我的恩德极重,然后稍作防备,我自己又怎么会忘呢?更不要说还有你这样的辽东亲眷亲自来身边催促我。子信你放心,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兵!”   “既然如此,那兄长为何还要感叹?”说话的这名军官,其实是徐荣的族弟,唤做徐兴徐子信,他本就是玄菟出身的一名白马义从,追随公孙珣许久,如今早已经做到曲长。   而此番公孙珣渡河,他却是单骑走陆浑关寻到了自己族兄……其意图,不言自明了。   “我感叹的不是要不要助君侯,而是在感叹董相国。”徐荣微微摇头。“你是我近亲兄弟,我也不瞒你,若是董相国此番能和君侯一样亲临阵前,不要说亲自引兵在前面和君侯对峙,只是出武关或者潼关督战,我说不定便真会犹豫不决起来……毕竟,董相国对我也确实是仁至义尽。”   徐兴微微蹙眉,和自家这个对政治没有任何敏感性,只是单纯军人的族兄不同,出身白马义从的他明显更‘全才’一些,在他看来,既然已经决定要帮自家君侯了,就没必要说这些有的没的,徒给人以话柄。   但是很显然,徐兴管不了自己族兄,或者说从徐兴的角度来说,只要自家族兄确保能够按照公孙珣的要求出兵,别的就都罢了。   “但是董相国终究是一头扎入了关中不再出来。”徐荣继续言道。“听说最近还在抄掠关中富户以充实他的郿坞。反倒是君侯,不管不顾的越过了黄河,将自己放到这个位置上,逼得我不得不做决断。有时候我就想,难道相国他不明白吗?他也是打惯了仗的人,哪有主帅仗着兵多,自己缩在屋子里就能打赢的人?”   “可能是屋子太牢固了些。”徐兴不由微微嗤笑。   “那便是弃了屋子外的人!”徐荣略显无奈道。“自己躲入屋子里,将我们的生死交给牛辅那种废物……固然牛辅是他女婿,可是如今当面的乃是咱们君侯,他自己不出来,不要说女婿了,便是儿子又有谁能心服?”   “兄长想多了。”徐兴不以为然道。“依我看董卓此番安排还是对头的,因为河南诸将和其所部多是他的关西旧部,根基全都在关中,所以不会因此而不服的。”   徐荣稍微一怔,却又旋即黯然:“换言之,他只是弃了我吗?”   徐兴微微一笑:“不然呢,难道兄长以为李儒此番安排没有得到你那位董相国的同意吗?咱们现在所处的弘农郡南半截可全都在人家手上,长安到这里的消息又没断绝。至于说真正入了那位相国眼的,譬如吕布,如今不正在关中吗,还身居要地!”   徐荣沉默以对,片刻后终于是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回去准备一下吧,今夜就出兵!”   徐兴微微挑眉,拱手而退。   话说,军队从来都是最容易让人获取威望的地方,如果一个人可以带着部属连战连胜,在生死对决中让敌人不停的死,让自己人不停的生存下来,那其人很容易便被下属神化,也很容易被敌人神化。   徐荣并不能做到那种地步,但他领兵以来,却也从未败过,故此其人对手下这五千骑兵的掌控还是毋庸置疑的……军队中要心腹有心腹,要骨干有骨干,而且部属对他的盲从性也是极高的。   所以,其人甚至没有编造军令,便轻易将整只部队拉了出来,然后星夜南下去了。   而与此同时,陕县以西七里外,陕陌,公孙珣正在连夜作战。   “损失多少?”亲自坐在阵前督战的公孙珣眼见着撤下阵来的杨奉前来汇报,便干脆直问。   “连死带伤约有五六百人。”杨奉面露惭愧。“请将军责罚。”   “责罚什么?”公孙珣不以为然。“本就是我强行要你们夜战攻垒……不过也希望你能理解,大战在即,由不得心存侥幸。”   “属下自然明白!”杨奉赶紧俯首再言。   “且下去休息。”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看向了身侧另外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却正是随他渡河将领中地位最高的高顺。   高素卿见状不敢怠慢,也是即刻上前请战:“若敌无援军,可以一鼓而下。”   “有援军也要一鼓而下。”公孙珣肃容以对。“必须要打通这最后一番阻碍,方能直面牛辅。”   “喏!”高顺不再多言,直接称喏而去。   时值夏夜,天气已经略显闷热,火光之中,高顺领命而去,亲自率三千步卒展开总攻,而陕陌上的这个董卓军营垒却并未迎来想象中的援军,故此再也支撑不住,果然是被一鼓而下。   但是,幽州军全军上下,并未有多少喜色,因为任何一个清楚战局形势的人都明白,大局还是非常严峻的。   实际上,早在之前攻破弘农县,引的董卓军全线震动并立即尝试反扑后,军中就已经有不少人暗中劝公孙珣折返河东了。   对此,公孙珣的回答也很简单——他想再试一试。   “陕陌到陕县不过区区七八里,牛辅竟然没有派援兵……”公孙珣若有所思,然后忽然对身侧的诸将下令。“立即将哨骑全部撒出去,然后骑兵主力尽发,将部队连夜压到陕县前鼓噪一番再退回来修整。”   众将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赶紧奉命行事。   而眼见着中军离去,公孙珣也是再度下令,移营到陕陌,亲自在这里驻扎停留,准备直面牛辅。   “为何不去支援陕陌,以至于最后一道屏障如此轻易被夺?”话说,陕县城内,幽州军骑兵连夜来到城下,鼓噪惊扰一番后便径直折返陕陌,而李儒惊吓之余不免对牛辅愤然质问。“牛伯正,你须知道,李傕和叔父大人那里的部队尚未就位!”   “你不懂,没用。”刚刚从城头上下来的牛辅连连摇头。“区区一个平原上的营垒,挡不住的,援军送过去不过是给白马贼加料。”   “我不懂……”李儒被气了个半死。“我有什么不懂?你不就是畏惧对方如虎吗?偏偏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已经怕到了极点。”   “不要扰乱军心!”牛辅昂然言道。“我何时怕过白马贼?此举不过是最稳妥的法子罢了……就在陕县死守便可,他能奈我何?”   李儒冷笑再言:“果真如此吗?”   牛辅豁然变色:“李文优,你非要我杀一个两千石来立威吗?!”   李儒也是终于勃然大怒:“你要杀谁?!杀我吗?!之前杀了我的文书我还未曾与你计较呢,今日居然要杀我吗?”   “我怎么敢杀文优呢,”牛辅也是尴尬失笑。“杀了你岳父大人焉能绕我?杀一普通两千石便可。”   “杀别人也不行啊?”李儒已经被气得头疼了。“两千石俱为单独领军的大将,哪有临阵杀大将立威的事情?徐荣我都没敢杀,只放在宜阳搁置,就是怕出乱子,动摇军心!”   “胡扯什么?”牛辅愈发不耐。“岳父大人和白马贼,还有你,不都言之凿凿,喜欢拿两千石立威吗?当日在晋阳,你们就是如此商议着处置那个雁门太守的,我都记着呢!故此,想要让军中上下一体,只有杀一个两千石……”   “这是一回事吗?”李儒已经没有力气和对方争辩了。“也罢,且不说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公孙珣引兵来到陕陌,很可能是想趁着我们没有合围,先行击破我们二人……我们二人若溃,那诸将就没了体系,他也就能死里求生了。”   “这个我自然明白。”牛辅扶刀睥睨而言。“你是说不妨召集其余各部来此汇集,让白马贼知难而退……对吧?”   “不错!”   “我明日便下军令,让他们靠过来,三万大军云集,如何守不住一座城池?”   李儒终于松了一口气,便折身回舍中休息去了。而牛辅回到自己所居的地方,却并无着急睡觉,反而是随手一鞭子打过去,让亲卫胡赤儿去将几名巫师巫婆请过来。   胡赤儿无可奈何,只能又去叫那些算卦跳大神的人,顺便给了这些人几鞭子出气。   而一众巫师、巫婆小心翼翼来到牛辅舍中,却迎面便听到了牛辅的计较:“卫将军打到了陕陌,我心里没有底,你们之前说我此战可能有危难,眼看着是应验了,现在再帮我算一算,过几日大军聚集起来后,到底要不要杀一个两千石立威?”   巫师、巫婆们对视一眼,然后各显神通不说,结论却很统一——无论是卦象还是什么神的提示,都说牛辅确实要杀一个两千石才能转危为安。   听完汇报,灯火之下,坐在床榻上的牛辅也是连连感慨:“我就知道该如此……那你们再算一算,该杀谁立威?”   众巫师巫婆赶紧再度大显神通,然后很快就有一个烧龟壳的巫师率先得到了卦象,然后跪地瑟瑟而言:“回禀大将军,卦象已出,却并无特指,只是说要杀掉第一个进入城中的其他两千石,方能转危为安……因为此人正是不利于大将军的罪魁祸首。”   牛辅恍然大悟:“天命果然不可轻测吗?”   ……   “军中当备卜者,以励士气,然卜之所向,当操于将手。故曰,昔武王伐纣,卜之大吉,乃出兵。实当出兵,乃卜之大吉也。又如昔宋、郑交战,郑不敌,求于晋,晋大夫入庙卜之,不祥,遂弃援郑。非以卦象不援,实以不援而示卦象于郑使。若反以以卜辞而定军事,即所谓本末倒置也!”——《子伯兵法》 第三十九章 人言宝刀投烈士   夏夜烟火气极重,繁星点点之下,一众巫师、巫婆战战兢兢走出牛辅居舍,转回到自己所居的地方,这才放下心来……却又不由纷纷埋怨起了那个烧龟壳的巫师坏了规矩。   “你这人怎么能这么说话?”另一名年长卜卦者愤愤而言。“虽然大将军信我们,可军中这种地方哪里轮得到我们来跳?”   “就是这个意思。”一个年轻漂亮的巫婆也挤到跟前抱怨道。“之前咱们一起说他此战有危难,是他自己害怕,咱们替他说出来而已,而且这种话总能圆过去的。这次杀什么两千石立威,也是他先亲口说出来的,咱们顺着他的意来讲罢了。可便如此,你也不能特指着说杀一个什么两千石吧?”言至此处,这巫婆不由又压低声音埋怨。“你自己说,两千石是能轻易杀的吗?你要害死我吗?”   “就是!”又有神汉上前咬牙切齿。“且不说能不能杀成,只说到时候姓李的一来追究,大将军回头一指咱们,咱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偿命!”   “你们懂个屁!”烧龟壳的巫师早已经忍耐不住。“你们也不想想,若是真要召集其余将军来这里,第一个到的到底是谁?我平日里多有和军中将佐喝酒往来,问的清楚,周边诸将,就数董越那厮最近……若能杀了他难道不是好事?”   骤然闻得董越此名,所有神婆巫汉全都怔住……因为他们自己也清楚,董越真要是到了,自己这一等贱人不去想法子宰了对方,对方知道之前那些事情后迟早也要宰了自己这些人的。双方结怨已久,根本没有转圜余地,或者说这些身份低贱的卜者根本没资格去和一个中郎将‘转圜’。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自保?   “便是如此,你也有些急切了。”那年长卜卦者沉默了许久,方才又嘟囔了一句什么。“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份上,就不要抱怨了,董越说来就来,大家不要吝惜财货和人情了,各处都走动一下,务必除了这人!”   众人各怀心思,纷纷摇头散去。   有人疲惫不堪,且去休息;有人强打精神,连夜去找熟悉的将佐使力气;便是那几个巫婆也各自去找自己相好,以求庇护……这种情形下,那个烧龟壳的巫师倒是从容抱着一包财货,趁着之前幽州军前来惊吓时造成的混乱,堂而皇之的出门去了城中一处所在。   话说,陕县城中早已经变成了个大兵营,驻扎在城南的赫然是一位千石别部司马,其部全都是并州籍贯士卒,而为首者唤做张辽,乃是董卓在洛阳时顺势兼并的一部。而这个巫师负着一个包裹,七拐八抹,却正是来到此处,要与张辽相会。   “张司马。”这巫师一进来便干脆直言。“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且放我出城……”   “兵荒马乱,你背着这么一个包裹,就不怕被人劫了?”刚刚从城上撤下的张辽正光着膀子在院中冲凉,露出白花花的腱子肉,见到亲兵引人来此也是依旧轻松。“要不要藏在我军中,等这一阵子过去了,再放你回乡?”   “哪里还敢回乡?”这巫师不由顿足苦笑。“张司马莫忘了,我本是河南人,当日牛辅奉命去河东作战,将我从街上直接带走的,也是因此才与司马结识……”   “是啊。”张辽扔下手中木盆,也是连声感慨。“当日在河东,牛辅左右看我不顺眼,幸亏在洛阳便认识了你,才能苟且到现在……其实我也知道你言不尽实,不愿藏在这里只是怕我吞了你的积蓄,但我真的是念在相识一场,你又屡屡助我的情面上有心保全你。”   巫师讪讪而笑,却不多言。   “也罢!”张辽见状也懒得多言。“我就不送你了,但此时也不好开城门,我让人寻个筐子将你从城墙上放下去……是要去南阳吧?一路小心。”   “多谢司马大恩。”巫师闻得此言,不由大喜,却是负着包裹一边后退一边鞠躬。“不是南阳,是襄阳,我听说当日号称八骏的刘表去了那里主政,彼处并没有乱象,或许能就此安生下来。”   说完这话,其人早已经忙不迭的后退出了院落,只剩下张辽一人光着膀子看着头顶星光若有所思……直到身后房中闪出一人来。   “文远,你且不怕着凉吗?”这人虽然只是寻常打扮,但出来后甫一开口,语气却显得有些居高临下。   “兄长。”张辽闻言赶紧回头。“虽然我部皆是我亲自招来的雁门子弟,但为防万一,你还是不要轻易出来露面的好,省的被人看出破绽……”   “哪里需要如此小心?”张辽亲兄张泛感慨言道。“我跟在你们军中三个月,多少也看出来了,牛辅是个西凉棒槌,避着他走就行;而这个李儒看起来厉害,其实一来反应慢,二来书生气太重……这两人怎么可能是君候的对手。”   依旧光着膀子的张辽旋即失笑:“其实,仅凭三月前兄长便直接从太原过来寻我,我就觉得牛辅要倒霉了,因为用间到了如此地步,确实让人服气的无话可说。唯独如今的局面,卫将军就算是能在陕县搅一搅风雨又如何呢?关中的稳固摆在那里,而弘农的重兵也是如此,在这里折腾,恐怕便是有所得胜,也不过是个僵持的局面。”   张泛微微蹙眉:“这就不是文远你要操心的事情了。”   张辽见到自家亲兄长不爽,也不敢多言,只是摇了摇头,便立即擦了身子,然后穿上衣物进房中休息去了。   夜色幽远,幽州军连夜到陕县城下威吓了一阵后便回撤到了陕陌上,然后借着原关西军的营地扎营,很快就因为疲惫和夏日时节的温暖气候而迅速入睡。   不过,作为一军主帅,公孙珣却依旧在和军中两名仅有的高层讨论着什么事情,而很快,向来沉闷的高顺便率先告退,只留下戏忠与公孙珣相对而坐,久久不愿离去。   “君侯,我本不该再轻易过问军事,可是如今的局势,属下却有一言不吐不快。”戏忠目送着高顺出帐而去,过了许久才在摇曳的烛火下开了口。   “你是在担忧徐荣、张辽二人那里会出问题,还是担忧身后突然有两万大军出潼关奔袭我部,又或是担忧河北大局?”正在看什么书的公孙珣抬起头来,倒似乎是早有预料,并无多少惊愕之意。   “我……”戏忠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正色应声。“不瞒君候,我都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事到如今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公孙珣不以为意。   “话虽如此,可尽人事却是要付代价的。”戏忠不以为然。“今日这一个平原营垒,便伤亡了数百……”   “可总是要不负人的。”公孙珣闻言放下手中书籍,霍然起身,然后负手在帐中踱起步来。“就拿眼前来说,若是徐荣、张辽无动于衷,我都殊无恨意,因为早多少年前我就懂这个道理了,在人心这个事情上面,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故此,事情一旦不成,我就干脆撤军,留高顺在河东,然后全军转回河北!只是志才,若他们不负我,我又该如何?”   戏志才苦笑摇头。   “若他们不负我,我又如何能负他们呢?”公孙珣继续负手言道,宛如自言自语。“若徐张不负我,那总要打当前这一仗的,届时先不管胜负,无论如何得到陕县把他们二人及其所部给拉走才行吧?你说今日的伤亡固然可惜,但若是徐、张反水,我不去救,又该死多少人?”   戏忠抿嘴不言。   “至于潼关后集结的两万大军。”公孙珣继续言道。“咱们二人无不可言,我心里其实对贾文和还是有些期待的,他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我总觉得他是有法子能帮我看住吕布和潼关身后兵马……”   “可万一呢?”戏忠还是再度忍不住摇头。“万一贾文和信不过又如何?万一他拦不住后面那两万兵又如何。”   “那就没辙了。”公孙珣停下脚步道。“就还是那个下场了……逃回去,回河北处置袁绍,我又没说一棵树上吊死。”   “我也知道君侯在河北有所安排,并无担忧袁本初能猝然击破我们。”戏忠继续叹道。“其实若我所料不差,若君侯一日不败,或者君侯一日不入关中,他恐怕未必就敢明刀明枪开战,只是在周围掏地盘而已……但我还是那句话,弘农事还是可以为的,可关中大局,未必能指望弘农,也未必能指望贾文和。”   “你莫不是糊涂了。”公孙珣忽然失笑。“说的好像我只把心思放在贾文和身上一般,如果是这样,依照我对其人的了解,他反会对我失望吧?”   戏志才也是忽然间反应过来,旋即不言。   潼关处,黄河水声与山谷虫鸣声中,被公孙珣看重却又没有真正倚仗的贾文和也在望着幽幽夜色感叹,因为他刚刚得知了一件重大消息——身后华阴聚集的一万五千大军的主帅董旻,忽然只带数千骑兵星夜折返长安去了,这让他省了很多心思,但也让他有些失神。   话说,董旻回长安不是谁的计策,也不是他枉顾大局,恰恰相反,他回去是因为身后有变不得不回——长安有人试图刺杀董卓,此时需要有人领兵回去稳住局势。   “真是乱成一瓮粥啊。”就在贾诩立在潼关城门楼上遥遥眺望夜空之际,不知何时,潼关主将吕布一身甲胄完备,竟忽然出现在了此处,然后昂然往贾文和身侧走来。“贾君,你说彼辈为何突然要行刺相国?”   “不是相国,而是太师了。”贾诩面色不变。“拜位太师的旨意已经发出去了,相国也受了,据说这些人就是准备趁着相国拜位太师的时候动手,只是召集的人中有人离开后便径直去告发,这才被发觉了而已……至于为何,难道不是卫将军就在关外徘徊吗?”   “且不提这个,”吕布走到近处,忽然略显小心翼翼。“贾君,你是凉州人,在长安人情熟,知道这次到底怎么个说法吗?我怎么听说跟荀司空有关系?”   “是。”贾诩没有半分遮掩。“就是荀氏那些人做的事情……他们的意思是,趁着军队都在外面,忽然杀掉太师,前方必乱,倒时候以朝廷旨意勒令我们还有张济那里一起倒戈迎接卫将军,我们这些人若无董太师在后,除了倒向卫将军与朝廷,并无他路。”   “真是狠毒啊!”吕布连连摇头。“平日里荀司空何其爽朗一人?而且太师屡屡提拔于他,让他从一介白衣数月变成司空,他怎么就不知道感恩呢?真是叛主小人!”   “温侯不要骂了。”贾诩再度感叹一声。“据我所知,荀司空听说事败以后,立即自杀了……他是太师少年时便在颍川认识的故人,此番以命相抵,太师说不定会念在旧情隐去此事,便是其余参与者,说不定也能保全性命。”   吕布恍然颔首,却也是扶着佩刀随贾诩一起望着东面夜空出神。   “温侯若有话说不妨直言。”贾文和只瞥了对方一眼,便大概看出了一些东西。“不必陪我一个老朽在这里浪费时间。”   “我是在想。”吕布闻言也是哂笑一声。“此番还是可惜了,若是身后不出这样的事情,左将军(董旻)率众出关,直捣湖县,那卫将军除了仓促渡河也没别的出路吧?”   “天下事哪有什么如果?”贾诩面无表情,感慨而言。“凡事皆出自意外,凡事又皆有因果,事情出来了便是出来了……还是那句话,温侯有言不妨直说。”   “我的意思是。”吕布终于图穷匕见。“既然身后华阴自有重兵把守,那咱们就没必要考虑守关之事,你我不妨先斩后奏,就在明日倾关而出,只率五千兵东向,独自成此大功!”   贾诩终于扭过头来正色打量了一下吕布,却一时没有开口。   “我哪里说得不对吗?”吕布被看的发毛,也是愈发着急。“贾君,你是长者,也是智者,自从当日小平津一战后,我对你是向来极为尊重的,若是哪里不妥,你一定要教我才行!”   “其一,”贾诩回过头来,依旧望着东面夜空感慨。“卫将军兵马非比寻常,你只五千兵,未必能仓促破湖县以成大功;其二,荀司空这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就会结束的……你本就是并州人,而非相国关西旧部,擅自出兵,未免让相国和左将军疑你难制,而一旦失败,更是要疑你居心的。”   吕布悚然而惊,赶紧拱手:“多谢贾君提醒,不然险些犯了大错。”   “温侯不必多礼,你我之间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贾文和不以为意。“卸了甲胄回去休息吧,我还要看会星象……”   吕布释然告辞。   然而,走不过数步,吕奉先忽然又回过头来,好奇询问:“贾君是在看星象?”   “自然。”   “我听说大人物都上应星象,那能从星象上看清楚天下大势和太师、卫将军这些人的运势吗?”   “我也久闻此言,但我本人却并无这个本事,只是夏日暑热,城头凉快,随便看一看而已。”   “原来如此。”吕布失望摇头。“其实我并无他意,只是好奇而已,若论运势,此番荀司空刺杀太师不成,到底算是有利于太师呢,还是有利于卫将军?”   其人边说边下楼而去,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是从楼下传来了……而独自一人的贾诩却是一时失神,难得在虫鸣声中与黄河水声中露出了迷茫神态。   局势僵持,整个弘农乱成一团,众人身处局中,自然想法纷纷不同。但唯独时间和黄河这两个事物,一路向东,片刻难停。   第二日,四月下旬的天气陡然变得燥热了起来,而就在这么一个情况下,牛辅正式以东面持节执符之将的名义向身后的渑池董越、新安李蒙、函谷关胡轸发出征召,要求三将只留少数屯驻人马,然后全军向陕县汇合,也就是向他靠拢的意思。   军令没有任何问题,三将得到快马传讯后纷纷回复得令,然后便尽起兵马,往陕县而来。而其中最先赶来的,赫然是渑池董越部……毕竟嘛,一来渑池距离陕县最近;二来董越虽然脾气暴躁,却是不久前刚刚被提拔上来的,对军令还是看的很重的,不像其他诸将,已经独立领兵许久,俨然成了兵头子,除了董卓一人,谁都敢龇回去。   故此,其人当日白天接到军令后毫不犹豫,立即拔营,夜间便已经到达城下。   不过,这位董中郎将虽然大节无差,却毕竟是横惯了的,不然也不至于动辄鞭挞牛辅看重的那些巫师巫婆,所以他既然来到城下,便立即呼喊喝骂,要求开门入内!   城墙上的士卒不敢怠慢,立即去报掌握城中大权的牛辅。   而牛中郎将既然被惊起,却居然不气,反而是撵走小妾,就坐在榻上再度召集了自己的巫师智囊团,以测吉凶。   巫师、巫婆们神色仓惶,却最终是得出了一个很一致的结论——来者大凶!   “为何只是大凶?”牛辅微微蹙眉。“昨日那个烧龟壳的不是直接说要杀第一个入城的两千石吗?他人在哪儿?”   “回禀大将军。”一个年长的卜者跪地瑟瑟而言。“可能是天机不可轻易泄露,那洛阳王仲昨夜为大将军算出那一事后,整整一日高烧不退,俨然是受了天谴。”   牛辅恍然大悟,却又挥手斥退,而等这些人纷纷仓惶逃离此处后,这位持节的中郎将却是披挂整齐,又唤来亲卫首领胡赤儿交代了几句,便径直点起军中大小将佐,持节往东门而去了。   半个时辰后,陕县东门大开,董越等的辛苦,见到开门,便直接下马,然后骂骂咧咧的上前进入城门洞中,火光之下还不忘挥鞭抽打开门军士。   然而,这位中郎将一鞭子抽出去,随着牛辅一声令下,其亲卫首领胡赤儿便率数十甲士一拥而上就在城门洞中将此人按倒。   董越心中大惊,刚要说话,却不料那胡赤儿不仅得了牛辅军令,更是受了那些神婆巫汉的各种贿赂,所以后者几乎是立即拔刀而出,将这位被按在地上的两千石中郎将给一刀枭首!   见到此人身死,牛辅几乎是瞬间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好像真的除了灾厄一般;而被砍杀的董越到死都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杀……至于周边有些发懵的军士,却有些胆寒无语了。   不过,这些军士的反应落入牛中郎将眼中,倒更是让他满意,于是其人便洋洋自得,一边下令属下军官收拢城外董越部属,一边兀自回城休息去了。   而一直等到一刻钟后,李儒方才得到消息,仓惶来到城门处,却只见到一具尸首和城外的一团乱象,然后瞬间心凉如水……他有心去斥责牛辅一番,告诉对方这种立威只会起到反作用,却居然不敢去。   犹豫了半日,李文优只能折返舍中,给自家岳父写起了告状信!   当然了,不管李文优如何书生气,其人的才智摆在那里,基本判断还是正确的,董越部见到主将被杀,大部分人是被顺利收编了,而一小部分人却在惊慌之下立即折返逃窜回到渑池,并将消息传播开来。   故此,第二日,当李蒙率部到达渑池,闻讯后却干脆停在那里,没有任何去陕县的意思了;而第三日上午,胡轸到了新安,却也驻足不前……这当然是正确的选择,这种时候谁敢去陕县?握住自己手里的兵马,等待董太师的处置下来再说吧!   不过,就在这两位两千石各自迟疑的时候,又一日下午,具体来说乃是四月二十四日傍晚,有一位中郎将却率领本部五千众不辞辛苦的出现在了陕县城南十五里的路中。   正是徐荣徐伯进。   话说,徐荣当日下令全军南行,其实是顺着洛水往西南方向而去,但走不过几十里便在金门这个地方也就是后世的洛宁县左近,忽然来了个大转向,辛苦走小道往北面陕县而来……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是要去陕县,之所以绕一个大圈子,无外乎是想避开渑池的董越,和被董越握在手中的崤山狭道罢了。   陕县在前,徐伯进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吃饭饮水、饮马整兵,但稍作歇息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又想起了董卓对他的厚爱,这位中郎将居然再度迟疑了起来。   但来到这一步,哪里能由着他?就在这时,身后数里外的山中忽然火起,时值夏日,山谷中枝叶繁茂,瞬间便大火烧山,势不可挡……原来,徐荣族弟徐兴见到兄长又犯了政治上幼稚的老毛病,便主动出此下策,逼迫其兄速速进军!   暮色之中,徐荣看着身后越烧越大,越烧越近的大火,又看着扶刀催促进军的族弟,只能哀叹一声,下令全军速发陕县!   大火既然起来,暮色之中光照何止二十里,陕县张辽立即便披挂完全率众往城墙上而去,而陕陌大营中的公孙珣也毫不迟疑,立即击鼓聚将,下令全军出动!   ……   “珣既入弘农,雄关在前,厚兵在后,所谓困于重兵之中,受制于东西之间。或劝之,当走河东。珣乃扬声对曰:‘行百里者半九十,正所谓也,艰难之时,愈见人心,且勉力支撑,胜败未可言也。’俄而,又闻袁绍提关东军往平兖州,将赴河北,左右复劝,当归河北,已定人心,珣亦喟然对曰:‘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关中百万士民翘首以盼,焉能弃之?如袁本初空谈大义,弃掷国家,吾耻之焉!’”——《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四十章 将军何不持之向燕市?   晚间陡然火起,任谁都知道是出了大事,牛辅和李儒再怎么不着调也是跟着董卓多年的人,军事经验也是有的,自然不敢怠慢。   于是乎,二人也顾不得多日冷战,稍微一碰头,便立即分为两路,牛辅自提兵去南城防备,而李儒也要往西面城墙上督战……毕竟,虽然大火是在南面烧起来的,可公孙珣所驻扎的陕陌却只距离陕县不过七八里,须臾便可到达,那敢问其人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如此战机呢?   实际上,全身甲胄的李儒登上城墙之后不久,便远远见到城西的大路上有点点火把映入眼帘了,而见到对方来的如此之快,他也不禁忧虑丛生……须知道,这一次咱们的李博士倒是反应极快,才一会功夫便已经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当然,由不得他不快,不要说李文优了,就算是牛辅和其余大小将佐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因为这个时候能从城南过来的敌军只能是徐荣及其所部,而且也只有徐荣的反叛算是‘合情合理’!   不过,相比较于李儒的忧虑,牛辅此时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杀个两千石立威……若是早一点决定杀两千石立威,他肯定是要杀徐荣啊!还有那些巫师巫婆,他们明明算出来自己此战有难厄,也算出来罪魁祸首是一个自己阵营中的两千石,但却为何没有算出来是徐荣而非董越呢?   南城处早已经严阵以待,更有无数兵马在后方往来调度支援,而随着大批的军械、箭矢、火把,甚至还有珍贵的油料和恶臭的粪水被抬上城以后,但不知为何,登上城门楼上遥遥观望等待的牛中郎将却愈发心乱如麻。   话说,中国古典军事技术在守城方面的顶峰要等到唐宋时期才能达到,而在这之前,一般而言只有著名的雄关和特殊的大城才拥有完备的防御体系……最起码在这个时代,军事上普遍性还是以城垣高大而城门稀少为先,却非是宋代明文所说要‘低墙多门’的那种防御特色。   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变化和进步不是自发形成的,而是根据攻城军事技术的进步被动演化的。   换言之,这年头普遍性的高墙和数量较少的城门是有存在理由的——大规模投石机出现之前,高大的城墙本身就是一种倚仗。   但是李儒和牛辅依旧非常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徐荣的突然袭击;来自于公孙珣甫一到城下,便毫不迟疑作出攻击姿态;也来自于原本应该在,此时却并不在的胡轸、李蒙二人的近万兵马……事发突然,外加此消彼长,难免让人心惊肉跳。   “来到陕陌不过数日,只有长梯能用,倒不如指望撞木……”有负责器械的军官上前回报公孙珣。   “那就撞木!”公孙珣也不下马,只是当即下令。“举盾护住人,立即撞门!高顺!”   高素卿闻言立即出列拱手:“末将在!”   “你带主力步兵去城北茅津处!”公孙珣压低声音言道。“两个要求,一个是尽量抢夺和保全船只,一个是尽量把声势造大!”   高顺微微颔首,即刻领命而去。   而公孙珣复又回头看向成廉、魏越、赵云、田豫、田畴等将,却是下令全军下马,尽全力弓箭掩护,同时又命身后辅兵举火把、立火盆助威!   经此一来,虽然没有上来便开展血战,但声势到底是一下子就大了起来。而李儒虽然看到对方并没有大举攻城,但城门始终要防守,城墙上时不时飞来的箭雨也始终要躲避,还要组织力量反向压制,更要提防城前密集军队的动向……而等到陕县北面的茅津渡口处突然喊杀声骤起,他更是惊得仓惶跳了起来。   话说,这个时候李文优才反应过来,城北渡口处是个大的防守破绽……或许并不能说是防守破绽,毕竟那里足足有三千人的部队驻守,而且还有小寨。但是,彼处居于城外,没有城墙阻碍,处于对方那个赫赫有名的‘陷阵营’打击范围之下,却也是事实。   换言之,那里现在最起码是目前防守的最薄弱处!而且那里还有船!还有足够的建筑材料可以被取来当做攻城材料,就地搭建简易攻城器械!   一念至此,李儒赶紧让心腹军吏去寻牛辅——只有持节兼持有虎符的牛辅才有资格调度城中兵马出援!   而等军吏受命而去了不久之后,李儒却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思考了好大一会,李博士才恍然大悟——城西、城北公孙珣亲临之处,有虚有实,有火光有喊杀,有箭雨有撞木,动静大的不得了,可牛辅与徐荣当面所在的城南却居然安静的不行?算算时间,这里都打成这样了,没理由南面徐荣还没赶到吧?   实际上,李文优先是侧耳倾听,又亲自在甲士举盾护佑下出城门楼向南观察,而放眼望去,暮色愈发深沉的南面夜空下,只有远处山中火光大作,却居然没有一个正常战场该有的声响。   “速速去南城寻牛辅那厮,弄清楚怎么回事?!”城门楼内外,躲在盾牌下的李儒急切之中居然推开了身边的亲卫,而且有些歇斯底里。“全都去,问问他为何徐荣还不攻城?是在犹疑吗?告诉他,若徐伯进犹疑,可以先稳住对方!”   几名侍从手足无措,各自茫然而走,而其余几名甲士复又赶紧上前捡起地上盾牌,准备继续保护李儒。   但就在这个空隙之中,之前立在马上指挥,早就注意到其人走出城门楼的太史慈遥遥望见,却是忽然勒马向前,直冲城门楼下,然后借着马势奋力一箭!   箭矢在黑夜中宛如流星,正中李儒面门!   然而,毕竟是从下往上,毕竟是远远仓促一箭,弓术精湛如太史子义也无法做到一击毙命。实际上,那一箭虽然射中李文优面门,却只是蹭破了他的脸颊,顺便将正在大声呼喊的其人舌头给划伤了。   总之,李儒并无大碍,甚至根本没有后退包扎的意思,唯独其人血流满面,而且半边脸火辣辣的做疼,有心想指挥,说话却已经断断续续,而且有漏风嫌疑,只能勉强通过身边军吏和侍从传达。   而与此同时,城南城门楼处,牛辅倒是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而且不用李儒来提醒,他就已经开始跟徐荣在城上搭话,并好言相劝,以避免两线开战了!   “伯进兄!”牛辅扶着城门楼,同样是在两个大盾的护卫下遥遥与城下之人搭话。“你虽是卫将军旧部,可我岳父大人也未曾负你……你说你,不在宜阳好好待着,如今何故领兵来犯,刀兵相见,以至于坏了往日情面?”   徐荣回头望了望身后已经被大火阻截的道路,也是不由苦笑:“牛中郎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但只要你许我一件事,我便可以不与你作战。”   “伯进兄不妨直言。”牛辅倒是闻言大喜。   “我想去城西与卫将……与我家君候汇合。”徐荣恳切言道。“你看,我身后已经起火,只能向前,所以若你能许我绕城而走,往城西而去,却不发一箭一矢阻击我,也不派人蹈我后路,我就可以保证不做还击!”   牛辅也是在盾牌后苦笑:“这事情若是被岳父大人知道,我如何交代?而且你到了白马……到了白马将军那里,如何能不听命攻城?大家都是做小的,小的何苦为难小的?”   此言一出,城上城下,并州人、凉州人,都不由面面相觑。   “所以,你我二人就只能刀兵相见了!”徐荣同样被噎了一下,却只能无奈感叹。“须知箭矢无眼!”   “这是何苦来啊?”牛辅闻言不由在城上顿足,而眼见着城下并无动静,他倒是也光棍起来,推开身侧两名持盾甲士,直接扶着城垛向下喊道。“你虽善战,可夜间骑兵攻城,真能奈我何吗?”   “那你说如何?”徐荣不以为然。   “不妨往城东走。”牛辅指点道。“往城东稍待!”   “然后被你和董越前后夹击吗?”徐伯进忽然变色,然后破口大骂。“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吗?!”   牛辅无奈再度哄骗对方:“董越已经被我杀了,人头就在东城外悬挂,如今渑池和崤山狭道并无人管束。”   “我不信!”徐荣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城头,却是冷笑一声。“除非你能与我一物,以作保证?”   “你总不是想要我节杖、虎符吧?”牛辅扶着城垛,探头相对,也是显得更加无奈了。“这种东西如何能给你?倒是董越首级可以与你取来。”   “我不要这两物,也不要董越首级,只要你随身一物便可!”徐荣凛然而应。   “何物?”牛辅一时茫然。   “你猜。”徐荣忽然失笑。   牛辅心中大怒,只当对方是在戏弄自己,然而刚要答话,其人便觉得背后一股巨力袭来,然后整个人便腾云驾雾起来……再然后扑通一声,他便在两军阵前,直接摔在了城外地上!   城高不过三丈,但加上城门楼的高度,也是够呛,再加上牛辅身披重甲,所以其人直接摔了个五荤七素,眼冒金星,并七窍流血。   模模糊糊间,这位眼前金星渐无,只是复又视野发起黑来的牛中郎将忽然听见城上有一个三分熟的声音扬声大笑:“我也不知道徐将军到底要牛将军身上何物,还请你上前自取!”   话音既落,便是一阵喧哗砍杀声从城上传来。   “是并州人!”疼痛模糊之间,牛辅只产生了一个判断,而且还挺正确。   然而,就在城上喧哗乱战的同时,牛中郎将复又闻得身后城门咯吱作响,居然是有人早有准备,在踹下他的同时便控制了城门!   大门打开,徐荣到底是早在之前着火时便下定了决心,之前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给张辽创造机会而已,见状便直接拔刀下令,号令全军攻入!闻得军令,徐荣的心腹与北军旧部带头,引着还有些茫然的五千骑兵,呼啸而入,城内登时大乱。   没有人理会地上的趴着的牛将军,也没人取他身上何物,然而大军涌入,却不免马蹄踩踏,让牛伯正渐渐性命眼见不保。   而其人神魂颠倒,非但视线全无,就连听觉、痛觉也渐渐将无,以至于生死将易。然而不知为何,临终之时,牛辅既没有想起家中妻儿,也没有想起自己此番在陕县积攒的金珠之物,反而是想起了那个因为天谴而高烧不退的巫师,也就是洛阳王仲起来——只能说彼辈算的极准,只是自己太过可笑,居然没有把董越拽入城中再杀,而是仓惶杀死在了城门洞里,以至于遭此大厄。   且不提牛辅如何死前忏悔,另一边张辽、张泛兄弟既然开城成功,又汇合了徐荣、徐兴兄弟的骑兵,便不由士气大振。而与此同时,城内那对连襟兄弟,一个被张辽一脚踹的半死,一个被太史慈一箭射的漏了风,倒是让这场仗变得摧枯拉朽起来。   甚至,由于徐荣和张辽的存在,很多关西军都没有搞清楚事情经过,便直接倒戈投降。   西城处,李儒派出这么多人去寻牛辅,既没有求来援军出城援护,也没有看到任何回复,却在城门楼内突然闻得南面喊杀声顿起,又从窗户那里眼见着一条火龙从南面乘夜涌入城中,竟然直扑自己所在西城……也是浑身冰冷,不知所措!   而很快,徐荣入城和张辽杀牛辅开城之事便随着对方主动呼喊和快速进军迅速传到西城!城外幽州军与并州军闻得呼喊,同样士气大振,隔墙相对呼喊应答……城墙之上,即便是有李儒坐镇,也瞬间摇摇欲坠起来。   夏夜银河之下,火光围绕之中,李儒没有理会前来问询的侍从与军官,反而捂着面颊瘫坐下来,他只恨自己平时酷爱读经书,却忘了一个凉州人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取兵权,以至于临阵之时空有明见,却只能坐视牛辅这种废物步步走错,葬送大局!   但是,转念一想,李文优竟然也得承认,徐荣和张辽的事情他反而要负更多责任,所以,这位李博士最后竟然一声哀叹,只能捂着面颊放任下属逃窜去了。   李儒既然放弃指挥,陕县便再无转圜之机,徐荣长驱入城,立即转向城西,再夺西门,放公孙珣主力入城,旋即又转向城北,开北门试图逼降城外茅津诸军……不过,等他再来到城北以后,却惊愕发现,高顺已经掌握了渡口,关西败兵也已经涌在北门之外了。   这一仗打得莫名其妙,却轻松至极,三更时分,卫将军公孙珣便移动仪仗,进入陕县。   “君侯!”甫一入城,田豫便主动来报。“擒获董卓女婿,中郎将李儒,其人说想见君侯一面!”   “不见,和牛辅一起枭首,牛辅首级与我送入崤山狭道那边的渑池,李儒首级与我送入潼关!”公孙珣理都不理,便直接下令斩首。   田豫缓缓颔首,而主动来迎的张辽却在一旁有些欲言又止。   “文远有话说?”公孙珣在马上睥睨言道。“要为李文优求情?”   “回禀君侯,不是此意!”张辽赶紧大声回报。“只是牛辅浑身稀烂,已经不知道能不能取得首级了!”   公孙珣莫名其妙之余却是微微蹙眉:“那便将其尸首连甲胄整个送过去!”   “喏!”张辽昂首挺胸,扬声称喏。   ……   “太祖破陕县,杀牛辅,擒李儒。儒者,卓婿也,亦五经博士,乃拜军士请见太祖曰:‘儒固一死,独舍中有荀慈明《易经注解》一部,稍作文批注,请缓死三日,许儒补成全文。’军士往见太祖,太祖即令杀之!时年三十三也。”——《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四十一章 鼎湖当日弃人间   间谍、内应、牛辅的愚蠢,以及李儒的书生气,让公孙珣在最艰难的时刻突然获得了转机。在陕县这个交通要道打了下来,近万降兵的到来,还有关外指挥中枢的消除,使得弘农的局势彻底好转。   实际上,收到牛辅那破碎的尸体后,崤山狭道后面的胡轸和李蒙就立即做出了防守姿态——李蒙固守崤山狭道,而胡轸则马上南下,重新占据了宜阳,以防南路被突,并与来到卢氏的李傕连成一线。   而手握近万大军的李傕在连结胡轸的同时,则毫不犹豫通过武关向关中求援!   总而言之,经此一战,虽然还是僵持状态,但双方却明显的攻守易势。潼关以东的董军全然陷入到了恐慌与防守姿态,再无半点敢战趋势,之前的围困大戏也瞬间烟消云散。与此同时,对于公孙珣来说,如果不考虑关中问题的话,单以弘农甚至整个潼关以东而言,似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豁然开朗了。   按照正常思路,这个时候,公孙珣应该南下、东进,依次击破李傕、胡轸、李蒙,甚至洛阳的段煨,然后聚集兵力与人口,倾全力从更容易攻打的武关突破。   但毫无疑问的是,公孙珣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他在陕县休整了十余日,将投降的关西兵稍处置整编以后……具体来说,就是先清洗军官,事从急权杀了一批换了一批,然后士卒打散编制重新组织……五月上旬便直接率众往潼关而去了。   而到了彼处,公孙珣就地安营扎寨,开始全力打造攻城器械,同时每日大营往来不断,常常看到有援兵进入,也有轮休的部队调往后方休整,也经常有辅兵部队往来运输粮草——钉死潼关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陕县入了卫将军手中,则茅津不保。”贾诩看着关下旗帜分明的大营动态,不由微微蹙眉。“而茅津乃是大港良渡,船只又多,既然入手,那么往来黄河就方便的多了。”   “我就知道贾君也看出来了。”吕布闻言不由挑眉。   “我看出什么来了?”贾诩嘿然失笑。“还请温侯赐教。”   “贾君何必戏我?”吕布指着关下繁忙而庞大的军营言道。“若我所料不差,卫将军在此地打造器械的同时,河东兵马应该正源源不断经茅津往陕县而去,彼处或许正在囤积大军,准备一口气吃下李、胡诸将,甚至一口气攻下洛阳也说不定。”   “温侯以为当前是疑兵?”贾诩眯了下眼睛,指着塬下白马旗飘扬的营垒质问道。“卫将军亲自在此做疑兵?”   “不错!”吕布昂然而答。   “为何如此笃定?”   “其一,虽然卫将军多亲自领兵,可其人并非是个喜欢一人揽走所有功劳之人,还是愿意分功给下属的,换言之,其人是乐意做这个疑兵的;其二,胡轸、李蒙这两个货色,和牛辅、李儒一样,俱是废物,不过是靠着追随太师日久方才重用,所以不要说韩当、高顺、徐荣、张辽、成廉、魏越那些人,若有大略计划和足够兵力,便是卫将军身侧白马义从中的小将,譬如近来渐渐为人知晓的赵云、太史慈、二田等将,也足够能了结这二人;其三,但有你我在,我不觉得潼关能被区区一两万人攻破,也不觉得卫将军不懂这个道理……贾君以为如何?”   “鞭辟入里。”贾诩捻须颔首。“如此,温侯不妨上一份文书与长安,将想法说出来……能不能救下来弘农诸将且不提,最起码要让太师知道你的军略与忠心。”   “这……”吕奉先反而犹疑。“听说陕县兵败,李儒首级送到长安后,太师非但没有在长安坐镇迎战之意,反而又折身回去了郿坞,可有此事?”   “不错。”   “贾君,你是智者,又是更蒙太师信重的凉人,能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并无他意。”贾诩看着塬下的白马旗拢手言道。“太师年长,长子早死,如今连两个女婿也忽然没了,便是最近又生出一个幼子来,又哪里知道能养得活呢?反而是家中还有一位九旬老母,一位尚未及笄的孙女……其实人到了这份上,总要先全家再全国的,你说是不是?”   “呃……嗯。”   “我听说太师去郿坞后看到外围夯土墙壁高七丈、宽也七丈,已然完成,便临墙感叹,说‘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贾诩终于叹气道。“太师的意思恐怕已经很清楚了,他要先在郿坞为老母、孙女求个安身立命之处,然后方才折身求关东事,并非是不管外面局势了。”   “原来如此。”吕布缓缓而答。“那我的奏疏是能送到太师身前的了?”   “送不送到都无所谓。”贾诩再度摇头道。“温侯,你怎么还不明白?让你送奏疏不是让太师看奏疏中的内容,而是让太师还有刚刚回到华阴的左将军(董旻)心里明白你的忠心!昔日北军三将,徐荣、张辽皆反,军中大将更是只剩你一个人非关西出身……这个东西,我都不好署名的!”   吕布悚然而惊,连连道谢而走。   而贾文和留在塬上关城上,看了看公孙珣那热闹非凡的营地,然后望了望天空,又望了望北面黄河,却终于甩手去巡视潼关中的各项军务去了。   顺着贾文和的目光往北,不过四五十里外,乃是涷水入黄河处,此地有一处天然良渡,而且在两汉时期还经常架设浮桥以连通两岸,素来闻名天下……不错,此处就是黄河上著名的渡口蒲津,也唤作蒲板津,乃是沟通河东与关中的最主要通道,向来商旅辐辏,往来人流如织。   不过,进入到初平元年的五月中夏时节,这里却显得有些沉闷和肃杀。   毕竟,此时此刻,这里的东岸还没有那座鹳雀楼,浮桥也在郭汜领兵去华阴后被留守的张济直接拆除,甚至西岸渡口处的各种设施也被一扫而空,唯有两岸庞大的军营耸立,宛如两只对峙的怪兽一般,让人感到揪心。   时间缓缓向前,来到五月十七,这一日距离公孙珣击破陕县已经足足二十余日了,时值上午,娄圭、田丰、韩当三人立在营中夯实的三丈高台之上,正远远眺望对岸,却不知在等待着什么。与此同时,整个军营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是炊烟不断,而无数军士也纷纷在辅兵的协助下抱着甲胄军械、负着刀剑弓矢,各自在营门内外聚集列队,甚至渡口处的船只,也在紧锣密鼓的做着准备。   河西的张济毕竟是宿将,其人眼见着对岸三将升旗聚将,又有无数兵马进入战备状态,再加上此时郭汜不在己方兵少,如何不晓得对方要渡河?于是乎,他一边快马让人往华阴董旻、郭汜处求援,一边却又赶紧下令全营戒备,准备作战。   当然,虽然有些紧张,虽然之前死了族侄,可张济本心却还是认为自己能够守住蒲津的……原因有三:   其一,对方兵力绝对占优是不错,但实际上渡河来攻时,投送力量有限,兵力到达滩上时是断断续续的,所以只要他张济指挥得当,那对方很可能就会形成抱薪救火的局势,最后做成添油战术……使得西凉军反过来一直保持绝对的兵力优势。   其二,对面幽州军虽然有善战之名,其中将佐也随着公孙珣多年凯歌常奏而闻名在外,但却多以骑兵、骑将而闻名,而这种抢滩登陆战毫无疑问是要看步兵能否撑住第一口气的……但对面军阵中的唯一著名步将高顺却不在此处。   其三,左将军董旻和中郎将郭汜就在华阴,其部足足有一万五千大军,兼程而来不过一日夜,便是保存战力,缓缓而至,也最多两日夜就能赶到,他张济再逊,手握五千战兵,万余丁壮辅兵,骑步兼有,隔河守渡口而已,难道撑不过两日?   实际上,对岸的幽州军应该也明白这些道理,否则就不会一再拖延,没有发动攻击了。   而心中大定之后,眼见着军备完全,张济竟然率先鸣鼓出军,西凉军战兵五六千人几乎倾巢而出。   其中,步兵两千在营寨两侧列阵,他们以曲为单位,每曲两百人列一方阵,足足十阵步卒一字排开,沿河而立。这还不算,足足五六千辅兵、陪隶被分发了弓弩随步卒列阵在后。   而一千骑兵也是如此,一曲两百骑兵为一阵,五曲骑兵分别列阵在步兵身后准备随时支援。   除此之外,张济还在营中藏了一千最精锐的骑兵,一千最精锐的步兵,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确保在第一时间击溃登岸敌军。   时间一点点向前,韩当、娄圭、田丰这三个做主的人在夯土将台上正进行最后一次争辩。   “要不要再等等?”韩当第一个开口表态。“君侯对其人还是比较看重的。”   “不必等了。”田丰黑着脸答道。“按照君侯所言,他回报后咱们才能出兵,而其信使昨日既然到了,那我们就不要再理会其他,即刻出兵吧!”   韩当复又看向了娄圭。   娄子伯摇摇头:“义公不必多想,事到如今,有没有他我们都得渡河……此时,对岸敌军最少,我方兵力最盛,如何还能拖延?拖延到敌方援军赶到吗?”   韩当恍然大悟,便即刻拱手告辞,亲自下了将台,往渡口前传令去了。   战鼓隆隆作响,两岸士卒全都精神紧张起来,而随着幽州军第一波渡船匆匆起航,河西军营中的夯土将台上,稳坐中军的张济却不由眯起了眼睛——他看的清楚,这一波先登士卒大多负盾,却不免让人联想起那支已经闻名天下为高顺所统的部队,也是让人心惊肉跳!   当然,为防箭矢,也为了率先立足于滩头,大盾反而是先头部队理所当然的装备,张济很快便自嘲了起来,看来,自己是有些神经过敏了。   而眼看着这波渡船如预料之中的那般,避开列阵完备的地方,瞅准了下游远离西凉军大营的某个地方作为落脚地点,恢复镇定的张济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只是即刻下令,让营外列阵部队不准擅动,然后复又喊来传令军官,却是咬牙第一时间派出预备队,以求压下对岸这一波当面之敌,来壮一壮全军气势。   然而,传令军官刚走不久,就在这时,数骑从上游北面处疾驰而来,为首者手持令牌,直接越过营门,临到将台前方才在侍卫的逼迫下滚落马下,却又面色仓惶难制。   张济见到来人后心中先是一紧,却又忽然再度放松下来。   原来,此人乃是张济派驻到上游六十里外郃阳县的一名军官,是协助守城的。而此人既然赶到,那说明幽州军必然是兵分两路,试图上下齐开花……不过,这在张济看来未免可笑,甚至是个败笔。   首先,郃阳那边有城,而且城中也有千余守军,如果对方从那里过河的话,便是能勉强立足,也攻不下城,徒劳无益;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渡船是有数量的,如果有这个船只,为什么不从上游放下来用在蒲津这里,使得这里一次性投入兵力更多?而且也正是因为渡船是有数量的,那意味着本就缺乏良渡的郃阳那里渡河兵力不可能太多。   而如果上游不能夺城的话,说句不好听的,完全可以放着他渡,渡个两三天堆个三四千人,甚至五六千人都行,然后等华阴大军到来后再分出所有骑兵,将那支没有城垣支持,却又缺乏后勤的孤军给转化为战功。   一念至此,张济不由显得有些不耐起来:“可是对面贼军分兵在郃阳,试图从彼处潜渡,所以想来求援军?你自己看看,眼前这个阵势,我如何能与你援军?回去固守城池,两日后华阴左将军的大军赶到,我再派骑兵助你成功!”   “不是!”军官气喘吁吁,汗水糊面,跪在地上都不能撑住身体。“不是颌阳附近有人偷渡,而是更上游七十里外的夏阳失守!”   张济惊愕起身,茫然失措:“夏阳也有城池,若有潜渡也不过是区区骚扰分队而已,如何轻易失守?”   “回禀将军,据逃回来的夏阳守军而言,敌军也不是从彼处渡河的,而是从更上游的采桑津而来,采桑津距离夏阳足足百余里,咱们并无防备。”军官无奈解释道。“而且据夏阳逃回来的残兵说,幽州军足足有五六千之众,夏阳猝不及防!”   “放屁!”张济勃然大怒。“焉敢谎报军情?五六千人在采桑津渡河,一旦从渡口离开奔袭,最多只有三日干粮在身,三日奔袭百余里,还能一战而下一座守备严密的城池?”   军官无可奈何,不敢再言,但面上焦急之色却绝无作伪之意。   而张济冷静下来,也晓得眼前军官是可信之人,便复又紧张询问:“夏阳确实有失?”   “败兵是这么说的。”军官无奈言道。“听说有五六千人,我也是担心彼辈会继续顺流而下,往郃阳而去,所以才匆匆亲自过来请求援兵……却也没想到这里已经开战!”   “也罢,且不说此事,可知道领兵之人是谁?”张济瞥了眼下游越来越近的幽州军渡船,复又面露疑惑。“能领五千兵三日奔袭百里而下一城的人,应该就是那几个人才对……但此时高顺、徐荣、张辽、魏越、成廉,还有白马义从中的田畴、田豫、赵云,甚至还有那个太史慈,应该都在潼关随白马义与卫将军在一起,至于韩当与那两个军师中郎将正在对面,哪来的什么人物能独领一军?”   “敌将是河东徐晃,乃是白波贼降将,其部也多是河东降卒。”军官正色答道。“夏阳与河东一河之隔,不少人认得他,也认得他部属中人。”   张济终于怒极反笑:“照你这么说,当面幽州军主力,乃至于潼关的卫将军,合计四万多兵马,竟然是联手为一个降将做诱饵吗?!”   军官终于无所言了。   不过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声响忽然从大营南面,也就是下游地区远远传来,张济也好,那名军官也罢,还有两岸无数士卒、军官纷纷不由自主的起身观战——果然,幽州军那支千人规模的先头部队已经渡河成功,然后在一处坚实的浅滩上下船举盾呼喊冲锋,与河岸上早已经相候的凉州军迎面相撞,并激起阵阵喊杀声。   张济见到对方自水中前扑依然从容,只能无奈摇头——这便是蒲板津之所以要重要防备的缘故了,此地两岸河口天然牢固稳定,实在是方便渡河,不然也不会是几百年来兵家必争之地了。   回到战场之上,这支被选为先锋的幽州军果然格外精锐,前面数百人举盾冲锋,竟然直接在滩头形成了一个盾阵,迎着数倍之敌毫无胆怯之意,甚至隐隐有些平分秋色的感觉。而身后最后一批下河士卒竟然懂得回身举盾护住船上民夫,让民夫和辅兵下水推动船只折返,这才转头参战。   如此训练有素,着实让张济心惊,而更让他失语的是,就在此时,这支第一批下船的部队中竟然有人在水中举起了一面高字大旗!   莫非公孙珣知道渡河需要步卒精锐,所以偷偷让高顺部和他的步卒潜行回来河东?有茅津在手,又有几十日的时间,想来也不是不行……一念至此,张济不由有些口干舌燥。   “滚回去守城!”自从死了侄子便脾气暴躁的张中郎将回过神来,正准备派出督战队往下游而去,回头瞥见那名军官却是气不打一处来。“管他徐晃还是徐荣,四千还是八千,守住三日便可,华阴左将军那里有两万大军,随时能到!”   军官赶紧颔首,然后马上动身,狼狈而走。   然而,其人刚一动身,将台上的张济忽然一个激灵,以至于浑身冰冷起来:“你且回来!”   军官茫然不解,只能回身在将台的台阶上叩首。   “咱们刚才说,那徐晃应该是引五千兵,从采桑渡三日奔袭百里到夏阳而一战下一城,对不对?”张济慌忙来到对方跟前,面色苍白着质询起来。   “是……”   “败兵可说,距离你郃阳七十里夏阳城是几日前失去的?”张济的面色愈发捉摸不定起来。“从今日算起。”   “四、四……三日半前?”这军官似乎也有些醒悟了。   “你花了多长时间来此处报信的?”张济的脸色终于阴冷起来了。   “昨夜得到讯息,只是中间睡了两个时辰而已……”军官终于明白自家将军的意思了。   “你怎么好意思睡觉?”张济勃然大怒,直接拔出刀来,就在将台的台阶上将此人一刀砍翻在地,却又拎着满是血渍的刀子在对方哀嚎声中厉声传令。“砍了他的脑袋,挂在辕门上!再派出信使,往华阴去,告诉左将军和郭中郎将,夏阳、郃阳俱失,不想让关中大局有失,就星夜兼程来救我,先连夜发骑兵,再连夜发步兵!还有,督战队往下游去,管他是不是高顺,是不是陷阵营,都要给我速速撵下河去!”   周围人不敢怠慢,补刀的补刀,割首的割首,求援的求援,引督战队而去也赶紧仓惶而走,西凉军大营中一时乱做一团。   然而,好不容易等一切平息,张济也强做镇定坐下身来,却又再度愕然当场。   原来,随着渡船回转,对岸又一波千余人的部队开始登船,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船上竟然升起了一个让张济双目充血的赵字大旗!而与此同时,幽州军河畔枕戈待渡之处,似乎也不想做什么遮掩了,竟然不约而同同时升旗,细细望去,韩、魏、成、田、赵、太史……居然无一不在!   如此情形,逼得张济喘着粗气重新坐下身来,神智也渐渐清明起来:   幽州军诸将都在此处?幽州军所有精锐都在此处?!   可若如此,潼关公孙珣那里是怎么回事,竟然只是个诱饵吗?精锐部队若是全都从茅津潜渡回来了,那那位卫将军怎么就这么大胆,笃定潼关无人试探?而且怎么就这么放心,把所有战兵交给下属?   不对,仔细想想这么做似乎是对的,集中优势兵力突破一处,本就是兵法精髓……如今对岸集中了幽州军所有战兵,还有一路偏师提前渡河取得奇效,自己这里却因为公孙珣在潼关外虚张声势,以至于郭汜的五千人迟迟不能回来,此消彼长,此时不战,更在何时?甚至,单以难度来说,自己这里本就比潼关更容易突破好不好?   至于说分兵给下属,再仔细想想,其实自家董太师也同样是将所有战兵分给了下属分别带领……但是,董太师是居于郿坞那个大后方安乐窝里,而公孙珣是把自己放在了敌军兵锋之下,而与同时,他身边应该只有两拨刚刚整编完成不久的降军而已。   又或者,公孙珣也来到这里了?潼关只是徐荣和张辽引着一群降兵装模作样?   想到这里,张济终于发自内心的生出了一丝恐惧之意——因为不管是哪种情况,自己此时都已经陷入了险地,而且敌人也太可怕了!   潼关之外,布满旗帜的幽州军大营里,说来好笑,除了公孙珣和些许幕僚以外,此地竟然没几个幽州人在……而此时,大营的主人似乎丝毫不清楚北面已经开始了血战,他竟然在大营北面的黄河畔钓鱼取乐。   “君侯!”在旁侍立许久之后,徐荣终于忍耐不住,开口询问了起来。“其实依我看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你是可以亲自过去蒲津的,因为只是像现在这般遍插旗帜,以辅兵装作战兵,虚张声势为蒲津做诱饵的话,我一个人就能做。”   “你不懂。”握着钓竿的公孙珣头也不抬,明显不以为然。“我这三路兵马,并无一处是真正虚兵……蒲津那里集中所有精锐,自然不必多言;而此地但有我在,则未必不能起奇效;至于采桑渡有徐公明在,也未必没有大局上的建树!”   徐荣不由嗤笑:“若说君侯在此处有奇效,我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想来必然是对的。唯独那个什么徐晃,区区一个降将,领着五六千投降的白波匪,如何能有什么大局建树?君侯把胜负大事托付给他,未免被人笑话。”   公孙珣不慌不忙,只是瞥了眼对方,却是笑而不语。   徐荣怔了片刻,然后忽然间在河畔惊惶跪地请罪。   ……   “徐晃字公明,河东杨县人也,少为郡吏,与同郡关羽相交厚。及白波匪起,河东皆反,以家族计,从豪帅杨奉为骑督,后白波匪降,归于太祖。太祖以其勇武敦厚,颇爱之,许以降兵五千,自成一部。左右皆不平。及与董卓战,太祖将往弘农,诸河东军事皆付娄圭、田丰、韩当三者,唯徐晃,自指分兵向北。左右皆曰:‘晃降将也,无名无力,必无能也。’太祖曰:‘君等谬矣,公明固无名也,然非无力,此去不能长驱,亦当破竹,北路方面之任,当复与谁?’左右复不平也。及渡河往弘农,太祖破陕县,取茅津,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故策,以辅兵做势招摇于潼关,暗发精锐于茅津,复信与娄、田诸将,曰:‘兵自解向蒲,汝等在彼,有独断之任,可擅处之,独以公明回报,而发总攻,方能大胜。’左右益不平也。”——《旧燕书》·卷七十一·列传第二十一 第四十二章 破敌克将下蒲关   黄河畔的五月还是很热的,尤其是到了下午的时候,但战事既开,就再无多余念想了,烈日之下,位于河西的蒲津渡已经杀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双方近万大军都在拼尽全力苦战,以至于死伤累累,血染滩头!   幽州军是精锐不错,但却因为是渡河来攻,未免天然失了地利;而且既然要渡人,那所携带的军械物资就不免有些偏少;除此之外还是那句话,一次渡河不过千余人,所以局部战场的兵力他们并不占优!   相对应的,关西军虽然只有五千人,虽然因为幽州军的暗渡陈仓与决绝大感忐忑,可说到底,他们非但有五千战兵,还有数量更多的辅兵、丁壮存在,这些人用上弓弩、长矛照样是可以杀人的,他们甚至还有一座大营可以依仗。   那么这种情况下,打出一个令幽州军心痛的减员损失就理所当然了。   甚至完全可以说,如果此时休战,那按照之前双方的交换比,那张济绝对可以跻身天下名将之列,因为还从来没有一次战斗让幽州军的精锐面对区区五千人时产生如此大的损伤。   之前河东一战固然减员颇多,可那时的对手足足有十万人!   就拿高顺的陷阵营来说,其部是天下难得的精锐不错,但是连番作战,从晋阳城到高粱亭,从高粱亭到茅津,从茅津到眼前的蒲板津,几乎每战当先,所以损耗其实是最大的,也是最疲惫的……之前高粱亭之战便减员了三成,经过降兵的选拔补充后再战于此,其实已经远不如出征时那么坚挺了。   故此,其部当先陷阵,辛苦战到此时,已经战死一百余人,伤近三百,照这么下去,等打完这一仗,其部减员恐怕已经近半,换做别的部队,直接除名了也说不好的。   而陷阵营如此,其余各部就更不用说了,得亏是一方背水而战,身无后路,一方督战队严格巡视,退后者斩,否则说不定已经有部队开始溃逃了。   河滩上的鏖战还在持续,其中,幽州军顶着死伤已经牢牢占据了足足三处滩头阵地,而后续援兵也源源不断往上方送来,看似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占据了上风。   但是……   “元皓兄,天黑之前拿不下营寨怎么办?”娄圭望着对岸局势,也是不由额头沁汗,这是公孙珣第一次将指挥之权全盘托付出来,而他娄子伯偏偏又是领衔之人,如何能不急?“滩头立足只是滩头立足,若不能取寨据垒自保,明日董旻、郭汜到此又如何?敌众足有万五之军,里应外合,已渡之人如何能撑下去!”   话说,娄子伯的担忧其实切中了要害。   所谓渡河而击,最重要的就是立足,但立足分为两种,一种自然是滩头立足,另外一种则是从大兵团角度而言的战术立足,也就是要在对岸建立据点,确保后续军事行动,否则毫无意义。   而建立据点的方案无外乎也是两种,一种夺城夺寨,一种自己立垒。   以眼前论,一夜的时间在河滩上如何轻易立垒?又不是冬天,能够就地泼水成冰。故此,只能指望夺寨。   可说到夺寨,现在的问题是,得益于幽州军的敢战、苦战,全军滩头立足已然无忧,但在缺乏攻寨军械和有生兵力的情况下,让疲惫作战了一下午的士卒再去抢夺被修葺整备了足足两月的敌方大寨,无疑是有些强人所难。   实际上,对岸的张济之所以能咬牙稳坐在大营将台之上,就是因为他还有一座大营、足够数量的辅兵丁壮,以及一万五千援军可以作为后手。而不用想都知道,等天黑前幽州军再运过去两千人,局势彻底翻转之后,他一定会立即着手撤退事宜,据营垒而守!   “那就夜战!”田丰阴沉着脸看了对岸战局半日,终于应声。“这个时候万万不能犹豫,一旦犹豫,就只能前功尽弃,可一旦顶过去,莫说战局,便是天下大势也能豁然开朗!”   娄圭张了张嘴,其实他很想问一句,且不说士卒夜间作战如何辛苦,夜间渡船又如何危险,只说万一夜间再渡过去五六千人,却还是不能夺取营垒……那第二日疲惫到极致的全军精锐被敌军摧垮在河滩上,幽州军岂不是要名存实亡?   到时候别人倒也罢了,作为此地实际上的决断者,他们三人将如何面对公孙珣?   但是,娄子伯终究没有说话,反而狠狠的点了点头——无他,前方将士在打仗,在拿性命来博胜负,而且还在节节夺取优势,身为军中决策者此时可以考虑最坏的情况,却决不能在真正的危险到来之前有负他们。   现在终究没有到说放弃的时候!   与此同时,隔着一条黄河,对岸那座大营的夯土将台之上,此时此刻,关西军的总指挥张济双目充血,正倒持一把带着血渍的钢刀坐在自己的张字大旗之下,然后居高临下的看着营外河滩上的战事,却也是下定了死战到底的决心。   话说,细细算来,张济的决心大概只有五分来自于战事……毕竟都是军人,杀红了眼之后,谁都不愿意轻易让自己之前的努力和牺牲付之流水……而另外五分却是来自于私怨。莫忘了,其人的族侄张绣,便是死在了幽州军的刀下!   张济本人还没有儿子,这个侄子放在身边本身就有养子的意味,养到加冠,武勇出众、军略通透,眼见着就能托付将来了,却稀里糊涂的被幽州军乱刀砍死在了河滩上——到现在为止,张中郎将都还不知道杀人的到底是谁,只是从败军口中大略得出应该是公孙珣麾下白马义从之类的人物。   而这,也正是他一见到赵字大旗便心中难平的缘故了,他是认真打听过白马义从中如今出众的那些首领小将的——赵云、田畴、田豫。   所以,说来可笑,却又真实的可怕,此时出现在河滩上二田一赵三面旗帜,才是让张中郎将真正坚定决心的事物,否则即便是杀红了眼,以眼前的伤亡而论,张济也早已经动摇了。   “传我令!”日头西斜,眼见着对岸幽州军又不顾辛苦,拼命组织起了新的一批生力军时却又夹杂着不少军械器具被抬上船,张济心中明了对方是准备夜战,便干脆下令。“让部队自远及近,按层次后退,准备入营,你们全部出去,亲自传令!”   周围亲卫侍从不敢怠慢,纷纷亲自出营去传令。   话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战事到了这个份上,两方都已经疲惫至极、死伤累累,根本没那个心思去看令旗,另一边滩头阵地上黄河水流声极大,很大程度上干扰了战场的击鼓鸣锣之声,所以想要传令,只能让这些主帅身边的翎羽亲卫亲自去执行。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黄河水流的声音配合令人焦躁的夏日阳光,却也成为另外一个动静的天然遮掩。   便是居高临下的张济,也是在侍从们全都离开后无意间向北面一扭头,才惊愕起身——原来,临近落日之时,却居然有一股烟尘从北面滚滚而来,而烟尘之中,一大股连旗帜都看不清的兵马隐约已现身形。   话说,张济不仅是第一个发现这股兵马之人,也可能是战场上唯一一个上来便猜到对方身份之人,于是乎其人真的是惊慌失措起来……但是,这个时候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没错,来者正是徐晃及其所部!   自七日前从采桑渡过河以后,徐公明先是三日奔袭百里而破夏阳,而第二日一早他便再度启程,又花了两日的功夫奔袭七十里而破郃阳,如今其人居然不计辛苦,只是歇息半夜,便再度引兵一日半奔袭了六十里来到了蒲津!   这一路行来,五千余兵马倒没几个是战死的,可中间累到、病倒、中暑昏倒,种种非战斗减员却达到了千余之数,便是少数从夏阳、郃阳夺来的行军坐骑,也多沿途倒毙。   故此,其部此时费劲千辛万苦来到蒲津战场之上,却只剩下四千疲惫之士了。   但是,足够了。   “张曲长,与你一千人,举起我的旗帜猛攻大营北门!”徐晃遥遥望见战局,便干脆直接下令。“其余全军不要停步,随我夹攻营外敌众!”   言罢,其人翻身下马,也不取矛,只是从背后拽出手斧,便率众直扑滩头,试图率众肉搏。   张济在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却不由连连跺脚——他如何不明白对方的诡计?这个白波贼出身的徐晃分明是一眼便看破了战局虚实,此人知道大营不可能猝然攻下,只有杀伤河滩部队才是最佳方案,但此人却不发全军去夹击滩头上的部队,反而分兵一千大张旗鼓佯攻大营,好让自己在营外的部队误以为大营可能陷入危险,从而迅速陷入动摇状态,以求最大战果!   真真狡猾!   另一边,河对岸的娄圭、田丰也好,已经渡河的诸将也罢,见到徐晃的旗帜出现在敌军大营之外,也是惊喜莫名!   双方一起一落,此消彼长,外加足足三千兵马的闷不做声直扑滩头,倒是河滩上的战局从上游徐晃来的方向开始瞬间直下,眼见着关西军的一翼便要全线崩溃。   张济怔怔看了片刻,心里便迅速计较清楚,他现在异常清醒,若是不能接应营外部队回营,坐视全军崩溃,且不说他的大营夜里能不能守住,只说若是坐视两翼军心动摇,溃败而走,届时敌众趁着落日之际随溃军卷入营中,他又该如何防守呢?   一念至此,张济心知不能犹豫,便匆匆召集了营中最后一支可用部队,又搜罗了千余辅兵,然后便亲自弃刀持矛上马,打开大营北门,准备去攻破当面之敌。   这么做是正确的,因为张济的部队虽然有些‘虚’,却是真正的生力军,而带着徐字旗帜的那支千人部队在连续行军之后,其实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此时全靠一股子顺流而下的余势在作战而已。   若能当众击破这千余人的佯攻,不指望上游滩头上被徐晃攻击了后背的部队能活着回来了……真的很难……但让下游的部队重拾信心,有秩序退入营中,还是能继续勉力维持大营的。   然而,徐公明回过头来,看见张济旗帜主动出营,却也是随机应变,做出了一个彻底改变战局的决定——他居然放弃了滩头上的敌军,转身率部朝着营门方向迎了上去。   大营外,所谓佯攻之势瞬间变成实攻!   另一边,张济下得将台,便再看不清没有旗帜的徐晃部主力动向了,其人大开营门,出战迎敌,却不料当面便撞到了徐晃主力,不要说击破当面之敌了,反而陷入苦战,有被徐晃大部队反推入营的趋势!   与此同时,西凉军两翼主力战兵见到张济的旗帜主动出寨迎敌,与那徐字大旗搅在一起,却不能击破当面之敌,反而有被反冲之势,不由人心惶惶,人人思退。再加上日落在即,本就有退兵之令与退兵之实,便不由阵型渐渐松动——只能说,果然如张济担忧的那般,有溃退之势!   张济进退不能,两翼西凉军渐渐不支,关键时刻,真正引起全线崩溃的乃是河东新到的那波援军,这是真正的生力军,其部既然来到河西,便在其落脚处指挥官的赵云带领下不顾一切直冲一部敌军,彻底逼溃了对方!   落日余晖之下,黄河滚滚向南,西凉军全军自滩头阵地开始,全线皆溃,张济见势不妙,准备强行退后关上营门,却被徐晃死死钉住,一路追入寨中!   “胜了!”河东大营的夯土将台上,田元皓一改之前的阴冷脸色,竟然是握拳振臂而呼。   而此地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娄子伯却已经是瘫坐在了高台之上。   另一边,张济仓惶逃入营中,回到夯土将台上拄矛观察形势,但入目所见,只见南北两侧大门,一面已经被徐字旗挤了进来,甚至一路追到不远处,而另一面却居然是那个赵字旗追着溃军第一个进入了营中!   此情此景,身为宿将的他又如何不明白大势已去?   而随着这位中郎将的目光扫过营外河滩上的残肢断臂、伤兵死尸,其人既觉得有负于董卓的知遇之恩,又觉得有负于将士们的生死相托,更觉得有负于自己那英年早逝的侄儿,便干脆扔下长矛,捡起地上那只带着血渍的刀来,直截了当的自刎于将台之上……时年四十三岁。   初平元年五月十七日的太阳彻底落下,得益于徐晃尤其出色的表现,幽州军在付出了极大伤亡的代价下,一日内便攻下了关中交通枢纽蒲津。   而此时,华阴的董旻、郭汜才刚刚得到求援传讯。   ……   “晃过采桑津,连日顺河奔袭苦战,军士皆怨,祈稍歇,晃不许。或劝曰:‘军中皆河东人也,君何得怨于乡人而失宽誉?’晃叹曰:‘古人患不遭明君,今幸遇之,托以大事,余常以功自效,何用私誉为?’遂促军速行。既至蒲津,逢渡河苦战,晃见战酣,即扬声举旗攻敌将张济营,而亲持手斧密转滩头相战。济在高台,见滩头欲坏,自将步骑千余出战,晃即折身击之,退走,遂追陷与惧入围,破之。须臾一刻,济刎于将台,余众皆降,蒲津乃陷。太祖闻曰:‘及所闻古之善用兵者,未有顺河七日奔两百里破两城而取一寨者,公明此战,可曰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也。’左右遂服。”——《旧燕书》·卷七十一·列传第二十一 第四十三章 长驱白马向西殿   夜色凉凉,明月高悬,这日深夜,黄河两岸并未重新归于宁静,恰恰相反,水声、蛙鸣声、虫叫声中,各处反而灯火通明,人员往来如织。非但蒲津处正在连夜运输兵员和物资,并努力重新整备夺来的大营,随着溃兵的远逸以及之前的求援,周围各处,从蒲津身后最近的临晋城到渭水南面的华阴,再到潼关,董卓军也已经全线警备,并开始着手调度大军。   当然,这其中也就只有临晋城因为实在是挨得太近,算是当夜勉强得知了张济身死、蒲津易手的讯息,其余华阴与潼关,都还是以张济的求援信息为主,不免又慢了半拍。   当然,这也足够引发局势的震动了。   “贾君!贾君!”塬上,潼关关城城门楼最高处,吕布登上城楼,眼看到月下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此处,这才不由长呼了一口气。“我在你居所处没寻到人,就知道贾君在此处……贾君!”   “温侯来找我是因为蒲津危急的军报?”贾诩回头相对,倒是理所当然的猜到了对方此行目的。   “还能因为何事?”吕布一时无奈。“贾君,情势紧急,还请你务必教一教我,你说蒲津这一战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不知道。”贾诩面色如常,倒是摊手说了句大实话。“温侯,你也是用兵之人,你自己说,咱们只是隔空知道一些讯息,最多知道卫将军在此处虚部疑阵,蒲津处却尽了全力,其余的还知道什么?既如此,天知道胜负如何?”   吕布仰头一叹,却又走上前来,压低声音继续问道:“贾君,我也不瞒你,现在我不是担忧蒲津如何,而是不知道我该如何?”   贾诩沉默不语。   “贾君。”吕布见状不免恳切而又焦急起来。“我知道你是凉州人,太师让你在此有监督我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是天下难得的智者,一定能有两全其美的主意,让你我都不至于临事失措的。”   “温侯。”贾诩幽幽言道。“我不是不愿意给你出主意,也不是避嫌不愿帮你,而是我实在不晓得你的心意……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吕布微微一怔,俨然没有反应过来。   “譬如说。”贾诩见状稍微解释了一句。“若是蒲津有惊无险,那便是一切照旧,而温侯你应该还是想着如何在乱局中取信于太师,对否?”   “不错。”   “可若是蒲津有失呢?”贾诩继续问道。“温侯又想如何呢?是想学徐张二将去投卫将军,还是想着该如何帮董公拒卫将军呢,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   吕布仰天长叹:“不瞒贾君,我发妻爱女都在长安,只是想先存身而已,然后再论其他。”   “换言之,还是要先帮董公拒卫将军了?”贾诩轻声失笑。“想来也是,不然温侯也不会找我来商议了。”   吕布也是低声轻笑。   “只是温侯。”贾诩忽然正色。“你因为家小的缘故决心帮董公固然无差,可若是蒲津真的有失,关中门户大开,届时卫将军得势,又该如何?到时候他见到我这个西凉人估计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但见到温侯你时问一句‘贫贱之交、简拔之恩,为何彼时不来助我’,你又该如何应对呢?”   “其实今夜见到军报后,我忽然生出一计。”吕布也正色言道。“非但可以拒卫将军于关外,还有可能扭转局势,以成奇功!所以,才想来找贾君,请您替我参详一二。”   “这才是温侯之所以要助太师而拒卫将军的缘由吧?”贾诩心中恍然,也是连连感慨。“温侯不妨直言。”   “贾君请看。”吕布拽着贾诩来到城垛前,然后指着关下灯火通明的幽州军大寨肃然而言。“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关前如此大寨,不过是辅兵虚张声势,其中真正能战的只有徐张两部,外加陕县的降兵罢了……”   “你现在还想出关攻击?”贾诩不由蹙眉。“便是只有徐张二部以及部分降兵,兵力也不弱吧?而且幽州军自有大寨,我们关中区区五千人马,如何能速胜?”   “此时不能胜,但若蒲津被幽州军所夺,那明日后日则未必不能胜!”吕布扬声而答。“贾君,咱们说的都是以蒲津有失来论的对不对?”   “不错。”   “那请问,若蒲津有失,卫将军会怎么做?”   “……你说呢?”   “必然是要渡河归河东,然后自蒲津走临晋,从彼处与左将军他们决战于渭水!”   “说的也是,若蒲津为幽州军所得,僵持潼关就没了意义。”贾诩若有所思道。“温侯是想说,等到卫将军渡河之时,你突然出关,自后方蹈其背?”   “然也!”吕布坦然应声。“乱军之中直取敌将,我意就在河滩上擒杀卫将军,以定大局,贾君以为此策如何?”   “不可!”贾诩干脆直言。   “为何?”吕奉先当即昂首以对。“贾君,乱战之中,我取上将首级宛如探囊取物……在我看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战机!”   “温侯。”贾诩难得蹙额以对。“我自然信你武勇,而且若是真能趁卫将军渡河出关蹈其后,此计固然可行……但我请问你,你觉得卫将军会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吗?论乱战中取上将首级,自然是你武勇出众,独步天下;可要论临阵布划,卫将军难道会输给你吗?你能想到这个战机,他想不到?”   吕布欲言又止。   “温侯。”贾诩叹了口气,也是感慨言道。“你来问我,无外乎是觉得我这个人有些小聪明,能笃定形势,尤其是当日小平津一战,我屡屡言中,让你信服……但其实,那不是我能掐会算,又或是能观星象而知天下事,乃是我年长一些,稍通人心,能够猜到一些人的心思,唯此而已。譬如,我当日猜到袁本初有兼并诸侯之意,所以才断定他派的援军偏少;又如我看出来王匡此人外强内懦,所以笃定他会中计,而且行事保守;而今日,你既然来问我,我也与你直言好了……我觉得卫将军不会露出这个破绽!”   “具体而言呢?”吕布惶急追问。“若蒲津被幽州军所得,他难道不归河东吗?”   “不归河东或许不至于。”贾诩指着关下大营不慌不忙。“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此时卫将军根本不在此营中呢?或许他昨日决战时就已经走了呢?或许营中一开始就只有一面白马旗,从头到尾都是徐荣在主持大营呢?若是如此,你的半渡而击之策,岂不是从头到尾都是瞎想?”   吕布愕然无言,而贾诩摇了摇头,却干脆折身而走。   “贾君务必要帮一帮我!”吕奉先忽然再度拽住了贾文和的衣袖。“不是我无事生非,也不是我一心求功,更不是我不顾当年卫将军的情分,而是在下着实立场尴尬……贾君之前说的太对了,北军三将降了两人,军中主将除了一个我以外全是关西人,由不得别人不疑,我这些日子日思夜想,却也是日夜不安,偏偏家小又都在长安,生怕有所闪失。”   “所以,温侯只是想找一个能存身的法子?”贾诩回头淡淡问道。   “不错!”   “你早说嘛。”贾诩不以为意道。“这个简单。”   “简单?”   “不错。”贾文和轻松答道。“温侯若想存身,何妨引本部兵马随左将军一同去支援蒲津?”   吕布一时茫然:“这就行了?”   “这就行了。”贾诩转身应道。“温侯想一想,你随左将军去了蒲津,还有什么可忧虑的?”   吕布还是没反应过来:“请贾君替我详解。”   “其一,温侯去了左将军麾下,便不是主将了,也就不会被疑惧了。”贾诩失笑摇头道。“你之前之所以担心被太师疑虑,不就是因为在潼关这种要害处为主将吗?”   吕布微微颔首。   “其二,温侯此去左将军麾下,还能见机行事。”贾诩继续笑道。“若是蒲津战局有利于太师,则温侯正有用武之处;而若是蒲津大败,战局翻转,也没什么好讳言的,温侯在前线,总是能见机行事的,而届时前线纷乱,不管如何,便是一时没了讯息,后面也不会真的对温侯家小如何的。”   吕布顿觉豁然开朗,却又赶紧再问:“那请问贾君,我请随左将军往蒲津,左将军和太师能许吗?”   “为何不许?”贾诩继续不慌不忙。“蒲津既然打开,则彼处必有大战,正该温侯用武,至于潼关此处,我一老朽也足以应对。而之前徐荣、张辽反水,太师久久没有动摇,说明他还是信得过温侯你的,只是他如今人在郿坞,不及回报,只能请左将军做主罢了……所以,此时我以潼关副将兼凉州故人的身份写一封书信给左将军,正需用人的左将军没有理由拒绝!”   吕布大为感慨:“贾君真的是救命之人!”   贾文和苦笑摇头:“我也是先存身,然后能救一个算一个罢了……事不宜迟,温侯自去准备,我去替你连夜写信,然后连夜送出,你明日一早便直趋渭水浮桥,在彼处和左将军汇合便是。”   言罢,其人终于是折身下楼去了。   而吕布则对着贾诩背影恭恭敬敬、心悦诚服的俯身拱手一礼……说到底,跟着蔡伯喈一场师徒,吕奉先这辈子跟粗鲁无礼四个字是扯不上边了。   回到眼前,翌日上午,果然如贾诩所料,作为董卓亲弟,关中防务实际上的总负责人,左将军董旻在派出郭汜引骑兵先发后,还是极度忧虑蒲津战局,而且也确实不放心吕布,再加上董卓人在郿坞,来不及禀报,所以终究是事急从权,同意了贾诩的建议,将吕温侯召了过去,并委任其为军中副将,一同前往蒲津。   而等到当日中午,董旻所部和吕布带来的千余心腹合兵一起渡过渭水之后,这才得到了前方郭汜传来的噩耗,知道蒲津已失,于是复又催促全军疾行,试图在幽州军未能渡过足够兵力之前将营寨夺回!   与此同时,大概是也明白潼关外的幽州军肯定要转向蒲津这个突破口的缘故,董旻又立刻派人飞马传讯,要求李傕、李蒙、胡轸三将即刻往陕县汇合,经潼关大道入关中,然后参与蒲津大战!   然而有意思的是,事情在这里出了一个小小的偏差——潼关外的幽州军大营根本就没有移动的意思,非但徐荣等人没有起兵过河去河东参与蒲津大战,就连那面似是而非的白马旗也依旧在关下迎风飘扬。   “君侯!”又等了一日后,这日下午徐荣、张辽干脆一起来谒见钓鱼的公孙珣了。“蒲津被夺,陕县空虚的消息应该马上就能传到弘农关西军的耳中,届时李蒙、胡轸、李傕只要稍作试探就能知道我们这里没有多少兵马……”   “你们挡不住他们吗?”公孙珣不以为然。   “属下自然能挡,君侯若是下令我们在此处尽量拖延弘农的关西军入关,我们当然愿意尽力而为。”徐荣恳切言道。“但君侯千金之躯,着实不必在此冒险,还是要速速渡河为上。”   “真要是渡河。”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区区一叶扁舟,将我送到对岸就行,没必要那么急。”   “但是君侯,”张辽也昂首谏言道。“如今蒲津已夺,入关的通道已经打开,彼处战况激烈,君侯若能亲自前往督战,我军必然士气大振,届时大破敌军,说不定反而能从关内拿下潼关……何必在此空耗时间呢?”   “并非是空耗。”公孙珣终于叹了口气。“不过你们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好了,再等一日,若明日午前还没有动静,我就孤身过河,经河东去蒲津,你们就引兵往陕县给我打个埋伏,不拘是胡轸还是李蒙,让他们狠狠吃上一亏,再度疑惧不动!”   张徐二将对视一眼,半是无奈,半是松了一口气。   一夜无言,又耗一日,待到五月二十日这日早上,虽然和二将约定好下午便要渡河,但公孙珣依旧持着钓竿,准备往大营北面去钓鱼……也是让人无奈。   但是,其人刚刚来到老地方摆下马扎,未及让司马朗、贾逵二人帮忙穿上蚯蚓,忽然间身后一阵骚动,然后全副甲胄的徐荣便亲自慌忙来报:“君侯,潼关来使请降!”   公孙珣怔了片刻,却是直接起身,连钓竿都懒得理会,便快步随徐伯进往回而去。   “是否有诈?”贾逵第一个扔下钓竿,跟在后面询问,弄的老实的司马朗只能捏着蚯蚓、抱着钓竿跟在身后。   “有诈个屁!”公孙珣头也不回。“我在此地等候多日,就是在等此时,让张辽先引兵两千入关控制关门,徐荣收拾大队,全军跟上……关中大局,今日便要定下来了!”   众人慌忙传令,而公孙珣根本不等徐荣大队,他回到营中披挂整齐,鹖冠断刃、白马钢槊之后,更是直接跃马而起,率众进入关城,并见到了等候在塬上的贾文和!   二人隔年相见,公孙珣翻身下马,直接就在关门内握住了贾诩之手,并扬声感叹:“我就知道,文和不会负我!”   “君侯没有负我,我又怎么会负君侯呢?”贾诩面色不变,从容作答,而这番言语倒是让旁边的张辽和跟着公孙珣到来的诸将惊疑不定起来。   “文和!”公孙珣微微摇头,暂时扔下这个话题,转而正色相询。“蒲津决战,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有!”贾诩从容答道。“请君侯不要理会蒲津,直接从此处长驱而入关中,以定大局!”   “去打长安?”公孙珣不由蹙眉。“长安距此地两百四十里,而且人心驳杂,可行吗?”   “不可行。”贾诩摇头不止,却依旧面色不变。“所以我不是让君侯去打长安,而是要请君侯去打距此五百里的郿坞!”   公孙珣一时疑惑。   “董公在彼处,只有数千守军!”贾诩不慌不忙,点出了要害。“只要君侯不顾一切,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长途奔袭,在郿坞堵住董公,则关中大局抵定,绝无反复可能……按照君侯老家辽西传来的象棋所言,这叫一步将军!”   公孙珣恍然大悟,却又似乎对某些地方捉摸不透。   首先不是蒲津和董旻,因为董旻一旦后撤去追自己,只会让娄圭、田丰他们大举跟上,最后等自己堵住郿坞,溃败的一定是董旻!   也不是说这个长途奔袭从军事角度而言有什么不可行的地方,因为如果贾诩没骗自己,那么仅仅是徐荣五千骑兵就能堵住郿坞,而到了这一步,贾诩也确实没必要骗自己,甚至自己手中的这些降兵,也不只有徐荣部的五千骑!实际上,加上陕县降兵,他此时有七千骑!   更不是担心后路,因为现在潼关在手,是能够反过来阻断弘农那些董卓军的,甚至武关那里,自己现在都可以派人去抢占!   而是……   一念至此,公孙珣的目光忽然直直对上了贾诩眼睛:“文和,关中地方人心属我吗?”   “凭什么不属君侯?”贾诩迎着公孙珣的目光正色答道。“当日关中一仗,君侯到现在还以为是白打的吗?现在还以为是在浪费时间吗?若非当日君侯渭水一战,今日我会如此痛快的献关吗?若非当日渭水一战,陕县的败兵会那么干脆被君侯整编完成吗?若非是当日渭水一战,今日潼关的将士会如此痛快的随我投降吗?君侯,天下间没有无因之果……今日的局势,是董公杀戮过甚,自失人心,也是君侯当日恩威犹在,自成其事!君侯以为关中还要苦战吗?殊不知决定关中归属的那一仗,你一年多前便已经打过了,而且是大胜全胜!”   公孙珣恍然大悟,手上不由用力。   “总之君侯不要犹豫了!”贾诩赶紧再催促道。“路上没人会阻拦君候的,恰恰相反,他们对君侯翘首以盼许久了!而只要君侯堵到了郿坞之下,便是那些受过董公大恩的人,也只会纷纷倒向君侯!”   公孙珣缓缓点头:“既如此,文和,潼关就交与你了!”   贾诩俯身应声:“非只潼关,我想法子将李傕调度一下,请君侯留下司马伯达和数千步卒,我连武关一并为君侯堵住!”   公孙珣终于撒开了对方的手,却是翻身上马,然后就在潼关关门内拔出那柄故人相赠的断刃,并回身大喊:“传我军令,全军骑兵随我旗帜直扑向西,敌只一人,正在郿县!”   言迄,其人等都不等,便直接跃马向西,惊得徐荣、张辽等人仓惶跃马跟上……七千骑兵,过潼关而不入,竟然一路向西不止。   ……   “布勇而无谋。”——荀攸   “时太祖至弘农,兵少,欲战陕县,左右以身后潼关吕布善战、贾诩乱武,进言小心。太祖对曰:‘文和知吾,吾知文和,今自向东,身后无忧也。’后诩果止布蹈后之策,而太祖遂下陕县。及太祖疑兵在潼关,诸将阴夺蒲津,左右劝太祖速渡河往之,太祖复言:‘文和在前,必不负我,数日可向西矣。’三日,诩果出吕布,自献潼关。”——《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四十四章 定跨赤龙越长塬   上阳柳色唤春归,   临渭桃花拂水飞。   总为朝廷巡幸去,   顿教京洛少光辉。   关中号称八百里秦川,但从地理角度而言,用渭水平原这个称呼无疑更显得合适一些,而顾名思义,整个关中就是围绕着这条黄河重要支流而存系的……华阴在渭水畔,霸陵在渭水畔,长安在渭水畔,茂陵在渭水畔,甚至郿县也在渭水畔。   公孙珣引七千骑兵,不顾一切,疾速向西,当然也是沿着平坦的渭水大道一路飞驰。   五月二十日中午出的潼关,下午过的华阴,晚间宿在了郑县;第二日一早不顾一切,再度疾驰西进,却是下午过了鸿门亭,晚间宿在了霸陵;而第三日中午时分,公孙珣便来到了长安城下……   之所以如此顺利,原因有二:   其一,这一路行来,确实如贾诩说的那般,沿途没有遭遇任何抵挡,而这不仅仅是董旻闪开身位导致军事空虚的结果,更重要的是,沿途经过的所有城池,遇到的所有官吏,全都在茫然中选择了一种闷不吭声的配合姿态。   要开城,立即开城;要干粮,立即奉上;要征用骡马,马上去办……当然,公孙珣也没有说让他们易帜(其实也都是汉家旗号),更没有下令让他们去抵抗谁谁谁,或者清洗谁谁谁,只是亮出自己的白马旗表明身份,然后告诉所有人,此行他公孙珣只是要往郿坞诛除董卓而已!   总之,这一路走来,地方上配合之默契,真的就如同朝廷的卫将军在朝廷治下行军一般从容。   如此顺利,肯定是有深层原因的,但不仅仅是简单的人心归属,实际上,第二日晚上,公孙珣在霸陵的时候,方才有所醒悟——那就是董仲颖这个人,乃是武夫出身,他过于看重兵马,却又过于忽视官僚体系,以至于他手下的官僚体系只能借助于中枢的体制与权威才能维持运行!   换言之,这些人之所以服从董卓,只是因为朝廷控制在董卓手里,再加上武力胁迫罢了,所有的地方官,没有一个是直接向他效忠的!   这个发现于眼下而言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但也足够让公孙珣心中暗自警醒。   其二,说来有些可笑,但却是事实,那就是公孙珣和他的部队行军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些……纯骑兵部队,沿着渭水大道疾驰,沿途没有任何军事阻碍,如果不是必要甚至不会入城,便是信使也大概就是这个速度了。   所以,部队行进到哪里,哪里就都是一脸愕然之色,所有人都对公孙珣的到来惊疑不定,而惊疑之下,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偏偏公孙珣除了必要的饮食、休整外根本就不停,根本就不给这些人动心思的机会。   最后,更有意思的是,随着公孙珣的快速深入,这种配合与惊愕的程度似乎也在双双不断加深中。   “你看的清楚?”长安城中,有人飞速往在家闲居的御史中丞皇甫嵩处汇报,而坐在院中读书的后者却是难以置信,以至于其人手中书卷直接跌落在地。“果然是白马旗?”   “果然是白马旗!”来人叩首以对,乃是皇甫嵩亲子皇甫坚寿。   “约有多少人马?”   “七八千人,全是骑兵!”皇甫坚寿赶紧言道。   “你亲自看过了?”坐在院中树下的皇甫义真一边追问一边还是有些恍惚的感觉。“前方有潼关、蒲津,两三万人足以守十余万众,怎么可能让卫将军的兵马突至长安城下?而且若论兵力,反而是董卓兵马更盛才对,其人布置也无什么差错……”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真的就到了!”跪在地上的皇甫坚寿焦急言道。“驻守宣平门的军吏是咱们家的故吏,他让人汇报给我后,我亲自上城楼去看的,做不得假……大人,动手吧!”   “先不急!”皇甫嵩一边摇头,一边俯身用微微发颤的双手捡起了地上的《封神演义》。“我且问你……城墙上的部队是如何反应的?”   “自然是关上城门,严密防守!”皇甫坚寿当即作答。“但依我看,城头上人心惶惶,多有不安,只要咱们发力,夺得一个城门,那长安城便可轻易易手!之前董卓屡次辱我们皇甫氏之恨,也能就此了结了!”   “不是这么算的。”皇甫嵩攥着手中的《封神演义》摇头不止。“董卓尚在,其部大军也没理由忽然全无,此事必然有古怪,若是咱们赌错了,那依照董卓的作风,一个不好就要满门遭厄。而且再说了,长安这里势力驳杂,经过数番清洗之后,更是人人相疑,猝然动手,难免生乱……”   “那……”   “人心惶惶之下,首先应该保全天子和公卿才对。”皇甫嵩仰头望着上方树荫叹道。“我这就去见王司徒,请他以领尚书事的身份,下令抽调一部分兵马,到宫中防卫天子,然后再召集公卿议事。”   皇甫坚寿刚要再劝,却又忽然醒悟,然后心悦诚服:“父亲大人这才是老成谋国之道。”   “若非是力量不足,我如何愿意打这种小聪明?”皇甫嵩摇头不止。“我也想提万骑、持白马旗,自辽西横行至关中千万里……但如今悔之晚矣。”   皇甫坚寿也是无奈。   就这样,皇甫义真扔下自己的《封神演义》,匆忙换上正经衣服,便带着自己儿子一同出去,准备去见王允……然而,刚一出门,又迎面撞上了自己侄子皇甫郦,刚刚从城头上下来的后者则给自己叔父和兄长带来了一个最新消息。   “叔父大人、兄长!”皇甫郦匆匆一礼,便干脆直言。“卫将军亲自从城外驰过,复令军士大喊‘敌只一人,正在郿县’,然后便率全军在城外转向往北去了,看样子是要过渭桥往转渭北进军郿县,而根本不理长安!”   皇甫嵩连连摇头,终于是恍然大悟,却是不管不顾,扔下有些茫然的一子一侄,转身回舍中去看自己的《封神演义》了。   一时间,长安城中,并无大乱,却又人心惶惶难安。   且不说长安城内如何,城外,当着数千守军之面转向过桥的骑兵阵中,徐荣作为这支突袭部队中仅次于公孙珣的首席将领,自然要从军事角度进行一些理所当然的请示。   “君侯!”徐荣打马而来,立在桥上,然后指着脚下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宽阔的桥面正色相询。“渭桥宽阔,便于行军,全军渡河后要不要让文远烧掉大桥,以作防备?”   “不用!”之前在长安城下亲自喊了好几嗓子,此时正在马上扶着水袋喝水的公孙珣放下水袋,抹了把嘴,依旧是干脆直接。“什么都不用做,没有敌人会来的……董旻、郭汜、吕布或许会动,但这三人一动,子伯、元皓、义公他们便会直接追上,将彼辈的撤退给追成溃退,反而正是我想看到的!至于弘农、河南的各部董军兵马,有文和在潼关,伯达在武关,根本不足为虑!”   “可是长安呢?!”徐荣继续指着依旧在视线内的长安城巍峨城墙追问道。“咱们路上打听的清楚,刚刚也看的清楚,长安城中虽然没有野战劲旅,却有数千卫戍兵马,若是彼辈中有善用兵又忠于董公的人率众追上来,在郿坞下与董公里应外合又如何?君侯,我们并无后勤,一旦被堵住,反而是我们要乱!”   “不会的!”公孙珣收起水袋,一边缓缓打马向前,一边不由冷笑起来。“伯进你还是不懂政治和人心,就此时长安城中那些真正有魄力和能耐的人而言,如执掌朝政的王允,如在关西军中素有威望的皇甫嵩、盖勋,即便是对我有防备,却也万万不会再助董卓的……而且说到底,贾文和这个计策是真的点到了要害,关中大局,只在我与董卓,所以但凡我能堵住董卓,哪怕是不能攻下来,只把他围住,大局也会向我倾斜,与他人着实无关。”   徐荣缓缓点头……经过潼关一事,他着实不敢再和公孙珣论及人心与政治了。   然而,就在公孙珣信心满满,准备扔下长安彻底不管的时候,打脸的事情说来便来——忽然间,长安城北面的洛城门大门洞开,然后数百步骑在一名军官的带领下直趋渭桥而来,引得公孙珣所部骑兵多有紧张!   这下子,公孙珣立即便有些挂不住了,而徐荣佯做不知,只是赶紧调兵准备迎上。但是,原本就要负责渡河断后的张文远比他更快,其人见对方只有数百步骑,便干脆根本不调兵马,直接引着尚未上桥的数百骑兵转身迎上……然后轻松将对方刺于马下,并逐散了当面那数百步骑。   不过有意思的是,稍倾片刻,得胜归来的张辽居然又前来请罪——原来,杀了人之后他才知道,这个唤做李肃的董卓麾下军司马,居然是来投降起义的!   据被俘的其部部属声称,李肃乃是并州九原人,多有乡人在卫将军麾下,所以见到卫将军后就立即动了投效的念头。只是其人一开始以为公孙珣是要入城,所以便弃了其人驻守的北面洛城门,试图往东面宣平门开门迎接,所以不免浪费了时间。而见到公孙珣转向渭北后,复又匆匆追来,这才被误会了。   公孙珣和徐荣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徐荣自去主持大局,而公孙珣安慰了张辽两句,也只能纯当这个李肃是个倒霉蛋,然后继续全军进发。   到了第三日晚上,公孙珣率部宿在了右扶风首府槐里城。   而到了这个时候,此地地方官在惊愕之余,态度也变得愈发尊重和配合起来,甚至已经隐隐有主动协助之意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七八千骑兵过了长安却没有受到长安中枢的阻拦,这最起码说明朝廷的态度是中立的!   而之前就说了,这些地方官员,是依附于朝廷体制的,所以抛开少许有自己想法的人,真正能够影响他们的,只有现实的暴力和朝廷的大义这二者而已。   公孙珣带着部队而来,天然占有了第一个,等过了长安后,这第二个事物也渐渐从董卓手中滑落,并转入到了这位卫将军手中。   然而此时此刻,董太师还根本不知道他究竟丢了什么东西。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公孙珣来到郿县,公然入驻了县城,却没有连夜去传说中的万岁坞,也就是郿坞堵截董仲颖……不过,他这个打草惊蛇的计策并没有成功,不是董卓保持了清醒,知道这时候离开郿坞就是个骑兵马蹄下的浪死鬼,而是董太师甚至根本就不相信公孙珣领着七八千骑兵忽然来到了他家门口。   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当然,第二日上午,在城中休整完毕的公孙珣引七千骑兵来到郿县郊外的郿坞之下后,也就由不得董太师不信了。   夏日浮华,天干物燥,渭水北岸五六里的郿坞外,公孙珣与董太师再度当面相对,这一次,二人之间连一条黄河都没了,只有空中令人浮躁的闷热空气与头顶那轮烈日而已。   “告诉他!”公孙珣抬手唤来一名嗓门大的侍从。“他大势已去,但念在多年相识份上,此时若降,我便只杀他一人!”   侍从闻言,疾驰到坞堡的高墙之下,然后扬声传话。   “射死他!”董卓立在高达七丈的坞堡墙上,双目充血,双拳紧握,直接冷冷下令。   周围守军不敢怠慢,乱箭而下,便将劝降之人射死在了墙下。   公孙珣不喜不怒,只是瞥了眼那足足七丈高同时七丈厚的城墙,就直接下令全军立垒扎营,准备长期围困。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董卓的万岁坞,也就是郿坞,虽然防守严密,物资充沛到过剩,城墙也高大厚重到让人产生不起攻击欲望的程度,但它毕竟只是一个坞堡。其周长不过三四里而已,里面也只有三千士卒外加一两千仆从之类的人,而且其中还有七八百人乃是从民间甚至宫廷搜罗的漂亮少女。   实际上,贾诩对董卓彻底失望就是源自于这件事情——他以为董卓安顿好郿坞的事情就会回长安,却不料对方的雄心壮志堕落的如此之快,当天下间其他英雄都在军队里兢兢业业的时候,这位一度靠着军事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的董太师却居然扔下前线的部队,在后面搜罗美女?!   然后,久久不愿动身!   所以说,董太师在前线输的不冤……或许将来说起弘农那边战事的时候,一定会有人说是因为董卓手下这么多人做了叛徒的缘故,也一定会有人说是因为他的女婿无能无为所致。   这些都对。   但是,如果董太师就坐在潼关的话,他的两个女婿敢无能暴怒到那种程度吗?徐荣和贾诩真的会背叛他吗?   天下事没有无因之果,贾文和诚不欺人。   “君侯!”立寨之时,徐荣与张辽再度前来请示。“坞中只有三千兵,倒是需小心马腾、韩遂二人,需不需要让文远引两千兵去美阳,以作遮蔽?”   “这二人便是有心掺和,也要疑惧一时才能决断,先不管他。”公孙珣立在一处坡地上,四面环视,却是将目光定在了南面的渭水。“倒是渭南……听说之前董卓派出了一部兵马去攻打益州,然后在汉中受挫,停在了散关,为首者是个唤做王方的校尉,这大概是近期内唯一能到来的敌方援军,需要格外小心!”   “那……”   “那是个什么地方?”公孙珣眯着眼睛,指着晴日阳光下,渭水斜对岸一处奇怪却又极为显眼的地形正色询问道。“地形倒是颇有意思,寻个本地人来问问。”   众人不敢怠慢,须臾便有军中本就是关中本地出身的军吏上前来讲解——原来,那是一座临河的黄土塬地,背靠渭水、两面深沟,所谓三面悬崖,唯独南侧对着渭南大道方向是个缓坡,乃是个天然的要地。   “君侯。”军吏侃侃而谈。“此地地势颇高,长约八九里,宽约三四里,又有水源,足可屯兵数万……而这个塬地面积太大,晴日间左右数十里皆可清晰能见,所以素来知名。”   “确实是个屯兵的好地方。”公孙珣缓缓点头。“此地唤做什么?”   军吏再度俯首:“回禀君候,此地唤做五丈原,如何得名已经不可考了。”   公孙珣怔在那里,盯着那个黄土塬地半晌无言,但隔了许久,他终于是收回目光,复又看向了张辽。   张辽早有准备,当即俯身做听令状。   “文远,以你为别部司马,领骑兵两千,渡河立营……知道怎么做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公孙珣的语调忽然平淡了不少,似乎心中忽然放下了许多东西。   “明白!”张辽扬声相对。“我在五丈原上立营,一来居高临下,远远监视万岁坞;二来,若散关之敌自渭南而来,我便率骑兵直冲塬下,让其寸步不得过我大营!”   “那便去做吧!”公孙珣缓缓颔首,便不再理会对方,而是复又看向了郿坞。   他知道,彼处中间的高楼之上,董太师一定也在遥遥相望,等着五丈原身后的援兵。   ……   “及卓还长安,公卿百官迎谒道次。时嵩为御史中丞,卓乃令御史中丞以下皆拜以屈嵩,既而抵手言曰:‘义真怖未乎?’嵩笑而谢之,卓方释。及归,卓复闻嵩婶,即故度辽将军皇甫规妻者,年犹盛而容色美,乃欲采纳之。规妻往拜而辞,卓怒,乃令仆鞭死于车下,而嵩愈无敢言也。”——《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四十五章 迁藏就岐何能依?   某种意义上而言,坐落在长安西面约两百里外的郿坞,其面积是在不停变化的。   以周长四五里来算,约后世0.25平方千米左右的面积而言,这无疑是个建筑面积巨大的区域,甚至可以称之为小城,因为0.25平方千米等于二十五万平方米,等于三百七十五亩,而这意味着郿坞中上上下下四五千人平均下来不过十几个人便占了一亩地,反而显得有些过于宽阔了。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首先,坞堡内有一个独立的核心建筑区域,有独立的内墙、楼阁、花园,里面生活着董卓本人,还有他的家眷、幕僚、姬妾,只有董卓最信任的侍卫、属吏才可以往来自如,普通士卒是进不来的。   其次,坞堡外面的夯土墙壁太厚了,再加上壕沟、内壁后的通道等配套防御措施,也无疑占有了大量的建筑面积。   类似还有仓储区域……莫忘了,董卓在这里堆积了大量的金银财富和粮食布匹等物资,他之前为了搜刮财富,不仅利用迁都大面积公开掠夺河南地区的公私财货,甚至到了关中后还让司隶校尉严刑峻法,逼迫关中富户献出家产,这是何等巨大的一笔财富和物资?   总而言之,郿坞虽大,可三千甲士在里面屯驻却显得格外拥挤。   实际上,这三千铁甲军士,平日里根本就是在坞堡外活动的,甚至万岁坞外本就有一座小型军营,而且此地通过驰道能够连接郿县县城,很轻松便能与县中往来交接……也就是公孙珣突然间大军压境,这才逼得他们仓促入坞中防守。   而考虑到郿坞初成不久,很多生活设施不完善,那问题可能就更严重了!   当然,坞堡内被重重包围的三千甲士有些难受,坞堡外的‘幽州军’也有些忐忑,因为后者毕竟是花了四天半的时间轻骑奔袭五百里而来,孤军深入这四个字,骑马行军的时候来不及想太多,一停下来还是很忐忑的……更不用说,这些兵马本就全是降兵。   所以说,如果散关的董卓部将王方率大军先至,并且突破到万岁坞跟前与董卓汇合,那胜负未可知晓。便是突破不了公孙珣的包围,只在附近立足,也足以会把局势从卫将军对董太师的包围姿态,变成对峙局面。   而那同样不是公孙珣愿意接受的。   不过,在董卓的翘首以盼与两军将士的煎熬中,也在公孙珣的冷眼相对下,第一个到来的却不是王方的部队,而是来自于邻郡左冯翊的一支民夫部队,后者在一名左冯翊郡中颇为知名郡吏的带领下于六月初一日风尘仆仆的赶到了郿坞之下,并直接到公孙珣营中扮演了战时辅兵的角色。   平心而论,这支队伍的到来连公孙珣都没有预想到,只能说这个唤做张既的年轻郡吏太大胆了——见了面才知道,这支足足有七八百人的民夫队伍根本就不是郡中派来的,而是他张德容自家的徒附、宾客伪装的。   但不得不说,效果极佳。   张既打着左冯翊郡中的旗号,首先表明立场,对周围官府的震动可想而知,而他的到来也极大的稳定了很多关中出身的降兵军心,更让坞堡中的董卓军陷入到了进一步的恐慌之中。   当然,这次冒险也让公孙珣牢牢记住了张德荣的名字——这小子虽然家资巨富,却是典型的寒门出身,祖上没有一个做到六百石的,与贾逵完全相反。然而,仅凭此一事便可知,其人水平根本不亚于贾逵,甚至胆气更足!   于是乎,千金买马骨也好,论功行赏也罢,公孙珣当即表了这个刚刚加冠的左冯翊郡中小吏为右扶风郿县县令,秩六百石。   至于张德荣俯身称谢之后,直接表示,愿暂时代行郿县县令之职,而此番事了,还是想入卫将军白马义从以作锻炼……那就更是让公孙珣满意了。   不过,该来的迟早得来,六月初七这一日上午,预料中的王方部七八千人,还是出现在了渭水南岸。但是,让董卓大加失望的是,王方来到五丈原前,看着山上的营垒,居然选择了后退数里立寨。   对此,公孙珣也觉得很失望,于是晚上的时候,其人复又在漫天银河之下登上了已经被夯实为足足七丈高的宽阔营中将台,负手迎风,望着渭南的五丈原方向出神。   话说,此时此刻,公孙珣往日身侧的心腹皆不在身边,不要说娄子伯与韩义公,便是戏志才与白马义从的诸人也都在当日被他驱往蒲津或者河东,其中甚至包括张辽的兄长、徐荣的族弟,而唯一留在身边的旧人司马朗,也被贾诩要求留下,领人去堵武关了。   至于未及加冠的贾逵,虽然为人通脱,也是可用之才,却怎么都算不上是心腹的。   当然了,贾逵本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没有这个觉悟,其人侍在公孙珣身后,终于是没有忍住而开口了:   “君侯在看什么?”   “与其说是看什么,倒不如说是在等什么。”公孙珣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便直接回身坐到了高台上原本就备着的马扎之上,然后继续望着五丈原而叹。   “那君侯在等什么?”贾逵愈发好奇。“可是张司马之前有什么言语或者汇报?”   “并没有。”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但是我觉得他今夜或许会有所为,所以想来看看。”   贾逵茫然不解。   “有什么疑虑不妨直言。”公孙珣幽幽叹道。“我留你在我身边,本就是要有所锻炼的。”   “是,”贾逵闻言倒也诚恳。“只是好奇。君侯与张司马固然有些渊源,但称不上熟悉吧?其人投奔君侯也不过是区区一月,而且这月余也不见君侯与张司马有多少交流,既如此,君侯为何能如此信重张司马,而且用之无疑,甚至还有所期待呢?”   “这是个好问题。”公孙珣终于有所动容,然后轻笑反问。“但你觉得我一个白马将军,会连一匹马的脾性都摸不透吗?还要花上几年时间调教?”   贾逵旋即失笑:“君侯将人看做马吗?”   “我还将一些人看做豚犬呢!”公孙珣坦然而答。“不过是见人见得多了,分门别类,一望便知罢了。”   贾逵若有所悟。   “其实何止张文远是匹马,徐伯进也是马,便是义公也曾是马。”公孙珣微微感叹道。“这些人生于边地,自恃武勇,兼有将才,天生便是天地生养的千里马,而千里马没人骑又没用,所以得寻个好主人才能真正驰骋千里……可是话又要说回来,和内地的驽马力牛不同,这些边郡骏马或是鲁莽无文,多有为祸之举;或是野性难制,遇到压不住自己的人就要尥蹶子……这种事情,放在平世也就是那样而已,可于乱世却要闹出乱子,以至于为祸一方的。”   贾逵终于听明白了:“若是如此说来,这些千里马遇到能压服自己的人,便反而会忠心不二,一力驰骋了?也只有遇到能够压服自己的人,方能不为祸?”   “所以啊。”公孙珣失笑道。“我才来看一看,这匹并州烈马到底服不服我?!”   贾逵也跟着笑了起来:“既如此,属下便随君侯一起等一等便是。不过君侯……”   “什么?”   “董仲颖也是善于驯马之人吧?”贾逵忽然正色相询。   “是啊。”公孙珣瞥了对方一眼,却也没有否认。“董卓此人本身就是一匹野马出身,如何不懂得驯马?只是这天下可不只有野马的,咱们的董太师便是习惯了驯马,最后将豚犬牛鹿鸡统统当成了马来驯,结果非但没驯成,反而弄的天下各处缺位,却又只能放纵那些野马去做牛鸡要做的事情,最后闹出了大乱子。”   贾逵心中一动,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什么是鹿,什么是鸡,什么是犬,什么又是牛,然后你贾逵又是个什么东西吗?”公孙珣看都不看对方,便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属下孟浪了,确实孟浪了。”贾逵尴尬而言。   “未及加冠,不过是个少年,在我身边也不过是写个文字、提个马扎之类的,再孟浪也是能容你的。”公孙珣缓缓而言。“不像有些人,既然成年,又担要责,甚至自以为能为天下事,那便要为自己的行径负责了……”   贾逵不敢多言。   “其实,你问天下人的区别,我也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真要是认真区别,人哪里能像牛马那么清晰分类呢?”公孙珣继续认真言道。“边郡人有边郡人的坏处,野蛮粗俗、不知礼节,更重要的是不把人命当回事;而宛洛之辈也有宛洛之辈的不善,门生故吏,相互勾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至于互相包庇,互抬身价;轮到青徐一带,却又皓首穷经,百无一用,酸腐可笑;还有你们河东、太原、关中这些特殊郡国,几种毛病都有,却也俱存了几种地方的好处……就好像你跟张既,一个寒门而豪富,一个世族而穷困,但有些地方却一模一样,都比边郡人更晓得何为大义,也都比内郡人更懂得务实……所以说天下事,哪里是这么容易做的?而天下人,又哪里是能分这么清楚的?更不用提,还有些人,真的是王佐之才、良平之谋、卫霍之能、霸王之勇,这些人难道是可以用那些东西随意概况的吗?”   贾逵已经不敢吭声了。   就这样,银河之下,将台之上,二人一站一立,沉默许久。   不过,这种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了——随着时间来到三更夜半之时,五丈原侧后方忽然火起,喊杀声隔河数里可闻,登时惊醒了满营之人,也惊得郿坞中纷乱一时。   公孙珣到底是没有白等一场。   翌日天明,战报传来,张文远夜间出全军劫营,以两千众全溃敌八千,敌将王方死于乱兵之中,后来找寻辨别了半日才在某个士兵的革囊中寻到其人手机,然后又赶紧送过河来……当然,公孙珣看都没看,便送到了坞堡中。   六月十日,又一支军队到来,却是奉命疾驰而来的宇文黑獭和其部轻骑,后者顺便带来了董旻全军撤退,却在幽州军全线追击逼迫下演变成全军溃退的消息。   这个消息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却还是重要至极,所以公孙珣依旧没有忘记转达给自己那位在坞堡中固守的旧交老友。   六月十三日,成廉、魏越复引三千骑兵来援,并捎带来了董卓亲弟董旻的人头……当然,也被公孙珣送入了万岁坞内。   六月十五日,马腾韩遂举凉州两万众来到距离郿县数十里外的美阳城北,却又在听闻董旻身死的消息后选择逡巡不前。   六月十八,郭汜在左冯翊黄白城被当地一亭长所擒,转送到追兵太史慈处,其人听说要被送到万岁坞前,以无面目对董卓,自请被处死,而太史子义怜其人尚有几分忠心,便保其全尸,葬于当地。   翌日,韩当、高顺、戏志才引全军主力与白马义从赶到了万岁坞前,继续合围董卓,而公孙珣也终于得知,吕布仓惶逃回长安城,如今被城中执政者王允接纳的消息。   六月下旬,王修、娄圭、田丰三人尽发河东、太原良家子五六万众渡过蒲津,沿途扫荡地方、收纳官府,并屯兵两万于长安城下。   消息传来,马腾韩遂递交降表,愿交质子,请为卫将军侍从。   而七月初一,秋季的第一个夜晚,飞马当空,银河斜挂,更有流星无数划破夜空……而第二日,看了一夜流星雨以至于失去耐性的公孙珣向已经出现悬索逃兵的万岁坞中送去了一封书信与一件旧物。   旧物,自然是那柄二人初识相交的凭证,也就是那柄‘项羽之断刃’,对此,已经肥胖到连楼都不愿意下的董卓早有所料。   至于书信,打开来看也不过区区二十字打油诗而已。   正所谓:   人生六十年,   如梦亦似幻。   有生斯有死,   董公何所憾?   “公孙文琪以为一封书信就能逼我去死吗?”满身酒气的董卓拍案大笑,然后环顾左右。“今日败是败了,可要我拱手让出首级,却也未免小瞧了我吧?诸位,可有人愿随我杀出去,便是死在路上,但只要能让公孙小儿惊上一惊,也不枉此世间走一遭?”   周围一片沉默,而董卓细细看去,却是忽然清醒了过来。   原来,此时此刻,堂下只有一个男子而已,乃是其人身侧多年的军事智囊,长史刘艾,之前就是他从城墙上接信,然后送过来的,此时闻的自家主公的酒后之言,却也只能是立在堂中闭目以对罢了。   至于刘艾以外,其余满堂侍立者,竟然全都是他董仲颖的姬妾、美女,并无一兵一卒。   “我董仲颖是怎么落到今日这个地步的呢?”董卓抚刀而叹,恍然若失。   ……   “张既字德容,冯翊高陵人也。家富而门寒,年十六,为郡小吏。汉末,董卓乱政,太祖以贾诩计,入潼关趋五百里至郿坞,困董卓。时人心未定,蒲津战事未平,关中人心固有向背之意,尤不敢明为之。既劝郡守尽发郡卒往助太祖,以成大计,郡守犹疑,既乃自捐家,得千人,假郡中旗鼓而往。太祖见之大喜,顾左右言:‘此子胆略非常,固关西种也!’”——《旧燕书》·卷七十四·列传第二十四 第四十六章 西宫东阙何所罪?   “我董仲颖是怎么落到今日这个地步的呢?”董卓抚着案上断刃,一时恍然若失。   对此,刘艾依旧闭目以对。   “长史,外垣尚有多少甲士?”董卓等了半晌,眼见无人应声,便按下断刃正色相询。   “两千余吧?”刘艾终于睁开眼睛认真回复道。   “这不是挺多吗?”董卓稍显愕然。   “这是因为坞墙过于高大,又只有一座城门,所以很难逃出去罢了。”刘艾恳切言道。“若是开门迎战,或者卫将军发总攻,恐怕会倒戈者居多。”   “公孙文琪现在有多少人在外面?”董卓继续询问。   “约有十万众。”刘艾低头答道。   “没有这么多。”董卓摇头不止。“他带了两万兵出来,我有七八万兵,然后连战一年,都损耗了不少,便是中间他降服了白波匪,多了不少兵员,可两家加一起必然还是不到十万战兵……而若是他之前未曾骗我,那李傕、李蒙、段煨、胡轸如今只在潼关东面,两三万兵尚未降服……故此,他最多有五六万兵,其余的必然是三辅的民夫、壮丁罢了。”   “只五六万兵又如何呢?”刘艾静静听自家主公说完,却是平静反问。   董卓当即默然。   刘艾见状也不多言,便微微拱手准备退出堂舍,而其人一脚跨出大门,将要走到外廊之时,却忽然闻得身后一声轻叹:“大好头颅,谁能斩之?”   刘艾身形稍微一怔,心中一时酸涩难名,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又赶紧提脚匆匆走出去了。   董卓目送自己最后一名心腹离开,许久之后,方才勉力扶着腰带站起身来,然后来到侧廊上,对着远处军营远眺——万岁坞的内层乃是专门动员民夫夯土为基,天然位高,倒也不虞视野。   实际上,这些日子,董卓虽然每日饮酒作乐,可偶尔清醒的时候还是会来到这里观察公孙珣的军营,并猜度形势。不过,随着一个又一个坏消息甚至是自家亲兄弟的脑袋被公孙珣送进来,也随着垣外的兵马越来越多,营寨越来越大,这种观察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确实是多为民夫之流。”   看了半日,董卓得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结论,然后复又回到了堂中座上,并拿起了那柄熟悉而又陌生的断刃,还拔掉了刀鞘,露出了宛如秋水般的刀光。   其实,董仲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是一柄格外锋利的旧时断刃而已,而绝不是什么‘项羽故物’,但这个说法来自于名士蔡伯喈,代表了蔡邕对他这个西凉边鄙之士的认可,所以他便顺水推舟,逢人便说此刀是‘项羽断刃’,乃是要告诉天下人,蔡伯喈也是很看得起他董卓的。   而等到他成为袁氏故吏,然后做到并州刺史、一任方伯,没必要再在意区区一个蔡邕的评价时,这刀也就送给了当日大雨中晋阳城官寺内所见的那位幽州俊才……说起来,都已经十三年了。   幸亏是此人,自己的老母、孙女大概还是能保全的吧?一念至此,董卓无奈摇头,终于是将刀刃对准了自己。   然而,这个时候可笑的事情却发生了……原来,董卓执掌大权后行事骄纵无度,晚年身体愈发肥胖,而这把断刃在公孙珣手中大概是为了马上使用方便的缘故,专门加长了刀把,所以其人倒持断刃想要自我了结,却竟然不能从容发力刺喉。   董卓自己都笑了。   当然,笑归笑,董太师却并不想再把刘艾喊回来,哪怕他知道自己这位长史此时必然立在外廊角落等待消息……这倒不是说他担忧死前丑态毕露被人看到,而是说刚刚他已经暗示和请求了一次,而刘艾明显不愿意做这件事情。   最后一个心腹了,对他董太师算是仁至义尽了,何必再为这种事情让人家为难呢?   “你们有谁会用刀吗?”无奈之下,董卓只能向着周围一众早已面色煞白的姬妾、美女询问。“此刀锋刃为天下冠,往我喉咙轻轻一刺便可。”   此言一出,周围或坐或立的诸多女子纷纷大惊失色,可纷乱中却有一名年轻貌美的姬妾起身昂然扬声应答:“妾身愿意试一试!”   “你是何人,何等来历,又在我身边做何事?”董卓见到此女面善,却怎么都记不起对方来历,也是一时恍惚。   “回禀太师,”女子微微躬身道。“妾身姓任,本是昭阳宫女,素来为貂蝉女官,太师来此坞前下令选调宫女,好让此处如宫中仪制,我便从宫中来到此处,专管太师貂蝉冠,故此,上下都只呼我为貂蝉而已……”   董卓恍然大悟……话说,他之前选调这么多美女,并非只是为了所谓色欲。实际上到了他这个年纪,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尤其是选调宫女,其实还是为了‘贵无上’的身份,还是为了‘仪制同宫中’这句话罢了。   长安城墙高七丈,所以他董太师的郿坞外墙也要七丈高;长安城中的未央宫居高临下,所以他的内舍居所也要在夯土高台上建立;长安宫中有专门管理天子近臣貂蝉冠的女官,所以他便把这个任姓宫女给从宫中取来,专门给他管理衣帽……   那么回到眼前,这个貂蝉其实算是他的贴身婢女,也怪不得会眼熟。   “想不到人之将死,我董卓还能有一个婢女如此忠心,兼有慷慨之意……”弄清楚对方身份后,董太师缓缓摇头,复又干脆指着案上断刃轻声一叹。“也罢,劳烦你了。”   貂蝉闻言走上前去,直接在案前双手取过刀来,却又微微欠身一礼:“太师,有一言须向你言明,不知你愿不愿听?”   “事到如今,你有何言不可讲,我又有何言不可听呢?”董卓不由抚着自己的大腹失笑。   “太师。”貂蝉捧刀肃容相对。“我一女子,平日不过是整理冠帽而已,何曾持过刀,而今日愿持此刀杀人,实在是事出有因……”   “说来。”   “世道纷乱,我一弱女子,在洛阳为宫女存身,本无他求,唯独昔日宫中为貂蝉女官者十五人,视为眷属,相互依靠。”貂蝉勉力直身以告。“这十五人,除我外十四人,昔日南宫何大将军身死后,乱中先死了三人,本以为已经是天大的乱数了,却不成想,太师逼迫迁都,全宫西迁,剩下十一人,路上病死一人,被赏赐乃至直接被甲士、羌胡兵劫掠走者七人,途中遗失不知下落者两人,剩余一人随我刚到长安宫中安顿,便又得到太师征召,就此分离……如太师这种贵人要做的事情我不懂,但以我而言,却常恨太师入骨!今日愿持刀,只是妾室想杀太师而已,并无他念!”   董卓闻言默然半晌,却并不辩驳,只是抬手指向自己脖颈侧面的血管方位:“自此处下刀,最能泄恨!”   貂蝉一声不吭,双手握刀直刺。   一时间,仰头躺在座上的董太师脖颈处血管破裂,鲜血喷涌,几乎将身前几案整个染成血红之色,而公孙珣送来那张写有打油诗的白纸也瞬间被血水沾湿,生死之言,也只能隐约可见了。   片刻之后,耳听着堂中大乱,立在廊外的刘艾一声叹息,却又驻足片刻方才入得堂中。而其人无视了持刀浴血的貂蝉和乱作一团的众多女子,只是对着已然气绝的董卓俯身叩首谢罪一番,然后便重新退出堂去,回身主持坞中大局去了。   下午时分,刘艾正式打开坞门请降。   “进去回报一下董老夫人。”就在戏忠准备亲自引白马义从接管万岁坞之时,坐在营中高台上,之前与韩遂、马腾还有关西诸名族、三辅高官闲谈的公孙珣却忽然对着跪在地上的刘艾开口言道。“董卓有罪于国家,正该悬首示众,以正法度。但无论如何,九旬家长与未及笄的孙女,所谓老幼妇孺,是不会继续为祸的,我与其人有旧,不能不有所保全,唯独无名无分,不免招人口舌……所以,替我问一问老夫人,我欲以次子公孙平与董氏女董白约为婚姻,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刘艾闻言登时大喜过望,连连谢恩,而台上诸多高官、名士却也不由纷纷变色,或惊或疑。   其实,汇报董老夫人是胡扯,什么没名没分更是胡扯,因为到了这时候,董氏全族都只能任由公孙珣处置。而公孙珣和董卓有旧,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今日送入断刃与催死之诗劝董卓自杀,大家也能猜出来他会保全董卓老母与孙女。   但问题在于,保全归保全,唯独董氏居然还能与公孙氏结亲,那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卫将军!”   果然,此言一出,未等刘艾转身,旁边一人便愤然起身,正是左冯翊太守宋翼。“董卓祸乱国家,人神共愤,即便不能诛除全族,也该挫骨扬灰以正视听,如何只悬首示众?而且董氏既然为罪族,便是不加杀戮,也该免除封赏,流放归乡,为何反要与卫将军公子约为婚姻?事情传出去,难道不怕天下人以为将军跟董卓是一丘之貉吗?”   “此公何至于愤慨至此啊?”被人说成一丘之貉,公孙珣却也不怒,只是笑指其人,向左右好奇发问。   “回禀卫将军。”说话的居然是韩遂,只见这位之前在渭水畔被杀过一次的‘卫将军故交’小心翼翼,轻声而言。“宋太守乃是袁氏故吏,太傅袁隗之前全家被杀,他心中有气也是寻常……”   公孙珣恍然大悟。   而不等此人继续进言,也不等公孙珣说话,旁边正准备进入万岁坞的前军师中郎将戏忠却忽然驻足出声:“敢问宋府君,董卓祸乱国家,罪孽深重,但一力讨董功成的难道不是我家将军吗?你不思感激,反而出言不逊,是何道理?!”   那宋翼也自知失言,只能赶紧避席行礼谢罪,并加以解释:“非是在下有意指摘卫将军,实在是太傅举家被诛,身为故吏,常常心中难平,暗思报仇雪恨……卫将军,婚姻之事是我多嘴,只求将军许我等袁氏故吏戮其尸首,焚其骨灰,以平恨意。若能如此,想来袁车骑与后将军知晓,也会感激将军的。”   “哪里来的袁车骑?”未等公孙珣说话,戏忠却愈发勃然大怒起来。“袁绍自称车骑将军,侵略州郡,其人祸乱国家,分明不亚董卓!我家将军苦战三千里,辛劳一载方扶危定乱至此,你不思尊重,却反而尊一国贼吗?”   听到公孙珣心腹如此评论袁绍,宋翼惊惶失色,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相对,便是座中其余人等,也个个心惊肉跳。   “好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袁车骑的车骑将军虽然是自表,却也是时事逼迫,算不得篡越……志才,随刘长史入坞去便是,这里我自处置。”   戏忠这才拱手而走,而宋翼也赶紧再度请罪。   “宋君。”公孙珣目送戏忠离开,这才对着地上下跪免冠的宋太守缓缓而言。“志才随我辛苦转战一年,今日刚刚得胜,却闻得你如此言语,有些不满也是难免……须知道,河北、关东、徐扬联军并起,徐扬虚张声势,关东半途而废,只有我带着北地诸君与两万将士辛苦数千里至此,方成大功。可听你言语,好像逼杀董卓、扶危定乱的国家功臣不是我,而是袁车骑一般,你就这么轻视于我吗?”   宋翼愈发惊慌,只能叩首谢罪,偏偏周围人并无一人起身为他转圜一二。   “起来吧!”公孙珣见状失笑,似乎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焉能因言获罪?”   宋太守仓惶爬起身来,狼狈不堪。   “不过,”公孙珣等对方起身后,却又忽然肃容。“我倒是有一个疑惑之处,请宋君替我解答……你为袁氏故吏,心中如此不平,也并非不能理解,但为何之前我在潼关外苦战,你以左冯翊重任,却不能起兵助我呢?反而侍奉董卓如此小心,替他征发民夫、修筑坞堡、搜罗财货,好像你是董氏故吏,而非袁氏故吏一般。而如今,我辛苦讨董至此,逼杀国贼,你反而对我摆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两种面孔,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七月夏末秋初,暑气未消,然而鸦雀无声的营中高台之上,宋翼却只觉浑身冰凉,其人不是不想辩解,而是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这样好了。”公孙珣继续缓缓言道。“若你想自证清白,何妨自戕去随袁太傅全家,以成美名?若如此,我便焚董卓尸首以全你大义;而若是你不能为,何妨就此解印,回太原老家读书呢?我平定太原时,虽然当你是董氏附逆,却只没收了你家中一半家产,剩下的足够你读书养老了。”   宋翼在台上停了许久,终究是明白自己以袁氏故吏的身份冒头,犯了天大的忌讳,成了立威的对象,更是不敢去死一死,所以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奉上印绶,然后就在两名士卒的押解下仓惶孤身而走,连匹马都没得乘……倒是到了郿县,本地代理县令张既还认得他这个老长官,私人赠送了一辆牛车与些许路资,让其人不至于过于难堪。   话说,郿坞仓储极多,光是金银就不下七八万斤,更遑论其他布匹、铜钱、漆陶铁器,而眼见着戏忠一时半会真的整理不出来,公孙珣便就放弃了在此处等待的念头,只是发出部分库存,对着来到此处的幽州军主力部队大加赏赐一番,以激励士气。然后便解散民夫,只留下戏忠和些许兵马整理物资,自己却离开了这个曾经消磨了董卓壮志的温柔乡,并重新挂起自己的断刃,骑乘上白马,率全军开拔,往长安而去。   韩遂、马腾,还有其他之前名义上被董卓招安的西凉各地军阀见状不敢怠慢,不用等命令便纷纷引众随行,乖巧的宛如见了猫的家犬一般。而等到七月初十,全军来到渭河北面,汇集了等在这里的王修、娄圭、田丰之后,公孙珣身后的兵马,不管战兵、辅兵了,却已经切切实实达到了近十万之众。   当晚,长安有使者持节来宣旨意,却被公孙珣直接撵了回去,后者宣称明日将亲往未央宫谒见天子……但有旨意,不妨明日再说。   使者马日磾虽然做过太尉,算是位高名重,却不过是个书生,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退回长安。   而第二日上午,公孙珣只在渭北稍作停留,便引全军经渭桥渡过渭水。   临到城前,大军主体停驻在城外,高顺、徐晃二将则引一万步卒兵不血刃接管城防、武库、官署、宫殿,韩当、成廉、魏越三将则引三千骑兵接管主要街道。   中午时分,卫将军公孙珣引白马义从与全军军官、吏属,还有之前征召到郿坞的三辅官吏,经洛城门全副仪仗、伞盖进入了长安城……值得一提的是,临入城前,韩遂带头,全军军官以及随行军吏,乃至于三辅地方官员,全都换乘白马,随从入城。   入得城来,近两千白马骑士簇拥着公孙珣,经明光宫、长乐宫,转武库,一路耀武扬威,再经东阙准备直入未央宫。   不过,也就是到了这里,终于有人拦住了公孙珣的白马部队——司徒领尚书事王允率百官在此迎接,然后有黄门侍郎钟繇持圣旨前来。   “朕曰:汉有天下,历数无疆。今有逆贼董卓,罪大恶极……”   “请黄门侍郎稍驻。”圣旨刚开了个头,刚刚下马躬身听旨的公孙珣便昂首打断了对方。“你所宣旨意说,‘逆贼董卓,罪大恶极’……对否?”   “然、然也。”钟繇满头大汗,周围上下左右官员、军官、义从也纷纷面面相觑。   “卫将军。”王允无奈,只好出列躬身行礼相询。“天子年幼,这旨意是尚书台所拟,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有。”公孙珣扶着腰中断刃上前数步,复又转身昂然相对王子师。“王公,敢问董卓何罪之有?”   七月夏秋之交,下午时分,西面阳光之下,熏风之中,未央宫东阙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   “任夫人者,本宫中女官,为昭阳宫貂蝉事,逢汉末董卓乱政,凡事效天子仪制,乃迁万岁坞依旧为貂蝉官。未几,本朝太祖伐董,长驱围万岁坞,以卓赠断刃归之,卓见而明,欲自戕求免家属,然体胖难为,乃求左右,左右不应,唯任夫人出,扬声告曰:‘天下欲杀太师久矣,妾身亦欲杀太师久矣,唯弱女子难为,且谢太师许手刃之恩。’卓默然,遂刺死。及太祖入坞,时堂中卓尸已迁,周遭无人,唯任夫人持刃浴血于侧,言语清明,俱前后以告,复归断刃。太祖奇之,接刃,并以手拭其面,见其颜色,乃笑:‘不意貂蝉能杀人。’遂纳之。”——《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四十七章 受寿永多夫何长?   董卓何罪?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问题了,尤其是从卫将军公孙珣嘴里问出来的时候。   如果董卓没罪,那你公孙珣为何要首倡义兵,誓师讨董?如果董卓没罪,那你为何要花近一年的时间打穿了几千里地,然后把人家堵在家里给弄死?如果董卓没罪,那今天随你一起度过渭水的十万大军又算是什么东西?   反贼吗?!   但是,荒谬归荒谬,反过来说,这大概也是天底下最需要严肃对待的问题了,因为它牵扯到了太多的东西,一不小心就会动摇很多人、很多团体的政治根基。更不要说,此时此刻,公卿百官和讨董功臣俱在,而大家所立的地方乃是未央宫东阙之前了——这是一个极为郑重的政治场合,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言论和表态负政治责任的。   这种情况下,一个回答不好,可能某些人的政治生命就要终结,甚至更进一步,两千名全副武装的白马骑士就在身后,干脆现场来个身死族灭也说不定。   平心而论,立在阙下的众人没一个是傻子,实际上,大家多少都能感觉到公孙珣这个滑稽问题背后隐藏的某种恶意,但偏偏无可奈何。因为,这位卫将军是讨董的最大功臣,是讨董大局中立场最为坚定之人……他可能是这里最有资格居高临下讨论这个问题的人了。   心念至此,公卿百官,几乎人人都盯住了被直接点名质问的王允王子师。毕竟众所周知,这位领尚书事的王司徒,其人一身名位实权全都是董卓所给,此时被针对,似乎更加理所当然。   而王子师沉默了片刻,却是郑重其事的朝公孙珣微微欠身而答:“回禀卫将军,我以为董卓罪事严重,堪称大逆不道,且其人罪行累累,借《吕氏春秋》一言,所谓虽尽荆越之竹也难书尽……故此无需多言。”   “凡事有大小,凡人有主从。”公孙珣不慌不忙,挥手将钟繇斥退几个身位后,直接站到了阙前台阶之上,然后居高临下,扶刀继续迫问。“再说了,去年我离开关中往辽西平叛时,董卓其人尚足称国家忠臣良牧,一年有余而已,其人便是每日犯事,也不足以说不完吧?从头到尾,挑主要的大罪来说便是……不然,无故而诛一太尉、相国、太师,你我将来何以服天下人?”   王允再度沉默片刻,声音不免低沉下来:“卫将军一定要问清楚吗?”   “我没有资格过问此事吗?”公孙珣好奇反问,然后扬声相对。“天子年幼,正该有人代持朝政,辅佐大局。但如今大将军何进身死,骠骑将军董重身死,车骑将军何苗身死,太傅袁隗身死,就连相国董卓如今都死了,大司马刘虞尚在河东未至……那正如当日我不来讨董谁来讨,王公,请问今日我不问此事,谁来问?袁本初吗,其人何在?”   熏风阵阵,宫阙巍然,司徒王允无言以对,阙下的文武百官也都无话可说。   其实,这正是这些人另一个巨大的软肋,面对着公孙珣的十万大军和讨董功绩,还有如今中枢附近其人一家独大的事实,他们唯一的依仗便是中枢权威和政治传统了。但是,且不提之前董卓将中枢权威毁的一干二净,即便是按照所谓汉室的政治传统,公孙珣此时居然也是天下军政大权的正统所在。   须知道,这位卫将军,早在五年前便已经是卫将军了。   想问他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倒不如问一问为什么那些排在他身前的人全都死了?这些人,可不全是他公孙珣杀的吧?   “说吧,按时间顺序一件件说!”眼见着王允再无可避,公孙珣一边扶刀四顾嗤笑,一边朝下方一名下属招手示意。“王象上前来,就在这未央宫东阙前持纸笔细录,以便昭告天下!”   王象闻言不敢怠慢,赶紧从自己坐骑身上取来纸笔墨囊,然后在两名武士的协助下直接来到阙上一处凸起石台之上,准备直接笔录。   王允眼见着避无可避,只能先勉力颔首低头,然后复又直身以对:“若卫将军一意如此,我也只能是实情以对了,反正这些事情天下人无一不知,强做遮掩,只能让人笑话!”   “说来。”   “董卓第一件大罪,在于无诏引兵入洛。”   “说的好!”第一个罪名出口后,公孙珣便勃然作色。“身为边将、州牧,不去奉诏履任地方,反而引兵私入洛阳,罪无可赦……然此事同谋者何人,谁在洛中招之?”   王允面色铁青,但其人到底是天性刚烈,做不来当面扯谎的事情,便扬声以对:“此事虽有模糊之处,但应该是前司隶校尉袁绍进言,大将军何进私召,或许先太傅袁隗亦知。”   “何、袁两氏贼子何在?”公孙珣忽然拔刀指向台下公卿,厉声呵斥。“做下如此事端,难道还想自称清白吗?滚出来,与我立到左面三出阙之下!”   阙者,是宫殿前象征着权威的建筑,最高等级的便是三出阙,而三出阙分为两扇,一左一右,夹着中间直对宫门的大道,显得极为巍峨高大……故此,这两个建筑又被称为象魏。   后世有言,代汉者当涂高也,而三出阙,或者说是象魏,大概就是路边最高的建筑了,故此有以魏代汉之说。   不过,且不提这些荒谬之事,回到眼前,公孙珣厉声喝问,然后当然无人出列。   “卫将军。”王允长呼一口气,微微颤声言道。“何氏兄弟,还有袁太傅、袁太仆叔侄俱已满门被诛,而袁绍、袁术俱已逃出洛阳,如今正在关东……想责何袁两家罪过的话,恐怕很难。”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大悟,持刀之手也微微下按,复又收回到鞘中。“人死如灯灭,功罪俱成灰,引兵入洛这个罪名,该担责的要么身死,要么后来起兵反正,便不用计较了……王公继续说,董卓还有什么大罪?”   “其次,在于擅行废立。”王允面无表情,沉声相对。“先少帝,为先灵帝嫡长子,履任大宝,天下皆服,而其尚未成年亲政,并无大过,董卓却引甲兵上朝,逼迫天子退位,故……”   “故罪无可赦!”公孙珣一声长叹。“做下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国贼吗?所以我才要和北地诸位两千石会盟常山,然后不远数千里,亲自起兵伐董!只是,董卓罪无可赦,帮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帮凶又难道可以想着赦免吗?当日助董卓行废立事的是谁啊?谁解的少帝玺绶,谁扶的少帝下殿,谁又引群臣第一个拜的当今天子?自己走出来,去左面阙下待罪!”   “这些俱是前太傅袁隗所为。”王允再度正色相对。“太傅已然身死,便是当日控制南宫的甲士首领牛辅,也已经被卫将军斩杀在了陕县。”   “怎么罪过都是死人做下的呢?”公孙珣不由蹙眉。   “当日持兵入殿者,尚有一吕布在此。”王允忽然提到了一个颇显意外的名字。   “区区一爪牙,何足道也?”公孙珣凛然失笑。“不过也罢,罪臣吕布何在?直接去左面阙下立着!”   吕布刚要出列辩解,周围明显已经盯住他的数十甲士便已然围上,为首的太史慈、赵云二人更是直接露刃逼迫。吕布空有虓虎之勇,却也无可奈何,当场便被夺了仪刀、配饰,赤手空拳被赶到了未央宫东阙左面的那扇三出阙下,并有数十甲士就地持刃将他隔开。   “除了罪人呢?”公孙珣继续幽幽叹道。“汉家养士四百年,当日竟然没有一个忠心之人当廷抗辩吗?”   “尚书卢植与司隶校尉袁绍,都曾公开抗辩。”王允沉声应道。“时司徒丁宫虽被逼迫书旨,却也曾趁机伪作言语于太后旨意,嘲讽董卓。”   “这三位……袁绍在关东,卢公当日被我弟救走回北地老家了,司徒丁宫何在?”公孙珣复又叹气言道。“可以往右面三出阙下静候。”   “已然被董卓寻衅诛杀。”王允回复的干脆利索。   “换言之,当日助纣为虐者和挺身相对者,大多不在了……如今活下来的,多是当日一言不发者?”   “然也。”   “这样好了。”公孙珣抬起手中断刃,遥遥相指百官。“当日在殿上坐视董卓废立之人,俱往左面行五步,其余不动!”   一众公卿当即心惊肉跳,但身后两千骑士持械相对,身前公孙珣一人抬刀相斥,他们却也无话可说,只能惶惶然往左行了五步……而这一动,公卿百官倒是直接动了七八成。   最后,连王允也在沉默片刻后,在公孙珣眼皮子底下准备向左而行。   “王公与钟侍郎且住。”手持圣旨的钟繇也要往左走,却被公孙珣给喊住了。“你二人现在一个是天子使者,一个是代朝中公卿答话,安生站着便可……王公请继续具言董卓之罪。”   “董卓还曾鸩杀太后。”王允停住脚步,回首相对。   “依旧罪无可赦!”公孙珣再度抬手,以刀相指阙下。“从犯者往左阙下自立,而奋力对抗,哪怕是只当众出言嘲讽过一句的自往右阙下相候便是,不用再理会其他……至于当时在洛阳朝中坐视董卓行此大逆不道却不发一言者,再往左行五步!”   阙下文武百官已经明白公孙珣要做什么了,但却不敢不动……实际上,之前行过五步的,此时全部都再往左移动,便是之前两三成没动的人,此时也有不少人黯然往左追上了五步。   “王公继续。”眼见着公卿移动完毕,公孙珣继续逼迫王允报董卓之罪。   “鸩杀少帝。”   “依旧如前故,从者自投左阙,谏者自去右阙,坐视者往左行五步。”   “强迫迁都,致使河南百姓颠沛流离,沿途死伤枕籍。”   “罪无可赦,依旧如故。”随着公孙珣这一次言语,终于有以杨彪、黄琬为首的部分公卿从大队中走出,往右阙下而立,但更多的人却依旧向左移动不止。   实际上,此时还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两成人了。   “继续。”   “自称相国,掳掠河南,并发诸皇陵、丘墓以求财货。”   “也是实话,依旧如前。”   “残虐降兵,并无故夷太傅、太仆全家。”   “太傅……太仆确实冤枉,所以依旧如前。”公孙珣冷笑一声,而随着他这句话,便是皇甫嵩这些关西出身的公卿官吏,也都开始低头向左移动,此时还能不动的不过是区区十六七人罢了。   “下令拷略三辅,擅杀无辜,并以长安仪制修万岁坞。”   “依旧如前。”公孙珣握住刀把,负手冷笑,因为这一次非但有数人直接被点名拖入南阙之下,便是那些一直左行不止的大部队也已经来到了左面阙之下,然后被数百白马义从给持械团团围住。   这个时候吕布周遭反而成了公卿官员最多的地方了。   “还有什么吗?”公孙珣立在台阶上继续负手追问。   “其余皆兵罪,卫将军为天下军权所在,就不是我一个领尚书事的司徒可以插嘴的了。”王允立在公孙珣身前台阶之下,却依旧昂然直立,似乎并未有半分示弱之意。   “原来如此。”公孙珣微微颔首,复又三面环视。“那这其中可还有其他曾与董卓相抗,却能存活之人吗?不管是试图刺杀,还是曾有只言片语相对,只要有人能证明,便可以自往右阙下而立。”   言至此处,又有数人走出,一个年长,乃是城门校尉朱儁;一个中年人,公孙珣却并不认得;还有三名年轻人,乃是刘焉长子刘范、次子刘诞、幼子刘璋……这倒是让人无话可说了。   而此时,依旧留在原地的,也就只有十来人了。   “你们这些人,若有在董卓入万岁坞后方为官的人,也可以去右阙之下。”公孙珣看着身前仅剩的公卿官员,也是好意相对。   果然,又有两人走出来,长呼一口气往右阙下面站着去了。   “盖元固呢?”公孙珣稍微顿挫,继续环顾好奇询问。“我听说早在一开始董卓废立之后,他就曾经写信直斥董卓,说‘足下小丑,擅行此事,贺者在门,吊着在庐’,这是国家少有的气节大臣,今日为何不见他呢?”   站在未央宫东阙左面阙前,却勉强没有立到阙下以至于被甲士围住的皇甫嵩,微微拱手作答:“回禀卫将军,董卓乱政以来,盖元固因为自己无法阻止,屡屡气结,以至于背痈发作,渐渐卧床不起……而数日前,闻得董卓伏诛,其人过于兴奋之下,反而是去了。”   公孙珣一时沉默,却又旋即感慨:“其实,董卓的罪过不就摆在这里吗?若其人无罪,那这些因为对抗他而死掉的人又算是什么?被他气死的盖元固,被他逼死的荀慈明,被他杀来立威的朝中公卿,被他劫掠驱赶死在路上的河南士民,还有随我千里征伐沿途牺牲的袍泽……这些人难道是叛逆吗?董卓之罪,罪莫大焉,所以其人虽死也要被我割下头颅,传首三辅!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诸位,为什么反抗董卓的这么少,助纣为虐的这么多呢?满朝公卿,十之八九列于左阙之下,你们不觉得羞耻吗?!董卓有罪,可有罪只有董卓吗?”   “卫将军!”   左阙之下,一时惊慌骚乱,多有人下跪请罪求饶,而立在公孙珣身前的王允虽然面色铁青,却依旧昂首直立。“董卓暴虐,动辄杀人夷族,我等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俯首待时……”   “待何时?”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直视对方喝问。“待董卓自亡?!若天下无我,你们是不是等他篡汉自立时也要俯首待时?再说了,天下人论迹不论心,你们这些朝中公卿,数代皆受汉禄、为汉臣,却坐视废立事,坐视迁都事,坐视太后被鸩杀,坐视少帝被鸩杀……我没有给你们机会吗?但有一事起身相抗,但有只言片语反董事,皆可往右阙下而立,你们有吗?!忠臣孝子死于贼手时,汉室权威尽丧时,我等辛苦作战时,天下人只看到你们这些中枢公卿俯首帖耳,事董卓宛如事君!现在有人告诉我,说你们心存汉室,对董卓只是虚应,说出去,天下人会信吗?我会信吗?昭昭史册会信吗?”   此言既出,南阙之下,自皇甫嵩以下,终于承受不住,却是全部俯身跪拜谢罪。   而闻得最后几句,便是王允也一时情绪崩溃,情难自禁:“时事如此,我等辩无可辩,但将军到底想要如何?”   “司徒放心。”公孙珣的语气忽然平淡下来。“我只是想代天下人问一问在中枢主政的诸公,希望你们这些国家栋梁告诉我,这天下纷乱到如此地步,到底责任在谁?”   众人大多无奈,只能继续口称有罪。   唯独王允沉默不语。   公孙珣冷冷看着其人,倒是干脆直言:“王公侍奉董卓如君父,却不愿答我一问吗?”   上下瞩目之下,王允实在无奈,也只能也艰难拱手而言:“天下纷乱至此,首在董卓,次在我等……”   “这又是什么话?”公孙珣终于厉色呵斥。“天下纷乱,难道不是首在刘宏,次在董卓,最后便要算在你们这些公卿大臣头上吗?”   阙下众臣见到王允服软,本已释然,但忽然见到公孙珣变色,又醒悟到刘宏是何人后,却也是各自失色……或是黯然,或是沉默,或是愤然以对。   而毫无疑问,王允正是最愤怒的那个。   话说,王子师之所以为王子师,无论是在董卓乱政中主持朝政维持大局,还是在另一个时空中隐忍图谋,又或是于此时昂然而出,都是有他的理由的……   首先,汉室大臣凋零和清洗的太快,从何进那些人的身死族灭,到野心家纷纷跳反,再到汉室忠臣的纷纷身亡最后再去掉那些老的老弱的弱,大的大小的小,资历也好、年龄也好、出身也罢,轮也轮到王子师来当这个汉室栋梁了。   其次,且不论此人资历性格,王子师的政治态度向来都是极为明朗的,他是典型的汉代儒家士大夫,无论性格刚强与否,权力欲望炽烈与否,其人对汉室的忠诚却是毋庸置疑的。   灵帝刘宏纵容张让迫害他到哪个份上,他心中虽然有恨,却始终没有将矛头对准所谓君父。而董卓强暴,擅行废立,别人都以为他是被吓到选择屈从,可是在这未央宫前,公孙珣却大概是除了王允本人外最清楚此人心思的一个人了,这个王子师就是一开始存了隐忍之心,就是要匡扶汉室的。   “焉能擅自指摘君父?”原本已经要俯首的王允果然再度昂首相对,而且更加激烈和愤然。   “我是第一次指摘吗?”公孙珣负手袖刀,厉声相对。“我的讨董檄文里上来便告诉天下人,灵帝独夫,祸乱天下……你王子师是今天才知道的吗?!长安内外十万将士,皆负此志,方能至此,你是今天才懂的吗?!董卓能够轻易祸乱国家,地方上能够轻易形成割据之势,就是因为天下人不直灵帝久矣,不直尔等宛洛公卿久矣,这个道理你到今日才明白吗?!”   王允双目赤红,却又悲愤无言。   “卫将军苦战一年,砥砺数千里,死伤累累,难道只是为了今日在这阙前说这一句话吗?”未央宫东阙下,还是有人算是王允同志的,立在右面三出阙下的朱儁相隔甚远,故只能遥遥大声反问。“又或是自当日孟津归乡,便存了一股私心郁气?”   “朱公说错了。”公孙珣当即扬刀应声相对,声震于阙。“其实何止是一年,何止是孟津前的一股郁气?珣自束发读书时起,凡十余年,东征西讨,履任三郡,进退数次,出生入死,就是为了站在这天下正中间,带着不可挡之势,不可逆之威,对着中枢诸公问一句,祸乱天下的,难道不正是灵帝与诸位吗?!”   朱儁当即色变。   “你们说董卓祸乱天下,这固然是实言,可他为什么能在一年内就将天下祸害成这样?而且一年前天下就已经摇摇欲坠是假的吗?”   熏风之中,未央宫东阙之下,持刀喝问的公孙珣的声音越来越大。   “阉宦祸国二十载,是董卓放纵的吗?!”   “寒门良家子或苦读诗书、或向死报国,却难为一美职,是董卓排挤的吗?!”   “百姓流离失所,耕者无其田,织者无遮蔽,是董卓兼并的土地吗?!”   “天子无道,公卿腐败,世族虚伪,豪强兼并,乃至于边将跋扈,这些都是假的吗?!”   “把天下衰微的责任推给死人倒也罢了,可死人也要分三六九等,让董卓一人承汉室衰败之责,却要将灵帝这种独夫为尊者讳,你们就不怕将来你们死了,我让你们中的一些人无端背上万世骂名吗?”   一番质问下来,公孙珣也是双目通红,却是拔刀而出,回手指向身后西面未央宫:“且不说此事,迁都路上河南士民沿途死伤枕籍,太后、少帝俱被鸩杀,于君于民,于上于下……都与我向这汉室最后一片威仪所在跪下请罪吧!”   此言一出,原本就俯身跪拜请罪之人,纷纷转向西面未央宫而跪;便是右阙之下的那寥寥几人,包括寒门出身的朱儁,也都纷纷俯身叩首。   非只如此,跟着公孙珣人模狗样走进来的韩遂、马腾等人,以及三辅官员,不知是何人带头,也都纷纷下跪叩首。   公孙珣扶着手中断刃,冷冷看着身前的王允,他已经下定决心,若此人不跪,那便不顾一切直接杀了……自己辛苦多年至此,若连一分念头通达都做不到,何谈其他?   而王允迎上公孙珣的眼神后,终于也是俯身下拜叩首。   公孙珣看都不看他,直接回过头来迎上钟繇,后者手持圣旨,面对朝着他的方向跪下来的无数公卿大臣,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当然,等公孙珣收回手中断刃,走上前去单手接过圣旨后,钟繇也趁机下跪。   “都起来吧!”公孙珣翻看了一遍圣旨,却是有些漫不经心起来。“我非是酷烈之人,若只知杀戮,一味强横,又与董卓何异?而今日事也不过是想告诉你们,自今日起,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论法、论理、论威、论德、论功、论势,天下事就都要轮到我公孙珣来为了……若有人如董卓一般强暴无行,我自诛之;若有人如十常侍那般祸乱天下,我自灭之;若有人试图割据一方,分裂国家,我自夷之……总之,既然天子尚未成年,我为卫将军,那自今日起,鞭笞天下、抚士安民之举,我自为之!尔等,也应该好自为之了。”   王允等人站起身来,欲言却又无能言,只能深深低头。   “其余公卿大臣皆在此处相候。”公孙珣收起圣旨,复又对着阙下众人长身而言。“此次讨董中的功臣,两千石以上随我入未央宫陛见天子,回覆此旨……子义!”   “属下在!”正持刃监察右阙动静的太史慈慌忙上前。   “你为右将军门下司马,虽只千石,却是代表右将军,不可以不来陛见……弃了你的兵刃,带上右将军该有的三尺仪刀,随我升阶以对天子。”公孙珣回头吩咐道。   “喏!”太史慈惊喜莫名,却顺势将之前吕布所配仪刀取在手中,弄的刚刚松下一口气来的吕奉先愤恨难平。   “子龙。”公孙珣复又喊一人,却是从腰中拔出那柄断刃来。“陛见天子,本不该持刃,但董卓鸩杀少帝,为天子血仇,此刀既杀董卓,不能不带去以示天子……你来专门捧刃。”   赵云也是惊喜上前接刀。   交出兵刃,公孙珣兀自负手倒持圣旨,拾级而上,并沿着阙中大道往西面未央宫正殿而去,身侧自然是捧刀的赵云和持仪刀代表赵苞的太史慈,而一众骑白马而来的功臣也纷纷随后跟上。   夕阳下,诸公卿立在阙下,仰头看着御道上位置越来越高的那个人影,其中几个人,莫名其妙,却是陡然想起一句话来——代汉者,当涂高也!   代汉者,难道不是路上站的最高的那个人吗?   傍晚时分,公孙珣陛见天子归来,下令解除阙下公卿的禁足令,却又随手一指,将之前留在原地不动的十几来个大臣以董卓余党的名义拖往未央宫北面东西市中的都亭,当众处决!   对此,无论是左阙还是右阙下的那些公卿大臣,没有一个反对的——在这种政治场合上当众扯谎,而且背离了所有人,死不足惜!   黄昏将至,从未央宫东阙这个地方看过去,夕阳正好落在未央宫正殿顶上,然后渐渐落幕……一众公卿心中复杂,却只能三五成行,各自散开,准备被动的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而这其中,原本立在右阙下的一个中年人,静静在阙下看完落日,方才一言不发,拢手往自己舍中而去……但刚刚转身离开未央宫,便忽然有两名持械白马骑士迎面挡住去路,却又口称军师,恭谨异常。   “诸位……是认错人了吧?”此人自然明白公孙珣军中军师的含义,却也正因为明白,而显得有些无奈。   “荀军师。”一名骑士赶紧俯首解释。“我家卫将军刚刚在未央宫中已经当着天子的面为之前自表的诸位将军、中郎将请了功,其余且不说,按照如今的吩咐,子伯先生自然晋为军师将军,元皓先生迁为左军师中郎将,志才先生为右军事中郎将,尚在潼关的贾文和先生为前军师中郎将,而荀军师你,则为后军师中郎将。”   饶是荀攸定力出色,也觉得荒谬:“我一个刚刚从大牢里释放出来的人,何德何能能与这四位功臣并列为军中谋主?而且我之前从未从军,如今刚刚官复原职三四日,也不过依旧是个传信的黄门侍郎罢了!”   “这种事情后军师何妨亲自去问我家将军?”此人小心赔笑道。“将军让我们兄弟二人在此处,专候军师去他下榻之处见面。”   以公孙珣今日之威势,荀攸还能如何,只能颔首以对。   而行进路上,不用沉默寡言的荀公达询问,这二人便主动介绍,而荀攸这才知道,这宛如公孙珣门下两个寻常义从一般的并州贵族子弟,竟然是匈奴单于于夫罗,和他的弟弟呼厨泉!   也是让人愈发长了见识。   三人转入原本董卓在长安城的府邸,自然有于夫罗兄弟持义从令牌一路开道,畅通无阻直至后院公孙珣舍中。而下午还在呵斥公卿如鞭牛羊的公孙珣,见到荀攸便是那之前不认得的中年人后,也不惊疑,也不起身故作姿态,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只是直接邀请对方上榻而已。   “讨董既成,又来长安,我准备起草一份公文,作为我来中枢后的第一份文告,王象在整理下午的笔录,所以烦请后军师替我执笔,并润色一番。”公孙珣指着榻上几案上的笔墨纸砚,干脆吩咐道。“我口述,你直接写。”   荀攸一言不发,直接提笔。   “这公文名为《求贤令》。”公孙珣盘腿坐在榻上,看都不看荀攸,直自顾自言道。“曰: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何尝不想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呢?但是贤才枯守家中不出闾巷,哪里能轻易相遇的呢?更何况如今天下动荡,正是求贤若渴的特别时期。”   口语化的叙述,非常简练,但也仅仅如此,因为大多是场面话而已。   “然而,才能这个东西是各有专长的,”公孙珣抱着膝盖,继续从容言道。“如孟公绰这种人,做家臣谋大局固然是好的,但却当不了地方的行政长官。而且才能也是稀缺的,如果只求德才兼备的人物,那么齐桓公和本朝高祖是怎么能称霸于世的呢?”   荀攸继续提笔如飞,面色如常。   “所以。”公孙珣幽幽叹道。“如今这个天下,还有没有人如姜子牙那般身穿粗衣怀有真才,却在渭水岸边钓鱼以待明主的呢?还有没有人像陈平那样被人指斥为盗嫂受金,而没有遇到推荐的呢?还有没有人,看到这个世道污浊,有心像张汤那般用法术来清洗天下的呢?还有没有人,怀有吴起那种才能,却没有得到重用的呢?还有没有人……像韩信那般被人羞辱后,却又只能站在门前为人持戟的呢?”   荀攸下笔如飞。   “故此。”公孙珣扭头看向荀攸道。“请天下人替我转告这些贤能之人……若他们求财,我愿意予财;若他们求名,我愿意予望;若他们求尊重,我也不是不能做出姿态,以礼相对……但怕就怕在,这些人根本不愿意告诉我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才能愿意为我效命,以匡扶天下!”   荀公达笔下微微一滞,却还是迅速用雅言写完了这个意思。   “最后……”公孙珣盯着身前,忽然一声叹气,“从私心来讲,我还是更愿意看到来的人跟我一样,是想清理天下、扶危定乱的同志……那么届时,从军者,我愿意与他们同袍;从文者,我愿意与他们同席……唯此而已!”   荀攸低头看向了自己身下的席子,却又赶紧低头书写。   “写完了吗?”怔怔看着身前的公孙珣忽然扭头问道。   “喏!”荀攸拱手奉上。“今日方知,将军能成大势,固在求贤若渴。”   公孙珣哑然失笑。   诗曰:昔寻旧友向盘谷,正见高崖巨壁争开张。   是时新晴天井溢,谁把长剑倚太行?   马头溪深不可厉,借车载过水入箱。   平沙绿浪风陵渡,雁鸭飞起穿垂杨。   南宫破处出旧物,潼关飞将走无双。   长安闭门三十日,推书扑笔歌慨慷。   将军北驱十万来,秋风原下久彷徨。   长星不为虎狼住,半夜渭水下流光。   ……   “太祖既讨董成,白马入长安,途有河南父老沿街攀楼相见,泣告左右曰:‘此昔日铜驼街杀王甫白马长史也,今复杀董卓,天下终可长安也!’关中遂有言传于天下,曰:辽西白马,不负天下!”——《世说新语》·赏誉篇   “太祖既讨董成,白马入长安……往未央宫谒汉帝,时汉帝十岁。既出,蔡邕以故旧往曰:‘天子何如也?’对曰:‘天子聪明。’邕乃起身拜:‘今君侯引十万众渡渭水,长安人心不安,今天子十岁而聪明,君侯女年正嘉尔,何妨许以为后,以安天下人心?’太祖勃然对曰:‘灵帝亦聪明,然祸乱天下,堪称贼首,故吾之虎女焉能嫁贼子?’”——《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三卷 第一章 人生有新旧   汉初平元年,天下大乱。   年初的时候,近四十路诸侯讨董,尤其是其中拥兵十余万的关东联军上来便在河内、陈留、南阳三面夹攻洛阳,以至于天下人一度以为拨乱反正就在眼前。   但是,董卓该杀人杀人,该迁都迁都,而且杀人与迁都的同时硬生生的三面开花,把关东诸侯全部吊起来打了一遍……王匡、孙坚一南一北全军覆没;正面张邈、张超狼狈而逃,紧随其后的曹操、刘备更是只能从头再来;便是盟主袁绍,也一度被打的肝胆俱丧,何谈他人?   于是乎,随着迁都完成,眼见着讨董无望,到了夏季的时候,关东联军内部龃龉自起,乃至于徐杨联盟也开始分崩离析起来。   最先动手的是南阳的袁术。   这厮眼见着讨董无望,虽然心思动的比自己哥哥晚,可行动起来却堪称疾速。   话说当日袁公路断了孙坚军粮之后,逼得孙文台来鲁阳找他效忠……而其人一面答应下来,并杀近侍以安孙坚之心;一面却又主动出击,往西去接受李傕退往弘农后的地盘,往南去要求刘表如何如何,往东去要求陈王刘宠如何如何,往东南,甚至手都伸到了扬州。   且不提南面刘表如何装死,陈王刘宠如何愤怒,但你还别说,往西和往东南方向的扩展是非常有效的……因为这些地方,那些太守、国相实在是太坑,经常被他一吓唬就老老实实认了怂,又送粮食,又送军械的。   所以一时间,袁公路势力大涨,只看所谓地盘,似乎小半个南方都是他的了!甚至其人还曾经公开在南阳置酒高会,说什么‘公孙珣在北,为北地主人,我在南,为南面主人,而南富北贫,以南击北,不亦可乎’?   总之,就是类似的疯话……当然了,袁公路到底姓袁,虽然是疯话,所以还是吓到了不少人的。   然后是徐州。   话说,徐州虽然富饶,但却只分为五个郡国,这就使得当地向来有强势太守和刺史对抗的政治传统,再加上陶谦这个老头子的性格格外刚强,所以很快徐州就发生了对立局面。具体来讲,乃是北面的两个郡国,彭城国国相薛礼还有琅琊相阴德,这两个人联手对抗陶谦,理由是陶谦趁着广陵太守张超兵败之际,以刺史之名强行吞并广陵。   须知道,阴德出身名门,薛礼为人强横,再加上两个郡国都在北面,又一东一西夹住了地形狭长的徐州郡治东海,所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不好收拾的局面。   然而事实证明,陶谦这个野蛮生长的糟老头子天生更加适应乱世,就在阴、薛二人上蹿下跳之际,陶谦只是派出了一个使者向北,直接寻到琅琊北面泰山盗匪臧霸臧宣高,表其为骑都尉而已。当然,既然成了徐州直属的骑都尉,那他臧宣高就应该奉命‘进驻’琅琊,以防御泰山百万青兖黄巾南下徐州为乱。   臧霸是个盗匪不假,但却知名于世,而且祖上也是做低级吏员的豪强大族,早八辈子就想洗白了……如今陶谦给了他官位和地盘,他凭啥不帮忙?   于是乎,一夜之间,臧宣高自泰山南下,引万军突入琅琊,陶谦又引自己的丹阳兵自东海北上,二者夹击之下,又有刺史大义所在,故此几乎是兵不血刃便夺取了琅琊,然后臧霸屯驻琅琊,以防御北面盗匪。   至于阴德,陶谦是准备宰了对方的,但是好在臧霸是个讲道理的,给他求了情,让这厮继续在郡寺中做了个空头太守。   而等陶谦一举三得,既平了琅琊,又得到了臧霸这支强军,还完成了对北面泰山地区的防御构筑,回身引兵准备找薛礼算账的时候,却不成想,薛国相早好几天就直接带着三千兵狼狈往东南方向的州界逃走了。   据说,盛夏时节,其人逃出徐州一路向南,先是穿过豫州所属的沛国,然后又渡过淮河来到扬州,最后居然一直跑到长江边上才停下了逃亡的脚步。到了此地,其人复又顶着一个空头国相的名义,引着数千兵在扬州和徐州广陵郡的交界处打起了游击,宛如盗匪!   其实仔细想想,这一番乱局下来,除了陶谦威压了整个徐州以外,无外乎是薛礼跟臧霸换了个身份而已,所谓正牌国相沦为州界上的盗匪,而州界上的盗匪摇身变成骑都尉……只能说乱世之中,徐州格外岁月静好了。   当然,跟陶谦这个老头子在徐州的小打小闹不同,天下楷模袁本初在兖州的动静,那才叫惊天动地。   其人既然下定决心要与公孙珣一决雌雄,便忽然发动,先是在虎牢关下以败军之名强行兼并了张邈、张超的部队(这就是徐州乱局的导火索),然后复又携大军逼迫兖州其余三路诸侯,也就是兖州刺史刘岱、济北相鲍信,以及东郡太守桥瑁,一起往东去攻泰山百万黄巾……美其名曰救助青州。   而可笑的是,百万泰山黄巾面对着已经有了些战争经验的十万关东联军,仓促难敌之下,只能一分为二,一面渡过黄河试图往平原而走,一面直接东面往青州腹地而去……总之,青州六郡反而因此大乱。   话说,这一举动的连锁反应是很大的!   其一,东郡太守桥瑁被袁绍以战事不利,放纵贼军入青州的名义给当众处决,而兖州刺史刘岱因为与桥瑁有私仇,所以非但没有维护自己州中的这位一郡太守,反而加以迫害,故此几乎是立即失了兖州人心……到此为止,坐拥强军的袁绍几乎在实际上吞并了富饶而又人口众多的兖州。   其二,臧霸就是这个时候被陶谦引入琅琊,防御泰山黄巾的。   其三,青州之前刚刚死了刺史,本土六郡之中除了一个北海相孔融有些威望,似乎能收拢人心外,其余并无什么强人,实际上,即便是孔融也很快在军事上原形毕露……无奈之下,青州各郡国各自为政,只能分别向周边强军求援。   于是乎,接下来,袁本初放还了自己已经控制地区的部队回乡秋收,然后亲自都督其余诸侯(韩馥、刘岱、鲍信)的六万大军,进入济南,并迅速扫荡了近三十万丧失根据地的二次黄巾,得到了大量人口和兵源。   而与此同时,得了印绶,被袁绍表为渤海太守的公孙瓒也引兵南下,以骑步两万之众在平原境内大破黄巾军二十万,并顺势吞下了人口百万的青州第一大郡平原……其人一时在河北风头无二,甚至有传闻说,公孙瓒得了其弟公孙珣的默许,要南下并吞其余青州五郡,而公孙珣不日将回师亲自吃下冀州韩馥所领其余四郡!   届时,公孙氏自然全取河北。   当然,也就在这个时候,卫将军公孙珣讨董功成,临未央而并吞三辅的消息忽然传来了……天下人心震动之余,却也打破了某个传言。   最起码,韩馥是不用担心公孙珣短时间过来吃掉自己了。   但是,且不说公孙珣如何独领风骚,威势加于海内……现在的问题在于,时局到了这个地步,是得了区区两郡,却坐拥两百万人口,实力堪比幽州一整州的公孙瓒能停手呢?还是连环计施展到绝妙时机的袁绍能停手呢?又或者是觉得自己实力天下第一的袁公路能停手?   便是陶谦、刘表、刘焉、韩馥这些人,你让他们交出地盘,遵从未央宫那边发来的旨意,他们会听吗?   不要说他们不听了,即便是这些人中间有人真的想脱身,可那些追随他们,然后因为中枢崩溃而获得了本土政治权力的州郡士人、豪强,恐怕也不会让他们听的。   天下割据之势,从表象到内里,都已经完全不可逆的形成了!   而在未央宫前声称要鞭笞天下的卫将军,想要真正威加海内,就只能拿出刀子来,一个个的去跟这些人讲道理。而偏偏所有人又都明白,公孙珣贴身的刀把子,苦战了一年,刺穿了几千里路,磨损的太严重,短时间内是没法拿出来跟他们讲道理的。   而且,关中那边一团乱麻,也不是轻易可以安稳下来的。   于是乎,在天下诸侯稍微顿挫之后,却又纷纷低头,自行其是去了,甚至有人为此专门加快了步伐,准备趁着公孙珣在陕西的空档,夺取足够的战略优势。   “既然已经接收完毕,那部队的赏赐应该没有问题吧?”七月中旬,距离未央宫一会不过三日,长安城中,原来的太师府邸,现在的卫将军府邸,宽阔的大堂之上,公孙珣便已经开始与某些人讨论着某些不可避免的问题了。“后勤粮草又如何?”   “都没有问题。”立在堂中的王修当即应声。“按照志才移交过来的郿坞缴获,还有三辅各地府库本来的库存,这些全都绰绰有余。尤其是郿坞那边的金银珠宝,数字简直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有件事情还要格外与君侯说一说。”   “讲来。”公孙珣望着身前堆积如山的文案,不由微微蹙眉。   “之前洛阳城中的宫殿内外,还有皇家陵寝内外,俱有铜人铜马,也被运到了长安,而且已经被熔铸成锭,等我们接手杜陵的工场后,发现其中部分已经做成了铜钱……”   “这有什么?”坐在案后太尉椅上的公孙珣莫名其妙。“事已至此,难道要重新铸造成铜人,拉到洛阳立起来?不如铸钱了事。”   “君侯请看。”王修一声叹气,却是从袖中一个口袋里抓出一把钱来,然后亲自放到了公孙珣案上。   公孙珣只瞥了一眼便当即无语,复又挥手下令,让身边的张既、贾逵等人把钱分给堂中座上相候的其他重臣去看……原来,这把钱币又小又空,又瘪又轻,边缘上连个印制的字迹都没有,拿这种钱当一文正经五铢钱发出去,或者用这个当一文钱来买东西,怕是还不如明抢来得好。   而果然,座中诸人也是纷纷咋舌,然后立即谏言停铸此钱。   “这不是停铸的问题。”公孙珣好歹是被自家老娘带大的,又在安利号里熏陶,什么金融秩序还是懂一点点的,于是当即摇头。“便是已经铸造的钱,也要换成旧模立即重新熔铸……可有使用出去的?”   “有一些,但不多。”王修无奈答道。“主要是一些关西军将领,之前在长安城内用来强购产业的……”   “这件事不能不管。”公孙珣实在是无奈,而其人本想让王叔治去做,却又担心对方太累,便只能随手指一人来。“张既……你本是三辅人,又就在地方官府,此事你来做,与你一曲军士,先去监督小钱销熔,再拿新铸的足量钱去城中尽量收回。”   张德容当即应声,然后自奉命而出,而王修目送对方出门,却依旧立在堂中不动。   “叔治,有话就说。”公孙珣见状更是无奈苦笑。“辛苦了……”   “君侯。”王修拱手一礼,认真回复道。“不止是我辛苦……士卒们,尤其是幽州各郡抽调的精锐士卒,也都很辛苦。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担忧君侯会少了他们的赏赐,也不担忧有功的人不会得到晋升,只是分外思乡,所以这几日从战兵到辅兵,经常有人询问我,何时能回家?”   公孙珣立即严肃了起来,座中诸人也都纷纷正色,因为这个问题牵扯到了公孙珣和他这个军政集团的整体大局方略,而偏偏又格外敏感。   部队苦战一年,疲敝至极,所谓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所以于情于理都该允许他们返乡,并在乡中休整……不然,且不说军心动荡,便是强留在此处,部队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的。   真以为数万大军都是木偶吗?   那是一个个活人,有父母、有朋友、会思考的活人……他们为卫将军卖了一整年的命,想家,想妻子,没妻子的也想拿着赏赐回去讨个本地的老婆来想!不应该吗?   甚至极端一点,这群普遍性吃不惯关西小米的青壮,恐怕还在想老家的面条、馒头!   没错,这群年轻的士兵更喜欢吃在他们成长时期于幽州渐渐普及的面食……公孙珣讨董讨到一半,在太原休整的时候,就专门让人磨了好多面。   而且,也正是一件件诸如面粉这种可笑的事物,才让这支军队能够在高粱亭以一当十,在蒲津不顾生死……不让他们回家,这支部队真的会丧失战斗力的。   “都说项羽和他的部队是‘楚人沐猴而冠’。”公孙珣沉默了半晌,只能摸着腰中佩刀苦笑感慨。“然而以今日来看,破釜沉舟之后,项羽又如何能违逆江东子弟思乡之情呢?”   “将军!”田丰赶紧肃容起身。“关中不能弃!便是一点相关的念头都不能有!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这时候千万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动摇。”   “我知道。”公孙珣微微颔首。“为今之计……一方面要加大赏赐,并告诉幽州籍贯的士卒,年前一定让他们回家过年,以安抚人心;另一方面,却要赶紧整备完关中兵马,从地方卫戍到建立一支宛如咱们幽州军一样的野战精锐,都要加紧。”   “既如此。”娄圭也跟着起身提及一事。“弘农那边就不能再拖了,君侯当真不愿意赦免李傕和胡轸二人的话,只能赶紧借势用兵!不然,义公、素卿、伯进那里如何能大举整编关西部队?”   “说得对。”公孙珣连连摇头,却又本能看向了一直无声无息的贾诩。“我在河东就说的很清楚了……我不在乎因为时势而对抗或者自立之人,却不能饶恕居其位却只能残其民的人!李傕杀良冒功,胡轸视辖地百姓为猪羊,决不能赦!必须要死!”   “回禀君侯,若担忧徒劳损失部队,可以让段煨、李蒙二人动手。”贾诩等公孙珣说完,便起身行礼,不疾不徐说出了一番话来。“不过具体而言,要因人而异,段煨好名而求安,可以以安抚驻地百姓的功劳,对其留在长安老母加以表彰;李蒙只是个武夫,畏强而心虚,可以直接遣使斥责他之前不早降的举动。然后将军再让二人一起出兵,先取最弱且居于二者之中的胡轸……胡轸既亡,李傕被堵在武关和宜阳之间,再让人去招降和离间其人下属兵马,告诉他们,君侯要的是李傕和部分军官的脑袋,从重处置的是那些羌人和其本部兵马,其余凉州和三辅出身的普通士卒是不会乱杀的,到时候,他们一定会自己将李傕的首级奉上!而届时,趁着李傕和胡轸的首级奉上,再加上段煨和李蒙的降服,整编关中部队反而会更容易!”   “好一个连环计。”公孙珣听得是心悦诚服。“这样的话,辛苦文和亲自返回潼关,全权处置此事……你本是凉州人,他们也更信你。”   “固所愿也。”贾诩拱手而答,然后在其余众人的奇异目光中从容坐了回去。   “还有什么吗?”公孙珣说完这些事情,也是愈发疲惫,实际上此时天色已经很昏暗了,贾逵等人已经示意仆妇进来点灯添油了。   “有一事要与卫将军汇报!”坐在门边上的黄门侍郎钟繇忽然起身。   “说来。”   “袁绍上疏,表曹操为豫州刺史。”钟繇赶紧言道。“算上原本的豫州刺史孔伷,袁术所表的豫州刺史孙坚,这天下已经有三个豫州刺史了……”   “这是袁本初想要把兖州整个吞下,所以拿曹孟德为身后屏障。”公孙珣叹气道。“不过元常你也看到了,三辅千头万绪,而我的部队一时半会是没法出动的,便是想干涉关东局势也要等到上一年半载恐怕才行……而且,到时候也只能以河北为先。”   “属下知道。”钟繇立即颔首,复又顶着额头上的汗珠匆匆而言。“但是我有一策……或许可以分离豫州,让二袁,乃至于徐州陶谦,各自反目,最起码让他们无法结成联盟以对君侯。”   堂中一时无人言语,公孙珣也在案下抚着自己手掌思索,倒是一直没有吭声的荀攸,仔细打量了自己这位至交好友一眼,然后继续无声无息坐在原处不动。   “说来。”公孙珣眼见着对方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还是给了对方一个机会。   “我听说,曹操、孙坚、刘备三人之前讨董兵败,在緱氏山相约生死……”钟繇松了口气,立即言道。   “我知道这事。”公孙珣立即颔首。“之前在郿坞前,家母在河东便专门有信来,与我说起此事,还问我緱氏山有没有桃花,我说彼时桃花必然谢了,倒是有些杂七杂八的山花……你继续。”   众人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不值一提的消息会引起公孙大娘的注意,并传到卫将军耳朵里,但此时也赶紧恢复清明,继续竖起耳朵听钟繇的计策。   “君侯。”钟繇继续认真言道。“曹孟德是袁本初的发小,再加上他的官职、将军号,皆是袁绍表举。所以人尽皆知,他能为豫州刺史,一来是因为他是袁绍一方的人,二来是他本人家族在豫州北面沛国势力强大,三来,是他自己在讨董中不计生死换来了一些名望。”   “不错,鞭辟入里。”   “而孙文台此人,其人的依仗,一来自然是他的骁勇,二来却是袁术的支持。否则,其人如此轻剽,未必能在……豫州西面的颍川立足。”   “不错。”   “还有一个刘玄德,他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此番讨董也是让天下人侧目相对……不过更妙的是,他当日是靠徐州陶谦的支持,方能成行,而且,而且与君侯有旧!”钟繇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而且赶紧低头。   无他,等刘玄德三字出来以后,公孙珣便在案后死死盯住了鈡元常。   不过,堂中安静了好大一会后,这位卫将军却又忽然一声嗤笑:“说的好!天下英雄,岂独曹、孙?能与曹孟德、孙文台相抗,替国家掌握豫州的,我看只有一个刘玄德而已!元常……好计策!好眼光!”   钟繇长出了一口气。   “孔伷无能。”公孙珣当即继续言道。“你明日便书白板到尚书台,遣使罢免孔伷,拜刘玄德为豫州刺史!”   钟繇赶紧俯身称命。   “好了。”说完此事,公孙珣看着堂中烛火和堂外黑漆漆的天色,复又摇头道。“关东割据已成,怕是要十余年之力方能尽数荡平,不要计较一朝一夕。而且如今关中不靖,千头万绪都要安定了关中再说……诸君,今日天色已晚就不说关东局势了,唯独若还有关中大事,便可以再论一论,而若不是大事,今日诸君也辛苦,不妨先回去休息吧!”   “回禀君候。”一番面面相觑后,一直立在堂中没动的王修终于再度开口了。“关中眼前有件大事不得不说,但说了,怕也一时无法……”   “且讲来。”   “君候,君候之前让我解散各地民夫,回去准备秋收,这本是德政。”王修幽幽言道。“但有一部分关中征募民夫却恳求我不要轻易驱赶他们……因为他们散了,也无处可去。”   公孙珣立即动容——这是继军队思乡、关东大乱之后,他今日遇到的又一个根本不能靠技巧和法子就能解决的大问题。   董卓迁都,河南百万士民来到了关中,路上死了、离散了二三十万,可剩下的七八十万人,如今却全都分散在关中各处——有的人被胡乱安置到之前因为凉州大乱而零落的美阳地区;有的人被安置到霸陵、杜陵、高陵等手工业极为发达的城市。   但剩下的呢?   战事这么急促,战争这么残酷,这些人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而且还是这么庞大的数字,又怎么可能寻到妥善的安置之处?   甚至,便是安置到了美阳的人,也是惊惶无措的——秋收要到了,给他们粗暴划分的空地上却没有粮食!   公孙珣夺取了关中,拿下了三辅之地,压服了韩遂、马腾,甚至还在未央宫前肆无忌惮,先‘鞭笞’了一番中枢朝臣,看似一片大好,气势无二……却也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偏偏关东那边的挑战者已经开始紧锣密鼓了。   “先拿郿坞的粮食救济,一定要熬过这个冬日。”公孙珣叹气道。“剩下的从长计议。”   “君侯想要扩大幕府,加三公诸曹于将军府之事呢?”戏志才也是赶紧又问了一件大事。“我看君侯如此繁忙,何妨先行?”   “这件事情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公孙珣蹙眉道。“要和最近允许往我门下自投的求贤令一起处置……不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件事情确实可以更优先一些,这样好了,元常、公达久在中枢,志才可以跟他们一起,替我选一些长安朝中的才俊,届时我自然会亲自挑选。”   “喏。”戏忠也只能赶紧俯首,起身后却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公孙珣愈发蹙眉。   “朝中有些人想让君侯自成大将军,以安人心……”   “此事休要再提。”公孙珣几乎是立即黑了脸。“鬼鬼祟祟,不敢自己来说却让蔡伯喈这个老头来讲,还自以为得计?对别人倒也罢了,对你们几位,我可以直言……其一,我的女儿绝不会嫁个刘宏那种独夫的儿子!其二,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俱已不在,我为卫将军便可以名正言顺总揽军政大权,何须加官?!我倒想看看,经前日一事,如今谁还敢在朝中与我争权?皇甫嵩还是王允,又或是过几日过来长安的刘虞?!”   “话虽如此。”堂中唯独田丰不惧,迎难而上。“将军可曾想过,此次讨董,若你不给自己加官,军中将佐将来封赏又该如何?”   “这不是正好吗?”公孙珣微微蹙眉道。“于下级军官、士卒而言,我加不加官,都不耽搁他们的升迁、封赏;而于有功大将来论,我不加官,他们岂不是更不好意思主动要官?天下秩序崩坏,军伍中滥爵滥赏的还少吗?依我看,反而是董卓在此事上更加严谨一些。”   “有一个人……”田丰缓缓颔首退下后,贾诩忽然开口。“温侯吕布,官职、爵位,似乎都有些滥了,尤其是如今其人只是一降将。”   “他连降将都算不上。”公孙珣长呼一口气道。“但既然说了不追究,为了不动摇人心,就且闲置着吧……当然,唯独此人目光短浅,偏偏又勇如虓虎,当世无双,得多加小心,不要让他被什么人蛊惑去……多谢文和提醒。”   贾诩俯首称是。   “今日事已至此。”公孙珣摇头叹道,俨然疲惫至极。“诸位也辛苦至极,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事情得一件件的做。”   众人称谢告辞,而公孙珣复又让贾逵等人去取些原本太师府中的名贵物件分与这些人,并一路送出去,自然不必多说。   就这样,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这些公孙珣能够依仗的智谋之士也都纷纷乘车回府……有人如贾诩那般明日便要出发去办事,有人如王修那般还有自己的后勤体系要继续千头万绪的辛苦,还有人如田丰忽然接到了故友相邀,推脱不开,只能硬着头皮去赴宴……这些全都不提。   只说荀攸、钟繇、戏忠得了吩咐,这三个昔日颍川旧友同车而返,复又一起在钟繇住所内小酌了起来,却也是说起了今日堂中之事。   “咱们且不说替君侯寻揽中枢可用人才的事情,”酒过三巡,戏忠放下酒杯,就在榻上盘腿昂然而言,发问不止。“二位今日第一次参与议事,敢问两位名门名士以为我家将军幕中这些智谋之士到底如何啊,可配的上二位才德?我家将军又如何啊,可比得上什么天下楷模之类的人物?”   话说,钟繇和荀攸二人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又都是天底下顶尖的聪明人,二人只对视一眼,便如何不明白戏忠这是一朝得势,宛如公孙珣前日在未央宫前质问公卿一般,要借着酒水散一散心中郁气呢?   但明白归明白,毕竟是老交情了,这二人真不怕他。   “我与君侯认识的比你还早,如何不知道君侯的神武。”作为戏忠的举荐人,钟繇毫不在意,直接开口正色而言。“唯独这些智谋之士,看起来才智出众,且肯于任事,但其中有些东西却已然成了隐患,若是一个处置不好,怕是要出乱子的……”   “什么隐患?”戏忠果然有些怒气了。“你鈡元常果然看不起我们这些寒门、偏门之人吗?”   “非是此意。”钟繇正色而答。“我是看今日堂上有座之人……区区七人,居然有三个是颍川人,还都是几十年的故交,你说,这要是这三人心胸狭窄,以至于私下结党,排挤他人,那岂不是要坏了君侯大事?”   戏忠怔了半日,尴尬欲死,只能闷头喝酒,而荀攸和钟繇却是难得失笑。   笑完之后,戏忠也缓过气来,刚要赔罪,今日几乎一字未发的荀攸倒是忽然正色开口了:   “今日确实是见识了,如贾文和揣摩人心,一击必中;如王叔治勤恳任事,不畏辛苦;如娄子伯进退有度,不失不漏;再如田元皓刚直不惧,直指畏难……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当然,还有元常与志才,一个四两而拨千斤,一个不计得失,舍己为主,也让我大开眼界。”   “那君侯如何呢?”戏忠按下酒杯正色相询。“你荀公达又如何呢?”   “我荀攸如何,你们还不知道吗?”荀攸微微笑道。“至于卫将军其人……未央宫前一见,前日又召我做《求贤令》,我倒是只能想起桥公身前所给的那句话……外刚内韧,锋利为天下冠!”   “然后呢?”钟繇带着醉意嗤笑问道。“公达莫要在我们面前乔装……你愿从之吗?”   “大势如此,又受卫将军礼遇,自然要诚心任事。”荀攸继续笑道。“但我此时真的还想再瞧一瞧卫将军的底子……”   “瞧什么底子?”戏忠冷眼质问。   “外刚是我见识到了,内韧又如何?”荀攸恳切言道。“董卓强暴残虐,视百姓为无物,乃至于生灵涂炭,这自然是最令人不齿之辈。而卫将军虽然没有直言,可其中以民为本,兼抑制豪强、压迫世族的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酒意之下,钟繇微微蹙额,戏忠微微眯眼。   “这种事情没什么不可言的。”荀攸微微叹道。“我族叔荀悦和我一样少孤,所以我与他相知甚笃,而他的想法便跟卫将军极似……一曰,豪强兼并土地,以至民生凋敝;二曰,世族连带为官,门生故吏视举人为君,此风极坏中枢执政之力;三曰,复仇成风,游侠成群,其实破坏法度,使地方失控;四曰,君与大道相违,则从道不从君……诸位,你们以为,天下智士看到天下崩坏,真的没有反思与检讨吗?”   “多年未曾归乡,不想仲豫先生已然成此大道,可以引荐给我家君候,必然受重用!”戏忠当即开口。   “我这位族叔,固然有成大道之意,但却书生本性……”荀攸连连摇头。“而且他厌恶先灵帝,却未必厌恶十岁而聪明的天子,来到朝中,也只会安心著书,忠心侍奉少年天子的。再说了,他如今在冀州韩馥处,如何能来?”   “汉家旧恩深入人心吗?”戏忠一时冷笑。   “说起来,文若也在韩馥处?”钟繇忽然开口问道。   “然也。”荀攸感叹道。“幸亏他及时回去,带走了一半人,否则我们荀氏已经灭族了……不管如何,杀李榷一事,我便要感激卫将军终身的。”   戏忠与钟繇也纷纷摇头。   “你刚才说观我家君候内韧?”戏忠刚要自斟,忽然又想起什么。“是不是尚未说完?”   “然也。”荀攸恳切答道。“我的意思是,卫将军的志向我是懂得,而如今天下沦落这个局面,我又如何不愿意见他成此事业,让天下重回秩序?只是,强硬总比软弱简单,仁心总比暴虐为难……以他的锋利,要鞭笞天下的豪强和世族,我并不担忧,甚至是隐隐有期待的。但以民为本呢?董卓视百姓为无物,所以说迁都便能迁都成功,而他以民为本,却被关中三辅两百万生民牵扯在关中,焦头烂额……偏偏乱世之中,总有人投机取巧,践踏百姓以成事业。既如此,他能忍多久?前日,他说灵帝独夫,但世间以武力压天下者,哪个不是独夫?他立在未央宫前,持刀呵斥天下,难道不是独夫之举?无人监制,他会不会有一日也会觉得太累,然后弃了自己的志向,一朝轻易视民为无物呢?”   戏忠欲言又止。   “我并非是苛全责备。”荀攸幽幽叹道。“其实相对董卓、灵帝,还有天下诸侯,卫将军能有此番坚持我已经是感慨难名了,而且也愿意勤恳出力,助他廓清天下。所以,又怎么会学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善加重力于其人呢?唯独你我三人故交,十载相逢,再加上之前狱中无聊,思索太多……今日这才多说了几句酒话罢了!”   “且为卫将军寿!”钟繇长叹举杯。   “为卫将军寿!”荀、戏二人纷纷举杯。   就在三名颍川旧人饮酒长叹之时,也在田丰与王允两名昔日御史台故交一起叙旧之时,对此多少心里有些清楚的公孙珣却根本懒得理会,反而早早一个人吃完饭,然后亲自执笔写信,准备向河东的自家母亲寻求帮助了……这倒不是他产生了母亲依赖症,而是论及数十万人的安置,这位一手开创安利号的女中豪杰可能真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专家。   当然了,气愤自家老娘之前专门来信,把刚刚纳的侧室夫人‘貂蝉’给叫走,以至于身边无人作伴,然后故意给自家老娘添麻烦的心思,恐怕也是有的……所以,这信一写,从自己未央宫前呵斥公卿的英姿,到今日关中千头万绪的麻烦,再到刚刚结为生死之交便要在豫州大打出手的曹孙刘苦情大戏,他是一件都没有少。   写完之后,开着门的舍外却已经是暮色极厚,月明星稀了。   “屋外是谁?”公孙珣收起信封,随口唤人。   “君侯!”于夫罗赶紧闪入,恭谨俯首。   公孙珣眯眼看了下此人,便直接开口:“按制度,舍外二十人值夜,你是什长不错,另一个呢?”   “张什长刚刚去小解,正好不在。”于夫罗赶紧回复。   “无妨……拿去给田豫,让他明日一早安排人去河东交与老夫人!”公孙珣不再计较,当即伸手递信。   而于夫罗也赶紧接手,小心转身欲走。   “对了。”公孙珣忽然想起一事。“韩遂、马腾还有那群西凉军头,还没把质子名单送来吗?”   “回禀君候。”于夫罗再度俯首。“那日你驱除蔡伯喈后亲口所言,让我们告诉所有人,若非大事和被召唤,那无论是故旧还是其他客人,都一律不见……韩马无召。”   “是我糊涂了。”公孙珣恍然大悟。“这规矩算了吧……那日我是气糊涂了……明日求贤令便要张榜,不要因此阻拦了前来自投名剌的人才。”   “喏。”于夫罗赶紧称是,然后便要匆匆持信而走,但刚走两步,却又似乎想起一事,然后无奈转身。“君侯。”   “何事?”正不知是要早点睡觉还是要看书的公孙珣恍然失神。   “君侯。”于夫罗捧着信,回身汇报道。“你刚刚说弃了前日的规矩?”   “然也!”   “其实,就在之前天黑后,大约晚饭后的时间,有一位君侯的故旧前来拜访……因为君侯有令,我们便没来汇报,而其人却不愿离去,只是干脆等在了前堂之下。”   “看来确实是我故旧了。”公孙珣也是无语。“不然你们何至于不汇报之余也不敢撵他呢?是谁啊?”   “是蔡伯喈家的女公子。”于夫罗更加为难。“抱着白猫、带着面纱,还带着两个粗壮使女,抬了个大箱子……做主的田司马专门问过义从中的前辈,大家都说这确实是君侯故交,想来是来为蔡伯喈赔罪的,唯独君侯生气,便只好一边小心看顾,一边不做汇报。”   公孙珣愈发无语,却又无力挥手:“也罢,让你们为难了……既如此,让她进来也无妨,反正我已经消气了。”   于夫罗赶紧再出去。   须臾片刻,果然其人复又引着一个抱着大白猫的女子,身后还有一个被两名粗壮仆妇抬着的箱子来到跟前。   另一位刚刚归来的张什长和于夫罗一起会面,却又当众在开着门的廊下准备打开箱子检查,但箱子上面有铜锁,倒是让他们无奈起来。   “俱是孤本,只能让卫将军一人看!”戴着面纱的女子见状竟然有些惊慌,以至于怀中白猫被惊吓到,一溜烟的蹿出来,先行进了公孙珣居舍。   于夫罗、与那张什长,还有手已经按到箱子上的呼厨泉一起回头去看自家将军脸色。   而公孙珣见状也是无奈摇头:“放进来吧……蔡伯喈哪有刺杀我的胆量?昭姬也不至于害我的!”   众侍卫得了命令,反而直接抬起沉重的箱子,将其放入舍中,然后退出房舍。   随即,戴着面纱的女子手足无措,步入舍中,却又勉强一礼:“请卫将军关门,我来为将军展示赔罪礼物……”   公孙珣无语至极,却也没有阻止对方,只是直接起身去抱了猫,然后来到箱前:“何至于此呢?你父亲糊涂罢了,前日我虽气愤一时,却也知道他是被人撺掇利用了。”   “不、不是这样……”女子勉力言道。“将军……不管如何,将军对我家总是有气的。”   “昔日口齿伶俐的小丫头,竟然也畏惧到这份上了吗?”公孙珣愈发摇头。“这样好了,礼物我收下,天色已晚,你回去吧!”   “请君侯务必……务必亲自开箱。”女子继续恳切请求道。“如此,我才许走。”   公孙珣无奈摇头,一手抱着大白猫让开位置,一手示意对方开箱。而其人也赶紧掏出囊中钥匙,颤抖准备开锁……却又一时失手,拧断了钥匙。   汉代的金属锁已经是簧片结构的了,这么一整,公孙珣一边无奈一边也是生疑,便一手抱着白猫一手从案上取下自己的断刃,然后在女子的惊慌之下一刀劈开铜锁,然后用刀刃挑起了狭长木箱的盖子,并旋即怔住。   白猫自公孙珣怀中一跃而出,窜入箱中,而公孙珣却是张目结舌之余目不转睛。   “何至于此?”许久,公孙珣方才回过神来。“我着实未罪你父至于此……”   “或许如此,然卫将军持刃而言,谁敢不惧?”箱中一名只着中衣的年轻女子,怀抱白猫,然后面色绯红,继续卧在那里言道。“且我父糊涂至此,可一可二复可三吗?”   “但也依旧不至于此。”公孙珣低头言道。“早十余年前初见,我心里就明白他是个糊涂蛋……”   “早数年相别,我也就明白卫将军是个聪明人了。”箱中女子面色绯红,轻声相对。“所以至于此。”   “出去!”公孙珣忽然扭头对身侧带着面纱的女子肃容言道。   ……   “卫将军既讨董成,白马入长安,往未央宫谒天子,时天子十岁。既出,蔡邕以故旧往曰:‘天子何如也?’对曰:‘天子聪明。’邕乃起身拜:‘今君侯引十万众渡渭水,长安人心不安,而天子十岁而聪明,君侯女年正嘉尔,何妨许以为后,以安天下人心?’卫将军勃然对曰:‘君自有女,何不嫁之?’乃逐。既归,邕惶恐无度,遂献己女至卫将军处,即为蔡夫人者也。”——《三辅决录》·赵歧 第二章 贵贱不相逾   一夜无言,第二日公孙珣自去处置事物。   按照昨日这位卫将军与核心下属们讨论出的大致结果,应该是兵分四路……一方面是王修暂时处置三辅民政庶务;一方面是贾诩出发处置收编弘农、洛阳残余凉州部队;另一方面则是娄圭与韩当等诸将议论功劳、整编军队;还有一方面则是让戏忠、荀攸、钟繇即刻开始颁布《求贤令》,并大举推荐人才,充实幕府。   这其中,前三件事是可以同时并行的,而且除了贾诩的那边可以在短期内有所期待外,其余两件事都是注定要严肃对待,并且注定要耗费极多时间和精力来应付的长期事物。   这么一来的话,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扩大幕府,招纳人才,统一事权,就成了当务之急,也成了办好其余几件事的先决条件。   而再具体来说,可能跟很多人想的不一样,这里面扩大幕府,建立制度其实倒是非常简单……毕竟,秦汉制度其实已经非常完善了,这年头的将军府中有一个完整的军事后备体系和人才招募制度,三公府中更是针对各种事物拥有多达二加十再加一,共计十二曹一阁的完善政治体系。   其中,所谓二,乃是指负责人事的东西曹,西曹负责内部人员署用,东曹负责外部人事署用。   所谓十,乃是秦汉十曹制度,即户曹主民户、祠祀、农桑;奏曹主奏议事;辞曹主辞讼事;法曹主邮驿科程事;尉曹主后勤民夫转运事;贼曹主盗贼事;决曹主罪法事;兵曹主兵事;金曹主货币、盐、铁事;仓曹主仓谷事。   最后外加一个黄阁主簿,负责文档存录。   如此制度,加上原本将军府自带的军事枢密体制,真的就是一个完整的霸府制度了。   实际上,后来的所谓唐代三省六部制度,宋代的中书、枢密、三司制度,再往后的明代阁部制度,包括清代的军机制度,说白了,都是秦汉制度的变种,君权、相权;内权、外权;文权、军权、财权……各自博弈,按照时代特色稍作进退而已。   有一言说的极好,乃是万世皆法秦制度……天下事就是那些,这些东西没那么玄乎。   而此时公孙珣要做的,无外乎是给自己的卫将军府加上这个十二曹一阁的机构罢了,然后再一拍桌子,以后自己地盘里的事情全都送到卫将军府中处置,仅此而已。   那么回到眼前,从这一日开始,公孙珣的真正重点应该放在人才上面,因为没有足够人才的话,这十二曹一阁的制度再完善,也只是个空壳子而已。   故此,公孙珣对今日的《求贤令》,马腾韩遂的送质名单,还有钟繇、荀攸的推荐,其实都颇有期待……无论如何,拿下中枢的本意,一个自然是确保唯一一个可能影响自己鞭笞天下的权威不会被别人所执,另一个就是看中这些年中枢积累的人才了。   人才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所谓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这个人自然指的是人民这个统合体,然而真正使用起来的时候,却也要挑选其中的佼佼者担任引领和其他重要职责,而这个佼佼者就是所谓人才了。   而不得不承认的是,中枢这个被公孙珣当众指摘的官僚统合体,其内部依然垄断着整个大汉帝国最精英和最顺手的一群执政人才……黄门侍郎里的侍郎,尚书台的尚书郎,御史台的侍御史,还有董卓搞出来的以诸大臣公卿子弟为主的宫廷郎官,其实都是值得期待的人才,决不能一棒子打死。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这一切的前提是能为我所用,而且不能喧宾夺主。   毕竟,用人即政治。   “庞德庞令明吗?”卫将军府院中树荫下,公孙珣接过一张纸来,上来便微微挑眉。“他也是算是人质?韩文约你的人质?”   话说,这日上午,公孙珣一大早便下令敞开大门,挂出求贤令,并直言来者不拒,然后便坐在院中准备接纳天下才俊。而很快,他也果然就在门庭若市之中迎来了第一波预想中的人才红利——韩遂马腾,还有一些西凉军头乃是第一波蜂拥而至的人。   毕竟嘛,这些人不需要顾忌脸面,而且他们在长安城中是坐立不安,军队放在公孙珣大军的包围圈里也是战战兢兢……所以格外急切。   “是。”韩遂赶紧起身,恭敬言道。“在下并非无子,但全都没有过十岁,恐怕没法伺候将军,只有一个女儿去年及笄,而凉州穷鄙,青年才俊太少,所以便干脆招了令明做女婿。”   坐在树荫下的公孙珣仰头稍作思索,然后依旧一头雾水……若是庞德成为韩遂女婿,为何后来一直是马腾部曲?   当然,这位卫将军不知道的是,正是当日他在渭水主持的那一战,把人家原本该成为韩遂女婿的阎行给弄死了,这才让庞德补了位,所谓事出有因而已。   当然了,想不明白就不必多想,公孙珣立即颔首:“既如此,庞令明确实是最佳人选,听说他本来就喜欢乘白马,昔日在凉州便称白马从事,我也很喜欢他的武勇忠义,正好此番我义从有些军官要外调,就让他领这些名单上的凉州子弟过来,以作补充。”   韩遂大喜过望,立即俯身谢恩。   而马腾也赶紧起身,将手中一份名单经贾逵之手递上。   公孙珣打开来,当头便看到马超二字,更是愕然:“马超是你长子吧?”   “正是。”马腾立即应声。   “已经加冠了?”公孙珣愈发蹙眉。“没这么大吧?”   “刚刚十四岁,但等送来也算是束发的年纪了……我是想让他随卫将军学些东西。”马腾恳切应声道。“而且这小子虽然只有十四,却早已经能上马使矛,堪称健勇。”   公孙珣愈发蹙眉。   话说,他倒不是怀疑马腾的诚意,而是对马超这个人有些疑虑……也不是人品上的疑虑,十四岁的熊孩子,再怎么熊,孤身一人离家千里,在军队里也能渐渐约束好的,关键是十四岁这个年龄确实尴尬,有些小了。   可若不受,却更不对头吧?   “禀卫将军。”就在这时,刚刚轻松坐下的韩遂忽然又起身言道。“马超乃是马将军庶长子……他还有两个嫡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二,俱能上马持矛。”   马腾惊愕看向韩遂,却又赶紧朝公孙珣下跪请罪:“绝非有欺瞒将军之意,实在是其余二子太小,且马超也非在下庶子,只是其母为羌人罢了。”   “并没有追究你的意思。”就在马腾惶恐一时的时候,懒得理会韩遂小心思的公孙珣终于是颔首出声。“只是确实觉得年纪有些小,没必要强行束发……这样好了,这些名单上的凉州子弟,十八岁以上的随庞令明入白马义从,十八岁以下的,如你这长子马超,不如去昌平读两年书,再来我军中效命,如何?”   马腾自然无话可说。   而既然定下了章程,凉州最大的两个军阀也都成功通过,那接下来,诸如杨秋、成宜,以及姜、阎、赵、任、梁、苏、宋、边等等凉州豪族、军头也都纷纷输诚,俱有子弟送上,自然不必多言。   而公孙珣收起名单,眼见着身前这群凉州军阀、豪族毕恭毕敬,也是不由一声叹气:“诸位,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们这么优容吗?”   韩遂当仁不让:“君侯大度。”   “不是大度。”公孙珣摇头不止。“咱们去年刚刚打过一仗,死伤过万,何必自欺欺人谈什么大度?之所以容忍你们,无外乎是事有缓急而已。”   韩遂、马腾以下,俱皆干笑。   “于地方而言,你们凉州那里,一来羌汉混居,乱象绵延百余年,想要重建,不免任重而道远;二来,凉州只要不侵扰关中,便无关大局。”公孙珣继续坐在那里言道。“而于人而言,凉州军虽然善战,但如你们这种废物,看似赳赳无前,其实所求者不过是割据一时,求个人安乐罢了,并无大志……不要说与袁绍相比,便是陶谦、刘表、刘焉都是远不如的,故此,只要你们老实,我自然可以放一放,先收拾河北,再来与你们讲道理……而你们也是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才敢去郿坞那边见我,还想着倚靠我来翻身坐稳对不对?”   韩马等人愈发赔笑。   公孙珣也是顿时失笑,然后旋即又收笑肃容:“话虽如此,可我为执政,总是要讲一个朝廷规矩的,而且我兵马强盛于你们,也曾堂而皇之胜过你们,总是可以对你们说些话吧?”   韩遂依旧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其人立即拱手俯身:“愿听将军吩咐!”   自马腾以下,也赶紧纷纷正色俯身听命。   “其一,我不管你们如何,汉阳郡郡治冀城,以及冀城以东的通道要让出来,朝廷也会派新的凉州刺史入驻冀城。”   “喏!”上来便要夺地盘,但韩遂等人还是咬牙应声。   “其二,不许相互私斗,若有摩擦,先禀刺史,能坐下来不要上马……是非曲直,我心里自有判断。”   “喏!”   “其三,北面三郡以马寿成为首,要注意防备西部鲜卑南下,并州有求援兵,不许推辞;而西面三郡,以韩文约为首,要尽量维持西域通道,保障商旅。”公孙珣继续言道,而话至此处,却是忽然变得严厉起来。“最后,不许有残民之事。据我所知,凉州百姓在你们治下还算安泰,当地百姓对你们都还比较尊重,这其实才是我真正能够容忍你们的缘故,否则,便是再艰难,难道有讨董艰难?我在河东和之前未央宫前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真要是违逆了我,那我也要如诛除董卓那般,隔着千里万里,取你们的首级,然后传示天下……诸位,我与董卓相交十余载,所以能留他老母和孙女,跟你们可没什么瓜葛!”   韩遂喉结微动,依旧是第一个低头称喏。   “既如此,我明日就上表天子,与你们两个杂号将军的称呼,便各自引兵回去吧。”公孙珣挥手道。“长安这里千头万绪,我实在是没心思招待你们,而你们也要早些回去后安定凉州秩序,抚慰凉州人心……告诉他们,大汉安定了百年,凉州乱了百年,如今大汉全乱,但我公孙珣取了关中,却也该轮到凉州稍微安定了。”   韩遂等人俯首告辞,公孙珣便将名单收起,也没做多想。   话说,卫将军府难得大开,自然是门庭若市,所以韩遂等人既走,门前义从便立即又引人至此,而这一拨人乃是三兄弟,分别唤做张范、张昭、张承,乃是河内修武名门,留侯张良之后。   其中,张承乃是正经的卫将军属吏出身,算是公孙珣故吏……出身顶尖名门,又有这么一层关系,也难怪会这么早过来,同时也难怪义从将他们放到最前面。   话说,另一个时空里,这哥仨曾经一度谋划过对付董卓,却又自己放弃了,然后一起逃到扬州,最后被袁术给逮住,到官渡之战后才回到中枢,并受到曹操重用。   而此时,有这么一层关系,公孙珣自然是觉得水到渠成,于是当即起身相迎,一方面要让张承回归幕府,一方面却又主动跟张范直言,请对方留下来担任自己的奏曹曹掾。   不过,张承的回归是一口而定,张范却婉拒了公孙珣的征辟。   公孙珣惊讶之余却也恍然……一来,之前在河内他就知道张范这个人极度恬淡,很有道家出尘的感觉;二来,他也理解张范的心态,自己之前在未央宫的气势太足了,以这种聪明人而言,未免会有些担忧,其人或许是偏向自己的,但却不想在汉室与自己之间站队。   放弃中枢职务,成为他公孙珣的直系掾属,不到万不得已,他这个留侯之后是不会这么做的……尤其是修武张氏还跟公孙珣有香火情,只要这位卫将军不是个分不清敌我的傻叉,那就不会为难他的。   实际上,对此公孙珣果然无话可说。   当然,有些失望却也难免。   其实,对于能在长安招揽到的人才,公孙珣心里是有一杆秤的。   如马腾韩遂那边送来的人物,尽管出身边郡,而且身上反贼的味道是怎么洗都洗不清的(真正名义招降他们的是董卓),但公孙珣反而乐见这些人加入自己的军队,并在日后于关东河北立功,因为他们政治上的毫无根基与部队中的毫无牵扯,其实反而算是某种极大的优点,可以让人放心使用。   还有些人,不管出身、立场如何,只要保证基本的能力,那么如果他选择按照《求贤令》的方式自投名剌上门,公孙珣也一定会尽量保证从优安排对方……千金买马骨也好,服从性测试也罢,反正千百年来都是这个规矩。   再有些人,只要找上门,公孙珣是没办法也没理由拒之门外的……比如曾经帮助过公孙珣的何进长史王谦,还有王谦背后的山阳王氏,这得报恩;还有蔡伯喈再上门,以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这就得捏着鼻子供起来了;类似的还有刘宽的门生、曾经河内的旧部,等等等等吧。   但是万万没想到,这批人跟他牵连的人,居然心意飘忽,反而是那群西凉反贼个个诚惶诚恐……莫非只能示威,不能贪情吗?   送出张范,留下张承,公孙珣心中不免有些想法,而随着时间流逝,这一日来的人越多,类似的情况也越来越多,甚至,公孙珣极为看重的师叔华歆华子鱼(这厮是卢植师弟,也跟审配旧主陈球有关系)反而劝他不要太急,以安抚关中人心。   至于所谓真正自投名剌,以‘应聘’姿态而来的‘贤才’,就更是一个都没见到了。   当然,即便是心里明白,今日得到消息后上门的只是长安城内的人而已,而长安城内的人没几个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求出身,但公孙珣的心情却也依旧渐渐转向阴郁了。   唯独当今之世,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你是不能在招揽人才上显得过于咄咄逼人的,想要示威都得旁敲侧击,否则最后吃亏的只能是你。   “君侯。”   下午时分,天色西斜,戏忠、荀攸、钟繇带着自己的推荐名单赶到卫将军府邸时,却正见到公孙珣召见王谦之子,才十三岁正在戴孝的王粲……话说,直到此时公孙珣才知道,王谦迁都路上便已经病死,而其心中愈发抑郁之余,却也在犹豫如何安置王粲。   要知道,这个小子和他的堂兄一起来拜会,二人年龄相仿,但他的堂兄王凯年纪轻轻便身长七尺,仪表堂堂,望之宛如束发青年;而王粲本人却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而且身体羸弱,宛如一个没发育完全的十岁孩童,着实让人担忧。   平心而论,如果王粲跟他族兄一个模样,公孙珣早就留在身边任用了,但如此模样,若是留在身边打磨,一旦得个病受个伤,然后一命呜呼,未免怕负了王谦当日的两次大恩。   而就在公孙珣一时犹疑,周围钟繇、戏忠、荀攸等人也会意保持沉默的时候,忽然间,又有于夫罗自后院前来,匆忙奉上了一个锦囊。   “这是什么?”公孙珣自然茫然。   “蔡……蔡夫人所遗。”于夫罗赶紧作答。“不是我不知君侯在见客,实在是夫人吩咐。”   周围人面面相觑,便是戏忠也不知道为何忽然多了个蔡夫人,而稍微知情的贾逵和一众义从又怎么可能多嘴呢?   “她回去了吗?”公孙珣倒是不以为意,直接接过锦囊,在他看来,既然有昨夜一事,却也无须多想,只等过两日忙完后便即刻寻人提亲,正式将对方纳为夫人……十几年前以蔡伯喈之女为妾,未免可笑,但如今秉天下之权,也就无所谓了。   天底下规矩虽多,却没几个是为真正上位者设计的。   “一早君侯来前面视事,蔡夫人便已经回去了。”公孙珣主动问起,于夫罗语气不免顺当了很多。“她让我等不必告诉君侯,只是留下两个锦囊……一个便是这个,要交给君侯;另一个却是给属下等人,让我等此时拆开来,而拆开后才知道是要在此时给君侯奉上锦囊,并汇报一事。”   “何事?”公孙珣刚要打开,陡然一怔,心中也有些惊疑起来。   “蔡夫人留给我们那个锦囊中写的清楚,她让我们转告君侯。”于夫罗语气干涩艰难,俨然是有些畏惧。“她不是回家,而是一早便去河东了,准备去寻老夫人谋个差事……”   “怎么一个个的都去河东?”公孙珣听说是去见自家母亲,不免尴尬失笑,只觉得蔡昭姬未免有些太过主动。然而,等其人拆开手中锦囊,微微一扫,却又整个人不好了。   原来,锦囊之中,一张纸条而已,而纸条上不过区区数行娟细小字:   自幼在邯郸,多闻大娘风采,常思以女子身效仿,以留名天下,慰藉百世。然囿于家族,多思无行,囿于乱世,多行无果。昨日之事,三分为父,三分为君,然终为己矣。今日往河东,不复返也,君若稍存心意,期亦不复寻也。   公孙珣怔怔片刻,仔细思索,总算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自己以为是美人投怀,却不料是美人挣脱束缚临行之前嫖了自己!   “君侯?”众人眼见着公孙珣半晌不说话,而王粲兄弟还尴尬坐在那里,便出言提醒。   “让……”公孙珣闻言开口,可说话说到一半,愣是卡在了那里,许久方才缓过来。“张承何在?”   “君侯。”刚刚归入幕中的张承即刻起身应声。   “让你兄长替我做个媒,”公孙珣抬起手中锦囊,茫然而言。“告诉蔡伯喈,他女儿昨日在我这里,既为我夫人,终不会负她。”   和座中其他人一样,张承怔了许久方才醒悟,然后赶紧点头。   “还有。”公孙珣等了片刻,复又扭头指着戴着孝布、身材矮小丑陋的王粲对贾逵言道。“王长史与我多年故旧,如今他去世,其子年少而孤,我不能不亲自抚养……但我此处并无家眷,不好处置,你带人回一趟河东,亲自送他去见家母,顺便问一问蔡夫人有没有赶到河东……明白了吗?”   贾逵心知肚明,当即应声,却也不以为意。   安排完两件事情,似乎有所补偿,却又似乎无所谓,公孙珣怅然若失,却又忽然起身:“天下事,不去主动作为,只能坐而失机……志才、公达、元常,你三人将要推介的名单留下,我自会观察……但不妨先召集朝中公卿做些准备,你三人去布置,明日我要在城外渭水畔大宴群臣!”   一众幕属,自然纷纷应答,然后各自告辞去做。   而公孙珣手持锦囊,坐回座位,却又依旧怅然若失。   ……   “孝庄仁宣诚宪恭懿至德纯徽翊天启圣文皇后,太祖亲母也,太祖少失怙,乃贩缯抚之……凡经商,二十载安利号流通天下;凡著书,固百万言,文史小说诗歌皆涉;凡为民事,安抚二辽,以成塞外繁华。世称奇早于太祖奋发。”——《旧燕书》·孝庄文皇后本纪 第三章 一棹每随潮上下   七月流火,顾名思义,进入七月就是初秋,然后天气就会转冷。这种传统的时节描述,可能随着这些年天气渐渐转冷的情况下有些脱节,但最起码在中原王朝最根基的黄河流域还是很有指导意义的。   换言之,七月的渭水,暑气已经算是消散,但繁忙的秋收和显得有些偏冷的深秋却并未到来,此时正是一年中最适合接触大自然的日子。   当然了,可能秋收后的重阳节和春耕后的阳春三月,这句话未必就很准确。   但是回到此时此刻的三辅地区,具体而言,如果再考虑到之前董卓乱政一年来的残暴杀戮,考虑到河南士民迁移过程中的苦难,再算上连番军事作战下对民间转移的压力,还有之前公孙珣在未央宫前展示的那种强横姿态……那么中枢朝廷的官吏们也好,三辅本地和刚刚迁移来的河南老百姓也好,甚至投降的董卓部队和公孙珣带来的幽并部队,似乎都需要一场恰当的、具有仪式感的活动,来寻求安全感。   便是宰了董卓,吞了三辅,压服了中枢的卫将军公孙珣,难道就不需要稍微缓和一下气氛,以安抚关中人心吗?   故此,这场原本被定为‘明日’开始的宴会,随着准备活动不停扩大、参与人员原来越多,从而一拖再拖,以至于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到了最后,居然是在七月下旬方才成功举行,而且举办的规模也从一次针对中枢重臣的独立宴会变成了牵扯极多的三日大宴。   据说,可能是考虑到这个宴会背后的政治含义,就连先行率部队离开的马腾韩遂等人,也一度想匆匆解散部队回来参与,却被公孙珣给撵回去了而已。   三日宴会。   第一日上午是卫将军出面,先举行了带有仪式性的祭祀,外加召见三辅本地三老、名士,与其说是宴会,倒不如说是政治作态,虽然必须却无太多可言。   而从当日下午开始到第二日晚间为止,活动就变得格外丰富了。   其中,有引起长安百姓扶老携幼围观的蹴鞠表演,有大量名士参与的辩经经筵,有河东盐池、铁官招募民壮的集会,有贵族官宦年轻子弟自发参与的踏青……也就是相亲了……当然,最主要的肯定是开放式活动下各种大小规模的自发性政治连结,从中枢重臣往下,很多军中功臣、还有台署吏员,还有很多三辅本地的世族人物,纷纷各自组队,借着宴会或者种种活动的名义半公开的交流表态。   唯独值得一提的是,据说刚刚跟卫将军结了亲,本该最适合这种场合的天下名士、右中郎将蔡伯喈,却始终没有露面。而相对应的反倒是卫将军本人,还有杨彪、王允、黄琬、皇甫嵩、朱儁这些真正的大人物,以及卫将军带来的那些幕府骨干、军队核心,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有摆架子,几乎是整日都在渭水与基层同乐。   但不管如何了,总而言之,这一场活动,无论是从与民同乐的角度来说也好,还是从安抚中下层官吏人心的角度来说也罢,效果都还是很好的。   而到了第三日上午,公孙珣更是以主人的名义,邀请朝中、军中、地方的重臣与骨干人员在长安城北渭桥南畔的一个小坡地上围起帛障,举行了正式宴会。   自刚刚从河东赶来的大司马刘虞以下,朝中三公九卿及其府掾属吏;外加尚书台、御史台、黄门监全员;以及在董卓死后,以公卿大臣子弟充当,然后实际上作为最核心禁卫的郎署成员;还有目前在三辅暂驻的军中核心将领以及卫将军幕属;再算上京兆尹本郡的郡县长吏,以及虽然没有出仕,但在本地有着巨大声望的韦端、赵歧等名士……换言之,整个关三辅内部真正有能量的人,能来的都来了。   某种意义上而言,如果说之前未央宫前是确立公孙珣本人对中枢和三辅地区的无上权威的话,那这一次,就是决定未来关中具体权力划构的前奏与吹风会。   为什么说是前奏?   因为这毕竟是宴会,是用来缓和气氛、拉近关系的场合,而人事任免未免有竞争、争吵和得失,前两日如此和气的气氛想来卫将军也不愿意就此打断的。   实际上,很多人认为,公孙珣很有可能要等到八月初一大朝会,或者干脆九月初一大朝会才会正式推出自己的任命与安排……尤其是持后一种意见的还比较多,这是因为九月初一再进行全面人事梳理的话,一来公孙珣可以从容完成政治协商,制定一份完善的幕府属吏名单与朝廷官员名单;二来,公孙珣也可以趁机先将三辅今年至关重要秋收以军管的方式完成,从而掌握三辅未来一年最要害的东西——粮食。   果然,上午时分,秋日阳光明媚,渭水碧波荡漾,隔着一条河的蹴鞠赛场还有欢呼声隐隐传来,公孙珣与朝中几位重臣,也就是刘虞、杨彪、黄琬、王允、皇甫嵩等人一起入座后,还是言笑晏晏,聊得很开心的……丝毫看不出来半月前未央宫东阙处其人那要当场择人而噬的威风,尤其是此时坐在那里笑的很开心的诸位正是当日差点被吃掉的猎物。   当然,随着卫将军和大司马、三公、九卿一起入座以后,下面的气氛还是很快变得严肃了起来——这些人聚在一起,想不严肃都难。   “为卫将军寿。”既然落座,在众人颇具试探性的一番推辞后,倒是皇甫嵩这个御史中丞主动起身,拿低做小,给公孙珣这个昔日的同僚兼后辈做出了姿态。   毕竟,无论如何,公孙珣做主人的基本政治立场还是已经定下来的。   “为卫将军寿。”公孙珣端坐不动,只是目光一扫,周围自刘虞以下便纷纷起身齐齐举杯。   然而,公孙珣闻言只是端起酒杯,似乎便要饮下,却又忽然再度放下,然后依旧端坐不动。   宴席中何止三四百人,除了少数人事先知情,或者早有所料外,其余见状,不管阵营出身,倒是纷纷心中凛然起来……然后其中大部分人却又只能端着酒樽立在那里,尴尬不敢乱动,以至于心中渐渐惊慌。   当然,总有人天生胆大,而且问心无愧的。   “卫将军这是何意?”城门校尉朱儁一面举杯一面愤然质问。“若是对我等这些人不满,尽管处置!但在下有一言……你若是屡屡视所有人皆为敌,那与董卓何异?”   “朱公想多了。”公孙珣幽幽叹道,却又声音宏亮,显得不惧不愧。“只是见大家纷纷举杯为我贺寿,如此盛景,自然是想到了数年前刘师丧故,我在孟津与当时的中枢各位割瓶相对,然后相约共肃朝纲的场面……诸位都坐……你们说,如今物是人非且不提,为什么昏君丧身、阉宦覆灭,可天下局势却反而崩殂到这个局面了呢?”   众人闻言纷纷重新入座停杯,而虽然心知有异,却又各自无言相对,便是刚刚出言顶撞的朱公伟,此时也有些黯然——毕竟,他和公孙珣一样,差不多的时间离开洛阳守孝,然后再回来就是这么一摊子江河日下的破事了。   “那卫将军以为呢?”停了半晌,倒是光禄大夫杨彪不得已出言接上了话,以防冷场。“是什么缘故?”   话说,当日反对迁都一事后,三公之中,司徒杨彪与太尉黄琬一起被罢免,接了光禄大夫的虚职,而司空荀爽又试图刺杀董卓不成,然后自杀,这才让王允以司徒领尚书事的身份成为群臣之首。   而如今,风水轮流转,以司徒王允为首的一波现任执政公卿在未央宫前被公孙珣指着董卓一通乱打,虽然没有罢免,但到底是政治威望大失,却又不好事事冒头了,这就让当日昂首站在右阙之下的杨彪、黄琬、朱儁,以及在关中向来有极大威望的皇甫嵩重新获得了政治导向力。   尤其是杨彪,他的家族本就是天下仅次于袁氏的天下第三姓,素来并称袁杨,算上杨彪自己,也已经完成了四世三公的伟业……更重要的是,他的家族本就在关西(弘农华阴,潼关以西),这使得其人与其家族身兼关西本地名望和朝廷中枢威信,所以堂而皇之的成为了朝政公卿代表,也是某种特殊意义上的人心所向。   “能如何呢?”公孙珣摇头扬声感慨。“深层缘故,我之前在未央宫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昏君乱政以至于盘剥过度、世族腐败以至于阻断贤才进位、豪强兼并土地以至于百姓无立锥之地……这些大汉朝几百年的痼疾就摆在那里,大家又不是瞎子,又何必佯做不知呢?我听说荀氏有一位叫荀仲豫的人还专门写文章论述过这些,若是真不懂,就不妨找荀公达去抄录一份,仔细学学。只能说,当日世祖光武度田,有先见之明,却摊上了灵帝这种后世子孙,也是让人无奈。”   座中一时沉默……说起来,这才几日而已,这些公卿大臣就已经习惯了在公孙珣说话时保持低调了,学不会的,除了那几个硬茬子,其实早就在董卓时期就死光了。   “不过。”公孙珣继续言道。“今日不是说这些大道理的……而是我忽然想到,当日我走时,如乱政的董卓尚是国家栋梁,如杀了一堆九卿、如今还要并吞整个关东的袁绍尚是只想着为国家诛除阉宦的党人领袖,如现在跨州连郡的袁公路当日也只是一个寻常公族子弟模样,便是刘焉、刘表,你们当日有谁能想到这些人如今居然已经割据一方了吗?”   “家父只是因为米贼阻断了道路。”数人匆忙闪出,跪地请罪,正是以刘范为首的三兄弟。“其实一心向汉,并非割据……卫将军,你与我父相知许久,应该知道,家父只是为人谨慎小心罢了……况且,我家中乃是正经汉室宗亲,怎么会作出如此事端来呢?”   一旁刘焉表兄黄琬,也赶紧出列说话求情:“卫将军,我有一句恳切之语……如二袁之辈,看他们现在的架势,确实不能说他们没有存异心了。但是如刘君郎、刘景升,还有徐州陶恭祖、北海孔文举这些人,他们不过是碍于时事,不得已举兵自保罢了,未必是心存异心。若朝廷有命,然后道路通畅,他们一定会听从朝廷命令的。”   “诸位知不知道贾文和已在武关取了李傕首级?”公孙珣一时摇头,却又努嘴示意。“而武关既通,便有南面奏疏送到……贾逵,你将前日武关送来的刘表奏折给黄公看一看。”   黄琬茫然不解,直接伸手拿来,打开一看,只是区区几眼便面色煞白,以至于失语难言。   旁边三兄弟中的老大刘范眼看着表叔失色,情知有异,也顾不得多少,赶紧起身挤过去看,也是只看了一眼便神色惊惶起来,却又立即大声相对:“卫将军,这必然是刘景升诬陷我父!其人知道你平定了关中,所以行此祸水东引之事!”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让贾逵拿过奏章去挨个给朝中大臣去看,而有一个算一个,几乎每个人借着明媚阳光稍微扫视一眼后,都宛如见了鬼一般。   原来,刘表奏折上写的清清楚楚——他说刘焉之前在益州击退了董卓的攻击并顺势清理了益州后,而当时恰恰卫将军进入关中的消息又有延后,所以其人志得意满之下,居然仿造天子仪仗,在益州造了数千辆天子乘舆!结果有从南阳逃往益州的人看不惯,直接跑回来告诉了他刘表。   对此,刘表还不忘在奏折中文雅的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刘焉这是‘有似子夏在西河疑圣人之论’!   子夏是孔门十哲之一,却背弃了‘克己复礼’的论调,而实际上成为法家思想始祖之一,所谓是在嘲讽刘焉,身为汉室宗亲,却居然想另起炉灶……而汉室宗亲另起炉灶是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奏折一路传递下去,三公九卿尚书御史大致传完一圈后,又由贾逵在下面御史、黄门、郎官、属吏、名士们身前大声朗读了一遍。   这下子,真是人人面色精彩。   “黄公,就凭这封奏折,咱们平心而论,要么是刘君郎真起了不轨之意,要么是刘景升在诬陷他,对不对?”公孙珣在上方放声笑道。“而刘景升这位昔日当日八骏若是如此诬陷益州牧,其实也只有一个说法,那便是如刚才刘范这小子所言的那般,是刘景升见我讨董功成,想祸水东引……可要是这样呢,岂不是说刘景升也把荆州当做了自己的地盘,不想让朝廷和我去碰他?故此,两位汉室宗亲,两位昔日天下公认的道德楷模,两位一州之长吏,总有一个是心怀异心的,或者干脆两位都有异心,对不对?”   黄琬喏喏不能答。   公孙珣愈发失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豁然起身四顾扬声而言:“话说起来有些难听,但诸位,要我说呢,这些本是理所当然!所谓人穷而气短,势穷而人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他们也是被时事给逼得……诸公,你们见过灾年时老百姓易子而食吗?”   渭水对岸的蹴鞠场传来一片欢呼,而公孙珣所在的帷幕宴席之中却近乎鸦雀无声。   “若是没见过易子而食,那总该见过老百姓杀婴弃婴吧?”公孙珣继续冷笑道。“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应该明白,杀婴儿这种事情,大概是天底下最无良的举止了,何况是以父母杀子女呢?但是天下各处,有一处算一处,又有什么地方不杀婴呢?而且又有哪处地方把杀婴当做是真正的罪行来处置呢?为什么如此……杨公,为什么如此,你能给我讲解一下吗?”   “因为百姓穷鄙,不杀婴也养不活。”杨彪无奈起身拱手答道。“于父母而言,与其日后没法养,不如早些杀掉……”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公孙珣俯身捡起案上空杯,旁边贾逵立即帮忙满上,于是这位卫将军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度一饮而尽,方才继续言道。“百姓穷,多一口人便吃不上饭,那只好杀掉,而久而久之,杀婴这种事情就成了理所当然之事……非只是寻常百姓习以为常,便是你们这些名臣显吏,虽然心里明白这是坏事,却也只能坐视不理,到最后也习以为常……是这意思吗?”   “正、正是。”   “那么刘表、刘焉、陶谦、二袁,乃至于董卓,其实不都是一回事吗?”公孙珣捧着空樽失笑道。“只不过对他们而言,穷困的是天下大局罢了!咱们刚才说昔日孟津畔的忠臣良将为何如此,不就是这个缘故吗?灵帝把天下搞得崩坏,从中枢到地方全都不可救药,所以天下大局开始变得穷困起来,而他们这些人处在这种乱局、困局之中,所见所睹所遇所闻俱是杀戮、劫掠、强取、豪夺、谋逆、篡悖之事,耳濡目染之下,又手握强权无人能制,又怎么可能不日渐骄横多疑?无非是堕落的不如董卓那么快罢了!我昔日见人点评人物,说某一人乃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现在想来,这难道不是言语上的机锋吗?天下出身不错的秉权者,有哪个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言至此处,一片寂静之中,公孙珣将手中空杯掷于地上,然后扶刀睥睨:“诸公啊,咱们今日能坐在这里置酒高坐兼观秋日渭水盛景,见百姓、士卒嬉戏于隔岸,你们知道有多不容易吗?信不信,再过几年,如董卓那种人会越来越多?信不信,过几年,如果继续割据下去,刘表也会跟刘焉一样有‘子夏西河疑圣人之论’?信不信,过几年若袁绍依旧无人能制,恐怕就不会自表为车骑将军,而是自己为自己刻天子印玺了?信不信,过几年我也会像袁绍、董卓那般肆意斩杀公卿,反而无人以为意?大司马,你是真得谢谢我!”   前面众人都懂,唯独最后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但随着枯坐在上首的刘虞一声叹气,然后起身大礼相拜后,众人多少有些醒悟。   “卫将军今日到底何意,不妨言明。”一片寂静之中,皇甫嵩勉力相询。“总不能只是想让大司马拜一拜你吧?”   “我只是想说两件事,”公孙珣坦然而答。“其一,天下割据大势已成,中枢权威已丧,不要做什么一纸令下而平天下的美梦了,行不通的;其二,乱世宜短不宜长,也不要做着什么缓缓图之的美梦了,要凡事只争朝夕……否则天下困局之下,人心沦丧极速。今日我平董卓后,还能借大义安抚地方兼收其降兵,还能想着接济无依靠的河南士民,可你们信不信,若是乱局绵延数载,天下便会有战后屠城之事?信不信,绵延十年乱局,天下便有长平之战后杀戮十数万俘虏的惨事?信不信,绵延二十载,便有公卿子弟满族填河的惨事?你们都不读史的吗?”   皇甫嵩、朱儁、杨彪、黄琬等人各自面面相觑,最后却是杨彪带头躬身一礼:“卫将军想要从速抚平天下,确实是一片仁心……我等愿意全力相助,以助卫将军重扶汉室社稷。”   “说的好。”公孙珣忽然失笑,却又当众在已经两股战战的刘璋脚下捡起了那被掷出的金樽,然后示意贾逵倒酒,待酒满之后方才举杯至杨彪身前,轻声笑道。“但是我这人平素直来直往,不屑于遮遮掩掩……杨公,我固然欲从速,可正是因为你们在这里,我却连人心都收拾不了,怎么办?你们在我身前,我想从速都难又如何?你们在我这里,这三辅的人心便不能聚力助我,又如何?”   之前俯身行礼的杨彪抬起头来,其人三分恍然,三分茫然,三分愕然,还有一分惶恐,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赐光禄大夫节杖!”公孙珣端着酒杯不动,直接扬声喊道。“宣旨……”   慌乱之下,眼见着钟繇从帷幕后取过一份圣旨,又有甲士捧来一个节杖,杨彪只能匆匆下拜接旨。   “且住!”就在此时,王允惊疑起身质问。“卫将军,为何旨意、节杖之事我不知晓?便是天子年幼你来辅政,可未经尚书台版制,如何算是圣旨?”   “司徒王允党附董卓,阿逆奉承,大失天下所望。”公孙珣头也不回,对答如流。“今日一早,我便亲自入宫,请旨罢免了其人司徒之官,录尚书事之职,唯独念及其人执政期间多有维系朝纲之事,依然为太中大夫;又有大司马刘虞,以月初流星故,罢大司马改任太尉,领尚书事;太尉赵谦,迁司徒……子师兄,你早上就已经不领尚书事了,现在领尚书事的乃是刘伯安,唯独宣旨的黄门侍郎没在家中寻到你,你尚且不知而已。”   王允看了看之前对公孙珣俯身而拜后端坐原处的刘虞,眼见着后者面无表情,竟然是一句话都不能反驳……因为哪怕是按照政治传统,他也该把录尚书事的这个职责还给这唯一一个尚在中枢的宗室重臣才对,因为人尽皆知,刘虞本来就有以宗室辅佐幼帝的职责。   所以这个改任,莫说是他王允不能反对,便是整个中枢上下,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反对!而且身为一个大汉忠臣,没理由也不该反对啊!   一念至此,变成太中大夫的王允只能颓然坐回原处。   就这样,黄门侍郎钟繇继续宣旨,却是堂而皇之的当众宣布了一个任命,乃是以光禄大夫杨彪为使者,持节往豫州而去,旨意中要杨彪明告豫州各郡县,朝廷所任豫州刺史为刘备刘玄德,而袁绍所表曹操、袁术所表孙坚,俱为非命!   反正杨彪老婆是袁绍、袁术的亲姐姐,倒也无虞那俩人一怒之下砍了他……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任命反而极度合理。   “杨公。”杨彪茫茫然接了旨,受了节杖,尚未扶着节杖站稳,那边公孙珣便捧杯至其面前。“你四世三公,素有盛名,今日持节去豫州,宣扬朝廷威权,望你不负使命!”   “这是……自然。”杨彪尴尬应声。   “此去路途遥远,彼处还有战乱。”公孙珣愈发感慨。“请满饮此杯,以作践行……”   旨意都接了,杨彪也是无奈中夹着一丝昏昏然,居然没听出对方话里的暗示,便在在座其余公卿的目瞪口呆中接过公孙珣亲自递来的酒水,然后一饮而尽。   饮罢,杨文先递还酒杯,又稀里糊涂扶着节杖坐了回去。   而公孙珣接过空樽,转身让贾逵继续满上之后,却忽然回头变色:“既已受命,又已践行,杨公怎么还在此处?”   杨彪大汗淋漓,本能想要说话,却又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公孙珣把话说这么透彻,已经算是先礼后兵了,既如此他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或者说,毕竟是董卓过滤后活下来的人,他又怎么会在合法手续都在的情况下,为了保全一点什么中枢权力而跟拥有绝对军权的公孙珣发生真正的根本利益冲突呢?   于是乎,无奈之下,其人一声感慨,自言不辱使命,然后便抱着节杖当场告辞……随即,自然有甲士护送其人连家都不能回,直接过长安而不入,往武关而去。而到了武关,杨文先复又惊讶发现等在这里的副史居然是自己堂弟,算是天子近臣的谒者仆射杨众,那就更不必多言了。   话说,公孙珣这种不屑于做遮掩的人,既然要清洗,又如何会只扫表面呢?   “黄公,请接旨意与节杖。”公孙珣捧着满杯,然后示意钟繇继续宣旨。   鈡元常大汗淋漓,转身去帷幕后又取了一份圣旨和节杖,而旨意下来,乃是让黄琬持节出使荆州、并从荆州转益州,去专门调查荆州刺史刘表状告益州牧刘焉图谋不轨之事……并做调解。   这个任命同样合情合理,黄琬本人是荆州大族,又是刘焉表兄,正如二袁不会剁了自己亲姐夫一般,黄琬在这两个地方同样不会有任何危险。   旨意既下,节杖既受,公孙珣又是一杯酒水亲自奉上,便让这位同样在中枢影响力巨大的光禄大夫直接走人了。   而值得一提的是,在益州的问题上,公孙珣依旧保持了足够的理性和克制,作为副使的,居然是刘焉次子,治书御史刘诞。   接下来一位乃是皇甫嵩,其人倒也没有受节杖,而是直接任命了一个新职务——凉州刺史。   平心而论,这同样是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甚至合情合理的位置,凉州刺史只能管到半个郡,同时兼有调解、监视、安抚凉州军阀的责任,以皇甫嵩在凉州的威望去出任此职,正是人尽其用。   当然,其人既然就此滚到凉州,也就再没法子用自己于三辅的威望影响什么旧部、立什么山头了,公孙珣对关西兵的掌握自然会进一步加深。   同样的流程,众目睽睽之下,一道圣旨,一杯水酒,然后连家都不能回,便直接赴任去了。   下一位是性格刚硬至极,且掌握长安城一定防卫力量的城门校尉朱儁朱公伟。   他的任命是出使交州,调解士燮和朱符的矛盾……朱符是交州刺史,却横征暴敛,很不得人心,而士燮是交州本地唯一大世族,深得人望,两家在交州闹得很开心,并不比这大汉朝什么别的地方安生。   而这个任命也是很有道理的,朱儁是扬州人,又曾经成功讨伐过交州叛乱,而尤其是这个横征暴敛的朱符,乃是他朱公伟的亲儿子,这也算是某种秉公不避亲了,将来说出去说不定是个美事。   朱公伟跪地接旨,受了节杖,然后复又接过公孙珣的酒水,一时摇头:“我教子无方,这个任命我无话可说,也一定会尽力而为,但是卫将军,我们都走了……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忘了未央宫前扶危定乱的气势!”   言罢,其人倒是主动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将空樽交回到公孙珣手里,竟是转身便走。   朱儁之后,居然是吕布。   话说,虽然公孙珣早知道吕布此人空有一身无双武艺,兼有飞将之能,可眼光、道德水平、个人欲望控制,最多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样子,所以理性上并没有任何期待……可理性归理性,感性归感性,贾文和居然需要支开他吕奉先才能献关,公孙珣虽然不说什么、不问什么,又怎么会心里不膈应呢?   所以,借着这次机会,公孙珣正式罢免了其人虎威将军的名号,改任为大鸿胪……乃是剥夺兵权之余保全了其人脸面的意思。   猝然袭击之下,又没有任何政治支持,只是一个匹夫之雄的吕布惶惶然受了旨意,自然不必多言。   而接下来,眼见着仅有的四个政治威胁,一个军事威胁全部用圣旨安然无恙的摒除,公孙珣便开始坐回原处,大肆批发圣旨以提拔、任命、罢免、迁职……所谓排除异己,并全力掠夺中枢人才:   以黄门侍郎钟繇为司隶校尉;   征召京兆第一大族族长韦康为常山太守,正式迁常山太守董昭为钜鹿太守,以钜鹿太守李邵为卫尉;   以原河东太守王邑为将作大匠,正式迁杜畿为河东太守;   以尚书华歆为左冯翊太守;   以尚书仆射裴茂为上谷太守,迁上谷太守高焉为尚书仆射;   征太原王柔为右扶风太守;   以中郎将李蒙暂署弘农太守;   以中郎将段煨暂署河南尹;   以原云中太守赵平为尚书仆射,副署太尉刘虞;   以京兆名士赵歧为尚书;   以原西园校尉冯芳为城门校尉;   以扶风京泽为虎贲中郎将,领兵镇守未央宫,而包括杨彪之子杨修、刘焉之子刘璋、王允侄子王凌在内的原公卿子弟所为的郎署郎官,俱罢免,转入白马义从;   以河东杨奉为潼关都尉,守潼关;   以河东程银为散关都尉,守散关;   以河东韩暹为武关都尉,守武关;   又,   以王修为卫将军府东曹掾,兼领镇军将军,暂署三辅总略;   以田丰为卫将军府奏曹掾,兼领左军师中郎将;   以戏忠为卫将军府西曹掾,兼领右军师中郎将;   以贾诩为卫将军府兵曹掾,兼领前军师中郎将;   以荀攸为卫将军府尉曹掾,兼领后军师中郎将;   以沮宗为卫将军府民曹掾;   以韩浩为卫将军府贼曹掾,兼领中护军;   以卫觊为卫将军府决曹掾;   以田畴为卫将军府金曹掾;   以司马朗为卫将军府法曹掾;   征召原太尉府掾傅巽为卫将军府辞曹掾;   征召尚书郎、长沙桓阶为卫将军府仓曹掾;   以王象为黄阁主簿。   又,原将军府长史吕范、司马韩当、从事中郎娄圭,以及后者所领将军号不变,唯独戏忠空下的一个从事中郎,改由新来的张既所领,以示他在郿坞前的功劳。   除此之外,又加高顺为横野将军;   加徐荣为长驱将军;   加徐晃为荡寇校尉;   加张辽为骑都尉;   加成廉为骑都尉;   加魏越为骑都尉;   加焦触为步兵校尉;   以赵云、田豫、文则、宇文黑獭、杨开等为别部司马;   又加太史慈为骑都尉,转回辽东复命。   其余各部军官各有赏赐加秩,自然不必多言。   值得一提的是,公孙珣专门遣使,特别与振武将军关羽、建威将军程普、赵国相审配、钜鹿太守董昭、荡寇将军公孙范、宁朔将军公孙越格外加秩,并从郿坞挑选了大量的珠宝财货对昌平留守诸人,如屯田掾属枣祗、昌平守将张南等予以赏赐。   至于什么都没有的长史吕范吕子衡,公孙珣只是在当日晚间回到府中后,让韩当、娄圭亲自去挑选了一个白玉圭遣人送回而已。   同样的道理,当日晚间,公孙珣还婉拒了包括赦封他母亲公孙大娘、妻子赵芸的所有建议。   而在一日内驱除了四名关中政治元勋,进行了从中枢到幕府的一系列任命后,公孙珣从第二日开始,便开始大举整编西凉军,并以工代赈反向招募无安置处的百姓往河东、弘农兴修水利,并按照公孙大娘建议,以河东盐池、铁官为导向进行民间人口引流;以弘农最近,鼓励逃亡百姓返乡。   同时,又公开下令,要求三辅太守,将郡中民政、法务、仓储、治安俱汇于卫将军府。同月,以谶纬闻名的扶风名士法真之孙法正,以阿附张让闻名的前凉州刺史孟佗之子孟达,俱以束发之龄自投名剌至卫将军府,与庞德等新来的西凉子弟一起,进入白马义从。   八月秋收,九月登高,十月渐冷,就在三辅、河东、弘农三地以工代赈的规模达到最大之时,卫将军公孙珣与太尉领尚书事刘虞,联名上书:   一曰,以初平年号董卓所擢,兼天下实为割据,大乱已成,请改年号为建安,于翌年始行;   二曰,司隶连年战乱,秋收荒废,请禁新酿酒一年。   三曰,司隶迁移百姓百万计,积累三辅,请以世祖度田事,清查关中土地,以作安置。   ……   “初平年间,天下乱离,民弃农业,诸军并起,率乏粮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馀,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袁绍在泰山,军人仰食桑椹。袁术在淮泗,取给河蚌。太祖在关中,虽无饥馁事,亦曾扫略坞堡,追缴算赋,聚粮求存,关中豪强破家者十之二三。”——《新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四章 策策芒鞋不怕泥   “果如仲治所言!”时值隆冬,青州济南东平陵城内,袁绍见到自长安发来的改元诏书之后,稍一询问便不由大喜,然后等使者一离开就环顾左右,连声感慨。“至明年秋收前,公孙文琪可谓无力了!”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郭图第一个俯身恭贺。“如此,则青、兖、冀俱能在主公掌握,说不定反而能先发制人!”   袁绍面带笑意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脸色也变的严肃起来。   “公则话是对的,却不免太过乐观了些。”一旁辛评辛仲治见状不由低头一笑,俨然是明白袁绍所想。“卫将军为什么无力,还不是他之前一年吃的太饱、赚的太多了?关中沃野千里,王霸之基,中枢朝廷在握,携汉室大义而号令诸侯。故其人在彼处但凡能稍微安抚士民,治理通畅,那等明年秋后,最要紧的粮食跟上来,人心也整备齐全,便是这卫将军再度并吞三千里如虎狼的时候了。”   “不错。”袁绍扶着腰中佩刀正色相答。“仲治此言又说到了要紧处,公孙文琪之所以此时乏力,不是他无能,而是他之前所获太多。若非中枢尚有威力,他何至于需要改元以正视听?若非所获三辅、河东、并州诸郡地域宽广,何至于需要度田来厘清统治?若非所得河南士民无数,何至于因为缺粮需要禁酒?刚才咱们与那使者仔细交谈,知晓了不少细节,依我看来,公孙文琪在渭水畔驱除杨文先等人时有一言远胜未央宫之前的那些言语……那就是天下纷乱,我辈要只争朝夕!”   堂中众人,自逢纪、辛评、郭图以下,纷纷肃容俯首称是。   不过,等直起身来,逢纪复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明公,公孙文琪在未央宫指斥先灵帝一事未免石破天惊,要不要反其道而行之,上书长安反论其事,以做抗礼呢?”   “不用。”袁绍闻言不由冷笑。“不瞒元图,我也不直灵帝久矣,而且公孙文琪此举我大概也能明白几分……单以此事而言,我与他反而算是同志。”   逢纪与堂中几位何等聪明,几乎是瞬间便醒悟过来。   话说,在灵帝死后到如今发生的这一系列复杂政治事件中,以袁绍的政治立场而言,整个汉室其实就只有一个少帝刘辩才算是其人和其家族的政治旗号所在,而如今刘辩既死,袁氏在中枢的力量也被从肉体上消灭的干干净净,那么董卓所立的这个正在位的小皇帝,对于袁绍而言反而只是一个格外尴尬的所在……承认吧,是打自己脸,也是给自己上套;不承认吧,偏偏这又是先灵帝唯一一个后代,好像还真的是名正言顺。   换言之,公孙珣这样从小皇帝父亲灵帝身上直接开炮,反而非常有助于袁绍在关东建立属于自己的政治权威。   或者更露骨一点,在打压汉室权威这件事情上面,握有天子的卫将军,和在关东自表的车骑将军,利益反而是完全一致的……因为对于在初平年间迅速脱颖而出的这两大强者而言,汉室权威并不是什么必需品,即便是公孙珣去讨董,也不过是要确保这个能威胁到他的威权不为他人所握而已。   “不过……”待此事议论过去,辛评继续拢手笑言道。“卫将军虽然攻下关中,名望与势力全都大涨,以至于隐隐有当世至强之名,却也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   “仲治兄所言极是。”郭图立即跟上。   “说来!”袁绍也是跟着愈发严肃起来。   “此事简单,请明公想一想卫将军所依仗的根本之处,是不是变成了两块?”辛评捻须扬声而言。“一块以昌平为首,以渔阳三郡民屯为根基,据有幽州塞内七郡,并与中山、常山连成一片……这块地方是他经营数年的根基所在,虽然地方贫瘠,是他所依仗的幽州强兵所在,而且地域宽广,人心归附。”   “不错。”袁绍缓缓颔首。“而另一块自然就是三辅、河东之地了,地富民众,兼有地利……所以,仲治与公则之意,莫非是说连结两处的并州三郡实为公孙文琪的软肋?”   “其实我也以为如此。”逢纪在旁插嘴道。“正如人双拳紧握,其胸自开一般。而如今卫将军所领之地从辽西一路延续到三辅,宛如一字双头长蛇,蜿蜒不断……欲破此阵,首在断其腰,所以并州三郡确实是要害所在。”   “话虽如此。”袁绍不由叹道。“可并州三郡又如何能轻易夺下呢?太行之险要我是亲眼见过的,晋阳城之雄伟,我虽然没有亲见,却也久闻大名……”   “明公莫非还想明年秋收前打到晋阳不成吗?”辛评闻言不由失笑。“大局要一步步筹划,方可尽全功……依属下看,欲从全局破卫将军之势力,确实该断并州;而欲断并州,当先握太行;欲握有太行,当尽量全下冀州;至于欲下冀州,当先攻邯郸;欲攻邯郸,当先以邺城为凭!”   “而欲以邺城为凭,难道不要先取青州,再破公孙伯圭吗?”就在此时,堂外忽然有人遥遥发声接口,打断了辛仲治的解说。“大局要一步步筹划,方可尽全功。”   辛评闻言当即收敛笑容,不再多言,而郭图干脆将脸扭了过去。   “子远说的对!”袁绍对堂外忽然传来的声音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扶着佩刀微微起身向前数步,然后一声叹气。“事情要量力而为……青州不取,何以破公孙瓒?不破公孙瓒,何以压服韩馥?不压服韩馥,又怎么能跟公孙珣当面对上呢?”   “我以为明年秋收之前,我们便是再快,也不过是能破邯郸而已。”逢纪也诚恳分析道。“但邯郸也不会这么容易破的,因为到了那一步,便是双方正式大战了……两强相争,牵一发而动全身,届时很可能要连绵千里,交战不停。”   “是这个道理。”堂外声音再度传来,却是已经来到了跟前,然后一名高冠锦衣外套一件华贵白裘的文士扶着长剑昂然直入,赫然是许攸许子远。“不过,若能抢在公孙文琪力气缓过来之前先攻下邯郸,则可称之为先下一城,因为邯郸、邺城之重,乃是冀州之权,而冀州之重,又是河北之权……再远的事情,反而没必要多想了。”   袁绍再度颔首,便将邯郸二字放入心底,然后转而问向许攸:“子远,你不是去于陵接收了吗,为何匆匆而返?”   “本初。”许攸无奈摇头。“我是在于陵接到北海军情,专门回来见你的。”   “北海战事有反复?”袁绍见到对方表情,一时愕然。“些许黄巾残党,用来吓唬孔文举这个书呆子的而已,不至于出岔子吧?”   “战事顺利,孔文举也被吓得写信过来了。”许攸愈发叹气。“可以说青州大局已定……”   “那……”   “鲍允诚战死了。”许攸终于说出了缘由,而此言一出,袁本初和堂中心腹当即愕然当场。   话说,袁绍真没有想杀鲍信的想法。   实际上,按照这位袁车骑和一众心腹谋划商议的结果,兖州剩下的两个诸侯,刘岱与鲍信,应该是优先除掉刘岱,然后保全鲍信的。   这是因为刘岱是兖州刺史,天然会对整个兖州产生政治影响力,从而对袁绍产生威胁。而且刘岱这个人也没什么水平,桥瑁事件后也失了人心,处置起来是很方便的。至于鲍信,此人又能打又敢战,再加上区区一个济北相,不至于掀起什么浪花来。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算上准备除去的刘岱,再加上之前实际上被软禁的张氏兄弟,以及死掉的桥瑁,袁绍收服兖州、青州的手段未免显得太过粗糙,这样会失人心的。   所以,按照原定策略,鲍信也好,北海孔融也罢,还有青州其他几位国相、太守,袁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的。   然而现在许攸过来,忽然告诉袁绍等人,说鲍信死了,而不是原本该死的刘岱死了,这让人惊愕之余又何尝不会有所忧虑呢?   “怎么死的?”怔了半晌,袁绍方才无奈开口询问。   “大局将定时中了流矢。”许攸无奈摊手言道。“其实按照原定安排,本该是刘岱在追击残兵时中流矢而死的,却不料鲍信先亡。”   “前线各处反应如何?”袁绍再度怔了片刻才继续询问下去。   “刘岱那厮已经吓得不敢出大帐了,孔文举之所以来信匆匆,据说也是听闻鲍允诚的死讯后有些惊吓。”许攸苦笑捻须。“最麻烦的是乐安那边的臧洪,其人再度发函过来,非但请求释放张邈、张超,还在函中劝谏本初你遣使往长安慰问天子,并对之前桥瑁的事情作出说明。”   “臧洪不过是个有些热血上头的年轻人罢了,还以为汉室可期。”辛评摇头言道。“又或是当日在酸枣主持盟誓之后,有些自以为是也说不定,总之不足为虑。倒是刘岱……”   “不错。”逢纪也赶紧进言道。“鲍信既然身死,多想无益,只能说清者自清,但经此一事,刘岱的事情要不要缓一缓?又或是就此放过其人?”   袁绍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是就地转身,环顾堂中几位心腹一圈,想听从意见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我以为应该就此放过刘公山,且应好生安抚孔文举。”许子远当仁不让,直截了当。“此番匆匆折返就是这个意思,本初你要顾虑人心,以防欲速而不达。”   “我以为可以缓一缓,却未必要放过其人。”逢纪稍一思索,也是赶紧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兖州刺史一职太过紧要,除非其人愿意主动请辞归乡,否则不可以轻易放过,唯独济北相忽然身死,人心动荡,不得不防。”   袁绍复又看向了辛评。   “我以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辛评捻须思索片刻,然后凛然应声。“刚刚还说到卫将军先拔头筹,我等应当只争朝夕,如何又因为些许名声便要自毁大局?非只如此,既然济北相身死,还应该疾速并其部众……明公,其部于禁和他的泰山兵可是一股公认的精锐,不能假手他人!”   袁绍缓缓颔首。   而郭图见状也是赶紧拱手表态:“主公,我也以为不应该为此事而自乱阵脚,恰恰相反,既然已经如此,反而应该从速处置刘岱,便是孔融,也干脆直接送到长安去,让其人在卫将军那边做个空头公卿,以防碍眼。其实,以主公的声望和神武,便是全都处置了,又怎么会有人胆敢反对呢?”   袁绍刚要说话,那边许攸却不由大怒:“你们这些颍川人,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尔等心里的盘算,不就是想让本初凡事从速,快快拿下冀州,好让你们在邺城的家眷、族人能割取田宅、职务吗?我只问你们,以私心而进言,若是因此生了乱事,坏了大局,你们担当的起吗?”   辛评稍微年长,对此默然不应。   倒是郭图郭公则,闻言不由怒目相对:“便是有此一说又如何,我等可曾因私废公?倒是你许子远,因为家人一开始便跟着主公,在兖州、青州安置的早,所以肆无忌惮……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此番你如此匆匆回来想要说服主公从缓,指不定便是受了刘岱、孔融的贿赂,在此吃里扒外,为他人说话!”   许攸冷笑不止,也是要继续喝骂。   然而就在此时,袁本初忽然将腰中配刀拔出一半,复又狠狠塞了回去,金铁之声外加寒光白刃,立即便让堂中安静了下来,温度也似乎下降了不少。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袁绍板着脸坐回到了堂上正位,然后左右一瞥,倒是说出了一番让人惊疑的话来。   “子远。”袁绍将目光停在许攸身上,并正色相对。“仲治和公则的私心我其实心知肚明……不就是韩馥不能让他们满足,所以迫切想让我取而代之吗?”   辛评和郭图不由微微变色,然后便俯身请罪。   “你二人也无须请罪,而且我也要告诉你们。”袁绍复又看向辛、郭二人。“子远家人在东郡广纳产业,而且其人在青州接收、督军之时,所受贿赂颇多,我也是一清二楚的……轮不到你们来攻讦。”   许攸一时捻须嗤笑。   “非只如此,军中将佐亦有骄横之态,我依旧无视……为什么要容忍你们?”袁本初环顾左右,继续厉声相对。“还不是公孙珣在前,我想赶上去,所以想请你们这些智计之士、勇猛之士都来诚心助我吗?而且诸君,有一言我一直未曾与你们言明,你们以为扫平青兖,乃至于虎口拔牙夺取冀州东五郡如此轻松是何缘由……你们想过没有,冀州决战,其实本就是公孙文琪光明正大的一场邀战,乃至陷阱?”   这下子,连逢纪都不能保持镇定了。   “元图不必怀疑。”袁本初冷笑言道。“别的不说,他因为要取并州、要讨董,所以之前不管韩馥我能理解,可现在公孙瓒是他族兄,势力又远远弱于他,他为何不稍加干涉,反而放任其人肆意妄为,以至于匆匆中我驱虎吞狼之策,踏足青州,自露破绽?说白了,还不是他公孙珣想引我入局,想让我与他决战于其人更熟悉更有人望的河北,所以才不顾兄弟之义,放任公孙伯圭至此?!”   “不至于此吧?”辛评都有些不安起来了。   “不至于此?”袁绍冷笑不止。“这种大局,你们这些人再聪明,或许也看不懂乃至于不敢信,唯独我袁绍早已经心中笃定,而且堂而皇之来应战了!因为天下人中,最懂他公孙文琪的便是我袁绍!最懂我袁绍的,也正是他公孙珣!两强相争,一决雌雄,哪里会计较你们这些人小小的心思?又哪里会计较什么一时的名声与人心?打赢了公孙珣,万事皆在掌握,打不赢,尔等只能与我一起死在这黄河畔而已!”   言至此处,袁绍不顾堂中诸人面色俱已发白,径直起身下令:“我意已决,即刻亲自引兵到北海剧县城下,兼并鲍允诚部众、迫刘公山退隐、举孔文举入朝……然后稍微扫荡青州,便提兵北上,将公孙瓒一路撵回他幽州老家!再然后,务必在明年夏日驱除韩馥,并抢在秋收之前,围攻邯郸,以求天下之权能微微倾向于我!”   许攸刚要再说话,袁绍却再度拔刀,而且这一次全刀而出,竟然是将身前几案一刀两断:“诸君,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公孙文琪能为者,我亦能为!公孙文琪不能为者,我依旧能为!这天下英雄,唯独公孙珣一人,我不愿输,也不能输!”   到此为止,并无一人再敢多言,而是纷纷俯首。   ……   “臣闻皇羲以来,始有君臣上下之事,张化以导民,刑罚以禁暴。今行车骑将军袁绍,托其先轨,寇窃人爵,既性暴乱,厥行淫秽……其在青兖,信用谗慝,杀害有功,太守桥瑁,私刑即斩;刺史刘岱,无故被罢;国相鲍信,死而无证,此绍罪七也。”——《表袁绍罪状》·公孙瓒 第五章 时事难从无过立   中平年末十二月,隆冬时节,袁本初亲自引精兵万余来到了北海郡治剧县城下,面对着实力愈发强大,作风愈发强横的袁车骑,唯一一个有反抗能力,同时也是袁绍昔日故友的兖州刺史刘岱在恐惧中直接选择了请辞归乡……他本就是东莱人,扔下军队和幕僚往东走就是,倒也方便。   而这个举动,几乎是瞬间就宣告了袁绍在青兖地区的全面胜利。   实际上,其人在吞并了刘岱、鲍信等人的部队,并加以安抚后(于禁直接被表为两千石中郎将),立即便将大军开入剧县城中,直接来了个鸠占鹊巢,占据了孔文举的官寺。   对此,天下名士孔融选择了一不说话,二不理会,三不反对,四不作为的奇怪态度,而等到两三日后袁绍一封表奏,让他代表青州去长安‘进贡礼物’时,其人更是一言不发,直接带着家人上路了。   其实,倒也不能说人家孔融奇怪,因为之前黄巾军被关东联军驱赶着进入青州,以至于青州大乱后,这位孔子的后代就一直是这么做的……无论是黄巾军来到城下,还是北面公孙瓒取平原,又或者西面袁绍取济南、乐安、齐国,反正孔文举就是什么都不干,所谓‘但高坐无为也’!   不过,好在北海还有个叫武安国的都尉,能辛辛苦苦布置城防,而且孔融到底算是孔子后代,举荐和选拔人才的眼光还是有的,他在任期间提拔的两个手下,一个唤做是仪,一个唤做彭璆,也都很能干。   这三人一文一武一财政,硬生生的是把北海大局给撑下来了。   对此,袁本初很是眼热,所以孔融前脚刚走,他就立即礼贤下士,亲自拜访,给足了这三人面子,而三人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又怎么可能在袁绍面前拿乔作大,也是如于禁那般,俯首下拜,口称明公。   非只如此,袁绍既然接手北海,天下名儒郑玄所在的高密也纳入囊中,其人复又亲自登门拜访,请求谒见郑康成……郑康成托辞身体有恙没有见对方,但也没有阻止自己门下数十名子弟纷纷被袁绍招揽而走。   就这样,原本会在第二年因为黄巾侵袭青州,导致四散而走的崔琰、国渊、郗虑等郑门弟子,纷纷投入到了袁绍麾下,其中崔琰更因为出身名门,而且上来便鹤立鸡群,当面劝谏袁绍应当严肃军纪,以安靖地方,所以当场被表为骑都尉……只有一个公孙方,因为是公孙氏的子弟,选择了北上平原,去见自己的远房族侄公孙瓒去了。   不过,到此为止,开启了英明神武模式的袁本初依旧没有满足,他一面下令部队整备青州治安,一面却又学习公孙珣发布求贤令,公开在当地招纳人才,准备建立幕府,从而彻底将青兖两州纳入到他个人囊中。   然而,这还不算,袁绍发布完求贤令后,居然又派遣了使者,带着黄金、白玉、钱帛无数,驾驶公车数十辆,专门去兖州试图征召三个人。   哪三个?   两个东郡名士,一个东阿程昱,一个东武阳陈宫;一个济阴李进。   程昱、陈宫俱是名士,其中陈宫出身较好,很早便与海内名士交结,所以一开始便是圈子里的人;至于程昱,可能出身较差,成名比较晚,但早些年公孙珣在黄河苍亭处握着程昱的手依依不舍,乃至于劝他改名的事情早已经传为美谈,再加上其人年纪愈长,声望也日重起来,刘岱在任内的时候都要专门写信给程昱请教事物,如今求贤若渴的袁本初又怎么会放掉这么一个人才呢?   而李进,理由就更简单了……经过河内、虎牢关的连番战事后,袁本初对公孙珣在武将上的眼光那叫一个心服口服,听说兖州治下尚有一个顶级豪强李氏,其中又有一个李进乃是卫将军公孙珣旧部,他便即刻上了心。   而如今,趁着战事平息,青兖并握的空档,他自然要将此人也摸到手中。   “袁本初举我为中郎将,你们以为我该去吗?”屋外大雪纷飞,而如今已经到知天命年龄的程昱正端坐在堂上,然后对着满堂的礼物,却显得不以为意。   而此言既出,堂下坐着的几人,包括其子程武、程延,以及在东郡太守桥瑁被杀后靠贿赂许攸成为东阿县令的薛房,各自对视了几眼,却又纷纷失语。   半晌,还是程武起身,老老实实拱手一礼:“小人不知,还请大人明示。”   程昱当即哂笑一声,复又坐在太尉椅上继续问道:“那你们说,李退之与陈公台会接受征辟吗?”   “李退之应该会吧?”既然不用说程昱,那堂中诸人即刻放开,程武也是立即表明了看法。“李氏虽然是兖州乃至于中原第一豪强,势力横跨郡国,但彼辈毕竟是家门低微,素来为人不齿,此时袁车骑表他为校尉,骤然而为两千石,想来也该满足了。倒是陈公台,素称海内名士,如今袁车骑为并青、兖,囚禁二张,处置桥瑁,驱除刘岱,说不定反而会激起其人不满,以至于拿三作四,多有延误。”   “我倒是不以为然。”听到此言,薛房在旁冷不丁的表示了反对。“我以为李进应该不会受征召,反而是陈公台会受命……阿武莫忘了时局,乱世之中,如何以家门一概而论?想那济阴李氏的势力横跨郡国,甚至隐隐有割据济阴、山阳的姿态,岂是一个校尉能收买的?而陈宫呢,其人名声再盛,如今也没法走往常路子养望做大官吧?袁本初给他这么一个机会,他又怎么舍得放掉?”   “薛兄莫忘了这两位的性情。”程武据理力争。“陈公台性格刚强,而李退之当年被卫将军给压服后,行事沉稳有度,罢官回到乡中后也只是每日居家维持,并没有往日强硬姿态……退之一字已非戏谑之语。”   薛房刚要再争辩,但眼看着上面的程昱兀自啜着姜汤不苟言笑,便也不再多言,只是静待程昱给出判断……说实话,自从当年黄巾乱事之后,程昱其实便已经成了东阿本地上下的主心骨,如薛房这样的豪强大户也只能附其尾而已。   所谓言听计从,事事讨教,无外乎如此。   而程武注意到父亲的表情,自然也是立即住口。   “你们二人说的都对。”程昱放下姜汤,直接在上方座中言道。“能从出身、时局、个人性情上多方考虑,其实已经算是不错了……”   程武与薛房齐齐一振。   “但你们都少算了一个事情,那就是袁本初是何人?”程昱不慌不忙。“当今之世,君择臣臣亦择君是不假,可我问你们,以咱们兖州而论,刘公山请辞、桥太守被杀、二张被幽禁、鲍国相战死,但凡要去择一君,那除了袁本初还能有谁呢?”   “那跟董卓有什么区别?”一直没出言的程昱次子程延不由蹙眉。“肆意妄为,尽失人心。”   “若他真学董卓一直杀个不停,而且越杀越快、越杀越多,那必然会失败,但也是以后的事情了。”程昱正色言道。“因为凡事皆有轻重。譬如这件事里面,出身、时局、个人性情、君主什么的总有一个要突出来,作为去决断的权重所在,而单以此时论,却正是时局使然为其首,然后上位者决断居其次,至于个人性格乃至于出身想法都要再往后排一排了。”   年轻的程延依旧不解,但程武和薛房却跟着肃容起来。   “我明言吧,我觉得二人应该都会接受征召。”程昱低头再度啜了口热姜汤,然后便起身踱步绕过堂中的礼物,来到大堂的门槛前,并负手望着门外随风肆意飞舞的雪花,而其人鬓角斑白处的乱发与颌下乱须似乎也在随着雪花乱舞。“这跟他们的性情与出身无关,而在于袁本初之强盛在兖州已经不可动摇,而陈公台的名声与李退之的家势都不足以让他们和袁本初装三拿四……陈公台是有名,可他只要是想做事,却也没别的人可投了;李退之家族是强盛,但此时李氏要敢起自立之心,只怕马上便有袁本初大军雷霆俱下,灭其族以正视听。但更重要的一点是,或许以后还会有反复,还会有不满,但以此时论,董卓乱政以至于天下忽然崩坏,以至于汉室忽然彻底无力,人心都在惶恐思定。”   言至此处,程仲德回首睥睨言道:“你们以为,卫将军龙行太行、并吞三辅,袁车骑虎踞大河、横扫青兖,都靠的是什么?固然是他们英雄了得,但更多的,还不是天下离散,亟需英雄?!便是刘景升鹊起荆襄,陶恭祖遮蔽徐州,又何尝不是荆州人、徐州人想要求一份安泰呢?”   程武、薛房等人全都略有醒悟。   话说,其实程仲德这番话是道尽了初平元年这段时间群雄并起的根本缘由,上到公孙珣、袁绍,中到袁术,下至陶谦、刘表,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在短期内并吞极广,是有足够理由的。   首先是没有足够合格的对手。   这个对手不仅仅是指同级别、同分量的政治人物,更是说野心也是需要豢养出来的,即便是有些人确实有实力、名望,却也未必有那个政治野心,愿意和这些作风强横、野心勃勃的先发枭雄们作对。   譬如鲍信,譬如孔融,譬如刘岱,前一个有武力,中间一个有人望,最后一个既名正言顺又有实力,然而他们面对着袁绍的大举兼并之举却都选择了服从……为什么?因为他们真的没有那种乱世争国的政治欲望,更没有袁本初、公孙珣那种赌上身家性命来完成政治理想、成为天下至尊的勇气与野心。   实际上,即便是有人反抗,而且反抗激烈,却也未必是真正的对手。   这就好像西凉那群军阀一样,他们的兵马素质天下闻名,但他们只是想割据地方,保住地盘,苟且安乐而已。即便是韩遂这种昔日有些政治理想的人,在美阳、渭水等战事之后都彻底丧失了那种‘为天下事’的野心,何况他人?   这种人,无外乎只是所谓绊脚石,而非是对手或者竞争者,所以公孙珣稍作约束,不去管他们,他们也乐得装死。   其次,偏偏这个时代,是真需要这样的枭雄出来保境安民,或者干脆涤清天下的。   要知道,一方面,灵帝以后,局势的崩坏有深层原因的,而且是不可逆,所以天下秩序的丧失是全方位而彻底的。然而另一方面,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就算是之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那就是再让人难以忍受的‘平世’也比乱世更让人喜欢。   一次黄巾之乱,河北、中原两大汉室腹地沦为战场,以至于死伤无数,城池残破,农商凋敝,然后又是加赋引起的大面积盗贼祸乱,再然后又是大雨、洪涝,以及再再然后理所当然的大疫。   但是黄巾之乱还是比不上刚刚结束的讨董战争,因为这场持续了一年的战争,非但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引起了连锁反应,致使处处生乱,人人相残,更重要的一点是它让汉室权威彻底沦丧,让人短期内看不到恢复汉室统治的希望……所谓有些聪明人眼中的‘汉室不可复兴’!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河南、弘农及其周边地区发生的激烈战斗,还有董卓的急切迁都,非但造成了大量的死伤与战争灾难,更是让昔日帝国最腹心的首都左近沦为几乎无人区的白地惨象。   不然,公孙珣为什么让李蒙、段煨这种降将当什么河南、弘农太守?还不是因为当地根本没有老百姓了,所谓空头太守,被迫军管。   而曹孟德讨董失败,逃回緱氏,临行扬州时在緱氏山上与孙刘相互托付生死前所吟诵的那句‘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也根本不是诗人夸大,而是描实好不好?   整个河南地区千里无人烟,天底下到处都在打仗、劫掠、杀人,谁能受得了?   黄巾之乱前,一个如王修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可以骑着一匹瘦马,背着被褥,靠着亭驿制度就能穿州越县,不远千里去游学……你现在让哪个书生走一遍试试?   于是乎在初平元年后半段这种时候,上到公卿世族,中到豪强大户,下到贫民百姓,几乎所有人都从骨子里渴望有一个大人物来为扶危定乱。   对于大部分有理想的人而言,如果他们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去阻止乱世,便会本能希望寻找一个有能力的英雄来辅佐对方做这种事情;对于没有政治理想,只想保全家族,让家族继续维持之前富足生活或者政治特权的世族豪强之辈而言,那如果自己保护不了,就选择一个强有力人投靠,也是理所当然;至于最底层的百姓,他们想法就更简单了……能活命即可!   这就是为什么,公孙珣在未央宫前、渭水畔如此跋扈,却没几个人站出来反对的缘故,因为公卿大臣们是真怕了,因为有公孙文琪在,有这位卫将军站出来说天下事由我的时候,他们真的产生了一定的安全感。   这也是为什么,袁本初并吞关东诸侯时不择手段,却没几个人真正对抗的缘故,因为兖州士民、青州士民,也真的需要一位人物来帮他们统合秩序,让他们不至于担惊受怕,时时受到兵灾之苦。   “这么说,仲德公是要应征了?”薛房稍有醒悟,然后感慨一番后,也是拢着袖子立到了程昱身后。   “不应征又怎么办呢?”程昱面无表情,继续盯着门外的雪花而言道。“不应征谁来遮护你们?只不过老夫到底是年逾五旬,或许能应付着不去河北,只在此处守着东阿罢了……反正咱们这里是兖州连通河北的重要节点,总得有人守吧?”   “如此……正好。”薛房连连感慨。   “使者在驿馆等着。”程昱继续面色不动。“你以县令的身份去一趟,装作中间人,大约的助我一助……就不教你如何说话了。”   “仲德公放心!”薛房俯身一礼,便速速冒雪离开了。   “父亲大人。”目送着薛房离开,程武方才开口。“薛县令可靠吗?我总觉得他自从成了县令,便有些心思驳杂起来。”   “可靠不可靠又如何?”程昱依旧面不改色,望雪而言。“时局使然,我难道说错了吗?而且我留在东阿对他有什么坏处吗?”   “只是大人,”程延也上前言道。“若是袁本初真不足恃又如何?”   “你这话未免嚣张。”外人不在,程武自然更加随意。“关东局势,首在二袁,他若不足恃,何人足恃?卫将军足恃,咱们也够不着啊?”   程延一时语塞。   “放心吧!”程昱终于回头往后舍走去,且边行边叹道。“我既非忠臣孝子,也非卫将军眼中钉,说到底不过是个乱世求生的老朽罢了,他足恃不足恃关我何事……你们二人若是闲的无事做,便将礼物拿到薛家,全部换成粮食、布匹、柴草等物,然后分给城中百姓,一件都不要留!”   二程赶紧俯首称是。   大雪纷飞,与此同时,北海剧县城内,原本应该正在‘虎踞黄河、泰山’的袁车骑此时正头痛难忍,然后躺在榻上直哼哼。   话说,让他忽然犯病的不止是这忽然到来的漫天飞雪,更是来自于数封信函。   事情是这样的,刘岱孤身隐退后,其部属中却有一个小人,不愿就此失势,便主动在营帐搜索了一些刘公山昔日往来私信来寻袁绍幕下,以求晋身之阶,而经过郭图的审视,却赫然发现,其中有几封信还真的异常惊人!   原来,之前鲍信身死,引来无数人兔死狐悲,其中袁绍格外倚重的心腹,军中虎牙都尉刘勋居然主动联络了刘岱,发泄不满。非只如此,刘勋信中居然还提到,他已经联络了此时正控制青州乐安郡的另一位袁绍心腹臧洪,准备反叛袁绍,以正视听。   这几封信,宛如一桶冬日冰水直接浇到了袁绍头上,他又如何能不头疼呢?   “主公,请下决断!”郭图捧着书信,难得正色逼到榻前。   袁绍扶着额头,仰头斜在榻上,双目满是血丝,却一时不应。   “明公,当断不断,必生祸患。”逢纪也咬牙劝道。“刘勋久在军中,尽知我等虚实,臧洪在乐安,本意是要他来年在侧翼钳制公孙瓒,如今若反……”   “二人即便反我,也不会投靠公孙瓒的!”袁绍不耐应了半句。   “本初啊,确实要下决断了。”就连许攸此时都无奈俯身劝了一句。“我知道你是怕连番杀戮,引起动荡,以至于让青兖士民误以为你行止残暴……但现在这种事情是能犹豫的吗?”   “明公!”辛评也俯身劝谏。   “也罢!”在一众谋士的催促之下,袁绍当然也知道这事情无论如何躲不掉。“你们可有计策,让此事不要牵连太广?”   “在军中直接拿下刘勋,再以释放二张为名,引诱臧洪至此,公开罪行,明正典刑!”辛评俯身献策。“如此方能不做多余牵连。”   “那便如此做吧!”袁绍的目光从众人背上转向窗外雪花幽幽叹道。“但莫要忘了那个报信的背主小人……一并处刑!”   “明公神武英明!”辛评依旧躬身称赞。   “若真神武英明,何至于让如此心腹背离呢?”袁绍仰天长叹,心中抑郁难止。   “乱世如此,主公何必自责?”郭图不以为然。“天下英雄每行大势,总有不识天时之人妄自违逆……不值一哂!”   袁绍喟然无言,却是忽然觉得,公孙文琪吞三辅而无力的感觉,他是真的明白了……偏偏,自己还差的很远,需要只争朝夕!   只能说,若世无公孙珣该多好,自己岂不是能效光武规大河之北而缓缓图之?   何至于艰难至此?   ……   “勿忧李广不封侯,广不封侯未足忧。   汉鼎不烹公孙肉,吴钩空断伍员头。   鸿门自昔推屠狗,虎帐于今愧沐猴。   千万洛阳遇曹操,为言豪杰正烧楼。”——无名氏 第六章 时事难从无过立(续)   时值年末,陈宫果然如程昱所言,第一时间接受了征召,然后居然不等过年,直接冒着风雪赶往了剧县。不料,其人来到此处时却正碰上剧县城中在大会诸将,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乐安太守臧洪勾连虎牙都尉刘勋谋反不成,已经被诱到城中逮捕,只是袁车骑平素特别信重臧子源,这才专门审问,试图挽救一二。   陈公台闻言并不表态,只是问清楚校场所在,便直接下车,扶剑步行,昂首挺胸,径直往校场而去了,惊得身后使者赶紧扔下公车,追着对方一路相随,并兼开道,方才一同入场。   而来到校场,果然见到二名衣甲俱全的昂藏将军被缚在校场夯土将台之下,而将台之上,一人高冠大氅,面容方正干净,正愤然直视台下,而其人两侧与身后则几乎站满了高冠罩衣、佩刀挂印之人,甚至一路排到将台之下,望之生威,俨然便是天下楷模袁本初了。   “子源!”披着大氅的袁绍望着台下雪地中被缚的臧洪,难掩愤色。“你父亲是我叔父所举,你少年时便曾经往来于我身前,如今长大成年,才气逼人,你知道我在酸枣见到你一表人才之后是何等欣慰,以至于直接将青州之事托付于你一个不及而立之年的人,后来我亲自来到青州,又不顾左右劝阻表你为乐安太守,统揽一郡军政……如此恩遇,竟然只换你一句‘愿速死’吗?”   “那主公想要什么?”台下被缚之人抬起头来,果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面孔,却又面露不屑,赫然正是臧洪臧子源。   “我并不求什么,只是想知道,以你我两家渊源和我对你的恩遇,居然不能让你忠心为我任事吗?”袁绍语气愈发愤慨,俨然是心中难平。   “主公这话我就不懂了。”臧洪仰头对台上之人嗤笑道。“你让我为青州事,我孤身先入济南,承黄巾军之后,你让我北上乐安,我又即刻往平乐安,以刺公孙瓒之侧。况且,我何尝不知我父子二人皆受袁氏大恩,若论袁氏门生二字,关东诸将莫过于我臧洪,故自受任为乐安太守时,我便领头俯首称臣,凡书信、面谒,必自称仆,必尊你为主公……军中上下,只有我与郭公则如此称呼吧?总之,名也好,实也罢,如何能说我不忠心任事呢?”   袁绍怒极反笑:“如此说来,忠也是你,叛也是你了?刚才你明明承认说接了刘勋书信,又听说刘公山归乡,孔融入朝后,确实动了起兵背离我的心思的。”   “不错,不然何至于‘愿速死’?”   “为何如此?!”袁本初勃然大怒,拔刀而起。“我今日在这雪地里与你聒噪,就只是想问这一句而已!问清楚了,你自去死,我何尝会心软?”   “为何如此,主公难道不知道吗?”臧洪双手被缚,依旧顾盼左右而笑。“因为你这个主叛我这个仆在前,既如此,我这个仆为何不能叛你这个主?”   “未尝闻有主叛仆之语。”袁绍尚未应声,旁边台下一人却心中一动,忽然扶剑出列。   “今日先生便闻了。”臧洪瞥了一眼此人,虽不认识,而且正临生死关头,却依旧口称先生,堪称礼貌。   “东郡陈宫见过臧府君,还请府君赐教。”此人于风雪中俯首相对,一句自报家门便将台上原本要出言呵斥的几人给堵了回去。   “并无他意。”臧洪又看了一眼陈宫,坦然而应。“我虽然是人臣,却也是先为人再为臣……当日酸枣立誓,我为主誓之人,与酸枣诸公相约同志,讨伐董卓、兴复汉室,又言立誓者互不背离,此事天下人俱知……然而,我这位主公明知此事,却弃讨董事在先,又尽吞关东诸侯在后……”   “讨董的事情怪我吗?”众目睽睽之下,袁绍闻言不由大急,直接在台上反驳。“董卓先鸩杀少帝,使我失大义,又迁都长安,使我失用武之地;更兼卫将军自出河东、弘农,隔断交通,我又能如何?而且转身讨伐黄巾不对吗?若无我至泰山,青州将为白地!”   “故此,我彼时也未有反叛之意啊?”臧洪也昂首反驳道。“只是两位张府君何罪?桥府君何罪?刘刺史何罪?济北相何罪?北海相何罪?主公一而再再而三行此酷烈之事,可曾想过,如此作为将我这个仆置于何处?你难道不知道我曾为张府君门下功曹吗?不知道我与关东诸将盟誓是为了国家和主公你吗?不知道我曾受你命安抚青州时曾与孔文举有约在先吗?主公,因你之故,我臧洪俨然已经成了不忠不孝不友不耻之人,所以昔日多忠,今日多怨……如此而已!愿速死!”   袁绍怔了半晌,看了看昂首待死的臧洪,又看了看扶剑立在一旁的陈宫,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能复又看向另外一人:“刘勋,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此意。”一直没吭声的刘勋也昂首言道。“当日明公让我去组织会盟,联络二张、刘、桥、鲍的人正是我……结果明公今日作出这样的事情,我又算什么?背义的小人吗?还是哄人入彀却自入其彀的蠢货?不反明公,何以自清?”   袁绍心中抑郁到了极点,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台去来询问陈宫:“不意先生忽然至此……如此情状,先生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说到最后,其人已经伸手握住了陈公台的手,堪称礼遇备至。   “并无什么可交代的。”陈公台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也是面无表情开口直言。“不过三件事而已……”   “请讲。”袁绍硬着头皮继续言道,而跟着其人走下来的数名心腹谋臣却不由面面相觑。   “其一,既然已经反叛,乱局之中,当断则断,请车骑将军速速杀之,以正军法,以成其名。”陈宫从容言道。   “原来如此。”袁绍立即松了一口气。   “其二,二张乃是讨董先锋,兖州名士,因为兵败便被幽囚,天下人心多有不服,车骑将军就不要一错再错了,还请速速释放,并做补偿。”陈宫继续昂然言道。“否则,如臧府君、刘都尉这种人,日后只会越来越多……因为人心不服便会不安,而若不安便会思变。”   袁绍张口欲言,却终于是长呼了一口气,然后重重点头,而旁边被缚着的臧洪、刘勋见到如此情形也是陡然一口气卸下来,再不言语。   “其三,”陈宫的语气也变得缓和了起来。“明公,以后用人还请你能知人善任……因为天下英才愿意追随明公都是有所求的,有人求忠义而过于生死,有人求财货而不顾廉耻,有人求权位而不择手段,臧府君、刘都尉如此义士落到如此下场并不是他们的错,恰恰相反,因为天下人对忠义的推崇反而都会以为是明公你不能用人所致,还请你以此为鉴。”   袁绍松开对方双手,后退数步,便在风雪更盛的雪地中躬身一拜,以示受教,复又上前牵住对方。随即,二人也不理会他人,直接携手离开校场,自有辛评等人留在将台之上继续处置人犯,而随着一声令下,血溅三尺,到底是让臧洪和刘勋二人轻飘飘的殒命于此。   不过行刑之后,辛评等人却也未急着折返,反而是就在雪地之中相互闲聊了起来。   “臧子源真是可惜了。”郭图摇头感慨。“刚刚三十岁便为一郡太守,更兼是主公手下世代相随的故吏,原本可以前途远大,却因为这种事情而死,岂不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逢纪不以为然。“死得其所,死而无怨,我以为其人来之前便猜到此行必死无疑,只是专门来送死的罢了……确实称得上是义士。”   “小义而已。”辛评感慨道。“如今天下离乱,正需要英雄扶危定乱,像这种人为了个人名誉而枉顾大局,又有什么资格擅称义士呢?唯独其人尚有几分赤子之心,懂得不牵累他人,孤身而来,或许值得称道。要是再等几年,让他在地方上成了气候,岂不是要有成千上万无辜之人为他徒劳送死?”   “臧子源求仁得仁,诸位何必多言,我更在意的是,诸位以为这位陈公台是何等人物啊?”披着白色大氅的许攸冷笑捻须。“这刚一来便先声夺人,着实让人侧目。”   “刚直而多智,知大局而不拘小节,算得上是一位人物。”逢纪蹙眉言道。   “不是这个意思。”许子远摇头言道。“我是问,其人既然说咱们袁车骑麾下有人求财、有人求位、有人求义,那不知道这个陈公台此行求的又是什么?”   “能求什么?”辛评不以为意道。“还不是求重?”   “何为重?”逢纪好奇问道。   “自然是凡事听我,凡事用我,凡事敬我……”辛评嗤笑一声。“想来其人才具如此,又是兖州本地名士,而如今咱们将军正要安抚地方人心,故其人此来必然得尝所愿。”   此言既出,不要说郭图、许攸微微冷脸,便是逢纪也有些面色不渝……逢纪求用,许攸求财,辛评则求得是异地家族能够安身立命,而郭图三样都求,这四位怕是在陈公台身前都讨不到好。   然而,以现在的局势来看,面对着主场优势兼这种性格的陈公台,众人一时间好像还真没法子,不然岂不是枉顾大局?   “只望开春雪化,早些往河北而去了。”停了半晌,依旧是辛评望着已经将地上血迹盖满的雪花,一声轻叹。“河北那边,南阳、颍川众人因为卫将军讨董功成,已经有些犹疑了。”   “犹疑什么?”郭图不以为然。“卫将军在关中所为,视世族为牛羊,岂是你我等人安身立命之处?至于回豫州,卫将军在彼处下的好棋,搞得豫州那里如今三分不止,等一开春说不得便要战乱连绵,哪里又能回去?”   众人愈发感慨,但终于还是扔下地上两具尸首,冒雪转回了。   “仆谢过刘豫州搭救之恩了。”就在袁绍幕中一众智谋之士论及豫州局势的时候,同样是年关时节,沛国符离县县寺堂前,正有一名中年文士在雪中朝刘备缓缓下拜。“若非刘豫州此番出手相救,仆几乎不能保。”   “子布先生何必在意?”刘备恳切扶住对方,正色相对。“陶徐州此番也不过是被奸佞蒙蔽,这才一时糊涂,便是没有我请杨公往徐州一行,他也早晚会将足下放出来的……而且,便是要谢,也该谢杨公才对。”   “杨公当然要谢。”所谓子布先生,自然就是张昭了,起身握着刘备的胳膊笑道。“但刘豫州也是一定要谢的,所以在下刚一回家,便立即来此处见使君了。”   “所幸你我住处近。”刘备也是难得失笑。“倒也方便。”   张昭若有所思,旋即二人直入堂中,分主客坐下,因为张昭乃是徐州顶级名士,所以除了护送杨彪往徐州一行的吕岱以外,张飞、简雍,还有本地前来投靠的几名文士、军官,俱都列坐。   话说,张昭来此是有缘由的。   陶谦这个糟老头子呢,本来就是公认的性格恶劣,他轻易统一了徐州之后,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比如他举张昭为茂才,而张子布大概是觉得乱世当中不想出头,便推辞了过去。于是乎,可能是想杀鸡儆猴,也可能是真觉得张昭看不起自己,总之,陶谦一边将徐州本年的茂才给了回到家没事干的王朗,一边将张昭逮捕入狱以作警示。   这事当然有些过分,徐州人人都劝陶恭祖把人放出来,但乱世当中公孙珣可以驱除公卿,袁绍可以杀人立威,连刘焉都能造点车子意淫一下人生巅峰,凭啥不准人陶谦威福自专一把呢?   所以,陶恭祖把脸一横,一时间还真没人能救得了张子布。   不过,恰好就是这个时候,持节而来的杨彪杨文先终于突破了自己小舅子袁术的层层阻碍,来到符离这里见到了刘备,而刘备接下旨意以后便又顺势请杨彪去徐州搭救张昭。   杨彪左思右想,好像回长安也是受公孙珣的气,而徐州那里从陶恭祖到王朗,再到陈珪父子全是熟人,便顺水推舟,捧着节杖去徐州过年去了。至于徐州那里,陶谦就是再不给别人面子也得给杨赐儿子杨彪面子,这才将张昭给从大狱里捞了出来。   也这才有了此番符离相见。   双方坐定,说了几句闲话,而忽然间张子布却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刘豫州,你乃是朝廷正经署任的豫州刺史,杨公亲自持节来名,却为何只在徐州边界的符离暂驻呢?”   刘备面不改色,从容答道:“时局艰难,豫州六郡国,后将军如今传使地方,颍川、汝南二郡皆从其命,我是够不着的;梁国、鲁国与沛国北部,靠近兖州,所以俱从袁车骑,如此一来陈国也被隔断……我募兵回来,能在沛国中南的符离、铚、龙亢、蕲、谷阳、向等六县半郡暂且安身已经很知足了。”   “这是什么话?”张昭连连摇头。“堂堂一州刺史,据六县而守,焉能称足?后将军兵马正盛,又有孙坚这只江东猛虎为爪牙,确实不好相对,但袁车骑所署的曹孟德却未必是使君对手吧?我听说这个人不擅长战事,秋日的时候和使君你一起往丹阳募兵,结果他募的兵马半路上哗变逃走了一半,反而是被从后面赶来的使君你给沿途收拢了起来……这种人之所以能在沛国北面和梁国立足,无外乎是靠的家族在沛、梁交界的谯县,有乡党之名罢了,何不攻而取之?”   “子布先生有所不知。”刘备依旧面色不变。“年中的时候讨董败下阵来,我与孟德兄、文台兄曾相约生死,现在一转手便让我为了地盘去刀兵相见,这种事情我刘备做不来,先生何必多言?”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昭继续诚恳相劝。“刘使君你是朝廷正经署任的豫州刺史,更有杨公不远千里至此为使君传命立身,所谓明正而言顺。更不用说,使君也非无根基之人,一来朝中有卫将军撑腰,二来身后有陶徐州支持,三来将军本身虎牢志气天下知名……而如今,使君不趁着那曹孟德立身不稳,攻而胜之,等他在豫北立足以后,怕是要反过来吞掉使君你的六县。”   “足下不必再劝。”刘备连连摆手。“我凡事皆效我兄公孙文琪,其人曰以人为本,我便也以人为本,其人曰不负人,我今日亦不能负人……若曹孙两位兄长不来攻我,我是万万不会主动出兵的。”   张昭不由失笑摇头:“卫将军可不会这么蠢。”   “我本以为先生是徐州名士。”听到此言,便是一旁的张飞终于也忍耐不住了。“必有高论,所以一直以礼相待,却不料你只是个劝人违背义气的诡谲之士……我辈幽州男儿,虽死,却难道可以失了义气吗?”   刘备依旧面不改色,却也摇头不止:“未曾闻我兄背信弃义之事。”   简雍倒是没说话,只是将腿直接岔开,仰头躺到了火盆旁,不再去看张昭。   “使君与张将军,还有这位宪和先生误会了。”张昭见状再度笑道。“其实在下刚才所言,只是试探使君而已……依我看,大丈夫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后方可有大为。使君此举,当然值得称赞。若是真要不顾天时强行出兵,我反而要走了。只是,在下也着实想提醒一下使君,你若以卫将军为榜样,须知其人从不会坐以待毙!而如今讨董事既成,使君想要为功业,难道真的只守着这六县到地老天荒吗?这六县,残破到连十万人口都没有,养三千兵便已经到了极致,连自保都要靠身后徐州,何论建功业立道德?”   “子布先生到底何意?”刘备和张飞对视一眼,这才重新正色相询。   “不瞒使君。”张昭幽幽叹道。“此番恶了陶恭祖,更兼中原局势让人不安,我原本是准备取道淮南,然后举家迁往江东避乱的……唯独受了使君大恩,不能不报,故此方来符离一行,以求报答。”   闻得此言,刘备心中着实惊喜难名,唯独张子布继续谈论不止,所以面色不改。   “使君名为豫州刺史,却不愿负义相攻,这是值得称赞的举动,实际上,在下也觉得乱世中能够安靖地方的人才是上上之选,而非只懂用武之人。”张昭继续恳切言道。“不过,世道到了这种地步,乱世英雄立业安民,又何拘命署?沛国南面一淮之隔,九江、庐江两处如今虽然名义上属于后将军袁公路,却实际上盗匪丛生,无人能制,百姓只能建筑坞堡以自守,两位太守在淮南也是藏在城中苦捱,若使君以安民立业为本,何不提三千精锐,南下淮河,为淮南两位太守清扫盗贼,一边收贼人兵马人口以安民,另一边,不指望取淮南,但两位太守一定会因为对使君感激涕零而有所襄助的。届时使君再回身相对豫州局势,也能多了几分底气。”   刘备一时恍然惊喜,却又摇头不止:“话虽如此,我与淮南两位太守不熟,焉能无故出兵。”   “我来替使君走一遭便是。”张昭俯身而拜,竟然是毛遂自荐。“务必让将军明年春日便能出兵,这样方能在明年秋收前有所准备。”   “为何是明年秋收前?”刘备赶紧扶起对方之余,复又好奇询问。   “因为如我所料不差,明年秋收后,兵粮为继,天下将有大战。”张昭坦然答道。“如河北卫将军与袁车骑处,荆襄后将军与刘荆州处,都是极为明显的。而这四位人物,乃是当今天下除了陶徐州外最强四位,一旦开战,战线绵延数千里,牵连甚广,所谓举世皆不得脱……届时,便是使君你想躲,人在浪中,怕是都躲不开的。”   刘备和张飞,还有刚刚转过身来的简雍齐齐色变。   “那是什么地方?”大雪纷飞,黄河蒲津关中一侧,丝毫不知道自己对手在做什么的公孙珣倒是好整以暇,专门亲自迎接自己母亲往长安过年,而其人在蒲津新落成的浮桥畔左顾右看,却忽然在雪中遥遥瞥见了一个奇怪事物。“我怎么不记得蒲津有这种高楼……是高楼吧,就在对岸河畔?”   “回禀将军。”刚刚冒雪从河对岸回来的张既俯首而拜。“是高楼,乃是之前以工代赈重修蒲津浮桥之时,老夫人命其中工匠在彼处顺带着建起来的,刚刚落成才一旬……唤做鹳雀楼!”   公孙珣仰头大笑,许久方才勉力继续问道:“好名字,只是不知道鹳雀楼中可曾有所题诗,要不要我过河去写一首?”   “将军明鉴……二楼上的确有一首奇怪到只有二十个字的小诗。”张德容继续回复道。“不过那诗文非但毫无题署,且幼稚可笑,层楼落成之时正值大河封冻,诗中却居然说什么黄河入海流,如此可笑,想来应该不会碍着将军佳作的。”   公孙珣笑意戛然而止。   ……   “昔太祖平关中,尽取三辅河东之地,以战事毁坏之重,乃亲督蒲津,重修浮桥,并以工余筑为层楼,曰鹳雀楼。楼成,遐标碧空,影倒横流,独立乎中州,以镇关中门户,兼锁三晋气运。太祖叹之,乃亲题诗其上,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时关中方平,幽并兵马尽持金珠归乡里,将士皆有骄矜之色,常思富足,及过蒲津,闻太祖题诗言志,皆自惭形秽,乃互诵之以自勉,军心遂复壮。”——《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七章 达官非自有生来   公孙大娘不是一个人来长安过年的,貂蝉也跟着回来了,蔡琰倒是没有,据说是留在河东去管盐场了。非只如此,远在昌平的冯夫人也来了,而且还带着卫将军次子公孙平。对此,公孙珣考虑到她父亲家人皆在长安,而未来的儿媳妇董白也在关中,倒也不想多说什么。   而且这些只是小事,真正让公孙珣在意的乃是跟着公孙大娘同时过来的,所谓传说中的安利号项目考……呃,所谓跟着公孙大娘过来的,大量安利号体系内的账房、掌柜、商队首领、地方高级下线。   与此同时,数量多达数百人曾经在昌平学习过的年轻‘士人’,也随之来到关中。实际上,冯夫人就是搭着这趟顺风船过来的。   话说,由于这些人大多是幽州人,最多再算上雁门人和冀州西北两郡人士,所以普遍性操持着北地口音,再加上冬日间这些人并不戴传统帻巾,反而是普遍性穿戴着安利号北地护耳法宝狗皮帽子,故此显得极为瞩目。   甚至于关中一时有言,唤做‘三月河南六月燕,九月修渠腊月寒,未待新春柳树绿,又见狗帽满长安。’   “你这是得罪什么人了吗?”公孙大娘是在视察杜陵的路上听到这首歌谣的,倒也觉得有趣,便直接在车内呼来自己的儿子。“怎么言语中有些讽刺和埋怨你的意思?”   “母亲大人应该问我还有什么人没得罪。”亲自陪同母亲前来杜陵的卫将军公孙珣勒马来到车子一侧,却颇不以为意。“前段时间在关中用光武度田的名号,清查田亩,追缴赋税。这件事,再加上当初驱除杨彪、皇甫嵩,以及将韦氏任命到河北的事情。当时便有人说,卫将军讨董入三辅,董卓如此罪孽深重却还能保全家族,韩遂马腾割据地方也能加官晋爵,反而是关中士民因为这种赋税小事被灭族,本地名族因此远徙,堪称苛刻了……”   “杀的人多吗?”公孙大娘不由恍然。   “挺多的吧。”公孙珣稍作思索道。“很多豪门大户明明知道我手上有兵,却还是遮遮掩掩,推三阻四……人之本性嘛,多是如此……最后光是度田一事便杀了数百人,灭门了两个大族,当然引来不满。不过,这些人只见我度田杀人,却未曾去想一想之前为了进关中在蒲津与弘农战死了多少人,便是之前整编关西军的时候,李傕、郭汜部的部分军队十一抽杀也不止这个数,我又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心软呢?”   “关西这里你现在有多少部队?”公孙大娘微微蹙眉,然后继续问道。   “与幽州那里一样,河东与三辅也组建了一个野战军,两万人……不过这边骑兵要少些,步兵要多些,主要是徐晃、徐荣、张辽带着,如今驻扎在渭水畔;然后又有关卡、地方卫戍师三个,合计九千人,一个守武关、潼关、华阴;一个守蒲津、河东,还有一个在扶风,守散关、斜谷、番须口,以对西凉和汉中;最后还有一千虎贲军,专守未央宫。”公孙珣随口而答。“至于段煨和李蒙,事情太多,我并没有太多处置,也是要安他们的心,等开春后,再缓缓图之。”   “还好。”公孙大娘张口便来。“我算过了,幽州那边,你大概是三百万人口养三万战兵,这边……”   “这边也是三百万。”公孙珣在马上嗤笑应声道。“关中这里世族豪门太多了,动辄传承百年,而且因为羌乱的缘故,百姓为了躲避劳役兵役,大多乐意投身豪门做仆役……此番度田,关中在册六十万人口,实际上却在这八百里秦川中检出百万丁口……加上河东六十万,弘农、河南迁入的七八十万,还有听说关中安定从武关、散关折返的流民,三百万也是差不多的。反倒是幽州那里,冀州两郡和代郡、上谷也一直尚未度田,恐怕还是虚数居多,将来仔细清理一遍,应该还能有余力的。”   公孙大娘不由叹气:“关键是,一旦出兵就又不止是这四万兵了,四万兵要多少辅兵、丁壮辅佐后勤?若是六万,那就是实打实的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出征在外,又怎么能仅靠传统算赋养得起呢?到时候还是不免要用军屯、民屯这种东西来变相的收高田赋,又用商业垄断来圈钱……你让那些没地方安置的河南百姓在各地集中安置,又让这么多昌平出身的读书人过来,不还是想学昌平那边搞民屯,以确保明年秋收后的军粮?又让我赶紧过来,还不是想让安利号快快垄断三辅的工商,以收财富将来做军资?”   “是啊。”公孙珣也没有否认。“这便是所谓乱世了,可若不这样,又怎么可能抽调力量平乱呢?这本身就是个悖论。”   母子二人一时沉默,一时间,只有车轮和马蹄与地上冰渣相碰的声音,外加车厢内那只肥猫打呼噜的声音纷纷入耳罢了。   “其实,母亲也不必过于挂怀。”又行了几步之后,眼见着杜陵在前,公孙珣方又勉强笑道。“乱世也是有乱世好处的……刀把子下面,度田也好、民屯也罢,他们最多编个童谣,还能如何?反观光武帝,他倒是等到都统一天下了才去度田,结果不还是动了刀子?咱们不是在太原议论过了吗,到了我这一步,又被你教了那么多东西,要说没有定鼎易帜之心,那是胡扯。但既然取之,就要予之……如今咱们母子能做的,一个是要速速扫平乱世,省的那么多糟心事;一个却是要借着这个天下大崩坏的时机,堂而皇之的清理一番……不指望千秋万代,却也能无愧于心。”   公孙大娘莞尔一笑,便暂时放心多余的沉重心思。而车队隆隆向前,也很快就来到杜陵。   话说,公孙大娘这次来杜陵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而是来接收工坊的……要知道,关中作为西汉首都所在,所谓首善之区,数百年来早已经形成了完备的工商业体系,虽然经过王莽之乱的破坏和东汉定都洛阳后的缓缓衰败,但其中的某些体系无论规模还是技术水平依然远远高于大汉帝国其他地区。   举例而言,就好像这天下足足四十多处铁官,而整个帝国技术最发达、规模最大的冶炼基地当然是南阳铁官,但除了南阳呢?   答案是河东、济南、京兆三处最佳。   济南最佳是因为这年头采矿有需求,而青州非但有大批铁矿,还要针对幽州、冀州提供铁器支持,所以存在着大批武库和冶炼基地。而河东……河东的铁之所以跟河东的盐相提并论,说句不好听的,谁让她属于司隶呢?   这是出于政治和军事上的考量而强行设置的冶炼基地。   或者话说回来,青州那里的武库也有政治上的缘故……帝国太大,河北又有边患,所以总得有个大型冶炼基地和武库就近调度,而青州虽然理论上属于‘河北四州’,但实际上却大部分在黄河之南,将最大的军事冶炼基地放在这里供给幽冀,乃是出于中央防范河北地域势力的考量。   这里多说一句,这其实也是为什么天下一乱起来,白波匪和泰山贼这两股黄巾余孽折腾的力度最大,因为青州和河东民间都不缺兵器,更不要说当地还有武库了。   同样的道理,关中这里,因为政治、历史、军事原因,工商业,尤其是工业之发达,可能仅次于南阳、河南,而部分民用工业的规模和发达程度甚至冠绝天下。   就比如眼前的杜陵,杜陵这里存在着全大汉帝国最大的陶器生产基地,以至于董卓迁都时都拿这个来跟满朝公卿说话。   回到眼前,卫将军母子来到杜陵城外,杜陵县令自然早已经带着本地官吏、士民出迎,而有意思的是,礼毕之后,其人抬手介绍这些随之出迎的士民,却不是什么地方三老、世族名士,而是城中某某氏,拥有多少陶器作坊,每年能产多少件陶器云云……皆是如此。   公孙珣当即蹙眉,要知道,这可是公孙大娘进入关中后,第一个来看的产业基地,所以做儿子的才会扔下府中诸多军政事物,亲自陪同,而且为了确保能够拿下,此番他还专门带来了数百白马义从沿途护卫,那些安利号掌柜、会计根本就不显眼。   换言之,准备用安利号吞并、垄断关中工商业的这个目的应该不为外人所知才对,如何又被人当众戳穿呢?   是眼前这个县令自己过于聪明,还是说河东的杜畿在河东便知道了自家母亲此来关中的目的,然后提前给他老家这里通了风报了信?   但杜伯侯没这么愚蠢吧!   实际上,不止是公孙珣,便是公孙大娘都有些疑惑了,以至于迟迟没有下车。   就这样,城门外,车队停驻不动,周围白马义从环环围住城门,而公孙大娘、公孙珣这对母子却一个车里一个在马上,心生疑惑,半日没有多言……惊得那杜陵县令和本地这些陶器大户们纷纷恐惧,以至于俯身不敢抬头。   而就在这时,旁边队列中两名骑着白马的束发少年义从,却忽然醒悟,然后径直打马上前,其中一人走的快一些,直接越过为首的张既、庞德、贾逵,在马上昂然拱手相告:“将军,你恐怕误会杜陵上下了……如我所料不差,非只是他们,关中上下人人都猜到老夫人此来是要以安利号吞并关中工商。”   此言一出,那后进者悻悻退下不说,车内也‘咦’了一声,公孙珣也自然好奇回头,却见到是杨彪之子杨修。   话说,其人之前作为公卿子弟,在洛阳时被董卓拉过去充当内卫,乃是和天子一起充当人质的意思,后来公孙珣渭水畔驱除公卿之时,便把这些公卿子弟一股脑的塞入了自己义从中,也是继续半人质半人才储备的意思。   而既然知道是这个聪明人,公孙珣便立即信了三分:“仔细说来,这是何故?”   “回禀将军。”杨修不慌不忙的解释道。“这是关中风俗,源自前汉,彼时关中产业尽归少府直接经营,便是后来不归少府经营,也依旧是少府管束。而前汉时便有公开制度,田赋与丁算(人头税和财产税)归国,工商税收归于天子……而到了世祖中兴,彼时度田成功,算赋大增,便弃了少府的国营产业,连盐铁都放给民间经营,避免与民争利……而话虽如此,商贾无力,却只能托庇于权贵,才能维持经营的。今日,将军你平定三辅,又度田清理豪强大户,偏偏家中又有成制度的产业,那这些关中商贾、坊主,自然明白要将产业托付给谁。”   公孙珣算是长见识了。   “今天算是长见识了,原来早在前汉这工商垄断于上便已经是成例了,可见我儿读书少。”随着一只肥猫从车厢中一跃而出,在带着冰渣的地上伸出一个懒腰,公孙大娘也终于是扶着身侧貂蝉的手笑着走下了车子。“阿珣,这说话的小子又是谁?可比那王粲利索多了。”   见到公孙大娘出列,那些杜陵官吏大户赶紧再度俯首行礼,不敢去看,便是许多骑着白马的义从,也纷纷下马俯首……不过,杨修俯身之余,却不免窃喜。   “回禀母亲。”被说了读书少的公孙珣也不以为意,只是赶紧下马来扶自己亲母,顺便随口介绍了一句。“这是光禄大夫杨彪杨文先之子杨修……和你见过的马超、王粲,还有之前跟你说过的法正、孟达这几个人都是差不多年纪,无外乎束发前后,过了年,也都十五六七的模样。”   公孙大娘不由多看了几眼,然后缓缓点头:“原来是杨彪的儿子,怪不得如此学问……我记得你说过刘璋也在义从中?”   “刘璋年纪大些,已经加冠。”公孙珣不以为意。“我按照成年义从的方略分配了任务,让他去定襄为使节,去给太守张泽送赏赐去了。”   公孙大娘一时失笑:“这种天去云中送信可不是好差事,怎么,你莫非还想让他上战场?要是死了怎么跟刘焉交代?”   “死了便是了,交代给谁?”公孙珣正色言道。“既然入了白马义从,总要一视同仁,真要是说刘焉,只要刘范在,刘璋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   公孙大娘不以为意,微微摇头后,却又赶紧招呼门前杜陵众人,相邀入内商议。   话说,既然关中早有工商业直接托庇于最高当权者的风俗,此地众工坊主也早有觉悟,那公孙大娘此行便轻松了很多,公孙珣带了这么多义从也显得多余……实际上,只大约讨论了小半个时辰,卫将军母子二人便撤出了会见,任由那些号掌柜与本地这些大户们自行讨论细节。   而母子二人既然出来,却又不免顺着刚才杨修所言的什么田赋、算钱、工商税收,说到了人口税、财产税,还有田赋的问题……最后又一次扯到了摊丁入亩这一对付豪强隐匿人口、兼并土地的唯一法门。   所谓摊丁入亩,乃是要算钱中的‘口算(人口税)’全部折入‘訾算(财产税)’与田赋中。这在农业生产为主的农业社会,无疑大规模减轻了贫民的负担,避免了那些豪强地主一边兼并土地一边却将税务压力半公开的扔到贫民身上。   然而,这个问题母子二人私下早就讨论烂了,此时再说,结论也依旧很简单:   首先一个,是必须要实行;   其次一个,乃是要有度田这种手段在先,确保能够掌握具体的田产、财产分布;   最后一个,既然连一个三辅、河东四郡度田都需要公孙珣携讨董余威,拎着刀子关上三辅大门强行推行,那想要推行摊丁入亩这种级别的政策,没有足够的军事加政治震慑力,恐怕也是不行的。   而且即便如此,也要考虑身后骂名滚滚来,没看到一个区区三辅度田后都有那种童谣了吗?   当然,所幸公孙珣是个不要脸的,他这人从不怕别人记恨他,既然当初没有留在辽东,今日又如何会在意这些?   虽千万人吾往矣,有些事情必须要做……邺城流民满地之时,东郡黄巾纷纷投河之时,河东郭太自戕之时,一番番一次次,这个道理他早就明白了,用不着一次次再下决心!   “唤杨修和法正一起进来。”城中都亭后院舍中,左右无聊,公孙珣眼看着自家母亲都已经开始逗猫了,却是忽然想起之前城门前杨修、法正相争进言之事,然后便让贾逵召入二人。   “拜见老夫人,拜见将军!”杨修、法正虽然都是公认的聪明人,但终究只有十五,此时突然又被召唤,不免惊喜,尤其是杨修,之前抢先一步,便被称赞了一番,此时更是得意。   “有件事想问你们俩。”公孙珣坐在自家母亲身侧,看着立在舍下的这二人轻笑道。“贾逵也可以听听,路上歌谣听到了吗?”   贾逵面不改色,而杨修和法正则微微变色,却又齐齐颔首。   “有什么想法吗?”公孙珣继续笑问道。“你觉得是我之前恶了朝中公卿引来此谣,还是之前度田惹来的祸患?”   年轻的杨修一时无言。   而法正此时却迫不及待,俨然不愿再失先机:“回禀将军,依小子看,恐怕正是度田惹来的祸患,因为童谣这种东西,需要本土乡里方可轻易为之并加以传播的。而且,仔细想这歌谣,几乎全盘以关中人为视角……”   “慢慢说,不急。”公孙大娘见状失笑。   “是!”法正俯身一礼,方才从容扬声言道。“老夫人请想一想……所谓‘三月河南六月燕’,其实指得是关中这个地方,三月因为迁都一下子来了好多河南人,到了六月将军又讨董入关,所以又来了许多燕地人;至于‘九月修渠腊月寒’,则指的乃是九月秋收前后便开始的以工代赈,大修水利,然后冬日度田,刑罚颇多,让人心寒。最后两句不用多言,正是嘲讽将军您迫不及待,不等天气转暖,便又要收取关中工商之利。”   公孙珣当即失笑,然后刚要言语,旁边杨修却又忽然插嘴,扬声反驳:“回禀将军,法正所言有所纰漏!”   此言一出,公孙母子俱皆愕然,旁边法正更是毫不掩饰,怒目以对。   “那你以为是什么呢?”公孙大娘看的有趣,再度主动开口。   “回禀老夫人。”杨修勉力作答道。“依小子看,此谣应该与度田、驱除公卿等事皆无关系……乃是本地士人见到无数昌平士子纷纷到来,恐怕自己不得用,这才出言讽刺兼提醒将军,因为此歌谣的重点不在前面,而在于最后一句狗帽。而刚才老夫人和将军也见到了,对于垄断兼并关中工商一事,大家早有预料,甚至是关中传统,又怎么会出言讽刺这件事呢?故此,这个狗皮二字,应该专指昌平学校出身的那些士人!是讽刺这些人无德无才,滥竽充数,以狗帽而代貂尾。”   公孙珣和自家母亲对视一眼,又齐齐看了眼立在母子身后的貂蝉,无语之余却也不免严肃起来。   “你这话恐怕不对吧?”公孙珣正色相询。“我之前便发布求贤令,许天下贤才自投名剌来谒见……他们本身就在关中,彼时不来,如今却又担心昌平士子夺他们的官位?岂不是可笑?”   “将军!”杨修瞥了一眼身侧的法正,恳切作答。“您仔细想想,若非家名不清净者,又有几人屑于自投名剌?如法正、孟达,一家祖父号称名士,却是谶纬出身,不治经典;一家亲父,更是天下闻名的阉党……”   言未迄,杨修便戛然而止,因为法正早已经一拳挥来,将其打倒在地。   ……   “汉末,杨修尝与法正俱束发为义从,皆受宠,时太祖与母孝庄文皇后俱在,召二者议论童谣讽太祖事。正以度田而关中豪门怀怨对,修驳之,曰:‘此关中士人不屑求贤令自投名剌,复欲求官,见昌平士人纷纷至,乃忧而讽。’太祖与母俱以为然,而正以求贤令自投得入,大怒,挥拳殴之。太祖笑而分之,及晚,以义从行军法,乃出令曰:‘鸡肋。’官属不知所谓。修闻而恸哭,贾逵在侧,惊问修:‘何以悲?’修曰:‘夫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以比于我,出身杨氏,虽有才,却为忌,知将军不欲重我也。’逵回报太祖,太祖大笑,乃复召修、正,曰:‘鸡肋者,固得于你二人,然非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实杨氏小子体弱如鸡肋,当不得扶风小子一拳便倒,故有此令。’”——《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八章 早岁那知世事艰   杨修和法正的互殴除了让公孙大娘看个乐子外,其实什么都算不了。   毕竟嘛,两个束发少年的互殴而已,而且一个确实嘴贱,一个确实心眼小……公孙大娘都说了,十五见老,这俩人到死恐怕都改不了这毛病了。   至于说义从内部的团结?   对不起,没这说法。   或者说,公孙珣的白马义从作为一个前途远大的半军事半政治组织,在第一次扩大以后便已经是公认的派系林立了,等到公孙珣成为一名真正可以予以这些人大前途的强力人士后,这种斗争便干脆流于表面了:   譬如说,当初讨伐黄巾的时候,魏越就曾经代表着雁门出身的义从们对公孙珣大批招纳冀州军人入白马义从而感到‘不安’,只不过在吕范那儿就被瞪回去了而已。   后来韩当、魏越、成廉这批人都成了气候出来了,白马义从中便是幽州本土势力一家独大,所谓田畴、田豫、文则、焦触、张南、杨开,老的旧的,世族的寒门的良家子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幽州本土人士,外加浓厚的昌平色彩,以至于其他籍贯的人不免受到排挤。   而好不容易一场讨董大战,大家算是并肩浴血,扫除了多余隔阂,却又面对着一场新的人员轮换——二田之外,加上赵云、文则、杨开纷纷提拔外放,然后白马义从随即迎来了大批公卿子弟与关西子弟。   正因为如此,这一次义从中干脆出现了三足鼎立的局面……贾逵和他的河东小伙伴们来的再晚那也是讨董前的老资格,所以很快受到了义从中剩余幽并籍贯老兵的支持,颇有超然的感觉;而公卿子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本身就是作为一个完整团体从小皇帝身边搬过来的,按照家门、父辈声望自有自的生态,不过由于刘璋这个人确实老实了点,所以更年轻的杨修反而成为了领袖;至于其余关西新人,包括部分凉州人质,看起来既没资历也没家门,法正和孟达更是被人嘲笑的偏门出身,可谁让张既、庞德这一文一武、一三辅一西凉是卫将军钦点的两个白马义从新首领呢?   县官不如现管啊。   总之,三者互相对立,已经纠缠了小半年了,但只要他们不耽误公事,公孙珣也懒得管他们私下如何。   最后,至于说这件事情的起因,也就是所谓的关西本土士人担忧卫将军不给他们官做,说实话,公孙珣也不是很在意。   原因很简单。   首先,公孙珣并不准备惯着这些人,如果昌平来的这些人确实能够有效填充幕府、中枢以及三辅河东这些地方上的官缺,那他没理由不用自己的子弟兵。   不然呢,真要他一个卫将军三请四请的去找什么名士?你是姓诸葛还是姓荀?   其次,公孙珣也并没有准备操之过急,立即在三辅搞什么科举试点并废除察举制之类的……因为这个问题可能比度田都要敏感,毕竟嘛,度田侵犯是豪强的经济利益;而废掉废除察举制是对掌握政治特权的世族以及天下所有士人的巨大精神冲击。   所以还是那句话,需要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军事胜利作保障。   实际上,在这之前,不管自投名剌自荐于卫将军府的效果如何,公孙珣都准备在一定时期内保持这种双轨运作模式……换言之,下面州郡举荐的孝廉他照样认,反正最后用谁不用谁到他这里才说了算。   “还得积蓄钱粮,稳固防御,然后及早出兵才行。”翌日,从杜陵回来的路上,机会难得,公孙珣干脆坐到了车里与自家母亲攀谈起了自己的未来种种设想,然而其人与母亲议论了半日,最后也只能如此感慨了。“早日出兵,方能携威做事,早日出兵,才能避免世族豪强合流为门阀,早日出兵,才能腾出手来整理边疆,勾画天下……但想要早日出兵,又谈何容易?”   “所以说,我儿这是要高筑墙、广积粮、早出兵了?”公孙大娘倒是总结的利索。   “还是母亲大人一语中的。”公孙珣苦笑摇头。“不过,我是真担心出兵一事由不得我……”   “不是在河北早有安排吗?”公孙大娘心中微微一动。“居然担心挡不住袁绍一时吗?”   “安排自然是早有安排,也不至于担心过头。”公孙珣微微叹气。“但袁本初行事决绝而又猛烈,短短半年便已经席卷青、兖全境,一开春怕就要入河北了。兖州、青州、冀州的人才摆在那里,而这天下的人物,本就是八成随着时局走的……母亲之前能想象法正和杨修在我手下打架吗?可以我如今的局面来看,一个公卿子弟,一个扶风本地人士,若是这二人不在我手中,反而奇怪。而届时,若是满打满算,袁绍手下怕是文有沮授、许攸、陈宫、程昱、辛评、辛毗、逢纪、郭图;武有文丑、张颌、高览、韩猛、于禁、鞠义、李进、武安国,甚至典韦……”   公孙大娘一时愕然。   “然后青州、兖州与半个冀州,人口恐怕与我控制的相当,如此兵力配上如此阵容,若是在秋收前去抢攻邯郸,届时一来我乏粮难以动员,二来路途遥远,我来不及救援,那邯郸只有审配的话被攻破倒是理所当然……而邯郸一旦被破,则朝歌关羽、钜鹿董昭都陷入夹击,也只能后撤。”   “邯郸丢了,也未必就耽误大局吧?”公孙大娘回过神来,复又微微蹙眉道。“即便是邯郸丢了,还有太行山,还有上党太原。不然,袁绍总不能不打并州反而去打中山、常山吧?你的两万兵,连着韩当、赵云、高顺、田豫、田畴都回去了,加上程普,还是内线作战……倒也不怕他。”   “确实如此。”公孙珣肃容以对。“袁绍没这么傻,冒着太行八陉随时有兵袭击他侧翼的风险与我陷在常山、中山的泥沼里,若是能破邯郸,取朝歌、钜鹿,那下一步必然是收河内而往上党,若是上党不通,那也会从涿郡往昌平,绝不会先攻击纵深极厚地形又复杂的常山、中山。”话到此处,公孙珣稍微一顿,却又笑了起来。“而且再说了,咱们还有一个天大的后手呢……”   “那你忧虑什么?”公孙大娘低头看着怀中肥猫摇头叹道。   “这不是母亲大人与我闲聊,说到以后的大局了吗?”公孙珣也跟着摇头叹道。“咱们在这里轻易说一些什么弃了某个城,丢了某个郡,似乎无关大局……可对于当地人、当事人而言,却不免是生死荣辱,乃至于血流成河的东西,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公孙大娘愈发沉默,而停了很久方才严肃应声道:“所以说,你若是习惯了这些事,便一个人担起来吧,你娘我就是个写书的,后来是个做生意的,无论如何都担不起这些东西做,替你管个后勤,收个商税也就到头了……至于说那些事情,你没看到吗,你娘我老了,如今连个猫都放不下,何况是人?”   公孙珣看着对方怀中已经垂垂老迈的肥猫,半晌沉默不语……他心里很清楚,自家母亲虽然自称老了,但其实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极好,之所以一直躲在车里,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这只快老死的肥猫,这是十几年前自己亲手从白马寺背出来的其中一只。   当时下着大雨,自己和许攸一起去白马寺,回来时却背着一袋子猫当做替人办事的报酬。然后回到住处,正好遇见公孙瓒在等自己,后者告诉自己,袁本初要回洛阳了……不过,那都是十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而值得一提的是,与此同时,赵芸的那只阉猫,去年已经死了,冯芷的瘦花猫死的更早,如今二人和卞玉、秦罗敷所养的猫俱是下一代新猫。细细想来,唯独蔡琰那只大白猫似乎养的极壮,还是原版白猫。   然而即便是这只白猫,算算时间也没有几年了……只能说,衣不如新猫不如故了。   当日下午,车队赶回到了长安城内,并来到了卫将军府前,早已经下车骑马的公孙珣自然是亲自立在车下,目送貂蝉扶着自家母亲,而自家母亲又小心的抱着那只老肥猫下车而来,又亲自一路相送,往后院而去。   而母子二人来到后宅舍前,眼见着母亲即将进去,鬼使神差一般,原本准备告辞回到前院处理这两日积累事物的公孙珣却忽然开口:“母亲,大兄那里确实有我放纵,乃至利用的意思……你放心,只要他能活下来,总是有他一个去处的。”   公孙大娘回过头来,却是一脸随意:“我只是说猫而已……人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   公孙珣连连摇头,到底是告辞而去了。   就这样,就在关中化雪造成的诡异寒气之中,建安元年正式到来。   接下来,先是正旦大朝,冰雪消融,黄河凌汛,然后便是春社祭祀,以及繁忙的春耕。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春耕与春日祭祀对于华夏民族而言,其意义非比寻常。所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随着春耕的进行,仅仅是过去了半年,整个关中与河东,甚至重新有民屯安置的弘农西部,都忽然有了一种百废俱兴,万物勃发的生机感。   这对之前经历一个极为难熬年份的关中士民而言,多少有些恍如梦中的感觉……但是这个梦不是说现在的生活是梦,而是很多人在心底隐隐渴望,最最好之前一年的经历才是梦,只是睁开眼睛,却发现死掉的家人依旧不能在身边时不免黯然罢了。   而随着春耕进行,在渭水畔的柳树刚刚抽出一丝丝细芽之际,也是关中周边山脉渐渐黄中返青之时,不要说之前的怨言和童谣渐渐消失不见了,朝中甚至有人重新进言,应该给卫将军加大将军领尚书事,并加封万户以示讨董之功。   这不是公孙珣的示意,也不是他的直属亲信私下串联所为……实际上,年前的时候冯芷是有试图通过自己父亲冯芳而折腾一下的。但冯芳何许人也?其人以尚书郎的身份被曹节看中为女婿,然后曹节死后依旧为西园校尉,何进死后当机立断引兵入宫诛宦,这种老油条如何会被自己女儿带歪?所以不用公孙珣提醒,他就老老实实把自己女儿的某些动作给掐断了。   换言之,这次请封,虽然不能完全摒除有人试图拍马的意思,但即便是拍马,也说明公孙珣在关中的统治得到了稳固以及部分盘外人的认可。   说到底,这是一个乱世,是到处都在死人的乱世,甚至有董卓这种一次迁都弄的一个河南少了两三成人口的残暴举动……那经历了这么多以后,忽然间又安稳了下来,凭什么不支持公孙珣呢?   因为度田清查出来的那点算赋?   因为狗皮帽子的昌平士子抢了不少官吏位置?   说句不好听的,假如没有公孙珣,这些人恐怕会干脆自己扔下一切,豁出性命逃跑的。比如司马朗,会在河内老家找野菜养活全家一堆弟弟;比如华歆,会在逃亡路上遇到一个老人,然后陷入到一个儒者最艰难的道德困境中;至于法正和孟达会一成年就联手逃亡益州,以避饥荒,省的被饿死。   这些人真不笨的,他们很清楚这是什么时代,甚至有的人还亲眼见识过了,那他们凭什么因为这些便反对卫将军呢?   总不能是因为这位卫将军独揽了朝政吧?可大汉朝自古以来缺这两个权臣?而且别忘了,人家这个权臣好像还是合法的。   要不因为他残暴跋扈?因为他杀人了?   然而如今天下间的人物中,有几个没杀人的?当初杀了一窝子九卿的难道不是天下楷模袁本初?当初指使孙坚杀了荆州刺史、南阳太守的不是路中饿鬼袁公路?便是刘表,单骑入荆州后怎么抓的军权,难道不是请所谓‘宗贼’五十五人赴宴,一并杀之,乃夺丁壮粮草?   乱世军阀,谁比谁干净?   建安元年,人心思安,最起码关中是格外如此的。   然而就在春耕尚在进行的这个时候,各地送来的奏疏中,却有三封特殊的奏报先后在数日间送到了长安城内……并引起了大规模议论与焦虑:   一封来自豫州刺史刘备,其人声称年前受九江太守边让的邀请往九江剿灭芍陂匪,但边让在年节期间却忽然弃官而走,而接任者周昂乃是袁车骑私表,而如今他刘备屯兵三千在淮河岸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进剿,请朝廷指示;   另一封奏疏来自襄阳刘表,其人声称后将军袁术无道,擅自侵略地方,不仅派遣其人私表的豫州刺史孙坚擅自去攻打豫州梁国、沛国等地,还向陈王刘宠索求兵粮,并下令庐江太守、江夏太守准备出兵事宜,围攻襄阳,故此请朝廷治罪袁术,并派兵救援;   最后一封来自渤海公孙瓒,其人上表中枢,干脆利索的表了袁绍九大罪状,说他无德无义,自封车骑将军,名为讨董,实为图谋割据,请求朝廷发兵,治罪其人。   三封奏折,除去刘备的那封应该是年节前后便送来,只是因为需要绕道刘表辖地有所拖延外,以后两封奏疏来看,很明显,这刚一开春,二袁便忍耐不住,蠢蠢欲动了。   实际上,便是公孙珣都有些愕然——袁绍开春便要强攻自家那位大兄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袁术的贪婪和愚蠢,却让人始料未及。   然而,袁公路愚蠢归愚蠢,公孙珣却反而要认真对待。毕竟,袁术这么急着要对付刘表和曹操的话,那就只有一个理由,也就是要尽早解决身后的问题,然后转身来对付他公孙珣。   不然呢?   换言之,这厮跟他哥哥袁本初的思路本质上是一样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袁绍的撺掇了……实际上,按照公孙珣和他的军师们商讨的结果,这里面很可能有说袁绍主动拿低做小,兼牺牲曹操的许诺,从而换来了袁公路的上钩。   把袁术这厮抛出来当诱饵,引诱公孙珣南下南阳,消耗公孙珣力量,甚至很可能还有拖延时间的目的。   这计策怎么这么眼熟呢?   实际上,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三封奏疏完全可以合在一起……乃是袁本初甫一开春便摩拳擦掌,准备春耕一结束便要处置公孙瓒之余,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过来利用袁术的贪婪和无知,朝远在长安的卫将军反将一军。   须知道,以袁绍的智谋团水平而言,只要不闹幺蛾子,能想出什么计策都是理所当然的。   你公孙珣不是利用长安中枢的权威让刘备领豫州刺史扰乱豫州、隔断各大势力吗?那我就用自己的政治威信夺取九江治权,反制刘备;   你公孙珣不是扔一个族兄在这里当诱饵,一边引我入河北,一边消耗、拖延我吗?我就用我实力更强大的弟弟去给你造威胁、当诱饵……难道你公孙珣能坐视袁术击破刘表,反过来威胁关中吗?而若你出兵,最起码也能疲敝于你吧?   想明白以后,公孙珣的几位军师全都沉默不语,便是公孙珣也有些无奈,因为袁术虽然是个草包,却有孙坚这把利刃,外加极大的地盘、人口、兵力,而且其人的愚蠢和倒行逆施尚未完全展现出来,袁氏的号召力在其人身上依旧有用……这要是孙坚命硬,刘表万一没抗住,自己难道真要下场?   可是粮食怎么办?   须知道现在着手出兵,必然会导致南阳地区刚刚结束的春耕化为徒劳,等到秋后,即便是大胜,然后夺取了南阳,以南阳的人口而言,粮食必然会出现的漏洞……就算是不说饿死人,只说力量前突到荆州那里,所辖区域进一步拉长,那河北那里又怎么办?自己可是需要在河北跟袁绍决战的啊,如何能在南边再分心!   公孙珣无奈至此,朝廷上下更是惊疑不定,因为董卓既亡,二袁便是天下少有能跟公孙珣对抗之人,这对兄弟迫不及待连番试图吞并,一人就在武关之外折腾,一人更是将矛头指向了公孙珣的族兄……一个不好,便是天下皆战的下场。   “要不要……稍作调整?”田丰也是被突然起来的局势弄的有些心烦意乱,以至于试探性谏言。“咱们还是有余力的。”   “大局方略不能动!”思索数日,随着田丰这句询问,公孙珣反而斩钉截铁,下定了决心。“这是打仗,不能因为什么什么声势和政治而动摇,辽西的教训还不够吗?!我意已决,就在河北决战!优势在我,大局在我,不能被他调动……且观中原河北局势!”   “河北局势不提,中原局势在谁?”娄子伯忽然开口,上前追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一在孙文台,二在刘玄德,三在曹孟德!”公孙珣应声而答。“我不信这三人居然能被一个袁公路给制住……将中原之事压在他们三人身上又如何?!”   ……   “建安元年春,后将军袁术攻荆州刺史刘表;车骑将军袁绍攻渤海太守公孙瓒,又表周昂为九江太守,塞豫州刺史刘备路。瓒,太祖兄也;备,太祖弟也。表、瓒、备皆上疏言二袁罪,太祖为政,乃斥二袁为贼,罢其官署,明告天下,遂烽烟四起,天下复荡。”——《新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第九章 寸心自许尚如丹   建安元年春,天下诸侯在全线暴动之余其实都还是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性的。   春耕期间的外交、筹划其实恰恰说明他们都把真正出动部队的大规模军事动作放在了春耕之后……袁绍、袁术如此,公孙珣、公孙瓒如此,刘表、刘备也是如此。   尤其是刘玄德,其人手上兵马乃是三千丹阳募兵,又有陶谦隐隐在后面提供钱粮,明明是有机会抢攻九江的,却还是停在淮河畔并主动上疏长安,这不仅是一种政治表态,更是考量到了春耕在即,不愿意用脱产士兵去破坏九江最基本的农业生产。   平心而论,这种人,哪怕是即将与之敌对的九江人,又怎么会不喜欢呢?更不用说立场本就偏颇的张昭张子布了。其人眼见着刘备在淮河畔不能轻动,便放弃了往江东避难的打算,反而主动留在符离替刘备打理起了后方。   而张昭此人,乃是徐州一等一的名士,其人既投了刘备,便引得徐州、豫州、扬州等地士子纷纷正视起了那位只有区区六县的刘豫州。   然而,士人们总是习惯性的犹豫与谨慎,这和武人雷厉风行的作风形成了鲜明对比。   早在春耕未结束的时候,信使便往来不绝,卫将军公孙珣在长安一家独大,其人立场分明,姿态果决,干脆利索的否决了某些朝臣的‘调解’建议,直接以小皇帝的名义从尚书台发出旨意传令天下——袁绍、袁术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凡汉室子民人人共讨之,有得二人首级者,无论死活,皆封万户侯!   话说,中枢通缉二袁不是第一次了,董卓也通缉过,而且如今二袁加一起直接统治的地域和人口足足有天下三分之一,眯着眼睛吹牛把扬州那种地方划拉进来说是半分天下也不是不行的,所以没人指望这封御令能够真的如何如何。   但是话说回来,卫将军公孙珣又不是董卓那种靠兵变上位的人,也没什么格外残暴以至于动摇天下人心的举止,恰恰相反,他是讨董功臣,是天下人尽皆知的辅政将军,所以他是能够将汉室残余的影响力调度起来的……而这个天下,虽然事实上群雄割据,但所有人理论上依旧是汉室臣子,要用汉室的名号来做事情;而且这个天下还残存着大量深受儒家影响的忠臣士子;与此同时,很多基层的吏民、百姓对于大局并不太懂,却是知道圣旨二字含义的。   因此,诏书一出,不要说袁术了,就连袁绍那里分明已经亲自委任了地方长吏,并模仿公孙珣设计了车骑将军幕府,却还是有不少不愿意担上汉贼二字的人,纷纷下野。   不反对,但也不参与。   不过,抛开这些中下层影响不说,对于明白人而言,却是公孙氏与袁氏、北地联军与关东联军,终于在讨董之后彻底撕开面皮,公开决裂了!   实际上,随着诏书下达,二袁也开始公开发布榜文,指责公孙珣、公孙瓒为逆贼,公孙氏图谋不轨,欲取汉室而代之,并号召天下人共讨公孙氏。   这当然也是胡扯,而且那些中立的实力派人士,诸如陶谦、刘焉等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封书信就如何如何?他们这种人,真要是讲究一些,当初讨董的时候怎么不出兵?   董卓的祸害程度和强暴无度是公孙珣能比的吗?董卓的威胁不比公孙珣大?昔日不讨董,今日却讨公孙?   凭什么,这不胡扯吗?!   实际上,便是刘表也只是因为他的地盘紧挨着南阳,算是跟袁术没法调解,所以不得不被动参与进来而已。   但无论如何了,被动也好主动也罢,就在建安元年的春日,随着公孙珣和二袁的公开决裂,如果再抛开太远的交州和无奈选择做了闷声葫芦的陶谦、刘焉,那么天下间两大阵营对决的姿态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   一边是二袁和孙坚、曹操、韩馥等他们的附庸诸侯;一边是公孙珣和刘表、公孙瓒,外加刘备、刘宠、马腾、韩遂之流……当然,马腾韩遂是不能指望的,就好像袁绍也从没指望过韩馥一样。   于是乎,等到春耕刚一结束,自河北到中原再到荆襄,前一刻还在地里辛苦的农民下一刻就立即被从田间征召出来,成为了壮丁、辅兵,甚至是一线作战部队;而更早的时候,这些农民去年秋收获取的些许粮食,仅仅在官府府库中待了不到数月便被重新取出,充做军粮;接着,大汉帝国遗留在各地的武库再度被打开,最后一批库存的武器军械被分发了下去;而各地州郡的财货也被集中起来,继而或是收买拉拢,或是分发给士卒、将领充当赏赐,以激励士气。   一时间,在绵延数千里却又犬牙交错的各地战线之上,战火立即取代了之前的烽烟。   而这其中,孙坚所部,可能是这一年最快开始行动的,而且是战果最丰富的——原因很简单,二月底,他甫一出兵便斩杀了陈王刘宠,收降了几乎整个陈国的军事力量,并攻取了整个陈国的广大疆域,而自身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战的经历简单到极点,倒没有什么太多可说的。   首先,陈王刘宠虽然是汉末唯一一个起野心且真正起势的诸侯王,而且本人是个公认的神射手,但毕竟军事经验缺乏,生平没有一次真正的战斗经历……要知道,当日刘宠在诸侯讨董时也曾一度想引兵北上西进,却最终只在陈国周边打了个转,然后没打一仗就回来了。   同样的道理,其部属也是一样,虽然陈国人口密集,田地丰饶,军资也多,但毕竟没见过血。   如此人物,如此军队,哪怕是两万对一万,也天然就不是尸山血海南征北战爬出来的孙坚以及他那些老部属的对手。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就在陈王引兵往西,来到陈国、颍川边界的辰亭之时,后方却忽然传来噩耗——和刘宠配合默契,堪称国中另一巨头的陈国相洛俊居然在国都被人刺杀了!   前面要决战,后面国相死了,刘宠不明白国都出了什么事,惊慌之余立即选择了后撤,试图带兵回到陈县,然后背靠国都重整旗鼓……然而孙文台何许人也?其人毫不犹豫,立即抓住战机,命令全军出击衔其尾的同时,更是亲自率一千老卒从上游渡过洧水,并利用对方渡河之时,抢击刘宠侧翼。   刘宠两万新兵,在撤退途中、半渡之际,同时遭遇追击和侧击,当然一败涂地,而刘宠本人更是在乱兵之中为流矢所杀。   战局如此,王、相俱亡,便是陈王直属的郎中令也死在了战场上,于是等三月初二日,孙坚大军急速开到陈县城下时,陈王傅韩拓干脆亲自出城,俯首而拜,口称将军,算是引众归降了。   韩拓年事已高,又是河北名士,孙坚惊喜之余不敢怠慢,便亲自下马相扶,一路护送对方入城,显得极为恭敬。   然而,更加让人感到惊喜的是,入城以后,韩拓不顾身体老迈,复又亲自引对方去了一处地方。   “将军请看。”随着本地小吏战战兢兢打开一处地方大门,韩拓不慌不忙昂首入内,却是指着身前占地面积极大的一片建筑从容言道。“此地有粮二十万石,弓弩五千有余,箭矢不下十万,还有些刀剑什么的……别的我不懂,但光是粮食,若是节省一些用,原本是可支撑陈王两万大军一年有余的。”   孙坚自然是惊喜万分……须知道,和曹操、刘备分开后,他依旧选择停在了河南緱氏,当时他是准备积蓄力量击败段煨夺取洛阳的,然而公孙珣讨董完成后段煨摇身一变成为了朝廷和卫将军的下属,这位袁术所表的豫州刺史便无奈退回到了颍川。   可是,河南也好、颍川也好,作为之前最大的战场之一,所谓农业生产基本上已经荒废了,之前袁术就是靠军粮卡他的脖子的,而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而如今,陡然得到了二十万石粮食,他又如何能不喜?!   实际上,不要说孙坚了,便是黄盖、祖茂、朱治、蒋钦、孙静、吴景这些人,也都纷纷大喜过望。   不过兴奋之余,平日里向来意气风发,豪气逼人的孙坚,这次居然没有得意外露,其人居然复又转身朝着韩拓躬身一礼,言辞恳切:“韩公的恩德,在下真是没齿难忘。”   “将军也知道《论语》吗?”已经是满头白发的韩拓见状一时惊愕。“竟然知道没齿的意思?”   其人应声而答,根本不是嘲讽,而是真的惊讶……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周围孙坚的亲信们反而异常愤怒。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尤其不怕这些读书人的孙文台这次还是没有生气,反而继续行为礼貌,言辞卑切。   “太傅误会了。”孙坚无奈笑道。“在下虽然早年出身兵伍,但凡十数载,从县丞做到郡丞,从司马做到太守,最后才做到将军、刺史……这十几年功夫,虽然不治经典,但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不读书、不知礼呢?”   韩拓闻言一声长叹,却是拢手相对:“既然孙将军自称读书知礼,那在下有一事相求……”   孙坚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全身一振,整个人都跟着紧张了起来:“国傅请讲。”   “这二十万石粮食,其实根本不是我的功劳,我一个国傅平日里读读书写写诗而已。”韩拓就在粮仓外随手指着仓库正色言道。“如何能贪天之功为己有呢?这是……”   “我知道。”孙坚赶紧上前一步答道。“这是陈国相骆俊骆孝远的功劳……骆孝远是会稽乌伤人,我是吴郡富春人,虽说是邻郡,也未曾谋面,但两人家中只隔着一条浙江,已经相互闻名很久了,前年我被表为豫州刺史的时候还曾经写信给他。却不想……”   “将军这些话就不要说了。”韩拓忽然打断了对方。“你知道是骆孝远的功劳就好,我有一事相求。”   孙坚当即讪讪:“国傅请讲。”   “骆国相既然身死,多说无益。”韩拓面无表情言道。“而其人原本养有一子一女,儿子又早夭,故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养大在身旁,可今年才十一岁,随其母……”   “我来养。”孙坚赶紧言道。“其母我来娶,一定要将他的孤女养大成人,嫁一个好人家。”   “杀其父,夺其国,娶其妻,养其女吗?”韩拓忽然反问道。“将军以为这算是恩德?”   孙坚身后等人俱皆愤怒,因为按照风俗来看,尤其是江东风俗,这确实算是恩德。   然而,孙文台却再度制止了自己的属下:“那国傅觉得该怎么办?”   “我侄子韩锐乃是卫将军、刘豫州的同门,所以在卫将军麾下颇得重用,最近刚刚署任了长安令,我想派家人送骆相的遗孀、遗女经洛阳去长安……请将军派兵护送。”韩拓缓缓而答。“如此我也算是能不负故人了。”   孙坚低头干笑:“国傅就这么信不过我吗?其实,何止是骆君遗属,便是国傅想走,我也无话可说……”   “这倒不必了。”韩拓摇头不止。“若是以往倒也罢了,我巴不得赶紧离开中原往长安寻我侄子安身养老,可如今天下大乱,陈国这里国主既死,国相也亡,我身为国中唯一两千石,除非身死,岂能无诏而走?”   孙坚无可奈何,只能颔首:“其实轘辕关如今已经在河南尹段煨手中,距此五百里而已……国傅便让家人带上骆君遗属往彼处去,我再引一队骑兵亲自护送,早晚二十日就能入关,一个月就能得到回信,如何?”   韩拓微微一拱手,却干脆带着一些吏员转身告辞了。   而眼见着其人年迈体衰,行走缓慢,许久方才转身离开仓储,孙坚以下俱皆无言。   而一直到其人消失不见后许久,朱治方才在仓储门内蹙眉拱手相谏:“君侯,此人明显是心存怨气,一开始在城门外请降时还好,到后来根本压制不住,倚老卖老……还是赶紧罢免其人,并传书后将军,委任一位信的过之人为国相才好。”   “传书南阳是一定的。”孙坚面色阴郁。“但如今陈王、陈相全都死于非命,偏偏二者相得之余素为国中拥戴,我若是再将这位国傅罢免了,此地人心如何收拾?君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是豫州刺史,难道可以不顾及这些吗?”   朱治闻言一声叹气,并未多言,倒是旁边孙静忍不住蹙眉插了句嘴:“其实兄长,之前我便想与你说,只是因为进军太速没来得及而已……这两件事都非同小可,陈王是董卓乱后第一个死于非命的刘氏诸侯王;而骆君的事情更是坏到了极致,哪里有装作客人去拜访,然后席中突然一刀杀了的?这算什么事,天下有这样的事情?!”   孙坚愈发气血上涌,却又难堪到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不怪君侯。”吴景见状赶紧插嘴劝说。“陈王是他非要亲自上阵,以至于中流矢而亡;这个骆俊本是江东乡人,君侯之前还指望引为臂助呢,谁也不愿意他死的……是袁术派人杀的。”   “且不说此事。”孙坚强压郁气,无奈向朱治询问道。“君理,你说骆君那里我要不要去祭拜一下?”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再提此事,假装没这事最好。”朱治勉力劝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的话,反而会被人以为这就是君侯做的呢!”   “我要是提刺客的人头去祭拜骆君呢?”孙坚咬牙切齿。“那人不是和他的十几个伴当在城南等着领赏吗?”   “那就更洗不清了。”朱治也是无奈。“而且刺客是后将军的人,若杀了……”   孙坚不由冷笑,却是将目光对准了身侧的祖茂,祖大荣怔了一下,旋即醒悟,便立即扶刀而去了。   “君侯。”朱治无奈至极。   “我只杀人,不声张也不祭拜。”这头江东猛虎无力挥手,却是将目光对准了身前面积巨大的仓储之地,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就按你说的,该干嘛干嘛吧!”   朱治等人赶紧俯首。   然而,未及众人抬头,却又闻得孙坚一声嗤笑:“可便是如此,接下来也是为难……陈国打得太快,我还没想好该如何与孟德相对呢!但其人所据梁国和沛北就在眼前了。”   这下子,黄盖、朱治、蒋钦等人也是纷纷沉默。   不过,事实证明,孙文台没有做好准备,失去袁绍庇佑从而陷入绝境的曹孟德却早有准备了。   就在陈县陷落的第四日,也就是三月初六,曹操便有书信快马从西北面的梁国送来,孙坚打开信封,却只见一张白纸上正面只写有一句话而已:   “当日緱氏山上齿序分明,兄长弟两月,故君为兄,我为弟,今刀兵相见,弟不可不退避三舍,以了旧恩。”   话说,梁国人口众多,但那是因为地处中原核心,面积上却是标准的小国,若是退避三舍,便是意味着曹操要将半个梁国拱手相让。   对此,孙坚并不以为然,并对左右亲信明言,他认为这是曹操缓兵兼疑兵之计,真要是信了,那若是心中动摇停在此处自然不必多提;便是急速进军,说不定以对方的军事经验,也要趁着自己轻兵冒进来个伏击的。   总之,其人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不要管这封信,按照原定计划,不急不缓推入梁国便是。至于说信纸背面,曹操以小字请他代为祭奠骆孝远一事,孙文台就更是假装没看到了。   但是五日后,三月十一日,随着孙坚亲提三万大军越过陈、梁边界,他和其部属却惊愕发现,梁国西南半国之地居然真的没有一兵一卒。   从名城鄢县,到睢水边上以富庶闻名的阳梁聚、谷熟县,全都没兵……五六日内,半个梁国,几乎是被曹操拱手相赠给了自家的‘兄长’孙坚。甚至探马来报,连位于沛国最北面的谯县曹操都没守。至于曹操亲父曹嵩曹太尉与曹操亲弟曹德,也早在春耕后便弃家了。   当然,已经来到睢水的孙文台倒也懒得管这些破事了,因为睢阳就在眼前。   “曹孟德也是久随卫将军经历战阵之人。”孙坚立马于睢水,望着对岸遥遥可见的睢阳坚城一时感慨。“从兵法而言,他退避三舍绝对是对的……一来自然骄我志气;二来他自知兵弱、兵少,所以与其与我野战,不如引睢水为防线,固守睢阳城;三来,却是故意让我拉长补给,以耗我兵粮……只是他还不知道,我在陈国得了二十万石粮食,吃都吃不完。所以,我完全可以从上下游渡河,不急不缓,攻略下梁国其他地方,最后从容围城。”   周围诸将自然哄笑,并纷纷表示赞同。   而一番笑谈之后,属下有人立功心切,却又忍不住正色相询:“既如此,君侯,我等何时渡河?”   孙坚稍作犹豫:“且派出哨骑,看上下游何处防卫疏漏,方便渡河。”   周围将佐自然领命。   而不过区区两日,三月中旬未过,左右便探得清楚,上游有夏侯惇驻守的宁陵为据点进行巡视,反而下游由于没有据点,只能让夏侯渊率领少数骑兵以睢阳为根据地辛苦巡视。   换言之,孙文台已经可以轻易下令渡河了。实际上,其人这一次终于没有再犹豫,而是即刻下令让蒋钦分兵三千去下游搭建浮桥,准备渡河立垒了。   然而就在蒋钦离开大营不过半日的功夫,在后方督导运粮的孙静却忽然到来,其人狼狈不堪之余,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五花大绑的囚犯。   “如何敢捆缚韩国傅?”孙坚勃然大怒。   “兄长!”孙静跪地叩首,气喘吁吁,却又满目血丝,愤恨难平。“你自己问问这个老贼到底做了什么?!”   孙坚一时惊愕,不免看向被扔在地上的韩拓。   “能做什么?”须发皆白的韩拓被五花大绑扔在营中地上,身上还有伤痕,此时却倚着一名甲士的腿勉强坐起,然后完全不以为意。“但求生不负人,死不负鬼罢了。”   ……   “坚勇挚刚毅,孤微发迹,导温戮卓,山陵杜塞,有忠壮之烈。”——《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章 塞上长城空自许   陈国傅韩拓做了什么?   当然是烧了粮食,陈国上下在乱世中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二十万石粮食,此时怕是已经化为了灰烬。   仓储区内,粮食、草料,还有涂了漆的长枪、加了羽的箭矢,本就堆积入山,最怕就是火,何况是刻意纵火呢?何况放火的人还是陈县城中理论上唯一两千石,也是国主、国相死后全国最孚人望的国傅呢?   实际上,其人深夜而来,亲手将点燃的油灯扔向了一个特定的仓储后,整个过程中并没有任何一名看守吏员试图上前阻止。   恰恰相反,这些陈国人反而制服了孙坚留守的军吏,而直到孙静见到火势极大,亲自带留守部队到来之前,所有人都立在门外,拽着韩拓,静静的看着大火熊熊而起,将陈国人自己五六年间的心血积累化为乌有罢了!   “不是我不想救!”跪在帐中的孙静一想到那二十万石粮食便不由心痛到落泪。“兄长,这个老贼早有准备,在我们到陈县之前,他便将一个居中的粮仓放空,然后塞满了草料。我当时看见也没在意,因为草料也是正经的仓储,却不料这老贼早早让自己家人提前往里面藏满了漆料、火油,然后就只是一个油灯火苗而已,便一发不……”   “莫要说了。”瘫坐回帐中太尉椅上的孙坚只觉的呼吸都艰难了起来,那种规模的仓储区一旦爆燃起来,不管烧几天才能烧完,注定只能等下雨,或者大火自己熄灭,这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此事已经无可挽回了。   然而,关键在于,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太糟糕了,而且被一个垂垂老朽耍在手心里的感觉也实在是太糟糕了。   这头江东猛虎,少年便轻剽难制,其人绝不怕自己败在董卓、公孙珣,乃至于自己两个‘义弟’手中,甚至见惯了生死的他都不会觉得死在战场上某个小兵刀矢之下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地方……但是,所以说但是,被一个老头子,一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子,一个以作诗出名的老头子,一个向自己俯首投降过的老头子,用这种方式来耍弄和重创,却不免让人难以接受。   “韩公是曹孟德死间,对不对?!”就在无数军中将佐闻讯赶来以后,忽然间,一直枯坐在太尉椅上失神的孙文台猛地站起身来,然后双目炯炯,满含期待的对着那名需要倚靠着甲士双腿才能保持坐姿的老者厉声喝问。“是曹孟德唆使你行此计策的,对不对?!”   “老夫听说过曹孟德。”被捆缚着韩拓冷静回答道。“也读过他的诗,还知道他诗写的不错。但没见过,更不认得……老夫刚刚都已经说了,我只是为了生不负人,死不负鬼,唯此而已!”   孙坚怒极反笑:“你也有脸说生不负人?当今乱世,各处乏粮,二十万石粮食能救多少人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一把火烧了下去,居然还敢说生不负人?”   “老夫怎么可能不知道二十万石粮食能救多少人?”韩拓依旧靠在那名甲士双腿上,冷眼相对,缓缓而言。“我比骆相早一年至陈国,我六年,他五年,五年间国家稳定,多有积攒,而其人从不吝啬库存,不以郡国为壑,自四年前中原郡国大水算起,凡四年,国相前后发粮十余万石于周边,收拢流民十余万,还划分土地让他们屯田生产,所以陈国的粮食反而越产越多,这些粮食都是老夫亲眼所见从陈国的地里长出来的,老夫甚至还在秋收时在田野中做过诗……其实老夫倒是想问问足下这个贼,足下知不知道你之前在颍川交战,弄的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颍川人逃入陈国求生?老夫若不把粮食烧了,平白给你这种只会造孽的恶贼,难道不是在造更大的祸害吗?难道不是负了骆相,负了陈国辛苦种地的百姓?”   孙坚沉默了半晌,却是忽然失笑难制,然后还是忍不住朝着帐中诸将连连笑问:“韩公说我是贼,我居然是贼?诸位以为我是贼吗?”   帐中诸将久随孙坚,故无人敢答。   而下一刻,等孙坚问完转过头去后,素来脾气暴躁的祖茂却是忽然拔刀而出,直接朝着地上韩拓便砍。而与此同时,孙坚也猛然回身,却是一脚将祖茂踹飞在地,以至于后者连滚两个跟头滚到帐外去了。   这下子,满帐鸦雀无声,宛如凝固,莫说插嘴,众人便是动作都不敢做一下的,哪怕是帐门处的祖茂也赶紧翻身伏地不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孙文台这只老虎是真的已经怒气勃发到了极点!   一片寂静之中,孙坚复又来到韩拓身前,然后扶着腰中的古锭刀俯身蹲下,直视眼前的老者,语气平静的好像是在说什么家常:“韩公……你说,在下怎么会是贼呢?在下是为国家讨贼的人吧?你不能不讲道理的。”   “讨贼的人引兵入别人国境杀了别国的刘氏诸侯王?杀了一个只知道种地养民救人命的国相?还是假装客人拜访,在席中刺杀?”被缚着韩拓丝毫不惧,瞥了眼距离自己凌乱须发只有一个拳头距离的握刀之手后,方才抬头与对方对视。“如此举止,足下却说自己不是贼,那足下到底是什么?我听说卫将军在河东有言,说乱世中有些人情有可原,但有些人却是决不能赦免的,后面那个说的难道不正是你这种贼人吗?”   “陈王是遇到流矢而亡。”停了半晌,孙坚方才恳切解释道。“刺杀骆孝远的是后将军袁公路,不是在下。”   “攻打陈国、挑起战事的不是足下?”这次轮到韩拓笑了起来。“至于后将军……足下这个什么被天下人耻笑的孙豫州与后将军本就一体,这难道不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吗?且老夫若记得不差,荆州刺史王睿、南阳太守张咨,不也是你们二人明火执仗杀掉的吗?你们这些人,为了地盘、功勋,不顾仁、不顾义、不讲理、不惜民,四处滥杀无辜,致使生灵涂炭……所行所为到底与董卓何异?明明做了这么多事情,为什么还要在意天下人有没有把你当贼呢?既然在意,当时为什么又要做呢?这算什么,掩耳盗铃吗?”   一番话下来,韩拓已经气喘吁吁,而孙坚看着对方那随着喘息而上下微颤的白色须发,扶着刀子的手却也居然如对方须发一般颤抖难止。   “不用看我了。”韩拓喘息几口后,平静的下了定乱。“乱天下的,就是你们这些冒称英雄的逆贼!我当日献上粮草是怕你借口屠城,也是为了送走骆相遗属,所谓为了生人;今日烧掉粮草,却是为了不负死人,不能让骆相的辛苦变成你们这些恶贼杀人的物什,就这么简单!”   孙坚站起身来,忽然拔刀,却是直接割断了对方身上的绳索。   “你去,留他一命,随便找个车马什么的送他随便送到一个什么城里就行,我懒得理这种老朽之人……”孙坚随手指着身前那名一直被韩拓倚靠着坐直腰的甲士言道。“速速送出去,不要耽搁。”   年轻甲士不敢多言,赶紧双手托起脚下已经全然无力的韩拓,半拖半拽,匆匆往外而去。   “请赦仓吏!”韩拓年事已高,被捆缚了数日,早已经疲惫至极,以至于甫一解开绳索边全身酥软无力,然而其人想起一事,复又扬声大喊。“此事与他们无关!”   孙坚长吸了一口气,一边勉强颔首,一边挥手催促。   而很快,随着此人一走,孙坚帐中复又沉寂了下来,因为其他人依旧能看出孙文台的愤怒和压抑……不说别的,这个久经战阵的将军,几次想把自己的古锭刀插回刀鞘,却几次都失败了。   最后,其人干脆将露刃的刀子直接插在了中军大帐的地上,然后方坐回到椅子上茫然发呆。   “呃……蒋钦……陈县……曹……”隔了好大一阵子,孙坚方才回过神来主动开口,却几次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君侯。”黄盖叹了口气,正色劝道。“区区一个老朽的腐儒,无外乎是与那陈国相关系好,想报仇而已……君侯大好事业,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而失态呢?再说了,君侯不是已经赦免他了吗,还想如何?那可是二十万石粮食,还有多少军械、财货……”   “你不懂。”孙坚无奈挥手。“不过你说的也对,粮食也好,人也好,都已经过去了,此时尚在打仗,大事当前,我不该如此失态……粮食已经没了,多想无益,还得向后将军处请粮;而人呢,只要他平安回去,到了随便一个地方,以后我也懒得理会。”   孙静欲言又止。   “想说便说。”孙坚立即注意到了自己弟弟的姿态。   “兄长。”掩饰不住眼中疲惫之色的孙幼台拱手相询。“确实要保此人性命吗?”   “不错。”孙坚应声而答。“不保不行……”   “那就要小心一些了。”孙静侧着头,有些无奈兼愤然的言道。“这老头之前放火的时候就准备自己蹈火自杀的,是被仓吏给抱住了,被我抓住以后也有寻死的念头,说要来见你才老实了几天……”   孙坚恍然醒悟,即刻飞奔出了营帐,而帐中诸将虽然不解,可从孙静以下,包括之前跪地请罪的祖茂,全都纷纷追上。   话说,孙文台警醒过来,出帐稍微一问,得知刚才的甲士在帐外传令,寻了一辆送物的牛车,便载着韩拓出营沿着睢水往下游最近的城市谷熟县县城而去了。   孙坚不敢怠慢,即刻纵马顺河去追,周围将佐也纷纷率卫士跟随。而很快,一行人便在大营南面三四里处的道旁看到了一辆空荡荡的牛车和两名手足无措之人……一人是车夫,见到这么多骑士到来早早吓的跑到了路边,而另一人却正是那名甲士,可身上却居然没了铁甲。   “人呢?”孙坚勒马到车旁,冷笑质问。“你的甲呢?”   甲士乃是孙坚帐中人,如何不明白孙文台脾气,当即瑟瑟发抖并下跪请罪,同时却又不敢不回复:“回禀……回禀君候,人与甲、人与甲俱在河中!”   孙坚怒气上涌,便要拔刀,却发现腰中只有刀鞘,便复跳下马来回身去拔身后朱治身上之刀,但朱治哪里会让他无缘无故乱杀自己人?便赶紧躲闪,而旁边黄盖与祖茂赶紧一起上前,将孙文台死死抱住,这才算让地上那人保住了性命。   “到底怎么回事?”朱治见状复又上前厉声喝问。“区区一个行动不便的老朽……怎么就让他跳了河的?而且你的甲胄又是怎么一同入水的?”   “属下征调了一辆车、一个车夫,奉命送那老者往最近的谷熟。”此人跪地满脸委屈言道。“结果刚出营门,他便躺在车上指着我,非说我身上穿的是他们陈国的铁甲……我说不是,他说他在帐中靠着我的腿时便看的清楚,上面有他们陈国甲胄的记号……”   “再加上着甲赶路太累,你便脱了与他,实际上是想将甲胄放在车上,方便行路?”朱治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他是说口渴还是说小解,又或是说给你洗一洗甲胄上的污渍,让你看清楚记号?”   “口渴下的车。”甲士哭丧着脸答道。“寻了一个水深的地方喝了些水后,老头又坐在河畔喊我拿甲胄过去,说要指给我看……我看君侯对他还算礼貌,便不敢违逆,结果其人自己接过来,反套上铁甲,便直接一头栽下去了。”   众人望向道旁那平静的睢水河面,眼见着只有春风拂过时水面才微起波澜,不禁齐齐失声。   然而下一刻,几乎所有人又都惊慌大喊起来——原来,百战余生,尸山血海都不惧的孙文台竟然被这个讯息激的直直昏了过去。   当然,只是气血上涌而已。   众人就在路上放平孙文台,复又有人解开马上箭袋去河中兜水激面,水刚撒了一半,孙坚便睁开双眼坐起身来,然后其人不管不顾,却又夺来箭袋,奋力起身掷向河中。   箭袋落水,漂浮不定,刚刚打了一个旋,岸边的孙文台便如真正的猛虎一般望河而啸,其声震慑原野,惊动两岸,让人闻之生畏。   然而,这还没完,孙文台一声长啸之后,复又踉跄来到路中,躺在了那牛车之上,然后居然情难自已,泪流不止。   “君侯!”   “兄长!”   众人惊吓难制,纷纷围拢上来。   “你们说,我从少年讨贼而起,平扬州、征塞北、讨黄巾、伐凉州……每战必先!”孙坚以手覆面,泣涕难止。“荆南平乱,我以长沙太守的身份不顾个人得失扫荡了四郡贼寇;讨董事起,诸侯畏难,只有我一人在南线从头战到尾,从未言退,便是之前在緱氏时无力作战之时,也曾经不顾危险,去洛阳周边掩埋被发掘盗取的陵墓……如此举止,为何如今反而成了贼呢?”   “兄长!”孙静无语至极。“一个老朽的疯言疯语,你到底在计较什么?!”   “真的是疯言疯语吗?!”孙坚陡然坐起身来,面色赤红,愤然呵斥。“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杀王睿,那是多年私怨!是他昔日讨伐荆南匪乱时先看不起我出身!杀张咨,也是讨董在前,索要物资不给,才当众杀的!可陈国这么一摊子烂事,前有陈王和陈相,现在又是这么一个老朽,三人全因我而死,我拿什么来辩解?你自己说,天下人怎么看我?!”   孙静骇然无言,只能下跪请罪。   “你们根本不懂。”孙坚语调稍缓,却愈发情绪难制。“便是刘宠和骆俊倒也罢了,唯独今日这韩拓一死……你们想想,韩拓是什么人?他跟张咨乃至于刘宠那些人是一回事吗?他一辈子只当过两任国傅,然后写写诗而已,并无半点失德之处。而这一次,国相、国主俱亡,他先是引众投降,保全了陈国百姓;然后送走了骆俊的遗属,保全了同僚的义气;烧了陈国人自己的粮食,不让我这种被他们厌恶的武人和仇人拿着他们的粮食为祸;如今又一死了之,往赴黄泉见旧友兼有殉死之义……其人清清白白,正如他自己所言,生不负人,死不负鬼……可你们想过没有,若其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死在这里,那我孙坚到底是什么人?说我不是贼,难道这个韩拓是贼?可他若清白,我不是贼又是什么?辛苦半生,立志扶刀而起,不负天下,却不料今日竟被一老朽一击毙命……原来我孙坚竟然只是个贼吗?”   言至此处,孙坚悲愤难耐,再度仰头躺下,以手覆面,痛哭难止。   车旁诸将,大部分武夫依旧难解,但如朱治、孙静、黄盖等明事理的人,却纷纷黯然。毕竟,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孙文台当世英雄,今日的失态与崩溃只是压力的累加,然后被逼到了临界点而已……男人的崩溃从来都是积累过甚,然后忽然而然。   讨董连番挫败,一度被贾诩、吕布、徐荣等人打得全军覆没不说,好不容易收拢旧兵、征募新兵,并通过对袁术的效忠获得了继续进军的资格,那边公孙珣却忽然自潼关长驱直入,覆灭董卓,弄的他孙坚并无半点功劳和成就可言;   接着就是天下诸侯各自割据的时期了。   话说,心高气傲的孙坚之所以投向袁术,充当其人爪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袁氏的政治兑现能力,豫州刺史这个职务他是真想要。然而这个时候,袁绍忽然表曹操为豫州刺史,公孙珣又表刘备为豫州刺史,使得孙豫州身上这最后一个有相当价值的身份却又应声‘贬值’,而随着四世三公的杨彪亲自持节宣告豫州各处刘备的正统身份后,这个孙豫州的说法,反而成了一个笑话和被嘲讽的对象。   但是,最大的打击还是最近的一系列军事行动,二袁与公孙决裂,自己彻底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然后陈王身死、骆俊被刺,这两件事真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其实孙坚早料到这两件事会给自己造成巨大的声望打击,因为天下人不会在意陈王是不是意外身故,也不会在意骆俊之死他到底知不知情。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打击会是如此之大,如此让人猝不及防,甚至连反驳与对抗都做不到——韩拓来这里就是送死的!就是用自己的清白之身给孙坚是贼这个结论加上了一个不可逆转的注释!   这个逻辑再简单也再正确不过了——韩拓韩国傅是个毫无死角的清白干净之人,那他用生命来对抗的对手孙坚,就只能是个贼了!   不然呢?   “君侯的志向在哪里?”   孙坚毕竟是孙坚,短短失态之后,到底是缓过劲来,然后便整理仪容站起身来,准备上马归营,继续统帅他的大军,然而这个时候,朱治却忽然在后面出言相询。“能否与我们直言?”   “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孙文台骑在马上,一动不动,头也不回。“年少时求得是马上封侯,功名利禄;待颍川见卫将军,心中震动难名,求得便是能如他那般扶刀而起,不负天下;待到此时,封侯什么的早已经过了,可是天下大乱,我何尝不想搏一搏更大的前途?但我也未曾失不负天下的志向……”   孙坚今日真的是格外坦诚了,其实汉末枭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这种半现实半理想主义的精神分裂症……一面家国天下,壮怀激烈;一面私心满满,能进一步是一步。   只不过,去年初的时候,远在河东的公孙珣忽然提出了一个第三概念,那就是时势使然,无论是家国天下,还是私心苟且,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无论是何种姿态,都不能残虐不顾生民,否则便是如王匡那般无可赦了。   消息一开始没人在意,但随着公孙珣讨董功成,掌握中枢后,他自高粱亭到未央宫再到渭水畔的前后三次政治宣言,不免让人重视,而对于很多小势力而言,也多少是起了某些劝诫作用。   而这,其实也是今日韩拓举动的一个巨大法理支持,陈国陷落以后他的作为,不仅符合了传统汉儒士大夫的种种价值观,也可能是第一个引用这个政治宣言,然后站在底层百姓的角度对这种战乱挑动者发出批判声音的人。   或者说,也只有这个关心民间生活,写出过《陌上桑》的老者才最有资格第一个站出来以如此立场发出抨击。   当然,平心而论,这种抨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也确实偏颇。   但是瑕不掩瑜,其人的道德与政治批判几乎是不可阻挡,而且必定要流传后世的……尤其是被批判的孙坚本人,后者正处于从一个单纯的军事将领转型为政治家的紧要关头,对于这种政治上的道理他其实是能够隐隐察觉到,并格外敏感的。   但偏偏他孙文台生来就是一个武人,不像曹孟德自幼读书,兼理生民,本身就是一个拥有自己见解的政治家;也不像刘备,束发时便跟着公孙珣,深受其人影响,更兼性格坚韧,以至于自成其德。   这是他的悲哀,开始渐渐醒悟到这些道理的时候,昔日以武人作风干下的那些事情却已经成为定论;但也是他的报应,因为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抹去自己的行为结果。   说白了,他孙文台就是武人作风,就是董卓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武夫心态,只不过他以为他是讨董,是在不负天下,是大义凛然,所以就可以不负责任……但是这种恶果来的如此之快,如此猛烈,却是让强如孙文台也一度失态至此。   “我想再问君侯几个问题。”朱治继续拱手相问。   “咱们这些人之间,有什么不可以问的?”孙坚已经在马上不动,也不回头,只是握着手中缰绳失笑。   “君侯,你的不负天下,这里面的不负还有没有不负汉室的道理?”朱治在马上昂头正色问道。   “君理这话问的。”孙坚回头对着马后的朱治等人笑道。“如今我已经失了民心,恶了士大夫,若是连汉室都再负了,那我可不就真成贼了?实际上所谓不负天下,如今也只能勉强对天下人说我孙坚未曾负汉室而已。”   “我知道了。”朱治点点头,继续问道。“那论私情,你是对袁公路感激一些呢?还是对曹孟德、刘玄德更交心一些?”   “这还用问吗?”孙坚在马上继续冷笑道。“同名为豫州之主,刘玄德是真的退避三舍以避我,而曹孟德的退避三舍虽然有些滑头,却到底是与我有了交代……人非草木,去年年中时的誓言犹然在耳,我又怎么会无动于衷呢?至于袁公路,我讨董他断粮,我在前面打仗他在后面派人作出这种事情……结果打下来地盘,国相太守需要他来署任,我却要在这里被整个陈国乃至于天下人看成是贼?事到如今,难道还要我更进一步,去俯首称他为主公吗?”   “那我再问君侯一句。”朱治板着脸继续问道。“如今天下局势俨然是公孙氏与袁氏并争……你觉得胜负将如何?”   此言一出,自孙坚以下俱皆凛然,而隔了许久,孙坚复又主动下马,迎上朱治……一度欲言又止。   不过,孙文台毕竟是孙文台,稍微沉寂后,最终还是坦诚了自己的看法:“我以为此战胜负不在中原,而在河北,乃是看数年内卫将军与袁车骑的决战……但正所谓胜负有凭,以大势而论,若是中原袁公路这里荡平了刘表,复又回身倾全力攻关中的话,卫将军便无法动用他在关中的野战精锐力量,那河北胜负就真的要倾向于袁氏了;而袁公路能否破刘表,便要看我能否速速破曹孟德,并回身助他!”   言至此处,孙坚不免昂然肃容:“故此,虽不敢说天下局势在我,但我孙文台也不是什么不足一哂的无名之辈……仅以中原局势而论,胜负在我!”   “既然君侯助谁谁胜,那为何不去袁而从……朝廷呢?”朱治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君理,你是让我做背反之人吗?”孙坚盯着朱治反问一声。   “听从长安中枢的指示去讨袁,如何能算反叛?”朱治不以为然。“君侯不是说要不负汉室吗?”   “这种东西何必遮掩?”孙坚一声冷笑。“天子不过十来岁,若袁公路三四年后能入关,则中枢也可发旨意去讨公孙!反倒是我,豫州刺史与将军号全都是来自于袁公路,若再去讨袁,如何不是反叛?”   “反了又如何?”旁边祖茂忽然忍不住烦躁插嘴。“难道不是他袁术把我们逼反了吗?逼着君侯去打自己兄弟!逼着君侯担上这样的污名!逼着君侯今日受这样的委屈!凭什么不反?!”   睢水之畔,军营之外,春风滚滚,众人却被祖茂一个大老粗的话给说的一时沉默。   “君侯,”素来稳重且为孙坚看重的黄盖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沉默,并继续表态。“我等俱是荆襄、江东人士……之前在中原辛苦是为了讨董,是为了国家,当然无话可说……但如今要我们为了他袁氏的私利在中原拼命,还要被本地人和天下人看不起,这又算什么呢?而若是讨袁,那我们岂不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去打南阳,打荆州,然后到长江边上安顿下来?”   此言一出,莫说几名将领,便是跟来的那些心腹骑士们也都精神一振。   孙坚恍然大悟:“你们都想回南边吗?”   这下子,连孙静都微微颔首了。   “君侯,当断则断!”朱治上前扶住了孙坚臂膀恳切言道。“豫州人心不服我们,中枢也不认我们,这个豫州刺史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笑话,袁氏的恩惠也已经没了意思。可若是讨袁的话,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联合刘玄德,背靠被袁绍抛弃的曹孟德,一起向南!届时取南阳、荆襄,并握有颍川、陈国,往北可以一窥中原,了君侯大志;往南也可以规大江之南,以作安顿,不负左右……何必为他人火中取栗?”   孙坚不是一个犹豫的人,他稍一思索便问了两个关键问题:“中枢卫将军愿意纳我吗?曹孟德、刘玄德愿意与我并力吗?”   “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朱治连连摇头。“但不妨也问一问……从轘辕关上疏这么方便,为什么不问问长安,讨董结束,我们是不是可以返回长沙呢?至于曹孟德,就在河对岸,君侯为什么不写信请他出来聊一聊呢?你们可是相约托付生死家人的兄弟,有什么不可以当面说清楚的?”   “其实便是没有这些,咱们自己也做得!”祖茂再度忍耐不住。“袁氏可以自认车骑将军,随意署任太守、将军,君侯有兵善战,如何不能做得?”   孙坚没有理会祖茂,而是一言不发回身上马,兀自归营。   身后诸将不由大喜,然后纷纷跟上……一时间,道路之上,只剩一辆牛车,一个跪在地上无甲的甲士,还有一条波澜不惊的睢水罢了。   ……   “袁术,字公路,汝南袁逢幼子也。及长,为长水校尉,好奢淫,骑盛车马,以气高人,时人语曰:‘路中捍鬼袁长水’。逢天下乱,术以后将军出南阳,兼略汝南、淮南。一时势大。建安初,术伐刘表,并以孙坚出豫州,中原震动,太祖亦忧。逢孔文举至长安,乃谒太祖曰:‘袁公路岂忧国忘家者邪,冢中枯骨,何足介意?唯袁本初,知人善任,兵精粮足,足撼动天下。公自安心待秋收,以并河北,中原不足虑。’及出,太祖乃顾左右曰:‘孔文举但坐谈客也,吾岂忧袁公路乎?但忧中原士民逢此路中恶鬼,将遭厄也!’”——《旧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第十一章 中原北望气如山   公孙珣并不知道自己一位故人沉在了睢水之中。   实际上,中原乱成那个样子,这个消息恐怕会在当地封存很久,然后等到某一日局势稳定下来,才会随着陈国本地人的对外交流,让人得知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国傅,其人曾做过这么一件事情。   再然后,需要一直等到整个天下安定下来,才会有文人将事情记载下来,让后人得知。   而回到眼前,这一年的三月底,也就是春日的最后时刻,整个中原局势中,真正让公孙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孙坚和曹操的联名上疏。   二人经轘辕关快马飞驰递来的奏疏中一起表达了对刘备豫州刺史的认可与尊重,并主动表示,当初二人身上的豫州刺史称号乃是讨董时局下临时措施,如今董卓既然已经伏诛,便自请罢免。   不过,孙坚同时提出,既然豫州刺史的职务作废,那他破虏将军的称号是否也要作废?而且,他之前长沙太守职务又该如何,此时是否可以返回长沙?   潜台词很简单,他毕竟是为讨董作出正面贡献的功臣,如今又这么识时务,那总要保留个将军号当说法吧?而且既然作废了豫州刺史,那相应的长沙太守一职,也就是允许他南下的政治资格,就反而变得格外无可置疑了。   而曹操也相应的在奏疏中辩解了一下,却显得滑头和无奈了许多,其人只说自己并非是以豫州刺史的身份停在家乡,而是当初讨董后期,他以奋武将军的身份重新招募兵马时,多是兖豫子弟应募云云……反正是不可能真的扔下地盘的,反正他那个尴尬位置,也没法真的反了袁绍。   这厮明显有点耍无赖的意思,却也是真的无可奈何。   当然,抛开孙坚的讨价还价,抛开曹操根本无法真正背离身后袁绍的尴尬立场,无论如何,中原的局势此时已经豁然开朗了。   事实证明,公孙珣当日把中原乱局的赌注压在曹孙刘身上的决定非但无比正确,而且孙坚、曹操这些人的反应和作为比他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猛烈、还要肆无忌惮。   事到如今,只能说人这种东西,真的是有区别的,就好像袁术真的是个‘冢中枯骨’(历史上孔融的评价,被曹操偷走)一般,刘备暂且不提,最起码曹孙二人也是真的有本事、有气魄、有决断……他们原本还只是各自身后实力派军阀的附庸,被迫军事对峙,但一朝下定决心联手,竟然立即就隐隐有了跟袁术对抗的气势。   唯独……   “唯独一事。”将军府正堂中,贾诩起身正色进言道。“君侯想过没有,孙文台江东猛虎,半生或胜或败,却一往无前,勇烈过人;曹孟德文武并进,世事通达,前途不可限量……这二人若联手,孙坚在前面领兵,曹操在后面收拾人心、供给军粮,我们再放任,那将来会不会反而一朝做大,其势更强于袁术?南阳、汝南这两个郡,共有人口三百万余,无论是地方人才还是当地的武库、工匠,乃至于农业,都是天下之冠,不可不防。”   坐在堂上主位的公孙珣缓缓摇头,然后复又起身四顾而言:“文和所言极对,而且我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事有缓急,如今的局面是,一来,我军尚在休整分散之中,关中不秋收的话,我怕人心不能安之余,更担心无力出关中精锐往河北决战,所以确实不可轻动。”   言至此处,坐在左手第一位的王修不由颔首。   “二来,无论是从局势还是从大略上来说,凡事始终要以河北第一,中原只是务必不要陷入泥潭而已。”   此言一出,田丰和戏忠也纷纷各做姿态,表示赞同。   “三来,袁术这个人,只知道掠夺毁坏,不知道安抚民生,而孙文台再不济,也比袁公路这只恶鬼要强吧?”公孙珣来到贾诩身前,然后忽然失笑。“至于今年春耕就已经开始学着咱们屯田的曹操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让孙文台去南阳、汝南,让曹操去陈国、颍川,当地的士民也能多喘口气,这便是要尽量多保存一分元气的意思……总而言之,咱们现在是中枢,是天下人望所在,不能够凡事只分敌我,要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觉悟,行高屋建瓴之势。”   “君侯目光高远,属下惭愧。”贾诩赶紧俯首。   “并不是说你。”公孙珣摆手言道。“说到底,若是河北能胜,这几人在中原再怎么折腾,又何至于影响大局呢?除非他们能够彻底消除隔阂,并成一家,这才有的看……可要是这样,光是喝次酒,相约互托妻子可不够。”   这下子,众人纷纷失笑。   “而且。”笑声之中,公孙珣忽然又严肃起来。“袁公路这个人,虽然连孔文举都知道他是个冢中枯骨,可在汝南、南阳那些袁氏盘踞了四五代人的地方,还是有些根基的,而且两地的府库如今还没消耗殆尽,我总觉得不至于速败……其实,我倒好奇诸位的看法,你们以为中原胜负到底如何?”   “变数太大。”田元皓当仁不让。“既要看周围局势,也要看人……袁公路是个贪奢之辈不错,孙文台勇悍无匹我等也清楚,可曹孟德、刘玄德到底是何等人,还要稍作观察,陶恭祖、刘景升又会如何,我们也是空想……但无论如何,此疏一至,则中原既安,我等当乐观其成。”   周围众人纷纷颔首,而公孙珣本想夸一夸曹操、孙坚与刘备,来一句天下英雄如何如何,却终究是没有开口……因为,这三人的出色对他而言是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述的,而更重要的一点是,面对着这三个人,公孙珣出乎意料的已经没有了任何畏惧与好奇感。   恰恰相反,现在的他对这三个人陡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掌握感——他知道这些人有多强,知道中原地区的胜利者一定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个或多个,甚至知道这些人可能还会超越中原局限,去掌握江东、荆襄,但他偏偏不怕他们。   凭什么要怕他们?   若是卫将军公孙珣害怕曹孙刘三人,那天下人有一个算一个,从袁本初到刘备自己,恐怕都会忍不住笑出声的。   “诸位以为陶谦和刘表又是何等人呢?”一念至此,公孙珣理所当然的问到了两个他并不熟悉,但实际上却会对中原局势,乃至于天下大势产生重大影响的人。   “陶、刘二人各据一大州,实力强悍,不得不防。”堂中依旧是田丰最敢言。“但将军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们又怎么会知道呢?需要亲眼见见,或是询问亲眼见过这二人的有识之士才知道。”   “而且关键是人心易变。”旁边的戏忠插嘴言道。“譬如当日君侯与在下确实曾与刘表在军中有过一面之缘,可当时是什么局势?天下人当时都还指望着何大将军能诛除阉宦,重整朝纲呢?又怎么会想到昔日一个北军中候忽然单骑入襄阳,从容割据一州呢?”   “既如此,那就去看看,或者寻人问问吧?”向来沉默的荀攸忽然出言建议道。“我听说昔日君侯尚书台旧交王朗王景兴如今正在徐州为州中从事,何不直接从尚书台发文,征召他来长安为官……一来留作己用,二来顺便问一问陶谦的虚实呢?反正孙坚、曹操如今这番姿态,道路自然是通畅的。至于刘表那里,袁术粗疏,以至于沔水西侧的道路如今也还通畅,遣一位能识人心的智谋之士去襄阳见一见刘表便是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又一时沉默。   “属下去一趟吧。”贾诩忽然在几名军师的犹疑中出列。“属下替君侯去看一看刘景升到底是什么人物好了。”   “辛苦文和了。”公孙珣当即应声。“但天下智者,莫过文和,此事也只能依仗你了。顺便为我打听下最远的刘玄德在做什么,再替我断一断南阳、汝南的局势,只要秋收前安然回来便可……可有什么要求吗?”   贾诩当即颔首,郑重提了两个要求:“荆襄多洛中故旧,请君侯替我写几封私信,以作介绍;然后,请君侯务必不要赐我节杖。”   公孙珣毫不迟疑,当即点头应许。   ……   就在公孙珣因为孙文台和曹操的忽然合流长出了一口气,并决定继续对中原保持观望之时,殊不知,他心中最在意的河北局势已经掀开了波澜!   话说,公孙瓒当日之所以上疏表袁绍之罪,就是因为当日袁绍实际上已经先对公孙瓒动了手——平原这个青州最大的郡因为历史上治理黄河的缘故,以至于被黄河一分为二,而袁绍当时做的,就是趁着凌汛的时候忽然派遣少量精锐护驱除了公孙瓒在黄河南面的官吏,并委任上了车骑将军府派出的官员。   公孙瓒一点法子都没有……他又不是蠢货,对袁绍一点防备都没有,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在平原南部放置主力军队的,真要是放了,那袁绍就不只是趁着春耕时期忽然驱除官吏了,而是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就直接吃掉公孙瓒的这股兵马。   于是,这就有了春耕时期的嘴仗,以及引起了天下动荡的卫将军与车骑将军隔空交手,也自然就有了春耕后袁本初大举越过黄河,主动攻击公孙瓒的局面。   然而,公孙伯圭虽然早知道袁绍要来,但依然猝不及防,以至于手足失措。   原因有三:   首先,袁绍是从兖州东郡苍亭渡的河,然后堂而皇之的穿越了韩馥的领地清河国,再直指渤海、平原,这一招大迂回、大侧击,手笔之大、之广,使得公孙瓒之前苦心经营一冬一春的沿河防务布置顿时化为乌有;   其次,袁绍的兵马太多,其人亲自引兖州大军四万(其中两万辅兵),号称五万,直出东郡、清河,逼迫公孙瓒不说,另一边,青州五郡兵马也沿着黄河布阵,在乐安、平原一带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渡河与袁绍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最后,袁绍从清河过来,由不得公孙瓒担心韩馥已经臣服于袁绍,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北面河间说不定也随时会有兵马渡过漳水攻击他的后背。   于是乎,公孙伯圭手握两万雄兵,其中还有四五千骑兵,却不得不困顿于平原国平原县这个犄角之处,方能勉强维持黄河防线,兼对西面清河的袁绍大军……局势堪称上来就坏到了极点。   而值得一提的是,这番一招便让袁绍尽握优势的策略,包括之前联络袁术的计策,其实全都出于东郡陈宫的手笔……实际上袁本初惊喜之余,也早已经委任陈公台为其人车骑将军府的长史,所谓‘总’幕府。   局势越来越糟,然而有意思的是,三月底,战争猝然爆发,却是发生于清河郡西面的界桥,而交战之人竟然分属韩馥与袁绍。   原来,袁绍进入清河,并没有得到韩馥的任何许可,而其人一旦占据清河一大国,却又居然以办粮不利为名,立即驱除了清河相姚贡,并委任了本地世族出身的骑都尉崔琰暂署国事。这还不算,他还立即征辟了本地大量的人才,清河崔氏的崔钟崔巨业,豪强出身的季雍,尽数被选拔为将……反正是没有任何还回去的意思了。   这下子,韩馥再傻也明白,想要吞并他冀州的,何止是公孙兄弟,袁绍也是打定了这个主意,而且袁绍已经咬到了家门口,是最危险的那个!   泥人都还有三分火性呢,想韩馥从履任开始,何曾负了袁绍半分?如今竟然反遭其害。   于是乎,这位冀州牧在刘惠、耿武、闵纯等忠心下属的建议下,终于决定咬牙一搏!他先是派出了使者去袁绍手下,试图召回张颌、高览等冀州旧部,然后又集合魏郡、安平的兵马往界桥集结,并派人联络公孙瓒,试图两面夹击。   然而,不知道是袁绍料事如神,还是韩馥这边早已经满是窟窿了,冀州这边刚刚集结起了兵马,那边袁本初却忽然派文丑、李进、于禁等妥当将领反向越过界桥,突袭了韩馥的军队……时机之准,兵力计算之精确,堪称完美!   偷袭不成被反偷,韩冀州一败涂地。   而这下子,黄河北面,距离清河边界不足二十里的平原城内,公孙伯圭也终于被局势逼着陷入到了必须要作出抉择的地步了。   ……   “汉末,袁绍平青兖,入清河,左牵公孙瓒,右破韩馥,声威大振。绍乃得意顾左右曰:‘公孙氏辛苦十载,经营北地,吾一秋一春既及也,何如?’陈宫在侧,凛然对曰:‘袁氏辛苦五代,自邵公(袁安)起,凡为三公百年,卫将军十载而平,何如也?’绍大惊流汗,遮面而退,堂下亦久不语。”——《世说新语》·规箴篇 第十二章 一岁终须有一春   春夏之交,万物勃发,平原城西城,渤海太守公孙瓒全服披挂,手握一条马鞭,正独自站在城门楼上望着远处的大河故渎发呆。   所谓大河故渎,乃是出身乐浪的水利专家王景建造金堤、整理黄河后留下的故道,由于原本郡国分界正是依靠黄河故道而为,所以便作为边界线继续留存了下来;而又因为其自魏郡至渤海长数千里,再加上河北这年头又水患颇多,所以很自然的演变成了一条河北境内最大的季节性河流。   换言之,现在的这条长河,早已经没有了百余年前波涛滚滚的雄姿,其在冬日里多半只有潺潺溪流可见,甚至于干涸断流,唯独随着春夏之交雨水渐盛,才会渐渐重新丰沛起来。   而回到眼前,此时正是春夏之交、水面渐起之时,再加上河道格外开阔,所以下午时分,阳光自西而下,波光粼粼,这才能让公孙瓒隔着七八里地遥遥‘望见’此河。   值得一提的是,袁绍的军营就在大河故渎对岸……一条故渎,一条新河,两条黄河才勉强拦住了袁本初的攻势。   “府君,府君是在思索破敌之策吗?”   忽然间,有人从身后出声,惊动了正在城头上出神的公孙伯圭,回头一看,赫然是其今日刚刚赶到平原心腹,原本留守渤海的郡丞关靖。话说,公孙瓒始终没有获取一个将军印,只能拿着一个渤海太守印委任属下,而关士起能为郡丞,并留守身后,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是也不是。”见到是自己最信任的下属,公孙瓒复又回头持鞭望西而言。“只是望河兴叹,想起了一些少年往事而已。”   “看来府君心意已定,不然不至于如此轻松。”关靖当即迎合道。“只是不知是何等往事,居然能让府君如此沉醉,我这一路上楼,府君居然没听到动静?”   “并不是什么让人沉醉的旧日好事。”公孙瓒闻言头也不回,只是不由失笑而已。“士起知道吧,我母亲出身很低……当然,也不至于到袁本初母亲那种地步,连个说法都没。”   关靖向前踱了几步,却低头不语,毕竟,这种时候也确实没法说话。   “然而幼年时节,偏偏族中同辈诸兄弟之中,我年纪最长,个子最高,人最漂亮,声音最大,所以每每有客人来访,总是先夸奖我……而族中长辈,还有我父,却都不以为然,尤其是我父,其人若不在倒也罢了,若他在,非但不会引以为豪,反而会多有尴尬之色,回去后还要苛责我母亲。”公孙伯圭语气平淡,宛如真的在说什么少年趣事一般。“而我母亲总是不知所措,她什么都不懂,一边总想让我被人夸奖称赞,一边却又不停挨训斥,挨了训斥后自怨自艾,然后依旧想让我被人夸奖……最后,还是我婶娘屡屡看不过眼,并在掌握族中财政大权后常常维护于我,我记得有次还当众嘲讽了我父亲一回,让他多有收敛,然后还让我母亲出来做事、长见识,省的在家里徒劳受气……你知道我婶娘是哪个吗?”   “府君说笑了。”关靖无奈摇头苦笑。   “是啊。”公孙扶着城楼微微感叹。“事到如今,天下谁还不知道我那位婶娘呢?但当日,我是真的很感激我这位婶娘……若无她,我幼年、少年时不知道要多受多少委屈,束发以后去阳乐为吏,那地方距离塞内家中足足有五百里距离,也都是蒙她照顾,数年间,我都是与我那族弟睡在她家中商栈里。”   关靖心中微动,却并未开口。   “再后来,”公孙瓒直起身子、捏着马鞭,望着西面的大河故渎,眼睛却渐渐眯了起来。“我便时来运转,得以与两个族弟一起去了洛阳读书,拜在了卢师门下,还因缘巧合拜又在了刘师门下……还认识了袁本初、袁公路、傅南容、刘玄德。”   “这些事情属下倒是知道。”关靖忽然插嘴道。“听说当时袁本初居然有眼不识真英雄,仗着家门高第,多有轻侮,逼得府君兄弟三人愤然而走。不过,袁本初大概也没想到,时事易转,如今能与袁氏并争天下者,竟然是公孙氏吧?”   “是啊。”公孙伯圭也跟着冷笑起来。“袁本初四世三公……若是算上他这个自表的车骑将军的话,其实已经是五世六人登万石位了,十足的天下仲姓,其人十余载前当然觉得我等不值他一面之赐,可如今却居然要与我们幽州一个边郡世族共争天下,简直可笑。”   关靖欲言又止。   “我知道士起要说什么。”公孙瓒似乎脑后有眼睛一般,直接回头看向了自己的郡丞。“你此番专门从渤海过来,不就是觉得局势不行了,所以想劝我扔下平原,扔下黄河畔的两三万步卒、辅兵,直接引五千骑往归渤海吗?”   “府君。”关靖正色俯首。“当日是属下错了,不该鼓动君侯南下平原,去争雄青冀,因为现在看来,与、与卫将军还有袁本初相比,我们实在是根基浅薄。而如今韩馥既败,平原已经是死地,何妨北走?恕属下直言,往渤海去,一来府君在彼处多年经营,兼有人望;二来府君只要轻骑往涿郡范阳走一趟,荡寇将军(公孙范)那里无论如何都要帮一帮的,届时……”   “届时是能保住渤海半郡还是能稳住最北面两三座城?”公孙伯圭直接打断了对方。“又或是干脆引这五千骑兵去河间易县一带隔着易水为公孙范做缓冲?以至于寄人篱下,不值一钱!”   关靖当即失色,赶紧引着西面太阳下跪请罪:“府君,属下绝对是一片忠心,自当日高柳塞蒙君收留,便已决心为君效命终身……”   “我知道足下的忠心。”公孙瓒见状无奈摇头,便扔下马鞭,俯身扶起对方。“也知道足下是一片好意……但士起,我真不愿再被人瞧不起,再被当成一文不值的东西了!”   关靖三分恍然三分无奈,却又有几分疑惑:“君侯,我知道荡寇将军乃是公孙氏嫡脉,你因为幼年往事心中有异也属正常,可如今做主的毕竟是卫将军,他也只是卫将军所命的一方镇守而已,你二人同为卫将军族兄弟,你又与卫将军自幼向上,便是去了也不至于居于人下吧?!”   “士起啊!”公孙瓒俯身重新拾起马鞭,尚未抬头时便已经冷笑不止。“你恐怕不知道,此时此刻,最嫌弃我,最视我公孙瓒为无物的人,恰恰就是这位‘卫将军’!”   关靖愕然当场。   “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他以为我不懂他的谋划。”城门楼上,随着这位渤海太守负手踱步,其人的声音愈发大变大,其中嘲讽或者自嘲的意味也愈发浓厚了起来。“但别人不懂我怎么可能不懂?我从十六岁开始,就跟他在一个屋子里同吃同住,在一个郡府里算账、写字、传话,我看着他长大,他看着我长大……”   “前年讨董的时候,幽州乡人和族中长辈都发信质问我,问我为何不从他,但那些人怎么可能知道,我若是从他,渤海百万人口的基业就要直接弃掉,因为其人八成是要我引兵随他去关中的。所以我才低三下四派人去求个将军号,想暗示留下来镇守一方……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三十年的兄弟,在他眼里一钱不值,他连个将军号都不给我,连一方镇守的资格都不给我,反而是给了什么关羽、程普这种人送了将军印!”   言至此处,愤懑至极点的公孙瓒反而忽然冷静下来,并对关靖说了真心话:“士起,我这人恩怨分明,自幼及长,看的起我的人,我都牢牢记在心里……我婶娘看顾我,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你第一个投身于我,田楷引其族中子弟来奔我,王门、严纲愿意从我,我也不会忘记;还有族叔公孙方,族弟公孙犊愿意从我,我也心存感激;甚至我那几个出身极差的义兄弟,我握有渤海、平原的这些日子也多有照顾。可是另一边,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如公孙范、袁绍、公孙珣这些人,我又何尝能忍?现在袁本初在前,你让我不战而逃,往公孙范处寻公孙珣的庇护……道理对,利害也对,但我心不能平!”   “那府君意欲何为?”关靖勉力相询。   “我已经让田楷、王门、严纲去准备了。”公孙瓒复又望向了城西的黄河旧渎,彼处随着夕阳西下,金色的闪光已经更加清楚了。“你晚上便会知道。”   关靖一时苦劝:“府君千金之躯,莫要冒险。”   “若不冒此险,我一辈子在我那族弟面前,在袁本初面前,便是一文不值!”公孙瓒凛然而应。“三十年间,眼见着我那族弟如蛟蛇化龙一般,一日日腾空而起,我也曾扪心自问,从何时从何处落后于他,倒也有所醒悟……别人不知道,士起你应该知道是哪一次吧?”   关靖仰头而叹:“府君是说当日出高柳塞时吗?”   “不错!”公孙瓒回过头来,盯着自己最信任的下属,不急不缓。“正是那一次!虽然彼时他官位已经远远高于我……可我始终不服,唯独经此一事,却陡然心知肚明,我这辈子是追不上他了……弹汗山火起,我一度想不顾一切回头去寻他,却终于只能是被败兵裹挟回来!士起,大丈夫生于世,眼看着自己的当日的兄弟或横行天下,或坐镇一方,却又怎么能忍受自己本人不值一文呢?今日我若走而投范阳,生必然是生,且将来多少有一份前途和富贵,但我这辈子就再不能在我那些兄弟,还有袁本初这个小婢养的狗贼面前抬起头了。”   关靖听得此话,默然无言,只是陪着自己的恩主一起立在城头之上,静观夕阳渐渐沉没在了远处的黄河故渎对岸,然后方在暮色之中一起离开。   到了晚餐时间,公孙瓒复又召集城中所有军官、吏员、亲信,却依旧不卸甲、不去刀,而且严令军官皆如此。   话说,此时的平原城内,自公孙瓒以下,大概有这么几个要紧人物。   文自然是关靖,武为王门、严纲,然后又有公孙瓒在清河的远房族叔公孙方、平原本地的远房族弟公孙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随军的卜师刘纬台……后面这位,加上家中开机房做织布生意的李移子、以及做典当生意的乐何当,其实都是安利号的附庸商贾,而且都是渔阳人,乃是公孙瓒在渔阳任职期间结交的义兄弟,算是对公孙伯圭起兵多有赞助,只是后两者如今并不在平原罢了。   总之,这些人或是公孙瓒心腹,或是其人同族,或是其人私交,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而此时宴席中真正居于次位的,乃是辽西田楷田公直。   要知道,田楷出身幽州世族,乃是辽西田氏分支中的佼佼者,算是辽西唯二世族,更是公孙珣、公孙瓒、公孙越、公孙范等人的郡中同僚兼少年好友……而此人之所以没有随公孙珣而是选择了公孙瓒,表面上的缘故乃是他位于辽西,行事有些拖沓,在讨董事起后一时犹疑,不知道是该和赵苞一起选择畏缩,还是跟公孙珣一起闯一闯,以至于晚了一步。   但实际上,其人心态倒是和公孙瓒有些仿佛,公孙珣昔日故旧,一朝高高在上,他非但没有攀龙附凤的想法,反而觉得一时难以接受,更兼彼处人才众多,他也担心自己去了没法重用,这才受了公孙瓒的邀请前往……乱世刚起的时候,这种人太多了,张邈、张超就是难以接受昔日盟友袁绍陡然成为‘明公’而落到那个地步的。   不过,此人来到渤海,倒是真遂了他的愿,成了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毕竟,公孙瓒据有渤海,人口百万,加上本地武库什么的,想拉出来一支步卒是很容易的,但想武装起来一支骑兵,就显得格外辛苦了。   因为一支骑兵,不仅是装备,更重要的是战马,可尤为重要的乃是骑士本身。   对于公孙瓒而言,他的五千骑兵,装备是靠着渤海武库,战马是几个渔阳义兄弟尽全力帮忙从北面收购的,而骑士就要靠公孙瓒自己的威望去边郡招募了,田楷就是带着不少族中子弟,并顺带招募了辽西、辽东诸多边郡子弟与杂胡勇士,然后才来到渤海的。   换言之,这是一个真正带着家当的合伙人,而非一般下属。   故此,等到公孙瓒击破北面分流的黄巾,占据平原后,他便干脆委任田楷为南面主将,还为对方私表了一个校尉之职,算是集团内唯二的两千石,而如今更是负责整个黄河防线,掌握两万步卒。   当然,两万成军方一年的步卒,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那五千骑兵的……这不仅仅是战斗力的问题,更是说,这五千骑兵都是幽州人,是公孙瓒这个小集团真正的核心家当,至于那两万人,有渤海人、有平原人,多少更像是这五千骑兵的配属部队。   但无论如何,身为前线两万大军兼黄河防线的总负责人,其人忽然归来,却是让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当然,更措手不及的还在后面。   “叔父与阿犊守城,士起连夜回渤海,公直以下俱从我出兵。”稍进酒食后,公孙瓒便放下宴饮姿态,径直起身。“我意已决,趁着对方大胜无备之时,今夜只提五千骑兵渡过黄河旧渎,突袭袁营!”   宴席中人,除了一个田楷和关靖算是镇定外,便是白日间去整备兵马的王门与严纲还有其他军官全都陡然失色……他们还以为公孙瓒白日间那番准备,晚上又让将士披甲而来,是要乘夜逃窜呢!至于公孙方和公孙犊,前者清河世族之人,后者平原豪强之辈,就更是愕然当场了。   而此时,随着公孙瓒话音落下,又有一名亲卫捧着一条双头钢槊送上,公孙伯圭便在席中接过来,然后扶槊而起,复又睥睨左右:“诸君可有异议?”   “我军兵少!”有人硬着头皮起身。“府君不……”   言未迄,公孙瓒眼皮都不眨一下,便直接出席,对着此人一槊下去,将此人当场刺死,看他那样子,不像是杀人,倒像是杀一只鸡。   众人骇然,而公孙伯圭复又立在死人席前一边以绢擦拭钢槊,一边复又扬声相询:“我刚才所言,可还有人有异议?”   关靖应声而起:“主公……属下有异议。”   公孙瓒听到这个称呼,心中微动,自然是没有出矛,但却依旧摇头:“士起不用再劝,出兵之事我意已决。”   “非是此事。”关靖避席当众俯首下拜。“属下虽多年未曾从军,却依旧能骑马作战,请从征!”   公孙瓒终于怔住。   “主公当日用属下的计策才进取青冀,以至于有今日危局,如今主公要去生死相搏,属下又怎么能弃主公而走呢?”关靖抬起头来,恳切相对。“靖愿从征!”   “既如此,”公孙瓒仰头一叹,也不去扶起对方,而是立在席间持槊相对。“今日你我同去,务必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公孙瓒绝非一文不值之辈,君等亦非一文不值之人!”   此言说到最后,其人复又持槊环环一周,指向周边诸人,而非只关靖,从田楷往下,连着王门、严纲,还有席中其他军官,也纷纷起身俯首称喏。   ……   “瓒超然自逸,矜其威诈。”——袁绍 第十三章 莫将生死较疏亲   公孙瓒的夜间突袭有三个倚仗。   一个是黄河故渎……这条看起来波光粼粼,极为宽阔的大河,其实不足以阻断大军。   毕竟,作为一条季节性河流,这条河此时刚刚来水,水量并不足,只是因为河床较宽,看起来吓人而已。而且此时河底也没有多少淤泥的,甚至作为平原、清河两地交界,很多地方在冬日里干脆是被当做道路被人踩踏往来的,河床其实非常坚硬。   故此,只要小心一些,找准位置,大股骑兵渡河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这一点,公孙瓒在平原都快一年了,自然清楚,而河对岸的袁绍军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不过绝大多数兖州来的主力部队绝对是不知道的,他们只会因为这条河而产生安全感。   另外一个,便是对这些骑兵的信任了……这一点倒是格外容易理解,五千骑兵,多为幽燕子弟,面对着袁绍的部队渡河奋战,无论如何是不会轻易动摇离散的。   而最后一条,自然就是这次军事行动本身的突然性了。   须知道,这件事情之前只有公孙瓒与田楷二人知晓,而且局势摆在这里,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公孙伯圭是要逃跑的,这种情况下选择扔下黄河防线的步兵,突然对具有绝对优势兵力进行夜袭,确实做到了出其不意。   不然呢?   袁绍营中智谋之士与出色将领虽多,却也不是神仙,智谋之士的作用最多在于提醒袁绍要小心防备,不要因为界桥大胜而过于得意忘形,然后协助管理大营,使之井井有条;而名将、勇将的作用在于真正突袭到来时能迅速整备军营,聚拢兵力,防止溃败,或者干脆作出反击。   那种掐指一算,今天晚上几更时分谁要来劫营的人,要么是神仙,要么是骗子,要么是疯子……所以有一个算一个,身为一军主将,就该统统将这些人拉出去砍了。   实际上,这个时代能防御劫营的,无外乎是警惕心、军纪,以及部队的日常防备水平等无法量化的东西罢了。但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会将防备突袭的成功与失败,放在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上面。   所以话反过来说,这种骗子还真的挺多。   “巨业可有所得?”   当日晚间,袁绍主帐外的空地之上,眼看着一名高冠宽衣,面如冠玉,身高八尺之人飘飘然而来,宛如神仙丰姿,正在设宴招待军中幕僚、将佐,兼论军务的袁绍不由按捺不住,直接起身相询。   “天机飘渺,繁星点点,需要彻夜观测,方能得其一二。”来人唤做崔钟崔巨业,乃是清河崔氏中的知名人物,尤擅观星,素来知名,而其人闻言却是不慌不忙,先是早席间从容一礼,然后方才当众含笑指天而言。“属下不过看了半个时辰,便已经头晕目眩,推算不能,只是从大势上略有所得而已。”言至此处,不待袁绍再问,其人便再度拱手行礼,然后扬声而言。“旬日内,不拘早晚,明公必得平原!”   此言一出,席中不少人纷纷称贺,袁绍也是大喜过望,以至于抚掌大笑,然后复又亲自上前,牵着崔巨业的手,引其入席,这才回到座中继续宴饮。   帐前一时一片欢腾。   然而,一片欢乐之中,有二人却明显皱起了眉头——一个是崔琰,另一个是陈宫。   崔琰蹙眉又有两个缘故,一个是他出身正经儒家,本身道德水平也没问题,所以未免对这种恩师郑玄已经开始着力批判的迷信事物天然不适,唯独对方是自己族兄,弟不言兄过,所以不好当面跟自己族兄过不去而已。   另一个则要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对方是自己族兄,却还搞这么一套,故身为族弟,崔琰也难免担忧——像现在这种就着大局势说句吉祥话自然没问题,可这要是万一哪天玩脱了怎么办?岂不是连累家人族人?   而陈宫蹙眉的缘由就更多了,他这人脾气天然如此。   不过,崔氏乃是稳定清河的重要手段,崔琰道德士人也好、崔钟锦绣其外也好,都是要重用的,这点也没办法,而且崔钟终究只是抖了个机灵,活跃了一下气氛,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可指摘之处。故此,陈宫此时的心思,倒多是担忧袁绍的状态——对方此番入清河,左压右胜,不免得意忘形,此时更是亲近这种华而不实之人,未免让人心忧。   一念至此,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陈宫忽然开口,对着一副神仙姿态的崔钟正色开口问道:“巨业兄,我记得你之前第一次来见明公时曾有言,星河无穷,包罗万象,且对应地上大势小人,无一不显……对否?”   崔钟见是陈宫,自然不敢怠慢,而且心里也大概明白陈公台对他有些腻歪,所以赶紧肃容相对,兼有解释之意:“公台所言极是,也正是因为如此,星象才会晦涩难名。如朝中太史官,世代观星,且坐拥黄阁、东台典籍无数,不知道多少故事旧图可以映照,却也只能得模糊预兆……你让他们说,他们也只能说东方有兵事,西方将流血,大家一番猜测,糊里糊涂,但真正事情出现后才恍然大悟。而这时候,就需要公台这样的智者从中取其可用之道而诫明主为之了。”   “是啊!”此言一出,上首的袁绍也跟着一时恍惚起来。“其实何止是星象,便是最简单的望气也极为玄妙。譬如当日灵帝尚在时,洛中有人望气后传言,洛阳将有兵灾、宫中将会流血,当时天下人都以为是何大将军诛宦一事,甚至有才智之士以为是何大将军故意使人言,以求兵权,后来我诛宦以后,更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已经应了当日说法再无波折……然而时事易转,几次三番至此,天下人才终于醒悟,此语竟然是指董卓乱政之灾!”   座中诸人,或知此事或不知此事,此事闻言,或多或少有些惊疑。   不过,陈公台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他本来就是想劝诫一二,此时见到袁绍如此偏信玄道反而心中倔气更胜,于是干脆起身扬声而对:“明公此言大谬,崔巨业出身名门,所学所传皆是正途,焉能让那些玩弄话术之人与之相提并论?巨业兄,请你直言,星象所显,河北是归于袁氏还是公孙氏?若你明知此事而不言,岂非欺人;若你连此等大局都不知,那你的星象之学到底有何用?”   崔巨业面色不变,心中却已经叫苦……话说,他是真不想得罪陈宫这种人,而偏偏周围那些真正有权有力的智谋之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一副看戏模样,就连自己族弟崔琰也只是低头饮酒,不愿意插入这样的麻烦争端。   至于说袁本初和那些领兵武将们,倒是格外干脆,他们此时已经有了些许期待,那就是真想让这位崔巨业给透露一句天机,袁氏和公孙氏哪个更有前途?   不过问题在于,袁绍坐在上面,大家又都是主公、明公、将军的乱喊,还能指望有第二个答案吗?   “不瞒公台与诸君。”果然,无奈之下,崔巨业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指着星空给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星象虽乱,但在下数月前曾亲眼见大星北移过银河,可见河北大势当在南来之人!故此,车骑将军引兵北渡后,传来召令,在下便不再疑虑,专程前来相助……换言之,这河北大势正应在袁车骑北渡黄河之上!”   这一番话,前半句是说给陈宫听的,后半句俨然是说给袁绍听得。   然而,陈宫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对方话音刚落,他便放下刚才趁隙端起的酒杯,继续扬声逼迫:“若早在数月前崔君便已经知晓河北大势在袁车骑,那敢问崔君,为何不去劝服自己族兄崔敏崔府君弃职归乡避祸呢?崔府君现为涿郡太守,位置紧要,若有一日咱们车骑将军一统河北,而崔府君却又囿于局势与君臣之义屡做抵抗,岂不是会有不忍言之事?巨业兄身为人弟,却坐视自己兄长落入歧途,难道不怕被人耻笑吗?”   此言一出,崔钟面色难堪至极之余,却根本不能做答,而周围人也纷纷窃窃私笑,便是崔琰都连累着被人指指点点起来。   话说,清河崔氏这一辈最出色的三个人,年纪最长的崔敏为涿郡太守,俨然是要跟着公孙珣混下去了,而在清河本地的崔钟,去青州求学的崔琰,却选择了袁绍……这倒不一定是分头下注了,而像是更加保守的随波逐流。   平心而论,乱世之中,这种事情倒并不是什么值得嘲讽的东西,但谁让崔钟刚刚非得说什么天命、星象呢?这就难免要丢人现眼了。   崔钟尴尬立在彼处,几度欲言,但每次想开口却都见陈宫捻须冷笑相待,也是几度又重新闭口。而其人尴尬欲死之时,倒是崔琰终于看不下去,无奈起身避席,主动朝陈宫躬身行礼告饶:“乱世之中,区区一人,宛若飘萍,存身立志,安抚一方,用命一方,各有所遇……这种时候,尽忠职守都难,又怎么会有心思去期待什么大势呢?”   崔琰如何姿态,倒是让陈宫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崔钟也出了个大丑,所以其人也是微微拱手,便准备重新入席,就此作罢。   但眼看着陈宫入座,别人倒也罢了,坐在上面的袁绍却心中有气,然后忍不住趁机稍微回护了崔钟几句。   “公台何必咄咄逼人?”首席之上,袁本初放下手中酒樽,一声叹气,俨然已经带了几分酒意加几分不满。“我何尝不知道所谓公孙氏与袁氏相争,其实只在卫将军与我,公孙瓒这两郡得失并不足以定河北大局?然而,卫将军苦心经营河北十年,一起兵便有北面十郡之力,现在更是坐拥四州二十郡!而我自去年起才开始用心于地方,如今却也据有青、兖二州十四郡,若能再破公孙瓒压服韩馥,便也可隐约有二十郡之地,且户口、财帛还要更胜于幽州边鄙穷郡……一年便追上公孙文琪十年之功,难道还不能称得上有几分天命吗?”   陈宫原本已经准备放过崔钟了,闻得此言,反觉的怒从胸起,血气上涌,便当即重新起身,作色抗辩:“明公天下仲姓,五代三公,百年经营,竟被卫将军十年追平……若是以此来论天命,天命到底在谁手?!至于崔巨业此人,明公取清河,用崔氏子弟为将安抚地方,当然让人无话可说,唯独军国大事,要是信了他的这些妖言,迟早会自取其祸吧?!”   此言一出,席中登时鸦雀无声,众人或坐或立,皆失惊愕难语……毕竟,这番话与其说是嘲讽崔钟,倒不如说是公开贬低袁绍和袁氏了。   这要是换个不能忍的,估计马上就要下令砍人了。   当然,半晌之后,陈宫率先回过劲来,自觉失态之余也赶紧主动避席谢罪:“属下酒后失言,望明公恕罪。”   袁绍冷哼一声,原想就坡下驴,但其人想到刚刚陈宫所言的那些话,反而越想越羞,越想越愤,最后居然干脆掩面而走了。   主人退场,崔巨业同样羞愤无语,所以同样掩面仓促而逃,陈宫趴在那里行礼,却遇此情形,自然觉得没趣,便也只好起身拂袖归帐……剩下众人,一时尴尬难名,最后还是在逢纪的主持下,方才各自散去回营。   话说,袁绍回到自己帐中,心中多少还是难以平静,但稍待之后,却有一人直接掀开帐幕追了进来,却是之前一直看戏的许攸许子远。   而这,其实让袁本初稍显疑惑。   “子远非是那种善于安抚人心之人。”烛火之下,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榻上的袁绍蹙眉相对。“此时追来,可是有什么别的言语吗?”   “本初说的哪里话?”许攸闻声捻须嗤笑,然后自顾自的在对方榻上坐下。“我如何便不能安抚人心?要我说,和陈公台相比,我南阳许攸简直堪称温柔体贴!”   袁绍勉强干笑:“公台性格刚直,但智谋深远、才干卓绝,更兼……”   “更兼二张、刘公山、鲍允诚等人事后,兖州人心不安,而陈公台乃是兖州人心所系,就更不能轻易断绝了。”许攸坐在那里自顾自接口道。“而崔巨业这种人也是你袁车骑将来维系冀州的倚仗,两方不顾体统,当众惹出这种事情,着实让人难堪。”   “子远果然比公台更善安抚人心……不过子远如此通透,想来也是知道我的为难!”袁绍愈发苦笑,却又渐渐笑不出来,只能无奈严肃起来。“界桥那里明明是韩文杰偷袭我,可所有人都说是我袁绍恃强凌弱,是我负他韩文杰在先,然后人人都说二张、刘岱的事情在前,就不要再造杀孽了。所以,我虽然打赢了仗,却不能一卷而下邺城,反而只能派我外甥还有仲治他们那些颍川旧人去好声好气的劝韩文杰……子远你说,天下哪有这个道理,明明一战而胜,明明我的兖州精锐就在界桥,明明冀州其余可战兵马全在此处,明明其人已经没了半分抵抗之力,却还要如此费心费力。”   “幸亏那些颍川人和那些兖州精锐不在这里,”许攸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否则今晚就更热闹了!”   袁绍双手扶着床榻一时摇头:“子远,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是想趁机告诉我,说我行事太急,以至于麾下众人派系分明,对不对?兖州的、青州的、颍川的、南阳的,过些日子击败公孙瓒,压服韩馥后,冀州为战场,今日弱势的冀州人也要起来,到时候就更难了。”   “恰恰相反。”许攸一声长叹。“我今日真的是来宽慰你的,而且我想告诉本初……你不用担心这些人会因为内斗而如何,因为但凡你在一日,这些人或许会相互争斗不休,但绝不会因此有背离之意,更不会耽误你与公孙文琪的决战。”   “这又是什么胡话?”袁绍干脆从榻上赤足站起身来。“自古以来没有听说谁内部分崩离析还能争夺天下的……这就好像大河向前,只能汇集支流,才能东行入海,哪里有分流还能通畅的说法?”   “说胡话的不是袁车骑你吗?”坐在榻上不动的许攸不以为然。“你见过分流的大河吗?既然已经合流,哪里又会分流?”   袁绍光脚踩在地上,一时怔住。   “上善若水任方圆。”许子远继续娓娓道来,并难得正色。“一旦合流想要分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而且本初以为彼辈能汇集到你这条车骑将军的大河里是因为他们想汇吗?只是因为他们天生属你这条大河,走不脱而已。这个道理,就好像大河各有水系一般,地理水文摆在那里,各有所属,强行改道并不能动摇水文根基。如公孙文琪先发制人,《求贤令》只求来小猫小犬三五只,却已经表明了心意;河东坐谈,只杀了一个王匡,却也定下了残民者死的律条;非只如此,其元勋与军中大将多出身寒微之人,昌平屯田讲学数载,却也攒了数百官吏,铺陈到了乡里之中……那我问你,如此情境,像陈宫、辛评、崔钟、郭图等世族、豪门欲求进取,是要来投你呢还是投卫将军?你与文琪,看似都是长河不断,却宛如大河、长江一般,各有所属,绝难相通的。”   袁绍心中渐渐恍然,却还是有些疑虑:“子远如此说来,倒是别有一番道理……只是子远,属下乱成这个样子,总是不好的吧?而且今日你我交心,我也与你直言好了——若是让这些人肆无忌惮起来,那将来我又何以自处?”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许攸复又摊手而笑。“本初你刚刚也说了,公孙文琪十年经营,早已经摸清了自己与北地的脉络,然后顺势而下,天然成河。而你呢,倒像是这黄河故渎一般,水系驳杂,泥沙俱下,以至于常常漫堤生灾……但水再混、灾再多,拦得住滚滚大河入海吗?大不了,等将来大势已成,再学王景重铸金堤、重整河道便是……如今的关键,只是要抢在公孙文琪之前,率先聚水入海,以成大局而已。些许驳杂之事,都是可以忍一忍的。而且道理相通,于那些人而言,除非遭遇极境,或者本初你逼迫太守,否则极难叛离。”   “子远这个道理我今日又受教了。”袁绍怔了半晌,终于是重重点头。“这就譬如光武成事后再度田,高祖定鼎后再削诸侯……不都是一回事吗?”   “仅此而已吗?”许攸捻须冷笑。   “怎么会仅此而已呢?”袁绍当即醒悟,复又跟着笑了起来。“日后度田,今日便要多多赏田;日后削弱诸侯,今日便要狠狠分权……而子远的意思我也已经明白了……唯独财货我是不好意思收回来的,所以此时多多与你赏赐便可!”   许攸笑而不语。   话说,君臣二人闲话一番,倒是让袁绍心中豁然开朗——公孙珣重民且自握强权,可天下的权柄就那些,上下一重,中间的自然就少了,那么不愿意忍受这种格局的人也就自然汇集到了他袁绍身边,而他只要放权放利给这些在公孙珣处得不到足够好处的人,便理所当然能够团结起来这些人。   其实这年头,强说什么世族豪强有什么阶级觉悟是胡扯,但是基本的道理摆在那里,历史规律、阶级特色也摆在那里,智者窥的其中一二,稍作解读,却是寻常之事。   前有荀悦窥破世族垄断仕途,豪强垄断经济,今日有许攸这个贪利之人以利论天下人心,都是所谓虽不中亦不远了!   于是乎,二人扔下之前的不愉快,说的一时入巷,一直到三更时分,袁绍方才兀自熄灯躺下,而许攸受了数十镒黄金赏赐,也是得意而归。与此同时,便是心中郁闷的崔巨业、陈公台,在辗转反侧后,也分别在左营与中军处各自卧榻休息。   然而,就在袁氏君臣各怀心思入梦后不久,三更刚过,喊杀声却忽然随着火光并起——原来,渡河之后的公孙瓒终于重整全军,做好准备,并要一鸣惊人了!   袁军连营七八里,足有兵马三四万,看起来跟刚刚渡河时差不多,但其实内里早已不同——一开始跟过来的兖州精锐,如于禁、李进、文丑,尚屯兵界桥,以作军事威吓;而新来的万把人,却干脆是清河本地临时征募的,俱是新卒。   故此,甫一遭遇夜袭,全军各处却是反应不一,有的营盘立即灯火通明、防备严正;而有的营盘却乱做一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公孙瓒立在一处缓坡之上,眼看着袁军各营在前锋四处放火后表现如此参差不齐,一边喜上眉梢,一边复又赶紧寻找战机。   你还别说,其人很快便发现了一个极为明显的突破口。   “吹角聚兵!”公孙伯圭死死盯着一处纷乱不止营盘,当机立断。“全军随我直趋左营!”   言迄,这位始终未露峥嵘的‘卫将军族兄’,却是亲持一条双头钢槊,亲自引着五千幽燕子弟骑士,直扑‘观星象而知河北大势’的崔巨业大营去了。   另一边,崔钟慌乱起身,眼见着营中受袭,先是慌乱不知所措,随即,其人得到中军大营传来的命令,说是要各军主将各自严守本阵,却居然只能让周边军官下令,自己兀自躲在帐中。然而,他的左营中多是新募入军的清河子弟,从官到兵哪里经过这个阵势?故此,崔巨业在自己帐中等了许久,非但没有等到外面渐渐安稳,反而等来新的军报,说是着火的营寨外墙居然被白马骑兵倒拽拖倒,然后渤海太守公孙瓒亲自率数不清的北地突骑杀入他的左营来了。   “快去中军求援兵!”呆了片刻,崔巨业方才坐在床榻上瑟瑟下令。   然而,传令兵刚走,一个火把便遥遥被掷了过来,正落在崔钟所居大帐之侧,然后立即火起。   ……   “崔钟,字巨业,河北清河人也,极善观星术,兼通道法。汉末尝从军袁绍,为中郎将,与公孙瓒隔大河旧渎峙久。一夜,宴饮大醉。座中陈宫诘曰:‘君术高明,今黄河旧渎在前,阻隔大军,可当路否?’钟醉,乃俯身告曰:‘画水隔流易事也,然少年从仙人学术,仙人曾诫,若行此术,当有大厄。’宫怒,以欺世盗名斥之,绍亦迫。钟无奈,遂以手中白羽扇画江水,横流,自曰成陆路,左右皆笑,绍、宫亦嗤,皆不以为意。时公孙瓒夜袭将渡河,河水深不可过,忽见一白羽扇西来,画断河水,瓒军以神助,惊喜过渎。及深夜至绍营,逢钟大醉,斩而杀之。”——《搜神记》 第十四章 北邙故人今何在?   左营被轻松攻破,而在溃兵的指引下,一名穿着宽松丝绸长袍,来不及加冠的男人被拽着头发拖出了已经着火的主帐,然后被扔到了公孙瓒的马前。   “公孙府君,请务必念在我兄长的份上,饶过我一回!”甫一获得喘息之机,原本已经惊惧到极致的崔巨业便立即俯身叩首求饶,且其人从刚刚周围人的称呼中早已经成功辨别出了对方的身份,并理清了人际关系。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某种才能了。   “你兄长是谁?”正在马上左右观察形势的公孙瓒回过神来,本能蹙眉。   “我兄长乃是涿郡太守崔敏,与府君族弟公孙范一起为昌平南面屏……”崔巨业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他报出家门扯出关系以后,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公孙伯圭直接将手中长槊挺出,刺穿了他的胸膛,让其人失去了说话与思考的能力。   随即,随着公孙瓒轻松抬槊一甩,这位历史上极受袁绍宠信的‘观星将军’,就如同一块破布一般被掼在了一处已经着火的杂物堆上,再也没有了呼吸。   话说,对于袁绍安排了这么一个草包作为一营主将,公孙瓒振奋、惊喜之余,却也没有太在意,因为这个时代从来都不缺这种人。   譬如前豫州刺史孔伷,正牌的豫州刺史,比刘表出洛阳要早的多……当然,并不指望他能像陶谦、刘表那样统合本州,但只要汝南两百万近乎甲天下的人口,南阳汉室最大的冶炼与手工业基地还有武库,颍川的世族人才,陈国、鲁国、沛国这种天下一等一肥沃田土,其人只要拿出名正言顺的姿态握住其中一项资源,便足以在乱世立足了。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就是他还活着、还在任的时候,所有人就都无视了他,以至于豫州最多时出现了一旧三新四位豫州刺史,然后其人在豫州动乱之前便稀里糊涂的死掉了,甚至死都不知道是病死还是怎么回事。   反正就是跟这位崔巨业一样,稀里糊涂就没了。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早在董卓乱政时期,熟悉此人的大臣就明白的告诉董卓,孔伷这个人不值一提,根本理都不用理,因为他就是个‘坐谈客’……说话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做事的时候百无一用,什么什么都不会。   而这种人之所以能做官,无外乎是家门高,外加善于忽悠罢了。   不过历史有意思的就在这里,照理说,所谓三国乱世第一时间戳破的就是这种废物的伪装,第一时间淘汰的也正是这种废物。可恰恰就是三国乱世,到最后因为长期分裂居然养出了合世族与豪强为一体的门阀怪物,而门阀怪物又养出了更多的类似废物。   尤其让人感到可悲的是,新的废物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远超之前,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少数民族南下了,他们还不屑于行‘俗物’,以至于死的更多,死的更惨。然后偏偏这种废物的流毒,却随着士族门阀的延续一直持续到了唐末。   所以说,相较于那些人,没被战争摧残了人性,也没有彻底堕落的崔巨业还算是可以的了,最起码他为了‘维持’自己的‘观星术’,对时代大局的把握还是有的,他最起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说公孙瓒为什么不愿意给公孙范以及崔敏面子,还真不能怪他。   回到眼前,扔下崔巨业的尸首后,公孙瓒立即将注意力放回到了战斗指挥上面。   话说,其实到了这一步,公孙瓒已经可以宣称夜间突袭成功了,因为很多时候,夜袭吃的就是这第一口饭,再继续下去对双方而言都极度危险。   从进攻者的角度来说,通常选择夜袭本身就是因为自身兵力出于劣势,或者对方的营垒过于坚固,难以光明正大的摧毁,所以继续进攻的话无疑有可能陷入对方营盘而难以脱身;从防御者的角度来说,此时最重要的并不是反击,而是避免混乱……调度兵马出营固然有可能反扑成功,但一旦部队脱离营盘引发崩溃,却也有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这一战,攻守双方的选择似乎都那么理所当然:   公孙瓒此行是抱着十数年积攒的怨气而来的,其人此战前甚至已经有了决死之意,又怎么可能会见好就收?   至于袁绍一方,则更加简单直接,他们根本没有冒险作战的理由。   “公孙伯圭真是好胆色!”眼看着左营被破,之前喝了不少酒,又一直谈到深夜才睡下的袁本初一时间只觉得头疼欲裂,显然是被公孙瓒的成功突袭给刺激到了。“让前营张颌、后营鞠义一起出阵,前后夹击与我夺回左营,救出崔将军!”   “将军不可!”   “明公稍安勿躁!”   “本初啊,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战斗开始后,中军大营中的幕僚与军吏们纷纷聚集到了袁绍身旁,此时更是赶紧出言相劝。   “明公!”就在此时,作为袁绍总幕府的陈宫也顾不得之前发生的不愉快,也步履匆匆扶剑而来,而且其人比其他幕僚干脆多了。“属下刚刚去左门那边登高看了一眼局势,整个左营已经全部沦陷,再无可救……还请你速速下令,让前后营鞠、张两位主将小心把守营寨,严令不许擅自出战!”   “公孙伯圭欺辱到我头上来了,如何能就此放过他?!”袁绍勃然大怒,手里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剑来乱舞,惊得周围幕属军吏纷纷退让。“他若是公孙文琪,是天下公认的名将,我忍让一时便罢了,这厮的本事我难道不知道吗?!当年在洛阳整日跟袁公路混在一起的废物而已,而且其人手上必然只有四五千骑,不过趁着我一半精锐主力尚在界桥才敢来与我抖威风……”   “打赢了又如何,打输了又如何?”火光之下,陈公台听得稍显不耐,便忽然上前摁住了对方双臂。“明公听我一言……今日之战,胜负其实无关紧要,只要我们主力不失,再谨守营盘便好,强行出战不过是意气之争了!”   “战者,国之生死大事,怎么能是意气之争呢?”袁绍被对方按住双手,也是愈发气急败坏。   “明公!”旁边的逢纪也忍不住劝了几句。“公台兄说的真没错……只要我们主力不失,继续与黄河南岸那边的青州诸郡兵马一起钳制住平原,则今日小败无外乎是让其人得意一时而已,让我们晚几日吞下平原罢了。反而是仓促下令两位将军出营,万一被左营败兵卷进来,小败变成大败,以至于难以维持钳制姿态,这才会真正影响大局!”   话说,袁本初何尝是笨蛋?   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今日不过是战术上的一时得失而已,而战略上他依旧有着足够多的优势可言——文丑、李进、于禁带着兖州部队中的精锐在界桥,辛评、郭图那些人在邺城活动;青州地方郡国部队在黄河南岸;韩猛、季雍带着一部分后勤民夫和此次出征的大部分粮草在身后鄃城仔细屯守。   换言之,这里固然是一部主力部队所在,但只要他袁绍今晚上没死,此地大营没失,此地主力没有损耗到无法在这里立足的地步,那么钳形攻势继续维持下去的话,公孙瓒依旧会慢性死亡,这场战斗无外乎只是拖慢其人还有韩馥败亡的步伐而已。   而这,就是所谓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高姿态了,其实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真正‘决胜于朝廷’。   总之,这确实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也正是他之前如此骄傲姿态的来源,那么相比之下,眼前的战局似乎就并不是什么需要为之气愤失态的东西了。   不知道是想明白了,还是想到了其他东西,总之,袁绍忽然嗤笑一声,然后望了望身旁意见一致的诸多幕僚,却终于是撒手将手中长剑扔到了地上,然后兀自往营中的高处,也就是帐前的夯土高台上去观望局势去了。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战告捷却不愿放弃,以至于在左营中杀伤极多的公孙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尴尬无力……话说,袁绍军此时的大营走向其实很简单,就是中军大营外加前后左右四个营盘而已,原本公孙瓒以为袁军很多出色将领和精锐去了界桥后他应该没有太大阻力,然而事实上,等他破了左营以后,面对着已经有了准备而且严防死守的三座大营却根本无力再推进。   前营张颌,后营鞠义,各领数千兵马谨守营盘。   用亲自引兵去前营试探的田楷的话来说,河间子的营盘硬的跟骨头一样,而驱赶败兵去后营试探的严纲更是直接,他是胳膊上中了一箭狼狈逃回来的——张颌还只是守着大营不许败兵入内,鞠义干脆调集了大量弓箭手,不顾自家败兵直接在夜色中覆盖性射杀任何接近营盘之人,慌乱中不少驱赶败兵的幽州骑兵和溃兵一道被钉死在了营盘之前。   两个没有占据优势兵力的营盘难以攻克,副将高览主持的中军大营倒是有几处破绽……但也仅仅是几处破绽,大营中兵力太厚,若不能摧枯拉朽贯穿到底,到时候陷入其中,前后张颌、鞠义又一起夹击,那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主公!”夜色中,关靖满身是血从火光中纵马闪出,正色询问军令。“咱们该往何处去?”   “回去!”公孙瓒手提滴血的长槊,望着已经灯火通明的敌军各处大营,明知道他最愤恨的袁本初就在其中,却居然没有生气,反而干脆下令。“让所有义从随我东撤,沿途吹号角聚兵!”   周围众人心中愕然,但听得军令也不敢多言,而公孙瓒本人的‘义从’,也就是他‘模仿’公孙珣所建立的一支百余人的亲卫(唯独没敢用白马),也赶紧奉命吹号角集结部队——这是最适合骑兵部队夜间行动的指挥手段了。   而随着号角声连连,马蹄声滚滚,袁军上下,从亲自登上夯土将台靠观望火光猜度局势的袁绍与众幕属,一直到下面各营中守寨的士卒,包括惊魂未定散落在各营缝隙以及左营中的溃兵,几乎是人人确定,公孙瓒确实是收兵了。   从战术角度来说,这倒也算是很理性的选择了。   “主公。”夯土将台上,很快有军吏飞速来此,替主持中军大营防务的主营副将高览代为请示。“高将军请问明公,是否要出营收拢溃兵,并去寻一寻崔中郎将?”   “这是自然。”袁绍回过神来,立即颔首。   “明公,且等天明!”就在这时,逢纪却忽然上前抢在那名军吏身前,然后恳切进言。“凡事小心为上……万一是公孙伯圭诈走,专等我们开门时突然反扑呢?”   “说的也是。”陈宫回过神来,也赶紧肃容再劝道。“骑兵作战来去如风,明公不可小觑,而且左营如此局面,怕是崔巨业已经凶多吉少了,何必再去寻他?”   将台之上,已经披挂完备的袁绍一声叹气,却又顿足反驳:“诸君说的都有道理,但这件事情不是这么算的。崔巨业、崔季珪新晋之人,一为中郎将,一为骑都尉,各自将兵数千为我左右营……为何如此恩宠,还不是想千金市马骨,收清河人心?收河北人心?不管崔巨业生死如何,经昨晚一事,我今日若再不去救,那落到右营崔季珪眼中又算是什么呢?”   “崔季珪不比崔巨业,他是个明白人。”陈宫也跟着顿足而言。“不会因为此事对明公生嫌隙的!”   “崔季珪不会,但崔氏其他人会,如鄃城季雍这种新投的清河本地人会,将来冀州其他人也会!”这次轮到袁绍去按住陈宫的手了。“而且他们即便是不敢对我怨怼,也会对公台你生嫌隙的!我用公台,绝不是只用来安抚兖州人心的,是要真心以公台为我腹心之任,借你的才智替我统帅大河南北人心的……我得为足下考虑!”   陈宫一时怔住,却又忽然后退到将台下正色行礼下拜:“属下惭愧!”   而说完这句话,其人兀自扶剑而走,竟然是停都不停,便消失在了夜间光影之间,弄的袁绍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而,片刻之后却又有带着翎羽的传令兵从高览处前来觐见,说是陈宫兀自领着五百人马出左面小门往左营寻人去了。且陈公台走前有话给袁绍留下,还是让继续紧闭大门,不必遣过多人出营,而若其人遭遇公孙瓒反扑,也不必出营去救。   袁绍与几名许攸、逢纪等心腹面面相觑,却也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陈宫如此举止,自然是不顾个人安危兼勇于任事,是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堵崔琰、季雍以及所有河北人的嘴。然而其人如此任性,却也总让人觉得无奈。   不说别的,真要是公孙瓒杀个回马枪,又怎么可能不救他陈公台?真要讲人心、讲利害,十个崔巨业也抵不上一个陈公台啊!前者不过是半个清河人望,而后者乃是整个兖州的本土代表。   说到底,陈宫这是对袁绍如此姿态心存感激之余,还带着昨晚的三分火气呢!   不过事到如今,袁本初等人还是希望公孙瓒能不再回来,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但是,公孙伯圭怎么可能一走了之呢?   就在袁本初和一众心腹幕僚、军吏立在夯土将台上伸长脖子往残破的左营处无语凝视之时,忽然间,夜色之中喊杀声陡然再起,而众人惊慌之余循声回过头来,却见身后右营处火光冲天……此情此景,袁绍差点没一个头晕目眩,一头从将台上栽下来!   原来,公孙瓒之前破左营之时,已经从俘虏处得知,前营主将乃是曾渡河攻山,名震河北的张颌,后营主将鞠义乃是曾在河内直面吕布救下袁绍的那人,而中军大营的高览虽然名声不显,但彼处胜在兵力厚重,也无须什么过于出挑……总之,这三处哪处都不好惹,唯独右营,主将崔琰虽然名声很大,但却和崔巨业一样是书生领新兵!   于是乎,其人聚拢兵马佯做撤退,却是利用骑兵在战场上的绝对机动优势和回马枪的战术突然性,忽然回身,直扑右营!   可怜崔琰是个道德真君子,本就不擅长领兵,所以战后不免疏忽,甚至还下令开门去营救各处溃兵……结果被公孙瓒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直接突入营内!   “竖子!”袁本初见到右营火起,强行稳住心态之余也是怒极反笑。“竟敢如此欺我吗?!让高览引中军五千兵去援护崔季珪!”   逢纪和许攸刚想说话,却也各自闭嘴。   毕竟,崔巨业眼瞅着似乎是凶多吉少,这要是崔琰也死了,不说清河本地人心如何,只说旁边邺城那里若是知道了此事,河北人心不附,岂不是耽误大局?   故此,此时营中两个真正能劝阻袁绍的人都选择了沉默。而且平心而论,他们的选择也真的可以理解。   只是问题在于,从袁绍到这二人,再到得到命令匆匆引兵出营的高览,几乎所有人低估了公孙瓒的能力和那五千骑兵的威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长久以来,公孙瓒都被公孙珣的光芒所遮蔽。   在众人眼里,公孙瓒可能跟公孙范、公孙越没什么两样,就是所谓‘卫将军的族兄弟’,所谓‘还不错’而已。即便是公孙瓒一时奋起,破了黄巾,夺了平原,一时聚两百万人口,兵马数万,威吓河北,那也没用。因为在智谋之士的眼里,这天下还是要在公孙珣与袁绍之间一决雌雄的,公孙瓒充其量只是个在奋力挣扎的搅局者而已。   这么看,当然也是对的……但还是那句话,由于这些人的着眼点不同,所以他们总是忽略掉公孙瓒本人的情况,他们忘了公孙伯圭也是一名典型的边郡骑将,而且是一名极为优秀的骑兵将领。   自幼受边郡军事贵族子弟教育;弓马娴熟、武勇出众;早在乱世开启之前便参与并经历过出弹汗山这种大规模边郡战事,黄巾之乱后更是屡屡引兵参战,军事经验堪称丰富……这种人,战略上可以忽视他,但战术上若要小瞧他,那就真的是要付出代价的。   高览行动极快,甚至有些匆匆的感觉,其人亲自披坚执锐,当先出营,又当先进入右营去救人,然而这位主营副将刚在火光之下见到尚在坚守的崔琰,尚未来得及问话,却和之前将台上的袁绍一样,猛地被身后动静所吸引,然后在惊怒之中有所醒悟。   原来,公孙瓒这次早就料到主营会派人出来营救右营,所以在一击攻破右营后并未一心在营中杀伤,反而只留下田楷领两千人继续将放火杀人,将声势造足,然后他本人却领过半兵马悄然撤出,绕到袁军中军大营与后营外的空隙中潜伏。   须知道,营寨之间的距离是很有意思的……它既不能太远,远了不容易相互支援,也不容易联手对营盘缝隙中的敌军造成杀伤;也不能太近,近了就丧失了分营的意义,使得部队在防火和防止溃兵上的努力化为乌有。   所以实际上,营盘之间的距离以两三百步为佳。   而公孙瓒便是将杀机藏在了这两三百步的距离上,黑夜之中,右营已经起火,中军大营也在放出大股援军,到处都在乱,所以公孙伯圭得以轻松拔除了原本挡在两营之间的鹿角,然后静待战机。等到高览仓促引兵出营后,由于营盘距离的缘故,其人作为指挥官在前面已经进入崔琰右营,后面的援军居然还有一部分来不及出营!   就在这时,公孙伯圭再不犹豫,亲自和王门、关靖等心腹一起冲锋在前,引骑兵直扑过去,奋力践踏杀伤这支被卡在了两营之中的部队!   前后脱节,主将不在,敌军悍勇强势,这支以步卒为主的援军登时溃散,然后又遵循着本能往自家所属的大营而逃,而公孙瓒持长槊在后,居然一马当先驱溃兵杀入袁绍中军大营。   夯土将台上,袁本初目瞪口呆,却又一时失语。   “明公速退!”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逢纪,其人抱着袁绍的腰便往下拖。“前后张、鞠两位将军马上便到,明公千金之躯,不必冒险……”   许攸也赶紧上前推着袁绍下去:“本初且去,事已至此,你个人安危才是重中之重,其余皆不足为道……你随元图到后面箭楼上暂避,我在此掌军,调度防御便可!”   袁绍从失神之中醒悟过来,一面羞愤,一面却也咬牙准备与逢纪一起离开。   然而,就在他决定不顾面子,准备暂时躲避一二的时候,忽然间,一个明明很陌生,却偏偏带着一丝熟悉味道的声音陡然在营中响起,其声之大,宛如春雷,震慑半营,也让袁绍耳中隆隆:   “袁本初!昔日北邙山上你以家门高第,当众辱我,逼得我只能羞愤而走,今日我破你营门,杀你爱将,屠你士卒,你却居然不敢来迎客吗?!”   袁绍一时只觉的血气上涌,再难自制,便兀自返身重登将台。   “明公何必赌气?!”逢纪几乎要哭出来了。“黑夜之中,弓矢无眼!要从长计较!”   “天下事哪能事事计较?!”袁绍目眦欲裂,却是一把推开逢纪,然后又从旁边许攸身上拔出长剑来,遥遥朝着出声的方向而指。“若事事计较得失,公孙氏的几个小儿岂能十年而与我袁氏齐平?!我今日营中坐拥数万之众,若连一个只有几千兵的公孙瓒都躲,将来怎么跟公孙文琪相对?传我军令,击鼓举火,发全军迎敌,再去告诉公孙瓒,我袁绍就在此处,今日绝不再退,他想见我,便亲自来此一会!”   ……   “绍既发青兖重兵,隔大河、旧渎钳平原,瓒坐守无援,乃欲出奇兵渡旧渎袭之。郡丞关靖于城上劝,瓒遂叹曰:‘昔在洛中访绍,绍视吾不值一钱,今在此,卫将军亦视吾不值一钱,然大丈夫生于世,岂能心中郁郁久难平?今日战,非止平原事,亦要天下值吾也!’靖遂不言语,至夜,乃亲披坚执锐从之……而瓒既破左营,杀崔巨业,乃撤回,途中顾靖问曰:‘今夜瓒值几何?’靖于马上答曰:‘可当万金!’瓒笑曰:‘固不足也。’遂折身复攻,破右营,蹈高览后军直入袁绍中军营,杀伤千万,至于纵马扬声喝问袁绍,震惊袁营。喝问罢,复顾靖不语,靖知其意,亦扬声于马上对曰:‘今日将军可倾国!’瓒大笑不止。”——《新燕书》·卷六十七,诸公孙列传 第十五章 河北风清人自知   这个世界是不讲道理的。   这一夜,乃至于此次北渡黄河进入河北以来,袁本初其实一直都遵循着所谓‘道理’来做事的。   他听从谋士们的建议,在对韩馥取得军事胜利后却选择了政治攻势,他又听从建议选择对公孙瓒进行战略压制而非主动进攻,而又因为大局在握,所以这一夜交战期间一直保守至极。   相对而言,扔下平原城,扔下黄河防线,领着五千骑兵渡旧渎突袭的公孙瓒,毫无疑问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典范。   但结果却是,讲道理的袁本初被对方破营斩将,不讲道理的公孙伯圭却一路杀入对方中军大营,一扫十年郁气!   于是乎,被逼急眼的袁绍干脆也学着公孙瓒不讲道理了。   而最有意思的事情就在这里,当袁绍也不讲道理的时候,情势反而逆转。   袁绍号令全营四处举火,并下令全军迎战……火盆、火把、火炬,乃至于火堆,一时四起,将夯土将台和大营中的大部分地区照亮的宛如白昼,也将袁绍本人的位置暴露无遗。   公孙瓒自然大喜过望,然后亲自引骑兵前突,试图逼近将台,却不料因为见到袁绍而振奋的远非他一人——袁军大营中各处兵马亲眼看见袁绍持剑立在将台上呼喊指挥,也纷纷奋勇作战,各自奋力抵挡;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本被驱赶当做开路先锋的溃兵,在视野清明,又见到最高指挥官的情况下,居然开始渐渐恢复了秩序,其中有人躲入营帐,有人知机往侧翼逃窜,还有人因为手上有武器,干脆听从指令,折身回战。   一时间,公孙瓒虽然遥遥望见袁绍,却居然不能近身。   非只如此,因为袁军大营中的兵马格外厚重,而且大营杂物颇多,不利于纵横践踏,所以三千幽州骑兵一旦停止了推进后,反而立即陷入苦战。   更不要说,前后营中的鞠义和张颌看到中军大营如此情形,一定也在来的路上了。   当然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公孙瓒不但已经出了一口压抑了十余年的郁气,更是在绝境中获得了一场绝对的大胜。故此,其人扬声大笑,却也懒得计较,而是下令手下义从全部吹号,准备再度抽身撤离。   号角连连,中军大营的三千幽州骑兵立即勒马回身,有条不紊,边战边退。但袁绍岂能如期所愿?其人亲自呼喊,连番下令,让袁营中的士卒纷纷上前,试图粘住对方。与此同时,又有翎羽虎卫飞马往张颌、鞠义处,要二人饶营而走,往中军大营右侧破口处阻拦公孙瓒。   不过,这些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战斗却已经发生在了右侧突破口所在的营门处……三千骑兵数量固然不多,却人高马大,故此狭窄的营门和破口此时成为了阻碍骑兵撤退的最大危险地,不停的有杀红眼的袁军小部队沿着栅栏挤过来,试图用命赌一把不世之功。   毕竟,刚刚袁本初在将台上亲口宣告,有能杀掉或者擒拿公孙瓒的,立即加中郎将,赏万金!   当然了,这种小规模部队在保持队形与秩序的大规模骑兵面前就是送死的,但即便是送死此时却似乎也足够了,因为他们极大的拖延了对方撤退的时间。   这就是骑兵袭营的固有危险了——所谓进去容易出去难。   而到此为止,不管公孙瓒多么神色从容,却依旧不能说是脱离了危险。   “此时便是争一口气而已!”许攸在将台上看到如此情形,不由大振。“本初自在此处激励士气,务必与我一支亲卫,我上前督战!”   袁绍此时早已经被战局刺激的红了眼,二话不说,立即将之前从对方腰中夺来的长剑塞了回去,而后者也毫不犹豫,立即持剑引着一队袁绍中军虎卫亲自向前,试图聚集一支部队沿着营寨栅栏从侧翼挤过去,堵住右面破口。   “这不是昔日洛中故人吗?”稍待片刻之后,战场之上公孙瓒目力极好,遥遥望见许攸亲自领一支精锐前来指挥堵截自己,却不由扬声大笑,依旧从容。“子远兄,我与你十万金,可能放我离去?”   对此,许攸冷笑不止,根本懒得理会对方的嘲讽……一来嘛,他没有公孙瓒的嗓门大,对方喊得出来他却喊不回去;二来嘛,他也知道公孙瓒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不过与此同时,许子远却又心中暗自警醒,因为公孙伯圭太从容了,这说明其人必有后手。   话说,许攸此时是不知道对方还在外面留着两千骑兵的,也来不及知道了,因为战场瞬息万变,不过片刻,右营的高览和崔琰来了!二人带着千余残兵,不计生死,好像跟公孙瓒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亲自来到中军大营和右营之间的缝隙,试图堵截对方。   然后,公孙瓒见状不惊反喜,而许子远见状不喜反惊。   尤其是后者,毕竟是天下的一等一的聪明人,几乎是瞬间便已经想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高览、崔琰如此不计生死来堵截,那必然不是怯战;可若不是怯战,那为什么之前不来堵?必然是有兵马牵制住了他们;而此时来堵,必然是牵制兵马之前听到号角齐鸣不断,已然抽身而去。   但是问题在于,那只牵制兵马既然如此号令严谨,纪律严明,又怎么会真的一去不回呢?又怎么会真的将公孙瓒和三千袍泽扔在袁营不管呢?这些骑兵全都是幽州口音,怎么可能在冀州这种地方扔下过半同乡和主将自己逃跑?!   想到这里,许攸几乎是瞬间没了夺那万金的心思,因为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就在高览、崔琰试图奋力堵截公孙瓒,而袁营中的士卒纷纷士气大振之际,忽然间,营外营内齐齐吹号,然后马蹄声滚滚而来——幽州军故技重施,又在右营与中军大营的缝隙间上演了一出马踏联营、摧枯拉朽的好戏。而且这一次是前后夹击,田楷在外,公孙瓒在内,几乎是瞬间便摧毁了高览、崔琰这支残兵!   这下子,不仅前路尽开,便是各处追兵也被溃兵一时阻拦,难以追上。   而公孙瓒得了接应,还顺势再度杀伤上千不止,却依旧不急出营,反而在营中抬槊遥遥相指袁绍将台,冷笑宣告:“四世三公,不过土鸡瓦狗!”   然后,其人复又扭头看向身侧关靖,扬声而问:“士起,袁本初昔日以为我不值一钱,今日复以万金购我首,你说,我公孙瓒到底值多少?”   关靖浑身浴血,心潮澎湃,再难自已,也是在马上奋力大声回道:“主公今日可以倾国!”   公孙瓒再度扬声大笑,这才打马而走,从已经空荡荡的右营取路,从容而退。   到此为止,高览、崔琰仓惶逃窜,张颌、鞠义不及追赶,许攸喟叹而返,袁绍、逢纪目瞪口呆,而陈宫干脆刚刚折返。   换言之,这一仗,不管前因后果如何,各种曲折如何,只是就事论事,公孙瓒只提五千幽州突骑,来攻袁绍四万余人的营盘,非但连破袁绍两座大营,杀左营主将崔巨业,伤右营主将崔琰、中军大营副将高览,还一度攻入袁绍大营,并一度动摇对方主营,最后居然全师而退!   而更可怕的是,翌日天明,大略统计,不管是死在刀矢前、马蹄下、友军推搡中,还是干脆被大火活活烧死,袁军最后整理出的本军尸首竟然不下三四千,再加上伤员六七千,逃逸的清河本地辅兵数千,这一仗累计减员万余不止!   相对应的,战场上寻到的公孙瓒幽州骑兵尸首,却只有三五百具!   事实摆在眼前,无论如何,这一仗,公孙伯圭都是毋庸置疑的大胜,而袁本初都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我今日才知道,乱世之中,决不可小觑天下人!”出乎意料,大败之后的袁绍居然没有太多沮丧之意,反而坐在将台之上,亲自指挥整理营盘、收拢死伤,许久方才对许攸等心腹露出了一丝疲态,却只是揽责于己。“而今日之败,全在我界桥战后骄傲自大,自以为河北在握,才至于被公孙伯圭握住战机,导致如此惨败……”   袁绍如此姿态,更兼昨夜几乎只有他一人临危不退,力挽狂澜,堪称唯一亮点,所以刚硬如陈宫,自幼生在西凉野性如鞠义,幕僚也好、将领也罢,此时都没了脾气,也是纷纷请罪。   而袁绍自然是又挨个安慰过去,然后其人又亲自带着众人去慰问受伤的高览与崔琰,以安后二者之心——这就更让后两者惭愧至极了。   不过,随着日头渐渐西斜,忙完这些事情,袁绍却还是没有休息,恰恰相反,他迫切需要一场正式的军议来讨论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势。   “事已至此,我军伤亡惨重,要不要暂且退兵,以避锋芒?”由于大帐在战中受损,所以袁绍便率众回到夯土将台上议事,而其人甫一落座便开门见山。   “不能退!”陈宫早已经想好,也是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目应声而对。“此时若退,则河北秋收前便不可再期,而若秋收前不能收冀州五郡,则何以对卫将军?”   “公台说的不错。”逢纪也是立即上前表态。“经此一战,不指望秋收前抢攻邯郸了,但无论如何也得尽力取邺城以自保吧?所以大局不能乱,还是要咬牙挺住。”   袁绍缓缓颔首。   话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为什么袁绍手下所有这些智谋之士都认为应该要抢攻邯郸,而公孙珣也认为对方会打邯郸,这不仅仅是因为邯郸是攻打太行、上党、太原这个公孙珣势力最薄弱点的必由通道,更是因为双方战略红线的交界点就在这个地方,让双方不得不在此展开攻防。   什么意思?   很简单,莫忘了邯郸和邺城其实是属于同一个城市圈,邯郸和邺城只有几十里的距离,而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对于公孙珣而言,自然是因为并州是他的致命处,所以将邯郸这块外围遮蔽看的极重;而对于袁绍阵营而言,邺城却也是掌握河北的重要支点,是必须要掌握的战略红线节点。   想想就知道了,如今袁本初的基本盘是青、兖,再往后可能会多出来冀州东南这五郡,而他和公孙珣的几处势力交界点,最北面涿郡、河间附近有数条大河,易水、漳水、滹沱河,是有充足战略缓冲的;中间安平、钜鹿那里有一个庞大的钜鹿泽,也可以暂且放一放;唯独邺城这里,真是没法放的,因为放了以后河内、魏郡不保不说,就连兖州都会被直接威胁!   所以,不要问什么袁绍一定要抢攻邯郸,同样的道理,如果公孙珣秋收后缓过劲来,邯郸依旧在手,也一定会试图强攻邺城的!   这就是战略红线重叠的必然结果,在地图上,邺城和邯郸其实一体两面……而整个天下,在智者眼中真的就是如棋盘一般清晰。   “两位先生说的极是。”袁绍扶着腰中重新挂好的佩刀缓缓而言。“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不能退!此时退了,便是将河北拱手让给公孙文琪,到时候我拿青、兖两州怎么去跟坐拥幽冀并司的其人相对?当年世祖发幽州十郡突骑,尽破冀州铜马贼,得步卒十余万,然后便可以称帝建制,以至于被人称为铜马帝……如今幽州突骑尽在公孙氏之手,他们的厉害我们昨夜已经见识到了,那这冀州精华步卒就真不能再与公孙氏了!只是,此番大败,总是要有所调整的,你们以为该当如何?”   “若本初以为此地难以为继,可以先难后易。”许攸当先拱手道。“韩文杰那里暂且不论,先调集界桥精锐至此,继续钳制公孙瓒,若公孙瓒败走,咱们便继续北向,顺手牵羊,攻渤海之余顺便取下安平、河间,届时魏郡孤立无援,自然瓜熟蒂落。”   “可以!”袁绍陡然一振。   “确实是个中肯之策。”逢纪也是一声叹气。“这边既然大败,那边韩文杰处的攻心之策便未必起效了,与其如此,不如暂且调兵回来。”   “但如此一来,必须要防邺城处狗急跳墙,取安平、河间时,韩冀州愤然无力,直接降了卫将军又如何?”陈宫突然插嘴,提出了一个可能。   “那就让辛仲治、郭公则他们辛苦一下,继续留在原处,监视、拉拢。”袁绍眯眼答道。“一旦有万一,便出奇兵奔袭邺城……内外并蒂开花!”   “也只能如此了。”陈宫稍作思索,一时叹气。   “既如此,此事就这么定下来。”袁绍立即颔首。“着人去界桥召唤部队回来,再发信与辛仲治他们……诸君再教一教我,界桥援兵回援之前,这几日内又该如何防范公孙瓒的突骑?”   “我军士气已沮,更兼贼人有幽州突骑之利,确实不可不防。”陈宫也是早就想好了,而且就在这将台上居高临下,左右前后指点起来。“属下以为,应该即刻整修大营,避战不出,同时弃掉左右小营,后营也去掉,拆掉的材料正好可以补修大营,届时只留一大一小两座营寨为犄角之势……然后小营以鞠将军为主将,领五千众;中军大营留一万人与部分辅兵,主公亲领,以张颌将军为副将;其余伤员、新兵,还有需要养伤的崔、高两位,应该尽数发往鄃城躲避战事!”   “也是个中肯的主意。”袁绍立即点头。“昨夜之败我看的清楚,若以鞠、张两位宿将引精兵谨守,则骑兵不可能轻易破寨,反而是左右营中新兵新将……连累大局。”   袁本初说到最后,一时卡顿,而众人心知肚明,乃是其人复又想起崔巨业和他的旬日内必取平原的神奇预言来了,也是各自面无表情。   话说,崔钟崔巨业昨晚上还神仙丰姿,弄的鞠义、张颌这种人都惊叹不已,结果一战露出原形……这个原形毕露倒不是说跟张颌等人比,毕竟新兵新将嘛,而是跟他族弟崔琰相比,同样是书生领新兵,同样大败,但崔琰无论是前期的谨慎防守,还是后期跟着高览一起出兵堵截的胆气绝对是让人服气的。   可崔巨业呢?现在大家早已经从溃兵那里得知,昨晚上这厮到被公孙瓒弄死之前居然一直不敢出营?!   当然,崔巨业这厮丢人现眼归丢人现眼,可其人的事迹毕竟也连带到了袁绍,而从昨夜到现在,帐中幕僚、军官对袁绍的胆气都还是很服气的……真的是输仗不输人!   既然如此,众人自然会忽略掉崔巨业这个小丑,和他的什么观星已知旬日内必取平原之类的笑话了。   人死为大嘛!   “旬日内取平原已经不现实了。”孰料,袁绍并未有避讳之意。“之前是我不识真英雄,不过,若诸君能与我摒除心结,勉力共为,咱们还是可以把握大局,继续保持钳制之势,然后夺取平原的……”   将台上的众人愈发敬服,陈宫领头,纷纷行礼称喏。   然而,未等众人起身,也未等袁绍继续多言,忽然一名翎羽虎卫匆匆而来,手捧一封书信奉上,说是平原使者刚刚送来的。   袁本初强压怒气,兀自夺来书信,只瞥了一样封皮上的公孙二字便愤然咬牙撕开信封……然后,便愕然当场。   “明公?”陈宫好奇询问。“公孙伯圭有什么挑衅言语吗?”   “不是公孙伯圭,但也说不定。”袁绍茫然将手中信递给了陈宫,然后犹疑难定。“公孙伯圭是在耍我吗?以为我会中此粗略之策?”   众人不解其意,陈宫大致一瞥,也是面色犹疑不定起来,而其人一时无言,却又将信递给了身侧的许攸。   许子远只看了一眼,先是同样失神,却又恍然大悟,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本初不必疑虑!这不是公孙瓒在戏耍你,实在是真信无疑!”   袁绍一声嗤笑:“如此荒谬,如何能信?难道崔巨业显灵了不成?”   “这跟什么观星无关,乃是支流汇于大河!”许攸连连跺脚,急切难止。“这二人看起来是公孙氏的支流,却也是你的天然支流,若公孙珣在还好,公孙瓒如何能与你争夺此道?譬如张颌将军,固然是文琪旧部,但逢大事时却是居于你与韩文杰之间,不从你还能从谁?!速速派兵过去,不要误了大事!”   张颌莫名其妙,而袁绍却惊疑而起,将信将疑,然后最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张儁乂。   张儁乂愈发茫然,却还是拱手相对:“明公见教!”   “若当日卫将军不取三辅,而取冀州……”袁绍正色相询。“儁乂直言告我,彼时你在河内我麾下,是从我呢,还是从卫将军?”   张颌尴尬难名,但还是俯首作答:“属下实在是不知道。”   不知道,其实就已经给出了一个说法了。   “那不日我与卫将军决战于沙场,儁乂从谁?”袁绍复又紧逼不舍。   “主从已定,昔日旧恩不过是退避三舍而已。”张颌正色相对。   “这就是了。”袁绍释然大笑。“恰如洛中、三辅诸英才,若当日我去与卫将军相争,多半也是愿意从我的,但既然是卫将军去了三辅,那这些故人便要沙场相见了,这就是合流难再分的道理了……儁乂!”   “末将在!”张颌依旧茫然不解。   “引五千兵,速去平原!”袁绍陡然一肃。   除了已经醒悟的陈宫、正在看信的逢纪,以及袁绍、许攸外,张颌与将台上其余诸人不由纷纷失色,外加纷纷不解。   ……   与此同时,辛苦一夜作战,又辛苦大半日渡过旧渎回到平原城外的公孙瓒,也是望着城头满脸的不解:“叔父、阿犊,你二人须姓公孙,为何要反我?!”   “我自然知道我姓公孙。”崔琰的至交、大儒郑玄的弟子、公孙氏清河分支的族长,公孙瓒、公孙珣的远方族叔公孙方,此时立在平原城头,义正言辞。“若非如此,当日我为何要放弃袁绍的邀请来见你,还不是因为你我共姓公孙,觉得我可以劝你这个窃国之贼走正道?可我在这里数月,多次劝你不要自恃才力,擅自作为,你却全都充耳不闻,反而变本加厉,擅自毁坏制度;我向你推荐了不少平原本地的儒者、才士,你非但不用,还屡屡侮辱他们,反倒是一些商贾、卜者之流被你重用!你这种人,眼睛里只有兵马、财帛、地盘,却不懂得道德风俗,更不懂的体恤人心……当日投你,是因为同姓,今日反你,是因为不同道!”   “叔父大人说的好!”不等城下公孙瓒回复,举盾立在一旁的公孙犊忽然接口。“伯圭兄,我也要与你说一句,你这人不仅不体恤人心,还不体恤人力!你在平原大半年,征发无度,却又不愿意给你幽州骑兵以外的人赏赐、官阶……平原百姓早就忍不住了!”   “你与我闭嘴!”公孙瓒勃然大怒。“公孙方读书读傻了我是信得,你却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说什么人心道义还有百姓?!之前刘玄德在平原就与我写信说,你是平原的毒瘤,我还不信,夺了平原后还看在同姓的面上委你重任!不想这才是真正误了自己!也只有你这个本地大豪强,方能聚众反叛成功吧?何必拉公孙方一个腐儒作筏?”   “事已至此,兄长尽管说吧!”公孙犊继续举盾答道。“天下人自有公论……你在平原只知道征发索求,却无半点恩德,难道是假的?袁车骑在青兖各地行政以宽,难道也是假的?我弃暗投明问心无愧,唯独念在你我兄弟之份,还请速速退去吧,不然晚上袁车骑的兵马赶到,你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了!你那义弟刘纬台还有在此地纳的几房小妾,并无紧要,过几日我自然恳请袁车骑放了他们!”   公孙瓒气急败坏,但环顾左右,身边骑兵虽众却几乎人人带伤,而且疲惫至极,此时更是垂头丧气,哪里能攻打一个有护城河的如此雄城,也是愈发无可奈何。   “主公,回渤海吧!”关靖无奈劝道。“若袁本初真有胆色,遣一军乘夜而来,咱们真要失措的……将士们连箭矢都空了,更不要说无粮无水、人人带伤。”   “伯圭,回幽州吧!”田楷握着马缰一声长叹,倒是更干脆。“你我也该清醒了……大争之世,如你我这样的武夫,便是再善战也无法与卫将军、车骑将军这种人相比的。”   公孙伯圭惊惧交加,半晌低头不语,最后却是指着城头一声冷笑:“公孙犊……你今日叛我投袁本初容易,将来我倒想看看公孙文琪如何能容你这种人?!怕不是要你扒皮浸入海中去!”   言罢,其人也不去看城上公孙犊如何脸色苍白失神,却是兀自引兵北走去了。   “贤侄不必过虑。”夕阳西下,公孙方目送城下大军折返北上,正色安慰起了自己的邻郡族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公孙瓒自己失德于平原,而袁车骑礼贤下士,人心归附,乃至于有今日之事,与卫将军何干?这个天下到底是讲道理的。”   公孙犊无言以对,只能望着远处旧渎的波光粼粼讪讪失笑:“是啊,叔父大人所言极是,这天下是讲道理的。”   ……   “瓒为人美姿貌,大音声,言事辩慧。尝嘲越:‘弟音柔可亲,闻之敦厚,唯声小,不得闻也。’越云:‘尺表能审玑衡之度,寸管能测往复之气。故曰,声何必在大,但问所言如何耳!’”——《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十六章 去留皆洒然   袁本初果然还是有胆气的,在兵败之余居然又拿出了三分之一尚有完整建制的兵力让张颌乘夜直扑平原城,这让公孙瓒和田楷再无余地可言……他们明明打了一个前所未有大胜仗,却只能领着五千得胜之兵狼狈败逃。   这事情看起来滑稽,但不逃却是不行的,因为平原城作为平原国的都城,不仅是直接面对西面袁绍部队的核心防御城市,更是南侧黄河防线的后勤大本营,也是整个平原国的政治大本营,这个城市的倒戈将直接促使黄河防线解体与整个平原国的易手。   此时不走,一旦没有后勤保障的四五千骑兵被堵在那座城里,恐怕等待他们的就是全军覆没这种可怕结局。   甚至再往大里说,往后面想,平原国如此轻易易手,无疑将会在袁绍立即掌握整个青州之余,然后进一步在河北乱局中获得绝对的战略优势。   毕竟经此一事,已经惨败了一次的韩馥,身为袁氏故吏,很可能会彻底动摇也说不定,而公孙瓒也再无任何战略倚仗可言——渤海与平原之间其实没有任何险要可守,而以一郡之力对抗握有十五个大郡国的袁绍,怎么看都没有太大希望。   更何况,这一次战役的奇葩结果清楚的告诉天下所有人,大争之世中群雄并立,一时间多少豪杰纷纷拔刀而起,图雄争霸。但是,只依仗着武力的人,最多只能骄横一时。而想要成为真正争一争那个不可言说位置的人,除了必要的武力外,还必须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完备政治集团、没必要很高大但却一定要展示出来的政治纲领,外加一定的行政能力。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乱世中给予所有人恢复旧秩序,或者建立新秩序的希望。   某种意义上而言,公孙瓒一路北走,却是渐渐醒悟了公孙珣当日为何一定要讨董了,因为和袁绍比,公孙氏实在是欠缺的太多了:   袁本初四世三公的身份本身就代表了一定的政治承诺,就意味着某些政治纲领,支持他就是支持回到那个世族共治、豪强自享的时代,他本身就对世族、豪强这两个大汉朝的核心阶层拥有着绝对的号召力。   而公孙珣如果不能讨董功成,仅凭他边郡世家外加半个士人的身份,可以攻城略地,但有怎么可以在未央宫前发表自己的政治纲领呢?   有些东西,公孙瓒作为公孙珣的族兄,作为公孙大娘的侄子,不是没有隐约的感触;有些言论,他在辽西也不是没有耳濡目染……但是,如果没有今天这一次大胜或大败的话,他可能永远不愿意思考这些。   “伯圭。”   篝火畔,就在公孙瓒恍惚失神之际,田楷却是扶刀而来,无奈相询。“南皮(渤海郡治)在前,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公直……”公孙瓒心中了然,倒也干脆直接。“事到如今,你也无须瞒我,你是否也有打算?”   “不是我有打算,而是这数千幽州子弟皆有打算。”田楷有些颓丧的坐下身来答道。“你须知道,当日我替你在乡中募兵,之所以能拉来这么多人,并非是因为你我在辽西如何,而是因为卫将军不需要这么多兵……剩下的幽州子弟想建功立业,却无处可去,才随我们过来。”   “我知道。”公孙瓒幽幽叹道,却并不多说什么。   话说,公孙瓒此时确实是有所醒悟的,当日公孙珣西征,每郡只征召了一部突骑千人,结果坐拥大半个幽州,却只招了七千汉骑,四千乌桓轻骑,公孙瓒当时还笑对方坐拥宝山而不知,所以后来他趁机让田楷替他一口气招募了五千骑,并洋洋自得,以为得计。   然而现在看来,公孙珣那种按照根据人口、郡国组建的成建制部队才是真正的长久之计,一人死一人补,正如有源之水,有根之木。而公孙瓒的五千骑,前期看起来并不差多少,但是五千骑来到冀州后,死一人少一人,宛如无根之水不说,更要命的是,他根本没考虑到养兵的经济压力,因为他在平原、渤海,该有的步卒、戍卫部队依然没少,这五千骑兵是平白多出来的……所以回头想想,为了养这五千突骑,也确实有些过于消耗渤海与平原了。   某种意义上而言,虽然公孙方是个腐儒,公孙犊是个混蛋,但二者能够轻易获得城中那些平原本地人支持,总归是公孙瓒在彼处不得人心的缘故。   当然,以公孙伯圭的性格,即便是心里有些醒悟,这些话也不会说出口的。   而同样是考虑到对方的性格,田楷欲言又止。   “到底有多少人想回幽州?”公孙瓒收过心来,主动捅破了窗户纸。   “都想回幽州!”田楷无奈摇头。“军中有不少人是见识的幽州本地世家子弟、良家子,一人说出来,一队就都明白局势了,但大家也都感激伯圭你之前的恩养、赏赐,也都觉的你领兵打仗极佳,所以还是想让你带着他们一起回去……”   公孙瓒缓缓颔首,却又悠悠叹气——颔首是因为士卒此时依然愿意服他,他还是很感激的;叹气却是因为他实在是不甘心。   但此时不甘心还能如何呢?   “渤海守不住。”隔了半晌,篝火畔,公孙瓒方才在身旁众人的期待中略显别扭的开口言道。“我也不会让幽州子弟随我浪送性命,而且前日一战,我多少也出了一口怨气,让天下人知道了我公孙瓒的名声……此时回幽州不是不行。”   众人纷纷释然。   “但我有两个条件,希望公直去一趟昌平替我说明……”公孙瓒继续扭捏言道。“其一,我怎么说也是堂堂一郡太守,又有五千骑,所以我回幽州只从文琪,不从文典(公孙范),这件事需要文琪那里从长安给我一个正经的说法;其二,我的五千兵马不能分拆,而且要有一个正式的驻扎之地……若是许我这两条,我便回南皮搬了渤海的武库、钱库、粮草去那个地方屯驻,替文琪守一守幽州,否则诸位自领幽州子弟回去,我领我的百余义从死在渤海算了!也算是尽一任太守的守土之责!”   “只要能回去,这有什么?”田楷只当是对方面子上抹不开,自然不以为然。“伯圭本是卫将军最亲近的弟兄,又如此能战,依我看,昌平吕长史处,长安卫将军处,必然会痛快答应……至于说地方,河间北面的易京不正好吗?一面有易水做屏障,一面背靠幽州,而且那地方还卡在文典身前,天然为幽州东面屏障,咱们把渤海的库存移过去,再把当地百姓组织起来军屯……”   话到此处,田楷忽然醒悟,这恐怕就是公孙瓒打得如意算盘了——他就是想去易县,进可保持半独立姿态,退可以回到幽州腹地,而且真要是等到袁绍和公孙珣在河北全面对峙,以这个位置而言,很可能会取代公孙范成为最东侧的方面之任。   一念至此,田楷忍不住瞅了眼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关靖关士起,不用说,这一定是这二人之前仔细商量后的说法了。   关靖见状倒也不做遮掩,而是干脆起身:“田都尉,你与我家主公、卫将军、荡寇将军(公孙范)、宁朔将军(公孙越),曾经同堂为吏,更是右将军(赵苞)故吏,这件事情只有你适合去说,反正此事之后你也该去长安谒见一次卫将军才对……”   田楷缓缓颔首,因为哪怕公孙瓒的小心思如此明显,他还是想不到公孙珣有任何拒绝的理由,而且他也确实该去一趟长安了:“事不宜迟,我即刻轻骑去范阳、昌平,若可能,亲自去一趟长安去谒见卫将军……你们在南皮做好准备,若袁军来势汹汹,不妨先自行往易京立寨。”   公孙瓒和关靖齐齐松了一口气。   话说,公孙珣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公孙瓒——这倒不是说他想惯着自己这个族兄,而是说等他腾出手来有一万个法子将那五千突骑拿到手。   再说了,终究是少年时同屋而眠的族兄,又答应了亲娘,既然这厮活着从袁绍手底下回来了,那总不能真偷偷摸摸剁了吧?   平心而论,公孙度那种事情,做了一次公孙珣就已经后悔了,那真不是一个政治家该做的事情。   但认可了昌平飞马来报的方案同时,公孙珣却也不得不承认,公孙瓒还是给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这厮仗打的是漂亮,可从战略角度而言,崩溃的也太快了些。   “这也太快了!”旧渎之战后的二十日,五月间,公孙珣望着几名被匆匆从府中各处公房召来,此时正在传递信函的心腹谋士,虽然未曾失态,却也明显有些严肃起来。“袁本初迟早会席卷河北六郡的,这事我早有准备,但竟然如此之快,多少还是出乎意料,也到底是乱了我的原定方略,诸君以为该如何处置?”   “巧合意外而已!”田丰连连摇头蹙眉。“公孙方属下也曾见过,腐儒罢了;公孙犊我也曾有所闻名,其人在平原,仗着家大业大,恣意妄为,素来无行,这二人确实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所以将军不必挂怀,临机应变,稍作调整便是。”   公孙珣缓缓颔首:“既如此,便按照之前议定的说法,若是入秋前袁绍便有入主邺城的姿态,便让关云长先行弃了朝歌,越过魏郡去邯郸汇合审正南。只是……只是这二人性格一样刚硬,我忽然有所担忧,二人是否会有所不合……”   “将军这话我就不懂了。”田丰冷笑一声。“之前是将军对我们说,审正南忠贞无二,关云长忠义无双,这二人是你在河北的最大后手,凡事托付给他们便是,如何今日又担心他们二人会因私废公,以至于误了大局呢?若是他们真的忠贞无二,将军便应该用人不疑,而若是他们真的性格刚硬不合以至于误事,将军便该疑人不用。”   公孙珣不由失笑,却是抚案而起:“元皓说的对,是我过于失态了,事到如今,还心存疑虑,不免可笑……这样好了,我亲自写一封信往正南与云长处,稍微劝慰一二便是。”   田丰笑而不语。   此事议定,公孙珣自去写信,而众人退出堂去,田丰与诸多本就在卫将军府中有公房的人也各自离去,倒是戏忠若有所思,心中一动,却忽然转道,然后找到了自己乡人兼好友,那就是那位照例低头不语的荀攸荀公达。   “公达以为,君侯此番失态到底是因为何事?”戏忠拦住荀攸,开门见山。   荀公达不由失笑:“将军此番其实未见失态吧?不过是事情确实出乎意料,略有不安,人之常情而已。”   “不安在何处?”将军府的廊下,戏忠紧追不舍。“我久随君侯,尽知君侯性情,早年间其人恣意外显,英气勃发,后来刘公去世,他归乡屯田,复又稍显郁郁,可自从讨董功成,未央问罪,便宛如拨云见日一般,重归昔日英气,甚至坦荡更盛,所谓凡事皆可与人言,凡为皆可与人看……今日稍显不安已然难得。”   荀攸不由苦笑:“志才何必装作不知,元皓兄不是上来便解惑了吗?将军说袁绍夺河北太快,元皓兄却答公孙方、公孙犊之事,并稍作安慰,可见君侯非是因为袁绍太速而有所惊,乃是因为同姓反复而有所疑而已。但这种事情,放在谁身上不会惊疑呢?”   “原来如此。”戏忠满脸恍然大悟。“君侯乃是因为同姓背反,稍显难堪,而元皓兄心知肚明,所以上来便释疑……”   荀攸在前方一边走一边愈发苦笑起来。   “不过袁本初此时一定也不知道,陈国袁氏的嫡长袁涣,刚刚弃了袁术的邀请,转而接受了豫州刺史刘备的征辟,举家往江淮间投奔刚刚去了九江的刘玄德去了。”戏志才一时摇头。“陈国袁氏和汝南袁氏乃是正经的近支同宗,袁隗、袁基死后,袁涣更是袁绍、袁术、袁遗之外少有的袁氏大人物……公达,你说这些大族出身人物都是怎么想的?他们难道不知道天下局势吗?为何都要纷纷叛离本宗呢?”   荀攸微微叹气,终于驻足:“志才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这些人都是为了保全家族而刻意为之。”戏忠当即扬声言道。“他们觉得毕竟是同宗,即便今日不从,将来天下若为同姓定,也未必就会怎么着他们,最多就是贬斥不用而已……而若天下非同姓定,他们岂不是能继续延绵不断,不至于生祸乱吗?这种伎俩与心思,倒也常见。”   “或许吧!”荀攸正色而答。“总归是有人会这么想的,也可能确实如此,但为什么不能是人各有志呢?君侯在河北多年,乃至于到如今的三辅,整饬豪强、压制世族的姿态有目共睹,而公孙犊按照元皓兄所言,乃是个不法的大豪强,这种人即便是同姓,将来将军抵定河北,又如何会饶他?所以他为何不能是真心想从袁本初?再如袁涣,是你我邻郡之人,你我应该都知道,此人素来为人清静,袁术以刺杀的方式杀了在陈国名声这么好的国相,他身为陈国人,为什么不能痛恨袁公路的无行,而接受正经的豫州刺史的征召呢?而且再说了,乱世当中,上到两千石,下到黎庶,都是朝不保夕的,这种时候碍于生存,随波逐流,才是常见的姿态吧?说不定,公孙犊只是觉得平原不保,想求一时平安;袁涣觉得孙文台、曹孟德要和袁公路开战,这才主动往九江避祸而已。”   戏忠为之哑然。   “志才可还有话?”荀攸继续正色相对。   戏忠不免难堪:“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并无他话。”   “我却还有话。”荀公达难得主动。“其实志才言中之意,我大概是懂得,你不就是想让我劝几位叔父赶在袁绍之前举族往君侯这里来吗?但恕我直言,你未免强人所难!”   戏忠一时讪讪,却又尴尬解释了一句:“这件事情还请公达不要误会,是我一时兴起,擅自来询问的,君侯并不知情……”   “君侯当然不会如此无礼。”荀攸摇头叹道。“他这种要鞭笞天下的人,怎么会如此不顾道理,逼迫他人呢?不要说咱们君侯了,就连袁绍都不会逼迫的……志才,董卓之乱,我家族即便是背井离乡,却也因为避祸不及,死了一半人了,便是长安这里,我叔祖也被董卓逼死。至于我几位叔父在邺城,想要保全剩下一半族人,自然会有他们的选择,而我隔着千里之遥,哪怕是我也觉得君侯是位可托大事的明主,却也万万不会轻易指手画脚的!我只问你,若是因我一席话再死一半,怎么办?”   戏忠实在是撑不住,只能大礼谢罪,而荀攸无奈摇头,却又转身便走。   ……   半月之后,六月盛夏,人在朝歌的关云长比北面的公孙瓒要早上四五日得到长安的传信,而其人见到公孙珣手书后不由暗暗蹙眉,却又招来城中几位心腹与幕属,连带着使者一起,出示此信,询问左右。   看完信后,潘璋这些人倒也罢了,反正是无话可说的,而在乱后躲入朝歌并出任县丞的杨俊却不由好奇:“君侯有令,将军自为之便是,为何要找我等商议,可是有所犹疑?”   “然也!”关云长高坐在上,捻须而言。“君侯虽有令,却有一处不明,两处不安……不明者,若入邯郸,我与审正南孰正孰副,为何不明言?不安者一,我在朝歌多年,赖君侯支援藏有三千精锐,可这三千兵却多是本地招募,一朝言弃,如何向军士、百姓交代?再言之,三千军一走,何人保本地乡梓平安?不安者二,君侯让我北走,是因为袁绍将要入邺城……此事我在朝歌,如何不知……但以此而北归,莫不是君侯以为我不足以当方面吗?”   杨俊跟着关羽已经好几年了,心里多少明白对方的脾气,便干脆闭口不言,转而看向了作为使者出现在此处的卫将军府辞曹掾傅巽傅公悌。   而傅巽果然也不慌不忙,拱手向前:“将军三处犹疑,其中一处在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其余两处于在下看来,却只是无足挂齿!”   ……   “建安初,田楷往长安谒太祖,楷者,太祖少年故人也,太祖大喜,加骑都尉,并邀住卫将军府,同塌而眠,登堂拜母。楷初小心,渐松,遂阔略无上下礼,与太祖言,至于呼字。庞德为义从长,怒,请杀之,太祖不从,曰:‘公直固少年故人也,乡人旧友,同郡为吏,何至于此?’德出,与张既、京泽等言,泽曰:‘当示之以威礼。’明日,太祖于明光宫大会三辅诸将、官吏,论及河北战事。楷本无召,既虚言邀入,及入光明宫,见公卿无数,俱肃容列坐,庞德引义从军,京泽引虎贲军,并披挂环列宫内外,而楷之位居于边角。楷遂大惊,乃知太祖宽宏,自后益尊事谨慎。”——《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七章 更觉归可喜   “辞曹平日专管讼事,傅曹掾想来也是言语上的好手,今日莫非是想学昔日春秋战国中的说客,纯以言语动我吗?”面对傅巽的从容,关羽明显有些不以为然,而其人身高九尺长须赤面,哪怕是坐在那里微微一哼便威势自生。“若是如此,傅君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要在下说,将军这话未免偏颇。”傅巽立在堂中,面对关云长的不善,却依旧不慌不忙。“言语也好、说客也好,若是说的没道理,还有人听,那便是说者阴险、听者愚昧;而若是说的有道理,却无人听,那便是说者没有自知之明,而听者骄横不可言……故此,我只讲道理,将军只是听一听,成与不成听完往后再说也不迟。”   这话愈发像是在玩弄嘴皮子了,故此关羽也愈发蹙眉,唯独念在对方是公孙珣的直属曹掾没有发作而已,却终究是闭口不言,静待对方解释。   “将军。”傅公悌正色一礼,认真言道。“先说将军的一处不安,足下刚刚说北走邯郸,离开朝歌一事,是否有卫将军忧虑将军不足以当方面的缘故?”   “然也。”关羽昂然捻须言道。“君侯说他秋后自引大军来河北……既如此,满打满算,不过一夏一秋而已,而我关羽引三千兵在朝歌,自问如何守不得三五个月?袁贼来万众,我自为君侯守之;来数千众,我自为君侯吞之!何须弃城而走?!”   “足下想反了!”傅巽一时失笑。“卫将军哪里是担忧守不住河内?他的意思明明是担心邯郸有失,所以才想让借足下的豪勇与此地三千兵去援护邯郸……这正是相信足下的统帅之能,才将此事托付于足下的。”   关羽微微一怔,倒是无话可说了。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保邯郸,”傅公悌继续在堂中摊手笑道。“关将军才是领兵的将军,又在邯郸待过,如今更在朝歌坐镇多年,想来应该比我更清楚……”   关羽一时沉吟不语。   “将军!”杨俊见到傅巽如此会捋毛,心中惊异之余也赶紧起身相劝。“君侯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正是忧虑审国相而看重将军的武勇才专门如此调度的……而且邯郸古都,确实地阜人众,远超朝歌,更兼掩护太行,不可轻弃啊!”   话说,关云长作为当世知兵之人,如何不明白战略上的事情?甚至他比杨俊懂得更多,也确实知道邯郸的战略重要性是大于朝歌的。或者说,他一开始就知道,朝歌的存在,攻击性是远大于防守性的,一开始就是为了接应公孙珣自河南方向来攻击邺城的。但如今袁绍明显握住了先机,先以大军展开攻势,那朝歌在攻守的大局之下,其实意义就并不是多大了。   孤城悬于后方,三千兵,或许可以守,但此地守住了邯郸丢了,又如何呢?真要那样,公孙珣肯定要走河东入并州转常山或赵国啊,朝歌在这里守到地老天荒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所以说,关云长的这个疑虑,只是觉得弃了朝歌去邯郸,有丧家去投奔审正南的感觉,然后性格使然,天然不爽而已。而傅巽一旦反转,将他置于救援者的位置上,捋顺了他的毛,其人心里其实便已经解开了这个疙瘩。   到此,关羽倒也不至于继续强做不满,便微微正色继续言道:“大局在前,我自然懂得救援要地的道理,但凡统兵临战必有主副之分,否则便会争权生乱……而我为振武将军,审正南为赵相,俱为两千石,彼时为战,谁主谁从?这一点君侯不言明,着实奇怪。”   这便是认可傅巽之前诡辩的意思了,而傅公悌松了一口气之余也赶紧继续自己的捋毛之论:“恕在下直言,依在下来看,卫将军此处其实已经将职责划分的很清楚了,足下去了邯郸,绝不会有争权之事……实际上,两位的权责分划正在这两千石之别上。”   关羽此时已经对傅巽有了些许顺眼,言语中也多少有些礼貌起来,便微微抬手示意:“请傅曹掾替我详解。”   “此事简单,一言即透。”傅巽赶紧俯身回礼,这才坦诚以对。“将军只是久镇地方,一时没有想明白而已。其实这些年,咱们君侯做事,多有体统,更重名实相符,地方上多军政分离,便是到了军中亦仿周礼,出而战者为军,守而卫者为师……所以说,足下是振武将军,当战而振武扬威;而审公为赵国相,当以守土之责自守其都!非要再说的细致些,无外乎是凡守必以攻先,袁贼大军至,自然是审国相守城,关将军出战,唯此方能百战不殆!”   这一次,傅公悌真就不是捋毛,恰恰相反,其人简直堪称有理有节了,而关羽听的头头是道,也是不由抚着太尉椅之扶手昂然而起:“傅君之言,确无可驳!”   傅巽闻言不仅不喜,反而避身拱手,苦笑赔罪:“蒙将军夸赞,但作为使者,本就该替卫将军把意思传达明确,并释疑解惑的。只是这两个疑惑虽然解开了,足下的另一个犹疑之处,在下反而无话可说,将艰难之事推给了将军,我又怎么好意思受夸赞呢?”   最后一个军士与百姓的话题,确实让人为难,而杨俊在旁,虽然也是无奈,但其人作为本地县丞与卫将军旧属,却也不好躲开这个话题。   不过,就在杨季才喟然起身,准备劝一劝这位振武将军的时候,却不料关云长已经兀自负手上前,然后开口对着傅巽定下方略:“另一个事情傅曹掾就不必说了,我其实已有决断!抑或说,此事本就只能如此处置,方能不负此心!”   堂中众人一时惊疑不定。   六月盛暑,天气炎热,河北、中原,关中、徐扬,各处一并进入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而就在这个酷热的六月,相较于中原混战中的按部就班,相较于关中的寂静无声,袁绍却是靠着一胜一败两次大仗,还有他本人携青兖十余郡之众北上的威势,以及一场关键时刻关键地点的倒戈献城,终于在冀州三强混战的局面中彻底脱颖而出,从而迅速抵定大局。   回到六月初,公孙珣的信使尚未返回昌平之时,袁绍便果断采取了陈宫、许攸等人的建议,依旧选择召集界桥精锐,连着渡河而来的青州大军和招抚的平原士卒,当然还有他稍作休整的本部,以绝对优势兵力即刻北上。   汇集了全部主力的其部大军,连战兵带辅兵,何止十万?而十万众沿着黄河旧渎两岸分为两路,呼应北上,沿途军容严整,步步为营,以攻城略地为主,却并无寻机决战之意。   对此,寻不到战机的公孙瓒无可奈何,只能节节后退……好在其人提前将南皮物资、军械转移到漳水以北往易县送去,倒也算是轻装迎敌,从容进退,所以才没有被对方堵在漳水南岸。   六月十二日,南皮陷落;六月十八,章武陷落;六月二十,公孙瓒在受到了昌平转达来的公孙珣确切回复后正式渡过漳水离开渤海往河间易县而去。   六月二十一日,伤愈而归的高览引兵渡河追击,反而再度在漳水畔被幽州突骑反扑一阵,好在后续兵马纷纷到来,才没有造成更大伤亡。   六月二十二日,公孙瓒引剩余骑兵经过河间鄚县退往易水时,遭遇事先分兵潜袭至此的鄚县本地人张颌引兵突击,却又小败了一场。   不过,人尽皆知,当公孙瓒平原战役忽然崩溃之后,这些小胜小败就都无所谓了。   总而言之,天下大乱后,公孙瓒个人野心勃发后的尝试,完全到此为止。其人约两年前从一个都尉起家,一年多便横跨冀、青二州,取下了两州最大的两郡,可能也是河北四州中最大的两郡,却又在与袁绍正式交战后,明明表现亮眼,然后依然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仓促落幕。   除了一句非战之罪,也不知道该让人说什么好。   而与此同时,再回到六月十二日,在南皮陷落后,冀州牧韩馥便丧失了最后一丝抵抗之意,其人拒绝了长史耿武、治中闵纯等人领最后一万兵据城而守的建议,转而决定接受自己一众颍川故人,也就是辛评、辛毗、荀谌、郭图等人的建议了……正式派出使者,向自己的恩主袁氏中如今最威赫的袁本初请降。   平心而论,韩馥在冀州,似乎已经尽力抵抗了。   一开始面对着最大的威胁公孙珣,其人立即抱上了袁绍的讨董大腿;然后公孙珣西征,袁绍试图强占冀州派出的支援部队,这位韩冀州复又送上了州中名将潘凤去整顿,试图夺回部队;后来袁绍正式大举北上,侵占清河,他也果断撕破脸试图夜袭……只不过,所有举措最后不是失败就是起了反作用而已。   到了建安元年的六月这个时候,其人只有一万残兵,四个郡的地盘也被侵占的只剩下一个魏郡、半个安平。那么,作为一个基本上可以说是无兵无将无官无吏之人,面对着昔日故主袁绍的十万大军在侧,以及无数颍川故人的劝说,此时投降似乎也真的已经是他唯一选择了。   倒也不至于太过苛责!   不过,这两年真正在邺城呆着的人却都知道,这个人如此下场早在一年多前便已经决定了。   当时正值讨董,刘惠和沮授其实是先后暗中进谏过韩馥的,都劝韩文杰亲自提兵向南,以对董卓,而不是将兵马军械给袁绍,自己干坐邺城……但却被韩馥给明确拒绝了。而从那以后,刘子惠、沮公与二人便再也没有劝过对方,全程冷眼旁观至此。   道理是很简单,冀州这个地方虽然极为富庶、发达,却不是什么形胜之地,更兼卡在两强之中,形势反而很差,而乱世当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想要真正立身,冀州这里的势力唯一出路便是主动打出去!   而韩文杰哪怕当时只能掌握四个郡,也足以称之为天下一等一的诸侯,是有条件出去的!可其人当初既然选择了龟缩,便注定了是今日这个结局……多一些少一些戏剧性,无足挂齿。   甚至后来的那些举措,讲实话,在沮授这些人看来,只是徒增伤亡而已,还不如一开始就选一家投降呢!也省的今日难堪!   但怎么说呢?   乱世头两年,正是大浪淘沙之际,本来就是这种人被时代密集淘汰的时候。   两年前,近四十路诸侯讨董,加上董卓本人,还有刘焉、韩遂、马腾这些人,天下割据者何止四十?   然而短短两年内,死的死、亡的亡,败的败、逃的逃,强横者如董卓,软弱者如韩馥,无能者如刘岱,善战者如公孙瓒,走运的如孔融,倒霉的如鲍信……该退场的都退场了。   此时此刻,能剩下来的,无外乎是这么几类。   如士燮、刘焉靠着地理偏僻,偏安一隅;如刘表、陶谦能安抚、震慑一州上下;如刘备、曹操、孙坚大部分时间在于依附强者以作缓冲……剩下的,就是公孙珣与二袁了。   被曹孙刘三人还有刘表一起打得节节败退,短短两月就已经失去了半个汝南、一个九江,甚至连南阳都失了几座城的千年奇葩袁公路且不提……公孙珣和袁绍这两个人,却已经实际上沿着整个黄河流域,也就是此时公认的汉文明最核心区域,形成了数千里全线对峙的惊悚场面,而且一触即发。   完全可以预见到,双方将会在毫无遮拦的河北平原上,上演一出决定整个华北命运的全面对决!   甚至有些聪明人都已经因为天时、地理的缘故,而具体看到,以秋后三辅、河北、中原粮食入库为线,袁绍将要先攻,而公孙珣将要后攻,战场必然爆发于邯郸、邺城之间……用公孙大娘的话说,这就好像回合制游戏一样,莫名契合。   而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战事将至,六月下旬,在袁绍即将回军之前,邺城南面的魏郡与河内郡交界处,却忽然出现了一大股多达数万人规模的迁移人群,中间甚至还夹杂着旗号严整、队列清晰的数千士卒……且自南往北,正一路不停。   邺城之中,韩馥刚刚送出了自己的印绶,闻得城外是非,却是干脆举家离开官寺,躲入到了昔日中常侍赵忠的旧宅,以此来作推辞。   事发突然,更兼情势不明,城中各方人也是茫然,便只好纷纷聚集起来去寻魏郡太守粟举。而粟举呢,虽然是城中唯一一位两千石,可如今邺城即将易主,袁绍将至未至,韩馥将走未走,又如何好做主?   不过,其人到底是一任两千石,心里如何不懂?便当即伸手一指,将邺城还有周围几座支城中最后一万兵马权责指给了辛评、郭图等一众颍川人……然后自回舍中午休去了。   当然,辛评等人求的就是如此!   不过,兵权事权到手后,未等这些人去搞清楚怎么回事,很快就有人主动上门报信来了……有骑士直逼邺城城下,然后临城喊话,说是朝歌百姓闻得朝廷叛逆袁贼即将至魏郡左近,为避兵祸,扶老携幼,准备往赵国而去……还说要邺城城中官吏准备粮食、引水云云。   这话未免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但随着哨骑飞马来报,说是北面邯郸忽然派出了数千兵马往南而来,似乎要与南面来人相呼应,邺城中的众人这才相顾失语,确认了来人是谁。   “这一定是朝歌关羽与邯郸审配听闻邺城易主,便驱赶百姓,以图浑水摸鱼,趁机偷城!”回到空荡荡的官寺内,众人甫一落座,郭图便张口就来。   “卫将军不会作出这种事情。”沮授虽然不是颍川人,此番没有决定权,但作为被袁绍点名要信重挽留之人,话还是说的上的。“天下各路诸侯,待民以宽者,首在卫将军,如在下所料不错,此番恐怕是真的自发迁移……”   沮授近乎确定性的判断,立即让原本想说话的辛评、辛毗、荀谌等人不好开口了……他们这些人,立场摆在那里,都是袁氏故吏,都是颍川出身,也是之前劝韩馥投降的主力,大战在即,这时候让他们附和沮授说卫将军如何如何,就很没意思了。   但偏偏他们在邺城也都旅居了一两年,对沮授的才能、智慧是绝对信服的,所以也都不好轻易反驳对方。   “卫将军或许不至于如此失体统,但那个关羽呢?”唯独郭图,被人当面驳斥,对方又是个区区冀州本地人,不免抗辩起来。“不能是这个关云长独自为之吗?隔着千里之遥,卫将军还能知道此地实情不成?而且在下之前在河内许久,素来知道此人,乃是个骄横武夫,河东一囚徒出身,却敢屡屡驱赶我家主公派往朝歌的军吏,以至于延误讨董大局……”   “关云长在朝歌多年,”沮授难得正色。“我等本地人也尽知,其人傲上而悯下,若论爱护百姓,其人更甚!而审正南也是个清白刚直之人,绝不会帮着关云长作假的!更不会驱民而偷城!”   郭图心中冷笑,刚要出言再驳,却不料就在他自己身后,忽然有人先行嗤笑起来。其人声音虽然轻微,但在周围绝大多数人都闭口不言的情况下,倒也显得格外清晰。   而郭公则回头一看,也是有些无奈,原来发笑之人竟然是他的远方同族,唤做郭嘉郭奉孝的,其人刚刚成年加冠不久,素来无行,而此番颍川士人陡然夺了此城政权,搞了个联合共治,正缺人手,便也顾不得太多,也将他唤来办事议事了。   “不知足下可有见教?”沮授见是郭图身后之人,只以为是在嘲讽自己,也跟着冷了脸。   “并无见教之意。”嘴上毛都没长齐的郭嘉扶剑睥睨左右道。“只是好奇,族兄与沮从事如此争执,以至于面红耳赤……到底是为什么?”   郭图扶着双膝,沮授微微捻须,俱皆有些怒气,然而二人刚要开口驳斥,却又齐齐尴尬起来。   话说,二人此时才醒悟,甭管关云长是携民北走,还是驱民偷城,他们不都是要闭城严守的吗?   不然呢,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哦,袁绍不在,莫非有人还想连着老百姓一起,把那三千兵偷袭掉?脑子抽了吗?这个官寺里,谁能开这个口,谁敢下这个令?不要家门名声了?   至于开门送粮食……   总之,周围聪明人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渐次醒悟,然后尴尬失语。   “这样好了。”而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倒是辛评腆着脸出面提出了个中肯的建议。“一面往周围三个支城派出人去,以慰劳部队的名义监督部队闭城自守;一面也可以派出使者告诉关羽,坦诚一些,我们许他从城下从容而过,但粮食着实不能与他。”   众人纷纷颔首,却又一时间不知道该派谁去当使者,谁去分管邺城周边三个小城的防务。   要知道,别的地方倒也罢了,但是这官寺里的人,还是大概知道关羽这个人的脾气与能耐的……虽然讨董乱后没有闻名天下,但其人黄巾之乱中可是颍川、河北都往来过的,也算是知名一时,而且公孙珣当日讨董,除了一个公孙范,也就表了两个将军号,可见其人对这位关羽的信任与倚重。   那么回到眼前,想想就知道了,这要是派个冀州人去,那关云长一眯眼睛,来个‘背主之贼,人人得而杀之’,然后一刀给剁了怎么办?   要是派个颍川人去,那就更直接了——‘附逆之辈,杀之理所当然’!   又怎么办?   而且,三座小城中,别的倒也罢了,最西面的污城,离得很远、隔着两条不大不小的河之余,偏偏又极有可能是关羽渡过污水,汇合邯郸援军的地方……虽然说大家也都明白,只取一座污城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是万一关羽心情不好,或者干脆为了将来战事,干脆想拆了污城呢?   那污城守将,怎么个说法?会不会也剁了?!而且就算是能活着回来,这袁车骑马上就要来了,你先弄没一座城又怎么说?   总之,这真不是一个好差事,但却偏偏得有人去做。   “使者得找个无足轻重的,”官寺里都是聪明人,譬如荀谌很快便总结出了这两个人选的最大要求。“让关云长不放在眼里最好;污城那边得找个稳重的,不然不好守城,也不好应对突发之事……诸位谁去啊?”   沮授等冀州人,还有之前州中有职务之人,自然是闭目养神,反正掌权的是颍川人,轮不到他们这群冀州人去冒险。实际上,州中很多官吏此时都还对韩馥奉上印绶一事极度难以接受,据说不少人暗中还有谋划……这个关口,能来这里说话的,其实都算是不错的了,辛评、荀谌等人也知道不能再把这些人往外推了。   “奉孝去做使者如何?”又一次尴尬的沉默中,忽然间,荀谌身后一名二十七八,面如冠玉,神采清明之人轻声开口,却正是前黄门侍郎、守宫令,荀氏这一代最出众之人,荀彧荀文若。“然后在下去污城劳军如何?”   荀谌欲言又止,周围人也都面面相觑。   “那就这么说定吧!”倒是曾与荀彧一起在阴德为颍川太守时同堂为吏的郭图豁然起身,一口应下。“不能让人说我们颍川士人没有担待……文若与奉孝担此重任,想来总可以服众了吧?”   众人纷纷无言,只能以此为准,然后又议了两个去九侯城、武城‘劳军’的人选,便各自散去。   其中,荀彧走的最慢,但甫一出堂,烈日之下,其人便被候在堂前的自家兄长荀谌给匆匆喊住了:“文若,你何必亲自冒险?而且不是说好了吗,大势所趋,我先出来应付一下,等袁本初人到了,咱们好好观察一二,再论其他?”   “乱世当中,这种事情躲不掉的。”荀彧立在堂前,微微对着自家兄长笑道。“哪里能不让人冒险呢?至于为何去污城,也只是一时好奇,想看看关云长到底是携民北归还是驱民偷城而已,兄长不必过虑。”   “奉孝不是都说了吗?这种事情没有区别……”荀谌也是无奈。   “奉孝说的不对。”荀彧喟然摇头。“有些事情对有些人是没区别的,但有些事情对于有些人却是事关根本……兄长不用过虑,我觉得关云长未必会杀人,便是真杀人,也是奉孝先死,他死了,没人报平安与我,我躲开便是。”   荀谌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只能转身而走,但走不了几步,却又见到郭嘉正扶着腰中长剑好整以暇的立在堂前一处大树后,俨然将之前荀彧的玩笑听得一清二楚,却不由愈发摇头不止,然后兀自走开。   荀彧不慌不忙,继续往前来到树下,对郭嘉出现在此处也丝毫不以为意,似乎早就看到一般,只是微微拱手赔礼:“奉孝……”   “文若兄不必解释。”郭嘉一手扶剑,一手掩鼻而言。“我本就是想去见识一下卫将军麾下人物的,之前去邯郸只见到审正南,还未曾见这关云长呢……而且再说了,且不提我远远去看老百姓形状,就能知道这些人是被驱还是自发迁移,便是真倒霉被活剐了,也一定先派个人报个假平安,骗文若兄留在污城,将来与我一同共赴黄泉……既如此,又有什么不甘的呢?”   “原来如此。”荀彧一时失笑。“倒是我计较错了,却从不知奉孝如此阴险……但你不要掩鼻了行不行?我知道夏日熏香混着汗气不好闻,回去便扔了香囊总行了吧?”   “现在便扔吧!”郭嘉恳切言道。“着实难闻,一刻都难忍!再说了,之前你引着我们从颍川逃难至此,路上不是都没用吗,不也无人嫌弃你?如何稍微安顿下来,又要熏香?还偏偏买不起好香,只能买劣香!如此劣香加汗气……”   “习惯了而已。”斑驳树影之下,荀彧低头解开自己的香囊,将其中之物倾倒完毕,然后一时幽幽感叹。“几十年的习惯,怎么可能轻易改的掉呢?人生于世,本心定于少年,岂是虚言?”   ……   “汉末荀彧,伟美有仪容,与人言如沐春风,又好熏香。故常曰:‘荀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世说新语》·容止篇 第十八章 人生分合常相伴   天气炎热不堪,而邺城周边的气氛因为自南面而来的迁移人群变得格外燥热不堪。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数万‘流民’,还有几千全副武装的士卒,谁能不怕?从黄巾起义之前,流民就已经算是大汉朝的某种常规灾害了,更不用说这一次还掺杂了更确切的军事隐患。   而这其中,邺城和紧挨着的武城、九侯城倒也罢了,三座城一大两小互成犄角之势,更兼邺城本身城大人众,倒也不惧;唯独一个卡在清漳水与其支流污水之间的污城却是最紧张的:   没办法,污城一来城小;二来城远;三来魏郡正在易主之时,人心天然不安;四来消息已经确定,大概是审配和关羽也不想多生枝节,所以便选择了这条离邺城最远的道路,南面数万迁移百姓已经明晃晃的直奔污城而来。   故此,也就难怪污城内外一时人心惶惶了。   不过,好在邺城那边倒也没忘了污城,早在朝歌百姓来到清漳水前两日,便有一位据说是做过黄门侍郎的荀君亲自带着几十名甲士,押送着财帛、酒水来到了污城坐镇。   这位荀君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七八的样子,字唤做文若,看起来也文文弱弱,但做起事来却井井有条,让人信服……其人甫一一入城,便当众唤来城中驻守军官军士,先出示了带有魏郡太守粟举大印的文书,然后便当众将带来的钱帛、酒水按照官阶、军士人数,亲手挨个发了下去;到了第二日,他更是亲力亲为,带着本城军士,清理城内城外,一边将老弱安置于城邑中不说,一边却又打开粮库,以粮食为工钱,招募青壮拆除了城外的杂乱市场,并顺势搭建起了不少简易却显得极为整齐的凉棚,还建起了不少锅灶,甚至在官道百余步外挖了几个大坑;而就在这日晚上,眼见着城内外的人心已经安定,他还派出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一位亲信‘后辈士子’,也就是郭嘉郭奉孝了,渡河去面见对面的主将关羽关云长。   毕竟,这一日晚间,污城上下已经清楚能看到清漳水南岸的‘流民’营地有多大规模了,这时候派出使者去沟通一下,避免生乱总是好的。   然而等到翌日清晨,随着南岸的迁移百姓开始趁着清晨凉爽搭建浮桥,筹备渡河事宜,这位荀君却又做出了另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荀君不是派出了使者吗?”污城守将是一名曲军侯,此时正在城门下焦急的劝说着荀彧。“还给他们留下了乘凉的窝棚与烧水的锅灶,何必还要再亲身犯险,出城相迎?不如等使者回来再说。”言至此处,此人不禁低声恳切起来。“荀君是此城真正做主之人,你若是有闪失,不说在下如何与邺城交代,便是这小小污城,恐怕也不保!”   “不会的。”荀彧不慌不忙,微笑回复。“咱们二人昨晚曾登城远远眺望过对方营地灯火,明显整齐有致……张军侯,足下自己说,普通流民,连搭建营地都不能做到,何况是灯火如此整齐呢?所以来者必然不是失控的流民,而确实是有组织的迁移无误,咱们也没必要太过惊慌。至于使者,张军侯不知道,我那那个同乡,为人任侠放纵,说不定根本就是在对岸玩的开心,懒得回来了。”   这名张姓曲长一时无言。   “至于说如果对方真的心存不利,”荀彧继续从容言道。“那以对面这位将军迁移百姓都如此严禁的统帅之能,外加三千战兵,无数辅兵,明日可能还有赵相审正南派来的援兵,咱们如此一座小城,四百战兵,有我没我,怕是都没用的……既如此,倒不如打开城门,光明正大去迎一迎这位关将军,那以对方传闻中的性格,恐怕反而不好意思苛责咱们了。”   张曲长幽幽一叹:“既然荀君看的这么透彻,在下也无话可说,只能尽力维持城上防务了,还望荀君此行顺利……”   荀彧一边示意随行甲士打开城门,一边却又微笑摇头:“张军侯可不能只守城,我自去迎人,还望张军侯搬出柴薪、召集民夫,帮忙烧水,并在深坑那里立上男女标志,以作溷藩(厕所)……不要惊异,请足下想一想,此举其实是为了咱们自己好,天气炎热,如此数万之众过境,非只是要防兵祸,更要防疫,他们喝不到生水、得了病、走得慢、弄的到处是污物,对咱们污城上下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若非时间来不及,我都想帮忙在北面污水上建个浮桥的。”   张曲长仰头长叹:“在下本想说几句称赞荀君的好话,却又没有学问,也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好,只能说这次足下来污城,真是我们的福分……荀君自去,在下虽然愚钝,却也一定尽力而为。”   荀彧不慌不忙,朝着对方缓缓一礼,这才出城上马,引着二十甲士,向南而行,准备去拜会那位振武将军。   不过,不知道算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临到河边,荀彧正逢浮桥搭建完毕,然后无数朝歌百姓拖家带口、在持械士兵的维持下秩序井然渡河而来,其人报上姓名表明来意,却许久都没有得到关云长的召见……哪怕荀文若肉眼可见,那位身高九尺格外显眼的关将军就立在浮桥北岸监督过河,距离他不过百来步而已……反倒是之前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的郭奉孝,此时逸逸然匹马扶剑而来。   “文若兄昨晚在污城吃得什么?”郭嘉一边下马,一边随口问道。   “一条鱼,一份炒猪肉,一碗炒青菜,主食是面条。”荀彧没有丝毫不耐,当即诚实作答。“与张曲长一起用的餐。”   “巧了。”郭嘉扶着腰中长剑走上前来,轻松应道。“我吃的几乎与你完全相同……”   “与关将军一起用的餐?”荀彧心中透亮。   “然也。”郭嘉从容道。“鱼是他的侍卫从清漳水中抓来的,青菜是路边采的野菜,倒是猪肉,应该是常备的。”   “关将军习武之人,肯定要常备肉食。”荀彧忍不住再度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关羽,后者九尺的身高实在是太显眼了,这种人简直是天生的魁梧将军。“我在邺城听本地人说,阵斩华雄的张飞张益德,之前在卫将军麾下讨伐黄巾时,便与这位关将军同称万人敌……想来并不是虚妄之言。”   “说起这事。”郭奉孝忽然失笑。“我昨日在营中听说了一事,据说这次关将军北走乃是奉命而为,而正是因为昔日同僚个个名扬天下,而关将军却枯坐数年,最后反而只能弃城而走,所以令到之日,他一度还为此闹了脾气,幸亏卫将军对其人性情早有知晓,派了个会说话的人,这才说动了其人……”   “也是人之常情。”荀彧愈发摇头。“而且奉孝你要反过来想一想啊,关云长在朝歌足足呆了六年,也与卫将军隔开了足足六年,然而相别数载,无名无分,甚至周围同僚都在建功立业,唯独其人枯守孤城,却只是些许面上不满,而一旦令到,却依然遵令而为……脾气归脾气,但忠义二字又何尝不是让人敬服?正如他堂堂一位将军,饭食除了必须之外,居然与一个曲长类似,若不是真的悯下又何至于如此呢?”   二人齐齐沉默了片刻。   然后倒是郭嘉直接下了定语:“前几日在州寺堂中,沮公与说的是对的,河北民间传闻也是对的……这位关将军傲上而悯下,才绝而负气,忠义无二而又嫉恶如仇……与卫将军极契。”   “且不说这个,”荀彧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直立如山的关羽,却是不由问及了另外一件事。“其人如此性格分明,你是如何能轻松受他召见,又与他一起用餐的?”   “自然是这把剑的功劳。”郭嘉从容答道,复又指了指自己腰中佩剑。“不过,主要是我游侠姿态,不像是个世族出身,所以关将军并未为难,反而亲近……而如你直接报出颍川荀彧之名,却天然招了厌恶。”   荀彧看了眼对方剑鞘上铭刻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也是懒得多言,然后兀自瞥了眼头上渐渐显出威力的日头,便主动折返了。   郭奉孝也无奈跟上,而关云长居高瞥了一眼,倒是依旧不以为意。   不过,随着日头渐烈,无数百姓从数座浮桥上有序渡过河来,得以在污城外的窝棚下稍作歇息,并饮水避暑,正如荀彧所料,关云长到底是心中感念触动,所以还是主动派人到城下唤来了自己与郭奉孝。   “足下自称颍川荀彧荀文若,不知道与荀仲豫是何关系?”关羽端坐在棚下,捻须询问,却居然不是问跟荀公达是何关系。   不过,荀彧也不意外,因为荀仲豫的豪强兼并土地、世族垄断仕途,致使天下生乱的观点,如今已经被公孙珣奉为理论指导了,甚至以朝廷的名义专门版印了荀仲豫的许多文章,下发给了各处官员,美其名曰‘学习讨论’……关云长性格如此分明,更尊重荀仲豫而无视己方阵营中地位更高的荀公达,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正是在下族兄。”荀彧坦然答道。   “令兄何在?”关羽难得恳切询问。   “兄长刚刚回了颍川。”当着关羽的面,荀彧并没有做什么隐瞒。“我等之前举族来邺城,不过是为了避家乡兵祸而已,而如今河北将有大战,便又起了归乡之意,所以请兄长先行一步,看看家乡局势……”   关羽一时蹙眉:“可惜了,未曾谋面……不过你们颍川诸族,尤其是你们荀氏,多为袁氏故吏,此番韩馥献城,便是你们这些人的功劳,不是该天然留在此处为官吗?为何要走?”   “只是先做打探而已。”荀彧不慌不忙,依旧坦诚。“总要两边看清局势再说……”   “我懂了。”关云长微微眯眼言道。“无外乎是要观望一下袁本初的气度,各处皆有准备而已,说不得便是看不上袁绍,也要留人辅佐,反正你们大族子弟众多,各处塞一个,总是不差的……连长安卫将军处,也有一个荀公达成了什么后军师中郎将。届时,无论天下局势如何,你们总能坐享其成。”   此言一出,棚中一时沉默。   而荀文若立在关羽身前,稍待片刻后,依旧坦诚:“将军这么说,我们也没什么可以辩驳的,因为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   “不过,关将军不免偏颇。”旁边一直没吭声的郭嘉忽然插嘴。“敢问将军,昔日董卓乱政,煊赫一时,可曾见荀氏三心二意?留在朝中的荀司空与黄门侍郎荀公达策划刺董,结果一个身死,一个下狱;而留在颍川的荀氏族人,匆匆迁移,却只有一半成行,另一半尽数死在了颍川战乱之中,又何其无辜?将军当然可以看不起世族子弟,但只论荀氏上下,可有一人上负过国家,下负过百姓,中负过时局?凭什么不许他们各存其志?”   关羽再度微微眯眼看了看郭嘉,却又终于是放下捻须之手,一边朝荀彧微微拱手,一边喟然叹道:“若非如此,我何至于与你们说这么多话?无论如何,萍水相逢,还是多谢你荀文若不计立场,主动襄助迁移百姓了。”   “乱世之下,百姓何辜?”荀彧侧身避开对方行礼,平静回复。“我今日举止,乃是因为前年兵乱之时,组织乡中族人、同乡千里迁移,懂得其中辛苦罢了,并非只是为了将军。”   关羽缓缓颔首,不再多言。   而既然双方如此相性不合,荀彧也无话可说,便转身要走,然而刚走数步来到棚外,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就复又重新回身:“尚有一事,请问将军。”   “讲来。”关羽不以为然。   “将军为何一定要迁民?”荀彧正色询问。“须知大战在即,而战乱之中,粮草、物资尤其慎重,虽然只隔了一郡,但数万百姓如此迁移,恐怕也要将朝歌这些年的积攒给用空了吧?而且白白扔下已经成长的稼樯,到了赵国还要花费不少粮食库存安置。再说了,迁移这种事情,稍有不慎,便会有瘟疫的祸害,一旦生乱又如何?而据我所知,张杨张太守在河内,虽无大建树,但讨贼安民却还是做得不错的,只迁军属,留下其余百姓又如何?”   “荀氏子想多了。”关羽昂然答道。“非是我一意迁移,我原本也只准备迁移军属而已,但河内百姓一来从我许久,二者之前讨董时他们亲眼见到袁本初在河内如何征发过度,残民如贼……此行万户四万余众,皆是他们自愿弃了稼樯,随我避祸的……足下以为,我派人往邺城所言百姓惧袁绍至此,自愿迁移,难道是假的吗?数万百姓皆在此处,荀氏子要不要去亲自问一问?”   荀彧欲言又止,却终于是失笑颔首:“将军不至于骗我。”   “荀氏子。”关羽忽然负手起身,阔步走出棚来,居高临下言道。“我非是无知之人,如何看不出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你若以为你经过一次战乱迁移,便晓得民间疾苦,却未免可笑。昨日,郭氏子问我与卫将军旧事,我说的虽多,却有一事未曾提及……其实,十年前,就在这邺城左近,我与卫将军便曾遇到过一次流民迁徙,当时何止十万之众,杂乱无序,望之可怜,却是纷纷往投张角之人。彼时天下未乱,未见有董卓为祸,你说,为何便有无数流民抛家弃业,流窜千里呢?”   “将军是想说,按照我兄荀仲豫的说法,乃是彼时天子无道、豪强兼并土地,还有我们这些世族垄断仕途,早已经让天下人无活路了吗?”   “难道不是吗?”关羽顶着头顶火辣辣的阳光,捻须兴叹。“你以为你们荀氏死了一半人便如何如何,却不知之前所谓清平之世,百姓便已经养不起儿女了;你以为党锢之祸可以让你们不用负天下昏乱之责,却不知你们这些党人一事不为,却掌握舆论,相互吹捧,依旧阻碍用命之士出仕美职、清廓天下;你以为你的辅弼之才可以在乱世中辅佐一方,建树一时,却不知道,只要还是你们这些人为天下事,还是世族私相授受国家重器,还是豪强掌握乡里,那一时安定又如何呢?迟早还会混乱起来的!我以前只专读《春秋》元经,后来卫将军教让我读史,这才渐渐醒悟……如光武亦曾以大毅力度田,也算功成,然其用之人多为南阳、河北豪强,终无大变,故世祖离世不过一百四十载,天下便重归大争之世,这难道不是事出有因吗?”   荀彧恍惚不言。   “我非是要教训你。”关羽瞥了眼荀彧,复又转身与郭嘉扬声而言。“若是寻常人,我早甩手撵人了,只是昨日与郭氏子攀谈军略、法务,今日见荀氏子如此条理有度,确实知道两位是可造之才,可言之人,这才难得讲明心迹……你们以为从袁、从卫将军,不过是争雄下注、建功立业,却不知道,我在朝歌枯坐六年,读书习武,坐观局势,早已经看的清楚——这天下只有卫将军一人可开辟前路,但有志之人,不从之,既为逆之,并无他路!而这,才是卫将军让你那族人荀公达所书《求贤令》寻募同志之本意!卫将军之《求贤令》,不只在求贤,更在向天下明志!”   “受教了!”荀彧诚心诚意,俯身大礼相拜。   “小子也受教了。”刚刚加冠的郭嘉自称小子,倒也无妨。   “话已至此。”关羽摇头而叹。“你们自回吧!”   荀彧与郭嘉对视一眼,恭敬告辞而走。   话说,得益于荀彧的准备妥当,当晚,关云长便引四万百姓往至污水畔落寨,翌日一早,迎上了审配派来的接应人马,渡过了浑浊的漳河支流污水,然后自然一路北走邯郸。   而算是完美完成了邺城托付的荀彧和郭嘉,也避开了中午的暑热,于傍晚时分并马东归,往邺城而去了。   然而,黄昏时刻,二人来到污水与清漳水的交叉渡口处,将要渡河往对岸九侯城而去时,趁着等待渡船,郭奉孝终于忍耐不住了。   “如何?”郭嘉问的有些模糊。   “什么如何?”荀文若骑在马上,背着夕阳幽幽反问。“是关云长如何?还是卫将军如何?又或是袁车骑、卫将军相较如何?还是关云长昨日所言如何?”   “都如何?”郭奉孝干脆直接。   “关云长非凡俗之将,卫将军知人善任,而袁本初……”   “袁本初如何?”   “袁本初能如何?咱们不就是因为他表面宽宏,却暗中让你我二人兄长处置耿武、闵纯,所以觉得他外宽而内忌,所以准备离开邺城寻个出路吗?而但今日见到河内百姓避他如避虎,才知道便是他的表面宽宏也只是对自己目所能及之人而言,见不到的却干脆无视,甚至行恶而不自知。”荀彧不由摇头。“相较而言,卫将军虽然行事严厉,待人多有苛责,但其人为政一视同仁,公达来信说他无事不可与人说,无为不可与人观……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宽宏。”   “不过……”郭奉孝忽然插嘴。   “不过,至于关云长之言语,一来固然发自其人肺腑,恐怕也正是卫将军本意;二来,我还是觉得有些偏颇了。”荀彧坦诚答道。   “何处偏颇?”郭奉孝紧追不舍。   “道理是对的,但与豪强天然不法不同,世族中若能谨守道德,公平对天下进仕之事,为何一定会沦落?”面对挚友,荀彧并无半分遮掩。“而且便是依照卫将军与关云长的意思,去除世家进仕之路,寒门、良家跃居而来,连家风严肃的世族都会沦落,骤然新起之寒门、良家又如何不会沦落呢?而且何为世族,世代出仕者而已,一人起于良家,其子再出仕便可谓寒门,到三代如何又不算新世族?子孙相继,人之常情,是能拦得住的吗?与其专任打压,不如在于教化风气,拟定制度!”   “卫将军又没说要屠尽世族。”郭嘉连连摇头。“观他往日行事,俨然对文若你说的这些也早有明悟,故其人也只是要捅破世族垄断仕途而已……细细想来,你与他其实已经是算是所思所想相似之人了。”   “虽然意思相通,但态度上却截然不同。”远处舟船出现在视野中,荀彧却又低头言道。“我终究是觉得道德世族可为天下倚仗,而卫将军愿意公平用人之余,却明显视世族为天下祸首……而且还有一事,你知道卫将军公然不愿嫁女与天子为后的事情吗?那卫将军想要开辟的将来中,汉室何以自处?”   郭嘉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劝我,不要因为这些虚事而废弃建功立业的机会,可是……可是奉孝……我且问你一事……”   “文若兄请说。”   “你闻得到我身上香味吗?”   “闻得到……之前还想说你呢,既然去见关将军这种人,你一个世家子还配着香囊,偏偏如此炎热,混着迁移百姓中汗味,难怪他一开始没有好脸色。”郭嘉不由摇头哂笑。   “我这几日并未佩香囊。”荀彧幽幽言道。“只是数十年熏染,早已经成了香薰腌肉了……”   郭奉孝并未发笑。   “奉孝,人生于世,心中理想多发于少年,而少年萌发志气之时,一言一行、周边周遭便要嵌入你身上一辈子的……我是世家子,我所见父祖兄弟皆是道德之士,世族子弟四字于我而言乃是荣耀自得之事,你让我心中所想治世无世族,我做得到吗?我自幼被人称为王佐之才,所学乃是儒家经典,族中世受汉恩,父祖教育我的时候,也是要我一展胸中所学,匡扶汉室……你说,我心中平定大争之世后的大治之世,怎么可能没有汉室的位置呢?这就好像你郭奉孝,自少年憧憬卫将军,越长大越难忘一般,不是一回事吗?”话到最后,荀彧难得失态。   “可现在不是你想如何,而是你能如何?”郭嘉恳切劝道。“而且局势到了这一步,你又来得及如何呢?你一开始没有趁着讨董自立,现在两年都过去了,卫将军与袁本初马上都要决战了,这时候你两家都不从,再去寻别的人,可有合适人选?而且便是找到了,这边却大局已定,又有什么用?”   “这不是有用没有用的事情,而是志向能不能遂我心意的事情。”荀彧摇头答道。“袁本初外宽内忌,公孙文琪目无汉室,不能同行便是不能同行,我荀彧内外如一,岂是负己心之人?所以说,若是有同志之人携手而为,哪怕成事之望再渺茫,我也一定会尽力施展抱负,因为那是我自己的志向;而若没有同志之人,就像关将军嘲讽的那般,公达与右若兄一在长安,一在邺城,我们荀氏终无灭族之祸,我便干脆回乡,闭门读书,一辈子不出来了!”   郭嘉再度欲言又止。   “奉孝,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荀彧主动言道。“你的意思,我很清楚,但我心意已决,你就不必再劝了!辛苦你一路送我至此,且去吧,不要负了自己建功立业的志向!”   言罢,其人兀自下马登上早已久候的舟船,然后号令随行甲士跟上,并催促船只速行。   一叶舟船东行,立在渡口处,背对着夕阳的郭嘉望着舟中之人的背影一时感伤,却终于还是一手扶着腰中长剑,一手握住缰绳,转身向北去了。   其实,以郭奉孝的聪明以及他对荀彧外柔内刚性格的了解,又何尝不明白此行乃是白费力气呢?又何尝不明白此行只能让人徒然心生黯然呢?   但是,正如荀文若明知汉室不可复兴而要复兴,明知其人的理想不可成而一定要成一般,谁也没资格阻止郭嘉做一次明知不可为也一定要为的徒劳伴行……其人心知肚明,此次分别,再相见时就不知何年何月了,甚至可能一生难得再会!   夕阳西下,郭嘉勒马扶剑,单骑悠悠北走不停。   而其人身后渡口处,荀彧早已经渡河成功,消失在了九侯城处,唯独清澈的清漳水与浑浊的污水继续在此处合流为一,继续悠悠东行不止。   ……   “郭嘉字奉孝,颖川阳翟人也。初,随乡人避祸走邺城,袁绍将至,乃谓绍谋臣辛评、郭图曰:‘夫智者审于量主,故百举百全而功名可立也。袁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外宽内忌,见上失下,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于是遂去之。先是时,太祖平黄巾,过颍川,尝于钟繇府中坐,时嘉年少,亦在坐,而太祖尤然器之,并勉。嘉既走,自欲西行寻太祖,至污城,见关羽携民北走。相见,求问太祖事多矣,羽据实已告。嘉坐而闻之,喜而抚剑曰:‘真吾主也。’遂与关羽并归邯郸。”——《旧燕书》·卷七十二·列传第二十二 第十九章 世情梦幻复作如斯观   荀彧与郭嘉再怎么说都是天下数得着的聪明人,二人在邺城一年有余,其实早早看透局势,与关羽相逢之后更是坚定了各自决心。   故此,这日在污水与清漳水汇合处的渡口就此分离后,二人便再不犹豫,立即各自行动起来。这一边,郭奉孝一路向北,追上关云长,然后一起进入邯郸且不提;另一边,荀文若回到邺城后,却也立即号召动员起了族人归乡。   响应者很多,这主要是荀彧之前的先见之明太令人印象深刻了。   想当年,关东讨董之前,韩馥派人去颍川接家人,荀彧就立即号召族人与其他亲故世族一起放弃乡梓之地,趁机离开位于中原腹心之地的颍川,以避战祸……跟来的,基本上都活下来了,没跟来的,要看运气,但据说是死了很多的。   而这种用不知道多少亲族故旧性命验证出来的才智,又怎么可能不让这些避难的颍川人信服呢?   于是乎,三日后,不仅是已经私下有了计划的荀氏族人,许多并不姓荀的颍川同乡也纷纷收拾行装,主动随行归乡。   而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之前送出了印绶的韩馥韩冀州也带着家人出城,跟荀彧一起结伴南归乡梓。   没办法,就在这三日间,也就是关羽的威胁消失后这几日内,邺城内其实并不太平——昔日靠着韩馥才生存下来,今日掌握邺城政权一些颍川故人,居然在邺城解除军事管制的当晚,突然逮捕并立即处死了耿武、闵纯这两个当日最坚决的反袁派。   事情发生的很快,邺城上下一片茫然,也不知道是袁绍本人授意,还是郭图等人想提前帮自家主公打扫好屋子,所以擅自为之……反正事情却摆在了那里,不清不楚,不尴不尬。   到此时,韩馥其实已经有了一些惧意。   不过,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说,不知道是这次逮捕行动给了一些蠢货不好的信号,还是说本来就是辛评、郭图等人的后续计划——第二日,一个曾经被韩馥处罚过的将领,河内人唤做朱汉的,居然领兵持械围住了韩馥所居的赵忠旧宅,试图报复!   韩文杰莫名其妙的得到了旧部传递的消息,匆匆逃走,但他的长子却被朱汉抓到,然后又被朱汉莫名其妙的给当众打断了腿!   这件事情以后,城中上下,自然一片哗然!   好像大概也是明白这件事情的恶劣性质,故此,不等城中上下反弹,辛评、郭图、荀谌等人便迅速抓住了朱汉,然后又立即将其人当众斩首示众,还亲自带着朱汉的首级往韩馥那里请罪问安……然而,刚刚失去兵权才几日就遭到了这样的事情,韩馥已经彻底丧胆,如何还能信他们?于是其人当场当众提出,他要和荀彧等人一起归乡耕读。   话说,对于荀彧和不少同乡的离去,郭图这些人是有过讨论的……毕竟,和刚刚加冠什么好名声都没有也没几个人在意的郭奉孝不同,荀文若年少便闻名中原,号称王佐之才,然后年纪虽轻,却也做过黄门侍郎、守宫令等职务,算是有些资历,更兼迁移避祸一事,颇得颍川人望,这种人要走,岂不是跟人一种袁车骑不能得人的感觉?   而且,荀彧提出的理由,乃是河北将有大战,而邺城虽然坚固雄伟,却挨着前线,反而不如因为孙曹刘结盟而安定后的颍川周边宜居,这不是暗示袁车骑连邺城都保不住吗?   再说了,颍川人走的多了,他们将来如何与河北人、兖州人分庭抗礼?   但是话说回来,一来,荀彧兄长荀谌算是正经出来帮袁绍做事了,大家都是自己人,面上不好过不去;二来,大家也都明白,战事在即,相比较于安抚河北本地人心与抢攻邯郸而言,这件事情什么都不算;三来,正是因为荀彧本人的出色和荀氏在颍川领袖群族的地位,郭图这种人也好,辛评这种人也罢,都不想让他留下来……   而如今,韩馥在这种局势下主动求去,他们倒是省的纠结,正好连着荀彧的事情顺水推舟了!   就这样,荀彧等一行人非但顺利出行,还得到了一笔官方资助,成功抢在袁绍入驻之前就迅速离开了他们之前居住了一年有余的邺城,然后结伴往南而去。   这一路上虽然穿州越郡,过河涉水,但正如荀文若之前劝说同乡时们所言,讨董事罢不说,诸侯们前期的兼并、盟约也普遍性完成,危险的战局主要集中大诸侯势力的边缘,中原北部地区看起来是势力犬牙交错之地,但其实反而已经算是比较安定的地方了。   所以,这一行人非只一路通畅,更因为有车马的缘故,所以六月底七月初的时候,他们就飞速成功返乡了。   当然了,返乡之后,先是片刻的喜悦,然后却又是无尽的感伤……毕竟嘛,作为之前讨董的主战场之一,这地方遭受的兵祸极大,逃难的人也多。祖祖辈辈居住了上百年的地方,忽然变的如此凋敝,如此空寂,物是人非四个字最容易让人感时伤怀了。   而一阵伤怀之后,众人相互辞别,各归家门,修葺房屋整理田地不说,还要采摘野菜以节省粮食,还要拜祭死掉的族人,反正总有要做的事情……至于留在本地又残存的一些故人们见到自己亲旧大规模折返,也分出不少珍贵的粮食接济,那就更让人唏嘘了。   “子绪,愚兄且问你一件别的事情,”颍阴县西面与许县交界处的高阳里荀氏旧宅中,作为此时荀氏当仁不让的当家人,荀彧正与一名年轻的本地故旧闲聊。“你既然阴差阳错留在了本地,而且家在南边定陵,那还请你诚心与愚兄说,中原这里局势到底如何?”   话说,被问到的人唤做杜袭,字子绪,乃是颍川定陵人,今年刚刚加冠。战乱前,他和陈群陈长文、辛毗辛佐治、赵俨赵伯然,由于年纪相近,家门突出,所以素来并称……算起来,应该就是荀彧往后面这一代的颍川新一代俊杰了。   当然了,这种战前的风气,乃是要同时考虑家门、个人品德的,所以哪怕年纪相仿,这里面却并没有作风任侠、又无人管束的郭奉孝,也没有当过贼的寒门小子徐元直,甚至有一位文学出众的繁钦,家门什么的都不缺,却因为品评名士只有四个没有五个的说法,以至于落选,那就更显得糟糕了。   回到眼前,这一代颍川才智之士,由于之前做主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父辈,所以普遍性没有选择响应荀彧的号召,以至于遭到了战祸,父辈也都大部分凋零在了战乱之中。故此,讨董事后,眼见着袁术越来越不像话,他们再去避祸就只能选择荆州或者徐扬了……但不知道是倒霉还是走运,就在杜袭、赵俨、繁钦这三人相互联络,准备通财合家,一起从汝南绕道荆州的时候,忽然间孙坚倒戈反袁了,汝南、南阳一带沦为整个天下最乱的地方,便又重新留了下来。   如今,见到昔日故旧纷纷返家,他们几个年轻人自然纷纷出动,尽量接济一二的。   “在下一个刚刚加冠的小子,如何懂得什么中原局势?”盘腿坐在树下一张破席子的杜袭闻言苦笑。“只能为文若兄讲一讲在下大概知道的事情好了……”   “说来。”   “如今中原乱局中,共有六位诸侯牵扯其内,所谓三大、三小。三大者,袁术、刘荆州、陶徐州三人;三小者,孙坚、刘豫州、曹奋武三人。”杜袭开口应声,侃侃而谈。“而依在下来看……”   坐在破席子对面的荀彧不由失笑:“子绪且住,如何刘荆州、陶徐州之余便是袁术?刘豫州、曹奋武之余便是孙坚?”   “还能如何?”杜袭撇嘴摇头。“自然是这二人不得人心。尤其是袁术这人,明明四世三公,正孚中原人望,中原各处,有几个官员不是他们袁氏的门生故吏,有几家世族不跟他们袁氏千丝万缕?”   荀彧微微含笑,并不做评价。   “然而这两年,他在南阳,同时控制咱们颍川与汝南,并遥控淮南,明明地广兵众,民阜货足,却不能安定地方,扶危定乱,反而一意索求无度!”得到对方鼓励的杜子绪越说越愤然起来。“下面的世族、百姓多有饿死,他却顿顿只饮蜂蜜水;士人们劝他安靖地方,收拢人心,他却反而信重那些地方上的豪强,乃至于盗匪,并放纵这些人劫掠地方;更不用说,之前他居然派人刺杀了陈国相骆俊骆孝远了……总之,此人在中原两年,原形毕露,绝不是一个可以依仗着安定天下的人,反而是个祸乱之源!如今孙坚反他,其人四面受敌,连战连败,想来也是天理循环,理所应当!”   “陶徐州、刘荆州又如何?”荀彧不置可否,继续追问,却是将孙坚暂时放在了后面。   “陶徐州、刘荆州二人,一个以严而刚闻名,一个以宽而柔闻名……”杜子绪稍稍平复了心情,继续答道。“但总归能安定地方。但陶徐州远在东面,只是透过支援刘豫州加入乱局,本身并无直接介入的意思;而刘荆州,毕竟就在襄阳,若是将来袁术覆灭,或许可以倚仗……但却又要小心孙坚。”   “孙文台如今是何姿态?”见对方句句不离孙文台,荀彧也只能顺着对方先问了一下此人。“袁公路索求无度,他反戈一击,岂不是正应人心?为何你一直厌烦?”   “孙文台武略甲于中原。”杜袭也跟着认真起来。“当日他助袁术时,袁术在中原无人可挡,如今他反袁术,袁术也一败涂地……而到上月为止,其人已经攻破汝南大部,正在进军南阳,气势确实如猛虎进食,实在是中原风头无二之人。然而,其人武人作风,却不得人心……昔日助袁术所为的那些事情,岂是他一朝反复便能抹去的?今日为政粗疏,只是一味用兵用强,也是须臾改不掉的,所以郡中上下,多厌弃于他仅次于袁术。”   “原来如此。”荀彧若有所思,缓缓颔首。   “哦,还有一事。”杜袭忽然又言道。“他这人不懂生产、积累,粮草不足,基本上是靠曹奋武支持,故此,其人取下了汝南大部后便将厌弃他极甚的陈国给了曹奋武做报酬……反正陈国那里,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荀彧心中一动:“曹奋武如何有粮?”   “曹奋武是豫北本地人,地方上的宗族都愿意拿出粮食襄助他,而且其人很早便收拢流民军屯、民屯,有兵有粮有出身,又能礼贤下士,大家都说他是个能成事的,也都愿意服从他。”杜袭继续说道。“不过,曹奋武的问题在于他出身虽然较高,却不足以像袁氏那般以家门吞州并郡;实力虽有,却不足以影响大局;武略也有,但却不如孙文台那般猛骜进取;便是论起得人心,他也只是占了本乡本里的便宜,刘豫州那边也未必就比他弱。”   “刘豫州如今又是什么局面?”荀彧不由好奇。“他既有武名,又有大义名分,还有陶徐州支持,而依子绪你说,他还能得人……想来应该已经打开局面了吧?”   “不错。”杜袭坦然应道。“刘豫州以沛国南部六县为根基,三千兵而起,如今不过三五月而已,却已经要克定淮南了……听人说,九江、庐江当地,士人、豪杰多愿从他,便是咱们这里,因为他是正经的豫州方伯,徐州那里,因为张子布为其幕下总政之人,也都纷纷有人往投,一来固然是觉得淮南偏安可避祸,二来也是想看看这位刘豫州的前途……对了,陈长文和他父亲一起,很早便去了汝南避祸,此番也顺势投了刘豫州了,听说陈公在彼处很受重用,长文也格外得刘豫州看重。”   “淮南吗?”荀彧一时感叹。“不免太远了……不过依照你的说法,这中原诸侯,真正的英雄也不过就是曹刘二人罢了,对否?”   “还有刘荆州……”   “刘景升其人我在洛中多有交往。”荀文若坦然应声道。“此人平世可为三公名臣,乱世却只能为一守户犬,不足以称英雄!恰如陶徐州刚硬之余,不免垂垂老朽,而袁公路四世三公,却只是冢中枯骨罢了!”   杜袭年纪轻轻,骤闻此言,不由恍惚,却又俯身拜在席上,口称受教。   “受教什么?”荀彧复又微微笑道。“曹刘二人虽有英雄之气,此时却未免受困于形势,一个被夹在陈国、梁国,一个困于九江、庐江……而让这二人受困的,不是袁术、刘表、陶谦,却正是他们的义兄,握有汝南、颍川,还在攻打南阳的江东猛虎孙文台……除非孙坚自败,否则便是个死局。”   “孙文台焉能自败?”杜袭一时摇头。“乱世当中,这些武夫仗着杀人的本事一跃而起又一朝倾覆的故事固然多,但如这只江东猛虎一般善于自省,及时转弯的人却又少之又少……我等虽不愿出仕于他,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他治下,总是能安稳过日子的,乱世当中,夫复何求?”   荀彧面色平静,微微颔首不止。   话说,荀彧不愧是如今这个时代天下最顶尖的智者,其人虽然刚刚返回中原不久,只是听同乡说起了这数月的中原局势,便已经猜到刘备和曹操被孙坚给困死在了边角之处。   曹操自然不必说,他本就是三个鸡蛋上跳舞,地盘被公孙珣、袁绍、孙坚给团团围住,而同一时刻的刘备,在庐江即将入手的状态下,也陷入到了即将到来的战略困境中——敌人是袁术,一切的政治大义和盟约大义都来自于围殴袁公路,然后此时通往袁术地盘的道路却被孙坚和刘表遮蔽的干干净净。   而且,刘备也不是没有麻烦,譬如随着最近汝南、南阳战火燃起,投奔他的淮北人越来越多,其人麾下却也立即分为了淮南派和淮北派,而且相互龃龉不断……这些事情,固然让人头痛,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北来的幽州人、豫州人、徐州人天然侵占了淮南两郡本土人士的利益,偏偏后者作为讨袁战争中的战败者与被征服者,又只能居于这些人之下,如何能心甘?   实际上,这种地域争端,在这个年头,在天下大乱的时代,向来是各个政治集团最严重的内部问题——公孙珣那里三辅人骂北地人是狗帽党;袁绍那里更是明摆着按照地域划分派系;益州那里东州士和益州本地人公然开战;交州那里,本土的士燮和外来的朱氏家族各据一半,俨然是要军事对决;徐州那里,陶谦对丹阳兵的放纵引起了本地人严重反弹;孙坚那里,当地士人没一个看得起他的……   实际上真要是细细算来,此时天下诸侯,似乎也就是一个曹孟德各种上下一体,各种团结一心,但谁让他的地盘就是老家一圈呢?   至于说刘备,刘玄德又不是神仙,如何能避开这种事情?又或者干脆恰恰相反,其人身为豫州刺史,却因为徐州的支持占据着扬州最富庶的两个郡,总是有些尴尬的。而且,他治政经验根本就是零,政务上只能依仗张昭、陈纪(陈群父亲)、袁涣这些北来之人……所以,这个问题对刘备而言反而格外严肃。   “益德要告假?!”   这日晚间,刘玄德从芍陂这个淮南的民屯点回到他暂时居住的寿春,已然是满身疲惫,刚刚脱了靴子泡了泡脚,却不料迎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然后一时苦笑。“两郡战事多已平静,汝南也尽入文台兄之手,些许匪乱,倒不如子扬、幼平这些本地人处置的快些……他本就无事,何谈告假?”   汇报了这个消息的简雍不顾礼仪,直接转身坐到了刘备榻上,然后仰头躺倒:“正是因为知道淮南短期内并无战事,益德方才告假的。”   刘备一时沉默,似乎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刘豫州,而半晌之后,其人方才盯着脚下装满热水的木桶开口询问:“听宪和这意思,莫非益德已经走了吗?”   “然也。”简雍从榻上坐起身来,盘腿叹道。“他大概不想让你为难,而且他让我转告玄德你,只说他一定再会回来的……”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刘备忽然抓起一块干布匆匆擦了擦脚,但刚擦了两下,却又有些丧气的将干布扔到了地上,双脚也重新没入水中。“益德这个人,别看做了多年的官,表面上日渐沉稳有礼,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心中无私的燕地游侠……受人恩,拼了命也要偿还!与人敌,不顾生死也要将对方挑落于马下!我兄文琪对他如此恩德,他若是不能偿还,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的,前日有北来之人说起袁绍击破伯圭兄,降服韩馥,河北大战将起,他在座中问了许久,我就知道他动了心思,却不料走的这么急!”   “益德走前与我说起过了一件事。”简雍从容应道。“他说之前讨董事起,他在清河,本以为会同时收到玄德你与卫将军的召唤,还想着届时该如何为难,却不料他在清河枯坐许久,卫将军始终没有信来,而你也是许久之后方才发信……”   刘备低头嗤笑一声。   “他说他当时没想明白,但走到虎牢关前却是忽然醒悟——原来卫将军也好,玄德你也好,都知道他张益德是个什么样的人。卫将军心里明白,他张益德早年便以兄事你刘玄德,而既然你刘玄德自立而起,便终不会弃你的,所以干脆就不召唤他去了,省的他张益德到时候再为难;而你刘玄德心里也明白,若是他不偿了卫将军的大恩,也终不会放下的,所以一开始你也没有写信邀请,让他为难,而是等卫将军都西征到了河东,这才请他共襄大事……但是,你们两个都如此体贴,他反而心中愈发难安!”   听到这里,刘备心中陡然想起了当日在偃师城外,张飞主动上前与徐荣搭话的事情……现在想来,张飞必然是因为徐荣与他处境相似,心中明白对方所想,这才上前催促的。   一念至此,刘备语中也显得有些苦涩:“宪和想岔了,我刚刚如此失态,非是不舍,也不是怕他事了而不回,而是真心有些忧虑他的安危……河北那边将起的,乃是战线数千里,双方数十万大军的混战,幽州突骑,冀州大戟,三辅长矛,青州劲弩,勇将如云,智士如织,更兼乱战之中,刀矢无情,他一个人便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怎么能一定保证自己的安全呢?你莫要与我说,他不是单骑而走的!”   “然也,益德一人一矛,单骑北走。”简雍幽幽答道。“而且玄德,何止是你,我也晓得他此去多么危险……但我简雍却实在是不能阻止,也不愿阻止!”   “为何?”刘备终于作色回头追问。   “因为何止益德骨子里还是那个燕地游侠,我简雍难道就不是吗?”简雍坐直身子,正色反问。“而且你刘豫州,难道就不是吗?刘玄德,不要装了,你和我与益德一样,这辈子都只是昔日涿郡乡中一游侠,烙入骨子里了,改不掉的!大丈夫生于世,徒受人恩,岂能不偿?!”   刘备怔了片刻,然后哑然失笑,却又失神难言……这一日,乃是建安元年,七月初三。   时间向后不过五日,建安元年,也就是公元191年七月初八日,就在荀彧在家修葺旧舍、张飞刚刚渡过淮河的时候,在邺城稍作休整的袁绍,也已经成功接手了魏郡府库,然后又亲自拜谒,大礼延请了沮授等本地人才,或授以军权,或许以要职,也算稍微安抚了本地人心。   随即,其人立即听从了一众谋士的建议,即刻扔下所有琐事,正式以车骑将军为名,以陈琳代笔向天下发出檄文,号召天下人讨伐挟持天子、驱除公卿的窃国之贼卫将军公孙珣!   而檄文发出第二日,在确保能够接上秋粮入库以后,袁本初更是亲提八万之众,号称十万,更兼无数将军、谋士,直趋邯郸城下,试图抢在公孙珣主力到达之前,一举攻破这座和邺城遥遥相对的千年古都。   这个时候,邯郸城内外,公孙珣一方,共有一万三千兵马,四五万百姓,城中两位两千石,乃是赵相审配、振武将军关羽。至于刚刚加冠的郭嘉、盗马贼出身的潘璋,甚至都没有兖州名士边让的学生杨俊出名,而杨俊也不过是个县丞转任的振武将军主簿而已,同样无人在意。   一时间,局部战场上,强弱分明。   ……   “时张飞在寿春,属备,闻袁绍将与公孙珣战于河北,思归报恩,乃告假于刘备,备许之,即单骑北走。陈群在侧,为幕府,谏曰:‘飞,万人敌也,今北走归卫将军,必得用也,恐不得还。’备哂对曰:‘益德者,燕人也,燕人如燕鸟,今日何北走,明日何南回!’群惭而退。”——《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章 羽书无路达深宫   邯郸城距离邺城的确切距离是五十七里,而从邺城出发的车骑将军袁绍率领自己最精锐的部队浩浩荡荡,当日便渡过釜水入驻到了两城正中间的梁期城,并将这个距离适中的城池作为自己的大本营,并准备翌日下午就到达最前线,也就是邯郸城下亲自督战。   之所以如此急促,不仅仅是因为抢攻邯郸是一开始就有的策略,更重要的一点是,袁绍来到邺城,很快就发现魏郡这边气氛不对……原本对他很有好感的沮授一度闭门不见,本地士人也议论纷纷,而之前荀文若举众归乡的事情就更不用多说了。   而袁本初也很快就醒悟了,他之前对韩馥的作为还是引起了河北世族、大户,乃至于部分颍川人的强烈不满!   不过,袁车骑也是知错能改的,他一方面赶紧亲自前往沮授、刘惠这些冀州本地才俊的家中,当面重礼延请;另一方面,在最重要的人才、库存、兵马全都握到手中,其人立即采用了陈宫等人的建议,也就是即刻发动对邯郸军事攻击。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首先,战争是不可避免的,本来就是要立即展开的。其次,军事行动历来是最严肃、也是最彻底的赌博,一旦开战,甚至不需要一场军事胜利,只需要军事活动展开,那之前的些许内部矛盾就立即会被掩盖,甚至被消弭。   换言之,这次征伐虽然在计划中,却还是有些仓促的……最明显的一个破绽就是政治宣传力度不够!   陈琳的文章是半日内仓促写出来的,而且两三天了都还没来得及版印出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发出后再行修改;然后袁车骑手握八万之众,居然稀里糊涂就只诈称十万……本来完全可以诈称五十万的;最后,双方沿着黄河流域全线对垒,都已经开战了才临时制定全局的军事、外交方略,这就显得很粗糙了。   故此,这日晚间,梁期城内,袁绍也不得不见缝插针,与一众幕僚、军将对全局大略进行一次重新检讨,以防万一。   “河间那里如何,张儁乂领五千兵在鄚县,顶得住的公孙瓒吧?”随着一张冀州地图被挂在了城中县寺大堂的屏风之上,借着满堂烛火,稍微一端详,袁绍便开口先问及了一事。“需不需要增兵?”   “张儁乂是妥当的,又是在自己乡中作战,五千兵也是精锐,属下只是可惜如此将才不得不分出去单守一路,反而显得浪费,何谈增兵?”身为总幕府之人,陈宫自然当仁不让。   “本就是兑子,以张儁乂领五千兵对公孙伯圭的四千余骑兵,还有身后的公孙范,已经足够好了。”逢纪不以为然。   “非是此意,彼处只要对峙便可,而邯郸这里是一定要攻下的!”陈宫的理由倒也直接。   “无论如何,此处已经有八万之众,围攻一城,总是妥当的吧?”逢纪也是愈发蹙眉。   “哪里来的八万兵?分明只是五万战兵,三万辅兵而已,五万兵中还有一万新降之兵……”陈公台嗤之以鼻。   “辅兵也是兵!待这批辅兵与新兵参与了两仗,前方战兵有了缺损,便可就势补上去了,民夫再做征召就是……再说了,这个兵力是考虑到了秋收的,等秋后粮食入库,完全可以再做大举动员,咱们主公手握青、兖、冀十九郡国,俱是大郡,一郡一万兵、一万民夫总是有的!四十万大军须臾便可聚集!”郭图也加入了讨论。   “足下是在开玩笑吗?”陈公台气急败坏。“四十万大军尚未集合到河北,便要自己吃垮自己了,天下谁养的起?而且一地战场,最多十万兵已经是极限了,多了没用!”   “在下只是说我们不缺后备兵马,无须忧虑此事而已,至于四十万之说,乃是要趁着秋后民夫输粮,或许可以借机诈称,以威吓天下……”郭图情知自己之前在魏郡办岔了事,哪里敢跟陈宫直接硬着来?   “谁是天下?天下是谁?”陈宫在袁绍麾下也有半年多了,如何不知道郭图是什么人,所以懒得给这种人留脸。“卫将军打了十几年仗,我们后勤能支撑多少兵他不知道?而周围此时能影响大局的小诸侯不过是河内张杨一人而已!”   “就是为了吓唬张杨。”见到郭图被怼的不敢吭声,辛评无奈出列。“我下以为,不指望张稚叔就此与我们合作,但其人本就是墙头草,威吓一下,让他不至于直接倒向卫将军,以至于让开道路,也是必须的。”   “话虽如此,可号称四十万,却未免贻笑大方。”又一人出声驳斥,却正是沮授。“在下在河北多年,也曾有幸读过一些人手录的卫将军在昌平的教材,其人常说,兵马粮草斩获等军务事关生死,务必实事求是,诈称虚称、诈报虚报,除了自矜自夸以外,于战局徒劳无益……实际上,此番作战,咱们是四万精锐,一万新兵,三万辅兵,而卫将军那里,所谓关中、幽州两军,正是四万战兵,加上邯郸这里聚集的一万多卫戍兵马,正是五万对五万,势均力敌。”言至此处,沮公与稍微一顿,还是继续恳切言道。“便是秋收后凭着咱们后勤线短的优势,能多聚拢几万兵,可卫将军那里却多是骑兵,还是势均力敌!”   “谁都知道卫将军与明公是势均力敌!谁也都知道,无论有多少兵马,因为后勤的缘故,一次大战也最多是投入十万众而已!至于刚刚公则之言,不过是想告诉诸位,咱们明公的地盘更集中一些,人口更多一些,所以兵马后续补充要远胜于卫将军!而且,若是咱们抢在他汇集大军至此之前打下邯郸,势均力敌一说,便可就此消弭了。”辛评正色与堂中众人言道,随后,其人复又转向袁绍,扬声以告。“明公,其实这就是咱们的胜机了……将来一旦双方决战,卫将军的两处根据之地相隔太远,一旦兵马损耗,想再聚集便显得艰难,而我们却没必要畏惧卫将军和其部的善战,因为我们耗的起,我们兵员的补充速度、补充潜力远胜于他!”   “说的好!”袁绍听到此言,也是当即拊掌而起。“仲治之言一语道破玄机!我与公孙文琪也是多年旧友,如何不知道论及兵事我要比他差一些?但其人兵马虽强,所据之地却多贫瘠,人口也比我少,偏偏又地形狭长,转换不利。换言之,我挫一场,稍作退守,须臾便可卷土重来,而他若是败一场,便会前后失力,难以动作,这个时候就会跟眼前一般,让我们得以集中兵马攻城略地了!”   一众幕僚倒是多认可这个说法,也都纷纷俯首称是。   “刚刚我也大概听明白诸君的一些意思了。”借着堂中明亮的烛火,袁绍重新在地图上挥手而划,略作总结。“我与公孙文琪虽然势力犬牙交错,一时难清,但大略而言,却是在冀州这里,自西南到东北这一条线上,千里对决……而现在,我们要做的便是稳住张杨,守住河间,然后集中大军攻下邯郸,是否?”   “主公英明神武!”郭图抢先称赞。   “钜鹿那里如何说,要不要适当分兵?”未待袁绍谦辞一二,一直没开口的许攸忽然插嘴询问。   “邯郸城格外前突,无须走钜鹿便能团团包围,而且钜鹿郡正中有一个钜鹿大泽,周围水网纵横,夏日间更是泛滥一时,天然阻碍大军行进,倒也无须担忧董昭董公仁还有身后兵马从此处蹿来断我等后路。”沮授在旁赶紧补充道。   “虽然无须担忧对方来攻,但也不能放着不管。”许攸正色言道。“尤其是钜鹿泽南面这七八个县,不顺势取下来,岂不可笑?”   “关键是邯郸,我军虽然兵众,却亦当如猛虎搏兔,用尽全力,此时分兵未免不妥……”陈宫还是坚决反对浪费兵力。   “在下有一策,不用一兵一卒,便可尽取钜鹿半郡。”许攸拱手得意言道。   “子远尽管说来。”袁本初不以为意。   “请本初与我几十张盖了你车骑将军大印的空白委任状,再与我一曲骑兵做护卫,让我到钜鹿那边走一遭,访一访当地豪强坞堡、大户豪门……”   众人瞬间醒悟,许子远这是要去卖官,可能还要顺便捞一笔……但却无人反对。   毕竟,这个方案是绝对可行的,而这厮此去也算是公私两便了,只要也确实能够让钜鹿方向的董昭陷入麻烦,这又算什么呢?   “我立即予你!”袁绍稍作思索也干脆答道。“钜鹿那边的事情就交给子远了。”   “多谢……明公了。”许攸眉毛一挑,不免得意,却居然难得换了称呼。   不过就在这时,逢纪却又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情:“说到各方万全,兖州那里如何说?若是邯郸这里轻松而下,卫将军会不会干脆弃邯郸,转而驱关中精锐直扑陈留?而且,曹孟德那边又怎么讲?他现在不尴不尬,卡在豫北,难免心生怨气吧?若是届时非但不能替我们阻挡一二,反而倒戈相向,又该如何?”   袁绍和陈宫闻言,俱皆皱眉。   要知道,别人不知道,袁本初其实是很清楚袁公路是个废物的,所以当日用策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但是废物到如此境地,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连孙坚一个手下武夫都控制不住,弄的他本人岌岌可危不说,还连累到了自己身上!故此,此时此刻,袁绍也不知道该如何向曹操交代,但如果不交代的话,逢纪的提醒就需要主意了,因为曹操这个原本作为兖州屏障的人,说不定就会成为大麻烦!   毕竟,曹孟德与他袁本初是发小不错,可与公孙文琪也是至交!   “不用管陈留。”眼见着袁绍皱眉,陈宫也要请罪,已经跃跃欲试的许攸却不以为然起来。“孟德绝不会放任公孙文琪直入兖州的,更不会直接倒戈相向……”   “子远有什么说法吗?”袁绍不由心中微动。   “能有什么说法?”许子远捻须冷笑一声。“权之一字,甘之如饴,但凡尝过的人又有几个会真的放下?曹孟德也好、刘玄德也好,还有那孙文台也罢,都是当世英雄,这种人固然有他们的能耐和品性,可既然如今事实上已经割据了地方,成为了一方之主,那不管之前依附于谁,又与谁私交甚笃,就都没了意思,就都只会想着自己能如何如何……对他们而言,这一次,恐怕巴不得本初你与文琪在河北大战个七八年才决出胜负,然后他们趁机扫荡中原,再回头来一决雌雄呢!又怎么会放任一方如此轻易掏了另外一家的后路呢?所以说,陈留那里,只是照常布置便可,真要是彼处势弱,曹孟德一定会北出陈留,助本初你一臂之力的!而且反过来说,若是本初你有一日真的破邯郸、出太行,准备入上党,攻太原,反而一定要在兖州严加防备才是!”   灯火之下,袁绍与堂中诸人俱皆沉默,而隔了许久,其人方才缓缓颔首:“子远所言甚是,天下割据之势已成,心中须有各为其志、各为其主,亲旧相攻、兄弟对垒的觉悟才对……不过,若是将来孟德他们愿意拱手而降,我这里总是有他一个去处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许攸闻言愈发嗤笑。“本初今日是见孟德势弱,方才如此大方,若是将来其人势起……你便是赢了,也最多是一边流泪一边下令传首示众吧?”   袁绍再度沉默,片刻后回过神来却是抛下这个话题,兀自下了定论:“诸君今晚所言,颇得我心……既如此,便以柔对孟德、为威凌张杨、河间以防、钜鹿以乱,最后出全军攻邯郸……诸位今日就都回去安歇吧,除子远外,咱们明日邯郸城下相见!”   众人各怀心事,闻言皆不再多说,而是纷纷拱手告辞。   翌日下午,天气正是燥热之时,袁绍却是真的不顾辛苦来到了邯郸城下,然后披挂整齐,复又擂鼓聚将,准备亲自都督分派战事。   话说,此时袁绍军中,幕属以陈宫为首,兼有逢纪、辛评、辛毗、荀堪、郭图、陈琳、是仪、郗虑、国渊、彭璆等人;独立领兵之人,计有沮授、崔琰、文丑、于禁、鞠义、季雍、武安国、韩猛、高览、李乾、李进、吕旷、吕翔、赵宠、程武、田银、薛房……   这些人,前者还算是来源驳杂,有些和袁绍的依附之感,后者却几乎全是青、兖、冀三州的地方实力派,而他们可能能力有高下,但在另一个时空里,有一个算一个,俱是史册可寻之人,并非滥竽充数之辈。   当然,之所以能够聚拢这么多人,主要还是袁绍的地盘非常紧凑,交通方便(这年头的黄河因为金堤稳固、水情平和的缘故,反而是一条天然的输粮通道),所以其人不需要设置专门的留后,整个中枢班子都可以带在身边。   实际上,就在袁绍正式发兵的同时,这些人中很多人的家眷也都随着袁绍的家眷一起搬到了邺城。   不过,抛开各领方面之任的张颌、许攸,这里面也有特殊的缺失人物:   譬如程昱,其人虽然受了中郎将的职务,却以年老多病为由,只派出了自己长子程武与本地大豪强薛房一起领兵至此……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程仲德是真的五十多了,按照这年头的看法是真的老朽,所以并无人有太多表示。不过,程昱依旧要在其家乡负责把守苍亭,这个地方是青州、兖州通往河北的著名通道,算是交通要点,兼有维护后勤的意思,所以并不算闲置。   相对应的,公孙方、公孙犊叔侄的缺席就显得有些刻意为之了……这倒不是说之前袁绍卸磨杀驴,恰恰相反,这二人当时都获得了重用,全一跃而为两千石,公孙方成为了济北相,去济北安顿去了;公孙犊成为了中郎将,却是去北海领着之前的黄巾俘虏主持屯田去了!   总而言之,官给的不小,赏赐也充足,也给了实职,却远远离开了平原与河北。   当然,这里面还有沮授、崔琰二人的位置问题,而这个分派看起来有些荒谬,却又理所当然。   原因很简单,袁绍和许攸在决心起兵割据之前,曾经细致议论过以后的方略的,袁本初自己心知肚明,公孙珣先行在前,所以他想要迅速席卷地方就要获得地方实力派的支持,而想要获得地方支持,就只能‘待人以宽’!   所以,其部兵马,大部分是地方实力派领着各地方的兵马,隐隐有这么几分兵为将有的姿态。   至于沮授、崔琰,虽然是世族出身,以智计、学问闻名,但也同样是地方代表人物,所以依旧让他们以将领身份,各领兵马——沮授加中郎将,领的是魏郡本地那一万降卒中的一半,而崔琰也在自己族兄死后也加中郎将了,领的正是当日旧渎战后整编的清河新兵。   但不管如何了,回到眼前,此时此刻,午后阳光之下,袁本初顶着烈日登上了临时堆砌夯实的将台,环顾左右,真的战将如云、谋士如织,更有旗鼓罗列,铠甲耀眼……   怎么说呢?   邯郸城在前,青、兖、冀十九郡国在后,八万大军在手,袁本初豪情自起之余,之前被公孙珣甩在身后的那种焦虑感也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不知道为何,袁绍甚至有了一丝空虚的满足感,好像自己已经到达了人生的巅峰。   “城中局势如何?”袁绍扶刀睥睨左右,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平复心情,然后才端坐在了将台正中的太尉椅上,开口询问起了正事。   “回禀明公。”依旧是陈宫当仁不让,出列正色相告。“城中计有赵国本地卫戍兵一万,朝歌关羽北归后,又有三千兵至此……至于城中百姓,应该有万户,三四万左右。”   “那关云长不是携民北归吗?”袁绍一时奇怪。“如何城中只有三四万百姓?”   “关云长带来的士卒,除了军眷外,其余俱被安置到了襄国县以北了。”陈宫不慌不忙,继续禀报。“据说,便是城中三四万百姓,也将老弱送到了后方……留下的俱是能助力守城之人。”   “换言之,这审正南早有被围城的准备了,所以城中并不会拥挤,也不会缺粮?”袁绍微微蹙眉。   “非只如此。”虽然是当众回报,陈宫却也不免苦笑摇头。“其人还在城西侧专门建好了一个营寨,以作犄角援护之势,此时正由关云长领三千兵屯驻,营寨一半在城墙的遮蔽下,另一半周边,却干脆有足足十重鹿角、障蔽!”   “……”袁绍一时沉默。   “明公!”沮授见状也是直接出列。“对方准备虽然充足,但彼时他们又没见到我们的军威之盛,所以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反正今日也来不及攻城。”   其实袁绍到现在还沉浸在那种奇怪的满足感之中,所以自然忙不迭颔首。   而随着袁绍的点头,沮授身后一名年轻士子也跟着立即出列。   “告诉你叔父,”袁绍看着此人,用尽量恳切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路上他早上与此人说过的一番话。“我知道他审正南是个忠烈之人,也无意坏他名节,但此时我大军云集,抵抗只是徒增伤亡,而城破后亦将有不忍言之事;而若他能献城,愿意留,我这里有他一个中郎将的职务,兵马依旧归他所领;愿意走,我也许他领全军从容撤走,绝不擅自追击……有违此誓,人神共诛!”   “明公未免太宽宏了!”袁绍刚刚说完,旁边就有文丑、高览、鞠义等人当众提出了反对。   “属下以为可以。”不用袁绍说话,也不用明显是主导了这次劝降的沮授说话,陈宫就黑着脸将这些骄兵悍将给挡了回去。“真要是攻城,固然能下,却要多少人命来填?!”   众将一时讪讪,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坐视那个年轻士子,也就是审配的亲侄子审荣往城下而去了。   片刻之后,众人更是在将台上看的清楚,一名披甲高冠之人出现在了城门楼上,俨然就是成名十余年的河北名士、卫将军心腹之人,审配审正南了。   而审配稍作打量,便也挥手示意,随即一个筐子被从城门楼上悬了下来,审荣平安上的城去,并与自己亲叔父当面交谈。   “大半月前,袁绍未至邺城时,我曾写信让你和你父带家人来邯郸,为何不来?”审配见到自己侄子,开口便问。“反而是如今才来?”   “回禀叔父大人。”审荣恭敬行礼回复道。“之前是因为父亲他们念着家业……”   “家业、家业!”审配不由扶刀作色。“天下间最不缺的就是你们这些目光短浅之人!今日扔下那些家业,我家君侯难道会愚钝到无视吗?将来只会十倍补偿!你们怎么就不懂?”   “那也得有命享用才行!”审荣勉力反驳道。“虽然有些歪打正着,可现在看来,不入城难道不是对的吗?叔父大人,你之前可曾想过是十万众来围你一人一城?城外沮公与、陈公台、逢元图、辛仲治、荀友若,这些人的才能不比叔父大人差,而领兵的勇悍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说,你今日是来劝降的?”审配终于不耐了。“是还是不是?”   “是!”审荣赶紧再度俯身。   “袁本初准备用多少金银来购我?”审配微微冷笑。   “袁公诚意十足,也非是用金银来羞辱叔父大人。”审荣立即上前一步,将袁绍的条件细细讲了一遍,复又恳切请求。“叔父大人……袁公知道你是个忠贞之人,连名节都为你考虑到了,今日必败之局,你便是不想留,何妨引兵北走,等候卫将军回来呢?也省的有不忍言之事,更免了你我血亲对阵!”   审配仰头长叹一声,然后扶刀肃容摇头:“我以前就知道你小子不成器,却没想到你这么不成器!”   审荣心下无奈,他如何不知道,此行已经失败?   “那便是袁本初和其人幕僚、将佐?”审配环顾四周,却忽然遥遥指向了正对着城门楼,数百步远的高台。   “正是。”审荣一时不解。   “青天白日,倒也清楚。”审配一声感叹。“最后问你一遍,既然入城,可愿随我守城?”   审荣低头不语。   “我知道了,你现在就上筐子!”审配扶着佩刀,干脆指向了悬在城墙上的竹筐。   审荣心下无奈之余,倒不敢多留,只能俯首告退,然后干脆钻入筐内。   片刻后,随着城墙上的赵国军士渐渐放下些许绳索,计算好了长度以后,一直握着刀把的审配忽然拔刀,直接将拖在城墙上的绳子一刀两断……然后其人理都不理城下惨叫之声,便直接握刀下楼去了。   邯郸乃是古都,城墙高五丈,仅次于长安、洛阳的七丈仪制,而审配虽然留有余地,放了一半才下刀,可两三丈的高度一时摔下,审荣也当场摔断了两条腿!   而正如审正南之前所言那般,青天白日,倒也清楚,故此袁军将台之上,远远看到这一幕的人,自袁本初以下,数百将佐,俱皆沉默。   “传令全军,准备攻城!”又过了片刻,袁本初第一个有所反应,却是直接拂袖而走,只留下诸多军将面面相觑。   ……   “建安初,袁绍十万众围邯郸,审配守城,配侄荣自荐入城劝降,既悬筐上,绍等以为将降,乃大会诸将临将台遥观之。然荣未几言,复为配驱下,筐悬地三丈余,配自拔刀断索,荣坠而双腿俱断。绍大怒,自弃众归营中,复召诸心腹议,以配辱己甚,欲杀荣报之。辛评曰:‘以叔辱之,即杀其侄,若人面辱明公,何以复加?欲杀明公,复何以加?荣当赏不当罚也!’绍愈赧。”——《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二十一章 力障孤城势转穷   袁本初在自己人生最得意的时刻,被审正南反客为主,当然会怒气勃发。   不过还好,旁边的陈宫、辛评这些人依旧清醒。实际上,便是崔琰、陈琳,乃至于鞠义、李进这些人都知道,此时什么什么都没有……八万大军,连营寨都未妥当,真要因为主帅的一声令下便大举攻城未免可笑。   所以,陈宫等人立即转回后面中军大帐劝住袁绍,沮授等人也派人救回审荣,然后高览派出了一队士兵,象征性的往城上发射了一轮弩箭以作态度,众人便各自撤回了……毕竟,战争就是战争,是赌上参战者性命甚至一切的东西,不可能真由着袁绍一句明显的气话就乱来的。   而当日晚间,恢复了神智的袁绍重新在大帐中聚将,果然是当众赏赐了审荣,然后复又正色下令——邯郸城城高而人众,既然审配已经下定决心要抵抗到底,就不必多言了,全军砍伐树木,运送木料,立垒建营,制作器械,堆砌土山,准备真正的围城!   袁军上下自然轰然承诺!   话说,按照这个命令,很可能真正的交战需要拖延到三日甚至五日后,也就是袁军拥有足够的攻城器械之后。然而,只是隔了一日,袁绍抵达邯郸城下的第三天一早,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大规模战斗就猝然爆发了……驻扎在城西的关羽率先出战。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毕竟,自古以来,面对着优势兵力的攻击方,防守方最好的出战时机就是一开始对方立足未稳的时候。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此时此刻,面对万实打实的八万大军,而且这八万大军的出发点不过是五十多里外邺城,中间还有一座完整的梁期县城作为前线大本营,立足未稳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是不存在。   所以,关羽忍耐了一整日,坐视袁军从后方调度辅兵运来大量木料,然后在第三日一早,这些木料开始被用来完善营垒、搭建攻城器械之前,主动出击。而被选中的猎物,却不是防卫严密,位于邯郸城南的木料场,而是河间大豪出身的将领田银及其部三千余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这支部队被奉命安置在城西,本就是与季雍、吕旷部一起联营负责监视关羽位于城西大营的,而且田银部位于三座大营中最东面,也就是最靠近城墙的那一侧,所谓首当其冲。   事实证明,六年的枯坐并没有让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将领丧失掉战场上的威慑力与执行力。   这日清早,清晨薄雾未散之前,三千追随了关羽数年、训练有素的朝歌子弟兵便早早起床用餐,并披挂整齐。然后全军一分为三,一千环列寨中,小心守护,一千随潘璋在营内候命,最后一千则跟随关羽还有他的亲卫骑士沿着受城墙遮护的通道如潮水般涌出大营,直扑最靠近城墙的田银部营寨。   全程没有击鼓,没有鼓噪,甚至旗帜也全都收起,而且一直到营寨前都还保持着阵型,这让刚刚起床正在等候用餐的田银所部一开始有些迷糊,他们甚至以为是友军……直到对方忽然拔刀亮旗,大肆鼓噪冲杀!   战乱一时纷起,田银部猝不及防,便被区区一千人给攻入营寨,大肆屠杀了一番,而清晨的营寨中太乱,所以无人得知具体的斩获,尤其是当邯郸城南的袁军大营主体部分骚动起来,分出一支明显精锐的部队过来的时候,小试牛刀的关羽毫不恋战,只是下令放火,便从容顺着城墙下的安全通道撤离了——大火配合着各营的炊烟所以引起的骚乱比杀伤本身更危险,被杀了一通的田银部救人救火都来不及,如何还敢追击?   最近的季雍和吕旷部此时倒是忽然间涌出,试图追着关羽一路黏上去,却不料城头之上的邯郸守军也早有准备……实际上,吃住都在城头的审正南如何会无视这边的动静?所以,箭矢像不要钱一样落在了追击部队的头上,逼得二将只能扔下些许尸体匆匆撤回。   文丑领中军虎卫亲自赶到此处,监督灭了火,听田银三将汇报完了之前的情况,又亲自引三将和亲卫观察了一下关羽那奇葩的营垒——所谓挨着城墙处只有栅栏、营门,堪称门户大开,周遭却是十重鹿角,然后堑壕沟台、箭楼水井一个不缺,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匆匆折返,向袁绍和陈宫等人汇报去了。   然而,文丑刚刚赶回中军,田银部正在收拾尸体,所谓清晨刚刚过去。忽然间,依旧是关羽出击、潘璋留守,却是将之前那支候在营中的千人生力军换上,再次直扑已经没了营寨遮护的田银所部!   而这一次,由于营寨之前已经被攻破一次,由于田银所部正集中在过了火的营寨中整理尸首、搬运伤兵,所以关羽杀来后却是干脆利索,再不留余地,一场堪比真正屠杀式的战斗迅速爆发……田银刚开始还觉得自己兵马集中,或许可以支撑应对,但随着其部几乎是在仅仅半刻钟内彻底丧失抵抗,溃散四逃,他本人也只能匆忙靠爬栅栏的方式逃入隔壁季雍营内。   至于后者,这一次全程谨守营门,根本不敢擅出营救。   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首先关羽这次回马枪杀的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季雍也有三分茫然;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位季雍校尉是清河鄃城人,而审配、张飞在清河呆了许多年,换言之他是知道自己对手深浅的,城内审配本人不说,城外关羽他也是从张飞那个渠道里久仰大名,然后纯把对方当做一个张飞来看待的……试问,他怎么可能敢出去?   于是乎,友军坐视不救,关羽引一千披甲士卒肆意砍杀,又是等到城南大营盘中主力援军到达前才姗姗撤退。   话说,关云长二进宫的消息传到袁绍那里,袁本初根本就是懵逼的,要知道,他专门分出了足足三个营的兵力,累计整整万人的部队(季雍有四千人,吕旷、田银部各三千人),不求歼灭、摧毁防护严密、十重鹿角,又有城墙守军遮护的关羽大营,只求看住对方而已,却上来遭遇到了这么干脆一击,也是让人崩溃!   其实,真不是袁本初和他的谋士们怎么轻视了关云长,而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原本汉末的关云长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BUG……身高九尺,还善马术,读书练兵,治政统军,无一不全,他甚至还有一把让这年头人极度艳羡的长胡子!   而尤其是武略方面,其人马军、步军、水军,无一不通;战略、战术、战斗,无一不精;攻防、突袭、斩首,无一不明。   单就此时此刻而言,或许在战术与个人战斗上,善于骑兵作战,并且有一手神射的吕布确实有这么高出一丝的感觉,但要说起应付大场面,所谓战役指挥水平和战略眼光,那吕布毫无疑问的差上了一大截,更不用说什么水军了。   实际上,便是公孙珣可能名将光环更重一些,但那也不够关云长一刀砍得啊?   总之,这种人,天然能应付各种场面,以至于超出了不少人的想象力!   那么一早上,两次突击,在友军坐视不救的情况下,把你一个河间大豪出身的人还有本部三千兵给打残,有问题吗?没问题,牛刀小试而已,将领、士兵本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更何况是还是连着两次出乎意料的突袭。   当然,牛刀小试的关羽并没有在一天内打残田银,因为就在午后,在初秋时节还带着暑气的情况下,在一天内最热的时候,关云长第三次出击了,他带着最后一千名尚未开张的朝歌子弟兵故技重施,利用城下的安全通道,第三次袭击了田银!   当时田银刚刚从袁绍中军大营那里回来,在被安慰了几句后,他得到允许,回到后方梁期城休整,正准备撤营而走……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天内要挨第三次打!   而这一次,被追着打的田银就没有前两次的运气了,由于其部减员严重,不少人见到关云长那个个头还有他的白色神骏出现在战场上后,几乎是立即丧失了抵抗力,所以没有了遮蔽的田银直接在战场上被潘璋引兵团团围住,而后者也是干脆利索,先是一矛挑了,复又将其首级剁下,最后直接用一根长矛绑着给悬挂在了废营之上。   消息传来,袁绍勃然大怒,一方面派出了心腹之将韩猛亲自引五千中军精锐兵马去顶替田银所部,一边复又急召全军议论此事。   “关羽要么剪除、要么锁住,否则我军一旦试图攻城,其人便会引兵沿着城墙扫荡,如此一来,莫说攻城受阻,怕是到时候连攻城器械打造都难……这便是其人出城独立一营的本意了,”有人干脆言道,道理却是人尽皆知。“就是要互为犄角之势,让我大军难以专心为一。不过,此人如此凶悍难制,倒是出乎意料,着实棘手。”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现在是如何剪除或者隔绝此人?”不待其他人开口加入议论,袁绍便主动出言呵斥。“我固知此人乃是卫将军麾下爱将,必然有非凡之能,所以上来便以三倍兵力堵截,围三缺一也专放西城,只求速速下城……但一日而覆一营,却又如何能专心攻城?若是如此下去,三十日他岂不是能覆我三十营,八万人全都死在这邯郸城下?!我今日也不问尔等如何剪除关羽,只要尔等先告诉我,这一营兵是如何被掀翻的?”   众人当然知道袁绍这是说气话,关羽真要是能每天弄掉一营兵,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仙了,便是他能再能垮五六营兵,杀伤个七八千,让袁军减员个一两万,他自己的三千人到时候磨也该被磨的丧失战斗力了。   当然,那样的话袁军攻城一事恐怕也得作罢了。   实际上,今日这样的战例本就显得极为诡异——无论如何,一个有着三千人的完整营盘,在一支有着八万人的大军中间,被一个同等兵力的对手如此戏耍性的屠杀到彻底丧失建制,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接受,相较而言,田银本人被宰了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属下以为,今日一战要紧的地方有两个。”沮授稍一思索,还是蹙眉出列言道。“一个是关羽营寨坚实,偏偏出入口又有城墙遮蔽,所以彼方可以从容出击,我军却难以追索阻拦;其二,乃是营寨间指挥不畅,以至于支援不利,各自为战,所以才会被那关羽三次出兵三次都打到了田司马所在的河间营内……”   自袁绍以下,帐中军将幕僚多颔首赞同。   其实,关羽的优势就是我想打你就能打你,想撤你没法追;而田银的劣势在于,三次被袭,三次都是自己被动迎战,援军根本来不及赶到;最后,也正是这种荒谬的战争姿态,使得田银每次遇袭都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第一次被袭击,那是真的猝不及防;第二被袭击,那是真产生了心理盲区,没想到对方会再来打自己;第三次被袭,就有些无欲无求的感觉了,以至于上来就崩盘。   “营寨坚固,又有城墙庇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么发大兵强行攻营,要么只能前后困住,不去管它,先行攻城。”就在沮授率先开口,点出问题所在,引得帐中议论纷纷之际,负责军法的逢纪却又忽然捻须开口,而且上来便言语意有所指。“唯独支援不利、各自为战,却未必只是指挥不畅的缘故……”   帐中这些幕僚、军将,或是心中一动,或是心中一凛……当然,也有人茫茫然无所感。   “有话不妨直言。”袁本初面不改色。   “属下以为,明公对各营军将未免过于宽纵了!”逢纪厉声相对。“非但让他们各自募兵各自所领,还各自成营,上下殊无体统,以至于这些将军视兵马为私有,临战只以保全本身为上……这一次明公让三营联手去封锁关羽,结果田银遇袭,却只能靠明公所遣中军援护,其余二营领有军令,自有守望之责,却坐观友军倾覆,焉能不败?!”   季雍、吕旷慌忙下跪谢罪,意图辩解。   然而,逢纪却上前一步,扶刀立在帐中最前,挡在了二人与袁绍之间,继续厉声作色:“明公!你为何要待这些地方大豪世族以宽?还不是要他们与你同心协力,共讨国贼,以期襄成大业?!而如今两强相争,正是生死用命之时,若是他们不能与你同心协力,不能为明公你舍身用命,那宽纵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岂不是本末倒置?!”   “元图说的好!”袁绍依旧是面不改色,却是直接喝问起了帐中俯身谢罪的二将。“季校尉、吕司马,你二人营中此战各自战死了多少人,可曾查验尸首?”   季雍战战兢兢,立即叩首以对:“不敢欺瞒明公,约数十人……”   吕旷也赶紧叩首:“我部也是数十人!”   “数十人是几十人?”袁绍面色如常,继续追问不止。“多少是在田司马营中肉搏而死,多少是追索时被城墙上弩矢所杀?多少是文丑引中军援护之前,多少是文丑引中军援护之后?”   “回禀明公,吕司马部三千人,死四十五人,十七人死于田司马营中;而季校尉所部四千人,死三十二人,无人死于田司马营中,俱是中矢亡于城墙之下。”郭图忽然出列报数。   话说,郭公则其人乃是军中主计,专管粮草、赏赐、功勋记录,知晓汇报此时倒是合情合理,唯独这个数字未免太及时了些,与逢纪、袁绍的配合也太默契了些,不免让人心惊……但是这个时候,帐中早已经肃然,便是陈宫和沮授都已经闭嘴肃立,又有何人敢多言呢?   故此,现在袁绍的愤怒至极是合情合理的,甚至有些理直气壮。   “吕司马退下吧。”听完汇报,袁本初连起身都没起身,便兀自下令。“罪将季雍,心怀二心,图谋不轨,斩……并收其军,夷其族,以正视听!”   季雍大惊失色,连连叩首求饶,便是周围军将也一时惊愕,他们已经想到袁绍要借机怪罪,却万万没想到居然如此严厉,竟然要灭族?!   然而,陈宫、沮授等人,虽然一度张口欲言,却都最终各自闭口……说白了,逢纪刚刚的话太对了,也太诛心了!袁绍之所以对下面人宽纵,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在和公孙珣的决战中卖命,而如果他们不愿意在这时候卖命,那请问,这些人对袁绍而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种时候,季雍已经后悔不迭了……他确实是在见到了关羽的骁勇之后,存了保存实力的心思,但天可怜见,要知道是这个后果,他今日白天的时候又怎么可能会吝啬那些清河同乡的性命呢?   然而,其人叩首出血,却只换来袁绍的一言不发,而就在文丑引甲士转入,要将其拽走之时,季雍忽然看到一人,然后便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奋力喊了出来:“崔君救我!”   “我如何救你?”作为同乡,崔琰也是铁青着脸。“你须知军法无情!”   “我死便死,族人却无辜!”季雍已经被文丑亲自看押着拖出帐门,却依旧兀自奋力大喊,以至声嘶力竭。“杀人立威我懂,可那里有杀人立威还要族诛的道理?崔君是我乡人,务必救我族人!崔君!!崔……”   话音未落,跟在身旁的文丑听得实在是不耐烦,直接拿刀把狠狠撞了一下季雍的下颌,弄的对方当即舌齿出血,猝然止声。而片刻后,文丑便亲自拎着这位季校尉的首级来到帐中奉上。   “其部兵马一分为二,一部交与韩猛,一部交与文丑,”袁绍看都不看那首级,反而径直睥睨左右,继续询问。“然后谁去清河捕拿此人全族,以正军法?”   然而,随着袁本初的目光移动,不少被扫视到的人却都纷纷低头,直到其人目光来到了崔琰身上……后者则干脆向前,拱手行礼,口称明公。   “季珪。”袁绍见状随即点名。“你是要毛遂自荐去清河执法,还是要为自己同乡求情?”   “明公!”崔琰恳切言道。“属下以为,军法无情,季校尉临战不救,死不足惜,但是牵连家族,未免过甚,尤其是夷族之论,未免有失圣人本意……”   “就是要夷族,方能正视听!”袁绍不耐打断对方。“就是要天下人明白,两军对垒,生死相论,绝无转圜,不要三心二意,也不许三心二意!”   崔琰还要说话,袁本初却抢先继续说道:“圣人之论是好的,但此地乃是军营,十万人生死处,却也一时用不得了……依我看,季珪也不必再领兵,我即刻委你为平原相,速速交卸印绶,去平原上任吧!”   崔琰沉默片刻,但只能躬身谢恩,退回列中。   “公台。”袁绍复又看向了今晚一直没说话的陈宫。“要不辛苦你明日启程,亲自去清河一趟?”   “谨受命!”陈宫虽然面色上看不出喜怒,却是干脆答应,这让袁本初格外松了一口气。   不过,袁绍是松了一口气,帐中众人却俱皆凛然起来……一个同僚,白日尚是握有四千兵马的两千石校尉,晚上却直接身死,而且还要族诛,又怎么可能不让他们紧绷呢?不过,袁绍的目的也在于此了,这些人终究醒悟,四世三公的袁本初不是一个草头军阀,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应付之人!   而且这天下的局势摆在这里,不从袁车骑,便从卫将军,他们区区一地豪强、一郡世族,又有什么资格在这二者之间的战斗中三心二意呢?   既然上了船、合了流,那除了尽力去帮对方赢下这个天下,还有什么别的选项吗?君不见,审正南割绳明志,关云长一日三战吗?   “此事已了,都再议一议如何应对关云长吧!”袁绍一声叹气。“是加派兵马,尽力锁住,然后用心攻城,还是先不攻城,转而尽力覆灭此獠,最后再从容破城?”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然而,不等帐中诸人议论出结果,帐外忽然喧哗一片,众将出营去看,却见到邯郸城西南角的位置,也就是韩猛代替田银的方位,一时火起!   俄而,果然韩猛遣翎羽骑士来报,说是关羽再度出兵,发动了一日内的第四次突袭!不过,韩猛也同时说明,他本部兵马雄厚,更是中军精锐,而关羽白日内一日三战,士卒无力,所以还请袁绍这里放心,说不定他反而能擒杀对方,一扫白日之晦气呢!   话虽如此了,考虑到关云长的威势,支援却是一定的,随着袁绍的亲自下令,所有领军之人立即被要求回到本寨,然后数名靠近韩猛位置的营地将领也被点名要求即刻支援……季雍榜样在前,几名被点了名的将领如何会怠慢,领命回去后几乎是马不停蹄,即刻亲自引兵匆忙出击!   邯郸城墙外,一时间灯火通明,兵马如梭。   而就在这些兵马蜂拥去救援韩猛之际,也是袁绍等人远远观望局势之时,忽然间,目光从毫无动静的邯郸城墙上扫过的陈宫却是猛地警醒起来,然后连连跺脚:“怕是要中计了,明公速速让支援兵马回来!”   袁绍惊愕回头,一时不明所以。   不过,很快他就醒悟了……因为就在此时,邯郸城上忽然亮起无数火把,然后邯郸城正对着袁军营盘的南门被堂而皇之的打开,一支举着火把,宛如火龙一般的千余人规模队伍从城门内有秩序的急速扑出,却又朝着因为派出了援兵,防卫未免不利的前方袁军营盘急速推进,并四处放火!   很可能是专门带了引火之物,所以火势起的极快。   而这支部队奋力突击到正前方的工场中,将堆砌在那里的无数木料点燃后,也是毫不恋战,复又匆匆撤回!   到此为止,更远处韩猛那边的喊杀声几乎是随着这波纵火成功立即变得暗淡下来,而无数袁军兵马也试图回撤救火……但是很显然,等他们回来,别的不清楚,这批从后方运来、用来打造攻城器械的木料,却注定要损失惨重了。   而若是如此的话,这关羽这一日内的第四次出击是怎么一回事,已经不问自知了。   袁绍醒悟过来,苦笑一声,不免自嘲:“区区调虎离山之计,如此浅显,三州智勇之士,竟然只有公台一人窥出。”   陈宫只是尴尬难言,这种夸奖他宁可不要。   “不是这样的。”就在这时,辛评在旁忽然肃容接口道。“敢问明公与陈长史……若我等刚刚真不救,你们就不怕审正南从城西小心翼翼,悬索出兵援助关羽,然后韩猛将军真的不保吗?”   袁陈二人一时色变。   “说到底,经今日乱战,两军人尽皆知,这位关云长之用兵,举轻若重,智勇兼备,决不可小觑。”辛评继续肃容言道。“但有其人在外,与审正南一正一奇,一攻一守,互为表里,那这邯郸城便不可能被从容攻下。”   “我明白了!”木料场火光映照之下,立在帐前的袁绍再度叹气。“须先除关云长,方能破此城!尔等可有计策,替我除此人?”   “就在刚刚,属下看我军源源不断去救韩将军,却是陡然想到一策!”辛评昂然出声。“或可助明公除此心腹之患!”   “何策?”陈宫也恳切回头相询。   “此策唤做十面埋伏!”辛评看都不看陈公台,只是对着袁绍一字一顿。“专为擒杀如此豪杰而存,与关云长绝配。”   ……   “崔琰,字季珪,清河人也。汉末,从郑玄学于青州,车骑将军袁绍兼并青、兖,闻而辟之。时士卒横暴,掘发丘陇,琰谏曰:‘昔孙卿有言:‘士不素教,甲兵不利,虽汤武不能以战胜。’今道路暴骨,民未见德,宜敕郡县掩骼埋胔,示憯怛之爱,追文王之仁。’绍赞之,以为骑都尉。后绍治兵邺城,次于梁期,将攻邯郸,琰复谏曰:‘天子在长安,民望助顺,不如守境述职,以宁区宇。’绍不听,收其兵,驱为平原相。”——《新燕书》·独行列传 第二十二章 空期戎马收河北   七月中旬,在木料场着火的隔一日,也就是围城的第五日,袁军停止了从后方运输木料,也没有再打造攻城器械,反而是集中了上万辅兵运输泥土,然后开始在邯郸城东堆砌土堆,准备夯土成山。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行为。   要知道,常规意义上来说,冷兵器时代的攻城手段,无外乎是借着云梯攀爬城墙或者利用撞木轰开城门,而各种器械五花八门,无外乎是这两种基础器械的进阶版……而如果这二者行不通,那再往后就应该是投石车或者说石砲这种从战国时期开始出现的大杀器了。   但实际上,这年头的石砲一来没有配重,二来没有滑轮组,三来没有底座轮轴,而且制作周期极大,还有一些技术上的门槛,故此,从性价比的角度而言,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这种武器很少出现在战场之上。   当然,在投石器大幅度改良之前,面对着坚城,还是有几种取而代之的有效攻城手段的,譬如坑道、譬如水淹、譬如火烧,而这其中,有一种手段出现次数极多,效果极佳,而且在汉末尤其集中……没错,不是挖地道,不是水淹,乃是夯土山。   土山有一个优势两个作用,优势指的是土山完全可以在城墙打击范围外开始堆砌,而且很轻松就可以堆砌出远超城墙高度的土山,所谓简单安全;而两个作用一个是篡夺城墙的高度优势后,可以居高临下压制城墙,给攀城营造一个安全区域;另外一个,则是汉代夯土技术发达,根本就是很多永久性建筑的根基,所以夯土与堆砌的过程中,坚硬的夯土土山不停的下沉,本身会对城墙地基造成挤压,往往几座夯土山起来以后,根本不用攀城,城墙自己就倒了。   故此,东城起了土山的消息从城墙上传过来后,西城营中的关羽第一时间坐不住了。   “将军不能去!”出言阻止的正是郭奉孝,其人高冠袖衣,单手扶剑立在关云长身前,倒是格外恳切。“袁军连一次城门都没撞过,一次攀城而上都没试过,却居然直接堆砌土山,未免让人心生疑虑,恐怕是前日将军大发神威,引来忧虑,所以刻意设计……”   “本将知道。”已经披挂完整的关云长居高临下看着身前的年轻人。“此时堆砌土山过于急切,十之八九便是袁军要设伏除掉本将。但奉孝,本将只问你一事……若我不去,这土山真的立起来又如何?”   郭嘉登时默然。   其实,郭嘉何尝不明白,这就和前日晚上突袭韩猛军营时一样,属于一种近乎于阳谋的东西?   当时是关羽凭借着一日内的三次出击,展示出了远超袁营众将的作战能力,所以形成了战略威慑,这就使得袁绍不得不对关云长的每次出击都作出相应的战略回应,否则就很有可能遭受新的实质性杀伤,而这种杀伤是绝对难以接受的!但如果不想接受,那就如同前天晚上一样,形成疏漏,被迫延迟攻城的动作。   而现在,建在了城池另一面的土山其实也是一种战略上的威慑,关羽去了,十之八九是埋伏,可如果不去,土山顺利夯实起来又怎么办?而且一座不去,两座山又怎么说?三座呢?   到时候不说攻城了,便是外营本身也会丧失战略存在意义的……要知道,关云长之所以可以从容出击,靠的就是挨着城墙安全通道,靠的是城墙上的弓弩掩护,真要是土山建起来,关羽的安全通道也会被截断。到时候走都走不出去,那么这个以攻为守的策略又算什么?   “有些话本不该说,”想到这里,郭嘉只能换个法子来劝。“但将军身系一营安危,若此行稍有不测,那这邯郸城真能守吗?”   “不是这样的。”关云长闻言不由捻须缓缓摇头。“本将与审国相一起受命守邯郸,而且相互有言在先,城内事在他,城外事在我……换言之,此事本就是本将的职责之内!将军受命于此,岂能畏死而不战?至于若有不测,奉孝,你之前出的一日三击的计策极佳,乃是极有天分之人,我若死,还请你务必辅佐文圭执掌此营,安守在外!”   郭嘉还要再劝,关羽却又忍不住眯起眼睛来:“郭家子,其实说了半日,都还是只是忧虑而已……而我前日与他们作战,只觉得袁军那些将士个个皆如土鸡瓦狗一般,如此人物,便是有十重埋伏又有何惧?!土山既成,我便与潘文珪去应战,你便在此好生防守,如此方能两全!”   郭奉孝跟着关羽也相处了几日,如何不知道此人脾气,一时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摇头:“既如此,将军请务必多领一些人去,再和城中审国相做好联络。”   “联络是必然,但本将领只需一千人去足矣。”关羽正色相对,然后在郭嘉将要反对之前给出了理由。“非是本将拿大,一来若只是驱散土山前的辅兵无须太多兵马;二来沿着城下运动,又有埋伏可能,太多兵马带到城东反而累赘;最后,你只想到埋伏,可曾想过会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行调虎离山之策,等本将领兵到城东,袁军自发大兵攻营?而营寨若失,我等只能仓促回城而已。”   郭嘉当然想到了,所以一直只是劝对方不要出击,却在对方下定决心要出击后并没有再行劝阻……或者干脆一点,从一个兼掌军法的参军角度来说,他已经尽力而为了。   说起来,刚刚加冠,然后刚刚做了几天正经事情的郭嘉这时候真的是对荀彧格外佩服,当时对方也是年纪轻轻,却带着好几个大家族几千口子人一起从颍川迁移到邺城,中间家族纷争、妇孺难行,战乱挡路,盗匪劫掠,他却处置的井井有条……这些事情,当时从郭嘉一个束发少年的角度看起来真的很容易,可如今真的上手做起了正事,对上区区三千人的一个营地,他就发现事情做起来有多难了!   且不提作为军法官如何应对营地中的千头万绪,只是一个对将军建策,他这个参军都有些无力感……为什么?因为不存在算无遗策这种东西,因为任何军事行动都有风险,因为到最后终究要靠厮杀来决定一切。   绞尽脑汁,想到最大的可能,制定出最好的方案,说出来后却依旧战战兢兢,因为再好的计策都有可能是基于错误认知而做出的错误判断,届时都可能导致无数条人命的消失。   当然,相比较而言,郭嘉心里更清楚的一点是,在这个过程中,关羽这个主将才是最难的!因为无论是否听从建议,只要失败败,对方承担的责任都比自己这个建言者更多,付出的代价也更多。而当一个建议被否定的时候,譬如现在,郭奉孝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倒不是说郭嘉刻意逃避责任,而是关羽知道对方作为一个年轻人的胆怯,而其人作为一个将军主动揽下了一切——这一战,本就避无可避。   “公台啊,你觉得关云长会来吗?”天气闷热,袁本初却早早坐到了城东夯土山工地后方,然后望天兴叹,跟他坐在一起的赫然只有一个原本应该去清河抄家杀人却因为这个计策不得已留下的陈宫。   “明公以为呢?”陈宫坐在一侧,面无表情。   “我觉得一定会来。”袁绍幽幽一叹。“毕竟是公孙文琪手下的爱将,沮公与这些河北本地人都说,其人性情与公孙文琪绝类,而武勇与虎牢关前张益德相仿……我虽不知道其人到底如何,但既然与公孙文琪绝类,那便一定会来。”   “明公还是念念不忘白马贼……”   “什么白马贼?开战的口号而已,他是贼,我袁本初又算什么?”   “……”   “而且,我非是念念不忘,而是多年前便心存忌惮,兼有羡慕敬佩之意。”   “忌惮属下是懂的,可明公多年前便羡慕他什么?”陈宫不以为然。“彼时明公四世三公,坐守天下之望,而公孙文琪不过一边郡名将,若非一朝何进身死,董卓乱政,其人正握北地雄兵,忽然而起,又哪里轮得到这种人与明公并争天下?”   “不能羡慕其人洒脱任性,肆无忌惮吗?”袁绍扶刀缓缓而答。“我弱冠守孝六年,复又隐居洛阳数年,十余年枯坐不动,图谋深远,又何尝不在心中艳羡他锐气逼人,横行无忌?而若非之前十余年其人便文治武略,或牧守一方,或统军定乱,又何至于一朝事起,他便用兵如臂使指,我却反而落后一时呢?”   陈宫也是不由感叹:“明公还是对前日季雍、崔琰一事心怀耿耿?”   “不错。”袁绍当即颔首。“前日之事,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但身为车骑将军,统领三州十九郡国,天下四分有其一,又在军中当着众人的面发出如此军令,怎么可能更改?崔季珪明知不可为却又当面折我,他难道不知道,军事之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高祖路弃子女而传天下四百年,项王举世无敌却只能于史书中一睹风采,孰优孰劣?”   陈宫再度沉默。   “公台,我前日没有提前告诉你,不是要联合旧人刻意敲打你们这些地方上的人士,而是因为你们这些人没打过真的大败仗,不懂什么叫做生死攸关,不懂得什么叫生死荣辱系于一身……”袁绍以手握住对方之手,恳切言道。“足下想想就知道了,无论公孙文琪还是我,一旦败了,最多最多是个项王,而我一旦为项王,足下也最多就是范曾、龙且、项伯一般的人物,非但不为人所知,还要因为成败被以后的人贬斥为无能之辈!大战在前,咱们得务必团结一心!”   陈宫半是尴尬半是无奈,但这次到底是没有再与对方置气,而是缓缓颔首:“明公所言甚是,是属下有些不知轻重了!”   袁绍刚要再说话,却忽然见到远处的将台上红旗摇晃不止,却是豁然扶刀而起:“龙且来了!”   陈宫也应声起身:“属下这就去准备,务必将这位龙且留在此处!”   随着二人言语,辛苦了大半日,只垫了薄薄一层,最高处不过只有夯土将台那么高的土山工地上,辅兵们纷纷撤离。与此同时,原本袁绍身后遮蔽的严严实实的大营中却是忽然骚动,然后栅栏被放开,复又涌出无数甲士,将这个高台给团团围住。   与此同时,整个袁营彻底震动,不下二十部精选出来的士卒纷纷涌出……所谓十面埋伏之策,不过是层层阻击,层层削减,最后一击致命而已,确实正适合对付英杰无敌之辈。   ……   “绍与关羽战,从辛评计,行十面埋伏策,其在邯郸城东土山,闻关羽出城西外营,以得计,乃笑顾左右曰:‘龙且至矣,可期灌婴!’羽既出营,见袁营动,知有伏,参军郭嘉谏之,羽固慨然曰:‘土鸡瓦狗者,不堪一击,何期胜负?未闻赵括斩武安君也!’遂战。”——《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二十三章 又见猛虎起河东(上)   所谓十面埋伏之策,不过是面对着一个战斗力极强的对手时,实在是很难正面交锋取胜,然后迫不得已选择层层阻击,层层削减,最后一击致命而已。   说白了,就是利用或者创作一个狭长的战场环境,用一种变相的车轮战来解决对手。   狭长战场自然不用多说,极为庞大的袁军大营营盘和邯郸城城墙之间的狭长地带天然存在,实际上这也是辛评提出这个计策的根本缘由,不过考虑到关羽不可能带太多人绕城奔袭,狭长地带的空间也不够大,所以双方一次性投入的兵力都不可能太多,袁军虽然势大,却也需要分成几十部来行动,每部也不过是精选出的千人队而已。   而此时,随着营中旗帜挥舞,这几十部早已经待命多时的部众纷纷涌出,来到大营栅栏之后,进入临战状态,却是立即惊动了城墙上的守军。   居高临下的审配身边,也是瞬间有军士挥舞起了一面黄色的旗帜……旗语层层传递,这是在明白的告诉关羽,有埋伏,不要来了!   但是……   “关将军置若罔闻,已经过了南门。”有军吏一脸惶急来报。“国相,我等该当如何?”   黑着脸立在东城城头上的审配正遥遥望着打击范围外的援军土山根基,却是懒得多言……他当然知道军吏的疑问,知道对方心里非常难以理解,那就是为什么关羽一定要出击?   不出击的理由当然很多——土山不可能是一日就垒起来的,辅兵驱散了还可以再聚集,而且土山即便垒起来也未必就会真的挤压到城墙根基,造成破坏……更不用说埋伏已经显而易见了。   但是,他们俨然没有考虑到,这是一种战略上的回应,关羽不需要有拆毁土山的能力,只要他能在这种兵力阻隔下到达此处并全身而退,就直接证明了垒土山这种方式对攻城毫无意义,也就证明了袁军根本无法在城外阻挡他关羽……垒土山不需要人力物力的吗?兴师动众不需要耗费成本,殊无战果不会伤士气的吗?这次不成,下次再来?信不信几次下去援兵就到了!   而反过来说,土山垒起来,城内固然可以在城墙上加高设施啊,真的蚁附攻城,城内也早有准备,但这跟他关云长有什么关系?   多少年了,还是如此自大至极,还是如此喜欢贪功揽权,还是如此不想输于人!   “属下的意思是,除了城墙上弓箭手援护外,要不要派兵出城支援?”那军吏眼看着审配面色越来越不佳,赶紧明智的放弃了答案,然后继续问了下去。   “城门那里须做好准备,一旦不谐,立即开门接应。”审配呼吸着有些沉闷的空气,用略显沉闷的语气答道。“其余不管,我二人有言在先,城外事在他,城内事在我……他想逞英雄自去逞便是!”   军吏已然听出国相有气,哪里敢多言,便赶紧领命而去。   而就在审配气愤难平,关羽越过南门,继续往东面而去的时候,与此同时,袁军虽然做好了准备,却并未着急出兵,反而是放任关羽一路通行往东城而去……很显然,他们有些担忧过早出兵会让关羽知难而退,所以准备放一段路,将杀招放到回程之上。   不过,关云长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也跟着顺势降下速来,不急不缓顺着城前向前而去。   邯郸城南,中央将台上的辛评扭头看了看身侧已经西沉的太阳,抹了一把满是汗水的脸后,却是面色阴沉下来。   “仲治兄,”一旁的郭图俨然也有所醒悟。“关云长应该已经从城头审正南那里得知有伏兵了,这是在拖时间……他下午才出兵,磨磨蹭蹭到了这时候才刚过了北门,若是等他入彀却已经天黑,怕不是要趁机脱身也说不定。”   “看出来了。”辛评脸色比城头上的审配还差。“天色一黑,必然生乱,彼辈自然可以趁乱而走,而此战劳动如此之多,只要彼辈不死便是我等之败……关羽这人果然如沮公与所言那般,与公孙文琪绝类,看似傲慢鲁莽,实际上却狡猾至极!”   “非只如此。”郭图继续劝道。“主公自守东面土山,让仲治兄领城北十部在此统帅主营,却让陈公台领城东十部襄助于他,咱们就不说明明是仲治兄的计策却让陈公台领一半的事情了……只说以关云长之狡猾,若是被其人拖到天黑才逸逸然到了土山处,然后再撤走,倒时候仲治兄这十部精锐来不来得及参战都不好说吧?反而是陈公台统揽那十部,近水楼台先得月!依我说,不妨先出兵堵住北门,以确保阻断其后路,然后再出兵层层削弱方是正理!”   辛评看了看天色,也是咬牙颔首:“不瞒公则,愚兄倒不是怕被陈公台抢了功劳,毕竟此事但凡能成都有愚兄我一份建策之功,就怕事情不成,丢了脸面倒也罢了,影响明公大计才是万死难辞其咎……你想想,若是这一次如此劳师动众还被关羽逃了,那咱们这次攻城,十之八九就算是泄了气了?”   “发兵!”言罢,不等郭图再说什么,辛仲治却是干脆朝身边翎羽卫士传令。“让武安国出兵阻拦……告诉他,只要他的两部能稍作阻拦便可,不必强留;再让于禁出兵,告诉于文则,今日一战,只要他手下三部精锐堵住北门,不让关云长撤回去,也不让审正南的援兵从北门出来,不管关云长是否为其所获,他都是首功一件。”   而随着其人发令,旁边也是一边旗帜挥舞,通过旗语下令,一边也是翎羽卫士亲自纵马而去,面授机宜。   关云长眼见着身前身后两处营寨忽然齐齐出兵,且甲仗严禁,不似凡俗,却既不惊也不怒,而是冷笑一声,管都不管身后的于字大旗,也不招呼身后主力,而是径直提速,领着几十骑亲卫的往右前方绣着前武安二字的大旗处疾速冲去……而武安国部奉命出营,原本是准备让手下两部轮番顶着大盾去城下有限制的阻拦对方一番的,却不料甫一抬头便看到了敌军将领居然反客为主,先带着几十骑直冲着自己而来,也是有些慌乱!   不过,为首的武安国到底是北海名将,北海能够在青州大乱,黄巾肆虐无度的情况下有所保全,几乎是全靠其人一力维持,所以最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   于是乎,其人立即呼喊下令,试图整顿己方士卒……这一幕被关羽远远瞥的清楚,却是愈发冷笑,然后再度勒马加速,引亲卫骑士直扑此人。   关云长身长九尺,长髯赤面,天生威风凛凛,再加上此时其人胯下坐骑乃是昔日潘璋所盗的那匹白色神骏,人高而马大,形威而身速,更是如虎添翼,一时直扑过来,那些袁军士卒虽然是精选出来的,但也一时慌乱……而慌乱之中的第一反应,便是纷纷避让!   从城头上看过去,从高度又提升了许多的袁军前线夯土将台上看过去,关云长一骑当先,左右亲卫骑士分开道路,就好像什么东西蹚入如今河北秋日常见的麦田中一般,当面袁军士卒,纷纷闪开,正如麦浪左右分开。   那武安国今年已经三十有五,勉强算是戎马半生,却何曾遇到过如此诡异场面?而眼见着关云长居然瞬间透过自己手下无数士卒,直接迫到自己身前,其人第一反应不是提矛,反而是张口想说什么……但关云长马速极快,对方尚未出声便已经冲到身前,武安国措手不及,便被对方抬手一矛直接刺于马下!   享年三十五岁。   随即,身后跟来的亲卫骑兵中,潘璋兀自跳下马来,将武安国的首级割下,然后亲手绑在了关羽那匹神骏的马首之下……这才从容上马,随着面无表情的关羽缓缓回军。   而左右跟着武安国出来的士卒一直到此时都还是傻眼的,惊惧之中,居然放任对方从容归去,却又在片刻之后,在那精选出的八百步卒、两百骑兵冲来之前便轰然作鸟兽散……两部两千人,刚刚出营不过三四百人,上来便被斩首突袭,然后稀里糊涂不战而逃。   其实也不过他们,因为何止是他们这些当事人,城上城下,营内营外,也全都看傻眼了。   俄而,随着武安国部哄散回营,关羽带着武安国首级引众从容归到城下,城上邯郸守军激励之下,竟是齐齐吹号、擂鼓,卷旗呼喊;而中军将台之上的辛评、郭图,却是愕然半晌无言。   所有人都知道关云长很强,无论是卫将军公孙珣对他的看重,还是刘备、曹操那些人推崇,又或者是河北本地人士对黄巾之乱中此人表现的记忆,都明确无误的表明此人很强。再加上还有一个与之齐名的张飞在虎牢关前的表演,所以真没有人轻视过他,不然也不会有这个十面埋伏之策了!   然而,强悍到这份上,也是让人瞠目结舌……乱军之中,直扑敌将,斩首而还,全身而退,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了,遭遇战中,一方突袭,一方不备,本就如此,只能说关云长心理素质更强一些,手段更高明一些,胆气更足一些,对人心的把握更大一些……几个一些就造成了质的差距。   “诸君,”关羽勒马归阵,不慌不忙,却是昂然扬声相对自己身前这精选出的一千将士。“彼辈之策已然尽显,无外乎是欲在狭路之上层层阻击我等,然而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军勇往直前,每胜一场,气势便更盛一场,而彼辈则愈沮一层……故贼虽众,却不足挂齿;贼虽勇,不过插标卖首而已!还请诸君不用管身后之人,随本将继续前行,本将为诸君开道,诸君为本将安后,方可一往而无前!”   一千朝歌子弟兵,连着城上原本准备过来援护的弓弩手,闻言再度纷纷欢呼不止,士气大振。   关羽既杀了武安国,悬首于马下,复又继续引兵顺着城墙持矛向东而去,依旧不急不缓,丝毫不顾身后于禁如何举盾立阵,又如何在城门前堆砌杂物以作阻拦,更不管身前还将有多少埋伏、阻碍。   “确实有一番项王非战之罪的姿态了……”而另一边,辛评在将台上愕然了半日,却是一时强笑,然后却又旋即肃然。“但只要是人,我就不信磨不死他!将武安校尉之事传递下去,让诸位将军都好生小心此人的突袭之术!再让李进、程武二位准备依次出兵,程武麾下两部,李进麾下三部,轮番出击……告诉他们,不要管关羽,只要能够联手切下其人部众二一之数,便可算是尽了职责……速速出兵!”   说到最后,其人到底失了平日文雅姿态,变的狰狞失态起来。   周围军吏不敢怠慢,纷纷再度旗语传讯,骑士也纷纷驰骋,亲往叮嘱。   话说,前方李进和程武听到使者说起武安国的下场,又受了军令,却是各自头皮发麻……别人不知道,李进是真知道关羽本事的,而程武本人虽然不知道,却是非常信任自己亲爹的,来之前他爹专门有嘱咐,该躲的一定要躲,能不露头一定不露头。   但不管如何了,如今军令已下,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准备出兵,五个千人队,依次列阵,然后随着一声鼓响,趁着关羽本部行过一半,便大开营门,按照约定的顺序依次直扑出去。   不过,营寨在前,率先出兵的程武却又存了一个小心思,他哪里敢试着切关羽的一半兵马呢?根本就是冲着那一千士卒的尾部去的,按照他的想法,能切个十一之数,便足以谢天谢地了,至于完成军令的事情,不是还有李进李退之的吗?   这人脸大肩膀硬,兵多而家门强盛,让他来抗便是。   于是乎,随着程武率先出兵,当先一部千人,果然直扑关羽部队尾部,待到这一部兵马顶着大盾冲过城墙上的抛射,来到城下接战以后,他又再亲自领兵出后一部千人精锐以作接应……计划的很好,却不料前方关羽看到身后遇袭,虽然只是尾部极少许部队遭遇袭击,却竟然不顾一切,直接率前方骑兵折返。   程武心中无奈,更兼胆怯,偏偏季雍株连全家一事就在前日,又不敢轻易退却,无奈之下,其人最后灵机一动,居然命令亲卫扔下旗帜,然后下马混入兵种,兀自冲锋!   而随着关羽引前军到达,他又干脆率先向后逃窜,那两部兵马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关云长一冲,自然也跟顺势逃窜。   将台上,从辛评、郭图的角度远远看去,只见程武两部兵马冲出去,先只是匆匆忙忙切了个尾巴,然后关羽一回头,程武那里便乱做一团,连个阵型也没有,旗帜也不知什么时候丢掉,无法指挥,再然后就是一场理所当然的溃败……如此情形,除了大骂此人废物,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不过,李进爬在栅栏上,遥遥望见此景,越来越闷热的暑气之中,却是心中倒抽一口冷气——同病相怜,他哪里看不出程武这厮的自保之策?然而,程武一个代父出征的新人可以败的这么狼狈,他李退之堂堂兖州名将,如何能退?   谁信啊?   真要是有样学样,回去怕是袁本初便要宰了他和他兄长李乾,顺便派个两三万人抄了他的家,把这一仗的损失全都抄回来……没办法,这是真没办法,大豪强家族就是这么无奈,别看平日里耀武扬威,私兵无数,但越是家大业大,就越是容易受制于真正的强者。   毕竟,跑的了巫婆跑不了巫寺!公孙珣当日那句可族你三千人,至今言犹在耳,而从那以后,济阴李氏能多低调就多低调,乱世起来以后,不要说像另一个时空一样左右摇摆,试图自立了,干脆就是袁绍手下三州豪强中不闹事的典范!堪称任劳任怨,所以极得袁绍看重。   一念至此,李退之再无可想,只能回身招呼自己手下三部,也就是那三千宗族子弟兵,准备拼命吃下关羽一半兵马!   “等关云长过此营寨,整儿先去。”李进从栅栏上跳下,正色吩咐道。“领一千兵直扑其腰!然后五兄再去,依旧是一千兵,直扑其尾……若关羽回援,我自引兵当之!你们得手后,便即刻撤退,不用管我。”   所谓整儿,正是李乾长子李整,也是李进的族侄,今年不过刚刚加冠,闻言不由张口询问:“叔父大人何必如此忌惮此人?不过是旧日一个同僚,便是武勇出众难道便刀枪不入不成?咱们三千兵马俱是善战的宗族子弟兵,以三攻一,哪怕是对方背靠城墙,有所援护,又有负隅顽抗之姿,也未必不能胜吧?依我说,也不用放他过去到车骑将军跟前了,直接灭了此人,咱们李氏独享其功,岂不是让天下人从此不敢小觑我们济阴李氏?”   李进看着自己这个身材雄壮却又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只觉得对方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于是一时神伤,却又缓缓摇头,然后方才看向了另外一人:“五兄,待会你先出兵击其腰,让整儿击其尾……”   李整脸色大变,刚要再说,营寨外却已经传来嘈杂进军之声,而李退之板下脸来,却是干脆下令出兵,李整也只能讪讪而退。   片刻后,随着营寨栅栏被齐齐放到,一部千人兵马率先跃出营来,竟然直扑关羽前军,而为首之人正是李整!   另外一名族中老成人担任的司马无奈扭头看向了李进,而李进长叹一声,只好提矛上马,亲自去救自己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子。   ……   “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荀彧 第二十四章 又见猛虎起河东(下)   不知道是不是战斗已经开始的缘故,下午时分,闷热的天气中,袁绍居然有些呼吸不匀的感觉……这让向来注重风度的袁车骑有些不安,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养气功夫。   而就在这时,军中负责传递消息的翎羽卫士却是忽然到来:   “回禀主公,武安校尉被斩,麾下两部溃散,但于禁将军已经率三部前驱,堵住了关云长后路……”   袁绍闻言冷笑一时,其人左顾右盼,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心中的郁闷,或者发个怒,却发现连陈宫都去预备最后的包围和阻截了,哪里有什么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呢?   无奈之下,其人只是微微挥手,撵走了卫士,然后依旧在数千甲士的环绕下急促呼吸……当然,此时他绝对不会在意自己呼吸匀称不匀称了。   但过不多久,又有翎羽卫士来报:“程武校尉战败,其麾下两部溃散!”   袁绍眨了下眼睛,继续冷笑一声,依旧没做表示。   然而,过了一阵子,翎羽卫士却又三度来报:“主公,李校尉麾下李整司马被关羽生擒,李校尉投鼠忌器,不敢轻动,只能尾随,关羽部从容脱身,已转过城角,往此处而来!”   这下子,袁本初却是收起嘴角笑意,幽幽叹了口气。   话说,袁绍当然知道李整是谁,实际上济阴李氏恐怕是其人麾下最得用也是最有水平的一家宗族豪强,比清河季氏、东平吕氏、东郡薛氏,都更入袁本初的眼睛,而这么一家大豪强的继承人被抓,他当然可以理解李进的无奈……不过,这也愈发让袁绍感到郁闷了。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公孙珣在前,这个世界似乎也就是这样了,但是就因为出现了这么一个标杆,出现了一个不停散发着奇怪思想的人,之前的孙文台也好,随后的公孙伯圭也罢,还有如今的袁本初却都忍不住对自己进行了审视。   这种审视,未必是触及灵魂的,也未必是行之有效的,但是从观念上而言却是毫无疑问是一种洗礼和进步。   换句话说,这次抢攻邯郸,刚一开始袁本初就对自己手下这种低劣的军队组织形式产生了某种不满和不安,而且这种情绪随着之前友军坐视田银部覆灭不理,到今日擒获一人、斩杀一人就让数千兵马丧失战斗力,却是变得越来越明显了。   甚至于说,此时这位袁车骑隐隐觉得,在与公孙珣这种相争天下的大局中,相比较于邯郸一城得失争一个先手与否,内部军事整编似乎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不过,随着关云长领兵转过城角,来到城东,袁绍倒也来不及多想了,他遥遥看到城角处一军闪出以后,便强打精神,肃容相对。   “主公,”又一名翎羽骑士到来,却是代表了陈宫到此。“陈长史说,他准备放关云长到土山前,然后两翼齐发,兜对方,还请主公稍安勿躁!”   “知道了!”袁本初微微一挥手,稍显不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这是当然的,要知道,眼见着关羽和其部众转过墙角,出现在视野之内,李进三千兵兜后,又有于禁三千兵堵住了北门,然后身前四千甲士,还有一个陈宫手握十部万军继续安排围堵,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失利的迹象来。   然而实际上,此时袁绍内心还真不像表面上那么镇定……虽然说光天化日之下,其人位居高地,然后数千甲士环绕,基本上算是安全无虞,想要重演河内吕布那一战基本上也就是想想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沉闷的天气中袁车骑总是不免心悸,因为他总觉的哪里不对,总觉的关云长这一战根本不会这么只凭着一股血勇之气来作战。   而袁绍想了半日,唯一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便是这关羽准备拖时间拖到天黑,然后趁机溜走……那么从这场战斗付出的战争成本与死伤数字来说,倒是完全可以说是关云长获胜了!   可是闷热至极的天气下,随着袁本初再度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却又再度怀疑起这个猜想来了……毕竟,这温度怎么看都不像是马上要天黑的情况吧?   城东面,城墙下的阴影中,关羽早已经看见袁绍处密密麻麻俱是甲士环绕,却只是又抬首望了望天,便依旧不急不缓,缀着李进所领三部三千人继续往前方那似乎根本看不到胜机的土山而去!   袁绍远远瞥见,心中愈发惊疑不定。   但不管如何了,随着时间渐渐流逝,振武将军关羽不顾三面无数敌军环绕,宛如闲庭信步一般,终于还是来到聚集了足足四千甲士的土山跟前,然后驻足立马!   一时间,土山左近,城上城下,空气宛如凝固。   “大局已定!”袁军上下,眼见着北门南门都完成了堵截,便是东门前也有沮授不顾一切,派一支格外精锐的部队顶盾上前后,不知道多少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便是呼吸都陡然顺畅起来了。   “关云长耍什么花招?”审正南在城头,也开始心中生疑,变得严肃起来。   “将军。”便是潘璋,此时也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无妨。”关羽微微示意,然后却是勒马向前,径直来到袁绍阵前,并当众喊话。“朝廷钦命振武将军在此,请问诸君,此处可是袁贼垒土山攻城之处?”   阵前甲士、军官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而甲士的两名首领,一个文丑、一个高览,却是在冷笑之余回头望向了就在身后端坐的袁绍。   袁本初明显也怔了怔,但很快便醒悟过来——对方在拖延时间,并给自己撤军找理由,而两名将军则是在请战。   但怎么说呢?   死要面子这种东西,倒是很合乎袁绍胃口,甚至一瞬间,虽然被骂了袁贼,可袁本初对关云长的印象却变的好了起来……因为有明显缺点的人就是一个可以驾驭之人,若是如此人才能归于己方,那之前的什么武安国、田银,什么李氏、田氏,又算什么?   没错,一瞬间,袁本初居然想上前搭话劝降!   当然了,看了看前方文丑、高览二将的表情,想了想死掉的那些将领,更重要的一点是袁绍回想起了华雄为张益德所斩、吕奉先飞马入营的场景,到底是按下了这个念头。   “传令下去!”一念至此,袁绍反而即刻下令。“让文、高二位将军忍住,不要因为些许言语乱了阵脚,静待陈长史合围!不过,可让藏在军中的弓弩手上前,一旦就位,便立即发动,射杀此獠!”   “死要面子!”城墙上的审配听了半晌,此时又居高临下看到袁军阵中弓弩手偷偷向前,也是又急又气,以至于心中暗骂。“一辈子都改不掉!今日若死在城外也是活该!”   然而,关羽单骑立在阵前,见到身前四千甲士兀自不动,反而是阵后有些许异动,却依旧不慌不忙,只是继续扬声而言:“若是如此,那诸位着实辛苦,四千民夫,为袁贼所执至此,居然要披甲担土,负盾使力……当然,这也怪不得,本将观工地台上正中那位监工,其人身形上长下短,头大身小,天生刻薄之像,想来也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不过,此人此时坐在桌后,宛如插标卖首一般,诸位若是受他之苦,何妨转身取了此人首级,然后随本将回转?我家卫将军爱民如子,在他麾下,绝不会如此可笑!”   阵中骚动一时,袁绍也怒极反笑……想他袁本初自幼以仪表出众闻名,哪来的上长下短、头大身小?还什么插标卖首?   四千甲士在此,有种你上来取我首级?!   而另一边,关羽占了嘴上便宜之后,依旧不慌不忙,只是微微拱手示意:“此行本为土山而来,并不愿伤及无辜,而如今诸位既然已经停工,又怜惜后方家人,不愿意随本将走,那本将便不再叨扰,先行告辞,将来有缘相会!”   言罢,其人便在凉风习习之中,兀自回身归阵。   须知道,袁军这四千甲士乃是以防万一才预备下的,本身是为了防止对方突阵拿下袁绍,弓弩手并非一开始就完备,便是其余诸部,因为城墙上拥有更高的打击视野和更远的打击距离,所以也没把弓弩手当做标配,反而是以盾兵为主。   故此,此时对方陡然一撤,立即让袁军上下派弓弩手围射的打算一时打算落空,然后各自茫然不知所措。   “合围!”土山处陷入为难,可凉风之中,陈宫那里却是终于完成了最后的布置,然后其人不再犹豫,即刻发动旗语,号令全军合围。   “杀掉俘虏,全军掉头!”关羽归阵,也是立刻下令撤退,似乎要做困兽之斗。“无论骑步,全军扔下长矛,皆执短兵!”   命令有些奇怪,但潘璋以下俱是久随关羽的子弟兵,如何敢怠慢?扔下长矛之余,潘文珪更是亲自上前一刀剁下了被俘虏的李整之首——后世济阴李氏的首领之一,李典的堂兄,一度做到青州刺史的兖州第一豪强之主,就这么干脆利索的在自己二十岁初阵之日,一命呜呼。   然而,就在关羽忽然发出奇怪指令,并引兵掉头之际,也在袁军忽然旗鼓大作,全军震动,很多地方已经开始顶着城墙上大面积弓弩打击也要奋力抵挡城下合围之时,数骑忽然从堵住东门的沮授部那里飞驰而出,分别往袁绍与陈宫这里而来。   “注意天气?!”袁绍闻言一时茫然不解。   陈宫却是陡然面色煞白。   而袁本初怔了片刻后,随着脑后一阵凉风吹过,也是忽然明悟,并慌忙看向身后——原来,不知从何时起,一片积雨云已经出现在了视野边缘,并且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还急速向前滚来!而联想起之前闷热到不正常的情况,袁绍哪里还不明白?这场理论上是初秋时节,实际上却是典型夏日暴雨的天象,恐怕正是关云长此番出击的缘由与倚仗所在!   怪不得土山刚刚垒起第一日对方便立即出战!   怪不得对方一路上如此好整以暇!   怪不得对方只带了一千兵马!   关云长等的根本不是天黑,他等的就是夏末秋初的这场暴雨!   城头上,没有人提醒的审配也已经在积雨云未出现之前便恍然大悟,因为他之前猛地一抬头却迎面吹来了一阵凉风,再一低头,关云长却已经下令弃马扔矛了……说起来,关云长虽然久在朝歌,但河内北部、魏郡、赵国却在水文地理上天然相同,都是挨着太行山,都是漳水流域,都是河北地区中央最南侧的平原地带,也就是难怪关云长会对这边气象有所了解了。   同样的道理,也难怪会是沮授和审配这二人率先醒悟……不过二人在醒悟之余也是各自难堪,毕竟他们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而关云长却是河东一个杀人犯,算上之前在邯郸给人做工并被公孙珣招揽的那一年多时间,也不过在此地区区七载而已!   然而,双方对本地的气象了解却是千差万别,甚至产生了质的变化。   回到眼前,陈宫回过神来,满脸煞白之余也是第一时间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务必要围捕关云长。   但是,天象这个东西,绝不是人力可以对抗或者可以强行胜过一头的,最起码在这个时代是做不到的!这边命令刚刚传下去,那边袁军士卒就都已经经历了从之前一整日的闷热无比到凉风习习,再到陡然冷气逼人的一次转变。   而还不等各部军官奉命直扑关羽所在,豆大的雨滴便开始滴落,然后旋即就是一阵骤雨疾风,与城头上的箭矢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抬头之余更是造成了慌乱,更可怕的是,天色几乎是瞬间便昏暗起来,五步之内,几乎难见身形!   巨大的混乱之中,友军早已经擎出的刀枪剑刃反而成为了自己一方最大的敌人,踩踏和误伤成为了减员的最大源头。而土山工地周边的甲士,也遭遇到了自己特有的敌人——泥泞和湿滑配合身上的甲胄,成为了运动的最大阻碍。   与此同时,关云长与其所部却紧紧挨着城墙行动,天然秩序井然,更不要说刚刚天色变化之前,关云长便直接下令,全军扔下长矛,一千人无论骑步,只执环首刀,冒雨短兵相接!   皮甲短兵,或许不是雨战的最佳装备,却是目前战场上最合适的装备;袁军醒悟过来或许也能立即做出如此动作,然而这个醒悟的过程却是需要拿命来换的!   昏暗之中,还不知道自家少主已经掉了脑袋的李进所领三部遭遇到了最直接最残酷的打击!关云长纵马而来,趁着雨水尚未浸透路面,亲自冲杀在前,两百骑兵趁乱践踏,随后八百士卒涌来,俱用环首刀劈砍,断肢残躯,一时滚滚落地,血水雨水,一时混混一体。   雷声鼓声雨声遮掩不住杀戮声与惨叫声,更不要说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将战场瞬间照亮,却又瞬间消失……李进情知推进到城墙下的自家士卒遭遇到了屠杀,却竟然无能为力,毕竟这种局势,就是神仙也难有效指挥。   凡事当思退。   大雨滂沱中,战场混乱中,刚刚借着闪电看清了城下惨象后,颓然立在战场上的李退之,脑中忽然间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古怪念头。   话说,之前闪电照亮全场之时,关云长也是再度瞥见了这位多年未见的故人,然后便兀自持刀勒马向前!   不过,随着一开始那阵骤雨过去,五步之内难见身形的情形来得快去的也快,那个闪电之后不久,虽然还是昏暗,但视野还是模模糊糊有了,再加上关云长人高马大,李进同样远远望见对方——却居然干脆折身而走!雷声之中,一起撤退的还有依旧保持建制和战斗力的其部两千多李氏子弟兵。   这真不是李进胆小,其实要是他本人倒也罢了,但如此局面,一个不好,却是要将自家子弟白白葬送许多的路数……要知道,事到如今局面已经很明朗了,之前的武安国只是偶然,关云长此战真正的杀招便是这场大雨,猝不及防的袁军在大雨刚刚落下的这个阶段几乎是毫无抵抗力的……让自家子弟独自去承受关羽这最狂暴最有效的一段杀伤,李退之绝不可能接受。   而李进既然下令全军撤走,城下通道一时通畅,关云长立马在雨中,却既不追赶,也不趁机后撤——平心而论,此时就势撤走,若是能突过守在后面的于禁所领三部,然后全身回营,这一战便是天大的胜仗了。   但关云长却似乎并不知足。   其人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再度转向,顺着东城城墙往北扫荡!   城墙上,浑身湿哒哒的审配也借着微光看到了关羽的行动,却是连声感慨……话说,这个战术动作,看似自大,其实是谨慎之举。   为什么这么说?   要知道,关羽的大营在城西,土山和目前的主要战场在城东偏南,而由于关云长之前斩杀了武安国,击退了程武,所以看起来是来的路上,也就是城南这条路的阻碍更少一点,而且路程更近。但不要忘了,袁绍八万大军在此,虽然是围三缺一,可实际上却是从南面而来,故此城南的营盘格外之大,格外之厚!   换言之,关云长若是从城南走,万一赶到于禁身前时因为雨势渐小而被对方给堵住了,那还是很危险,因为他区区一千人马穿不过袁绍的大营,并无其他道路可走,最终还是要被合围,而若是那样,便是他审正南也不可能真的冒着破城的危险去开门营救;可若是从北路走,虽然堵截的兵力或许更多,但大雨下成这样,地面泥泞、视野不全,关云长突破不成完全可以倚仗着兵力灵活的优点从营中缝隙往外窜出,从更外围绕城归营的。   更别说,这么一回头,必然会让守在东门的沮授部措手不及,而若是胜的利索,说不定审配还可以主动开东门引关羽入内。   “去做准备!”审正南稍作思索后,也是即刻回首下令。“派一千人往东门后隐蔽,准备开门接应,再让城头上的人辛苦一些,尽量往东面集合杀伤!”   城头上的军吏不敢怠慢,自然依令而行。   而片刻后的沮授所部,大雨之中好不容易恢复了回来,此时猝然遇袭,也确实是再度慌乱不堪起来。   话说,沮授是个极出色的人物,让他领兵,决不能算是失误,但就像曹操第一次独立领兵时的狼狈一样,他这种人再聪明再有条理,也是比不上鞠义、张颌、于禁,甚至李进那种临阵军事经验丰富至极之人的,而且他还不能像一些勇将以身作则,冲杀在前。   或者说,他的倚仗,本就在于条理分明,士卒秩序井然而已。   但一场大雨,一场回马枪式的突袭,却让沮公与最为倚仗的东西滑落在地,也让他陷入到了一个最难堪的境地,甚至于说是危险境地——混乱之中,本就擅长斩首突袭的关云长也同样注意到沮授的位置,然后干脆弃掉城门前的战斗,亲自向沮授处杀来。   左右军士纷纷来救,却被跟在关羽身后的潘璋等人死命隔开。   眼见着一时危急,沮授之子,也是初次从军的沮皓不由在将旗之下下跪恳求,涕泪相加于雨水之中:“大人何必争一时之气?”   “受人恩禄,成人之事,今日若退,有何面目见天下人?”沮授一时气急,竟然将自己儿子一脚踹开。“再说了,我军兵马如此雄厚,战局也乱成这样,他区区一千人看似强盛一时,却只是在以攻为守趁乱寻个退路而已,怎么可能真就让他给斩了?!”   沮授的话是对的,就在关云长尝试推进到沮授身侧之时,忽然间就听到身后一片欢呼,回过头来才知道……原来,看到城下关羽所部战局占优,审配不顾危险,主动打开东门,引兵前后夹击门前的沮授残部,顺便接应关羽所部入内!   见到此景,关羽也不恋战,反而即刻勒马掉头,准备入城——说到底,关羽从不是个鲁莽的匹夫之将,而是个非常实际,非常善于借助环境、工事的将领,那些看起来嚣张至极的表现,乃是做好准备之后,用最小代价换来最大收获的一种表象而已。   就好像一千碰八万,看似荒谬……但实际上呢?却是城下作战本就是一千人最合适,真要是三千人齐出,反而笨重。   同样的道理,垒土山第一日便强行出征,好像是赌一时之气,但其实却是看准了天气,准备借天威引发乱象,然后从容归去。   便是眼前,他之所以不顾敌军厚重兼环城往外的地面泥泞湿滑已经不便马匹作战而依旧选择冒险突袭沮授,本身就是为了造成沮授所部混乱,然后趁机清理东门,以便撤退而已。现在既然有机会全身而退,他自然毫不恋战。   但是,眼见着东门前专门负责阻敌和看守城门的沮授一部在前后夹击下瞬间崩溃,然后东门大开,关云长亲自断后撤军……然而,未过多久,潘璋刚刚奉命引兵入城,关羽尚在城外断后,却有一名袁军大将不顾一切,在战场上寻到了关羽,正是渤海高览高明卿!   话说,高览与袁氏姻亲陈留高氏并无关联,他乃是渤海豪强之家高氏子弟,而其少年时便好勇斗狠,浪荡无行,只是素来景仰自己一位族兄,唤做高衡、字玄卿的人物。但是他这位族兄忽然有一日弃了那种游侠生活,带着一些伴当自去投军了,而且很快,就在当时还是个别部司马的卫将军公孙珣麾下随同出塞,并居然一去不回。   一开始高览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有族兄伴当回乡,这才知道,他那位族兄不是战死,而是得罪了公孙瓒,复又因此牵扯到当时公孙珣与护乌桓校尉夏育之间的私人恩怨,在军中两面为难,最后被公孙珣和那个夏育一起给活活逼着自杀了!   这件事情以后,视在河北势力极大的公孙氏为仇眦的高览也不再整日浪荡,而是干脆投军。   而等到黄巾乱后,此人虽然因为戍卫之功得以升迁,却在听说公孙瓒将来渤海为任之后又选择了背离家乡,入州中为官,前后数年,机缘巧合,最后终于光明正大的与公孙氏在战场上相会了。   总之,正是因为公仇私怨并有,所以其人在河北作战,向来奋不顾身,之前在旧渎如此,今日也是如此——想想便知道了,高明卿此时见到关羽以千人戏耍数万大军,最后杀伤无数之余居然要从容而退,又如何能忍?   渐渐淅淅沥沥的雨水之中,其人怒从心起,兀自脱下满是污泥已成累赘的铁甲,然后只提一根长矛,便径直引数十亲卫往城门处直扑而来,俨然是要留下关羽!   高览气势汹汹,关羽如何看不到,只是看到对方未着甲胄,没想到是什么重要人物而已。不过既然来了,那关云长也没理由不战,只见他不慌不忙,先是下马将坐骑交与撤退士卒往城中带去,复又从一城内接应士卒手中取来一矛,自带亲卫上前阻拦。   两拨人在城前相撞,双方堪称正面交锋,而这时关羽才察觉到来人不凡,复问姓名,才知道是渤海高览,再加上正面交锋不比突袭作战,又各自有数十亲卫相从,所以虽然有些强弱分明,但哪里又能一时能分出胜负?尤其是一方奋不顾身,舍命攻击,而另一方却要顾忌地滑雨大,只是想阻拦一时罢了。   而且,便是城墙上的邯郸守军有心想放箭,此时混战在一起,他们也不好插手了。   战局来到这里,袁军上下早已经沉闷到了极致,但随着云层渐渐散开,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这一幕被瞥见后却几乎成为了袁军上下所有人的翻盘希望!   只要拿下关羽,一切损失都是值得的!而只要关羽从容入城,那今日一战便是实打实的大败了!   袁绍亲自下令,让文丑引本部突袭,直取关羽!沮授也亲自拔刀督战,号令亲卫连杀十余溃兵,重新组织所部向前,便是沮授更北面的赵宠、鞠义等未来得及参战诸部,此时闻讯,也纷纷引兵而来……尤其是从张邈降兵中脱颖而出的陈留赵宠,其人乃是有倚仗的,不仅是他的距离次于沮授本部,关键是号称中原勇猛无双的典韦作为他的乡人,领一曲最锐士卒,此时正在他麾下。   以赵宠的见识,他还真想不到这天下有人能步战肉搏胜过自己这位老乡。   但不需要知道典韦是谁,城墙之上,得到各处汇报说见到如此多人马汇集的审配便已经窥见了危险,便连连鸣金示意关羽撤退。   关云长心思缜密,心中更是比谁都清楚,此战本就是靠着暴雨那一阵完成些许突袭,然后趁乱而退,再拖下去,必然会有危险,但眼前这个高览势如疯虎,又如何能轻易退却?   不过就在这时,一将忽然自城中纵马突出,直扑高览,而地面此时已经完全浸水,便是城前地面也已经湿滑不堪,那匹战马极速冲锋后在城门口复又转向交战之处,一个趔趄竟然是直接整匹马翻倒,然后以几乎是以砸的方式滑向了正在交战的二人。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残留兵刃也瞬间划开了马身,血水四溢。   哀嘶鸣之中,这匹马注定要死的极为惨烈了。   不过,如此一匹大马直接砸来,关羽和高览再怎么纠缠此时也不得不一起狼狈避让,然后就此分开,甚至其他交战之人也因此变故,纷纷停手。而关羽分开后,这才发现来将赫然是之前奉命引兵先入城的潘璋,而潘文珪明显是从急促的鸣金之声中察觉到了自家将军潜在的危险,便不顾一切,转身出城营救。只是此时马匹失控,其人也被甩在一旁上,挣扎难起,惊得关羽赶紧上前扶住,然后招呼士卒就此撤退。   另一边,高览回过神来,见到关云长已经速速往城门洞中而退,如何能够心甘?更何况,关云长虽然体量极大,力气十足,但此时抱着一人,也终于是让他瞥见了机会。   于是乎,高明卿心下一横,复又从地上捡起一矛,便大吼一声,然后继续奋不顾身,直接引着亲卫试图追入城门。   “将军速走,不要管我!”浑身酸疼难忍的潘璋听到身后叫喊,更是急切不止。   “莫要乱动!”关羽一手扶住潘璋,继续前行,一手紧握手中长矛,却是暗中叮嘱。“你只回头去看,待其人到我身后十步,便立即出声,我自会松手!”   潘璋心下醒悟,便不敢多言,只是奋力扭头死死盯住追来之人。   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刚刚一阵子错愕而已,双方距离能有多远?潘璋得到叮嘱回头,便看到对方只在二十步外了,甚至已经有关羽亲卫转身搏斗试图阻碍,却被高览亲兵给挡住了而已。   瞬息之后,城门洞边缘,将要拐弯之时,眼见着对方还有七八步远,便奋力举矛冲锋,潘文珪不敢怠慢,即刻大喊,而关云长立定身形,一边松开潘璋,一边回身单手掷矛……一矛既出,直接穿胸将对方钉在了城门前的空地上。   高览部属惊慌失措,纷纷去救自家将军,而关羽却是在残存的侍卫护卫之下,从容扶起潘璋,径直入城去了。等到袁军各路兵马赶来,城门早已经关闭,然后只有城门前十余名亲卫正围着一具被钉在地上的尸首恸哭难止,不远处一匹被开膛破肚的战马尚在地上嘶鸣不止而已。   当然,周围一片狼藉也是免不了的,但无论如何,都没有这二者,尤其是地上的渤海高明卿最为显眼……可怜其人未能为兄复仇,也不能临阵杀敌,反而因为一时冒进就落得如此下场。   但乱世之中,这大概也是寻常事吧?   就在袁氏诸多兵将各自于雨中神伤之际,忽然城头上数支箭射来,却是给了那匹哀鸣战马一个了断。   俄而,城头之上复又传来一个响亮声音:“城下袁贼所部诸人听着,我家国相和振武将军刚刚说了,今日战事至此,已经了断,唯独念及此人勇烈,城下尸首尔等尽可从容收回,不必忧虑城上弓弩。但有一事,还请务必转告袁贼,插标卖首之言本是阵前引战戏语,但不想袁贼竟然如此可笑,属下诸多忠勇之士的首级,纷纷如此轻易卖掉,却不知道将来谁还愿为他这位袁公效力?”   雨水淅淅沥沥,诸将默然无声。   ……   “汉末济阴李进者,字退之,素称名将。左右或不解,问及太祖,太祖对曰:‘战有胜败之分,军有进退之难,李退之进可拔城,退可保军,故足称名将。’”——《子伯兵法》·名将篇   “羽既破袁军归营,郭嘉冒雨迎之,大感慨:‘以微末之资,擅测将军之神武,实不为智。将军此战,堪称神武。’羽睥睨对曰:‘昔在中山,卫将军曾语曰:为将者,焉能不知天文,不知地理?往来,已九载矣!今日以此言复赠奉孝,当勉之。’嘉拜服。”——《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二十五章 世间底是英雄物   雨水没有彻底的停下来,邯郸城外的袁军大营则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萧索气氛中。   之所以说是诡异,乃是说整个大营其实都在忙碌,收尸、整理军械、挖掘排水沟、安置伤员……同时别忘了,头顶上的细雨依旧在噼里啪啦的敲打着帐篷。但是,偏偏一个如此忙碌的大营却显得极度消沉与安静,这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想想也是。   两位两千石战死,一位千石司马战死,连着自我践踏、误伤的,袁军上下拢共有两千余死伤减员……当然了,平心而论,这对袁军而言倒称不上什么伤筋动骨的惨败。其中,两千伤亡对于八万大军而言真的只是毛毛雨,而且还都是分散伤亡,所谓建制还在,随时可以补充;三位战将身亡可能有点过分,但说实话,袁绍握有十九郡国,真不缺这种为了出人头地而来此建功的世族子弟、豪强头子。   死了一个武安国,必然还有武安邦,没了一个高览,或许还有一个高阅在等着。   唯独这一战,几乎是关云长独自领千人所为,而其人一个六七年前以勇猛著称的武将,却居然能把握天时,掌握战机,以一己之力将袁军八万之众、三州英杰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后几乎全身而退,实在是太让人难堪了!   配合着攻城一方最讨厌的雨水,也就难怪袁军上下士气格外低落了。   中军帐中,无数幕僚、军将、吏员汇集,而往日往往面红耳赤,争执不休的这个要地,此时却鸦雀无声,大概就是这种士气低落的最直接体现了。   “明卿的尸首已经装殓好了吗?”隔了不知道多久,倒是刚刚用热巾敷过了额头的袁绍扶刀从后帐转出,尚未落座便主动询问,算是打破了沉默。   “回禀明公,已经装殓好送往渤海了。”陈宫避无可避,只能黑着脸应声。   “本该亲自为明卿主持葬礼,但战事如此,也不好轻易脱身。”袁绍一声感慨,这才坐下。“我长子袁谭,刚刚束发,如今正在邺城,待会我派人写封信去,便让他替我往渤海走一趟,也算是聊表哀思之意……”   “主公如此恳切,若高将军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感激的。”郭图在旁微微俯身称赞。   “哪里是恳切?”袁绍坐定在高腿几案后的太尉椅上,一时摇头。“分明是愧疚,此战……”   “明公!”   “将军!”   “主公!”   袁绍一言未定,周围便有许多有准备之人主动闪出,然后俯身行礼……从总揽幕府、本就有背锅责任的陈宫,到这次计划的制定者辛评,再到失了东门守区的沮授,还有诸多昨日参战将领……不用想都知道,这些人此时纷纷出言,俨然是要请罪的。   但是,袁绍连连摆手,却是将这些人的争先恐后给挥手打断:“都不用说了,前日一战,若是论罪,那自我以下皆有罪,可若要寻一个人来担此罪,却不如让我一人为诸君担起来……此战到此为止,诸君全都尽力了,是我这个一军主帅指挥无能,以至于出师不利,我当领罪以谢天下。”   帐中一时愕然。   袁绍不急不缓,只是在众人茫然的目光中解下头上的进贤冠,复又撤掉发髻,然后一手握发,一手却兀自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来,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将自己的满头秀发从根部给直接割了下来。   可怜袁绍素来以容貌闻名天下,此时突然去发,所谓中间秃,四面长,倒是显得格外滑稽。   然而事发突然,众人无法阻止且不说,此时既然见到袁绍断发,满帐上下,却又谁人敢笑?实际上,只是片刻之间,帐中就无人再立着了。   “八万之众围堵一千轻兵,却损兵折将,本该斩首以正军法。”披散着头发的袁绍收起刀子,起身来到帐中,对着跪倒一片的众人缓缓而言。“但三州十九郡国皆将讨贼事托付于我,不得已要留有用之身以对将来,所以只能割发代首,以正视听……军法官是元图,但他如今替公台去了清河处置季氏,尚未归来,那公台……”   “属下在!”陈宫这才抬起头来。   “头发与你,今日事后,还请你替我将头发悬到将台之上,明告军中上下,罪将袁绍已经处置,望全军莫要再视军纪为无物。”   陈宫半跪着起身接过头发,却又几乎落泪:“明公何至于此?臣等无能……”   “我可以无能,敌将可以智勇兼备,但你们却不可以无能!”披散着头发的袁绍俯身厉声相对。“若你们都无能了,我拿什么与公孙文琪并争天下?!”   帐中呼气连连。   “关云长这人,本以为只是一勇之夫,所谓樊哙、英布之勇,却不料彼辈明天象,知战机……”袁绍站起身来,继续四顾而言。“如此人物,已经堪比古之名将了!还有审正南,其人慷慨激烈,忠贞果敢,也是古名臣风范!便是之前的公孙伯圭,平原一败,也绝不是他不能战!至于公孙文琪其人,早在讨董之前,便已经是公认的天下统兵之人第一了!而我袁绍呢?出身世族,自幼养于洛阳繁华之地,成年后尽孝读书,何曾会打过仗?!若不倚仗你们,我可有半分胜算?!高祖能胜项羽,靠的是萧何、张良、韩信,不是他自己!若让高祖与项王各领十万兵,一决胜负,他早死一万次了!所以这一战,罪皆在我,诸君无过!”   “臣谢过主公!”听得此言,陈宫捧着对方的头发领头谢过袁绍的恩典,却是已经改了称呼。   而其余人等虽然没有像陈宫这般认主,却也纷纷叩首谢恩。   “都起来吧!”一口气说完,停了半晌,袁绍方才回到座中,然后示意众人起身。“也不用谢了,此战的责任到此为止,不必再提,今日我只听有用之言……”   “明公!”辛评咬牙上前。“前面斥候来报,说是昨日邯郸公然开了西门,关云长和其部堂而皇之带着城中补给物资回到西营,依旧如前……事到如今,需要做个决断了。”   “什么决断?”依旧披头散发的袁绍正色相询。   “前日一战,我仔细想了,还是在于军中指挥不畅,兵马半归将有,以至于各营一旦失主则失战心……”辛评说着干脆的从一众武将身侧扫过,最后停在了李进身上。   然而,李退之也好,其余诸将也好,却是面色如常……一来,袁绍已经担起了所有责任,二来,抛开李进前日也是死了一个侄子不说(当时不知道),大部分参战之人或多或少也是付出了不少伤亡的,所以算是另类的腰杆挺直。   而辛评也知道这时候追责是坏了袁绍大局,所以只是看了一眼,便干脆将自己的建议给全盘托出了:“明公,属下非是说追究责任,而是说需要改革军制。譬如说,凡出战指定将领统帅一方,须予虎符、将旗,乃至于节杖!让其人有临阵决断之权责,也有处置两千石之权责……明公握有十九郡国,天下四分有其一,麾下两千石亦众,总得有个阶级分划!所以,属下的意思是,我军既然被挫,又遇雨水,拿关云长一时也没辙,何妨将大军撤回到邺城、梁期之间,先做整顿?”   袁绍一时犹豫:“我也有此念,但邯郸不管了吗?”   “无妨的。”郭图闪出从容言道。“主公不必忧虑,如今只是七月中旬,夏秋之交而已,秋收都尚未开始,卫将军来不了那么快。等我们在魏郡那里整编完毕,天色放晴,军中士气复起,再突然杀回来也不迟!”   袁绍一时意动……他是真的想好好整顿一下自己的兵马,不仅仅是什么制度上权责什么的,而是说在军中安排一些可靠之人监督各营,以免武安国一死整个两千人的部署就一哄而散,以及李整被俘三千李氏子弟兵就不敢动弹,那些荒唐事再度在战场上发生。   不过,就这么撤军,总觉哪里不对……   “属下有一言。”忽然出列的乃是沮授。   “公与请讲!”对于沮公与,袁绍还是很尊重的。   “前日暴雨忽至一事,让属下心怀耿耿,所以昨日专门寻到了军中做辅兵的一些本地年长耕作之士,询问天象。”沮授认真回复道。“这场雨,恐怕还有的说。”   袁绍登时正色:“速速讲来。”   “据营中本地老农讲,这场雨看起来是一场,其实是两场。”沮授正色答道。“前日乃是夏日暴雨,而昨日到现在,却算是连上了秋雨绵绵……换言之,今日往后非但雨水会继续绵绵不止,还会渐渐降温,此时全军强行留下,未免失策。”   袁绍一时恍然。   “非只如此。”沮授进一步言道。“那些老农还说,这种雨势虽然往年也偶尔出现,但每一年都会在秋收前引起涝灾,而且,若是往年多种粟米时这种涝灾还好,只要及时排涝,秋收前及时放晴,还是可以抢收粟米的。但这些年,面食渐渐常见,种麦的多了起来,麦秆脆弱,却是容易在这种秋收前的风雨中倒伏,而且麦收早于寻常秋收,怕是已经损伤不少了……”   这段话,袁绍一开始听得糊里糊涂,但听到此处,却是恍然大悟:“你是说秋后河北乏粮?”   “不是整个河北,昌平那里是燕山气候,而是太行以东,自河内至常山一代,恐怕麦粮将要受损。”沮授终于说明了一切。“这种损失,对彼对己皆是一样的,且都只能算是局部地区局部受灾……但无论如何,邯郸正在其中,属下不知道邯郸城中存了多少粮食,但食敌一斗,胜过己收一石,总要防着他出城抢收粟麦!既如此,何妨留一支真正精锐兵马,不用多,两万人,在此不求破城,只求看住咱们的大营,兼防审正南出城活动?这样,也不算是撤围了。而等我们在魏郡那里整编完毕,天色放晴,军中士气复起,甚至于收好秋粮,再突然杀回来,说不定反而有奇效。”   袁绍这下子倒是狠狠点了下头,而其人凌乱的头发也是跟着甩动了起来:“公与战败知耻,复能窥的先机,吾之子房,或许便是公与了吧?”   沮授赶紧在其余几位幕僚的面无表情中尴尬推辞。   “一事不烦二主!”袁绍懒得理会太多,而是从怀中将刚刚割发的那个短刀取出,兀自起身上前交与对方。“我让韩猛为你副将,留两万人在此,军中上下,皆由你做主,谁敢违逆,你便执此刃格杀勿论。”   沮授也是感动一时,然后毫不犹豫立即俯身接刃。   而就在沮授接手大任之际,忽然间,放下的帐门却被人猛然掀开,一名满身雨水之的翎羽甲士带着一股水气与凉气匆匆入内,并向袁绍跪交了一封油纸封皮的军报。   袁绍没有理会,而是先与沮授授刃,这才接过军报,撕开封皮,稍作浏览……而浏览完后,其人不慌不忙回到座中,方才不动声色从容开口:“两千石与车骑将军府中幕僚留下,其余人等全都出去。”   众人不解其意,但也只好依言而行。   “诸君。”袁绍将信件递给了身侧的陈宫,然后环顾作用,平静言道。“今日连夜收拾,明日便撤军……”   “何至于如此急促?”辛评大为不解。   “邺城丢了。”一旁正看信的陈宫一脸平静的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满帐愕然。   “诸君不必惊慌。”袁绍见状不慌不忙,反而失笑。“事已至此,惊慌何用?要我说,丢了便丢了,回师夺回便是,并不误大局。”   “确实。”陈宫稍一思索,也不由感慨。“幸亏此时秋粮未收,其余粮草也皆在梁期。”   “可是……”一旁辛评满头大汗。“明公,你不是让高元才(袁绍外甥高干)去了河内稳住张稚叔了吗?如何失陷的邺城?卫将军从哪里出的兵?”   “若是卫将军的兵,你我今日便已经亡了!”陈宫黑着脸在旁答道。   “仲治何必如此失态?想想便知道了,公孙文琪如何出兵如此之速?”袁绍复又在座中笑道。“他又不会飞……前日趁着大雨,突然攻陷邺城的,乃是分成十余部的数万太行山匪,为首者唤做于毒……黑山贼是也!”   众人先是面露恍然,却又愈发惊慌——山贼固然容易驱赶,但他们的家眷可是在城中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还不如让公孙文琪的正经军队来呢!   “我的家眷也在邺城……”袁绍似乎是明白众人心意。“也未见如此失态!”   众人陡然一肃,今日之袁本初,却是让人心服口服。   “不许泄露军机,违令者斩!”袁绍复又在座中从容下令。“就依刚才所言,沮公与在此统两万兵监视审正南与关云长,但安守便可!其余诸部,连夜收拾,准备撤回……文将军与鞠将军为先锋,现在便动身,晚上还可以赶到梁期城安歇,明日便要回到邺城城下!”   众将轰然应诺,各自告辞,便是各有所掌的郭图、辛评等人也即刻去准备,而陈宫更是去而复返……他差点忘了从几案上将袁绍的头发拿走挂起来。   然而,陈公台回身抓起头发便要转身离去之际,却又被袁绍给喊住了:“公台稍缓……扶我站起!”   陈宫恍然醒悟,再度回身放下头发,然后扶起自家主公。   “公台见笑了。”几乎不能起身的袁绍扶着陈宫臂膀,满脸焦急,再不复刚才风度。“可我数子皆未成年,幼子年方两岁……这若是落入贼手,有所闪失,该当如何啊?公孙文琪好毒的计策!”   一言既罢,袁本初几乎落泪。   陈宫则默然以对。   ……   “绍方围邯郸数日,为关羽所破,又逢淫雨,方与诸将共会,论及退兵,忽闻黑山贼于毒以长安命乘雨覆邺城,杀太守栗成。贼十馀部,众数万人,聚会邺中。坐上诸客有家在邺者,皆忧怖失色,或起啼泣,独绍容貌不变,端坐自若也,其口指划令,留后、先发俱全,左右遂安。”——《新燕书》·世家第一 第二十六章 未许公孙笑本初   随着哨骑不断往来,袁绍当晚便得知了邺城沦陷的真正原因——部分魏郡守军公然反水,引贼入城。   这就很合理了,因为于毒和他十几部山贼不是神仙,他们这群乌合之众要是能轻易打破河北第一名城,那困在邯郸城前的袁绍八万大军,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该跳漳水自杀的。   细细问来才知道,乃是邺城最西面的支城污城守将,为韩馥所提拔,所以对袁绍接手邺城过程中的那些破事格外不满,再加上于毒宣称自己是受长安命令来袭,朝廷委任的冀州牧公孙越正在上党,其人这才主动倒戈……换言之,这位守将非但没有固守污城,反而自为先锋,连续骗开了九侯城、武城,最后乃至于邺城。   而大雨之中,邺城守军猝不及防,于毒一路杀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当时便俘虏并斩杀了魏郡太守栗成。   得知了缘由,袁绍面上依旧镇定,心中却愈发惊慌,同时后悔不迭……凡事有因必有果,当日他对韩馥如此粗暴,这才有了今日的事情,否则区区几万盗匪,又没什么攻城手段,在污城便该止步,然后被他派回的部队轻松歼灭于城下的。   一夜无眠。   不过第二日下午,当袁本初强做镇定,撤军南行,疾速赶到梁期城后不久,却在官寺中得到了第二个匪夷所思的讯息。   “邺城收复了?”袁绍目瞪口呆。“诸将家眷还有我的家眷全都无恙,正在往此处而来?”   “回禀主公!”虽然依旧有些雨水绵绵,可哨骑却累得的气喘吁吁。“贼人十余部,一入城便各据地方劫掠,于毒取了郡府,杀了栗太守不提……其中有两个贼人,一个唤做苦蝤的,乃是钜鹿什么地方的县尉出身,一个唤做陶升的,乃是魏郡内黄县吏出身……二人入城后不去取财物,反而一个护住了主公宅邸,一个护住了诸位将军、先生的家眷,并以大车相载,连夜出城往此处送来。然后文、鞠两位将军迎上,一边接下了家眷,一边复又以二贼部众为先锋直趋城下,轻易入城,然后各个击破……如今于毒已经仓惶逃了!”   这事情发展的,袁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主公,自助者天助之,若非主公镇定自若,并果断回军,如何能轻易夺回邺城,驱除贼军?”郭图在旁赶紧奉迎。“且若非主公平素威名震慑河北,如何让那些太行山贼甘心为主公前驱?”   “这话便不必说了。”带着一顶北地狗皮帽以作遮挡的袁本初,忽然感觉头顶出汗,一时闷热,便不由自主的摸了一下有些不适应脑袋。“此事终究太险,差一点便要倾覆基业的……只是我实在是不知道,公孙文琪为何如此狠毒?这些贼难道是可以用的吗?!”   “大概是其人在长安,不知此处情形,又担忧邯郸有失,所以不择手段吧?”知道是虚惊一场的辛评也恢复了冷静。   “主公!”就在袁绍刚要说话,继续谴责公孙珣一番时,一旁一直低头不语的陈宫忽然抬头。“属下以为,不仅卫将军用这些贼,咱们也要用这些贼!如此,破局之余说不定反而能让卫将军作茧自缚!”   “此话怎讲?”袁绍精神为之一振。   “今日事可知,所谓太行山贼看似一体,其实内源复杂,各部头领各怀心思。而其中,像钜鹿苦蝤、魏郡陶升这种县吏出身、豪强出身之人,眼看天下局势有变,以他们眼光求一官爵之事绝非偶然……”   “公台是说招抚?”袁绍愈发精神起来。   “招抚是必然的。”陈宫扬声作答。“旧渎一战、邯郸一战,我军兵弱、卫将军兵强已经展露无疑,既如此,何妨扬长而避短?而且,这是河北现有兵员,无须从青州、兖州辛苦招募,徒惹地方不安;再说了,这些盗匪都是积年的匪徒,早已经不会生产,只会劫掠,不若青州黄巾,还能就地安置屯田。”   听到此处,众人纷纷颔首……陈宫这是说到点子上了,招募太行山匪和从兖州、青州劳动民夫相比,后勤压力小太多。而且,太行山匪比之前招募的青州黄巾更加野性难驯,更适合当填坑的!   以这些匪徒为消耗品,然后整顿那些豪强带来的地方部队充当中军精锐,似乎更加合适。   “除此之外,”陈宫继续黑着脸言道。“卫将军不当人子,驱盗匪来袭邺城,我等何妨反其道而行之,招降愿降盗匪之余,猛攻那些顽固盗匪?一面驱大军向前,以降匪为前锋,拔除他们的营寨,一面将他们往太行山中驱赶?”   “往太行山中驱赶有何……?”郭图嗤笑一声,刚要反驳,却猛然醒悟,然后临时抚掌而笑。“往太行山中驱赶真是秒策!”   当然是妙策,甚至堪称是神来一笔!   想想便知道了,袁绍在南面一边拔除营寨,一边驱赶盗匪往太行山深处,那盗匪便在山中不出来了吗?须知道,盗匪也是人,也要吃饭的,而且很多盗匪是扶老携幼,甚至于说太行山中是有女匪的!这些人被驱赶到其他盗匪所在的地盘,没有生存空间,唯一的法子便是裹挟当地匪徒一起下山求食。   而既然魏郡这里被堵着,那么是往哪里去呢?   往哪里去,哪里遭殃,尤其是如此秋雨绵绵,太行山东的漳水流域粮食减产已成定局,必然会对当地造成巨大的损失……而陈宫的计策便在于此了,去赵国、常山、上党、太原,那自然是让公孙珣焦头烂额,甚至可能会极大迟缓公孙珣主力的行动;便是往河内西部张扬的地盘,也可以顺便驱虎吞狼!   总之,正如陈宫所言,虽然说与公孙珣的决战还是要在邯郸、邺城这片区域展开,但如在邯郸那里明显已经吃了一次大亏的情形下,侧翼突破俨然是个破局的好机会!   做的好了,大有可为……这是公孙珣主动暴露出的一个弱点,一个之前没有被这些人注意到的弱点。   “计策是绝妙好策,唯独如此策略,不免有损明公声望。”见到袁绍微微动容,却一时并不表态,辛评却是立即醒悟到了这位袁车骑的意思。“尚记得卫将军在河东有言,天下板荡,割据一方也好,并争天下也罢,都是时局使然,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唯独有没有残民之举,才是将来事平之后定罪的唯一凭据……虽说咱们明公若得天下自然可以不顾忌这些,可卫将军的这些话,正如其人屯田之举一般,已经渐渐为天下人认可,而且多有仿效,真要是做了,将来未必堵的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仲治兄想多了。”陈宫黑着脸反驳道。“难道不是卫将军先坏了规矩吗?于毒不是告诉那污城守将,他是奉长安命来袭邺城吗?明明是那公孙文琪表里不一,先以盗匪祸乱邺城百姓,残害魏郡苍生,我等今日难道不可以仿效吗?”   “说的好!”袁绍听到此处,再不犹疑,而是立刻下定了决心。“是公孙珣无德在先,而非我袁绍心狠手辣……传令下去,将那苦蝤、陶升俱授以两千石中郎将之位,分属文丑、鞠义,然后分派给二将各万人精锐,以两部为先锋向导,从于毒的老巢开始,沿着太行山全面围剿,务必将其中匪巢与我清理干净!降者授官、不降者驱赶入山!”   “再派人联络处在公孙文琪腹心之处的张燕,许以高官厚爵!”陈宫在旁补充提醒道。   “不错,遣使潜行到紫山去寻张燕!”带着狗皮帽子的袁绍声音愈发狠厉。“公孙文琪以为此举可覆我根基,却不料我袁绍只会越挫越勇!河北之争,绝不是这么轻易了结的!”   众人轰然称诺。   其实,理直气壮的袁绍和陈宫是真冤枉公孙珣了,于毒能攻破邺城虽然跟后者不至于说无关,但也绝不是什么直接相关,最起码公孙珣是绝对没想到有这么一回事的!   实际上,公孙珣只是按照田丰的建议,在出兵前,尝试招抚张燕、于毒等太行山的山贼,以确保自己道路通畅,或者确保不发生自己在前方作战,后面被山贼掏了老窝这种蠢事而已。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太行山的山贼也已经到了某种极限了。   这批人,和董卓乱后兴起的各地兴起的盗贼不同,他们是黄巾乱后第一批被灵帝逼反的盗贼,算到如今已经做了足足五六年的山贼,内部已经发生了严重的分化……一边是底层依旧苦苦求生,一边却是核心部众变得匪性难改,而偏偏高层却也厌倦了这种躲在山窝子里的生活,然后生出了某种野心,或者试图招安,或者干脆试图割据州县。   而这三方一面相互牵制,一面却又互相离不开对方,搞得格外复杂,但毫无疑问,获取更大生存空间却是这些人的共识……之前张杨在上党,就只掌握了半个郡,其余半个郡,三分是河东白波匪东侵,七分倒是太行山匪趁机进逼郡县,就是这种复杂态势的直接表现。   那么回到之前,公孙珣派出使者,以朝廷的名义去寻张燕、于毒等人,要求对方降服时,有意思的事情就发生了。   俗话说,一样小米养百样人,盘踞在太行山北段的紫山贼张燕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个人大概是从华北两强相争的局势中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所以表态暧昧、做地起价,甚至还可能存了谁弱帮谁,搞一个大新闻的恶劣想法,总之就是闷不做声,既不说同意,也不是反对,但也没行动。   而盘踞在太行山南段的黑山贼于毒却是另一个心思,这个人乃是个天生的贼头子,所谓浑身上下充满了无产流氓阶级的反抗精神,之前与关羽在朝歌北面那片山区玩了多少年的猫捉老鼠游戏都不愿意投降,何况今日?所以他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从牵招那里送来的招抚条件。   不过,其人却是个有心的……一来关羽走后,之前卡他脖子的人就此消失,他本来就有些蠢蠢欲动;二来,秋季到来,秋收将至,也确实该下山抢一波粮食了……于是乎,等牵招的使者一走,于毒便用朝廷使者的名义号召了南太行山十余部盗匪,打着公孙珣的名号下山劫掠去了。   至于后来遇到大雨,又遇到污城守将对袁绍不满,以至于让公孙珣背了一个天大的黑锅,那就是乱世中的巧合了。   当然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北太行张燕也好、南太行于毒也好,都只是所谓联盟盟主,甚至于毒连盟主都不算,他们根本没法约束名下上的下属。   或者说,太行山百万山贼,根本就是一个怪胎,既是一体,又各自为政;能统一行动,又会随时失控;说是贫苦百姓聚集求活的百万生民,却又内部阶级分化,中上层堕落严重,乃是标准的匪徒作风……如果让公孙珣真的去太行山里走一遭,那他一定会想起当年的黄巾军,只不过这是一个更无组织性,内部更加千疮百孔的东西,而且跟黄巾军相比,他们甚至丧失了最宝贵的时代使命感。   这百万之众,不过是历史折叠时造就的一个褶皱,看似异军突起,其实注定毫无作为。   “出兵路线、方略已定下,而袁绍攻略太急,我本欲先行一步去河北,之所以没有动身,就是在等文和。”长安城卫将军府邸,公孙珣正在与麾下诸多将领、幕僚坐着什么交代。“今日文和已经回来了,那便无须犹豫……我先率义从出发,伯进(徐荣)、公明(徐晃)、文远(张辽)等人可以待半月后秋粮入库时再提全军随行……临行前,有些交代与安排要说给诸位。”   堂中众人纷纷凛然起来。   “公直(田楷),你与我一起先行,到河北后不用管我,即刻往伯圭兄处汇合。”公孙珣先点一人,却是之前来长安谒见并北许以中郎将的田楷。   而田楷不敢怠慢,立即恭谨称命。   “志才也是。”公孙珣复又指向一人。“不过你须留在太原,协助文超(公孙越)统揽晋地局势!”   戏志才也肃容出列,恭谨领命。   这二人的职责大小差距极大,但说白了,都半是辅佐半是监视,却也光明正大,堪称题中应有之义。   “然后,子伯(娄圭)、元皓(田丰)、公达(荀攸)三人随我同行,在我身侧总揽军事。”公孙珣继续点名。“其余幕僚就不多带了,军务须简不须繁,卫将军府诸曹中除司马朗、韩浩、王象外,其余全都随叔治(王修)、元常(钟繇)、文和(贾诩)三人留守,哦,刚从徐州来的王景兴以朝廷使者名义,也持节随我同行……”   听到这里,众人精神纷纷一振,而被点到的十人中,除了一个不在此处的王朗,也都纷纷出列。   “其中,叔治统揽幕府,兼领关中民政,务必保障半月后两万大军东行的后勤!”公孙珣恳切叮嘱。“元常好生安抚朝廷,兼领关中治安事,务必要关中安靖!最后文和……”   刚刚从刘表处回来的贾诩闻言再上前一步。   “文和南行许久方回,未知刘表何许人也?”公孙珣正色相询。   “回禀明公。”贾诩不慌不忙,从容答道。“刘景升治世之三公,乱世之守户犬也!”   这话当着不知道多少卫将军府的幕僚还有诸多将军的面说来,却是一时让人惊疑。   而公孙珣手扶椅背,也是当即失笑:“治世之三公,乃是治世之极致,为何乱世反而沦为守户之犬?”   “明公误会了,守户犬之言非只是贬斥。”贾诩依旧表情淡然。   “你是说,其人性格使然,加上年龄偏大,所以并无扩张称雄之意,不会动摇大局,但谨守一方,自有韧性,却也不是谁轻易能吞并的……是这个意思吗?”公孙珣恍然醒悟。   “正是此意。”贾诩点头称是。   公孙珣若有所思,却又一时感慨摇头:“本想与文和论一论中原局势,再说一说袁术、曹操、孙坚、刘备、陶谦众人将来的,但既然要走,而时局也一日三变,有些事情不说也罢……文和,你上前来!”   贾诩闻言稍微一怔,却还是再度往前一步。   而公孙珣也起身绕到对方身前,握其手而言:“这便是我要文和留守的缘故了,你刚刚从那边回来,对彼处局势与各路豪杰知之甚详,而我此去河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你在长安,中原乱局,乃至于凉州、益州若生乱,也都一并交与你……发什么旨意给谁,任命谁做什么官,征召谁入朝,派朝中某人为某任,调用那只部队,想怎么定就怎么定!总之,朝中事在元常、关中事在叔治,而三辅之外,文和自为之。而若你三人所论事有相抗,可寻老夫人作证,于密室自决便可!”   堂中鸦雀无声。   话说,贾诩的获得如此大的权责实在是出人意料……王修统揽关中政务已经早有预兆,他本就是公孙珣元从,入关前就是仅次于吕范的幕中权重人物,而且任劳任怨,上下皆服;而钟繇虽然算是重用,但是两个职责,关中治安倒也罢了,那么监视朝廷的意思在如今这个局势中总是有些会被人鄙视和诟病的;唯独贾诩,一个降服刚刚一年多的人,一个西凉人,虽然在讨董中立下大功,却名声始终不佳,如今却居然获得了如此高的权限,实在是让众人五味陈杂,各有所思。   而贾诩本人,也是中途几度欲言,却终究没有说出来而已。   最后,其人干脆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后退数步,认真俯身一礼:“明公以大权付在下,在下必当九死以报!”   王修和钟繇也赶紧回神俯首,公孙珣则哑然失笑。   建安元年七月下旬,袁绍败走邯后转身另辟蹊径,从魏郡、河内开始,试图清理千里南太行山。而与此同时,对河北局势一无所知,更不知道自己被泼了一盆污水的公孙珣却干脆引白马义从先行出关,出蒲津入河东,经王屋山向北而去。   双方区区两山之隔而已,却不知道何时能再相见。   ……   “贾诩出使归长安,太祖与之论行见之英才,言及刘表,乃问:‘君以刘景升何许人也?’诩对曰:‘治世之三公,乱世之守户犬耳!’太祖笑而不语。及诩退,左右奇而问之,太祖乃实言告之:‘文和固知刘景升,却未知己,因其言而笑。’左右复问:‘其若如何?’对曰:‘贾文和者,治世之三公吏,乱世之伏陇虎也!’”——《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二十七章 关塞萧条行路难   七月下旬,公孙珣领着如今已经扩充到两千余人的白马义从和部分幕僚、朝廷使者仪仗,沿着王屋山、霍大山北上,出鼠雀谷,轻车熟路,数日内便进入了太原郡境内。   之所以不顺流而下走河内,主要是不想逼反张杨,这厮本身实力有限,获得了大半个河内后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两万兵的实力,可一旦见势不妙直接倒向袁绍,反而不美。更重要的是两千人也不足以迅速解决河内事端……然而,刚刚出鼠雀谷,迎面而来的公孙越便给自家兄长带来了一个有意思的讯息——往常山去的井陉道路因为盗匪作乱,居然被阻!   可能是秋收在即,山中贼寇为了求粮,失控下山……这是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不过即便如此,所有人也都严肃了起来,因为井陉太过于重要了,重要到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重要性。   这话可能有些绕口,但却是事实。   须知道,所有太行八陉都并非是简单的狭窄通道,他们横穿整个太行山,短的几十里,长的数百里,窄的地方只有几步宽,宽阔的地方却足以立寨建城,以至于囤积几十万人马。而这其中,尤其又以井陉地形最为复杂,韩信背水一战大破陈余、李左车二十万大军便是在此处,后世娘子关也在此处。   不过,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太行八陉中,四陉都在南太行,也就是上党、河内交界处,两陉在幽州腹心地带,目前战略价值较小……真正能在河北大战中起到决定性战略作用的,一个是太原通往常山的井陉,一个是上党通往魏郡的滏口陉(武关),所以这两个地方,尤其是负责联系公孙珣腹心之地的井陉,是不允许在这个时候出任何差错的。   唯独话又得说回来,早在当年出兵西征的时候,田丰就曾提出过太行山贼在河北大局中的重要性,甚至在他看来,清理太行山的战略优先性是要高于与袁绍决战的。   故此,这件事情某种意义上而言倒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能说,时局纷乱,并不可能让公孙珣按照所谓战略规划一一从容实行的。   而等到八月初,走到太原郡治晋阳城时,公孙珣又接到了来自上党牵招的详细书面汇报,这才对事情始末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没错,且不提公孙珣得知于毒的骚操作以后如何无语,但陈宫的计策却是毫无疑问的成功了!   袁绍的那些兵马或许不足以跟公孙珣辛苦建设了十几年的北地精锐相提并论,但打起可能是这个乱世中素质最差、装备也最差的山贼来,尤其是足足有一半山贼还都原意投降,然后充当向导,或者干脆返身为先锋献上投名状的时候,摧枯拉朽四个字正如其分。   短短二十日内,南太行山的所谓于毒黑山贼派系,被降服了六个山寨,被攻下了三个山寨……虽然都只是千余人不到的那种小山寨,连着住在里面的老百姓加一起也不过区区三四万人,但配合着袁绍公开的清理南太行的表态,却极大的震慑到了山中盗匪。   于是乎,不屈不挠的于毒在稍微挫败了一次袁绍的‘先锋’后,当机立断,领着眭固(白兔)、白饶这两个南太行实力仅次于他的盗匪头子,聚集了六七千兵马,领着各自山寨中的妇孺,号称数万,即刻南下河内去了,也就是成了流贼。但这么一来,南太行的诸多‘黑山残部’却是彻底失了计较,再加上军事胁迫之余陈宫还同时以流言、内应、间谍相辅佐,却是终于搬动了南太行山的剩余山贼,让他们不得不在秋收之前,扶老携幼,纷纷往北太行而去。   “这件事怎么说?”晋阳城内,被阻隔了道路的公孙珣不得不暂时停驻于此,然后公开召集部众议论对策。   “袁本初未知明公在此,方出此策,而明公既然轻身先至,何不针锋相对?”说话的乃是太原太守常林常伯槐,其人出身河内,乃是公孙珣为卫将军后第一批追随的幕属,且一直不离不弃,又是此间半个主人,自然说话有底气。“彼辈既然在南太行招抚、驱赶,君侯便在北太行招抚、镇压……”   “此言可行。”戏忠立即跟上。“须知,袁本初既然以大军清理太行,驱赶匪众,则彼辈在邯郸处必然受挫,至少是相持无事……那既如此,君侯何妨安心在此处置此事?且只是镇压、招抚盗匪而已,以郡卒为主,以地方官吏为主,加以君侯威望,便可以轻易为之。唯独秋收在即,可以先出使者安抚,拖延数日,待秋粮入库,再发郡卒镇压其中不善者也不迟。”   “既然邯郸暂时无忧,还可以趁着这个时机从北面飞狐陉遣使,让建威将军(程普)襄助。”又有人出言提议道。“反正双方现在是隔着太行山相互施力而已,力道传过来是需要时间的,我们可以从容应对……总而言之,明公万事皆胜于袁贼,也皆先发于袁贼,故正如常府君所言,凡事争锋相对便是了,何须在意?”   此人的言论一出,立即引起了本地许多官吏的称赞与表态。   而公孙珣循声去看此人,却并不认得,但从他本地口音还有腰间的黒绶铜印,以及附和常林的话,还有本地官吏纷纷赞同他来看,应该是位本郡出身的郡丞或者县令,而这样的话,也就明白为何他发言如此急促了:   常林是性格使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戏忠是有些忠不顾身的感觉,辽西一战后他对于公孙珣向来是毫无保留,甚至有些急切了;而这个人,包括那些本地官吏,则更多的是想表态,或者说表忠心而已——他们不是元从,没有显著的功劳,甚至没有三辅那边作为公孙珣治下根基的底气,而如今却因为大势所趋处在这位卫将军治下,为这位卫将军所用,那当然要踊跃一些。   当然了,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态度可嘉,公孙珣自然要予以一定鼓励。   “诸君所言,多有可取之处……”公孙珣微笑相对。   不过,公孙珣如此虚伪,立即引起了一旁立着的一人不满——正是田元皓。   其人冷哼一声,直接打断了公孙珣的应付之语:“将军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将军万事皆胜于袁本初,也皆先发于袁本初,故井陉一事绝不可能如此轻易为之……依在下看,此事恐怕要出大乱子,而且也由不得什么秋收之后从容为之,至于将军明知问题所在,却说什么可取不可取之语,未免贻笑大方!”   坐在上首的公孙珣不由尴尬失笑。   话说,田丰地位高卓,非只是公孙越这个宁朔将军府大堂上少有的几位两千石,更重要的是他是公孙珣身侧的‘军师’兼卫将军府曹掾,身上天然带着公孙珣本人的威权,所以其人既然开口,诸多本地官吏自然纷纷屏息。   非只如此,娄圭很早便已持重;荀攸本就少言;戏忠倒是个毫无顾忌的,但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去思索田元皓话中之意;唯一一个偶尔能刺回去的公孙珣此时被田丰拿捏住话柄也不好驳斥的……   不过,今日这堂中除了这些人,却还有一个田丰并不熟悉的常林常伯槐,后者在河内初入幕府时就能生顶吕范,今日闻言也是当即竖目,搞得公孙珣暗叫一声不好,但未及开口,便已经来不及了。   “左军师有话何妨直言?”常林身材高大,其声雄浑,此时怒目相对,声音比田丰居然还要高上八度。“明公付左军师重任,乃是要借左军师之才定平天下的……同僚与明公说的对,足下可以赞同或不言,说的不对,足下便应该据理而论……今日公堂上论及的乃是关乎千万人生死的国家大事,足下如此夹枪带棒,说明公贻笑大方,自己便不可笑了吗?!”   田丰刚而犯上,只是犯上而已,换言之,平日里唯一一个受气包就是公孙珣,而他本人又何曾犯过别人,又何曾被别人犯过?   故此,常林一怒,田元皓一时闻言,居然讪讪不敢应。   而公孙珣眼见如此,倒是难得心中愉悦——居然有人能制得住田丰,也是让人绝倒。   不过,愉悦归愉悦,公孙珣倒不能让两位重臣之间出岔子,便立即出言劝解:“伯槐不必如此,元皓只是忧虑局势而已,非是有意冒犯,而他所言中的大乱子,我其实也是尽知的……只是散乱匪徒,当然可以剿抚并用,从容安置,但诸位莫忘了,北太行还有一人,在盗匪中颇得名望,兼有七分盟主之实,便是那井陉附近靠着常山一侧的紫山贼张燕了……而如我所料不差,井陉这个时候出现岔子,跟张燕必然有关,因为其人再怎么无能,只要有心,就绝不至于约束不住自己巢穴附近的局势。”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一凛。   “可是紫山贼张燕不是明公旧部吗?”有人实在是没忍住。“还有那黑山贼于毒……”   “足下莫非真以为太行山匪是我的暗子,这次攻取邺城是我手笔?”公孙珣不由摇头。“鄙人实言相告,于毒与鄙人并无关系,之前派出使者招抚于他,乃是为了滏口陉的通畅而已,却不料被他借机生事。便是张燕……”   “便是张燕,如今其人把控北太行许多年,所领人口数十万,早早为两千石中郎将,野心也已经蔓延起来了。”田丰回过神来,就坡下驴,直接正色接口道。“说句不好听的,若他真有心,以前年将军西征为始,到将军讨董成功为终,期间无论如何都该降的……既然不降,便是有了野心!而既然有了野心,此番必然要生事!因为其人作为将军旧部,心里很清楚,将军其实是要强于袁绍的!”   此言一出,堂中自公孙越以下,不少立着的人心中皆是微动……一直无言的公孙越更是看了自家兄长一眼。   “不错。”公孙珣在座中感慨言道。“于毒那个人我不清楚,但张燕此人,起了野心也属寻常……而如今河北大局中,其人居于两强之间,既然有了异心,自然要助弱抗强才是正理!此番又是离他最近的井陉出乱,背后隐情可想而知,必然是袁本初已经与他勾搭上了!”   “如此说来,非只是张燕,河内张杨……似乎也要警惕!”戏忠也终于醒悟。“他也是偏向袁绍的吗?”   “警惕未必,张扬不至于冒险,但偏向袁绍却是无疑的。”闻得此言,公孙珣忽然笑了起来。“而且何止是张稚叔,天下诸侯,虽然貌多恭顺,但这些人,即便是没有并吞天下的意思,可只要存了一些野心,就都在骨子里暗暗期待袁绍能胜我几场。而若是轮到袁绍强上几分,他们便又会心中暗自期待我能反过来压上袁绍几分……人心如此,大概是天性吧!”   堂中诸多人等纷纷赔笑。   “所以,这件事情就不必多言了,立即派出哨骑、使者去井陉打探,寻找查清张燕动向,然后明告其人,我已至此……然后观他形状。”等众人笑罢,公孙珣方才缓缓言道。“他是我旧部,素知我为人,心里一定清楚我不会再与他机会了,届时,彼辈要么即刻投降,要么便会干脆趁着幽州兵马秋收后集结前的空档,立即发本部精锐在井陉中立寨谨守,锁住通道!而那时,便只有一战了。”   宁朔将军府的堂中,诸人复又凛然起来。   就这样,会面结束,大多数人自然散去各行其是,唯独公孙越作为此地主人却是无论如何都不用走的,他先是领着公孙珣往后宅而去,见了自己养着的那些养子养女们,复又亲自安排家宴,而兄弟二人用餐完毕说些闲话后,当晚自然又是同塌而眠。   不过,临灭灯前,公孙珣却忽然主动开口了:“阿越,下午议事以后,我看你一直有些情状不对,可是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须已经蓄了多年的公孙越比并不蓄颌下之须的公孙珣显得还更年长一些,闻言一时犹疑,但终于还是对自己兄长开了口:“不瞒兄长,我是今日听到田元皓所说的那些话,有些触动而已,并非是有事……”   “是何触动,说来听听。”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袁本初会崛起如此之速,便是四世三公,也不该如此疾速,至于两年内取三州十九郡国……而今日听到田元皓的话才有所明悟。”   “……”   “袁本初之起,非只是他四世三公,更重要的乃是兄长起的更快!”灯火下,坐在榻上的公孙越扶膝正色而言。“兄长本是天下名将,隐隐有不可胜之姿态,而一朝覆灭董卓,坐拥幽、并、司、冀二十余郡国,并附属凉州,还握有天子,并于未央宫前喝问天下……那个时候,固然是天下割据大局已成,但大势却其实是在兄长身上的,其余诸侯,包括袁本初,都并不成气候,也并无人能动摇兄长天下至强的姿态!但也偏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袁本初居然疾速横扫青兖,然后又轻易过河北取河北六郡,以至于其人居然能轻松握有如今这般实力,形成两强割据之局……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因为这天下有不知道多少人对兄长未央宫前之言语心怀畏惧,或者干脆只是不满,所以便簇拥着天下诸侯中最合适也是最有希望那个与兄长掰一掰腕子。”公孙越愈发严肃。“所以协助袁绍抵抗兄长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袁术,而是这世间不满或畏惧兄长将天下板荡的责任推给世族、豪强的那些人。”   “说的好。”烛火之下,公孙珣看着自己的这个族弟,难得欣慰。“阿越能说出今日这番道理,果然是可以托付大任了……你说的不错,我与袁绍之争,固然是英雄乱世并起,共争天下。但何尝不是天下间还有不少人不服我,不愿从我,所以纷纷推波助澜?”   “但是……”公孙越忽然感到疑惑起来。“兄长既然早就知道明白这个道理,又何必非在未央宫前说出这番话来呢?若是当时不知后果,那袁绍都开始兼并青兖了,为何还要在三辅强行度田呢?为什么不缓一缓呢?缓一缓,装一装,这天下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是两个问题。”公孙珣微笑相对。“前一问好答,未央宫东阙前,我打断天使之时,其实尚未想好要说什么,但既然立在了宫前,看着满朝公卿,却是忽然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了……所谓情不自禁,怒从中来,十余载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外加十万大军在城外为倚仗,便终于再无顾忌。”   公孙越缓缓颔首。   “至于后来坐视袁绍作大,不做转圜……”公孙珣渐渐冷笑起来。“阿越,我再与你说一件别的事情,你可知道,早在出兵之前,我固然是不可能想到未央宫前喝问天下那一出,但却早已经预想到是袁本初要先崛起,为我当先之敌,也早想到他会来河北,来邯郸与我交战……”   “兄长是故意放纵?”公孙越陡然变色。“然后希冀于战场相对,一战而清理彼辈,省的日后行事艰难?”   “差不多吧!”公孙珣嗤笑一声。“我既然隐隐有些鞭笞天下的志向,便也知道,欲为此志,此行必然坎坷,如何不会早做准备?而且阿越可知道,正如今日与袁绍之争,非是两家两姓相对,乃是反对我志向之人合力阻我;那将来,必然还有自存志向之人因为道路分叉而与我拼死相争;再将来,我们腹心之中也一定还会有碍于大势从我,却心中不服之人暗中逆我志向,然后再起波澜……这些,本就是免不了的。”   “如此决战,居然不止一次?”公孙越一时恍惚。“而且将来说不定还有内忧?”   “这是自然。”公孙珣收回笑意,侧倚在榻上,显得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却是随手指向东面太行山方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我说的我的志向是对的,凭什么?谁信?所以注定只能用刀剑来做过一场。而且,我也早就知道,自己涤荡天下、镇压豪强、解构世族的志向其实是在逆时而行,注定艰难,所以也曾一度犹豫,要不要就此罢了,取了天下,做个周文王,有何不好?或者干脆只是伊尹、周公也不错吧?但未央宫前一番话说出来,心下反而坦荡,再无犹疑。阿越还记得我在当日便发出那番《求贤令》吗?”   “自然记得。”   “那固然是表明姿态的一种方式,但何尝不是我知道前路坎坷,真心渴求同志呢?”公孙珣感慨而言。“当然我也知道,这种同志恐怕除了自幼教授我一些事情的母亲之外,世间可能并无二人,所以我并不指望身边能聚集多少同志,然后同心协力……君臣之义也罢,为我用名利禄位所购也好,只要有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随我走下去,我便已经知足了。”   公孙越闻言一时不语,却终于是恳切而言:“兄长……你我之间本不该再言什么效忠追随之语,但兄长既然难得托出心腹之言,我也只能专程说一次了……你与婶娘的那些道理,我听过一些,但着实只是半懂,可是我自幼追随兄长,莫说是兄长心存的可能确实是一些拨乱反正的大志向,是真正的道理,便是倒行逆施,我也一定会随兄长一路到底,至死方休的!”   言罢,公孙越便在塌上正色大礼相对,以至于俯身投塌。   “不至于如此姿态。”公孙珣见状先是在榻上扶起对方,然后却又摇头嗤笑不止。“只是兄弟闲话而已。而且再说了,从今日来看,大局终究在我,最起码现在袁本初尚未超出我的盘算……将来事成,这天下人想来也会渐渐懂我的。”   公孙越不再多言。   隔了五日,就在田中粟米、大豆,将要成熟之际,使者快马从井陉归来,带来了一个让公孙珣和大部分幕僚都已经预料到的消息——张燕从紫山出发,集中了北太行各部精锐两万余,在井陉内部安营扎寨,试图阻拦公孙珣。   这绝不能容忍,必须要立即击破对方……这不仅是因为张燕阻隔了井陉,更重要的是,如果公孙珣不能迅速击破张燕,随着南太行的大规模盗匪北上,田地中成熟的庄稼,很可能会在这些无序盗匪的无序劫掠中浪费和损失到一个令人心痛的地步。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公孙珣都要在秋收前的这区区几日内迅速击破对方,逼降其众,控制隘口。   但是,一来时间紧迫,二来被隔绝在太行西侧,公孙珣偏偏又没有多少兵力可以调度,三来井陉那个地形又实在是复杂,所以能不能迅速击破对方还真不好说。   又或者,本就是因为如此,张燕才敢鼓足勇气从山中出来,然后摆开架势。   “贼虽乌合之众,却有两万,且据有井陉天险,兄长准备调集多少人马?”第二日的军议上,公孙越明显活跃了不少,以至于主动蹙眉提问。“秋收在即,若不征调辅兵的话,太原郡卒只有三千可用,而若等雁门郡卒来援……”   “三千郡卒,两千义从,足够了。”公孙珣打断对方正色而答。“昔日淮阴侯在井陉内背水一战,万余新兵大破陈余二十万众,今日我正准备仿效淮阴侯旧智,故技重施,那以五千对两万算,兵还多了呢!”   公孙越一时愕然。   ……   “汉之末也,董卓乱政,天下大乱,雄豪并起,而袁绍总揽关东,握兵十万,私心苟且,逡巡不前,折身并购三州,则虎视河北,强盛莫敌。唯太祖以两万燕卒,出太行,克四郡,击三千里,破蒲津、降潼关,横行三辅,诛除董卓,故正逆可分也……臣松之曰,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英杰矣。”——《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八章 强移栖息一枝安(上)   军情如火,公孙珣既然知道战事不可避免,便即刻发兵。   其中,庞德先带领一千五百千义从,急速从晋阳城出发,靠着晋中平原的通畅道路与骑兵的速度抢占井陉西口(后世娘子关地区)。随后,公孙珣复又亲自率领剩余义从以及晋阳城中的郡卒缓缓往井陉尽发,并沿途汇集郡中各城驻扎的其余郡卒……不是没人劝公孙珣,让他不要轻身犯险,但考虑到五千兵马就算是不能击败张燕,却也足够自保,再加上打仗这事,卫将军既然在此,也没理由让别人去处置,所以也就是劝一劝而已。   而四日后,除了常林留守外,公孙珣却终于是带着公孙越、娄圭、田丰、戏忠、荀攸等人,外加三千郡卒与剩余五百义从,有惊无险的赶到了井陉西口,并汇集了先锋部队。   正值秋日,众人勒马行入井陉通道,眼见着秋日间两侧山谷黄绿相间,更兼地势险要雄浑,颇有一番气势,可所有人却都没有心思看景色,只是盯着地势暗自思索。   相对应的,娄圭却上来便理所当然的向庞德询问起了军情:“令明,你比我们早到一日有余,可曾探清张燕营寨、兵力分布?”   “回禀军师。”庞德闻言稍显尴尬。“末将到了此处,把住关隘,不及立营便立即派出了数十哨骑,却至今未带回紧要消息。”   “这不怪你。”娄圭闻言在马上缓缓颔首。“当年董卓乱前,我与志才随君侯从三辅折返,便曾经从井陉路过,知道这井陉看似是一条险要通道,其实却别有洞天……不过算算时间,哨骑今晚应该便能陆续回来。”   “井陉的情况,还请军师将军赐教。”向来沉默的荀攸也主动相询起来。   娄子伯自然无不可言。   “首先,井陉跨越太行,自此西隘口至东隘口大寨山下,约有六七十里长……”   “其次,此地地形宛如纺锤,乃是两头尖而险,可中间却分为南北两条通道,南道险而直,北道开阔却绕远,不过无论是南北通道中间都有大量山坳、谷地,甚至太平时节此地还有乡里、市集所在。”   “当然,通往太行山中的通道也自然都开在南北两道上……如我所记不差,张燕所居的紫山往井陉中的通道,便是开在南道上距此地四十里、靠近东隘口的一处山谷中。”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水流湍急的绵蔓水在其中蜿蜒曲折,恰好在腹心处横穿两道……这便是淮阴侯背水一战的那条河了!”   娄圭侃侃而谈,荀攸等人也是纷纷颔首。   而周围很多从长安跟来的幕僚、将领此时也才纷纷醒悟……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直把井陉当做一条很长的山路而已,此时初入隘口,也最多是在心中加上一个险关的设定,但此时听来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想想也是,韩信背水一战中,对手陈馀、李左车足足带了二十万大军,双方甚至隔河对峙了几日,然后又背河安营扎寨,这才开战,既如此,这里面怎么可能就是一条狭窄通道呢?实际上,就算是二十万大军是吹牛,打个对折,加上辅兵、民夫十万人,也注定这里面的地形是极度复杂的。   内部分叉的两条通道,一条横穿通道的河水,无数可以屯兵、藏兵的山谷,无数通往太行山中的岔路,最后再加上通道合二为一时的两侧险要隘口,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却依旧非常简陋的井陉军事地图。   而说完这些以后,之前在晋阳一直很沉默的娄圭却依旧没有停止,而是进一步看向了骑在白马之上,被众人簇拥着的公孙珣:“君侯!”   “我知道的子伯的意思。”公孙珣听到呼喊不由握着马缰轻笑起来。“子伯是想说,张燕如此姿态,此战不可避免,而我们五千兵马,中间还有两千精锐……或者说是一千五百精锐……对上两万贼寇,也并非不能战而胜之,可非要仿效淮阴侯背水一战,却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对否?”   “不错。”娄圭也在马上坦然应道。“臣下正是此意,自古以来,名将未有如淮阴侯者,而淮阴侯生平用兵,也未有如背水一战者……偏偏这一战又是自古以来记载最清楚的一例,敌我双方谋划,战前战时战后过程,甚至还有淮阴侯自己事后剖析,纷纷记载于史册,便是不通兵法的,只要读过这些年安利号大量版印的那几本书,恐怕都清楚无误。那敢问君侯,张燕会不知道吗?他既然知道,还会犯下如陈馀一般的过错吗?”   “什么过错,譬如呢?”   说话间,众人已经来到隘口内部的第一个宽阔山谷中,也是庞德驻军之处,便纷纷随卫将军下马,而公孙珣虽然下马步行,却依旧与娄圭交谈不止,周围人也只能继续随从,然后竖耳倾听。   “譬如说,”娄圭下得马来,遥遥指着营地另一边的一条小河(绵蔓水支流)言道。“张燕进入井陉,将在何处立寨?当时背水一战,顾名思义,便是说双方在井陉中间隔河对峙,然后才能使得淮阴侯利用水道分兵,一边主力背河立寨,一边派遣部将高邑以两千轻骑绕道往对方大营身后潜藏……如果张燕不在绵蔓水以东的两条道中的一条上等着,而是抢过绵蔓水先行背水立寨如何?如果他干脆后退到远离绵蔓水而又格外狭窄险要的井陉东口处死守又如何?届时,君侯准备如何背水一战?”   “子伯此言有误。”公孙珣并未进入营地中给他预留的大帐,而是直接扶刀而行,穿营向东,来到营前河水处才稍作驻足,逼得包括持节而来的王朗在内的诸多人纷纷随从。“张燕绝不会在东面隘口扎营,最多是派少数部队把守那里,防止常山方向的部队涌入隘口两面夹击于他而已……”   娄圭微微一怔,却意外的没有反驳。   “须知道,他现在是个山贼,紫山只是北太行四五十个山岭中较大的一个而已,其人直属最多万人,两万之众一定是他紧急召唤了井陉周边各部!换言之,张燕的兵力得有过半属于周边各部匪首,那些匪首是不许主力部队的营地离开撤入太行山的那条岔路太远的,更不可能让出那条后撤通道给我。”公孙珣没有在意对方的反应,而是盯着河面,扶刀兀自言道。“同样的道理,他也不会轻易跨过绵蔓水,来个反向背水立寨……因为他的部众同样不许他这么冒险。”   娄圭缓缓颔首,表示赞同。   而公孙珣言至此处,却也是环顾左右,渐渐凛然起来:“咱们一直说什么精锐之军与乌合之众,可什么叫精锐之军,什么叫乌合之众,到底有何区别?其实精锐之军比之乌合之众,不仅是士卒更高大健壮、军械更齐备耐用,也不仅仅是士卒吃得饱,赏赐有多少,更多的乃是令行禁止,让将领如臂使指,以至于能够随时在战场上把握主动……实际上,淮阴侯背水一战,关键并不在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恰恰就在于全程把握主动而已!而我所言淮阴侯故智也在于此!”   娄圭心中忽然微动,张口欲言,但大庭广众之下,却还是闭上了嘴,只是顺势扫过身侧几人而已。而有意思的是,荀攸也恰好看了过来,然后二人齐齐耷拉下了眼睑。   “你们听到了吗?”公孙珣说完这些话,最后才图穷匕见,却是盯住了身旁一群衣着格外整洁的义从。   正是张既、刘璋、贾逵、杨修、法正、孟达为首的一众人。   这些一直跟着公孙珣,大部分都是在三辅才加入的年轻人闻言多有变色……以他们的聪明,早已经明白了公孙珣的意思。   “且不说天下正逢乱世,谁也没资格躲过兵事。”公孙珣盯着这群一直被认为是‘文职义从’的人冷笑道。“只说你们这些人既然入了我的义从,便不要想着能置身战事之外了,这一战,不管你们是几世几公,也不管你们父兄居于何位,都要执刃上前,然后生死由命,成败在己!”   刘璋也好、杨修也罢,还有法正、孟达,乃至于张既、贾逵,个个面色发白……一片鸦雀无声之中,倒是庞德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夜,哨骑果然纷纷折返,却是正如公孙珣所料,张燕自太行山中发两万军来到井陉后,便直接在绵蔓水以东的南道山谷,也就是他们退往太行山的那个入口附近立下了营寨,然后又派遣区区两千人往更东面的井陉东侧隘口稍作把守和兜底而已。   于是乎,公孙珣再不犹豫,第二日便立即拔营,沿着绵蔓水的支流向前,一路行进到韩信当日震惊天下的故地,并大摇大摆搭建了浮桥,第三日便昂然越过了河水,在山岭之间背河下寨。   “卫将军……呃……公孙将军……也不对……白马贼……”就在公孙珣立寨之时,相隔十里的地方,张燕的大营内,所谓中军大帐处,一名拥众千人,唤做杨凤的首领正要发表意见,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公孙珣,以至于三改其口。   “还是叫卫将军吧,毕竟是朝廷钦命,天下人皆知的。”端坐在中间,鹖冠铁甲的张燕一时无可奈何。   “是,将军。”杨凤素知张燕脾气,也是用上了对方最喜欢的称呼。“属下的意思是,卫将军既然小瞧俺们紫山军,那给俺们就该他个厉害瞧瞧……今晚上,趁着他们刚刚过来,营寨未齐,俺们又熟悉地形,直接摸过去,一把火点着,大军涌上去,一日便能了事!”   张燕干笑了一声,尚未作答,帐中坐着的另外一人却蹙眉开口:“卫将军天下名将,哪里是你能偷袭的?而且其人背水列阵,非是小瞧我们,而是仿效淮阴侯故策,以此表示死战的决心罢了!要在下说,卫将军兵马锋锐,正该死守大营,反正中郎将之前召唤我们时就已经说了,只再守几日等南太行的朋友大股赶到,咱们便可撤回山中,既如此,何必冒险出战?”   张燕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唤做白雀,实际上很可能是河间某个县县尉出身的首领,也是不由跟着皱眉……但,他同样对此人的意见不置可否。   就这样一番注定无果的讨论后,张燕反而是干脆下了逐客令:   “诸位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今日就都回去吧!”   定难中郎将,北太行盟主,号称拥众数十万的紫山贼张燕既然下令,这些人虽然讪讪,却也都恭谨告辞。   “白骑留下!”就在左手边第一位之人也起身后,张燕复又主动喊道。   张白骑,也就是张晟了,闻言一声不吭,直接在其余首领见怪不怪的目光中重新坐了下来。   “俱是滑头!”其余人一走,张燕便再无定难中郎将的姿态与气势了,而是直接颓然起来。   “彼辈此时说不定也在议论你装模作样呢!”一身单衣,愈发清瘦的张晟依旧面无表情。“区区一山贼,居然戴着中郎将的鹖冠……”   “我本就是朝廷赦封的定难中郎将!”张燕闻言勃然作色。“若非以制度管束他们,北太行早就乱的和南太行一般了!更何况,我拥众数万,人口数十万,且太行绵延千里,宽阔百里,怎么说都不亚于天下一大郡国,难道不能为一两千石吗?”   “但是他们之所以愿意服你管束,不是因为你定难中郎将之名,而是因为你张燕雄健勇猛、统兵善战,也是因为张牛角死前指定了你为首领,更是因为无人能取你而代之!”张晟毫不留情。“贼就是贼,势力再大,又如何能真的变成官?”   “我前些日子在紫山上仔细让人替我读了一本史书,才知道英布亦曾做贼!”张燕似乎在忽然间就冷静了下来,语气也变得格外平缓。   张晟愣在当场,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袁绍的使者是用这个来劝说你的?”   “不错。”张燕昂然答道。“如今天下的局势跟秦汉之交何其相似?而我与英布又何其相似?你我皆知,卫将军强,而袁绍稍弱,恰如一开始的项王与刘邦一般;而我做贼,又曾随过卫将军,恰如英布随过项王……而如今两强相争局面,我也只要如英布一般,挠卫将军之后,便足以成大功!”   “这倒是挺有道理的。”张晟若有所思。“你其实从未指望过真能胜过卫将军一场半场,但只要卫将军在前方作战,你便以太行山为根基,四面骚扰,疲敝其后,便足以成大功……此策确实让人无话可说,但……”   “但英布后来为高祖所杀,分尸六块……白骑是想说这个吗?”张燕反问一声,引得张晟当即闭口。“我不会像英布那么不知进退的,区区一个贼寇,竟然指望着能做一个长久的异姓王,还保有封地?这岂不是自寻死路?若真有功成那一天,或者只等袁本初统一河北,我便乐意扔下军队,安心去做个空头将军和侯爷,然后恢复褚姓,让我们褚氏成为常山第一大世族,那便死而足惜了!”   张晟缓缓点头,颌下无须微微颤动:“我早该想到的……这个东西,多半只能是袁绍与你,卫将军不可能与你!因为若是直接降服于卫将军,你哪来的功劳封侯荫子?更别说什么常山第一世族了,只怕是立即便要以一个空头两千石闲置,然后就此遗忘。”   “其实也说不定有机会,因为卫将军用人上还是挺大度的,未必就会真的闲置我,但我不敢赌……因为咱们的出身你也知道……他入主长安都一年多了,我却毫无动静,说不定早已经对我心怀不满,想要除我而后快了。”张燕一声感慨,却又起身过来到张晟身前,俯身恳切相对。“而白骑你与我处境绝类,下面那些人倒也罢了,但咱们二人投卫将军却未必有随袁车骑有前途……若你能随我赌一赌,将来我功成退下,一定向袁绍那里推荐你,让你来领我旧部,将来征战一方,说不定也能封妻荫子,成一个开国侯!”言至此处,其人声音愈低。“白骑,不止是卫将军与你我有恩怨,关键是,袁车骑待人确实宽厚!”   张晟抬头盯住对方,许久方才缓缓颔首:“既如此,请中郎将明示吧!此战,你意欲何为?”   “简单!”张燕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回身坐下,正色相对。“卫将军虽然兵少,却皆是精锐,以他的明智必然知道我们军中良莠不齐,说不定确实是轻视我等才背河列阵,故此,我欲反主为客,反效淮阴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一面诈败诱其来攻我军大营,一面遣部分精锐绕其后攻其背河大营,让他进退失据……白骑觉得如何?”   “可以!”张晟稍作思索,也同样扬声而起。“如此一来,成了,咱们便能扬名天下,不成,大不了退入山中……反正本来也只是要‘挠项王之背’嘛!有何不可?”   “正是此意!”张燕大喜过望。   ……   “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赵军望见而大笑。”——《史记》·淮阴侯列传 第二十九章 强移栖息一枝安(下)   张燕得到张晟支持,大喜过望之余,却依旧小心,甚至为此更加谨慎。   实际上,早在他与张晟独自交谈之前,趁着军事会议的时候,其人的心腹部属就已经接管了整个大营的外围防务。而等到他得到张晟支持以后,更是直接下令,除中军外,各部不得擅自派遣斥候,甚至于打水、砍柴等必须事物,也只能从后营方向出去,往身后太行山深处去处置,不得越过前营半步……违令者斩!   后面四个字,可不是一句简单的军令,而是用一个白日数十个散漫士卒的脑袋来阐释的。   而当日晚间,召集各部首领的新军议中,除了定下了方略之余,更是确定由张燕本部同时承担起了大营留守和别动队的任务……此战是以仓促对仓促,公孙珣只有五千人,张燕也只有两万,但其人主力直属部众一万众却是尽数而来,之前发两千人往井陉东口兜底,现在剩下八千众,一分为三,两千留守,一千迎战,足足五千别动,却是颇显决断。   其实,也不是没人提出意见,认为张燕一个别动队压上五千主力稍显冒险,而且封锁营盘未免有些信不过大家,但随着提意见的那名首领被当场推出去斩杀,其部为张燕心腹接手,此事却也尘埃落定。   说到底,这位定难中郎将还是有几把刷子的,虽然看史书都需要有人替他读,但却经验丰富、无师自通,最起码他知道,作为一个山贼盟主,自己最需要防备的是什么——一群山贼,分成十余部,人心驳杂,纪律不明,最要提防有人临阵反水,次要小心军情外泄。   事实上,之前公孙珣刚刚入陉时侃侃而谈,提到韩信背水一战背后的真正精华在于把握战场主动性,娄子伯和荀公达同时若有所思,所思者便是这二者了。   毕竟当年韩信一战击破二十万赵军,后世公论,首功自然是韩信本人出神入化的手段,但有一人的功劳却比率领轻兵两千偷袭大营的别动队将领还要高,却是当时在韩信军中的张耳。   张耳这个人,乃是和陈馀一起兴复赵国的功臣,是当时赵国政权中的两位实际开创者之一,他与陈馀决裂,然后又在韩信这里,但无数心腹旧部却在对面,这使得韩信对对面赵军的军事部属、将领性格,甚至于预备军事计划几乎了如指掌。   换言之,背水一战,韩信之所以能把握战场主动性,很大缘由是他手上有无数间谍,是开了地图的!   而荀攸和娄圭听到公孙珣如此言语,第一反应就是,公孙珣应该在山贼中埋了暗桩,能做到对敌军了如指掌,所以才如此煌煌大言,临阵谈兵,自比韩信。   只不过,当时人多耳杂,不好直接张口询问罢了。   “仓促迎战,哪里来得及安排间谍?”这日晚间,仓促搭建的背河营寨之中,面对两位军师的询问,在绵蔓水河畔召开露天军议的公孙珣坦然相应。“至于所谓内应,不能说没有,可这其中,最大最理所应当的一个内应,却该是张燕本人才对。”   诸人一时语塞,只有火把倒映在水流湍急的绵蔓水上摇曳不止。   “其实,这也算是某种量变引起质变了。”公孙珣继续说了一句众人都听不懂的话,方才感慨起来。“这都多少年了,天下局势早已经今非昔比,何止是张燕,便是其他一些不得已的匪首,如今也十之八九各怀心思了,初做贼时固然曾有些言语,如今又怎么能指望呢?说白了,派一人做间谍,此人却一路做到了敌军元帅之位,那之前的间谍身份也不过就是一个笑话罢了……”   “那将军此战倚仗到底在何处呢?”田丰听得不耐,终于又没有忍住。“战场相决,生死大事,想要握住主动,一在强弱之分,二在洞悉战场……”   “之前还是有两个内应的。”公孙珣终于说了实话。“乃是其中两部首领,其中一个秋收前曾与宁朔将军联络过,本就想要降服,这次恰好也在张燕军中,还有一个是主动寻到咱们斥候联系的,也传递了消息……但不知为何,从今日白日间算起,派去的哨骑就再没有找到后者伪作砍柴出来传递消息的人,而敌营也开始严加戒备起来。”   “张燕也算是宿将了。”田丰闻言先是沉默了片刻,却难得为公孙珣开脱了一句。“其人未必知道是详情,但却绝对知道该往什么地方防备。”   “那我等又该如何?”戏忠蹙眉相询。“是稍等对方……”   “不能等也不能拖!”荀公达忽然插嘴。“且不说张燕与太行山匪本就是要拖延时间,阻止招抚、妨碍秋收,单以张燕而论,其人应该本就不是求什么战而胜之,只是想以太行山为根基,趁着明公在前面开战,不停的骚扰明公身后,这是所谓仿效英布‘挠项王背’之故策……现在刚开始,张燕还有战意,正该一举擒获,如若不然,其人习惯了避战于山中,说不定就会变成大祸!至不济也要动用大军围剿,耽误日后前方大局。”   “公达所言极是。”席地而坐的公孙珣缓缓颔首,却是看向了身侧的娄圭。   娄圭当然明白自家君侯的意思,也是立即给出了之前军中幕僚们一起商议出的方案:“若要确实速战,事到如今也并无太多花样可言,最多就是仿效淮阴侯故智,利用绵蔓水连接南北两路的优势分兵潜袭而已……明日一早,立即分出一支一两千人的精锐兵马,提前顺着绵蔓水潜袭到北路,绕远道去对方侧后方,然后等到白日,我军主力便从相隔只有十里的险要南路大张旗鼓进军,到了下午,算着奇兵已经赶到,便可以假做攻营不成,诱敌出战,然后再将藏起来的奇兵放出,或是攻营,或是断追兵后路!”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坐在自家兄长身侧的公孙越缓缓颔首,表示赞同。“不过我以为,分出潜袭的义从要将白马留下,再让郡兵骑着白马装作义从去攻营,假装义从全在正面,这样一旦真的攻营受挫,对方必然轻视,说不定就能多几分把握。”   此言既出,公孙珣倒是难得夸奖了自己这个族弟一番,而其余众人左思右想,却也并无什么可以补充的,便纷纷应声,然后各自散去准备。   这样的分兵当然需要提前准备,尤其是别动队需要绕远路,非只是调配军械早早休息什么的,更重要的是,仅有的那两三百民夫是需要连夜准备足足两三日干粮、饮水的。故此,后营临河处,转而变得灯火通明起来,炊烟更是再度浮现,并在八月上旬半圆的月亮下直上云霄。   话说,公孙珣例行视察完了一圈营盘,又安排了一些事情,便按照在军中的习惯,回帐中读书、休息……然而,其人手捧一本安利号版印的《史记》看了没多大功夫,贾逵却忽然来报,说是帐外有人求见。   “公达何来啊?”深更半夜,公孙珣见到来人,却是好整以暇,完全不以为意,甚至连手中书卷都没放下。   “回禀明公。”荀攸见到公孙珣姿态,先是一怔,然后方才认真拱手言道。“属下刚刚想到一事,不能不来。”   “且坐,稍待。”公孙珣随手一指,却并没有立即听取对方意见的意思。“看看还有几人来。”   而荀攸闻言,倒也并未有抗辩的意思,反而直接在帐中坐下。   俄而,贾逵再度来报,说是娄圭来了。   公孙珣依葫芦画瓢,还是让娄圭静坐相候。   又过了一会,贾逵复又引田丰进来了……半夜三更,被公孙珣选定专职军务的三位军事齐汇在卫将军的后帐之中,然后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又过了片刻,贾逵第四次回报,说是公孙珣之前专门发出的一波夜间哨骑已经疾速折返,并带来了相关情报。   这下子,三位军师纷纷释然。   “既如此,就不必再等人了。”哨骑告辞出帐,公孙珣才放下手中《史记》,对三位明显技高一筹的军师干脆而言。“明日一战,我也已经有了决断,三位军师且听一听如何?”   ……   “今日一战我已经有了决断!”翌日一早,吃过早饭,公孙珣全副披挂,正式在帐前大会军中诸将,却是对着全军上下军官、幕僚,甚至包括作为天子使节而来的王朗,扬声宣告。“秋收已经开始,如果不能立即击破张燕,使北太行群贼群龙无首,必然会酿出大祸,故此,今日正该仿效项王当年破釜沉船一策,自断后路,然后全军奋勇向前。”   军中一片哗然,尤其是大部分中高层军官,简直是脑子一片浆糊,之前不是一直说仿效韩信背水一战吗?如何又变成仿效项王了?莫非是自己昨夜睡糊涂了,一开始就是破釜沉舟?反正什么背水一战和破釜沉舟,听起来就挺像的。   而当这些人将目光转移到几位面色平和的军师身上,还有此战军中绝对主力武将庞德等人身上时,更是加深了这种自我怀疑……尤其是庞德,这厮原本不应该是天未亮就带着一千五百最精锐的义从去做别动队吗,为何此时还在?而且还在那里领着一群义从军官,以刀拍甲,鼓噪发声,表示赞同?   但不管糊涂还是明白了,随着公孙珣一声令下,下面义从军官先行鼓噪,然后军中一些幕僚也开始表示赞同,军中上下却是即刻开始执行起了卫将军的破釜沉舟之策!   锅是没法砸的,也不舍得砸,背身上还能挡刀;但仓促立起来才一日夜的营寨拆起来却是利索,栅栏被推倒,营帐被收起,加上帐中粮秣器具一起被送到了绵蔓水后面;两名试图混在辅兵中,借着送器具过河时试图不归的郡卒被斩首示众,随即浮桥也被当众捣毁……   最后,光秃秃的绵蔓水这一侧营寨旧址上,当全军将士,从公孙珣往下每人获得了一人一日份的干粮、引水后,所有人才开始真的紧张了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真的确定了——今日一战,若真不能破贼,就真的要完了!   不然呢?在井陉这种地形中,破不了贼,想要活命只有投降,可对于军中主力,便是太原郡卒也都是有家有口有根基之人,何况义从,谁愿做贼?!   刘璋尚未着甲,只是牵着自己的战马列队而已,便已经汗水连连——入义从一年有余,经历了一年多军事化生活,其人早就不是那个虚胖的益州牧幼子了,实际上,自幼良好的营养补充和一年多的锻炼倒是让正在青壮时节的贵族子弟看起来颇有气势,可自幼养成的懦弱性格又如何能轻易改变?   法正、杨修这两个聪明孩子也没有这么多多余的脑子可用了,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可想了,此时此刻,他们只是区区一名普通士卒而已,除了放手一搏,还能如何?所以,二人也只是不停低头检查身上装备,并时不时照看战马罢了。   倒是孟达,第一次临战之前,居然显得有些兴奋,其人也不顾什么后路被断,竟然和义从中的军官一起,上下游走,勉励同袍,倒是与贾逵的表现颇为类似……故此,其人得到了庞德的青眼,专门叫到身边称赞。   但不管如何了,上午时分,随着所有人准备妥当,中军一声号角,全军终于肃然!   而阵阵号角声中,全军上下,亲眼见着全副武装的卫将军公孙珣翻身上马,名震天下的白马旗、白马近卫,卫将军仪仗、伞盖,无一不在,然后其人不管不顾,亲自先行向东,全军却是继而振奋,吹角连连,并按照秩序纷纷相从出战。   井陉南道虽然很近,但却地形复杂,狭窄的狭窄,宽阔的宽阔,走起来极为麻烦,所以虽然相距不过十里,两军却在中午时分方才在半道上的一处狭窄通道中相遇——两军大营中间其实足足有两处开阔谷地天然适合做战场,所以彼时,双方都希望能率先抢过这个通道,来到下一处山谷方才接战,于是纷纷临时提速,却不料狭路相逢。   而张燕和太行匪众虽然早从斥候处知道公孙珣亲自到来,但此时眼见着卫将军仪仗分明,白马充斥道路,心中本就矮上一头的气势却是不由再低了一些,更是有人涌上前去,请示张燕该如何作战,又该如何诈败。   反正是乱做一团。   而另一边,也早探知道对方到来的公孙珣虽然也对狭道交战有些措手不及,却是当即立断,采取了娄圭的建议,并驻足于一侧一个高凸石地之上直接传令——地形受限,不用先齐射弓弩,全军即刻下马步战,以曲、队为单位,执旗奋勇向前交战,无须多言。   于是乎,号角声声不断,再度响彻山谷,只有数百步宽阔,还起伏不定的狭窄战场通道上,战斗瞬间爆发。   刀剑出鞘,甲胄振起,义从在前,郡卒在后,纷纷呼喊向前白刃抢攻。   张燕身着铁甲,头戴鹖冠,披着一件赤色大氅,同样立在一处小高地上,尚未来得及辨别认出对面的公孙珣和周边人物,便立即被战局弄的懵在了当场。   其人几度欲言,却又不知道该如何下令——他本是要诈败引诱公孙珣去自己大营前的,但却是准备有秩序的诈败,而此时狭路相逢倒,又如何能轻易安排后路?   不过,汉军抢攻不断,仗着前锋甲士多、兵刃锋利,更兼一股血勇之气,层层轮换攻击身前的紫山贼,宛如波浪一般层层拍打到河滩上的泥土一般,几乎是一刻钟而已,便将盘踞在山中六七年,素称悍匪的紫山贼前锋给打得溃不成军……倒是根本不用张燕思索该如何诈败了。   因为这时候要还不赶紧作出切割,抛弃掉前军撤退到身后那个开阔谷地,那就要倒卷珠帘了。   张燕扔下前锋溃军,仓促撤走,半道上便已经恢复了神智,却是渐渐不以为意起来——毕竟,刚刚在通道中是狭路相逢,紫山军的兵力优势不能显现出来,区区几百步宽的通道,战场受限,谁能拼过闻名天下的白马义从,哪怕是对方下马步战?而死伤的几百杂兵,甚至都不是他本部,本就是准备在这次战斗中当做诱饵消耗掉的,何足挂齿?!   再说了,当面终究是要诈败的,真正杀招乃是一早出发,从北路绕远道,下午才能抵挡对方营寨的那五千奇兵!   而彼时,奇兵一旦得手,奇正交易,便可以变成了正军,狭窄的井陉南道之中,两面锁住,公孙珣便是神仙也无能为了。   就这样,张燕一边思索一边和其他匪首逃出通道,来到身后那个开阔谷地后,复又立即在谷地内整理阵型,准备交战。   话说,此时的山谷里,面对着骤然开阔的地形,果断从通道中撤回的张燕军确实发挥了自己的人数优势,本来大部就没有进入狭道的主力部队在山谷中按照各部所属,少的五六百人,多的一两千人,军阵层层叠叠,在张燕的严厉督促下分别列阵,虽然有些杂乱不齐,但大略上却是从上谷的这一头,一直蔓延到山谷的那一头,倒也算是所谓层层设防,层层阻隔了。   当然,这也是便于抛弃前军,保全有生力量撤退的一种较好处置方式,很适合‘诈败’!   然而,随着汉军追逐败兵涌出通道,也在谷口立足成功,并结成大阵,直接步战前冲,张燕却是再度有些发懵了起来,继而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原来,进入谷地,视野开阔后,眼见着汉军大部涌出,这位定难中郎将却是陡然发现,汉军的数量有些超出自己的想象,而且攻势之凌厉远超自己想象!   “你觉得汉军有多少?”张燕怔怔看了半晌,忽然回头朝身侧的杨凤问道。   “汉军出来时我一直在数,觉得得有五千……又或是六千?”杨凤迟疑片刻,还是给出了答案。   “你觉得呢?”张燕复又扭头向另一位将领白雀质问起来。   白雀盯着战场沉思片刻,却是黑着脸摇了摇头:“四千绝对不止,四千五也不止……确实接近五千,难道卫将军全军出动了?只留数百辅兵防守?还是来了援军?”   “双方如此仓促,哪里来的援军?”张燕冷哼一声。   “那将军。”杨凤复又正色朝张燕问道。“卫将军一共带了五千兵……确凿无误吧?”   “死了不知道多少斥候,早在卫将军入井陉口后便已经确定,就是五千。”张燕的脸色也变得怪异了起来。“彼时你们自己也有斥候派出……何必问我?”   “那这就是好事!”杨凤赶紧言道。“既然卫将军全军尽出,营中格外空虚,岂不是能轻松拿下,届时将军派出的那五千人在对面营中一把火放出来,再从后方顶上来,此战便轻松得胜了。”   “话虽如此,”白雀在旁争辩道。“卫将军不至于如此无知,放任北道不管吧?”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杨凤针锋相对。   听着二将相争,张燕心中着实觉得有些乱,也着实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纷乱之中,他本想再问一问最信任的张晟张白骑,但后者此时正在谷底亲自整理部属他自己的两千兵,并不在身侧。于是张燕只能作罢,然后认真观战、指挥,并将视野放在了谷中战局之上。   但是越看下去,越想下去,张燕就越觉得不对劲。   这其实是一道很简单的数学题:   两军全军战力对比是五千对两万,比例是一比四;   按照原定计划,是分兵五千绕北面远路潜袭,两千留,再去掉东隘口的两千,所以此次实际出兵乃是一万一,而汉军若是留下一千到一千五百人看守大营的话,那就是应该三千五到四千人,战场各处的兵力对比都应该是维持在一比三左右,这是一个很健康的数字,不管是诈败还是突袭,都是能确保各方面主动权的数字;   而现在,对方五千尽出,上来就在通道里击溃杀伤了部分兵马,所以此时兵力对比居然是一比二!以山匪和正规军的战斗力而言,尤其是后者还有两千公认的天下精锐,那就显得有些危险了——哪怕你原本就想诈败!   毕竟,万一这正面被公孙珣一口气打穿了呢?并一路攻下去,顺势夺取了大营呢?   而就在张燕看着汉军越战越勇,自己也越来越紧张之时,忽然间,随着对面一侧高地上那面白马旗下号角声猝然响起,又有几面旗帜挥舞示意,刚刚击溃了一部盗匪的汉军中装备更齐整,明显就是那些步战的义从们,此时忽然集体撤退,并回到通道口去骑乘那些刚刚被归纳起来的白色战马。   很显然,刚刚步战击溃当先一部贼军,不是什么别的意思,正是在为骑兵腾出战术预备空间。   这个时候,不少河北出身的匪首其实已经紧张了起来,因为他们已经预感到了危险,但他们全都没有张燕醒悟的彻底。   实际上,眼见白马义从重新名副其实起来,遥遥相望的张燕却只觉的脑中嗡的一下,瞬间便汗毛竖起,外加心中通明起来。   话说,这位定难中郎将已经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他不该投入太多兵力在别动队中,也不该大包大揽让自己的直属部队承担所有分兵策略,以至于留在这个正面的战场上本部兵力太少!   一万一千兵,或是一万兵,无所谓了,居然只有一千本部来稳住局势!   原本是为了确保奇兵能转为正兵的大规模别动队,原本是为了确保掌握全局的各处留守,原本是为了在诈败中减少损失的刻意少量兵马,此时都沦为了败招!   公孙珣哪里是轻视自己?分明是洞悉了自己分兵之策,甚至洞悉了自己的诈败之策,更是洞悉了自己自私、多疑的性格,然后当机立断,集中所有兵力,破釜沉舟,准备在这个自己本部力量最薄弱的战场上解决自己!   就在这个醒悟的过程中,随着两千骑兵在开阔山谷中上马整备完成,战场上的形势便立即变得微妙起来。   卫将军自然不会再亲自上阵冲锋,却让人将自己白马旗送了过去。而白马旗下,庞德上得马来,一边催马缓行,一边挥动手中长矛,大声呼杀!两千白马骑兵在后,纷纷仿效着庞德的姿态,一边从西面谷口处前行提速,一边放声喊杀。   数声之后,声音渐渐同步,杀声盖过战场所有嘈杂,并在山谷之中放肆回荡,惊得对面盗匪纷纷失态,却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两千白马骑兵,借着之前清理的战术空间完成提速,然后不管不顾,结成一个锋矢之阵,在山谷中微微做了回旋,便直冲张燕所在。山谷内数部匪众,不是没有机会拦截,但作为非嫡系的部众,他们没有理由为张燕送死,而且指挥系统不一,没有自家首领命令,也来不及去拿命去阻截这支骑兵。   一时间,两千白马义从,竟然只是稍作回旋,便直接冲到了张燕那一千中军之前,这一千中军倒是没有滑头,也根本没必要滑头……他们本就是目标!而仅仅是一瞬间,随着马蹄践踏,长矛突刺,这支战场上唯一直属于张燕的部队便有瓦解崩溃之意。   当然,两千骑兵也为此停止了冲锋之势。   军阵后方百余步的高地上,张燕只是犹豫了片刻都不到,便直接打马而走——反正只是一千兵,反正本来便要诈败,反正就算是今日真的被公孙珣捅穿了井陉,大不了逃入山中便是,他有无数理由可以逃走。   然而,原本随侍在旁的杨凤和白雀目送着张燕领着近卫撤退,而张燕本部岌岌可危,继而有引起山谷中的所有贼兵全局崩溃之意,却居然一时不动,反而握住马缰,先朝身后侍卫做了些吩咐,等侍卫离去后,方才相顾交谈起来。   “白雀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卫将军顷全军而来,五千分兵已成笑话,张燕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就走,我料大营也不保,这一战,也算是到此为止了,咱们刚刚更是一起让自己亲卫各自回去准备投降事宜,俨然英雄所见略同。”杨凤望着身侧的白雀,一改之前的粗俗,显得彬彬有礼。“但都是投降,我却知道你之前一直与宁朔将军有交通……所以能否请你做个中人,带我一起投降,也好求个高点的出身?内应和战场降服,总是不同的吧?”   素来严肃的白雀上下打量了一下杨凤,却是一边嗤笑一声,一边勒马向坡下而行:“杨兄自去吧,我还有事!”   “万事好商量!”杨凤在身后恳切相求。“反正都是要降,此事于白雀兄不过一句话而已,却能让我省下多少辛苦……日后必然有报!”   “杨兄误会了。”白雀依然没有回头。“你要想降的话,可以去我部中寻我副将王仲,平素里便是他负责与宁朔将军交通,不必寻我……”   “那你又要如何?”杨凤心中一动。   “我本是河间国弓高县县尉,虽然说当日是被张牛角裹挟过来的,但彼时的局势,却并不怨恨别人,反倒是这些年旧友、族人在山中能久存,要多谢定难中郎将的维持。”白雀立马回头,淡淡而言。“夏日时去寻宁朔将军,试图降服,乃是为了寨中上下求个出路,却不曾想卖过定难中郎将。而今日他既然败走,接下来卫将军必然要驱赶我等为先锋去攻破营寨……杨兄,与人有约不能成,受人之恩却反噬,我虽然已经是个贼了,却只是身为贼而已,心里最后一丝清白还是要留下告慰自己的。”   言罢,其人再度回身,缓缓往前方已经溃散到不成样子的军阵处继续前行,并隐隐有提速之意。   “白雀兄到底是何姓名?”杨凤怔了一怔,陡然明白过来,却忍不住勒马向前数步,放声追问。   “河间弓高王楠!”藏在心中许久的六个字脱口而出,下一刻,这白雀却是抽刀跃马,单骑奋力直扑身前白马军阵。“河间弓高王楠在此!”   但数息之后,其人将要冲到阵前,尚未挥刀,胸口便直接中了一箭,从马上跌落于地。   随即,两名义从打马而来,一人仓促收弓,一人持矛补上,而持矛之人下手以后,却复又奋力大声对着地上死人回应:“杀你的,是弘农华阴杨修与江夏竟陵刘璋!”   俨然,此人耳尖,竟然顺风是听到了之前白雀报名,故有此应,却丝毫不管地上之人已经无法听到了。   杨凤远远看见如此情境,心中暗自哀叹一声,却又毫不迟疑,立即勒马回转,回身准备投降去了……从黄巾之乱算起,快七八年了,这些事情他见得太多了。   就这样,随着汉军神来一笔,临机决断,调集骑兵,一举攻破战场上唯一一支张燕直属部队,然后张燕本人也直接弃本阵逃走,各怀心思的其余匪首们也纷纷各寻出路,整个山谷一时混乱无比……投降的居多,崩溃后跟张燕一样往后跑的人也是有一些的。   话说,双方大营相距不过十里,而这个山谷本身就有两里开阔,所以过了此地以后,再往前行一里多的狭窄通道,其实就已经到了紫山军大营。   所以,张燕并不担忧自己不能入营。   而其人率亲卫逃到谷口,见到身前一幕时却又反而大喜。   原来,张晟张白骑及其所部两千人,本就落在最后,此时见到前方战败,居然保持着整齐的建制正从谷口撤退,甚至还在谷口处设立了一道防线预备断后……张燕的兴奋,乃是见到张晟部完全保住,这要是撤入大营,四千人生力军死守大营,然后五千别动队得手,那说不定还真能有惊无险。   然而,有意思的是,眼见着张燕到来,张晟部在谷口的防线居然纹丝不动,把守军官甚至要求张燕驻足稍待,并回身禀告身后正在组织撤军的张晟。   张燕一开始只是很无奈,因为张晟部乃是其人太平道的老底子,部队全都是太平道信徒,凡事只听张晟一人,这也是张晟为什么能在北太行稳稳居于张燕一人之下,而这位定难中郎将又为什么凡事皆要拉拢此人的缘故了。   不过,随着张晟张白骑骑着他那匹此时看来格外刺眼的白马出现在谷口时,张燕却是聪至心灵,陡然醒悟,然后面色煞白起来。   张晟驻马在本部防线身后,望着明显已经醒悟的张燕,干脆一言不发,二人就这么隔着一道军阵遥遥相对。   而忽然间,秋风阵阵,卷起左右山岭青黄如浪,也吹起了张晟的衣袍与颌下胡须,张燕看着对面的身材高瘦的多年故人,只觉得对方依旧清瘦如初,颌下胡须也一如往昔,抛开手中九节杖变成了一把刀,胯下多了一匹白马,其人似乎还是当初那个道旁持杖高歌的高冠太平道人模样,也是让张燕在秋风中神思恍惚起来。   而这阵风之后,回过神来,不知为何,一直死死盯住对方的张燕居然一声叹气,转而扶正了头顶那代表汉代高阶武人身份的鹖冠,便干脆一刀拔出,理都不理身后已经猝然响起的马蹄声,直截了当,轻松划开自己的脖颈,然后鲜血喷涌,摔于马下。   从头到尾,二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张晟没有解释的意思,张燕也没有半点质问对方的意思……说到底,张燕早已经明白了缘由,那就是张晟虽然成了张白骑,却还是那个张晟,却还是一点没变,而他这个定难中郎将从褚燕变成张燕,却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二人之间,看似是张白骑负张燕,却是褚燕先负张晟。   如此而已。   ……   “太祖至井陉讨紫山贼张燕,众五千,贼众两万。及渡河立营,夜间哨骑回,言张燕大营炊烟不断,屡屡见于月下,太祖遂知贼欲行淮阴分兵潜袭之故策。及召诸军师相对,事仓促,众士皆不知所为,太祖乃笑,自称有策,明日即知,左右忐忑而走。翌日,太祖大会全军,自毁营寨,断浮桥,号曰破釜沉舟,发全军向前,及谷中相逢,张燕半分其兵,只余万军,又皆杂众,遂一战而没……众始悟,乃盛赞曰:‘明公之策,实以项王之故策,临淮阴侯之旧智也。’太祖复笑,对曰:‘君等大谬,张燕分兵,其实孤注一掷,故名为淮阴故策,实为项王旧计;吾弃营向前,破釜沉舟,其实乃知敌方略,攻其弱也,故名为项王旧计,实为淮阴故策。且夫,韩信焉能负项羽?’”——《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三十章 旧渡仍许借归船   张晟之前没有与公孙珣或者谁联系过,公孙珣也没有想过张晟会帮他了结张燕这个大麻烦,谷口那次对峙与阻拦对于这次战斗而言更像是一个独立事件。   实际上,这次战斗本身从头到尾都充斥着临机决断与偶然因素——开战前一天晚上,公孙珣无意间望见自家营寨的炊烟,却是与几位军师不约而同想到,这是一个确定对方战术的好时机,于是立即派出哨骑去窥视敌营是否夜间有炊烟,规模又有多大,得知对方很可能大股分兵后,这才临时决定,趁着对方兵力分散,反其道而行之,集中所有力量正面突击!   这其中,根本就没有任何内应或者间谍的因素,之前公孙越联络的白雀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战斗前主动联络到了汉军哨骑的杨凤也没有进一步的信息传递出来,更遑论张晟了。   而这一点,可以从公孙珣毁掉自家营寨的举动中一窥一二,如果不是为了以防万一,消弭对方别动队的影响,又怎么会如此做呢?当时汉军上下一片仓促,不过是求一战而破,将张燕撵回太行山而已,对于张燕本人,只是寄希望于临阵表现罢了。   不过公孙珣万万没想到,有一个太平道人,隔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却居然一如既往,这与野心日增的张燕形成了鲜明对比。   战斗结束。   大部分人,从这边的公孙越到那边张晟的属下,都以为张晟是公孙珣的暗子,都以为他们早有联络与默契,对此,张晟没有多言,公孙珣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不仅是没必要,更是因为某种意义上而言,也的确如此。   于是乎,公孙珣当即下令,以张晟代张燕为定难中郎将,与太原太守常林、常山太守韦康一起,协助公孙越处置北太行山中事物,并确保秋收。   而经此一战,北太行山贼的剿抚工作虽然尚未开始,但也注定无法掀起过大的波澜了。   八月中旬,三辅那边可能早已经完成了秋收,北地这里也进入到了秋收最繁忙的时段,公孙珣带领自己的义从与朝廷仪仗,穿过了井陉,进入常山真定,先是发公文明告幽冀各郡国太守,以秋收为先,无须亲至;各部将领,留在原地,等待秋收之后再结束休整,汇集部队……然后方才开始建立行辕,一边了解河北内情,一边着实准备即将到来的大战。   最先得到的消息当然是之前关羽和审配借着秋收前的那阵阴雨联手逼退袁绍大军的事情,然后便是如今的局势——公孙范、公孙瓒在易水那边与张颌对峙,公孙范静坐不动,倒是公孙瓒屡有出战,与张颌在后者家乡鄚县左近颇有胜负;董昭和许攸如今也隔着一个钜鹿泽互相玩阴谋诡计,虽然不清楚具体是个什么情况,但想来董昭也不至于吃亏;最后,便是沮授与审配、关羽的对峙了,沮授在获得绝对权限后,再加上战争本身的磨砺,渐渐展示出了其人极为出众的军事天赋,更兼他只是维持自己的军事存在,战略捆缚邯郸,并未有什么进攻性的举动,所以其人握有兵力优势之下,居然让关、审二人一时无计可施,这也算是某种另类的对峙了。   总而言之,袁绍强攻邯郸失败,主力转而清理南太行,以图隔山打牛,其余各处虽然屡有交战,但其实俨然是全线对峙的局面。   “如君所言,如今整个河北都在对峙中了?”   八月十五,月圆中天,黄河畔的兖州东郡秦亭渡口,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河南金堤之上对坐饮酒,而说话的,赫然是其中一名身材更加雄壮满脸络腮胡子却又掩饰不住白皙皮肤之人。   没错,此人正是刚刚穿过黄淮之间,辛苦来到黄河畔的张飞张益德,而与之对坐的,赫然是驻扎在秦亭的兖州名将,张益德昔日军中故人李进李退之。   “不错。”李退之举杯一饮而尽,方才继续从容对道。“要我说,益德这次是白赶一趟了,之前河北突然风云变幻,袁车骑抢到了数月空余时间,天下人都以为他能先取下邯郸,彼时益德心忧河北局势,想来报恩,似乎正有用武之处,但谁能想到八万大军会在十日内便军心沮丧,撤退整编呢?”   “关云长如此强悍吗?”张飞闻言单手举杯,也是一饮而尽,却又一时蹙额。“以三千兵对八万,也能驱除一时?”   “依我看,关云长固然神武,却也不是神仙。”月色之下,金堤之上并无第三人,李进倒是难得说了一番心底实话。“主要还是袁车骑这边州郡兵马得之太易,所领虽众,却多是被强行捏为一体,而且其中的兖州精锐从春耕后已经连战了半年,多有疲敝,再加上袁车骑那里也有些骄矜,这才被关云长得了手。不过,这也是为何沮授将军如今单独领一万魏郡兵、一万东郡兵,反而能将审、关两位死死堵在邯郸城前的缘故了……”   张飞并未表态,而是左手抬起,单臂自斟自饮:“那钜鹿是怎么一回事?以董太守之智竟然不能料理那个许子远吗?前者是君同乡,后者是君同僚,还望退之兄明言相告。”   “仍依我看,许子远之智未必逊于董公仁,二位倒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李进坦诚以告。“反而是矩鹿郡中间有大泽相隔,使得矩鹿南面十余县天然在袁车骑兵锋之下,所以说是董太守吃亏也说不定……当然,这应该本在预料之中。”   张飞微微颔首,却是一时不言,稍作思索。   而李进眼见如此,情知对方在思索去向,却又一声叹气:“邯郸之围不了了之,如今局面之下,河北卫将军所领处并无危局,益德还是要回去吗?其实你在淮南随你兄刘玄德独据一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堪称如鱼得水,何必单骑回河北,生死相搏呢?”   “受人之恩,焉能不报?”张飞沉声而答,旋即不语。   听到此话,隔着一个几案,李进也一时沉默,一时只是低头饮酒而已。   就这样,二人复又喝了几杯,张飞方才继续言道:“说起来,秦亭本是小渡,我此行也是为了专门避开官渡与苍亭才至此,退之兄既然如今受袁车骑重拔,为一任两千石,领兵为将,为何在此小渡屯驻?而且营中兵马如此稀少。”   “此地距我家乡济阴边界不过十余里。”李进随手向南面指去。“袁车骑与陈长史派我来此,名为屯驻,实为休整,此时营中大部士卒其实也多回乡协助秋收,兼与家人相会去了。”   张飞这才稍作恍然。   而李进微微一顿,却又继续多讲了一些:“实际上我也不瞒益德,除了前线对峙各处以外,如今我军其余主力一分为三,三一之数在太行山剿匪,三一在家乡左近休整,三一在魏郡整饬编制,养精蓄锐之余,张弛不乱,以静待大战……这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而之前邯郸小挫,现在看来却也不算什么了。”   张飞若有所思,微微颔首,却又忽然伸手按住了几案案面,而对面正要举杯的李进微微一怔,也是恍然醒悟。   只见其人不慌不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方才稍作询问:“益德这就要走了吗?”   “份属两处,敌我分明,虽然是旧交,却不愿退之兄再难做了!”张飞一直没有拿上几案的那只右手微微上抬,此时才露出端倪,原来那只手上居然一直紧紧握着一根极长且样式古怪的铁矛,其人从中而握,矛头正对李进。“还请退之兄早早送我过河。”   “这算是不让我为难吗?”李进指着长矛反问,看似苦笑,其实随意。   “退之兄自己技不如人,被我擒获,还想如何?”张飞明显不以为然。“足下且莫说今日下午在秦亭市集领着这么多军士是偶遇于我……真若是不想为难彼此,便假做不识,放我渡河便是!”   “我也是没辙。”李进登时无奈。“军中整编以后的部队,如今皆有专门的主簿、长史辅佐。主簿监察后勤钱粮不提,还直属于车骑将军府主簿郭图郭公则,而长史监察军务、参赞军事,虽无调度之权,却可以直接向车骑将军总幕府的陈宫陈公台汇报……今日长史去了济阴我家中做客,主簿却在,所以那个军士认出你后,回营一嚷嚷,便直接惊动了他,否则我何尝愿意去与益德兄当面,弄得彼此如此难堪?”   “这倒是错怪退之兄了。”张飞晒笑一声。“说起来,如今军中主簿、长史直属于上,似乎也是定例了,淮南那边也是如此……”   “都是跟卫将军学的。”李进无奈摇头。“还有屯田、军师制度……”   “不说这些了。”张飞握住手中蛇矛,微微上抬,放声而笑。“承蒙故人招待,还请退之兄再送一送我……将来有缘,咱们再来叙旧。”   “好说,好说。”李进一声叹气,却是无奈起身。   随即,二人扔下金堤上的酒菜,李进赤手在前,张飞持矛在后,二人一前一后相距区区数步,往金堤下缓缓行去。   金堤之上,固然是并无他人,但金堤之下,还有金堤下方的渡口之中,此时借着头顶圆月,根本不用灯火相助便能窥的清楚,却是密密麻麻聚集着足足百余不止的披甲执锐武士,而且个个刀剑出鞘,弓弩上弦……俨然是久候于此了。   至于张益德和李退之,二人目不斜视,根本理都不理周围这些武士,而是直接前行来到下方渡口处的一条木制栈道前,然后先是有士卒牵来带着包裹的一头高大战马,而李进主动为张飞挽马之余,复又往木栈两侧的河中各自一指,彼处已经备好一大一小两艘渡船,却是要张飞自行抉择。   如此姿态,若非张飞手中尚有一矛直指对方腰间,就好像真的是旧友相送一般。   “还是小船吧!”张益德看了看光是船夫便要数十人的大船,也是一声感慨。“战马用别的船专程运过去便可,唯独事到如今还要劳烦退之兄亲自划船送我渡河,着实过意不去……”   “全听益德的。”   李进完全不以为意,直接撒开那匹战马,与张飞前后上了那艘只能乘两三人的小舟,复又轻松在对方矛尖前坐下,静候对方坐好,方才直接握住双桨,轻松向河中荡起。   二人同舟,在月下悠悠向北而去。   旋即,数十甲士外加一名高冠文吏匆匆带着张飞战马上了大船,复又惶惶启动大舟,在相隔百余步的距离处,与小舟平行相随。   而小舟行到河中,李进却又忽然停止了划船。   “何事?”张飞缓缓相询。   “有一事想问益德。”李进握着船桨,正色相对。“金堤之上虽然无人能闻,但我却一直没有问出来,只有在此处方能从心所欲……”   “退之兄请说。”张飞虽然微微蹙眉,却并未有拒绝之意。   “愚兄想问问益德,为何没有讽刺我不知恩义,从袁而抗旧主?”李进咬牙言道。“以你的本事,总不至于是为了方便渡河,不想平白激怒于我吧?”   “就问此事?”   “就问此事。”李进恳切而言。“你我共为卫将军旧部,今日你闻他可能有困厄,便弃淮南重任,千里行单骑至此,我固然敬服你的义气,可你当众擒下我,却为何没有当众质问我一声呢?须知道,当日在邯郸城下,我与关云长曾有对面,其人擒下我侄,复又见我,便当众骂我是背主之人……我当时仓促而走,固然是为了侄子性命,但又何尝没有几分羞赧呢?而益德今日风采,让人敬服,原本可以骂我更多,却为何不骂?”   “若是当年弱冠之时,所见所历少时,或许会骂。”张飞先是一时沉默,却又摇头不止。“但后来见识日长,却多有思索……”   “愿闻其详。”   “天下崩坏,有本事又有见识,还有志向的人,如卫将军、如关云长,再如我兄刘玄德,他们是大英雄大豪杰,想的是定平天下,想的是让天下顺着自己的想法重整乾坤,所以于他们而言,心中是有定见的,故此免不了要私人定下法度标准,臧否天下万事万物,顺者与之赏,逆者与之罚……所谓鞭挞天下,理平四海,便是此意了!”   “这是实话。”李进想起公孙珣之前种种,却是忍不住颔首赞同。   “但天下间如他们这种人又有几个呢?更多的是无能无知,苟且求生,挣扎于一口饭食之间而已。”张飞话锋一转,似乎有所偏离。“我在淮南帮着我兄玄德平芍陂贼,临阵投矛刺穿三盾,他们降服后称赞我武力高绝,生平只有沛国谯县某个姓许的人能比,说他们亲眼所见,那人能临阵倒拽牛尾,拖牛而行……”   “这倒确实是了不得!”李进嗤笑一声,忍不住插了句嘴。   “然后我便问他们,尔等一群淮南人,如何去的谯县?”张飞没有理会对方,只是继续言道。“他们说乃是前年董卓乱时,正逢淮河水灾,以至于去年这时田地荒芜,无粮无果,实在没辙便北上数百里劫掠为生,甚至于差点穿过整个豫州……退之兄,你说我为报恩千里走单骑,横穿黄淮,算是了不起,那他们为求一口饭,拖家带口,穿越几乎整个豫州,又算什么?是不是也很了不起?他们为什么没有骂那个姓许的据坞堡自守呢?”   “这怎么能做相比呢?”李进瞥了眼不远处同样停下的大船,不由摇头。   “如何不能相比?”张飞同样摇头。“那些没本事、不懂道理,只能做贼求食的芍陂贼在凭武力据坞堡保宗族的那个许姓谯县人之前,恰如我等在卫将军、关云长、我兄玄德那些人之前,又如那个许姓谯县人在我们之前……大家难道不是一回事吗?”   李进欲言又止。   “乱世之中,法度沦丧,人心皆坏,除了少数顶尖人物有资格鞭挞天下,喝问罪罚外,其余之人,都是有多大的本事,尽多大的力气而已,何必分什么你上我下,论什么他对彼错呢?”张飞愈发感慨,却是微微抬起手中长矛,指向头顶。“我张飞其实早就看明白了,自己并非是那最顶尖的一流人物,只是一个生在乱世又稍有本事的武夫而已,偏偏又父母早亡无牵无挂……既如此,生平也不做他求,只求能持此矛安生立命,然后求一个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此心能如头顶此月,皎洁可映,清白无垢而已!”   张飞言至此处,却是顺势将手中长矛到舟底,然后才对着身前之人恳切言道:“退之兄……人生于世,各有所求,强者求不负天下,弱者只求不负己心,而你能不负家族,我以为也是颇有几分可取的……不管你信不信,一别七载,今日重逢,月下对饮,虽然一度持矛相对,但我张飞却并未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反而多为战乱之中故人相逢心中欣喜而已!”   李进听到这话,怔了片刻,却是一言不发,反而忽然疾速滑动船桨,奋力向北而去了。   等到北岸,李进复又喝令大船上跟来的士卒不许相随,而是亲自牵马,与张飞并走向北。一直行了数里,方才送对方上马,然后拱手告别。   二人似乎都知道下次相逢可能便是战场相对,彼时也都不会留情,故此皆是不发一言。   然而,张飞刚要勒马北走,李进在后,不知为何,却是心思澎湃,忍不住多说了半句:“邯郸虽然相持,其实日渐疲惫,而我军多有休整,彼时一旦集结还于城下,而卫将军大军又不知何时能至,或许短期内邯郸还会有苦战……箭矢无情,益德务必小心!”   张飞闻得此言,先是回头在马上微微拱手以作感谢,复又一时摇头:“足下不该说这些的。”   言罢,其人方才打马向北,乘月而走。   另一边,李进伫立不动,目送对方远走许久,方才折身南归,而行不到太远,便迎面撞上来寻自己的侍卫。   “将军,之前河中出了什么变故,为何不按约定跳入水中躲避?”为首一名李进心腹甫一见面便忍不住询问起来。“我等早已经准备妥当……那张飞便是再武勇过人,也不过是一个燕人,在水中如何是我们几十个黄河边长大之人的对手?必然能活捉的。”   “你们小瞧张益德了。”李进负手向前,不以为然。“其人不止武力惊人,更兼胆大心细……我在河中借故停下时,他便立即警觉,我也实在是无奈。”   这心腹军官听到这话,一边相随在身后,一边却显得欲言又止。   “到底何意?”李进颇显不耐起来。   “是赵主簿那里!”心腹无奈提醒道。“此人虽然不知道咱们河中之策,但若是将今日所见事报给车骑将军府,恐怕也不是个事吧?且不说会不会让车骑将军生疑,光是将军被张益德生擒,又在数百军士的包围中被其挟持着过河一事,一旦传扬开来,也未免让人耻笑。”   “那这样好了。”李进稍作思索,干脆直接。“送他十镒金子……若收了,自然无话,若不收,你便好生伺候他也渡一次河!”   侍卫首领立即会意,却是不再作声。   而李进长呼一口气,回到河畔,登舟南渡,却是重回金堤之上,居然对月独斟起来。   ……   “飞单骑北走,正至黄河秦亭,闻守将李进,知为故人……时八月十五,月圆中天,二人于金堤之上共饮赏月,酒至酣时,进忽正色问曰:‘益德北归,将欲何为?’飞亦正色对曰:‘固受卫将军恩德,不敢不偿,正欲归河北,助彼伐袁。’进默然,良久方对:‘天下事,有德者为之。’飞复对曰:‘卫将军伐董功成,德加四海。’进不能答,兼明飞心无私也,事不可为,乃叹,而欲退席招兵。飞晓其意,遂于席中捉进手,佯醉求同舟相送,进大汗淋漓,不敢言。待过河,其目视张飞打马而走,犹如痴如醉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一章 单骑偏能复十城   八月十五,张飞作别李进,从秦亭渡河向北,单骑进入魏郡,到此以后,沿途多见军营、兵马,为了不多生事,张益德弃了那些大城,却是从魏郡沙亭一路向西北而行,过旧渎,至葛城,复又在此处渡过滏水,而此时已是八月十八了。   不过,其人依旧片刻不停,渡河后也是毫不犹豫,一路往正北面的钜鹿郡轻骑而去。   没错,张益德路上早已经想好,既然是来报恩,那便要寻一处能大战拳脚的地方,而这处地方便是钜鹿了。   当然,平心而论,邯郸那边场面似乎更大一些,但此时正在相持,而张飞自认一武夫,偏偏论武勇、兵法,却似乎并不能超出那位关云长,所以自觉去了以后恐怕也无大用。反倒是钜鹿这里,沿途张飞打探的清楚,钜鹿太守董昭那里虽说是相持,其实是失掉了钜鹿泽大半个郡国,显得有些岌岌可危,而钜鹿又无名将,此去必然能得大用。   至于袁军可能去而复返的消息,等到了钜鹿,让董公仁从后方把消息传递过去便是。   当然了,由于这些理由已经足够说服自己,所以张益德并未真正窥清自己的想法——其实,他之所以选择去钜鹿而非赵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乃是他曾与赵相审正南在清河多年搭档,此时身份不尴不尬,有些不想面对对方,而且昔日在军中时也与关云长有些竞争,相处起来也有些不自在;反而是董公仁这里,虽然不是很熟,但张飞往日在军中却是素来知晓此人是个待人诚恳、为人老实,却又有智计的黑矮胖子。   去了钜鹿,总能呆的更舒坦一些吧?   “竟然真是益德!益德从何处来啊?!”   果然,钜鹿泽以北,钜鹿郡治瘿陶城官寺外,董昭虽然做到了一郡太守,位居两千石,却还是如往日那般黑胖热情,只是眼角多了一些皱纹罢了,其人听闻门外有人自称涿郡张益德,在让身侧曾见过对方的近侍辨认清楚后,更是大喜过望,亲自出迎。   “董君别来无恙。”张飞倒是彬彬有礼,拱手行礼。“冒昧而来,还望见谅了。”   “本来是有恙的,但益德既然来了,那便无恙了。”董昭根本懒得与对方寒暄,而是直接上前捉住对方臂膀,一脸诚恳,居然就在官寺门前诉起了苦。“不瞒益德,钜鹿地形狭长,又有钜鹿泽中间隔开,天然两分,我手中兵少,更缺勇将,便被那许子远给仗势欺上了门,如今南钜鹿八县十一城,已经皆不听我调遣了,正要借益德这样熊虎之士的威风去替我宣一宣我这个府君的威仪……咱们进去细说。”   张飞自然不无不可。   不过,二人真的进了官寺后,董昭却是先放下公事,与张飞引见了几个人。   “益德请看,这位乃是我胞弟,单名一个访字。”董昭指着一个与自己模样相仿、同样黑胖,却是更高一些的人当先介绍。“我家在济阴,故当日讨董时他为陈留太守张邈所辟,出任参军;后来张邈被袁绍所并,他又被委任为陈留郡济阳县令;再后来,袁贼反意昭彰,我便写信让他带着我们董氏全族至此……”   张飞赶紧上前见礼,而这董访家学渊源,却也如自家兄长一般随和可亲,完全一副老实人模样,自然不必多言。   等董芳见礼完毕,闪开身子,却是又有一个弱冠年轻男子,上前先行俯身行礼。   “益德请看。”董昭指着此人时,倒是难得忍不住眉飞色舞。“这小子唤做司马芝,字子华,乃是河内温县人士,与咱们君侯门下那个司马朗份属同族。当日董卓乱时,王匡主政河内,索取无度,更兼兵祸连结,他当时才十八,便带着寡母准备往昌平避难的,却不料过了朝歌后在魏郡边界遇到于毒手下的盗匪,当时一起逃难的人都跑光了,只有他不舍得母亲,故留在原地恳求盗匪杀他而留母,反而被盗匪敬重,放他一条生路,并因此知名……到了瘿陶,我听说他的名气召见于他,考教一番后又觉得他确实有才,便留在身边为吏。而前些日子,我弟携家眷来此,我知自家侄女尚未婚配,更是让他做了我的侄女婿,准备年内完婚……你说,是不是一件好姻缘?”   张飞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司马芝,只见其人身材高挑而清瘦,皮肤白皙而干净,容貌端是出众,又看了看一旁的董氏兄弟,也是心悦诚服,一口认定这是一桩好姻缘!   就这样,介绍完司马芝之后,三人便在堂中各自落座,准备说一说公事,但还未开口,门外便忽然又一人不请自来,口称打扰,说是闻得名将张飞来此,专程探视。   而董昭见到来人,顿时笑了起来,复又重新起身,上前拉住此人为张飞做了今日第三次介绍:“孙郡丞来的正好,正要去请孙郡丞呢……益德请看,此乃本郡郡丞孙伉孙公高,出身郡中名族孙氏,举孝廉十载,乃是郡中少有的中坚人物……许子远那厮着实厉害,而若非孙郡丞一力助我维持,我这北钜鹿五县七城怕是也早就失了!”   不等张飞说话,董公仁复又转过来拽着张飞,对孙伉做了介绍:“孙郡丞,你也来看,这位便是虎牢关前一战而斩华雄的万人敌张飞张益德,他原本随豫州刺史刘玄德在淮南,但听说河北有事,感激我家君候当日恩义,居然不远千里前来助战,有他一人,足可顶万军之众,而你们二人联手,咱们钜鹿便可无忧了!”   孙伉听得此言,既不推辞,也不寒暄问好,反而是直接蹙眉:“张将军只一人到此吗?”   张飞刚要礼貌作答,却不料董昭直接抢在他前面接了口:“所以尚需两位联手,孙氏乃是郡中名族,若能带头聚集一些大户,凑一些兵马交与益德,那已经生乱的南面半郡,须臾便可安靖!”   孙伉闻言连连摇头,眉头也是愈发紧凑:“董府君想多了,自黄巾时起,钜鹿便是河北乱局之根源,几乎一年也不得安生,人口流失,盗匪横行,便是我们孙氏也只是勉力维持而已,哪里能聚拢出什么兵马来?”   “可若如此,半郡郡卒不过两千之数,守住钜鹿泽都难,如何能收服郡南?”旁边董访不由插嘴反问。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孙伉连连摇头。“当日卫将军将钜鹿一郡重任托付董府君,想来恐怕也未虑及今日之事吧?”   董昭嘿笑一声,不由讪讪。   话说,张飞这人,原本就是粗中有细,更不要说在清河那边独立数载、多有磨砺了,所以其人听到这番对话,心中早已经有些察觉,复又瞥了一眼身后刚刚一直礼貌微笑此时见到孙伉进来反而肃容的司马芝,却是立即有所醒悟。   于是乎,张益德人一反平日礼貌姿态,居然负手一声冷哼:“尔等真是小气,我千里至此助你们作战,你们堂堂一郡,却连区区数千人马都凑不出,若无兵卒,难道真要我单骑去平郡南十城不成?须知我乃是个将军,又不是刺客,便是当日临阵斩杀华雄,也有诸侯与我凑出几百铁骑以作锋锐才行的!”   言罢,其人居然拂袖出堂而去,引得司马芝赶紧追上劝说。   见此形状,董昭愈发讪讪而笑,而那孙伉也转而捻须微笑不语。   当日且不提,到了晚餐之后,董公仁复又亲自前去拜访张飞,连弟弟侄子都没带,俨然是要托付腹心了,而张飞也自然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乎,二人塌上坐定,诸如公孙珣已到真定,只是军马未齐,所以并未声张,再如袁绍休整完毕,或许将利用最后一段空窗期反扑邯郸等等……这些必要的情报相互交换完毕,方才说起钜鹿局势。   而既然说到钜鹿本地情形,张益德便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开门见山:“敢问董君,白日那个孙伉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董昭隔着塌上小几摊手苦笑道。“他是多年的孝廉,家族又是钜鹿之冠,而黄巾乱后,河北大乱不止,冀州世族多放下身段,联合豪强,聚众建立坞堡,孙氏也不例外,所以这位孙孝廉、孙郡丞在钜鹿是要名有名要实有实,连着郡中其他大户一起,简直将钜鹿视为私物,准备卖个好价钱……但前太守李邵见机的快,手段高明,先行将此郡献给了君侯,以至于讨董后轻松做到九卿,所以其人心中向来不服……”   “这人是不服董君居于他上,还是不服君侯法度严厉?”张飞忽然插嘴询问。   董昭闻言不由多看了张飞一眼,却也干脆:“恐怕兼而有之。”   张飞心中恍然。   “其实,之前倒也罢了,”董昭收起笑意,渐渐严肃。“总是不耽误大局的,但如今郡南各大户、宗族也轻松得到袁绍委任,他心中自然更加不满,所以凡事皆百般推诿,甚至隐隐有献郡于袁氏,求一份富贵之意。”   “军事严肃,岂容此人如此姿态?”张益德也是渐渐蹙眉。“为何不擒而杀之?”   “之前局势不佳,无凭无据,杀之恐怕会动摇人心,反而酿成大祸。”董昭连忙摇头。“而且以他的聪明,也不会在家族都在郡北的情况下与许子远有什么直接交通的,更别说,虽然大军尚未集结,可君侯却已经到了常山,他虽然未必知情,却也能察觉一些气氛,焉能在此时反而露出马脚?”   张飞缓缓颔首,以作理解。   “我原本是想稍作隐忍,等君侯集结了大军,来到此处后再直接拿下的。”董昭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方才继续言道。“但益德既然来此,反倒是简单了……”   “董君若有计划,直言便是,在下既然到此,便是有心为君侯尽一份力的。”   “此事简单。”董公仁捻须干脆答道。“我已经有了周翔计划……咱们宜早不宜晚。”   “董君请讲。”张益德不由拱手而言,正襟危坐。   “我将两千郡卒分给益德一半,明日益德去郡南帮我收复那郡南八县十城,然后逐走许子远,顺便兼并郡南各处宗贼。”董昭继续捻须从容言道。“等你大胜后,我在后方借益德你大胜之威,拿下孙伉,吞并其族中士卒……届时,我估计咱们联手能有万余兵马,再加上秋收后各处并不缺粮……便干脆再去直接突袭邯郸,与审正南、关云长一起两面夹击,撵走沮授,那样袁绍突然反扑邯郸城下之策不就也不告而破了吗?这样的话,咱们也算是打扫干净了各自所属,也好让君侯无牵无挂来从容此施为。”   张益德一时有些恍惚,但到底是忍耐不住:“敢问董君,如何拿一千郡卒收复郡南十城?”   ……   “娄圭、董昭、贾诩、荀攸、田丰、戏忠者,才策谋略,世之奇士,虽清治总揽之能,殊於吕范、审配、王修,而筹画所料,是其伦也,世所谓太祖升腾之谋主也。”——《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第三十二章 掌上回旋皆造化   张益德一时有些恍惚,但到底是忍耐不住:“敢问董君,如何拿一千郡卒收复郡南十城?”   董昭当然猜到对方会有此问,倒是放下捻须之手,在榻上拢手一声轻笑:“益德既有此问,那你可知郡南十城如今是什么模样?”   “来时路过,稍有知晓。”张飞正色答道。“所谓郡南十城,乃是指除去最远,也是唯一在漳水南面的广宗外,钜鹿泽以南八个县,十座城,而如今为许子远以官位相购,尽归于袁氏。我来时查看,每城各有所据,大城千五百众,小城千人,甚至千人不到,除此之外,挨着钜鹿泽东南向的浦落津小城那里,因为是顶在最前面,威胁瘿陶,堪称位置紧要,所以有许子远亲自坐镇,有约三千人……无论如何,合计得有万五之数。”   “说的不错。”董昭也跟着正色起来。“这其实便是以地方大族掌权的好处了……益德也曾久在地方,应该知晓,平常的官府倒有一半力气与这些地方大族对抗周旋,偏偏地方上的人力物力皆在他们手中,所以做起事来不免事倍功半,我这里与孙伉便是如此情形;而如今,袁本初待下以宽,乃至于许子远这般干脆将地方职务拱手相让,自然反过来事半功倍,这也算是与咱们君侯之间最大的不同了……不过,这种做法也是有巨大坏处的,也正是在下以为益德可以凭一千人马收复十城的根据。”   “愿闻其详。”张飞听得此言,愈发严肃。   “益德请想一想,这些人本就有地方之实,一旦又借着乱世被袁本初许了官身,也就是有了地方之名,那么名实兼备,便是一地之主了。”言至此处,董昭不由冷笑。“而既然为一地之主,自然威福自用,视本县本城为私产,视别县别城为敌国,并以治下其余大族为隐忧,再加上彼辈本是骤然得此大利,连印绶都不全,所以心中必然极度不安……换言之,此时此刻,这些郡南诸城,名为一体,其实各怀心思,相互提防,甚至坐在城中还要疑虑本县本地昔日故旧不服自己……一句话,此诚所谓上下左右前后皆相疑之秋也!”   张飞已经听出了一些端倪,却是缓缓颔首:“董君是说,我领兵前往郡南,若是进取的够快,让许子远这唯一统筹之人来不及反应,则彼辈根本不会守望相助,甚至于根本不会合流聚兵?”   董昭缓缓摇头:“进取疾速自然是要的,而且越快越好,但即便益德不能快速扫荡,也无须忧虑许子远能轻易回师聚众……不瞒益德,你此番南下我有两个小策相助,或许会有些效果,一为乱敌之策,一为惑敌之策!”   张飞怔在当场。   “乱敌之策,乃是说郡南那些大族,我素来知晓他们的根基,明白他们的恩怨纠纷,所以今日这一下午便已经按照他们的性情、实力,新旧交情、怨恨,写好了几十封伪作的书信。”董昭却不慌不忙,继续坐在榻上从容言道。“信中尽是合纵、连横、威胁、挑拨之言,益德一旦出兵,便会有数十名当地出身的吏员假做使者同时单独南下,乱送一气,届时联合着益德的军事作为,必然让他们互相生疑对立,甚至说不定会相攻相拒。而惑敌之策就更简单了……益德不妨除去军服,领一千兵从蒲津中间暗渡过去,先不要碰任县、平乡,而是假做许攸委任的官员,行到他们身后的广平、南和一带,再突然发动,肆意出击!”   说着,就在张益德愕然不知所言之时,董昭复又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放到了对方身前,然后面上却是显出一副心疼姿态:“益德请看,这是许子远卖官的文书,千石别部司马,盖有袁绍的车骑将军大印,十足真货,你持此文书,尽管大摇大摆,装作安平来的援军,从钜鹿泽嚣张南行便是,说不定还能诈开城门……唯独一个千石官职,却花了我足足两千贯!两千贯,比先灵帝卖的都贵,也就是许子远能卖出这个价来!”   隔了不知多久,张飞方才反应过来,却是并未着急收起这封文书,反而是直接下榻朝着董昭躬身一礼:“世事如棋,皆在智者所料,董君如此分划,简直将十城之敌戏于股掌之中,在下若不能为足下复郡南十城,怕是连一介武夫也难自称了。”   “益德不必如此多礼。”董昭见状也跳下榻来,赶紧还礼。“人有所长,事有所分,若无益德熊虎之姿作为倚仗,我这番筹划安排,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徒惹人笑而已,接下来还要看益德如何威风八面了。”   张飞闻得此言,一改之前的收敛,却是昂然相应,再不犹疑,宛如猛虎睡醒,猎豹弹腰一般。   二人既然议定,又都不是什么拖泥带水之人,那么第二日上午,张飞便直接出兵,带着司马芝,领着一千人连军服都不齐备的郡卒,只打着汉字大旗,匆匆往东南而行……据说是要往钜鹿泽东面的糹言糹县城中屯驻,去拒糹言糹县南面浦落津小城的许攸。   对此,昨日见到张飞,只觉得此人是个一勇之夫,且董昭依旧无能为力的孙伉倒是并无什么多余说法,该如何便如何,只是拿住司马芝随军一事,也派出其弟孙行作为副将随行军中而已。   然而,其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待这一千兵行到钜鹿泽边缘时,他的弟弟却是干脆被张飞一刀两断,并扔入了钜鹿大泽之中,反而成为了张益德立威的手段。然后,全军千人立即转向南面,趁着秋日水系丰满,大泽便于行船之时,登上了董昭早就备好的船只,直接南行往郡南去了。   三日后,八月廿三日,伪作袁军,出现在郡南腹心之地的张益德轻易骗开南和县县城大门,斩杀守将与伪县长,兼并其众,与此同时,整个郡南各处势力,几乎全都接到了使者传递的各类讯息;   廿五日,之前匆匆委任了一个降人为县长,然后就扔下南和不管,率全军带着两日干粮轻兵出行向东的张飞夜间悬索而上,突袭广平得手,再下一城;   廿六日,依旧扔下城池不管,肆意轻兵出击依旧向东的张飞以三千众兵临漳水畔的曲周城下,城中伪县令惊惧之下以为卫将军大军已过钜鹿泽,将要渡漳水袭袁绍之后,居然直接投降,而此时,处于浦落津小城的许子远方才得知身后出了天大的岔子,却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由于张飞的肆意妄为和董昭那根本毫不在意是否露馅从而依旧满天飞的假使者,许攸的使者已经无法取信于任何人了;   廿八日,没有理会独立悬在漳水南面,几乎要突入清河的广宗城……实际上董昭口中的八县十城本就没算上这座城……张益德选择了聚拢优势兵力直接往西南方向逆流而上,却是在一日内连续攻取了钜鹿最南面的斥章、列人两县;   廿九日,已经拿下五座城,手握五千之众的张飞居然选择绕道魏郡曲梁县回师向北,却是在曲梁守军目瞪口呆与猝不及防之下再度轻易得手,到此为止,整个钜鹿泽以南已经成为了张益德的猎场,莫说仅凭这些地方守军,便是袁绍调遣主力部队来援,恐怕也不一定能轻易胜之了。   八月三十日,张飞难得分出两千兵,其中包括一开始从郡北带来的一千兵马,交与了司马芝,让其在曲梁这个与邯郸只有一个鸡泽相隔的地方安守,然后便有故技重施,领着几乎全是降兵的剩余全军三千余,只带数日干粮回师向北……而降兵们也跟往日一样,毫无思考余地,便茫茫然随着张飞继续奔走出战去了;   九月初一,张飞攻破广年县城;   九月初三,张益德回到一开始占据的南和县城,已经聚兵四千,且收复郡南过半,而此时,不过相距他一开始攻破此城十日而已,北面的任县、平乡县、巨鹿旧城三处,居然才刚刚相互试探清楚,然后在许攸的逼迫下,聚集一起,试图夺回南和,方在路中……张益德当即立断,迎面出击,两军黄昏时相遇,张益德冲杀在前,穿透敌阵,全军一个照面便斩首三百,当场逼降其众,到此为止,这位曾得公孙珣亲口称赞的万人敌却是在十日之内,尽复钜鹿郡南八县九城,甚至还要外加一个魏郡曲梁县城……仔细算算,此时居然只剩一个浦落津小城尚未收复了;   九月四日,张益德依旧没有给这些降将降兵任何思考时间,居然一边送信过钜鹿泽告知董公仁,一边马不蹄停,挥全军六千余众北上,直扑浦落津;   九月初六日,张飞又是在漳水这个水系几乎遍布整个冀州的河北大河畔遇到了敌人……原来,许子远虽然被张飞打得措手不及,难免有些茫然,但其人智计摆在那里,却早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所以他一边下令全军撤退到漳水对岸的安平国中躲避,一边先行渡河,去安平国领了数千兵马前来接应,而之前逼迫任县、平乡等三处兵马合力南下,其实本就是虚晃一招,是为了掩护这次撤退而已……堪称明智!   但许攸虽然如此小心,却依旧万万没想到,任他聪明一世,却一时遇到了一个天下间难寻的熊虎之将,而且可能是天下间最善如此乱战的一员名将……张益德十日九城,各处皆一战而胜,三城兵马汇聚反而让他节省了时间,可以扔下三城,直扑浦落津而来。   只能说,没有和其他同僚一起见到关云长那个怪物,是许子远的幸运,而更幸运的是,他居然独自见识到了张飞这个怪物!   回到眼前,张飞轻兵疾行不止,赶到之时,那三千人马已经扔掉了浦落津小城,并建好了浮桥,正准备在河对岸的安平守军接应下渡河逃窜呢……只是,张益德身为军中宿将,此番出征又急袭如狼如虎,战至此时早已经气血难抑,见此情形又如何会有所迟疑?   于是乎,其人立即催动全军上前,后降气力充足的兵马在前,先降却因为转战多出气力已失的兵马在后,六千大军,顺河而击,一个下午便在漳水边上斩首过千,降服过千,而剩下的人中,其实只有两三百人渡河成功,其余俱皆因为在浮桥上踩踏拥挤,而淹死在了河水中,与当年的黄巾军殊途同归!   河对岸的许子远还有数千安平守军,隔河看到自家兵马被屠杀殆尽,早已经惊惶失语,不知所措,但偏偏张益德还没有放过对方,其人借此大胜之威,仿效公孙珣当日渭水一战,将降兵中军官还有自己军中之前向许攸买过官却无什么出彩表现的降将尽数拖出,尽数斩首,行刑示众!   许子远目眦欲裂,几乎晕厥,却又无可奈何。   行刑完毕,张飞为防董昭在后实力不足,有万一之虑,便烧断浮桥,将尸首尽数扔入漳水,然后又亲自聚众七千,大张旗鼓,顺着浦落津大路往瘿陶城去为董公仁撑腰去了。   当然,张飞并不知晓,就在他大破许攸,震慑漳水的当日上午,得到之前南和一战讯息的董昭便直接邀请了郡丞孙伉,让其人来官寺后堂相会。   话说,早在一开始张飞突然领兵失踪,孙伉便已经不安起来;而数日前,随着张飞在郡南大闹天宫的迹象初显端倪,其人的这种不安便愈发明显;等到这一日,消息传来,任县、平乡、钜鹿三城一起出兵南和却败于张飞之手,而张益德几乎已经扫荡郡南成功的消息传来后,他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再无多余逾矩举止。   至于如今董昭有召,他自然不敢不去……实际上,整理好仪表,高冠直裾,黒绶铜印,其人非但没有拖延,反而及时一反常态,笑靥如花,匆匆进入了熟悉的官寺,等来到后堂,更是纳头便拜,口称府君。   当然,董昭也是一如既往和蔼可亲,他亲自来到堂下扶起对方,又拉到后堂上首并列挽手而坐,多少是让孙伉长出了一口气。   但很快,随着二人坐定,董昭开口,这位做了许多年钜鹿郡丞的本地世族之冠,却还是瞬间浑身冰凉起来。   “公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董昭摸着对方的手,略显无奈。“益德击破郡南八县九城,得到了无数降人的口供,检索出了无数机密书信……别的倒也罢了,唯独任县的黄氏那里却居然寻出了一封你手书的信函,笔迹相同、印鉴齐整,使者据说也是你亲信家人……”   “我家与黄氏乃是世交。”孙伉浑身冰凉之余赶紧解释。“他有我的书信乃是寻常事啊……彼辈才反叛不过两月而已,之前的书信焉能作数?”   “这我自然知道。”董昭失笑道。“但这封信却非是之前的旧信,乃是数日前益德出征后才送到的,而且信中前半截便是提醒黄氏小心益德举止……”   孙伉惊慌失措,几乎要从座中跳起来。   “你且稍安勿躁,听我说完……”董公仁扯住对方,将对方拉回座位中,继续从容讲道。“而此信后半截中,你却又与对方商议,要黄氏那边稍作隐忍,等卫将军出兵邯郸,再突然献上瘿陶,引袁军直捣卫将军身后,以成不世之功……公高,你自己说,这封信摆在这里,不管是什么时局,不管你家门如何,不管你本人名望如何,说破大天去,难道逃得脱灭族之祸吗?!”   “这信是伪造的!”孙伉几乎要哭了出来。“先不说张益德张将军南行我根本不知情,只说图谋卫将军,我哪来的这个胆子?而且,我也的确没有写信啊!府君,你是知我的,我虽然之前多有不敬,且有怨言,但绝不会冒着家门被灭的风险作出如此蠢事……至于印鉴,我做郡丞多年,郡中上下交游广阔,多有人见到,真要有人拿泥丸仿造一二也算寻常……总之,请府君务必信我!”   “我自然信你。”董昭继续握住对方已经满是汗水的双手,一脸恳切。“我如何不信你呢?因为那封信本就是我伪书的,印鉴也是我之前寻得机会偷偷伪作……但如此局势下,伪造的又如何呢?不能灭你全族吗?郡中上下都知道你以往的跋扈,也都知道你对我还有卫将军有些眦怨,再加上之前和现在的局势,他们难道会不信吗?”   孙伉盯着对方那张黑胖脸颊,不由怔在当场。   而片刻后,其人复又努力挣脱董昭,俯身在地上下跪叩首谢罪,却是举手指天发誓:“属下一叶障目,妄自尊大,不识泰山可笑至极,还望府君见谅……今日之事,属下在此立誓,若府君能让属下免遭此祸,将来必然结草衔环以对!”   董昭哑然失笑,却又上前扶起对方:“公告过虑了,咱们二人君臣一场,之前虽然有些龃龉,但若是执意要灭你全族,又何必等到现在呢?”   孙伉今日心潮澎湃,忽上忽下,闻得此言释然之余几乎全身垮掉,差点瘫在地上,但好在董公仁稍胖,力气也足,到底是将他重新扶到了座位之上。   “之前在下愚蠢,以君臣之份悖逆君臣之义,却不料今日竟然承府君如此大恩。”隔了许久,喘过气来的孙公高方才苦涩言道。“还请府君吩咐,若能做到,属下必然倾力而为。”   “此事易尔。”董昭拢手在旁,不急不缓。“请公高将你家藏在城北三个庄园中的一千多族兵与我,还有本城剩余的一千郡卒,其实也多是你家弟子委任的军官,现在一并与我……咱们现在就唤他们过来,让我弟董访领着,即刻动身出兵浦落津,与益德合力击破许攸……你放心,你胞弟孙行在益德军中,多有功劳,你这两千兵,交与他来带便是!”   “如此,在下现在便去做。”孙伉听得此言,只觉死里逃生,简直欣喜。   “不必你去,你便在此处与我同坐,吩咐他们过来便是。”董昭不以为然。   孙伉醒悟过来,赶紧再度谢罪,而两人就在官寺后堂中并坐,呼唤董访还有诸多孙氏心腹来到此处,然后孙伉当面吩咐,移交兵权与董访……自家主人和郡守俱在当面,孙氏心腹如何敢多言?而董访也毫不迟疑,先接手郡卒,然后便出城汇集了那一千城外的孙氏族兵,便匆匆南下往与浦落津对峙的糹言糹城方向去了,俨然是真要与张飞夹击许攸。   当然了,此时这瘿陶城中并无一人知晓,许攸早已经逃出浦落津小城,而张益德急袭如狼,狠厉如虎,此时正在漳水畔大显神威呢!   两千兵马匆匆而去,城中并无其余军士,而董昭依旧端坐于后堂巍然不动,弄的孙伉也只好继续战战兢兢陪同在旁。   “差不多了。”眼看着日头偏斜,估算着兵马已经远行,董昭这才发言。“咱们一起去前面大堂中,一起处置一件公事就散了吧!”   “敢不从命?”   孙伉早已经彻底放松下来,此时只当对方是要趁机拿自己立个威权,定好上下仪制,如何不愿。   而二人来到前堂,董昭端坐到了堂上正中之位,孙伉侍立在下方侧翼,郡中贼曹、兵曹、功曹、计吏、狱吏等等也皆受召而来,侍立于堂下两侧。   “张将军荡平郡南,逼降任县王氏,检到一封书信,内有一人勾结叛逆,图谋不轨,欲献钜鹿至袁贼,以邀功赏,王氏族长也供认不讳了。”董昭望着堂下诸多郡吏集合完毕,却是毫不犹豫,直接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然后又以手指向了已经懵住的孙伉。“叛逆者,正是郡丞孙伉……贼曹何在?拿下此人!功曹何在?来检视此信,并传送左右查看!”   郡中上下谁人不知张益德已经功成泰半?而且刚刚忙了一下午,眼看着董访收了军权将孙氏的力量全部带走,再加上那边功曹等人查看信件,果然是笔迹、印鉴清晰,哪里还会有所犹疑?   故此根本不用几名侍立在门外的甲士动手,贼曹、狱吏直接上前,便在堂下轻松拿下孙伉,并解走了对方印绶、佩刀。   而就在狱吏还要按照规矩,免去其人冠冕之时,董昭却忽然抬手制止:“同僚一场,何必羞辱?孙公高……你虽屡次忤逆于我,屡次大放厥词批判卫将军之政,战事起后,更是屡次推诿拖延军情,但我念你多年辛苦维持郡中有功,今日与你一份恩义……你今日大罪,罪不可赦,但若自戕了断,我便为你在卫将军处求情,只罪你一人,不涉家族!”   孙伉被按在地上,此时抬头张口欲言,一开始想呼喊求救,却想起自己可用之人如今皆不在此;复又想向同僚辩解书信乃是伪造,却自知无人会信自己;最后又想质问对方为何出尔反尔,却忽然想起自家胞弟尚在军中,家人已无抵御之力,如今局面,族诛一事并非虚妄……实际上若非上午被骗走兵马,族诛一事反而可笑!   最后,其人只是怔怔反问:“府君真不能饶我一命吗?”   “不取你一命,何以立威建德,膺服钜鹿上下数十万人?”董昭端坐在上,黑胖面容上只有冷冷之意。“大战之前,你何必发此可笑之语?”   孙伉再无可言,只能仰天而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属下自视甚高,却不过府君掌中一物而已,确实可笑……事到如今,只求一壶烈酒,一柄利刃,绝不会他人再为属下之愚钝自大而平白送命了!”   董昭当然不会告诉此人他弟弟孙行其实比他死的更早,所以只是缓缓点头,挥手示意而已,然后,狱吏自然将此人带走。   郡中上下在堂中肃立随侍等候,而不过片刻,狱吏便复又来报董昭,说孙伉畏罪自杀,已经自刎于狱中。而等到翌日,郡中在各处亭舍、义舍处贴出公告,明示孙伉忤逆叛乱之实,自不必多说了。   到此为止,九月初七日,钜鹿离乱数月,一朝遂平。   ……   “董昭为钜鹿太守,驻瘿陶,郡丞孙伉,国中大户也,举孝廉十载,望于郡中,素不齿昭,多有不敬。建安初,袁绍交攻公孙珣珣于冀州,河北一日三变,朝南暮北者众,许攸持袁绍印以官购钜鹿郡南诸族,九县十一城,一朝叛离,瘿陶悬于钜鹿泽北,一日三惊,而孙伉无礼愈甚。及张飞北行钜鹿,以千兵转战,十一日连战连捷,克复十城,郡中重定,复有降人举孙伉交通袁氏,罪当族诛。昭闻言叹曰:‘董卓乱后,数载动荡十三州,本即上下相疑之秋也;冀州离乱七载,亦即天下动乱之源。居于此,当此时,今日叛,明日降,多时势所迫也!伉虽不敬,情法不容,然以族诛,终不忍也!’伉闻之,于狱中泣拜于北:‘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重;一时无知,不识英雄之容,当以死谢之。’狱吏者,郡中故旧也,遂借其刃自戕欲狱中,而昭赦其族。郡中闻之,皆曰:‘此府君以德报怨也!’乃膺服。”——《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三十三章 毫端千黜是春秋   九月十一,深夜之中,梁期城内,与妻子刘氏,还有少子袁尚同塌而眠的袁绍是被人小心从榻上叫醒的——侍卫通过侍女来报,许攸来到城中,死活要立即面谒袁车骑。   对此,已经长出不少头发的袁绍只能一声叹气,却还是即刻起身召见,俨然对许攸的到来早有预料……这倒是可以理解,想那张益德数日前便搂草打兔子一般顺手把魏郡所属的曲梁城给拿下了,只在数十里外梁期城中屯驻的袁绍如何能不知?而曲梁既失,则许子远在钜鹿功败垂成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此番匆匆回来请罪更是理所当然。   只是没人想到这厮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急迫罢了!   于是乎,深夜之中,体恤下属的袁本初强打精神,只是披上一件外套,便匆匆来到后堂,而其人眼见着许子远眼窝深陷、满身风尘,外加神色匆匆,举止失措,平日风采半点全无,心中怨愤之气倒是立即消了七八分。   然而,袁绍是心下一软了,但其人尚未来得及坐下身来开口安慰一句,另一边,许子远得见对方,却反而直接上前拽住了自家这位袁车骑的衣袖,并语出惊人:   “明公速速发兵邯郸,否则沮公与与韩将军处两万大军不保!而且公孙文琪已经到了河北,此时正在集结兵马,陈公台太行剿匪,隔山塞其后之策已然无能,趁着最后战机,发全军再围一次邯郸才是正策!”   袁绍坐在堂上怔了片刻,方才对拽着自己衣袖不动这位心腹一声冷笑:“子远,钜鹿那边我本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为了脱罪乱说话……我这边消息还是有一些的,无外乎是张益德忽然过来,其人勇猛堪称万人敌,所以能轻松靠郡卒扫荡你那些地方宗贼而已,乌合之众乱斗于郡中,如何便能威胁到沮公与处的局势?”   “本初以为我是为了脱罪才在此虚言恫吓吗?”许子远勃然大怒,半夜之中居然直接拽着对方衣袖厉声怒斥。“我有什么罪?!当日我不过是拿着一沓空白委任文书去的钜鹿而已,半点兵卒粮草都未耗费,如今再一败涂地,也不过是当丢了那一沓文书罢了!若论罪,你手下那些颍川人、兖州人、河北人,聚着七八万大军,耗费了那么多钱粮,折损了那么多人力,居然在邯郸城下不能立足……岂不是个个该杀?!至于你这个车骑将军,心中连功过都分不清,而且身为主帅,见到下属不能建功,居然幸灾乐祸,你到底有什么资格与公孙文琪并争天下?!”   袁绍面色青红不定,一时血涌上来,更是激的头疼难忍……一瞬间,他几乎怒到想下令让卫士砍了此人。   不过,一来,袁本初心里本就有类似想法,他是知道许攸本就没有耗费他半点钱粮兵力,本就也是觉得对方并无大过的;二来,袁绍被对方一骂,却是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连续两月在这里梁期、邺城整编、休养、剿匪,再加上各处相持局面,居然有些懈怠避战的意思,然后忘记了大局凶危……   但是,许攸骂的太过分了,饶是袁本初此时有心饶过对方,但心底的一口气却是难以咽下去,偏偏许攸本人也已经极度失态,愤懑之意充塞心胸,所以二人居然僵持不定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还是袁绍心中勉强一叹,然后扶着额头一声闷哼:“是我头风复起,一时糊涂,子远不必太过计较……”   许攸追随对方多年,如何不知道自己刚刚确实作死,根本就是在刀口上转了一圈,但事到如今,对方既然服了软,那再行计较也无益起来。   于是乎,其人撒开手来,仰头一叹:“本初,你我固然失态,但大局在前,咱们又相识半生,私室之中,为了些许面子如此扭捏,反而可笑……如今以大事而论,于你而言,其实只有信我和不信我两件事而已,哪里有别的可说?”   袁绍扶着额头稍作思索,却是忽然唤亲信侍卫入内询问:“李进将军是不是尚在城南十里处屯驻,尚未动身?”   侍卫俯身称是。   “让他不要去河内找于毒的麻烦了,速速率本部去邯郸城下支援沮授!”袁本初即刻吩咐,却是完全按照许子远的建议来了。“再去寻辛仲治,告诉他,魏郡这边最后一批整编、训练的部队也不必继续了,全都交与他都督使用,让他立即动身,跟在李进之后往邯郸而去。最后再去发文给邺城的陈公台,还有此处的郭公则,让他们即刻准备,动员各处正在休整的部队,集合全军,准备大举反扑邯郸!”   一番命令已下,其人方才在座中扶着额头望向已经冷静下来的许攸:“子远,我已经尽如你所言那般去救邯郸了,也召集全军准备即刻再攻邯郸,却也轮到你来为我细细说明是怎么一回事了!”   对方如此信任,许攸当然再也无愤懑之意了,只能一五一十,将钜鹿郡南之事尽数讲出,并为对方仔细说明了他本人的推断逻辑。   “你是说,仅凭一个张益德烧断浮桥之事,便断定了这么多东西?”袁绍听完解释,反而犹疑。“未免多心吧?”   “多不多心与见多见少并无关碍,只看推算的合不合情理而已。”后堂灯火之下,虽然形状还是狼狈,但背对袁绍的许攸言语中却已经恢复了几分气度,最起码已经能冷笑捻须作态了。“本初,我只问你,张益德十余日中荡平十城,聚兵六七千,更打得我落花流水,那为何反而烧断浮桥?还不是有心聚集全军去邯郸,担忧身后空虚为安平兵马所乘吗?否则,其人便该是趁机尝试攻入安平,逼我这个败北之人烧桥才对!”   “难道不是张益德知道自家兵马皆是新降的宗贼,皆是乌合之众,只能凭着连胜之下的血勇之气才能支撑作战,这才主动断桥求稳?”   “宗贼是没错,乌合之众也是没错,但钜鹿那边如今有三件事不得不提……”许攸依旧背身而言。“其一,张益德万人敌,攻略起来如狼似虎,如何会轻易止步?其二,董公仁隐忍多谋,隐忍数月,一朝发动,岂会无后续计划?其三,这二人虽算是公孙文琪的人,却与公孙文琪性情不同,尤其是董昭,其人坐视郡南宗贼纷纷而起,却又一朝平定,说明其人智计并不弱于我,当时坐视郡南诸族并起,根本就是存了借我之手清理本地的意图……总之,此人心中有几分在意这几千宗贼降兵死活,只有他自己清楚!”   袁绍一时沉思无语,半晌方才缓缓言道:“你是说,正是因为这群宗贼降兵只能借气势一战,所以董昭和张飞才会疾速来袭邯郸?胜固然好,败了董昭也不心疼,再不然,这几千降卒就只能当做辅兵、陪隶来用了?”   “正是此意。”许子远咬牙而答。“这便是我不顾一切,不用哨骑,亲自连夜打马来此的缘故了……可即便如此,我也是自安平国绕远渡淇水而来,而偏偏秋收之后,各处军粮充足、后勤无虞,张飞用兵又如狼似虎,邯郸城下能否来得及,也只能两说而已。”   袁绍缓缓颔首,心中其实已经信了对方的判断。   不过,此番言语之后,不知为何,只有二人的后堂上却又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许久无人出声,只有灯火摇曳。   隔了不知道多久,还是许攸幽幽一叹:“本初为何不再问我,如何断定公孙文琪已经到了河北,太行山隔山阻塞其后之策已经无用?其实,这件事情倒是我自己擅加猜测的,只是凭着与其人多年相识的直觉之论。”   “这件事情我也有类似直觉,而且我在此处,反而早从山中影影绰绰察觉到了一些迹象。”袁绍头疼稍解,却也只能缓缓言之。“譬如最先派往北太行的使者,除了一开始回信说张燕应下了我的招揽外,后来居然杳无音信,只是隔了许久,紫山那边方又才来了一信,说什么使者随行攻略常山,刀剑无眼,死于流矢,但再派新使过去,也是如泥牛入海一般,豪无回应,算算时日,都已经一个多月……于是我便已经有了猜度,公孙文琪必然是不等秋收,扔下三辅大军提前至于此,而张燕也早已经被他除掉了!之所以没有发动,乃是因为三辅的兵马尚未到来而已。”   许攸一时无言以对。   “子远。”这次轮到袁绍仰头而叹了。“你今日无礼过甚,而我之所以能容你,不仅是你我多年相知,更是因为你虽愤懑至极,却非是以你自己在钜鹿所敛财货尽失为论,反而是以大局为重,劝我所为,也皆是军事之论……你问我如何能胜公孙文琪,其实我以为便在于此了,咱们虽然各有缺憾,但若是能团结一心,我尽力支撑大局,你们尽力展现智计,又凭什么不能与公孙文琪一争高下呢?”   许子远欲言又止。   “也罢!”袁绍复又起身而言。“你一路辛苦,就在我这里暂且安顿下来,我呢,稍有头疼,而且我幼子与我同榻,一时放心不下,还要回去看顾、休息……明日咱们还要准备重攻邯郸呢,都早些歇息吧!”   言罢,其人兀自扶着额头,转入后面卧室中去了,而许攸却幽幽一叹,却许久不曾动身。   一夜无言,翌日,李进先发邯郸,当晚便至,却是迎面撞上张益德与关云长合力夹击邯郸城下的沮授、韩猛……一时危急之下,李进按照许攸事先提醒,不理营寨,不理沮授,而是驱全军绕到大营东面,直扑张飞所部侧翼。   话说,李进的兵马是从黄巾起义开始便逐渐磨砺出的家族子弟精锐,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所以其部虽然多年间因为各种战事有所损伤,却挫而不散,败而不溃,此番休整结束归来,更是兵甲齐备、军心可用;而张飞的兵马,正如许攸所言,不过是投降的宗贼仓促聚拢,全靠一番血勇之气而已,打顺风仗那就如狼似虎,一旦受挫,便自然崩殂……实际上此番作战,为以防万一,少有的可靠郡卒也全都被董昭留在了身后曲梁城中,就是怕被牵累,而不敢夜袭,选择傍晚时期攻打敌营,也同样是一种无奈之举。   于是乎,双方一开始战斗激烈,甚至于李进的兵马奔袭而来,本就有些疲惫,外加些许数量劣势,反而处于下风;但战到入夜,张飞所部连战十余日的深层疲惫与乌合之众的姿态展露无疑,李进亲自持矛大呼向前,钜鹿郡南的六七千宗贼则彻底崩殂,全军溃逃!   天色昏暗,事不可为,关羽、张飞便是想用斩首战术都寻不到对象,只能各自收兵后撤,尤其是张益德,其部毫无纪律,想要收拢竟然只能返回身后数十里的鸡泽,甚至曲梁城才有希望,倒也堪称十足十的败仗了。   而随后数日,只见袁军源源不断,密密麻麻,却是重新归来,而且这一次非但兵精粮足,气势更盛,却还有数万新收降的南太行山匪随从而来,人数更众……实际上,袁本初发文其人治下三州一十九郡国各处官吏的运粮、动员文书,还有要求曹操北上陈留和张杨一起覆灭逃窜到黄河边缘的于毒时,干脆公开自称五十万大军!   这个数字自然是虚的,但据审配在城上观察,城下兵马确实更胜之前一次,应该不下十万之数,而若是算起各地动员起来的运粮民夫,恐怕三十万之数总是有的。   “邯郸最危险的时候到了。”曲梁城西面城墙之上,望着前方因为秋日水涨而水天一色的鸡泽,董公仁难得面色严肃至极,配合着他一张黑脸,就更显的瘆人了。“邯郸城被沮授拖着,相持了数月,城中兵马、百姓虽然无破城之危,却也不能轻易出城活动,反而要防备不停,此时其实已经疲敝至极,而袁绍卷土重来,更兼秋粮入库,根基深厚,气势正盛,而且他在梁期城数月,必然也已经有了些攻城的筹备……说不定便能直接攻城!而关云长虽然骁勇,又怎么可能轻易逆势而为呢?”   张飞想起之前自己的兵马被李进轻松大破,也是无可辩驳:“兵马疲敝,确实无奈……不过,也是我失机在先,若是当日没有烧掉浮桥,何至于此?”   “此事与烧桥无关。”董昭依旧黑面冷颜。“而是说世间之事,各有规律,恰如海水潮涨潮落,也如河泽之水秋盛而冬涸……现如今,便是彼方真正最盛之时,而邯郸最弱之时;至于稍待半月,甚至更少时日,君侯引大军至此,便是我方最盛,而彼方渐渐势弱之时了。这些事情,本就在计算之中,至于我等个人,居于大势之中,真正能做的,无外乎是我之衰势逢彼之盛势之时,尽全力维持一二;而我之盛势逢彼之衰势之时,能摧枯拉朽,多胜三分,从而早些让风波平息,世态安稳,如此而已。当然,想来以关云长与审正南之智,也该早有所料,并早已经准备好各尽其责了。”   张飞缓缓而叹。   “之前数月,在后方梁期城那里,早已经伐木制作云梯、撞木无数,此番专程运来。”邯郸城下,去而复返的袁绍居于将台之上,虽然兵马看起来更盛,但其人却并无骄矜之色,反而因为公孙珣指日可待变得格外严肃与小心起来。“得蒙沮公与辛苦在此维持,不但保住大营,而且邯郸守军也已经疲惫不堪,正该一鼓而下……鞠将军!”   鞠义闻言立即出列。   “关云长三千兵马,依然在城外互成犄角,你之前路上寻我,我让你今日再言……所以,你以为该当如何?”袁绍冷冷相询。   “属下以为,当不惜城上弓弩压制,不计死伤,反以弓弩制之!”鞠义昂首自若,其人的凉州口音一时让将台上的无数军官、幕僚纷纷侧目。“之前败走,便是我军自以为兵马无数,凡事皆求完全,尽用些花里胡哨却不中用的计策,这才被关云长所制……其实,关云长确实难得熊虎之将,兼智力卓绝,但若能不计死伤,以命换命,其人未必不能制,邯郸城也或许早已攻下,何至于今日尚在城下无能为?!”   旁边陈宫、辛评,还有此时军中最大的功臣沮授同时色变,便是许子远也都冷冷的瞥了这个武夫一眼。   而鞠义理都不理,却是兀自看向袁绍请战道:“若明公愿与属下两千甲士,四千弓弩手,并不以损伤而论,则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关云长绝不能耽误攻城!”   “好!”袁绍同样没有理会那些被冒犯的谋士们,而是同样扬声相对。“有件事,却要与诸位将军说一说……白马贼窃国大盗,以至于汉室权柄旁落,我既为车骑将军,受三州一十九郡公推伐贼,总要有些一时权宜之举……须知,军功当封爵!”   此言一出,鞠义先是和周围人一样目瞪口呆,却又欣喜若狂,直接跪地而言:“明公见谅……主公见谅!属下族中本是平原大族,数十载前因罪……因故迁徙凉州,天下乱后方才回到河北投军……若能为平原一亭侯,则臣虽死亦能对先人,可谓此生无憾矣!”   “我与你四千甲士、六千弓弩手。”袁绍也不答应,也不许诺,而是依旧冷冷相对。“若关云长还能出营乱我攻城之策,你也不用说什么平原的亭侯、都亭侯了,我念在君臣一场,将你葬回平原便是。”   鞠义不惊反喜,连连叩首不止。   “鞠将军先去布置阻拦关云长。其余全军,除沮授、韩猛两位移营到城东屯驻,以作后军外,全部修养一日,明日一早,饱餐一顿,便四面攀城!”言至此处,袁本初却是抓下头上的丝绸帽子掷在将台之上,复又才拔刀而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有差池,自公台以下,皆可斩首!”   陈宫等人当然知道袁本初的意思……此时虽然全军极盛,兵马更胜之前,但因为公孙珣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到,局势反而比之前是要危殆的……故此,大局之下,并无人再做多余举动,反而在陈宫的带领下,纷纷出列称喏!   袁绍卷土重来,十万之众围城,关云长当然不会坐视,而审正南也绝不可能屈服,他们二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们二人的选择。   但是关云长上来出阵,试图阻碍,却是遭遇到了鞠义以命换命的打法——虽然关羽的部属依旧选择依靠着城墙出击,虽然城墙之上的防御部队有高度优势带来的射程与精度还有力量三重优势,但数量却远远不及仿佛发了疯一样的鞠义所部,甲士拼命向前,身后无数弓弩手顶着巨大伤亡轮番抛射,然后也给之前坚持了数月的关羽所部带来了巨大杀伤。   但更要命的是,关云长本人胳膊上居然也中了一箭,不得已退回营中疗伤坚守。   与此同时,袁绍从城南、城东、城北同时发兵,数万大军几乎是全线蚁附攀城,数个城门同时冲撞。而且你还别说,下午时分,北城门居然被干脆利索的给撞开了,只不过这时候袁军才发现,审正南数月间绝不是闲坐在城上的,城门内居然已经套了一个巨大的瓮城,陈留赵宠率部涌入,却被审配一声令下,直接射成了刺猬,最后是还是其部下一名雄壮曲长不计生死,举大盾冲入,将其尸首抢回的。   第一日的交战,以这一次瓮城诱敌作为结尾,匆匆落下。   但城上的审配却依旧面色阴沉,因为他清晰的看到,袁军在逼迫这些明显是太行山盗匪降兵进行攀城、地方豪强整编出的精锐步卒攻击城门的同时,居然还在同步让辅兵、民夫堆砌造土山……而这一次,且不说关云长根本没有大雨可期,其人更是胳膊中了一箭了……总而言之,袁绍这一次跟第一次前来时相比,明显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然后发挥出了他最大的优势——数量压制。   量变引起质变,审正南并未听过这句话,却绝对懂这个意思,当十万大军没有任何多余的人力浪费之时,当沮授用兑子的方式利用之前的秋雨绵绵与邯郸守军相互困住对方数月以后,此时的邯郸真真正正进入到了危机之中。   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援军,甚至寄托于城外的关羽再度发威了……这个时候任何侥幸心理都不能有!   “传令下去,拆了王宫,取用现成的板材,在那两处土山前的城墙上搭建新楼!”审配黑着脸回头吩咐。“然后居高临下,射击工地!”   身后吏员、军官虽然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言,而是在稍作停顿后依旧奉命而为……实际上,自从陈王战死以后,天下诸侯王多已经废顿,到底是没几人在意了,至于说宫殿,那就更不用多言了,洛阳都荒废了,想当初董卓迁都,都不忘扒了历代天子的陵墓盗取财货,何况是诸侯王的居所呢?   与此同时,袁军大营中,中军大帐内,虽然没有军议,袁绍也在外面亲自巡视营地,但此处却还是一片繁忙景象,总揽幕府的陈公台端坐在主位侧下方,而数十名车骑将军府幕僚,包括不领兵的郭图等人,也全都列坐两旁处置公文……毕竟,邯郸这里十万大军不止,还有三州各郡县民夫、粮草输运,以及所谓日常州事,全要聚拢于此,袁绍怎么可能亲力亲为?   “何事?”陈宫刚刚检视了一遍郭图汇总送来的伤亡报告,写下姓名,盖上印鉴,然后将文书收起,但一抬头却发现郭公则依旧立在身前,也是立即冷冷反问。   “回禀长史。”郭图知道对方厌恶自己,所以哂笑一声,干脆直言。“有一事要与长史汇报……许子远派人去挖坟去了!而早在青州时,长史尚未入幕之时,主公便有明文公告,严禁我军士卒侵犯陵寝……”   “我知道……”陈宫一边低头收拾公文一边冷冷作答。   “长史知道这个法令最好不过……”   “我是说,许子远去挖附近坟墓一事我已经知道了。”陈宫凛然对道。“我以为并不违反法度……邯郸乃是古都,周边陵寝非富即贵,里面的建材也多是上好木料,审正南早在第一次围城之前便将附近大木尽数伐倒运回城内使用,而我军木料器械多是从身后梁期运来,费时费力,故此,许子远之前建议同时起石砲以攻城时,因为人力有余木料不足,所以我就许他就地取材,不可以吗?”   “多少有违道义吧?”怔了半晌,郭图方才嗤笑对道。   “若是白马贼得胜,你们郭氏灭了族,你郭公则被斩首示众,便不须担忧什么道义了……反倒是许子远,其人与白马贼多年旧友,说不定还能端坐在上,点评一下你我的首级呢!”陈宫一边说一边复又取来一张公文仔细审阅,唯独口中不停。“郭公则,大敌当前,我只望足下即刻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安心奉公……否则,我一定向主公请命,先斩了足下这个事到如今还在乱我军心的小人!须知道,主公幕中有才无德之人不少,但却只有你一人是真正不顾大局的短视可笑之辈!”   郭图愤然拂袖而走,陈宫却理都不理,而是继续低头做事。   一夜相安无事,第二日,双方酣战继续,邯郸城头上开始堆砌砖石木楼,这让垒土山的袁军颇为受制,不过审配却也遥遥望见了城下起砲的工地,面色更加阴沉……垒土山不是一日能成的,石砲也非一日能成,但强如关羽的受伤与鞠义不计死伤的拼死阻拦,还有双方各自不顾常理俗礼的限制,各显手段,都无疑表明,战事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第三日,袁军第一次登上了城头,虽然立即被撵下,但还是极大振奋了袁军士气。   第四日,辛评主持的挖地道举动被迫自己中途停止,因为秋日河北水系丰沛,整个地下水线过高,他们轻易挖到了泉眼,然后地道垮淹没塌,死伤数十人。   第五日,土山率先越过城墙高度,与城上对射,但靠着拆王宫而建起的临时塔楼却保持了对土山的高度压制。   第六日,许攸试砲成功……   但也就是在这一日的傍晚,张益德忽然学着袁绍那般卷土重来!其人率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五百骑士,故技重施,伪作袁军,居然趁着战事正酣穿过西面袁军大营,然后方才对着城下攀城之人纵马奔袭!   西城主攻之人乃是吕旷,其人猝不及防,居然被张益德临阵斩杀!   话说,审正南本就是张飞在清河的上级,二人相熟共事数载,此时审配在城上得见故人却是比当初见到关羽更加兴奋,其人毫不犹豫,当即下令,冒险打开了西门,使得张益德得以从容入城。   援军到来,还是世间公认的虎狼之将,却是让邯郸城中士气为之一振。   “入城也好。”将台之上,袁绍得知消息后,遥遥相望出现在城墙上的那个雄壮身影,却并不以为意。“石砲已成,便让他随审正南一起殉城,以成其义气之名好了!”   “还是不要管石砲了。”立在一旁的许攸同样看到了出现在城墙上激励士气的张飞,却面色阴沉,出言惊人。“依我看,本初应当立即弃营,转回身后,以防被两面夹击,或是被人截断后路……”   袁绍一时怔住,却又陡然惊醒:“子远是说,公孙文琪已至?”   “如我所料不差,其人前锋应当已到鸡泽,否则张益德哪里来的骑兵?”许攸冷笑一声。“邯郸被围的水泄不通,他又不知道我们的石砲明日就能启用,而鸡泽那里是赵国、魏郡、钜鹿的交汇处,天然适合选择出兵方向不说,秋日水涨,彼处湖水蔓延,正好遮蔽大军集结……”   “许子远,你有几分把握?”陈宫双目赤红,扶刀质问。“此次二围邯郸本就是你的主意吗,石砲也是你亲自督造完成的,数十架石砲齐发,说不定明日便可破城!便是明日破不得,后日说不定也能破!然后我们反据邯郸,便是卫将军到了又如何?而如今十万大军,交战数日,耗费无数、死伤数千,却居然要在破城之前选择撤军……”   “并无半点把握!”许攸扬声相对,直接打断了对。“但在下却知道,若万一我等数日内攻不下邯郸,而公孙文琪的幽州突骑却尽数出现在身后,断了咱们与梁期城的通道,则十万大军,一朝俱丧!本初、陈长史,在下只想说两件事,其一,若公孙文琪至,便是决战之时,与之相比,一城一地反而无谓;其二,那便是这邯郸城下,于我们而言,并不是决战的好地方!至于什么二围邯郸是我的主意?便是没我,你们就不来了吗?我明明是猜到公孙文琪来的太快,劝你们早些来此而已……反而是有些人,一边想求什么天下至尊,一边却又分不清主次前后;而且一朝得势骄矜无度,一旦挫败却又自欺欺人;一面号称要一决雌雄,一面临战却又畏缩难定!这个时候了,到底在想什么?!”   将台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谁来断后?”隔了片刻,袁绍方才开口询问。   “不用谁断后!”许攸望着夕阳恍惚作答。“讨董之后,北地渐渐绝了马匹生意,但之前河北、中原马匹还是充足的……我算过了,咱们把战马聚在一起,足有七八千之众,还是一股很强的骑兵力量的,可以集合起来,交给文丑将军统一使用……而以此八千骑兵断后,则城中审正南、张益德,城外关云长,全都无能为力。”   “那便如此作吧!”夕阳之下,袁本初只觉的头疼难耐,却还是强撑着勉力言道。“全军有序撤回梁期城,据城而待故人相访……此时此刻,除此之外,并无他事可值一提了。”   众人沉默许久,方才领命。   此事既然议定,第二日上午,袁军扔下岌岌可危的邯郸城,拆毁石砲,主动后撤,大军有序分层次往身后梁期城而去……全程并无未见到敌军阻拦。而当日晚间,沮授便率先行动身的两万大军先行赶到了只有三十里距离的梁期城,沿途也没有见到传闻中的幽州军。   停战第三日,袁绍率收拾妥当的主力部队四万之众,第二批撤回,也是从容到达了位于邺城与邯郸中心点的梁期城下。然后依旧以此为行辕,并营造防务,却还是没遇到任何幽州军。   这时候,军中已经有人愤恨请斩许攸了,甚至有人说他是公孙珣的旧交,是在做间谍,只不过被袁绍斥退了而已。   开始撤军后的第四日清晨,最后一批主力部队三万步卒启程回军,依旧没看到传闻中的幽州军主力,不过他们却在启程离开邯郸的时候遭遇到了关云长和张益德二人联手的劫营……这倒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由于早有安排,文丑驱动八千骑兵出营阻隔,却是一度逼退了并无多少骑兵的二将。   但是,就在这日中午时分,当陈宫领着鞠义、李进等人率领最后三万主力行到距离梁期城只有十里的时候,无数幽州骑兵却忽然间密密麻麻的出现在了东北方向……很显然,就是从鸡泽身后绕来的!文丑一边防备着辍在身后的关张二将,一边不要命的一般派出哨骑无数,却是看的清楚,所谓‘幽州突骑’以千骑为一部,旗号分明,却足足有不下二十部之众,而且其中居然还有关中、河东、并州,乃至西凉地方的什么旗号!   事到如今,且不说负责最后这三万大军的陈宫立即按照原定计划,就地停止撤退,并摆出车阵以作防备,也不说袁绍听到消息,即刻从梁期城动员全军向前救援陈宫,更不提文丑领八千骑兵匆匆启动,试图迎面阻拦一二。   只说一件事情,那就是当一名膝盖中箭的斥候抱着马脖子拼死来报,说是鸡泽方向,复又涌出不下数万步卒,而他亲眼所见,步卒中央却是拱卫着数千白马骑兵,伞盖仪仗、白马旌旗无一不在,且直往此处而来时,众人却是再不怀疑许子远的头脑了。   很显然,卫将军公孙珣真的已经到了。   ……   “汉末,关张并得万人敌之言,及袁绍初围邯郸……审配守城,关羽分兵三千,出城建营,参军郭嘉随之,曰:‘敌虽众,及其未定,击之,可破也。’羽大善之,于是翌日三击敌营田银部,斩将溃营,惊怖其众,绍稍沮。隔日,乃建土山,欲诱羽而擒。嘉进曰:‘此十面埋伏之策也,将军可稍缓。’羽对曰:‘非其言也,且观成败。’乃趣千众出营,绕城缓行,及到土山前,正见雷雨大作,乃乘雨而攻,大破之,兼斩袁军大将高览,方得胜而归。绍既被挫锐气,又逢大雨,知不可为,竟以十万众不得为而走……待数月,邯郸疲敝,绍以秋收后兵马俱全,遂再发十万众合围邯郸,几得之,适逢太祖亲援将至,方走。时张飞在城中,乃语关羽:‘卫将军至矣,将有大战,吾等为卫将军爪牙之任,不先折其势,则大战不得也。’羽大赞之,二将乃并骑兵,得七百众,追而攻之。绍忧,乃使中郎将文丑率骁将八千,翼而阻,羽、飞以七百骑入八千骑中,辄杀伤百馀人,乃出,如此者六七,阻骑散乱难制,终不可卒脱。”——《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诗曰:白马将军讨董成,义士还乡尽锦圭。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百战沙场皆疲敝,忽闻城南已合数重围。   甲光向日金鳞开,黑云压城城欲摧。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突营斩杀河北将,一人独领千骑负刀回! 第十四卷 第一章 诚知匹夫勇   诏发西山将,秋屯陇右兵。   因为路途的缘故,公孙珣的主力部队到达魏郡边境的时候,已经算是深秋了……草木枯黄,叶落归根,之前暴涨的秋池也会从这个时候开始渐渐干涸下去,直到明年一个新的轮换降临。   然而,正所谓秋高马肥,由于自然气候的循环、农业生产的规律摆在那里,所以这个时候,中国北方地区的军队本就处在最佳状态。   战火燃起,伴于秋叶飘落,沙场秋点兵绝非虚妄之言。   魏郡、赵国边界上,背靠青、兖、冀三州十九郡的袁绍一口气投入了实打实的十万之众,堪称浩大。然而公孙珣汇集幽、并、冀、三辅近二十郡国的精锐后,累计也有五万战兵,三万辅兵,算上原本就在前线的审配、关羽、董昭、张飞等部,居然也达到了约十万之众。   而且,由于幽州军中骑兵多达两万有余,甚至还配置了数万挽马、犍牛以作辅助,所以若以军阵之盛大广阔而言,却是远远超过对方,这使得大军向前之时,军中上下不少人心驰神遥之余,渐渐胆气丛生。   回到眼前,这日上午,邯郸城东南数里处,当从鸡泽背后闪出公孙珣汇集了从邯郸城中匆匆出兵赶来的审配,大略得知前方军情,知晓关羽、张飞居然咬住了文丑断后的骑兵主力,欣喜之余,也是当即下令,要除去白马义从之外的两万余骑兵尽数出阵,务必要趁机杀伤文丑所领的袁军骑兵主力,为决战创造更好的条件……然后其人方才率领换乘了白马的地方重臣、高阶军官、亲信幕僚,领着步卒大阵缓缓前行,向南趋近。   而等到中午时分,军中赶到距离前方已经发生战斗的地方不远之处时,更是有消息传来,说是文丑所部八千骑兵已被幽州军骑兵主力咬住,正在全线交战……军情一至,白马丛林之中,众人纷纷面露喜色不止。   但是,位于正中央伞盖之下与审配交谈的公孙珣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环顾左右,却又忽然在马上回过头来,盯着身后无边无沿、徐徐如林的军阵看了片刻,然后一时摇头不止。   这个动作太过刻意了,审配在旁,见状当即蹙眉询问:“君侯为何摇头,可是军中哪里布置有误?还是身后有什么遗漏?”   “非也。”公孙珣回过头来,闻声失笑。“只是刚刚听正南说到袁绍兵力,然后再一回头见到自己身后兵马,想到此战中我军数量居然不比对方少太多,军容也太过盛大,所以心中有些忧虑而已……”   此言一出,审配、董昭面面相觑,娄圭、荀攸各自无言无声,倒是田丰忍不住替所有人问了出来:“君侯这算什么话,兵马比对方多难道是坏事吗?战事一论,归根到底,无外乎是以强胜弱,以多胜少而已!”   “元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强弱多少之言也是有限度的。”公孙珣一声感慨,干脆在马上应声道。“十万以下,兵法之要务确实在于如何调配兵力,使局部中能以多击少;而双方兵马一旦在十万以上,就不是越多越强了,反而有些越多越弱的感觉……你们想一想,自古以来,以周武伐商的牧野之战算起,真正定天下大势之战役,除了一个长平之战不好说外,其余所有种种,是不是皆是兵少者胜?是不是皆是兵不足十万众者胜兵马过十万众者?”   除了奉命引骑兵出击的那些骑将外,身侧诸多文武官员、将领幕僚,听得此言,细细思索,却是纷纷色变。   因为,公孙珣这话虽然听起来不合乎常理,但仔细想想,却说的一点都没错!   自古以来,直接影响了中国历史走向的大战役中,除了一个兵力存疑的长平之战外,其余所有战例,真的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兵少者胜,皆是兵马越过十万者败:   牧野之战,姜太公三千虎贲一冲,数十万奴隶临阵倒戈,血流漂橹;   钜鹿之战,诸侯皆做壁上观,项羽独以数万楚军破釜沉舟,大破秦军四十万;   彭城之战,项羽三万精锐骑兵急袭而来,一战尽驱诸侯联军五十六万;   井陉之战,韩信一万新卒背水大胜赵军二十万;   昆阳之战,刘秀所在义军加一起不过两万,却能一战而溃新莽军四十二万……   而且这还是已经发生的,是审配、董昭、程普、高顺这些人知道的、听过的,而他们不知道的,其实还不止这些呢……在另一个时空里,汉末三国三场决定性大战的胜方,官渡之战的曹军、赤壁之战的孙刘联军、夷陵之战的吴军,乃至于再往后淝水之战的东晋北府军,隋唐时期虎牢关之战的李世民所部、李靖灭突厥一战时的唐军,最后赢得那边几乎全都是兵力较少的一便,而且这些胜者没有一个一次性投入兵力超过十万的!   “敢问君侯,这是为何?”怔了片刻,并不懂什么叫幸存者偏差的军中首席大将程普忍不住出言相询。   “此事简单,其实就是兵马多了真的没用。”公孙珣失笑作答,半真半假的应道。“一郡决战之地,一次尽出十万众便已经到头了,再多的话,一旦拖延下来,那么后勤补给、军务管理、指挥分划,乃至于地方水土就都承受不住了……不是说不能在一地强行配置聚集更多兵马,但是多出来的这些兵马,未必能参战不说,反而影响后勤极甚、迟滞指挥极多,于胜负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了。”   “原来如此,”董昭听着公孙珣那不知真假的诡辩,却是忽然醒悟,便不由在马上捻须笑道。“君侯不是嫌自己兵多,而是嫌袁本初兵马太少……”   “不错,其实于我或袁本初所领郡国人口、所获武库储备而言,十万大军真的是易如反掌。唯独袁本初明知只能以量胜我,却居然还能保持清醒,没有在秋收后兵粮充足时盲目聚兵于魏郡,倒也算是我小瞧他了……”说话间,公孙珣望着前方已经隐约能见的烟尘滚滚之处,听着已经隐约能闻的战马嘶鸣之声,稍显感慨,却是直接勒马,转向往一处土丘高地上而去,周围幕僚纷纷景从,而一堆中级军官、军吏们却是在程普的示意下立即散开,指挥部队沿着小丘周围布阵停驻,两侧更有张南、焦触二将各引三千步卒左右一起前突,为前卫之势。   而等到公孙珣在小丘上立定,其人方才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骑兵混战场景,肃容继续言道:“不过,我此言也不只是称赞袁绍,最主要一句话,乃是希望诸君能够反过来想一想……十万之众,便足以定天下大势!而若一诸侯有了支撑十万大军,或者干脆数万大军决死一战的本钱,那无论天下形势到底如何,强弱如何分明,其人便都有了问鼎天下的资格……此战,不容半点大意,而我军虽盛,却也不可有半点小觑彼方之意!”   众人终于醒悟,且不说什么兵过十万必败的荒谬言论,自家君侯主要还是担忧军中有骄态,所以才临阵敲打一二,于是乎众人纷纷肃容,然后转向南侧,仔细观察战局。   不过,所有人看来看去,除了能看出来前方战场格外激烈之外,却居然看不清战局走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袁绍忽然警醒退兵,却是让两支空前庞大的大军在平原上以追尾的怪异模式拉开了战幕。   一方是八千骑兵,身后却有三万大军结成车阵,以作接应;另一方是忽然得令上前扑出的两万余骑兵……双方都是仓促接战,都来不及作出大规模战术动作,所以都是以部曲为单位在邯郸城与梁期城中间的肥沃田土上往来奔驰,然后骑射、突刺、践踏,或生或死而已。   这种作战模式,使得双方交战范围立即在陈宫的车阵与公孙珣刚刚压上来的大军中间,以一种扁平化的模式迅速扩散到了十几里宽的战线之中,一个人骑马立在一个小土坡上,要是能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怪了!   不过反过来说,既然旁观者连看都看不清,那交战者又能作出什么精妙战术动作呢?混战之中,注定意味着兵多者、兵强者要胜于兵少者、兵弱者!   这一战,哪怕是公孙珣刚刚敲打过,但所有人还是坚信,幽州军必然得胜。毕竟嘛,两万打八千,这不是还没超过十万之众的界限吗?想来老一套道理此时还是有用的。   “请明公务必小心突袭!”众人停在小坡上云里雾里看了片刻,荀攸忽然开口,小声提醒。“我军骑兵更强、更多,而文丑本该稍作阻拦便即刻后撤,此时还冒着巨大伤亡拖延不走,必然是有所图……而如此局势下,其人唯一能图者便是明公本身了,余者皆不足虑!”   白马旗下诸多人当即醒悟。   “若如此,倒是我小觑了文丑。”公孙珣闻言也是一怔,却又立即不以为意起来。“不过这也无妨,此番出征,诸将各有所责,程德谋为我中军主将,直接受任诸军师总揽行军布阵之责;庞令明为义从总领,临阵护卫在于他与诸义从;韩元嗣为中护军,监管诸将……我看三位做的都不错,既如此,又怎么需要担忧突袭呢?”   公孙珣这当然是表扬,而且观察了严禁的前卫部队与严正的白马义从后发自内心的表扬。但随着他的言语,被提到名字的这三位还是头大如斗,程普明明已经布置了前卫部队,此时却还是忍不住下令调集高顺及其部陷阵营上前,藏于小坡后方;而庞德更干脆,直接下令义从检视兵器,做好战斗准备;便是韩浩,也立即重新整饬了一遍中军仪制。   不过,尚不等三将重新处置妥当,右前方烟尘之中,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忽然涌出一股千人规模的骑兵,其部掩旗而行,血污灰尘遮蔽铠甲、袍服,正趁着战场的混乱,用一个略显倾斜的角度试图从小坡前横过。   咋一看,就好像是一支辛苦作战结束的幽州骑兵正试图越过小坡,去另一侧寻敌接战一般。   然而,这支部队行到程普安排在小坡右前方的前卫部队侧翼时,却在幽州军中军诸将的冷眼旁观下毫无意外的突然举旗,然后直接试图击破前卫部队,冲锋到公孙珣伞盖跟前——诸人瞥的清楚,那为首一员铁甲大将背后亮出的旗帜上正是一个‘文’字!   毫无疑问,这就是荀攸之前提醒的事情,文丑冒着巨大伤亡不退,根本就是想建奇功!   程普、庞德几乎是齐齐冷笑一声,然后程德谋率先上前下令,要求右前方的焦触率领其部顶住对方,并又从身后调集重兵,准备兜住彼辈;而庞德却是扭头望向了公孙珣,请求示意。   “发动义从主力下去。”公孙珣看了眼远处情形,稍作思索即刻下令。“但不许交战,下去绕个弯便立即回来,直接往左面张司马军阵身后而去……”   庞德登时醒悟,即刻催动大部分义从向右下方而去,一时间白马如林,却又奔驰如虎,气势极盛。   要知道,来袭的这支部队本就难以突破幽州军布置好的前卫部队,此时见到举世闻名的白马义从直扑而来,隐隐有汇集步兵全吞己方之势,更是震动难名,一时颇显散乱。   不过,那文字大旗下的将军见到自己突袭失败,甚至有被围歼的危险却不惊反喜,反而一回头亲手砍断了自家大旗,以示决绝之意。   但是,随着其人如此动作,庞德却又即刻调转马头,硬生生的在战线前做了一个回转,直接扔下小坡前右前方的这千余袁军骑兵,直扑向左而去。   砍断大旗那名袁将登时面色煞白,却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话说,早在白马义从主倾斜而下,公孙珣驻马的小坡处一时间只有数百义从之时,小坡左前方,一支只有百余人的骑兵部队便已经出现,不过看起来倒像是发现袁军动作回身救援的一曲幽州骑兵而已。   而等到白马义从彻底冲下,似乎要一头扎入那支千余众的袁军骑兵身上时,这支百余人的骑兵却直接调转马头,利用人数少行动灵活的优势从前卫部队侧翼狭窄缝隙中疾速穿过,直扑山上而来。而若幽州军中有人认识文丑的话,就会发现,这位袁军骑兵大将干脆只穿一件普通铁甲,却正在这支小规模队伍中。   非只如此,这支只有百余人的袁军骑兵,几乎人人装备铁甲,绝非等闲之辈。   但是很可惜,文丑如此精彩的表现,却注定要在荀攸那惊人的事先判断与幽州军的早有准备之下白白施为——其部尚未到达坡前,刚刚看似凶狠扑出的无数白马骑兵就已经折身到了他的侧翼,接下来,随着公孙珣复一挥手,张南率领左前卫部队封闭这支军队退路的同时,早有准备的剩余的几百义从也在张既的带领下正面扑处,俨然是要三面兜住,全歼此辈。   眼看事不可为,文丑仰头长叹,居然下马弃兵,口称愿降,并甘受束缚!百余铁甲骑士,还有那作为幌子却陷入绝地的千余骑士,惊愕之余,也多有人下马称降。   程普、庞德等人在前方团团围住,一边捆缚降兵,一边却又飞马来报自家君侯,而公孙珣早已在坡上看见文丑引众下马,心中惊疑不定,此时只能相顾左右,征询意见。   “属下以为不可受其降!”审配扶刀立马,当仁不让。“观彼辈今日如此心机,俨然是对袁绍尽心尽力之辈,突袭不成,转而投降,更有可能是心有不甘,寻机接近君侯,意图谋刺,又或是准备于关键时刻,举降兵反复……决战在即,此辈绝不可留!”   公孙珣缓缓颔首,若有所思。   “属下以为,还是应该受其降的,并且要将旧部与他,还要高官厚禄。”田丰却是立即提出了与旧友截然相反的建议。“决战在即,临阵收降大将,足以震慑敌军……若是担忧其人反复,可以在受降后驱而远之,却未必要杀掉,否则天下人何以视将军胸襟?!便是身前袁军,听闻此事后,又会不会有哀兵之志?”   公孙珣微微蹙眉,竟是真的为难了……因为他是骨子里是真不信文丑这个追随袁绍许久的心腹大将会投降于他,但是田丰说的也极有道理!   杀了是痛快,也能以绝后患,却不免有失气度,甚至的确可能增强敌军战意;而不杀,此人勇武而又狡猾……公孙大娘可是说了的,徐晃不是此人对手,赵云都与此人数十回合不分胜负,也就是关云长和张辽并力突击,靠着突袭才一战斩之,而观今日之战其人应该也是有智计之人……那么这种人,放在哪儿能放心?   于是乎,为难之下,公孙珣复又看向了娄圭、荀攸与董昭。   娄圭和荀攸一时沉默,董昭稍作思索却忽然失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一个不能用的手下败将而已,君侯有什么为难的?来日决战,何妨将他当众还给袁本初,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君侯气度?”   众人俱皆愕然,而公孙珣初时愕然,却又旋即大笑。   话说,此番骑兵交战本就是猝然相逢,临时爆发而已,随着文丑突袭之策失败,本人也被俘,大部分袁军骑兵即刻崩溃,往身后车阵中逃窜,这一场开幕之战也算是到此为止。   而稍待片刻,前面各部骑兵将领也纷纷遣翎羽甲士来报,说是更南方烟尘滚滚不断,袁本初已经亲率主力大军来援陈宫,并已经汇集车阵,前方将领不敢擅动,请求指示。   公孙珣也当即下令,即刻收兵,以骑兵断后,撤回邯郸,背城借着袁军之前营盘立寨。同时又派遣沮宗为使者面见袁绍,下战书一封,相约决战。   袁绍虽然稍微受挫,且又折大将(其人并不能确定文丑下落),却毫不示弱,当即回复沮宗,三日后战于梁期、邯郸正中,也就是今日骑兵混战之地。   当然,双方同时约定,今日双方死伤颇多,应许对方返回战场救死扶伤,收尸招魂,期间不可相攻。   ……   “文丑者,绍大将也,汉末袁氏交攻太祖,战于梁期,时太祖十万兵猝至,丑持八千众断后,奋力相战,终不得脱,乃逆行向北,强攻太祖中军,杀伤甚重,唯百余骑困于中军前……太祖喜其武勇谋略,然知不可屈其志,叹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遂相约许归袁氏,丑方弃兵受缚。”——《新燕书》·世家第一 第二章 难夺三军志   秋末风清,云高气爽,将冷未冷之时,大雁正欲南飞。   卫将军公孙珣引十万众来到邯郸城下,却全程并未进入这座自己分外熟悉的城市,只是驻扎于城南袁军仓促离开后的大营之中。   而三日内,其人也并未做什么多余的举动,没有去想什么奇谋秒策,也没有忽然决定什么乾坤一掷,就连几位军师领着军中诸多将领、幕僚、军吏商议排兵布阵一事都未过多参与……双方二十万大军猬集在两座相距不过三十里的城市之间,能有什么奇谋秒策可施为?又有什么空间与时间去施为?   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此规模的战争,越到临战,越不值一提……而真到了最后的环节,恰如扔出骰子一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而此时,恰如双方捏住骰子在手那段时期,反正是要扔出去的,何必非要捂一手汗呢?   实际上,这几日公孙珣只是四处巡视军营,并与种种人士闲谈交流一些琐事罢了。   诸如新入伍的幽州各郡新兵,公孙珣便问他们具体籍贯,谈论家乡风物;又如离开白马义从,进入军、师编制成为军官的旧日义从,则询问他们可曾成家,若一日战事平息,将来有何打算;还如审配、董昭、关羽、张飞,以及潘璋、郭嘉,乃至于邯郸本地的姻亲秦氏,围城期间一直在城中教书的魏松,这些许久未见或者初见的人物,他也都见缝插针专门召见,却并不谈及公事,反而只是闲聊家常,并赠送一些兵器、书籍、战马等私物罢了……   而最后一日中午,也就是决战前一日,当袁绍派出使者是仪拜访赠送礼物之时,干脆是在陪隶营中寻到他的,彼时这位卫将军正在董昭带来的那个因为战败被全军贬斥为陪隶的陪隶营中,与那些昔日在钜鹿郡南造过他反的宗贼们一起吃饭……午饭,战前全军共享的酒肉加餐。   话说,是仪此行其实也只是例行公事,满足一下袁本初的精神需求而已,并无他意,其人送上礼物,重申了一遍翌日交战的约定后,就在这里吃了一碗羊肉馅饺子,然后便告辞归去,并于晚间辛苦赶回了梁期城中。   万事顺利。   不过,等到他向袁绍和陈宫汇报完毕,返回自己居所,准备睡下之时,却又有一位同僚匆匆到访,逼得他不得不强挺着疲惫之意,起身应对……因为来人是郗虑。   郗鴻豫乃是郑玄门生,在崔琰离开袁绍身侧出任平原相后,其人便成了郑氏门生的领袖人物,再加上之前北海武安国也忽然就莫名其妙的死在了战场上,所以阴差阳错之下,此人居然出乎意料的变成了袁绍身侧青州派的代表人物。   当然了,青州是武力胁迫兼并下来的,在袁绍这里既不如兖州作为一开始的根基被格外看重,也不如河北诸郡因为直面前线而被格外优容,再加上青州虽然有六郡国,却因为最大的平原郡位于河北,被单独看待,所以不免显得弱势……所谓青州派,在袁绍身侧更像是兖州派的附庸罢了。   但是,青州这些人有一个特色,那就是由于很多本土武将需要留守地方管理黄巾降卒的屯田事宜,并应对其实怎么剿都剿不干净的泰山盗匪,所以在袁绍身边聚集的武将偏少,主要是一些文臣幕僚,偏偏这些文臣幕僚又因为时代风气多跟郑玄能扯上关系,所以上下左右之间联系颇为紧密,也算是有几分立足之地。   而这,也正是郗虑此番大着胆子来寻是仪的缘由了。   “子羽既然亲眼所见,那敢问卫将军是何等人物?”二人后堂坐下,郗虑开门见山。“明日胜负你又以为如何?”   “胜负之事在下一个不懂兵的书生不敢多言。”是仪稍作思索,也是毫不遮掩。“不过,今日一见,确实觉得卫将军气度非凡,是个成大事的人……”   郗虑微微一怔,稍作品味对方话语,便复又匆匆询问:“如何气度非凡,子羽不妨细细说来。”   “鴻豫兄请了。”是仪依旧没有半分遮掩之意,而是开口说了一件小事。“今日在下到邯郸城下时,正好遇到北地大军杀猪宰羊,战前加餐,而在下作为使者,却是与卫将军一起在陪隶营中用的餐……”   “这倒是称得上是与子同食了。”郗虑微微皱眉。“但不瞒子羽,今日咱们午间也全军加了肉餐,而且咱们袁车骑也是与身边虎卫共食的,只是没有去什么陪隶营中而已……且我以为,陪隶又非是作战主力,乃是罪犯,与他们共食,还不如与寻常战卒共食能得人心呢!”   “在下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是仪微微叹气。“但是后来席间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在下恍然大悟……”   “子羽请说。”   “是这样的,吃到一半,卫将军忽然被饺子中的异物给咯到了牙齿,口中一时流血不止,其人自然勃然大怒,便即刻在陪隶营中召来营中伙夫,当众呵斥对方,说对方居然因为伙食是要给陪隶所食,便不用心来做,以至于战前加餐还有砂石掺杂其中,当时便要将伙夫斩首示众。”是仪感慨言道。“而那伙夫跪地请罪之余,也是指天发誓,做饺子需要剁馅,而砂石伤刀,所以其人无论如何都不至于糊涂到将砂石掺入馅料之中。卫将军闻言后亲自检事自己吐出的血污,这才发现,只是一块羊骨头而已,并非砂石……于是,其人复又向伙夫道了歉,赏赐了他一些钱财,便又坐回去继续用饭了。”   郗虑有些茫然:“不瞒子羽,此事我隐约觉得有些可说道的地方,却一时没有理清头绪,还请你明示。”   “在下也是回来的路上才想明白的。”是仪正色答道。“卫将军之所以在陪隶营中用饭,乃是因为陪隶是军中最低等之人,若是连他们的饭食、用度都能确保无碍,则全军用度自然全都无碍,换言之,卫将军是以此来检事全军伙食用度,而非是为了邀买眼前的些许人心……鴻豫兄想想,十万大军,临战用一饭来邀买人心,又能邀买多少人?与其如此作态,却不如检事一番平日间制定的制度,尽量让全军都少一分后顾之忧。”   郗虑恍然大悟。   “非只如此。”是仪继续言道。“卫将军既然发现是自己弄错了事情,便立即对一个伙夫道歉,据在下观察,其人当时瞬间是真的感到惭愧,并非刻意作态。而一个伙夫他都能如此诚恳,何况是他人呢?经此一事,我也算是明白为何张益德这种人哪怕隔着千里也一定要回身助他了,也算明白为什么审正南、关云长被他弃置了这么多年还忠心耿耿了,更明白为何军中曾为卫将军旧部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对他恶言相向了……所以鴻豫兄,卫将军确实能得人,也能聚人,更能用人,我所言气度非凡,绝非虚妄。”   郗虑缓缓点头,却又不禁摇头:“卫将军的气度我已经知道了,而不瞒子羽,今日我至于此,并不只是为了打探这个事情,更是因为今日你不在这里,有件事情你还不知晓,所以专门过来说给你听……”   “鴻豫兄直言。”   “今日中午咱们袁车骑去虎卫中共食的时候,陈长史却在中军大帐中大会诸将,然后许子远忽然出列,当众喝骂我等所有人……”   “他骂什么?”   “骂那些武将俱是残民的豪强,若以法度论,个个该夷族;又骂我们这些文士俱是靠着出身垄断仕途的无能之辈,不知道掺了多少不通事物的腐儒,也不知藏了多少可笑小人……有人想反驳,他却一脚踹翻上首主座,当众拔出刀来质问我们,说天下崩坏至此,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人做的吗?怎么还有脸在这里装模作样?”   “……”   “子羽以为如何?”郗虑追问不及。   “这不是在喝骂,这是在激励士气……这是其人扮演卫将军,仿照未央宫之言语,提醒我等,在卫将军眼中,我等俱为罪人,我等俱不能为卫将军所用,不许我们再三心二意罢了。”是仪不假思索,直接回复。   “是啊!”郗虑一声感叹。“我和彭从事他们下午议论,都觉的是这个意思,而且事到如今,也确实如许子远提醒的那般,立场已地,早就没有余地可言了,如今只有奋力而为罢了。”   “只是……”是仪忽然又面露疑惑,摇头不止。“为何是许子远来做这种事情?其人虽然傲慢无礼,但是个真小人,只是求利罢了,并无贪权求责之意,而今日这事,固然是提醒了所有人不要三心二意,却也平白得罪了上下所有人!再加上之前其人提醒撤军之时,居然在邯郸城下将台之上,当众嘲讽袁车骑轻重不分,外刚内怯,多谋少断……这是何必呢?以他的智力,难道不知道,若是将来一旦解局,无论胜败,就凭他将上上下下都恶了遍的情形来看,所有人都要拿他当箭靶吗?”   “这就不知道了。”郗虑苦笑而言。“有人说他是因为自己追随袁车骑最早,一开始就是天下公认的袁氏奔走之友、心腹之人,所以自矜过度……”   “可能,但不至于,张邈、鲍信俱是袁车骑旧友,刘勋、臧洪俱是袁车骑昔日心腹之人,而今如何?他许子远没有亲眼所见这四人下场吗?当人有些人,本就他亲自料理的。便是曹孟德这个袁公发小,如今一朝为诸侯,不也是在三家之中相互摇摆吗?”是仪明显不以为然。   “那就只有一个说法了。”郗虑继续笑道。“听人说,许子远此番在钜鹿敛财数千万,却没来得及运过漳水,俱被张益德在河畔截获……所以利令智昏了。”   “在下倒是宁愿信这个!”是仪不由跟着笑了起来,却又戛然而止。“乱世之中,都不容易啊,咱们在青州的时候便亲眼看到州郡沦陷,自两千石至贫民百姓皆朝不保夕,如今更是身在天下大局正中,又有资格来笑别人呢?!”   郗虑也是一时肃容,却又无奈起身:“也罢,子羽稍歇,明日大战,无一人能脱,你我为军中参议,都要随行的……务必保重!”   “鴻豫兄也保重。”是仪也立即扔下多余心思,起身行礼相送。   且不提下面人心如何暗动,大局却如车轮一般滚滚难止。   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邯郸城内外与梁期城内外便已经繁忙如织了,十万大军一朝齐发,绝不是简单的事情……某种意义上而言,公孙珣之前忽悠那些人时所用的某个诡辩倒也合情合理,当局部地区内的兵力达到一定份上以后,管理、行动成本真的随着人数上升变得更加庞大。   不过,好在袁本初已经不是第一次掌握如此之众了,只是第一次让十万之众一起行动而已,而公孙珣更是军旅生涯丰富,之前五六万之众倒也经常调配,所以双方居然都没出什么大乱子。   但即便如此,等到双方哨骑停止追逐,双方大军随着鼓点在收割了庄稼,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相隔两百步之地列阵完成以后,却还是已经到了中午时分。   头顶阳光并不炽烈,甚至有些云淡风轻之意,但所有人都有些紧张……一眼无际的军阵,漫天的旗帜,战马嘶鸣,二十万人的生死,数千万人的命运,都将用最残酷却又最无奈的方式来决定……老兵也都有些两股战战之意,何况是新卒呢?   实际上,不要说士卒了,很多战前自矜武勇的将领、军官;自矜才智的谋士、军吏,此时望着如此阵势,却也纷纷悚然。   这种悚然很容易理解,因为所有人都瞬间醒悟过来,在这种堂堂之阵,煌煌军势之间,一旦开战,所有人的命运便都不由自己来掌握了……任你是两千石之身还是军中最低贱的陪隶,任你是公认的天下名将还是刚刚学会拉弓的辅兵,都无所谓。   如林枪阵之前,泥沙同下!   铁骑奔驰之中,玉石俱焚!   万箭齐发之下,众生平等!   山崩地裂之间,万事皆休!   即便是公孙珣和袁本初这两个站到了时代顶点的人,一旦下令开战后,他们本人的命运也会很大程度上被这一战所左右,而他们本人身为主帅,却也无法真正做到掌控战局。   “数月前,车骑将军发檄文讨伐卫将军,卫将军上书天子请旨列罪,两位皆可谓师出有名;三日前,卫将军下战书,并建议两军各救死扶伤,车骑将军准战,兼许收敛战士尸骨,两位皆可谓有仁义之心;昨日,车骑将军慰劳卫将军,卫将军亦回礼……事至于此,两位礼仪备至,堪称典范,某奉天子之意,至此调停,还请两位今日再当面一会,共行视师之礼,思虑干戈之苦,并正春秋之义!”   出来到两军阵前说话的,乃是得到示意的天子使者,王朗王景兴,他的意思是,既然之前公孙珣和袁绍都贵族范那么足,那么按照春秋时的战争礼仪,最后阵前一会,互相检阅一下对方的军阵,并在口头上尽最后一份和平的努力,实在不行再开打,这才算是合情合理。   而他其人话音既落,两军阵中立即齐齐骚动……因为这不仅是相邀相隔相互熟识的主帅上前搭话了,更有代替天子调停的感觉。   “将军,这是你的意思吗?”田丰茫然看向全军正中伞盖下一声精钢铁甲外加黑色罩袍的公孙珣。“不是说只相约阵前谈话,释放文丑,以挫对方士气吗?哪来的什么这些虚礼?”   “不是我的意思。”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乃是朝中有些人不安分,临行前给王景兴加的料,为小天子寻些存在感罢了……不过,我事先也是知道的,而且觉得若能守礼而为,到底算是一桩美事,也好刹一刹如今越来越不讲究的风气。”   “这要是王景兴被一箭射死,天下人说不定会觉得明公如宋襄公一般可笑!”田丰无语至极。“须知兵者诡道,何必如此?”   “也是看人!”公孙珣摇头不止。“若是前方是曹孟德、刘玄德、孙文台,我哪里会如此放纵?早就直接挥师杀过去了!实际上,若是那些人,这个军阵能不能摆成都难说,十之八九是乱战,或者据城、据寨而守……但前方既然是袁本初,那便好歹还是有些优点的。”   “好面子也是优点?”田丰几乎气急。   “是世族风度。”公孙珣见状反而失笑更正。   果然,对面袁军阵中见到天子使节,又闻得此言,也是稍作骚动,俄而,数骑先出,乃是昨日来做使者的参军是仪是子羽,其人与王景兴阵前交马,互相讨论了一下条件后,对面军中前阵更是迅速裂开,然后一身金甲,外带一件赤红罩狍的袁绍立在一辆特制的高大驷马鼓车之上,在数十骑甲士的簇拥下率先动身。而公孙珣也毫不犹豫,即刻领着庞德还有数十骑白马义从,外加一个全副甲胄却被捆缚着的文丑,直接向前。   王朗持节立于正中,是仪退到其后,而公孙珣与袁绍打了照面后,复又绕着王朗转了半圈,各自立到对方半场之中,方才车马相交,相互攀谈……这就是所谓视师之礼了,也就是相互检阅对方的军阵,不过放在眼前更多的是为了表达对对方的信任罢了。   “文琪,我兵马可还雄壮?”袁绍刚一打照面其实就看到了文丑,虽然当即一怔,面色也是立即一黑,却还是在转过半圈之后恢复了从容,并笑面相对。   “不错,但可惜骑兵太少。”公孙珣微笑相对,却是示意庞德放开文丑。“你家骑兵主将在此。”   “自昔日孟津一别,已然数载。”袁绍瞥了眼被自家骑士接过的文丑,却是赶紧转移了话题。“想想也是感慨……当日一别时,你我是割瓶对饮,相约扫除阉宦的同志,而今日再见,却是在沙场之上!而且愚兄不才,也曾履约铲除阉宦,而文琪却沦落到窃国之贼的地步,愚兄是真的为你可惜!”   骑在白马之上的公孙珣看着依靠着鼓车高了自己一头袁绍,笑意不减:“本初兄阉宦诛的好啊,不但把阉宦尽数诛除,还顺便烧了南宫,弄丢了传国玉玺,还请来了废立天子,鸩杀太后、少帝的董卓。而在下辛苦讨董功成,为天下解决了你们袁氏造的祸患,竟然也变成了窃国之贼……而且真要说道理,讨董讨到一半,直接回身抢地盘又算什么,是公心还是私心啊?其实事到如今,这些口舌之争,还有什么意思吗?你万般言语,我一句奉天子诏讨贼便可破之,唯独天子使者到此,我却反而与你几分薄面,懒得斥你……”   袁绍也是低头一笑:“董卓刚一入洛,文琪便迫不及待聚北地十郡兵马,如此应对从容,也真是全然公心吗?不过也罢,正如你言,今日你我时隔数载相会,本不该说这些……只是文琪,你当日割瓶赠酒于我,以托我洛中大局,我今日也想割瓶赠酒于你,却是只有一问……愿受吗?”   说着,其人居然从车中抱出一瓶酒来,然后直接在周围甲士的惊吓之中出刀磕碎瓶口,并递了过来。   公孙珣对对方车里居然有酒一事颇为无语,却最终是笑而不语,反而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口,这才直接掷在地上:“本初兄请问吧!”   “文琪,我一直不懂,你一个边郡世族子弟,还不是嫡脉,还如此年轻便坐到高位,却为何这么早便会有清廓天下的志向?”袁绍肃容相对。“所谓边郡武夫,要么是年长受压抑许久,愤而积怨,要么是时局崩坏之后渐起野心,而我自当日孟津相别时便醒悟,你最少彼时便存了天大的野心……而数年间,你越做越大,我却百思不得其解,你的心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这么早便心存天下?今日一见,能否直言告我?”   “此事易尔!因为我为天下不值!为天下人不值!”公孙珣轻笑渐转冷笑,言至于此,更是抬手直指对方面门,厉声相对。“我若不争,岂不是要将这天下让给你这种可笑可耻之辈!我若不争,岂不是要坐视天下离乱,几十载交战不休,人心沦丧,道德失控!袁本初,今日你我能存一分礼节,在此相互致礼,你可知有多难得?!若非我来争,这天下哪里还有这三分道义可言,早就被你们败坏一空了!所以廓清这天下之责,舍我其谁?!”   袁绍勃然大怒:“若这便是足下的回复,我袁绍也有一言……你先入长安讨董功臣,天下已然尽握,而我却能一载荡平三州一十九郡,不再弱你半分……不是为别的,也正是因为天下人不服你,才纷纷附我!你说天下不值我久矣,却不知天下人亦不值你久矣!我身后十万大军,便是明证!”   “那就相互证一证吧!”公孙珣头也不回,便勒马回转。“反正咱们眼里的天下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只是本初兄,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侧俱是不值我之人吗?正该谢过本初兄替我汇集一堂才是!”   袁绍微微一滞,也懒得多言,便干脆示意调转车头回去。   但就在双方主帅不急不缓,各自离开十余步之时,忽然间,有一人居然从中插嘴:“视师之礼后,正该是致师之礼……末将文丑,请行致师之礼!”   致师之礼,便是阵前勇士单挑……文丑行此事,俨然是要借此洗刷之前被俘的羞辱。   对此,因为对方被俘一事而心里憋屈的袁绍几乎是毫不犹豫,立即颔首,并将手中之前割瓶之刀递给了身侧卫士,而后者转呈佩刀后,更是下马,将自己的战马、长矛恭恭敬敬,一同交给了文丑。   至于公孙珣,他在王朗征询的目光中微微一顿,也是即刻点头:“稍待!”   毕竟,致师之礼,兼有激励士气之意,双方既然谈崩,马上要开战,这上来一口血勇之气还是有这么一星半点作用的,可以一试,尤其是在文丑自请致师,以消弭被俘的不良影响的时候。   不过,闻得此言,跟在身边的庞德却一时黯然……因为既然稍待,那便不是要他来了。   果然,公孙珣回到军阵中,即刻下令:“敌将文丑,欲行致师之礼,唤幽州军中常山突骑别部司马赵云出战!”   这是求稳之策,赵云之勇悍不提,关键是其人长兵、短刃、弓矢俱佳,无一短板,而文丑虽然号称勇悍,可被捆缚了一上午,又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好状态?只要防着对方上来拼命,以命换命就行。   而果然,万军阵前,文丑、赵云各自提矛立马相对,立即引起了两军阵前将士的震动,而王朗作为主礼之人,退回到公孙珣阵中以后,两军中军阵中更是各有一面大鼓齐齐响起。   伴随着鼓声,二将在两军将士的呼喊声中齐齐提矛冲刺。   正如公孙珣所料,文丑既然存了洗刷被俘之耻的意图,所以上来便不顾一切,悍不畏死,不管自己要害,只是抢攻对方而已,完全就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而赵云初时只是矛劈则横挡,矛刺则闪避,一时间几十回合过去,双方竟然不分胜负。   不过很快,被捆缚了一整日的文丑便因为久攻不下而渐渐章法凌乱,赵云窥的清楚,轻轻卖了个破绽,引诱对方长矛突刺,然后侧身躲避之余却又忽然拔出腰中环首刀,奋力一磕,将对方长矛磕飞在地。   文丑失了长矛,顿时没有了长兵优势,面对着赵云收放自如的一矛复又一矛,只能勉力拔刀招架。而数矛之后,其人焦急之下想要打马脱身,拾取地上之矛,却又被赵云看出底细,判断清楚。后者瞅准时机,直接一矛刺在了这位袁绍亲卫出身的大将腿上,并趁势用长矛将其人从马上挑起,然后奋力掼在地上。   胜负已分。   但就在赵云当众下马,于带着催促之意的鼓声中提矛上前,准备了结对方之时。勉力坐起身来,下身俱是血水、已经不能动弹的文丑,却忽然仰头大笑,然后直接抬起唯一一只还能活动的手臂,用袁绍刚刚赐给他的割瓶之刀在两军阵前,数万大军目视之内,直接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上下齐齐血涌如泉,鼓声骤然而止。   一时沉寂之中,赵云定定看着对方尚带着笑意的惨烈死状,居然放弃了割取对方首级的打算,然后回身上马,单骑折返复命请罪:   “属下未能尽全功,还请君侯恕罪!”   “你有何罪,这时候取他首级,反而激起袁军士气……”公孙珣望着对面一批甲士抢回文丑尸首,一路送到袁绍那骚包至极的高大鼓车之前,也是一时摇头。“正所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二十万大军决战于原野,用这种小心思……子龙且归,准备作战!”   此言既出,赵云自然折返自己部众之中,而中军左右,周围众人也纷纷凛然,便是之前出主意的董昭也一时难掩黯然之色。   与此同时,对面军中,鼓车之上的袁绍双手发颤,俯身将文丑尸首安放在自己车上,弄的半身是血……话说,对方是他袁本初的亲卫出身,若非今日因为伤了自家主公面子,引得袁绍一时不满所以应下了出战请求,那么这位文将军此时或许正该立在这辆鼓车之上,作为袁绍中军指挥加以辅弼才对。   但现在,刚刚还一个大活人,一个跟了他袁绍不知道多少年的亲近武将,只因为主帅的一时之气,便需用自己的生命来填补其人被俘的负面影响,也是让人唏嘘。   而这,就是战争……死伤无数,每一个死人都有自己的亲朋故旧,每一个伤者都有自己的人生路程……却又偏偏不能不打!   “传令!”袁绍努力想整理文丑遗容,却因为伤口的位置与巨大的出血量而难以维继,便干脆放弃,不过,其人却在周边侍从的帮助下,掰开了对方手中所握的那柄原本属于他袁本初的佩刀,并抬刃四面相对。“今日之战,非得令而擅退者……士卒退杀其曲长;曲长退杀其司马;司马退杀其主管之两千石;而两千石与车骑将军幕属若擅退,擒其人至此,我亲自用这把刀劈了他!”   言至最后,其人已经声嘶力竭:“全军向前,开战!”   “开战!”对面的北地军中,如林白马之中,隔了不知道多久,公孙珣终于又拔出了自己那柄断刃,遥遥指向前有些耸动的袁军大阵,却只有干脆的两个字而已。   三军得令,各自击鼓吹号,举旗挥舞,旋即,绵延十余里的战线之上,双方二十万大军居然是自中军左近率先接战。   这一刻,骰子已经投出了。   ……   “汉末,本朝太祖伐袁绍于邯郸、梁期之间,各数十万军战于赵、魏之原野。时奋武将军曹操与河内太守张杨并剿黑山贼于毒,至黄河畔,相会,论及河北战事。张杨不解:‘兵者诡道也,何如二者并数十万众,相约日期,列阵交于原野,行礼如春秋故事?君与二将军并知,望教吾。’操笑曰:‘凡用策,因人而异,二将军皆人也,亦有真性情,恰逢性情相通,故诡策难为。’杨复问:‘彼二者,何性情也?’操正色对曰:‘皆自矜为天下雄耳!’杨笑曰:‘耳字不嘉耳,数用之二将军,不知孟德何性情也?’操哂笑不言。”——《世说新语》·简傲篇 第三章 将军百战死   随着两位主帅的交涉失败与随之而来的开战军令,战斗居然从中军左近猝然爆发,而非要寻个根究的话,最先接战的赫然是公孙珣中军偏左翼的四千匈奴突骑与袁军残余的四五千河北、中原混编骑兵。   不知道为什么,袁绍、陈宫居然没有将这仅剩的数千骑兵当做战略性质的别动队妥善使用,反而一开始就直接砸了上去,而且还没有放在两翼或者前端,反而是摆到了一堆步兵中间,位于袁绍中军偏右靠东的位置,也就是公孙珣那四千匈奴骑兵的正对面。   但这仅仅是开始,随着双方指挥官的命令通过旗鼓传达到各部兵马处,绵延十余里的战线之上,双方二十万大军于各部军事主官的指挥之下,各自出战,却是将整场战斗一开始便全线推上了白热化的地步。   长枪迎着长枪互相拍打突刺,环首刀从刚刚相撞的盾牌缝隙中插入,战马左右飞奔,伺机突袭到敌人侧翼或身后……不过,因为交战接触面的缘故,造成最大最多杀伤的永远是那时不时如乌云般飞起的箭矢。   伤亡从一开始便迅速出现,喊杀声一开始便震动原野,但是相对于双方人数而言,战斗减员却不值一提,这主要是因为军阵与甲胄的存在……前者能够有效保护士兵侧后方,是早在原始时代就被人类发明出的一个强大事物;后者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是原始人的兽皮都能为战斗人员提供不知道多少额外的生存机会,更不用鞣制的皮甲与锻造的铁甲了。   只能说,数千年来,人类从无到有,行进至此,而战争却也如影随行。   另一边,随着前线全面交战,双方主帅也是瞬间便失去了大部分参战部队的指挥权,毕竟,想在这种规模的战斗中对已经投入战斗的部队再进行细微指挥,未免可笑。   但是主帅和中军幕僚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们需要从整个战局中尽量获取信息,然后做出全局调整……譬如将尚且握在手中的预备队投入到特定战场,譬如对处于劣势的部队进行士气鼓舞,或者干脆撤回即将崩溃的部队;再譬如判断出敌方战略意图,从大兵团角度对方面负责人进行笼统的命令传达。   当然,除此之外,一个最关键的任务还是要保住自己性命……这跟贪生怕死无关,而是说指挥官本身的存活直接关系到千万人的生死,一个活着的指挥官哪怕什么都不干都能对全军产生鼓舞作用;而一个死掉的指挥官只会让士卒丧失战斗欲望,导致全面的崩溃。   所以战斗开始后,袁绍与公孙珣都稍微向后移动了不少,避开了主要交战区域之余也各自回到了原定的指挥位置,然后各有所为……袁绍的驷马鼓车停到了一个高坡后,其人干脆亲自在车上擂鼓助威,激发士气;至于公孙珣却是在己方后侧一个微微凸起的小坡之上,在白马义从的围拢下长时间一言不发,蹙眉观察起了战局。   前方交战激烈,又是刚刚开战……目视之下,几乎人人奋勇向前,似乎根本看不到多余情形。不过,对于一个有经验的指挥官而言,却能从一些地方获取一些特定的信息。   “彼处是怎么回事?”最先开口的赫然是田丰,因为他突然在中军视野范围内,发现了一处很不对劲的地方,却正是两军一开始发生碰撞的地方。   “那是匈奴骑兵恰好与对方的骑兵撞上了!”娄圭远远瞥了一眼,也是当即蹙眉。“不过确实奇怪。”   当然奇怪!   何止是娄圭、田丰这两个有大规模军团作战经验的人意识到了某些不妥,便是周围很多军吏、幕僚也都察觉到了问题。   须知道,这一战,北地大军相较于对面而言,一个最大的战略优势就是骑兵充足!北地突骑甲天下这句话,经过刘秀与公孙珣一头一尾的验证,已经成为了真理!   非只如此,控制了几乎整个中国北方产马地的公孙珣军中同时还有大量的战马后备,以及大量的驽马、挽马,这对于战争后勤的作用毋庸置疑,公孙珣之所以能够比袁绍预想中要早到一些,很大缘由还是靠着这些牲畜的力量。   故此,公孙珣这次行进路上,为了这次决战,他专门临时打散了原来的军师编制,统一整编补充了骑兵部队……来自于幽州、并州、冀州、三辅、河东,还有马腾韩遂为了表示忠诚提供的一个千人凉州骑兵部,包含了幽并冀边郡汉人良家子、匈奴王庭直属、故三河骑士、三辅骑士、乌桓突骑在内的两万六千骑之众被他干脆一分为三!   幽州四郡突骑部外加四千乌桓骑兵一共八千人,在魏越、文则、杨开等人的带领下总属予韩当,直接列阵在全军最东面,也就是全军的左翼边缘位置,以作包抄断后之意;   徐荣、张飞、张辽领三辅而来的关西、河东骑兵七千,还有那个由杨秋带领的凉州骑兵部,宇文黑獭所带来的塞外骑兵部,共计九千骑,却是就在白马义从身后的中军心腹阵中隐藏,连着两千义从,合计万骑有余,乃是总预备队兼一锤定音的意思;   除此之外,还有四千匈奴骑兵,幽州剩余三郡突骑,常山、中山新组建的两部骑兵,一共九千骑,分别在于夫罗、呼厨泉、赵云、田豫等人的带领下直接分散摆在了全军锋线之上。   当然了,三日前对决文丑,使对方减员近半之后,公孙珣的两万六千骑的总数只是编制上的数字而已,实际上是有些虚的,可即便如此,却也无所谓了。   因为说白了,公孙珣的骑兵优势太大了,反正就是要欺负对方骑兵少。   而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了……反过来看,既然袁绍残余的骑兵如此少,如此宝贵,为什么却反而一开始就毫不珍惜的将仅存的骑兵给扔出来了呢?   如果这仅存的几千骑兵上来就被歼灭,那么一点骑兵都没有的袁绍此战岂不是自露破绽?到时候,公孙珣真要分割包围,他拿什么来阻止?   “君侯!”   “明公!”   “不管如何,先吃掉这些骑兵总是对的吧?”   中军阵中,不少人都看向了伞盖下沉默不语的公孙珣,并出言敦促,很显然,众人已经想通了这个思路,而且不管是什么原因,这都是一个迅速终结此战并获取大胜的可能性。   要知道,如果不抓住的胜机的话,就这么消磨下去到天黑,就算是公孙珣有一些后手,说不定也只是个小胜而已;而一旦抓住战机,直接在战场上用骑兵完成分割包围,等到天黑后可就是另外一个剧本了。   “袁本初颇有决断。”公孙珣忽然失笑。“倒是我又小瞧于他了……”   “将军何意?”田丰蹙眉相询。“难道真是陷阱吗?”   “陷阱称不上,却也有些门道,足够让彼方奋力一争了。”震天喊杀中,公孙珣一声叹气,然后抬手指向了前方隐约可见的袁军大阵。“袁本初将四千骑兵摆在战线中间,本就是要诱惑我等发阵中骑兵主力去攻……诸君仔细看,他们这四千残余骑兵左右,西面紧挨着的乃是袁绍的中军大阵,里面满是甲士、大盾,绝不是轻易能攻下来的,宛如铁砧一般硬实;而右面,看旗号应该便是鞠义、于禁、李进三个宿将,这三人合力组成的一个三角大阵,外围全都是长枪,内中全是劲弩!恰如针对骑兵的步军铁锤!”   周围诸人,除了荀攸一人外,几乎齐齐变色。   “所以说。”公孙珣不由摇头道。“若我军真的发主力骑兵支援匈奴骑兵去攻击对方的这四千骑兵,尽灭对方骑兵自然无虞,但随后却必然会顺势陷入他们那两个大阵之中……而彼时只有两个结局而已……一个是我军骑兵一口气捅穿敌军军阵,与东面的八千骑兵一起合围成功,动摇鞠、于、李三将,将这三部合围;另一个,却是我军派出的骑兵主力陷在对方两个大阵中间,然后被这种步兵锤砧给碾的粉碎!”   前方战况激烈,尤其是那两处骑兵对冲之地,由于被两军大阵夹住,无法回转,所以只能硬冲,每时每刻都在付出巨大伤亡,与对方一起以一种远超战场其他地方的速度急剧消耗……可以想象,于夫罗、呼厨泉这两个终于被放回领兵的匈奴王族此刻会有多么煎熬。   而另一边,军中真正能参与全军方略的大人物,审配在镇守后军,关羽在左翼,程普在右翼,韩当领骑兵在最东面,除此之外,便是几位军师、钜鹿太守董昭,以及引九千骑藏身义从身后做预备队的徐荣了,而这几人此刻其实全在白马环绕的中军伞盖之下……但面对着目视可及中的那个古怪骑兵战场,这几位要害人物却表现一致,所谓几度欲言又止。   因为他们是真的没有了发挥的余地!   说白了,袁绍这一招宛如赌场之上的加码!都扔出骰子了,却在掀开底子之前忽然加码,以获取些许胜机!这种时候,有权力决定跟不跟的只有公孙珣一个人而已。   跟了,赢了,便可能会有远超想象的大胜!   跟了,输了,便是在优势情况下白白葬送局面!而更可怕的时,这很可能会使河北地区进入袁绍与公孙珣焦灼状态,届时公孙珣的一切战略计划都可能会受到影响。   而若不跟呢?   最起码,赢面是居多的……只是胜果可能有限,因为所有人都预想过这一战的结果,而相当一部分人都认为,这将是一场公孙珣获胜的战斗,但却不足以动摇袁绍的基本。   因为,杀人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下午的时间也杀不了那么多人,而袁军身后十余里处便是坚固的梁期城与袁军大营。   “我知道设计出这个计策的人是谁了。”同样沉默了许久的公孙珣忽然在中军的期待与等候中开口了。“必然是许子远,因为他与我相识许久,最懂我的性格……计策这东西,无所谓好坏,只有合不合适罢了,这个计策就是针对我的性情来设计的,也是最适合袁军的策略!他知道我能看出来,却更知道我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人什么都好改,就是性格难改!”   “君侯是要我等出击吗?”徐荣陡然兴奋起来。“请君侯将义从也一并与我,末将必然不辱使命,歼灭这四千骑兵之余必然能捅穿敌阵,再行长驱直入之举!”   “不……”公孙珣摇头而应。“总预备队暂时不动!”   徐荣愕然之余有些无奈的安静了下来,而几位军师中,却居然有数人仿佛忽然松了口气一般齐齐松懈下来,很显然,和想要建功的徐荣不同,这些人并不希望公孙珣去赌,因为作为军事计划制定者,他们天然反对这种脱离计划的冒险行动。   而就在这时,一骑哨马在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以后越过义从的防线飞驰而来,而其上的翎羽卫士更是在小坡前翻身下马,朝着公孙珣的仪仗直接拜倒:“主公,程将军处发来军告……前锋线上,焦触焦校尉中流矢身亡!他已经让副将上前顶替!”   中军众人半是惊讶半是无奈,惊讶的是刚刚开战,焦触作为经历过辽西平叛、西征董卓的军中宿将,作为幽州本土出身的两千石步兵校尉,居然就这么直截了当的死了;而无奈的是,这种事情虽在意料之外却偏偏也在情理之中,前线那里打成这样,谁死了都理所当然。   不过,众人黯然无语之余,徐荣却是再度希冀望向了公孙珣。   “让程普尽量抢回尸首,”坐在白马上的公孙珣听闻此讯,同样是一时恍惚,却又再度摇头。“总预备队,依旧不动!”   ……   “汉末,匈奴亦乱,时两单于并立,一北出雁门,一南下上党,逢太祖征西讨董,先斩须卜骨都侯单于于北,复降栾提于夫罗单于在南,匈奴遂附太祖,常出突骑四千随征左右,前突后卫。因其多有死伤,军中颇有怨言,曰:‘何况匈奴善苦战,被驱无异犬与鸡。’”——《新燕书》·四夷列传 第四章 智士见事迟   公孙珣洞若观火,开战之初便察觉到了对方此战的意图,但却按兵不动……这不是许攸的计策没有抓住这位卫将军的性格特征,恰恰相反,这个计策真的是直击要害,而且公孙珣也确实动心了。   毕竟,这种针对对方主帅性格特征而来的计策真的是最难防范的,因为它越过了一个成熟军事集团的所有参谋团队、情报系统,直接攻击到了对方的决策首脑。   至于公孙珣的性格,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多少年了,尤其是讨董功成一跃成为天下中枢执掌者之后,不知道多少有心人都在盯着这位卫将军,检阅他的履历,思索他的过去,以求从中获利……谁不知道这位将军傲上而悯下,谁不知道他最喜欢迎难而上,谁不知道他最喜欢毕其功于一役?!   所以那一瞬间,公孙珣是真的想直接下令,让徐荣领万骑蹚过去的。   但是,许子远错判了一个事情,使得公孙珣对直接蹚过去这种事情稍微欠缺了一点欲望。所以,这位卫将军忍住了。   非只如此,他复又下令给了最东面的韩当,让韩义公和其人所领的八千骑也暂时按兵不动。   战斗愈发激烈,继焦触战死之后,很快,前线复又传来求援信息,于夫罗实在是忍受不了自己族人的惨重伤亡,不顾战后可能的严重政治后果,直接派出了翎羽骑士,仓惶请求稍作撤后。   公孙珣的答复很简单,他让这名匈奴族出身的翎羽骑士直接和自己的义从一起去负责左翼战局的关云长处传令,要求其人严厉督促匈奴骑兵上前……若有擅退者,直接斩杀!   关云长当然不会给一个匈奴单于留脸,督战队立即上前。   未能被允许后退,反而换来了督战队,于夫罗只觉得浑身发颤,一时惊惧到了极致。   话说,数年前时局崩坏、群雄并起之时,他固然是顺势起了野心,还与自家亲弟呼厨泉一起联合张杨一度割据过上党、呼应过袁绍,但这一两年来,他们兄弟二人一直以义从身份跟在公孙珣身侧,跟王庭兵马、北面匈奴部族彻底隔离,却是早已经被磨的有些温顺了。   于是乎,公孙珣一旦展露如此姿态,被驯服的于夫罗率先胆战心惊。   其实,且不说于夫罗与这几千匈奴骑兵被驯养了许久,就算是他心里还有些别的心思,此时也无二法了……不然呢?这时候还能如何,难道要临阵倒戈,投降袁绍?   平心而论,在公孙珣身侧呆久了,于夫罗真不觉得袁绍能赢过那个人好不好?!倒戈不是自寻死路吗?!   “卫将军有令,翎羽骑士随我向前!”就在于夫罗惊惧失措之时,旁边的呼厨泉却是面目狰狞,然后猛地拔出腰中环首刀来。   随即,其人在自家兄长的目瞪口呆中,居然率领原本的王庭直卫、现在的翎羽卫士,奋力冲出了安全的指挥位置,直接向着前方死伤极速的锋线上而去。   于夫罗怔怔望着自己弟弟,一瞬间他倒是想将把对方喊下来换自己上去,但身为匈奴王族最后一个正统单于,尤其是自己留在长安的儿子,小名刘豹的继承人才七岁,却终是不敢多言,只能放任对方冲入战场,亲自拼杀。   战争这种东西是很古怪的。   骑兵与骑兵的战斗是疾速的、血腥的、牺牲极大的;但步兵与步兵的作战,尤其是大规模阵型严整的重步兵之间的碰撞,却给人一种缓慢、沉重,甚至于是乏味的感觉。   回到眼前,公孙珣的按兵不动,直接使战场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着……一面是小部分局部战场,尤其是那处骑兵碰撞的地方,双方相互之间急剧消耗;另一面却是绝大部分战场上,或者说战局主体上陷入到了所谓的拉锯战中。   也就是说,虽然双方死伤很多,战斗也很惨烈,但是与双方那巨大的兵力数量、厚重的军阵纵深相比,双方接触面所造成的那些杀伤并不足以导致阵型溃散,然后进一步导致战局产生突破性进展。   实际上,因为疲惫很快停止擂鼓的袁绍立在特制的高大驷马鼓车之上,眺望前线,只觉得整个战场几乎沦为了如今军中常见的一种游戏——拔河比赛……绵延十余里的战线之上,不是没有人奋勇向前,一时得势,却很快因为前突而陷入到三面包围,然后被更多的远程打击和更多的步兵挤压下,被迫撤退;不是没有些许部队在撤退途中损失惨重,但很快身后就会涌来大量的后备生力部队,顶替上前,然后挽回颓势。   双方你来我往,战线以士卒们生命与鲜血的代价时而前移时而后荡,给人一种遥遥无期的感觉。   这一切,都让袁本初有些焦急难耐起来。   “主公!”郭图小心避开文丑的尸体,奋力攀登上了鼓车。“东面传来军情,韩义公手握足足八千骑兵,却居然没有试图包抄,只是以骑射之法从侧翼援助关云长而已。由此看来,许子远的计策非但没有起效,反而引起了对方的警觉……而若是再这么下去,我们并不可能取胜,反而是等到黄昏撤兵时,对方的骑兵一定会趁我们战线动摇,大举向前追击,届时说不定就会引起我军崩溃,一路追到梁期城下!”   “那不要紧!”旁边车上的陈宫抢在袁绍之前奋力喊道。“梁期城只在身后十余里外而已,后军沮授将军距离城外大寨更是不过七八里!这么短的距离,只要我军左右后中四个主力大阵不溃,能够保持阵型互相援护着缓缓后退,对方的骑兵是不足以影响大局的,杀伤也有限……再说了,咱们来时在身后布置了大量火把,一路直接指引到城下,届时对方骑兵未必会占便宜。”   “这些在下都知道!”郭图也奋力作答。“可无论如何,只要对方骑兵追至城下,此战在天下人看来都还是咱们败了……临战难道不该求胜吗?”   “你有什么好主意?”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嘈杂的战场之上,袁绍陈宫几乎齐声而言,但前者是真心询问,后者却是在当场质问。   “主公,在下并没有什么致胜法门!”看到袁绍开口,郭图不再理会陈宫,而是攀着车辕对袁本初正色言道。“只是想说,既然对面的公孙珣明显已经看破了许子远的计策,那是不是该收回咱们最后一点骑兵种子,省的文丑将军最后一点遗部白白死光在阵前?是不是可以让东面因为摆出三角大阵而无法参战的于禁将军所部上前接战?于禁将军和他的泰山兵可是我们少有的主力精锐,这个时候难道要他在后方坐观胜负吗?”   此言一出,袁绍和陈宫隔空相对,却是齐齐为难起来。   话说,郭图这次上来虽然有指责许攸计策不成的意思,但总体上而言却并没有临阵作什么幺蛾子,而是真的点出了一个问题——当公孙珣明显窥破局势,而且并没有如之前所想的那般,尝试进入两个重兵集团缝隙图谋大胜的时候,还要不要继续在如此焦灼的战斗中白白浪费精锐兵力,去维持这个所谓的陷阱?!   去当诱饵的骑兵确实很宝贵!   三角大阵拖在后面的于禁部确实在干坐着!   周围声音嘈杂至极,战场也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整齐有序,中军处不停的有各部将领送来各自军情讯息,袁绍的虎卫也在不停的往来传达军令……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混乱的气氛中,陷入为难的陈宫竟然也有些慌乱了。   要知道,以他的性格,这个时候应该主动站出来,直截了当的告诉袁绍,于禁不能动,骑兵放任他们去死,因为说不定下一刻公孙珣就按捺不住了!又或者直接拍板,告诉袁绍,于禁部应该立即上前,骑兵应该赶紧撤回来!   但是,陈公台确实是一时陷入到了为难之中……战前他真没想过这种级别的战斗会如此煎熬,而且他对许攸才能的信任也促使他没有对此做过多的预案,当时他能咬牙应下这个方略,就已经很有魄力了,当时所有人担心的都是一旦公孙珣真的捅穿了军阵,又该如何?而不是现在这个古怪样子,居然是要不要继续维持这个陷阱?   袁绍眼看着陈宫并未开口,却也并未逼迫,大战之中他必须要尊重对方这个战略计划的制定者。   “公则且回,”一念至此,袁本初即刻开口言道。“再等一等,说不定公孙文琪是在等我军骑兵损伤更大之时,再行发兵,以求彼处阻碍最小,你且去中军大阵东面仔细观察监督那些骑兵,若有变故再来回报……”   郭图回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陈宫,却又对着袁绍拱手行礼,然后便跳下车辕,扶刀上马向东而去了。   ……   “明公是在等袁本初先动吗?”稍待片刻之后,战场的另一侧,公孙珣的卫将军伞盖之下,军师荀攸忽然勒马上前,主动靠近,低声询问。   “是。”公孙珣并未隐瞒。“袁本初既然同意许子远这般冒险的计策,其人必然也是心中期待胜利而非相持消耗,既如此,我以为不如等一等,看看他会不会先忍耐不住……若他动,我再动,说不定能一举刺穿之余还能避开太多风险!”   “明公。”荀攸低声提醒道。“许子远的策略乃是用大胜、全胜之机诱惑明公为之;而明公若想让袁本初先动,总得有些诱饵或者逼迫手段吧?须知道,明公曾与我等有所言,说袁绍其人,多谋而无断……他能为此局,未必是他本人决断,反而可能是有人为他做的决断,再加上战前文丑一事,其人心中或许已经暗生纷乱之意,故明公所待之人不止是袁绍,或许还另有旁人!”   公孙珣微微一怔,却是陡然醒悟:“若非公达,我险些误事,我只想着袁绍见小利而亡义,做大事而惜身,迟早会忍不住先动……却忘了,我今日的对手不只是袁绍,更有陈宫!公达,你觉得陈公台是何等人?”   “属下并不与陈宫相熟。”荀攸轻声相对。“不过以其人之前作为来看,属下以为此人有个明显的破绽……”   “说来。”   “有智而不及,有能而不全,偏偏却要专而独断,全而总揽!”   “公达是说,陈宫虽然是臣子,却希望凡事以他为主,虽然才能、品质都有这么一点点欠缺,不足以跟姜太公、张子房相提并论,却总希望能够总揽全局,以至于会出现力不能及、判断失误的情形?”   “是!”   “那么对付这种人,是不是可以把局势弄的怪异而复杂,弄的超出他的判断能力,然后逼迫他在混乱中作出错误决断?”公孙珣微微挑眉,继续正色相询。   “属下以为可以一试。”荀攸依旧轻声相对。   公孙珣抬起头来,目光扫过身侧一众好奇盯着此处的幕僚、军官、军吏,却是理都不理,反而环顾战局,然后忽然扬声开口询问:“袁绍不是降服了许多太行盗匪吗,在何处?”   “回禀君候,”娄圭当仁不让。“在西面,我军右翼程普将军对面,也就是敌军左翼处……与部分地方豪强兵马混杂在一起!许子远在彼处协调指挥。”   “彼处应该是袁绍最弱一环吧?”公孙珣蹙眉追问。   “正是。”娄圭紧张答道。“不过这些盗匪毕竟是积年的匪徒,他们或许不足以久战,但此时夹杂于庞大军阵之中,且尚未露疲态,还是足以支撑局面的。而且我军右翼其实也是我们最弱一环,程德谋将军所领步卒多是未经战事的常山、中山两军新卒,是靠着田豫田司马的骑兵配合有度,这才能旗鼓相当……列阵之时,我等心照不宣,正因为看到对方精锐鞠义、李进等部俱在东面,所以才将关羽将军、徐晃校尉的兵马摆到了对面,义公的骑兵也摆在了东侧,以图万一日落,可以包抄一部精锐。”   “并无质疑你排兵布阵的意思。”公孙珣望着西面战线一声冷笑。“不过听你这般说,西面之敌只是没有遇到真正超出限度的精锐,才能维持局面,对否?”   “是……”   “中军阵前是中山、常山两部骑兵和高顺所领步卒?”   “是!”   “让他们全去右翼,协助程普!”公孙珣忽然肃容下令。“告诉他们,不要留手,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看到直接战果!”   “让横野将军(高顺)去西面自然可以,但是如此一来,我们正前方岂不是门户大开?”田丰抢前一问。“将军有何计策?是要诱敌吗?恕在下直言,敌军中军多是持盾甲士,一旦近前,我军即便合围,也未必能即刻吃下。”   “不是诱敌,也并无计策!”公孙珣凛然答道。“只是想看一看彼辈如何应对而已……反正我军中军及预备队皆是骑兵,而彼辈中军却多是大盾甲士,他们来咱们就一边放箭一边稍微后退躲避……难道还担心被他们正面迎上,用盾牌挤死吗?总之,这事不吃亏便可为!”   众人一时愕然,而公孙珣却已经直接下令了。   另一边,高顺与赵云等中军所属将领一旦得令,立即秩序井然,骑兵兜住,步兵前排大盾立住,然后轮番后撤,使得袁军中军处几乎连番向前推进,引起阵阵疾呼。而不用军情汇报,袁绍和陈宫那里便已经察觉到了此处的异样。   他们亲眼所见,那个闻名天下,被他们事先当做要紧敌人的横野将军高顺居然主动带领陷阵营让出了正面战场,并在之前击败文丑的那个赵姓将军的骑兵援护下,转向西面。   “举矛!”   又过了片刻,西面某处战阵之前,刚刚绕到一部袁军侧翼并射出一次齐射的田豫所部幽州骑兵,眼看着赵云所部常山骑兵到来,却是配合娴熟的立即向东而走,让出了战术空间,而赵云率本部一千骑疾驰而来,也是在自家长官的号令下齐齐举起了长矛。   不是接着续上一轮远程打击,而居然是要直接持矛冲锋践踏吗?   刚刚挨了一轮箭雨的这部袁军不敢怠慢,其中的长矛手即刻朝着这股骑兵方向汇集,然后举起了手中长矛,遥遥相对!有防守准备的步卒,在侧翼与身后保护妥当的情况下,是完全不惧骑兵冲锋的!   然而,冲锋在前的赵云临到对方阵前,却是选择了跟之前田豫所部一样的撤退的路线,一个转弯,在敌军阵前划出一道弧线,便在距离对方十余步的距离擦着敌阵闪入程普大阵中专门给骑兵预留的战略空间中去了。   看起来,只是一个威吓而已,又或者是干脆被对方大阵的严密防范所震慑,不得已放弃了冲锋的意图。   不过,就在这一部举起了长矛的袁军将要松一口气时,却闻得那个带头冲锋擦过阵前的敌将一声大吼,奋力下令:   “掷!”   一个简单的音节,战场之上袁军即便是听到了也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不过无所谓了,随着跟随在赵云身后转弯的那一部骑兵在转弯处借着马势扔出手中的长矛,对面举矛防备的袁军用巨大的伤亡领会到了这个音节的力量!   他们万万没想到,战场上的骑兵居然会为了一次杀伤而扔出自己的主战长矛!而且是一整部骑兵接连不断的朝自己扔出长矛!   须知道,无论骑步,掷矛当然是战场上的常见战术动作之一,而且杀伤力度极大,但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单个士卒在绝境中或者追杀途中才会如此做。实际上,骑兵也好、步兵也罢,他们的主战长矛根本就不是为了投掷而设计的,一旦投出很难收回!如果投不中,还会被对方捡起来反利用!   至于专门用于投掷的矛,专门设计好的集体投矛战术当然是存在的,而且是广泛存在的,但却是在万里之外的罗马及其周边更加流行,东方帝国,至少此时的大汉帝国确实少见。   而且坦诚的讲,虽然杀伤极大,效果极佳,所以一部千人骑兵一轮投资下来几乎击溃了这部足足有两千袁军的防护,但远处窥见这一战术的两军军士却都不觉得这部打着赵字旗帜的常山骑兵有多么明智……直到骑兵投矛闪开之后,那个著名的陷阵营大旗连带着千余精悍甲士出现在了这部骑兵之后,然后又步行冲入敌阵,大肆屠杀已经丧失阵型保护的敌军。   这一部多达两千人的袁军,几乎是立即崩溃,成为了整个战场上第一个成建制丢盔弃甲的部队,而他们的将领,因为护住了袁绍家眷而被封为中郎将的前黑山贼首领、前前内黄小吏陶升,也是直接在陷阵营如狼似虎的攻击下丧命当场,却不知道被谁给捡了便宜了。   赵云带着其部绕了回来,从容跟在陷阵营身后取回了自己的主战长矛,然后又将部属一分为二,径直往陷阵营侧翼而去,试图协助对方继续扩大战果了。   隔了一刻钟后,正在被前军忽然大幅度前进而震动的袁绍和陈宫接到了西面左翼送来的军情汇报,却是再度有些陷入到了某种怪异的对峙姿态中。   说是对峙可能有些不对,但是从表面上来看确实如此……袁绍与陈宫分别立在两辆车子上,面面相对,却无一人能够做出决断。   袁绍是公认多谋而少断,他其实很聪明,心里能想到的可能性也很多,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却是期待某个人能开口替他做出决断的。而这个人,毋庸置疑,此时此刻自然是素来刚强的陈宫。   相对应的,陈宫心中也是想要有所决断的,却又偏偏真的没搞懂公孙珣的目的所以一时陷入到了茫然情绪中。   而与此同时,这位实际上策划并拍板了这一战方略的袁氏总幕府又绝不允许自己再这么优柔寡断下去了。   上一次郭图来此,他保持沉默还可以被认为是拒绝撤去陷阱,继续维持诱饵骑兵的消耗与于禁部的不动,可这两次呢?   刚刚中军汇报,说是前方敌军突然撤离后他们成功前突,但因为部队缺乏针对骑兵的装备,所以需要支援……那时候陈宫就已经犹豫了一次了,他当时是真不知道这是个诱敌陷阱还是个什么别的战术,所以一时迟疑,不敢发援军!   可是,如果不发袁军,就这么让前军陷进去,最后被骑兵兜住又怎么办?   总不能下令撤退吧?战局未坏,总得求胜吧?   而这一次,西面战局遭遇到了一次开战以来最直截了当的成建制崩溃,更是让他焦虑之余对公孙珣的真正目的产生了思路上的分歧!   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公台,公孙文琪到底要做什么?”鼓车之上,袁绍终于忍不住开口恳切相询。“我们又该如何应对?要不要发援兵?发哪一部援兵?又往何处去?是助西面防守,还是助中军前突?”   陈宫欲言又止。   “主公,不要犹豫了!”对峙之中,郭图去而复返,却是当众扬声劝说袁绍。“前面匈奴单于于夫罗已经亲自拼杀在前了,我部骑兵已经快撑不住了……请主公速做决断!”   袁绍略作颔首,复又恳切看向郭图:“公则以为该如何?”   郭图张口欲言。   而就在这时,陈宫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脱口打断对方,抢先而言:“主公,事至于此,只有放手一搏而已,发于禁部泰山兵前突中军以应白马义从……反正原本也只是豁出去求三分胜罢了,战机在此,焉能再等?!”   郭图一时无言。   而袁绍见状长呼一口气来,也是再度凛然:“公台说的好,不能再犹疑了,传我军令,发于禁部向前!直突白马所在!”   “于禁动了!”片刻之后,白马旗下疑惑了好一阵子的娄子伯忽然随着公孙珣的视线所在,注意到了对面军阵某处大略的异动,然后陡然醒悟。“不管他去哪儿,敌军东面的三角大阵都算拆了!君侯,可以发兵了!”   “伯进!”公孙珣面色如常,回头看向了等待已久的徐荣。“义从也与你,我自往云长阵中驻扎便可……一万一千精锐骑兵,兼有益德、文远襄助,我不要别的,只要你与我从那个敌方骑兵所在的缝隙中透过去,汇集绕后的义公!此战便足以成大功!”   徐荣俯身领命,而其人抬起头时,公孙珣却已经扔下所有兵马,兀自打马向东而去了。   ……   “汉末,本朝太祖伐袁绍急,绍以陈宫为总幕府,全揽战局,事交割难定,太祖愈不得为。荀攸在侧,始献计曰:‘陈公台有智而缺,有谋而迟,尤做专断事,可乱而取之!’太祖从其言,宫乃顾此失彼,断而失策。”——《世说新语》·赏鉴篇 第五章 赴阵犹遮面   战机是一种很玄妙的事物。   这是因为战场是复杂的、动态的,而且具有惯性的……很多时候,当你以为你发现了机会和敌人的破绽,可相应的举措和行动作出以后,这个所谓战机却已经消失不见了,所做的一切也瞬间沦为无用功。甚至更糟糕一点,你的举动反而沦为了别人的机会。   故此,战机这个东西本质上是需要预判的。   而预判的关键在于对战场上各种各样事物的有效辨别,从千头万绪中抓到真正的重点,并根据敌我双方部队的运动特征,选择最合适的应对方式。而且很多时候不可能求全责备,只能说为了最大的收获,要一次性投入远超必要的资源与人数。   说白了,某些物理规律和事物特征是能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广泛存在于军事领域,乃至于整个社会领域的。而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已经上升到了哲学领域。   回到眼下,陈宫和袁绍联手作出的决策,也就是于禁及其属下五千泰山兵,以及临时补充给他的三千辅兵弓箭手,这一共八千人的运动,是这个下午后续一切的滥觞。   得到命令后,以执行军令严禁著称的于文则没有半点犹豫……其人之前的位置注定了他难以观察到整个战局的变化,他只是从传令的虎卫那里模糊得知,前线上敌军率先变阵,露出了对方中军的破绽,而相应的己方的中军缺乏应对骑兵的手段,所以让他于禁领兵上前……而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以长枪劲弩为主的八千人,原本全都坐在地上休息,此时闻得军令,纷纷起身列队之余同时也直接放弃了原本的圆形防御阵型,转而以纵队的方式从后方转移到了中军大阵的西侧,并理所当然的沿着原本那四千骑兵所预留的宽松通道迅速北上前线。   而就是这个时候,徐荣也动了。   此时被公孙珣放入徐伯进手中的乃是关西、河东的七千骑兵,凉州的一千羌汉混合骑兵,幽州塞外的一千鲜卑杂胡骑兵,外加两千白马义从,共计一万一千骑,而其军中将领,除了他本人原本的部众军官、义从中的那些小将外,还有张辽、张飞、庞德、杨秋、宇文黑獭等天下知名骑将!   万骑之众,一开始接到命令上马之初还没有什么大的震动,这就好像于文则一开始下令自己的八千部属起身整理装备时一样,在混乱、庞大的战场上远远的看过去并不能察觉到什么,只是骑兵的战前检查更加复杂,更加耗时一些而已。   但是,当于禁本人的大旗在袁军中军阵侧那个宽松通道里行进到了一半的时候,当万骑之众也开始在那面白马旗的引导之下,以两千白马义从为先,缓缓向前提速之时,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在这个时代,无论什么级别的战场上,绝对没有人可以忽略一个完整的,多达万骑的骑兵集团。   “公台,公孙文琪这是要做什么?”望着北面缓缓向着自己这一方移动的白马旗,以及旗帜后方密密麻麻,缓缓流动起来的上万骑兵,袁绍几乎是瞬间察觉到了危险,却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他竟然是要亲自来找我吗?”   “他若是冲此处而来,我们苦寻的胜机反而真就到了,就怕未必!”面对着宛如波浪一般涌来的万骑,陈宫的面色已经煞白了起来,他到底是个聪明人,只是之前面对着瞬息万变的战场稍微有些失措而已,此时此刻却已经醒悟了过来。   只是,稍微有些来不及了而已。   袁绍同样足够聪明,几乎是本能一般,他的目光转向了东侧,那里于禁的部队正在疾速北上,执行着自己军中目前最明显的一道军事调度命令……而袁本初也瞬间明白了过来,自己和自己的总幕府刚刚到底下了一道什么命令!   针对北地突骑专门设置的铁桶陷阱被他们亲手拆掉了一块铁板!   “速速传令,让于文则回去!”袁本初瞬间便怒吼了出来。   “速速传令,让于禁顶上去!”陈宫也是瞬间厉声作色。   二人几乎是同时发声,而袁绍也旋即恍然大悟……是了,完全来不及了!   对方的骑兵已经开始提速,而于文则的步兵速度却摆在那里,更重要的是,对方的骑兵主力肯定是要顺着原定的‘陷阱通道’进来的,而那样的话,前方唯一能为于禁部做阻碍的便是己方骑兵,而自己一方的骑兵却早已经摇摇欲坠。   所以根本不用怀疑,公孙珣会带着自己的白马旗(袁绍并不知道公孙珣根本没有自己义从中间),率领大股骑兵汇集那些匈奴骑兵,然后直接摧毁袁军最后一点骑兵,并直冲向前,对上正在行军的于禁部。   这个时候,于禁转身回去,只能将后背让给数量极大的骑兵,反而是迎面冲上去,才有万一的机会。   “长史说的对!”袁绍强忍着剧烈的心跳朝已经茫然的中军虎卫首领言道,后者明显被刚刚袁绍与陈宫截然相反的命令给弄糊涂了。“立即传我军令,告诉于文则,前方马上有大股骑兵来袭,让他顶上去……再派人给东面的鞠义将军、李进将军发信,告诉他们立即向我靠拢!”   这是一个完全正确的命令……但也仅仅是如此了。   “传令下去。”刚刚来到东面大军左翼中某处所在,公孙珣从远处那移动速度已经完全提起的白马旗上收回目光,翻身下马,却是顺势对身侧身材高大的关羽下了一道新的命令。“让徐晃倾尽全力,不顾一切压上去,务必拖住鞠义与李进,以配合徐荣与韩当的推进!”   关羽拱手领命,即刻转身下令,却意外的没有提议自己亲自上前迎战……徐公明在军中是关云长少有的尊重和信任之人,乃是他的河东老乡兼‘大兄’。   不过,必须要说明的是,徐晃能够同时得到关羽与公孙珣的信任绝不是靠着什么‘大兄’,或者母亲故事中什么‘五子良将’之类的说法,这个正处于一名将领黄金年龄的昔日河东白波匪从来都是靠着自己的勤恳、努力、勇猛,外加本身出色的作战天赋取信于所有人……实际上,当后方军令到达前线之前,当中军那里无数提起了速度的骑兵像铁流一般滚滚而来,以不可挡之势涌到前线之时,作为公孙珣左翼前线指挥官的徐公明第一时间就向手下所有的士卒下达了前压的命令!   而与此同时,最外侧的韩当也已经开始提速冲锋,他们从外围擦着对方军阵向南急速突击,试图绕后包抄。   几乎是一瞬间,袁军的右翼大阵,尤其是其中作为中坚力量的鞠义与李进便感觉到了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而此时袁绍的军令根本尚未到达。   万骑奔涌,宛如铁流,首当其冲,也是最先崩溃的赫然是那些与匈奴骑兵战斗了大半个下午的残余袁军骑兵。   他们本就是数日前为了断后匆匆组建的临时编制,然后又在断后中遭遇到了数倍骑兵的尾随追击,上千人投降,上千人战死,上千人受伤,主将被俘,此战前便已经沦为了残兵、败兵……而今日偏偏又被当做诱饵,与同样被当成了弃子的匈奴骑兵相互撕咬了一个下午。   匈奴二号人物呼厨泉前后中了四箭,一条腿被战马压断,然后其人被心腹翎羽卫士抢回以后,匈奴单于于夫罗复又亲自咬牙上阵,顶替自家亲弟冲锋在前,而且左肋也隔着铁甲挨了一锤……如此惨烈的战斗,那么对面的袁军骑兵又能好到什么地方去?   所以,当以白马义从为先锋的一万余铁骑打着白马旗蜂拥而至时,这支被郭图都督的部队几乎是瞬间崩溃,他们调转马头,宁愿朝着身后的督战队以及友军队列疾驰而去也不愿意再行战斗了。   这种情形,郭图也实在是无力回天,只能仓惶而走。   接着遭遇到这支铁流洗涮的,便是于禁部!   平心而论,于禁是一个出色的将军,给他一个公平的战场,他是不会畏惧任何对手的,而且他的部队本身就是针对骑兵的长枪大弩,还兵力充足……可是,刚刚抛弃了阵型,正在行军途中的他根本就是遭遇到了最糟糕的情况。   他固然是接到了袁绍的命令,但尚未来得及作出全面的调整,对面便已经有骑兵涌了过来,而且是最让人无奈和头疼的败兵!   败兵之后是因为增加了数千匈奴骑兵,使得的数量进一步提升的滚滚铁流!   于禁已经拼尽全力了,他亲自大声呼喊传令,摇旗示意,要求周围的部队停下脚步举起长矛接阵迎敌,不要顾及败兵生死,一视同仁……毕竟,步兵想要对付骑兵,无论如何,都需要结阵防御与远程杀伤,否则毫无意义。   不得不承认的是,于禁平日里的治军之严谨在非常时期起到了绝佳的作用,虽然事发仓促,可其人大旗周边却还是汇集了上千士卒勉强结成了一个防御阵型,并用鲜血和矛锋阻拦住了自家溃败而来的骑兵,甚至救下了郭图。   而且,这种停驻结阵的趋势随着他稳住了前军,还在不停地向后方蔓延。   数百步外,袁绍远远看到这一幕,几乎是惊喜交加,一瞬间他又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如果于禁真能力挽狂澜,在这种情况下堵住对方,那么等鞠义、李进的支援到达后,胜利恐怕还要两说。   然而,对面的徐荣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给于禁与袁绍半点机会……在试图冲垮于禁临时组建的矛阵失败以后,在付出了稍许伤亡之后,随着其人的直接命令,无数骑兵立即放弃了这块难啃的骨头,转而直接从于禁前军身侧饶了过去,然后朝着对方身后将那些来不及结阵的矛兵,来不及弯弓的弓弩手奋力践踏而去。   后者完全没有保护,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铁流所淹没。   一时间,于禁和他少许前军以及部分侍卫结成的这个矛阵,宛如迎着洪水的一块顽石,洪水无法摧毁它,却可以轻易绕到他背后,去继续冲垮一切,并最终使得这块石头的努力化为乌有。   这就是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这个兵种的机动性从来都不是战略上的,而是战术上的。这也是徐荣徐伯进的作用,公孙珣将这最要命的一击交给这个人,是因为他有着丰富的大规模骑兵作战经验,面对着于禁这样可能突兀出现的对手,他不会犯错,不会纠缠,他知道什么才是骑兵的胜利。   由于白马义从的存在,仿佛镶了一个白边的铁流继续滚滚向前,卷起的事物也越来越多,战场上,成千上万的袁军败兵宛如泡沫一般被滚滚奔驰起来的上万骑兵拍打在左右两岸,然后又带走了一片片岸边的沙土……先是袁绍、陈宫、于禁,然后是中军处偏后方的郗虑、是仪、陈琳、荀堪等文士,几乎所有人都目睹了这支强大骑兵的力量,看着对方宛如洪水猛兽一般的表现而惊愕目瞪口呆,却偏偏又无能为力。   这个时候,真正能拯救局势的并不是笨重的中军,而是另外两拨人,一拨是袁军右翼被徐荣的这万骑铁流所隔开的鞠义、李进二部,一拨是后军的沮授、韩猛所部。   毕竟,徐荣的进军路线正是之前袁军所设计的那个巨大的空虚地带,所以此时袁军唯一的自我拯救方式就是按照原计划完成那个铁桶阵。   可是,袁军东面那个针对骑兵的三角步兵大阵,在失去了拖在身后的于禁部以后,不仅仅是失去了三分之一的战术威力,更是失去了一个战略支点……一个三角形失去了一个点,根本就是质的变化,最明显的一个,就是它没有了战略上的稳定性,及其容易被挤压变形。   所以,面对着正前方徐晃的全力压上,面对着内侧徐荣一万余铁骑的强势突入,面对着外侧数量也足足有八千骑的韩当部奋力包抄,被挤压在中间的鞠义和李进根本不敢动弹,这两个沙场宿将心里非常清楚,他们一旦移动,就会被三面带来的压力一起挤压,然后失去维持阵型的力量,最终沦为被屠杀的对象。   至于沮授所部的后军,作为兜底者,在原本在计划中,面对着一个尽全力而为的陷阱,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公孙珣给突破成功,此时失去了一侧的保护,又有什么资格去拦住这么多已经冲起来的骑兵与无数溃兵呢?   一个勉强凑成的铁桶阵,一旦失去了一块铁板,便不可能再盛水,有些事情从于禁脱离原位以后就已经被注定了!   实际上,最后兜底的犹然有两部甲士,正当面乃是韩猛亲自带领,最外侧的却是沮授之子沮鹄所领,二将一个奋勇向前,试图螳臂当车,为张飞轻易所挑杀;另一个,面对着韩当从侧翼包裹而来的滚滚铁流,却是在惊慌之下直接选择了后撤,然后淹没于乱军之中。   至于后军大将沮授,在一辆高大战车之上亲眼望见韩当所部轻易淹没了自己儿子的所在,并汇集了徐荣中突大队以后,眼眶泛红之余,却只是下令后军以自己为中心,外矛内弓,开始设置圆形防御阵地。   这是知道自己已经无力阻拦对方骑兵后的无奈之举……如此或许还能接应一下袁绍和主力部队的后撤。   然而,哪怕是忍着对亲子安危的担忧作出如此尽职尽责之举,却仅仅是换来也许二字罢了,因为徐荣与韩当成功汇合以后,总数达到两万的骑兵并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他们开始自东向西,从沮授身侧、从袁军后方,尝试真正的大规模绕后包抄!   “子伯把握临战之机的水准已经到了极致。”下午阳光之下,远远未到傍晚时分的时候,公孙珣便听到了前线翎羽卫士关于韩当与徐荣合流的汇报,却是率先当众称赞了一句娄圭,然后才重新起身上马。“今日听到他说可以出兵,我便知道大局已定……走吧!摇动旗帜!全军擂鼓!传令程德谋与审正南,自西向东,自南至北,全军压上……今日一战务必要成大功!”   众人不敢怠慢,自娄圭、关羽以下,尽数上马,然后随公孙珣一起亲自催动全军向前。十万之众,一拥而上,原来只是骑兵的滚滚铁流瞬间演化成了铺天盖地的怒海波涛。   而就在这时,面对着如此场景,已经心乱如麻、手脚冰凉的袁绍却陡然间听到了耳畔的鸣锣声。   鸣锣亦称鸣金,乃是撤军之号。   袁绍有些眼神涣散的看向了发出此令的陈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主公且退。”出乎意料,陈公台此时居然神色清明,指挥调度明确,其人先对袁绍微微示意,复又指向了被他喊来的部将吕翔。“吕校尉,前军交与我,你来主持中军,务必护送主公与中军后方诸位先生退往梁期……此战固然已败,但梁期城距此只有十余里而已,对方杀伤有限,而中军甲仗俱全,全速而走的话退入城中不是什么难事,请你务必尽人臣之责!”   生死攸关时刻,吕翔倒也没有犹豫,其人不管已经失态的袁绍,直接下令中军虎卫护卫着袁绍的驷马鼓车掉头向南而去。   然而,片刻之后,这个兖州豪强,也是陈宫邻郡出身的将领却又专门回转,朝着陈宫的车子下马叩首,眼中落泪:“长史,事至于此,不如一起走吧?!若实在不行,我来指挥前军便是,只望长史能看顾我家族……”   “这个责任,不是足下能担起来的。”陈宫立在车上回头而应,居然依旧冷静至极。“唯独我死,则此战方无人可咎,你们也能继续安心辅佐主公重整大局……而且再说了,为人总幕府,总揽全局,而主公也言听计从,却把局势败坏到这个地步,从私人而言,又怎么有脸回去呢?遑论十万之众,多少性命……总之,主公安危系在你身,赶紧走吧!唯独记住一事,路上若是遇到许子远或沮公与,可以让出兵权让他们做主。但若遇到郭公则、荀友若等颍川人,乃至于从梁期城中出援的辛仲治,却是万万不能给他们兵权的。”   吕翔垂泪不止,却终于是转身打马而走。   另一边,陈宫既然目送吕翔护送袁绍车驾南行,便复又回头准备组织前军阻拦,但回过头来,其人才失落发现,短短片刻之间,随着袁绍的撤离与对方大军压上,前军居然已经失措崩溃,纷纷后逃,俨然再无法指挥了。   如此情形,陈公台仰天一叹,却是干脆上前推下车夫,让其人自去逃命,然后便解开发冠、拿下发髻,以乱发遮面,亲自驾车逆流而上。   顷刻,为赵云部所斩,时年三十六岁。   ……   “太祖既至邯郸,遂下战书……宫于梁期城中说绍曰:‘今卫将军至,聚众十万,号曰无敌,然主公兵精粮足,未必逊也,吾闻战有四分胜可为,而今平分胜负,虽败亦可退而固守,何言不能战乎?且夫,卫将军常胜而严苛,一败而人心俱丧;主公屡败而宽仁,一胜而天下归心。独若今持十万众而无所为,则天下失望,主公失本,何所成邪!’绍善之,遂出而野战……后宫见绍败,乃于阵中叹恨曰:‘今战皆在于吾,吾闻君子陷人于危,必同其难、当其责,岂可南归以偷生乎!’乃免冠以发遮面,驱车北向,赴太祖军而死,太祖敬其意,全其衣冠而葬。”——《旧燕书》·世家第一 第六章 请降须受缚   战场上一次成功的突击就决定了一场战役的胜负,继而影响到一场战争的胜负,并为一个时代定下了基调……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太常见了:   恰如伊苏斯会战,亚历山大大帝关键时刻的一次舍命骑兵突击,将整场会战占据优势且几乎没有多少失误的波斯人击败之余,直接顺势毁灭了延续数百年的波斯大帝国;   又如钜鹿之战,刚刚夺得兵权的项羽破釜沉舟,全军以一当十,大胜之余直接宣告了秦帝国的末日;   还如李靖灭突厥一战,苏定方领着两百骑兵不顾一切冲到颉利可汗的帐前,居然直接让数年前还威逼唐太宗的东突厥就此灭亡!   不可思议吗?   并非如此,伊苏斯战役背后是地中海文明厚积薄发与波斯文明的衰落;钜鹿之战背后,是天下反秦大势已成,章邯、王离明明手握强军却无力回天;苏定方的神奇突击背后更不用说了,唐王朝的迅速崛起是中华文明经过几百年沉沦后的彻底复苏,区区突厥才是真正的螳臂当车。   说白了,只有代表了新旧两种力量的平衡与或者不同路线的分歧都来到临界点的时候,然后双方又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用战争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之时,战场上最关键的那一哆嗦才有资格为时代掀开新的篇章。   从这个角度来说,徐荣的这次冲锋足以载入史册,却又似乎缺了点意思。   “君侯,此战后天下就可以平定了吗?”目睹着十万之众铺天盖地向南压去,而袁绍和他的中军却干脆逃窜,随行的卫将军亲信幕属沮宗面色潮红,忍不住勒马跟在公孙珣身侧兴奋追问。   “早呢!”面对着如此大胜,骑在白马上尾随大军缓缓向前的公孙珣居然好整以暇。“若是此战真能定五百年乾坤,刚刚一开始袁、陈将诱饵摆出来时,我便会不计生死,不计风险,直接亲自引众去突击的,何至于让徐伯进来为?又何至于静心静气等到对方先乱阵脚?”   沮宗不由捻须失笑,依旧难掩兴奋:“便是不足以定五百年乾坤,此战也足以定河北局势吧?”   “这就要看今日能有多少战果了。”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却是领着诸位幕僚、军吏在战场上的一处高地上暂时驻马观望起来。“这一战,倒更像是我取巧设局,人为促成的,多少差了点意思,而且时机偏早,颇有后患。”   话至此处,公孙珣看着视野中彻底倾覆的战场,稍微顿了顿,方才继续言道:“袁本初以为我与他是宿命大敌,以为这一战乃是昭昭天命、分野定势之战,所以才不顾一切想要与我决一雌雄。但他却不知道,我此番只是借用他的家世与无能,求个真正战局中的先手罢了,却从未将他视作真正对手!所以此战,胜之固然可喜,却也仅仅是可喜罢了,不足以抵定乾坤!大家就不要专门称贺了!”   众幕僚面面相觑,各有所思,沮宗也不再敢再多言。   倒是之前跟在关羽身侧的郭嘉,年方弱冠,正是气盛之时,而此时武将纷纷亲自督军向前,其人得以留在公孙珣身侧,却是忍不住出言相询:“将军,袁本初虽然是个锦绣草包,却多少也有几分可取之处,尤其是其人之势大更不必多言……便是以天下为棋盘,也总有他的一处位置,而若连他都不算对手,将军又到底是在与谁下棋?”   公孙珣回头看了看年轻的郭奉孝,并未作答,只是微微一笑,然后以手指上。   郭嘉顺势仰头看去,只见秋末时节,下午时分,云高风清,阳光普照,竟只是一片晴朗蓝天……然后其人便与周围不少有心之人一样,心中微动,却又就此作罢,复将心思转移到了身前的战场之上。   话说,随着徐荣与韩当的合流,外加袁绍的撤离,这场会战的胜负其实已定……但是,胜负已定并不代表会战本身会就此结束,某种意义上而言,非说此时才刚刚开始都是有道理的,因为正如公孙珣刚才所言那般,这一战的真正效用要看战果,而战果往往是胜负已定之后才能获取的。   譬如最直接一个战果指标,也就是战场兵力杀伤……信不信,之前打了大半个下午,足足一个多时辰,两军产生的伤亡却未必有此时战局刚刚崩溃后因为溃兵相互践踏而产生的多?   至于说大将、重臣的俘虏与斩杀,那就更不用多提了,而若能够擒获袁绍,则干脆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过平心而论,公孙珣对此倒也没有太多额外的指望,因为十人为杰、百人为豪、千人为雄、万人为英,十万之众,其中绝不会缺乏英雄豪杰,再加上生死之间,最能激发人的力量,所以虽然是败退,袁军却也未必没有可为之事……而最关键一点是,战场位于两座城市之间,梁期城就在十余里外。   实际上,袁绍能够如此放手一搏,除了他心中憋了许久的那种历史使命感、宿命感,又或者干脆是自以为是外,本身他也是觉得,一旦胜了便能破了公孙珣的不败金身,从而一战而分野天下,而如果输了,却也轻易能退回梁期,徐徐为之。   只不过,战前袁绍一方没人能想到徐荣的骑兵穿透力如此之强,居然能够一口气刺穿十万人的大阵,截断了归路罢了。   “郭主簿且放宽心,截断归路也并非是绝境。”面对着如同刚刚被洪水扫过的纷乱战场,于禁有些无奈的对陷入慌乱的郭图言道。“我军人数太多,而梁期城太近,彼辈两万骑根本堵截不全……”   “我知道!”郭图拽住于文则的罩袍,奋力言道。“我是问你局势既然如此,为何一边撤退一边还要举旗收拢溃兵?咱们还有十几匹马,带着你的亲卫,扔下旗帜,只十几个精锐逃回去,岂不是轻而易举?”   “俱是泰山乡人,托性命于我。”于禁怔了一怔,立即摇头。“而今不能胜倒也罢了,如何能弃?”   “于将军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才劝你抛弃士卒吗?”郭图拽着对方罩袍,气急败坏。“足下不妨好好看看这个局势……如今这个情形,如果扔下旗帜,大家四散而走,那正如你所言固然有可能被骑兵撞上捕获杀戮,但更有可能逃到城下,所谓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而已;可若是像你这般聚众联兵,试图保全,反而容易招来敌军的注意,若是为此专门被敌军阻截下来,那你的这些泰山乡人、军中袍泽,有一个算一个,俱是为你所害!”   于禁愕然一时,但旋即肃然,却又默然不应。   郭图刚要再骂,却不料,就好像在呼应他这番话一般,更东面那里,面对着关云长、徐公明的强势推进,李进李退之处,居然将直接大旗折倒,其部众也轰然向南而去……李进的核心部众全是李氏子弟,向心力更强,他们若想维持秩序是一定能做到的,但这个时候却主动选择了分散逃窜!   “足下看到了没有?!”郭图已经急的不行了。“李退之何其明智?他难道会故意让自己族人送死吗?无外乎是此时分散逃窜,才是正理!”   “不是这样的。”于禁回过神来,黯然摇头。“李退之部与我部不同……”   “有何不同?!”郭图继续愤然喝问。“你二人带的都是子弟兵,都是军中宿将,家族也都在大河南侧,所以都不敢降……”   言至于此,郭图忽然怔住,却是陡然松开了对方的罩袍,然后摇头不止:“你是存了事有不谐便投降的意思……对否?!何至于此!你家人俱在邺城,宗族俱在兖州!”   于禁愈发黯然:“郭主簿不是领兵之人,不懂我们这些人也属寻常,其实若非李退之宗族过于广大,实在是不敢赌袁车骑的宽宏,恐怕他也会试着如我这般聚众保全的……十几匹马、还有十余甲士,我全交与郭主簿,足下先走吧!我继续在此招揽士卒,缓缓而退,能成固然万事大吉,不能成,还请主簿看在今日这一回的面子上,让袁车骑只罪我一人,莫要牵连。”   郭图一声叹气,直接转身从侍从处夺来马匹缰绳,而其人将要上马之前,却是终于忍不住回头一语:“于将军,若真有万一,还当存有用之身,而我亦当尽量全你家族!”   于禁俯身拱手一礼:“主簿且去,在下为主簿断后。”   郭图不再多言,直接领着十几骑打马向南,匆匆而逃。   而对方甫一离开,于禁却也毫不犹豫,继续下令全军保持阵型,一边举旗收拢溃兵,一边缓缓向南撤去。   话说,面对着自己一方的溃败和敌方的总攻,袁军右翼三位大将及其所部,各有抉择。   最外侧的鞠义在韩当从外侧绕后成功后,几乎是当机立断,抓住了最好的逃窜时机,其人即刻扔下大部分辅兵,只带核心精锐千余人奋力引兵向东面而去;而李进首当其冲,正对徐晃,却是格外艰难,所以在公孙珣下令总攻,关羽的旗帜都出现在前线以后,他也当机立断,全军化整为零,以什伍为单位,分散向南,各自逃命,反正他的兵马俱是族兵,并不怕失散后不能聚集;至于于禁,他的位置最靠中间,最难逃窜,而且其部遭遇到了之前骑兵的冲击,死伤最重,但关键时刻,满是残肢断臂的战场之上,满是溃散的大局之中,此人居然依旧保持着建制,并维持着旗鼓来收拢溃兵,而且效果极佳,所以很快成为了战场上的焦点。   前锋线上,关羽、徐晃、程普、高顺、赵云、田豫,几乎人人都注意到了这里有整建制并在试图恢复战场秩序的敌军,所以众将几乎是不约而同,纷纷驱兵往此处而来。   逆流之人,当然是显眼的。   之前赵云部的骑兵发现陈宫,便是如此。   “正其衣冠,敛容下葬。”公孙珣对着被抬来的陈宫尸首并未有太多感慨,只是看到对方散发遮面赴死,知道对方是一个没有逃避责任的人,所以暂且驻足,并予以了应有的尊重而已,然后便继续打马向前,边行边问。“听说俘虏了是仪?他口称自己是被俘,而非是降?”   “是!君侯可要见一见?”   “暂时不用,不然岂不是逼他去死?一个书生而已,何至于此?”   “……”   “看旗号,那边聚众抵抗的是于禁?”公孙珣忽然再度驻足。   “回禀君候,正是于文则!”旁边自然有人回复。   “告诉云长,遣人去劝降,若不应,即刻强攻。”公孙珣难得冷笑一声。“可惜令明不在,否则便让他去了。”   周边众人并不知晓公孙珣的冷笑话,但却对于禁的逆流之举有些看法。   “这个于文则未必会降。”尽发后军至此,却发现大局已定,然后干脆随从在公孙珣身侧的审配微微蹙眉。   “为何?”公孙珣略显不解。   “君侯请看,”审配指着前方战场感慨言道。“我军压上之后,袁军已然全军皆溃,各处大将皆走,如此情境,若是咱们前军诸部能奋力向前,配合前方骑兵,必然能造成大量降服,可如今被这个于禁在前面这么冒死一拦,我军前锋到多有被阻拦的意思,那么袁军后方便只有两万骑兵了……十万之众,十来里地路,让两万骑兵去抓,到底降服、擒获多少呢?”   “正南是说他是个忠臣,此举是绝境下的尽力而为?”公孙珣稍微一怔。“和文丑之前一样?”   “正是此意。”审配正色作答。   “倒也未必全然如此吧?”董昭嘿然一笑,却是有些不以为然。“看看其他地方便知道了,袁军各处将领,若非我军围住,否则极少有降服者,这难道个个都是忠烈之臣吗?无外乎是他们家人俱在邺城,宗族俱在地方,生怕此地降了而袁绍又一时难覆,反而平白葬送了家族,而等到全军围上,他们又如常人一般求生而惧死……”   “故此,公仁以为此人一定会降了?”审配蹙眉以对。   “非是此言。”董昭长叹一声。“只是想说其人若是不降,也未必就是忠烈而已,而若即刻降服,也未必就是不忠,譬如三日前的文丑……总之,人心难测,事有所成便可,何必强论忠奸昏明?”   审配愈发蹙眉,但却只是沉默。   毕竟,他与董昭俱是元从之人,相熟许久,而且最近数年,他们二人皆是独自镇守地方,又是邻郡,多少有些交往。而如今大局已定,众人不过见到陈宫尸首和于禁逆流之举,宛如隔岸观火一般随意闲谈而已,所以虽然有些不认可对方话中之意,却也愿意容忍一二。   倒是田丰,此言听得不顺耳,忍不住插嘴反驳:“如董府君所言,忠孝节义,便无可取之处了?”   “元皓误会了。”公孙珣忽然插嘴,打断了几名重臣的‘闲谈’。“公仁没有贬斥道德的意思,他的意思是想说,相较于实务,有些东西未免虚幻无定……忠孝节义,人人敬服,但谁来定夺?靠着门第让同乡吹捧吗?如今乱世,咱们这些居于上位者的人再看这些东西,可以敬,可以尊,却不能再拿这些作为绝对倚仗了!而且再说了,真正忠义之人,行忠义之举,难道是给别人看的吗?还是要以此图利?”   这下,便是田丰也肃容起来了。   而须臾后,前方传令的哨骑匆匆回报,说是关羽派人去劝降于禁,于禁既未答应,也未驳斥,只是要与卫将军约定三事,方可投降。   “不许!”公孙珣当即黑了脸。“我也不听……告诉彼辈,即刻投降,否则立即进攻!有什么言语,弃械受缚之后再来我跟前说!”   哨骑匆匆而去,而这一次,于禁望着周围越聚越多且越发不耐的敌军,却是终于长叹一声,弃械受缚了。然后前军自然继续南压,后军自然接手俘虏,而于文则也被捆缚着带到了公孙珣身前。   “你之前想说什么话,现在说来。”公孙珣被对方之前的举动给弄的有气,所以根本懒得下马。   “罪将之前只是想求卫将军几件事情而已。”于禁罩袍、盔甲俱被卸去,浑身捆缚严密,只能艰难立在马前言道。“其一,请卫将军不要杀降……”   话音未落,倒是旁边的沮宗不耐了起来,其人直接上前呵斥:“我家君候何时杀过降?简直可笑。”   “生死之间,不敢不虑罢了。”于禁望着沮宗认真言道。“且若非是信得过卫将军,我又如何会最终不论而降呢?”   沮宗这才面色缓和下来,退后不语。   “第二件事,今年春日间,罪将之前曾见卫将军发公文,说临阵助袁氏者,士卒无辜,军官却当十一抽杀,所以罪将想恳请卫将军宽宏大量……”   “不可能!”公孙珣直接呵斥道。“除非是临阵举义,否则军官皆要十一抽杀,这是我与袁绍交战前的明文公告,军法刑威,焉能儿戏?便是你于文则,也要抽签定生死,再论其他!”   于禁咬咬牙,继续昂首言道:“那便只有第三件事了……请卫将军务必许我一死!”   “这倒是有意思了。”公孙珣怔了片刻,然后忽然失笑。“前面两事且不提,这最后一件事情又算如何?既然投降,便是已经偷生,而且聚众而降,本身不就是想降服后能继续引降卒受任吗?如何反而求死呢?说实话!”   “罪将不敢隐瞒,此事说来也简单。”于禁苦涩言道。“为何聚众而降……恕罪将直言,此举绝非是为了继续受任,也非是为了拖延战局,只是因为当时战场之上若无人聚集那些崩溃士卒,他们便会相互践踏夺路,反而死伤惨重,在下乃是存了一丝保全之意。而又为何求死?倒不仅仅是要回报袁车骑的知遇之恩,也是担忧邺城家人、兖州宗族的安危……我为大将而降,罪莫大焉,怎么能不忧虑家族?”   公孙珣长叹一声,并未多言,而其人目光扫过身后神色各异的审配、田丰、董昭等人后,却又朝着一个侍卫稍作示意,这名侍卫见状也在马上稍作翻腾,却是从革囊中取出了一个签筒,然后小心奉上。   “我替你抽吧!”公孙珣接过签筒,翻身下马,直接对于禁随意言道。“可否?”   夕阳下,于禁微微一怔,然后倒也没有太多紧张之意:“劳烦卫将军了!”   “真不怕死吗?”公孙珣捏出一根签子,稍看了一眼,却继续握在手中,反而继续问道……他愈发觉得此人有意思了。   “怕死,但大丈夫生于世,终不能只为一己而生!”于禁低头感叹言道。“还要多谢卫将军亲手送罪将一程了……”   “我哪有时间专程送你?”公孙珣摊开手来,只见一个生签赫然在此,然后其人扔下竹签,拔出腰中断刃,直接割断了对方身上绳索。“十一抽杀,并非是死签……你走吧!”   于禁愣在当场,周围人也多少茫然……因为刚刚所有人都以为公孙珣要借着‘军法’直接杀掉于禁。   “有什么好疑虑的,战场之上,莫非只有你能活人吗?”公孙珣低头插好断刃,然后回身上马,显得不以为然。“先去俘虏营中住一日,明日便回梁期城吧!把今日的事情大略说给你同僚听,就说我感你既爱护士卒又不愿仕二主的忠仁之心,亲手放你回去的……袁本初若是知道你是被我亲手放回的,虽然疑你,却也不会治罪于你的,他这人绝不想在我面前丢了份子!”   于禁长呼一口气,然后俯身一拜,却是释然随押解士卒下去了……千古艰难惟一死,接受强者的宽宏而活下去并不丢人!   天色渐渐昏暗起来,战场范围因为对溃兵的追逐变得更大更广,虽然依旧屡有俘获、斩杀之事被确认,但却并未闻得袁绍行踪。对此,公孙珣等人早已经默认对方成功逃回到了城中,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梁期城中,驻守在此的辛评却也早已经心乱如麻了——因为袁绍至今未还!   非只如此,郭图、沮授、许攸,这三个重要人物皆没有讯息!一个不好,对于袁氏阵营而言,这简直要满盘皆输!   ……   “汉末,沮宗为太祖曹掾,得信重,其兄沮授、侄沮鹄为袁绍部将,亦重。及太祖与袁绍战,沮氏兄弟、叔侄俱在。阵中,庞德手斩一级,不知是鹄。战罢之后,宗寻兄、侄踪迹,众人皆言鹄死而不得其首。德闻之,于鞬中出一头,宗见之而失色。德谢宗,宗曰:‘此虽我侄,却从袁贼。为国讨贼,卿何谢之?’乃止。及宗持头归帐,嚎啕难止,左右皆叹。”——《世说新语》·尤悔篇 第七章 解衣方见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便是芦苇,白霜之时正是秋季,秋季时分,芦花盛开,却又迎风而散,苇杆摇曳,却又弯而不折,落日夕阳,白蓬黄叶,端是醉人心境。   然而,美景稍纵即逝,随着秋日余晖藏起最后一份光亮,黑夜降临,河北大地上常见的芦苇荡却又变得招人嫌起来……芦苇杆看起来软绵绵的,可一旦折断,其中的苇丝却又锋韧的可怕,很容易割伤皮肤;而且蓬松的芦花下根本就是滩涂地,割伤了的脚踩下去以后才知道底下到底是烂泥窝还是一个深水坑!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华北平原上,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溃败的袁军败兵而言,难道还有比芦苇荡更好的躲藏之处吗?而对于那些平原上俘虏根本抓不完的卫将军所属骑兵而言,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两个俘虏摸黑钻入危险的芦苇荡中呢?   不划算的!   “吕将军,河堤上已经无人了!”   暮色里,梁期城西十余里处的一个小河湾处,随着堤岸上一个释然的声音响起,河堤下方的芦苇荡中却是瞬间悉索索起来。   俄而,一名已经没了甲胄却还握着一把环首刀的武将领着足足数七八十名狼狈不堪袁军逃兵,顶着血污与烂泥从这个昔日赵国名相白公所修筑的白公渠岔口中爬上了堤岸,却又小心四面看顾了一番,喝令败兵结成了一个大略的阵势,然后方才回身带着一些依旧拥有武器的武士,奋力将最后数名要紧人物搀扶着送上了河堤。   星光之下,若是有人贴近来看,必然认得,这数人中最核心的四人,赫然正是袁绍、沮授、许攸、郭图四位。   “明公!”吕翔贴近过来,看到袁绍身上满是烂泥,罩袍、头盔、甲胄俱无,头上短发也被污泥浸染了一半,却是不由惭愧万分。“属下无能,有负陈长史所托,区区数里,居然冲不过去,反而被对方骑兵逼溃……”   “不怪你!”袁绍虽然神色仓惶,但此时闻言却俨然恢复了神智。“大军全溃,人人逃命,如何能轻易冲过去?便是后来,也是我先不愿意弃车,后又遇上自家亲外甥,反而连累你们……我实在未成想,居然有一日会被杨修那小子当众所逐,以至于丢盔弃车,躲入烂泥之中!”   “主公不必自责,也不必苛责杨公子。”旁边郭图一面扶住袁绍,一面恳切相对。“主公之前不愿意弃车,是因为车中有文将军尸首,而且若非主公一开始没有弃车,我们又如何能各自脱险汇集到主公身侧呢?后来遇到杨公子也是无奈,因为当时何止杨公子认得主公,他身侧其余那些长安来的白马贵胄子弟也多认得……大势之下,他们不得不追逐一番虚应故事而已!”   “我其实知道。”袁绍不由苦笑。“这事不怪他,丢盔弃甲之后,这个短发反而显眼,以至于后来那位侍卫伪作我驾车而走时都要割去头发,何至于算到他身上呢?而我也是只是略有感慨……此番幸亏是躲过去了,否则公孙珣驱杨氏甥获袁氏舅,岂不过于可笑?”   “袁车骑,此时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同样狼狈的许攸脱下靴子倒掉其中的烂泥污水后,却是忍不住坐在地上愤然呵斥。“今日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趁着附近没有追兵,咱们速速回梁期城才是!”   袁绍叹了一口气,不由颔首。   “子远何必慌张?事到如今,早一步未必就能逃脱,晚一步未必就不能入城。”出乎意料,左肋擦伤,可能肋骨也断了,此时只能扶着肋部勉强说话的沮授却是显得不以为然。“而今日临阵见了那么多死相,以身后事而论,稍作整理又何妨?须知,君子可死不可免冠。”   众人一时沉默……沮授这话虽然有些不中听,而且有些不吉利,却也是一等一的实话,此时危险并未真正解除,一旦离开这个芦苇荡,平地之上,再遇到敌军,那谁都不好说有什么结果了。   实际上,就连许攸黯然之余也未做反驳……他之前也只是单单不耐袁绍与郭图,故意发泄而已。   就这样,众人沉默着整理衣冠,等到又过了一段时间,眼瞅着东面路上并未有多少火光,这一众袁军灵魂人物才终于不再犹豫,聚起些许残兵,相互扶持着起身向东面匆匆而去了。   但行不过数里,瑟瑟秋风之中,却忽然间地面微颤,然后暮色中马蹄急促,很明显是一队敌军骑兵故意未带火把,专程在原野中等待猎物……此时发现动静,径直而来了!   而须臾之后,夜风之中,干脆传来敌将的兴奋言语:“我就知道今夜侯在此处能发利市!尔等之前居然不信?”   袁绍以下,众人纷纷失色,但此时甲胄全无,连环首刀也无几把,也是无可奈何。   “不意我袁绍竟然一败而亡!”望着隆隆而至,却又不慌不忙四面包抄的骑兵身影,袁本初已然绝望。   “闭嘴!低头!”马蹄嘈杂声中,许子远忽然拽着袁绍压低声音言道。“不要出声……来人巧合,此事或许还能成!吕翔藏好他!”   袁绍茫然不解,却还是被旁边的吕翔顺势强行按下了身子。   而与此同时,许攸居然直接出阵,扬声向前去了:“前方可是我许攸洛中故人魏越将军?!”   对面明显一怔,却又不由失笑,然后直接下马了:“原来是许先生吗?这倒是大功一件!”   “大功个屁!”许攸继续向前,并粗暴呵斥。“你擒了我有何功劳?无外乎是换来一人日日夜夜在公孙文琪身侧进言说你这人贪财好色,粗鲁无文,不足大用罢了……”   魏越不由大笑:“许先生何至于此啊?而且若是我将先生擒拿回去,君侯想来也不会信你的……”   “这不是他信不信我的事情,而是说你这人是否在真的不贪财好色,而且你家君侯到底知不知道你贪财好色?”许攸说话间已经来到对方身侧,却又上前直接握住了对方手,然后压低了声音。“子度,借一步说话……”   魏越不以为意,直接下令部队小心警戒,不许擅动,然后便与对方一起走了数十步以作避让:“子远先生请说。”   “魏子度,你今日确实要劳累你无功而返了……因为我乃是君侯安排在袁绍身侧的间谍,袁氏远未剪除,我尚不能归!此事你回去一问便知!”   魏越一时愕然:“子远先生莫非是诈我?”   “我诈你又如何?”许攸冷笑反问。“不诈你又如何?”   魏越愈发惊愕,更兼不知所措。   “我且问你,以我跟公孙文琪的交情,便不是他间谍,今夜随你回去也少不得一个亲近幕僚或是两千石的位子吧?”许攸不慌不忙,稍微敛容追问。   “以先生的才智,还有与我家君侯的交情,确实如此。”魏越稍作思索,干脆承认。“否则我又何必对先生如此客气?”   “那我再问你,既然此番随你走也有个好结果,我又为何反而要你放我一马,让我归梁期?”许攸继续从容询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魏越一时干笑。“我一武夫,唯一能用的便是马上立功而已,先生的心思我哪里懂?”   “你一定会懂得,因为你我同病相连。”许攸回头瞥了眼身后队伍,然后冷笑捻须言道。“此事摊开了,其实也简单……你想想,我之前得罪了董公仁等人,偏偏又在袁绍阵中那么就,那不管是不是间谍,此时过去,便只有交情没有功劳。而若如此,我又如何在公孙文琪身侧立足呢?届时怕是要被人排挤的……”   魏越一时恍然:“先生此言倒是合理。”   “自然合理,因为你魏子度也是如此……我刚刚说你贪财好色,难道是假的?当年在洛阳袁府上一起喝酒,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说你不招吕子衡待见?你家君侯也整日格外看你不顺,既如此,你将来想要在公孙文琪身侧立足,也同样要多得军功才行……”   魏越微微一叹,竟然无法反驳。   “也罢!”许攸见状恳切言道。“今日我也不瞒你魏子度,我与卫将军之间,其实只有些许默契,并无真正间谍之约……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想回到袁绍身边,求建奇功!而你今日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将来少不得你的好处……”   “将来的事情……”魏越不由低头哂笑。   “将来的事情谁也不好说,可你今日其实已经有了巨大军功,额外抓了我又有什么多余奖励呢?”许攸反问一句。“说到底,我是不愁前途的,而你今日强要捆我,不过是徒劳恶了我而已……反而是等我此番回到梁期,趁此大败更加得袁绍信重,将来战场之上专门与你多些军功才是正道!”   魏越心中微动。   “子度,你我俱是异类,将来公孙文琪成大事,咱们想要立足于他身侧,正该相互照应才对。”言至此处,许攸再度压低了声音。“其实我倒也罢了……天下平定,我这种文臣总有继续建功的机会,反而是子度你,区区一个武夫,还一身毛病,若是不能趁着天下大乱多立些功劳,多取些赏赐,那将来天下平定了,你又有什么倚仗继续保持今日的地位?”   魏越怔怔无言。   “就这样说了!”许攸双手握住了对方戴着手套的手道。“今日放我一马……回去跟卫将军说我要做他间谍,他一定不会怪罪你的,反而会以此作为你的功劳也说不定!”   魏越仰头一叹,却是低头将自己手上那双辽东盛行的漏指手套拿掉,直接与对方掌心相对:“子远先生,咱们一言为定,将来一定要照顾我才行……不要往东走了,东面还有一些人如我这般在原野上狩猎敌军,而且多是徐伯进的部下,先生未必能说得上话……往南走,去邺城,或者从南边绕过去再去梁期便是。”   许攸连连称谢不止。   而片刻之后,魏越也回到包围圈前,却是直接对着此番随从的百余骑下令网开一面:“子远先生是君侯至亲旧交,你们中应该也有人知道……今日事我回去后自会禀报君侯,你们不要问,直接当做没有见过,随我归营就是!”   “子度高义!”许攸也已经回到溃兵之中袁绍身侧,却是拱手扬声相对,然后复又厉声不知对谁吩咐。“你们也不要问,速速南行便是!”   自袁绍以下,怎么可能敢问,只是纷纷低头罢了。   魏越手下骑兵,各自面面相觑,但战场之上既然上司有令,却也只能闪开,更不必说本就是马无夜草不肥,专程趁着大胜出来捞额外缴获而已……既然网开一面,袁军溃兵不敢犹豫,纷纷趁机仓惶向南而行。   但就在郭图扶着袁绍,藏在溃兵中间,速速低头向南走过之时,旁边准备归营的公孙珣所属骑兵中,有人直接点燃了一根火把,借着火光,别人倒罢了,魏越被郭图头上的发冠所吸引,微微一扫,却是有些稍微惊愕。   “子度!”许子远见状不顾一切,直接大声相对,吸引对方扭头。“临别有一言……卫将军横扫天下之势已成,可将来若一旦无战事,你一武夫何来功勋?这几年,务必要马上辛苦一些方可长久!”   可能是确实只注意到了郭图,魏越倒也并不在意,再加上许攸再次提醒,所以只是一时默然,没再有什么反应,反而等对方一行人消失在暮色中后,干脆号令所部举着火把,缓缓北归邯郸大营去了。   另一边,袁绍一行人死里逃生,仓惶南行,却是准备绕道去梁期……不是不能去邺城,而是说若袁绍不去梁期,那公孙珣明日一到梁期城下,说不定袁军人心惶惶之下会直接丢掉此城。而若那样的话,且不说外围防线失去,只是丢了城中囤积的军粮、军需,还有大部分败退下来的溃兵,对于袁绍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   届时,袁本初即便空有十九郡国之地,全线失力之下,却也只能束手逃窜了。而很显然,袁绍并没一战便就此彻底认输的意思。   但是,天意昭昭……南行之后约有小半个时辰,忽然间,不知道是不是魏越后悔,还是又有人察觉到了这行人动静,北面方向火光琳琳、铁蹄阵阵,俨然是又有一小队骑兵疾驰而来。   当然,这一次袁绍等人从容多了,因为他们既然转向南行,却是专门顺着滏水的一道支流南下的,而且沿途小心探查可藏身之地,此时见到北面有追兵,倒是轻车熟路,即刻转向,一头扎入到了河堤下的某处芦苇荡里……这个地形,也真的没别的地方可躲了。   数十骑举火疾驰而来,明显不是魏越所部,而其众越过袁绍等人躲避的地方,复又折返,然后又再度回身,四散在原野之间。很显然,他们应该是远远察觉到了一些什么,或者干脆发现了一些痕迹,确定了有这么一行人的存在,却又没有发现具体的藏身地段,这才会往来不断,查验目标。   而很快,这些明显并不傻的骑兵纷纷聚拢到了河堤上,并对着身前足足有两三里长的芦苇荡区域稍作打量起来。   “彼辈为何不下来查验?”足足数百余步外的一处芦苇丛中,紧挨着袁绍一侧的吕翔已经握住了刀柄,却又对局势一时难以理解。   “因为没必要。”袁绍的另一侧,郭图看了周边情形一眼,却是幽幽叹道。“他们可以放火……让我们自己出来!”   “那郭主簿为何还如此镇定?”吕翔慌乱之余只觉得周围几位文士还有袁绍的表现简直匪夷所思。   “为何不能镇定?”郭图不以为然道。“不管来人是不是之前‘魏越将军’的部属,这不是有‘子远先生’在吗?咱们躲在此处便是。”   吕翔依旧茫然,而二人之间的袁绍却是不由一时羞赧低头。   “芦苇丛中的袁贼所属听着,我家司马乃是辽东徐兴,久随卫将军身侧,现为长驱将军所部执掌军法的军司马,素来言而有信……河堤上血迹如此明显,我们知道你们中必然有人负伤,故此若尔等自己出来到河堤之上,无论是战是降,皆不会牵扯伤员!而若置若罔闻,三遍之后,那便只好放火烧塘了!这是第一遍!”说话间,果然有骑士举着火把,沿着河堤往来宣告不止。   当然,河堤之下,许攸也是无奈长叹一口气,准备起身应对,甚至有跟着对方一起去公孙珣大营的心理准备了。   这个时候吕翔方才醒悟……既然在此处藏身,那许攸便可独自上前应对,对方见到许攸,心满意足之余是万万想不到下面还有这么多要紧人物的,便是发现了,许子远也可以轻飘飘来一句‘手下士卒多是兖州无辜,请求放归’,届时,只要随行的这些士卒不跳出来检举,袁绍等人还是可以瞒过去的。   而且,考虑到这些士卒俱是袁绍身侧虎卫,今日又不离不弃到这份上,想来也不会到了这个地步再作出如此卖主之举的。   不过,就在许子远蹚着水准备出去的手,中途身侧忽然有一人伸手拽住了他,许攸回头去看,见到正是沮授,也是不由疑惑一时。   “且稍等。”扶着自己肋部,半个身子浸入水中的沮授勉力压低声音言道。“我等下午脱出大部队入芦苇荡时,并无伤员,刚刚行军也没问题……”   许攸心中一动,便不由颔首,复又俯身在沮授身侧,一时静候。   片刻之后,河堤之上,那徐兴的部下再度喊了一遍,而不等许攸这边多做思量,芦苇荡中竟忽然间有人在夜色中怒吼而出:“尔等辽东蛮子欺人太甚!我等在此躲避,只是担忧乡人中颇有伤员,不便交战,真以为我们怕了你不成?”   随即,在这片芦苇荡的另一头,靠近那些骑士的地方,却是直接涌出了数十名并未弃兵戈的武士,然后稍作整备,便干脆直接从河堤之上朝着那几十骑发起了冲锋!   且不提河堤下的袁绍等人如何惊喜,河堤之上,徐荣之族弟,白马义从出身的军司马徐兴也是不怒反喜。   话说,徐兴此行倒是与魏越有关,却与袁绍一行人无关……实际上,他之前先是在魏越更东面的梁期城西数里处设伏,后来看到西面魏越等人举火归营,情知必然会打草惊蛇,梁期城东可能再无收获,却又不甘心就此折返,这才干脆向南来堵截一番,先是隐约察觉到前方可能有人,复又注意到了芦苇荡,最后才察觉到了河堤上的血迹。   总之,此人此时遇到敌众,只觉得不枉此行,自然兴奋号令迎战。   一边是大败后脱离战场躲入芦苇荡的溃兵,一边是大胜后往周边巡视试图清缴立功的追兵;一边是丢盔弃甲,只有武器的步卒,一边是甲胄俱全,编制完整的骑兵;一边是寻常部曲,一边是军法官侍从……照理说,应该胜负分明才对,不然之前这些骑兵又如何会视这种追索为狩猎呢?   事实也似乎如此,双方甫一接阵,仗着马力的骑兵瞬间便占据了优势,对面不少步卒为了躲避马匹直接狼狈摔下河堤,更多的人干脆被长矛刺伤、刺死。   然而,这群步卒之间,有一名背上负着大盾的巨汉格外显眼,其人之前立在河堤正中,不慌不忙,解下盾牌去迎战后,更是一手持盾,一手持一柄一人多高的铁戟,迎着几十骑兵反向直冲,然后却在乱战中以盾牌侧立格挡减缓战马冲势,以铁戟横挥,扫荡马上之人。   可能是这些骑兵过于自大,一阵冲锋之后,那些步卒固然一败涂地,可这巨汉却居然一盾一戟连杀数骑,独自立于战场之上。   徐兴在后,看到自己亲近侍从所谓芦苇荡中翻船,不由怒从中起,外加今日大胜,一时骄横之气涌上,居然亲自拍马上前。   周围骑士见状不敢怠慢,数十已经冲锋过去的骑兵立即仗着战马的高度优势驱赶其余敌军步卒,预留战场,并举火把照明,而两名一直护卫在身侧亲近铁甲卫士则紧随徐兴,以作援护!   而那巨汉依旧不惧,其人立定在河堤上,一手立盾,一手持戟向后,居然要再度正面独对三骑!   这使得徐兴三人愈发冷笑气愤,也是疾驰加速不止。   临到跟前,两骑忽然加速先至,左右一起出矛,配合默契……一高一低,高者从盾上往下刺出,乃是试图借着马力奋力刺杀此人,低者从侧面探出,乃是试图抓住越过盾牌一瞬间,从盾牌下方刺中此人。   两个杀招交汇,躲其中一个容易,想躲掉两个却难,更别说这二骑身后尚有一个武略出众的徐兴。   然而这巨汉不慌不忙,一面身形一矮,压低重心,一面却又猛地高高抬起盾牌,直接正面用大盾迎上这两矛!   矛盾相交,战马疾驰之下巨力加持,两名骑兵只觉长矛之上有一股巨力传来,施力手腕几乎齐齐受挫,俨然脱臼,却又在本能之下赶紧撒手……其实这倒是骑兵冲刺时寻常的受伤方式了,每一战不知道多少骑士都要因此伤而减员。   不过无论如何,骑兵固然会因此折断手腕,可相对而言,正面撞上,瞬间承受此力的步卒却不遑多让,更不要说举盾主动迎上之人了。   然而,二骑既然失控丢掉长兵,又各自挫伤手腕,却愕然发现,那巨汉一人当二,居然没有半点受挫之意!非但如此,其人顶开二矛之后,电光石火之间,趁着两骑丧失战斗力的一瞬,一边顺势挥盾向右侧砸去,一边持身后铁戟回身向左反抽……换言之,其人身形巨大,却灵活至极,承受战马巨力之余竟然顺势轻松在空中跳起,左右双面反攻!   河堤之上,右面那骑士被大盾从身后拍来,连人带马还有盾牌一起滚落堤下,不知死活;左面骑士更加直接,铁戟横来,其人被从马上掼出时干脆是挂在铁戟小枝之上的,俨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徐兴勃然大怒,马势不减,直接前冲,奋力而刺,那巨汉已经失盾,却不顾铁戟上还挂着一人,直接倒持战戟以戟柄格挡!然而,徐兴骑术极佳,临到对方身前,长矛被对方以战戟手柄大力荡开之时,居然双腿施力,强行控住战马。   这匹塞外而来的白色骏马一时受制,只能奋力抬起前蹄,复又重重以全身重量向下方砸下。   巨汉来不及抬戟,只能狼狈撒手躲避。   这正是徐兴想要的,他在战马尚在空中奋蹄之时,便已经从腰中拔出环首刀来。不过,这巨汉俨然也知道轻重,其人既然已经赤手空拳,又在对方身侧,躲无可躲,却干脆单手握拳,朝着身前战马的眼眶奋力一砸!   在远处举着火把的骑兵目瞪口呆中,也在远远看到此战大略情形的袁绍等人的目瞪口呆中,那匹北地骏马竟然被这巨汉一拳击倒,而且半点嘶鸣声都无,俨然是当场身亡!   而后,那巨汉兀自将已经折断一腿的徐兴从马下拽出,却不动手,反而是一人对着河堤另一侧的数十骑兵奋力大喊:“我也不瞒你们,我确实有多名乡人受伤,正躲在芦苇荡中,而且你们刚刚又杀伤了我许多乡人,交战至此,本该复仇,可你们这位司马与河堤下那人恐怕同样重伤,再打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要我说,今日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你们不要放火,我也不杀此人,咱们以伤换伤,各自退去,如何?!”   徐兴被拽着衣甲,一腿又断,只能前忍疼痛勉力而言:“我军法度严明,我才是军司马,你须与我说,与他们讲有什么用?”   巨汉这才醒悟,却是将手中之人小心放在白马尸首之上,方才继续询问:“你能做主,可能应我?!”   “不能!”徐兴靠着马尸之上,一边喘气一边干脆答道。“军中有明律……若长官被劫持,不许应答,只能不计生死,奋力进攻而已!”   “你这人是何道理!”巨汉勃然大怒。“你们有马有弓,我不怕你违信,你反而不应?!”   “我为军司马,焉能违法?!”徐兴嗤笑对道。“且我字便为子信……又怎么会违背信诺,为偷生临时哄骗于你?我虽勇不及你,却难道怕死吗?”   而言至此处,徐兴复又奋力对远处怔住的部属下令:“此人骁勇,不可近战……借骑兵之势,连我一起以弓弩射杀……倒是芦苇中的伤员,可以饶过……若降服,还可以与他们几匹马……”   这话未曾说完,醒悟过来的典韦一巴掌抽过去,徐兴终于是支撑不住,一头歪到在马尸之上……俨然是连挨打外加腿上骨折处极疼,这才昏过去了。   巨汉愈发无力,他顺势捡起铁戟想要了结此人,却又想到此人明言放过了芦苇中的乡人伤员,且杀了此人后绝无善了之意,故此竟然一时不能下手。   然而,不能下手的又何止他一人,那边早已经击溃步卒的其余骑士原本就面面相觑,此时看他先抽一巴掌过去,又提铁戟在手,却有一军官勒马持矛上前相对:“莫要动手,就依你言……你将我家司马归还,我等也放过你乡人便是,趁着我家司马尚在昏迷,各自速速离开。”   巨汉这才转怒为喜。   “不过你须说出姓名,将来我等再见,也好了结今日之怨!”这军官复又肃容相对。“我也好对我家司马有所交待。”   “我何须怕你们?”巨汉也随即凛然。“陈留己吾典韦便是!”   “原来是你!”这军官闻得对方姓名,反而释然。“我等听过你的姓名,邯郸一战你也曾奋力冲入瓮城夺回你家司马尸首,军中传名,都说你是兖州第一……倒也名不虚传!”   巨汉黯然摇头:“兖州第一又如何?若只是比一人之力,我自问不惧天下人,可十万之众,胜负之间,死伤遍地,我空有余力,却救不得许多人,之前赵司马如此,今日诸多袍泽也如此,便是刚刚我又少了不知多少相熟乡人……尔等有马,速速带你家司马回营治伤吧!我也要带受伤乡人回陈留,路途遥远,不知道回去后又能有几人能活下来?”   那军官不再多言,一面让人下堤去寻自家被拍下河的那位,一面下令收拾战场上几名战死袍泽,然后又强忍畏惧,翻身下马,亲自牵马上前去救自家司马。   而典韦倒也没有为难对方,反而帮着对方将徐兴轻松抬上战马,便兀自持戟去汇集自己那些乡人部曲去了。   片刻之后,大概是也担心自家司马醒来会犯轴,这群骑兵带上伤员、尸首便匆匆而去了。倒是典韦,其人身侧不能动的重伤员、尸首太多,光是整理清点都花了许久……而且他们尚存的人手太少了,只有十余人还能活动,还几乎人人带伤,不要说像对方那样带上尸首走了,便是许多伤员都有些无力。偏偏所有人都是熟悉乡人,且个个也都明白,离开了典韦,他们什么注定只能为路边野犬所食,所以又个个哭泣恳求,请典韦莫要扔下他们。   典韦努力半日,空有旷世勇力,却居然无法调配妥当,最后也只能干坐在河堤上,愈发黯然失措……俄而,其人复又想起,若是一开始降服,说不定便不用再多如此多的死伤,却又愈发后悔。   河堤下,袁绍一度想起身,却被身侧郭图、不远处许攸一起示意止住了。   果然,片刻之后,数骑去而复返,却是之前那军官领人回来……说是徐信醒来,知道情形,复又想起之前说法,一力做主,将马匹赠与他们,以驼回伤员……言罢,一半骑士下马,然后纷纷二人合骑,这才折返。   而等到此番这些骑士二次离开,许子远方才扶着已经疼的说不出话的沮授起身,然后数十人一起上了河堤,也是自然引起了典韦等人的注意。   袁绍迫不及待,立即想上前去,但却被郭图、吕翔一起拦住,反而是许攸一人独自越众上前交涉:“典将军!”   “我只是乡人推举的一曲长,当不得将军!”典韦警惕看着来人。“你又是何人?”   “在下是今日指挥全军左翼的败军之将,你若是陈留人,便应该知道在下姓名才对,因为尔等彼时正在鄙人麾下……鄙人南阳许攸是也!”   “三州贪财第一之人,你家人在兖州侵占了许多财货,军中上下人尽皆知,今日又速败,我如何不知道?”   “我长话短说好了……”许攸难得沉默片刻,方才继续言道。“刚才我在芦苇荡中藏身,亲眼见足下单拳毙马,神勇过人……足下如此神勇,可否护送在下入梁期城一行?若至城中,必有厚报。”   “事到如今,我只想送乡人归家而已,不然早就退往城中了……要财帛还用?”   “我知道你不愿意……”许攸指着身后言道。“咱们公平交易,你护送我入城,我们人手足,便将你这些受伤乡人一起带回城中医治!如何?”   “不仅如此,治好之后,你须许我等归乡。”典韦稍作思量,又与几名乡人商量了一下,复又提了一个条件。“你这人还有那个袁车骑打仗太过无能,再随着你们,我乡人再多,也禁不住死……”   许攸一时沉默,而其人身后,便是一度准备上前的郭图也有些失语。   “答应他!”过了许久,倒是袁绍忽然开口。“军中如此勇士,我竟然今日才知道……无识人之明至此,又有什么脸面让人家再为我效力呢?”   典韦愕然看着对方头上短发,惊疑不定,但随着许攸颔首许诺,再加上身后伤兵哀嚎不断,同一片芦苇荡中藏过身的两拨败兵到底是合二为一,然后匆匆往梁期城中而去了。   此时,夜色早已深沉,或许是之前‘狩猎’的北地骑士们纷纷归去,或许是典韦到来后,众人心底有了安稳之意,所以哪怕带上许多伤员,却反而能毫无顾忌,直线行军的缘故……总之,后半夜的时候,袁绍却是终于辛苦回到城中。   城中留守部众,还有此战侥幸逃脱的部将、幕僚,以辛评为首,纷纷哭泣相迎。   然而,平素极重仪表的袁绍,此时浑身血污、烂泥,端坐在大堂之上,面对着满堂嚎啕,却居然面色不改……而很快,这些人也小心翼翼停止了哀伤之意。   “有多少人逃回来了?”袁绍根本不理会侍从端上的肉糜和热汤,只是正色相询。   “四五万是有的。”辛评止住哀容,赶紧作答。“而且听说鞠义将军引众去了东面,想来如他这般被骑兵所止,不得已从两翼逃散之人也是有一些的,或许两三日内身后邺城、侧翼武始城也会收拢一些兵马,我与诸将议论,恐怕最后能重新汇集个六七万部众……毕竟这一战只有半日不到,又距离太近,对方全力杀伤、迫降,也不可能杀伤太多。当然,逃回的人中不少人都带伤,便是不带伤,也不可能立即能再战,还需要整备几日,只能说幸亏有城防、坚寨……”   “我知道。”袁绍依旧冷静到让人感到不适。“城池防务、城外大营防御都没出事吧?”   “没有!”   “城中粮秣、药材、军需呢?是否已经妥善安置败兵、伤员?”   “明公放心。”   “此战既败,周围诸城必然动荡……邺城、武始、平阳,俱要派出一些能战之兵速速去支援安抚,以防梁期成为孤城。”   “是!”   到此,袁绍终于长呼了一口气,却又一时沉默,而片刻之后,其人方以微微颤音询问:   “陈公台回来了吗?”   “军中有人亲眼看到,他免冠散发覆面,亲自驾车向北去了!然后又有人亲眼看到他被对方几名骑兵拦住,先发箭矢,后以长矛刺死。”依旧是辛评小心答道,而其人看了坐在一旁稍得喘息的沮授一眼,却又加了一句。“沮将军之子沮鹄,也被人亲眼所见,为一白马将军所斩,还专门割去了首级。”   满堂雅雀无声,还是袁绍继续保持了诡异的冷静:“此战大败,首在我无能……尔等不用多言,也不许多言……其次,是陈公台以总幕府筹备此战,稍显失误,但他如今也已经以一死恕罪……所以现在不是争责任的时候,而是想请诸位告诉我,接下来该当如何?”   “属下以为,接下来并无它论。”沮授双目通红,却以手按住肋骨,勉力正色相对。“无非是以步步为营,城寨相连,借着身后魏郡城池密布的优势,守下来而已……”   从袁绍以下,几乎所有人都颔首认可。   而辛评又继续接口道:“非只如此,我以为此战之后,想要再与公孙文琪野战未免不妥……将来数年间,在咱们喘过气来之前,也只能是以兖州、青州的财帛、粮食、人口为后援,在河北各处多立城寨,步步为营了!其实我之前便提过此策,真若是如此耗下去,公孙珣兵势虽盛,却后勤辛苦,未必就能耗的过我们!”   此言同样无人反驳。   而袁绍稍作思量,也是依旧冷静相对:“仲治此言是正理,反正接下来半秋一冬总是要守的……公台既然去世,你又本是留守,便由你来总领此事,统筹防御吧!”   辛评刚要应声,不料就在这时,辛苦护送袁绍回来的兖州部将吕翔却忽然向前:“明公,辛评不可当此重任!”   辛仲治愕然当场。   而袁绍依旧不喜不怒:“今日你曾回身去请陈公台,想来是陈公台有遗言了,不然何至于此?”   “是!”吕翔咬牙奋力言道。“陈长史死前有明言……大事可托沮公与、许子远等人,至于辛评、郭图、荀谌等颍川人,绝不可托付大任!”   荀谌此时未见踪影,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辛评、郭图二人则齐齐涨红面孔,却又偏偏晓得陈宫死前这话的分量,所以居然不敢出声反驳。   倒是辛评胞弟,年纪较轻的辛毗忍不住出言反问吕翔:“是不是我们颍川人来总揽车骑将军幕府,你们兖州人就要造反?”   “陈长史遗言如此,尔等强行为之,我等只是不服而已,何谈造反!”代替吕翔回复的乃是兖州大豪出身的别部司马薛房,其人身份素来偏低,但此时出言无人能小觑。   果然,辛毗刚要再说,却被亲兄直接一脚踹到了腿弯处,然后扑通一声跪于堂上,辛评本人也随即拜倒叩首,愤然而言:“明公,属下绝无趁机揽权之意……便是有,大局在此,也绝不会再伸手!唯独梁期防务皆是我一力为之,大敌在前,还请属下替明公挡住卫将军片刻,再渐渐移交许子远与沮公与二位栋梁之才!”   “你放心,军中人人知道我贪财,这个总幕府我无论如何做不得的!”许攸冷眼相对。   而袁绍稍作思索,却又冷冷看向身侧保持拱手动作的吕翔:“吕将军,公台可曾说过不许逢元图掌权?”   “这倒是没有提及,不过逢君不是在安平吗?”吕翔一时慌乱。   “熬过此冬,便让他回来,现在便可让他遥领此职。”袁绍依旧冷静的让人不适。“仲治也起来吧……你也知道大敌当前,难道还要我扶你不成?”   辛评赶紧叩首谢罪,然后匆匆拽着自己胞弟一起起身。   场面一时再度陷入沉默之中,而郭图心中烦躁之余,复又想起一事,便赶紧上前:“主公,还有一事要做……此战败得太快,连典韦那种神武之人都只能狼狈而走,何况其他?如在下看,战场之上必然有不少人只是力尽被俘,周围散兵溃卒中也有不少不能归队的人……还请主公一边明文赦免逃卒,一边遣使去见公孙珣。毕竟,虽然士卒他必然不会归还,可少许将领、幕僚却是该尽力营救一二的,还有战死的我军将士尸首一事……”   “说得对,此事交与你来做。”袁绍恍然颔首,却又四顾询问。“既如此,明日公孙珣来城下之前,可还有其他必须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也是再度纷纷失语。   袁绍见状同样再度低下头来,而过了不知道多久,其人方才端起面前案上热汤,猛灌了几口,却又一声叹气,忽然在满堂狼狈文武的注视下笑了起来。   袁本初既笑出声,且笑声愈大,周围诸文武,或是沉默不语,或是冷眼相对,或是愕然当场,或是仔细打量……却无人出声。   等了半晌,倒是郭图恍然醒悟,主动开口:“主公气魄非凡……其实也的确如此,我军虽败,但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主公今日辗转于险境之中,几次化险为夷,想来必然是有天命在身……”   “放屁!”许攸终于忍耐不住,黑着脸当众喝骂一声。   “都不要吵!”袁绍失笑扶着几案道。“子远莫气,兵败如此,我何至于不知耻到这份上?而公则也辛苦,我知道你也是想要提振士气,是一番好意……而我此番笑,不过是笑我自己罢了!笑我没有自知之明,笑我如此妄自尊大……偏偏,这又不是第一次因为这个缘故而损兵折将了!当日河内那边,我轻视贾诩、吕布,结果呢?颜良将军身死、淳于琼将军败亡、韩莒子将军残废……诸君,你们说,若是鄙人一开始便没有这些毛病,若是诸位将军今日俱在,那又何至于败到这个份上呢?”   饶是众人之前各怀心思,此时闻言也不由各自面露哀容。   “算了,诸位或是血战一日,或是还有伤在身,如沮君居然还有丧子之痛……总之,仲治安排一下,让诸位先各自回去,都沐浴一下,再用些热汤,便早些休息吧!明日不知道会如何呢!”袁绍笑了一会,大概也是觉得可笑到无须再笑的可笑地步,便忽然止声,干脆屏退了众人。   就这样,众人纷纷告辞,而袁绍也在侍从的搀扶下来到后室,彼处刘夫人早已经带着数名侍妾,准备好了木桶、热水、新衣,准备亲自为他沐浴更衣。   话说,见到自家平日间如此轩昂的丈夫如此一番模样,刘夫人一边帮对方解下衣物,一边却又落泪不止。   “只是狼狈而已,并无受伤。”袁绍复又再度笑道。“爱妻何至于此?你这个样子,若是被下人传出去,是要动摇城中军心的。”   刘夫人乃是继室,远比袁绍年轻,而且仗着年轻貌美,兼有子嗣,加上又是正室夫人,所以平日间多有骄色,唯独此时闻言,却居然不敢再哭,只是勉力帮对方解衣而已。   然而,解开满是污泥、血渍的外袍,卸掉之前第一次进芦苇荡时忘记去除的腰中护甲,再脱掉半是污泥、血渍的中衣之后,其人望着自家丈夫贴身小衣上居然依旧有污渍、血渍,尤其是右臂那里一处明显血渍,从袖口一直蔓延到小臂处,难免再度惊吓出声,掩面欲泣!   “夫人且放心,愚夫真未受伤,这必然是他人血迹沾染来的。”袁绍继续轻笑安慰。   刘夫人这才再度收心,然后赶紧亲自再去脱这件小衣。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其人解开束带,伸手去揭,却居然一时脱不下来!再去看时,才发现竟是自家丈夫伸出一手死死按在了这件带着污渍和血迹的贴身丝绸小衣的肩膀处,不愿撒手。   刘夫人茫然不解。   到此为止,袁绍却是终于不再笑了,而是缓缓对自己夫人言道:“夫人,我刚刚才想起来,这是文将军的血,他是今日第一个为我战死之人,结果却因为我要逃命的缘故,连尸首都被我遗弃在了战场之上,不见踪迹,这最后一丝血迹,又怎么能轻易拿掉呢?!”   言罢,其人终于再难自抑,一时哽咽难名,一夜泣如雨下。   ……   “丑既归,知降人复还,不得用也,时两军分野于邯郸、梁期之间,将决战,遂不归阵,自请致师。太祖发骑司马赵云应之,云勇略三军,数十合,挑于马下,将斩,丑双腿俱废,乃单臂自刎于阵前。三军肃容,云以彼之刚烈,不取首而归谢于阵前。绍亦移其尸于车,时血涌不止,浸染入衣。及事定,绍大败归城,左右更衣,至于小衣,犹见血渍,绍恍然悟:‘此文将军血,勿去。’言罢,泪落如雨,泣涕难止。”——《新燕书》·世家第一 第八章 思故才知心   “许子远这么说,你便信了?”   翌日下午,邯郸城下,公孙军大营中军大帐内,正在与几位军师观略地图、讨论战事的卫将军公孙珣忽然抬头瞥了帐下某人一眼。   魏越被看的发毛,只能勉强讪讪而笑:“莫非许子远不是君侯间谍,属下中计了?”   公孙珣并未作答,只是继续端详地图,而娄圭等人,却顺势起身,各自立于几案两侧。   “若是如此,属下着实愚蠢!”魏越不敢怠慢,赶紧俯身叩首自责。“居然中了许子远的计策……”   “你哪里只是中了他的计策?”公孙珣扶着身前地图,低声嘀咕了一句,却又忽然抬头传令。“擂鼓聚将!”   帐中诸多人物,韩浩、张既、庞德、贾逵等人自然纷纷忙碌,组织中军大会,而娄圭、田丰、荀攸等人也纷纷肃立两旁,等待诸将汇集。   俄而,鼓声隆隆,却竟然是中军处大小鼓具齐鸣,且连响二十七声,复又重复两遍……这是最高级别的聚将鼓,军中两千石、千石,外加中军直属文职军吏无人敢怠慢,纷纷聚集到中军所在……这便是所谓的大会诸将了。   随即,越发慌乱的魏越干脆被甲士带到了帐外将台上继续跪下相候,而稍待片刻,公孙珣也弃了大帐,带着几位军师、侧近一起出来,到将台上落座……这个夯土将台乃是昔日第一次邯郸围城时袁绍所立,此时倒是便宜公孙珣了。   帐外,军中诸将佐何止数百,原本立在将台上下左右,看着跪在正中的魏越正议论纷纷,但随着公孙珣侧身坐在将台之上,一面扶刀一面不发一语,片刻之后,嘈杂一时的将台左近,居然复又鸦雀无声起来。   而这,则让魏越惊慌起来,其人稍作思索,赶紧再度扬声主动请罪:“属下无知无能,居然放过许攸……”   “你哪里是无知无能?”公孙珣闻言不怒反笑。“依我看,倒是我平日里小瞧了你,以至于今日才知道你魏子度的本事……”   魏越目光闪烁,朝着周边诸位同僚乱瞅,成廉、程普、韩当、高顺等军中故旧见状也是无奈,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倒是程普稍作思索,便要上前询问事情端倪。   但就在其人将要出列之前,却见公孙珣似笑非笑瞅了自己一眼,登时一惊,竟然被当场定住身形。   而此时,公孙珣早已经转向身侧张既:“德容,那名今早从梁期城下出寨投降的魏郡本地军官是怎么说的?你大声告诉军中上下,省的有人说我冤枉了人。”   “回禀君候!”张既不敢怠慢,立即出列应声作答。“那降人说,昨夜后半夜,袁贼与沮授、许攸、郭图、吕翔等贼众从城南入城,随行的还有袁军著名勇士陈留典韦……此事因为典韦部被安置于城外营寨中,伤员安置于城中的关系,袁军上下,无论城内城外,有心人皆可知。”   魏越听到一半,便已经当众哆嗦了一下。   “将徐司马抬来!”公孙珣并未顺势质问魏越,而是复又抬手示意。   随着其人指示,庞德也亲自下去,然后带着数名义从,抬着一名伤员上了将台……众人窥的清楚,此人乃是公孙珣义从出身的一名军司马,也是徐荣族弟,正在徐荣部中任掌军法之务,唤做徐兴徐子信。   “不必行礼了。”眼见着对方还要在担架上挣扎拱手,公孙珣却是赶紧摆手。“将你今日来中军请罪时所言的事情再说一遍……你是在何处遇见的典韦,并被他击退?”   “罪将不敢隐瞒。”徐兴赶紧俯首而言。“罪将昨夜于在梁期城西南处十余里的地方,一处通往滏水的芦苇荡中遇见的典韦,并因此触犯军法……”   “为何去彼处?”   “回禀君候,昨晚属下原本是在梁期城西数里处埋伏,后来西面的魏将军所部忽然举火归营,属下以为此番动静后彼处再难寻得俘获,而想要入城就食的袁贼溃兵多半要绕到南面归城,便逆着魏将军的行程,向南而行,结果遇到了一片芦苇荡,威胁烧塘之下,这才逼出了典韦……”   “那芦苇荡多大?”   “不好说,总有数里连续,乃是西北往东南走向……”   “下去养伤吧!”公孙珣好意让对方退下,却又微笑看向了身前不远处的魏越。“魏子度,你刚刚找我,说你昨夜在梁期城西放走了谁?”   周边诸将佐登时醒悟,然后目瞪口呆。   至于魏越,也是赶紧叩首请罪:“属下万死!但属下真不知道袁绍等人藏在其中,属下只以为当时只是许子远和他的亲近侍从而已……此事在场部众皆可作证!”   成廉无语之余,也是当即出列,同时下跪恳求:“君侯!子度这人素来糊涂……此事他固然大罪无误,却只是无意而已,还请君侯念在他多年苦劳份上与他一分宽恕!”   言罢,其人奋力叩首不止。   见此情状,周围程普、韩当、高顺且不提,便是徐荣、张辽、张飞、赵云、田豫、杨开、文则、宇文黑獭等将也纷纷出列求情,倒是一众军师、文臣、义从近侍都没表态……而关羽、徐晃、潘璋、郭嘉等人,干脆也都肃容相对,未做姿态。   不过,随着公孙珣坐在上首环视四周,虽面带笑意却一言不发,这些求情之人却是渐次息声,然后尴尬立在将台之上。   “居正!”等到将台上安生下来,公孙珣方才看向了唯一陪着魏越下跪的成廉。“你说的极对……魏越这厮,随我多年,功劳苦劳总是有的。而且我何尝不知道他魏子度是个糊涂蛋,又何尝没有一心想给他个好结果呢?非只如此,多少旧人、故人,若是可以,我都想让大家都有个好结果……起来!”   公孙珣一边说一边渐渐收起笑意,并转而严肃,等到最后两个字,却是干脆隐隐有了厉声风气。   而成廉听得此言,却更加惶恐,非但不起,反而再度叩首不止。   “也罢,总得让人心服口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公孙珣一声叹气。“你替我问问你身侧这位同乡知己,什么叫做‘将来若无战事,一武夫何来功勋立足’?然后再替我问问他,什么叫做‘君侯妇人之仁,居然不许追入城下营寨,迟早自取其辱’?最后还要替我问问他,什么叫做‘袁绍都许了部下封侯了,君侯掌握朝廷,竟如此小气’?”   这番话第一问出来,关羽在旁便率先挑眉捻须;第二问出来,之前出列求情的诸将,从程普到韩当再到徐荣,从张辽到田豫再到赵云,无论大小,俱皆失色,徐荣、张辽更是额头冒汗;而等公孙珣说完最后一问,成廉终于猛地抬起头来,只见其人额头上血水、汗水混杂,双目之间更显得有些茫然且愕然,却是缓缓转向身侧之人。   “属下……属下……”魏越俯首跪在彼处,喏喏不知所言。   “第一句话,乃是许攸当众说服你放他南行的言语,你若不认可此言,焉能放他离去?”公孙珣缓缓叹道。“不过我昨夜听到时,其实并未在意,只是觉得你实在愚蠢而已,外加贪鄙糊涂老毛病犯了,所以本意稍作处置,功过抵消一下便可!甚至都不想惊动太多,省的你魏子度如此资历之人,沾亲带故,反过来让我受气……”   纷纷出列求情之人此时愈发有些胆战心惊。   “第二句话,乃是你昨夜回到军中,违背军律私自饮酒,喝到半醉时,在帐中当众所言……而你手下军主簿、军司马等人惊惧之余来报中军处时,我虽然有些气你居然针对于我,但念你只是一介武夫,不通大略,更兼昨日傍晚我确实突然下令收兵让你们不再追索,只是转而打扫战场,让不少人少了些斩获,也算是事出有因……故此,我当时便想,君臣一场,干脆将你安置到后方算了,也算是保全于你。但是子度啊,你千不该万不该,无论如何不该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公孙珣在座中一声长叹。“因为你这么一番话说出来,让我如何再信你?如何再用你?而且这么一句话说出来,谁还能保证昨夜你放过许攸只是被他蒙骗?而且子度……”   “是!”魏越终于惶惶然抬起了头来。   “你与袁绍在洛中也算是熟识之人,也曾当面对饮,所以昨夜莫不是你其实已经看见了袁绍,只是觉得许子远的话太对你胃口了……你看,我这人对功臣如此苛刻,若是一下子了结战事,你将来如何继续作战立功得赏?说不定反而会鸟尽弓藏!倒不如放虎归山,也好多打几仗,多攒些家底为上?!”   魏越欲言又止,却居然没有立即辩解。   旁边成廉看到,如何还不明白?其人几乎崩溃的昏了过去,而其余诸将,便是之前还颇淡定的几位军师也有大开眼界的感觉。   公孙珣同样怔了片刻因为他同样没想到这厮居然愚蠢和胆大到这个地步,甚至从他的角度而言,昨夜之事到底如何其实并无所谓……莫说许攸,便是袁绍,从心底而言,公孙珣其实也并不在意对方有没有逃回去,甚至也不在意对方还有多少兵,能否据城坚守,不然昨日就不会下令收兵了。   只能说多了这么一档子事,对魏越的处置反而能直接了许多。   但平心而论,这让公孙珣有些黯然。   一念至此,公孙珣环顾左右,一声叹气:“诸君,你们不要再求情了,因为我本人也是真想保全他的,甚至此地最想保全其人的便是我了……但你们都来求情,却是逼我今日不得不处置他,因为今日若不能处置他一人,那将来你们中不知道多少人会继续越界,坏了咱们的君臣之义!”   众将心下悚然,纷纷后退归位,韩当、高顺更是赶紧上前强行架起了成廉退回队列之中。   而下午日光之下,魏越此时反应过来,只觉得后心发凉,然后忙不迭的学着之前成廉那般叩首……   “子度,你也不必如此作态了,你随我多年,难道不懂我脾气?”公孙珣见状不以为然道。“不过你放心,到底君臣一场,所以你也该知道,愈到此时,我就愈不会负了你这十几年的苦劳、功劳的……你不是嫌我的赏赐少、约束多吗?那今日我一定大大赏赐与你,也省的军中诸将私下再说我不如袁绍、董卓这些人大方。”   魏越抖如筛糠,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说来可笑,他战场冲杀,何曾怕死,但今日从听到公孙珣那几句不清不楚的言语,察觉到对方要来真的以后,却从头到尾,一直被吓到说不出话来。   “并州九原骑都尉魏越,自太原雨中相识,为我前驱凡一十五载,劳苦而功高……弹汗山随我九死一生;洛阳城随我格杀王甫;辽东随我覆灭高句丽……随后履任邯郸、中山、涿郡,皆负剑相随;平黄巾、伐辽东、讨董卓、攻袁绍,俱为先锋……”公孙珣原本想说完对方功劳的,但越说越气,言至此处,更是情难自制,一边撒开握刀之手,一边干脆不再压抑,直接厉声质问。“魏子度,你是我元从私臣!你这样的人,这样的资历,为什么要担忧什么功劳呢?!为什么会贪心不足?将来我但凡有一成,难道能少你一分?!”   魏越也是泪流不止,却只能伏地叩首。   “王象何在?”公孙珣强压情绪,环顾左右。   王象赶紧上前。   “发函昌平,让吕子衡从彼处发三千匹绢、三千万钱、三百斤银、一百斤金与他家人。”公孙珣指着身前所跪之人喝令道。   王象立即称命。   “沮宗何在?”公孙珣继续喊人。   沮宗赶紧踉跄向前。   “军中有多少锦缎?”公孙珣凛然相询。   “蜀锦不多,只有数匹,辽锦倒有百余匹……”沮公祧俯身作答。   这是自然,锦缎是奢侈品,往年大汉朝年经最好的时候,一匹顶级蜀锦有时可以抵得上百匹好绢,还有价无市。后来辽锦出来,锦缎稍有价值降低,但百余匹辽锦和数匹蜀锦却也是天大一笔财货了……公孙珣在军中带着这些东西,恐怕本来就是为了大胜后的赏赐。   “带人尽数取来。”公孙珣稍作思索,干脆下令。   沮宗和周围诸将一样,多有些糊涂,却还是赶紧听命。片刻之后,便有数百军士各自抱着一匹锦缎,在台下列队。   “如此赏赐可还称心?”公孙珣望着身前之人,最后相询。“问你话呢!”   “足……足矣!”魏越终于勉力哽咽出声。   “换你这句话不容易。”公孙珣一声长叹。“趴在地上,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受此赏……你今日能负多少锦缎,我就额外再赏你多少锦缎……全都送回你家中,决不食言!剥掉甲胄!”   周围人俱是一震,而当值的义从孟达、贾逵等人不敢怠慢,赶紧领甲士上前剥去对方甲胄,然后去按住对方手脚……不过,魏越却竟然没有什么不配合的意思,反而在甲胄去除后,老老实实的五体投于地。   “抽调锦缎木轴,盖上去……”公孙珣说完最后一句话,干脆回身归帐。   而将台之上,全军将佐,却是睁大眼睛,看着一群甲士各自忙碌,只见这些人将木轴拿掉,将锦缎展开,这些每一匹都价值不菲的锦缎全都镶金带银,金丝银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轮番传递上来后,最前面的孟达和贾逵双手发颤,每接过一匹锦缎更是要先向四面展示一番,然后才如覆盖被衾、披风一般轻轻盖到魏越背上。   随即,四名按住对方手脚的甲士也立即松手,准备隔着锦缎再去制住对方。不过,眼见着魏越一声不吭,且无反抗之意,这几人倒是在贾逵的示意下,顺势后退了。   一匹锦缎加身,那是一个旧日九原边郡浪荡子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情,或者说是他梦里才敢想的事情。   三匹锦缎加身,那是魏越在辽东就能做到的,彼时他娶了阳球小妻,公孙大娘直接给了他五匹辽锦做贺。   七匹锦缎加身,魏越想起自己前些年在昌平,夫人参与安利号经营,家中攒了不少财货,亲子七岁启蒙,便已经穿上了锦衣。   十五匹锦缎加身,魏越胸口开始发闷,四肢的压迫之感已经非常明显,到此为止,他已经事实上无法反抗,但却依旧一声不吭……因为他想起了两年前讨董成功,自己骑白马、着钢甲,罩着锦缎披风,来到未央宫前的情形,彼时,他已经猜到自己要成为两千石骑都尉了!但也就是那时,他想起了往日在洛阳的见识,渴望起了更多的东西!   三十匹锦缎加身,黑暗中的魏越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四肢更是早早贴住了地面,于是他干脆放弃了思考,正如公孙珣今日要处置他时,众人纷纷求情,他本人却干脆放弃了辩解与反抗一样……因为他知道,确实是自己又犯糊涂了,而公孙珣也不会为求情而动摇……但不知为何,迷迷糊糊中他还是回想起了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自己当时似乎对成廉说,反正贱命一条,跟着这个人卖命,比跟着吕布强多了,于是两个人偷偷离开吕布,骑马追上了那个在黄河畔放过自己一条性命的幽州子,并相随十五载,一直随着那人变成了后来的卫将军!   四十匹锦缎加身,宛如小山一般的锦缎下方,魏越早已经亡去,而外面的诸将也全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这个厚度,即便是憋不死,也能压死了……但稍微犹豫了一下后,望着毫无动静的中军大帐,孟达和贾逵,还是继续向上铺垫锦缎。   最后,百余匹锦缎尽数铺在了魏越背上……按照公孙珣的约定,这百余匹锦缎的巨资,将会尽数属于魏越的家人。   于是锦缎又开始一层层的收起……临到最后,也不知道还有几层,贾逵心细,眼见着一层锦缎上已经有些异样了,却是下令停手,然后入帐请示。   俄而,贾逵再度出帐,却是正色传令——卫将军不忍,许魏越裹数层蜀锦下葬!   随即,甲士上前,将魏越尸首隔着锦缎小心包裹起来,抬下将台。   全程无一人见到魏越死相,唯独夯土将台上些许血渍明确无误的告诉所有人,这个公孙珣的元从旧将,是彻底消失了。   “君侯有令,”贾逵再度传令。“两千石及卫将军府幕属,还有张飞将军入内议事……其余以下,各自归营!”   众人心情复杂,虽说魏越的死亡与公孙珣的震怒还有那么多锦缎给了所有人一个深刻印象,但瓦罐不离井口破,魏子度咎由自取,武夫一命换富贵,却也无话可说……倒是另一边,昨日战事分明可以趁机跟入城下,却被公孙珣叫停,今日已经过去了一白日,公孙珣依旧没有扩大胜果的意思,反而按兵不动,多少有些让人疑虑。   而等众人入帐行礼,尚未多言,公孙珣便开门见山:“袁本初一战虽败,但三州一十九郡在握,粮秣俱在,兵马也尚存数万……你们以为该当如何?”   不少人看向了徐荣……其实昨日收兵,闹腾的最厉害的不是魏越,而是骑兵主将徐荣,只是其人未曾犯下怨怼于上这种大忌,更没有什么阵中放走袁绍这种可笑罪责罢了。   但是,刚刚见识了百匹锦缎的徐荣如今也早已经惊吓不已,此时再说起此事,却是被周围诸将看得心中发毛,哪里还有昨晚大胜后的恣意?   “伯进!”公孙珣沉声干脆点名。“听说你昨日便颇有所得?”   “属下妄议……还请君侯饶恕。”徐荣勉力答道。“我以为,事到如今,君侯可以尽发骑兵,隔断梁期与周围数城交通,使其沦为孤城、死城,然后围点打援,蚕食尽敌军兵马,再一举攻破!”   “好计策。”公孙珣立即颔首。“但你何曾见我强攻过坚城硬寨?袁绍被困在城中,粮秣充足,兵马充足,若困兽犹斗,要死多少人才能成?”   徐荣立即就坡下驴,口称愚钝。   “你不是愚钝。”公孙珣盯着对方言道。“你是眼光有限,不要说根本看不清大局,便是一个围困之策都不够大气……”   徐荣还能如何,只能连连称是。   “子伯!”公孙珣终于努嘴示意。   一直没说话,却是军中实际上第二人的娄圭闻言上前,干脆揭开了公孙珣下一步作战计划:“昨日君侯下令收兵,乃是我等中军商议所定……因为彼辈既败,强驱城下,固然得手一时,但若袁绍就此失了大军,直接逃出了河北,隔河对峙反而不美!而昨日归来,君侯与我等商议,也是要趁机包围袁绍,但却要将整个魏郡包住,一边阻止他逃往河南,一边还要继续逼迫彼辈迎战,于野地轻易胜之,如此方能克竟全功之余少些死伤!其一,乃是要……”   “因为少杀了人,少了军功便愤愤不平者,与董卓何异?”公孙珣忽然再度插嘴。“我今日杀魏越,不止是他以己志凌于我之志,更是他这种乱世兵马在手,为功勋不顾一切的武人作风不能在军中蔓延……之前武人为朝中士大夫排挤,固然不公,可董卓一旦得势,难道不是恰恰说明之前朝中的忧虑是对的吗?军中若有此风,无论官阶高地,资历深浅,有一个算一个,都只能是一个下场!而且下一次,我却未必拿的出这么多锦缎来赏赐下去了!”   徐荣终于支撑不住,俯首请罪。   而公孙珣看都不看对方,却是直接下令:“云长,你为其中一路主将,与徐晃、张辽引兵三万,今日稍作整备,明日便向西面而去,先攻武安,与上党牵子经汇于涉县,然后转而顺太行南下,重夺朝歌!再取黎阳!”   关羽心下恍然,赶紧连着其余二将出列领命:“但有末将回朝歌,决不许袁绍从彼处归河南!”   公孙珣微微颔首,复又左右睥睨:“你们也该大略明白了,此策是要左右齐出,借着我军大胜,敌军大败而一时无法出兵的机会,作出包裹整个魏郡的大包抄之态……但云长右翼走西路是实,左路却是要半虚半实……谁愿去广宗,与我顶到袁本初腰腹之上?”   “君侯,广宗乃是魏郡、安平、清河三郡要害所在,河北枢纽所处,昔日张角在此固守便是此意,此番又正对兖州东郡,为袁绍腰腹之言极为妥当。”程普见到关羽受命,立即向前询问。“可半虚半实是何意呢?”   “就是广宗那里兵马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锋锐,省的袁绍不敢去的意思;但偏偏一旦袁绍真的倾巢而东向,又能确保广宗一个孤悬在漳河外侧的旧城不失……总之,那里其实是个诱饵!一万兵,其中五千辅兵,渡过漳水,孤军诱敌,谁去?!”公孙珣四顾而问。   听说是大胜之余的局面去做诱饵,偏偏又只能领一万弱兵,众人多有犹疑,唯独单独一路,地位还不能太低……总之,这种苦劳居多、功劳未必多少的事情,素来是军中最难为的职责。   “属下愿往!”沉默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魏越的事情,帐中居然依旧有数人齐声请命。   一个是之前俯首的徐荣,一个是已经出列询问的程普,一个是今日一直未怎么吭声的韩当,最后一个竟然是审配……   公孙珣扫过众人,最后看了看审正南,稍微一怔,方才发笑:“事到如今,正南竟然要领兵吗?”   “不是领兵不领兵之言,而是想要任事罢了!”审配昂然答道。“天下纷纷,大丈夫求功业本无不妥,而若能不计艰险,为常人之不能为,也是足以告慰生平的事情!有事情摆在身前,别人不愿为,我愿为;别人不能为,我能为;别人能为且愿为,我又为何不可为?”   “正南勇于任事,果然栋梁之才。”公孙珣打量了一下对方,微微颔首。“既如此,就由你去吧!我自引主力在此总揽大局!”   审配领命称是。   而公孙珣继续看过诸将,方才扶刀而起,肃容以对:“诸君……袁绍无能至此,昨日一败,已不可止颓势,而我昨日遥遥观战之时,也已经下定决心……一冬一春,最多再一夏一秋,凑成一岁,便要彻底扫荡此獠,统一河北……希望尔等皆能如审正南这般勇于任事,诚心奉公,却更希望你们能如他这般不失不乱,克定大局之余,保持本心!天下汹汹,将来的路不是那么简单的,有些东西来之不易,咱们且行且珍惜!”   众人俯首称命!   且不提公孙珣如此整饬安排军务,另一边,梁期城头之上,强打精神的袁绍扶剑一整日都在巡视城上城下,慰问伤员、勉力士卒、收拢溃兵之余却久等公孙珣不至,也是心中疑虑匆匆。   但是,一直等到傍晚,却只是发现公孙珣按兵不动,非只如此,反而是之前被俘虏的是仪、荀谌、于禁等人干脆被纷纷放回。   这愈发让人警惕。   而等到第二日,大批被十一抽杀后的军官仓惶归营,终于带来了一个让人惊惧的消息,公孙珣左右齐出,数万兵马出营,一面向东,一面向西,俨然是要包裹整个魏郡。   袁绍惊惧之余,却是准备提前分兵向南,退回邺城以作观望。   然而,就在这时,邺城那边却率先传来一个惊人消息——昨日派往邺城屯驻的薛房部进入城后遇到了鞠义,可后者非但没有归队的意思,反而强行夺取了有军令在身的薛房兵权,并在邺城中大肆放纵士卒掠夺。   同时,这厮居然还派来信使,要求袁绍给他镇东将军之号、平原侯之爵,并领平原相!   这便是交回邺城的条件了。   而此时,袁绍才终于彻底的清醒了过来,之前一战的后果绝非只是死了多少人,并激化了高层矛盾,也不只是引发了底层士卒对北地骑兵的畏惧,而是整个集团内部都出了天大的问题。   大胜之后是可以肆意妄为的,大败之后,却是处处身不由己了……天下事本就是如此。   ……   “少年轻锐喜谈兵,父学虽传术未精。   一败不能逃母料,谁怜四十万苍生。”——《全燕诗》·咏赵括 第九章 上下是新月   梁期城中,袁军高层汇集一堂,虽然公孙珣放回了大量的被俘文吏与军官,使得此处人满为患,但气氛却比前几日兵败回来以后还要不堪。   “事情就是这样了。”堂中袁绍身侧,辛评手持一份卷宗,面色阴沉,正‘代替’尚在安平的逢纪主持着这次军议。“当此危难之时,咱们有三件事不得不处置……一个是白马贼发兵两翼,竟然是要包裹整个魏郡,将我们一并吞下;一个是鞠义这厮忽然反复,占据了邺城了;最后一个乃是从前二者引申出的事情,我军新败,人心沮丧,何以重振?而若不重振,又有什么法子去应对前两事呢?”   “所谓疾风知劲草,危难之时更见诚臣,大家都说说吧!”车骑将军袁绍衣着整齐华丽,颇显抖擞,却又不知为何微微扶额,此时待辛评甫一说完,其人便干脆催促,好像颇显不耐。   话说,疾风知劲草之语,乃是语出汉世祖光武帝刘秀,是他称赞功臣王霸的言语,彼时刘秀在昆阳之战后受到排挤,孤身北上河北,身侧颍川旧将纷纷离去,邓禹、冯异那些人或是提前出发去探路,或是尚未跟来,刘秀环顾左右,身侧萧索到极致,唯独王霸原本是在家休养的,此时却反而抛家弃父、孤身来随,而光武感动之余便对后者说出了这句话。   后来王霸以狱吏之身位列后汉开国功臣之列,世间公论,其人就是靠一个‘奉主以诚,事主以忠’而已。   至于这个时候袁绍用这个典故,一个是自比光武,不坠志气,提醒所有人他还是有资本和实力的,提醒将来的路还很长,他未必不能翻盘;一个是勉励所有人,这个时候是他最危难的时候,此时谨守臣节之人他是绝不会忘记的;当然,还有一层警告的意思,自然就不必多言了……总之,这个典故此时用来,极为贴切。   而果然,此言一出,原本沉闷的大堂上,众人却是不好不再说话了,前列数人更是稍作犹豫便准备出列。   “凡事有先后,凡举有轻重。”就在此时,倒是队列之外,做在堂前角落里的一人忽然直接扬声作答。“这三件事情是有因果和权重的,不能乱了顺序……”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正是许攸。   “子远不妨直言。”袁绍闭目扶额,直接出声……其人不用去看,便听出了这个相随自己十六年‘奔走之友’的声音。   “第一件事,也就是公孙文琪大包抄之举,我们此时其实并无任何应对之法,这是因为军官士卒全都惶恐惊吓、军心沮丧、士气低落,根本没法出兵;而且便是想出兵应对,也绕不开身后的邺城以作转圜根基!”许攸也不出列,也不起身,只是兀自而言。“所以,这件事情实在是不得已,只能先抛下……”   “那后二者呢?”得到兄长示意,立在许攸不远的辛毗忽然回头询问。“敢问子远兄,谁先谁后?”   “后两事其实是个相互纠缠的死局。”许攸冷冷瞥了辛毗一眼,继续言道。“想要处置鞠义,夺回邺城,不管是打仗还是威吓,都必须要鼓舞士气,派大军随行方可!然而,且不提我军如今大败之下,士气沮丧,只说一事,军中军官、车骑将军府幕属的家眷大部分都久居邺城,于毒之乱后虽然一度迁移到梁期,却只有袁车骑一人家眷留驻,其余尽数返还……换言之,鞠义不但据有坚城,还握有人质,车骑将军自己的家眷无恙,却要逼迫属下不计家眷得失夺城,岂不是在逼迫军中将领皆仿效鞠义,各寻出路吗?”   堂上冷冷清清,袁绍扶额不语,其余文武各怀心思。   而许攸则继续在角落中继续出言不逊:“至于不取邺城,更是可笑……邺城乃是河北第一大城,是魏郡首府、冀州州治所在,若无邺城在手,何谈固守反击?更不要说,此时数万败兵猬集在此,被邺城、邯郸包裹,进退不能,若不取回邺城,难道要全军烂在这梁期城中吗?便是不论这些,刚刚辛仲治说的第三件大事,也就是恢复士气,整备军心一事……请问怎么整备,如何恢复?最起码要让将领、幕属们看到家眷才能安心整备,伤残士卒们得以返乡轮换才能妥当恢复吧?!”   “若如许子远你这般言语,岂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郭图凛然出言质问。“要主公向一个昔日举族被流放的罪人,一个毫无忠义可言的作乱武夫低头?真封他一个平原侯、平原相,还镇东将军?”   “乱世当中,礼崩乐坏……”袁绍沉默片刻,忽然闭目出声。“韩信尚有胯下之辱,我又如何不能忍呢?而且这件事情,鞠义也有他的说法,当日我曾许他侯爵之位,尚未成功,公孙珣便忽然到来,然后咱们仓促迎战,以至于一败涂地,他担心败后我不能履约估计是真的。而且,恐怕也有士卒死伤太多,溃败之下约束不住劫掠的缘故。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并了薛房的兵马,夺了邺城,以要挟与我……其实,若实在不行,许他一时又何妨?”   郭图讪讪而退,而堂中文武,却多释然。   “不可以!”就在这时,却又是许攸扬声反对,不过其人依旧未曾出列,只是在众人身后发声。“无论如何不能答应鞠义……其一,鞠义固然武夫,无知无畏,但平原一地连接青州、冀州,人口百万,乃是我军东侧第一要镇,真被他仗着兵甲一时夺了,日后如何轻易夺回?其二,我军逢此大败,天下瞩目,内外怀私,此时一旦示弱,反而人心难制……而若如此还不行,那我便只再问袁车骑一事,可否?”   “你问!”袁绍依旧闭目扶额。   “若是鞠义这种趁火打劫之徒都能得镇东将军、平原相、平原侯……”许攸在角落里冷笑言道。“那敢问袁车骑,李退之作战勤勉,兵甲更胜,且其宗族势力遍布济阴、山阳,其兄李乾更是为了你袁车骑死了嫡长子,如今局面你是不是要给人家李退之一个镇南将军的将军号才妥当?再给他兄长李乾一个济阴太守又是青州刺史之类的任命,方足以安人心?再来个一门三侯以示勉力?可若如此,程武校尉也该有个苍亭候吧?后方负责调配军粮的程昱将军也该有个东郡太守加身吧?”   袁绍微微睁眼,李进、程武更是欲言又止。   “还有沮公与!”不待袁绍和李进作出反应,许攸便复又厉声言道。“相较于黄河以南咱们的地盘,如今一战而败,河北首当其冲,危急至极……这个时候,若答应了鞠义那种人的要求,敢问将死了亲子还在那日战中辛苦为你袁车骑支撑后路的沮将军置于何处?让他如何去对一年内被劫掠了两次的邺城士民?袁车骑答应一个鞠义固然简单,但这么做,就不怕军中上下人心不服吗?!”   袁绍再度闭上了眼睛。   “许子远。”辛评终于直接开口对上许攸了。“如你这般张口便来,肆意抨击固然简单,因为败局之下,谁没有过错……可现在是说困难的时候吗?总得去做事,总得有取舍吧?!真如你所言,莫非咱们就在这梁期城等死?!”   许攸一声冷笑,却没有与辛评辩解的意思,而郭图、辛毗等人却是趁机开始大声议论到底要不要与鞠义媾和……只是,随着实力强大的兖州派系武将们保持沉默,河北派系的领袖沮授一言不发,他们的议论却始终像是在隔靴搔痒一般,根本难以起到定夺的作用。   “子远。”而不知道过了多久,袁绍忽然睁开眼睛,并松开扶额之手,登时便使堂中鸦雀无声起来。   不过,可能是这一声喊时争吵声尚未停止,许攸并未听到,所以对这声招呼也并无作出回应。   袁绍怔了一下,干脆直接起身,复又在堂中文武的肃然中缓步向前,直接来到堂前那个角落里,却竟然对着许攸拱手一礼,鞠躬到底:“子远,你说的对……鞠义这种武夫跋扈悖逆之举固然不值一提,但此时却不能忽视人心……元图还没有回来,公台又死在了阵中,请你告诉我,真的没法子了吗?”   许攸坐在角落里,拢着袖子侧身定定看着身前对自己行礼之人那一头短发,久久不语,而袁绍却居然一直保持着拱手俯身之状。   堂中鸦雀无声。   “本初不该拜我的。”隔了不知道多久,许攸方才长喘了一口气,然后语气微颤。“能替本初解决此事的,只有三个人,我刚才已经说了……便是沮授、李进、程武三位。”   袁绍并未直腰,却微微一怔,抬起了头来,并略有醒悟。   “此时咱们新败,只有沮公与这个本地人能安抚邺城人心,而李退之却是他的兵马特殊……他的核心部众俱是宗族附属,是他的族人,此时固然兵败有所损伤,但只要不让他们立即对上北地突骑,却绝对是能立即再战的。”许攸坐在那里急促解释道。“至于程武校尉,他的父亲程仲德才是东阿人心所在,薛房的部众见到程武一定会动摇。所以,本初现在应该去拜一拜这三个人,请沮公与带着镇东将军印和平原侯的印去邺城假装允诺于鞠义,并让他趁机接手邺城,并率众尾随出击;然后让李退之在邺城东面的道路上做好埋伏;再让程武校尉随行,等开战后招揽鞠义部中刚刚兼并的薛房部……前后夹攻,三人齐力,一定能成功的!”   袁绍毫不迟疑,转身对着最近的程武便是一拜,程武吓得面色惨白,直接在地上大礼回了过去。至于李进与沮授,各自叹气之余瞥了眼坐在角落里的许攸,却又赶紧抢在袁绍之前俯身回拜。   堂中大议就此结束,且不提看到了一线生机的袁绍毫不迟疑,即刻行动开来。只说这日晚间,作为车骑将军府主簿,在军中权力极大的郭图却是孤身一人,拎着一壶浊酒,来见梁期城中实际的主管者辛评。   当然,战败之后,梁期城内外纷乱……虽然此地作为之前袁军的大本营多有准备和贮存,但伤兵、溃兵的安置,建制、组织的恢复,都是麻烦事。更别说此时公孙珣大军左右包抄,鞠义在邺城乱折腾,都是公开着来的,根本瞒不住,以至于城中的惊慌情绪愈发明显了。   所以,辛评一直忙到子时之后方才满身疲惫回到城中居所之中。   不过,郭图似乎也知道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私下见到辛评,倒是一直从容,一壶浊酒配上足足两顿四碗烂肉面,已经被他喝光,反而弄的陪坐的辛毗多少有些不安。   “公则此来可有事情?”辛评见到郭图,却只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意思,其人先去净面洗手,然后又慢慢吃了一碗烂肉面,复又整理干净、撤下碗筷,方才从容在后厅中与对方隔案相对。   而辛毗则在侧面坐下相陪。   “就是因为没事情,方才来寻旧人的……说起来,咱们从十几岁在郡中陈公那里相识算起,居然已经有快二三十年的交情了。乱世当中,二十余载旧识,又同在异乡为异客,仲治难道要赶我吗?”郭图满脸戏谑。   辛评闻言也一声叹气:“公则来寻我,什么时候都行,但非常时期,军务繁忙,你又是车骑将军府主簿,与其在我这里一坐一晚上,还不如当时随我一起整饬一下军务……也省的被人说闲话!”   “说什么闲话?”原本捻须而笑的郭图忽然凛然起来。“今日许子远在堂中,就差骂出来咱们颍川诸人于时局而言皆是废物这话来了!这种情形下,难道还怕人说闲话?!还有你在这里瞎忙,到底有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在为别人做嫁衣?!”   辛评沉默以对,辛毗原本要说话,但见到自家兄长沉默,却也只好将话咽了回去。   “辛仲治,你莫要装样了!”郭图愈发气急。“谁都知道如今这个局势下,在魏郡这个地方,咱们颍川人已经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了!你今日如此辛苦,也绝不可能真的夺来主事之权……逢纪这人果而无用,注定不能执掌大局,主公用他不过是堵兖州人的嘴罢了,待邺城夺回后,必然是沮授以大功与河北本人的身份接手总幕府之任!”   辛评终于开口,却依旧从容:“沮公与才能过人,忠贞有度,兼有志气,而且正如你所言,他是如今河北本地人的天然领袖,正该为此任。所以若他来总揽明公幕府,在下是心服口服的。”   “足下少说了一个理由。”郭图见到对方开口,放心之余复又冷笑起来。“人家还有陈公台死前的‘遗诏’呢!不光是河北人,兖州人也认他!只是陈公台‘遗诏’中还说了,说你辛仲治跟我郭图一样是个不足以托付大事的废物!”   辛评终于攥拳动容。   “仲治。”郭图恢复常色,感慨言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之间真不要再虚与委蛇了……现在的局面是,咱们这群颍川人,前后为主公辛苦了数年,你甚至辛苦了十几年,要功劳有功劳,要苦劳有苦劳,到了今日却要被这些本地人给排挤出去了!都说沮授这个人才德兼备,智力过人,还有做一番事业的大志,我不否认,可你辛仲治难道不是一模一样?你难道不是少怀大志,想要做一番事业出来?仲治,我直言相告,我觉得你绝不会心甘!正如我绝不会心甘一样!”   “不甘又如何?”辛评终于感情外露,直言相对了。“这个局势怎么可能翻过来?现在确实是我们于明公那里没用,只有沮公与、李退之那些人有用!”   “那就颠倒乾坤,让他们无用我们有用就是了……”   “胡扯什么?!”辛评愤然起身,勃然作色。“什么叫做颠倒乾坤让他们无用?!难道要我为私利去坏明公大局?!郭公则,咱们一千个一万个难做,也不能做背主之人吧?!你整日喊主公,我只是明公,但天下人都知道袁车骑是我们的君,我们是袁车骑的臣……一个士……咱们自幼读书,《礼记》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成了背主之人,便是从修身这个底子上便垮了!而且咱们家人也在邺城,真要是坏了他们的事,便是齐家也一并可笑起来了!”   “我何尝是让足下背主?!”郭图也跟着厉声相对。“我只是想到一个妙策,可以让主公重振雄风之余也让我们颍川人得势罢了……而且足下何必跟我讲什么《礼记》?!我们颍川郭氏,家传的是《小杜律》,讲的是法家势、术、法!邪门歪道,却又独到之处,足下到底要不要一听?”   “说来!”辛评端详了对方一眼,到底是重新坐了回去。   “此事简单……”郭图冷静下来,却是朝着一直不安的辛毗轻松一笑,然后从容言道。“我们其实并非无用于河北,而是无用于魏郡,或者说是冀州,这是咱们这些颍川人替车骑将军谋划韩馥时种下的因果。”   辛评微微一怔,却也是捻须颔首:“公则继续。”   “而沮授之所以能得用,许子远其实已经说得很透彻了,不仅是他的本事,也是因为他是本地士人领袖,在本地有人望……”   “公则兄是说换地方?”不待辛评开口,旁边的辛毗却已经都醒悟了。“只是往何处去?邺城乃河北之首府,天然重镇,只要是与公孙珣交战于河北,便不可轻弃吧?而若是弃河北,且不说于大局如何,真退到了兖州与公孙文琪隔河对峙,兖州那些人能让我们更好过?恕在下直言,沮公与到底是个有才能有道德有大志的君子,而兖州那些人,若再来个陈公台一般的人物,咱们就真的无立足之地了!”   “兖州当然不能去,有陈公台死前的说法,去那里咱们是自寻死路!”郭图不由翻个白眼。“也不能轻易言弃邺城……但可以去清河或平原,而且机会就在眼前!”   辛氏兄弟怔在当场。   “我说四件事。”郭图正色言道。“其一,许子远今日之策,确实厉害,沮授、李进、程武三人此去必然能覆灭鞠义、夺回邺城,你们以为然否?”   辛氏兄弟齐齐颔首。   “其二,因为此事的耽搁,等邺城夺回,军中稍作喘息,恢复行动力后,恐怕公孙珣大军已经完成包裹了,最起码西面关羽率三万精锐,绝对有能力连结上党,插回朝歌!”郭图见二人颔首,不由眉飞色舞。“其三,相较于西面关羽这一路身后有并州做依仗,东面审配这一路却明显有漳水阻隔,后勤不便,而且他渡过漳水后,并无援护,乃是三面皆敌的局面,所以我估计以公孙珣的智计绝不会在这一路投入太多大军,以免大胜之下反遭大厄……最多是一万弱兵,占住广宗这座要害城市,以顶住我们的腰腹即可……”   “你且住。”辛评忽然好奇。“这三件事我都颇以为然,可是这些军情如此详细,什么三万兵精锐,一万弱兵的,你是从何而知?!如今梁期城明明是做孤城、死城啊?回来的军官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已。”   “我自有情报来源……仲治不必多问。”郭图摊手作答。“反正过些天,这些军情你迟早会被探知,对不对?”   辛评若有所思,却是不再多言。   “那敢问公则兄,第四件事是什么?”辛毗好奇追问。   “第四件事,便是咱们的主公袁车骑,表面上镇定自若,诚恳待人,实际上已经被公孙珣给一仗打怕了!打懵了!心里已经对北面邯郸那位卫将军畏之如虎了!”郭图凛然对道。“故此,待邺城夺回后,咱们趁机劝他不要亲自在此固守,而是请沮公与总揽幕府,坐镇邺城,再请他袁车骑明攻广宗,以作破局,实移平原,以作退缩!他一定会答应的!当然,这个不能直接说,只请他亲自出兵向东,去攻广宗,以重振军威便可……而他一旦出去,到了广宗那个三郡交界之处,不是移镇,也是移镇了,届时沮授留守魏郡,真正大局岂不是你辛仲治说了算吗?”   辛毗心中恍然,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而等他看向自家兄长,却不料辛评只是沉默不语。   “仲治兄,我多说一句……”郭图感慨起身道。“这不是小人之举,而是一举两得……咱们经营两载,一朝大败,如今这个局面下,正该回身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小心经营身后,然后再图反扑。与邺城相比,平原这个地方北面有渤海,西面有清河、魏郡,西北有安平、河间,本就是守势之下的天然河北根基之地!言至于此,告辞!”   辛评枯坐不应,而郭图却是不以为意,兀自离去,只有辛毗赶紧相送。   而片刻之后,辛毗匆匆回来,却见到自家兄长依旧枯坐于灯火之下,神色严肃而又淡漠,却是不禁将心中疑问给强行按了下去。   “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来便是。”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亲弟的疑虑,半晌之后,辛评反而主动开口。   “郭公则说的极好,可这计策我总觉的哪里有些不对。”辛毗正色相询。“还请兄长解惑。”   “当然不对。”亲弟面前,辛评难得冷笑一声。“这么做,便是要卖掉魏郡与沮公与的意思……若是大军在魏郡诸城防守,明公也在此处坐镇,哀兵之下,坚城大寨,卫将军未必能速胜,说不定便能耗到对方气力不支,或者天下大局有变那一日。但若主力去攻什么广宗,咱们明公也脱身出魏郡这个包围圈,去了广宗东面……那不管是去平原还是清河,又或者真在广宗城下蹉跎,魏郡就都是实质性的弃子了!我问你,沮公与是神仙吗?给他一个魏郡,他就能抵挡八九万北地大军的包抄?!”   辛毗恍然大悟,却又赶紧再问:“还有刚才兄长问的事情……这郭公则的军情从何而来?”   “能从何而来,必然是他族弟郭嘉让那些放回的军官专程送来的。”辛评愈发嗤笑不止。“而且其实何止他们郭氏?荀氏中荀公达也在卫将军处受信重;沮公与的弟弟沮公祧干脆是卫将军旧人;审正南也只是摔断他侄子的腿,却反而让审荣在魏郡从容立足;还有许子远本人,想他居然能靠与卫将军旧情说服敌将战场上放他一马,简直匪夷所思……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俱都安排好了后路!所谓修身不误齐家,治国自然能安天下……倒是咱们辛氏,之前未免老实。”   辛毗终于恍然,而他虽然还有心再问一问自家兄长到底准不准备应下郭图移镇之策,却又一时觉得此问太过敏感,所以不免沉默下来。   “此番许攸之计确实惊艳,邺城必然克复。”又等了许久,辛评忽然再度主动开口。“待到彼时,愚兄会向明公推荐佐治你为梁期城守将,你带族中一半家眷在此留守,要恳切奉公……而到事不可为时,你却不妨体面请降,在卫将军处为咱们辛氏求一个生机……家族传承百年,不能毁在咱们兄弟手上。但要记住,一定是魏郡大局崩坏,实在是没有出路后才能降服,之前一定要尽量用心防守,显出自己本事之余绝不可以轻易负了袁公,以免贻笑大方。”   辛毗心中剧震,然后缓缓起身向辛评行礼。   辛评心情极度糟糕,又疲惫至极,仰头闭目受了对方一礼后,却是挥手赶人了。   辛毗小心告辞,终于是没有问自家兄长有没有接受郭图的建议……因为自家兄长的选择已经不言而喻了。   ……   夜色深远,秋风瑟瑟,公孙珣正在邯郸城下大营中写讣告,或者说是这年头的死亡通知书……这是当然的,虽然是大胜,但公孙军中也不可能避免死伤残废,而虽然绝大多数时候兵员的性命来由其实并不可考,但从辽西一战后,如果能做公孙珣从来都是让身侧义从来做,然后尽量亲自参与的。   “公达何事?”而好不容暂时停笔,准备先休息之时,公孙珣一抬头才发现居然有人相候以久,却是有资格未经通报入帐的荀攸。   “有件事情忽然想起,所以来问一问明公。”荀攸赶紧正色向前。   “说来。”   “明公,审正南在广宗为诱饵,固然看起来诱人,但袁绍一定会中计吗?若其人留在魏郡死守,我军真要攻城拔寨打硬仗不成?”   “当然不会,攻坚城,打硬寨之事,除非事关生死,否则我能不做就不做。”公孙珣坦然答道。   “那明公必然有让袁绍东走广宗的计策了?”荀攸难得疑惑。   公孙珣见状不由失笑:“公达也有不知的时候吗?”   “人非神圣,何能全知?”   “你是灯下黑罢了。”公孙珣以手指向案上蜡烛笑道。“我且问公达,郭图是何等人,你知道吗?”   荀攸半是醒悟,半是难得轻笑,却依旧有一丝疑惑。   “那辛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公孙珣继续追问。   荀攸依旧微笑点头:“不瞒明公,这些都是郡中旧人,而且郭公则还与我同时奉公于郡府中过……不过,主公若是用反间之策,那郭公则其人或许略可调动,辛仲治到底是有几分士人姿态的,还有沮公与,听田元皓说是个真正的才德兼备之士。”   “不止是才德兼备,还有大志。”公孙珣一声叹气,复又愈发失笑起来。“与元皓,还有公达你一样,都堪称国士……说起来,公达还记得咱们初见之时吗?”   “未央宫前明公雄姿英发,鞭笞天下,属下不敢忘记。”   “那你知道我为何明知天下英才皆出身世族,却依旧要当众喝骂,并推天下崩坏之责于彼身吗?”   “……”   “因为那本就是实话。”公孙珣端坐在案后,不顾旁边做文书的贾逵、杨修、法正等人偷看,也不顾荀攸立身在前,扬声而对。“这天下落到今日这份上,汉室落到今日这份上,就是他们和天子、权贵做的孽……我其实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是想说,世族中是有道德楷模的,就像你荀公达不就是如此吗?他们不比灵帝之昏悖天下尽知,也不比豪强不法随处可见。但是你想过没有,天下本就是你们世族和豪强、天子共有的,那天下坏成这样,不是他们做的孽,难道是这些连名字都一个个伯仲叔季、三四五六乱取的庶民做的吗?”   “……”   言至此处,公孙珣不由摇头:“我不否认天下之英俊出于世族,但彼辈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明明和豪强一样为州郡之主,和天子、权贵一样为天下之主,明明心里还觉得地方和中枢都该自己一力做主,而且一以贯之的去争权夺利,可等到出了事情后,却说地方只是豪强弄坏的,中枢是天子和权贵弄坏,自己殊无责任!这不是很可笑吗?”   荀公达无奈俯身请罪。   “不是说你。”公孙珣继续笑道。“你荀公达的道德我是钦佩到极致的……我说的不是某一个人,你同乡辛评、郭图,还有之前的陈宫,看似清浊不一,看似德行不同,看似性情分明,但实际上却都是一回事!地方上的,都觉得这地方事情应该是自己做主;袁绍身侧的,都觉的这中枢事该自己来为!”   荀攸一声叹气:“属下明白了……陈宫既死,袁绍身旁权责空缺,兖州、冀州,南阳、颍川,诸派系之间不争也得争,这与他们的首领能否看重大局无关;这正如鞠义之事,便是兵败之后,军心涣散,便是没有鞠义武夫难制,也有其他将领渐失畏惧之心。总之,既然兵败,袁军便会失控离散,这就自然有了用反间之策的缝隙。”   “不错,我在听说鞠义在邺城举止之前,便以公达的名义让人给郭图送了咱们的军情布置。”公孙珣望着明显怔住的荀攸微微笑道。“因为我知道,但凡袁军内部生出间隙,无论谁占上风,坏事者必然是郭公则,其人必然会助我一臂之力……还望公达不要怪我擅自处置。”   荀攸回过神来,一时苦笑。   “还有多少人的讣告未写完?”公孙珣忽然扭头向那边同样发愣的几个小子询问道。   “还余六百人整,明日便能书写完毕。”杨修脱口而出。   “分一百个与公达。”公孙珣幽幽叹道。“公达的文笔不是你们能比的……”   荀攸俯身称命。   ……   “汉末,本朝太祖既锦杀魏越,心中思过往,郁郁难平。时贾逵、杨修、法正俱在军中,私论此事。逵曰:‘君侯为大事者也,不以私情而徇,而以重赏为恩威。’正对曰:‘君侯固为大事者,然未必以情论,十万大军猬集,诸将军在侧,今日不刑魏将军,将来何以存诸将军?’修哂曰:‘谬矣,昨日理军报,见君侯亲书焦校尉家人做唁,不杀魏将军,何以对焦校尉?’众默然。及晚,正出首告修窥军书,太祖怒,并笞十,令书全军唁讣。”——《世说新语》·谗险篇 第十章 文武同旧患   “李进何在?!让李氏子来见我!为何不来阵前见我,不敢吗?!”   初冬时节,草木凋零,邺城城东七八里外漳水南岸的一个狭弯畔,夕阳下,新出炉的平原侯、镇东将军鞠义负伤多处,满身是血,早已经失去了逃生的希望,然而其人依旧率十余亲卫负隅顽抗,拒不投降,而且傲戾之气依旧如往,居然临阵厉声呼喊对面主将,昔日同僚,并出言不逊。   其人连喊数遍,并无人相应,但前方包围着此人以及极少残余的李氏士卒却多有停滞,并朝身后某处频频回顾……很显然,李进其实就在前线。   “毕竟同僚一场,李将军何妨去见一见,若是有什么身后之托,想来也是无妨的。”说话的乃是郭图,其人就在鞠义左侧某个小坡后面的盾阵之内,正朝李进好言相劝。   原来,不要说李进了,沮授、程武,还有此次随行的主簿郭图俱在此处,距离鞠义不过百余步而已,此时后者奋力嘶喊,四人倒是全都听得清楚。   不过,明显是以监军身份过来郭图如此和气,李进却有些不以为然:“郭主簿何必开玩笑?鞠义这厮来历大家都清楚……平原大族出身,却因罪被整族发配西凉已经数十年,俨然是个罪羌做派,董卓乱后他仗着手里有些亡命之徒,趁机迁移回乡,半道上却又跟了韩馥,然后又被咱们袁车骑收纳,所以跟谁都不合不来,跟谁也都无交情……此时喊我,能托付什么后事?无外乎是死前恶心一下我罢了!”   “我听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郭图嗤笑以对。“再说了,鞠将军从河内立下救主大功之后,从征虎牢,吞并青、兖,收降泰山黄巾,苦战旧渎,进军渤海,两战邯郸,还有之前那一战……功劳苦劳俱全,若真是有好言语,回去见了主公,也是能交代的。至于说临死前有恶言,那便恶了就是,反正都是要李将军你去下杀手的,难带还怕什么恶言?”   李进一时摇头,但看了看殊无姿态的沮授与程武后,却还是扶着腰中佩刀上坡去了。   另一边,鞠义既然见到披挂齐整的李进远远出现在满是尸首的小坡之上,却是拄刀而立,仰头大笑,笑完之后方才戏谑相对:“我还以为你自觉无颜见我呢,竟然敢来?”   李进听得有些烦躁,也是当即扬声反问:“我有什么不敢来的,我们是有旧交还是如何?且今日之事,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吗?”   “如何是我咎由自取?”鞠义立即收笑厉声反问。“你的兵马虽然特殊,能够约束得当,但同样是领兵之人,你难道真不知道我的难处?兵败之后,部曲死伤惨重,哪里能约束的住?当时败成那样……于禁为了活命只能投降,我为了活命也只能让他们去抢,可一旦抢了邺城,还能如何?!”   李进闻言也是不由叹气:“事到如今说这个有什么意思?鞠将军,咱们同僚一场,真要是有什么后事,譬如你在平原的族中幼弱,我一定尽力而为。”   “我并无后事交代,袁绍这人你还不知道吗?外宽内忌,我这次差点陷他于绝境,他一定恨我至极,便是不恨我,兵败之势下,为了抑制咱们这些领兵之人再行仿效,也一定会严厉处置我族人的……”   “那你喊我干什么?”李进愈发不耐。   “自然是想当面质问于你……同为武人,你为何要助他们杀我?”鞠义终于愤然问出了心底之怨。“程武是因为我夺了他乡人薛房兵丁;沮授是因为我部劫杀了他同城亲友;便是袁绍要灭我族我都不恨,因为我终究叛了他;至于郭图、许攸那些出谋划策之人我更不在意,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你呢?杀了我与你有什么好处?!我若做成了平原侯,以你们李家的威势岂不是能堂而皇之割据半个兖州?今日死便死了,我只是不甘死于你手……天下人皆可杀我,独你不该!”   “鞠将军,你把在下当成什么人?”李进听的简直好笑。“武人?割据?天下如今乱成这个样子,到处都死人,到处打仗,不就是因为仗着手中有些兵马便肆意妄为的人太多吗?可从董卓开始,到那些哄据郡县的盗匪,哪个不事生产不懂人心的武夫有好下场?”   “什么生产?什么人心?那是他们不够强!”鞠义面目狰狞。“强如公孙珣,不就可以为所欲为吗?还有那个袁车骑,为什么他之前许我侯爵我会信,还不是因为他有十万大军?!乱世当中,大家都是一样!而你,本该趁着这个时机自立,便是担心大局不敢自立,也可以与袁绍讨价还价一番才对,如何反助他杀我?”   李进彻底没了耐心:“我来此是念在同僚之份,听你有无临终之语的,不是听你来胡扯的……无人说武力无用,但卫将军也好,车骑将军也罢,哪里是只靠着什么武力?而且若只是论什么强弱,我们李氏一开始便能割据东兖三郡了,何须等你一个什么平原侯才动手?”   “原来如此!”鞠义仰天而叹。“我实在是没想到,你这人竟然蠢到看不清自己,明明是个武夫之辈,却妄自学什么大义、人心,然后自以为那些人能看得起你,将你视为同类……可你真不知道吗,这些人之所以用你,敬你,畏你,不过是看中你手中兵马而已,哪里真把你当人了?可笑我竟然要跟你这种愚蠢之辈讲道理……”   “我哪里会不知道这种事情?”李进原本已经准备转身,此时闻言却又回头凛然相对,厉声相责。“鞠将军……我们李氏久在中原腹地,我本人更是在颍川做过一任县令,如何不知道那些士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心底从未看得起我?但仅仅因为如此便可以放任自己乱来吗?乱世之中,我李进区区一武夫,不敢说心怀大志,意图匡扶秩序;也不敢说平生不负于心,不负于人,求个无私无惧;可局势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再如何也总不能学你这种人反过来成为祸乱的源头吧?士人看不起武人,天下人畏惧兵甲,就是你这种人在作祟!”   鞠义一时愕然。   “乱箭射死。”李进回头转身扶刀缓步下坡,同时口中下令。“杀掉之后枭其首,挂在邺城城门上,让邺城百姓知道,为乱者已死!”   左右密密麻麻的李氏族兵不敢怠慢,纷纷准备箭矢。   而就在这时,身后河畔却又遥遥传来一声释然后的冷笑:“说的好像自己真的干净一般,天下纷乱,你不也提刀绞杀其中吗?你杀的人也少吗?一边杀人一边说什么天下秩序,我虽自幼生在西凉,未尝进学,却也知道一句《孟子》,五十步笑百步不就是说的你吗?”   李进在小坡这一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已然面目狰狞……而他这么一回头,周围士卒不敢怠慢,却是立即发箭。   一时间,不敢说万箭齐发,却也是千矢横飞,那一边闷哼之声连起,却是瞬间再无动静了。   李退之长呼一口气,也懒得多看,只是缓步回到了已经解散的盾阵之处。而此时,等在此处的沮授、郭图、程武等人再看向这个中原第一豪强家族中的‘打手’时,目光早已经不同。   “之前实在是没想到,军中竟然藏着李将军这样的人物。”郭图捻须而笑。“倒是在下失敬在先了。”   “李将军洞若观火,通达大义,已经堪称名将了。”沮授也是一声感慨。“之前兵败逃亡之时,才见到典韦,今日一事,才知道足下……想来也是,我军坐拥三州一十九郡,聚十万兵,怎么可能会少英雄豪杰?若早用将军为一面统帅,当日也不至于败成这样。”   至于程武,可能是因为年纪较小,身份也低,不好学另外两位那般姿态,故此,欲言又止之余却是俯首一礼,以作表示。   “此时方做姿态,有何益处?”李进面对三人的恭维,面色却阴沉至极。“鞠义已然伏诛,三位自为吧……我且查验伤亡,稍作打扫,便准备按明公之前吩咐往东面平阳小城屯驻去了,诸位不必管我。”   言罢,其人理都不理这三人,竟然是直接扶刀而走了。   三人望着此人背影,一时沉默,而等到李退之远去,郭图方才回过神来,负手失笑而言:“此时看来,何止是小看了李将军,便是死了的鞠将军也有他一番道理的……这天下一乱,所谓武夫到底是趁势而起爬到我们头上了。不过倒也正常,毕竟乱世当中嘛,兵强马壮方能镇压天下,卫将军也好,咱们明公也罢,虽然各有各的道理,却都还是要靠刀枪来说理的。”   沮授蹙眉相对:“郭主簿到底想说什么?”   “无他,只是感慨我军人才众多罢了……”郭图一声轻笑,旋即肃然。“然后还想顺便问一问沮君,如今固然是一举夺回邺城,使我军稍有回转,可关羽进军神速,已经速取了涉县不说,还在急切南下,俨然是要走林虑回朝歌,再去黎阳,断我军从官渡南下之路,更有审正南东出广宗,隐隐有交割于东郡,包抄整个魏郡的意思……沮君是魏郡本地人,能不能教教我,如今该怎么应对才好?是不是该急切分兵南下,去抢内黄、黎阳呢?然后要不要发兵向东,在广宗处稍作应对?”   “黎阳已经来不及了。”听到对方问及正事,沮授多少也跟着严肃了起来。“但内黄是一定要尽快请明公发兵去抢的,不然邺城便失了南面屏障,广宗更是不必说,必然要立即对上……”   “沮君!”郭图直接打断了对方,然后不顾程武在侧,正色言道。“鄙人其实不是问这个,而是想以此事向你求一个准话……此处并无外人,请沮君直言与我,梁期一战如此大败,人心坏到这个地步,这魏郡到底还能守不能守?”   旁边程武当即面露恍然,这才像是郭图这厮真正该问的话。   “在下以为,若能倾力而为,一冬一春,总还是可以的!”沮授也是毫不迟疑给出了答案。“首先,魏郡虽然一马平川,可却有滏水、漳水、荡水、黄泽、鸡泽等河流湖泊稍作遮蔽与延迟;其次,不仅邺城本身高大,兼有数个支城环绕,更远的地方,南有内黄,北有梁期,东面更有魏城、葛城、斥丘、元城、馆陶等诸多城池……说一句城池密布,相互连结以成犄角,总非是虚言;非只如此,卫将军兵马野战无敌在于北地突骑,可北地突骑焉能攻城?最后,还要考虑时节,马上要入冬了,冬日攻城有多辛苦,卫将军舍得吗?而开春后,以卫将军那种顾虑长远的性格,要不要分心安排春耕,以防万一遭遇饥荒呢?而一旦身后大面积春耕,他的后勤保障是不是就会受限?所以,在下说一冬一春,便是有城池损失,可保住邺城本身来控制魏郡核心之处,总还是可行的!唯独明年春后夏至,那就真不好说了……”   “这就足够了!”郭图不由轻笑接口。“明年夏至,咱们也能缓过气来的,彼时说不定就是咱们去找他了……”   沮授不置可否。   “沮君啊。”郭图稍作迟疑,忽然向前一步,逼近了对方。“得你一言,稍作心安,可还有件事情……不知鄙人能否将刚才你说的这个魏郡防御策略稍作整理,以你我共同的名义呈送给咱们主公?”   沮授稍作警惕。   “沮君。”郭图见状也不在意,倒是干脆露了底。“我直言吧……主公麾下,派系繁杂,但归根到底无外乎是本土派与外来派,外来者多有资历,而本土者却不愿意外来者居于其土还在其上,这是天然竞争之势,躲不过的。而本来咱们主公起势太快,不得不多倚重于本土三州人士,以作安抚,这就有了陈公台之前宛如副君一般执掌三州大权。而如今兵败,陈公台也去了,主公看似是用了逢元图这个元从之人,可大败之下,却只会更加依仗你们这些三州本土之人,绝不会稍有削弱的,用逢元图更只像是不得已下展示主君权威罢了。实际上,有陈公台死前遗言摆在那里,辛仲治无能为事,那能接手幕府实权的,人尽皆知,就只有你沮公与一人罢了……”   沮授定定看着对方,既不言语,也没有任何表情流露。   “鄙人知道沮君的心思,足下爱子丧命,家乡被劫掠,兄弟相战于故土,什么争权夺利之事在足下看来都不以为然……但是沮君,既然上了船,就身不由己了,足下一个士人,当日受了主公亲自大礼延请出山,难道还仕二主不成?一败之下,车骑将军所属各处什么问题都难以再遮掩,值此存亡危急之冬,足下难道还能弃主公而走不成?”郭图依旧从容。“大势之下,何止是鞠义、李进、于禁这些领兵之人无奈,大家都身不由己。来之前,鄙人与辛仲治恳谈过了,他到底是个顾全大局的君子,愿意不再与足下相争;而鄙人是个不修经典,却善法术的小人,无论如何,鄙人是想继续做事的,继续寻些权责的……这个方略,鄙人替足下送过去,而且还会趁机正式推荐足下总揽幕府,统领魏郡大局,想来主公在这个时候看到咱们和解,多少会欣慰的,并依旧信重于我。足下以为如何?”   沮授依旧不语。   “我知道,足下看不起鄙人,看不起鄙人如此局势下还想着保全自己的权位,但足下真要为此事便赶尽杀绝吗?我们颍川人就该为了当日驱除韩馥一事死无葬身之地?”郭图还是不以为意。“这样好了,鄙人就这么去做……足下真要是不耐,可以上书主公,将鄙人的阴私心思直接说出来,看看主公会不会将鄙人逐出幕府?其实,如此局势,若非一日为主,终身从之的道理摆在这里,鄙人倒还真想跳到卫将军那里求个位置呢!”   言罢,郭图也扶着腰中佩刀,如之前李进那般自顾自昂然而去了。   程武看着后半程根本未说话的沮授,欲言又止,而沮授却是终于不由尴尬一笑:“程将军怎么看?”   将军一言非是客套,而是此番前来临阵招揽乡人旧兵之前,袁绍已经正式给了程武一个中郎将的身份。   当然,程武倒是依旧小心如前:“小子年轻,如此大事如何敢轻易置喙?只是来之前家父有所言,说让我小心保全自己之余,大事尽从陈长史,而如今长史既亡,我也只是不知何去何从了……沮君,你是个君子,如今诚心问我,我只有一言,那便是不管让我从辛仲治也好,从沮君也好,亦或是让我从李退之呢,你们这些真正的人物总得有人站出来让我们去从才行,而不是这么乱下去!”   “时来天地皆从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沮授一时感慨。“这话是当日田元皓在魏郡居住时,从卫将军信中学来说与我听的,今日看来真是精辟……之前明公势力越滚越大,那兵败一时也好,稍有失措也好,内外纷争也罢,万事皆可容忍,而如今一朝势颓,却又处处皆为险域。但偏偏人在其中,避无可避,我……我倒是羡慕令尊的先见之明,早早抽身于侧。”   话语中途改意,程武却是已经心下恍然。   说白了,以沮授的智计和眼光,心里始终是信不过郭图那种小人的,也不信此人会如此坦诚与老实,但是这种局面下,沮授又能如何呢?他的上位是必然和唯一之解,而且哪里没有麻烦?   譬如说,袁绍身为主公,一败之下看似志气仍在,而且屡有振作之意外显,可其实真正有眼光的人早就看出来他内心畏惧失态,至今未没走出那日大败阴影,多日间殊无谋划决断,只是被辛仲治、许子远推着走而已……那么主公如此,你让下面的人怎么办?   然后是军事上的麻烦,公孙珣的大包抄策略已经来不及阻止,接下来何去何从?关云长三万大军绕后,审正南东出漳水进取广宗,虽然说沮授认为可以守,但真守起来是那么简单的吗?没有一败涂地的风险?   而且这还只是目前的情况,别忘了,鞠义的尸首还在旁边,脚下还是战场,刚刚就有一场差点让袁绍差点彻底覆灭的大乱被消除。至于随着战败的消息传出去,南面中原诸侯会是什么动向?三州其他地方又会不会出乱子?恐怕都不好说。   那么与这些事情相比,陈宫之死与其遗言引发的派系斗争,固然严肃,固然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严重后果,但最多只是诸多严重的麻烦之一罢了!   既然略有所得所思,程武也不多言,而是在拱手一礼后,同样匆匆而去,却是准备趁着邺城收复,道路暂时通畅,赶紧往苍亭写信求教亲爹去了。   一时间,初冬落日,竟然只有沮授一人孤身立在漳水之畔,残肢断臂之间,萧瑟无助……恍惚间,其人再度想起了自家胞弟与爱子,不由一时黯然。   平心而论,若非他自己心存大志,又自矜才能,想要于乱世中龙鸣于九天,否则何至于今日至亲一分为三呢?稍有自责也是寻常心。   但是,沮授终究是沮授,其人很快恢复了清醒,而且也想的清楚,天下离乱,四海皆战,如他这般有资格参与一手的,到底还是了不得的人物了,真要是如寻常百姓,乃至于闭门不出的士人,恐怕早就全家死在乱兵之中了。   邺城堂堂河北第一重镇,冀州首府,不也是在一年内被盗匪和败兵连续劫掠两次吗?于军事大局而言,两次都迅速夺回,似乎并无严重后果,但身为久居邺城的本地人,沮公与却是比谁都清楚,到底有多少无辜士女百姓,在两次乱中死于刀兵之下!   乱世如此,他一个心存天下自矜有能的士人,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顾影相怜呢?   一念至此,沮授也是握紧腰中佩刀,抢在落日之前昂然而去了……夕阳西下,只有被剥去衣甲的残肢血尸渐渐冻僵于河畔。   ……   “建安初年,冬中,珣既破袁绍十万众于梁期,威震华夏。前,绍破泰山黄巾数十万,编制齐略,以作屯田,然秋日得粮,多索为军用,屯民不得果腹,又有主屯田事曰公孙犊者,贪鄙无度,压迫过甚,动辄刑杀屯民。及闻袁绍败,犊所属屯中有曰管亥者,黄巾旧将也,乃召旧属泣曰:‘昔日降者,以绍为安天下者也,今观之,喧嚣小人也!且冬日冻饿,犊亦暴虐,谓安亦死,乱亦死,则何弃黄天之志?’遂以黄天杀犊为号,起而复乱,聚众十万,攻略郡县,出入泰山内外,而绍不得治。”——《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一章 鱼困自见水   公孙珣与袁绍在梁期城外发生直接军事接触的那一天,曹操其实距离彼处并不远,具体来说他当时正在黄河畔和河内张杨一起围剿流窜中的黑山贼于毒。   二人配合出色,趁着于毒军渡河过半的时候突然一起出兵,成功将于毒部分割在大河南北。其中于毒的部属大部尚在北岸,在号称白兔的睦固带领下为张杨所逼降,而于毒本人和他的精锐本部则在死战之余仓惶逃入能遥见黄河的胙城,然后被尾随而来的张、曹二人亲自引兵团团围住。   到此为止,于毒被半渡而击,辎重全无,缺衣少食,大部投降之余本部也多有伤亡,而胙城虽然坚固却只是个要害小城,本身没有贮存,根本待不了许久……完全可以说此战已经尘埃落定。   但就在这时,一骑自北面而来,带来了公孙氏与袁氏二十万众战于梁期城下,然后公孙珣一战而破袁绍,随即邺城生乱的情报。   曹操和张杨都不是什么有所恃的主,恰恰相反,他们的生死存亡与局势的平衡息息相关,不然也不会选择接受袁绍的邀请来帮对方清理后路了。所以,此时骤然闻得袁绍大败,公孙珣速胜,虽然早就对这个结果有过考量,可依旧辗转反侧,一时难安。   而翌日,张稚叔率先忍耐不住,直接告辞,引全军渡河北归去了,随即曹孟德在试图招降于毒未果后也顾不得太多,干脆扔下对方,自顾自南下陈国……或者说,因为没了王也没了相,又被孙文台转手送给了曹操,说是陈郡也无误的大本营去了。   经此一事,于毒死里逃生,决定率残部向自己曾经待过许久的泰山进发,寻个出路且不提,另一边曹孟德引军南下,沿途却是思索不定,始终觉得前途迷雾环绕,难以自安。   一直到了陈郡陈县,见到束发出迎的长子曹昂,以及留守文武,其人方才收起那副迷茫姿态,恢复了往日的那副智珠在握的开怀模样。而得知义兄孙坚派使者前来,说是前方已经攻破宛城,所以准备带走之前安置在此半年有余的妻小往南阳安置后,他复又重开筵席,大宴宾客……一则迎客,二则送归,三则贺胜,四则慰军,五则庆祝冬至。   总之,以曹操的脾气,想要喝酒总能找出来十个八个不重样理由的,更别说这还是刚刚出兵回来,多日未曾沾酒了,故此众人也见怪不怪。   于是乎,宴席大开,虽然多有酒水,却菜肴乏乏,只是之前公孙珣相赠的火锅热汤,放些面食、肉类,吃多少下多少罢了……这倒是更符合曹操这人喜欢热闹却又简朴的性格了。   然而,宴席之间,欢声笑语之际,忽然又有驻扎在沛县的心腹大将乐进送来明文信报,说是泰山那边袁绍的屯田之所发生动乱,有黄巾贼降而复叛,所以专门发函询问曹操是否要暂停丰沛屯田之地的冬日集训,以作防备。   “文谦太过小气了。”曹操此时已经有了五分醉意,闻言先是将手中信函交与左右夏侯惇、曹仁、曹洪等人传看,却又不顾还有客人在前,直接捧樽而笑。“袁绍所部屯民之所以反复是有缘故的……一个是他的屯民本就是收降的黄巾贼居多,其内部自有联系;再一个是他并吞三州时进取过快,所任之人良莠不齐,管屯民的人多有污浊之辈;最后一个,便是他刚刚大败,华夏震动,连那些黄巾降民都知道他在走下坡路,心里不免去了畏惧之意,如此三事,又如何能不生乱呢?”   左右文武,还有孙静等客人,自然纷纷颔首称是。   “可咱们怕什么呢?”曹操一饮而尽,复又拍手而言。“咱们的屯民都是讨董时流离失所的百姓,在沛北主理此事的夏侯妙才又是个极为清苦稳重之人,更重要的是咱们又没有吃败仗,恰恰相反,文台兄这才一年不到便全取汝南,复又夺取宛城,堪称势如猛虎……局势如此,何谈不安?又能有什么不安呢?”   而言罢,其人便不再理会这封书告,而是举杯再饮,席中众将纷纷失笑,也纷纷仿效痛饮。   不过,连饮三杯之后,曹孟德梗起脖子环顾左右,见到席中这些属下个个言笑晏晏,并无一人面露忧色,却又忽然心中黯然起来,干脆直接翻脸,假托醉言,中止了宴席。   曹操骤喜骤怒,众人完全摸不清头脑,也只能纷纷离去。   “将军忧虑局势,正该诚心询问左右才对,如何能先虚言哄骗,却又骤然失态呢?”就在曹孟德心情郁闷,驱除众人后准备自斟自饮之时,耳畔却又有人冷不丁的出言询问,而且一语道破其人心事,便赶紧抬起头来。   原来,宾客、属下纷纷告辞之余,这堂上宴饮之所,除了夏侯惇、曹仁、曹洪等心腹宗族兄弟以外,竟然还有一个佩着黒绶铜印的年轻文士留在角落之中,其人器宇轩昂,姿态文雅却不失英武之气,刚刚正是他在说话。   曹孟德怔了一下,然后失笑而答:“足下误会了,我只是适才饮酒之时忽然想起旧交桥公,心中黯然而已,以至于坏了大家兴致,何谈忧虑局势……倒是足下何人,何时到我麾下的,我怎么没有见过?”   下面那人也不在意,同样是微微拱手,然后一边从锅中捞面一边从容而答:“将军弄错了,在下并非是将军麾下人物,乃是颍川许县县令,姓杜名袭字子绪,此番乃是因为接送破虏将军(孙坚)家眷需要人手,而在下治所正在颍川、陈郡交界处,所以随孙幼台校尉到此,却不想正见将军犹疑局势……”   曹操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乃是坐在堂中西面,正是之前孙静的身后,却又不由摇头失笑:“不管如何,杜君为何非说我忧虑局势?也罢……杜君是颍川本地人?”   “然也。”   “不知跟颍川定陵杜伯坚(杜根)是何关系?”曹操脱口而问,看似随意。   杜袭闻言不由肃然,却是一声叹气放下手中热腾腾的火锅面:“祖父才德,袭不及万一,故不敢稍有宣告,以防玷污家名……而将军一语道破,倒让在下有些惭愧了。”   曹操哈哈大笑,倒是放下了手中酒樽,然后将穿上木屐,直接上前到此人身前行礼,口称足下,并连连赔礼:“操无知,本不想露怯,却不料让子绪见笑了!”   杜袭本就更觉得中原诸侯以曹操最为可观,如今当面见到对方这般姿态,不由心中愈生好感,便赶紧起身避开对方大礼,然后上前从侧方扶起了曹操,并躬还礼。   而曹操既然承认了自己心忧局势,便也不再装模作样,干脆伸手拽着对方回到席上,并不顾身份、年龄,亲自为此人斟酒……旁边夏侯惇等人瞧见,非但没有不满,反倒各归其位,并肃容摆出了一副侧耳倾听的希冀之态。   果然,随着曹孟德连奉三樽,其人礼仪备至之余终于顺势提及到了刚才的话题:“子绪方才一语道破在下的心思,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教我的呢?”   杜袭闻言一声轻笑:“将军多想了,小子年轻,见你喜怒无常,这才稍作讽谏罢了,而大局之上,却不敢轻易置喙的。”   曹操闻言带着酒气再度大笑,而笑罢之后方才扶着对方肩膀恳切相对:“子绪何必如此?我是真的存了请教之意……刚才满堂上下,所有人都以为我曹操如今治下蒸蒸日上,再加上同盟义兄处连连得胜,于是一片欢腾……唯独子绪,一眼看出我忧虑于局势,如此眼光,根本就是独立于三郡之上,又怎么没资格替我解惑呢?难道是因为你出仕了我义兄,所以不愿意对我剖腹相对?若如此,我发函往南阳,务必把你请调来,届时,我这梁陈沛三郡虽然狭小,但终究还是能为子绪每年发个两千石俸禄的。”   “将军误会了。”杜袭不慌不忙,继续微笑以对。“在下既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在索求利禄……实际上,将军如此姿态,已经堪称礼贤下士了,而在下受了你刚才一礼,若真有良策能协助将军一二,又怎么会推脱呢?只不过,将军的忧虑所在下是略懂得,可将军的出路在何处,我也没有法子。”   “子绪也想多了。”曹操闻言一时苦笑。“不瞒子绪,我虽然忧虑局势,但其实局势坏在什么地方,我自己竟然也不知道……还请你替我清理一下心思。”   “将军这就没意思了。”杜袭低头捧杯,忽然言道。“你最大的两处忧虑,不正是河北与南阳吗?这种事情,因为将军与公孙将军还有孙破虏的关系摆在那里,当众不好轻言,可私下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呢?”   说完,杜子绪却是不慌不忙,斜眼瞥向自己的肩膀……原来,刚才河北、南阳这四个字一出口,彼处便立即被曹操失态捏住。   曹操见状,也是尴尬,一边松手,一边再度赔罪。   “将军如此礼数备至,那我也不好藏私,便干脆替将军直接说出心底不愿说、不愿想的事情好了……”杜袭见状,更加感慨。“河北一言说白了,就是卫将军之前于河北速胜车骑将军,而车骑将军一败之后,颓势尽显,诸侯们原本期待华北两强之争能够迁延时日的愿望就此落空,于是不免纷纷有大山压顶之意。而同是压顶,和那些朝不保夕或者只求死守门户的诸侯不同,如将军这般心存大志之人,却是格外迷茫,不知道坚持自己的大志还有没有意义!”   曹操一声叹气:“文琪确实太快了,我非是说文琪或者本初所行无道,而是……”   “而是他们所为终究不是自己所为……便是平世,都要争一个主事之人,而乱世当中,人心更散,世态更杂,便是陶谦垂垂渐老、刘表守户之犬,尚有一番自主之意,何况是将军这样有志向的壮年之人呢?真要是见强而降,你我都该还在夏朝称颂太阳呢!”杜袭赶紧安慰。“所以将军不必在意……董卓起势后,这天下便再无权威,卫将军兵马之强、车骑将军家门之盛,又算什么呢?比得上汉室煌煌四百年强盛吗?”   曹操缓缓颔首。   “至于南阳……”杜袭继续言道,却又一时苦笑。“我食孙破虏俸禄,本不该多言,但有些事情,即便我不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而且说了,也未必是对孙破虏有坏处……”   曹操也笑,却又给对方满上了一杯酒水。   “其实,两位将军还有刘豫州正是靠着緱氏结义、睢水联盟,这才在乱世当中站稳了脚跟。”杜袭端起酒杯感慨言道。“可是时事流转,如今却又截然不同……孙将军不知道是真不知还是佯做不知,他在前面不过是一年不到,春后便全取了汝南,秋后更是取了大半个南阳,这两个郡的富足与人口是开玩笑的吗?但曹将军你却困于三强之中,守着陈郡、梁国,还有北沛半郡之地手脚难伸。便是刘豫州,其人明明是公认的豫州之主,却只能以淮南为根基,外加沛南数县枯坐……盟约这个事情,是要考虑久远的,而曹将军第二忧便是明明时局已经时不我待了,却为盟约所束,根本施展不得!”   “这正是疑难所在了。”曹操等对方一饮而尽,方才追问。“子绪如此透彻,却竟然无言语教我吗?”   “确实无力。”杜袭瞥了对方一眼,从容而言。“在下不过是个一知半解却又年轻气盛之人,只见将军困局便忍耐不住想要显摆一二,但其实并无破局之法!”   两侧端坐的夏侯惇、曹仁、曹洪几人不免面面相觑,曹洪更是笑出了声来。   “能看透局势已经很不错了。”曹操端详了对方半日,也只能如此说,却又再三斟酒,以示答谢。   而杜袭却甘之如饴,不顾曹洪等人脸色渐变,坦然受之。   当日无言,第二日,恢复寻常的曹孟德亲自带着自己夫人丁氏与长子曹昂,送孙静、吴夫人,外加孙坚妾室丁氏,以及孙坚五子三女,远出西门十余里外的亭舍处,然后又为昨日宴席失礼赔罪……当然,孙静也好,吴夫人也罢,多少是知道曹操一点脾气的,而且作为孙坚的家人,他们见识过更无礼的做派,倒是不以为意。   非只如此,到了此处,吴夫人更是亲自下车,领着已经束发的孙策和其余子女向曹操行礼答谢,便是尚在襁褓中的幼女孙仁也被奶娘抱出,代为行礼。   话说,这半年间曹操对待这几个孙氏子女倒是视如己出,每有教导曹昂,无论是读书习武,也都将这几人一并唤来,一视同仁……故此,孙策、孙权、孙翊、孙匡等人皆呼曹操亚父,而曹操此时见状也是一时黯然,并亲自上前扶着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大侄子好生叮嘱,让对方沿途照顾好母亲与幼弟、幼妹。   稍作交代,随即,丁夫人复又上前与吴夫人闲谈告别,曹昂也与孙策握手相别,却是还相赠了马匹与刀剑,互约将来。   而当此时,曹操四顾左右,看到落在角落中的杜袭,却居然不顾昨日言谈未能有所得,亲自上前笑言相对,口称足下,并当着孙静的面称赞有加,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说孙文台疏远人才,不如将杜袭转让过来。   对此,孙静自然尴尬万分……是真尴尬,因为孙幼台心里很清楚,自家兄长虽然是中原诸侯中武力最盛的一个,但却也是最不得士人人心的那个,陈国焚粮一事后,虽然孙坚改容换貌,有兼顾文事之意,可又如何轻易扭转呢?   如杜袭这种年轻士人,愿意出仕其实都已经有些孙坚兵威的作用了。   不过,好在杜袭却只是微微拱手,并无多言,多少给孙静留了些面子,而曹操也依旧不以为意。   说话间,那边女人之间也叙话完毕,吴夫人含泪告辞丁夫人,然后带着幼子、幼女分别上车,孙策也随孙静一起打马而行,往南阳宛城而去……然而行了足足半里路,上马随行的杜袭却忽然回身,兀自在孙静的愕然之下打马向东,飞驰来到尚未动身的曹操身前。   曹操同样愕然,但依旧快步上前,尚隔十余步便恳切相询:“子绪是要留在此处吗?若如此,我发函与宛城便是。”   “并非此意。”杜袭在马上苦笑而答。“在下家族俱在定陵,便是有心也要照顾族人为先,只是将军屡次大礼相对,优容有加,袭不能不报……我这里有一个聊聊应对局势之策,不知道将军愿不愿听?”   曹操大喜过望,却只是拱手相对。   “此事易尔!”杜袭也不下马,直接言道。“卫将军大势将成,此诚不可与之争锋,何妨加深中原三家盟约,化为一体?以抗北面之势,以待将来天下有变?”   曹操闻言不由苦笑:“子绪的这个说法其实跟我这些日子所思所想多有相同……没办法,想要顶住北面的压力,只有如此,但具体怎么做呢?”   杜袭闻言终于下马,却是上前来到曹操身边,干脆言道:“曹将军,我有四策,可助你脱得此困……”   “稍待!”曹孟德先是后退数步,朝着杜袭躬身大礼相对,然后复又上前握住对方双手。“请密言之!”   与此同时,随行而来的曹洪直接打马上前,去阻拦准备回头看顾的孙静,夏侯惇则请丁夫人等人稍作后退……一时间,曹操与杜袭周围并无他人可闻。   “其一……约为婚姻。”杜袭压低声音言道。“将军儿女俱全,孙破虏也是如此,既如此,何妨互为婚姻,请曹公子指一孙夫人,请孙公子指一曹夫人?”   曹操想起孙策几兄弟,倒是缓缓颔首。   “其二……请将军即刻亲自往长安谒见天子。”杜袭接下来这句话,却是让曹孟德猛地一震。“曹将军,卫将军大势将成,不是可以直接对抗的……而真要对抗他,那无论是沙场相对,还是朝堂相论,若无天子,则皆不可为!也只有天子,能对覆灭袁氏之后的卫将军稍作威胁。此番让曹将军去见天子,却是要趁着卫将军在河北,一时不能脱身之际,替孙破虏、刘豫州、陶徐州等诸侯一起,阐明汉室臣子的姿态,让卫将军没有借口多为中原之势,也是让将军你有一个进一步联合中原诸侯的资本……天下汹汹,各路诸侯皆有割据之实,汉室政令也难出未央宫,可越是如此,而若将军能够孤身入长安,再加上将军你之前讨董时殊无负汉室之举,则汉室栋梁之名,舍你其谁?便是卫将军都不可能在这时候对你下手的,他……”   “妙策!”不待对方说完,曹操便已经恍然醒悟。“此时文琪绝不敢害我,我去长安,看似险要,其实极为妥当……而且正如子绪所言,想要顶住卫将军,汉室名望是唯一可选!这一趟,必须去,而且只要去了,不成也能成!其三呢?”   “其三……”杜袭继续压低声音言道。“去了长安后就速速回来,一来孙破虏这里可能有大变,袁术败亡在即,刘表说不定会反过来助袁术抗衡孙破虏,这个时候是最容易让武力最强的孙破虏加入这个联盟的。更重要一点是,卫将军得势极快,说不得一冬一春,袁绍便要身死而势消,届时河北不敢提,泰山以东的青州不敢说,可兖州岂不是宛如白送?将军必须要厉兵秣马,枕戈以待!”   曹操目瞪口呆,半晌方才开口询问:“刘表反助袁术我能懂,而且越想越觉得对头,可本初三州一十九郡,即便兵败,如何一一冬一春便要身死了?请子绪教我。”   “我也不知道。”杜袭终于笑着说了实话。“因为这些东西,我都只是复述,是偷来的计策……”   曹操再度愕然当场。   “这便是其四了。”杜袭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孙氏车队和被拦住的孙静,便兀自急促而言。“曹将军,你待人诚恳,礼贤下士,文武兼备,而且乱世当中宽严相济,军政齐开,我本就额外敬你三分,而这次受你数次礼节,不能不还……我不过一县之任,其实是无才的,但有一人,堪比萧何、张良,你若得之,必成大业,此番计策不过是我与他闲谈时他随口而论,而且还都是论于事前!”   曹操心中一动,刚要开口询问,对方却已经兀自全盘托出。   “此人姓荀名彧字文若,乃是颍川荀氏出身,少年便称王佐之才,将军听过吗?此时正在颍阴闲居。”杜袭终于不再压低声音,而是抽身上马,扬声在马上言道。“还请将军不要问他的才能如何了……因为以我这个人的见识来说其人之才,正如以斗称海水之量,以尺度山峦之高!将军真要有万一匡扶此世的想法,就不能放过他!因为荒地之木,不可成林,无士之君,不可成事!至于卫将军是要一冬一春便可覆灭袁绍,还是要迁延日久,他其实也有说法……若是卫将军大胜之后,其人不理太多军务,那必然能速灭袁绍;而若其人趁此大胜,攻城略地不断,那反而会迁延日久。将军不妨一边准备婚姻一事,一边派人去打探一二!”   言至此处,杜子绪不等曹操反应过来,便兀自打马而走,去追孙氏车队了。   冬日时节,曹操目送对方西行,却是宛如拨云见日一般心中渐生希冀。   转到河北邯郸城下,公孙珣并不知道河南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长安如何……实际上,距离梁期大胜已经多日了,其人却只是在邯郸城下举办军市、组织蹴鞠,甚至还入城往公学中讲了几次课,好像连身前的魏郡都给忘了!   ……   “彧自河北归颍川,常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以作淡泊心。相交者,不过定陵杜袭、阳翟赵俨、繁钦数人也。建安元年冬,袭受孙破虏往陈国见奋武将军曹操,操礼节备至,袭感其德,将归,复走马而回,荐彧于操。以操西入长安,往谒天子,过而见之,邀而不应。二年春,操自长安归,复请之,彧辞以春耕。及夏,凡三顾,彧感其德,乃出。时太祖在河北讨袁,闻之,惊而弃笔于地,顾左右曰:‘孟德得文若,如鱼得水,如鸟得风也!袁绍后,当吾道者,果孟德也!’”——《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二章 鸟飞似得林   公孙珣在邯郸城下整日游戏无度,却竟然无一人进言劝阻。   其中,军中底层士卒和低级军官自然是乐得如此了……他们喜欢蹴鞠,喜欢去安利号的军市中将军饷或者所谓津贴凭证隔空换成布匹、钱粮,然后指明家中地址,做个折扣请对方帮忙送过去,若是有心境跳脱之人,忍不住直接换了钱,还不免要趁着休假往邯郸城这个天下闻名的大都会中稍作享受。   实际上,在经历了长达半年的围城与军事对峙以后,邯郸城几乎是以一种畸形的方式依靠着军队后勤,急速恢复了起来。   至于军中高层将领和部分幕僚军吏,其实不是没人想过让公孙珣乘胜南下魏郡。   可一来,魏越之死给所有人都带来了一些额外的心理震慑;二来,关羽和审配的进军极为迅猛,一个已经夺取黎阳,完成了绕后大包抄,一个也已经从容长驱渡过漳水,进驻广宗,指到了袁绍腰腹要害之处,而这番战略动作既然已经完成,那无论如何也不说不上耽误军机了;更重要的是,除了公孙珣以外,军中真正要紧的人物,也就是三位军师,外加董昭、程普、韩当、徐荣这三将一守了,竟然已经完全统一了口径,明确的提出了冬营春战的概念,让全军仿效王翦伐楚,养精蓄锐,静待大战,这就让下面的人更加无法开口了。   而随着时间流逝,军中上下,乃是于邯郸城内外,几乎人人都已经确定,公孙珣是要等到春日之后才尽发全军,在魏郡关门打狗!   于是乎,自十月至十一月,自十一至腊月,冬雪都下过了几场,五六万大军却一直安心屯驻在邯郸城南,除了中途与左近几城稍有轮换外,堪称按兵不动!   有好事的人计算过,公孙珣在邯郸城下蹉跎了大半个冬日,浪费军饷、军资、军粮无数,却只是换来了全军大洗沐七次,军市十五次,举行的蹴鞠比赛竟然五十有三!而且按照这位卫将军的说法,军中三十二支队伍,是要赛够八八六十四场才算圆满,继而决出唯一胜者的。   不过,就在这第五十三场比赛赛完以后的那个下午,也就是全军第八次大规模烧水沐浴的时候,数不清的哨骑却是顶着青烟和水汽从南面各处纷纷归来,带来了一个让公孙珣等待了足足一冬的消息——袁绍终于出兵了!   大军不下四万,密密麻麻,集结于邺城,然后顺着漳水一路向东,俨然是直扑广宗而去。可以想象,到了彼处,他应该会汇集安平、清河的兵马,以及部分兖州、青州新募之兵,重新鼓动起一支所谓‘大军’,试图在广宗城下做最后挣扎与努力。   消息根本瞒不住,也不用瞒,故此,邯郸城下的公孙军一时全军振奋。然而面对着如此军情,公孙珣依旧保持了让人难以接受的从容——他继续洗完了澡,换了衣物,临到傍晚方才召集军议,而且还只是几名军中高层合议的小军议,俨然是心中早有打算。   “十月底,袁绍就以邺城收复之功委任了沮授为大都督,总揽内外军事,相较于继承了陈宫长史位置的逢纪,其实才是真正的总幕府。”带着烟囱的火炉旁,换了新冠,头发尚且湿漉漉公孙珣面露好奇之色。“而之前正是因为沮公与与魏郡本地诸人一直劝谏的缘故,袁绍才始终没有离开魏郡,为何到底还是一朝东走了?可有什么说法?”   “能有什么缘故?”田丰瞥了眼装模作样的公孙珣,可能是因为事情牵扯到旧友沮授,所以心中莫名有些烦闷。“将军悬而不攻,宛若张弓不发,然后又用间于其中,袁本初到底是惧了,然后又被小人推波助澜,这才假托东攻其实逃窜……这不正是将军所求的吗,怎么事遂己愿,反而不解了呢?”   “元皓兄误会了。”同样是刚刚洗过澡,所以愈发显得黑胖的董昭抬起头来,在旁微笑而答。“君侯只是询问事情契机,并未深究,而且此事确实有些说法……”   大多数人面色不变,唯独田丰愈发蹙眉。   话说,田元皓平日里只是与公孙珣多有顶撞罢了,与同僚倒是和睦,可对上董昭,他总是难以和颜悦色——一来是董昭这个人行事品质摆在那里,所谓天然三观不合;二来却是董公仁作为公孙珣旧日元从,此番回到军中,却是顺理成章和关羽、审配一样得到了信重,说句不好听的,天然且注定动摇了之前在长安形成的那个看似稳固却注定只是临时措施的政治格局;而最后,则是董昭偏偏又兼领了一份极为重要却又极为不讨人喜欢的职务。   不错,正是军法与情报……虽然这年头没有特务头子的说法,可类似的东西却是不言而喻的,曹操军中有‘校事’,袁绍军中也有‘主簿’,便是之前王匡那厮在河内区区半载都搞出了‘诸生’去探听民间讯息,并借以敲诈。   这个东西谁也别说谁,自古以来就是军政场合中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实际上,作为军中权利极大的军师中郎将,田丰之前就知道军中的各部军司马和主簿有额外任务,之前在长安也知道钟繇和戏忠隐隐约约在做着什么,此番在军中更知道白马义从文事首领张既要负责一些什么额外讯息。   但是,和董昭比,之前的张既算什么东西呢?   董公仁身为元从旧人,所谓资历、官阶、功劳、苦劳,甚至感情厚度都摆在那里,他接手这个职务后,再加上他个人的能力与作风,却使得这个职务的威胁性大大增加,并天然引起了传统儒家士大夫出身之人的警惕。   毕竟,别人倒也罢了,如田丰这些聪明人又如何会被董公仁那张黑脸所蒙蔽?而这其中,田元皓又天然遮挡不住自己的表情罢了。   “说一说吧!”公孙珣果然大感兴趣。“公仁都知道些什么?”   “说来倒也简单,我刚才询问邺城中折返的细作才知道,袁绍走前将自家唯一一个过了束发年纪的儿子,也就是长子袁谭,拜了沮授为师,此番出征,却是专门将袁谭留在了邺城城中,执掌车骑将军府府钥……”   “原来如此!”公孙珣面露恍然之色。“袁本初竟然是用一个儿子堵住了沮公与的嘴,沮公与一个正经士人,如何受得了这番动作……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只能说郭图好手段!”   “哪里是郭公则手段高明。”董昭闻言一时嗤笑。“说到底,君侯固然是留出空间来让郭图那些人放心争斗,可若非袁绍颔首,郭图如何敢用自家主公的嫡长子来绑着沮授在邺城等死?就好像刚刚元皓兄所言一般,若非是袁绍自己心生怯意,想东走逃窜,郭图那些颍川人便是再有手段,又如何能搬动袁绍呢?这件事情,唯一值得感慨的,莫过于以子命换父命,袁本初竟然也能下得去手,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田丰终于不耐:“董府君,袁绍畏惧东走是在下所言不差,可一码归一码……彼虽敌国,袁谭却乃是袁本初嫡长子,更是唯一束发之子,唯一可用之子,袁本初此举,分明是心思混沌之下没有看清自己举止,然后不得已为之,怎么到了你口中,就好像他刻意将自己长子当成了一件弃物一般?”   董昭笑而不语。   “元皓不必过激。”公孙珣也赶紧改颜肃容。“我与公仁非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情有两面性,从军事上来说固然是袁绍想带主力逃窜,但从道理上和礼法上来论,其人此举无论如何都也不能说有负于沮公与了,也足以让魏郡本地人心安服,甚至有些君臣相得的意思……”   “君侯何必如此宽宏呢?”董昭也终于肃容反驳。“田军师不过是和袁绍一样自己骗自己罢了……袁绍明明是畏惧逃窜,却骗所有人甚至骗自己说是以攻代守,是要东出魏郡拔出审正南这颗钉子;而田军师明明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却因为为旧友不值,所以非得给袁绍的举止安一个道理,好像这么说了,将来沮公与便能名留青史一般……这么做,不是自欺欺人吗?”   田丰登时觉得胸中一滞,中军帐中也一时沉闷。   然而,董昭却难得发火,居然看都不看田丰,继续凛然而言:“至于沮公与其人,冀州名士,少怀大志,才智过人,河北几乎人尽皆知,但其人因为看不起君侯边郡出身,又自恃才能,以为凭自己一人之力便可颠倒乾坤,逆势而为,以至于遇人不淑,得此结果,也只能说求仁得仁罢了。妄自为他开脱,看似是为他有所鸣,其实反而是毁了其人唯一可值之物……要在下来说,这种敌国豪杰,正该杀之全其德,覆之挽其志才对!若是过于推崇,那敢问诸君,又将纷纷为天下太平而死者,置于何处?!”   中军帐中愈发沉寂,田丰也终于黯然。   其实,在座的都是天下顶级的聪明人,不用说什么别的,甚至不用董昭再将袁绍数日前便已把继室刘夫人与幼子袁尚送往五鹿城的事情说出来,田丰等人心里也明白……说白了,袁绍此时既然东走,那不管他是不是自己骗自己说要去对付审配,但事实上却是毫无疑问在逃避公孙珣的重兵和魏郡这个包围圈,而既然是逃窜,那他留在这里一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不是在潜意识中已经有所取舍了吗?   唯独其人居然舍弃了一个儿子,而且貌似是嫡长子,以嫡长子在儒家观念中的特殊地位,不免让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罢了。   而沮授,身为一个儒家士大夫,之所以无法再反抗袁绍,也正是这个原因——嫡长子都交给你沮授了,嫡长子都放在邺城与城池共存亡了,还想怎么样?   再坚持下去,便是对袁绍这个主君的人格侮辱了,更是在否定传统的儒家价值观,一个臣子,一个乱世中的私臣,便是让你送死,有一个主君的继承人为你陪葬,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呢?   这是这个时代下一个无解的伦理捆缚,哪怕是用最赤裸裸的利益权谋来解释,也是无解的——父子一体,故父以子代,君臣尊卑,故臣为君死!   “且不说此事了。”公孙珣跟着想了一圈,半日没说话,却又连连摇头。“事已至此,我觉得可以等袁绍主力部队东进到广宗城下,再全力发兵,以免他复又停下,折身回营,诸位以为如何?”   诸军师相顾无言,因为这本就是之前所议。   “那便如此好了。”公孙珣抬手示意。“诸位各回本职,务必安抚军中将佐,让他们安心等候,准备在此过年,年后再论兵事……诸君,今时不同往日,袁本初看似是攻,其实是逃;看似气势仍在,其实内心已怯,咱们把大局交给审正南,待其人耗掉袁本初这最后一口气,便发全军了结河北大局!”   众人原本就被这番突如其来的争执弄的有些不安,此时闻言,却是如释重负,然后便准备各自离去。   “元皓去稍微看顾一下公祧,稍作提醒,以免将来一时反应过来,其人多有难承之处。”待众人起身,公孙珣复又随口吩咐道。“子伯、义公留下……我有别的事情要说。”   众人只是稍微一顿,便各自依言走开。   “君侯,敢问何事?”待众人一走,娄圭与韩当便当即拱手相询。   “并无他事。”公孙珣认真相对。“只是刚才说到袁绍以袁谭为托付,让沮授再无阻拦余地,我却是想到了昌平那里……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们,年关时子衡将至此处?”   娄圭与韩当各自一怔。   但很快,率先反应过来的娄圭便问到了一个关键:“子衡至此,定公子和夫人将何往?莫非是往长安吗?又或是辽东?”   公孙珣立即点头:“我本意是想让他们母子往辽东一行,但夫人有信函至此,说是她自往辽东探视我岳父一家即可,几个孩子却未必,她有意让家中其他人全都往长安家母那里,唯独阿定却是望我能亲自教导一二,所以让他随行子衡至此……”   “那君侯的意思是什么?”娄圭愈发谨慎。   “原本我对此并不在意。”公孙珣坦诚道。“但今日沮公与一事,却是让我觉得,若让阿定随行子衡在此,对子衡未必是好事,于阿定而言也太早了些,他连束发都没有……”   韩当越听越怪,终于忍不住插嘴询问:“君侯,凡你在此,子衡与定公子来便来,何至于什么好坏?”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公孙珣望着韩当微微笑道。“我意等到春日冰化,广宗城一击得手后便不再留在军中,而是让子衡以我长史之名为正,你二人为副,三人总督诸军师、州郡长吏、军中将尉,统揽河北战事,灭亡袁绍。”   “那君侯去哪儿?”韩当怔了许久,方才小心问道。   “算算时间,彼时正是春耕,我原本就准备回身幽州视察一二的,正好阿定来此,我便带他去在你们身后四处走一走,见一见什么才是国之根本。”公孙珣缓缓而答。“你们以为如何?”   “君侯说了算。”韩当实在是想无所想。“属下听命便是……但有属下在,军中一定会尽量帮吕长史维持一二,而想来以吕长史的过往威望,军中诸将应该也不至于有所不服的。”   “属下也以为可以。”娄圭稍作思索,也是再度应声。“但不妨撤去属下,让审正南来做这个副手,或许更佳……”   公孙珣闻言稍有所思,复又微微颔首。   建安元年腊月,袁绍托魏郡及长子袁谭于都督沮授,然后东走广宗,汇集安平逢纪、平原崔琰,得军八万,却围城十余日至年关而不下。而几乎是同时,公孙珣也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长子公孙定与自己的长史吕范,以及随行的大批粮草、辎重。   年后,正月初三,卫将军公孙珣终于不再犹豫,其人于邯郸城下誓师,发文河北全境,然后全军六万众扔下魏郡,即刻东向,直扑袁绍。   与此同时,关云长同样放弃了对魏郡的进逼,而是扔下少数防守兵力,集中两万精锐沿着尚在凌汛的黄河,直扑东郡。   袁绍得知消息,竟然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以至于在广宗城下数日举棋不定。   ……   “昔者汉之微,豪杰并起而争天下,人各操其所争之资。盖二袁以势,董卓以强,刘表、刘焉、陶谦以授,曹操、刘备、孙坚各挟其智勇之微而不全者也。独珣以人成事。”——《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三章 漳河连清河   某种意义上来说,袁绍的犹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站在他的角度来看,或战或退都是可以尝试的,但又偏偏都有让人为难之处……   如果真要打得话,好的一方面是他现在有生力军,有些许兵力优势,更重要的是还有地利(刚刚开冻的漳水),足堪一战;但坏处是,一旦再次发生像梁期一战那样的大败,那他袁绍的局面就会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而如果不冒险,直接扔下广宗退过清河(河流名,清河郡名称来由),回到身后的清河郡中,依靠着清河、平原这些地方的数十座城池节节防御,固然避免了像之前梁期城下一败涂地的局面,但这么做无疑是将魏郡、安平国,乃至于河间国整个拱手送出,有将沮授、张颌等等阵营中的河北势力连皮带骨、连人带地整个出卖掉的嫌疑。   说白了,袁绍还在不肯承认,他是怕了公孙珣,他此番东行根本就是逃窜。而其人一旦自己骗自己,下面的人是没法子的……真没法子的。   这是因为这个封建时代,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人身依附关系上的,地方乡间中的宗族,军队中的部曲制度,文官中的属吏与征辟制度,使得下面的人无条件的依附到上一层人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后层层递进来到唯一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以前是天子,现在是各地诸侯。   而袁绍之所以强大,他的‘四世三公门多故吏’之所以如此有用,便在于此了……因为这天下间的人物如果想做什么的话,又不好或者不愿自己当那个唯一之人,便会理所当然的寻一个人依附,请他领着大家去做这件事情。   实际上回头想想便知道了,当士人们被天子和他的家奴们弄的不堪忍受时,人们那时便理所当然的选择了袁氏;而当他们一不小心玩脱了,把皇权弄崩,并搞出来一个董卓的时候,人们为了反对这个千古奇葩,暴戾武夫时,便进一步直接选择了袁绍、袁术;而等到公孙珣异军突起,领着北地边郡一群边缘武夫成功取董卓而代之,而且宣称要鞭挞天下世族和豪强后,这些人为了反对这个他们畏惧却又找不到理由反对的人,却是更紧密的簇拥到了袁绍身侧。   然而,成也依附败也依附,成也公族败也公族……袁绍这个人的出身、性格、能力摆在那里,所以整合起这些力量来极速,崛起也极速,就好像他之前搞关东联军哗啦一下便起来一样,这一次他的本土化、军阀化策略也是哗啦一下便成功了,使得不少人在短期内便看到了压制公孙珣的希望。   可到了关键时刻,这个人身上的一切,却使得那些人难以轻易控制,只能摊手而叹。   毕竟,袁绍不是刘表,不是陶谦,不是曹操。   另一个时空里,刘表靠着荆襄世族剿灭豪强(宗贼),迅速完成了对荆州地区的控制,所谓带甲十万,横行九郡,但一朝身死,那些本地世族便将他的孤儿寡妇轻易出卖;陶谦也是如此,其人出身南部野郡,作风倔强而又蛮横,手里还有兵,前期压制徐州轻而易举,但他一朝衰老,徐州的大权还是落入到了本地世族、豪强手中;便是曹操,另一个时空中他初期起兵时的遭遇更是一个完美的例证,其人得到兖州全靠陈宫、张邈这些人的‘赠送’,可一旦杀了边让,准备真正自己当家,却又被这两个人给轻易出卖,整个兖州也收了回去,只能靠着荀彧献上颍川来立足……   而与这些人相比,袁绍的最大不同,便是他天然为这个体制中的王者,别人可以根据这些人身依附体制中的某些逻辑将地盘、势力卖给他,却无人能轻易背离他,也无法真正控制住他,最起码说控制力度有限。   这也就造就了今天其人阵营中的诡异情状——袁绍无法像公孙珣那样完全控制下面的人和事,可下面的人却也无法轻易摆脱袁绍和质疑袁绍。   当然,这只是问题之一,最大的问题是时代变了……建安二年初的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出身再高贵之人,再有权势之人,战场上一根箭矢足以让他化为冰冷的尸体,从而改变一切政治力量对比,决定一切事物的命运。   之前的一次大败,才是这些问题全部暴露的根本缘由所在。   唯独一个讽刺的事情是,袁绍本人恰恰是当初毁灭旧秩序,拿刀子说话的始作俑者之一……昔日洛阳城中,便是他率先攻打南宫,大开杀戒的。   “我军兵力尚足,更有漳水为屏障,为何不能战?”逢纪愤然摊手质问,而他对面之人赫然是郭图。   “道理很简单。”郭图微微拢手而叹。“元图,现在的情况是,胜了也不过是把卫将军的攻势制止在漳水以西以北,而一旦败了却是再难收拾局面……当然,我也懂你的心情,你在安平辛苦日久,而此时若弃了漳水,安平、魏郡,甚至河间多难自存,你心里肯定不好受。这就正如当日钜鹿一败后,许子远甚至俱无神智一般。但是大局就是大局,这一仗,不值得去硬碰硬!”   “这不一样!”逢纪急的满脸通红。“当日许子远是与董昭、张飞斗智斗勇后败回来的,这才失了半郡十城……可若是今日一战都不战,直接一退,便退失了三郡,那下一次呢?总共才十九个郡国,而此消彼长,日后只会退的更快,丢的更多!此事断不可开先河……”   “已经开了!”出乎意料,一旁干坐着的许攸竟然没在意郭图的嘲讽,甚至看他的言语,竟然是与郭公则难得一致,都是想退。“咱们不就是从魏郡退出来的吗?元图莫非还以为我们这次真的是以守为攻不成?败军之下,若有半分攻击余地,何至于在漳河与清河之间左顾右盼,何至于一个没有什么贮存的广宗旧城都拿不下?审正南是神仙吗,守着一个年久失修的旧城、破城还能如此从容?还不是我们根本兵无战心?”   “可今日手握八万大军,兼有地利,却居然不敢一战,天下人将如何看咱们明公?”逢纪扭头看向许攸,依旧愤然难名。“许子远你莫非是受了北面贿赂不成,才在这里乱我军心?”   “元图啊!”坐在一旁的许攸依旧不气,而是仰头微微感叹。“上一个这么说我的,乃是梁期战前的陈公台……其人当日言语与你刚刚所言相较,只是将八万之语换做十万,兼有地利之言换成背靠坚城罢了!”   逢纪陡然怔住,而中军帐中也随即变得沉寂起来,一时间,只有众人急促的呼吸声与帐外风声吹动大旗作响而已。   “若是能一死而止明公颓势,我逢纪又何惜一死呢?”逢元图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低声相对。   “问题是你死了,本初身侧还有何人可以倚靠?”许攸同样低声反问。“陈公台死在梁期,沮授被扔在了邺城,你再死了……难道要指望那些人吗?他们现在是一片忠贞模样,那是因为本初还没垮,一旦本初陷入不可言的境地,他们当日是如何对付韩文节的,今日便会如何对付本初!而且本初今日的局面,难道不是这些人为了个人与家族私利,逼迫他急功近利才至于此的吗?”   逢纪怔怔无言,旁边的荀谌、辛评、郭图、是仪、郗虑、崔琰、陈琳、彭缪等人面色先是齐齐大变,旋即却各不相同……有人愤然,有人羞赧,有人淡定,有人叹气,还有人只是冷笑。   “如子远兄此言,主公统领三州一十九郡,不说别的,只是这广宗城下便有八万之众,以曲长以上为士,便不下四五百豪杰,两三百属吏,而这七八百人中竟然只有你二人是忠臣吗?”郭图冷笑之后,扭头直直与许攸相对。   “不要挑拨离间。”许攸头也不抬便扬声而答。“我的意思是,这七八百人中间只有逢元图一人是忠臣,连我都是个心怀二念,贪财求生之辈!不比你们好!”   郭图一时语塞,站在那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嘲讽回去了。   “危局在前,就不要说这些事情了。”主持会议的辛评心中哀叹一时,然后无奈插嘴。“主公头疾发作,请我们议论,而大军在此也不可能再拖延……到底该怎么办,今日一定要议论出来,然后即刻发动……”言至于此,辛评不由正色。“到底是战是退?你们二人重要有个说法!”   之前争执了半日的郭图和逢纪竟然一时沉默,各自无言。   “你二人到底何意?!”辛评一阵气苦。“之前相争不下,现在又各自无言,还有你许子远,自己不愿意出力倒也罢了,还非说他人都是奸臣,让其余人根本无法开口……明公卧病在床,敌军说来就来,此时还闹纷争到底有什么意思?”   “仲治兄可有什么决断?”逢纪对同为元从的辛评还是很尊重的。   “是啊,那就听仲治兄的吧?”许攸拢手嗤笑道。“仲治兄虽然是不得兖州人心的颍川人,却总是本初半个元从,十余年前便与我等一起在本初身边忙过,这次出征更是将自己唯一亲弟与多半家眷留在了首当其冲的梁期,仅凭此事,想来也大概能算是这帐中第二个忠心的人物了……这样好了,足下说吧!足下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说了!”   “我能说什么?”辛评长呼好几口气方才平复了下心情,然后肃容以对。“现在的局面你们还不懂吗?在这个地方打仗,稍有不慎,便要全军覆没,所以大家都想走,可是大家也都明白,总不能就这么一矢未发便弃三郡之地……天下人在看着呢!明公为什么病倒?还不是他心里也明白这些道理,而且万事系于他一身,别人能躲能争,他却不能躲,这才发了旧疾!”   “这么说,仲治兄也是无法的了?”许攸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戏谑反问。   辛评一时气急,却又无法。   “仲治也好,你们也罢,没有好法子也是正常。”就在此时,帐后忽然有人开口,却是袁绍在侍女的搀扶下,裹着头巾走了出来,引得满帐中人俱皆肃容起身。“但是诸位……尔等不管是如仲治、子远、元图等相从我十余载,还是如季珪、子羽等相逢数年而已,总算是君臣一场,总算是食我一份官禄,总不能在这种时候藏私吧?若有一二所得,还请诸位务必指教,绍必然感激!”   说着,袁绍居然朝着诸多臣下拱手行礼,引得众人惊吓难名,纷纷还礼。   然而,众人虽然看似礼节不缺,可等袁本初艰难坐定,并接过侍女送来的热敷麻布,以布遮面许久,却居然无人献策应声。   只有一个郭图,依旧在那里说什么两难之困局。   许攸在下方看的凄凉,终于是忍耐不住,扶刀起身:“本初,我有一策,或许可以一战,而且还能避开如此死地,兼顾撤退,但若是如之前一般被公孙文琪窥破,然后根本不上当,那我也无法……”   “此时此刻,能有一可行计策就不错了。”袁绍抓下面上的热麻布,愤然掷在地上。“我难道指望在此地擒杀公孙文琪不成?临到艰难之时,才愈见人心……子远,我头疾难耐,不能配合于你,只能让元图、仲治、公则,以及全军上下全都听你号令,你尽管去做便是,不要管我!”   众人面面相觑,却只能随许攸俯身称命。   “回禀君候!”正月初七日,公孙珣引大军急行数日来到漳水右岸曲周城下,尚在望河发愣之时,却有哨骑纷至沓来,带来了一个稍有意外的消息。“我等随张益德将军奉命抢占曲周渡口,建立浮桥,可漳水畔却并无任何防备,而张将军一边搭建浮桥,一边以哨骑先行潜渡过河查看,却发觉浮桥左近沿河十里,各处也皆无埋伏,甚至无袁军一兵一卒……故让我我等汇报!”   “袁本初如此决断?”公孙珣回过神来,只觉得匪夷所思。“便是象征性一战总要有的吧?当日就在此处对岸,数万黄巾军老弱俱在,被困在河畔,虽知必死,却也懂得背河反扑以示决心……他坐拥八万大军,真不怕被天下人笑?”   “或许是出了什么意外。”旁边董昭稍一思索便给出了一个合理解释。“袁军之所有犹疑便在于袁绍本人,一面已经畏君侯如虎,一面却死要面子……但之前袁绍便一直有头疾的说法,听说之前梁期战后更重,此番在广宗城下也有细作回报提及他犯病一事,想来是一时病重,反而让其人麾下谋士们省了争辩,以保全其人为名干脆后撤了!”   公孙珣这才缓缓颔首:“如此说来倒也有道理,但不管如何,事已至此,全军渡河向广宗进发便是!”   言罢,其人兀自打马,连曲周城都不入,便要亲自引兵渡河。   “君侯!”就在这时,娄圭忽然打马跟上,并出言喊住其人。“子衡与公子尚在身后,是要他们渡河还是暂且进入曲周城中安顿?”   “跟上便是。”公孙珣头也不回。“袁绍若撤的慢,我军中多少还留有万余骑兵,正是追击得胜的好时机,让小子见识一下也无妨……再说了,既然到了军中,如何能避战于后?因为他是我儿子吗?!”   娄圭当即颔首。   就这样,全军纷纷渡河不提,而等到渡过漳水,却又迎面遇到了广宗城审正南派来的接应部队,原来正如之前所猜度的那般,袁绍果然是全军撤离了广宗城下,转而渡过清河,进入清河郡去了。   而且,审正南虽然兵少,却稍作出击突袭了殿后的部队,抓获了些许活口,确认了一个让所有人松下一口气的情报——袁绍确实是头疾发作,难以理事,而且早在撤退前数日便如此了,袁军上下人尽皆知,至于此番撤退,军中上下也是有相应流言的。   流言且不提,只以知道的情报而论,袁绍因为公孙珣的军事压力,头疾加重,让出军事指挥权的可能性总是变大了的,此番撤退也更加合情合理。   而又过了两日,正月初九日,公孙珣亲自领前锋抵达广宗城下,见到了已经被审配接手的袁军大营,更是再无疑虑,心情也变好了不少……因为无论如何,袁绍这么一退,魏郡、安平,还有河间那里,多少都已入囊中了。   不过,振奋之余,袁绍病重避战,撤的极为干净,这便少了一遭预想中的胜仗,着实有些出乎公孙珣的意料,也有些难以接受……因为按照他的计划,无论如何总是要再大胜一场,以摧垮对方人心的。   故此,其人来不及等全军到达,便在城下袁氏弃用的营盘中借着审配的准备,立即召开了一场临时军议。   “君侯,要不要去追?”仓促赶上这场军议的程普,身为此时军中主将,自然要率先出列确认全军动向。   “渡河去追是必然的,关键是从缓还是从急。”出言的乃是此地半个主人审配,其人扬声而应,一如既往,对谁都不客气,但总是言之有物。“从缓,便可以等关羽将军击破东郡顿丘、卫国等数城,然后提军从清河另一侧北上,咱们奇正结合,便可以无所畏惧……但坏处是,彼时对方可能早已经做好了防御,甚至必然已经进入清河郡中各处城中,还是不免要攻城拔寨,渐渐费力;而从急,便是不顾一切,趁着对方骑兵少,行动注定缓慢的姿态,直接强渡清水,半路追上,野战强袭!这么做,好处是一旦得手,袁军必然丧胆,河北大局便可抵定!坏处是……”   “坏处是一旦不能得手,反而会让河北局势有所反复,毕竟清水东面局势对咱们而言是一无所知,不免有些风险。”一直随行公孙珣的董昭随口接道。“正南,我们仓促而来,敌军也是忽然撤走,军中细作无用,清河那边我们确实没有什么情报,倒是你久任清河,此番又在广宗,不知道可有什么说法?”   审配连连摇头:“公仁想多了,你以为人人像你那样处处留手吗?清河那里我实在是无力,只是昨日突袭对方尾军,跟到清水畔的时候,是能清楚看到对方应该是留有断后之兵,在河对岸挖堑壕、建营寨的……”   “桥烧了吗?”公孙珣忽然想起一事。“我隐约记得以前来此平黄巾,广宗城东面清水上是有一座桥的……”   “没有!”审配再度摇头。“清水不比漳水,河流太小,渡河方便,并不在乎一座桥……那么事已至此,他们何必露怯呢?”   公孙珣微微颔首,仍是有些犹疑。   “那就从速吧!”就在这时,临时搭建用来避寒的军帐外忽然有人出声,然后引得帐中之人俱皆肃容。“如此犹疑,岂不是跟袁绍一般患得患失了?君侯,凡战五分胜即可,这可是你当年说的,咱们如今局势,又何止五分……更遑论,此时确实还稍欠一场胜仗,以裂彼军军心。”   说到最后,其人方才进入帐中,却是多年停在昌平的吕范吕子衡,长史既然第一次开口参与军事,帐中诸人便多不言语了,只是望向公孙珣请他来定夺而已。   不过,许多人旋即复又注意到了跟在吕范身后进入大帐的那个十一二岁少年,后者年纪太小,进入帐中本欲行礼,此时却囿于气氛,只能束手立在角落中,茫然相候,而且很可能是骑着小马赶路,辛苦至极,此时两股战战,颇有不适。   公孙珣同样注意到了自己亲儿子的到来和他的窘迫,却是不以为意,只是稍作思索,便朝吕范颔首:“诚如子衡所言,军事最忌犹豫,此时不必避战……传令全军,养兵一冬,用兵却只在此数日,明日便过河破寨!以成大功!”   众人纷纷俯首称命。   ……   “仁皇帝讳定,字子归,武帝太子也。后汉光和三年秋末,生于中山……帝生时,有云气青色而圜如车盖当其上,终日,望气者以为至贵之证。年八岁,能属文。有逸才,遂博贯古今经传诸子百家之书。善骑射,好击剑,年十一,即负剑从征太祖于军中,时人奇之。”——《旧燕书》·卷三·太宗仁皇帝本纪 第十四章 伏盾终起盾   “主公,大桥前方土垒已破,张将军与徐将军正驱骑兵火速进军,试图包抄敌军垒后大寨!”正月初十,上午时分,一骑翎羽飞驰而来,远远便高呼军情。   “他们俩太着急了……算了……让高顺紧随过河。”伞盖下的公孙珣望着一目了然的河上情形却是微微蹙眉。“我在这里都看的清楚,敌营在彼,外有木栅,栅外有专防骑兵的大半人宽壕沟,须有步兵呼应才行。”   “喏!”翎羽骑士未及下马便直接调转马头而去。   “明公,清水狭窄,更兼初春水未涨起,搭建浮桥容易,不妨让人多建几座浮桥。”一旁荀攸忽然开口。   “义公和正南去做!你们二人各领万军从左右两面五里外一起架桥,不要从此桥走,省的拥挤。”公孙珣立即颔首下令,对于荀攸总是冷不丁的提出一些很简单的却又很关键的建议,他已经习以为常,而且越来越敬服了。   审配和韩当当即领命而去……他们也看到了桥上拥挤的场景和缓慢的进军速度。   不过稍待之后,目送两名心腹下属各自分兵而去,公孙珣一边看着河东面营垒处已经爆发的战事,一边却在马上愈发没好气起来:“你们说,我怎么这么糊涂,竟然不从一开始便架设浮桥,以至于大军过河如此之慢?若是数桥并发,刚才直接便能骑步并出,直接冲入对方寨中,何至于像现在这样,骑兵零散过河,被人家乱箭射了回来……”   “此事也属寻常。”田丰难得没有攻击自家这位明公,而是同样蹙额。“人之常理心,明明有一座完整的砖木硬桥在眼前,都只想着夺来便可,谁还想着再于初春寒水中辛苦架浮桥呢?”   “君侯也不必太过自责。”一旁的吕范也放下手搭凉棚,转而笑言道。“我虽多年未履战事,可眼力还是有些的,刚才夺桥时彼方便殊无战心,只是据垒而抛洒箭矢,不敢肉搏,然后我方骑兵一旦突破土垒,他们便仓惶放弃河畔防线退入寨中;而此时守寨,也是类似情形,明明我军只有少数兵马渡河,他们却只是据寨放箭,不敢出寨接应……既如此,想来此寨也大概会一举而破吧?”   如此自大之言,公孙珣伞盖周边的众军师、将领却皆不反驳,反而多捻须颔首……不过这一次,大家却不只是给这位实际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吕长史面子,更不是因为一旁有一个叫公孙定的小孩子在这里,需要给他爹留脸,而是局面确实如此。   大家都是用惯了兵的人,如何看不出来敌军战意凋敝?   说白了,就是之前梁期城下鼓起豪勇奋力一战反而大败后,袁军为之丧胆罢了……兵是溃逃回来的兵,军官也是死里逃生讨回来的军官,甚至还有被俘虏十一抽杀后又放回来的,这样的官兵,又有什么作战的勇气呢?   他们又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理想,来这里打仗也没人给他们分地……而且除此之外,袁军有一个巨大的问题是,他们成军普遍性太晚,缺乏阵营归属感和核心凝聚力,之所以跟着袁绍,只是因为更上头的人跟了袁绍而已,本身并没有从这个阵营身份中获取足够的正反馈。   所以除非是乡人、家乡都在身后,需要保家卫乡,否则实在是很难想象这些袁兵还会在哪一刻愿意拼命。   实际上,不要说袁军了,就连整个袁绍阵营都有这么一股子强行拼凑,猝然聚集而起的感觉。   兴起这么快,一旦真到了那个点,崩溃也会很快。   而公孙珣之前的作为便在于此了,他要的只是在袁绍自以为是的顶点上推动一下,只要推动了,后续在关键门槛上时不时的加把力,便会顺理成章了,没必要追求过多的军事成果。   事情也似乎反过来证明了这些,大概才大半个时辰左右,河对岸的激烈的战局便以一场华丽的突袭为节点,彻底告一段落……北侧,也就是左翼,先是一股铁甲骑兵忽然间下马,举着盾牌跳过壕沟,不顾生死突袭到一片木栅旁,做了些许动作后却又匆匆折返,然后居然驱动战马发力成功拖倒了一片木栅。随即,大股骑兵簇拥着一个张字大旗直接突入寨中,奋力砍杀,当即便引发了袁军的全营的失控。   最后,也分不清是调度兵马去阻拦引发了崩溃,还是一开始就是全面溃退,反正,张字大旗入寨后,不过片刻,之前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的激烈战斗便到此为止了。   当然,所谓‘激烈’、‘奋力’、‘不顾生死’云云,都只是今年还不满12岁的公孙定视角,后者梳着不伦不类却又方便打理的马尾发型,骑在一匹小马上面,正在紧张而又兴奋的看着人生中第一次亲眼见识到的万人级别大战。   不过,相对于公孙定的视角,其父伞盖下的诸人却多有些意兴阑珊……因为他们看得更清楚,之所以拖了大半个时辰才攻破这个大寨,真不是对方战力如何或者战术如何,而是兵马从唯一一座桥上渡河渡的太慢,而徐荣、张飞二人又挤占了前期的道路,以至于涌过去足足七八千骑兵,然后面对对方大寨却并无太多办法,等到后来高顺、张南率领三千步兵渡河,其中有足足千余大盾长矛的甲士,直扑寨前,然后引发了营寨中袁军的防守疏漏,这才被张飞窥的破绽,一举得手。   但不管如何了,胜利是确凿无疑的,隔河肉眼可见,无数守寨袁军军士纷纷弃寨而走,向被放开的更东面逃窜……仅看数量,便不下七八千之众。   不过,此时徐荣和张飞领骑兵先渡的举动反而显出好处来了——实际上,被张飞抢先一步后,尚未进寨的徐荣干脆直接率领麾下骑兵转向东面去追杀逃敌了。   “君侯,高顺、张南两位将军率步卒三千当面前冲,徐荣、张飞将军分领五千与三千骑左右包抄,敌众不堪一击,河东大寨已经易手!”果然,翎羽卫士须臾便来回报。“徐荣将军请你移驾渡河,稍作歇息,兼提振军心……”   “狗屁!”公孙珣无语至极,不喜反怒。“他以为我看不到他私自引兵去追敌了吗?此时却拿我来作伐……”   “君侯,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本就要过河的。”旁边吕范赶紧相劝道。“说到底,徐将军身为前线大将,总是有自专之权的,此时无外乎是清水太窄,咱们一目了然,这才显得是君侯亲自指挥,他是私自追索……但实际上从军法上而言,徐将军并无过错,至于军中焦躁、冒进的气氛,可以之后再论。而且只要谨慎一些,不出纰漏,冒进也会变成一往无前的……”   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左思右想,倒也无话可说,随即下令中军渡河。   就这样,在两岸三军欢呼声之中,部队让开道路,目送卫将军的伞盖与两千白马经由这座砖木结构、微微拱起的永久性大桥,来到只有百步外的清水对岸,并进驻刚刚夺取的敌方守桥大寨,只留下程普在后组织大军继续进发。   “战果如何?”公孙珣甫一下马,便对此时唯一留在营寨中的高顺询问,就在刚刚,张飞也忍不住追逐逃兵而去了……后者不仅是战功,更是士兵的私人缴获。   这种事情,如无军令,根本是无法阻拦的。   “回禀君候,还好。”高顺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却一语中的。“标准万人军寨配置,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没有。”   “军粮、军械、军资一应俱全?”公孙珣蹙眉追问。“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草料引火之物?”   “不错。”高顺依旧面色如常。“已经查验过了,并无刻意引火之物,草料军粮数量也属寻常,但日常木制大营,本就要小心防火……”   “君侯有何疑虑?”吕范终于听出了问题。“莫非是担忧有诈?”   “行军打仗但有阻塞不畅,都要忧虑警惕,称不上什么有诈不有诈……如我刚刚一开口,素卿便知我意,不是他懂我脾气,或者提前得我言语,而是他为将严肃,平日里心中装的便是这些事情罢了。”公孙珣随口而答,然后往营中将台处而去。“守将是谁?”   “吕翔。”高顺再度谨慎作答。“张徐两位将军已经去追了。”   “难怪。”公孙珣一边拾阶登台,一边幽幽叹道。“吕翔是兖州大豪强出身,所领应该都是兖州兵,而兖州兵马之前梁期一战作为主力损失最重,他领着这么一群败兵,也难怪会被素卿你一击得手……”说到此处,公孙珣已然上得将台,然后四处观望,只见东面烟尘滚滚,根本看不清吕翔败兵与徐、张二人的情势,却是愈发蹙眉。“只是,为何袁绍要让吕翔这个败兵之将,又能力平平之人来守清水呢?”   “或许是无人吧?”董昭作为情报头子,这时候是不能不说话了。“梁期一败后非只是军事受挫……鞠义谋反被诛杀,李进之前也有哨骑说可能去了顿丘一带去阻挡关云长,兼为大军保住后路,文丑战死,于禁有被俘之实,沮授被扔在邺城,袁本初还能用谁?”   “或许?”此时早有人从营中寻来一把太尉椅放在将台之中,但公孙珣继续环视左右,疑虑不减,却是根本没有坐过去的意思。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董昭不由哂笑。“君侯想过没有,袁本初既然不能理事,那主持军中要务的人会是谁?别的不提,若是那些颍川人掌权,尤其是辛评、郭图,他们如何会放过当日一言毁了他们前途的吕翔?当日梁期城中,吕翔替陈公台说出的那句遗言如今已经是天下皆知了!”   “这倒是合情多了!”公孙珣这才稍微收起疑虑之心,然后回过头来,却又遥遥望见了那座桥,然后随口而问。“这座桥勾连清河郡与安平郡,便是广宗的要害之处也要有两分算在此桥上面,可有名号?”   “肯定有名号,因为但凡界桥皆要州中出面,然后两郡合力为之。”董昭随口答道。“而若州郡官员齐聚,必然要立碑刊文,以作纪念,然而此桥年事已久,恐怕名字早已遗失,不然军情汇报上便不会直呼为界桥了……”   公孙珣将目光从桥上收回,转向自己懵懵懂懂的儿子与诸多因为轻松得胜而理所当然面带喜色的幕僚、将军,然后再度看向东面那烟尘滚滚的地界……却是一时出神无语,唯独目光渐渐犀利。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吕范和娄圭这两个现场跟了公孙珣最久之人,二人相顾无言,各自肃立,然后紧张起来的居然是才十一岁的公孙定,当儿子的当然对父亲的情绪最为敏感,尤其是父子二人虽然两三年未见,但更早的时候却是一直在昌平共处……小孩子藏不住表情,也更受到在场之人的瞩目,所以到此为止,紧张气氛却是终于扩散到了整个将台之上了。   “君侯!”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沉寂之后,早春寒风中,吕范当仁不让。   “你们有谁听过西羌伏盾之法吗?”公孙珣闻声反问。   “回禀君候!”开口的竟然是高顺。“顺年轻时久在西河,与羌人多有纠缠,知道这个,乃是一种专克骑兵的步阵……”   “具体是怎么回事?”公孙珣正色询问。“仔细说清楚。”   “回禀君候,此阵说来简单,操作也简单,却极重勇气……须知,无论何处,骑兵都是天下兵马之冠,人多一马,进退如风,持弓远射自然不必说,持矛近战也更高更长,更有战马冲锋践踏锐不可当。”高顺果然多说了几句。“而想要对付骑兵,唯一能真正造成急速杀伤的便是弓弩,偏偏弓弩手根本承受不住马蹄践踏,所以又需要有长矛阵保护,而长矛林立,过于笨重,又受不了骑兵顺风远射,所以还要有盾……可是既有长矛又有弓弩还有大盾,这样的大阵又有哪个骑兵会直接撞上去呢?于是便要伏盾!”   “怎么伏?”公孙珣面无表情,追问不止。   “一开始只是长矛手和大盾手一起切坡而伏,前面有缓坡,坡后顺着山坡举盾藏兵而已,骑兵冲锋来此,坡后以长矛顶住大盾,士卒稳住不动,一直等他们越过山坡,踩着盾牌越过身后,盾兵方才会立即向前举盾,矛手则取矛向后而举,阻拦后军之余也让分割出小股骑兵无法撤退,而更后方弓弩手更是可以就近攒射……道理是这个道理,再往后,多有因地制宜之法,或干脆是人为造坡,最极端的一种乃是挖沟渠,盾矛兵埋伏在沟中,将大盾搭在沟上,弓弩手全无遮护在沟渠后方诱敌,只待马蹄踏过盾牌,盾矛手方才奋勇举盾冲出……便是如此了。”   听到此处,周边诸将俱皆骇然,无论是弓弩手无遮无掩以对战马冲锋,还是盾矛手藏于盾下任由马蹄从头顶践踏,都是不可想象之事。   而眼看着公孙珣凛然不应,高顺不得已又说了两句:“君侯,羌人都说此阵首重在勇气,重在不畏死,而在我看来,不畏死这种东西太容易了,天下不畏死之人也见的太多,此阵其实首在相信袍泽无弃……之所以有此阵,便是穷困羌人部落无马无甲,便是弓弩箭矢都极为宝贵,最贱的却是族中子弟人命,于是才有了这种拼命却能成奇功的事物,而这些人立阵之前,首先出战者便皆是父子兄弟,弓弩手相信盾矛手不会错过战机,盾矛手相信弓弩手不会一哄而散,这才能一击致命!这就好像军中袍泽一旦互信到了相托生死的地步,那什么样的仗打不赢呢?”   “说的好。”公孙珣终于应声。“袁军可以吗?”   “李氏子弟兵或可以一试。”高顺当即再次作答。“之前鞠义带来的本部少数几百族众或许能行,再多的,即便是于禁部,属下以为就都不行了……所以,君侯若是担忧张徐两位将军被诱敌深入,中了伏盾之策,并非是毫无可能。但……”   公孙珣终于从外围收回目光,却是目视高顺许久方才出言:“不管如何,先发哨骑喊他们回来,因为若真有诈,这无论如何都是一处破绽,唯独更大的破绽不在彼处……素卿你说,若是袁军全军在此,偃旗息鼓,需要多远才能藏住不被我们发觉?”   高顺瞬间悚然,却又缓缓而答:“我军仓促到此,便直接渡河来追,哨骑皆止于清水,清水东边的情形,便是今日临时发出了些许哨骑,也皆刚刚取寨后徐张两位将军从界桥所发,此时不过是刚刚走出五里而已……若是我来领兵设伏,七万之众,趁着春日青草未出之际,相隔五里,随便建一条半丈高的土垒遮蔽便是……反正夜间出发,只潜伏一时而已!”   二人对答之间,忽然间只听军中一时喧哗,循声抬头,却见清河上游,也就是正南方向四五里处,忽然有火起,白日烽烟,清晰可见。   “是审正南自己烧了什么示警,还是彼处浮桥为敌军所燃?”娄圭面色阴沉。   “最起码知道敌从何处来了!”公孙珣倒是冷冷一笑。   “君侯莫非是说敌军全军将要冲此处而来?”吕范终于忍耐不住。“而且只隔五里,须臾便至?既如此,还请君侯与公子速退河西!”   “弃军在此?”公孙珣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骑兵被一万溃军用命引走,说不定早已经散乱难收,即便是现在见到烽火也不知何时能至此……而此时寨中不过是三四千步卒,两千义从,以五六千众临七万众,我父子若一走了之,义从倒也罢了,岂不是要白送这五千步卒性命?届时我军上下如何还能信重于我?恐怕这正是对面所思最佳之态吧?”   “即便君侯是要据营而守,最起码也该让公子先回河西!”负责情报的董昭也是额头冒汗。   “狗屁!”公孙珣不以为然,直接爆了粗口,却是回身扶刀坐到了那把一直没去看的太尉椅上。“若能撑过一时,则此战必胜,他在河东河西有何区别?而若我败在此处,则他一个幼子,真能如何吗?而且如此局面,只能尽全力让程德谋往这边送兵!此时多送一队兵,便多一分胜算,现在送他过去,必然中断桥上运兵之势,怎么能为了一个童子耽误几千甚至上万人的生机呢?”   董昭刚要再说,公孙珣却干脆拔出了那柄断刃,倒持指向高顺:“令明引义从出寨寻机作战,反正骑兵不要困于寨中。素卿则持此刃全指此战,负责营垒!再赶紧派人去寻张益德、徐伯进,再隔河呼喊德谋,让他留在西岸加紧输送兵力,送弓弩手、长矛手、大盾兵……再让他于下游同时准备多座浮桥,以作预备!总之,此战只有从河西到河东,再有言归河西者,杀无赦!”   高顺俯身接刀,众人俱皆骇然,周围义从也忙不迭的去执行军令。   然而,就在这时,面色黑亮的董昭不顾一切直接下跪:“君侯!不说归河西之事,但君侯可以带公子随义从在外围作战,吾等受君侯大恩,可以在此守卫君侯伞盖仪仗!”   公孙珣稍微一怔,却又不由一笑,表情也缓和了下来:“当日韩遂渭水一战,就是这么做的,结果如何?”   随即,其人不再理会下面各位表情复杂的谋士与将领,而是拍拍膝盖,对着才十一岁的长子轻声微笑示意:“阿定,你阿母让你随我见识军事,今日正逢其时,且来我膝上坐,观长辈如何破敌!”   高顺率诸将叩首而走,众幕僚自吕范与娄圭以下,俱皆凛然肃立,而董昭目瞪口呆之余却也是终于无话可说了……因为他陡然醒悟,这天下最难变的就是人的性格,哪怕是隔了足足八年,公孙文琪始终还是当日白马渡滹沱的那个公孙文琪。   其人遇弱无力,遇危反怒!   这正如审正南之勇于任事,关云长傲上悯下,张益德义气为先;还如袁本初自卑自大,公孙伯圭傲慢狭隘,孙文台轻剽无前……有些东西,真的是一辈子都改不掉的!   大军匆匆布置起来,而上游方向往东一些,也就是东南方,随着河上那道烽烟燃起,片刻后却已经是烟尘四起了……众人再不怀疑,袁军果然是在此设伏,而且唯一一个与公孙珣还有高顺猜度不符的,便是距离稍远,应该有七八里地的样子,看来彼方也存了小心之意。   但不管如何,几乎可以想象,对方先全军诈退,再让出一万兵做弃子诱走公孙军骑兵,俨然是要倾全力死中求活,换一次大胜之机!   而且单就目前而言,他们确实成功了。   “如此简单的计策竟然成功了?”逢纪全副披挂,鹖冠铁甲,却是在马上扶刀而叹,其人周边则是密密麻麻的袁军部队,此时正往界桥方向而去。   “一万条人命当诱饵,去换区区几千步卒的性命,换我我也中计!”同样着甲的郭图立马在侧,一时捻须冷笑。“只是可怜吕翔和他的一万兵……他一定想不到当日许攸白日间当众是一个说法,晚上私下里又是一个说法,其人此时恐怕还以为前方二十里处有李退之和于文则的两万精锐相候呢!以为我们会两面夹攻呢!真不知他死时醒悟到自己是被陈宫所言的‘可用之人’送了性命是何想法?”   “话虽如此,这种计策的魄力与大巧不工也是让人叹服!”逢元图闻言愈发摇头不止。“一座完整的界桥,竟然反而耽误了全军进发的速度……至于吕翔将军处,若我们得胜急速,说不定其人未必会全军覆没。所以,一定要速速攻下此寨才行!”   “攻下又如何?”郭图朝着河上微微努嘴,然后依旧冷笑。“河上既然无意中暴露,公孙珣和他的中军说不定早就走了,便是不走,其人也有两千义从在身侧……可笑我们竟然连数千骑兵都凑不齐,能打赢也不能扩大战果,反而只能仓促后撤,说不定撤退中还要再度承受骑兵追击伤亡,便是平安撤回去了,你逢元图又如何给那些安平国来的兵马交代?总之,这一仗便是攻下营寨,又算谁赢了?!”   “公则兄,此时真不要说这些了!”逢纪一声叹气。“如此局面,能吃下对方一部便已经足以振奋军心了,便是无法振奋军心,也最起码能让天下人知道,卫将军不是军神,非不能战而胜之,将来便是河北支撑不住,退回青州、兖州,也能徐徐联合中原诸侯再起……至于安平国兵马,是在下拿归乡之路被阻哄骗他们的,自然是在下给他们一个交代!”   言罢,其人终于支撑不住同僚的言语,纵马上前继续用归乡之语激励士气去了。   对此,郭图环顾左右,笑而不语,却也是打马跟上。   话说,郭图虽然口口声声这个那个的,但对于许攸此番筹划还是极为服气的:   首先一个是服气对方的魄力,拿一万人当诱饵的魄力,而且是完全做好了抛弃掉这一万条人命的准备,这一点郭图也自问不如。   其次一个是设计精妙,靠着一个界桥的输送限制,用一个几乎称不上是什么计策的心理盲区造成了局部内袁军的绝对优势兵力对比。   最后一个,便是死中求活,硬生生的通过挪移战场改变了局势,在清水和漳水中间作战,战场环境极度不利于袁军,而一旦移动到界桥这边,清水东面,非但进一步造成了公孙军的大意,保留了袁军的退路,居然还进一步激起了部分袁军的战意——这次做先锋的乃是逢纪带来的安平国兵马与崔琰带来的平原兵马,以及军中少数存留的清河兵马。而现在这个情况下,安平国兵马稍作欺骗和鼓动,便成为了渴望回家却道路被阻的归兵,而清河与平原兵马则是保家卫国的绝境之兵。   实际上,考虑到败军短期内实在是不可用,袁军这一次其实只出动了五万大军,而打头阵和做主力的便是那两万生力军,至于李进,是真的领其余两万兖州兵马南下东郡了,让他在家乡拿本地兵阻拦关云长,绝对比用在冀州更合适!   但不管如何了,八万大军一分为三后,剩余有所准备的五万大军也绝对有这个底气碾平渡河冒进的公孙军前锋了——他们算的很清楚,此时过去,哪怕这个过程中河西输送兵力不断,五万大军也最多面对五千步卒和两千白马义从,而后者还极有可能保护着公孙珣和一众中军人士向下游避战而去。   “大营虽然没敢留引火之物,但毕竟是木制的,”相隔数百步外,一辆高大的特制敞篷马车上,许攸正在车上与袁绍讲解军情,旁边骑马随侍的还有辛评辛仲治与新近得到重用的蒋奇、孟岱二将。“而我军将真正的引火之物全都带在了身上,届时前锋安平兵马一万,带三千火把,一万束枯草,足以引燃大寨!瞬间便了结此战!届时只要小心那被引诱的骑兵折返,撑到下午,便可以从容后撤,往甘陵而去!”   “可是界桥怎么办?”病情回转,稍有振作的袁绍刚要点头,却又猛地想起一个麻烦问题。“要不要先发重兵夺下来?否则战事一旦迁延,兵马源源不断过河而来,此战未必能摆脱彼辈,从容而走吧?对方终究是有骑兵之利的,等到晚上撤退,骑兵咬住不放,身后援军源源不断,很可能会变成溃败之阵!”   “本初所言不错。”许攸指着河面嗤笑道。“此战关键便是要立即控制界桥……但却未必要夺来,毁掉也是可行的!”   “子远早有安排?”   “本初莫非以为审正南那边真是误打误撞吗?”许攸一时狰狞。“而且事已至此,本初多想无益,我多讲也无益……本就是尽量一搏而已,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而已!”   袁绍旋即闭嘴。   大军轰轰然向前,越过土垒,举起漫天的旗帜,然后直扑界桥,而八里之地,大军阔步前行,前锋更是轻装小跑,所以最快者不过两三刻钟而已便已经望见了失陷后的桥头大营情状,却是一时惊疑喜怒皆有,然后纷纷向后回报。   “回禀逢长史!”前锋将领刘延遣人向逢纪回报。“敌军自己拉掉了木栅、自己拆掉了营帐,然后自己在大营中点火,好像是以此来向骑兵求援……”   “我已经看到了!”逢纪气急败坏。“然而他们既然失了木栅,让我们没了用火的余地,自己却也再无遮蔽,我们并不吃亏!传令刘延,让前军扔下枯草、火把,饶营而走,准备包围作战!一定要一举而下,抢在敌方骑兵到来之前成功!”   翎羽虎卫欲言又止。   “说话!”逢元图双目皆赤。   “营中最中间将台上有卫将军仪仗伞盖!”翎羽虎卫有些艰难的言道。“相隔数百步,有人眼尖,看的清楚,彼处还有颇多精甲高冠之人,坐在最中间白马旗下之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十岁小儿,对我军指指点点,言笑不停!此外,两千白马义从,清晰可见,游弋在大营北面处,似乎是防止我军包抄……”   逢纪目瞪口呆,旋即又大喜过望,连声音都尖锐到抖了起来:“将此消息告知身后明公与许子远处,再让……再让前面安平军全军加速向前!”   虎卫依旧跪地未动。   “还有什么事?”逢纪原本依旧激动的准备打马急速到阵前亲自观望了,却又不得不勒马停驻。“一并说来!”   “没别的事了,只是对方兵马数量也有些出乎意料,而且兵种配置奇怪。”这虎卫继续艰难言道。“除了两千义从兜后,桥上源源不断还有兵马外,中军处竟然只有三四千步卒,还多是弓弩手……”   逢纪闻言懒得再听,直接鞭打战马,直冲向前,而一旁听完了的郭图却是和这虎卫一样,犹疑万分,最后竟然回身往袁绍大旗下而去了。   然而,逢元图的好运气并无到此为止,就在其人不顾一切,片刻后便奋力冲到最前面刘延身侧处,刚刚验证了虎卫之前汇报的军情无误,尚未开口,便看到河中忽然有烟火冒起,然后烟火居然移动着顺流而下,直奔界桥而去。   不用想都知道,这应该就是许子远之前准备的‘控桥’之法了。   故此,愈发大喜之下,逢纪连连呼气,重新回头确认前方因为拆了木栅,卸了营帐而一览无余的军情……之前身前距离那个公孙珣的伞盖不过四五百步,而三四千步卒背靠两丈高的劣质夯土,或者干脆说是堆土将台,竟然是弓弩手在前,隐隐做了一个弯月之阵,明显有将前方来攻之兵攒射消灭的意图。   但这毫无意义,因为自己这一方的兵马太多了,而对方此时只有两千义从在后游弋准备援护……完全可以发大兵向前,波次冲锋,一旦冲到弓弩手跟前,便万事大吉了!   不过……   “唤许子远疾速到阵前!”逢纪满脸涨得通红,直接奋力相后呼喊。“让他来认一认他的故友!”   “彼方怎么还不攻?”公孙珣怀抱长子,一时失笑。“莫非还要许攸或袁绍上前来认一认我不成?”   “最好认到天黑,认到张徐两位折返。”饶是吕范因为太过了解公孙珣而之前没出言反对,此时却也已经满头大汗,以至于望着头顶正午太阳看个不停。   “那倒不大可能,但说不定会心生疑虑,稍有停顿。”娄圭肃容开口道。“现在的麻烦是,我等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有火船顺流而下……怪不得之前审正南如此示警!”   公孙珣循声向西面望去,只见数艘带有高耸柴草的火船相互连结,横在了界桥桥下,此时正在燃火冒烟……可以想象,即便是火船迅速燃尽,作为木制与砖石混合结构的这座界桥,也必然受损严重,到时候能不能通行都不好说。   倒是早在这之前,公孙珣便猜到此节,然后让程普在下游疾速搭建简易浮桥,想来若无阻拦,半个时辰便足以通行……而更下游的韩当处,说不定会更快一些,他那里还有骑兵。   一念至此,公孙珣复又望向了东南方,彼处一辆高大的驷马驾车已经出现在最前线,车上之人遥遥可见乃是故人!   希望袁绍和许攸认出来以后,再犹疑片刻吧……毕竟,只要有用,空城计也无妨!   “是他吗?”逢纪肃容追问。   “是……”袁绍目瞪口呆。“明明上游已经点火,他为何不回河西?跟着义从往下游走也行啊?”   “这么一说,反而确凿无误了。”许攸一声叹气。“这不就是公孙文琪的性格吗?越是想给他难堪,他越让你死不瞑目……”   “你是说其中必然有诈?!”袁绍惊疑难耐,汗水溢出额头。“会不会是张飞、徐荣提前收到军令,早已经收兵回来了,就在南面……专等我们进攻,便纵万骑再来一次突击?!”   “他们是神仙吗?之前那种大胜追击下还能说收就收?”许攸同样满头大汗,却是面目狰狞。“公孙珣一定有什么杀招,他不是那种真的会轻纵自己性命之人!所谓弄险,从来是有几分倚仗的……只是绝不可能是张、徐……”   “会不会是我军中有内应,整部整军的那种?”郭图正色询问。   “那……”辛评也想加入讨论。   “都闭嘴吧!”就在这时,骑马候在车驾旁的逢纪勃然大怒,直接拔刀砍在了车辕上的铜纹上,火花闪耀之余也吓得所有人登时收声。“到现在这个时候,还在疑虑?疑来疑去到底有什么用?依我看,其人必然只是绝境下的疑兵之策而已!我敬他公孙文琪的豪胆之气,却不会为此耽误战机!”   众人纷纷闭口不语。   “我乃车骑将军长史,总幕府之事!”逢纪骤然回头,持刃对着身侧诸将继续怒吼道。“传我令,战场宽度有限,不要耽误时间派弓手互射了,以一万安平兵马为主攻,刘延、蒋齐、孟岱,你三人各领两千五百兵,最前排弃兵举盾,其余弃盾持械,结成密集阵势,与我不计生死,轮番前突……郭图领虎卫去监军,无命退后者斩!”   三将一时凛然,赶紧下拜称命,便是郭图也赶紧肃容,唯独三将中安平太守刘延却又忍不住抬头询问:“长史,三将各两千五百兵,谁先谁后?”   “足下不识数吗?!”逢纪冷冷相对。“一万人,每人两千五,自然是四将轮番出击……而其中两千五自然是我领,而我既然亲自领兵,自然第一个出击!你们在后,不许不上!”   众将愈发骇然,袁绍也慌忙起身。   但逢元图根本不给袁绍说话机会,而是兀自厉声下令:“许子远,这是你的计策,我出兵后你就在此处主持大局!”   言罢,其人根本不管袁绍大旗下的各人反应,便兀自提刀去安平军前鼓舞士气。不过,此时界桥被自己一方烧掉,再以归乡之语来说什么,面对着两千余活生生的面孔,逢元图未免内心有些艰难,而其人跃马在阵前奔驰左右两遍后,干脆提刀喊杀!   杀!杀!杀!   大军数万,杀声顿起,震慑两岸,然后逢元图亲自指挥,引着被隔断的两千多安平子弟兵往公孙珣所在将台,也确实是后者家乡方向奋力而去。   而且,其人亲自在军阵之中靠前方向,倒是让周边不少士卒心生战意,冲锋之时杀声依旧。   两千五百步卒,正如逢纪之前安排的那样,前面少许人举盾弃械,其余皆弃盾举矛持刀,结成了一个密集大阵奋力向前……这种轻装上阵使得他们冲锋极速!而大营外百步距离,大营内三百步距离便是弓弩手的弯月阵,所以几乎是眨眼睛,两千余步卒便纷纷越过了大营残破边界!   逢纪在其中,勒马小跑随行,只觉得马蹄下忽然清脆数次,但来不及多想,公孙珣肉眼可见便在眼前,却是干脆奋力举刀大呼,号召全军随他杀上将台。   前锋已进入公孙军射程,出乎意料,彼辈居然张弓不发,而这让逢元图愈发振奋,继续挥刀冲锋!甚至不顾生死,抢在了最前线!   但就在距离前面弓弩手的弯月阵约三十步远时,忽然间,战场上变起肘腋!   公孙珣一手抱着儿子,另一手忽然抬起,于是左右齐齐鸣锣,将台前后无数士卒也旋即一声大吼:   “起!”   不是杀,不是射,而是起!   而随着这一声震天大吼,大营栅栏外侧边缘处,距离袁军大阵只有不到百步距离的地方,忽然间从地上跃起足足两整排大盾长矛之兵!事发仓促,甚至有零散冲锋在后的安平兵被整个掀翻。   两条线上,大盾纷纷整理向外,正对惊慌失措的袁军大阵,而长矛手则纷纷向内,朝着更加失措的两千多安平兵奋力杀去。   盾手与矛手之间,更是立起了一个让袁军永世难忘的高字大旗!   与此同时,将台前列阵的数千弓弩手不再犹豫,纷纷攒射前方慌乱袁军。可怜逢元图本就显眼,又因为报答袁绍知遇之恩的念头冲锋在前,所以一瞬间便连人带马中了何止数十箭?   电光石火之间,刚刚还号令全军的又一位车骑将军长史便倒地而亡,终年三十八岁。   袁绍攀立在车辕上,远远望见这一幕,只觉心如刀绞,头疼欲裂,瞬间便几乎疼的昏死过去。   ……   “逢纪,尽忠之臣也。”——孔融   “逢纪果而自用。”——荀彧 第十五章 一鼓难做气   许子远临时转移了战场,以一万兵当诱饵,以一座大营为陷阱,以伪作撤退其实相候在侧的五万兵为包围网,又以一座桥为心理盲区,成功设计了一次完整而又简洁的大兵团埋伏,堪称羚羊挂角,又足称大巧不工。   而在被埋伏成功,重兵来袭的大环境下,高顺借壑伏盾,一朝奋起,竟然反过来伏击了对方的前锋,却堪称神来一笔。   而且,公孙珣与高顺设下的这个埋伏,比之许攸手笔的厚重,却更加显得激烈与极端,一旦成功后,两千余陷入死地的袁军士卒几乎是瞬间陷入惊慌之中,并在极短时间内遭遇到了极大杀伤……身后的长矛突击倒也罢了,关键是前方数千弓弩一时近身攒射,绝不是开玩笑!甚至根本就是屠杀!   实际上,只是数息之后,这两千多人便立即减员过千,继而从战略角度丧失了战斗力。   “成了!”仅仅是一轮攒射和突击后,娄圭便率先在将台上大喜而言。   “是啊,成了。”随即,吕范以下,诸多幕僚也多长呼了一口气。   至于坐在自家父亲怀中的公孙定,则只是瞪大眼睛,和他父亲一样无言……当然,前者是惊愕,还有些害怕,因为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言,无论如何,如此近距离观察到如此血腥的屠杀场面总还是太早了,只能说,好在数千兴奋至极的弓弩手们奋力发出的喊杀声压过了那些袁军伤员的哀嚎声……至于后者,则是在等待与观察,因为如此精彩的伏盾战术,追求的就不是区区两千人的生死。   弓弩手们赶紧在张南的催促下准备第二轮箭雨,趁着这个空档,已经有不少袁军士卒向两翼专门预留的缺口处本能逃窜,但更多幸存的士卒却多是之前紧密冲锋阵型中心位置的人,这些人立在死地之上,眼见着四面战友一瞬间倒下无数,却是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茫然失措……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向前还是该向后,该向左还是该向右,所谓徒然等死而已。   不管如何,这当然是好事,因为此时埋伏圈中的袁军越快清空越好。   而与此同时,公孙珣目视可及下,数百步的外的袁军本阵也发生了骚动……这次伏盾战术太出人预料了,也太震撼人心了,所以不止是被包围的两千余前锋失控,便是袁军大阵前线也骚动一时,以至于发生了后退逃窜的场景。   但很可惜,高顺兵力太少,更重要的是他还担心身后公孙珣的安危,所以不敢就势引盾阵冲杀出去,而相对应的,袁军大阵太过厚重,后面的兵马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所以片刻后,在后方军官的严厉督促下,军阵的秩序还是恢复了。   当然,这个时候公孙珣身前的那两千五百袁军已经彻底消失了……又是两轮箭雨,死了大概一千七八,两翼缺口逃出了六七百人,应该没有伤员,因为为了保护公孙珣,并继续防御,趁着袁军本阵骚动之时,高顺引大盾长矛后撤过了沟壑,并结成盾矛防御阵型,而弓弩手们也在娄圭的指挥下紧密向前,贴到了盾矛长阵的身后,互补形成了一个典型的防御阵型。   而在这个结阵的过程中,地上的伤员没有理由不被补刀。   袁军骚动停止,公孙军防御阵型完成,公孙珣还是没有说话,他一直在看着袁绍的车驾,等着对方的反应……而出乎将台上所有人的预料,仅仅是恢复秩序的片刻之后,袁军便组织起了第二波冲锋!   又是两千五百人直扑向前,而且这一次是直接冲着仅在百余步外的盾阵而来!与此同时,从将台上居高临下,还可以看到袁军后军也在大面积调度弓弩手向前,很显然是为了与公孙军盾阵后的弓弩手进行远程压制交换。   双方挨得极近,而高顺的盾阵其实极薄,所以袁军甫一冲锋便进入到了公孙军弓弩手的打击范畴下……但是很可惜,一轮箭雨下去,对着这次专门捡起了不少盾牌的袁军而言,似乎杀伤力有限。   不是没有,而是绝不可能如刚刚那种攒射震撼人心。   “这次危险了!”见到如此情状,刚刚松了一口气的董昭复又满头大汗起来,他实在是没有忍住。“如此成功的伏盾战术竟然没有吓到他们,甚至没有挫他们锐气……”   周围人都没有理他,娄圭在亲自指挥布置防御,吕范阴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田丰是微微蹙额,荀攸是面色如常默不作声……再往下,张既、王象这些人倒不是没想法,而是如此局势下,他们也没有定论,所以不敢说话。   “君侯!”第二轮箭雨射出,袁军已经冲到高顺盾阵之前,董昭看了看前方情形,忍不住复又走近劝道。“此时若走固然是在动摇军心,但何妨让一队义从来将台后方待命?”   “公仁不通军事,依我看,这不是危险了,而是安……”一直沉默的公孙珣无奈开口安慰自己的这位心腹,但话未说完,便被近在咫尺的巨大声浪给淹没了。   不是刚刚袁军这第二波冲锋砸到高顺陷阵营盾阵上时发出的嘈杂喊杀声,而是公孙军自己整齐划一的‘起’声!   直接引出这股声浪的乃是张南,作为此番渡河的唯二步兵将领之一,当高顺在前领大盾长矛伏盾作战时,这位步兵校尉自然成为了弓弩手的实际指挥者,而随着袁军第二波突击开始,弓弩手们也开始整齐划一的进行仰角抛射以后,其人更是理所当然的负责起了统一发射指令……但与往日下令放箭前通过举旗号令弓弩手抬起弓箭,落旗号令发射不同,这一次,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举旗时张南却总是大呼一声‘起’字,宛如之前呼喊高顺起盾一般!   然后,数千弓弩手才一起抬弓,再随旗落而射!   而仅仅两轮以后,在之前巨大战果的振奋之下,这数千弓手便纷纷随张南一起仿效着刚才一般,齐呼‘起’字!打断公孙珣的说话的,便是第三轮齐射而已……而等到第四轮的时候,河西面等待渡河的公孙军主力便也隔河齐呼助威!   故此,张南立在将台上,每一举旗,便有数万之众一起发声,震天动地之余,随之还有数千箭矢飞出,同时高顺在前线,也顺势下令随声浪顶盾刺矛……而在袁军看来,这每一声‘起’字声浪之后,便会造成确切伤亡,更兼之前亲眼目睹袍泽被如此干净利索屠杀殆尽,所以愈发失控!   于是乎,不过是五六声后,整齐划一的‘起’声便再度变成了欢呼声……匆匆而来的第二波冲锋,只是死伤百余众,便被声浪所溃,狼狈逃窜了。   渐渐平息的欢呼声中,董昭目瞪口呆,而公孙珣却懒得多说了。   “袁军这第二波攻势太快了,快到不正常。”倒是田丰,此时醒悟过来,见状稍微提醒了董公仁一二。“须知道,之前高将军如此神武豪气,咱们作为友军,气魄都为之所夺,何况是亲眼看到袍泽被屠杀殆尽的袁军呢?照理说,哪怕是重新组织突击,也该稍作停歇,以回复一二士气,并且最好换未曾见到此情状的后军上前来担此任才对,但第二波来的如此仓促与急速,只是多加了一些盾牌而已,只能说这必然是对方掌军者彻底失态,一时失措之下,慌乱抛出手中预定之策罢了……如何能真的得手?”   “就好像赌桌上玩动物牌,一时输急了,便忘了计算,匆匆扔出手中预定大牌?”董昭不免黑着脸询问。   “不是输急了,而是彻底慌了、惧了……董府君不懂军事,弄不清这里面的区别也是寻常。”田丰看似随口而言,却又扭头看向娄圭。“子伯,此时可以发义从了吗?”   “稍待!”   “不急!”   “稍等!”   娄圭、荀攸、公孙珣三人几乎是同时出言,而后者却又干脆同时闭嘴,只有娄子伯继续缓缓言道:“等对方后军弓弩手上前,还要看对方是否有第三次突击……但此时可以让庞令明准备了。”   田丰、荀攸齐齐颔首,公孙珣抱着自家儿子依旧不动。   而董昭欲言又止,干脆闭嘴。   数百步外,袁军大阵中,袁绍车驾上,袁本初本人咬牙坐在车上角落中,一边扶额蹙眉一边止不住的落泪,根本无法出声,而辛评却正攀在车辕上与车上的许攸激烈争执着什么。   “许子远,退吧!”细细看来,辛仲治竟然也是泪流于面,其人带着哭意奋力劝道。“咱们本就是败军回身突袭,仗着一口气而已,第一拨逢元图战死后,全军胆气为敌所夺,今日一战其实就已经完了……你这辈子见过如此豪胆的士卒吗?你听到刚才的喊声了吗?彼方如此士卒,如此士气,而我方如此姿态,真能抢在彼方骑兵回来前突进去?!再拖下去,咱们只会全军覆没在原野中罢了,身后那个土垒只是遮蔽隐藏用的,守不住!”   “但是逢元图死前有言……”许攸握着手中马鞭,竟然也带着哭腔了。“要剩余三拨尽数发出,这时候你让我怎么退?”   “只有你一人在意逢元图吗?”辛评双目泛泪,勉力反问。“子远……我知道这些年袁公起势后咱们生分不少,可你莫忘了,我是颍川人不错,早年在洛阳却与你还有元图一并早早追随明公,我现在都记得之前与元图在蔡伯喈府上见到公孙文琪时的情形,彼时我二人目送他走,我便私下与元图说此人能杀人……却不料一语成谶,这辽西子今日杀的是竟然是元图!”   许攸泪流难抑。   “走吧!”辛评继续勉力劝道。“元图之前虽然有决死之意,但他的本意是要不计生死突到敌阵中,怎么会想到地下沟渠上盖着盾,盾下有人呢?”   “再冲一次!”许攸忽然抹掉眼泪,咬牙答道。“事到如此,我不能负元图,也不能负本初,还不能负陈公台与沮公与,更不要说还有吕翔与他的一万兖州兵了……等后面弓弩手上来,再让我冲一次,成就成,不成咱们就走!”   辛评欲言而无言,只是抹掉眼泪,赶紧回身上马去了。   然而这一次败军太多,郭图花了极大力气才镇压下来,但军中失败的气氛却几乎已经不可抑制了。为此,郭图再度动用了督战队,方才将第三拨兵马聚集好,而这一波干脆直接用了剩余的五千安平兵马与三千清河弓弩手,正面三千,两侧各一千,弓弩手随后压制……值得一提的是,与逢纪同事数月的安平太守刘延倒是主动请缨,全程没有什么犹疑之色,倒也让人一时慨然敬服。   两侧先发,各就各位,然后鼓声忽然咋起于身侧,连许攸都有些茫然,回头才发现,竟然是袁绍亲自下车擂鼓去了。   众军见到如此,难得激起了一番士气,于是在军官带领下,奋起余勇,举盾直扑向前!   但就在这时,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起’声,然后公孙军竟然反冲了出来!盾矛手随高字大旗在前,举盾冲锋,弓弩手在后,一边奔跑一边勉力向上射出一箭,却又各自弃弓拔刀,试图白刃交战!   立在车上的许攸本能的看向了两翼,却望见两侧白马如林,竟然是白马义从一分为二,从左右两边一起包抄践踏而来!非只如此,白马之后,竟然隐约有其他骑兵身影,俨然是部分骑兵支援到场……而几乎是就是这一瞬间,之前勉强鼓起勇气的兵马便从两翼开始,尚未交战,便直接溃散倒卷向后了,而他们这股兵马身后,赫然是对骑兵毫无抵抗力的数千弓弩手。   一时间,立在车上许子远不哀反笑……辛苦计划设伏,却被对方以千余盾矛手伏盾反伏,五万之众,尽起余勇,势在必得,却竟然被五六千兵马给反过来包抄!   仗打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   随着辛评的命令,数名甲士抱住袁绍,将其人奋力扔到车上,然后许攸亲自驾车掉头逃窜!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数万大军,竟然因为高顺在彼方气势最盛之时反压一头,以至于节节丧气,然后在公孙珣大股骑兵回援之前便率先崩溃。   然而,许攸也好,辛评也罢,却都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这一点在全军乱哄哄往东南面甘陵方向撤退途中,行不过数里之时,便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   审配所部在浮桥被烧的情况下,竟然强行弃甲泅渡,等到袁军撤退时,其人已经在河东聚集了一支两千人的轻装步卒,而正是这支兵马从腰部给了撤退中袁军最后致命一击……到此为止,袁军彻底失去最后一丝组织能力。   一开始虽然因为敌军在后不得不纷纷向南走,但走到一半,平原、清河以及青州人马便不由自主转向东南,安平残兵却干脆顺河转向西南,试图渡河归乡,至于兖州兵则一路向正南奔跑,丝毫不敢有其他偏颇……未到天黑,全军便已经事实上崩溃了。   当日夜中,公孙军的骑兵竟然集中起来,多向正南面追索,这使得其他方向的袁军得以于荒野中稍作喘息,而此时,袁军高层只能感谢天意,让甘陵城正在西南,所以青州、清河、平原兵大多在这条路上了。   “本初!”黑漆漆的夜幕之中,道旁一辆歪歪扭扭的驷马车中,缩着身子躲避初春寒风的许攸忽然开口,却是对着身侧正在缓缓喝着凉水的袁绍而言。   “何事?”一口冷水下肚后,袁绍头疼的眼睛都睁不开。   “有件事情,一定要与你说。”许攸喘着粗气言道。“梁期城下一策,邺城一策,今日一策,我都尽心尽力了,而且这三策皆是上品,甚至有些堪称妙极,你让其他人来想,恐怕并不会如我这般出色,让我自己再想,也未必就比如今的好……”   “我心中并未曾疑你……”袁绍勉力答道。   “不是这个意思。”许攸仰头苦笑道。“你疑不疑我并不值一提,反正你面上未曾负我……我只是想说,这三策我都是尽全力施展的,事到如今,不敢说油尽灯枯,却也是智力煎熬,实在是无能为了!”   “我知道子远尽全力了,其实自梁期战后,我便已经无能为了,你比我强多了……”袁绍仰头而答,却是直喘粗气,不再多言。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夜色之中,匆匆建起的大帐中,公孙珣拔出手中项羽之断刃,一时感慨顾。“我以为袁本初还能再撑一撑的,却不料其人这波反扑反而尽了余勇……既如此,便就在河北解决掉他吧!不要耽搁了!”   “君侯放心!”徐荣见状赶紧出声。“南面我已经遣人封住……袁绍绝对逃不到兖州的!请君侯现在便让我去,我连夜兜住……”   “随意吧,无所谓了。”坐在上首位置把玩手中断刃的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反正清水往东,多是小乡小寨,最近的甘陵城也有七八十里,咱们有骑兵,袁军主力无论如何逃不出去了,所以,我才敢耽误大家一点时间,稍作安排……不瞒诸位,我不准备亲自追击了,春耕在即,我要去一趟许久未仔细看过的北面,巡视地方,兼视察春耕,军事上的事情,只要袁绍被解决河北平定,别的什么一城一地,一国一郡的小事就不要跟我说了,以免误了正事。”   除了吕范、韩当、娄圭三人早有些心理准备外,其余众人各自有些惊愕。   ……   “太祖尝困于清河,身侧唯高顺数千众,而贼众五万。时太宗仁皇帝年十一,亦在军中。左右以险,劝走,太祖乃抱太宗置于膝上,遥指敌阵而言:‘且观诸长辈破贼!’众慑服,亦奋起……及战后,仁皇帝右臂被握青紫,而终不敢言也。”——《新燕书》·太宗仁皇帝纪 第十六章 三面终成围   “闲话少说,我定几件事情和任命,羲伯(王象字)记录下,然后就连夜带阿定回河西到广宗城落脚,再不理会战事。”公孙珣斜坐在太尉椅上,继续把玩着手中断刃,随口而言。“你们有什么想说想做的,也都趁此时道来……不要耽搁。”   王象闻言赶紧取出纸笔,伏在了一旁案上,而周围人也纷纷借机让开位置,分立两侧,屏息静听。   “其一,天下纷乱,州牧刺史多有空置,即便有任命,也多囿于地方广大而盗匪、叛贼、宗族林立,难以实治,而我身为卫将军,替天子行政,既然已经驱除伪车骑将军袁绍,暂时清理了河北诸地,那别的地方暂且不提,河北与三辅是不敢不尽心尽力的……所以要表奏长安,请以昔日圣王大禹旧例,整合幽、冀、司、并、青五州,改为幽、平、冀、营、青、雍、司、并、陕九州,分而治之……”   全场雅雀无声如旧,而公认的军中文笔第一王象王羲伯一笔落下却先抖出了一个黑点,惊得他赶紧醒过神来,换纸重新写过。   其实,以在场众人的角度而言,这第一件事情并没有任何可以讨论的余地……大部分军中将领对此基本上是茫茫然,而真正理解这件事情含义的却又分外明白,公孙珣此举无疑是要借这种改制强化他个人的统治,那么谁又会对此持反对意见呢?   田丰?   别看田元皓整日与公孙珣摆着一张臭脸,可当日正是他第一个喊出了‘汉室不可复兴’这句话,他选择公孙珣,就是看中了公孙珣强大的先发武力,希望这位卫将军能以尽快收拾乱世,他凭什么反对?!   荀攸?   荀公达可能是在场诸多聪明人中内心真正有概率反感这种行为的人,但他是荀公达,不是荀文若,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绝不会流露出来的。   至于吕范、娄圭、董昭、审配等人,恐怕是有些暗暗激动的居多。   实际上,沉默只是没有反对的意思,不代表他们内心真的毫无波澜,看王象就知道,大多数人内心还是震动到无以复加的,这是因为作为今晚的开篇之言,这个‘其一’不免稍显宏大了一些……四百年汉家制度,十三州而治天下,虽然屡次有郡国调整,但如此大规模分割州治,而且如此轻而易举,恐怕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但细细想来,却又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   “具体而言。”公孙珣坐在太尉椅上,安静的等候王象记录完毕,方才继续说道。“乃是以辽西及塞外四郡国为平州;右北平以西至上谷等塞内五郡为幽州;发代郡出幽州,与雁门、上党、太原、定襄,共五郡为并州;并州其余西面五郡为陕州;原司隶以潼关为界,一分为二,三辅为雍州,其余三河与弘农依旧为司隶;最后,割青州平原、乐安,冀州渤海、河间为营州……其余冀州、青州不变。”   众人这下子稍微有了一些反应,但大多数思索与赞同,并多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因为这个分州比想象中的要合理的多了,基本上是兼顾了地理、风俗以及时局问题,而且的确是如公孙珣所言,是考虑到治理上的方便,而非像是为了夺取汉室人事,刻意为之。   就好像幽州分塞内塞外,以前是汉室为了确保对塞外诸郡的控制,所以一直保持了幽州一个巨大而狭长的行政分划,但如今战乱流离,塞外辽地涌入大量汉民,高句丽也没了,以襄平为核心的辽地怎么看都不可能有文化离心倾向,那么这么分开就显得极为合理了。   同样的道理还存在于并州沿着黄河一分为二,旧的司隶沿着潼关一分为二,这本就是大家心里早就能接受了的东西。   至于代郡,前汉的时候还真就属于并州,而所谓营州的概念,也就是黄河下游渤海地区,根本就是大禹分九州再定十二州时的旧制,汉家经典里有过背书的。   “其二。”公孙珣依旧未做多余言语,等到王象健笔如飞,众人议论平息,这才继续抚刀而言。“收回公孙越所有过往任命,表其为镇西将军,领并州牧,此番暂且总统并、陕两州各郡、国、部兵马南下讨伐河内张杨,兼清理旧都洛阳……上党都尉牵招迁为上党太守,与军师戏忠副之,原上党太守乐隐,回长安为议郎,另有任命……匈奴兵再不回去也要废掉了,让于夫罗带着跟过去,从属公孙越。”   这下子,终于有人有了一些反应。   “将军。”等公孙珣说完,田丰立即忍不住正色而对。“既然分州,公孙镇西未免过于权重了,此番实际上是领了并州、陕州二州之事,兼清理司隶,好像一口气管了三州州事一般……还请稍作调整。”   “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孙珣摇头应声道。“陕州虽大,却残破空虚,除了匈奴人值得一看外,几乎沦为白地;至于司隶,迁都之时也是战乱流离,其实只剩河东、河内足堪一用,而且我马上还会对司隶有所任命,战后对陕州心中也有计划……元皓不妨稍待。”   田丰当即束手。   “其三,”公孙珣瞥了一眼帐中众人,继续言道。“上表长安,以右将军赵讳苞领平州牧,总揽塞外五郡,兼协理三韩、扶余事。”   这个倒是更无话可说了。   “其四。去公孙范一应旧职,加镇北将军,领幽州牧,此番率幽州众南下讨袁。”   “其五,”公孙珣稍微一顿,忽然抬起抚刀之手,指向帐中一人。“表济阴董昭为冀州牧,领冀州军政,参与讨袁。”   “臣万死不辞!”董昭毫不迟疑,俯身大礼参拜受命,而帐中众人却各自心中乱跳起来。   “其六,废司隶校尉,改建威将军程普为镇南将军,领司州牧,战后归洛阳屯驻……钟繇改任御史中丞,暂领雍州牧,权责不变。”   程普激动难忍,之前种种被搁置、被打压的那种所谓忍耐心理彻底全无,干脆伏地叩首称恩。   “其七,改振武将军关羽为镇东将军,领青州牧,此番战后屯济南,安抚泰山……营州牧另有任命,过些时候你们自知。至于其余将军军官,譬如徐荣之前梁期突进之功,高顺今日伏盾之勇,我都是记在心里的,但战事尚在,袁绍尚存,这时候不适合论功行赏,你们的封赏等战后再论,唯独益德……可加一个正经将军号,以示尊重,你们和益德仔细商议下,论一个好的名号上表。”   徐荣、高顺还有军中诸多军官立即俯身称是,口称不敢,张飞微微一怔,也没有多少言语,便俯身称是。   “其八,免审配赵相一职……发为白身……”公孙珣从诸多军官身上收回目光,却是望着审配笑了起来。“义公也是,夺将军号,改为黒绶铜印。”   韩当早有准备不提,而审配情知还有任命,却依旧一丝不苟,严肃俯身称命。   公孙珣见状放下手中刀子,上前扶住审配:“再请辟正南于卫将军府,为从事中郎……可否?”   审配终于抬起头,却是干脆应声:“自洛阳相随,凡十三载,臣名为大臣,实为主公私属,此番方为名正言顺。”   公孙珣缓缓颔首,扶着身前之人一声感叹:“确实如此……那我也就不矫情了!”   言罢,其人撒开手,回到位中,扬声而言:“此番我北归,凡河北军国重事,无论公孙镇北、镇西,河北、河南七州州牧,尽数统于卫将军府……仿关中故事,以长史吕范为主,从事中郎审配、娄圭,司马韩当三人为副,总统一切!袁绍生死,地方军管民生,临阵进退赏黜,皆四人为之,若有见解分歧,子衡一人可当二,帐中自定!”   饶是吕范等人早有预料,却只以为是负责追击袁绍,实在未曾想到会是如此大的权责,所以个个慌乱……   韩当最是不堪,其人干脆俯身请辞:“臣一边鄙匹夫,不得当此命!”   “我亦一边鄙匹夫!”公孙珣巍然不动,凛然呵斥。“素来为中原士人不值,可值此国家昏乱之际,我这个匹夫若不提刀廓清河北,使半个天下重归正轨,难道要放任他战乱纷纷,瘟疫饥馁横行吗?而你从我少年时便负刀相从,实为元勋,我既理事,无论大小宽窄,身侧岂能无你一席之地?!你们其余人,皆是如此!”   韩当叩首于地,不敢再言,周围人也纷纷出列,凛然拱手。   “同样的道理,”公孙珣环视左右,从容言道。“今日既然定分,便干脆一些……娄圭,还有在长安的王修,既然是我卫将军府臣,便不可越矩,三人皆如正南去赵相一般,去将军号!”   娄圭不敢多言,赶紧与韩当一起俯身称命,口称主公。   “其余诸军师中郎将……”公孙珣目光扫过田丰与荀攸,放缓语气道。“亦当如此,我当表奏朝廷,加军师部为将军府直属,诸军师改六百石,直属于幕府,但可上表朝廷,以诸军师大功,额外加侍中衔,以示尊重!”   荀攸缓缓称命,田丰欲言又止,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他和所有军师一样,身上都早就有卫将军府的曹掾职司,早就算是公孙珣私臣了,于是也只好俯身称命。   “事情就到这里。”公孙珣望着帐中乌压压的人头,复又看向辛苦记录完毕的王象,不由悠悠一叹。“羲伯不要停,最后一段肺腑之言,无不可示于天下……你们也都起来抬头看我。”   众人依命而起,肃然而立。   “其实我也知道,此番以卫将军府私僚统帅诸州牧、将军,着实有人会说我有悖逆之心,妄想在河北取汉室而代之,私下里暗室中骂我的,定然更多。”公孙珣扶着椅背昂然言道。“但我不在乎。因为刚刚我就说了,之前在渭水也说,未央宫也说了,高粱亭也说了,今日不在乎再说一遍……灵帝以下,那些人把天下祸害成这样,我不出来整理河山谁来?而且大汉朝沦落到今日这个州郡割据,无处不战宛如末世的情形,恰恰说明那些人所寄生的旧制早已经腐朽不堪,正要人出来鼎革天下,重树新制!而我,所谓辽西一匹夫,天下归属于我到底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在辽西驰马读书来的痛快,之所以在此割量天下,不是为了得城得地,而是看到旧制无用,以至于苍生有倒悬之苦,黎庶无立足之地,所以才要改良旧制,建立新政,好让这天下人早早走出这乱世之余,莫要再陷入百余年便民不聊生之轮回局面。”   “当然我知道。”言至此处,公孙珣语气忽然飘忽了起来。“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不信我,还是以为我是汉贼,还是要与我势不两立……这是正常的,因为我一辽西匹夫,是没有资格让那些向来主导天下之人信我的,也是没资格让他们以我为前导行此革鼎之事的。于是就有人不愿随我前行,有人想要另辟蹊径,于是便有了袁绍今日之速起速败,于是将来还会有人自以为忠臣志士,再与我相争,而且后来这种人看起来弱小,但比袁绍难对付的多了……但我还是不在乎!因为此世既为大争之世,那无论是谁想与我争,无论是争什么,袁绍覆灭之后,都要先问过我河北、关西九州四十二郡数十万北地强军之后,再论其他!”   “我要北归去视察春耕了,还有人有什么言语吗?”满帐鸦雀无声中,公孙珣环视左右。“若无言语,我便自此视你们为我心腹臂膀,皆欲随我行此逆天之事,且死而无怨,而若有言语,速速讲来,过期不候!”   帐中依旧沉默不语。   “臣……”过了许久,竟然是吕范率先开了口。“臣、臣请君侯……主公赐刀。”   “不给。”公孙珣收起抚摸了一晚上的刀子,放于腰中,面无表情。   “是!”吕范立即收声。   “还有什么吗?”公孙珣四顾追问。“大小事皆可言,公私事皆可论……”   “原定计划……”娄圭若有所思。   “来不及了。”公孙珣干脆答道。“而且相隔太远,也不是我们能随时控制的,你们自己随机应变,看着办就行。”   “喏!”   “臣万死,请赦家兄!”忽然一人再度俯身叩首请罪,却是沮宗。   “沮公与是领兵的将军,若获,十一抽杀不中自然可以归家自处。”公孙珣看了对方一眼,一声叹气。“若能举郡投之,则为战场行义,自然可赦可用……你尽力而为吧,这事不在我,也不在子衡他们身上!”   沮宗连连称谢,但不知为何,明明得了公孙珣准信,他却依旧忧心忡忡,难以高兴起来。   “还有吗?”公孙珣第三次追问。   这次无人再出声。   “战争造就国家……诚不欺我也!”公孙珣一时摇头,然后扶刀起身,随口吩咐。“这才是打这一仗的意义!义从一分为二,庞令明领兵在此直属子衡,我在境内巡视,让张既只带两百义从随行便足够了。”   庞德也赶紧称是。   而公孙珣走到账门侧的角落中,将早已经困到迷迷糊糊的长子给小心唤醒,居然径直牵着儿子的手出帐往广宗而去了。   翌日,且不提公孙珣北走,另一边关羽得到命令,扔下急切难下的顿丘数城,只带骑兵一万,匆匆饶过东郡,沿着大河旧渎急切东行……而得到消息的袁绍,原本就因为郭图进言此番若是弃平原、清河、青州数万残兵南下归兖州,难免沦为李氏傀儡,所以对兖州方向多有疑虑,此时更是不敢怠慢,匆匆东进。   但身后主力大军追索不断不说,沿途坏消息却是一个连一个,十余日内,公孙珣实力尽出,好像数月前其人缺粮无力之感纯属虚妄一般……身后公孙范绕过易水,率幽州之众直出渤海;公孙瓒猛攻河间;关羽率一万骑兵沿南线死死切住袁军南归之路;而袁绍一路行来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动辄前城已反,忽然便某处有敌军来袭!   于是乎,其人在清河根本没有立住脚,反而被追兵一路追过旧渎,靠着旧渎春日水涨,临时阻隔骑兵,方才进入平原大城得以喘息。   而此时稍作清点才发现,这位袁车骑身侧竟然只剩下区区七八千之众了……从八万到八千,不过半月有余。   这还不算,因为袁绍被隔绝了消息,他不知道的是,公孙越已经率并州众先出壶关,进入魏郡;新任冀州牧董昭也已经从吕范手中分得万军,与张飞一起在界桥掉头北上,试图扫荡安平。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不管他当日逃窜途中没接受李进的邀请南下是不是正确选择了,此时都已经没了意义……因为随着程昱与南下逃窜的其子程武会面后,这位以刚戾闻名的乱世捧日之人,干脆引兵反正,于苍亭易帜!   这下子,非但黄河道路被封死,顿丘的李进在黄河北岸更是陷入到孤军三面受敌的境地,只能黯然南下……李退之没法投降,因为这种事情只能是当日死了长子后便退回到济阴的族长李乾做决定,李乾没有言语,李进一个兵都拉不走。   而就在二月初,当稍作喘息的袁绍知道了董昭、公孙范还有程昱的作为后,其人不敢再留,抢在追兵主力过旧渎之前扔下平原,试图从平原身后渡河之际,却又忽然闻讯,泰山贼与于毒合流,已经扰乱济南,平原对岸也是死地。   不得已,追兵之下的袁本初只能继续顺河狼狈东走,于二月中旬进入乐安境内,然后在最后一群心腹护卫的拼死断后下,登船过河,只领千余众进入黄河河口南侧的蓼城。   然而,身后因为董昭、关羽等人重新合流,而且因为公孙范南下、程昱东进汇集的缘故,使得追兵兵力剧增到十万之众,并继续渡河来追且不提……这日间,正准备浮海南下,往北海安顿的袁绍闻得警讯,匆匆登城,却是在城上目瞪口呆,失色难制,逃生之念就此作罢之余竟然有些油尽灯枯之意了!   原来,自蓼城城上向东看去,只见黄河河口外,清浊激扬之处,海上浮舟数百,白帆连绵成片,少说也有万余大军,正自东面从海上而来……其上或是打着太史旗号,或是挂着朱字大旗……其中,朱字大旗倒也罢了,唯独东莱太史慈代右将军赵苞从公孙珣西征,捧刀上殿人尽皆知,所以这二字和他背后代表的东西实在毋庸置疑,一想便通。   而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公孙珣对袁绍的真正杀招所在——春日渤海解冻以后,辽东兵马可以轻易沿着辽东到北海这条沿途岛屿众多的海路,起兵数万之众,浮海直扑青州,完成对袁绍的包围。   这条道路,很早就有海贼引着数千兵马往来奔袭骚扰的例子,只是还没人一口气运输过数万兵马罢了,而还没有,却并不代表不能为,甚至本就如沾了水的软纸一般,所谓一点就透!   换言之,袁本初一开始往河北而来时,就一直是在一个完整的三面罗网之中……这时候,除了说一句弱者为何而战?还能如何?   “事已至此,别无他求。”三月初,被合围在蓼城,已经油尽灯枯的袁绍于城墙上接见了来劝降的使者王朗,然后如此言道。“只想死前再见一见公孙文琪……问他几句话而已。”   持节入城的王景兴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恳切说了实话:“袁公,梁期战后我便受命持节往辽东见右将军,让他隔海发兵,一直不在这边。但这次随太史将军与朱将军至此,却总归是知道,卫将军早在正月上旬,便已经将军政委任给了其总幕府吕范吕子衡,然后携子北上视察春耕去了,这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在涿郡还是在辽西……哪里能让他来见你呢?”   袁绍沉默片刻,忽然在身侧许攸等人怜悯的目光中猛烈咳嗽了起来。   ……   “汉永初三年,有贼张伯路号称将军,寇掠青州,扰乱数郡,朝中以御史中丞持节征法雄为青州刺史……东莱甲兵未解,贼大恐,遁走辽东。五年春,乏食,张以数千众杨帆复寇东莱,雄复破之,贼乃走辽东故,辽东人李久等共斩之,遂平。”——《后汉书》·法雄传 第十七章 君臣不易逢   弱者为何要战?   王朗持节撤出蓼城后,于城头上陪着袁绍的许攸就一直在百无聊赖的想着这个荒谬问题……毕竟,弱者不去战又如何能成为强者呢?   但是这个问题放在袁绍与公孙珣的战斗中,却真的让人有些无力。   首先,既然河北这几个大郡,乃至于富饶的青州都是一个所谓战略决战上的围笼的话,那袁绍以及簇拥在他身边的这么多人这么多力量,包括他许子远自己,从一开始到底是在做什么?   当那个白马卫将军的宠物给他取乐吗?和他家的猫一样?   当然不是,仔细想想,只是自己这些人太过于愚蠢了而已,只是被对方用一个大巧不工的方式,用一个思维误区上的方式引入了彀中罢了……这就好像他许子远在界桥那次设伏一般,一个普普通通的桥梁,看起来是个有利因素,却在双方兵力过于庞大的特定情形下成为了设伏的杀招。   二者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战术上的设计,一个是战略上的埋伏,仅此而已。   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自己的设伏明明成功了,偏偏却又被对方用勇气和暴力给砸的粉碎;而对方的设伏也成功了,也偏偏根本没用得上……辽东兵马浮海而来,袁军却早已经穷途末路了,即便是没有辽东兵,袁绍逃到了北海,然后呢?   然后还是要被十万追兵的天罗地网给继续兜住,即便是侥幸逃出青州,也注定没什么好下场……或许是真的被兖州什么豪强大族当成了傀儡,或许是逃到半路上被一个亭长所捕或所杀,还或许是被别的诸侯当成礼物送回来,最惨的一种可能莫过于半路上凄凄惨惨几个人,无粮无水,死而曝尸于野,为狼虫所吞。   换言之,一败自然涂地。   于是事情又绕了回来,即便是不考虑这些东西,假设自己这些人想到了辽东的危险,知晓了对方北地精兵的先发优势,那又该怎么办?   很简单,应该避开河北,平原、乐安都不碰,就是隔河相守,然后北海设一个方面大将,就南下扫荡中原,尽取青、兖、豫、徐,甚至扬州,等谋士们适应了军旅思维,战士们历练出了战场经验,然后再隔河决战!   那时候,公孙珣精锐兵马的优势就会被缩小,自己一方人口经济的优势就会被提升,双方说不定真的可以隔河来一场惊心动魄、旷日持久的大决战。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还是不对……许攸忽然苦笑出来……道理很简单,如果袁绍不从一开始展示出北上与公孙珣对决姿态的话,他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崛起的,兖州全线受命,青州儒士纷纷相从,平原豪强临阵倒戈,邺城世族联手卖主,凭什么?   还不是他们畏惧公孙珣,畏惧这个强横而又刻薄的辽西匹夫!   这些人,畏惧对方行政时的法家风范,畏惧对方在北地做的好大基业,畏惧对方一步步从一个边郡匹夫变成了帝国名正言顺的执政者,畏惧对方在未央宫前如此嚣张,畏惧对方会终有一日真的清廓天下,鞭笞宇内,届时将他们视之为根本的田产、特权尽数夺取,让他们惶惶然失了几百年来一直习惯了的东西……但是,一面因为惧恨、鄙视不想从之,一面又实在是不敢自己来反抗,这才与在黄河上下倒腾来倒腾去的袁车骑一拍即合,三年不到便造就了一个看似不亚于白马公孙的袁氏基业。   所以说,真要是袁绍取道中原,不理河北的话,恐怕起势就未必这么快了,说不定还没打下两个州呢,公孙珣就渡河而来了。   而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袁绍走到今日这一步,三成是公孙珣先发优势太强又处心积虑,三成是袁本初自己性格妄自尊大不愿认清现实,而最后四成却要算在那些拱着他去做这些事情的人身上……   杀袁绍的,不止是公孙珣,倒不如说更多的乃是袁绍本人和这些围在他身侧之人!   当然,他许子远也有份!   “本初在看什么?”   空荡荡的城头上,许子远回过神来却忽然注意到,一直坐在那里的袁绍早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王朗离开时那种强烈的失望与落寞,反而面色红润,神态也从容不少,却是正望着东面黄河入海之处,怡然出神。   “在看日薄东海之色。”袁绍躺在召见王朗时所坐的太尉椅中,语气出奇的平缓。“之前不就一直在看吗?还让王景兴专门到此处来见我……着实失礼。”   “景由心生啊!”许攸踱步到袁绍身侧,面东负手而立。“这明明只是夕阳自身后照向东面海上的反光,到你这里竟然也成了日薄之色……本初,想看真的夕阳余晖,何妨回过头来,对着一个假的落日有什么意思?”   “虚妄之人观虚妄之景,不是更相配吗?”袁绍微微轻笑。“犹记得四年前,天子身体渐渐不行,何进开始掌权,我出山谋划大事,你代我去昌平寻公孙珣,彼时我虽未真把此人当做棋子来看,却也是在心中居高临下的……”   “你何时对谁不是居高临下?”许攸负手观海,一声嗤笑。   “是啊!”袁绍并未反驳,而是依旧笑意不减。“随后公孙文琪虎踞孟津,何进倚之尽夺洛中兵权,可笑我为了驱赶其人,竟然让他领兵往关中……这是我对上他时犯的第一个大错,而且是天大之错,后来他能长驱直入三辅,全靠我为他提前争取到了三辅决战之胜……而彼时我竟然不以为失反以为得,岂不可笑?岂不虚妄?”   “说的没错。”许攸仰头而叹。“细细想来,咱们这四年,最大的问题便是事事求大略,事事求中心,却不知道静下心低下头去,经营出一片真正的根基……这才会从董卓开始,常常失措,遇到有备而来的公孙珣更是如此。”   “董仲颖千古奇葩,所行无外乎是日暮穷途、倒行逆施之举,唯独其人以边鄙武夫一朝执掌天下,让天下人人都自谓可取而代之,算是开启了乱世,所以值得一提,但公孙文琪……”袁绍微微沉默了片刻,还是继续言道。“公孙文琪自有制度气象,不是凡俗武夫,且天下纷乱,大争之世终究要以刀兵来开路,他就更如鱼得水了!不过事到如今,我哪里还要再计较这些人呢?想我袁绍自命不凡,只以为天下事唯公孙氏与袁氏而已,到头来才发现,却只是他人用来钓鱼的鱼饵……”   许攸心中微动:“何意?”   “无他,当日梁期城北,战场之上,公孙文琪曾与我直言不讳,说他要谢谢我将天下不值他的人汇聚一堂……本以为是阵前故意激怒于我,现在看来,却是有几分坦荡之意了。”袁绍重新微笑起来,缓缓而言,只是未免略显自嘲味道。“我视他为争天下第一敌手,他却视我为革鼎路上聚拢反抗之人的诱饵,这已经不是可笑的地步了。”   “本初也不必过于自轻自贱。”许攸思索片刻,不由哂笑言道。“公孙文琪也未必如此小瞧你,只是其人明显早就准备周全,界桥一战后必得之势更是明显,这才趁机让自己幕属领军,以示威仪……他这是故作姿态,看似是不以为意,其实是趁机确立自己幕府权威,反过来借你抬高自己身价罢了。”   “或许如此吧!”袁绍不由干笑一声。“蒙子远开解,心中好受不少……”   “那还要看日薄东海吗?”许攸捻须打趣道。“不回头看看落日?”   袁绍摇头不止。   “为何?”许攸一时不解。“本初还不愿面对现实吗?东海之上只有波涛万顷,如梦似幻,而西面十万大军方是现实所在。”   “不瞒子远,我面东而坐,不只是在看虚妄落日,更是在观大河入海。”袁绍登时失笑,双目中也忽然显得神采奕奕起来。“我尚记得你我在成皋城中登楼观大河东行,论将来战略,心中志气满满,试图重整天下,以成至尊……而现在想想,当日有些言语即便到今日也并不偏颇,毕竟人生正如河水东行,皆有入海之志,既然生得此门第,若不争一争那主流,岂不更是可笑?”   “然后呢?”许攸听到可笑二字愈发觉得可笑。“你与公孙氏争雄,明明是人家夺了你的河道,所以道理再对也是对人家而言,便是将来入海者还要再论,却也绝不是你……你看它到底有何用?”   “子远过于苛刻了!”袁绍收起笑意,一声长叹。   “我一直如此苛刻。”许攸完全不以为意。   “子远。”袁绍微微呼气,稍微正色言道。“我在这里枯坐了许久,一边观大河入海,一边细细思我过往,若说无感也是强撑……其实,不仅人生之志气,恰似河水东流入海之志,便是人生之多舛,也与河水征程多艰、缓缓东行极像。唯独河水缓缓而行,改道合流,终有一日会汇集一道,滚滚入海,而人生有限,却多壮志难酬便要命消身陨,不免稍稍令人抱憾!”   “只是稍稍?”许攸面上嘲讽之意已经遮掩不住了。   “不错,只是稍稍。”袁绍突然奋力抬头,扬声作答。“不管如何,我终究是试过的、争过的,而且动静还不小……你还记得大河旧渎吗?我虽被夺流,但正如那旧渎,死而不僵,春日水涨之时,依然有水流漫过,人生至此,不能成志,固然可惜,但何至于郁郁作色呢?”   “莫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许攸当即无奈。“若是本初你如此通透,为何之前一定要见公孙珣,难道不是为了死前当面抒发心中愤恨之意吗?”   “非也!我只是想告诉他,既然是他败了我袁绍,那便一定要成为这入海之流,否则我这条旧渎也要被他牵累,不为人所知所叹!”袁绍立即扬声回复。   “如此通透大气?”许攸追问不止。   “不错!”   “真不恨公孙文琪?!”   “不恨!”   “那些负你之人呢?离你而去之人呢?不怨?”   “沿途追兵紧密,他们被捉住,或是被逼逃往他城也属寻常……怎么会怨呢?”   “那你自己呢?外面自大,内心自卑,一时得志便猖狂,一时受挫便畏惧……你没有自愤之意吗?”   “不是都说了吗?”袁绍苦笑道。“对自己还是有些后悔和愤恨的,但只是有些而已,纵览此生,倒也算是喧嚣一时,并不是太过愤恨怨悔……”   “都要死了,回光返照之时不真情流露一下,再交代一下后事,还在这里装什么英雄?!装什么豪杰?!”许攸终于忍耐不住,厉声喝问。“不能实在一点吗?真不恨吗?!”   “真不恨!”袁绍恳切相对。   “既如此,我且去出城降了,只留你一人在此等死好了!”许攸黑着脸拂袖而言。“等日后我见了公孙文琪,也绝不会说及你死前形状,反正你自有一番英雄气,何须在意他人知不知?!”   言罢,其人兀自转身,居然就要下城去了。   “子远留步!”袁绍赶紧喊住对方,语气中居然有恳求之意。“子远留步……辛苦半生,凄凉至此,死前只有一位故友尚在,是不幸也是极幸,你怎么忍心此时离我而去?最起码要送一送我吧?”   “我只是不想见你死前还装什么英雄……如此而已。”许攸无奈回头,见到对方实际上连椅子都离不开,不由心下黯然。“事到如今,你还在意什么风度?心中怨愤,为何还要藏匿?”   袁绍苦笑一声:“不是没有怨气,而是既然人之将死,那何必再留恶言呢?我恨公孙珣,之前邀见其人时,满腔皆是‘既生绍,何生珣’……恨不能当面连问他三声!但他人都不在,根本就视我为无物,我恨他何用?不是让人笑话吗?还有诸多幕僚、下属,反的反、降的降,我固然也恨他们,可是我自己犯的错难道比他们少吗?且……”   言至此处,袁绍忽然动容落泪:“且……且终究不是还有何伯求、陈公台、逢元图先后为我赴节吗?不是还有文将军、淳于将军、颜将军那些人为我尽忠吗?不是还有你许子远一直到此时都还不离不弃吗?我若此时再怨,一则死前在这城上,有何面目对你?二则死后到黄泉之下,又有何面目见他们呢?”   许攸沉默不语。   “子远。”说完这番言语,袁绍忽然有力竭之势,却又勉力仰头看向许攸。“我知道你心中高傲,其实素来看不起我,只是因缘际会加上我门第之高,让你我有了十六年君臣之实,而一路行来,生聚死散,这么多幕属、臣子,到今日今时,竟独你一人陪我至此……我、我虽有怨,却绝不能让你到此时都还看不起我!所以我是真不想当你面去怨,我,我已失……”   一言未尽,袁绍再无气力,直接油尽灯枯,死于大河入海之处,蓼城东城之上,时年三十八岁。   夕阳之下,袁绍头颅倾斜、臂膀垂下,而许攸立在一侧,一时竟毫无反应,只是怔怔无言罢了。而隔了好久,许子远这才好像反应了过来,然后上前半步,试图伸手去扶对方,但手在空中,其人忽然僵住,以至于泪流满面……   话说,许攸这个时候才陡然醒悟过来,袁绍沦落到这个地步,以其人之心胸狭窄,之所以一直没有做恶声,发怨气,反而一直风度翩翩,不是不恨公孙珣,也不是不怨那些离去之人,更不是不愤他本人失策,竟然是因为尚有一人在侧——他袁本初虽死、虽怨,却不愿给最后一个臣子留一副恶相!   ……   “……绍既败走蓼城,身侧只余数百众,知不可为。逢尚书仆射王朗持节劝降,绍于城头召之,请见卫将军。郎实言以告:‘卫将军知必胜,已走北地察春耕事二月矣,固不得见。’绍恍惚然不语,及日暮,观大河入海,方长呼而叹:‘既生绍,何生珣?!’凡三遍,乃气绝。”——《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八章 师生贵礼轻   阳春三月,涿郡西南,易水上游,卫将军公孙珣与自己的长子公孙定并马而行,刚刚越过了易水上的小桥,正踩着漫山遍野的山花,向南缓行不止。   其中,前者胯下乃是一匹格外神骏的白马,后者则骑着一匹格外矫健的半大小青马。   话说,小青马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白马,这因为除了白化病以外,绝大多数常规意义上的白马,其实都是黑白毛并存的小青马成年后演变而来的……随着年龄增长,很多青马的黑毛会渐少而白毛会渐多,而此时,正处于巅峰时期的青马或者说白马,配上娴熟的骑士,才构成了闻名天下的白马义从。   而反过来说,白马如此稀少难得,那成建制白马部队本身就代表了巨量的战马储备与骑兵力量,而非仅仅是颜色好看而已。   这两匹‘白’马都是慕容部刚刚进贡来的,还不到一个月……之前公孙珣从界桥抽身后,主要是在赵国、中山两个曾经亲自执政过的地方视察春耕、参与春社祭祀,并慰问地方长者以及旧属故吏;等到二月份的时候,他却又转向了北面的代郡、上谷,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听说南面大胜,然后从高柳塞等地入塞觐见称贺的莫户袧等人。   而可能是因为如今宇文部明显后来居上,也可能是因为辽西战事之后一直没机会见到公孙珣,更可能是因为前方如此大胜,对公孙珣而言河北已定……总之,莫户袧此番进贡神骏白马并称贺之后,却没有着急回去,而是主动提出率本部骑士南下,随卫将军巡视护卫,以示忠谨。   出乎意料,公孙珣不仅同意了,还让莫户袧从塞外本部以及依附长城而存的杂胡各处召集了足足三千众骑兵,这才转向东面去视察了昌平等地。   而等到这位将军在昌平那里接见、慰劳了枣祗等辛苦屯田的官员,并收到了去辽东那边敦促出兵的妻子赵芸送来的书信后,公孙珣却是直接南下,来到易水畔……唯独临到范阳,汇集了从太行山方向而来的张白骑部两千人后,其人却并未着急南下去河间前线,反而忽然询问起了自己老师卢植的下落。   本地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指出了卢植所在——原来,这位昔日朝中吏部曹尚书,海内大儒,公孙氏三兄弟共同的授业恩师,在他的几个年长儿子纷纷因各种缘故死掉后,竟然弃了家中资财、宅院、田产,独自一人带着唯一一个尚存的幼子,去了易水上游的野谷之中,开垦农田,自耕自足去了。   而公孙珣也同样让人无语……他竟然率五千步骑,两百义从,还有一个儿子,脱离了南下河间的大道,直接来此处寻自家老师来了。   “你啊,不要总是计较兵强或兵弱,”公孙珣骑在马上,正在与自家长子谈笑风声。“争天下怎么能只论兵马呢?而且兵马强弱固然有用,却总是一时的,譬如强兵遇到瘟疫与饥荒,便会不战自溃;骑兵遇到大江与沼泽,便会寸步难行;便是之前在界桥,若咱们没有为了伏盾之阵而自己去了栅栏,那许攸赶过来,让前锋人手一把干草,再一把火扔进来,咱们父子哪里能今日在这里说笑?”   “那大人……什么才是争天下该论的呢?”和父亲单独相处数月,公孙定不免大胆了许多。   “这个说起来就多了,但这个时节,最大的倚仗与根本当然是粮食。”公孙珣手握缰绳,稍微正色而答。“从黄巾乱后,这天下的农事便一日不如一日,灵帝加田赋、豪强兼并、官吏掠夺,于是认认真真种地的黎庶发现自己再怎么种田居然也要饿死,便纷纷抛荒为匪,而成了盗匪在山中固然少了许多压迫,却又能在山沟中生产多少粮食?于是他们就要反过来再去劫掠,反而让周边好生种田的人也没法种地……人口总数那么多,原本一起种地产粮的总数也是那么多,然后忽然间粮食变少了,人没变……怎么办?”   公孙定到底是在幽州长大的,根本就是脱口而出:“会饿死!”   此言一出,身后故意落后数个身位的张晟与莫户袧齐齐变色,却又无言相对。   “不错!”公孙珣毫不迟疑的点头道。“会饿死……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节,但反正就会有人饿死!而为了不饿死,这些人又会去抢别人的粮食,让别人也种不了地,于是粮食越来越少,天下就会越来越乱,这世道就是这么坏的……从黄巾事起……那年你才三岁……这天下便一年不如一年,中原的百万泰山黄巾、冀州的百万太行山匪、河东的白波贼、西凉和交州的全州反叛、并州的匈奴人、幽州的乌桓人,全都起来作乱,为什么?或许其中挑事的确实有野心,但既然能聚拢那么多人,归根到底,就是从全天下的角度来看,没了粮食,大家按规矩来做,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大人才会扔下前面打仗的事情回来督促春耕吗?因为有粮食才是大人打败其他人的根本?”   “是啊!”公孙珣微微瞥了一眼自家儿子,不由失笑道。“有粮食才是打败其他人的根本……若非是在昌平屯了那么多粮食,不要说袁本初了,便是之前打董卓恐怕也是镜花水月,能到太原便已经了不得了,那里有后来这么多事?”   “所以争天下便是要屯粮食,然后养强军?”公孙定终于得出了一个看似很合乎逻辑的结论。   “能说到这一层已经不错了。”公孙珣有些无奈而笑。“天下诸侯,有些愚蠢如袁术、好战如孙坚,连屯粮都不会,一个只是靠劫掠,一个只是靠他人供给与坐吃山空……你已经比这两个人要强了,但却不能只至于此。”   “还请大人赐教!”公孙定得到表扬,反而愈发不愿结束与自己父亲的交流。   “天下哪里是这么简单的?”公孙珣一时叹气。“争天下本质上是争民心,然后凝聚民心为兵戈,战而取之……可是民心这个东西太难了,现在天下陷入崩溃,乃是最黯淡之时,大家连饭都吃不上,所以这时候能拿出粮食就能最大争取民心,可是吃饱了呢?总要穿的暖吧?”   “所以还要有布匹?”公孙定面露恍然。“怪不得昌平学校里的先生们都说耕织才是国家根本,祖母也曾说过,一定要握住辽地的粮食与布匹渠道,这样辽地便不会出事……”   “你祖母的意思……差不多吧!”骑在马上的公孙珣稍显尴尬,然后赶紧回复到正题。“可是吃饱穿暖后呢?人心又在什么地方?”   “在……”公孙定仰头思索,却一时茫然,他毕竟还是太小。   “吃饱穿暖,自然还希望有房子住,有家具用,然后过年时吃上一口肉,春社时用上一杯酒;等这些都能享受到后,还希望出门探亲的时候不遇到盗匪,能有亭舍、义店歇脚……这便是衣食住行。”   公孙定忙不迭的颔首。   公孙珣情知自家儿子尚小,到这份上注意力已经开始飘忽了,思绪也难跟上,却依旧忍不住多言了几句:“而衣食住行之后,却也不是到此为止的,因为家中有余力之人,总是忍不住还想让自己子孙去上学,将来比自己更出息;而读过书、做了官的人还总是想研究圣人的微言大义,讨论何为治政之理;便是如你这般还在少年的大家子弟,不也总是想穿上绫罗绸缎,配上玉饰金雕,骑上如此矫健的小马吗……不要辩解……这是人之常情!其实不要说你了,便是你身后赠你马匹的莫户头人,当日刚刚有了几百部众,还穿着脏羊皮袄的时候,就曾忍不住拿部族中最好的一匹马去换一个不能吃不能用的步摇冠……为何?好看嘛!之前咱们去屯点村社中遇到的小姑娘,从母亲那里得到一片碎纱布,都忍不住到野外寻来野花染成两日便要掉色的红布,然后才扎在头上,为何?也是好看嘛!而这也是人心!争天下便是争人心,可人心偏偏是天下是最复杂的事物,穷极一生,未必能得一二。”   “可是大人也不用得尽人心啊?”虽然一路上莫户袧总是忍不住大人大人喊个不停,但每次开口都还是引起旁边张晟的蹙眉。“和大人相比,那袁绍兵弱而无力;什么孙坚、袁术连粮食都不知道屯……而大人呢,在幽州这么多年,收拢流民积攒粮食,开矿建坊兵甲雄厚,又掌握着几乎全天下的马匹渠道,还建了这么多学校,开了那么多商社……与大人比,那些南方的诸侯简直就像是小孩子拎着木刀游戏一般!这天下又怎么可能不归大人呢?要我说,那些诸侯,看似喧嚣一时,地盘广大,但对上大人,最多也就是袁绍这种下场,一败就再难起身!”   “父亲……是这样吗?”可能是因为被抢了‘大人’这个称呼的权力,公孙定稍微回复了一些注意力。   “是也不是。”公孙珣看都不看莫户袧,只是兀自哂笑道。“天下诸侯又不止是袁绍、袁术、孙坚这种人,还是有如曹孟德、刘玄德这样的英雄的……而且,即便是孙坚这些人,也只是因为出身经历而一时糊涂,如果有心的话,时间长了就会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然后渐渐改正的。”   “可是……那个什么袁绍不就是莫户头人说的那样吗?”公孙定忍不住在小马身上抓了抓自己的脑袋。“看起来那么多兵,却根本不禁打,而且他还不知道母亲大人去了辽东,外祖父会从辽东出兵;还不知道咱们在昌平屯了那么多粮食,藏了那么多随时可以征召的士卒;他还不知道那个程先生跟父亲往来了那么多信函……”   “袁绍是特例。”公孙珣只能如此说了。“我就是看中他这个人里面自大、愚蠢、自卑,偏偏表面上装的很出众,很容易糊弄人,这才专门挑了他当对手的……我准备了五六年,从那个时候就让你祖母帮忙在辽东造船,可他呢,从夺取地盘后下定决心向我开战时算起,不过是一年不到,这种人凭什么不输?我又凭什么不胜?”   公孙定放下挠头的手,一时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公孙珣浑不在意。   “只是想问大人,”公孙定忍不住认真询问。“这个袁绍虽然内里无能,可按照父亲所言,却也是表面威风之人,而且一路上那些人都说他是天下最大诸侯,如今连他都败给了父亲,交出了河北,那将来还有谁敢跟大人为敌呢?可不可以像在代郡那样,发一封书信,就让那些在塞外摇摆的部落头人都来向你下跪?”   此言一出,周边人俱笑……公孙珣是失声而笑,莫户袧是一时讪讪而笑,而身材高瘦的张晟则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大笑不止,便是张既、杨修、法正等人也在窃笑。   公孙定被笑得有些脸红。   “阿定啊!”公孙珣勒马而笑,许久方才扭头正色相询。“你见过不怕死的人吗?”   “小子见过许多……”公孙定稍作思索便恳切作答。“别的不说,那日界桥畔伏盾的那么多人,个个都不怕死!”   “是啊!”公孙珣望着如画山野一声长叹。“这天下不怕死的人太多了,不仅是高顺养兵出众,士卒甘死,为了一句承诺而豁出性命的游侠不也是有的吗?咱们燕地还特别多!”   “小子听过这些事情!”公孙定眼神不由发亮。   “而且不仅是游侠,黎民百姓也有不怕死……我就见过数万黎庶一起自杀都不愿意投降的情形!”公孙珣声音愈发宏亮,而身后诸多跟随的骑步士卒也开始纷纷停步相候,义从们更是侧耳倾听。“非只是黎民百姓,我还见过不怕死的官吏、不怕死的儒生,甚至还有不怕死的盗匪头子、为恶之人……那我问你,如果这些人连死都不怕,那他们又为什么会怕我呢?因为我掌握了半个天下?!我掌握了天下,难道还能杀他们两回?!”   反问一声后,公孙珣便不由打马微微提速向前,因为他已经从视野中寻到了前方山谷侧一处稍有人烟之所,规模极小,不过数户之地……想来便是卢植隐居之所在了了。   “可大人,他们为什么都不怕死?”公孙定赶紧夹住胯下小马,试图追上,与此同时,身后尚未停稳的义从也纷纷再度启动,而随行五千骑步却是在张既的示意下停驻于此,准备安营扎寨。   “不是说了吗?”公孙珣在前听到追问,不由好笑。“因为人心!因为他们的人心不属我!而若人心不属,不要说区区一个河北在手了,你信不信,既然是有人握有天下十三旧州中的九个半,而对手只有一郡之地,可他的对手却依旧要拔刀相对,誓死相抗!”   “这岂不是必败?”   “这谁知道,或许万一能成事呢?”   “可哪有如此厉害人物?”   “你家大人我啊!”公孙珣扬声而笑。“你信不信,若当日我稍微退让回到辽东,而竟然是袁绍这种我最看不上的人得了全天下,那即便是只有一郡之力,你家大人我却也一定要拔刀而起,跟他周旋到底,或血尽于战场,或真能取一二分胜机呢!”   公孙定终于愕然不言。   就这样父子二人不再闲话,而是一前一后小跑向前方山谷中的野村而行,张晟与莫户袧则随两百义从缀在身后百步之外……至于剩余五千步骑,则被张既下令,就地安营扎寨,以免搅扰。   而不过是片刻之后,闪过一个路口公孙珣就已经看到了那个身材奇高而瘦削的熟悉身影,后者带着一个已经很破旧的进贤冠,满面风霜,正在寥寥几户人家前的空地上推磨磨面,一个比公孙定还小一些,身材却更瘦弱的孩子正拎着口袋拎着扫帚在他身侧吃力帮忙。   “我虽看到兵马时便猜到是你,但此时如何会到此处?”卢植停下推磨的动作,擦了擦额头之汗,却是对来人不免蹙额。“之前春耕时亭长到此,曾有言语,不是还说在打仗吗?”   “回禀老师,”公孙珣赶紧下马向前,遥遥正色相对。“就是在正月间,前方已经胜了,学生勉强算是规大河之北,可以缓缓行政,树立新制了,便没了参与后续追击攻略地方的兴趣……也是让功给那些下属的意思。”   “那便好。”卢植面无表情缓缓颔首。“战乱这个东西,如今已经避不掉了,但却依旧是天下至恶之事……打得快一些也是好事。”   “恩师大人说的是。”公孙珣走到跟前,俯身行礼,而这个称呼与动作立即引起了一旁公孙定的愕然,后者也赶紧放弃了打量对面小孩的姿态,跟着俯身行礼,口称大人。   “我从去年便在此开垦种地,已经收了一季,”卢植瞥了一眼公孙定又瞅了瞅这对父子身后许多白马骑兵后方才继续言道。“但地力贫瘠,家中勉强只能糊口。不过,你父子既然来了,总有一口饭与你们吃的,至于其他人,我却请不起,也不要让他们惊扰邻居,此地只有几户人家,都是随我一起来开垦的贫弱之辈……让孩子们去玩耍,你来帮我推磨。”   言罢,其人便兀自回身,接过了幼子手中口袋与高粱头做成的扫帚。   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直接脱掉外面罩袍、解下内甲,然后便上前推磨……全程一言不发。   身后张既、张晟、莫户袧等人看的不明所以,杨修、法正、刘璋等原本几名激动万分的义从军官更是几乎忍耐不住……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军伍之中,并无人敢多言,只能纷纷后退,一面在聚落之外安置小营,一面复又匆匆回来,驻足围观。   然而,公孙珣与卢植真的俱无多少言语的样子,二人先是推磨磨面,然后又一个烧火引灶一个和面下面……最后便真的带着各自儿子在门前一个石台前坐下吃面了!   但即便是吃起饭来,二人也只是闲谈一些季节变化,农时农事之类的话,全无半点政治、军略、学问相关。   当日吃完饭,天色便黑,公孙珣复又携子宿在了卢植舍中,席地而睡。   第二日一早,一如既往,吃过早饭,卢子干便要带着儿子下地锄草,公孙珣依旧相随……近处莫户袧、张晟等军官,外加两百义从,远处更是有五千步骑,此时闻得公孙珣亲自下地锄草,却是惊愕之余,纷纷出营观看。   义从在近处,皆不知所措,五千步骑在远处不敢近身,却是好奇远望,惊愕难名。   没有午饭,也没有任何多余话语,公孙珣父子复又陪着卢植父子闷声除了大半日的草……到了下午时分,锄草完毕,公孙珣身上白色绸缎所做中衣已然沾满灰尘染上草汁,堪称脏乱至极,然而其人却又转向到了田埂前的一片空地处,并按照卢植的指示开始挖坑……一个一丈长、半丈宽、三尺深的小浅坑。   没费多大力气,便很快完成了。   而浅坑既成,将要回聚落之时,卢植却终于在田埂上驻足开口了:“家中粮少,你父子吃的又多,实在是留不下,今日便走吧!”   “喏。”公孙珣张口答应,却纹丝不动。   “这聚落中几户人家都是听说我的名声才跟过来的,几乎俱是贫弱,我死后,你要让此地亭长将他们好生迁移到正经乡里中去……”卢植顿了顿,复又重新开口。   “喏!”公孙珣依旧不动。   “董卓乱后,我沿途北走,被困一时,看到各处战乱频频,生灵涂炭,以至于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这是我身为大臣不能稳定局势所导致,所以死后不要给我立碑表功!”   “喏!”   “不仅是不要立碑……”卢植拄着锄头继续言道。“看了这么多死人,才知道所谓礼仪、哀荣都只是虚妄而已,乱世当中,粮食、器物,什么都是宝贵的,而人死如灯灭,却不能再让死人享受活人的东西了,所以我死后,不用棺椁,你打个招呼,让本地亭长来接本地居民的时候顺便把我埋在这个坑中便可!而你今日替我挖这个坑,便是尽到一个学生的最大孝心了,不要再做别的!”   “喏!”公孙珣微微呼气,却依旧不动,好像早有预料一般。   “还有阿毓……年纪太小,终究是不忍他再随我吃苦,而且我也时日无多,不差这一年半载了,你今日走时,将他一起带走吧,替我好生养活起来!”   “可有什么交代要我将来转达?”公孙珣瞥了一眼聚落前的空地,做完农活,彼处自己恩师幼子已经跟混熟的自家长子玩闹在了一起,而诚如卢植所言,这孩子着实太小了。   “借你母亲一句旧话……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若将来能如此,我着实无牵挂了!”   “喏……老师可还有言语?”公孙珣明显欲言又止。   “个人的事情实在是没了,本就是风烛残年一旧世老朽罢了。”卢植望着自己学生勉力答道。“不过,虽不想提及政事,可有件事情我格外有感触,见到了却不说的话,总是不对的……”   “请老师赐教。”   “军屯、民屯虽然有效,却俱非长久之法……百姓被拘于一地,强行劳作,缴纳过多收获,之前饥荒尚未断绝,战事尚未平息,尚且有理,但如今你既然已经规大河以北,不妨放开禁制,改屯为户!”   “老师说的极是。”公孙珣赶紧点头。“此事我早有腹案,昌平这里,这一季后,正该改屯为户,趁机将土地按丁口平分,兼赏赐士卒……而南面新得之地却要趁战事收拢地产,然后借民屯、军屯之名,重新聚拢百姓,两三年后方好仿效此地再行分划。”   “不错,军屯、民屯也是乱世中趁机夺取豪强土地重新分配的好手段,你既然心里清楚,我就不再多言了。”卢植微微一怔,却是立即颔首。   “那老师还有什么别的言语吗?”公孙珣继续追问不及。   “没了,”卢植依旧面色不变。“锄头给我,去吧。”   公孙珣缓缓颔首,交出手中锄头,然后转身向后面早已静候许久的两百义从所在而去。但行了数步之后,其人忽然醒悟,却又转过身来,朝着依旧望着自己不动的卢植举手齐额,伏地而拜,再起再拜,三起三拜。   卢植初时有些发愣,本欲上前扶起,却又忽然醒悟,便终于是拄着两个锄头立在田埂上,受了对方全礼……他知道,此番之后,自己这个学生便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任何机会对自己行礼了。   师生一场,怨气皆随汉室衰亡而亡,恩义却是到死都断不掉的。   既如此,哪怕是此人将来成至尊之位,受他一礼又何妨?   ……   “汉末,赵皇后随朝廷使归辽东说父苞隔海发兵断绍后,未几,太祖自成大功,携子北归巡春,二月至昌平,恰逢皇后书至问询战事,问可否归。太祖乃回书曰:‘陌上花开,辽西旧途正艳,可缓缓归矣。’”——《世说新语》·宠礼篇 第十九章 旧怨平兮新怨长   从易水上游回来,军中气氛不免有些凝重,这主要是因为主帅公孙珣的情绪发生了明显的逆转——去的时候乃是大胜之后宛如携子春游探亲一般愉悦,连带着莫户袧都一路赔笑打趣;而回来的时候这位卫将军虽然没有表露什么明显的抑郁之意,但却一直沉默寡言难见笑容,如此一来,便是与新朋友共乘小马的公孙定兴奋之余都不敢多言,何况他人?   当然了,再往后的行程本来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众人顺着易水往下游而去,却是出了涿郡地界来到了河间,并遥遥望见前方一大片沼泽……易水、徐水、卢水、寇水、衡水、泒水、巨马水在前方渐次交汇,形成了华北海河水系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而过了这片沼泽地,便是公孙瓒与张颌对峙的易县、鄚县战场了……公孙伯圭不是傻子,他当日败退,选在这里驻扎,确实是扼住了华北战场上的一处要害位置,也是袁绍不得不捏着鼻子暂时放过他的缘由所在。   实际上,这片沼泽地此时尚未闻名,但若是任由沧海桑田,正如辽泽会渐渐消亡一般,此地却会因为滹沱河北走,从而在往后的一千八百年内进一步扩大湿地规模,最后变成闻名遐迩的白洋淀。   回到眼前,临到沼泽之前,全军就已经进入战备状态,这是因为界桥战后,虽然公孙瓒立即大举反攻,公孙范更是取道渤海势如破竹,可张颌却借着此地地形之险要与他本人在家乡的威望依旧于鄚县支撑……再加上公孙瓒兵少,所以此地战事的僵持还是客观存在的。   不过,既然公孙珣来到此处,还带着五千骑步,那此地想来也会有个结果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部队渡过河流交汇点,来到沼泽西面的要镇葛城后,面对着卫将军的旗号和五千骑步,外加以举城之功不行十一抽杀的许诺,城中一别部四曲八百兵马几乎是瞬间没了战意,直接在别部司马的带领下献城投降。而再行出发时,全军沿着沼泽外围往南绕行而去,也并无一人多想——从军事角度来说,此时从南面直接绕到鄚县身后确实是个理所当然的法子。   复行了两日,来到这大片沼泽的南部重镇高阳,可能是因为部队防御方向的缘故,作为一个大县,此处兵马竟然只有两曲正规军与些许民夫罢了……张颌兵力有限的窘境可见一斑……但不管如何了,此地士民见到公孙珣的旗帜倒是如释重负,不等两名曲长商议出个结果,当地大户和民夫便直接开了城门,逼得两曲士卒不得不俯首投降。   对此,公孙珣便没有客气,直接对军官十一抽杀,以儆效尤。   随即,这位卫将军便驻扎在高阳城中,又派遣葛城与高阳降兵一起往鄚县送信……须知,此时时间已经来到三月下旬,张儁乂早知界桥大败,更知道公孙范绕渤海而走,董昭分兵取了安平,而信到一日之前便知道葛城沦陷,此时根本就是枯坐孤城而已。   故此,闻得公孙珣来信,麾下鄚县本地出身的部曲军官,城中官僚,纷纷上堂询问,张颌无可奈何,只能当众拆信,却见上面只书四字——‘三日速来’!   众人见到这四个字,便立即醒悟……高阳距离鄚城四五十里,正是快马一日行程,这明显是卫将军念在与张儁乂旧情份上网开一面,若此番张颌能在一日内下定决心速去高阳,那便可仿效葛城之例,许以不杀而整编;而若不能速去,那便是要仿效高阳之例,即便日后投降,军官也皆要十一抽杀!   至于死战到底?   平心而论,张儁乂要是敢这么做,他的这群乡党便先要捆了他再说,而之前听从吩咐与公孙瓒继续相持,也只是公孙伯圭这个人出了名的小心眼,而两军在此已然相持一年,死伤颇多,众人不敢向此人轻易投降罢了……否则,张儁乂早死两个月了!   于是乎,张颌被逼无奈,一刻也不敢耽搁,只能一面吩咐众人谨守城池并维持北面战线,一面便与来人一起,单骑匆匆南下而去了。   三月廿四日,正是公孙珣发出信函的第三日上午,张儁乂终于抵达了高阳,并在官寺后院见到了昔日上司,卫将军公孙珣。   彼时,这位新鲜出炉的河北九州之主正坐在后院廊上,看自己长子公孙定在后院池塘边教授更小一些的卢毓如何拉小弓射柳,而张晟与莫户袧则陪同在旁。   “哭什么?”公孙珣听到动静,闻声回过头来,却见俯身而拜的张颌居然泪流不止,也是一时不解。“你莫非哭了一路吗?”   “非是如此。”张儁乂取下头盔放在地上,然后继续跪地哭泣而言。“乃是刚刚到前堂,闻得县吏议论纷纷,说是袁车骑已然身死大河海口处,在下闻得旧主身亡……”   言至此处,张颌几乎泣不成声,只能叩首以对。   “袁本初死了吗?”公孙珣一时茫然。   “刚刚从南面传来的消息!”引张颌入内的张既不敢怠慢,即刻回复。“几乎与张将军同时到达,而主公有令,张将军不至,万事不必回报……”   “恭喜大人!”莫户袧第一个跳起来称贺。   盘腿坐在廊上的公孙珣赶紧敷衍颔首,却又继续追问起地上之人:“儁乂,你与袁本初颇为相知吗,听闻他死,竟然如此伤心?”   “不敢称相知。”张颌勉力抬头含泪答道。“只是君臣名分既在,而其人为君未尝负臣,至于末将既然为臣,受方面之托却势穷至此,已然算是负君……如今复闻故主身亡,只要不是草木,岂会无动于衷?”   “原来如此。”公孙珣若有所思。“不错……袁本初没负你,非但没负你,还许你方面之任,信重有加,既如此,哭一哭也无妨。只是儁乂啊……”   “在!”   “那我有没有负你呢?”公孙珣一时正色相询。   张颌伏地而答:“君侯未尝负我,只是……”   “只是彼时你在我麾下,全是朝廷任命,勉强称故吏,却非是君臣,对否?”   张儁乂叩首不敢应。   “不是怪你,而是可惜啊。”公孙珣伸手摸住了对方肩膀。“我这里素缺步将,若你一开始是为我所用,持戟为我前锋,你我之间本来该是君臣相得,互相成就的!我西征董卓的时候会轻松许多,你也不至于堂堂一个河北名将如今趴在地上哭的跟个稚童一般……但怎么就又成了降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军中素重资历,你这人资格是有了,可却缺了太多的历,你没有西征之苦,少了平河北之功,将来让我怎么重用你?”   张颌赶紧伏地再答:“末将愚钝,不识天命……如今能全乡梓旧部平安,已经知足,不敢再求功名!”   “还是要求的。”公孙珣一面按住对方肩膀微微用力,一面仰头看天。“不然你这身本事岂不是可惜了?我现在都还记得滹沱河畔你的雄姿啊……等哭完了,帮我做件事如何?”   张晟还好,张既、莫户袧二人却是齐齐心中暗动。   “愿听君侯吩咐!”张颌即刻含泪叩首于廊。   数日不提,三月廿七日,早已经得知公孙珣绕道高阳的公孙瓒忽然于易水畔闻讯,说是鄚县各处齐齐易帜,更有白马骑兵往来鄚城,却只能面色铁青,无可奈何。   而等到廿八日,数骑白马北上易水,更是带来了据说仍在高阳的公孙珣一封信——这封信跟之前给张颌的一样短,只有区区‘大兄速来’四字而已,唯独多了卫将军的大印而已。   公孙瓒气急败坏,干脆使性子不去,却遭遇到了和张颌之前一样的困境……军中上下,稍微有些想法的明白人,从田楷到一众幽州出身的军官纷纷主动询问‘卫将军军令’,田楷更是私下相劝,让公孙瓒早早去面谒公孙珣,以定君臣之分。   须知,公孙伯圭不是蠢货,或者说他早在梁期之战后就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其人却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会是以这种方式来进行的……他以为,在攻破鄚城后公孙珣会有一个营州牧的诏书与一个将军印绶一起入城,届时双方含含糊糊就把之前自己拉杆子单干的事情给抹过去了,岂不皆大欢喜?   然而,如今公孙珣不顾他辛苦一年在此与张颌作战,竟然直接绕后先行招降了张颌,然后一纸加了卫将军印的书信便要将他孤身召去原本敌后所在……如此举动,说句不好听的,不给公孙瓒留战功来下台阶倒也罢了,关键是这完全算提防的姿态!   其人就差明摆着告诉公孙瓒,他这位河北九州之主信重张颌这个降将胜过信重你这个易水畔的大兄了!   公孙瓒性格执拗是出了名的,所以一时间心里别扭下来,竟然无人能劝得住,而公孙珣也不着急,只是在高阳安静相候……而不过两三日内,公孙伯圭便压力剧增,军中从议论纷纷发展到群情汹汹,到后来,甚至有人当面质问公孙瓒是否‘图谋不轨’?!   对于这些幽州出身的军士而言,是不敢想象在这种大局下与公孙珣为敌的,更重要的是,如今对面的张颌都降了,自己这些人却反而不清不楚,这算谁的过错?!   公孙瓒心里当然不服,但他手中唯一倚仗便是这支兵马,事到如今也不好压制军中声音,只能愈发气闷。   而到了三月最后一日,作为公孙瓒最贴心的心腹,在后方易县坐镇主持后勤的关靖也坐不住了,关士起单骑而来,直接入营劝说自家主公南行面谒公孙珣。   “主公到底在犯什么糊涂?!”关靖甫一入帐便声泪俱下。“这时候是闹别扭的时候吗?从大局而言,袁绍都死了,卫将军最起码已经全取了河北之地,当年世祖光武皇帝取了河北后还没有三辅呢,就直接称帝了,主公有什么资格与卫将军相抗?而从小局而言,此时军心不稳不说,便是此地军心尚在,那张颌领数千兵马在鄚县就一直与我们不相上下,更不用提卫将军率五千步骑在高阳为他撑腰了!”   “我就是气他欺人太甚!”当着关士起的面,公孙瓒倒是无遮无掩,其人侧身坐在后帐榻上,侧过脸去,愤愤难平。“毕竟我是长兄,从他生下来便是他长兄,三四十年的兄弟,总要与我留些面子吧?以如此姿态唤我,此处数千骑士俱皆目睹,将来我如何还能领兵?”   “如在下所料不差,这应该就是卫将军的意思了。”关靖赶紧肃容向前以对。“还请主公不要自误。”   公孙瓒陡然醒悟,回头相对:“你是说,他本就要夺我兵权?”   “主公糊涂了!”关靖见状真心无奈,只能继续走到榻前言道。“毕竟主公之前有过割据之实,他如何会让主公真的再握有这么多骑兵?”   “可若没了兵权,我又能做什么?”公孙瓒回过神来,却又有些黯然。“说到底,我只是一武将……不能上阵,还能如何?”   “还有营州牧!”关靖赶紧擦了擦满是泪痕的脸,正色相对。“之前卫将军分州设牧,独独营州牧空置,所有人都认为是留给主公的,在下也以为如此……可主公想过没有,为什么是营州牧?”   “这不是顺理成章吗?”公孙瓒在榻上摊手而言。“我本就在河间作战,又曾在渤海多年……”言至此处,公孙瓒却又眉头紧皱。“士起,恕我直言,如今他忌惮我到了这个地步,如何还会让我留在营州这种好地方?恐怕去了也没有这个州牧的印绶等我了!”   “主公……正是因为忌惮,卫将军才会将主公留在营州的。”关靖再度上前贴近对方。“如我所料不差,到了高阳,必然有这个任命才对。”   “此话怎讲?”   “主公想想这营州位置,不正是处在河北腹心之中吗?”关靖摇头叹道。“四面被围,南面关羽,北面公孙范,西面董昭,东面隔海相对辽东,不是与主公有间隙之人,便是卫将军最趁手的心腹与倚重之人……这是要看死主公的意思!”   “……”公孙瓒一时恍惚。   “所以,主公只要真没有再起雄心的意思,这个营州牧反而能让卫将军放心……而且主公想一想,你昔日趁乱而起也不过是半个营州,还半年就被击退,何如这一个州牧来的痛快?中两千石,履河北最富四郡,还要如何?这是人臣的极致了!也是宗族兄弟的极致了!何必还要纠结这些兵权呢?”   “去了高阳,总有一个营州牧?”公孙瓒终于无奈。“将军号呢?”   关靖无语至极。   “也罢!”公孙瓒见状也觉得不好意思。“就听士起言语,我忍一忍,明日启程,穿过鄚县,南下高阳去见他……真见了面,指不定谁更不好意思呢?”   关靖终于长呼了一口气出去。   一夜无言,翌日乃是四月初一,公孙伯圭自带王门、关靖等心腹南行,进入鄚县,遇到等候在此的张颌,后者恭谨至极,对此公孙瓒却只是冷哼一声,根本懒得理会,倨傲之态倒是像极了他的平素作态……而张颌却并不在意,反而愈发小心陪护,先在鄚县住下一晚,第二日复又带亲卫陪同启程,一路南行,直到当日下午便一起疾驰到了高阳城中。   然而,进城寻得官寺,再入大堂,公孙瓒在张颌的陪护下久坐于堂中,却不见公孙珣身影……非只如此,自下午到晚间,直至掌灯,居然也无人出来接待!   一开始,公孙瓒将心比心,只以为对方是要故意晾晒自己一番,以示威仪,所以在关靖的屡次暗示之下还是忍耐了下来……但到最后,其人饥肠辘辘之下终于确定公孙珣今日是不欲见他了,却不禁勃然大怒起来,干脆直接向官寺后院寻去。   张颌、关靖等人皆赶紧追上,但不知为何沿途侍立甲士却无一人阻拦,居然任由公孙瓒直入后院。   “公孙文琪何在?你忘了当年求学路上是谁在护佑你吗?”临到后院,公孙伯圭依旧寻不到人,却是愤然在院中愤然扶刀喝问。“今日如何不敢出来见我?!”   “将军误会了吧?”就在这时,一直随从的张颌也忽然扶刀开口。“明公只是让将军来此处而已,却并非是要在此相见……”   原本在气头上的公孙瓒陡然惊醒,却是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然后愕然当然。   “张将军何意?”一旁关靖更是茫然而惶急。   “并无他意。”张颌面色从容,依旧扶刀不放。“卫将军本就不在此处,唤公孙渤海来只是要在此处加以任命而已……”   关靖依旧茫然不解:“既然是任命,为何卫将军不在啊?”   “士起兄想多了吧?任命之事只是一封加印的表文而已,何须卫将军当面?”张颌说着单手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来,便要阅读。   “是九卿何职?”愕然许久的公孙瓒忽然冷笑。   “是卫尉。”张颌闻言不由干笑一声,而关靖早已经怔住。   “他之前一直等在鄚县……我来高阳了,他反而去易水收我兵马了,对不对?”公孙瓒依旧冷笑。   “卫尉既然心里清楚,我就不再多言了。”张颌说着,便将手中加盖了卫将军印的表文递给了一旁完全茫然的王门。   “我清楚个屁?”廊下灯火之侧,公孙瓒面色通红,愤然拔刀而喝。“如何便要如此对我?!”   “请卫尉自去寻卫将军问个清楚便是。”张颌见状不慌不忙,直接也拔出刀来。“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吏’……”   公孙瓒环视左右,见到门前廊下俱有甲士扶刀望此,反而收刀冷笑:“你以为我不敢吗?反正我兵马此时也该没了,孤家寡人,去当面问一问,乃至骂一骂,他又能奈我何?难道要为此负上杀兄之名不成?”   “卫尉当然敢!”张颌肃容而言。“在下与卫尉相持一载,如何不知道足下的胆气呢?但既然受命传送文书,有句话还是一定要说的,请足下心中务必清楚,有些事情跟打仗不一样!去当面问了,说不定只会自取其辱。”   公孙瓒笑意全无,只是冷冷盯住张颌,半晌方才扶刀而走。   不过,公孙瓒又一次误判了局势,仅仅是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初三,他刚刚折返回了鄚县,就在路边遇到了等候他的公孙珣……后者正在一处亭舍的院中闲坐,似乎早就料想到了今日的场景,根本就没有亲自去易水畔的军营收拢那些骑兵。   “大兄怒气冲冲是要找我吗?”公孙珣抬头见到公孙瓒与几名被收缴了兵器的心腹愤然而入,也是全然不以为意。   “为何如此对我?”公孙瓒说到做到,见到公孙珣身影,不顾莫户袧、张晟在侧,也不顾身后张颌、关靖跟入,直接愤然相询,其人天生嗓音响亮,一时响彻亭舍。“阴私手段夺我兵权不说,卫尉也太苛刻了吧?!我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   “九卿也苛刻的话,那三公如何?”端坐在小桌之后的公孙珣不慌不忙。“大兄满意否?”   公孙瓒直到桌前,方才压案冷笑:“我这经学造诣与年龄,当三公是要被人笑话吗?”   “那袁绍刚死……车骑将军无人,大兄想要吗?”公孙珣也干脆冷冷相对。   “若做这个车骑将军,哪怕只是去长安闲置,恐怕过大河时也要被你的那群属下沉入河底,步袁本初后路!”公孙瓒愈发愤怒。“你欺压到这种程度还不算,难道还真想要我死不成?”   “那兄长到底想要什么?”公孙珣听到死字,终于也不耐了起来。   “只是想知道,为何如此对我?”公孙瓒面色涨红,依旧情绪难制。“只是因为讨董后我未受你命?”   “怎么会呢?”公孙珣依旧端坐,并幽幽言道。“若是为此,当日便不会让你在易县安置,而且我连张儁乂这种降人都能容,如何不能容自家相处数十载的兄长……而且这个营州牧当日在界桥专门空置下来,不是为你又是为谁?”   “那又是为何三月不到就变成了卫尉呢?”   “卢师长子怎么死的?”公孙珣低头轻言。“我来到涿郡才知道有这回事……”   “何意?”公孙瓒如遭雷噬。“他长子死活关我何事?”   “卢师有数个成年儿子。”公孙珣不慌不忙,缓缓言道。“之前多年,或是遇到瘟疫,或是直接得病,或是遭遇战事不测,皆在他乡任上而亡,但唯有一长子,因为犯过罪被我施行过髡刑一直未曾出仕,却在两年前,见到自家父亲另一个学生在渤海起势,便去投奔,孰料一去不回,以至于卢师回到家中,一无所见,便只好弃家隐居……”   “彼时我在渤海为政不错,但渤海人口百万,战乱之下死伤无数,如何算到我头上?”公孙瓒半惊半怒,愤然而答。“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有此事!凭什么疑我?”   “尚记得年少时,咱们去緱氏求学,在范阳卢宅中相聚,此人倨傲无礼,兄长当时便对我说,若一日得势,必杀此人……此言忽然记起,你让我如何不疑你?”公孙珣昂首相对。“咱们几十年兄弟,你的性格我不知道吗?而且你也说了,渤海当时是你为政……怎么可能不疑你?”   “仅是疑我,便要如此对我?”公孙瓒忽然恢复了冷静。   “若只是兄弟,我自然不会如此对你,但营州牧一事不是兄弟之事,乃是君臣之事。”公孙珣盯着对方,毫不迟疑。“君臣之间,有了疑虑,我欲如何还要与你解释吗?再说了,你要强论兄弟情谊……大兄,此番愚弟我没有亲自去易水收你兵马,只让张既去寻田楷,今日又在这路边野地专门候你,便是要为大兄你遮掩这件丑事,便是让大兄你不在外人面前失了立足之地,你还想我如何?”   “我没杀他!”公孙瓒定定看了自己这个族弟许久,多少是去了一些愤懑之气,却忽然摇头不止,连连后退。“今日我无话可说,暂且受你任命,现在便往长安为卫尉,但却不要想我日后为你所用了!”   公孙珣默然不应,公孙瓒转身便走,兄弟二人就此分开……然而公孙伯圭出门接过佩刀,上马率寥寥心腹愤然南行,不过数百步,其中一骑便忽然驻足。   公孙瓒只以为是有人见他失势,不愿再追随,可满脸不耐的回头来看,却发现竟然是关士起,后者正满脸羞愤之色,立在马上踌躇不前,也不知道有什么为难之事。   “士起。”公孙伯圭见状不由叹气。“此事不怪你,亭中那人俨然是早就下定决心不给我个结果的……”   “非止此意。”关靖翻身下马,面色愈发难堪。“主公,当日你在平原,渤海归我处置,卢植长子确实是我当日故意为之……当时有本郡大族高氏谋逆,我让他去乱地运粮,实际做饵,结果死在了乱刀之下……今日事,全在于我!”   公孙瓒目瞪口呆,一时茫然。   而王门却忍不住在马上追问:“为何要做此事,害人害己?”   “因为当日高柳败退路上,主公曾与我说过那番话……他说他少年时曾为卢植儿子所辱,将来得势必杀之……”关靖根本说不下去了,只能朝着还在发愣的公孙瓒跪地谢罪。“臣万死,误主公大事!”   “不怪你!”公孙瓒怔了片刻,心中满腹怨气烟消云散之余却又赶紧下马扶起对方。“事已至此,我只有足下与此间诸位了……若是再因此弃你,岂不是真的沦为孤家寡人了?而且乱世当中,慈不掌兵,以他为饵又如何?只为他是卢植儿子吗?!也罢,也罢……大家随我去长安享受一番悠闲富贵又如何?”   关靖、王门眼见自家主公如此坦诚,也只能俯首称命。   另一边,公孙珣得知公孙瓒远去,方才起身出亭,却是准备往鄚县城中进行整军。   毕竟,此番万事已了,战事皆消,总要作出处置的,而且处置了此处各部兵马,还要南下一趟……虽然说了万事交给吕范,可是袁绍都死了,河北也已经实际上拿下,吕范的大略任务完成不说,更有书信到此汇报了一些他也难以处置的事情,总是要再走一遭的。   当然,最主要的一条是,春耕已过,公孙瓒的事情也已经结束,身为九州之主,难道要在这里整日养孩子吗?   就这样,公孙珣思虑万千,出门上马,但甫一抬头,却发现牵马之人竟然是莫户袧。   “你有何事?”公孙珣先不以为意,但很快就醒悟了过来。   “有件事情,小人一直以为该永远不提的,”莫户袧闻言当众在路旁下跪,难得言辞恳切,且瑟瑟发抖。“但这一次随大人出巡,见大人农事为重,宛如当日檀石槐大汗为部众捕鱼而征,却是知道大人大势不可逆,心中敬服;而这几日,更见大人明烛万里,凡事心中皆有计较,更是觉得……”   “更是觉得不说则慕容部将来难以自处。”公孙珣微微叹气,接口而言。“莫户头人……难得你有这个胆气说出此事。”   “大人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莫户袧抬起头来,面色惨白。   “你一开口我便猜到了……”公孙珣在马上失笑。“不就是当年在弹汗山射了我一箭,差点要了我命吗?除此以外,还能有何事?辽西一事咱们早就算清了。”   莫户袧不敢再言,直接五体投地,周围侍从则纷纷愕然,继而纷纷拔刀。   “都不用如此。”公孙珣赶紧抬手制止。“你们不必惊慌,莫户头人也不必惊恐……这件事情……也罢,我原谅你了!”   莫户袧叩首不断。   “但是你须知道我为何如此大度。”公孙珣在马上稍微斟酌,然后缓缓而言。“一来事情太远,远到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所谓旧怨自消,遑论你主动坦诚;二来,彼时我只是一司马,正如儁乂与我当日一般,咱们之间当时其实并无真正名分,你为鲜卑人,见我烧你们王庭,激愤之下暗算于我,倒不算是背主;三来,此事其实只伤到我一人,便是为此引出了高玄卿一事,可本质上也在于我与夏育不和,与你无关……而既然此事只有我一人受害,我自然可以原谅你,不像大兄这件事情,虽然只是疑虑,却因为牵扯到卢师,我反而心中纠结,始终没法放开;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现在乃是我的‘小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如何为我效力才是最该考虑的!”   莫户袧愈发叩首不断,以至于额头出血。   “莫户头人,”公孙珣转过身去,看着有些愕然的张晟言道。“你应该也猜到了,我将你与张晟将军叫到一起不是偶然,此番事了,张将军将会渐渐移太行山民往陕州河套一代屯垦,而彼处我方匈奴人独大,不免失衡……你在塞外,要率慕容部进军阴山,沿途收拢鲜卑杂胡,与他互成表里,以作援护,不要让我失望!”   “小人愿效死命!”莫户袧狠狠叩首于地。   “既如此,起来与我牵马吧。”公孙珣幽幽言道。“天色已晚,总是要走的。”   ……   “太祖既诛袁绍,平河北,乃分州置牧,扩充霸府。众皆得表命,以州牧、将军、军师、曹掾属卫将军府,独公孙瓒不与他同,表为卫尉。瓒疑之,闻太祖北巡,乃于道旁面谒求释。太祖遂把其臂而笑:‘吾闻太上师臣,其次友臣。夫臣者,贵德之人也,区区之卫将军幕下臣,足以屈兄乎?’瓒遂昂然受命。”——《旧燕书》·诸公孙列传 第二十章 不能捐身兮心有以   四月中旬,随着袁绍身死,北海、东莱、齐国、乐安几乎整郡整国的降服,总揽前线军政大权的吕范便开始命令大军大规模转向济南一带。而十数万北地大军压境,非但之前占据了济南的管亥、于毒等人纷纷逃窜,直接让出济南,便是周围兖州所属泰山郡、济北国,徐州所属琅琊郡,乃至于豫州所属前突到泰山脚下的鲁国,都几乎齐齐察觉到了震感。   其中,新任青州牧关羽堪称跋扈至极,其人既然到了济南,几乎马不停蹄,借着剿灭泰山黄巾、追击袁军的名号,试图进入泰山、济北不说,更是上来就把手伸到了徐州琅琊郡中,并向鲁国各县传达了召见的命令。   一时间,中原震动,几乎人人都担心,这聚集在青州的十数万大军会顺势南下,扫荡中原!   “徐州陶谦年事渐长,说不定能一道旨意便调虎离山,然后从容取下;兖州本是……本是袁车骑故地,人心丧胆,说不定也能趁势而下;而等镇西将军攻取河内、整顿旧都后,届时兖、徐、司三州在手,中原三面皆下,大江以北则宛如卫将军囊中之物……足下受卫将军如此恩重,难道没有意为其人成此大功吗?”济南国历城城外的一处庄园院内,正举行着一场有些别开生面的宴会,而此时出言的赫然是宴中一人,只见此人高冠锦衣,摇头晃脑,一手持杯一手虚抬,正论及天下大势,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前车骑将军府主簿郭图郭公则。   听闻此言,坐在上首位置的吕范一时失笑,当即便要接口。   “胡扯!”孰料就在这时,一人起身都未起身,便扬声驳斥,登时便把郭图噎在原地,众人放眼望去,却正是许攸许子远。“这都多久了,兖州那里若能降早就降了,此时不能降必然是彼处出了大岔子!所以除非再动刀兵,否则绝无可能传檄而定……还有河内、旧都……说了半日,我只问一句,这都三个月了,邺城沮公与降了吗?沮公与一日不降,谈什么司州、兖州?”   前面一番话还算是在驳斥辩论,但后面一句话出口,此地众人却有一个算一个,不免纷纷沉默一时。   “其实在下也想过,事有缓急之分,人有顺逆之论。”郭图停了片刻,继续捧杯对上首的吕范从容而言。“大河以北且不提,河内、魏郡不过是早晚罢了。而兖州那里,一来与曹操、孙坚的地盘接壤,且几乎一马平川,毫无阻碍,不像这里过了大河居然还隔着泰山,着实难发大军;二来彼处人心执拗,再加上之前河北大战多有兖州青壮死伤,如实控济阴三郡的李乾长子李整死于关镇东刀下,如此情状着实难以轻易降服,所以彼处说不得便真可能投了孙、曹,不好轻易取下……可是徐州,陶恭祖如今姿态确实有可取之处,还请吕长史权衡,不要轻易耽误了如此大功。”   “徐州也取不下!”又是许攸在旁冷言想对。“几十万泰山盗匪散落在泰山、沂山、蒙山、鲁山、崂山中,即便于毒、管亥只是盗匪之流,难道就不需要花时间清理吗?而且在河北横行无忌的突骑,到了这些山区如何作战?水土不服四个字是假的吗?要在下来说,关云长若是真想南下,那不妨试一试,但别看他此时气焰极盛,可说不得便要在沂蒙二山的山沟里被自幼长在此处的琅琊臧宣高给教训一番……到时候徒劳丢了卫将军常胜之威名!”   “如你这般说来,卫将军此番已然力尽了?”郭图缓了许久方才冷笑反嘲。“恰如之前卫将军入三辅后大家所想的那般?可结果呢,如今非只雍州、幽州主力齐出,便是并州、辽东的大军也蜂拥而至……这说明什么?这说明……”   “这说明公孙文琪真的力尽了!”许攸睥睨而言。“我不信他把昌平的存粮全掏出来以后还能在河套藏粮食,把辽东的兵马砸出来后还能在漠南藏个十万鲜卑骑兵……若是如此,我现在就写信劝他登基成帝,早日覆汉立新!”   郭图一声冷笑,刚要再说,而许攸却是抢在其前下了自己的结论:“足下不要总是嘴上反驳,若是有自信不妨与我赌一把……此番战事,必然要止步于济北、鲁国、泰山一线,也就是最多拿下大河以北与泰山以东,中原腹地无论兖、豫、徐,都实在是难以深入……而且再说了,公孙文琪不是为了打仗而打仗,他不是一个眼睛里只有地盘的武夫,不将河北收拾干净,他是不会轻易再起战端的!你看看他分州就知道了,若非是早就料到徐州打不下来,兖州会被孙、曹吞并,他为何不再分中原州郡?南阳、汝南一郡顶一州,最是离谱,他不知道吗?”   吕范闻言一时怔住,却又赶紧低头捧杯自饮。   “赌什么?”另一边,郭图已经被许子远给弄到气急败坏了。“我知道你素来贪财,而如今我等皆在军中不得自由,也别无他物,你便是想捞钱,又能捞到什么?”   “赌命如何?”许攸忽然凛声相对。“谁猜错了,谁将人头奉上!”   “你疯了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自从界桥战后便已经失魂了……”   “好了。”眼见着这二人越来越离谱,吕范实在是有些听不下去,便主动出言转圜气氛。“今日来这里,只是夏日初至、风和日丽,专门来见一见诸位先生,看一看有没有招待不周之处……并无他意。”   “吕长史也不必遮掩。”许攸昂然而言,连吕范的面子都不给。“我们这些降人都快被你监禁一月了,必然是公孙文琪不在,而你们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我们,这才一拖再拖……”   吕范不由苦笑:“子远先生既然心知肚明,何必一定要扯出来呢?我们也是难啊……”   “这有何难?”许攸嗤笑反问。“一群囚徒,不过是你吕子衡案上一块青菜炒肉片罢了……”   “怎么不难呢?”吕范闻言愈发叹气。“军官倒也罢了,自有定制,所谓十一抽杀……而诸位呢,说是幕属却多有参与军事,说是参与军事倒也能辩解为奉命监军而已。而且偏偏参与军事的多有献城之功,没参与军事的却偏偏只是顺势而降。对此,军中将领,因为战事的缘故,气势汹汹,多希望一视同仁,十一抽杀;而我们这些人,有心分清文武却根本分不出来;更别说,诸位之中多有牵扯……”   许攸哑然而笑,宴席中的诸人或是一时得意,或是稍有羞赧之意,也多有反应……其实,他们又如何不知吕子衡的意思呢?   不说别的,就说在场的这些袁氏旧人俘虏……荀谌是荀攸的族叔,郭图是郭嘉的族兄,辛评是钟繇的旧友,然后大家还都是颍川乡人;非只如此,是仪、彭缪这是孔融的故吏,而孔文举的为人人尽皆知,此时说不定便已经有求情书信送到了;然后国渊、郗虑、崔琰,还有一大堆在青州俘虏的文吏,多是郑玄的门人,而郑玄是卢植的师弟,算起来这些人跟公孙珣、公孙越、公孙瓒、吕子衡还都是马融的一脉的同门,更别说郑玄此时就在北海高密坐着呢!   即便是只会动笔杆子的陈琳,那也能搬出来一个已经去世的旧日同僚王谦来挡驾吧?而且王谦对公孙珣这个政治集团是有过大恩的,这个死人的面子绝对值一个只写文章的写手性命。   至于许攸当年在洛中,干脆差点入了公孙珣的伙,不要说公孙珣本人,吕范、韩当、娄圭、公孙越哪个不熟?他当日怎么从魏越手下逃出去的?   没办法,这是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怎么讲,作为极少数精英的存在,士人的政治特权都是客观存在的,他们既然降了,吕范就要以礼相待,甚至直接开释使用。   不过公孙珣走前留下了一个铁律,很明显是超过了吕范权限的,那就是军官十一抽杀令。掌过军的,都战场刀兵相见了,还想如何?战后十一抽杀已经是这个时代极为仁慈的战俘策略了。   历史上曹操一直到统一北方,河间大豪田银聚众造反一事后,才停止了全面杀俘的政策,并被称赞为仁慈。   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当温文尔雅、超然于时代的士人群体在乱世中染指了军权,拿起了刀子,那再拿以往士人之间的那种方式来处置,还合不合适?   没人知道。   因为以往读经的士人不拿刀子,这次袁绍大败,还真是第一回在军队中见到这么多士人俘虏……于是乎,吕范想一并开释,却又担忧扰乱了十一抽杀这种几乎称得上是公孙珣乱世基本对策条例的事物;想狠下心处置,却又根本没那个魄力,也确实不忍;而想要分别清楚,将其中曾掌军者拖出单独处置,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定下一个标准,划出一个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分割线。   于是,这些人就一直被软禁随军,从河北到泰山皆如此,而随着青州整个被攻下,这一类人反而越来越多,多到让吕范不能再无视的地步,却又依旧无奈。   “我以为吕子衡本来是个宰相之才,看来也只是沾了元从的光啊!”宴席散后,吕范自去,而被禁足在这个庄园中的一众俘虏们却也不免忧心忡忡各自归舍,倒是郭图与许攸心中各自有事,却竟然继续留在原处‘高谈阔论’,而郭图弹了弹衣袖,先行开口,却显得颇有风度,好像刚刚二人根本没有争吵一般。“他真能杀了我们不成?而若不能杀我们,何妨趁大权在手,与我们一份活命之恩?若如此,将来我们谁不对他感激涕零,他的总幕府之位岂不是坐的更稳?”   “郭公则,你这种两面三刀之人,便是真救了你一命你又如何能真心感激人家?”许攸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却根本不给对方面子。“袁本初与你何等知遇之恩,你不也是匆匆将他卖了吗?我前日才知道为何清河路上兵马溃的如此之快,三万之众,竟然被你带到博平,然后一举卖出……如此大功,怪不得吕子衡都不好直接杀你。”   “许子远,事到如今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要生都生,要死都死,为何还要如此咄咄相逼?”郭图也终于忍耐不住了。“你不就是陪袁车骑走了最后一程吗?最后不也降了吗?你若殉死,我自然敬你三分……”   “我若殉死,你必然心中得意暗讽……就为此事,我就绝不会殉死于当场!”许攸拢手反嘲。“而且,谁和你一条船了?”   “你以为你跟卫将军有私交便如何了吗?”郭图冷冷而言,却是直接拂袖起身相对。“卫将军须不在此处,此处做主的乃是吕子衡!而吕子衡再怎么有权却也只是臣,而为臣便要考虑同僚心态,为臣便威望终只是借来的,他今日疑难便在于此!而你呢?你当日向魏越借道以至于其人被锦杀一事,早已经恶了北地大军上下将领、元从重臣,乃至于幽并出身之众……若非此地众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有你的活路?你一路跟来至此,没有无意落水或是被马蹄无意踩死,已经是卫将军和吕子衡治军严禁了!我直言吧……便是你此番真的活下来了,以你当日所为,也迟早会死于非命!”   “郭贼……我虽不知道我是何下场,但你也不要想有个好下场。”许攸依然端坐,丝毫不让。“你这个人我算是看透了,虽然智谋出众、才气逼人,处理其律法、后勤来井井有条,可你太贪权……而且我也懂你,你们郭氏在颍川虽然是大姓,但颍川世族太多,比你强的人才也太多,囿于出身、声望、能力,若以常论,你这辈子都难为一任两千石,所以你才渐渐学的不择手段,视同僚、上司、友人皆为进身之阶!袁本初势大时,你便想着如何排挤同僚,取他信重,袁本初大势崩塌时你便连他都一并视为踩踏之物,可你想过没有,如此举止,焉能容于北地众人,你当他们是傻子吗?”   “你因我贪权便呼我郭贼,我可否为你贪钱呼你一声许贼?”郭图居然不怒。“只有你一人懂他人吗?你生于南阳繁华之处,自幼游于宛洛之中,一面是自己苦读圣贤书,却因党锢难展抱负;一面眼见公族权贵坐享高位,却只是腐化无度……而耳濡目染之下,你一面助袁本初图谋阉宦,以求有朝一日施展心中所学;一面却早早看出大势无望,天下将倾,所以醉心于财货宝物……论及不齿之事,你我谁敢笑谁?”   “但你想过没有,”许攸终于也仰头起身。“平世、乱世,贪钱、贪权并不能为一概而论……平世中贪钱之人为祸是要重于你争权之人的,因为平世中体制尚存,贪一文钱也终是要归于民脂民膏,而平世争权不过是狗咬狗,你这种律法、财赋通畅之人掌权是胜过让那些只知坐而长啸之辈的;可乱世呢?乱世贪钱不过是多求些赏赐,多抢些缴获,而争权却是要血流成河的!”   “所以你就比我干净了?”郭图终于大怒。   “我不是想论这个。”许攸终于喘着粗气言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前面的事情咱们就不说了,可袁本初终究没有负你我,而你我同类,我都不忍弃他,你为何能不待其死便如此从容割取其肉以求个人前途?”   言罢,许攸抿着嘴死死盯住了对方。   郭图沉默许久,却又忽然迎着对方目光平静开口:“设伏于界桥时,是谁负了吕翔和一万兖州兵?我负袁车骑,活三万众;你未负袁车骑,却杀一万无辜……许子远,你我同类,我也想问一问你,你怎么就能忍心呢?”   许攸一时头晕目眩,却只能缓缓颔首,扶额而走,从此以后,倒是沉默寡言,再未与郭图争过半次。   然而,二人困于尺寸之间,再加上确实交通不便,传讯需要时间,所以颇有山中不知岁月之嫌……不争不论倒也罢了,之前所争所论也多显可笑。   其实,早在四月初,沮授在周围支城尽下之后便主动约见了公孙越的使者,随军的沮宗大喜过望,亲自入城求见其兄,却只带回了袁绍之子袁谭……随即城门大开,沮公与自尽于车骑将军府。   而公孙越唏嘘之余,也便只好南下河内,去逼迫张杨了。   与此同时,从长安谒见天子归来的曹孟德得到了济阴李氏,以及从软禁中脱身的张邈、张超兄弟,还有陈留名士边让的联名邀请,率军一万轻装北上兖州,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收取了陈留、济阴、山阳、任城、东平,以及豫州深入泰山脚下的鲁国,共计六郡之地。   最后,将将止步于济水,因为前方便是程仲德的家乡东阿,与黄河上的中端要道苍亭,这相当于让出了兖州所属的泰山郡与济北国还有大部分东郡……其实这也是曹操心里清楚公孙珣的底线,没有越雷池半步的结果。   不过,就是在这时,公孙珣也已经南下到了聊城……其人其实早就猜到曹孟德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也知道自己确实是力尽了,而且吕范请他南下也有针对曹操的原因。但即便如此,听到对方进军如此之速,更兼在河畔听闻颍川荀彧为曹孟德三顾请出家门,随军进入兖州,主持兖州庶务,却是终于为之色变,然后不由加速南下,直接往济南而来,准备快刀斩乱麻,处置掉这边的几件麻烦事。   四月廿九日,公孙珣到达济南,在城北大营轻松夺走朱灵兵权。   五月初二,来不及接见曹操的使者夏侯渊、毛阶二人,其人便亲自出城东迎三十里,去接主动来访的当世经学大儒、自己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师叔郑玄。   五月初五,公孙珣携子在济南国历城城外历水陂进行端午仲夏沐浴去疾之事,并分发药材,兼做祭祀,以慰劳全军。   傍晚,尽发缴获,大赏三军,并借历水陂清凉之气举行宴会,招待有功之臣,曹操使节、名儒郑玄,以及降将、降士多有列坐。   ……   “朱灵与太史慈并发辽东兵三万出渤海,至东莱,转蓼城,逢太祖北巡,留长史吕范行卫将军府事。每有令发,慈以旧事,皆从之,然灵以右将军、卫将军并重,受节不受命,范多困之……至夏日,绍死,青州悉平,太祖至济南,午后单骑携仁皇帝入辽东营,不见诸将,直至将台擂鼓呼诸军士至台前,军中以灵抗命兼战事无功,多悚然。太祖立台上,以手指仁皇帝曰:‘今日无事,方携自家小子至此,闻诸乡人在,不敢不示也。’营中军士皆欢呼跪服,称万岁不止,辽东兵遂尽归太祖。”——《新燕书》·卷六十·列传第十 第二十一章 须知饮啄繇天命   历水陂后世唤做大明湖,又因历城后世为济南主城所在,所以颇为知名,而此时却只是因为历城筑城为引护城河顺势所成的一片水利工程,算不上什么名气……唯独济南自春秋战国算起,便是东方繁华所在,军民密集之余端午仲夏之日难得一片好水,而卫将军公孙珣借地设宴,倒是让此地早上千年就载入史册。   另一边,闻得公孙珣于历水陂祭祀端午,并设宴招待郑玄与曹操来使,顺便慰问功臣,而自己等人也将列坐其中,被软禁了两三月之久的袁氏旧臣们却是终于长呼了一口气,甚至隐隐有些弹冠相庆的感觉……说到底,郑玄的面子在这年月到底是好使的,黄巾军也好、土匪也罢,见到他都绕着走,何况是确实有师承关系的公孙珣呢?这位卫将军再出身边鄙,也不能当着老师的面杀学生吧?   而老头都六十五了,又是公认的天下儒宗,若非是担心自家传承一朝在历城断绝个七七八八,又何至于自掉身价,专门动身来见公孙珣呢?   要知道,之前袁绍拿下青州后可是亲自去高密延请过其人的,他都只是出面应付了一下,便继续窝在乡中教学了。   故此,也就难怪这些人如释重负……郑氏门生既然得脱,其余人最少也会稍得轻纵吧?更有甚者,既然公孙珣这个能做主的亲自到了,那表现好了,现场任用也是说不定的。   白日的端午祭祀仪式他们是没资格参加的,但多少是发了菖蒲,允许入湖水更衣沐浴的,而等到傍晚时分,趁着一年日头最长的时候,众人纷纷开宴之后,这些人才找到了一些往日间谈笑风生的感觉……出乎意料,他们的位置虽然属于侧边位置,却竟然离公孙珣不是很远,所以不免高谈阔论,以求注意。   然而,公孙珣带着两个童子,与郑玄并坐于高台上,左右文武济济,前后冠冕如云,身旁更是一代儒宗,却只是说些节日中该说的闲话,细细听来,都是什么多少年前弹汗山谁中了谁谁谁一箭,什么谁谁谁在数日前大局已定后便受印挂金单骑而走未及见面,便是夏侯渊上前主动敬酒,这位卫将军也只是笑着感谢对方当日做媒,不然便少了几个子女云云……   卫将军如此姿态,大多数人自然是言笑晏晏,轻松自得,但今日主宾郑玄、曹操来使,还有诸多坐在台下偏外侧的袁绍故吏们,却渐渐心急不已。   而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着仲夏的日头虽不见有多少黯淡趋势,可湖畔诸人却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别人倒也罢了,作为唯一一个有资格截断公孙珣扯淡的郑玄,为了自己的道统,也确实是看到自己一些学生从一开始的放松与欣喜渐渐变得紧张起来,甚至有哀求之类的示意,心下不忍之余终于还是腆着脸主动开口了。   “卫将军。”郑康成稍作思索,居然主动起身捧杯,而其人既然起身,周围几乎是瞬间鸦雀无声,儒宗之名绝非虚妄。“自董卓乱政以来,已近四载,天下煎灼,士民流离,幸亏有将军先讨董而扶天子,后一战而倾河北,使汉室天下渐有重振之意……玄不才,请为将军贺!”   说着,其人倒是恭恭敬敬,双手扶杯之余俯下首来。   “不该先为袁本初吊吗?”出乎意料,静静听完对方的称贺以后,公孙珣居然似笑非笑端坐不动,着实无礼。   “是老朽有失考虑。”郑玄闻言倒是不生气,反而愈发正色,竟然重新抬头行礼称吊。“不管如何,兵祸连结,尸首盈野,此大凶之事也,请吊此番大战自袁本初以下死伤者……”   “谨受吊。”公孙珣同样肃容起身,双手捧杯,俯首还礼。   随即,在二人的带领下,湖畔座中何止两三百人,尽数起身捧樽而饮。   小小插曲过去,众人落座,郑玄眼见着机会难得,这才顺势开口:“老朽本是山野之人,不该擅自询问卫将军大政,但身为青州野人,却对本地将来多有挂虑,不知道卫将军此番来济南,心下可有所得?”   “自然有所得。”公孙珣微微挑眉,顾盼左右而笑。“我到济南后接手袁绍所设账目,发现旧青州六郡竟然还有三十余万户、一百七八十万人口,虽然这其中刚刚有几十万人化身黄巾盗匪潜入山中去了,可剿抚并用的话,说不定能够大略恢复……非只如此,再加上之前在聊城检视的东郡户口、旧冀州东五郡户口,林林总总算下来,此番覆灭袁绍,即便是不算尚未清点出泰山、济北两郡,也足足多了四百万人口!若是再算上原来所辖雍州、幽州、并州、司州各处,以及招降的太行山匪,不论平州与凉州,鄙人治下竟然已经足足有了两百万户、千万人口!郑公,天下分裂,我独得其半,你说这算不算有所得呢?这千万人口可是能聚集数十万大军的,将来谁能挡我?”   郑玄欲言又止,而周围诸人却是纷纷起身称贺。   对此,公孙珣也是仰头大笑,得意至极,更是抬起手来,便要满饮一杯。   然而,就在众人贺声渐消,卫将军举杯欲饮之际,旁边不远不近之处,临湖之地,有一人却终于忍耐不住,然后昂然起身,凛然相对:   “卫将军,天下大乱,交战连年,青州虽然没有遭遇大战,却也两次受祸黄巾,卫将军既然替天子讨平此处,不该先存问风俗,救其涂炭吗。怎么反而一来便先查看户籍,计算个人威势得失呢?这是青州百姓,乃至于冀州百姓所期许的吗?”   众人循声望去,才发现说话的乃是一个眉目舒朗、须美目清,容貌威重之人,却坐在降人席间前排位置……其中多有人认识,乃是郑玄爱徒,清河崔琰。   “说话的可是崔季珪?”公孙珣盘腿坐在上手高台之上,一手举樽,头也不抬便一口叫出对方姓名。   “正是清河崔琰。”崔季珪昂然而答。   “我等你许久了!”公孙珣陡然变色,直接将手中酒樽掷于地上,看都不看就厉声而斥。“此言专为你设,若你今日能忍耐的住,便看在尊师之面许你自处又何妨?但你既然秉性不改,依旧枉顾助纣为虐之实,邀名买直,那今日便是马公复生、卢师亲至,一起为你求饶,我也绕不得你!”   座中一时寂静如野,便是郑玄也懵在当场,而身侧两个童子更是有些被吓住的意思。   “不关你们小子的事情。”公孙珣回过头来,好言宽慰。“阿定带卢毓先行回城……你父我稍晚便归。”   公孙定反应过来,和卢毓一起俯首行礼,然后便在郑玄等人沉默的注视下转身离去……然后自有义从随行护佑。   待到两个介于少年与童子身份的小子转身离去,席中诸人方才渐渐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场中此事最核心三人身上——正是卫将军公孙珣、关东古文儒宗郑玄,与郑玄高足兼卫将军战俘清河崔琰。   平心而论,莫说是普通将佐、官吏,便是卫将军府的几位核心幕属此时也有些发懵……公孙珣已经来到济南数日,吕范等人早就做过汇报、沟通,这些幕僚们还以为即便是战俘一事出岔子也只会出在许攸、郭图二人身上,却万万没想到是崔琰。   实际上,面对如此情形,同为战俘的许攸和郭图也颇为意外。   “在下实在不知道卫将军为何对在下有如此成见,竟至于专门设伏……”崔琰缓了许久方才重新开口,却是姿态昂扬,声音洪亮。“崔某所言,俱出自公心,绝无邀名买直之意……”   “你虽无邀名买直之意,却有其实!”公孙珣打断对方凛然对道。“且正是如此自以为是,方才真正可憎、可笑!至于为何专门设伏于你,乃是当日你见袁本初时便有类似举止,便猜到你秉性难改!”   “可在下所言,哪里错了呢?”崔琰站起身来,继续昂然抗辩。“当日劝谏袁车骑收拢掩埋道旁骨殖,今日劝将军先存问风俗,再拯救流离……”   “这叫问死人不问活人,言道德不言实物!”公孙珣终于去看对方,却是愈发大怒。“青州两次大乱皆起于黄巾,而所谓青徐黄巾名为黄巾,实为贫民受迫至极,不得已聚集为匪,伪作旗号而已,岂是真正造反?袁绍入青州,你只让他收黄巾乱后骨殖,为何不劝他优容黄巾降卒,以至于今日复叛?!还有此次所言,便是安抚民政、收拾流离,难道不该从清查户口开始吗?户口、人口都弄不清楚,怎么救其涂炭?!而且青州黄巾数十万众再度为乱山中,曹操更是趁机吞并州郡,此时都在看我举止,观我动向,我若不展示威仪,怎么收降黄巾、震慑曹孟德?!”   崔琰一时憋住,周围诸人也纷纷肃然以对,而台下夏侯渊与毛阶更是面面相觑。   稍作片刻,旁边郑玄刚要开口劝解,却不料公孙珣越说越怒,居然直接起身一脚踹翻身前大案,却是再呼一人:“至于存问风俗……韩义公呢?!”   韩当慌忙扶刀出列下拜。   “你告诉他,十七载前,你随我第一次出辽西求学卢师于緱氏,途中我到冀州做什么了?”公孙珣以手指崔琰,怒目而问。   “回禀君候!”韩当当即回复。“十七载前,君候与卫尉、镇西将军、刘豫州、长安令等同窗自幽州往河南而去,乃是第一次离家,途中过钜鹿时便主动离群查看当地乡里,直言凡到外地当‘存问风俗’,末将当时随行!”   “见到什么风俗了?”   “见到弃婴满沟,豪强压迫,阉宦横行,官吏无动于衷,还有……还有贾超,贾超刚回乡中便因为得了君侯赏赐而被豪强盯上,不得不杀人求活,最后又只能求助太平道成事。”   “彼时县令我记得姓崔?”公孙珣冷冷追问。   “正是如今涿郡太守崔敏。”韩当继续俯首以对。“后来君侯在昌平与崔太守再见时还谈及往事……君侯问他,为何彼时如此昏悖,此时清明如斯?他说彼时昏昏在上,所以昏悖,此时赖有将军明明在上,所以清明。”   “听到了吗?”公孙珣扭头朝崔琰斥责道。“我未及加冠便已知初到一地即当存问一地风俗……何须你来教我?而且我行走天下,自辽东至西凉,自幽冀至兖豫,自河朔至东海,遍观各地风俗,早已经烂熟于心,天下风俗无外乎是豪强压迫、世族空谈,官吏昏悖、百姓无辜……青州难道能脱出此窠臼?你自己在这里张口便来,殊不知你这种人在我眼中正是青、冀风俗之耻!”   公孙珣一番怒斥,虽然比不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也勉强算是三分之一个天子一怒了,也没人怀疑他的生杀予夺之权,故此人人震颤。然而身为当事人,崔琰虽然面色有些涨红,却始终立身不动,也不辩解,也不反驳,只有其人须发颇长,为湖风轻轻所卷而已。   公孙珣见状也立即不再发怒,而是回头朝身侧端坐的郑玄失笑而问:“郑公,你与我卢师分属同门、情同兄弟,天下人都说你经学造诣更胜他一头,而经学又是天下之本……可为什么如今乱世之中,民有倒悬之苦,君无立身之所,他的学生都在披坚执锐救民于水火,而你的学生却都在夸夸其谈之余助纣为虐呢?是你收的学生都是跳梁小丑,还是卢师的学生都是眼中只存个人威仪的强权之辈呢?”   此言一出,崔琰再无镇定之意,便是在座的数十名郑学门生也纷纷起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台后数十甲士涌出,并拔刀相对。   “卫将军想多了。”郑玄赶紧抢在自己学生之前起身拱手相对。“老朽与子干情同手足,若非其人力荐,绝无受马师衣钵之可能,我们两个人的传承怎么会是相对相克的呢?依老朽看,乃是相生相补的……其为朝,我为野;其为武,我为文;其为刚,我为柔;其以务实,我以道德……卫将军,崔季珪虽有无知之语,却非是刻意敌对,乃是其人见识不足所致,本心还是好的。”   公孙珣当即再笑。   郑玄见状,赶紧再言:“其实,将军之前讨平董、袁,用兵为先,以威势、刚强为首,自然是正当其时,而且将来还要继续讨平中原、荆襄、巴蜀、淮扬,想来还是要继续维持威势的。但如今既然兵事稍解,且将军受命辅政天下,主政河北,以行政而论,光是用强恐怕也是不足的,而崔季珪的意思,无外乎在此,并非是要故意寻将军不是……且,且老朽的这些学生,多为无能之辈,若将军真觉得他们碍眼,或是觉得他们所学不精,何妨开释,让他们随我归高密读书呢?”   “郑公,天命是什么?”公孙珣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却让在场之人全部变色的问题。   “天命不彻,则天命不改!”郑玄肃容相对。   话说,郑康成这里一共引用了两个典故,前一个是《诗经》中的言语,原文是一个忠臣对周朝衰败、腐败的哀叹,但最后却重申了自己对周王朝的忠谨;后一个则出自《春秋》,原文正是‘周德虽衰,天命不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用在此处,一边是正面回答了公孙珣的问题,另一边却是表态之余直接警告了公孙珣。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珣不由再三而笑。“我是想问一问郑公,天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天之意还是神鬼之心?”   郑玄这才松了一口气,却是依旧严肃:“自然是天道本意……至于鬼神所类,皆属天道,所以鬼神之意也就是天意。”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公孙珣终于也跟着肃容起来。“当年有位师长对我说,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我深以为然,而卢师听到后是很不以为然的,以至于颇有争执。而前一阵子,我在北地刚刚见了卢师一面,卢师虽然没有明白言语,却在论及身后事时说,死人不得争活人,死后弃棺椁单衣葬于三尺坑……这应该是心中已经渐渐摒除鬼神之说吧?郑公,鬼神是有的吗?”   郑玄欲言又止,却只能稍顿之后缓缓而言:“我教授经学,乃是囊括大典,网罗众说,并不在意于学问对立,便是学生也鼓励他们思辨反问,而这种事情,悉信则非,不信亦非,卫将军也不必拿子干与我相较。唯独……唯独将军今日有备而来,且咄咄逼人,莫非是下定决心要处置老朽门生吗?”   “不是要处置郑公门生,而是要处置袁氏降人,反而是郑公你,不该屈尊纡贵,强行插手此事……须知天下争雄,刀枪相对,既为其事,便当其责。他们既然入仕为人臣,操持兵戈军事,那且兵败之后,合该军法处置,难道要我为了郑公坏了法度不成?”言至此处,公孙珣不由负手而笑。“乱世之中,法度为重还是人情为重啊?郑能不能再教教我?”   郑玄沉默片刻,旋即开口相对:“我以为,法度不过情理……而且此事若是有明文法度,老朽何至于专门坏将军制度?此事难道不是本就模棱两可之间,以至于数月难断,人人生疑,又兼老朽难逃师生情分,方才主动来问的吗?”   “我懂了,”公孙珣缓缓颔首。“郑公此行不是用身份压我以求干涉司法的,乃是我本人粗疏,没有制定好相应政策……所以,郑公是来参与制定政策的?你是觉得法度、政策这些事情该由你来定?”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郑玄一直到此时都不见半分怒气,着实是好脾气。“如今是卫将军秉政,朝中诸公相辅,即便法度不合、政策不公,老朽为一只知教学的草民,只会讨论,不会干涉参与……”   “郑公虽白身亦可以参与,我说的,但仅限于今日。”公孙珣昂然坐回原处,借着身侧水波扬声而言。“非只如此,今日在场之人,无论文武、士民,包括那些囚徒,只要是有一席之地的,都可以参与……今日咱们便在此处当场立些法度、定些政策、制些规矩……但我有言在先,无论今日争执到何种地步,结果如何,这都是你们亲自参与制定的东西,事后既不可以自毁其言,也不能因为事不遂心便妄加诋毁。”   “如此,将军可称大度。”郑玄第一个反应过来,俯首称赞。   公孙珣抬手示意,郑玄自然坐回,韩当也赶紧归位,甲士们纷纷撤离,周围诸人也纷纷释然,唯独崔琰,本来也要在郗虑的硬拽之下坐回去的,却被公孙珣远远一个眼神将那郗虑吓得缩了回去。   “天子年幼,我为辅政大臣,自然当仁不让,所以我先说,你们再议!”公孙珣等周围人坐定,方才继续扬声而言。“其一……既然崔季珪说话了,那便从此开始……天下板荡,百姓流离,士女涂炭,以重定天下而言,自三辅、幽州后,当度田于天下,并清理户口、清查人口!这一条,乃卫将军公孙珣所举议,袁氏逆臣、清河崔琰反对,其余诸位,谁同意,谁反对?反对者可与崔琰一道起身,我非董卓,议者无罪!”   众人自郑玄以下,包括吕范、审配、娄圭、韩当、田丰、荀攸、关羽、程普、朱灵、太史慈,乃至于数百官吏、将佐、幕属,甚至还有那些战俘,以及夏侯渊、毛阶二人,几乎俱是一怔……但旋即各有姿态,远处一直沉闷无言的许攸干脆笑出了声。   公孙珣见状也不急,只是随手从被掀翻的大案取来一个原来盛温水的铁盆,倒扣于身前,复又拔出腰中断刃,击盆而语,刀背如秋水浮光,拍打盆底,清脆响亮:   “今日到场有位者,包括夏侯妙才与孝先,凡河北诸州军政要员、名士将军,大儒尊客,共计三百五十七人,皆可议论,若有三一之数以上者皆不以为然,那就是恶政、恶法,虽然是我提的,那也不能推行……可换言之,三击之后,若无一百二十人以上起身反对,那就要颁行天下了!只此一日,机会难得!”   说着,公孙珣不急不缓,第二次挥刀敲下。   依旧是沉默无言,而且当然如此,公孙珣虽然许所有人参与,但败军之俘虏,性命都为人所握,又有几个如崔琰那般如此硬实的?   而公孙珣的下属,则需一分为二……其中一半是武将,以他的威望和这些被他精选提拔上的武人,谁会反对他,谁又敢反对他?君不见关云长等人干脆都已经扶刀顾盼左右了吗?另一半文臣,虽然不敢说人人齐心,但一来为首之人多是他多年信重提拔举任的,二来当着外人的面,除非确实不满至极,他们又怎么好违背自家主君意志?   只能说,公孙珣潜心经营十五六年的班底,外加此番覆灭袁绍大胜之威,到底是换来了回报……国家产生于战争之中,这就是战争的结果,说起解决分歧,没什么比战争更利索。   刀背第三次击打到了铁锅背上,依旧只有崔琰一人立于席中,唯独其人始终面不改色,倒也堪称气度从容了。   “善!”公孙珣握刀而笑。“度田天下,此事定下了!”   众人居然一时释然。   “其二,”公孙珣环顾四周,继续握刀扬声而起。“诸州动乱,百姓多有离散,一则抛荒甚重,二则豪强大族趁机广据良田,三则从袁绍为逆者不得不罚……当于度田后,收逆产、合荒地,以战俘、流民、收降盗匪合而屯田,兼代行地方徭役……这一论,依旧是卫将军公孙珣所举,袁氏逆臣清河崔琰一人反对,诸位有反对者,可起身从之!”   “敢问卫将军。”崔琰身侧不远,一人忽然起身,却正是南阳许攸。“如我等败臣逆贼,若要收逆产,当以何为据?”   “自然是以罪论,这个待会还要再议,但若不参与军事,原则上不收浮财、宅院,只没超出本家人口的多余田地。”公孙珣头也不抬。“如何,子远要与崔琰同列吗?”   “两军临战,兵戈连绵数千里,死伤何止十万,而今日将军一朝得胜,便是将我们一并杀了,将降卒一并坑了,也最多只是说你残忍,却不能说你无由……如今只收我们这些罪臣多余田地,还要将降卒安置屯田,将军堪称仁慈了,我又怎么会与他同列呢?”说着许攸俯首作揖。“我要谢过卫将军大度!”   说着,其人兀自坐回去了,而公孙珣顺势敲响盆底,却依旧只是崔琰一人独立。   稍倾片刻,公孙珣专门回头看向身侧郑玄,眼见着这位天下儒宗也束手不言,却是毫不犹豫,直接敲响了第三下。   “如此,收拢青、兖、营、冀四州逆产,招抚百姓联合降卒军屯、民屯一事也已经议下了。”公孙珣不慌不忙,继续言道。“这第三件事,乃是我有感于乡间豪强之盛,亭乡之政着实难为,外加地方盗匪频发,所以想仿效当年我在赵国、中山的行政策略,推行地方什伍制度,五户为一伍长、二十五户再为一保长,最后连上里长,许以算赋减免、些许秩俸,直属州郡,以作治安事……这个三长之制,可有人反对啊?”   众人依旧不言。   “既如此,还是崔季珪一人反对?”公孙珣敲完第二次盆底后一时失笑。   “将军何必如此?”终于有人不耐了,却还是许攸许子远。“事到如今,你自存威德,直接定策便是,何须在此一而再再而三呢?”   “总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公孙珣倒也不气。“子远你急功近利了……”   “要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杀几个人便是!”许攸昂然而对。“梁期城下、界桥之畔,难道死的人不是血流成河吗?事到如今,怎么反而束手束脚了?就因为一个郑康成吗?他不过是老糊涂了,只以为自家子弟性命贵于他人,你如何不懂?自古以来,欲行变法何尝有不死人的?商鞅、吴起是怎么死的?”   “子远是真糊涂了。”公孙珣不以为然。“自古以来欲行变法固然未尝有不死人之事,但梁期一战、界桥一战,乃至于袁本初本人,难道不都是为此而死的吗?实际上,若非见汉之旧制,大厦将倾再无一用,我欲行新制而挽天倾,又何至于与袁本初刀兵相见呢?所以说……杀的还不够吗?”   “就是还不够!”许攸在周围俘虏们的惊恐目光之下,直接起身离席向前,来到公孙珣所做高台之下,以手指崔琰、郭图、辛评、荀谌等旧日同僚所在而言。“河北连番大战,你所杀者乃是袁本初治下豪强抵抗之心;蓼城平州兵浮海而来,你所杀的是与你并争天下的枭雄之身;而今日,这些世族子弟、儒生名士却不与他同,你若不杀一二以正军法人心,将来他们必然会阳奉阴违,毁弃你的新政!要我说,若他们举郑康成为旗,你连郑康成都要杀之以示决心才对,何必如此做作?”   郑玄面无表情,端坐不动,公孙珣也是同样面色从容,其人抬手举刀一击盆底,却又随意而言:“三长制度已定……子远,若我如此,与董卓何异?”   “董卓是个什么东西,有资格与你相提并论?”许攸向前数步,直接来到满地狼藉的高台之上,继续慨然相对。“董卓以私兵进洛,擅行废立,而你却有讨董之功,兼卫将军辅政之名正言顺;董卓兵马强盛一时,却只知劫掠无度,而你却经营北地数载,根基牢固,如今更有河北九州在握;董卓一旦得势,恣意妄为,而你谨守本心,行事以立法为先……而如今,为立法杀几个人又何妨?谁能反你,谁能阻你?”   公孙珣望着身前之人,刚要再说,对方却已经继续言道:“你心存大志,这我早就知道,你欲覆旧立新,这我也早就明白,所以我之前私下请见你的总幕府吕子衡,劝他替你为此事,将袁氏旧臣一并杀之,以清障碍,可他却推三阻四,浑然无大臣担当……而你今日既然亲至,以你的决断,为何还要如此犹疑?你真以为,袁本初身边这些人,还能为你所用?袁本初身侧,忠臣良士不是没有,可却已经死绝了!如今还留下的,都是以袁本初为器物的人,要么是只求名利的小人,要么是原本就想借袁绍与你为敌的心腹之患!怎么能留?”   公孙珣瞥了一眼颇显无奈的吕范,笑着看向了许攸:“子远……你说的心腹之患是何人?小人又是何人?”   “心腹之患不就站在那里吗?”许攸抬手指向崔琰。“清河世族、儒宗高第,骨子里不认可你的治政,骨子里想克复旧制,偏偏又德行昭彰,自以为所行所为皆是正道……这种人,留下来一定会乱群,今日端午不杀,难道留着过中秋吗?与此同类者,荀谌、郑学门人,皆如此。至于小人,”许攸言至此处,却是以手指向自己。“郭图奸佞卖主,许攸贪财卖军,俱是不杀不足以平人心的小人,还有一个辛评辛仲治,既是心腹之患,又有小人之实,可以一并杀之!”   “你在胡说什么?!”出乎意料,被点名要杀的那些人,多少存了一些风度,就连郭图此时都没有言语,只是冷静坐在原处而已,但说到辛评,其人却是终于忍耐不住。“许子远,士可杀不可辱,败军背主偷生之人,今日你可以请卫将军杀我,我绝无怨言,却不可辱我!”   “看到没有,这才是大奸似忠之辈!”许攸以手点之。   “且不说此事。”公孙珣蹙眉相对。“子远……若我刚才未听错,你要我杀你?”   “然也!”   “不要胡闹,我在定制度呢!”   “我替你定!”许攸上前夺过对方身前倒扣的铁盆,正色相询。“除了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以外,你还有什么正经新政,一并说出……”   “只有两件半了。”公孙珣向后倾倒,随意朗声而言。“一个是百姓一旦被兼并,无立身之地却要交口算(人头税、丁口税)不停,这是汉室崩殂的重要弊政,我准备在度田、屯田、三长制后把口算摊派到田亩之中,以田亩而取口算;另一个则是如今察举制中,人事之权决于地方、高门,我想收归中央,并许人人皆可自投名剌,去清议而以科目考试定取士之道;最后半个,则是仿照军中阶级法,自州牧将军至于亭长、里长、伍长,定官吏、将士品秩,方便统属、转任。”   许攸不由摇头而笑,却返身双手捧铁盆厉声质问台下:“尔等都听到了吗?摊丁入田,察举改科考,设立统一品秩……这三件事,有谁如崔季珪一样要反对到底的吗?”   乱了许久,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但作为一年中日头最长一段时日,阳光依旧映照在历水陂上,随渐渐而起的夏风一起,吹皱一湖水……风声水动之中,公孙珣一手持刀,侧坐在位中,盯着身前身影若有所思。   而随着许攸举盆在台上厉声喝问,从身侧正襟危坐的郑玄,到左手愕然无声的吕范、审配、娄圭、韩当等人;再到右侧目瞪口呆的夏侯渊、毛阶;还有台下分列两侧昂首不言的关羽、程普、高顺、成廉、太史慈诸将,各有所思的田丰、荀攸、王朗诸文臣;以及身后扶刀负甲立于台下的早已经出汗不止的庞德、张既、贾逵、刘璋、杨修、法正、孟达等义从;当然,还有坐在外围,与唯二立在席中的崔琰相近的那些袁氏旧臣……所有人俱皆无言,只有风动水皱。   三遍之后,许子远将手中铁盆大力摔在了地上,哐啷作响之余奋力嘶吼:“依旧崔季珪一人不从,余众三百五十六人,皆以为然,此三事俱为天下定制!”   言至此处,情绪早已难再制的许攸回过头来,冷笑相询:“文琪看到没有……如今生逢乱世,正是你这种英雄用武之时,欲行天下事,万般筹措不如奋力一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忧虑!”   公孙珣先是一声叹气,再又缓缓颔首:“受教了!”   “可论我等生死之事了吗?”许攸追问不及。   “子远为何一定要死?”公孙珣语气虽显无奈,神态却愈发平静。   “我不该死吗?”许攸嗤笑反问。“为人谋不能致胜,为人臣不能尽忠,贪财无度,连累万众……而且你也说了,自古变法无不有流血者,我今日贪天之功,以罪囚之身借你势为此事,若能够落得与商鞅、吴起一个下场,岂不是我的荣幸?”   “子远。”公孙珣终于动容,却是放下手中断刃,伸手拽住对方。“你死了,你的妻小该如何?”   “我随袁本初十六载,那便是与你相识十七载,十七载故旧,不能为我养个妻小吗?”许攸正色反问。   公孙珣刚要再说。   “不要再问我老母如何了。”许攸打断对方言道。“文琪,身后事你俱为我为之吧……只有一事,一定要杀郭图、辛评、崔琰这些人!他们跟我一样,都是天下祸乱的根源!”   此言一出,旁边崔琰身侧,一人彻底难以自制,直接吓得昏了过去,却是郑玄另一个学生郗虑,登时引发一片骚乱。   “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公孙珣看都不看身侧郑玄哀求的目光,直接一手拉住许攸之手,一手扶刀起身。“我许久未曾亲自用刀,今日却要亲自送一送子远。”   “也好!”许攸失笑而答。   言罢,公孙珣携手与许攸下台而去,宛如当年在洛中相识时一般亲热,须臾便转入高台后甲士中间,而只是片刻之后,这位卫将军便手上带血,扶刀回到台上座中。   郑玄早已经面如死灰,而袁氏俘虏那里,也已经多有不堪之态。   “让他们闭嘴。”公孙珣一边吩咐,一边却是朝夏侯渊招手示意。   夏侯渊不敢怠慢,即刻上台前俯首相候。   “妙才。”公孙珣等到周围安静下来,方才对身前之人恳切言道。“我知道你此行之意,而今日之新政,便是我与曹孟德之言语……你告诉他,我不怪他心生野望,也不怪他对我之政略稍有不满而欲自行,唯独他在中原,若不能摒除豪强、世族纷纷旧制,以至于变成第二个袁本初,那我虽然没有余力不足以发大军即刻讨平中原,却也可立即亲提两万突骑,先直扑其心,吊其首于门楼之下!”   夏侯渊也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咱们也是多年故旧,上来共饮一杯!”公孙珣并未难为对方,而是直接招手再言。“也是替孟德饮此一杯,饮过之后便回去吧……告诉他,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从此以后,便当以天下事为任,也无须再顾忌旧情了。”   夏侯渊一时感叹,却只能上前从郑玄案上借来一樽,于满地狼藉之中与公孙珣共饮一杯,然后便与毛阶俯首告辞而去了。   夏侯妙才一走,天色着实昏暗下来,而周围人未及点火照明便被公孙珣制止:“只有一件事了,须臾可决,无须灯火。”   此言一处,诸将俱皆悚然,而袁氏旧臣那里则不免戚戚。   郑玄实在是忍耐不下,只能低头求去。   “郑公真以为我是董卓吗?”公孙珣无奈苦笑。“我若想杀人,何至于如许子远所言,一开始如此做作?而许子远临终之求,我也自始至终没有正面应下……就是因为手里有刀,才一定要克制。再说了,若真要杀人,何至于让郑公列坐?哪有刻意当着老师杀学生的事情?”   郑玄一时愕然。   “之前说到科考一事,其实正想请郑公去做主持。”公孙珣恳切而言。“我准备表郑公为太常,即刻往邺城而去,并在那里建一座大学,让郑公一边教授子弟,一边兴复古文经学,然后再负责河北诸州的科考选材一事……长者凋零,刘师、桥公俱去之久矣,卢师也已经决绝,郑公就请务必不要再清高了。”   郑玄沉默一时,却终于是俯首称命。   “传我军令……从今往后,凡士子为逆者,从军事者以军法论,即十一抽杀之令。”公孙珣见到身侧之人称命,干脆扬声直言。“未曾直接领兵者,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今日之袁氏附逆,无论出身,一并髡刑发河朔边屯三载,重者五载……我生平最敬故桥公,望尔等能学桥公一般百折不挠,早日识民间疾苦,回身再造前途!”   郑学门人,孔融故吏,还有辛评、郭图等人也都死里逃生之余纷纷释然称谢,便是这些人的亲友在公孙珣麾下的,也纷纷出列称恩。   而崔琰也在周围同门的拖拽下,也无奈准备低头。   “崔季珪就不用了。”公孙珣遥遥冷冷而言。“我是真的厌恶你……河北虽大,却连髡刑版筑之地都没给你留,或者说,凡我治下并无你半分立足之地,你现在就走,去寻曹操、孙坚、刘表、陶谦之流吧,想来他们自会与你富贵!若清河崔氏愿随你走,我也不拦!但事先说好,有朝一日,我若真的重整河山,那整个天下就都无你立足之处……自去吧!”   言罢,公孙珣兀自下台而走,仲夏日头最长一日也终于就此进入暮色之中。   然而,众人不知道的是,公孙珣上马携众归城,未及安坐,吕范便主动求见。   “许子远今日举止乃是要已自己性命为饵为其主复仇之意,临终之言也不过是挑拨离间罢了,子衡何必在意?”公孙珣本不想见,却还是召入舍内安慰了一句。“再说了,那件事你又不是没与我汇报过……”   “不是此事。”吕范尴尬一时。“属下有一事忘了与主公说……”   “讲来。”   “公孙犊、公孙方被我下令直接处死了。”吕范无奈而答。“这与主公今日宽纵之风略显抵牾,臣有失计较……”   “这两个人,杀的正好!”公孙珣一时失笑,却又挥手斥退。“出去吧……你所举止其实并无不当,非说不当,便是与我相识已久,不免过于清楚我的心意。”   吕范欲言又止。   “我知道。”公孙珣忽然肃容,以手抚腰中断刃,渐渐黯然而言。“许子远真情流露,非只是离间之意,也确实是在助我成事,咱们今日这么多布置都未用上,全靠他一力而为……不意今日竟亲手杀一旧友。”   吕子衡为之沉默。   ……   “太祖既覆袁绍,入济南,以界桥事不得已杀许攸一人,余者皆赦死,发陕州徒刑三载,青州人心遂安。俄而,复举高密郑玄为太常,建大学,行科考,建三长制,又开幽州民屯为户,并均田与之,复设屯田于冀、营、青、陕四州,摊口算于田赋,世称救民涂炭,海内称善。”——《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二章 休问天下早晚清   五月仲夏,随着夏侯渊飞马从济南折返,整个天下似乎一瞬间进入到了一个大和谐的时代……天下至强的公孙珣保持了一个谨慎的姿态,开始回身建设制度,而中原诸侯们也在公孙珣巨大的军政压力下,相互之间变得格外紧密起来。   使者往来不断,睢水盟约重新修订,曹孙为儿女互约为婚姻且不提,陶谦没有女儿,却也将自家妻族中最出色的一个女子嫁给了坐断淮南的刘备,是为甘夫人。   而值得一提的是,真正主持促成这场婚姻的不是别人,正是曹操亲父、故太尉曹嵩,其人早在曹操北上兖州之时,便不顾年长体胖,以刘备长辈身份亲自往来徐州、淮南,面见陶谦叙旧之余更是替刘备纳采、问名,甚至干脆出钱帮刘备完成了最重要的纳征之礼,这使得这场婚约在第三方见证下有了巨大的政治意义,而甘夫人也因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地位。   相较而言,作为陪嫁来的妾室,陶谦別驾糜竺之妹,东海糜夫人不免矮了三头都不止。   中原四强就此连为一体,同进同退,又在汉室的大义下向公孙珣暂时保持了某种政治低态,以维持和平……一时间,好像之前从黄巾之乱开始的近八九年战乱就此消弭了一般。   百姓们,最起码是黄河流域的百姓们得以在生死边缘喘口粗气,而同样被战乱、瘟疫、饥馁、盗匪困扰了十来年的士子们也再度迎来了一个活跃期。   须知道,那些灾祸对谁都是公平的,盗匪或许还能勉强分辨你是不是个知名士子,然后只抢走你粮食留你性命,但饥荒和瘟疫绝不会高看你一眼,这八九年中不知道有多少世族名门如山阳王氏那般凋零到只有几个稚子尚存的地步,便是勉强维持住了局面的,公认的世族代表人家,如汝南袁氏,不也死的就只剩下袁术一个人吗?如颍川荀氏,不也先死了一半人,然后还有人接连不断去蹲董卓的大狱和公孙珣的边郡劳改队吗?   要知道,这可是昔日公族之首、世族代表,他们都如此,下面的人能好哪里去?   不过,等到局势稍微平稳下来,和普通百姓思索着趁着夏日去摘野果以待秋日不同,稍微得以喘息的士子们第一反应却是前途问题。   因为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正经的前途可言了。   平心而论,遇到一个如曹操、刘备、刘表这样善于挖掘人才的主来到自己家乡还好,最起码还能在州郡中出仕,可遇到陶谦这种你推辞一次就是看不起我,就得下大狱的主怎么说?遇到刘焉、贾龙、士燮、朱儁这种因为地域矛盾发展到直接开片的主又怎么说?遇到汉中张天师这种人又怎么说?   而陶谦、刘焉,甚至张天师都还算是好的,你要是万一摊到袁术这种跟全天下盗贼关系紧密的主,又去哪里说理去?   这不是开玩笑,袁术在南方折腾了四五年,除了势力从天下前三渐渐萎缩到如今要被孙坚反噬这一成就外,最大的一个奇葩成就就是得到了全天下盗匪的支持!   黑山贼当年就隔空支持过袁公路,白波贼当年也隔空支持过袁公路,豫州黄巾起势驱除孔伷的时候打的是后将军旗号,就连被刘备镇压下去的芍陂贼北上抢劫许褚老家的时候也是举着袁术扫荡豫州的大旗,更不要说南方那些江匪、湖匪了,这些人一旦跟被撵出交州盘踞江东的朱儁父子三人闹别扭,就要高举袁公路大旗!   甚至当公孙珣迅速进入青州后,在泰山周边活动的职业革命家于毒也撺掇着管亥改掉了卫将军的大旗,自称是后将军的亲密盟友……   说句不好听的,连公孙珣势力这么大的人想搞个新制度都要弯腰下来跟青州儒士装模作样的妥协一下,你袁公路开局那么好的地盘和势力,天天跟盗匪整在一起不说,为了维持奢侈生活还要连世族带豪强外加百姓一起劫掠,也难怪连自己同族都不愿意追随,转而去追随人家刘备了!   当然了,对于士子们而言,求仕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尤其是还要考虑家族生存问题和事实上的地方割据,所以大多数人还是保持着一种谨慎姿态,以防落得去河套髡刑放羊的境地。但是对于求仕的前置条件,也就是求学而言,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听闻朝廷在邺城建立一座大学,在关东地区广泛受到欢迎的古文经学正式成为官方认可的学说,同时经神郑玄接受征辟一举成为太常,在邺城主持教学与选材之事,不仅是河北,整个中原的士子都有些蠢蠢欲动。   “在下以为,卫将军诸多新政,除了分州一策外,其余皆是乱中救时之措,未必能长久,也未必就准备长久下去……多思无益!”   五月下旬,豫州沛国竹邑,睢水畔一处什么都要钱的‘义舍’,也就是曹洪家中开设的一处扼守睢水要道的客栈酒楼了,这一日晚间,因为世道渐平变得格外热闹,而其中背着包袱、赶着车子、带着书籍入住的士子们晚间高谈阔论的场景也是让不少年长之人有些感慨。   “足下这番话未免有些轻佻吧?”说话那人满口淮南口音,又是个勉强加冠独自出行的少年人,在淮北这中原腹地未免受到歧视,故其人忍不住出言参与讨论后,即刻有邻座餐后打牌的年轻士子扬声反驳。“不论别的,只看这卫将军端午日立法,随即这新制度的文告便以朝廷名义从各处同时发出,十余日内文告就贴到了这睢水,俨然是潜心勾勒许久,外交内政皆早有准备……仅凭此事便知,他是下定决心要行此新法的!”   “在下九江蒋干蒋子翼,兄台请了。”那年轻人听到有人辩驳,反而兴奋一时,当即操着淮南口音转身相对。   “原来是九江神童,在下汝南孟建孟公威,我身侧乃是颍川石韬石广元……呃……这位牌友也是颍川人,唤做徐庶徐元直。”那随口反驳之人,也就是孟建了,见到对方如此有礼,又是九江著名人物,也不得不和两个牌友一起放下动物牌,起身回礼。“一桌四面,三缺一……神童若是独自一人,不妨来此共桌。”   “神童之说不过是乡人吹捧,何足挂齿?此番出行,能见到诸位中原才俊,才是在下的荣幸。”蒋干一边接口,一边兀自直接端着自己的荨豆汤(绿豆汤)坐了过来,丝毫不认生。   话说,蒋干本就在淮南少年闻名,却居然不骄不躁,如此和气,反而让孟建等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故此,众人落座之后,一边重新洗牌,玩起了四人牌局,一边却又有些谨慎和礼貌的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子翼之前所言,卫将军新政未必能长久,到底是何意?”稍倾片刻,未免尴尬,倒是石韬接过话题询问。   “之前公威兄误会了。”蒋干微笑而答,口齿明朗。“我非是说卫将军没有用心于新政,也不是怀疑他决心,而是说这些政策并非他个人新创,反而多取于旧政,以旧政昔日结果而言,这些注定只能用于一时……也就是天下离乱以及世间初定之时,再往后,到了天下太平之后,这些政策注定是难持续,或者是要改回来的!”   “愿闻其详。”那徐庶虽然年轻,却显得极为沉稳,始终一言不发,倒是孟建与石韬面面相觑后主动询问。   “其实,卫将军诸多新政策无外乎是三件事……一曰抑制豪强,开源求财,如去丁算入田赋,如三长制,如度田;二曰摒除清谈邀名之风,重整进仕之途,如去察举而许自投名剌,如设大学于邺城,如设科射策,考而出仕;三曰统一军政,如分州析郡,如文武九品分阶。”蒋干正色而答。“这些举措,也与卫将军未央宫前罪天下纷乱之责于灵帝、于世族、于豪强,如出一辙,不知诸位可以为然?”   “子翼论断精辟。”孟建点头称是……这本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其中,抑制豪强就不必多说了。”蒋干见状继续正色而言。“前汉因豪强兼并土地太甚,民无立锥之地,以至于盗匪积聚数十万,赤眉绿林尽起,王莽亦趁势篡夺……当日世祖光武皇帝定天下后,有感于前汉之衰微,故此,一旦天下稍平,便强推度田之策,所以复定汉室一百八十载江山。而如今,天下情形何其类似,卫将军不顾一切重推此策,复加三长、去丁入田之策,只能说是理所而当然之余稍加强化而已。”   嘴上说着不必多说却长篇大论,唯独说的井井有条,众人也只好纷纷颔首。   “至于大学与科考一策,其实也早就有了。”蒋干见到众人倾听认真,便继续侃侃而谈。“诸位莫忘了本朝的太学与太学生制度,此制度起于世祖,兴于明帝……昔日太学生就学于洛阳太学,以名儒博士为师,设科射策,考而出仕,而如今卫将军设大学于邺城,以经神为总揽,设科射策,考而出仕,这不是一模一样吗?唯独兴复古文经学一事,堪称拨乱反正,稍有进步。”   众人旋即恍然……实际上,汉代很早就有考试选拔官员的惯例,而蒋干也只是知道后汉本朝的太学制度,却是不知道前汉就有了这种政策,从汉武帝开始就建立太学,每岁课选其中优秀子弟直接出仕,光武帝作为王莽时期的太学生,也只是重复旧时政策罢了。   “至于统一军政……”蒋干一声轻笑。“这就更不必多言了,自古以来,欲成大事者谁不得另起一番炉灶?”   周围人纷纷会意失笑。   但笑完之后,孟公威还是记得对方一开始的言语,便继续询问:“子翼明古博今,诸般政略来源随手拈来,可以你所言,这些政略不是正好吗?为何反而只能有分州一策长久?”   “这不是明摆着吗?”蒋干早料此问,低头喝了一口荨豆汤以润喉咙,便握牌而笑。“昔日世祖光武度田何其奋不顾身,以至于州郡俱反,功臣尽弃,然而光武之后度田之策依旧名存,却为何又落到如今卫将军不得不以刀兵复行的地步?须知,若非河北死了十万兵,何至于能行此策?而太学生盛大之时足有三万众,人人争为太学生,而如今为何又不见踪影,以至于欲出仕者不得不邀名清谈,坐而论道呢?想那崔季珪为卫将军所恶,固然有亲手杀旧友后迁怒之意,但其人边郡出身,军功而为天下辅政,何尝不是心中真的对这些世族名门厌弃至极呢?”   座中几人一时沉默,最后还是孟公威追问了半句:“为何?为何落地如今这种地步?”   “这是因为凡开国之初,主事之人多如你我一般,亲眼见往事弊端,所以能坚持本心,一往而无前,待到天下太平,权贵居安而自堕!唯独豪强积聚自生、世族累宦自成,什么制度又有什么用呢?”蒋干放下手中动物牌,摊手反问。“本朝度田之后,凡郡守两千石赴任,都以处置豪强而为干吏,然世祖之后,天下承平不过一百二三十载,豪强却反而越做越大,两千石反而渐渐无力,卫将军的度田难道能脱出此例?三长制度难道不会如乡亭一般为豪强所把持?而去丁入田之策难道不会因为吏员为豪强所制而形同虚设?”   听到这里,不仅位中几人,便是周围许多士子也都渐渐无声。   蒋干见状谈性更佳:“至于大学之政也是一样道理,本朝太学之政其实废于阉宦,于当是时而言,察举之制反而是救局之策,也正是靠着此策阻拦了阉宦无度。但到后来,你察我,我举你,一朝公族起势,门生故吏满天下,谁又愿意把位置让给他人呢?所以有二袁四世三公,借此煊赫一时,祸乱天下。而卫将军以设科射策为新制,谁来当主考官?既然有主考官总有门生一说吧?将来难道能真免去门生故吏满天下之言吗?至于九品之制,此时扔出,更是建制之时兼有平衡文武之意,将来天下定平,文武失衡,谁又能说的算呢?所以在下才说,唯独分州之策最佳……因为这么干,官位只会更多,唯独此事无人会反对的。”   众人哄笑一时。   “这么说,卫将军所为皆是无用了?”笑罢之后,倒是桌上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士子徐庶开口反问了一句。   “非是此意。”蒋干愈发失笑。“在下只是想说今日卫将军之新策,其实殊无新意而已,无外乎是其人比之世祖猛烈更胜,军威更胜,策略更强罢了……而昔日世祖光武能以那些旧策延炎汉一百八十载天命,卫将军此策难道还不能定个两三百年的天命吗?不瞒徐兄,在下此行正是要往邺城去看看能不能入大学的。”   周围人再度哄笑。   而孟公威干脆起身拱手称赞:“怪不得人家说九江蒋干,辨才独步江淮,确实精辟!”   ‘义舍’堂中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话说,正如蒋干所言,虽然公孙珣借着军事胜利的威势推行了许多新政,但却未必就那么石破天惊,因为蒋干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即便是公孙大娘在了解了汉代的一些旧制度后也只能沉默。   但是蒋干的言语也完全受制于他的见识,未能窥破本质,或者说,他忽略了公孙珣一个很早就施行的‘仁政’。   实际上,真正从公孙珣本人的角度来说,他和他母亲公孙大娘研究讨论后隐藏的杀招不是别的,正是军屯、民屯聚田聚人,然后再解散屯田这个过程。   具体来说,从今年秋后,从幽州开始,公孙珣就要逐步解散军屯、民屯了,然后依照丁口给原屯民家庭授田,而这个过程还会在战后的冀州、营州、青州,以及本就空无一人的陕州那里重复一遍……而这个后世被称为‘均田制’的政策才是历史上秦汉旧制崩溃后,迷失了数百年终于转向隋唐制度的关键。   所有的三长制、大举度田,乃至于科举制度都发源于或者服务于这个政策,脱离了这个政策,这些制度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罢了,因为农业社会土地才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而土地的所有权才是一切制度,一切人与人关系的根本。   秦汉制度的崩溃,以及随后历史上五百年的迷茫时期,本质上是农村豪强兼并土地导致的恶果,与之相比,中上层阶级的固化倒像是一种由此引发的必然。   而这个政策的要害在于,田地为不属于私人所有,而是归天子所有,但老百姓可以在政治清明的时代根据自家丁口数量以户为单位接受政府的田产分配……换言之,土地所有权从豪强那里一分为二,向上划归天子,向下赋予与庶民,社会主流由此变成小自耕农,豪强在这个社会结构里将会渐渐丧失主导权。   当然,蒋干看不懂或者没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个政策隐秘的藏在了屯田制的背后,而屯田制又因为所有人都要填饱肚子,所以早早为天下诸侯所效仿……这种情形下,反而没人注意公孙珣的大规模屯田以及解散屯田了。   而且,蒋干的论调也不是完全错误,即便公孙珣完成了这个均田策,大地主也绝不会消失,政策也不会一劳永逸,更不是说后来的大地主会不再搞土地兼并,权贵不会腐化云云……但现在的问题是,秦汉制度确实已经走向了末期,历史上它从汉末开始一泄到底,花了五百年才摸索出了一个新制度,所以时代无论如何是需要一个新制度的,而这个新制度的腐朽与落后并不需要现在处于战乱中面对旧制度完全束手无策的人来讨论。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真能一举越过五百年的迷茫期,让天下直接进入下一个历史阶段,公孙珣母子就真的对得起天地良心了,而且到了眼下这个局势,恐怕还真不是不可能……毕竟,相比较于历史上完成这个过程的北魏而言,北魏的威势公孙珣未必没有,北魏能做的事情他也未必不能做,甚至北魏不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北魏不能克服的困难他根本就没有。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即便是从公孙大娘高屋建瓴的角度来看,隋唐之于秦汉,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生产力上的飞跃,真的就是制度上的重立……而已。   当然了,母子二人也没有那么纯粹和高尚……土地归‘天子’所有嘛,然后政府替‘天子’分配老百姓土地,而幽州的民屯一旦解散,这个老百姓到底是从谁手里获取土地的,不问自知。   所以,等这个制度完成以后,有些人不是天子也是天子了……这点,蒋干虽然不清楚,但言语中俨然也有了一些模糊的认识。   “真没想到,现在这些士子竟然如此有见识,却又如此大胆,也不怕我这个中原最大豪强出身之人下去砍了他,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在此地驻扎吗?”侧耳听完楼下那个蒋干一番高谈阔论,义舍上层临窗以对睢水的房舍之中,堆满酒菜的几案之侧,却有一孔武有力之人摇头失笑,正是兖州名将李进李退之。   “我都不知道,他们如何知道?”坐在李进对面之人,乃是一名身材更加雄壮,腰间挂着青绶银印之人,却正是天下名将,涿郡张飞张益德。“再说了,这些士子年方加冠,几乎生长于乱世之中,生死之事看得多了,又有谁会怕什么呢?”   “这倒也是。”李进笑而捧樽言道。“且不论他们大不大胆,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移镇至此居然让我恰好遇到益德……只以此论,足以浮一大白!”   张飞哈哈大笑,二人一起举樽对饮。   而满饮一樽之后,张益德不免好奇:“今日是友非敌,在下倒是着实疑惑,退之为何在此?”   “能为何?”李进摇头苦笑。“本不想在益德身前论及此事,却也避不过……我在此处,正与一事有关,便是适才楼下小子们所言的卫将军新政!”   张飞难得挑眉疑惑。   “是这样的。”李进干脆直言。“夏侯都尉折返兖州后,与曹将军言及历水陂一事,曹将军,还有主政兖州的那位荀氏文若先生,虽然对卫将军擅自分州建制,还有邺城立大学一事颇有言语,但对于度田等处置豪强的策略还是很以为然的……而我家正是兖州第一豪强之家,横跨三郡,户口数万,若不能度我家之田,此论便是可笑了。”   “退之自请来此的?”张飞粗中有细,心中微动。“以免为难……”   “既是自请,又是顺水推舟,也是奉命而为。”李进闻言愈发无奈。“自从我侄死于邯郸城下后,我大兄对我也颇有微词,之前在外统兵倒也罢了,此时回去见面不免尴尬,再加上曹将军是个仁义之人,还想用我……所以此次出镇,三分是曹将军与荀別驾的调虎离山之计,三分是大兄本就厌弃于我,还有三分乃是光明正大的政略,此处乃是曹公家乡旧处,他想让我趁着曹太尉人在徐州的机会趁机在此度田!”   张飞恍然大悟:“如此其实反而是好事!”   “于公于私皆是好事。”李进一声感叹,却又在张益德的目视之下转移了话题。“倒是益德,听人说你在端午前便已经封金取印而出走青州,不该早就回到淮南了吗,如何此时还在此处?”   “乃是归行途中,想起一事。”张飞闻言轻笑。“昔日淮南芍陂贼饥荒之时北上豫州,遇到了一个姓许的勇士,我行此处,又觉得无事,这便起了为我兄玄德招揽的心思,便专门去寻了许久……”   “可曾寻到?”   “去年便被你家曹将军征走了。”张飞不由摇头。“听说还一并去了长安,还在长安卫将军府与吕奉先比试了一番,据说马战落败,复又裸衣步战而胜,引得老夫人当场称赞为虎痴,并赐了锦衣。”   “可是腰大十围,身长八尺那个?”李进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我还见过……”   “不提他了。”张益德愈发摇头不止。“卫将军曾亲口所言,你家将军与我兄玄德俱能得人,像这种勇士,一旦入彀,便无可能再走,于是便又在豫州试图寻些其他人才带到淮南……不料忽然闻得我兄将为婚姻,不敢再耽搁,却不想在此正逢退之!”   李进欲言又止,却只是亲自为对方斟酒:“江湖奔波,今日且醉!明日一早,我送益德过睢水!”   “且醉!”张飞也昂然受酒。   二人一时痛饮不提,但未及喝个痛快,便为楼下喧哗声所扰……原来,竹邑城中得到紧急军情,去军营寻李进不见,一路找到此处,闻得李进在此与张飞饮酒,既不敢惊动,也不敢轻易离去,反而惊动了此处许多负笈远行的士子。   李进无奈,只能与张飞停下畅饮,一起起身下楼,安抚众士子、商贾之余,同时询问军情。   “回禀将军!”来人于灯火通明的堂中俯身匆匆而言。“襄阳刘表见孙将军攻势甚猛,起了唇亡齿寒之心,前几日忽然反复,与袁术停战不说,隐约有暗助袁公路举措……孙将军大怒之余,尽发汝南、颍川、南阳兵马,同时向兖州曹公处求援,曹公有令,汝南、颍川、南阳兵马俱全,无须真正出兵相助,只让将军稍作准备,分出些许兵马押送部分粮秣西行,同时通知睢水南侧刘豫州一方,请他从淮南侧击刘表!”   “知道了。”带着三分醉意的李进闻言居然不以为意,并直接与张飞稍作解释。“那位荀氏文若先生对此早有猜度,我也早有准备……而益德兄在此,更是为我省一番事了。”   同样有些许酒意的张飞摇头不止:“事情我是知道了,可我兄昔日能立足淮南,左倚陶徐州,右靠刘荆州,以他为人,未必会趁火打劫。”   “那荆襄之地可就要归孙破虏了。”可能确实是喝了几杯酒,李进便在义舍堂中随口而言。“刘表一书生,焉能制猛虎?怕是此番根本就是遂了孙破虏心意!若如此,我们曹公平白得兖州六郡,孙破虏横行江上,尊兄岂不是要落人之后了?”   张益德依旧摇头:“落人之后便落人之后,非义之战,焉能为之?”   “乱世之中,本就要刀兵相见,争夺天下,光持仁义没用吧?”李进愈发争辩。   “若是为了得天下而失了义气,反而更没用。”张飞昂然相对。“我兄既然已有立足之地,便不会轻易为此事,至于孙破虏,他自取荆襄便是。”   堂中士子、商贾早已知道二人身份,此时闻言听得都已经呆了,如何敢言,而一片寂静之中,李进缓缓颔首,也不再争辩……不过事情确实是大事,张飞还是要即刻渡过睢水往南岸刘备所握的那半个沛国而去的,于是二人不顾天黑便一起出门,准备渡河。   而走出门来,未及上马,却又闻得身后再度喧哗,原来,其中一个士子唤做徐庶徐元直的,因为兵役再起,而老母独留颍川,却是要与之前一起在南阳同学的石韬、孟建,以及新结识的蒋干就此分手,独自匆匆连夜往西北家中而去了。   而张飞见状却又翻身下马,叫来此人,将坐下马匹相让,倒是让徐庶感激不及,当场俯首称谢。   一番插曲过后,李、张方才并走睢水,往距离这义舍不远的渡口处一起登船……睢水不过淮河支流,夏日水涨也不过两三百步宽阔,须臾便已经到了对岸,而对岸亭舍中人接上张飞,李进却又顺势将自己专门带过河的河北骏马交与张飞……可临送上缰绳之后,却又一时迟疑。   “退之何意啊?”张飞不由失笑。“不舍得与我一匹马吗?”   “不是此意,我是不舍益德,江湖路远,一分南北,而兵戈复起,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星河映于睢水,李进一面握着马缰迟疑,一面恳切而言。   “你我兵戈武士,大战之后能得一见,已经是畅怀之事了,又何须效小娘子态?”张飞愈发大笑。   “也罢。”李进干脆将手中缰绳送上。“酒后乘马,务必小心。”   “我在涿郡,宛如自幼生在马上。”张飞不以为然,便干脆翻身上马,然后便要在马上拱手告辞。   “益德!”李进见状,反而上前握住对方双手,旁边火把之下,面色愈见恳切。“之前在堂中有些话我不好当着那些嘴碎的士子而言,便是此时也有挑拨离间之意,可是我是真想提醒你……掌权之人,本心最是易变,你心中无私,天下景仰,可是你想过没有,若真有一日,你兄刘玄德行负义之事,你居于其下,该当如何?”   张飞沉默一时,却又缓缓而答:“我不信我兄会为此事。”   “可即便如此,有一件事情,却是躲不过去的!”李进毫不迟疑,继续言道。“卫将军居天下之半而行新政,俨然十年之内有志于天下,而你兄玄德以其弟之名坐断淮南,其实参与中原联盟,将来有一日,卫将军以天下大义并吞中原,而你兄长以一方诸侯防而守之,也算有义之战……你居于其中,何以自处?”   张飞闻言而笑:“退之,今日在义舍内,我听那些小子议论天下大势,只觉啰嗦,因为当日在邯郸城下,卫将军也曾在一次休沐之后入城醉酒,然后握我手议论……其人当时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此而已!”   李进心下震动难名。   而张益德却继续从容叙述:“当时卫将军问我,他是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讨平天下的,只是益德还有玄德,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你怎么答?”李退之一时回过神来,也是好奇。   “我说……君侯曾有言,当不负天下;我兄玄德有言,当不负君侯;我亦曾有言,当不负我兄,亦不负君侯……日月昭昭,人唯自爱,方以不负,两位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我张益德,绝不会作出负义之事,想来君侯与我兄也都不会让我去做负义之举的。”张飞看着李进缓缓而答。“于是君侯出兵东征,界桥伏盾之后,连将军号都未及想明白,便匆匆北归,却又在他将至青州之前,专门让人与我一振义将军印,以全我义气……退之,此虽乱世,但这天下间却不光只有权谋的,又或言,正当乱世,反而需要义气二字!你看看真正成事之人,是不是皆有一番英雄气?”   李进一时感叹,便要抽手:“是我小人之心了……”   “不是这样的。”张飞握其手继续言道。“我其实知道你的处境为难……在袁绍麾下持族兵自用为人所忌,于曹奋武麾下更添了一层降将身份,如今又为兄长所厌弃,而他们之所以都还用你乃是因为你还握有兵马,但是退之务必听我一言,无论如何,保全家族也好,将军节勇也罢,乱世之中无论如何当有所持,切不可为一时困境而自弃本心,真要是那样,便如草木一般可笑了。大丈夫生于世间,焉能如此?”   李进缓缓颔首,却是鼻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想他一心保全族人之余奋力而履一将之责,却屡屡遭疑,以至于沦落到后方押运粮草的地步,到了,竟然是数年内只萍水两见的一位故人知他难处。   当然,李退之到底是战场上的宿将,稍作调整,便稳下心来,然后后退数步,郑重一礼。而张飞见状也不再多言,他情知自己待人以宽,乃是公孙珣、刘备皆待他宽,以己推人,方至于此。   于是乎,便于星河之下,微微拱手,转身而去了。   ……   “张飞与李进善,飞将南渡归刘备,进在睢水曰:‘君不负南北,然北强南众,南北一朝相争,君当何处?’飞笑曰:‘君名进退,若一日大势所趋,进退维谷,君当何名?’进不能答,飞遂曰:‘吾曾闻北面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非人力所举,而足下与吾俱以匹夫生逢乱世,当持本心而已,一别南北,何问进退?’进大叹,渡水赠马大拜方归。”——《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三章 云台千尺尽功臣   张飞李进一分南北,不问进退,注定要随着二人的成就而演化为一段逸事,正如之前陈国傅韩拓拼死一烧粮仓,硬生生的用自己一条命逆转中原局势,迟早会被人记住一般……有些东西的宝贵,可能会因为时代的混乱与随之扬起的浮尘而被人忽视,但等到时日渐长,雨打风吹,终究还是会显出它原有光华的。   当然,话反过来说,建安二年的夏日,却是正处于一个扬尘四起的时代。   就在南阳战火重燃,中原四强合一之际,六月初,天下至强的卫将军公孙珣在青州解散、安顿好了部分兵马以后,却又西走兖州,一边算是继续巡视新得之地,并做妥善安置,一边却是准备从苍亭渡河,往邺城而去。   毕竟,河北平定,这位卫将军的地盘重心将会大大倾斜,没有比邺城更理所当然的统治核心了。而此番公孙珣除了设置州牧,分立将军外,还专门将高顺、徐晃、张辽、成廉、赵云、田豫、杨开、宇文黑獭等得力下属,外加被他留下的太史慈、杨秋,连带各部精锐一起抽调到了邺城,直属卫将军府司马韩当,总数约两万,万骑万步,是为中心禁卫之军。   “这么说河内已经大局无碍了?”这日下午,苍亭浮桥处,无数兵马正在北走渡河,而公孙珣的伞盖却停在了南岸桥头金堤之上。   “应该是这个样子。”吕范在旁缓缓而答。“按照顺大河传来的军报,乃是张杨不欲降,又不欲战,他手下杨丑实在是忍耐不住,便暗杀了其主试图举郡而降,而张稚叔虽然软弱无能,但平素里对下属还是好的,有一个黑山降将,乃是刚刚降服的,唤做睦固睦白兔的,复又暗杀了杨丑,试图聚众抵抗……结果镇西将军大军进入河内后,张稚叔旧部离散降服无数,只有那个白兔引两三千山贼降兵在射犬城试图抵抗,却被前锋牵子经与沮公祧二人督军上前,一战而下了。”   “射犬得白兔吗?”天气有些闷热,坐在金堤上的公孙珣若有所思,却又一时摇头。“张稚叔虽然有些自不量力,又软弱无能,但到底是个难得懂得保境安民之人,也是可惜了……而如今既然出了这种匪夷所思之事,而其人到底未曾与我们直接交战,何妨给他个好名声?”   “喏!”吕范会意颔首,却又赶紧再问。“此事既罢,河内却如何安置?还有河南那边,因为耽搁太久而青州这边又太快,程镇南和徐长驱早已经领兵溯河而上,二将一路西行只在镇西将军身后不远……河南、弘农之事是不是要吩咐一下?”   “程德谋与徐伯进俱是我家故吏出身,有阿越在,不用担心他们会抢功,只有一句话给他们三人……”公孙珣只觉得天气愈发炎热起来。   吕范等人立即微微俯首听命。   “要快刀斩乱麻!”公孙珣颇显严肃道。“河北之战,袁绍覆灭,兵威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带着这么多兵到处耀武扬威……段煨、李蒙若识相都可以给个好结果,若不识相也不要犹豫,无论如何一定要快,这么多兵马摆在这里,不需要吃饭用度的吗?速速结果,然后各自归所处解散多余兵马,让士卒归乡……就按之前说的办,徐荣那里让他留五千兵马便可,屯驻华阴,属王叔治;河南、弘农特殊,可以让程德谋接手段、李二将兵马,组织军屯,两地太守之名也可以给二将保留以慰人心;阿越折返并州后,更要解散大部队,将重心放在协助陕州和北面防御、收拢鲜卑部落身上!至于河内太守……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吕范等人心中齐齐一动。   “沮宗沮公祧如何?”审配昂然上前,主动说起一人。“沮公祧忠心耿耿,才德兼备……”   “臣以为可以。”田丰也上前联名推荐。   公孙珣心中微动,他自然知道审配、田丰与沮宗之间是有私交,也知道他们算是乡党,但审正南和田元皓此举却也光明正大,因为沮宗无论是资历还是忠诚都没有任何问题,而接下来几年,最重要的便是推行新政,河内这种大郡要地用沮宗这种出身可靠之人比什么都重要。   再说了,沮授父子皆死,虽然不至于感到惭愧,可公孙珣心里对沮宗却也是多有些讪讪之意,若其人回到幕府,日后见面多少有些尴尬……甚至再想一想,此时沮宗恰好正在公孙越军前效命,都不用挪窝的。   反正,审正南这个提议不说处心积虑,却也是极妙。   而就在公孙珣一时犹疑之时,吕范目光转过在场诸多人士,却是忽然上前:“沮公祧忠心可嘉,唯独度田之事未免须用重典,臣以为,程昱程仲德更佳!”   一直束手立在一侧的程仲德实在是未想到这两位人物的人事之争会牵扯到自己,却也懒得多言,只是微微张开眼睛,便复又束手而立了。   不过,这个人选确实有些出乎意料,审正南等人本来也只是尽公之心之余方才稍微照顾乡党旧识,所以一时居然无法驳斥。   “程仲德不行。”公孙珣瞥了一眼程昱,却干脆摇头。“仲德文武兼备,兼有刚气,我准备委其为营州牧……河内让牵子经去做,沮公祧去上党!”   这下子,河内太守的空缺立即无话可说了,倒是营州牧……   “明公是要将老朽放在火上烤吗?”程昱也是无奈起来。“我一降人,初来幕下,毫无资历,焉能猝然为一州牧?还是营州这种富甲河北之地?”   “名字被我改了八九年的降人,谈什么资历呢?”公孙珣顾左右而笑。“再说了,袁本初幕府旧人俱为我发配河朔,总得任用一些降人名士以安天下名士人心吧?”   程昱也随之而笑:“将军是怕我这个刚气名士留在东郡,此地不好整顿吗?”   “更是怕仲德不去营州,彼处无人为我尽心。”公孙珣抬头恳切而言。“仲德……人到用时方恨少,我仔细想过,我大兄既然去了长安,那能为此任者无外乎是你与几位军师了,可田元皓长于大略,兼有正气,我准备让他在我幕中为御史事,行言官之实;公达明澈,我准备用在身侧咨询不决之事;志才忠心可靠,我准备依旧用他掌握情报,监察诸将;至于子衡与正南就更不用说了……不用你,你让我用谁?”   周围一片沉寂,只有浮桥上士卒过河时依旧呼号振奋,而程昱稍作思索,到底是俯首听命:“昱无才德,唯些许刚气,愿借明公一用。”   公孙珣立即点头,却是在金堤上站起了身来:“如此……再加上于文则两次抽签不死,便让他回济北,协助云长扫荡泰山盗匪,而东郡暂时直属冀州,这些事情也算是大略清了。而泰山郡的事情,等泰山匪乱平定后再说!”   “明公!”程昱此时闻言忍不住插话道。“既然说起泰山盗匪,那无论如何,这次都不能再让于毒跑了……这厮从黄巾之乱随东阿县丞王度起于东郡,复杀东阿令闻人生而走算起,已经喧嚣天下八九年了!其人狡诈野蛮,死不悔改,且多行大事,已经成了天下盗贼的招牌了。”   “且观之吧。”公孙珣负手望河倒是不以为意。“乱世混沌,龙蛇并起,于毒能屡屡成事不是因为他本人如何,而是因为为政者总是不能安定地方……你看,他昔日横行河北,拥众许多,甚至趁我和袁绍交战能轻易袭取邺城,而如今我一朝规大河以北,河北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呢?这种人,杀了简单,但若不能安靖地方,总有其他人取而代之的。仲德,当年的事情你也清楚,便是于毒也只是代死掉的王度那些人为此事罢了,你莫忘了此处河底有多少白骨累累,这才是于毒的气运所在。”   听公孙珣说起往事,程昱倒是只能一声叹气,无话可说了。反而是董昭,见到公孙珣起身准备渡河向北了,却忍不住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公孙珣走了两步,无奈回头。   “两件事。”董昭赶紧正色而答。“一个是……一个是主公之前似乎有令给戏军师,让他河南事后不急归邺城,而是先去长安护送老夫人与主公家眷,还有卫将军幕属一起来此?”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公孙珣立在堤上,一时不解。“之前为引诱袁绍,所控之地狭长,故家人与幕属那里也跟着来往奔波辛苦,时而昌平、时而长安,时而常山、时而太原,而如今河北既平,却是可以让他们在邺城安顿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董昭压低声音言道。“臣是说……”   “天子不要动!”田元皓忽然上前插嘴道。   “元皓所言极是,天子不动!”公孙珣终于不能再装糊涂。“公卿也不动!”   “喏!”董昭立即称是。   “关中好啊!”公孙珣不得不再解释几句。“重重锁钥不说,尚书台、未央宫尽在,何须专门迁移?迁都这种事情是动摇国本的,如无必要,不能乱来……而且,如今河北白茫茫一片,咱们若不能完成新政,如何好让天子来此战后混沌之地?”   众人一时表情各异。   话说,公孙珣之所以拒绝迁都于邺城,并非是说到了这个地步,天子对他就无用了,恰恰相反,此时的天子与汉廷对他而言反而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地步,但这种重要却已经是双刃的了,当日常山定策时所言的那个‘取天子而不为他人所令’也已经贯彻到了一个新的地步:   往后数年,公孙珣一边依然需要控制天子和公卿,保证这些人不会落入‘他人’之手,让自己丧失大义……尤其是中原联盟事实上成立,而这个联盟与之前袁绍不同,它汇集了大量真正的英雄豪杰之余倾向汉室的政治色彩也太过于浓厚了!   实际上,袁绍倒下,袁术将亡之时,汉室这个招牌对于所有其余诸侯而言都是一个不能松手的东西,这是他们唯一能依仗来对抗公孙珣的大义……至于公孙珣,他也还没到那个翻脸的时候,甚至可以说还早着呢,他才刚刚自起炉灶。   而另一边,这位卫将军既然要另起炉灶,建立自己的体制,却也需要开始防备天子和旧汉诸臣们的干扰插手……毕竟,虽然遭遇打压,可那些自诩汉臣之人的能量却依旧不能忽视,而天子和公孙珣的长子长女年纪相仿,又极为聪明,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已经渐渐懂事,更要小心二者结合闹出事来,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君侯忠心体国。”停了半晌,别人倒也罢了,董昭却不得不应声。“臣也只是担忧老夫人来此,王叔治纯臣,鈡元常受制于公卿,关中或有乱事……”   “所以留了贾文和!”公孙珣当即应声。“还有什么事,不是两件吗?”   “臣之前在黑山贼中伏了一个暗子,后来邺城一事他趁机进了袁绍麾下,再后来随郭图一并降了,虽未有功勋,臣却想为他求个前途……”董昭尴尬而言。“还望主公恩准。”   “你是冀州牧,这种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公孙珣实在是有些无力了。“赶紧渡河!”   众人见公孙珣心中稍躁,皆不再言语,而是随公孙珣伞盖一起准备下堤上浮桥而北走。然而,未及来到桥边,却闻得前方浮桥上惊呼不止,片刻后更是有义从曲长刘璋抱着一个乱动的物什从桥上飞奔来报:   “主公,河上有鲤鱼跃至桥上!”   众人齐齐一怔。   但几乎是瞬间,董公仁第一个反应过来,俯身称贺:“主公神武英明,一载讨董功成,两载覆灭袁绍,如今荡平河北,故有此兆!”   “放屁!”公孙珣终于忍耐不住了。“这是要下雨了,将鱼扔下水中,速速渡河!”   众人不敢再言,刘璋也赶紧扔下手中鲤鱼跟上。   这一日匆忙且不提,待到公孙珣渡过黄河,正逢夏日暴雨,不得已于河北稍作安歇,然而当日晚间,又有人不顾大雨倾盆从邺城方向送来急报,却是之前长安传出的一则消息,邺城收到后不敢怠慢,连夜送来的。   公孙珣打开信封,借着灯火去看,却又不禁怔住……原来,此信乃是贾诩以自家母亲名义传来,其人信中自承,因孙文台江东猛虎、刘玄德卧淮之龙,而曹孟德天下英雄,今虽卫将军势大,然一旦三家并势,全取中原、荆襄之地,则未必可制!   故此,其人早在五月初在长安闻得三家结盟后便下定决心,表吕布为南阳太守,让其率八百旧部,悄悄出武关去了。   是夜,雨打军帐,卫将军一夜难眠。   ……   “昔太祖平河北,分州建制,过苍亭,立浮桥过大河,有金鲤自桥上跃,化为金龙而去,是为吉兆二也。”——《旧燕书》·五行志 第二十四章 卓哉光武真圣君   公孙珣感到躁动不安,不仅仅是因为这一日闷热的天气与随之而来的暴雨,更是因为常年以武力、军事以及政治威信解决问题的粗暴行为方式忽然离开,面对着大量的官僚体系问题和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民政治理行为时,其人未免有些不适应。   多少年了,这位卫将军不是在战斗中就是在为了战斗而进行的忍耐与奔波之中,常年伴随在他身边的也不过是战马、军刀、甲士、义从这些东西,再加上边郡贵族的出身,其人其实已经从骨子里习惯了一些事情……须知道,即便是在洛阳参与政治斗争那一次,他也只是扮演一把刀子的角色,而辽西、弹汗山、高句丽、黄巾之乱、平关西、讨董、灭袁,一次次一件件,完全可以说,他的每次真正起势几乎全都靠着最直接的暴力手段来完成。   而暴力是很容易上瘾的!   不是说他没有民政经验与经历。   恰恰相反,在很多人眼里,这位卫将军的民政经验也是极为丰富的,甚至治政手段堪称出色,政治理念独树一帜,甚至还有足够光明正大的经学背景,这也是很多人认为他不同于一个边郡武夫的根本缘由……譬如董昭、田丰、荀攸、钟繇等重要下属之所以一开始咬牙选择他,多少是有这些缘故的;而再往后,关西的公卿、太原的世族、河北的豪杰,这些人愿意在一定程度上服从他,认可他的统治,而非简单点的把他当做董卓一样的人物单纯畏惧,也都是因为他那些执政经历与经学背景。   可是谁能想到,这些治政理念并不是来自于他本人,而他的每次执政全都有一位强悍母亲在身后用超出时代的理念、手段,还有大量的金钱背景来为他兜底呢?至于他的所谓经学背景就更扯淡了,那完全是两位老师的宽宏赠予!   而且再说了,之前邯郸一城、中山一郡,治理也就治理了……说句不好听的,以他公孙珣的当日几百精锐义从跟在身边那种执政方式,敢捣乱的豪强,敢扯淡的世族,完全可以用强力压制,而没了反对力量,还不是想怎么治政怎么治政?   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如今公孙珣面对的是九个州,四十多个郡,一千多万人口(甚至可能不止)……换做以往和以后,称孤道寡,甚至直接称帝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而面对这么大的一个统治区域,按照公孙珣所受的教育而言,他非常清楚自己以后要面对什么:内部的派系斗争;施政理念实施中官僚体系的阳奉阴违或者过度热情;学术建设与制度建设中漏洞;世族豪强改头换面后的卷土重来;农业为本的坚持、手工业的扶持与商业发展的对立……这些公孙珣全都知道!   可更重要的一点是,公孙珣心里也同样非常非常清楚,将来面对这些问题时,作为一个绝对武力的持有者与上位者,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能在内部轻易举起刀子的,那样只会带来更大的破坏,会带来更多的问题……之前对崔琰的驱逐,更像是最后一次任性,却已经有对青州儒士们的妥协在内了。   毕竟,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他想做的自然是母亲口中的唐宗明祖!至不济也要做一个光武!   怎么能做董卓、尔朱荣呢?!   唯独稍微可惜的是,他明明已经很克制了,每次想用强来处事时都抚刀来提醒自己,但还是在战事之外,无奈亲手杀了许攸。   只能说,这就是乱世吗?   当夜,公孙珣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方才枕刀而眠……而不知为何,明明身在数万大军金戈之中,可其人先是梦到了刘璋捧来那只黄河鲤鱼,继而却还是梦到了昔日此地渡河而死的那些黄巾军。   只是时过境迁,虽然依旧清楚那几个为首之人名字,可梦中却怎么都记不得那些人的容貌了。   ……   大雨瓢泼,电闪雷鸣,不分昼夜,庞大的军营之中,有一名高冠披甲外罩蓑衣之人转入中军大帐的后帐之中,却是在火盆之侧朝着榻上方向拱手行礼,口称君侯。   “不必多礼!”榻上之人满头大汗颇显狼狈,望着来人随意示意后却又干脆直言。“君理,我昨夜枕着古锭刀而眠,竟然梦到了世祖光武皇帝!军中你的学问最大,也是我最信重之人,务必替我解梦!”   来人微微怔住,而待其小心脱去蓑衣斗笠后,方才露出面容,却正是朱治朱君理,榻上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朱治主公、中原四强之首,号称江东猛虎的孙坚孙文台。   至于此地,乃是大汉荆州南阳郡淯水与比水之间,新野县境内的一处军营。   朱治脱下蓑衣、斗笠,借着火盆打量了一下孙坚的脸色,很显然,仅凭对方面上的汗珠来看便能断定自家主公没有说谎,而且孙文台也确实没必要跟朱治这种心腹之人说谎。   “臣这里有三个说法,看君侯信哪个了。”朱君理来到榻前,稍作思索后便直接开口了。   “一一讲来!”孙坚坐在榻上,握刀而应。   “其一,乃是寻常的鬼神之说。”朱治指着对方手中古锭刀而言。“此刀久随君侯,多有杀伤,日久天长不免沾染血煞之气,更不用说前几日还刚刚在此处经历大战,而今日天雷作响,震动其中冤魂溢出,而君侯枕此刀而眠,不免受到侵染……”   “非是我不信这些鬼神之言。”孙坚摇头言道。“而是我杀人无数,自己的刀,自己杀的人,又是自己所领的两万军之中,焉能为其所迫?”   “也是。”朱治当即颔首,依旧面色不变。   “其二呢?”   “其二,便是所谓吉兆之说了。”朱君理依旧面无表情。“咱们数日前一胜,击败袁术、刘表联军,只待天晴便要跨过比水,彻底击败袁术了,而比水对岸的蔡阳县正是光武帝乡,想来是光武见君侯神武,青睐君侯之下乃有此兆……”   “若是吉兆为何会惊醒……也罢,其三呢?”   “其三嘛……”朱治稍稍改容而言。“有人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事无关吉凶……君侯,我知道你平素不喜曲折,那属下也就直言了,此事说不定只是君侯白日心中起了一些念头,却又因为身为汉臣屡受汉恩而觉得稍稍有愧,偏偏又听说前方便是光武帝乡,这才会有今夜失神。”   “也就是君理敢对我这么说。”孙坚不由摇头苦笑。“好像还真就是这样了……连日淫雨,我昨日在帐中听那老先生为我读史,说起光武天命,然后想起如今局势,却是有了些许异思……你为何不惊啊?”   “属下为何要惊?”朱治稍作措辞便缓缓而答。“谁不是汉臣呢?可如今局面,不知道多少人心中早就觉得汉室不可复兴了,最起码从董卓开始,便人人都觉的‘天下事吾亦可为了’,更何况如今还有卫将军为天下先,而偏偏咱们的形势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好,君侯有些心思又有何妨?不瞒君侯,你昨日才正经起了心思,依我看反而有些迟了,军中一些将佐心思比你野的多……”   “你呢?”孙文台冷不丁的问道。   “属下有时也会觉得有愧于长安。”朱治沉默片刻,但依旧是变相承认了。“但,属下在长沙时便被君侯委任为两千石之都尉,若说没有从君侯成大事而列云台之心也是自欺欺人。”   孙坚幽幽一叹:“关键是,眼下正如君理所言,咱们的局势实在是太好了,若说不起心思简直可笑!”   朱治立即颔首。   话说,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南阳的局面了。   南阳一郡三十七县,近五十城,早在顺帝年间就有近五六十万户、近二百五十万人口,而与此同时,号称河北精华的整个冀州不过是一百个县、一百二三十城,然后九十万户、五六百万人口……说南阳一个郡抵得上别处一个州真不是假的!   更不用说,南阳还有整个大汉最密集也是最发达的手工业基地,还有整个大汉朝最大的官营铁器冶炼基地,这么一个郡,真的是王霸基业所在。   然而,说到这里,不免还得先再说一个人,那就是袁公路!   袁公路当日得了董卓后将军印绶后南走南阳,当时便在孙坚这个打手的协助下圈下了南阳、颍川、汝南这三个连在一起的中原精华地盘,累计人口约六百万……你没看错,三郡六百万人口,汝南的农业、颍川的人才、南阳的铁器和财货,应有尽有,再加上当时荆州无主、淮南动荡、江东空虚,当时袁术被认为是天下四强之一绝不是虚妄之语,他本人以南制北的那番言论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   但就是这么大一片基业,刘表单骑入襄阳,荆州除了南阳外的地盘就不再属于他袁公路了;朱儁交州救儿子不成,被士燮撵回会稽老家,与自己另一个儿子豫章太守朱皓打声招呼,江东那边就不听他后将军的招呼了;最要命的是刘备一个涿郡混小子,当时才三十岁,往淮南那么一坐,扬州精华所在的九江、庐江二郡也忽然就没了!   最后随着孙坚一怒之下临阵反戈,汝南、颍川也立即就没了,而如今南阳那么多城,也被孙文台如疾风烈火一般给侵袭的只剩下了比水东南、桐柏山西南、江夏郡北面,这片狭窄区域内的区区五县七城。   短短四年,一次大规模决战都没爆发,稀里糊涂就从最盛时割据大汉南方所有精华,坐拥六百万人口、遥控荆、豫、扬三州之地,然后沦落到只有五县七城的地步,人们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   这种人,古往今来,上下五千年,我们只会用七个字来称呼他——路中悍鬼袁公路!   那反过来说,孙坚此时的形势为什么好,为什么会吓得刘表反过来跟袁术这种人合作,也就不问自知了,因为孙文台几乎马上就要完全掌握颍川、南阳、汝南三郡了!   而且,和袁术四面皆敌,内部乱糟糟的不同,孙文台除了本身用兵强悍无匹外,如今的外部形势也对他格外有利……公孙珣息战、曹操为他阻挡、刘备为他遮蔽,这使得他完全无后顾之忧,只朝着一个方向用兵就行;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公孙珣的压力,中原格外团结,这使得孙坚暂时不用担心地盘的消化和统治问题,因为没有外部武力呼应的话,这三郡的士人拿什么来对抗他们心里抵触的孙文台呢?   实际上,随着孙坚统治时间的持续,以及他本人连战连胜,此时这位江东猛虎已经渐渐开始取得部分当地人的认可了——部分士人出仕,不少豪强投奔!   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董卓乱后起兵于汝南、江夏、南阳三郡交界处朗陵县的本地名将李通,也带着一大批豪强之众降服了他!而且因为出身江夏,熟悉比水东岸形势,如今正在他麾下为将,领三千朗陵兵助战!   那么在这种局势下,孙坚完全可以没有任何压力的持续向南推进!   推完了南阳就可以推江夏,届时江夏有刘备在侧翼保护,他推完了江夏后还可以毫无压力的去推南郡(襄阳所在),等到南郡、江夏俱在手中,再南面就是大江了,也就是他昔日讨平四郡的那荆南四郡了……到时候,袁公路曾经达到的威势他也可以达到,而袁公路做不到的事情他也可以做。   或许正如孙坚直接和曹操约为婚姻时信中所书一般——‘休养三年,以玄德为留守治地,以孟德为后军输粮,吾自将中原、荆襄二十万众西征,卫将军虽强,焉能当之,何愁长安不下,天子不还?’   这真不是开玩笑,最起码不能当他是玩笑话,因为就在数日前,孙文台还刚刚在此地大破袁术、刘表联军,一展江东猛虎之威!   当时,刘表派出了一万援军,领兵者乃是其号称骁勇的从子刘磐,一万援军加上袁术最后拼凑出的一万家底,合计两万,而孙坚那边也是两万,然后双方两万对两万,在新野境内淯水畔一决雌雄。   双方从上午战到日落,孙文台亲持古锭刀冲杀在前,双方反复冲锋,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袁、刘联军大败,伏尸数千,便是刘磐也差点被李通擒获,最后是靠着此次副署的中郎将黄忠奋勇作战才救了回去。   如今,靠着一场从天而降的夏日暴雨,袁术得以领残兵渡过比水,回到自己最后的地盘,而刘磐和黄忠也勉强收拢败兵回到淯水对岸,却连对岸空虚的朝阳县城都进不去,只能再度冒雨仓促南走,回到襄阳北面邓县境内安置。   换言之,此时此刻,距离孙文台横扫南阳只差一个邓县和一个比水五县了。   另一边,议论了一番局势后,随着帐外雨水渐渐稀疏,孙坚也稍微气息均匀,却是终于渐渐神思清明起来:“等到此番平定比水五县后,先不急南下江夏,要做四件事,君理一定要替我想着……”   朱治即刻准备起身肃立听命,却被孙文台顺势拽回到了榻上。   “其一,写信给玄德,请他婚后即刻出兵北上去汝南,替我剿灭盘踞在新蔡一带呼应袁术的黄巾贼刘辟、龚都,并在其后南下到江夏助我……”   朱治当即欲言又止。   “听我说完,剿灭黄巾贼后,不管他来不来江夏助我,颍水以东的汝南东侧七县全都给他,算是我这个兄长给他的新婚添礼。”孙坚赶紧制住对方。“然后再劝他往江东而去,就说朱公伟年事已高,儿子不成器,建议他尽取扬州之地。”   “刘玄德北地英雄,其人坐断淮南,眼睛里也只有北面中原,未必对苟且于江东有意。”朱治还是有些无奈。   “我知道。”孙坚同样无奈。“但总是个交代吧?他这个样子,一声不吭,我总觉得有愧,天下人也都说我是窃义弟属领之贼……偏偏又无可辩驳!而乱世当中,哪里能平白给地盘?当日给曹孟德陈郡,也是咱们实在难以立足于彼处,而且曹孟德也多多与咱们粮草,助咱们熬过去年秋收之前的饥荒。今日不过是见他不愿意取江夏之地才平白与他七县,还想如何?”   朱治遂不再言语。   “其二,袁公路是我昔日举主,我身上破虏将军的身份,虽然后来为长安所核复,但毕竟一开始是他给的,若战后能获其人,要好生招待,然后不要送来见我以免尴尬,直接往长安送去,只说是奉命讨贼功成……”   朱治连连颔首,这件事情他早就想提醒对方了,对方能主动想起最好。   “其三,袁术之余,一定要检视府库和缴获,抽调一些珍宝、特产,以贡物的名义,寻一个本地名士,随行送入长安天子处。”   朱治毫不犹豫点头称是:“天子那里不能只让曹孟德一人为之!”   “倒不是此意。”孙坚略显感慨道。“最后一事……到了蔡阳,看看有没有光武庙,有就重修,没有就新建,届时我一定亲自率荆豫之士祭祀世祖,再行讨伐江夏!”   朱治缓缓颔首:“君侯既生此心,便去做好了……唯独要小心江夏黄祖受刘表之命北出绿林山,再助袁术。”   “这几乎是一定的,有什么可小心的,就等他来呢!”孙坚拄刀从榻上起身,浑不在意。“天下纷乱人人相争,而能成事者不过是那一人罢了,如今既然起意,至于得梦光武,那刘表黄祖乃至于袁术之流,本就当碾过去才对!而如今我自领两万雄兵在此,尚有万军援兵将从颍川来,届时三万军在手,除非卫将军亲至,天下谁又能拦我?那个被人从长安撵出来的大鸿胪吗?其人好大名声,又有将军印、又有县侯印,还有南阳太守印,更是大儒子弟、昔日九卿,却只有八百骑兵,连丹水都过不来,听说只能从西面偷渡沔水,却连吃饭都难,只能占据一个涉都乡当土匪!昔日英雄沦落到这种地步,我若是他,早就抹脖子死了,何须受此羞辱?!”   朱治不再多言……想那温侯吕布堂堂正牌南阳太守,出了武关后却不能过丹水上任,沿途得不到补给,最后被撵到涉都乡当一个土匪……难道不是你孙破虏搞出来的事情吗?!感情领兵在丹水埋伏吕布的不是你外甥徐琨?!   当然了,朱治也知道孙坚和吕布有私怨,当日吕布、贾诩、段煨、李蒙等人可是在撤离颍川之际设伏成功,杀的自己这边全军覆没,便是孙坚本人也差点身死。   当日无言,第二日天色渐渐放晴,孙文台虽然性烈如火,却久历行伍,更懂得军事分划之事,所以其人并未着急进至比水东岸讨伐袁术,反而全军先进入新野城内,稍作安顿,晾晒衣物,干燥军粮……一连三日,将要进发时,哨骑往来,却果然又得知黄祖引兵一万出江夏入南阳,与比水东岸的袁术残部合兵一处,约一万五千众,屯于帝乡蔡阳;同时,刘表增派援兵两万,由蔡瑁带领出邓县与刘磐合军一处,彼处竟然也有了两万四五千众。   非只如此,更有哨骑直言,看到南阳太守吕布旗帜与部分骑兵出现在了邓县北面军营之中……些许哨骑,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被并州铁骑捕杀殆尽。   平心而论,这些大部分都在孙文台的预料之内……如黄祖北上支援袁术,如刘表增兵,甚至如吕布山穷水尽之余无奈何继续南下投奔刘表,全都是预想之中的事情。   但是,唯独刘表从邓县方向派出的援军多达两万众,而且如此之速,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稍作思索后,孙坚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合理的……邓县身后就是襄阳,而襄阳世族对刘表的支持与对自己这个杀过荆州刺史、南阳太守,并曾在荆襄大举索求军资之人的厌恶都是毋庸置疑的!那么面对着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这些人倾尽全力也是正常的。   还是那句话,谁让他孙文台是个武夫呢?谁让他杀的王睿?谁让他祖上是一个吴地卖瓜的呢?   袁术势穷,已经沦为了一个招牌式的东西,这些罪过自然是他孙坚担着。   孙文台一时无奈,只能暂时停止进兵,一边派朱治引兵五千渡过淯水去对岸朝阳城中分为犄角之势,一边却又发文身后亲弟孙静,让他赶紧带着颍川援兵到此!   然而,六月初十这一日,孙静那边刚刚回信说在颍川征兵之苦,彼处世族皆有怨望讥讽,并建议兄长写信邀请曹孟德正式出援兵,这边,新野城中却忽然来了一个使者。   使者自称姓宋名忠字仲子,乃是南阳本地人,如今在刘表手下为官,此次受刘表之命前来请和。   孙坚心中好笑,如此大局之下,哪怕是暂时有些蹉跎,他又怎么可能真正休兵呢?   不过,毕竟韩拓的事情在前,孙文台到底是对这种所谓名士留了几分薄面,所以便捏着鼻子摆出一副姿态,还在新野官寺内设宴款待,准备敷衍了事。   而堂中酒过三巡,孙坚方才举樽与身侧这位正襟危坐的大儒谈及正事:“宋公,不知道刘荆州如何打算?又是怎么一个‘和’法?”   宋忠稍作犹疑,但还是恳切开口:“孙破虏,刘荆州的意思是,如今国家动荡,你与他俱为朝廷重臣,当以保境安民为先……”   “宋公。”孙坚听得愈发好笑。“我只是问你刘荆州打算,干脆一些便好,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宋忠一时茫然:“既然议和,总要有所名吧?不说这些怎么议和?”   孙文台和堂下诸多军官面面相觑,这才醒悟此人乃是一个腐儒,祖茂干脆笑出声来,却是被孙坚给瞪回去了。   “那宋公继续。”孙坚无奈抬手。   就这样,宋仲子絮絮叨叨了许久,孙坚方才弄明白刘表的意思……原来,刘表是想说,如果孙坚愿意将新野、朝阳两县让出给吕布这个正经南阳太守屯驻,那他愿意让黄祖动手缚了袁术入长安,比水东岸的赋税也是他孙坚的!   对此,孙坚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嘛,公孙珣破袁绍后,政治立场发生位移,二袁就成了天下公认的政治反派,而如今袁术兵败,只有几千残兵,算是丧失了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刘表也知道不能跟袁术这厮再捆绑下去了,索性拿出来,连带着军事实力的展示,看看能不能换个平安。   然而,还是那句话,孙坚如今战略形势大好,他是准备连刘表、黄祖一块吃的,又如何会同意就此罢兵呢?遑论让出朝阳、新野这两个明显是襄阳屏障的重地。   “若我不许又如何?”孙文台听完以后,姿态难免轻佻起来。“莫非刘荆州以为他给刘磐、黄忠多送了两万新兵就能吓退我吗?之前在新野大败的难道不是这二人?再战一场,加上蔡瑁、吕布,败得也是他们。”   “将军听我一言。”宋忠恳切劝道。“刀兵为不详之事,而如今天下各处渐渐有安泰之意,大家都是汉臣,若能各退一步,则为天下幸事……”   “难道只有刘荆州是汉臣不成?”孙坚愈发敷衍。“我也是汉臣。”   “但将军此番征讨多有名不正言不顺之论。”宋忠继续苦口婆心。“当慎之啊!”   “怎么讲?”孙坚不以为然。“后将军有罪,我身为汉臣,不该讨伐吗?”   “话虽如此,可这南阳之地,刘荆州为荆州刺史,本有统帅本州之权;而吕温侯为南阳太守,本当制南阳事;便是后将军虽有罪责,可终究为朝廷重臣,更是破虏将军举主,如何能擅自问罪?更何况,还有刘豫州为豫州之主,而如今破虏将军就食于豫州,来南阳取后将军,与这几位相对,未免……”   “宋公且住!”孙坚忽然打断对方。“你说刘豫州是何人?”   “豫州刺史刘备啊!”宋忠正色答道。   而此言一出,堂中自孙坚以下,人人变色。   “我弟玄德在南面?”大夏天的,孙坚目瞪口呆之余简直觉得寒毛倒立,若刘备在对面,那背后的含义可就不是一次战役胜负的问题了,他孙文台可能有倾覆之危。   “非是此意,乃是刘豫州与刘荆州俱为汉室宗亲,又连年相邻,素来交好,而听说孙破虏与刘荆州连日交战,死伤无辜无数,便有书信至此劝和……”说着,宋忠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来。   这下子,堂下诸将纷纷释然,至于与宋忠并席的孙坚,饶是其人一再提醒自己要给这位在南方好大名声的名士面子,此时被如此惊吓一番后,见到书信也不由气急败坏!   于是乎,其人怒从中起,竟然直接起身夺过信来拍在案上,并张口喝骂:“你这人简直可笑!刘景升让你来,是为辱我还是为戏弄我?!”   宋忠还未说话,而其人身侧却是有一年轻束发随从之人直接愤然起身:“我父为古文经学大儒,素来知名,常与高密郑公并称南北,一旦避祸荆襄,便是巴蜀之地亦有士人闻名负笈求学,若非为天下太平计,如何屈尊纡贵来见你一个只知杀人的武夫?今日同席,已经是在辱我们父子了!而我父念在天下兵戈之苦,如此恳切相劝,你却反而辱没更甚!”   孙坚怒极反笑:“今日方知为何卫将军要驱郑玄身侧崔琰,你父虽糊涂,却多少知礼,而你这种借名小儿,虽然年幼,却已能乱群!”   “我固然只是借父名之人,可卫将军师从大儒卢公、刘公,算是正经经学传承之人,你一种瓜之辈、滥杀之徒,也有资格与他相比吗?”这少年面色涨红愈发急促。“天下之所以大乱,就是你这种心怀不轨的武夫太多!依我来看……”   孙坚听到一半,先闻得对方辱没自己先人,又被对方说到痛处,再加上之前着实被宋忠惊吓一番,冷汗未消,却是再难压抑,只随手从身后木架之上取下一短戟,隔席轻轻一掷,那少年便当即脖颈撕裂,血溅于席,即刻死于其父身侧……   满堂鸦雀无声,而宋忠茫然之下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隔了许久方才恸哭失态,抚尸而嚎。   堂中不是没有文士,南阳、颍川、汝南本地之人更是许多,此时纷纷出列,下跪恳求饶恕宋忠,而孙文台也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却只能尴尬挥手,让人带这对父子出去。   这日晚间,朱治闻得此事,惊愕渡河来见,却发现孙文台与核心诸将皆在新野城中血迹未干的堂中等他。   “是我错了!”见到素来劝自己善待读书人的朱治,孙坚难免尴尬,开口便自承有错。“但事到如今,也是无法。”   “关键是人心如何收拾?”朱治苦笑失态,俨然怨气难消。“我如何不知道君侯这是几十年杀人杀惯了,平日冲锋在先,一往无前,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于是私下也不把别人性命当回事……可是君侯,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再大的基业又有何用?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谁又愿意从你?宋忠本地大儒,汝颍宛襄称古文第一,今日还是做使者至此,其子更是一区区束发少年而已,如何就当众杀了?事情传出去,怕是身后要出乱子的,颍川的援兵都要耽搁!”   “我知道。”孙文台勉力答道。“所以咱们必须要有一场大胜,必须要急速击破邓县、蔡阳两路兵马,不然相持许久,人心散的更快……而若能速胜、大胜,一个少年之死反而无人在意了。”   “可是如今邓县两万五千众、蔡阳一万五千众,各自隔河相对,兼做呼应,咱们之前一战后不过一万七八千兵,若无援兵如何能速速击破两路大军?”事到如今,朱治也只能强去忘掉此事,正色相询。“尤其是邓县之敌,数量已经超过我们,还有吕布、刘磐、黄忠、蔡瑁这样的知名之将,其中刘磐虽有败绩,却也是骁勇知兵之人,而且还有黄忠勇烈。”   “这一路最忌惮的还不止是刘磐、黄忠,”孙坚肃容以对。“我们刚才议论,吕布虽然只有八百骑兵,却又不可小视……因为若只是八百骑,则在荆襄之地并无大用,如之前徐琨小子那般,顺山河而阻,困也困死了,但如今他与刘、黄、蔡合流,步兵为砧,骑兵为锤,反而会有大用……咱们又不是没尝过他的骑兵之利!”   “不止如此。”一旁蒋钦正色言道。“我们骑兵太少,哨骑这几日已经渐渐无法从下游渡河了。”   “那怎么打?”朱治愈发不解。“莫非是要我固守朝阳,君侯自去比水东岸去破黄祖?可若是如此,邓县兵多,其人分兵塞我,再发兵渡河去占新野,君侯岂不是要被困死在比水东岸?”   “所以要先打邓县,当面击败吕布、刘磐、黄忠、蔡瑁四人!”孙坚干脆言道。“黄祖、袁术无能,不会轻易渡河……”   “可即便如此……”朱治还是难以理解。“蒋校尉刚刚还说到,彼方有吕布八百并州骑兵,我军哨骑连下游都去不得,而我在朝阳也是感觉南面一团黑……那若我军强行渡河,无论是搭设浮桥还是泅渡,都必然会被对方知晓,然后为其半渡而击吧?”   “正要借他自以为掌握军情,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孙文台终于扶刀昂然而言,一锤定音。“我意已决,三日之内,必破邓县四贼!”   朱治久随孙坚,自然知道对方作风,而且正如政治上让人无奈相反,军事上此人之强悍毋庸置疑,绝不是几胜几败这么来算的。   “这一次,某人身侧可没有贾乱武襄助,双方乃是各依强兵,正面相撞,一决雌雄!”见到朱治也不多言了,孙坚决心下定之余表情也愈发狰狞。“而若光武有灵,便请他隔河做个见证,看看并州虓虎与江东猛虎公平相逢,谁才能真正虎啸于世!望诸君随我努力奋战,助我成事!”   自朱治以下,众将纷纷出列俯首称是喏。   ……   “本朝太祖立业于邺,常配项羽之断刃在侧,遇事多抚之,或有议事者见而惊疑,以为将有杀事,杨修为侧侍,闻之,乃出而哂曰:‘此将军抑杀心矣,见之反安。’众释然。翌日太祖闻之,使修立于庭前,自抚刃目之良久,修惊惶难制,出而告之众人曰:‘抑杀心须先起杀意,旧言不当真也!’众遂笑之。”——《世说新语》·尤悔篇 第二十五章 南阳龙虎方争斗   六月十二,就在孙坚发出了宣战之言后隔了一日,这日清晨,南阳最南端的淯水流域再度下起了瓢泼大雨。   时值夏日,又处南方,考虑到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气候,如此雨势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对于出身江南、久历战事的朱治而言,其人却从这场大雨中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气息。   或者干脆直言,当大雨落下以后,分兵在淯水西岸朝阳城的朱治便莫名的对这一战有了更多的信心,他开始相信孙文台的战意不是无的放矢……最起码此时无人能否认,如此雨水之下,吕布那八百骑兵的威力总是要大打折扣的,他们的哨骑优势也会被大雨所遮蔽。   这是战机!   而果然,早饭刚过,孙文台便派出亲信侍卫来到朱治驻扎的朝阳县城内传令了。   “将军,”面对孙坚阵营内早在长沙时期便进位两千石都尉,此时更是被表为中郎将的朱治,传令之人毕恭毕敬。“君侯有令,请将军引全军渡河往东岸与他汇合,中午之前,必须全渡!不要辎重、旗鼓,但要带上城中所有草席!”   早有心理准备的朱君理难得一怔,因为这个过于简单的军令有太多匪夷所思和出人意料的地方了。   且不说草席不草席的事情,很可能是下着雨方便士卒中途休息的,也不说下着雨全军轻装尽出,只是一个渡河方向就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首先要明白此地战场的地形……淯水、比水皆大略是南北走向,却在邓县身前合二为一(算是比水注入淯水),然后继续南行不久,又在襄阳城下汇入沔水。   而其中,孙坚主力屯驻的新野城位于淯水、比水之间的狭长三角地带里;而刘磐、蔡瑁、黄忠、吕布四人屯驻的地方则是邓县身前,位于淯水西面的开阔地带;黄祖、袁术则是在比水东面的蔡阳城下……孙文台想要去攻击前者,需要渡过淯水,想要攻击后者,需要渡过比水,而对方两支军队想要相互支援其实也只要渡过一条河就行了,因为在前方比水和淯水是合二为一的。   或者干脆一点,以比水、淯水交界那个点来看,伸出三条线,宛如一个Y形字母,三条线分别是没有合流的淯水、比水,以及合流后的淯水,而三支部队就处在三片扇形区域内,相互之间都只有一条河。   在这种情况下,位于淯水西岸,与新野城相距不远,却又向南突出四五里地的朝阳城,也就是朱治率五千兵屯驻的这个地方,未免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因为它既是防御时面对邓县刘磐、吕布方向的重要屏障,也是进攻时的前哨基地……不然孙坚也不会在听说对方增兵后即刻让朱治来此了。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是要去进攻邓县之敌,不该是全军主力借着大雨从朝阳城身后偷偷渡河来西岸吗?为何反而是让自己引全军去东岸?   难道是临时改了主意,要趁大雨去偷袭比水东岸蔡阳城下的袁术、黄祖?   这么一想的话似乎合理了很多,因为大雨之下近两万大军渡河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比水作为淯水的支流,水势是比淯水缓很多,河道也狭窄很多的,走的快的话更加容易渡河,而黄袁二人更是没有什么兵力、战力优势,再加上二人都是出了名的混球人物,如此大雨估计早就扔下兵马,缩在蔡阳城中喝酒取乐了。   “全军往东岸新野城前汇合?”一念至此,朱治旋即正色确认了一遍军令。“还是只从朝阳城渡河向东,在野地中等待大军汇合?”   “不是新野城!”传令之人早得孙坚吩咐,自然立即点出要害。“君侯要将军立即扔下朝阳城,留下所有旗帜和不便之物,只是尽力搜集草席之类的事物,其余全军趁大雨轻装渡河往东,就在朝阳城对岸汇合!”   朱治心中会意,面上颔首,却是不再犹豫,即刻行动。   话说,朝阳和新野隔河相对,如今更是连结大军,朱治自然借着城池庇护在身后安全区段修筑了浮桥,而此时大雨刚刚落下,河水未涨,浮桥自然也是安全的,再加上之前孙坚战意明显,后勤准备也是有的……于是乎,五千兵马扔下所有旗帜、金鼓、战车,甚至少许战马,皆只带一日夜干粮饮水,负甲持械,外加匆忙从城中百姓、商户那里搜罗来的千余张草席,竟然是即刻轻装渡河而去了。   只能说,朱治确实是个稳重之人。   到了中午时分,雨势不减,更有隐隐雷鸣之像,朝阳城对岸的新野境内旷野之上,果然是大军云集,孙文台全军一万八千众乘雨尽出!   “君侯!”朱治遥遥见到唯一一杆被雨水打湿的大旗,立即向前汇合。   “君理!”孙坚披甲挂刀,身上所负长矛外面居然卷着一领草席,其人雨水之中于众将环绕之下听到心腹大将的声音,也不去辨认,只是兀自扬声回应。“五千兵都来了吗?”   “都到了!”   “来得好!带了多少领草席?”   “千余领!”   “足够了!”   “君侯,咱们往何处去?”   “去东面,趁着水势未涨,全军从再下游五里处的那个浅滩渡过比水,然后从东岸顺河而下!”   朱治心中大定,再不犹疑,即刻令本部各层军官随从往东南方向而去。   虽然雨势不减,可五里之路实在是太近,外加轻装突袭之下,又兼将士皆对袁术败军有心理优势,所以不过是半个时辰左右就到了浅滩。而正如孙坚说的一模一样,大雨从早上下起,此时尚未汇集形成洪峰。   于是孙文台下令以蒋钦领八百江汉子弟为先锋,直接全军轻易渡河,并顺河而下,往更下游的蔡阳而去。   这一路上,借着大雨遮盖和已经涨起来的水势,靠着蒋公奕的悍勇,仗着江汉子弟对夏日雨水气候的适应性,孙文台所部几乎是如卷席子一般轻易拔除沿途袁、黄二人布置的据点,并一路轻松南下不止。   然而,下午时分,全军冒雨顺河堤南下许久之后,朱治却忽然察觉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孙坚只是顺河而走,却并没有转向蔡阳的意图,毕竟蔡阳城不是朝阳城,它没有挨着河,而是在距离河东岸十五里的地方……一开始,朱治虽然察觉,但他本能认为孙坚是想借着河堤方便行军,并紧挨河道以隐藏行踪。   但是,眼见着时间一刻刻的过去,全军早已经越过了比水注入淯水的三岔口,却依旧继续顺着淯水河堤维持军势继续前行,而此时淅沥沥的雨水之上,云层后的光线已经渐渐偏转……终于,等到雨势稍歇,孙坚下令全军在河堤下暂时休息后,朱治彻底忍不住了,其人主动上前去寻自家主公。   “君侯!”朱君理凑上前去,在淅沥沥的雨水中喊住了正在与士卒谈笑的孙坚。“越是下雨天,就越须在意照明,此时再不转向发动突袭,等到天黑,数万大军,估计能摸到蔡阳城下的都没几个了,趁着还能辨识道路,直接奔蔡阳去吧!”   “谁说我们要去蔡阳?”孙文台在不顾泥泞席地而坐的士卒之中驻足而立,看到是自己的首席心腹大将,不由戏谑而笑。“我的军令难道不是让全军渡比水,然后顺河而下吗?何谈蔡阳?”   雨水之下,赶到对方身前,满脸都是水的朱治茫茫然抬起头来……一瞬间,其人先是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就是一种莫名的慌乱。   这是当然的……身为军中宿将,身为孙坚阵营中公认的第一外姓大将,身为郡吏出身举孝廉为官的这么一个人,身为孙坚身侧素来以知‘文事’而闻名的人,朱君理此时竟然完全没有头绪。   是真没头绪!   此时此刻,面对着孙坚突然否定掉进军蔡阳,突袭袁术、黄祖的军事计划后,他根本不知道孙文台要干什么,也想不到对方能干什么,而偏偏此时全军都已经压上了!   一万八千之众,扔下新野、朝阳两座互成犄角的坚城,没带辎重,就一日夜的干粮,然后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了河,来到敌占区……他怎么能不慌?又凭什么不慌?!   孰料,渐渐有些缓和的雨幕之中,孙文台看到亲信大将如此失态,不急反喜:“若是连君理到了这一步都猜不到我要如何,那此番反而必然能成了!须知,兵者诡道也,而所谓诡字之中,最要命的便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自古以来多少以少击多之例,多少覆军大胜,皆为此类……”   “这我自然知道,可君侯……”   “君理,我这一策,乃是跟着卫将军还有吕奉先本人两次闻名天下的战例学来的!”孙坚见状干脆拽着对方不顾湿滑往河堤上而去。“你看出来了吗?”   “大概能想到一些。”朱治依旧茫然,但还是脱口而出。“趁着大雨刚落,河水未涨之时偷渡,便能让对岸之人根本无备,这应该是当日卫将军逆袭柳城渡大凌河之策;而另一策,应该便是以河堤为路标,雨水之中保持军势不散,这应该是当日吕布引数千骑兵在黑夜之中顺着金堤于三津往来乱武之依仗……但君侯,正是因为如此咱们才要速速进军才行,蔡阳没有河堤让我们做运兵通道。”   “都说了,不是去蔡阳。”孙坚负着长矛与草席,于雨中望着淯水对岸缓缓言道,却是终于揭开了谜底。“而是去邓县!我前日晚上不就说了,要打刘磐、吕布、黄忠、蔡瑁……邓县是挨着河堤的,只要压着河堤走,哪怕是天黑又下雨,我们也能保持力量摸到对方军营前。”   朱治慌乱更甚,茫然之色更重:“可君侯,若是打邓县,为何不从朝阳渡河,然后咱们在东岸顺河堤进军岂不是更方便?为何要……”   “因为出其不意。”孙坚正色而答。“我虽战意盎然,却也不是愚蠢之辈,吕布、刘磐骁勇,黄忠悍烈,再加上一个蔡瑁本地世族第一的出身镇场子,兵力又比我们多,还有八百骑兵,若不能出其不意,临战反而要危险了……”   “但正所谓平地死铁马,浅水能淹人!”朱治怔了片刻,随即带着某种荒谬的神情指着眼前已经涨起来的淯水河水奋力劝道。“君侯,我就不说这一日行军就已经有数十人滑倒摔伤在道旁等我们取下蔡阳回来救他们了,只说这水,你看看这水,水都涨起来了,这是洪峰吧……”   “所以我带了两千领席子用来渡河!”孙坚依旧正色而言。   朱治又一次大脑空白起来。   “想不到吧?”孙坚见状失笑叹道。“席子是能过河的,只要用席子裹起这夏日河畔随处可见的空心芦苇,再用绳索和长矛杆连在一起,便能做筏子轻易渡河……小时候,徐琨他娘想去划水,家中船只看的紧,我只花了一刻钟就用芦苇和席子做成一艘小筏,然后带她去富春江中采莲……而你虽然也是江东人,却出身极佳,听说与我们吴郡朱氏都有些关系,束发做郡吏、加冠举孝廉,如何懂得这些事情?不过也好,你都不懂,那刘磐一个中原小子,吕布一个河朔儿,蔡瑁一个世家子,又如何懂这些?便是黄忠南阳本地人,可被刘表委为中郎将,想来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他们再小心,再善战,大雨如此,也最多于白日间小心防备,并驱使哨骑尽量在东岸查探,而若是哨骑辛苦一整日回来告诉他们,淯水以西并无我孙坚一兵一卒,他们又如何会想到我会在黄昏时从黄祖的方向渡河而来呢?还下着这么大的雨,河水还这么湍急?”   朱治欲言又止。   “不要说了。”孙坚严肃了起来。“我知道你还是想劝我转身去攻击蔡阳……但君理,天下事哪有不迎难而上的道理?现在的局面是,邓县之敌方是真正阻碍,若能击破他们,则黄祖、袁术宛如囊中之物,而若是击破黄、袁却不能破他们,那咱们始终不可能平定南阳,遑论进取荆襄了!战机就在今夜,你为我身侧副贰大将,当有副贰之风,这个时候,只能助我,不能劝我!”   朱治立即肃容。   “全军都停下了吗?”孙文台看见朱治不再多言,而蒋钦、李通、祖茂、黄盖、孙贲等随军大将也俱都围了过来,却是干脆下令。“趁着雨势稍缓,目视清明,便在此处砍伐芦苇,卷席渡河!”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奉命而为。   话说,芦苇为心,草席为表,长杆为骨,再用绳索捆扎成筏,虽然未必是什么广泛传播的技术,但南方穷人家孩子只要是熟悉江河的,其实都是一点就通,他们少年时未必是这么做的,但绝对都有类似的东西。   芦苇到处都有,席子用家中坏掉、破掉的,木杆自己去砍,唯一麻烦的是需要搓麻绳,谁没有过类似经历呢?   当然了,芦苇和本就是芦苇编织而成的席子禁不住泡,几次之后就容易怄烂,所以这种筏子注定只是一次性的,故此也没人想到,有朝一日都从军来博富贵了,还要拿这个渡河而已。   大家自己都没想到,遑论对岸的刘、蔡之辈了,至于出身河朔的吕布,他肯定知道羊皮筏子……   但是,事情大略如此,说起来想起来是简单的,做起来却是极难的。   河水湍急,雨水不停,士卒们赤着脚去河堤下砍伐芦苇,却接连有数人滑入河中被卷走,而更普遍的则是湿滑之下,利刃与苇丝轻易割出伤口,血水与泥水混成一体,让人痛苦不堪。如此减员,加上之前一日行军路滑摔伤、跌伤的,竟然已经破百。   可是,这就是军队,这就是军法之下的制度,只是日常行军、做事,不去刀兵相对就会有数不清各种奇葩减员,公孙珣之前冒雨渡过大凌河,潜行追击乌桓人,也同样是沿途减员无数,更有数以千计的战马就此废掉……但是反过来说,这也正是军队比之于土匪的强悍之处,他们在其他地方因为纪律、行军,以及战斗准备付出的牺牲,是可以在战场上挽回更多生命的。   孙文台准备仿效公孙珣潜袭渡河偷袭柳城,深夜奔袭邓县城下敌营,而当日公孙珣柳城一战到最后几乎是一个微小到不足为计的总体损失,覆灭了叛军辽西上百年的乌桓部众……就是不知道今日孙文台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云层之后的阳光已经有黯淡之意了,但好在这种筏子格外简单,而且孙坚带了两千领席子,并非是要以筏子往来渡人,很明显是要再联结芦苇筏子搞几座简易到匪夷所思的芦苇浮桥,而一旦浮桥结成,渡河成功还是没有问题的。   事实上,随着蒋钦手下深通水性之人于重赏之下牵着绳子下水,于洪峰中游到对岸,立桩成功,全军上下一时欢欣鼓舞。   “过河!”孙坚毫不犹豫下达了军令。   随即,其人披甲亲卫先行持矛护送着军中唯一一杆大旗走上摇摇晃晃的浮桥,以作先导……然而,前面几步因为有河堤下的木桩、绳索固定的缘故,还算勉强能行,可走到一半河中心的时候,忽然间上游一股小浪卷来,这种用草席卷着芦苇弄成的浮桥便即刻随着下方水势翻腾了起来,最前方七八名负甲持矛的亲卫几乎是瞬间不能站稳,直接如木制动物牌一样连番卷倒,并一头栽入河中。   考虑到他们身上的铁甲以及此时洪峰之下的浑浊河水,可以想象,这些孙坚身侧最信任最出众的武士已经不可能再存活了。   实际上,唯一起伏可见的,正是孙坚的那杆大旗旗杆。   原本一片欢腾的河堤上一时哑然,士卒们理所当然的畏缩了起来。   朱治张了张嘴,之前激起的半腔豪气也瞬间被浇灭,却是准备上前再劝孙坚转向蔡阳,他已经不指望能在天黑前赶到蔡阳了,但如此奇袭,只要能有数千敢战之士摸到蔡阳城下,此战还是有的说的。   然而,朱君理抬起头来,却愕然发现,孙文台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外面的罩袍,罩袍下的甲胄,一一去掉,然后孙文台居然只穿里面未染色的单衣,裹着赤帻拄着古锭刀,迎着雨水立在河堤上,昂然四顾:“诸君!尔等可有我江东乡人,在乡中闻我名声,随我至中原寻功名的吗?”   众人愕然失神,朱君理原本准备的劝说话语也被堵在喉咙,反而是直接和祖茂一起在泥泞的河堤上跪倒称命……他们二人,一个豫章人一个吴郡人,正是孙坚口中所言那种人。   非只是二人,周围将士中不少人,也都纷纷下跪。   “可有徐扬男儿,豪侠不束,出身草莽,因为乱世中无人愿纳,唯独我孙坚素来轻剽,又是江东野人,所以一路寻来,以性命相托的吗?”   蒋钦率众俯身称命,而李通稍作犹豫,也率本部俯身。   “可有出身荆南湿热之地,先见我跨郡讨伐四面匪徒,后闻我北上跨州讨董,觉得我还算是个不负国家之人,为义气弃家而从的吗?”   黄盖也率众俯身称命。   “只今日景象……我孙坚足矣!”孙坚望着雨水中目视之内再无站立之人,却是在河堤上放声奋力而言。“世人都嘲讽我们南人轻剽无谋,轻生轻死,却不知道我们为何轻生轻死?天下万事万物,功名利禄,乃至于所谓大义豪气,都没有一个是我们南人的,我们生无一物,唯独一命而已,如果不去拿命博,如何能得其中一二?”   雨水淅沥沥不停,淯水翻滚不止,河堤上,朱治以下,众人多已经粗气连连。   “当日在陈郡,我许你们以富贵、以名耀归乡,可今日我却要告诉你们,刘表、吕布在邓县,不让我们回去,也不许我们自取富贵名耀……而不许我们,我们便要以命相博!”孙坚厉声连连,嗓音几乎嘶哑。“今日并无他言,光武之灵就在蔡阳,若他觉得我孙坚该死,便让我死于蔡阳,若他属意于我,便让我平安渡河到邓县,以期待大胜!而尔等,愿从我者,全都卸去甲胄,扔下长兵,将性命交于我手,随我渡河作战!不愿从我者,自去,自去!”   言罢,其人只带古锭刀,复又拾起地上随身那份裹在竹筒里的食水,直接转身踏上了刚刚淹没了他数名亲信甲士的翻腾浮桥。   朱治第一个站起身来,直接开始急促脱身上甲胄,而摸到头上代表了中郎将身份的鹖冠之时,其人却是停都不停,直接解开鹖冠,掷在烂泥之上,然后披头散发之下跃上卷席之桥,与诸将一起追上孙坚。   白衣短兵,轻松得渡,等到对岸,朱君理更是回身拔刀:“诸君看到了吗?君侯自有光武天命,此战吾辈唯有一往无前!”   三军振奋,纷纷渡河,而孙坚头都不回,便顺着白日最后余光冒雨从西岸顺大堤继续前行了。   就这样,等到天色漆黑之后不久,前军却是摸到了位于河畔的鄾聚,鄾是春秋时属于邓地的一个古国,留有小城,但由于此地距离邓县城下不过三四里,城池也破落,所以只有数百军士驻扎,兼借着城池之便做一个临时后勤营地罢了……而雨夜之中,刘表军猝不及防,却是被孙坚迎头拿下。   随即,驻军俘虏被全部处斩,孙坚以此为据点,收拢后续部队,兼做休整。   与此同时,邓县方向依旧毫无动静。   等到午夜时分,全军饮食饮水完毕,鄾聚小城的部队也收拢了万众以上……一万八千之众,一日苦行军一次渡河后只剩如此,从军事角度而言,不知道是值得称赞还是感叹……不过,孙文台依旧混不在意,其人复又将伤员留下,然后也不装备在鄾聚中缴获的甲胄等物,直接素衣赤帻,继续冒雨提刀出击!   后半夜的时候,邓县城外,在蔡瑁处饮酒后却依旧坚持回到自己营中的吕布,忽然间被军营外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给从死沉死沉的睡梦中惊醒了……其人翻身茫然倾听半晌,却又陡然酒醒!   原来,外面声浪阵阵,俱是江汉口音,喊得乃是——杀吕布!   ……   “孙坚小戆,颇能用人,当语诸将,使知忌之。”——董卓 第二十六章 南阳龙虎方争斗(续)   联想到之前蔡瑁殷勤劝酒,并极力挽留自己在城中安歇,帐中烛火之下,吕布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被刘表那厮给玩了!   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想当年在北军,刘表做北军中侯他做北军校尉的时候,两人便不对付……一个中原刘氏宗亲名士,一个河朔武夫,能对付就怪了!而董卓之乱时,双方更是直接产生了龃龉和分歧,说难听点,当时完全可以说是吕布背叛了上司刘表,将北军带走倒戈,只是彼时董卓得势太快,而刘表一直到出洛之前都未曾来得及翻脸罢了。   有此间隙,将心比心,如今趁着大雨,敌军不大可能来攻,先行解决他吕布又何妨呢?   而既然要解决自己,必然是从自己到底下的士卒全都处心积虑有所应对,一念至此,吕布几乎绝望……这不仅是夜间下雨他的骑兵战斗力大打折扣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他现在只有八百人的问题,而是说此番被撵出长安,孙坚以武力拒他,刘表也不纳他,那天下之大,他吕布即便是能逃出去,却还能去哪儿?   真的要去乡中当土匪吗?挂着天下第一大郡的印绶和县侯印绶的土匪头子?   又或者自己和手下八百骑全都刀枪不入,能全乎着穿过孙坚或者刘表治下上百座城池,逃到故人曹操或刘备那里去?   一阵难以言喻的绝望占据了吕布的身体,上一次这种感觉还是在蒲津,当时他听从贾诩的意见出兵跟上董旻,结果刚走到蒲津就听说身后贾文和献上了潼关,然后便是整个人生跌落谷底。   “君侯!君侯起来了吗?!”就在这时,一人忽然掀开军帐举着火折子直接闯入,却正是吕布如今手下少有的心腹将领黄渊黄潜九。“孙坚来袭,速速迎战吧!”   还穿着素衣在榻的吕布陡然怔住:“你说何人来袭?”   “是孙坚啊!”黄渊点灯同时匆忙作答。“听阵势绝不下万军来袭,只是片刻间刘磐的前军一下子就崩了,君侯速速披甲吧!”   吕布反而惊疑更甚:“孙文台是神仙吗,能此时来袭?白日不是你们冒雨做哨探到下午吗?”   “所以前军一下子就崩了啊!”黄渊也越发焦急。“谁能想到他们会如神兵天降?君侯,现在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而是要如何应对,赶紧披甲迎战吧!”   吕布恍恍惚惚,立即在黄潜九的协助下匆忙披甲,片刻之后便一起出帐……然而,甫一踏出帐外,其人便陡然怔住,因为外面天太黑了,太乱了,与此同时,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只有前方越来越近的‘杀吕布’之声如雷贯耳,算是唯一一件稍显整齐的事物。   而毫无疑问,之前黄渊便是靠着这个断定前营已经崩溃的。   只是……这怎么打?   “这怎么迎战?”被雨水一激,回过神来的吕布扭头喝问道。   黄渊也醒悟过来,黑夜之中,混乱之下,骑兵连找个地方列队都难,更不用说地面如此湿滑……不过最致命的还不是这些,乃是他们如何分辨敌我?又如何让骑兵在满是障碍物的营盘中行动起来?   靠口音辨识吗?   还是靠打之前问一句,你是哪家的?或者可以对着‘杀吕布’的地方冲锋?即便是这个法子有用,可如此漆黑雨夜,营中跑马是要自杀吗?   而没了战马,八百北地宿骑在泥地里乱战,恐怕还不如人家本地荆州兵呢!   “君侯!”黄渊醒悟之后立即改容。“出击已然不可,要不就在这里点燃军帐,整顿后营周边兵马,固守待天明,以作反扑?”   “撤!”吕奉先在漫天‘杀吕布’之声中喘了口粗气,却干脆做出了决断。“趁战事没推进到咱们身前,带着战马,全军往身后邓县县城方向跑……”   黄渊一时难解:“君侯,我知道此战艰难,一时撤退也无妨,唯独此时若避战,那将来如何与刘表交代?而且再说了,即便艰难,咱们也不怕……”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这些东西我比你更懂。”吕布冷冷回头。“我如今只能倚仗刘表,而且乱战之中我们在后面若能清理空间整顿兵马,以咱们的久战之士为先,未必不能奋起余勇,逆转战局……可是凭什么要豁出我们的命去帮刘景升?”   黄渊微微侧首,那意思很明显……满营都在喊‘杀吕布’!   “不是这样的。”吕布于雨水之中不怒反笑。“这一仗归根到底是孙文台与刘景升的事情,而咱们一穷二白,反而与此殊无利害,便是所谓‘杀吕布’也不过孙文台一时意气罢了……这时候,咱们要做的只是保全八百骑兵,不要无端砸在这种烂泥窝里!”   黄渊稍微有所醒悟。   “不过你说的也对。”吕布又侧耳听了几声,然后忽然再笑。“仅凭今日这喊声便知道,孙坚还记得颍川一战的仇,其人万万是容不下我的,咱们暂时也只能依靠刘表……这样好了,你和魏续一起带着咱们的骑兵往邓县身后躲藏,一定以保全咱们自己的士卒和战马为先,我只一个人去城中寻蔡瑁,为今之计,城外已经不是人力可为,只有助蔡瑁严守城池方是上策!”   黄渊立即俯首听命。   “记住了!”吕布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归根到底,你们这八百骑才是我这个空头子温侯与太守的本钱!没有本钱就不能再起,而若不能再起……潜九,我吕布自是一方英雄,如何能郁郁久居人下?!你以为我投靠刘表是为了借他一个县立足吗?今夜我与你透个本意,他两家厮杀的越凶,刘表损失越重,我这八百骑在其人身前才越能持重,唯独不能让他一泄到底罢了。”   黄渊怔怔看了眼自家这位旧主,平心而论,对方在闲置数年,此番出武关之前,他也已经许久未曾与对方见面了。   不过,到底是多年相从,其人终究是拱手而去了。   吕布望着自己这个旧日部属转身消失在雨夜中,却是面无表情,鹖冠铁甲皮靴,负手在帐前停了许久来专门听这如涛似浪的‘杀吕布’之声。   他是沙场宿将,一开始只是余酒未醒,再加上误判了形势才一时慌张而已,此时既然心中大致明了局势,却反而不慌了,甚至开始凭借着杀自己的声音揣测起了战况。   话说,战场可能是世界上最离奇的最混乱的一个地方,当双方以生死相对之时,你可以在这里看到任何奇葩的场景……有时候一方大获全胜,结果主将在战后威风凛凛之时却会被一支流矢轻易放倒;有时候一方明明占据优势,却会因为好整以暇被反败为胜;有时候你明明坐拥巨大战争潜力却根本无法施展,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失去一切。   人类的上限和下限不停的在战争中被刷新,愚蠢时愚蠢到让人难以理解,聪明时聪明到让人匪夷所思;强悍时强悍到让人畏惧如虎,虚弱时虚弱到让人望之便笑;高尚时高尚到让人传颂千古,卑劣时卑劣到让人遗恨终生……在这种地方,所有的‘合理性’讨论都是马后炮的总结,因为战争本身就是用种种不合理来堆砌出合理结果的一个过程。   吕布听了一阵子,‘观察’了一阵子,便已经明白此时的战况了……那就是不管孙坚是用什么法子忽然间出现在此处,但当他领着万军之众出现在此处的那一刻,这场所谓淯水之畔爆发的刘表援护袁术的战役就已经事实上结束了。   此战之后,刘表军主力将彻底丧失主动干涉南阳战局的能力,而孙坚完全可以从容等来身后援兵,扫荡比水东岸。   为什么这么笃定?   原因很简单,吕布敏锐的察觉到,问题不在于孙坚军多么善战上面,也不在于刘表军队有多么虚弱……实际上,按照他这几日的观察,刘表的军队还是很出众的,后勤补充、军官组织、兵员素质都挺不赖,但是,现在他们暴露出了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刘表的士兵明显没有应对夜袭的经验。   或者更干脆一点,他们缺乏一切大规模战场的经验!而细细想来,这一战似乎是刘表获取荆州政权后第一次大规模用兵……这种部队,怪不得之前会惨败于新野野地之中。   实际上,吕布不过立在自己帐前片刻,便已经感觉到了异样,那就是战场上明显有两股声音,一股是孙坚部队突袭时呼喊的‘杀吕布’之声,一股是荆州士兵混乱引发的杂音,而后者传播的速度远比前者要快!   而这意味着荆州士卒自己的混乱比孙坚军的推进还要来的快。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荆州士卒可能因为生在江汉,本身并不畏死,但他们真的没有夜战的经验。   得出结论以后,吕奉先摇了摇头,便回身在自己军帐内角落里牵出了那匹著名的的卢马……   没错,吕布一直是和自己的战马一起睡的!   话说,其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被驱逐出长安还是成功逃离了长安,反正他这些日子真的不好过,没有补给、没有落脚处,在丹水被徐琨这种官二代仗着地利隔河阻击,几乎只能在南阳西部山区转悠,一度占据了一个山窝里的涉都乡,然后自己也觉得可笑,便复又弃了那个乡来投奔昔日同僚刘表。   但是,其人从来没有信任过刘表,或者说自从他觉得自己被贾诩背叛了以后,就从来没信任过任何人……所以,他才将自己的的卢马养在了军帐里;所以,明明贾诩扣下了他的妻子女儿,许久未见温柔乡,可蔡瑁让他留在城中时他还是顶着醉意回到了潮湿的城外军营中。   因为,昔日横行天下的世之虓虎吕奉先是准备随时跑路的。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但越是如此,吕奉先就越要谨慎,就越要保住本钱,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取得立足之地,才能不再居于人下!   唯独乱世之中,区区八百骑兵,如何能在这些动辄出动数万大军的诸侯中间立足呢?只能说任重而道远了。   另一边,城中蔡瑁也并非无能之辈,城外军营大溃,他也立即做出反应,于是城头上顶着呛人的青烟燃起了火盆、火把,无数油料、燃料甚至包括食用油全都被不惜代价的搬了出来,火炬熊熊,倒是为城外军营中的溃兵竖起了一座明灯。   “蔡君是担心外面荆州士卒溃的不够快吗?”守门之人奉命开门纳兵,见到吕布自然也认得,而吕奉先单骑入得城来,却是径直登城寻到了蔡瑁。   “温侯务必教我!”蔡瑁身为世家子弟,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可百战方出名将,他学问再高、锻炼的再多也不可能如吕布这般从容的。“点火是错了吗?”   “说错固然是错,但也无所谓了。”吕布全身甲胄,缓步而来,从容言道。“荆州兵虽然兵员颇优,却并无多少大战经验,之前新野一战便是因此而败,而这次既然被夜袭得手,便几乎无幸理……但此战败局之中却有两个逆转关键。”   “温侯速速讲来。”   “一个在于孙文台所部气力到底有多足。”吕布立在城上,遥遥指向城下漆黑一片中声音嘈杂的营盘而言。“雨势如此,之前又多有哨骑探查整日,都是做不得假的,那孙文台夜袭至此,必然是付出了极大代价,兵马也必然疲敝至极,此时全靠一股得手的气势在强战……而若是一开始便不照明,不开门纳溃兵,任由兵马于雨夜中乱战,说不定巨大牺牲之下,先撑不住的反而是孙文台的兵马。而我说足下不该举火,便在于此了,你这么做,反而是催促还有建制和战斗力的后营兵马放弃抵抗,纷纷入城。”   蔡瑁一时恍然,却是赶紧再度相询:“那此时是该熄火吗?”   “不必了,”吕布摇头不止。“动身时我便知道,外面败局已定,再熄火徒然无益……但要关城门,让败军顺城而走,后营维持建制的部队早就进来了,此时全是溃兵,而溃兵再多也无用处,反而动摇城中军心。”   耳畔满是‘杀吕布’之声,蔡瑁当然信任对方,于是当即下令:“速关城门,令新来溃兵绕城到西面躲避!”   “而第二个关键,便在于此城了。”吕布等对方下令完毕,方才不急不缓,从容言道。“夜袭如此,城外大局不可收拾,此城已经成为唯一依仗……之前就说了,敌众一定疲敝……若此城能够撑到天明,届时孙文台虽胜,兵马却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而彼时城中只要有生力军两三千,便足可反败为胜!”   蔡瑁彻底醒悟:“战场之事,温侯胜我十倍!我这就下令城中所有兵马集合准备,一分为二,一半守城,一半待命……”   吕布微微摊手,全然不以为意。   与此同时,城外军营中,恰如吕布所言,刘磐和黄忠空有余勇,却根本没法指挥,也不知道该如何指挥,他们不知道敌将在何处,不知道自己的部属在何处,只是觉得满耳‘杀吕布’之声震撼天地,如雷如涛,卷着他们的大营一起向后翻腾而去。   黄忠年长,本人其实还是有些经验的,他当时确实是准备点燃营帐聚拢士卒的,但偏偏漆黑雨夜之中,位居前营的他首当其冲,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操作余地,只能狼狈而走,而刘磐则是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进攻中的孙坚部队同样不知道自己的将军在何处,而且更加疲敝,但黑夜之中,呼喊不停的‘杀吕布’之声和不断向前的战线却让他们一次次振奋不已,先翻前营,再翻中军,最后几乎是兵不血刃直蹚后营……山呼海啸之间,人人皆知,天命在孙坚,此战大胜!   满身血污,早已经看不清身上素衣赤帻的孙坚立在了已经垮塌的刘磐中军大帐之上,然后望向了在雨中强行燃起无数火盆火炬的邓县县城,却是忽然四顾,并寻到了就在自己身侧的爱将蒋钦。   “公弈看到了吗?”孙坚手持古锭刀,遥遥相指,冷静至极。“雨夜之中,城外败兵不可收拾,那便是敌军唯一依仗了,若能破,莫说此战全胜,便是刘表此番也要去掉三分命矣!我军就在此寨中休息到天明,只要有一丝明亮能照城墙,我便亲自率众攀城为你做引诱!”   同样满身血污的蒋钦一时颔首,却复又摇头。   ……   “吕布有虓虎之勇,而无英奇之略,兼唯利是视。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灭也。昔光武谬于庞萌,近太祖亦蔽于吕布。知人则哲,唯帝难之,信矣!”——《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七章 赤伏真人正天位   说是休息到天明,但孙坚却犯了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天明比他想象中来的要快!   雨夜的云层给了孙文台一个错觉,让他以为天明还有很久,足够他的部队获得一个充足的休息时间,但实际上,他摸到鄾聚小城的时候就已经近午夜了,然后再出发、再突袭,时间早已经在让人振奋的胜利中偷偷溜走了许多,而偏偏夏日的日出又是一年最早的。   另一边,太阳是永恒的,渐渐停下雨水的云层是不可能遮蔽住所有光线的,所以很快,随着太阳在云层后东升,原本漆黑一团的战场立即开始变得有些渐渐模糊,继而清晰起来。   但偏偏与此同时,孙文台的部队实在是太累了,虽然地面潮湿、营地杂乱,可很多士卒一旦坐下就困倦到不行,乃至于有人之前素衣白刃搏杀都毫发无损,却竟然猝死于睡梦之中,也是让孙坚所部将领一时慌乱。   照理说,这正是之前吕布所言,引两三千众奋力突出,反败为胜的最好时机。   不过,战场上永远会出问题,城下已经成为烂泥潭的军营内孙坚军可以因为主帅误判而使全军陷入危险境地,城上却更加干脆到让人无语——蔡瑁和刘磐之间发生了内讧。   说内讧可能有些夸张,但考虑到眼下这个情形和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说不是内讧却也不免自欺欺人。   蔡瑁和刘磐之间的深层矛盾就不必多说了,本土大族与外来统治者亲信之间的地域矛盾,这年头谁都避免不了……公孙珣刚刚确立了河北为重心的统治模式,审配就拉杆子与吕范分庭抗礼,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功劳与资历;至于袁绍的败亡,干脆有几分是要直接算在这个问题上的;那么刘表一个兖州山阳出身的党人大佬,来到江汉之地做刺史,虽然说大家为了生存一开始一定会紧密团结的,但离了刘表往下的诸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亲如一家呢?   更何况刘表这都到荆州四年了,早过了相忍为国的时期了。   而二人直接矛盾似乎也毋庸多言……乱世当中,军权第一,蔡瑁一开始担任江夏太守,后来让给黄祖转而担任襄阳所在的南郡太守,而公孙珣设置军师一职的事情,各处也多有仿效,于是蔡德珪又被刘表拜为军师中郎将,实际上是荆州的军事主管,刘表副贰;不过别人怕蔡瑁,刘磐却不惧,其人乃是刘表族侄,是刘景升在军中真正的体己人,不然也不至于此战一开始让他统军出战了,如此人物,大概也是荆州军中唯一能与蔡瑁,还有分治江夏的黄祖分庭抗礼之人了。   至于今日导火索嘛,说起来还要怪吕布……这厮建议蔡瑁关闭城门,驱逐溃兵绕城而走,道理是对的,可人家刘磐和黄忠等人狼狈逃回,居然也被拒绝入内,只能一路狼狈,从东城绕到西城,然后方才叫住认识的西门守将,这才打开了城门引随从溃兵进城!   说不上谁对谁错……蔡瑁当然理直气壮,这事闹到史书上他都不惧,说不定还会说他法度严密,可人家刘磐在城外几乎丢了性命,作为直接受害者难道也要他称赞蔡瑁法度严明吗?!   一时间两人吵闹不休,偏偏又都有部属随从,谁肯相让?   下面的将领也是一分为二,城上之人嫌弃城下之人溃败无能,城下之人愤然于城上坐享城池,非但见死不救反而临阵不纳……最后吕布苦口婆心劝了又劝,劝到太阳都出来了,双方才好歹念在城外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孙坚,看在孙老虎与吕老虎二人的面上没有火并,而是一个占据东城、南城,一个占据西城、北城,各做防守去了。   但这么一来,吕布的出击计划却是彻底落空了……大败之后,城中稍微有精神气的兵马被两位荆州大佬各自带走一半,生怕给对方留多一个,全都在城头上站的稳稳的,留在城中闲置的只有一堆人人带血、满身泥污,连甲胄都无的溃兵,哪里能有一支修养生息的生力军此时突然交给他吕布领着突出去呢?   “温侯,如今之事如之奈何啊?”蔡瑁等刘磐走后许久,方才想起出击之事,不免有些讪讪。“刘磐这厮如此可恶,无能失掉营寨之后还徒劳耽误战机!”   吕布早已经无语至极,心中暗骂不止,甚至后悔没把自己那八百骑兵藏在城内了,唯独他现在孤身在此,还能如何呢?   “蔡君安心,不要紧的。”吕布面上微笑不止,却是顺势转向了城东面被孙坚军夺取的原荆州军大营,并随意指点而言。“事到如今,我军虽不能再出城反扑,可你看孙坚士卒,也个个疲敝到了极致,彼虽大胜,此时又能如何呢?”   “说的也是。”雨后云层缝隙中微微洒出的阳光之下,蔡瑁眯着眼睛看向城下,全然没了之前清晨时要与刘磐火并的剽悍姿态,儒将风采尽显,却又忽然蹙眉。“不过,若是彼辈强行乘胜攻城呢?”   “那就不用组织生力军出击了。”吕布也微微望着城下眯眼言道。“就在城墙上趁势反扑,解决此獠便可!”   原来,随着城头上耽误许久,却是让孙文台所部熬过了最虚弱的一段时间,他们借着缴获、雨后微露的阳光、大胜后的振奋,当然还有必要的饮食、饮水、睡眠补充,到底是重新振作了起来。   而从城头上看去,让吕布还有蔡瑁有些难以理解之余却又不免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明显在组织和鼓动一支敢死队……这些原本素衣之人在缴获中翻检甲胄、刀兵,然后纷纷披甲换刃!同时,还有大量士卒在翻检弓弩箭矢等物,集中分发。   很明显,他们要继续作战,而此时再作战,除了尝试登城又能如何?可若尝试登城,又不免小瞧了蔡瑁等人。   当然了,这也是蔡瑁等人大败后唯一一点底气了……昨夜凄惨大败,到底是军心沮丧,死伤颇重,建制混乱,而且也从战略上断绝了刘表干涉南阳战役的可能性,唯独坚城之后逞勇易,邓县乃是自古以来的沔、淯大城、襄阳门户,城墙未必高大,却是颇为坚固,再加上终究是熬过了最混乱的深夜,此时孙坚还想得寸进尺,未免让人愤慨。   “让刘磐好生防守北面,那里指不定也是攻击方向。”蔡瑁看到城下孙坚军渐渐恢复气势,整理营盘、装备甲胄刀兵之余更是直接翻查出了绳索、抓钩、甚至部分梯子之物,却是再不怀疑孙坚军的攻击意图,可依旧愤然难平。“再替我问一问他,若非是他留下如此多的军资事物,如何能让孙文台有胆气再来攻城?”   后面那句未免意气之争了,那种败仗之下,谁都找不着谁,难道还能让刘磐销毁军资不成?   不过,不等受命军官尴尬之下喏喏而去,北面城上却先来了个军官,乃是替刘磐传令来了,说是刘将军担忧蔡军师素来未经大阵,所以专门提醒,让蔡军师小心防守之余听从吕温侯意见,以免被一鼓而破,耽误大局,当即又把蔡瑁气了个七窍生烟!   大敌当前,全军又刚刚大败,二人还在这里内斗,吕布冷眼旁观之余心中不免半是好气,半是好笑……但其人想到当初为贾诩所卖之事,又想到当日董卓阵营那些烂事,还有今日将骑兵早早藏起来的事情,却也不好一百步笑人家五十步了。   上午时分,随着阳光乍露,战事忽然再开!   孙坚所部大胜之下到底是士气爆棚,更兼其部悍不畏死,所以居然直接从城东、城北交界处试图集中攀城……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城楼上泾渭分明的防守序列。但也无所谓了,城上之人毕竟是大败之后苦守之势,不免立即严阵以待。   先是箭雨压制,数以千计的孙坚军部队不顾严重的交换比纷纷涌到东城、北城城下向城头集中抛洒箭雨,试图压制城头上的部队,城上部队不敢怠慢,也立即尝试还击,唯独城墙上安全空间有限,稍显示弱而已。   而在箭矢横飞之中,沟索、简易梯纵,则集中铺陈到了邓县县城东北角左近。   战争从来没有从容这种说法,虽然沟索这种东西理论上只要奋力一刀便可砍断,长梯更是可以奋力顶开……实际上,负着缴获来的盾牌,裹着缴获来的甲胄的那些孙坚军敢死之士,大多数就这么未经交战直接摔下城墙,再难起身……但另一边,在远程压制之下,有时候手忙脚乱之中荆州军未必就能这么轻易成功处理这些东西。   尤其是钩索,和看起来更稳妥的梯子相比,实际上处理起来更加困难,因为钩索一旦勾住了城头上的砖缝,绳索紧绷,未必砍得正好,想要完美处理掉,就需要城头有人主动探出头来,从城墙外侧方才能施力妥当,割断悬索。   但这未免太危险了!   当然了,从攻城一方的角度来说,他们还是更愿意爬梯子,因为爬梯子的同时可以举盾遮护头顶,而悬索上城的过程中未免会成为侧面防守方的靶子……心理因素是需要考量的。   因为简陋而格外惨烈的攻城战就这么陡然爆发,生命在这种过程中完全就是消耗品,但却很难显示出消耗品的价值……大量的孙坚军士卒被杀伤,也有少数防守方的士卒死于城下的箭矢压制,甚至有人趁乱真的翻上了城头,却很快在围攻下摔落下去……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城上之人是败军,骨子里气势不足、建制散乱是不错,可以孙坚军目前这种攻城条件,想要强行攻城也未免可笑。   战事没有超出预料,吕布并无插嘴指挥,也没有无聊的亲自动手参与,只是与蔡瑁在东面城门楼上侧身观战而已……然而看了半晌,其人却是愈发显得百无聊赖起来。   “如此攻城毫无意义,只是徒劳消耗士卒性命。”吕布一声叹气。“孙文台应该也只是太过贪心,想试一试城中士气罢了,若是再无结果,想来便会到此为止了。”   “温侯仁念!”蔡瑁恳切赞同道。“孙文台没理由再攻下去了。”   但是……所以说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间城下一阵欢呼声骤起,然后吕布与蔡瑁目视可及之下,居然有一名身材雄壮、披甲赤帻之将在众人簇拥之中率一队精悍甲士涌到城前!   吕布和蔡瑁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虽然都没有跟孙坚直接打过照面,可孙文台自讨伐扬州叛乱时算起,其人赤帻之名便名传天下!   如今这个局势下,孙坚居然要亲自攀城?   “全军集中到彼处,务必拦住!”   难以置信之余,蔡瑁几乎是遍体生寒,然后奋力下令。   毕竟,对方乃是公认的天下名将,是从黄巾之乱前便横行扬州的江东之虎;讨伐黄巾之时更是被人称颂为所向无前,卫将军都要指其人赞其武勇悍烈;其后讨董之时,又是他奋力向前,败而不馁,结果屡战屡前,独与曹刘最前;如今其人又并吞中原腹地如虎,是与曹刘并称的天下英雄!   如此人物,谁敢轻视?   便是有人敢轻视,也轮不到这城上一群败军之将!   非只是蔡瑁所在东城调兵遣将,尽发精锐阻拦,便是北城那里,也是纷纷振动,调度严密……换言之,只是孙文台一人,便立即改变了战场格局与气氛!   和蔡瑁的紧张不同,吕布眯着眼睛,死死盯住了那个赤帻之人,眼看着其人真的在漫天箭矢的掩护下,在身后士气大振士卒们的欢呼中,直接来到城下,并开始悬索而上,却又陡然回头:   “蔡军师!”   “温侯请讲!”蔡瑁大汗淋漓,也是赶紧回复。   “我弓受潮,你侍卫中可有硬弓?!”吕布睥睨而问,再无之前随意姿态。   蔡瑁想起身前之人的种种战绩,毫不犹豫,直接从身后一名亲信侍卫处亲手夺来一弓交与对方,复又捧箭奉上。   吕布也不说话,只是弯弓搭箭,稍作瞄准后,却又立即收弓,然后疾步顺着城墙向前,与此同时,那赤帻之人也在勉力攀索向上。   距离对方足足有一百七八十步的距离之时,吕布忽然驻足,然后挽弓相对,瞄准了赤帻之将。   “这么远,温侯能中吗?”蔡瑁知道此时不该问,却还是没忍住。“而且悬索如此晃动不止,这不是你弓术如何就能如何的事情吧?”   “闭嘴!”吕布侧身立在一处城垛之后,借着一个大盾遮蔽,挽弓静候,干脆利索。   蔡瑁立即闭嘴不言,但随着吕布引而不发,其人却也自己醒悟过来……绳索晃动无由,再加上这个距离,固然不敢言必中,但等到对方爬到最高点攀城试图立足之时,却是个极佳的狙击时刻了。   赤帻之人越爬越高,城下弓弩手发矢愈急,几乎压得城头之人抬不起头来,匆匆从城墙上支援而来的部队更是难得遭遇到了极重杀伤……与此同时,吕布和蔡瑁所藏的城垛与大盾之后却愈发屏息凝气起来。   而终于,随着一阵震动城内外的欢呼声陡然爆发,赤帻之人果然抓住了城垛,然后试图奋力跃上城墙。   但就在这时,两只箭矢宛如流星一般齐齐从东面与北面飞来,准确无误的射中赤帻之将的左右面颊!后者当即失力,直接从城头上跌落,重重摔在了地上。   城下欢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城头上的欢呼雀跃之意。   而和身侧蔡瑁盯着城下那些士卒奋力去遮蔽抢救赤帻之人身体不同,出于射手本能,吕布忍不住先看向了北面方向,相隔足足近三百步,他与刘磐身侧那个中郎将黄忠遥遥相对,然后各自收弓!   再回过头来,城下果然慌乱一时,那将面颊同时中了两箭,又从城上摔下,几乎是必死无疑……然而,吕布也好、蔡瑁也罢,包括北面城墙处的刘磐和黄忠却都纷纷觉得有些不对劲,继而惊悚起来。   原来,孙坚军的部队反应太简单了……若是孙文台身死,此时他们早该全军震动,然而此时只有部分军队慌乱,更多的人反而只是在城下喝骂,更有甚者,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将军挥刀上前,城下的孙坚军居然继续开始了远程压制,而不少之前咬牙切齿的士卒干脆继续尝试攀城!   “孙坚无耻!”蔡瑁陡然醒悟,却又忍不住跳脚大骂。“竟然让人戴着他的赤帻哄骗我们,如何有资格称天下名将?!”   “此时是想这个的时候吗?”吕布终于再无半分从容之色,而是勃然大怒。“孙文台素来不计生死,临阵一往无前,这是假的吗?不然我们何至于上来便信刚才之人是他?!而此时彼方乃是胜势,乃是大胜之余试图攻城之时,他让人伪作自己攀城,那他本人必然更前!他在何处?”   蔡瑁半是愕然,半是慌乱:“他在何处?!”   言未迄,城中忽然喧哗一片,蔡、吕二人回过头来,只见城内居然乱做一团,照理说应该最安全的城西面更是冒出青烟!   “孙文台在城中?”蔡瑁神魂俱丧。   “吴郡孙坚在此!”似乎是回复蔡瑁一般,城中与城西处的喧哗声中陡然响起一股宛如昨夜‘杀吕布’一般令人难以忘怀的声浪!   “孙坚在此!”城下孙坚军主力也是纷纷响应大喊。   随即,无数孙坚兵马宛如潮水一般在城外顺势转向,一边奋力呼喊欢呼,一边奋力从城北绕向城西,准备入城!而城上众人,早已经纷纷失措,再无半点应对之举。   “刘磐误我!”城头上的蔡瑁慌乱许久,虽然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却总归是想明白了孙坚的战术,这必然是孙坚夜中亲自率部扮作溃军随刘磐进入城中,然后隐忍至此。   但明白归明白,其人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当然,战局到了这份上,己方士卒士气全无,彼方士气大振,神仙也没法救的,倒也不能怪他。   另一边,眼见着城中乱做一团,城上荆州军各自失措,吕布本想直接下城取自己的卢马独自走脱的,却又忽然醒悟,孙文台越是得势,那自己便是逃出去反而越要依靠蔡瑁,于是无奈再度上城来。   “蔡君,你水性如何?”吕布甫一登城,正逢蔡瑁醒悟过来,在那里埋怨刘磐,却是干脆冷冷询问。   “何意?”蔡瑁依旧慌乱。   “孙文台此战棋高一着,事不可为,万军之中一人之力未免可笑……但以我之武勇,保你从南门逃脱还是可行的。”吕布依旧不急不缓。“唯独邓县与襄阳之间有沔水,若是追兵紧密,咱们不免要涉水的!”   “我是本地人,素习水性!”蔡瑁醒悟,赶紧上前握住对方臂膀。“此番若能得脱,绝不负吕兄大恩!”   “走吧!”吕布一声叹气,拽着蔡瑁便下城去了,而周围蔡瑁亲卫也不再不知所措,而是纷纷追随。   不过,这么一来,邓县县城沦陷的就更快了。   下午时分,孙文台大获全胜,全占邓县,沔水以北、淯水以西,尽属其人!唯独军队实在疲敝,未能在战后追逐缴获,扩大胜果,让城中四将纷纷逃窜,而蒋钦头裹赤帻伪作孙坚攀城,却死于非命,也是让孙文台心中愈恨!   ……   “布持南阳太守印走武关……刘表礼焉,然惮其为人,不甚信用,时逢孙坚并吞中原、江汉如虎,乃驱之军前为用。至邓县数日,未几,孙坚乘雨卷席过淯水,大破城下军众,复亲扮溃兵入城,至午时方发,一时城中溃乱,邓县亦丧。布时孤身,遂救蔡瑁潜遁出南城,追兵甚急,瑁失马中矢,血流如注。而布所乘马名的卢,昔珣所赠名马也,固称雄壮,遂取瑁横于马上,共的卢而走。及至沔水,追兵以布杀坚麾下名将蒋钦,追而不舍,且弓弩俱全,布无奈,乃跃马走沔水,溺不得出。布大急,乃以瑁昏迷,置于水中,拖而行之,的卢神骏,负一人,拖一人,竟得渡沔。”——《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八章 世间鱼鸟各飞沉   战争没有结束,孙坚注定要震动华夏的表演依旧在沔淯左右继续,而其人既在六月中旬击破邓县刘表军主力,又丧失了爱将蒋钦,却居然没有被冲昏头脑,更没有着急强渡沔水攻击襄阳。   原因有三:   一个是襄阳城三面环水,一面有山,易守难攻之余堪称雄踞沔汉,这种城池围城简单破城难,而刘表在上来南阳被袁术占据的情况下选择这座紧挨着南阳边界的城作为自己统治核心,绝不是无的放矢,贸然渡河,未必就能成功;   其次一个,就是孙坚此次虽然大胜,却也真的是死伤惨重,士卒疲敝,未必就有余力;   最后一个,乃是身后还有别的敌人没有清除掉……黄祖和袁术合兵一万五千就在侧翼淯水东岸,总是要防着的。   于是乎,在留下侄子孙贲引兵三千驻守要害之地邓县之后,六月下旬,足足在新野、朝阳一带休整了十来日的孙坚,在等到了后续粮草、军资以及部分辅兵到达以后,方才整备出了一万精锐部队,浩浩荡荡、堂而皇之的渡过了淯水,直扑蔡阳!   蔡阳城中,袁术、黄祖其实早就因为邓县之败为之丧胆了,所以明明手中还有一万五千之众,却始终没有尝试渡河去攻击孙坚的疲兵,反而坐视对方休整完全。   不过有意思的事情是,临到此时,黄祖却并没有转回江夏……反而是袁术跑了,这位后将军扔下蔡阳城独自逃去江夏,只留下手下大将纪灵率残部随江夏太守黄祖举众迎敌而已。   答案不必多言,双方军队虽然数量上可能黄祖军还要占优一些,可将领的质量、士卒的经验、全军的士气却根本不是一回事,更不要说此战名义上的主帅袁术弃军而走了!   故此,此消彼长之下,黄祖、纪灵所领之军几乎是一触即溃,而黄祖与纪灵二将也被一并擒获,继而押解到了沦陷的蔡阳城中,缚到了孙坚身前。   二将来至孙坚所据一处大宅之内,上得堂来,祖茂试图让二人下跪,二人却居然全都不跪,祖大荣试图用强,却被孙坚斥退了。   “后将军的地盘,他自己都不守,你们一个部将一个客将为什么要为他送命呢?”孙文台端坐于上,一时好奇。“而今日战败,又有何话说?”   “战败并无话可说。”纪灵浑身狼藉,须发间俱是血污,又被捆缚双手,却昂然而立。“但前一问未免可笑……既为人臣,哪里又能为了苟且性命而反叛呢?我又不是某些人,受人恩却噬人身!”   孙坚干笑一声,却并未生气:“后将军的恩德我不会忘记的,所以即便是接下来进取江夏,擒获了他,也会好生送到长安,让天子和尚书台来定他的罪,而不会擅自问罪……纪将军,你只说这些俗恩小义,可当今这个世道,悖汉室大恩、逆天下大义的难道不是后将军吗?他在南阳做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以后将军部属而死,你就不怕死后被人耻笑千载吗?”   纪灵沉默片刻,依旧正色相对:“如今天下大势皆以公孙氏为正,袁氏为逆,我如何不知?至于后将军在南阳做的事情,我更不可能装作不晓,但纪灵一个山东匹夫,以良家子入朝为虎贲军,若非袁氏恩德,哪里能登堂入室,为一任两千石中郎将呢?匹夫之才,此生只有些俗恩小义持身了……而且再说了,为后将军部属会被人耻笑,投靠足下这种人,为足下卖命,难道就能算是持大义然后不为后人笑了吗?背主反刺之人,割据义弟领地之人,当父杀子之人,有什么资格教我大义?”   纪灵之语,前面还算是有所鸣,最后一句却是陡然让堂中气氛凝固起来……不过,随着孙坚彻底吞并中原精华之地,且有继续虎吞荆襄之地的气势,如今其人威势渐成,周围部属亲近如祖茂不得命令,却也不敢擅自在他面前乱为了。   实际上,当看到孙坚只是微微动容,却并没有多余反应后,祖茂等人也只能强压怒气不做理会。   “那黄府君呢?”孙坚花了许久功夫方才放开案下紧握之手,然后扶案看向了另外一人。“你是客将,又何至于此呢?”   “卖瓜儿这问的也太可笑了。”黄祖仪容比身侧纪灵要干净一些,所以一时冷笑相对倒也显得从容。“他袁公路是何等人干我何事,什么客将主将,有何意思?”   “可你今日明明是在为袁公路舍命阻拦吧?”   “我是在还刘荆州知遇之恩!”黄祖忽然肃容。“袁公路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卖命?若非纪灵这厮与我说若不放其主先走他便不随我战,我早就把什么后将军的脑袋给拧下来了!”   孙坚恍然:“刘景升在荆州不过四年,便得人心如此了吗?”   “我黄祖虽然粗鄙,但要我说,有些事情可不是你这种吴地卖瓜儿能懂得。”黄祖洋洋自得。“别人我不晓得,我出身安陆黄氏……你知道安陆黄氏吗?”   孙坚低头干笑一声……作为长沙太守,他如何不晓得荆州顶级世族安陆黄氏?   安陆黄氏起源于黄祖的高祖父黄香,黄香小时候便号称‘天下无双,安陆黄香’,后来更是做到尚书令,成为实际上主理天下事物的辅臣,随即黄祖的曾叔祖黄琼、族叔黄琬(刘焉表兄弟)都位列三公……如此声势,恰如隔壁庐江周氏于扬州,下邳陈氏于徐州一般,都是公认的州中世族领袖。   “看来卖瓜儿也晓得我的家世。”黄祖见状不顾被缚,继续得意言道。“那你可知道我族叔讳子琰公(黄琬)与刘荆州的事情吗?”   “想来自然是至交好友……”孙坚百无聊赖。   “非也!”黄祖昂然对道。“也没什么可遮掩的,我们黄氏与本地出身的益州牧刘焉多有往来姻亲,我族叔子琰公与他更是亲表兄弟,而那老小子却偏偏去了益州,去了益州倒也罢了,还时不时的试图反覆荆州,这几年,荆州与益州其实在上庸、巴郡多有交战,刘益州不停煽动我等州中故旧拿捏刘荆州,而刘荆州更是上表朝廷说刘益州要谋反……”   孙坚连连颔首,却是想起了这么一回事……刘焉刘表一直闹摩擦,下面递爪子,上面打官司,最后朝廷派出的恰好是黄祖族叔黄琬持节来调解此事。   “光禄大夫持节巡视荆益,其人何在?”一念至此,孙坚也不好装糊涂。   “他拒了刘荆州的招揽,真的持节顺流而上去益州调查刘益州谋逆一事去了。”黄祖坦诚答道。“换言之,我们安陆黄氏先与刘焉勾勾搭搭,试图反复,然后主事之人又一走了之……彼时恰逢公孙氏与袁氏相争于河北,所谓朝廷威权彻底沦丧,族中上下,其实多有震怖,生怕刘荆州会借机将我们处置。”   “我懂了。”孙坚愈发觉得无聊。“他还是念在你们安陆黄氏二世三公的面上多加优待,还违背三互法提拔足下担任本郡郡守……”   “你懂个屁!”黄祖勃然大怒。“彼时我族中领袖虽然不在,却也是满族高冠振袖之人……唯独我黄祖,虽然出身名门,可少时便豪侠任性,只喜欢击剑杀人,后来更只是从军为一武夫,州中上下都说我玷污家门,族中上下也都不值我,便是刘荆州有心收买荆州世族人心,又何曾想过会落到我头上?!可唯独刘荆州对我说,天下动乱,正要我这种人来稳定乡梓!存家门之恩,固然感激,可知遇之恩,我黄祖更不能忘!如今你既然破邓县,襄阳危殆,我黄祖虽然粗鄙,却怎么能放任你轻易全取南阳,从容去攻刘荆州?!你以为我是你这种不知恩义的卖瓜儿吗?!”   孙坚面无表情,沉默许久,却才缓缓抚刀开口:“是我小瞧黄府君了,也小瞧了纪将军,那事到如今,在下也只有一言了……降则生,不降则死,如之奈何?”   “在下不怕死。”纪灵坦然而对。   “我怕死,”黄祖也干脆而言。“但更怕负了刘荆州!求个痛快!”   “善!”孙坚也干脆相对。“我爱将蒋公奕死在吕布、黄忠二将之手,至今使我心中郁郁,正要借两位首级来祭奠于他……大荣,持我古锭刀去,亲自动手,让两位痛快一些。”   “多谢孙破虏。”纪灵应了半声,不顾被缚,直接转身向堂外而去,而黄祖也随之而走。   不过,临到堂前,黄祖回过头来,看了看堂上所挂着的如今渐渐流行的匾额,却不禁驻足冷笑:“念在孙破虏不为难在下的份上,在下有件事情想提醒一下孙破虏。”   “黄府君请讲。”堂中上首位置的孙坚刚刚将古锭刀递给身侧的祖茂,闻言却也难得正色。   “这是间民宅!”黄祖努嘴冷笑。“我来蔡阳城中的时候,见到袁术强占民宅还颇不以为然,因为当日上任江夏时,江夏郡府破旧,我不耐在官寺居住,便也借居在当地一个商户宅内,结果刘荆州听说后专门与我送来百镒黄金,让我重修官寺,独不可以官身以据民宅……”   孙坚忽然醒悟,然后面色难堪起来。   “孙破虏,我问你,你可曾听说过你那两位义兄弟出行巡视时不去官寺而居于他人宅中吗?”黄祖见状愈发冷笑嘲讽道。“就连韩馥那种公认懦弱之人,昔日在邺城,而邺城宅邸以赵忠旧宅为冠,且赵忠死后并无主人,人家都是卸任后方入彼宅安居的!你倒好,你嫌弃袁术无德,以此为名反叛于他,结果却将袁术抢夺来的赃物据为己用,这算哪门子以正讨逆?!依我看,你这辈子,都只是个卖瓜的格局罢了!可怜那个蒋钦,如此忠勇,竟然如纪灵一般从了一个贼,将来要被人耻笑千古的!”   言罢,其人哈哈大笑,在身侧纪灵与身后孙坚的怒目之下兀自转身而去,而片刻之后,纪灵终究是仰天一叹,咬牙跟去,唯独孙坚气愤难名,面色通红,却竟然不能反驳!   片刻之后,祖茂为了解自家主公之气,却是匆匆将二人斩了,并将首级奉上以示正听,然而此事不提,唯独纪灵、黄祖二人却是终究如另一个时空一般,始终没有负了各自主公,皆是一死以报各自知遇之恩,却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五味杂陈。   “君侯不必多想!”朱治得到祖茂报信匆匆而来之时,却发现孙坚已经离开了原来所据的宅邸,干脆立到了门外,于是赶紧来劝。“纪灵愚忠,黄祖更是个公认的贪鄙无能之辈,这种人的话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呢,不过死前故意乱明公心智而已!”   “我知道这两个人不值一提。”孙坚此时多少是有些回复了清明,便坦然扶刀而对。“不过君理啊,我在意的乃是公弈(蒋钦),公弈之死我实在是难以忘怀……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你们之前劝谏我时说的话,总在想之前的一些事情,你说若是我将来不能成事,那公弈会怎么被后人看待呢?会不会和今天纪灵、黄祖一般可笑?可还有此番黄祖那番言语,虽然多是无稽之谈,可最起码这宅院是不该占过来的吧?”   朱治欲言又止……讲实话,若不是担心孙坚会跟上次在陈郡那般气血上涌,影响身体,他反而要劝谏对方像现在这般多思索一些如何稳定统治的事情,只是上一次太过吓人了,便是朱君理也不好在此时添油加醋。   于是乎,君臣二人一时沉默,只是颇显突兀的站在了这栋宅院之前。   而过了许久,眼见着都要落日了,奉命去做事的祖茂方才匆匆而返,却终于是显得如释重负:“君侯放心吧,也不必再搬了……这栋宅院已经是无主之物了!”   “这是何意?”等了许久孙坚蹙眉反问。   “宅邸主人早在咱们之前于新野击破袁术的时候,便匆匆弃了宅邸,举家顺淯水逃到襄阳去了!”   孙坚张口欲言,却又如之前黄祖嘲讽他时那般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祖大荣你这个夯货!”朱治气急败坏。   祖茂一时茫然,但孙坚却干脆摆手,只是下令让朱治严肃全军军纪,然后便自往城中官寺下榻去了。 第二十九章 几人虚费一生心   当日无言,第二日一早,朱君理早早来到官寺,却是说城南确有一座光武庙,故此专程邀请孙坚去城南山中一行……朱治这个举动,说到底是察觉到孙坚心事重重,怕孙文台跟陈郡那回一样想不开,直接憋出病来。   好在孙文台也记得此事,倒也干脆答应,唯独考虑到城中须有人维持,便反而扔下朱治留守,带了祖茂与二三十骑,往城南去寻光武庙了。   时值夏末,城外山水怡然,满眼翠绿之色,简直青涛如海。   孙坚率几十骑亲近卫士奔驰走马入山,一时倒也心旷神怡。再加上此番得胜,他在夺取南阳的同时事实上也扫平了进入江汉的障碍,将来的事情不免顺理成章……大局在前,美景加身,纵马驰骋,往谒圣君庙宇,自蒋钦死后,心中所加的种种杂思不免渐消。   而顺着路人所指方向,几十骑进得一座山来,行过几个谷口,遥遥望见些许屋檐隐藏于一处山谷绿树之后,便更是觉得不虚此行了。   更妙的是,几十骑轻驰到山谷跟前,尚未转弯见到庙宇与人烟,却先闻得一些女子歌声从山谷内传出,响于山林之间,歌声哀婉,但不止一人唱来却稍减哀意,再加上颇有韵律,此时听来,端是曼妙。   正所谓:“我本飘零人,薄命历苦辛,   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   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   含泪为君寿,酒痕掩征尘。”   “此乃男子出征,战场上得一妙妇,然后男子再征,女子哀婉之音!”孙坚听了几遍,却是不由在马上失笑。   而祖茂是个粗俗之人,闻言却是打马上前,隔着弯道大声询问:“你们这些女人,莫非是丈夫不在家想汉子了吗?”   此言一出,彼处妇女明显慌乱失措,而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却再无半点歌声了。   孙坚不免气急,几乎想要上前挥动马鞭抽死这厮。   祖茂见状自知又惹了自家主公不开心,也是不由讪讪:“君侯莫怪,谁想到这些女人如此不禁吓……”   “孙破虏麾下这位将军此言未免让人感慨,”就在这时,之前传来歌声的地方,忽然有一年长男声传来。“乱世之中,男子新婚出征,一去不还,所谓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家中人都去哪儿了呢?父母自然是冻馁而亡,妻女自然是被乱兵所劫。这个道理,别人不知道,孙破虏麾下居然也不知道吗?”   孙文台怔在彼处,而祖茂闻言却不在意言语中的内容,只是一时好奇,便打马先入谷中,然后不由又在马上大笑:“你这人,虽然年长一些,却也是个七尺丈夫,如何学女子在这里采桑呢?大丈夫干女子的事情,真是笑死人了!”   “这位将军看差了……”那人声音继续传来。“乃是兵祸连结,粮食宝贵,所以专门在此采摘桑葚充饥而已。不过,将军所言采桑却也是实情,若是晚春来此,一定能看到在下在此与女子一起采桑叶喂蚕的,而等到秋后结霜来此,也必然能看到在下在此采秋桑。唯独乱世之中,男子从征,女子守家,既要耕种又要采摘桑麻,还要应付徭役,防备兵祸,何来男耕女织?而我一个男子,既然躲避掉了徭役,那能做一些也是一些罢了,又有什么值得笑的呢?”   孙坚循声打马入谷,却见到一个高冠麻衣长髯细须之人正在谷口一片桑园内认真采摘桑葚,看年纪约有四五十岁,也算是半个老者了,而桑园内地上还有不少竹筐麻袋,以及被踩踏的桑葚果实,颇显狼藉,俨然是被祖茂吓到的那些妇女匆匆逃窜时留下的。   “滚出去,带所有人到山下那亭中等我!”见此情状,孙坚不喜不怒,缓缓开口。   另一边,祖大荣刚要开口再嘲,却忽然闻此言,素来知道孙坚脾气的他情知自家主公是真怒,便一个字都再不敢言,直接狼狈打马引众下山去了。   祖茂既走,孙坚便下马上前,微微拱手:“部将粗俗无礼,搅扰到先生与此地百姓了。”   “无妨。”那人依旧采桑葚如常。“南阳人早在四载前便皆知孙破虏麾下擅长杀人了,彼时见到将军的部下便担忧会没有性命,如今只是粗俗,然后最多也只是晚间因为没有桑葚饿上一顿而已,已经着实可喜了。再说了,有后将军袁公路所部珠玉在前,百姓说不定要暗道一声孙破虏治军严明呢!”   孙坚讪讪而笑:“未闻先生姓名?”   “颍川阳翟人……司马徽,字德操。”此人依旧认真采摘桑葚。   “我听过先生姓名。”孙坚若有所思。“当年讨董的时候在颍川屯驻,当地官员向我推荐过足下……未曾想足下在此。”   “避战祸而已。”司马徽感慨道。“当时看到颍川士民死伤流离,自己却能安稳一时,还以为离开颍川到比水这里已经足够了,却不想如今连这里都避不开战事了。”   “天下大乱,无处不战,颍川、南阳又是中原腹心,四战之地,怎么可能避开战事呢?”孙坚失笑道。“倒是足下……如此才德,为什么不迎难而上,主动为天下求太平呢,反而在此躲避一时?”   “我这人的性格便是如此。”司马徽终于停下采集,束手而立了。“如将军这般,肆意纵马驰骋固然很快,可一旦迷失道路,反而会误入歧途,而在下呢,便是那种宁可不动也一步不愿走错之人!”   “原来如此。”孙文台若有所思道。“只是德操先生……你停在原地,怎么可能知道那些纵马而行远远在前之人误入歧途了呢?”   “我并不知道,而且一日不到终点,天下也无一人知道。”司马徽从容答道。“但是,如今的局势乃是百骑争先,各有所循,那些骑马在前的人前后左右都是骑士,疾驰之中更难分辨自己的处境,而我这种人留在原地最起码是能看清那些人胯下马屁股有没有歪掉的……你说是不是?举例而言,孙将军到此若不是为在下而来,那必然是为附近光武庙而来的吧?”   “不错……”   “那这个我就可以断言,将军误入歧途了。”司马徽终于失笑道。“此处谷中乃是逃避战火之人聚居的一处地方,想要去光武庙,得从上山路上前一个谷口转入……”   孙坚微微一怔,也是不由苦笑:“先生说的一点都没错,是我无知。”   司马徽束手笑而不语,而孙坚见状也觉得无趣,便要牵马出谷去寻光武庙。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之人忽然再问:“孙破虏知道刚才那首歌的来由吗?”   孙坚一面牵马,一面转身,然后缓缓摇头。   “这首歌名为《淯水吟》,说起来还是去年从武关那边传来的,据说是曹孟德往长安谒见天子,然后为求自保,上来便以卫将军故友的身份拜会了卫将军的母亲公孙老夫人,并在卫将军府下榻,而这首曲子,便是公孙老夫人所作,教府中歌女专门演唱给曹孟德的……”   “竟有此事?”孙坚不免兴趣大增。   “非只如此,长安那边还有传言,说是曹孟德闲谈时说起孙破虏你家人妻子之前皆在他府上,而你独在淯水奋战,这才有此曲……”言至此处,司马徽不由摇头。“换言之,这首曲子,关中、南阳一带,士民都暗中议论,说是讲孙破虏你家人的,曲中女子也正是贵家吴夫人。”   孙坚跟着连连摇头:“这倒是胡扯了……我也信我家夫人担忧我出征,可是前面几句分明有自承命苦,遭遇祸事之言,倒有些被迫用强的哀怨意思,如何能是我家夫人?”   “这不是正对上了吗?”司马徽双手一摊。“天下人都知道,孙破虏家的吴夫人是抢来的啊!”   孙坚陡然变色,直接撒开马缰,扶刀向前:“老匹夫,你以为我不敢杀人吗?”   “将军为什么不去杀了曹孟德和公孙老夫人呢,反而要迁怒我一个说实话的人?”司马徽依旧面不改色。“而且,将军之前一怒杀了一个少年,为此不得已奋力作战,以至于数万人拼杀于淯水,血流漂橹,今日又怎么会再一怒杀一个老朽呢?若是如此,将军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你言语玄玄乎乎,到底是何意?!”孙坚愤然握刀相询。“你如此清楚我出身来历,自然知道我读书不多,有什么见解尽管说来,有什么怨愤尽管直言,再这么下去于你我都没好处!”   “是我错了。”司马徽恍然颔首。“其实说白了,道左相逢,猜到是孙破虏,在下不免为将军可惜,所以多言了几句……唯此而已!”   “可惜我什么?”孙坚嗤笑不已,却到底是放下了握刀之手。“我击破吕布、刘磐、蔡瑁、黄忠,如今又刚刚斩了黄祖、纪灵,稍作休整,便要南下江夏,捕获袁术了……中原大局在我,天下大局也在我,你一个山野匹夫,也来可惜我吗?”   “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司马徽闻言低头捡起了自己盛放桑葚的竹筐,然后抱着向前数步。“天下若是只凭刀兵便能取的话,那汉高祖为什么要约法三章?你此行要来拜祭的光武为什么要度田天下?此时领袖群雄的卫将军为何要抽身建制?这些人都是傻子吗?将军,我可惜你的便是此处……你在中原四年,而我从颍川至南阳,多在你治下,看的清清楚楚,你非但武略非常,且兼有扶持天下之心,而且渐渐对如何取天下有所悟,着实难得!然而,一来为过往所限,马身所负未免太多;二来明明误入歧途,却只因为马快而难以转向……所以可惜!”   孙坚恍然若失。   “非要打个比方,将军此时之于本地,便如这筐中桑葚一般。”司马徽继续抱竹筐而言。“比之袁术军之前无粮,竟然吃河蚌为生,将军这桑葚固然甘甜裹腹,但终究不是正道……破虏将军,正常人应该是吃粟米、吃麦面的,桑葚是调味的果子!而现在的局势是,河北人已经吃上了面食,而且闲暇采桑,采桑之余更有甜果可用;而曹奋武和刘豫州那里没有桑葚,但到底是吃上了粟米;至于刘荆州,陶徐州那里,虽然粟米很少,但也有一部分人分到了粟米;而足下,真以为吃着桑葚的人能一直打败吃粟米的人吗?便是能打败,一时成败又能如何?项羽百胜而无得,一败却涂地……在下敢断言,接下来你多半打不下襄阳城,因为襄阳城中是有不少吃粟米之人,他们如何愿意再随将军吃桑葚?便是将军一时神武,又打赢了,也只是为身侧刘豫州、身后曹奋武做嫁衣罢了!”   言至此处,司马德操俯身而对,并将筐中桑葚奉上:“恳请将军稍缓拜祭光武,在此尝尝桑葚果腹之苦,将来稍缓兵事,多怜民生!”   然而,孙坚听得这番话,望着身前的半筐桑葚,却是一言不发,转身牵马出谷,茫茫然而走了。   司马徽见状一声叹气,也只好收起自己辛苦采的桑葚,回谷中聚落去了。   话说,孙文台并非是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也并非不认可对方的建议……恰恰相反,他其实心里早已经渐渐懂得了这个道理,早就明白自己的作为是有大问题的,之前陈国傅韩拓一死而迫使他退出陈郡时便已经有所悟了,最近蒋钦之死更是让他重新反思起了自己的行事作风,不然也不会大胜之下如此郁郁了。   而今日与司马徽道左相逢,此人深入浅出,一番恳切劝说,却是让他避无可避,彻底直面起了自己的问题。   道理真的很简单,就好像那《淯水吟》背后众人所议论他的婚姻一事一般,其实吴夫人当初真是担忧孙坚迁怒于族中,带着认命的姿态嫁过来的,说白了就是他抢来的……现在虽然他飞黄腾达,虽然夫妻和睦,虽然子女俱全,但这难道就能说抢女子为妻是对的吗?   不对啊,孙坚自己都知道不对!   几十年日子过下来,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他走了大运遇到如此温柔一女子,再加上他自己也走了大运连番向上攀爬不止,这才使得夫妻和睦,渐渐遮掩掉了一开始的错误。   而正是因为心里明白,所以大家借着公孙大娘这首歌嘲讽他、鄙夷他,他根本无话可说。   但是,现在问题在于,抢老婆这种错误,只犯一次就不会再犯了,所谓一次走运终身享受……可争天下呢?   争天下是一个滚雪球的过程,错误手段他其实是在反复使用的,而且将来也不能避免。   回到眼前,陈郡的教训,新野的教训就摆在那里,孙坚心中既然醒悟,自然非常清楚,那种无休止暴力手段不能再用了,一定要停下来,但事实上,他心中却又如犯了酒瘾一般依难以自制……真要是改正,也该改正,他此时应该暂时罢兵,去用心安抚治下士民百姓,用心于秋收,组织屯田、建立学校,然而江夏几乎如不设防一般就在眼前,难道就这么放弃吗?蒋钦难道就这么白死了吗?   可若明知故犯,不顾治下民怨,不顾即将到来秋收继续用武力收取下江夏,那么襄阳要不要顺势拿下?襄阳拼尽全力再度拿下,荆南四郡就在眼前,要不要继续去取?遇到阻碍要不要继续再杀?荆襄全取,朱儁年纪既长,要不要趁势取自己家乡江东?届时朱氏父子要拦,自己是不是还要继续干掉朱氏父子?而江东若下,要不要再趁势将被自己包裹住的义弟刘备给吞并掉呢?!   曹孟德不敢翻脸的吧?!   滥用暴力这种东西是无止境的,人心就是这么坏掉的……如果就这么做下去,可能看上去一切都会顺利,但孙坚心里如今却非常清楚,中间肯定会在某一个地方遇到大困难,然后就此一蹶不振,因为届时他要还的债将会是之前所有错误的总代价!   这是必然的!   话说,孙坚近乎逃避一般的慌乱而走,然后渐渐反思不定,最后终难决断,而猛一抬头,却又不由恍惚起来……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居然顺着司马徽的指点回到前一个谷口,并转入其中,前方光武庙虽然破旧,但仪制分明,正立在自己身前百余步之外。   原本准备来此祭拜光武,顺便为蒋钦做祭的孙文台犹豫了一下,可能是羞愧去面对光武,也可能是羞愧此时无法面对蒋钦,反正孙坚再度转身而走。   而就在此时,其人却发现身后竟然有三名负弓佩刀的年轻束发士子,此时见到他,居然畏惧慌乱,齐齐摸刀……孙坚本能警惕,却旋即摇头自嘲,光武庙在此,如此好天气,又是战后平和之日,士子来此游览也属寻常,而乱世当中,谁出行会不带弓弩刀剑呢?至于见到自己慌乱,难道不是他孙坚自己做的孽吗?   那日他杀的束发士子乃是宋忠之子,而宋忠乃是古文经学大师,江汉之间多以他为尊,便是巴蜀之地的士子都不远数千里负笈来从……便是不知道自己是孙坚,以眼下的局势也必然以为自己是孙坚的部将,如何不惧?如何不慌乱?   “尔等是来拜谒光武的吗?”一念至此,孙坚不由驻足好言相对。“若是如此,尔等放心去吧,我今日有事,就不去了!”   “谢、谢过孙将军。”三人齐齐一怔,随即,其中一人于慌乱中匆匆作答。   孙坚微微颔首,牵马从三人身侧走过,十余步后却再度警惕……这三人竟然认得自己是孙坚,而且刚刚那人竟然是蜀地口音!   “尔等是何人?!”孙坚一手牵马,直接回身严厉喝问。   然而话音未落,迎面居然匆匆三矢齐发,不过,三箭全都歪歪扭扭,两矢落空,一矢虽然插入他肋骨之下的左侧腰腹之上,却也力道不足……不用问了,这必然是宋忠的弟子来为他们师弟报仇来了!   孙文台毕竟是悍勇之将,再加上虽然中了一矢,却并不是太痛,便直接伸手掰断了那所中之箭的箭杆,然后拔刀反扑。   三人都是束发少年而已,如何是孙坚这种人对手,只是须臾间,来不及搭弓再射,便已经杀了一人,剩余两人发一声喊,扔下弓弩,各自逃窜,又被孙坚捡起地上弓矢,遥遥一箭射死一人……唯独第三人,身量极小,孙坚本想再射,却又觉得可笑,再加上腹部隐隐作痛,便干脆放过此人,然后翻身上马,匆匆下山去寻祖茂去了。   君臣相会,祖茂自然大惊失色,但见到孙坚神智清明,却也渐渐放下心来,便小心护卫孙文台回到城中,朱治等人自然又来看,并派军医来诊治。   然而军医到来却是不免惊慌,直言孙坚自己强行掰断箭杆,说不定已经伤了内脏……孙文台气急败坏,他当时若不去箭杆,如何拔刀从容反扑?再说了,一直到现在都无事,哪来的损坏内脏?便让军医强行开腹取出箭头。   军医无奈,只能奉命行事,而取出箭头一事也格外顺利,孙文台也全程清醒,众人彻底放心……但就在这日夜间,孙坚左腹处虽然只是稍有疼痛,却出血越来越多,到最后居然难以抑制,其人沙场纵横十几载,如何不晓得之前军医所言属实,这是他自己乱动箭杆,使箭头划破了内部脾脏,到此为止,乃是脾脏爆裂,彻底无救了!   于是,其人不再多想,只是匆忙让人召集众将,以作吩咐。   而等众将匆匆赶来,孙文台的榻上被褥已经全然为血浸透,本人也气若游丝了。   “四件事……”孙坚面若白纸,却又咬牙强撑,言语不断。“其一,我死后,让阿策扶灵归江东吴郡富春江畔安葬,蒋钦陪葬,家人全都不要留在中原;其二,尔等众将托付性命于我,不能成功,是我有愧于尔等,但我弟曹孟德、刘玄德,俱为当世英雄,尔等欲归江汉者寻刘玄德,欲于中原立志者可寻曹孟德;其三,杀我者,我已手刃,授意者,光武也,不得擅自报复;其四,与我转告夫人,说我当日本该早早出息,让她甘愿嫁我,不该……”   言未迄,一口气未曾涌上,便血流满榻,死于光武帝乡蔡阳城官寺后院榻上,时年三十七岁。   ……   “孙坚既死,时以交战刘表,战事纷纭,故多有讹传,或言死于吕布箭下,或言黄忠所斩,或言为黄祖败兵所围,信至邺城,太祖闻之不乐,后有确信,知坚为滥杀遭刺,自移箭矢破脏器,乃释然。左右遂问:‘明公何以愤,何以释?’太祖对曰:‘孙文台虽误入歧途,未比曹刘,犹能列坐天下,固半英雄也;布虽能,然行事以自私利导也,谓匹夫之雄也;忠虽勇烈,可称名将,却属爪牙之流……英雄死于匹夫、爪牙,虽为常事,岂不愤恨?今以滥杀遭噬,实咎由自取,为大势反扑,固无可怨!其人遗言为光武所谋,得非实言乎?’”——《新燕书》·卷六十三·列传第十三 第三十章 爱叹非为婚姻故   建安二年,时值夏末,汉破虏将军孙坚遇刺身死,其副将朱治与其侄孙贲引大军扶灵顺淯水北上归宛城,只留校尉李通引兵三千驻守邓县,消息传开,天下震动。   这种震动甚至超过了之前袁绍身死,因为袁绍与公孙珣两强相争时,战略决战的姿态非常明显,所以天下其实对任何一方的迅速败亡都有所想象与预料,更别说袁绍身死前先有梁期之败,后有界桥大溃,还有长达数十日的追击战了。   仔细想想,上一次如此震动天下人心的‘突发’事件,恐怕还要追溯到贾诩忽然献出潼关,引公孙珣长驱直入郿坞那次……没办法,孙文台死的太快了,而且毫无预兆,更是和他之前的连番大胜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随着消息传开,这件注定要改变天下局势的事件所引发的震动却只是停留在各路诸侯内部的讨论层级,并未引起任何实质性的动作……鞭长莫及的那些暂且不提,中原地区几家利益相关的相邻诸侯却都有各自忌惮与无奈之处。   照理说,刘表应该是最没有心理压力的一个,他的襄阳城都成前线了,前后死伤数万,麾下一郡太守都被砍了,还有什么可在意的?直接反扑就是了!   但是,其人作为之前孙坚的主要对手,偏偏刚刚经历了两场伤筋动骨的大败,根本无力反扑,他需要时间从荆南地区调集兵力。于是乎,刘景升在确定自己暂时没有出兵能力以后,反而率先派出了吊丧使者……以示两国交兵,致哀如常,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称赞。   至于曹操和刘备,二者自然有力,实际上正牌豫州刺史刘备此时干脆正引兵在汝南境内替孙坚剿匪呢,只要他想,整个汝南随时可以入手;而曹操麾下李进也负责输送军粮,此时正在颍川境内。   但是二人都有巨大的心理压力,义兄刚死,孤儿寡母,天下瞩目,你怎么好意思吃绝户?   换言之,孙文台之死注定要引发大波澜,却因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反而一时风平浪静……众人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孙坚的棺椁被送到宛城,然后放任那些孙坚的旧部和家人们自己磋商。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   随着孙坚的尸首回到宛城,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动手了……七月初,当孙策以孝子的名义向四方发出讣告之时,几乎被人遗忘的后将军袁公路忽然出手,试图控制内部空虚且无主的江夏!   中原群雄目瞪口呆,号称八骏,自有一番气度的刘表更是气急败坏,恨不能先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再把袁术这厮给大卸八块。   然而,面对袁公路几乎与奇葩的鸠占鹊巢,刘景升居然一时无能为力……襄阳门口的邓县尚有数千敌军,他都一时无力驱除,又怎么敢随意出兵去收复江夏?   于是乎,袁术仅凭当日逃离南阳时仅有的数百近卫,竟然成功控制了其人进入江夏后落脚的安陆,并在城中强征了两三千‘部队’,继续顺涢水南下穿越云梦泽,试图攻取江夏郡治西陵城!   这下子,刘表实在是不能忍了,其人虽然不敢动襄阳城内守军,却接连下令,要求江夏各县组织兵马就地防御,同时传令长沙、武陵二郡,即刻动员兵马集合于南郡南面重镇江陵城。并以部将吴巨、文聘为中郎将,其中吴巨先行入江夏,进入云梦泽西面的竟陵城组织防御,文聘则往江陵聚集兵马。   然而,此番安排后刘表却依旧难安……他不是缺乏力量,而是缺乏时间!   聚集兵马需要时间,然后大军越过云梦泽去讨伐袁术更需要时间,而与此同时,孙坚身死,北面南阳地区说不定会出什么天大的乱子,这要是兵马还在聚集中,西陵城就没了,最后演变成隔着云梦泽的长久对峙,再加上之前的大败,届时莫说会错失北面良机,就连荆州内部也会生乱的!   而就在这时,屁股上中了一箭,正在家养伤的蔡瑁,却让人抬着他进入了刘表的官寺,并趴在榻上向刘表推荐了一个人——正是九原吕布!   平心而论,刘表不是蠢货,他知道吕布对蔡瑁有救命之恩,此番必然是吕布主动求往江夏领兵,而且他对吕布这个人也非常熟悉……二人当年在洛阳北军是真正的同僚,所以和蔡瑁不同,他是极度信不过这个当世虓虎,甚至是极度警惕的。   然而,正是出于这种警惕,他反而同意了蔡瑁的请求——因为此时襄阳空虚,相比较于去江夏,他更担心吕奉先留在城内。   于是乎,刘表设宴款待吕布,二人立下君子之约,若吕布此番能入西陵城拦住袁术为祸江夏,那等荆南部队汇集,其人一定会出兵五千助吕布北上南阳赴任,最起码要将比水东岸数县以及新野、朝阳、邓县等地取下给吕温侯立足。   得此明信,吕奉先再无犹疑,其人携带加盖了刘表印信的军令,率八百骑兵直接在襄阳城西南的檀溪水道登上了伪装为商船的大舟,然后进入汉水顺流而下去了……正所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轻舟顺流而下何其迅速,不过十余日吕布这八百骑便于后世武汉地区此时只是一片沼泽地的汉江口转入长江,又行了数十里,便弃舟上岸,来到了西陵城南。   值得一提的是,袁术的部队要去西陵的话也是需要从汉江走的,而且他的路程比吕布更近,也早已经进入了长江,却居然没有在汉江口与涢水口设置防御点,反而在富饶的长江两岸沿途劫掠,补充军资,搞得吕布的商船都白白伪装了。   八百并州骑兵,此时早已经吐到腿软,所携战马也倒毙了数十头……然而,吕奉先如此神速,到底是取得了战略优势,其人带着东倒西歪的下属进入西陵城整整一日后,袁术的部队方才姗姗来迟,却望着西陵城前列阵整齐的七百骑兵和那面吕字大旗目瞪口呆。   一瞬间,向来勇于面对人生的后将军袁公路甚至有些绝望。   “要不按照阎主簿之前建议的那样,咱们回南阳吧?”当日晚间,一矢未发便收兵回到江边渡口,身侧只有两三千新兵的袁术用过蜂蜜水以后,很认真的朝自己主簿阎象征询了一下意见。   实际上,混到这份上,这位后将军身侧此时也就是寥寥几个忠臣还在,其余跟在身边无外乎是一些姬妾、子女,以及养着的一些卜者、巫医之流而已。   纪灵既死,不问阎象,还能问谁?   “此时回南阳恐怕也难吧?”坐在马扎上的阎象婉拒了侍者递来的蜂蜜水,略微为难的分析道。“当时属下劝主公回南阳,在比水东岸观望局势,是因为孙坚身死,撤军后比水东岸空虚,而襄阳、邓县相持之下反而无力干涉……彼时主公若能在比水东岸重整力量,以刘表的心思,未必就不能再支持我们占据淯水,为他屏障。可如今,一来咱们跟刘表翻了脸;二来也失了时机……天知道此时南阳是个什么情形?”   “你说的有道理。”袁术瘫坐在烛火旁的榻上,稍作思索后也是满脸无奈之意。“之前是有机会的,但如今孙坚都已经发丧十几天了,曹操和刘备早该接手颍川、汝南,然后进据南阳了,南阳那里现在是孙坚的旧部和孙刘的主力,恐怕真就没我的份了!但如今吕布抢在我之前进了西陵城,以他的战力,外加西陵城的高大,我是无论如何也夺不下来的……难道要我回安陆等死吗?”   “安陆不能回!”阎象正色答道。“一旦回到安陆,届时南不能出云梦泽,北不能归南阳,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也是。”袁术愈发无奈。“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阎象好奇看向自家主公。   “阎主簿,你说我们顺江而下,去彭泽如何?”袁术恳切相询。   “彭泽有落脚之地吗?”阎象一时不解。“彭泽属豫章,豫章太守朱皓不是之前与主公闹翻了吗?当时主公表周术为豫章太守、刘表表诸葛玄为豫章太守,俱为朱公伟引会稽兵所败,如今势穷往投,他能容我们?”   “不是去彭泽县。”袁术赶紧解释。“我如何不知道朱氏父子也是起了异心,以江东为私据……我是说,咱们去彭泽大湖中!”   阎象愈发不解。   “当日我所表的庐江太守刘勋,败给了刘备,便引众逃到了彭泽湖中,在那里逍遥……”袁术赶紧解释清楚。“你说我们去那里,去寻他为伴如何?”   阎象目瞪口呆,然后连连摇头。   “是了!”袁术恍然大悟。“刘勋如何会容我?他必然怕我去彭泽后为我所制!”   “不是这个……”   “可是阎主簿,这么一说的话,我袁公路岂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不知为何,袁术忽然有些哀伤。“这才四年啊,怎么就落到这个下场了呢?可怜我子袁耀才十四岁,两个女儿,一个刚刚及笄,一个才七岁,到时候谁给她们置办嫁妆呢?”   阎象见状也是有些感慨……不过,其人闻得最后一句,却又忽然茅塞顿开,心中生出一个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来。   “主公!”阎象犹豫许久,方才小心挪动马扎靠近袁术榻前,然后低声相对。“你听过疏不间亲四字吗?”   “主簿何意?”袁公路到底自幼在官场历练,怎么可能不知道阎象如此姿态是有了什么计策。“事到如今,何事不能直言?”   “是这样的。”阎象恳切相对。“主公,今日吕奉先列阵于城门前,数百骑兵威风凛凛,而我军不过两三千新募杂兵,若是真要作战,恐怕禁不住对方一次纵马践踏的,但其人为何没有下令冲锋,反而是坐视我们撤兵呢?而且撤兵也没有追击……”   “能有什么?”袁术摇头冷笑。“大家都是洛阳旧人,谁不知道谁啊?这吕奉先乃是个北地蛮子,并无天下大志,平时只是想往上爬而已,乱世恐怕也只是想据一片土地苟且安乐,不为人所制罢了……他今日出现在西陵城,无外乎是受刘景升所托,说不定还许了日后出兵替他取南阳的言语;而他不攻我,乃是他为长安所驱逐,手上只有八百骑,不舍得为了刘景升而损耗!再说了,我袁术怎么着也是堂堂后将军,袁氏嫡宗,既然保住了西陵城,那他再多余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就不怕为此恶了我袁氏哪个亲戚、哪个故吏?”   “这就是了。”阎象低声接口道。“吕布虽然骁勇,但也只是为人所雇佣,并非是真心为谁作战……”   “你是说去拉拢他?”袁公路眼前一亮,但旋即黯然。“我如今这个样子,身边只有区区几百匹绢而已,还是刚刚征来的,拿什么拉拢他?”   “不是说了嘛,疏不间亲!”阎象正色而对。“天下人皆知,吕奉先其实是被驱逐出长安的,妻女俱被扣在长安为人质……他左走右奔,不过是求一个立足之地不受制于人而已!正如主公所言那般,刘表能许诺给他的,不过是日后出兵南阳助他立足而已,但主公也可以劝他助你拿下江夏,然后许诺借江夏之力助他北上南阳立足!其中分别,便是要比刘表更取信于其人……而天下间还有约为婚姻能取信于人吗?他此时孤立无援,恐怕反而也在求一个可靠势力相互倚仗吧?若能与主公结亲,一立足于南阳,一立足于江夏,岂不正好能在周围大诸侯中存身?”   袁术怔了片刻,然后面露恍然:“你是说让我子袁耀与他女儿约为夫妻?”   “本该如此,但来不及了,而且如此情形若不能速速生面做成熟面条,恐怕吕奉先也是不信的。”说到此处,阎象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袁术已经山穷水尽,到底是咬牙说了出来。“主公何妨招吕布为婿?”   袁术瞪大眼睛盯着阎象,却是许久一言不发。   “主公若是觉得此策不可行,就当我没说,去彭泽就去彭泽吧!”阎象多少是要脸的。“到了如今这一步,属下反正总是不能再弃了主公的。”   “胡扯什么?!”袁术猛地一拍坐下床榻,大声相对。“这是个妙策!阎主簿,你想想,若我今日在这江边上亡了,乱世之中,我女儿能有什么好下场吗?而吕布虽然年纪大了些,却也算是个天下数得着的人物,嫁给他又何妨?你多心了!”   阎象当即语塞。   “而且吕布这人我是知道的,他这人不过是个俗人,能与我们天下仲姓结亲,恐怕心里也是乐意的……”袁术越说越振奋。“你想想,便是如今袁氏式微,可我们汝南袁氏却不能因此灭掉吧?我还有宗族在,有陈郡袁氏这样的亲戚,还有杨彪这个姐夫,有庐江周氏、下邳陈氏这样的故旧,他一个边郡武夫,只要没有吞并天下、称王称孤的野心,那在外面打生打死求得是什么?不就是自己安乐之余能跟我们这些人同列吗!依我看,此策可行!届时我在江夏,他在南阳,我有家门,他有武勇,岂不是天作之合?说不定还能等到天下有变一日呢……”   阎象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反而后悔多嘴了。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阎象如何想已经没用了,这一边,袁公路生怕夜长梦多,干脆连夜叫来随行的卜者,河内张鮍,让他入城说媒。   吕布一开始是拒绝的……他也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嘛,和袁氏结亲他当然乐意,对方的年龄他也不在乎,隔壁刘备娶的甘夫人、糜夫人年纪也不大嘛,但是一来洛阳他是有老婆的,二来此行是受了蔡瑁和刘表托付的,三来真要是做了袁公路的女婿,好像确实平白无故矮了一辈似的。   昔日洛中筵席中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再见面喊岳父大人,岂不是有点小尴尬?   张鮍一个算命的,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看到吕布神情就已经明了,当即连夜回到营中,再见袁术。   而等到第二日晚间,其人再度入城,却是干脆带上了袁术长女与几百匹绢,并将二者一起留在了吕布下榻的西陵城官寺内……可怜黄祖用了刘表百镒黄金修建的官寺,在他死后不到一月就成了吕布娶妻的新房。   建安二年七月初秋,刚刚进入下旬,孙坚尚停灵于宛城,曹操便收到了颍川乃至于南阳各处县寺送来的投效书信,正如刘备收到了汝南各城的投效一般……反正这些人理直气壮,孙文台的遗言是召集军中各路高级军官当众所言,根本就瞒不住。   然而,面对如此局势,朱治、孙贲、孙静、祖茂、吴景等孙坚旧部,却先于宛城拥立孙策袭孙坚乌程侯爵位,然后大军四出,以谋逆之罪连续逮捕南阳郡中多个县令县长……其兵锋北止颍川昆阳,彼处有李进以输粮为名驻守;东止汝南朗陵,彼处有张飞奉命讨伐黄巾贼龚都至此。   俨然,这些孙坚旧部还是有些心虚,不敢真正对上曹操与刘备的兵马。   不过这些事情暂时跟正牌南阳太守吕布并无太大关系,新婚燕尔的他刚刚助自己岳父大人袁公路取了西陵,使江夏郡内长江下游的鄂县、邾县、下雉、蕲春等富饶之地轻松落入袁、吕联军之手。   一时间,袁吕占据半个江夏,声威重振……随即,袁术又临时征兵一千堵住涢水入汉江口,并派部将张鮍领新募兵三千顺流而上占据沙羡,隔江控住云梦泽。   为何如此兵少?因为后将军是讲信誉的,他强征的新兵足足有一万,却分了五千给自己女婿吕布,让后者在西陵整编,准备即刻北上‘收复’南阳。   消息传到襄阳,刘表居然没有杀了刚刚能起床的蔡瑁,只能说堂堂八骏,端是好涵养了。   ……   “汉末徐琨者,孙坚甥也。其父真,娶坚妹孙夫人。及坚身死,其部举坚子策袭爵,而琨据南阳西十城,不归宛奔丧,策患之,乃以其弟权约琨女为妇,琨遂至。”——《世说新语》·惑溺篇 第三十一章 玉壶寒冰不受污   人作出某种选择时总会有理由的,而如果这种选择比较尴尬的时候,他可能还会给自己内心真正想法之外找一个说的过去的外在缘由。   平心而论,袁术嫁女儿这件事情其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都山穷水尽了,嫁个女儿又怎么样?而且这种事情在人心沦丧的乱世是很常见的。   历史上,隔壁孙吴大帝孙仲谋,前期为了稳固统治,娶了自己亲表哥的女儿,是为徐夫人;中期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当然也可能是为了报恩也说不定,娶了袁术的小女儿,是为袁夫人;后期为了获得政治盟友,转手将自己亲妹妹嫁给了跟自己父亲同时代的豪杰刘备,是为孙夫人。   乱世当中,求生都难,瘟疫一来死半郡人,灾荒一到易子而食,战乱一来玉石俱焚,如此环境下还想保持一些名义上的伦理道德,未免有些求全责备。   只能说,那些保持了伦理道德的更值得尊重而已。   而换到吕布那里自然也是有一大把理由的……一来大乱在即,漂泊辗转的他确实急切需要掌握一股力量,县官不如现管,而江夏就在眼前;二来孤身在外,他也确实缺乏安全感,需要一个可靠盟友;三来汝南袁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南方的关系网还是很有用的,而这个公认的名门对于吕布一个九原边郡武夫而言更是一种不可置疑的人生阶梯;四来嘛,所谓负信背义会招来祸患更是无稽,因为他这都是跟贾诩学的,君不见贾诩卖他吕布却能青云直上,而他吕布老老实实半生却只能落寞闲置,既如此,何妨仿而效之?   这么多理由,都是他跟自己小舅子魏续还有一堆旧部做解释的时候说出来的,不得不讲,还真挺有道理,最起码能说服他自己。   而与袁术破罐子破摔、吕布不停的找理由说服自己旧部不同,另外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的举动就显得理直气壮多了。   父死子继,家天下也,自古以来……有何不可?!   难道不该是曹操、刘备这种义兄尸骨未寒就来欺负孤儿寡妇的人更让人觉得可耻吗?   “哎呀,不想有一日,我曹操也成了趁火打劫的卑劣之辈了。”颍川许县,曹操引兵一万至此,刚刚入驻官寺就收到了一封言辞恳切的私信,却是向身侧同车抵达此处的荀彧,以及随行的曹仁、许褚等将摇头感慨。   此信来自于他准女婿孙策,这位新袭爵的乌程侯在信中向自己岳父兼亚父详细描述了他父亲死后三郡人心的震荡,讲述了自己一个十八岁无法获得官职的少年继承人是如何杂在父亲灵前辛苦支撑家业,讲述了三郡上下各层人士的无耻背叛,讲述了他的寡母是如何在葬礼上伤心欲绝,讲述他还在襁褓中的幼妹对外界全然不知……最后信中提出,希望亚父曹操与叔父刘备来一起为他稳定住局势,届时他原意将颍川交与亚父来处置,而汝南交给叔父刘备代为管制。   “孙公子这信……字字泣血啊,着实让人闻之感慨。”半晌之后,许县官寺堂中,荀彧读完此信,一时摇头不止。“只能说孙公子好文采了。”   “文采个屁!”曹操坐在许县大堂上,面色一肃,直接冷面开嘲。“若非这小子在我家中养了许久,我几乎也要信了他的鬼……文若不知,阿策这个货色,分明是个小疯狗一样的东西,跟他爹年轻时像极了,轻剽无畏,轻生轻死!你若说他一十八岁能杀人,乃是小瞧于他;若说他一十八岁能临阵斩将,重振其父武气,我也一点都不会疑虑的;唯独装模作样在我这里卖惨装哀……我直言吧,若真是他写的此信,那我只能说这绝不是孙文台的种!此信十之八九是朱治、黄盖、吴景那些人的代笔,他最多没反对罢了。”   荀彧不喜不怒,将书信从容放到曹操身前案上,然后稍微正色:“虽说子肖父是实情,但依属下来看,其人毕竟年幼,见识上还是远逊其父的……孙破虏见微知著,死前通透大气,哪里是他的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与一群不舍得富贵的部属能比的呢?”   “是啊!”曹孟德闻言一时黯然。“我兄文台是真的可惜了……仅凭他那份遗言便可知他已非昔日吴下一匹夫,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像公孙文琪那般渐收锋芒于内,而刚韧更盛,却不料死于小人之手!”   言至此处,曹操自己倒是一顿:“其实,若非死于小人之手,说不得也不会醒悟,只是事到如今,偶尔动念,也是当年緱氏山上共约身后事的情形,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哀伤,也就不愿思索过甚了。”   堂中随行诸多文武,皆一时沉默。   就这样,过了许久,曹操依旧枯坐不动,众人无奈,只能去看荀彧与曹仁,而荀彧却只是拢手不动,至于曹仁早就不是昔日的熊孩子了,哪里来的那个胆子?   当日无话可说,曹操也婉拒了许县县令杜袭杜子绪让出官寺的好意,转而去城门外都亭中下榻……时值秋日,天高气爽,然而曹孟德在都亭内却久久难以入睡,直到荀彧宽衣带香,孤身而至。   “文若是来劝我宽心的吗?”曹操裹着一件披风,迎着秋夜飒飒之风坐在亭舍的廊下,却是头也不抬,只是闻到香味便知荀彧至此。   荀彧拢手立于曹操身后,缓缓言道:“明公,我知道你与孙破虏情同手足,义同生死,但现在的问题是,天下大局摆在那里,若中原不能一体,何谈将来重扶汉室?而若想要维持中原一体,这汝南、颍川、南阳三郡在谁手中皆可,却独独不可在孙氏手中……还请明公多多思量,以大局为重。”   “我懂。”曹操愈发黯然。“我懂,这南阳和颍川皆入我手才是最佳的……只是文若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下大局是一回事,这私人情分又何尝不算一回事呢?而且我兄刚死,我若逼迫太甚,天下人怎么看我?会不会有英雄豪杰之士因此恶了我呢?天下事哪里是非此即彼呢?”   荀彧心中微动:“明公莫非是在忧虑刘豫州吗?”   “玄德是个英雄,是条卧淮真龙……”曹操恳切言道。“我是在忧虑他不错,但却不是忧虑他会率淮南之众抢先入南阳,而是忧虑他会恪守本分……他万一以豫州刺史的名义名正言顺占据汝南后,拿着此信便转身而退,届时我就更会被放在火上烤了。”   “属下却有别的看法。”荀彧从容而答。“若刘玄德真的是个英雄,就不会在收信后真的退走。”   “你是说他会去取南阳?”   “或许,但说不定会坐在汝南一声不吭,既不失了他的仁德之名,也不让明公为难。”   “他为何这么做?”曹操终于回过头来。   “因为他若是真英雄,就该明白什么是大局!”荀彧正色答道。“所谓英雄,一者不负天下,二者不负己心,三者自成伟业!”   “我知道了。”曹操缓缓点头,却是忽然起身。“文若自去吧,我也要歇了……”   荀彧躬身告退,而曹孟德也转身归入亭舍内,但睡到五更天蒙蒙亮的时候,其人却又忍不住翻身起床,也不带侍卫,也不叫他人,只是裹着披风哆哆嗦嗦走出位于许县城门边的都亭,其人本想借着头顶晨光往城边上的军营一行,却不料甫一出亭舍便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就信步往湖泊踱步而去。   话说,时间已经来到七月末八月初这个节点,秋收都已经开始了,若是白日光线好的时候,必然是满目山野青黄之色,让人望之忘忧,而此时曹孟德原本想看皱一池秋水,却不料来到池塘畔才发现,秋水虽在,却已经铺满青黄落叶,满塘无风自皱……曹孟德驻足于此,也是久久未动。   其实,曹操比谁都清楚,孙坚之死对于盘踞在中原腹地的孙氏政权而言,宛如泰山崩塌,而正如荀彧所言,孙坚既死,那这中原腹地谁都能占据,唯独孙氏政权没有资格继续维持。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仅仅是因为孙策才刚刚18岁,没有任何威望和羽翼,也不仅仅是因为此时还在战时,拥有荆襄6郡之力的敌人刘表就在跟前,迟早会摆脱束缚发力,更重要的一点是,孙氏政权本身太过于依赖孙坚本人了。   从内到外,皆是如此。   从内里而言,这个政权固然在表面上维持住了一个看似稳固的统治,可内里却根本禁不住动荡……他们掌握了昔日大汉帝国最腹心、最精华的一片土地,却和之前的袁术一样无法吸收这片土地的精华,与这片土地真正融为一体,所有的一切宛如没有地基的大厦。   他们政权主体人员是以孙氏家族为核心的江汉徐扬一带的游侠、江匪、豪强、老卒,或许后来还收纳了零散的本地偏门豪强人物,却没有多少本地士人系统性的参与到政权主体建设中去,能够维持势头全靠不停的对外扩张成功;   他们掌握了本地名义上所有的官职,理论上统帅一切,却没有通过屯田和对豪强的收买掌握真正控制本地民力、物力,能够让这些人战战兢兢,维持服从状态,其实全靠横行中原的孙坚及其部属的武力震慑;   他们确实拥有一支强悍而善战的军队,却是孙坚凭着个人魅力与资历统合而成,而且内里也太杂太乱,更要命的是相对于本地而言这依然是一支外来军队。   除了政权对内无法有效控制地方以外,孙坚的死亡对于从外部维系政权的打击更是简单直接……孙氏政权能够成为中原四强之一,能够和他曹操,还有刘备、陶谦这些人结成同盟,能够和公孙珣达成不战默契,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孙坚本人!   曹操和刘备的义兄是孙坚,公孙珣认可和欣赏的也是孙坚,陶谦、朱儁依仗的西面盾牌还是孙坚,刘表畏惧、吕布忌惮的同样是孙坚……其他人算什么呢?   整个孙氏政权,地盘广大、人口众多、军队强盛,却宛如空中楼阁,一开始就全然依靠孙坚个人的威望、能力、私谊、资历来维系,而此时孙坚既死,那孙氏政权的崩塌恐怕就在眼前了。   实际上,孙文台本人死前清醒的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要求子女家人扶灵往江东而去,并公开允许自己的部属投靠曹操与刘备……这是一个领袖与男人死前能为部属和家人所做的一切!   如果他的家人按照这个遗言扔下一切归乡的话,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势力会对他的家属作出多余动作,刘表恐怕都会沿途礼送,曹操、刘备、朱儁更会尽全力照顾他们;如果他的部属按照这个遗言各自投奔曹刘的话,那曹操和刘备一定会甘之如饴,双方之间将不会有一种类似于‘降将’的隔阂。   但是,孙文台常年征战在外,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才十八岁,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心思,而他的那些部属们也各不甘心……原因很简单,孙文台能够认识到局势不可挽回,但他的部属和才十八岁的孙策又怎么可能明白呢?   就算是明白,这么大的地盘,谁又能轻易舍得呢?   只不过,这天下间有些东西太过重要和宝贵,不是舍得不舍得就可以决定留在手中的……曹孟德立足于秋塘之畔,观望许久,既不知许褚早就偷偷跟来立于身后,也不觉日头渐渐东升,更不晓得无数将领、本地官员前来请谒却被荀彧、曹仁给阻拦了回去。   而日上三竿的时候,其人终于是转身归入都亭内,却又开始亲自磨墨铺纸、提笔回信给自己的好女婿兼干儿子。   这封信毫无文采可言,通篇更像是河北那边如今流行的公文宣告一般,堪称毫无余缀:   首先是哀悼兄长孙坚之死;   其次是重申孙坚遗言与自己取其旧属故地的正当性;   再次,则直言孙策不到十八岁,依照汉制没有任何理由被授以两千石以上官职,仅以爵位则无权统帅这么多的官员,也没有资格逮捕这么多朝廷命官,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暴乱之举;   再往后,更是直截了当的点出来,时值离乱之秋,孙氏政权内部既无本地士人支持,也不能有效控制本地豪强与百姓,一句话,平素殊无人心,如今反而有此失德之举,一个外来政权是不可能继续立足的;   最后,曹操干脆直言,天下皆知,他与孙坚、刘备义同兄弟,相约托付妻子,如今既然孙坚身死,孙坚的事情他与刘备不处置,谁来处置?孙坚之前担负的天下重责,他与刘备不担,谁来担?所以,他将与豫州刺史刘备一起亲自前往宛城,主持孙坚葬礼,发葬江东,并收养其妻子,还要和刘备一起,以亚父、叔父的身份为孙策妄为之事与南阳士民作出交代。   至于众口铄金,无论是孙坚之前对领地内的严苛统治引发的不仁之名,他曹操今日有取其兄家产的不悌之名,还有孙策肆意妄为引发的民怨沸腾,他曹操一力担之……因为他是孙坚的义弟,孙策的亚父,更是大汉奋武将军,孙坚不仁是他曹操没有起到规劝的责任,孙策残暴是他曹操没有教育好的责任,至于统合孙氏旧地,更是他身为大汉臣子的责任!   孙策那封不知道出自谁手、所谓卖惨割地求情之信,乃是半公开发出的,而曹操的回信干脆是以布告形式一路贴过去的……信到之处,莫说颍川,便是被孙策用武力压制住的南阳之地也干脆纷纷易帜!   孙策明明手上还有近一万机动精锐部队,却在这封布告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他的军队刚刚镇压了一个城市,逮捕了为首之人,结果马上旁边的城市就挂起了曹字大旗;然后他的军队继续往隔壁城市进发,结果刚刚离开,身后的城市就又关上了大门,又挂上了曹操的旗帜!   部队在自己的领地内得不到补给,无法进入城市屯驻,却反而屡屡遭遇到阻击与袭扰,昔日让孙坚傲立于中原的三郡密集城市,此时反而成为了他们的致命弱点。   等到八月中旬,在颍川主持完秋收工作的曹操正式进军到宛城东北重镇博望的时候,整个南阳的根子其实已经全然姓曹了。   这种场景,甚至让引兵来到南阳最南端比水地区的吕布都有些惊吓,毕竟,以吕布的出身经历和视野限制,他是很难理解这种非直观力量的,甚至因为未知而有些畏惧……因为之前公孙珣就是以一种类似的荒谬方式忽然打败了董卓!   对于那场战争的后半部分,吕布到现在为止也只能理解到贾诩背叛他献出潼关的阶段,却一直都不懂为什么后来公孙珣轻兵直入郿坞就能导致还剩下很多纸面力量的董卓忽然土崩瓦解。   蔡邕给他解释过,但吕布听不懂。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宛城昔日袁术的后将军府邸,今日的破虏将军府,灵堂之上,浑身缟素的孙策眉宇之间难掩英气,而英气之间却也难掩哀色。“那就是我这位亚父大人那封回信上写的东西都是真的,父亲大人临终有那番遗言也是早就窥破一切后的最佳处置……我们在中原本就不得人心,本就难以立足,本地士民根本不把我们当成官府来看,只是当做一群南地来的水匪而已!”   朱治、黄盖、徐琨、吴景、祖茂各自哀伤难定、气氛难名,却无言以对。   而半晌之后,倒是一旁才十一岁的孙权忍不住拽着自己兄长的衣袖出言打破沉默:“那大兄要如何?向亚父纳降吗?”   “依我看,还不如投刘豫州。”未等孙策开口,祖茂便愤愤而言。“与曹奋武相比,刘豫州就体面多了……他本是豫州刺史,将军生前也确实有分汝南之地与他的意思,而他此番也只取辖下汝南之地,然后便停在朗陵不动,反而让人觉得舒服!”   “我也觉得投刘豫州更好。”徐琨也忍不住插嘴。“之前李通曾有书信来,说刘豫州占据朗陵后,曾派使者去他那里,彼时他以为是劝他降服,举邓县向刘豫州的,这样一来南阳南部十余城便无可幸免……”   “结果呢?”孙策随口问道。   “结果刘豫州的使者反而劝他遵循臣子之道,安心守卫邓县,不要担心朗陵的家人、族人,凡事须有始有终,方为臣节。”   “这确实比曹奋武体面多了,但反过来说,也是对汝南势在必得,将李通早早视为他的人了。”裹着孝布的朱治肃容应声。“但不管体面不体面,你们想过没有……刘豫州既然早早占据了汝南,咱们也上来便许给了他汝南,他为何还在朗陵屯兵不动?之前这段时间可正是秋收时节,虽说他只动了一万兵,可如此时节,便是一万兵放回去也是有大用的……”   “我不是说了吗?”孙策不以为意道。“这只能说明亚父布告中所言俱是实言,从大局而言,南阳谁都可以占,唯独咱们没资格占,因为人心不服,而强占此处也只会让中原抵抗河北的大局出现漏洞……所以,刘叔父那里之所以驻军不动,一方面乃是他爱惜羽毛,因为我摆出抵抗姿态不愿闹出叔侄相争的局面;另一方面却是以大局为重,鼓励和支持亚父那里对南阳的吞并!换言之,你们不要想着投靠刘叔父了,他是支持我亚父的。”   言至此处,孙策稍微一顿,复又加了一句:“非只是叔父支持我亚父来取南阳,也不只是本地士民希望亚父来取,便是我曾在陈郡随从亚父许久,也知道他是一个大大的英雄,中原只有在他手上才有与北面相抗衡一二的道理。其余人等,咱们平心而论,便是刘叔父也受制于出身,先天不足!”   堂中一时再度沉寂。   隔了许久,又是年纪尚小的孙权忍耐不住:“大兄,既然天下人都要亚父来占南阳,你也觉得按道理该亚父来取,可你为什么不让给他呢?他是咱们亚父,还是你岳父,当日在陈郡他就与你说过,将来让你做大将军……”   “是啊。”黄盖终于开口,却也显得有些黯然起来。“既然少将军也觉得依道理该是曹奋武来为中原事,那何必在此不动呢?曹奋武停军在博望,俨然是等你去见他的。”   “说的好啊!”孙策牵着孙权的手,忽然回头望向堂中自己亲父棺椁,然后一声叹气。“父亲有遗言;南阳士民皆已抉择;刘叔父给足了体面;亚父更是干脆直接,表明了决心……按道理,讲大局,论人伦,谈时势,我都该举南阳降于亚父,然后依仗着父亲的余泽在亚父麾下奋战,将来说不定也能得一番大前途……”   听到此处,众人情知有异,反而各自期待或紧张起来。   “但是我为什么要讲道理?”言至此处,孙策复又回过头来,睥睨看向自己父亲的一众旧部,却已经双目通红。“我为什么要顾全大局?为什么要讲人伦时势?我父亲死了,留下我一片基业,然后因为我有一个挡不住的亚父,就要拱手奉上,难道还不许我心不能平,气不能顺,继而含愤倒行逆施吗?若人人讲道理,论大局,人人都识时务,我孙氏本该在吴郡富春江上扎着芦苇筏子卖瓜!你们也该在江南做水匪,何来在这里讲什么道理?!”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   “我受先将军大恩,少将军有什么吩咐,祖茂绝无二话……不就是一条命吗?”片刻的沉寂之后,祖茂第一个俯身称命。“若要用兵……我来做先锋!”   “用兵必败,何必用兵?”孙策苦笑道。“若没有这个亚父,我孙策与诸位倾力而为,汝南、颍川不谈,南阳未必不能稳定,但有这个亚父,便是我再不服、再不忿,也抢不过他的。”   “那少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朱治也先行俯首以示服从,然后才恳切询问。“请少将军明示,何为倒行逆施?”   “不是倒行逆施,而是顺应大义……”孙策上前扶起朱治,就在灵堂上昂然扬声言道。“我欲奉先父遗命扶灵归江东,朱将军欲随我渡江至吴郡家乡再开基业吗?朱公伟垂垂老矣,二子一个贤明一个昏悖,昏悖的执掌兵马,贤明的却偏偏不知武事,岂不正是用武之地?”   众人俱是一怔,而孙策却又继续缓缓而言:“至于南阳之地,朝廷自有正经南阳太守,且如今正在南阳境内,我欲举宛城以南归吕府君,以求自江夏归乡,不也是顺应大局的吗?说不定还能以此来请后将军替我表一个亚父大人不愿给我的两千石之位呢!而且此时此刻,也只有从江夏走,才能维持住兵马不为人所夺吧?”   朱治、祖茂、吴景、徐琨等人俱皆沉默,却心中颇为意动……中原难以立足,关键是若无孙策在中间,此番事后恐怕更难容于曹操。   既如此,何妨归乡开创基业?   “先破虏将军大恩,非一死难报。”停了片刻,众人瞩目下的黄盖也终于发声。“少将军欲走江东,我也愿意追随!”   孙策缓缓颔首。   话说,这就是孙策比之历史上要强许多的地方了,那就是孙坚在其人活着的时候就独立了起来,并且完成了本集团内部核心人员对他的个人效忠。   孙策子承父业,却不需要像历史上那般在袁术的体制内费尽心思拉拢父亲旧部了,这些核心人士,顺理成章效忠孙策反而是理所当然。   当然了,其余人就不是这样的了,一万精锐,等到江东还能剩多少那就是两回事了。但孙策决心已定,就是不服,就是不忿,就是不平,就是要自己干,又哪里会在意这些呢?   另一边,曹操枯坐博望,等了许久都等不到自己义子至此,却反而等到了后者聚集兵马、家眷,兀自率众扶灵南下,然后吕布引众五千连渡比水、淯水,逼近宛城的消息……一开始曹操还没弄清楚这两件事情的关系,只以为是孙策因为对自己有气避开了自己,然后其旧部感念孙坚旧恩,随从护送出境而已,至于吕布则被他判断为可能是趁火打劫!   但随着吕布举着南阳太守的印绶沿途兵不血刃接手淯水沿岸各处要地,并同时四处传扬后将军袁术已经表孙策为折冲校尉后,曹孟德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干儿子是真与自己赌上气了。   这个小疯狗宁可自己去野地里与其他野兽撕咬个头破血流,也不愿意服从自己从而换的些许安稳。   然而,消息确定,曹操急令出兵南下与吕布抢占宛城之余,却居然没有动怒,反而是荀彧一时难以接受。   “文若何至于此啊?”同车而行,一路向南,反而轮到曹操来安慰荀彧了。   “有些人心难料罢了!”荀彧颇为自责。“身为明公军师,我当劝明公早趋宛城的,如此算是失职。”   “你此番筹划其实已经计比张良了……颍川十七县三十城,若非你的缘故,我如何能轻易取下?便是南阳北面二十县也有你的一番功劳……”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不懂事有反复、人有顺逆的道理。”荀彧坐在车上,恳切直言。“只是不曾想天下居然有这么多不顾大局,倒行逆施之人……那孙策年方十八,还是一个少年,还与主公是如此关系,就因为不服不忿便要平白生出一番乱事,还要引兵归乡割据,可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从他?!”   曹操看了眼身侧比自己高半头的荀文若,却是微微摇头:“这番话,人人皆可说的,唯独文若与我不可说的……”   荀彧心中一怔,面上却未有表现。   “为什么这么讲?”曹操望着周围满目旷野缓缓言道。“因为你我二人本就是为了一己私心违背时势,倒行逆施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呢?那小子作出这番事情来,今日他扶灵南走,我看在他父亲棺椁的份上不做追赶,但将来真有一日对上,我难道会手软?这不恰如公孙文琪眼中的你我吗?”   “可咱们……”荀彧终于是没有忍住。   “咱们在公孙文琪眼中,何尝不是个不顾大局,以私心动乱天下之徒呢?”驷马战车颠簸向前,曹操打断对方接口言道。“而若是再加上私情,不还有一个刘玄德吗?他在文琪眼中又算是什么呢?将来刀兵相见是一定的,但可曾见公孙文琪为此大发雷霆,弄的失态难为呢?而且何止是我曹操、他刘备、你荀彧,还有孙策那个小子是倒行逆施?便是公孙文琪自己,当初在董、袁大局之下,不也是以倒行逆施的姿态夺得今日天下大势呢?”   荀彧默不作声。   “说到底,人人皆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人人也皆有自己的一份私念……既然赌上来了,不过是一命而已,又何必论什么是非呢?”曹操继续幽幽言道。“于咱们而言,只要咱们觉得咱们自己的路是对的,然后拼尽全力去争,又何必在意他人呢?唯独乱世之中不比平世,平世还可以拿经文辩一辩,乱世之中,不同流者相撞,不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罢了!”   荀彧依旧沉默。   而曹操瞥见如此,却是继续顺势提及一件事来:“文若,边让自恃身份,在兖州整日与那个崔琰还有其他一些所谓名士相聚,公开对抗我行政,反对我建立公学,使得废弃察举改为科考一事久久难为,堪称乱群至极……我以为应该杀之,否则大计难行,你以为如何?!”   荀彧一时茫然:“明公为何此时说此事?”   “你还不明白吗?”曹操幽幽一叹。“对咱们来说,阿策与边让并无不同啊。”   荀彧终于愕然。   “咱们常说奸贼祸乱天下。”曹操继续从容言道。“但实际上,以本朝来看,祸天下与乱天下,并非是同一拨人……我自己思索过文琪的言论与政策,再加上你当初在你家中与我言的那些话,还有自己的思索,也算有所得……”   “愿闻明公高见。”   “我以为,祸天下的正如文琪所言,其实正是桓灵、世族、豪强;而乱天下的则是如你所言,是袁绍、袁术、董卓,乃至于他公孙珣、我曹操,还有南面的刘备,便是刚刚搅乱了天下的孙策其实都逃不出这个罪责……但是,凡事有始有终,有因有果,若无桓灵、世族、豪强先祸天下,那天下是不会乱的;而一旦董卓、二袁这些人乱了天下,那就应该先放下其他,先平乱以定天下;至于等到天下安定,却还要再去治天下……这个次序是没法变的。以此时而言,边让、孙策都各有各的理由,或是不忿或是不服,但这种不忿不服,却恰恰是你我平天下的阻碍,你不能因为阿策是个武夫,他引发的事情会死人,就觉得他错的多一些,而边让是个名士,他只说话不杀人,便错的少一些……归根到底,治天下的人还是那些祸天下的人;而定天下的人却也是那些乱天下的人,谁比谁干净呢?”   荀彧一声长叹:“属下知道了,但请明公以仁德为念,驱除边让与崔琰,少做杀生之事。”   “善!”曹操干脆而答,却是握紧了腰中佩刀。   天意悠悠,八月最后一日,孙策扶灵进入江夏境内,而曹操也在这一日兵临宛城,但此时吕布早已经派自己本部骑兵抢先占据此城,唯独后军未至,故此被曹操一战而驱,然后双方复又交战于淯水之畔,吕布以步兵向前,骑兵绕后,大败曹操,却又顿挫于宛城坚城之下。   双方战事一时迁延不定,而就在这时,消息传到朗陵,一直在此按兵不动的刘备终于动了。   “两件事。”刘玄德召集全军,却是全副甲胄,面无表情,上来便直接吩咐道。“其一,传文张子布,告诉他,若孙策这小子顺江而下去江东……念在他父亲灵柩在军中的缘故可以沿途予以补给,但却要替我以叔父的名义公开斥责他与逆贼袁术同流合污,并沿途公开招揽其随从部属,劝那些人留在淮南,不要为乱江东!”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   “其二,即刻出兵!”刘备言简意赅。   “兄长,是要打吕布吗?”张飞精神为之一振。   “吕奉先乃是朝廷正经任命的南阳太守,攻之不名。”刘备从容答道。   “总不能打曹孟德吧?”张飞一时愕然。   “曹孟德是我义兄,兼得颍川人心,攻之不义……”   “那我们打谁?”   “叫上邓县李通,咱们跟着阿策这小疯狗的屁股,去江夏讨伐逆贼袁术!”刘备扶刀而起,昂然作答。“中原之所以祸乱不断,难道不是因为袁术这个狗贼吗?!”   ……   “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咸礼让,民无所争讼。   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   斑白不负载。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   却走马,以粪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咸爱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养有若父与兄。   犯礼法,轻重随其刑。   路无拾遗之私。   囹圄空虚,冬节不断。   人耄耋,皆得以寿终。   恩德广及草木昆虫。”——汉·曹操·《对酒歌》·建安二年春于颍川见文若 第三十二章 大江东去老诸侯   一个政治领袖,尤其是乱世之中的政治领袖,他的人生注定是分裂和矛盾的。   因为政治理想是和个人野心有冲突的,政治、道德底线与权谋、武力手段也注定会产生对立,这种情形下,一个政治领袖很可能要为了天下太平而发动战争,要为了政治理想而严刑峻法。   更遑论,他们本身也都是在摸索中前进,而且无论是个人野心还是兴复汉室,这种东西在当时来看,都是一等一的可以摆在台面上的‘人生理想’!   历史上,汉末曹操、刘备、孙坚这三个人都是如此。   首先,三人都有政治理想且都付诸于了实践,这毋庸置疑——曹操作为贴近汉室中枢的权贵子弟,他受过系统的精英贵族教育,其本人也有系统的政治理想,最起码对于儒家、道家、法家那些传统主流思想中‘圣世’的理解是有见地的;刘备也不用说,他可能没有具体的什么理论知识,但是游侠的那种扶弱抑强的朴素道德理念却始终伴随着他,他在平原治政,能让曹魏的官方士人隔了几十年还在称赞他,携民渡江携的老婆孩子都没了,照样‘以人为本’,曹孟德绝不是凭空忌惮他;即便是孙坚,其人一生短暂,但他前期为国家奋战的英姿也是不可置疑的,尤其是在讨董时期,当别人畏缩不动时他却依旧一往无前,拼尽全力去维护汉室,而且也是唯一获得了些许成果的,这些举动,任谁都难以否定他的英雄属性。   但与此同时,这三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私心野望,也都会被乱世环境所影响,更不要说还会被出身和见识所限制,而抛开这些去评价一个人,未免有些一厢情愿外加失于偏颇。   曹操的家族堪称是汉室近臣,所以他对汉室有着极强的归属感,所以他才会和荀彧搭伙,一个领着兖豫豪族,一个带着兖豫士人,宛如鱼水相逢,并试图一起兴复汉室,使天下重归那个理想中的‘人耄耋,皆得以寿终’的古典‘圣世’。   但是,他孤身向洛阳的时候关东诸侯抛弃了他;父亲死于宵小,外出作战时又被张邈、陈宫所卖;与旧友决战,被他维护的汉室中枢却都纷纷与袁绍交通;南下讨平乱世,却又被刘备和孙权终结了有生之年平定天下的最终理想……于是他开始渐渐放纵,开始称公建制,开始一意孤行,却又始终难以摆脱荀彧的阴影与他自己内心深处曾经的理想,于是哪怕手握天下十三州的九个,却始终没有迈出最后一步。   孙坚就不多言了,他死的太早,但即便如此,他也在掩埋汉室皇陵的同时试图藏匿玉玺,尽忠汉室的同时为袁术所用祸乱中原。   唯独刘备……   刘备是个游侠,讲的是一股任侠之气,但与此同时他又起了野心,这种野心不知道是他小时候看着头顶大桑树起来的,还是与公孙瓒等人在緱氏山这个天子脚下厮混时起来的,但总是确凿无疑的。   然而,野心和侠气似乎是最难平衡的一对事物了,历史上刘备一直讲侠气,于是都快五十了还只能流落新野;一朝破忌取了益州,便立即有飞龙在天之感;然后一旦因为关羽之死重归那股任侠之气,却又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人们称赞他的任侠之气,嘲讽他一朝为野心破忌为假仁假义,但偏偏忘了献出取益州之策的恰恰是一位公认的千古完人,而他重归任侠后的举动却彻底葬送了一个政治集团的政治理想。   只能说,他的道路恐怕注定是最狭窄的一条路,正如他本人恐怕是汉末群雄中最偏执的一个人?   不过回到眼前,曹孟德也好,孙文台也罢,刘玄德也成,甚至还有袁绍、吕布、刘表、刘焉、士燮、陶谦,这些所谓汉末群雄,却都不可能绕开一个本不该立于世间的辽西匹夫……他是某些人的对手,某些人的朋友,某些人的兄长,某些人的上司,某些人的下属,某些人的同僚!   他是现在的大势所在,所有人都必须在他的政治框架下维持统治,而与此同时,他又如一道铁幕一般,从西凉到东海,万里之遥,整齐落下,压得下方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而这其中,如果非要挑一个受此人影响最多最大之人的话,那便只能是涿郡游侠刘玄德了。   “回禀主公,前方涢水口已破,周泰校尉询问该当何为?”涢水之上,水陆并进,顺流而下的近万大军之中,有人乘马从岸边逆行至一大船之侧,然后也不上船,直接在岸上拱手相询。   “让他不必多停,也不必管我,一鼓做气,再顺汉江往下攻破汉江口!”刘备端坐在一艘大船之中,披甲持刀,头也不转,便兀自答道。“唯独小心一些前面的孙策,不要赶得太快,直接撞上了!”   “喏!”士卒轰然应答,却又弃了马匹,转而在河畔登上一艘小船,轻易顺流而下去了。   大军秩序井然,文武齐备,士卒士气高昂,看的船上初来乍到的李通一时愕然。   “李将军为何如此姿态?”刘备瞥见对方姿态,随口而问。“你在我兄故破虏将军麾下难道没见过这种军威吗?”   “回禀将军。”李通赶紧俯身。“非是此意,而是两位将军各有千秋,不免新奇……”言至此处,李文达微微一顿,方才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下继续言道。“孙破虏麾下将士昂扬,攻略如虎如狼,随之让人忘生忘死,跟着他总觉的什么样的敌人都能被打败;而将军麾下进退有序,文武兼备,后勤整洁,前锋勇猛,随之让人自觉万全,收到将军的命令去做事,总觉的万事妥当,什么样的敌人都不敢跟我们为敌。”   刘备不喜不怒,不过语气到底是轻松了一些:“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若以我兄文台之兵来攻我,我是胜是败呢?不过我也懂你的意思……若说我与我那位义兄之间有什么区别,那便是他本人骁勇无敌,善战无前,再加上兵马都是乡人、旧部,所以只要他本人冲起来,其余部众一定是舍生忘死随之向前的,自然是如猛虎下山,所对辟易;而我呢,我军略稍逊于他,武勇也逊于他,唯一能有所恃的,不过是礼贤下士,尽量收罗英才为我用,借他们的力量来整备一切罢了,所以才会有‘万全’之言。”   李通想起对方之前对自己的安抚,又想到如今刘备光是带在军中的人便有文如张纮、武如张飞之公认的天下名士、武将,除此之外,还有出身为匪如周泰、刘辟、龚都,出身名门如陈纪、陈群、袁涣,出身乡野土豪如自己、如陈广(陈武父亲),当然还有那个鲁肃……不论文武、出身,俱能为其所用,也是发自内心感到叹服。   于是,其人便再度俯身拱手,诚恳言道:“明公用人如此,必能成大业!”   孰料,刘备闻得此言,反而难得动容摇头:“不过学了一句‘以人为本’罢了,此生于乱世不负人便足矣……而便是说到能得人,光是我知道的便有北面两位兄长不逊于我,所以说大业不大业的,还是要看运气的!”   周围诸人闻言多有异色,而李通则依旧诚恳相对:“天下英雄何其多,大业只有一人能为,谁不要看运气呢?唯独我等乱世能逢一明主,何其难得,总是要为明公尽力而为的!”   刘备听得此言,情知对方是新降之人,多有畏惧、奉承之意,却还是于船上起身,上前扶起对方:“文达说的好,其实能够与文达你们这样的英雄豪杰之士并肩而立,再一起去争一争,不也不枉此生了吗?”   周围文武,以张纮、张飞为首,俱皆俯身称命。   秋末大江横野,滚滚波涛正盛,坐断淮南复又夺得天下第二大郡汝南的刘备亲率大军万余自朗陵翻过桐柏山,转入比水东南汇合李通,再南下进取安陆,并顺之前袁术夺西陵路线继续一路顺江南下。   而与此同时,得到传讯的张昭不敢怠慢,即刻发庐江、九江郡卒沿途守备,接应兼防御孙策之余,更是以刘备所表庐江太守吕岱引兵三千自下游向上夹攻袁术。   可怜袁术新得江夏不过才区区两月,勉强强征了一万人,还分给了女婿五千,剩余五千又有三千给了张鮍往上游沙羡防备刘表去了,如何能挡刘备?   实际上,前面被袁术表为折冲校尉的孙策经过此地时,若非担忧夹在刘备、刘表、曹操之间乃是死地,早就顺便取了江夏了,而孙策扶灵之军近万,也事实上遮蔽了刘备的进军。   于是乎,等到孙策前脚离开西陵渡口,不过两日,根本不用刘备大军到此,跟在后面的周泰便长驱直入,以三千九江悍卒一口气夺下了西陵城,生擒毫无反应的袁术!   同样感到震动的还有孙策,孙策离开西陵又往前走了区区五日,还没到蕲春呢,就在大惊失色中看到刘备的旗号从下游而来了,并收到了张昭代笔以刘备名义发来的斥责公告……而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孙策的军心开始动摇,不少低级军官纷纷就势脱离队伍投奔刘备。   无奈之下,孙策不得不改为南行北驻,也就是靠着长江南岸行军,只有缺乏补给时才到北岸去寻张昭获取补给。而即便如此,等到他最后一次在刘备势力范围补给,也就在九江历阳时,全军也只剩下五千人左右了。而他更不晓得的是,他如此南北飘忽的进军,却是使得他彻底错过了曾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的昔日发小,与他同龄的庐江周瑜。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转向江夏这边,前后十五日而已,刘备便尽取江夏,生擒袁术以及吕布新婚妻子,尽夺长江两岸富庶之地,就连手中有三千兵,驻扎在沙羡的张鮍,都在别部司马鲁肃与李通的联手之下被一战而俘。   消息传出,四面俱惊!   刘表是真吓到肝颤了,须知道,江夏对于坐拥荆州六郡的他刘荆州而言可谓是命根子一样的东西,有大江为路,此地对荆州的威胁比南阳还大,而且袁术和刘备是一回事吗?   江夏在袁术手上,刘表只是暂时失去了江夏而已,反正江夏人心是不可能从他刘景升转移到袁公路身上的,但刘备拿走了江夏,那整个荆州就真的危险了!   而吕布更是惊慌失措,其人在暂时屯兵的南就聚小城破口大骂……刘备说的好听,不打他这个正牌南阳太守,可转手打了自己岳父又算怎么回事?没了江夏为后援,比水东岸几县也事实上失去,他一个领着五千江夏兵的南阳太守还能怎么玩?!   实际上,何止是刘表、吕布,便是江南的朱氏父子也有些心慌,刘备是公认的卧淮之龙,若是这厮不往北看,回头看中了江东又如何?   他们父子三人,父亲朱儁已经渐渐病重难为,而长子朱符却是个公认的暴戾之人,朱皓有贤德之名却只是个次子,还一直在豫章驻守。   如此局面,谁能挡住气势如虹的刘备?   一瞬间,就在江夏斜对岸的朱皓干脆希望刘备能去打荆州。   而消息传到宛城,曹操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总觉的此番中原大乱,自己跟自己这位义弟相比,不免落入下风。   别看他抢了大半个南阳,理论上是此番进取最多的一位。然而刘备也不差多少啊,南阳是天下第一大郡,可汝南是天下第二大郡啊,而且江夏也是大郡!更重要的一点是,刘备全程没有任何名誉上的损失和争议,他以豫州刺史的身份、孙坚的遗言、孙策的应许接手汝南,然后又以讨伐逆贼的名义去打袁术……而他曹操呢,虽然说是坚定了信念,可到底是负上了撵走侄子的坏名声吧?   当然了,主要原因还是曹操之前实在是没想到,只有几百骑兵的吕布竟然如此善战!在这种以几千人对万把人的平原战场之上,几百精锐骑兵足以改变战局。   一瞬间,曹操几乎有从兖州调度乐进、从颍川调度李进,弄个三五万大军先整死吕布的心思了。   不然的话,他总觉的刘备还要整出天大的事情来。而这种不安全感,实在是太让人不舒服了。   不过,随着刘玄德一封信至,曹孟德干脆放弃了挣扎——他是彻底服气了!   原来,刘备公开向徐州刺史陶谦、荆州刺史刘表、奋武将军曹操、南阳太守吕布四人发出了信函,信中其人当先表明了他是奉诏讨贼,意在袁术,并无侵占荆州、夺邻人领地之意……   然后,他又正式发出邀请,想请陶谦派出使者,其余三人还有他自己直接往就在近处的南阳一行,讨论如何交还江夏于荆州;如何处置南阳的管理分歧;如何统一扫荡黄河、长江之间所谓五州盗匪、军阀,还中原百姓以安定;如何重整五州道路、哨卡,使中原商贾、士民畅通无阻;如何在荒年、灾年平价买卖粮食,输送药物,让中原百姓免遭时疫、饥荒;更重要的是,如何消除战乱,让中原百姓免遭之前长达九年的流离杀生之苦……   当然了,最后还要讨论下如何处置袁术这个逆贼!是公审,还是软禁,又或是直接砍了脑袋送往长安。   刘玄德的信中最后如此写到:   犹记我兄卫将军《讨董卓檄》所言,‘公等或家传汉爵,或地协周亲,或受命寄于爪牙,或持符临于江海。灵帝独夫,祸乱天下,不值一晒,然汉室四百年基业,忠岂忘心?’今吾等受汉命,承抚一方,不思报国安民,岂有同室操戈之理?   若诸君有意,为表寥寥诚心,回信到西陵之日,备即刻以十骑往新野,单刀赴会,以示不负!   而若有贼人不顾大局,为一己之私不止兵戈于中原,备虽无力,亦愿效我兄伐董之事,携豫州士民、淮南子弟,一往无前!   信末落款,涿郡匹夫刘备。   书至于四方,中原震动,莫说命根子被人捏住的刘表即刻动身,前后左右都失援的吕布束手不知所措,便是陶谦都在州内陈珪、糜竺、曹豹等人的规劝下,不顾年老体衰,亲自登车前往,持节在徐州逗留的光禄大夫杨彪也持节相从。   旋即,便是扬州朱儁也让自己儿子豫章太守朱皓渡江亲往南阳一行。   孙坚既死,原本岌岌可危的中原同盟却因为刘备的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而重振旗鼓,甚至更胜一筹。   “阿备长进了!”   十二月,隆冬,黄河北面的邺城已经渐渐变冷,赵忠旧宅,如今的卫将军府,已经点了地龙的大堂内,只着单衣的公孙珣看着手中从黄河南岸传来的信函,却是不由嘴角微翘,毫无半点恶人自觉。“端是好手段!”   ……   “建安二年冬,中原诸侯会盟南阳,典农校尉陈登以属吏陈矫从徐州刺史陶谦往之,谓曰:‘吾年少而为两千石,中原多有论者,南阳汇集英雄,且试闻之。’及矫归徐州,乃对曰:‘南阳议论,皆以君骄而自矜。’登曰:‘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父子(陈纪、陈群);清脩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以弱当强,忠勉汉室,吾敬曹孟德;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鞭笞天下,重整河山,吾敬公孙文琪……所敬如此,何骄之有!余子琐琐,亦焉足录哉?’”——《旧燕书》·世家第三 第三十三章 白雪纷纷落庭中(上)   “确实好手段。”堂中七八人里,坐在一侧某把太尉椅上的黑胖子董昭跟着附和了一句。“没有丝毫背信弃义之举,没有半点多余兵马损伤,却轻取汝南之地,还了结了中原长达多年的动乱,兼得四面感激,堪称尽得中原风流……不过依在下看,最重要一件事乃是咱们这位刘豫州重整并扩大了中原联盟……不过,这都是被主公你给逼得吧?若非主公在河北遥遥冷眼相对,那些中原诸侯又如何能摒弃前嫌,共图大事呢?”   公孙珣终于笑出了声,但又摇头而问其他:“算算时间,南阳会盟应该已经快结束了吧,总不能熬到过年也不决吧?”   “其实,从陶恭祖亲身赶到新野时算起,南阳会盟也就事实上结束了,其余终究只是细枝末节而已。”审配在旁随口言道。   公孙珣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话说,南阳会盟是秋末冬初提出的,但因为陶谦亲自动身前往,而他的身体也实在是禁不住颠破,不免有些缓慢,所以才一拖再拖,拖到了初冬十月下旬才真正开始,而等到十一月的此时,各路诸侯应该已经大略将事情谈妥了,实际上很多事情已经从各个渠道传了过来,公孙珣之前看的东西便是戏忠总结和复盘的一些既定事实……   不过嘛,正如审正南所言,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因为,这次会盟的真正意义绝不是什么南阳、江夏、袁术的问题,也不是放开边境联手清剿诸侯边界上的那些盗匪、小军阀的问题,而是在孙坚死后重新确立并扩大中原同盟,使中原地区真正出现一个有希望和河北对抗的军事、政治统合体。   这种大联盟,因为之前孙坚的军事冒进政策,原本唯一成功的可能性应该在于孙坚本人全灭荆州,如此才能勉强达成。但此番孙坚身死,宛如下围棋时‘自填满’一般,反而在联盟核心势力解散后留出了操作空间……于是中原诸侯混战于南阳,竟然让刘备神来一笔,突入江夏,彻底捏住了刘表、吕布的软肋,逼迫他们坐到一起,结成一个新的且更加牢固还更加具有政治号召力的同盟。   这个同盟一旦达成,将绵延五州二十六郡国,其中不乏南阳、汝南、南郡这种近乎于怪物一般的超级大郡,论人口、论兵马,中原地区的这个联盟都将不逊于、甚至要超出河北不少。   而从政治影响力上来看,中原地区从来都是后汉一朝的绝对根基,本身就有维护汉室中央的传统,与河北地区对汉室的分离和对抗色彩截然相反……完全可以说,这两者本身就有天然而绝对的政治对抗属性,甚至是对抗传统。   换言之,联盟一成,真的让各路诸侯看到了三分对抗公孙珣成功的希望,还有五分自保成功的可能性。   那么这种时候,以此而论,诸侯们的团结一心是要高于一切琐碎事务的,而表达团结一心的政治姿态再高还能高过最高统治者亲自前往参与会盟吗?所以说,当陶谦和随行的光禄大夫杨彪一起到达南阳那一刻起,剩余的事情就真的不重要了。   “将军不可大意。”田丰看着公孙珣放下信函后依旧若无其事,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会盟者皆是天下英雄,而中原民阜而物盛,一旦五州并起,届时多路齐出,全力而为,何止三十万步骑?如此随意以对,未免有失轻佻。”   公孙珣笑而欲答,不料一旁董昭抢先接口过来,直接摇头反对:“在下倒是觉得田军师有些想太多了,中原肥而河北瘦,这是天下尽知的事情,若真是以中原而决河北,当然要慎之又慎,但此番又截然不同……”   “公仁的意思不过是想说彼辈令出多门,各怀心思,终究不是一体……对不对?”审配大概是怕田丰吃了对面黑胖子的亏,所以主动插嘴将话题揽了过来。“然而,国家分裂,四海群雄并起,一旦对决便是定数十万众生死的军国大事,此番在南阳汇聚的这些豪杰,即便是分开来看,我们也应该慎之又慎……聚在一起,总不能说他们力量反而弱小了吧?”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董昭无奈辩解。   话说,自古一物降一物,公孙珣怕田丰露刺犯上,董昭这黑胖子却毫不畏惧,但对上向来强势的审配又不免落了下风。   不过,堂中也有审配天然敬服的人在。   “不是我这个居中之人和稀泥啊,我是真觉得你们两边说的都对。”果然,公孙珣眼见堂中纷争到了审配这里,却是捏着怀中佩刀趁机微笑开口,并侃侃而谈。“依我看,凡对敌论战,皆当以大略、实况两分对之,前者称庙堂战略,后者为临阵战术……而无论敌有多强,未到临战之前,于庙堂中讨论时却万万不可过于重视,更不能因为彼方的一举两动便自乱阵脚,坏了咱们的大局;而无论敌有多弱,临阵决死,都也应该仿效狮子搏兔,拼尽全力,不留反复余地!而公仁所言,其实便是说于庙堂之略上当藐视此辈;正南与元皓所言,其实乃是说临阵相决之时,必要有完全准备,十足把握……二者其实并不抵牾。”   审配和董昭齐齐起身拱手称是,田丰无奈,也只好随之起身称是。   “都坐,”公孙珣随意摆手。“如此便是我对此事的意见了……为此轻易作态反而会引起下面人心震动,所以大局不动,稳坐如山,唯独要心中有数,叫你们来也有此意,都说说吧……此次会盟,都有哪些要心里明白的?记下来,交给王羲伯归档,也好送给长安叔治与文和处,让他们也心里有数。”   堂中七八人当即正襟危坐,然后不约而同看向了左手第一位却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吕范,然而,吕范稍作沉吟后依旧没有开口。   既如此,审配便当仁不让了:“属下以为,刘表依旧可以拉拢……其人加入此次会盟,看似主动,其实不然,与其他诸侯相比其人心态也未免有些微妙。一则,乃是江夏要害之地握于刘备之手,二则乃是之前屡遭大败,损失惨重,所谓不敢不来。而从如今传来的讯息推断,吕布取邓县、新野、朝阳三县立足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了,那么以此来看,刘表对曹操、刘备二人还是心怀忌惮,不然也不至于让刚刚叛过他一次的吕奉先为身前缓冲了。”   “有些道理。”公孙珣缓缓颔首,颇为赞同。“之前贾文和去见刘表,回来后说刘表此人才德俱佳,所谓平世之三公,唯独不见事变、多疑无决,无能为也……这便是说刘表是个守户之犬,只想着经营和防守地盘,没有主动参与大局的念想,而且他也不懂那些攻城略地,图雄争霸的事情,即便是之前与孙坚相对,看似是他主动,其实是他被动防守……这一条记下来,关键时刻,此人是可以混淆视听,行缓兵之策的。”   贾逵带头,连着旁边的杨修、法正二人即刻一起动笔,一式三份同时记录。   “然后便是陶谦的身体。”审配见到公孙珣认可自己的见解,继续扬声言道。“陶恭祖此番自徐州往南阳,不过是横穿区区一个下邳、一个沛国、一个汝南罢了,竟走了近一个月,哪怕是去掉一开始的犹疑与州中讨论,也不该如此之久。而且其人往日性格刚强,行事激烈,此番却受州中公议方成此行不说,到了南阳也殊无言语见地,可见其人真的是年老体衰,英雄气短,渐渐无能了……那陶恭祖若忽然死后,徐州归属,岂不是要如今日孙坚身死一般引出乱局?”   “这倒未必……”公孙珣侧身坐在椅中,扶额若有所思。“不过徐州之变确实是必须要考量和准备的大事,徐州五郡,除了一开始有些动荡外,其实是中原腹地内少有的安定之地,稍微放宽一些,当它五十万户、三百万人口好了,外加臧霸、陈登、糜竺这些人物,说整出来一个十万步骑也不是开玩笑的。而如此大州一旦有所归属,无论是曹操还是刘备,都将如虎添翼……志才,这件事你要一万个留心,早做准备,届时一旦有变,哪怕是希望再少,也要勉力一试!”   戏忠起身拱手称是,却并未坐回,反而是趁势喊了堂中一人:“杨修,你去我公房中寻我属吏,取一份徐州的档案来!”   杨修不敢怠慢,即刻停笔,低头称是,然后便要趋步出堂,见此情状,旁边低头飞速记录的法正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何必如此?”公孙珣一开始便知道戏忠的意思,但明显有些不以为然。“杨氏子在我这里数年,既曾勤恳奉公,也曾出生入死,若以其父之为而论及于他,岂不让人心寒?再说了,杨文先之前持节出渭水的时候,本有机会带上儿子的,也知道我不会阻拦的,却反而坐视其子随我至今,俨然是兼顾了金日磾的先见之明与老牛的舔犊之情……诸位啊,杨文先为父如此良苦用心,我难道就没有几分为君宽仁的觉悟吗?”   杨修几乎落泪,即刻跪地连连叩首表态,却被有些不耐的公孙珣撵回去继续当书记员了。   “但杨文先却也不得不防!”戏忠稍作犹豫,还是勉力而言。“此人既然持节至南阳,其心便已昭然若揭,须防他勾连关中,图谋长安……”   杨修心下一酸,愈发有落泪之意,但见到对面法正在偷看自己,便又勉力装作务实模样,咬牙继续记录。   “这是自然。”公孙珣随意答道。“这件事情你与文和商量着来便可……还有什么吗?”   “还有就是曹刘之并强,中原反而无主了!”董昭稍作思索,然后提出了一个让堂中大部分人物精神为之一振的说法。“曹操如今坐拥兖州五郡、豫州三郡,南阳也几乎全占,实际为中原诸侯实力魁首,而将来一旦开战,也实际上为当先之人。但此番会盟,其人手段、声望却又稍逊刘备一筹!”   言至此处,董公仁稍稍顿挫,原来,公孙珣不知何时何故忽然扶刀起身,也不穿外氅,竟然只着单衣从堂中走过,缓步来到颇显阴沉的大堂门内,并推开大门,任由寒风从略显阴沉的堂外吹入。   董昭等了片刻,眼见着自家主公只是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扶刀立于堂门内,遥遥望着阴沉天空不语,这才起身环顾堂中之人,继续扬声言道:“而且诸位想一想,刘玄德久随主公身侧,其人用人治政,纵横捭阖皆有三分主公气度,堪称英雄;再加上手握淮南、汝南全境,外加半个沛国,实力也不能说差;更重要的是,孙坚既死,此番会盟,实际上连结刘表、陶谦、朱儁、吕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位拿下江夏,扣住南方诸侯要害,又与陶谦结亲的刘豫州……而依在下看,这便是为何中原诸侯会盟大局已定,却又迁延不散的缘故了!”   “不错!”田丰也忍不住捻须赞叹起了和自己渐渐不对付的董昭。“董冀州此言道破要害!之前中原联盟的核心乃是三强并立,所以格外稳固;而如今孙破虏既死,刘豫州与曹奋武两强并立,虽然二人俱是明智人物,皆知将军在北,不得不合纵一时,但恐怕也难免有相争之意……南阳会盟大局已定,却久久难散,如此迁延不定,必然是这二人在争这唯一盟主之位!”   “咱们或许可以行离间之策!”审配也抚椅背而言。“何妨加刘备名爵?反正一试嘛!”   此言既出,便是一直没吭声的吕范、娄圭、荀攸三人也纷纷颔首,戏忠就更不用多说了。   “试当然是可以试的。”就在堂中诸人皆以为得计之时,背对堂中诸人的公孙珣忽然开口,明显有些不以为然。“反正又不费什么功夫……加阿备一个豫州牧、安北将军;加刘表一个荆州牧、安南将军;加陶谦一个徐州牧,安东将军;再加朱儁一个交州牧,士燮一个扬州牧,这有什么?但是,尔等若以为如此便能动摇曹刘二人,却不免有些想当然了。至于曹刘二人为争盟主生隙,我只觉得有些无稽……说不定他们二人迁延至此,只是累年不见,想借机一起赏雪饮酒呢!”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而隔了半晌,倒是吕范稍作疑问:“主公何出此言?”   “无他。”公孙珣望着天空渐渐飘起的雪花,依旧头也不回,只是兀自扬声相对。“中原诸侯,看似各有千秋,天下豪杰,看似龙蛇混杂,但如今局势之下,世间敢奋臂而起,立于我身前之人,唯曹刘而已矣!这两个人又怎么会为了什么盟主而相争呢?他们眼里只有我,而南方诸侯虽多,我眼中竟也只有这二人罢了!”   堂中再度鸦雀无声。   “喝酒吗?”公孙珣忽然回头询问。“之前五月时分,玄德从淮南时往长安与家母送了许多腌渍的梅子,家母正好搬迁,为了储藏,便专门藏于酒中带到邺城来了,今日落雪,咱们何妨暂且扔下公务,以腌梅煮酒,赏雪自娱?”   众人愈发面面相觑。   雪落纷纷,却遮不住火热的人心。   南阳新野,由于盟约尚未正式订立,各路诸侯依旧没有散去,只因为此地不是他们所辖,所以众人便干脆各据城中片区亭舍以长居。而既然中原各大诸侯皆在此处,便免不了有达官贵人、名士儒家、豪侠勇士,纷纷往来城中以求自效,更遑论各路诸侯自己也有随行文士、豪杰了。   一时间,各路人马交汇,你来我往,应酬连连,觥筹交错,众人或是论及天下大势,或是谈起将来局面,或是辩论经学真义,或是干脆抱剑于门旁,高歌慷慨……反正没人在乎天冷不冷。   而这一日午后,随着十一月隆冬之雪再度降下,曹操正在自己所居亭中读书,忽然闻得许褚来报,说是刘备只带张飞一人来访,而且已到门内,慌得曹孟德赶紧从火炉旁的榻上起身,穿着木屐出迎。   “兄长在此处过得好惬意!”刘备孤身昂然直入后舍,遥遥看到对方身侧书籍尚在榻上,难得动容失笑。   曹操当即哈哈大笑,赶紧推开许褚,上前握住对方双手,一起把臂入内。   等到二人坐定,曹操自然开口相询:“我弟何至于此?”   刘备盘腿侧坐在榻上,从容缓缓言道:“今年五月时分,愚弟在江淮巡县之时,恰逢梅雨时节见梅子渐黄,又恰好遇到安利号南下买茶的商队路过,便想到长安公孙伯母乃是江淮人士,或许会念及此物,于是专门摘了许多,用盐腌渍起来,托他们送往长安,聊表孝心……公孙伯母接到梅子后正好要搬迁往邺城,便与我回信教我,告诉我梅子这东西,青黄成熟之时放于酒中,既能久存,又能让酒味鲜香!”   曹操听到梅子、茶、酒,早已经口中生津,此时听到最后,如何能忍?   但刚要起身询问,又陡然想到,信函回到淮南之时,梅子时节早就过了,哪里还有梅子酒可喝?也是一时怅然。   然而,刘备见状又忽然失笑:“愚弟当时也懊悔时节已过,然而却不曾想公孙伯母早有准备,居然让回信的商队捎上了一坛放了腌梅的好酒……说是让我等到隆冬时节,雪落纷纷之际,寻得一二知己,煮酒赏雪,畅谈过往将来,岂不美哉?!”   曹操哈哈大笑,几乎将口水都笑出来了,然后也只是一抹嘴便起身往外走去:“我就知道张益德一直不进来,必然是在外面与子孝整饬什么好东西!走走走,我这里虽然并无长物,倒也有火锅羊肉面与满院飞雪可以下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刘备同样仰头而笑,然后随曹操齐齐往前院而去。   果然,走到前院,张飞早已经和曹仁一起在院中廊下布置好了几案、火锅,一大坛带有安利号标志的酒水也已经被打开,虽然天冷,且未真正温酒,但隔着飞雪居然能闻到酒香,也是让人愈发生津。   就这样,二人同案,许褚、张飞、曹仁相陪,五人赏雪煮酒吃面含梅皆不误事,倒是难得惬意了。   而酒过数樽,眼见着身前大雪愈盛,曹操忽然放下酒樽,一时叹气。   刘备面色如常,从容询问:“大好时光,孟德兄何故如此啊?是在忧心汉室呢,还是思及故人?又或是为时事所叹?”   “皆有之!皆有之!”曹操盘腿随意坐在案后,举樽一饮而尽,又将樽中腌梅细细咀嚼一番咽下,这才感慨言道。“既忧心于汉室,又思及故人,还感叹时局人生,并着眼于未来……玄德啊,你说为何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呢?”   “生于桓灵之间,谁不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刘备依旧不见喜怒。“咱们生下来、长起来,便正看到天下一日日崩坏下去,大局一日日不好起来,如此局面,还能坐享太平不成?而咱们要做的,不就是让后世子孙能够生下来如意事多一些吗?”   “说的也是。”曹操苦笑一时。“大丈夫生于此乱世,不是咱们的错,但能不能让子孙不再生长于乱世,那便是我们的志向了。”   “那至于所思故人,莫非也正是我想的那位了?”   “这是自然,记得上次这么开怀之时,似乎还是颍川平黄巾,咱们在长社大胜,便在淇水畔大宴,我记得当时是玄德你发了利市?”   “是啊,是我走运捉了波才。”   “然后那日晚上,咱们俩,还有文台兄……还一起唱了歌,跳了舞?”   “我兄公孙文琪做的词……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孟德兄知道吗?”   “知道什么?”   “阿策那家伙,沿途依旧耿耿,走到历阳,临渡江不能返时,却于江上横槊作此歌,凡三遍,才怆然而走……若非此,我几乎以为他只是个恋栈权位地盘的混小子呢,不料多少还是有几分文台兄的英姿的!”   “若能再归彼时该多好?”念及昔日情形,曹操也是一时怆然落泪。   “归彼时有什么好呢?”刘备缓缓摇头,亲手为对方满上一杯。“归彼时便能阻灵帝加赋吗?文绕公、我师讳子干公,还有文琪兄,司马叔异公,这些人都拦不住,我们能拦住吗?若拦不住灵帝加赋,拦不住凉州俱反,咱们归彼时不也是要重来一遭吗?孟德兄总不会以为杀了董卓、救了何进,这天下就不会崩坏吧?”   曹操愈发黯然:“我如何不知天下已经病入膏肓,所言归彼时,不过是思念故人相聚之乐罢了。”   “既如此,何不举中原之众降服于邺城呢?”刘备忽然冷不丁的问了一句。“这样非但能与故人常聚,说不得还可以早见天下太平吧?”   ……   “太祖既灭袁绍,平河北,乃移镇邺城,分州设牧,属卫将军府,天下震慑……逢破虏将军孙坚死……豫州刺史刘备轻兵入江夏,擒袁术,乃明书天下,召中原诸侯会于南阳新野。九月发信,十月末诸侯皆至,然,或言曹操、刘备争为主次,或言吕布求保袁术,或言陶谦垂垂渐老,无意大事,或言刘表希冀于南阳,或言朱皓欲求兵马平孙策,凡至十一月,久久难定。一日大雪,诸侯再会,未及多言,纷争再起,光禄大夫杨彪愤然难及,乃掷所持节杖于雪中,以手指曰:‘今卫将军之心,路人皆知,天子节杖,殊同草木,吾受汉恩,持之无能,不亦可弃乎?’诸侯闻之赧然,然诸事依然难定。”——《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三十四章 白雪纷纷落庭中(下)   “既如此,何不举中原之众降服于邺城呢?”酒席之中,同席而坐的刘备忽然冷不丁的问了一句。“这样非但能与故人常聚,说不得还可以早见天下太平吧?”   曹操回头盯住了自己这位义弟玄德,见到对方目光澄澈,神色从容,也是缓缓摇头:“不甘心罢了!而且,我们曹氏世受汉恩,你让我从文琪……那将来置汉室于何处?杨文先今日上午不是说了吗?卫将军之心,路人皆知!而玄德,你自己说,兴复汉室,难道不也是大义所在吗?今日你我在此,咱们无不可言……你说,他公孙文琪或许能为一朝明君,但其子孙真就不会出桓帝、灵帝?我为汉臣,守汉节,不可以吗?难道还错了吗?”   “备颇以为然。”刘备忽然动容失笑。“其实我也不甘心,我也想兴复汉室!”   孰料,听得此言,曹操非但没有肃然之意,反而拍案大笑:“我兴复汉室是真正兴复汉室,你们这些汉室宗亲兴复汉室,怕是要将天子之位兴复到自己屁股下吧?刘焉也好,刘表也罢,今日又多一刘备……所谓‘子夏西河疑圣人之言也’!”   旁边张飞等人俱皆一滞,却又继续低头喝酒下面,只是侧耳倾听罢了。   “这倒未必。”刘备缓缓而答。“不过汉室宗亲之名多少有些说法……孟德兄晓得吗?这些年来我坐于淮南,割据州郡,心中其实常常不安,总觉的天下人皆可以汉室之名与我兄公孙文琪而争,独我不可与之对决,因为所谓汉室大义,于我其实算是私,而若以私论,我又有什么资格为私利而与我兄相争呢?我平生第一件锦衣,第一匹坐骑,都是他让韩义公给我送去的,按照道理来说,他要我的性命,我这个做弟弟的都该为之赴死才对。”   “但你还是不甘!”曹操依旧嗤笑拍案而对。“对否?”   “我少年时见家门前有桑树如伞盖,又以刘氏宗亲为人嘲讽,便早早生出为天下事的野心,当然不甘……可我自束发起,便又遇到了我兄公孙文琪,为其人恩德所缚,挣扎多年,却始终难以放下……”   “玄德到底想说什么,如女子一般在这里找闺中密友表心意吗?”   “我只是想问一问孟德兄,要怎么做才可以理直气壮的让我提十万步骑与我兄对决于沙场,了一了这份不甘呢?”   “没有法子。”曹操陡然摇头。“你这辈子都只能是卫将军之弟……”   “说的好。”刘备坦然答道。“我这辈子都是卫将军之弟,但孟德兄,也正是因此,我才渐渐恍然,若我能为我兄展其志,或许可以坦然一二……”   “什么志?他的志向不是……路人皆知吗?”   “若如此,你便小瞧他了。”   “你是说新政?”曹操举樽再饮。   “我自束发随我兄长,多有浸润,我信他是真想为了这天下寻一个出路的,我也是真觉得,他的那些话都有道理,汉室颓废,首在豪强兼并土地,世族垄断官位,然后才是权贵堕落无耻……这些我都亲眼所见……听说孟德兄在兖豫度田、科举,皆受挫于内?”   “然也。”   “能继续为之吗?”   “能!”曹操斩钉截铁。“若不能,则何谈匡扶汉室?!匡扶回昔日桓灵之汉室吗?!”   “我想也是……其实,若文琪兄、你、我并行新政,值此天下丧乱之时,又有谁可以反抗呢?”   “这便是你的意思了?”曹操盯着依旧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恍然大悟。“你觉得若能使天下尽行新政,则便是与公孙文琪对决于沙场也无妨?因为无论你二人谁胜谁负,其人之政却能久存?”   “孟德兄说对了一半!”刘备终于大笑。“即便如此,我也无颜与之相对啊……但若如此,我或许可以在后方助孟德兄与我文琪兄对决于沙场,万一得胜,再与孟德兄决一死战!请孟德兄放心,你我之间虽然不如我与我兄公孙文琪之间那般紧密,但毕竟是相约托付过妻子的……你死后,你妻子备自养之!”   曹操怔了半晌,却是举樽与刘备一起哈哈大笑,笑的眼泪迸出,笑的手中酒水洒出酒樽,淋在火锅之上,冒出青烟,笑的旁边三人目瞪口呆,却又俱无言语。   “我也不知道,玄德贤弟这是看得起我呢,还是看不起我。”曹操笑了许久方才止住岔气的趋势,复又连连摇头。“你在此蹉跎许久,放任吕布、刘表、杨彪那些人在那里争吵,始终不愿定下最后事宜,难道就是在下这个决心吗?”   “然也,我花了许久功夫,仔细观察中原诸侯,可看来看去才发现,只有孟德兄可为此事!”刘备收起笑意,正色而对。“所以今日终于下定决心!”   “中原诸侯,俱为一时之选,如何独独高看我曹操一眼呢?”   “因为此事须真英雄方能为之……”刘备坦然答道。“变革新政,统揽中原,最后再与我兄公孙文琪决胜沙场……非真英雄怎么可能担此任呢?”   “陶徐州,你那表姑父不是英雄吗?”曹操也猛地收敛笑意,却又从酒樽中取出一个腌梅子来咀嚼不断。   “我家夫人的那位姑父若是年轻十岁,却也称得上是半英雄,唯独垂垂老朽,志气渐失,英雄气短,已经不算英雄了!”刘备面色平常,缓缓作答。   “孙策那小子呢?”曹操继续睥睨询问。“你不是说他在江上横槊做歌,颇有文台兄遗风吗?”   “孟德兄何必玩笑,莫说阿策小子,便是咱们文台兄复生,只是用武,不知为政,也只是半英雄而已。”刘备干脆答道。   曹操斟酒再问:“刘景升坐拥六郡,虽一时受挫,犹然实力最盛,虎踞荆州,且为天下名士,号称八俊,文武并用,在你这里也不算英雄吗?”   刘备接酒而答:“我近日当面仔细观察,其人虽称一时之选,却只是平世三公之才,于乱世只是一犬,何谈英雄?”   “说起乱世用武,有一人就在这城内,刚刚以五千新卒将我打得落花流水,岂不算英雄了?”曹操随手指向外面。   “吕布匹夫之雄也,登堂入室都不可称,我等留之,不过是安刘荆州心而已,何谈英雄?”刘备干脆面露鄙夷。“而且当此大局之下,不思其他,只是整日与杨文先一起索要其岳父一家,端是可笑!要我说,便与他好了,看他以三县之地能不能养得起他那岳父!”   “那如刘焉、士燮、朱儁、二袁、杨彪,就更不必说了?”   “自然如此。”   “如此说来……”曹操再度失笑,以手指向自己。“所谓天下英雄……”   “所谓当今天下英雄,首推一辽西匹夫,持霸王断刃坐于河北,建新履政,文武并用,自成体统!”刘备打断对方,以手举樽指北而言,却又顺势将酒水倒于案前雪地之上,以作遥敬,然后方才掷出酒樽,扭头以手点身前曹操与自己而言。“其人之下,又有中原一南一北两匹夫不自量力,欲以一己之私而争为天下事,可勉强称英雄!”   曹操怔怔无言半晌,却是再度仰头大笑,笑罢之后,方才昂然对道:“能与玄德并列于那辽西匹夫之下,操不虚此生也!明日便召集诸侯,请玄德推操为盟主,唯独操力弱,须借你这匹夫之力才敢去与北面辽西匹夫堂而皇之,争上一争!”   言罢,二人齐笑,却是再无隔阂,旋即议定……归江夏于刘表;许吕布三县之地以作缓冲;准袁术软禁于新野,不得出城;让杨彪西归长安,联络刘虞等人;警告孙策,不许夺朱皓豫章之地……区区数语,定下数月难决的中原大局,便复又饮酒至傍晚方才尽兴而回。   天色渐暗,邺城卫将军府后院,同样饮酒尽兴的公孙珣却正披一白色貂氅,一手一个,牵着自己长女公孙离、次女公孙臻踱步于雪地之上,而身侧却又有一位身披黑氅的卫将军府长史随从而行。   庞德引着贾逵、孟达、杨修等义从,只能远远跟在身后。   “子衡今日似乎颇有言语要说,只是我忽然提议喝酒,这才就此打住?”公孙珣带着三分醉意,随口而问。   “瞒不过主公……”   “何事啊?”公孙珣干脆询问。“能让你避而不谈南阳结盟一事,想来这件事或许非同小可。”   “说是非同小可或许未必,但也不能说是小事……是个隐患,且似乎避无可避。”事到如今,吕范倒也没有遮掩的意图了。   “说来。”公孙珣同样干脆至极。   而此时,二人已经来到后院门前,而见到父亲与吕范说话,公孙离抢先一步上前为二人打开后门。然而其人开门后,见到傍晚时分,门外积雪洁白一片,光洁照人,却居然不顾只是随父亲送人至此,直接回头拽住自己妹妹,一起跳出后门在雪地里踩踏起来……身后几名义从立即跟着涌出门去,和门外墙上小堡内值勤的义从一起远远兜住了这两位真正意义上的天下前二女公子。   吕范见到如此,心下一动,继续踱步向前,边行边言道:“不瞒主公,这件事其实是广阳枣太守首先察觉的,然后通过幽州那里上奏了过来……乃是说徭役一事。”   公孙珣面色如常,随其人缓步走出了后院,然后顺势往吕范家中方向而去,至于公孙离与公孙臻姐妹二人眼见如此,也是跟着折返过来。   当然,姐妹俩一个十二,一个十岁,不免童心大作,屡屡于雪地上左右徘徊,只能说到底算是随行一起。   “是这样的。”吕范继续解释道。“之前未解散军屯、民屯时,屯民自由都被限制,所谓徭役也自然根本不必多想,凡事招呼屯民去为便是了。但是如今幽州屯田解散,均田至户,咱们新政中又没有徭役上的变更,那依靠秦汉律例,徭役自然就又要回来了……这倒也无妨,只是既然有为了防止豪强兼并躲避口算的摊丁入亩,那这同样基于人口的徭役又该如何呢?”   公孙珣依旧面色如常。   “君侯已经知道此事了?”吕范一时苦笑。   “自然,枣祗是我极为看重的人才,偏偏勤勤恳恳,不懂钻营,所以我得护着他,便特许他如两品州牧、将军一般,奏折一式两份,一份走公至你与审正南、娄子伯等人处,一份直达我手中。”公孙珣坦然言道。“而此事我非但早已经知晓,还与家母细细讨论过了……子衡,其实这就是革新的难处所在了……你以为你改革了,立了新政了,但其实往后走,新政却总会遇到新问题,这时候无外乎是向前继续改、彻底改,或者废弃新政退回去!不然呢,还能将就着吗?”   吕范也是捻须摇头:“换言之,主公这就是下定决心,要将徭役也同样摊丁入亩了?”   “不错!”   “但这样还是有隐忧,君侯应该也知道了。”   “自然。”公孙珣叹气道。“口算历来都是铜钱,一人一年十几个钱,算到田亩之中不过是钱粮两个基本常物之间的置换,所以丝毫不觉。而徭役却又复杂的多……舂米、筑城、放牧、耕织,想要摊丁入亩,其实还有一个杂事杂物归于钱的过程!而小民百姓只产粮食,本就缺钱,一旦所交之钱变多,那谁来负责粮食、杂物与钱币的这个置换,便是个天大问题……归于民间,最终恐怕又要成为豪强以高利控制百姓的手段,归于底层官吏,也有些过于权重,单独设吏员,也会增加百姓负担!枣祗能发现这个事情,我母亲称赞他是真正的实干良吏,我也颇以为然!”   “但总是要做的……这件事情躲不掉。”吕范接口言道。“主公与老夫人之间可曾讨论出结果?”   “无外乎是两条。”公孙珣蹙眉言道。“一个是改革币制,以安利号昔日在军中所行的那些粮券、布券为例,推广到民间……但这件事情,便是母亲也有些心虚,生怕整不好。而且,便是整好了,安利号那边也有两难之说,一来若是如少府般收为直属,不免将来直接插手干涉,一时恣意滥发券币,使币政大乱;二来若不收入直辖,却又担心它尾大不掉,持此事自立,将来投鼠忌器,反而失控!”   “那另外一个法子呢?”吕范想了半日,却不好插嘴事关公孙珣母子关系的安利号之事,只能避而不谈。   “另外一个法子便是一种说不上是缓兵之策还是真正根除之策了。”公孙珣摊手道。“以道理来说,只要天下金银铜都充足,五铢钱与金银之物流通广泛,那杂事杂货还有粮食去换钱便无须想太多了,随意换嘛……”   “可金银铜这种东西是可以一直充足的吗?”吕范茫然不解。“一旦太平,不是就会陪葬、铸器吗?”   “所以家母说了,就要找矿,自三韩往东渡海不过四百里便有四个大岛……据说岛上有方便开采的金银铜,其中一座银山号称‘石见’,石中目视可见银矿,还有一座岛,中间有个什么火山,边上运都运不完的硫磺……”   吕范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知道。”公孙珣连连点头。“这件事情摆出来以后,我也心虚,家母也心虚……偏偏另一边,经此战乱,人口大大减少之余,达官贵人坟茔被掘,豪强富户储藏被劫,所以此时并不会出现钱荒。而这件事情,是所谓注定会成大问题,但或许你我皆死了,也未必就能显出来的东西,所以又不免有些逃避之意。”   言至此处,公孙珣立定与雪地之上,一时感叹:“其实说到底,谁也不知道将来子孙如何,若非担忧身后事无人可继,担忧人亡而政息,你我又何必为这些多想呢?大冬天的,抱着孩子喝酒,顺便给亲旧写信说一说今日之瑞雪,岂不是一桩美事?”   吕范也是一时感叹不已,便要说话:“说起孩子……”   “说起孩子……阿离与阿臻呢?”公孙珣忽然酒醒。   “回禀君候!”贾逵赶紧上前。“两位女公子刚刚从大学后门处经过,看到里面满院大片白雪,忍不住跑进去玩了。”   公孙珣将大学定址于自己所居的赵忠旧宅后面,二者的后门隔着一条街斜对着,相距不过数百步……此时已经走过。   而闻得此言,公孙珣也是无奈,只能快步转回,唯独吕范宅邸正在大学正门的街对面,倒也可以穿过大学归去,所以也无人以为意。   二人进入大学宽阔后门,很快便寻得两位早已经玩疯了的女孩,匆匆招来身边,却又准备穿过大学,往前门而去。   虽然已经日落,但此时白雪映照生光,而大学中又是邺城内难得宽阔之地,两个女孩又正是调皮年纪,何曾见过如此景象?跟在父亲身侧之余也是兴奋至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闹个不停……不过,二人随父亲转过弯来,来到一处地方前,却不由噤声。   原来,此处乃是大学中的藏书阁,多年的规矩,藏书阁畔噤声低语、日夜防火,两个丫头早在昌平便熟知这个规矩了。   一群人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很快便要越过高大的藏书楼,但将要走过之时,吕范忽然惊疑出声。   公孙珣循声而望,也是怔住,原来藏书楼下底层大堂中竟然还有一人!再细细看去,只见此人居然是捧着一本书,侧身坐在门槛上,背身朝外,俨然是堂中禁止灯火,偏偏又舍不得离开,便干脆映照着堂外之雪,借光而读。   唯独天气太冷,却又不免畏缩,所以才会如此姿态倚在门内。   公孙珣与吕范面面相觑……二人情知自己此行是误闯入的,所以此人也绝非是装模作样,便忍不住一起缓步上前。   而走到跟前以后,二人却又不禁失笑,因为此人虽然远远看起来是个束发读书的少年,但近前观察才发现其人身形尚未长成,不过是个头天生高挑罢了……观其年龄,应该只有十三四岁,头上所束之发显得非常勉强。   当然,终究是好学之人,而且绝对是美谈,既然见到,总要有所奖赏的。   “见过卫将军!”刚要开口,这少年便已经察觉到了来人,然后即刻起身,收起手中版印《管子》,躬身拱手行礼,满口青徐口音,以少年年龄来看,倒也算是从容了。   “小子见过我?”公孙珣一时愕然。   “之前未曾见过卫将军真容。”少年随即言道。“唯独卫将军怀中断刃太过显眼,再加上周边义从,那此时于此地,还能是谁?”   公孙珣哑然失笑,双手将两个从身后好奇探出头的丫头给推了回去,然后继续询问:“如何在此处看书?我记得考中的大学生皆有禄米,城外还有宿舍,而且也能借书带离藏书阁的吧?”   “回禀卫将军,小子随兄长来得晚,错过了秋后招生。”少年抬起头来不慌不忙坦诚答道。“只是本地藏书阁的老师素来优待我等蹭书少年,故意每日晚饭后才来此处收拾局面,这才忍不住在此多待了一阵。”   “原来如此……怪不得看你衣衫并不简陋,却在此映雪读书。”吕范也是大感兴趣。“原来是怕耽搁管理图书的魏公,不敢离去……你兄长呢?”   “回禀这位贵人。”少年依旧不慌不忙。“我家中是琅琊人,四年前家父以郡丞身份病逝于泰山,结果正逢青徐黄巾动乱,隔断交通,便只能在泰山郡中安葬、守孝,后来也一直在泰山……直到卫将军取青州,镇东将军秋后清理泰山贼寇,这才得以至此。不过,临到此地,错过招生之余居然见到几位淮南人士,听到了族叔讯息,说是小子族叔就任豫章太守不成,便向刘荆州告假归琅琊,俨然是河北、中原安定后,听到了先父消息,专门来寻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兄长不敢怠慢,便匆匆将我们安顿在城中一处友人宅中,独自南下去迎我族叔了。”   “亏你如此有条理,”吕范愈发称赞道,却又扭头看向了公孙珣。“主公,看来将来的事情,说不定也是可以不必太过担忧的……”   公孙珣闻言失笑,便干脆揭开身上白色貂氅,直接给这个身形偏长的少年披上:“如此,便先下一礼,以作‘将来’预订好了……未曾闻映雪读书少年郎的姓名!”   “琅琊诸葛亮,家兄诸葛瑾!”少年一手拿书,一手赶紧按住正要滑落的大氅,却又赶紧俯身报名,狼狈之象引得公孙珣身后两个女孩齐齐偷笑。   “原来如此。”公孙珣不由拊掌再笑。“好名字!且努力读书,正如子衡所言,有你这样的少年郎,将来的事情将来之人未必不可为啊!”   ……   “汉末,术既为刘备所擒,欲杀之匣其首至长安,唯以中原合盟,其婿吕布、姊夫杨彪二人求情甚笃,乃束于吕布处幽囚。布,袁术婿也,待之尽善,然布地狭,只新野、朝阳、邓三县,兼为曹操、刘表所制,不能为民事,城中无多余。术既归至新野,问厨下欲得鹿肉,只豚脏。时隆冬,闻曹刘饮青梅酒,又欲得青梅酒,又无。术坐榻上,叹息良久,乃大箢曰:‘袁术至于此乎!’几欲死,为女所止。后数日,终食豚脏如常。”——《世说新语》·忿狷篇   诗曰:   平生曾对汉诸侯,胜败强弱不自由。   裂地鼓鼙军号急,连天烽火阵云秋。   砍毛淬剑虽无数,歃血为盟不能终。   谁为今朝奉明主,使君司户在幽州。   落日青山旧恩在,大河东注不还流。   若为长得盛夏存,时上高层望旧楼。   战罢玉龙三百万,相逢一问泯恩仇。   已老始知书作崇,古木新藤正一丘。   大江东去千堆雪,坐断淮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一生道尽将来事,生子何须问风流? 第十五卷 第一章 何敢自矜医国手   建安五年,四月初夏,南阳、汝南、江夏三郡交界处的汝南朗陵城西十五里处,因为地处要道而形成的一处天然乡间市集聚点外,数量多达万计的一支严整大军正在官道上行进……旗帜罗列、铁甲耀眼,刀枪弓矢无一不足。   为此,市集中聚集围观之人何止成千上百,其中有人惊愕,有人好奇,但绝大多数人却是警惕与畏惧。   这种情绪跟阵营无关,实际上绝大多数朗陵本地百姓对于自己头顶上的安北将军、豫州牧刘备都是心存感激与认可的,也就是从刘备占据此地后他们才得以渐渐恢复生产,而且此次也早早就得到乡亭传来的命令,说是有刘豫州的大军要从此处经过,须稍作避让。   然而,明白归明白,可除了刚刚出生的稚童外,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漫长的战争动乱时期,也都知道战乱背后的残酷与绝望。一句不怕,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吗?   “这才几年?”眼见着最后一波多达千余众的精锐甲士簇拥着数名志气昂扬的军官、佐吏马不停蹄,直接越过这个聚点,兀自行军向西,市集中人松了一口气之余却不免议论纷纷。“难道又要打仗?”   “三年不到,也就是两年半。”有人掰着手指一口咬定。“建安二年之前一直都打仗,建安二年当年干脆就是在咱们这里打了一整年,西面淯水、比水当时都是红的……建安三年一次秋收没人抢,建安四年一次秋收没人抢,今年原本想着能再来一年,那就算三年安稳秋收了,结果现在又要打仗……”   “也说不定是真要打仗。”又有人忍不住插嘴道。“不是说咱们刘将军跟周围的将军、州牧都结盟了吗?”   “不打仗调兵干啥?”此言立即引起一阵呵斥。   “结盟了又怎么样,那些吃肉人的话能信吗?”   “你没看见这么多穿铁甲的精兵吗?不去打仗还能是去接亲戚?”   “管着南阳和北面陈郡那个姓曹的,听说还是咱们刘将军的义兄呢……”此人一时被围攻,却愤愤不平,不愿松口,当即就找了一个理由。   “义兄又如何?”旁边有人面带嘲讽却又压低声音言道。“我之前听过路的客商说过,那个姓曹的,跟之前咱们这里那个孙将军也是义兄弟,结果孙将军一死,南阳就被他抢走了,连侄子都撵回江东老家了……我还听说,这个姓曹的,对自己父亲不孝,不许自己亲父入家门!”   “你可胡扯吧!”被围攻那人当即鄙夷了回去。“要是这样,咱们刘将军还跟他结义?!”   此言登时让周围人语塞。   “你们不必担心。”就在这时,一名坐在市中茶肆内躲避刚才大军行进的年轻士子终于听不下去了,半是纠正半是抚慰道。“刘豫州这次出兵自然是要打仗,但却不是与曹奋武作战,而是按照两年半前的盟约,往江南去援助豫章太守朱皓,而朱皓那里的情形也有些特殊,也未必就能真打起来……只是因为刚刚那几位将军、司马平素驻扎于汝南西段,从刘荆州所领江夏转入大江之上更快一些,这才从此处经过而已。”   众人半懂不懂。   士子见状不由扶着腰中长剑失笑:“一句话,这次出兵不一定真打仗,便是打仗了也断然不会波及到此处!”   这下子,茶肆周围围观的亭舍中人当即释然,那茶肆主人更是嚷嚷着要与这位士子多送一壶茶。   听到这里,士子不由再笑:“虽说不会波及,可一旦长江封锁,你这茶便少不得要运不来了,将来茶水可是能涨价的,我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那茶肆主人也不在意,只是一边为这人泡茶一边随口而答:“小先生说的哪里话?往年兵乱,常年连盐都买不到,一旦打得时间久了,必然还有兵和贼一起来抢掠,十户中还要有两三户人家被饿死、打死,还有人跟着去做贼当兵,结果一去不回,如今只是南方茶货断绝一时而已,谁又在乎呢?而小先生一句话能让我们安下心来,不用担惊受怕到睡不着,也不用一时惊吓过度携带妻子往山中躲避,一壶茶又算什么呢……你且慢慢用,我还要去告诉市集那头我亲姊夫家,是去长江打仗,不必担忧,有什么事唤我家这个半大小子便可。”   这士子微微颔首,反而觉得自己的玩笑有些轻佻了,便当即坦然受了对方一壶茶,然后继续在茶肆前的荫凉下啃饼吃茶。   不过,就在其人就着茶水细嚼慢咽完毕,复又取第二壶茶准备慢慢享用,避开午后阳光再赶路之时,坐在茶肆中的另一拨客人却又主动唤他过去并桌闲谈。   其实,这年轻士子早就注意到茶肆内另外一行人的古怪了……这拨人中为首的一位,年纪约有五旬,花白头发却面色红润,衣着什么的也比自己要华贵,而且前呼后拥,照理说应该是个层次较高的士人。   然而,此人随行诸多之余,居然还带着许多箱笼,里面瓶瓶罐罐、金属陶器干湿俱全,又有点像商贾。   这还不算,明明是士人,可之前见到兵乱,这一行人居然和这里的百姓一样茫然惊慌,丝毫不知道江南的乱子,更是让人生疑。   而此时,对方邀请他过去,果然也是问及了战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战事不就是这回事吗?”对上几句话,虽然那五旬老者没说话,但其随从几名士人却俱是中原各处有名有姓有来历的士人,明显不是什么来历不明之徒,年轻的佩剑士子便干脆了许多。   “两载前破虏将军之子孙策扶灵南下,从丹阳转到吴郡家乡富春,沿途趁势攻取割据了震泽(太湖)以西的不少地盘,彼时朱儁便已经身体不行,无法应对。不过好在南阳会盟成功,孙策也投鼠忌器,所以便以麾下首席朱治为中人,拿昔日孙朱两家的交情说事,又让刘豫州作保,与朱氏达成和睦……彼时双方议定,孙策全取吴郡,朱氏则据有豫章、会稽两郡,而丹阳太守周尚本就是庐江人,家族俱在刘豫州治下,便干脆附了刘豫州。   而如今两载已过,孙策去年便加冠,表字伯符,自表为破虏将军,立足稳固之余自然想有所进取。正所谓此长彼消,交州牧朱儁却是去年身亡,一死皆休,二子一据会稽,一据豫章,其中占据会稽的朱符偏偏又是出了名的贪鄙粗暴,会稽人皆不能服,所以今年春日的时候,便轻易为孙伯符所败。”   “在下懂了。”那为首的五旬老者一直没开口,负责交流的乃是其下一名出身广陵的三旬之人,唤做吴普,此时即刻醒悟。“这必然是那孙策贪心不足,取了会稽还想取豫章,乃至于丹阳,刘豫州虽然心思都在中原这边,但为了大局无论如何都要去教训一下自己这个侄子的……”   “吴君通透。”年轻士子立即颔首。   “可叹这天下为何总有打不完的仗呢?”听到这里,那为首五旬老者也终于捻须而叹。“天下安生一些不好吗?须知医人容易医世难,战乱一起,死伤无数,又何止战场上的伤亡呢?正如刚才那群本地百姓所言,好不容易平安度过两次秋收而已……”而言至此处,这老者却又觉得古怪。“老夫活了这么久,太平三十年的年景见过,战乱十年不断也见过,如今竟也不知道这两载无战事到底算是确实难得呢,还是算不值一提了?”   “小子颍川徐庶,字元直,见过长者……”见到此人终于开口,等到对方说完话,徐庶赶紧起身问候。   “徐元直是吧?”老者稍显不耐,似乎根本不愿意通姓名。“且坐,我看你是个有见识的,我们这些人却又对此多有不通,这才唤你过来……我问问你,这战事何时能平?此番寿春事了,我还想去江东走一走呢。”   “是……”徐庶扶剑坐回长凳之上,稍作思索,却又苦笑。“若只是论这一战,我以为绝不会耽误长者南行的,因为孙伯符虽然进取如火,却绝不可能是刘豫州的对手,只怕稍一碰撞,吃些亏,其人便只能干脆撤回吴郡、会稽去了。但在下却并不建议长者一行人去江东……”   “这是为何?”对面一众人面面相觑后,那吴普顺势发问。   “因为孙伯符这人绝不会满足于两郡之地的,即便是刘豫州兵强于他、势大于他、将优于他,他也只会忍耐一时,等到中原一乱,刘豫州无暇顾及身后之时,其人说不定便会毁约动武,而到时候往哪里打,打何处就都不好说了。”徐庶坦诚恳切相对。“而中原大乱在即,刘豫州无暇南顾也在不久……尊驾一行人,能避一避江东总是没错的,不是说能不能避兵祸的事情,而是要忧虑到时候能不能平安回来。”   “明白了。”吴普稍作思索,微微颔首,却又忍不住低声询问。“可中原如何能乱?曹奋武和刘豫州之间总是不会动手的吧?刘荆州、陶徐州也都不像是擅起战乱之人吧?”   “在下这么说吧。”徐庶稍作措辞后恳切言道。“这个事情跟刘豫州、曹奋武,乃至于刘荆州、陶徐州都无关,正如足下所言他们应该都不会有主动动手的意思……但天下将有变,而有变必生乱,偏偏中原不比河北,乃是各路诸侯会盟的结果,并非一体,所以这乱子必然会波及中原。”   “什么变?”吴普愈发疑惑,那老者也蹙眉不止。   “天子束发读书了。”徐庶有些尴尬的回答道。“天子去年便该束发的,彼时便有人建议给天子选纳后宫,结果被卫将军用什么虚岁实岁糊弄了一年,而今年四月,正是天子十六岁生辰,无论如何,无论怎么算,也都该束发读书、选派讲臣、设置后宫了……卫将军也不可能再糊弄下去。”   “我隐约明白一点,但还是不懂。”吴普也在茶肆之中,恳切低声相询。“还请元直看在我愚钝的份上,直接一些。”   “我这么说吧。”徐庶忽然苦笑。“之前多年,天下动荡,各路将军、州牧、刺史、太守割据州县,征战不停,以至于战乱连年,想要休战剿匪都要会盟……一件件一桩桩,好像不争不战就活不下去一般,那请问他们为何要争,争的又是什么?须知道,他们的职务太平年间也有,彼时为何又不争?彼时可须会盟才能联手去剿匪?”   吴普等人愈发茫然。   “因为彼时有朝廷约束啊!”徐庶也不卖关子,而是直接点破了关键。“朝廷是有权的,汉室是有威德的,大家本来就是一体……但汉室渐渐颓废,中枢更是无力,那属于中枢和汉室的权威便自然下落了,这些人争的便是这汉室丢下的权与威罢了!偏偏大家往日都是同僚,谁又不能服谁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便只好刀兵相见,一决高下。这其中,卫将军抢占得最多,所以他是卫将军,而刘豫州、曹奋武这些人不如他,便只能凑在一起与他抗衡。”   茶肆中这行人不由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有所醒悟,还是想到了什么。   “而如今天子到了十六岁,他毕竟是天下公认的汉室天子,所以必然要顺理成章收回部分汉室权威……”言至此处,徐庶不由苦笑。“可是威权早就被下面分抢光了,谁又愿意交还呢?而若不交还,汉室四百年威仪到底是有一些的,人心便要不服,而不服就会生乱!中枢一旦生乱,必然会波及诸侯,整个天下都会为此震荡的。届时必然烽烟再起。至于为什么说是中原生乱,不是因为天子要收中原诸侯的权威,而是说大势之下无人能免,而中原与河北相比到底是几家人合力维持的局面,届时无论是先发制人还是被动等待,恐怕都会第一个撑不住劲的。”   “倒也算是一种说法了。”老者终于再度开口。“天下道理都是相通的,你把权威实化为水粮一般的实物,倒是别开生面,且通俗易懂。”   “长者谬赞了。”徐庶再度起身行礼。“敢问长者……”   “不必如此多礼,老夫不耐烦这个。”老者随手示意道。“老夫沛国谯县华佗,字元化,一心只在医术,不想做官,所以什么都不讲究……既然江东不好去,咱们从寿春出来后干脆去一趟广陵,再转徐州北面一行如何?”   这句话前面是给徐庶做介绍,后面乃是跟自己的随行之人所言,而吴普听得此言当即大喜:“正要师尊去我家中盘桓一二,师尊不知道,我们广陵的鱼脍天下闻名……”   “少吃鱼脍!”华佗听得此言,立即肃容出言教训。“生鱼肉容易带虫卵,入你体中都还能生长,你以为为何那防疫册子里一次次说要喝开水、不喝生水,为何说躲避钉螺,都是一个道理的!”   吴普当即一怔。   而此时,旁边怔了许久的徐庶终于反应过来,却又赶紧一揖到底:“久闻医仙大名……”   “又是这说法,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就成了医仙了……”华佗见状愈发不耐。“想我一个爱好医术的士人,自束发时便四处游历给人看病,前后三四十年,也不知道看了多少疑难杂症,还早早写了书,五禽戏、麻沸散也早早就出来了,却没见人称我为医仙,结果那什么面都没见过的卫将军和其母一开口就把我变成了医仙……好像我和张角一般会呼风唤雨引雷似的。”   “元化公竟然不认得卫将军母子?那去年的布告所言,还有这防疫册子又是怎么一回事?”饶是徐庶素来游走四方,当过贼、读过书,堪称见识颇广,也是愕然当场,还干脆从怀中摸出一本版印的册子来,根本不顾及什么引雷不引雷之语了。   华佗闻得此问,更是冷哼一声,懒得多言。   倒是其弟子广陵吴普稍微苦笑,并为自家师尊解释了几句:“其实不瞒元直,我家师尊从未与那北面卫将军母子做过诊治,便是河北都没去过,遑论见面?但不知为何,那卫将军母子就是要称我师为医仙,称南阳张仲景为医圣,还动辄拿我师尊和张公的名义发那些个布告,印这些册子,说是让天下人防疫……”   “册子是伪作的?”徐庶惊慌一时。“我家中老母一直都是按照这上面所教的事物养生的啊……这如何是好?”   “元直不必过虑,其实这也是我们不好辩解的地方,因为这布告和册子中写的东西,譬如勤洗手、勤洗澡、喝开水、建厕所、扑蚊虫老鼠,这都是再怎么做也没错的事!还有轻度中暑灌凉盐水,轻度风寒可用大青根(板蓝根)煮水服用,也都是极为对症的。甚至平素多饮茶这个事情,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安利号想卖茶,可后来喝了之后我师尊都觉得茶水确实是个对身体有好处的好东西……至于册子上有些伪劣的五禽戏,还有那个护目戏,虽然对比恩师的五禽戏有些简略,但大致上还是暗含医理的。”   徐庶松了一口气之余复又恍然起来:“怪不得未曾闻医仙反驳……”   “关键是反驳了也没人信。”又有一华佗弟子忍不住插嘴。“堂堂卫将军发的布告,而且这册子更是印的全天下都有,听人说巴蜀、西凉、南海都有,你说如此手笔之下,谁会信一群医生的话啊?走到哪儿,我们说不认识卫将军母子,他们都只以为我们师尊是想清静……我们师尊是想清静不错,但确实不认识啊!师尊这辈子连幽州都没去过,何曾与公孙老夫人还有医圣仲景公在十年前于什么辽西对谈什么医理,还一问一答,恍若历历在目呢?”   “非只如此!”又一名华佗弟子忍不住吐槽道。“须知人与人是不同的,虽然册子上的事情都是对的,但遇到体质特殊的人,却该稍作调整,不能全然按照册子上行事……去年年底,我师尊便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单独写了方子,结果那病人识字,直接拿着册子骂我们师尊,说这是医仙的方子,你一个区区中原游医,懂个屁的医术,居然敢擅自更改?!”   “其实便是张仲景张公,我们师尊与他都还是去年这册子风行天下后,专门于今年春日间拜访,才在南阳第一次见的面……”吴普继续苦笑道。“张公还好,他家中是南阳世族,其兄张羡在刘荆州麾下为长沙大郡太守,无人敢去搅扰。而我们师尊呢,自从这册子和布告出来后,且不说走哪里露出姓名后都有达官贵人意图强留,更有甚者,居然与我们交谈知道这册子的事情后,觉得卫将军是想借此机会寻访到我们师尊,所以就想把我们捆了运到河北求一份进身之阶!幸亏跑得快!”   “这……”徐庶本来觉得这事太过玄乎,可低头看到腰中佩剑,却又顿时无语,然后旋即改口。“这种事情其实也要分两面看,如此一来,元化公再去诊治,讳疾忌医之人总会少许多吧?譬如之前那骂人的,真要报出姓名,必然会恳切遵行医嘱。”   “这倒也是。”华佗微微颔首感叹,倒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话说,华佗一行人本就是看到徐庶虽然一表人才,高头大马、佩剑华贵,却偏偏行事简朴,毫无士人架子,更与那些市井之人主动做安慰,所以心生好感。而一番交流后,又见此人如此不卑不亢,关键是知道是华佗后既不纠缠,也不鄙视,乃是士人中难得通透之人,于是作为这年头的非主流士人,不免更加欣赏。   后来再一问才知道,双方都是要渡淮去寿春的,恰好同路,便干脆相邀共行,而徐庶也是个潇洒性子,毫不作态,直接牵马负剑随行,以作华佗护卫。   而一直到了寿春才知道,华佗之所以至此,乃是因为久居此地的曹奋武亲父,故太尉曹嵩身体有恙,因为曹嵩、曹操都是乡人,而当时更是曹操亲弟曹德亲自去张仲景家请得,华元让实在是不好推辞,这才不得已与张仲景停止了学术交流,引弟子自南阳至此。   而徐庶到了寿春,等了许久,一直到华佗给曹嵩看完病还教了后者五禽戏,准备去广陵时,才等到了自己此行目标张飞的消息——原来,刘备轻易跨江击败了孙策,却忽然闻得徐州陶谦病重,惊愕之余便匆匆逼迫孙伯符与朱皓签下了城下不战之盟,然后即刻回师了。   数万大军大多归于各处,唯独其中一万寿春直属精锐,却是在张飞、周泰、鲁肃、陈武等心腹将领的带领下直往徐州而去。   于是乎,等不到目标的徐庶再度与医仙华佗一行人搭伙,往广陵而去,而华佗师徒也着实喜欢这个文武兼备的年轻人,更是乐意至极。   当然了,五月时分,众人到达广陵,尚未来得及吃上一口鱼脍,便被本地太守赵昱以近乎绑架的姿态匆匆送往如今陶谦所居的实际州治下邳郡下邳城去了。   当然,这倒也省的徐庶专门北上再找张飞了,因为他们没有理由不在下邳相会。   唯独沿途所见,承平许久的徐州忽然上下悚然,遍地军士兵戈,却是让徐元直猛地想起了一句卫将军前年秋后出兵阴山时在布告中所言的闲话来。   正所谓:   天下万事,独战不易!   ……   “操既为奋武将军,行中原盟主事,乃与豫州牧刘备约,当履新政以不负天下,方可北向而争也。及归,度田南止于其父嵩、其弟洪,北止于兖州巨豪李乾,科举事亦止于兖州名士边让、张邈。嵩、洪,操骨肉至亲也,乾、让、邈,献兖州者也,操成势倚仗也……时人以为难,操亦缓行新政,并以李乾为中郎将、边让为別驾。待正月,乃约其父嵩、其弟洪经寿春往江东送女与孙策完婚,又以让、乾为使往寿春申盟约,复表邈为丹阳太守。五人同行,过睢水,嵩次子德、乾弟进,面焚舟桥,备亦使张飞持矛引甲士露刃断后,迫往寿春,五人乃悟,然终不得归睢北,操遂行新政。时太祖在河北,闻而叹:‘此固曹孟德策也!’”——《旧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二 第二章 药方只贩古时丹   “足下不是医仙吗,既至此处,我父如何就没得救了?”五月梅雨时节,下邳城中,陶谦长子陶商俨然难以接受自己父亲的命运。   “我不是医仙……”华佗到底是个医生,只能强忍作答。“我也没说令尊这病不能医,表面上的症状老夫都能医,可令尊年事渐长,身体渐衰,早年时又有旧伤,而且似乎脾气也不大好,全身都是漏洞,到了如今这个状况,基本上已经算是真正的老朽了。所谓疾在全身,衰而弱之,老夫即便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也不过勉强延缓罢了。”   陶商还要拽着华佗衣袖再问,却不料华元化身后一名年轻士子直接扶剑上前打断了他:“陶公子,非要元化公直言吗?若你觉得元化公所言还有不清楚的地方,那我来说好了……令尊这是寿数已尽,已非人力可为,便是元化公亲至,也不过是勉强吊命而已!”   “没错。”身后吴普也鼓起勇气应声。“与其如此纠结,不如让陶公这几个月过得舒服一些,再备些上好吊命人参以防万一,这才是为人子、为人臣之道!”   陶商一时黯然,身后其弟陶应也低头不语,而堂中诸多徐州要紧人士,所谓东海太守陈珪、典农校尉陈登;別驾从事糜竺、彭城相糜芳、治中从事领下邳令曹宏、骑都尉尉曹豹;下邳相笮融、步兵校尉许耽;还有广陵太守赵昱、从事臧艾(臧霸长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无言以对。   半晌,竟是笮融上前,肃容以对:“安东将军(陶谦)主持一州,事关天下大局,生死重于泰山,即便是人力不可为,你们也要在此尽力照顾,请他稍晚再登极乐……”   听到最后极乐一词,堂中八成的人都忍不住皱眉,却也都没说什么,反而只能颔首……因为不管如何,从道义上来讲,从制造缓冲时间上来看,此时暂时续住陶谦性命总是没错的。   华佗是个不懂事的,闻言便想拒绝,只留个弟子在此,反正只是吊个老朽的性命而已,似乎用不着他。   不过,徐元直却心下通透,所以其人直接抢在华佗之前代为扬声回复:“自古诸侯亡故,必有祸起萧墙之事,元化公医者仁心,留在此处也无妨,但有两件事须你们当堂应许才行……其一,元化公在此,其徒吴普须尽快离开徐州,往南阳医圣仲景公处告知其师尊在此;其二,凡元化公来此处,我须持剑不离他左右,否则今日便是杀了我们,也断然不会任你们这些肉食者摆布……赵府君,我等是被你用甲士劫来的,你说如何?”   堂中诸人一时愕然……毕竟,虽然华佗如今好大的名头,但在这种一州一郡之主面前终究只是个捞偏门的非主流士人罢了,大家因为自己的身体健康表面上保持尊重,其实心里还是鄙夷的居多,本质上还是想呼来喝去罢了,如何会想到有这一出?   不过话说回来,赵昱是个公认的清直之人,此时陡然被问到脸上,再加上他也确实觉得之前甲士逼迫的举动有些过分,所以稍作踌躇,便一口应下。   而赵昱既然答应,徐庶便又绕过笮融看向了陈氏父子、糜氏兄弟、曹氏叔侄,这三家俱是徐州本地大族,一位州中世族之首,一位州中巨富商贾,一位州中本地兵权所在,所谓都是要脸的人,而一望之下,果然陈珪一口答应,而糜竺、曹宏等也纷纷颔首。   既然得到承诺,徐庶便不再多言,唯独典农校尉陈登陈元龙一时忍不住:“足下何人,竟有如此见识胆气?为何又随华公在此?”   “颍川徐庶字元直,单家出身,与元化公道左相逢,自知徐州此行险恶,所以随行……”徐庶昂然向前数步,直逼陈登身前,方才持剑拱手相对。“想来琐琐之辈,不足以为陈校尉所录!”   被当面打了脸的陈登愈发愕然。   须知道,两年半前南阳会盟,陈元龙‘鞭笞天下,重整河山,吾敬公孙文琪……余子琐琐,亦焉足录哉’可是让其人也跟着闻名天下的……据说卫将军知道了以后还嘲讽了一句‘竖子倒会‘碰词’’!   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可毕竟是得到卫将军的回应了啊!   但今日这个敢‘碰词’的陈元龙当着一个颍川单家子之面,竟然气魄为人所夺。   片刻后,更让堂中徐州一众实权人物目瞪口呆的是,素来看不起人的陈登竟然不顾堂外淫雨霏霏,堂后陶谦垂垂老朽,直接恭敬俯身还礼:“下邳陈登,今日复录一人……湖海豪气,从容不迫,我敬颍川徐元直。”   徐庶昂然不动。   雨落不停,吴普飞马离开下邳往西不提,徐庶却是与华佗还有后者几名弟子一起正式搬进了安东将军府对面属于东海糜氏的一处宅邸,准备安心给陶谦做临终陪护,同时许他继续打开大门行医问诊。   而进入院中,尚未安顿下来,华佗就唤来徐庶,当众表达了谢意:“今日的事情还是得多谢元直的,不然我这些弟子说不定就真危险了,谁知道那些兵头子能做出什么事来……也怪我,因为堂中有故人在,所以彼时并未想太多。”   徐庶刚要谦虚,却又忽然怔住:“堂中有元化公故人在,何人?”   “那东海太守陈珪陈汉瑜正是我故人。”华佗拢手而言。“我年轻时主要就是在徐州,中年时在宛洛一代游历,那个时候就认得他了,乃是多年的交情。非只如此,董卓之乱前他正在沛相任内,还曾想举我为孝廉,还说服了从豫州牧转任太尉的黄子琰以三公的名义征辟我,准备给我抬抬名声,方便做官,不过被我不耐烦给拒了……而之前早在汝南说准备从广陵往北到此地来,其实就是因为他们陈氏的缘故,我在下邳、东海俱能有立足之地而已……不过不管如何,今日还是多谢你了,我着实没想这么多。”   徐庶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老早看出,那陈氏父子在徐州乃是一等一的实力派,要是他知道陈氏父子是华佗的故旧,哪里会多此一举呢?   尤其是后来陈登那副作态,也不知道是真服气自己还是觉得自己在画蛇添足。   不过,从后来的日子来看,陈登还是很服气徐庶的,自从这一日之后,其人屡屡往华佗这个别院中跑,目的简单而又明确,就是想跟徐庶交朋友而已……以下邳陈氏家门之高,还有陈元龙本人两千石实权职务(这年头无论在何处,屯田可都是一等一重要职务),堪称礼贤下士,然而不知为何,区区单家子出身的徐庶却总是不愿倾心相对。   五月梅雨不断,整个徐州都仿佛浸泡在了潮湿之中……称不上是什么大雨,关键是连绵不断,三日一晴,五日一阴,其余皆在断断续续下个不停,而就在这种令人糟心的季节中,随着下邳城中的安东将军、徐州牧陶谦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其人毫无让自己两个儿子接任的意图,徐州内外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紧张起来。   终于,等到五月下旬,事情彻底变得难以压制起来:   先是琅琊郡实际控制人,也是徐州北线大将臧霸遣人回报,说是镇东将军、青州牧关羽大举调度兵马南下青徐边界,兵力甚至超过去年鲁国关云长同时对峙徐州、兖州的那一次军事冲突,琅琊一带已经完全陷入到了战备状态;   随即,彭城那里也传来讯息,说是奋武将军曹操亲自引兵一万屯驻于沛北萧县,并以自己门下从事吕虔为使者先来问安;   而早在这之前,乘胜归来的刘备便直接停驻在了沛南……垓下,和曹操一样距下邳快马不过三日路程而已,至于他的问安使者更是直接,其两位夫人与两个女儿一起回到了娘家,然后甘夫人直接去姑父府中端药去了。   如此局面,众人虽然紧张,但对于真正的明白人而言却也算是预料之中了。   或者说,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下邳相笮融说的一点都没错,陶谦身为安东将军,身为中原一路大诸侯,身为中原联盟的一根柱子,此时坍塌,对于因为天子成年而早已经难以维持平衡的天下大局而言,实在是太不是时候了,也实在是太要命了!   公孙珣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但反过来说,曹刘二人也决不许徐州脱离他们二人的轴心联盟。   天子四月束发成年,长安那里还在扯皮,或许还能再吵吵几个月,反正天子才十六,总是耗得起的,却不料东海之畔先出了天大的乱子,而陶谦这个糟老头子却不可能再等人。   “在下觉得吧,徐州事当徐州人为,我徐州地灵而人杰,五郡七十余城,如何不能自理……”   这一日,好不容易天气转晴,淅淅沥沥大半个月的雨水渐止,华佗所居宅邸侧院内,一群刚刚做完正版五禽戏的下邳士人,一时忍耐不住,便在院中铺上席子,饮茶论政,指点江山,好不快活。   这其中,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典农校尉陈登,后者可能因为此时还没有去广陵上任的缘故,所以没弄到满肚子寄生虫,但其人却依旧天天来此厮混……然后反过来吸引了一大批年轻士子来此。   实际上,这句话本就是说给陈登听的。   “徐州人哪个可为啊?”然而,陈元龙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其人登时便将脸拉了下来。“徐州五郡,竟然有人能匹敌卫将军、刘豫州、曹奋武……如此人物我为何不知道啊?而且足下又是谁啊,为何如此大事你能一言而决?”   话题尚未扯开,便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被喝骂的年轻士人面色涨红,却又不敢与这位徐州第一公子,兼最年轻的徐州实权两千石真的争辩起来。   于是乎,此人羞愤之下,只好拂袖而去,以求稍存颜面。至于其余人等,眼见着陈登如此做派,情知今日是白来一回,也纷纷寻故而去。   一时间,原本和谐而又热闹的医仙别馆,立即变得冷冷清清。   “元龙兄真是的。”徐庶无语至极。“你就算是知道他胡扯,又何必当众辱他?所谓匹夫之怒,亦可血溅五步,偏偏你又是个养尊处优的花架子,根本不够一刀砍得,就不怕万一吗……这种事情自古以来还少?”   “匹夫之怒与匹夫之怒是不同的。”盘腿与徐庶并肩坐在院中席子上的陈登端起身前茶壶,也不用杯子,直接将掺着姜片还有南海名贵特产——号称驱寒圣药的胡椒粉热茶饮下两口,这才从容应声。“如足下这种匹夫,在下是一点都不敢惹得,因为足下匹夫一怒是真的会血溅五步,立即让我这种人死在当场;可刚才那些人,他们匹夫一怒,不过就是拂袖而去,说不定回到家还要以头撞墙,以示愤恨……又怎么需要在意呢?”   徐元直也是哂笑一声。   “元直莫要不信。”陈元龙见状将茶壶放下,一时摇头。“这些人来此地所谓何事,真的只是来治病和学五禽戏的?不过是想你处探知一些安东将军的病情,从我处探知一些高层政局,好学那些商贩一般投机罢了……如此等人物,其中又怎么可能藏着真丈夫?”   “糜別驾商贾出身不错,然而在下一个颍川人都知道他是公认的良吏,徐州的柱石,其弟能为彭城相,不就是曹奋武看在他的面子上来表的吗?元龙何必指桑骂槐?而且再说了,卫将军能成事,他自己都说,要有一半靠其母经商助力……虽然是为人子的言语,但也不能说公孙老夫人是个投机之辈吧?哦,还有交州牧朱公,其人母亲也是靠经商养活的子嗣……”   “我不是说糜氏兄弟和朱老夫人,更不是说公孙老夫人……”陈登登时无语。“元直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徐庶笑而应声:“足下是徐州第一世家子,我乃颍川区区单家子……反而是我一直想问问足下,何必一直非得纠缠于我呢?胡椒茶这么珍贵,南海也不过是刚刚有人寻到后移植了一两年而已,所谓有价无市,不如在家喝的安稳。”   “元直说笑了!”陈登一时无奈,却只能曲折而对。“敢问元直兄,人生之乐事在于何?”   “且闻元龙兄高见!”   “依在下来看,人生之乐事,无外乎内外二字罢了……于外是外物入内,美酒美食、美婢美衣、大车骏马,还有这胡椒茶……乃至于豪杰智士,尽得于己;于内则是内思示外,彰智计于时局,显气概于非常,展仁政于乡梓,立功业于天下!”陈登慷慨激昂,侃侃而谈。“而这其中,结识英雄豪杰、智士人才却是最重要的,因为豪杰智士不仅是最宝贵的外物,也是内思外示最主要的依仗,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享受外物也好,建功立业也罢,如无同志之人共甘苦,共享受,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徐庶更加笑意不减:“原来元龙兄屡屡来此寻我,只是觉得我是一个可以听你议论时政之人,这算什么?”   “咱们都是佩剑读书的士人,士人不议论时政,难道要去织布吗?”陈登更加无奈。“品评人物、议论时局,本就是人生之难得乐事啊!”   “织布不丢人!”徐庶肃容以对。“而且品评人物这种事情……如今为天下基石的卫将军、曹奋武、刘豫州,这三人都不喜欢!你便是出身下邳陈氏,若将来依旧如此做派,小心被撵去当亭长……将来这徐州,是注定要变天的!”   陈登一时无奈:“我又不是空谈,也不是看不起耕织……我做典农校尉,总揽徐州屯田事宜,也是亲自视察水土,安排耕种的,这不是正逢多事之夏吗?所以来请教元直眼下徐州局势。”   徐庶笑而不语。   陈登无奈,稍作叹气,却又重新开始旁敲侧击:“那敢问元直,你又是怎么看人生之乐呢?”   “人生之乐,在于总角之时不必见母亲困于守寡,无钱养家;在于束发之后没有走上歧途,厮混于市井,仗着一把剑好勇斗狠;在于加冠后常思过往,没有为之前碌碌无为而空虚悔恨;在于终于学有所成之后,举目天下,不必犹豫于将来前途……”徐元直正襟危坐,似笑非笑。   陈登一时愕然。   “元龙兄,你说我湖海豪气,我也觉得你湖海豪气,可你我二人的湖海之气是一回事吗?”明明是上午时分,可头顶天色却渐渐阴沉,俨然梅雨复至,而徐庶却理都不理。“你是徐州第一名门一代领袖人物,下邳你家老宅中现存做过两千石的人便有四个,更兼你本人自幼天赋过人、家学渊源,所谓浑然天成,自可睥睨天下,于是你行为肆无忌惮,与人交谈豪气四溢,指点江山恍若无物;而我乃是颍川一单家子,生下来便没有宗族,后来更是早早失怙,若非寡母乃是难得的读书女子,我连开蒙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我身上的所谓湖海之气,乃是来自于小时贫苦街头斗狠,来自于束发无人管教市中与人做贼,来自于加冠后陡然醒悟勤恳读书,来自于到如今二十六岁方才仗剑策马行走天下……元龙兄,你之豪气,细细究来不过是无所谓三字;而我之豪气,仔细算来却在于无所失而已……看似一般,其实截然相反!”   话说,徐庶言语干脆,侃侃而谈,然其人从头到尾,却只是板板直直端坐于院中席上,面上虽然带笑,却既没有看头顶乌云,也没有看身侧陈登,仿佛在与空气说话一般。   但你还别说,陈元龙就吃这一套!   这位徐州第一公子怔了半晌,却又站起身来,不顾身份悬殊,直接低头对着身侧之人恭敬一拜:“然足下以无所失至此,远胜在下无所谓至此!”   “言至于此,元龙兄还是不愿放弃吗?”轮到徐庶无奈摇头了。   “人生之乐事就在于此,若让我因为这些那些就放弃结识英雄豪杰,放弃参与议论时事,那还不如死了好!”   “也罢,你说你想与我议论徐州局势?”   “不错!”   “这有什么可议论的?”徐庶不以为意道。“事到如今,即便是你们这些徐州本地人心有不甘,难道还真能继续自立不成?无外乎是卫将军、曹奋武、刘豫州三选其一罢了!”   “但该选谁啊?”雨滴开始滴落,陈登护住茶壶,赶紧坐回到了院中席上。“三位俱是英雄,行政其实也颇类似……”   “陶公久病,两个儿子多年不给官做,俨然是见到孙破虏之事有所感怀,想拿徐州换个家族平安,而也正因为其人英雄气短,所以徐州早就被你们这几股势力给瓜分殆尽了……宛如春秋公卿。”徐庶不由冷笑而对。“其中,你们陈氏是世族之冠,有名有望,有一郡之地与一个屯田要职;糜氏有财货渔盐之力,也有一个彭城国在手;曹氏看起来最弱,可是曹氏叔侄一个曹宏在幕中极受陶徐州信任以至于实际掌握下邳城内治安,一个曹豹握有城外一半兵权,也不可能小觑;然后陶公带来的丹阳乡人,一个笮融掌握下邳国军政,兼为州中佛事;一个许耽为丹阳兵中郎将,与曹豹分享徐州直属兵权;再加上一个广陵赵昱,素来清静,一个琅琊臧霸,素来置身事外,数来数去不就是这些人吗?而我就不信了,这都好几年了,你们就没心里盘算过今日局面?”   “……”陈登干笑一声,却又尴尬应声。“曹氏与沛国曹氏有姻亲,糜氏更是刘豫州妻族,唯一可虑者其实是兵马最盛的臧霸将军与陶公那两个丹阳乡人……元直不知道,照理说笮融与许耽都是丹阳人,而丹阳如今俱在刘豫州治下,他们本该趁势依附刘豫州才对,但实际上这两个人真的不成器,笮融佞佛而贪,常常与人说刘豫州在他乡中所行新政过分;许耽无谋好色,当年他曾经求过甘夫人,恐怕反而畏惧刘豫州至此。”   “所以,你家中选了谁?”徐庶根本懒得理会这些他早就在安东将军府看破的东西,反而冷冷追问。   “卫将军!”陈登诚实作答。   “卫将军?”   “元直有所不知。”雨水已经稍微滴落,陈登拂去陶制茶壶盖上的雨滴,恳切回复道。“我叔祖曾经与故司隶校尉阳球、彼时为尚书台中都官从事的卫将军等人联手试图诛宦,结果事败身死,灵帝甚至还要追究我全族。当时卫将军明明已经逃出城去,闻讯后却又回身救回了包括我父在内的族人,并孤身入尚书台,与权阉曹节抗节,逼对方赦免了我族中牵连之罪……换言之,卫将军于我们陈氏有天大的恩情。实际上,当年袁术在南方赳赳之时,刘豫州南下淮南,我们陈氏便是得了卫将军的信函,一面劝陶公继续助力于卫将军、刘豫州而不倒向袁氏,一面又干脆让族中任扬州刺史的族伯弃了淮南转任吴郡太守……而如今,卫将军派出的使者王朗王景兴、郭嘉郭奉孝二人还有天子节杖,俱在我家中。”   听到最后两个名字,徐庶心中微动,却依旧面不改色,只是扭头打量了一下对方后忽然失笑罢了:“足下族中可曾联络臧宣高?”   “没有……”   “不是那种相约卖主之语,而是日常交往那种……”   “也没有!”   “那足下族中岂不是要大祸临头了?”雨水渐落,而徐庶依旧坐姿挺拔。   “此何意啊?”陈登不由微微眯眼。   “当着足下的面,我也不说什么过分的言语……只说足下族中受卫将军如此大恩,那此番要么就应该谨守臣节,以陶徐州的名义拒不纳卫将军使者,要么就该死心塌地为卫将军奔走偿恩。如此首鼠两端,真以为卫将军不能高屋建瓴一望便知?还是以为那郭奉孝是个无能之人,看不穿你们心思?”   陈登欲言又止。   “我懂了……”徐庶望着对方忽然又笑。“你们不是蠢,也不是自以为是,而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想那王景兴徐州茂才、故太尉杨公爱徒、徐州大族出身,你们以为他是正使,自然可以替你们遮蔽干净,却忽视了其人身侧那个整日浪荡饮酒,放纵不堪之人,对不对?”   陈登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   “识得此剑吗?”淅沥沥的雨水之中,徐庶忽然拔出了一直放在手边的长剑。“这把剑乃是卫将军亲赐,郭奉孝那里也有一把,而其人才智胜我十倍!我能束发做贼,弱冠转而苦读,倒有四五分是受他激励!有他在,你们此番举止,恐怕是逃不过卫将军耳目了!”   陈元龙目瞪口呆,以至于手中所握茶壶跌落于席上,也一时不觉。   隔了许久之后,眼见着徐庶收剑,其人方才将茶壶掷于席外,并起身拱手告辞。   然而,雨中走出数步,已经狼狈万分的陈登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拱手再拜:“我知道元直是怎么看我的,也知道元直为什么一直对我稍有隔阂……自从卫将军未央宫前归天下罪于昏君、世族、豪强以来,已经足足六载了。所谓人心渐易,前几年是卫将军的说法显得艰难一些,最起码在中原是如此,但如今随着卫将军坐稳河北,曹刘两位也仿效新政,越来越多像足下这样的才俊便渐渐改了观点,转而看不惯我们这些世族做派,觉得我们这些人只有祸天下的罪责,却无救天下的决心与举动!”   徐庶面无表情,仿佛在问:“不是如此吗?”   “但是元直,这一次真的不是我们陈氏首鼠两端,不懂决断,其实我们族中之所以如此狼狈,乃是对上卫将军时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心结……”陈元龙似乎并未察觉对方表情上的嘲讽之意,反而继续恳切陈词。“以私恩来说,以族中延续的利害来讲,投卫将军似乎理所当然,但我们下邳陈氏,固然有灵帝一怒差点亡族的委屈,有卫将军的全一世之恩,可在这之前,我们陈氏就已经受汉恩数代,自一匹夫至于世代两千石,再至于公族,显赫百年,这是何等的恩情?那敢问将来汉室倾覆,我们在卫将军之下,到底该如何啊?一世之恩、数代之恩,哪个重啊?我今日如此啰嗦,不是在辩解什么,而是不想让元直见笑之余还会错意思罢了……告辞。”   言罢,其人躬身后退,转身便走。   而这一次,却轮到徐庶忍不住在雨中出言了:“自称大义,便不是首鼠两端了吗?凡人论迹不论心,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谁在乎?最起码要作出举动,让天下人知道你们的清白吧?”   “元直何意?”陈登登时回头。   “无他,我其实与足下族中一样,左右为难,颇有首鼠两端之嫌疑,不过只是纠结于自心罢了。”徐庶起身恳切相对。“既然是同病相怜,何妨协力共治?如今我有一方,可使足下族中自证清白,也可以使我无愧于心……”   “何方?”   “良方向来简单易为。”徐庶起身收起地上席子,缓缓而答。“自古以来不过就是那些东西罢了,既然下雨,元龙兄何妨入内一谈?”   ……   “汉末,下邳陈元龙素称豪爽,又号沉静。一日,有客至,其父友人也,访而不解,乃私问于其父陈汉瑜。汉瑜大叹,对曰:‘何言沉静?小子傲慢逼人,无论长幼,不分高下,凡不屑之人皆不屑语之,人不知故称沉静;凡入眼豪杰,执礼如下仆,方称豪爽。’客恍然:‘惜乎!适才足下随吾同见令郎,其卧床上不动,沉静如斯,傲气逼吾乎,逼足下乎?’汉瑜掩面而走。”——《世说新语》·任诞篇 第三章 白云出处从无例   徐庶的计策简单而又直接,恰如伤风感冒之人多数只用大青根煮水,喝了之后有用就有用,没用就没用一般。   “献徐州与曹刘二位,然后一起去投奔卫将军?”身上水渍都未干的陈登愕然一时。   “或者也可以献徐州于卫将军,然后投奔曹刘两位……”徐庶从容作答。“大局之下,你我二人其实并无多少多余动作可为,只能趁着立场中立之时将徐州归属定于一方,显出本事、立下大功之余再走他处方可无愧于心。唯独如此局势下,想献徐州于卫将军的话,关键只在于琅琊臧宣高,我等其实无力。而且一旦卫将军南下,徐州为他所得,则中原一路坦途,大战不可避免……虽说大战本就不可免,但你我区区岂能为一己之私开此战端呢?”   陈登沉默不语。   “我知道元龙在想什么,”徐庶叹气道。“你为陈氏一代翘楚,根基俱在徐州,骤然离去,什么就都没了……但要在下来说,元龙兄,你一日不走出徐州,一辈子就只是一个仗着家门于地方势力豪气逼人之辈,成不了真英雄……再说了,元龙兄,往后徐州无论归于谁,其实都没有你的用武之地了!”   “可离开徐州,去投奔卫将军,便有用武之处,便是真英雄了吗?”隔了半晌陈元龙依旧难以接受。   “当然未必。”徐元直忽然语调缓了下来。“我不知道于你如何,但于在下,我是真想寻个机会,有朝一日当去面问一问卫将军……做周公不好吗,为何一定要覆汉而自立呢?”   “这种话……”陈登失笑难制。“我都能替卫将军答出来,‘吾可取而代之’嘛,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卫将军的功绩摆在那里,强力摆在那里,走到这一步,有这种想法不是理所当然吗?而且别看曹奋武、刘豫州他们此时每日喊什么兴复汉室,元直,真有一日等他们败了卫将军,成为天下至强,难道会没有这个心思?”   “若如此。”徐庶微微抿嘴片刻,方才反问。“你们陈氏又纠结什么呢?”   陈登登时失语。   “其实人心总是这样。”徐庶感叹道。“想要顺着志气去做,总要碍于现实种种,想要顺着现实去做,又总忍不住心存高远,如今卫将军心意明显,不把所谓汉室复兴四字放在曹刘两位身上还能如何呢?其实我对卫将军也是如此,若非是敬他重他,又怎么会希望他能成为周公一样的圣人呢?”   “可……”   “可若他真的说出‘吾可取而代之’那种言语,我也无话可说,既然受人之恩,此番在徐州了了心愿以后,便拿这一辈子还他少年助我脱困之恩便是。”   陈登沉默许久,然后起身而去。   对此,徐元直并未在意,他知道陈登的难处——这个徐州第一世家子如果不能下定决心离开徐州的话,这个所谓计策对于其人而言便毫无意义。   然而,片刻之后,陈登居然去而复还。   “元龙兄准备随我去河北吗?”徐庶精神一振。   “依然难定。”身上又被淋湿了一遍的陈元龙昂然坐到了徐庶对面。“但我想了想……且不说我走与不走,只说此事为与不为,我们陈氏在卫将军那里其实都注定算是负恩之辈,而且正如你言,卫将军若此时入徐州,则大战必起于徐州,生于斯长于斯,焉能坐视不理?再言之,时局在前,大丈夫空怀壮志,焉能坐视不理?”   “说的好!”徐庶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事到如今,元直有什么计策?”陈登恳切相询。“曹刘又该选谁?”   “不用选,让他们自己来便是。”徐庶从容答道。“至于计策嘛,之前便说了,几乎于无……如今卫将军远在邺城,镇东将军关云长也在青州,他们真想要得徐州,唯一的指望便是此事能缓缓图之……最好是能从容收买臧霸,然后再以使者劝陶徐州本人当众许下徐州归于河北的言语。而若收买不成,陶徐州也不许,那便只能动武,但此时一般也来不及了,因为曹刘两位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我等要做的,不过是使时局紧张,让卫将军来不及,让曹刘两位早下决断罢了!”   “元直……你莫不是说要陶徐州……?”   “焉能为此事?”徐庶不以为然。“其实两封伪书便可……便是伪书也不必,只要你今晚去拜会吕子恪(吕虔),暗示那臧宣高实际上已经投了卫将军;我傍晚随元化公往安东将军府上一行后于堂后私下见一下甘夫人,只说陶徐州身体随时可能失语瘫痪,那曹刘两位若真是豪杰人物,便自然会有所行动,而具体是曹刘哪个,不妨让陶徐州自己挑便是。”   “也是……”陈登恍然而应。“这招唤做火上浇油,三十六计可以成三十七计了。”   徐庶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理会对方,而是继续言道:“而且如此举动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可以让下邳城少一番乱子!”   “这个我知道。”陈登立即点头。“许耽、笮融俱为陶徐州乡人,一个有兵却蠢,一个有军械、粮草却又贪鄙至极,一旦陶徐州身死,便无人可制,无论是谁来接手,届时必然生乱,反而不如趁着陶徐州尚在,对丹阳兵尚有威望之时有所为。”   言至此处,陈登稍微一顿,复又言道:“其实之前徐州各势力皆不愿动,便是怕出乱子,但仔细想想,恐怕还不如先做决断,反而能少些乱子……”   “你们哪里是怕出乱子。”徐庶忽然冷笑。“乃是你们心知肚明,陶徐州一去,无论是外面三位谁得了徐州,按照他们的强势,你们几家都不可能再真的继续掌握徐州实权……所以宛如母鸡埋头于自己翅下一般自欺欺人罢了。元龙兄,我今日送你一句肺腑之言!”   陈登登时肃容:“元直请讲。”   “若真到了需要做决断的时刻,不妨助一助愿意直言得徐州后会清扫徐州之人,因为这种人才是光明磊落值得信重之人……最起码人家不屑于哄骗你们!”   陈登愈发无言,却又重重颔首。   随即,二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湖海豪气之人便干脆依计行事,直接挑破了徐州的僵持局面。   话说,徐州的平衡本就非常脆弱,而一旦陈登这个本身就是徐州一极的重量人物和借着华佗代表了医学权威的徐庶忽然亲自下场制造混乱,那效果反而好的出奇……实际上,陈登和徐庶告诉其他人的时候,还是很保守的言论,但仅仅是一两日后,下邳城内便已经谣言四起,陶谦从可能会休克失语变成了随时会死,还外加了甘夫人偷盗安东将军印的戏码;臧霸从可能与卫将军私下会谈变成了琅琊已经归属河北,关羽数万大军已经进驻到了东海郡边界,随时可能杀来,届时还要屠城!   根本不用二人再把水搅浑,也不用他们制造慌乱局势,整个徐州就彻底进入到了战备状态……这种情况下,即便是能见到陶谦本人的陈珪、赵昱、曹宏、曹豹、糜竺、糜芳也都控制不住局面了。   因为平衡一旦被打破,混乱和对峙一旦挑起,局面就不是人力可为的了……这些人本就不是一路人。   譬如说,第二日晚间,下邳相笮融当时听到谣言后,第一反应便是冒雨翻墙逃出了下邳城,然后到城外发号施令,登时便聚集了数万佛教信徒和数千郡卒,然后屯驻到了下邳城西隔着泗水的葛峄山,那里是他之前作为下邳相数年存放粮草、军械的地方。   没办法,和历史上不同,如今徐州三面都是强力诸侯,笮融哪里都去不得,只能用这种方式求些安全感。   不然呢?总不能让他浮舟出海吧?   所以一旦以为陶谦身死,他是真觉得天塌了一般,而他也是徐州城内真心渴望陶恭祖能熬过去的寥寥数人之一,之前堂上严肃要求华佗治病更是发自内心。   而等到他得到陶商的召唤,又得到了老乡许耽及其部丹阳兵的护佑,入城重新见到陶谦,发现后者并没有到那一步后,心知是谣言,却依旧拒绝解散部属,甚至拒绝回到城中官寺居住……没办法,这一次是假的,下一次是真的怎么办?任人鱼肉吗?   而笮融既然拒绝,曹宏、曹豹叔侄二人便有了充足理由继续维持下邳城本身的戒严,接着许耽也有理由将本部数千丹阳兵移动到泗水南岸与笮融相呼应,而既然下邳城左右已经刀兵对峙成了这个样子,赵昱、糜芳、陈珪也没有理由不派出亲信,让各自所领郡国内的郡卒聚集于各处要害,准备死守或接应。   事情到了这一步,陶恭祖原本就英雄气短,此时更是心寒,连质询臧霸长子臧艾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干脆派出了长子陶商为使者,往长安去谒见天子,交还安东将军、徐州牧印绶;并以次子陶应收拾器物,准备返回丹阳老家等死。   但到了这个时候,于公于私,陈珪、糜竺、曹宏、赵昱,乃至于笮融等人都不会同意陶谦的任性,众人纷纷下跪执臣子礼,好说歹说,最后让陶应回家收拾旧宅,却让陶商代掌印绶留在此处……真没办法,若是陶商也走了,各方势力之间连个可靠的传话人都没有,只怕立即就要有火并之事。   局势又僵持了四五日,眼看时局一日日败坏下去,但不知为何,本该得到讯息的边界上却居然毫无动静,无论是曹刘还是北面琅琊,俱皆置若罔闻。而这一日上午,距离当日笮融出逃城外的第六日而已,陶商忽然又亲自出城去请许耽、笮融,并召集城内陈氏、糜氏、曹氏三家,外加赵昱、臧艾,汇于安东将军府。   陶谦毕竟还活着,又是陶氏大公子专门来请,大家没理由不去……不过多做一番准备恐怕也是免不了的。   “何事?”陈登作为掌握徐州屯田部队的实力派,与其父一起登堂,却迎面遇上立在堂外廊下的徐庶,不免上前询问。   “不知道。”徐庶也是肃容摇头。“唯独陶徐州今日一早便匆匆请元化公来此,先是为他施了针灸,然后又熬了提神之药,俨然是要有强支身体有所吩咐的……须格外小心。”   陈登也只好点头……毕竟,要是陶谦有所决断,他和徐庶有什么想法也都只能是白费。   就这样,陈元龙到底是随其父匆匆上堂去了,而徐庶却也趁机堂而皇之的扶剑立在了堂外。   然而,陈珪、陈登;糜竺、糜芳;曹宏、曹豹;赵昱、臧艾;笮融、许耽俱皆入内后不久,陶谦尚未露面,安东将军府附属曹掾,徐州州中上下属吏,城外丹阳兵、本地屯田兵各路司马、军侯,甚至包括下邳城中的名门世族,居然纷至沓来……到最后,堂中根本站不下,很多人不得不到外面廊下等候,偏偏此时还是梅雨季节的尾巴,天气居然又开始阴沉起来了。   如此情形,倒让之前几位巨头愈发不安。   这还没完,等到中午时候,外面开始下雨的时候,闷热而又潮湿的天气下,曹操使者、奋武将军门下从事吕虔吕子恪居然也孤身至此,而更让人目瞪口呆的是,陈珪族兄、前扬州刺史、吴郡太守、故太尉陈球长子陈瑀居然也来到了安东将军府大堂……跟在他身后的,赫然是昔日徐州公认的才子、名士,陶谦所举的徐州茂才,昔日州中治中从事王朗王景兴!   当然,王景兴身后还有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佩剑士子随行,就只有徐庶和陈登二人在意了。   但不管如何,王朗现为尚书仆射,常持节驻邺城,众人总是知道的。   换言之,今日非只是徐州上下所有要害人物全到,曹操的使者、公孙珣的使者居然也都俱至,可见有些事情是躲不掉了。   王朗入内后不久,不及与徐州故人寒暄,便闻得堂后一阵咳嗽声响,然后便见到昔日倔强如斯的陶恭祖如今面色发黄,咳嗽不断,只能在自己长子与一名肌肤如雪的年轻夫人扶持下勉力走出……所谓老态毕现!   堂中诸人先是凛然噤声,却又忍不住忽视掉陶商和随后抱着药罐子出来的华佗,并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年轻夫人身上……众所周知,这便只能是那位甘夫人了,只能说,今日公孙、曹、刘,三家到此也算全乎了。   话说,可能是因为过于美貌,肤色也过于特殊,所以这位宛如白玉的甘夫人素来是有些传闻的,据说其人并非是陶谦妻族近枝,甚至有人说她只是徐州本地人,只因为生的美貌,恰好姓甘,这才被陶谦看中当做外侄女给养起来,原来是准备拉拢自己麾下丹阳兵头目的,后来却又阴差阳错许给了刘备。   但这些事情到如今也都无所谓了,因为那场婚姻乃是曹操亲父、前太尉曹嵩居中下的聘完成的,早就成了中原联盟的重要象征,别说这甘夫人的事情只是谣传,便是真的有证据如今也没了意义……刘豫州的夫人,就是陶徐州的外侄女,谁敢说不是?!   不过,甘夫人此次出面,除去政治意义,只看其人虽然神情哀伤,但遮不住肌肤如雪,美貌如花,与一旁其姑父陶恭祖肤色暗淡、老斑叠叠形成鲜明对比,却是让人格外唏嘘了。   “故吏惭愧!”陶谦刚刚在上首坐定,尚未开口,就有一人触景生情,忍不住泪流满面之余更是俯身谢罪。“归徐州数日,只想必有见面之时,却不能前来拜会将军,反而让将军召我……”   陶谦抬眼看去,见到是王朗,倒也不由摇头而笑:“景兴何必如此?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也,而且河北与中原对峙,你不好亲自来见我,这难道怪你吗?且夫今日陶谦虽老,却未到死时,你便是有心,也不必今日哀恸……我还想多活几日呢!”   王朗听得此言,愈发哀伤,却又只能强忍不言,起身归位。   “子仲,今日都到齐了吗?”见到王朗起身,陶谦却又扭头问自己的州中別驾糜竺。“你与我报一报。”   糜竺不敢怠慢,赶紧出列将今日到场之人尽量复述了一遍。   “这就好。”陶谦认真听完名单后方才缓缓正色言道。“臧宣高那边赶不及也就算了,其余州中诸人能到的似乎也尽力到了,非只如此,曹奋武门下的吕从事,替卫将军至此的郭司马也来了,朝廷使者、持节至此的景兴也在,那有些事情便可以摊开说了……”   堂中一时雅雀无声。   “今日叫大家来,其实是要给大家引见一位我的亲属后辈,他闻得我病重,昨日疾驰到了下邳,昨夜便睡在了我家侧院,所以来不及与诸位相见。”陶谦继续缓缓言道。“而以我来看,他能亲自至此,那我便再也无话可说……诸位却见一见他吧!”   众人听得稀里糊涂,面面相觑,但很快,随着陶谦言语,有二人忽然从堂后缓步走出。   前方一人,身长七尺,长臂过膝,须少而面白,鹖冠而锦衣,昂然扶刀而出;后面一人,体格及其雄壮,肤白而须髯茂盛,也是同样是昂然扶刀而从。   堂中上下,认识这两人的其实不在少数,所以早已经目瞪口呆,而不认识这两人的也不少,却自然是疑惑从生。   陈登也不认识,便忍不住用胳膊肘子顶自己亲父腰肋,那陈珪张目结舌,被自家儿子顶了数下后却理都不理,反而在片刻之后,和不少人一样,匆忙出列,俯身便拜,口称刘豫州、张将军!   原来,这二人竟然是刘玄德与其弟张益德!   而张益德扶刀立于堂侧后,刘备则缓缓走到堂中,面不改色,从容还礼:“备闻得姑父有恙,不敢怠慢,昨日轻驰至此,却不想今日便能见到诸位故旧,多载未见,诸位风采依旧!”   此言一出,堂中其余人等再也按捺不住,纷纷随从俯身行礼,便是堂外也有不少人蜂拥入内,争先恐后。   夏日雨急,一时雷鸣电闪,慌乱之中,堂中陈登,堂外徐庶,俱皆哑然……他们今日才知道,什么叫以区区湖海豪气,妄度天下英雄!   一时间,唯独一个一直没吭声的郭奉孝,不由微微露齿含笑。   ……   “徐州有士曰曹宏,领下邳令,素称谗慝,及徐州牧陶谦病重,众议徐州所归,或曰归太祖,或曰归曹操,或曰归刘备……宏与众人议,乃叹:‘备何人也,众口称美,安比卫将军之威,曹奋武之德?’翌日,谦大会群臣,备孤身而出,群情震动,争拜之,宏当其先也!”——《新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三 第四章 独往人间不独还   刘玄德几乎单骑闯关的姿态堪称降维打击。   这一刻,徐州各方势力的所谓博弈,一些年轻士人不切实际的设计,都在他面前显得……呃。幼稚可笑起来。   譬如说,此时冲在最前方大礼相拜的,赫然是之前讨论徐州时局时对刘备恶意最大的曹宏。   这位被称为谗慝小人的陶谦近臣,因为之前在陶谦身侧天然和糜竺对立,所以最渴望的乃是自己邻枝宗族曹操入主,然后还宣称宁可卫将军接手徐州也不愿意死对头糜竺的妹夫刘备至此。   再譬如说,作为下邳城内可能是最渴望刘备至此的糜竺糜子仲,此时真见到刘玄德反而有些虚脱感……毕竟,他之前为了能让刘备顺利接手徐州,一面在下邳城内不停的营造和称赞刘备的德行,给这许诺,给那个送钱的,一面还调度彭城兵马去徐州边界准备阻拦曹操。   结果呢,刘备近乎于孤身至此,俨然是直接面见陶谦达成了协议,让他之前的所有努力与小心翼翼都显得如此俗不可耐,甚至堪称可笑!   但是,最可笑的却还是陈登和徐庶……前者湖海豪气,任性自为;后者立场混沌,难分敌我;然后二人一起受限于年龄、眼界,居然在那里自以为可以视天下英雄为无物,妄为大事!   想想也是,历史上陈登是到了广陵后才渐渐跟孙十万一起共同成长起来,此时二人的缠绵根本尚未开始,甚至以刘备如今横压江淮的姿态,孙策敢不敢让自己二弟往这边冒头都是两说了。   至于徐庶,他在另一个时空里,可是在荆州、中原一带游历、学习到足足三十多岁才露面,成为了刘备特定时间段的一个重要辅佐……但此时呢?   大概是梅雨本身也留恋世间的缘故,所以这个最后的尾巴显得格外狰狞,下邳城上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然后雨水哗啦啦不停冲刷着整个下邳城。但不得不说,堂内炽热的气氛、堂外倾泻而下的气象,都完美遮盖了包括徐庶、陈登在内的不少人的羞惭之意。   等众人纷纷问候刘备完毕,好不容易才重新在混乱的堂内外立定,又有侍女转出点燃烛火,稍微照亮,又有侍从搬来一把太尉椅让刘备落座于陶谦侧手独上的位置,秩序这才重定。   “诸位,”陶谦眼见着局势如此,也懒得多言,只是随手一指。“我已老朽,前一阵子更是一病难起,便是医仙在此,也只能治理一时,却难当长久了,所以之前便有交还安东将军、徐州牧印绶归长安未央宫的意思,唯独徐州事物繁杂,你们一直不许罢了。但如今安北将军、刘豫州至此,他非只是天下间公认的英雄人物,更是老朽我的外侄女婿,算是可靠之人,若将两个印绶交给他保管,我岂不是能从容归丹阳乡中老死,也好枯叶落而归于根……尔等以为如何啊?若有疑虑者,尽管出列。”   堂下一时无言,然后居然有一前列之人在不少人的期盼中直接出列。   “赵府君,你说!”看到是州中难得清正大员、广陵太守赵昱,陶谦反而重视。   “刘豫州。”赵昱先是朝着刘备微微躬身行礼,然后方才开口询问。“足下接手徐州,在下并无反对之意,只是敢问刘豫州你仓促至此,可有安定徐州之策?”   “这就要先问问赵府君了。”刘备面无表情,只是在座中微微欠身便从容作答。“徐州素来以安稳闻名,又有什么乱子需要我安定呢?”   “便是素来安稳,可一旦牵扯到交接这种事情,人心也会生乱,又怎么会继续安稳呢?”赵昱恳切相对。“而且非只是内,从外侧来说,此时时局还是偏乱的,刘豫州真无半点准备吗?”   听到此处,刘备终于动容,却是明显失笑,和立在他身前不远处一直微笑的郭嘉颇显映照。   “刘豫州……在下所言哪里有什么可笑之处吗?”赵昱恳切相询。   “并无可笑之处。”刘备当即微笑作答。“而且赵府君能够想到这一点,确实堪称忠谨清直,只是我也想问一句赵府君……乱分内外,徐州内里乱源若不经过今日一事,如何能显现出来?而不显现出来,我又怎么好下手安定乱事呢?至于外乱,即便是赵府君不说,我从外面来,又怎么会不去尽力而为呢?”   赵昱一时无言以对。   而刘备却又不慌不忙,复又对着堂中诸多徐州文武坦诚以告:“诸位,来时我已经与义兄曹奋武有所交流了,此番我与益德双骑至此他其实是早就知道的。非只如此,孟德兄一直留在彭城边界也是因为在下写信相邀才专门至此为我稳定局势的……而且备也不瞒诸位,若诸位此番许备代姑父大人暂掌握印绶,则此番事后,琅琊、彭城,以及东海郡沂水北面五县,我是准备交给孟德兄代管的……毕竟,泰山盗匪始终反反复复,孟德兄善武事,请他统一调度北线战事,方是正理。”   堂中许多人宛如又挨了一个巴掌一般,面红耳赤。   而稍待之后,又是领下邳令的曹宏第一个跳出来,躬身称赞:“只要曹奋武与刘豫州同心同德,则中原一体,而中原一体,徐州又怎么会生乱呢?这真是极好的。”   其余诸人也是纷纷跟上,再度恭维不止。   不过,等到堂中暂时安静下来,刘备却复又微笑:“曹君此言其实也有不妥,不过也只是不妥而已……譬如中原一体,不是还有河北相压吗?唯独依在下猜度,我兄公孙文琪也是一位以天下安定为己任的英雄,却也未必会过于在意徐州局面罢了……王仆射,我兄为卫将军,天子履政之前代掌朝纲,而你今日持节至此,难道我兄没有旨意与你吗?”   王朗叹了口气,却是双手奉节,肃然对于:“卫将军有令,若此行恰逢安北将军,却有两份经尚书台版制的正式旨意于安北将军与安东将军。”   刘备当即肃容,起身躬身而拜,惊得堂中上下齐齐俯身随从下拜,唯独陶谦也要勉力起身,却被跟在王朗身侧的那年轻副史,也就是郭嘉了,当众阻止,说是卫将军有言,陶公年长,当以特例不拜,坐而听旨。   旨意简单直接……收刘备安北将军印,加左将军,依旧领豫州牧;收陶谦安东将军印、徐州牧印,以年长荣归,老臣特例,赠太中大夫,加万石秩俸,再加前将军印绶。   徐州诸人,包括陈登和门外的徐庶,此时只觉得脑子混混沌沌,更觉得自己之前种种想法与姿态过于可笑……他们此时哪里还不明白?当自己这些人受制于利害关系、受制于眼界、受制于立场之时,公孙珣、曹操、刘备其实早就对徐州的归属有属于他们那个层次的认知与默契了。   曹操和刘备是要携手抗河北的,所以两个人怎么可能相争?而按照刘备始终不愿意正面与公孙珣对立的政治姿态,作为盟主的曹操拿走北线、统帅前方,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卫将军公孙珣,从公孙珣角度来看,他此时当务之急应该是长安,因为天子的事情才是唯一有可能动摇他统治基础的大事,至于徐州……不是说徐州不重要,而是他心知肚明,陶谦、刘备、曹操三人身为中原同盟起始三家,又沾亲带故,相互之间十之八九早有交流,那从河北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中原同盟内部的一次和平交接而已!   不是不能插手,而是从陶谦、下邳这里插手的余地真的不大!   只不过,徐州毕竟太重要了,无论是从河北角度来看,还是从秉国执政的角度来说,总是要去刷一下存在感的。   实际上,王朗身上藏着好几个不同的旨意,都是尚书台版制的正品,内容却各不相同,乃是要看碟下菜的意思……至于郭嘉之前见到刘备笑意明显,一方面是另有他由,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刘备的出现并没有出乎邺城那边的预料罢了。   回到眼前,刘备、陶谦一起谢过天子与执政的卫将军后,陶谦早已经心满意足,再无他想,只想着回家安乐等死罢了,而刘备却不由上前靠近王朗、郭嘉,然后多问了几句……却也是询问其兄公孙文琪身体如何,公孙老夫人又可曾收到他托人带回的青梅酒?甚至还问了几句公孙珣子女的情况,其长女公孙离是明年还是后年及笄?   这些大人物如此风度,让堂中不少人目睹耳闻之后不由神驰魂摇……也让陈登和徐庶愈发无地自容。   “其实卫将军近来别的都还好,就是上个月河北忽然地震,有些繁忙罢了。”王朗是个老实人,不免认真作答。   “地震一事,那些腐儒没有说话吗?”刘备正色相对。“我兄是如何应对的?我记得他少年时便对这些天象归于人的事情显得厌恶。”   “确实如此。”王朗坦诚以告。“地震以后,卫将军发出公告,说这种事情是天地之常态,而人定胜天,尽力去恢复生产便是……然后大学中不免引起争论,还有大儒上书卫将军,请他停止在漳水修建铜雀台,连去年搬来大学任教的蔡伯喈蔡公也亲自去劝谏。”   “那我兄是如何应对的呢?”刘备愈发好奇。   “置之不理。”王朗一时苦笑。“铜雀台也没停……”   刘备闻言一时疑惑。   见到新任左将军刘玄德如此表情,旁边一人立即拢手嗤笑:“卫将军素称礼贤下士,知错便改,而且简朴尚德,可如今一边大兴土木,一边阻塞言路,何谈英明?而且天人感应之论乃是儒家正道,卫将军总督河北,偏偏地震发于河北,这难道不是说天意恶之吗?”   刘备微微蹙眉,一时没有作声。   “便是以天人感应而言,此亦谬言也!”就在此时,一人忽然扶剑上前,抢在王朗身前昂然斥责,众人抬眼看去,却正是这些年颇有名声的郭嘉郭奉孝,其人中午之前进来时便做过介绍的。   “何谈谬言?!”曹宏偷偷打量了一眼刘备,见到对方也同样面色好奇,方才迎面昂然对上。“愿闻足下高见!”   “其一,自桓灵乱政以来,国家倾覆,天下崩坏,四维皆散,若论天人感应,当时天下才是真的混沌一片!战乱、饥荒、叛逆、瘟疫、地震、洪水……这些事情会少吗?只是兵祸连结,太过明显,而人在其中活命都难,谁又会在意和记载什么灾异呢?这些异象和灾祸也只能随乱世没于混沌之中,落得无人察无人管无人问罢了!”郭嘉向前来到堂中,只在陶谦身前立住,然后回身环顾左右,慷慨作答。“而卫将军代掌国政这些年,使天下全然混沌至于今日一场地震便为人所察,是功绩呢,还是罪责,徐州诸君难道真的不懂吗?!你们中若真有所谓清直之人,又怎么会问出如此可笑之言呢?!”   堂中诸人俱皆变色,便是刘备在喘了一口粗气后也缓缓颔首:“昔日董卓乱政在内,四十路诸侯分野于外,至于今日天下稍作喘息,确实是我兄的功绩……又或者说,平定天下,使民稍安,此功绩吾兄甲于天下。”   郭嘉闻言忽然微笑,却看都不看刘备,只是盯着堂中诸多徐州人等继续言道:“而其二,便是大家上书卫将军行劝谏事了,那又如何呢?正所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之主;受国不详,是为天下王’,有了地震,大家不去怪罪左将军、奋武将军、安南将军(刘表)、安西将军(刘焉),不去怪罪太尉刘公、司空杨公(杨彪)、司徒皇甫公(皇甫嵩),只去怪罪卫将军,这难道不是因为天下人都知道这些年真正维系天下运行的是卫将军吗?!”   门外闷雷滚滚,堂中噤若寒蝉,便是刘备也陡然肃容,陶谦也扶额不语。   “在下才疏学浅,却也知道,天地日月四维运行皆有所系!”待到雷声滚过,郭奉孝继续睥睨而言。“而若徐州诸位忘了的话,我也不妨再提醒诸位一遍……自桓灵乱天下以来,天子年幼,不能理政,又逢董卓废立荼毒,当此时,收拾河山,鞭笞天下,代天子掌海内者,实卫将军一人也!今日天下得片刻安宁,尔等能坐于徐州井中观天地,妄议局势,也在于卫将军之恩德!”   堂外门侧,徐庶几次握紧腰中之剑,几次又颓然松开……因为他本能的想在心中驳斥此人,却居然无所得,其人言语看似诡辩,但其实是有一番道理的!   可怜徐元直,自以为自己二十六岁算是学成出山,却不料不仅是卫将军、刘豫州、曹奋武这些人英雄气概远超于他,便是当年同郡同岁少年,今日居然也再度远远将他甩开!   而抛开这些异样情绪不提,郭奉孝的话,同样给徐元直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后者不是没有从这个角度,这个思路去想过事情,但是却一直囿于见识和母亲的忠孝教导而不愿深思……此时被对方点开,却恍然而悟,天下并不等同于汉室,忠于汉室没有问题,但是忠于天下却同样可以昂首挺胸立于世间的!   “至于铜雀台一事。”郭嘉继续笑道。“河北数年秋收丰盛,仓储堆积,这个时候正该将库房中的陈粮、旧布、新钱拿出来使用,不至于浪费才对……所以要重修驰道、清理河道,铜雀台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而且铜雀台也不是什么传闻中的宫殿,此台的图纸在下有幸见过,夯土高台之上建立屋舍,其中卫将军及其家眷所居不过其中十之一二,倒有三成归于文学馆,三成归于演武台,台下更是阅兵、聚兵之处!其实卫将军早说了,若将来能一统天下,让海内安定,一定要整饬旧都或长安,届时便在渭水或洛水上建立三台……一台归大学,一台归义从军校,一台照搬铜雀台,归文学、演武之事,非只如此,邺城、昌平、成都、太原、下邳、秣陵、襄阳,都要有这么一座台!如此方能使文学昌盛,使士民尚武,使天下归心!诸位,卫将军的志向,你们就不要以区区之苟且,妄自揣度了!”   “早听说颍川郭奉孝的名声了,但今日相逢,才知道仍然小瞧了足下。”片刻之后,刘备终于在一片沉寂中缓缓而答。“足下的言语堪称慷慨激昂……”   “是卫将军的行为举止,志向言语,自带慷慨之气,郭某复述之时言之有物罢了。”郭嘉终于扭头看向了刘备。“不过,刘豫州也不必妄自菲薄,足下今日能轻身至此,其实已经有了卫将军三分气度!”   刘备沉默以对,半晌方才缓缓颔首:“且观之吧!兄长用心于长安,履天下事,自然是比我强的,但徐州区区之地,今日无论如何,便由我与孟德兄暂为之好了。”   “徐州区区之地,卫将军不以为然,但是我们下面为臣子的却要奋力争一争的。”郭嘉忽然扶剑再笑。“下邳这里,徐州腹心这里,陶徐州与刘豫州早有私相授受,我们自然不会多事。但……”   “足下若是想说青州水军会浮海南下,绕到琅琊臧将军身后,胁迫他降服的话,也请不必多言。”刘备忽然振奋以对。“自当年辽东浮海趋青州事后,天下无人再敢小觑水军,而海中船只以尖底、高舷、细长为主,大大不同于江河之船,也是一望便知的,来时我已经遣麾下海军校尉周瑜引海船四十艘,水军一万,沿海从广陵北上了……”言至此处,刘备瞥了眼身侧一言不发的张飞,不由微微一顿。“备是万万不敢与我兄为敌的,但今日受陶徐州托付徐州事,总不能不许我防卫本领吧?”   “这是自然。”郭嘉微微变色,又瞅了一眼之前唯一上前与刘备对答的广陵太守赵昱,还有一言不发只是扶额咳嗽的陶谦,旋即再度微笑如常。“我们也只是得了卫将军许可后勉力为之而已……可是刘豫州,你不免弄错了一件事情。”   “何事?”   “若臧将军早已经降服关镇东,而此番青州水军南下原本是要试着图谋东海呢?”郭嘉微笑反问。“当然,若遇到刘豫州的水军,我想东海自然是求不得了。”   刘备难得愕然,却是死死盯住眼前的年轻人不放。   而郭嘉却不再多理会,只是微微拱手,便居然要扔下王朗与满堂脑子已经烂如浆糊的徐州上下,先行离去……很显然,他与王景兴虽然同路,却各有所属,根本不是一个系统的人。   “奉孝且住。”就在这时,刘备忽然又喊住对方。“事已至此,多言无益……还请足下留下做个见证!”   郭嘉在陈登等人的瞩目之下,微笑复还。   “诸君。”刘备收拾情绪,重新立于陶谦之侧,放声而言,声振屋瓦。“今日陶徐州许我代掌徐州之地,诸君可还有所疑?”   堂中上下,面面相觑,只觉自己之前举止在当今天下英雄之前宛如小儿博戏一般可笑,便是陶谦那个垂垂老朽欲死的姿态也是让人胆战心惊,谁还敢疑?!   实际上,便是原本被陈登、徐庶认定要惹事的笮融,此时也都战战兢兢,不敢擅发一声。   “诸位若无言,备却有几句言语要言之在先。”刘备继续放声而对。“陶徐州待人以宽,故多有放任,但今日刘备暂为徐州事……琅琊、彭城且不论……但凡刘备能管束之处,乡亭九品官职以上,不可私授,此其一也!”   陈珪、糜竺等人噤若寒蝉,俱皆低头。   “屯田百姓当归公制,不可为大族私用私利,此其二也!”   陈登怔了一怔,却不禁面色愈发涨红。   “佛法虽劝人向善,然不可聚众流离,浪费公帑,此其三也!”   笮融握拳又松,欲言又止。   “度田清户,废察举而立州学、科考,新政之事即日展开,此其四也!”说着,刘备从容拉起衣袖,复又扶着腰中佩刀,环顾左右,睥睨而问。“此四事,望诸位与我袒臂共约,诸位可愿从之?!”   堂中鸦雀无声,却也无人先行随从立誓。   而就在此时,门外雨水淋漓之间,忽然有一人掷一物入内,复又扶剑而入……众人愕然回头,只见那物却是不知何时溜出去的丹阳兵校尉许耽的首级,至于扶剑而入者,赫然是一直跟在华佗身后的那个颍川徐庶。   “此人趁着雨势到院外寻旧部,商议引泗水南岸丹阳兵至此作乱之事,已经被在下直接斩了!”徐庶浑身湿透,喘着粗气作答,却又忍不住去看那回头来看自己的郭嘉郭奉孝。“大局已定,擅为乱事,庶今日之斩可称善否?!”   “善!”刘备只以为对方是看自己,当即昂然作答,而且眼中欣赏之意格外明显。   “善!”陶谦咳嗽两声后,也是咬牙回复。   “善!”第三个说话的却是陈登。   而陈元龙大声喊出此字之后,复又拔刀出鞘来到刘备身前,然后转身面向堂下诸多徐州达官显要,却又干脆以刀刃划开自己的衣袖,奋力袒臂而言:“刘豫州天下英雄,而徐州混沌已久,行新政以归天下主流之事本当自然……今日就请刘豫州为徐州事,也请诸位即刻袒臂立誓相从,否则便如此袖!”   堂中诸人,俱皆面色煞白,他们先看陈登,再看刘备,复又回头看门内徐庶,最后又去看地上首级,随即争先恐后,纷纷袒臂立誓。   一日间,徐州大局已定。   ……   “建安五年,三月,有民得铜雀于漳水畔,太祖大喜,使起铜雀台,左右皆谏,太祖不听。四月河北大震,左右复谏,太祖收谏书示众,起台如故。长史吕范不解,问于太祖,太祖对曰:‘天地日月四维皆有所系,是为天人感应,而今诸儒以此来对一人,何解也?故示之于众;至于铜雀之台,固心之所愿也,不敢辞。’范乃笑。”——《新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五章 君前愿报新颜色   梅雨时节的末期,郭嘉和王朗是两个人与些许随从一起来到徐州的,而等到梅雨季节结束,金秋七月到来,他们却是四个人和些许随从一起离开的。   王朗来之前便在卫将军长史吕范那里告了假,他已经许久没有去位于东海郡的老家了,着实想要回去看一看,再加上此番臧霸被关羽调略成功,举徐州北面要害琅琊全郡归降河北,王景兴不免动了将家族从东海迁移到琅琊的心思。   至于跟着代持节杖的郭嘉一同北上之人,却是刘备在实际上获取了其余徐州大部以后派出的两位使者——正使唤做鲁肃鲁子敬,乃是徐州下邳东城人,副使唤做陈登陈元龙,也是徐州下邳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陈登本人的密友,唤做徐庶徐元直的,也一同随行,郭嘉倒是置若罔闻了。   其实,陈登随着全族一起投向刘备以后,再加上他关键时刻的表现,在刘备即将清理徐州之时得此重要任命避开风险当然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徐庶,却是在当面拜谢过张飞昔日赠马之恩后,公开拒绝了出仕的邀请,决定继续游学四方,增长见识,打磨学问,却也不能说他什么。   唯独鲁子敬其人,郭嘉几番交流之后,总觉的此人外儒而内秀,不是个简单人物,不免格外重视。   话说,鲁肃和刘备之间倒算是有些许趣事和缘分。   要知道,鲁肃出身徐州东城,而那个地方是下邳郡在淮南地区伸入九江的一处所在,地理上属于淮南,行政上却照理说不该在刘备治下。然而有意思的是,当年刘备依靠着陶谦在沛南立足之时,有过一个小插曲……沛南以睢水为界,其实有八县,刘备堂堂豫州刺史当时却只拿了六县作为存身之地,为何?   原因很简单,乃是陶谦当时年纪未到,身体倍棒,所以性格自然一如既往的糟糕,那段时间他干的恶心事可不止是把张昭下大狱……实际上,他当时觉得刘备能立足全靠他陶徐州撑着,于是干脆将沛南八县中挨着下邳国的两个县给当成报酬拿走了!   拿的那叫一个理所当然,霸道至极。   不过,等到刘玄德得到张昭提点,三千破烂兵南下淮河,横扫淮南之后,兵精粮足成了气候,居然没有讨还那两个县,而是在某一次接受陶谦邀请往广陵对付前彭城相薛礼的骚扰后,路过此处,见到此地深入淮南,便干脆趁机将东城县吞下。   只能说刘备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实际上,当时中原是真的乱,所谓刘备、曹操、孙坚、陶谦等人是无法真正掌握所有战略空间的:   譬如汝南有黄巾贼,有李通这种在朗陵实际上割据的小军阀;广陵有薛礼这种占据江海边缘,四处骚扰的失意者;九江、庐江有数以万计的湖匪水贼;沛北、梁国有大量坞堡,更不要说所谓宗贼、山匪之类的了……   而且非只是这些,正如刘备和陶谦之间的小故事一般,孙坚和曹操,曹操和刘备,刘备和孙坚,同一时间类似的小插曲多的是……就好像当初孙坚为什么邀请刘备去替他平叛汝南,又要把颍水以东交给刘备?其中一个不好意思出口的原因,乃是他生怕汝南叛乱作大,刘玄德借着他孙坚在南阳抽不开身的机会,直接以豫州刺史的名义用平叛的手段把那地方给占了,然后不还!   到时候,他孙文台是翻脸呢,还是认怂呢?你总不能说,请豫州刺史刘贤弟把你治下豫州汝南郡那几个几个县还给我吧?   当时的复杂状况还可以从孙坚许诺颍水以东地盘时的另一个小细节看出来——汝南在颍水以东其实足足有八个县,为啥只还七个,因为有个城父县在曹操手里!   城父虽然属于汝南,但其实就在涡水下游,距离当年曹操和公孙珣洗澡的地方不远,那地方曹操尚未起兵,就被曹仁领着几千个混混给占了,属于曹操的原始地盘,而曹氏在涡水的影响力太大了,孙坚其实力有未逮。   这些东西,说白了,就是这些水平比较高的军阀们之间又拉又打又要照顾大局的外在表现而已……总体而言,大局是大局,可私底下还是要争地盘,抢人口的。   以斗争促和平,以斗争赢得尊重嘛!   回到鲁肃那里,当时刘备到了广陵,轻松击败薛礼,然后搂草打兔子占据了下邳东城,第一时间就去找鲁肃,这是因为鲁肃少有壮志,慷慨散财,名声在淮南地区是很大的,与刘晔这些淮南本地的人才相互之间也都是好友,刘玄德早就听说过他。   然而到了东城才知道,鲁肃跑了!   这厮在东城见到此地混乱,时不时有薛礼这种人骚扰,所以干脆迁移往淮南去了……刘备赶紧回到淮南,再派人去巢湖附近征辟鲁肃,一打听才知道这厮居然又跑了,乃是起了出仕的心思,这一次准备去荆州投奔刘表!   于是刘备赶紧亲自去追,追到江边换上船再去追,一路追到江夏也没见到人影。   然而,等他沮丧至极回到自己在淮南的大本营寿春后,这才惊讶发现,鲁肃居然就在此地等他呢!   原来,鲁子敬犯二杆子乱跑的时候,也担心自己这是不是有点不靠谱,于是临行前专门来寿春找自己好友刘晔商量,把刘子扬差点给逗笑了——摆在眼前的明主你不投,乱跑啥啊?   鲁肃就辩解说,这刘备一个燕人,咱也不知道他,而大丈夫一旦委身就要生死相从的,这是能轻易投奔的吗?   刘晔也懒得多说,而且刘子扬又何尝是省油的灯?这位从小杀人不眨眼的货大手一挥,干脆用强把鲁肃给关起来了,等刘备回来才放出去。   而等到鲁子敬见到了刘备,并得知对方为了追自己差点一路追到江夏以后,这才感激涕零,纳头便拜,从此成为了刘备心腹之人。   平心而论,无论是曹操还是刘备,又或者是孙坚,他们在中原、淮南都绝非顺风顺水,或者说如今这天下正逢乱世,谁身上又没有几个故事呢?而如果刘备或曹操日后不能定鼎天下,这些故事又有谁在意呢?   回到眼前,鲁子敬与郭奉孝带着陈登、徐庶一同往北,途径琅琊,原本想要拜会正在收编琅琊臧霸部的镇东将军关羽,却不想因为泰山盗匪于毒为臧霸部属昌烯所释,趁乱逃窜,浮海南下,关云长此时正在震怒……知道老上司脾气的郭嘉不好多待,匆匆留书致意,便再度启程北上了。   转入泰山郡,过济北,走东郡,从苍亭渡河,再往西行便是魏郡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河北中原似乎也就是一水相隔,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壁垒分明。   而进入魏郡,徐庶便主动告辞,自行游历去了,陈登虽然不舍,却也无话可说——下邳那次经历,对二人的打击几乎是一样的,徐庶决定多走走多看看,陈元龙还能如何呢?   等数日后,七月下旬这日中午,一行人进入繁华至极的邺城,刚刚在东门内的驿馆住下,尚未来得及感叹游玩,便得知卫将军公孙珣要召见他们——此时,公孙珣正在城外西南铜雀台工地上视察,但听说是鲁子敬、陈元龙为使者后,却一刻也不愿等,直接传唤。   鲁陈二人不敢怠慢,带上刘备准备的礼物便复又匆匆出城往邺城西南面的漳水畔铜雀台而去了。   话说,由于夯土技术的推广和发展,汉代的台式建筑其实已经到了非常成熟的地步,军营中的夯土将台,军事堡垒的夯土外围,政府、学校、祭祀建筑的夯土地基,都是极为普遍的。而铜雀台作为一个执政集团彰显威仪的建筑而言,其规模也是毋庸置疑的。   不说别的,哪怕此时尚未有多少建筑立于台上,单独的一个十丈大高台,便也显得震撼人心了。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鲁肃拾级而上,登台谒见公孙珣,尚未来到台上便闻得一个声音于头顶当面而来:   “人言利刃在手,杀心自起,登高望远,豪气自生……子敬淮南英杰,以为此处如何啊?”   鲁肃和身侧陈登一起匆匆抬起头来,却见到一个只有唇上留髭而不蓄颌下须髯之人,身材高大,鹖冠剑袖,正含笑负手立于台阶正上,居高临下而问。   鲁、陈二人观其容貌颇显端正,言语清朗也显年轻,好像只有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再加上其人身上连个印绶都无,还以为是邺城此地哪位重臣家的子弟闻得淮南使者至此专门来找茬呢!   但下一瞬间,几乎是同时,鲁肃和陈登齐齐瞥见了此人腰上一柄刀把极长、制式怪异的佩刀,却又各自慌乱,随着一旁郭嘉一起下拜行礼,口称‘卫将军’!   “非是官寺接见,何必多礼?琅琊入手,行程圆满,本该让奉孝先去休息的,但听说鲁子敬至此,不敢怠慢,倒是辛苦奉孝了。”公孙珣往下行了半步,先行扶起了郭嘉,并称赞一时。   “职责所在,岂敢称辛苦?”被扶到台上的郭嘉赶紧俯身称命。   “既然来了,且随我登台一游吧,志才也在此,省的你再去寻他专门汇报了!”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将对方放开,让其人自去寻戏忠,然后再度看向了身下的鲁肃。“子敬,适才我所言,你尚未应声吧?”   “外臣……”   “何谈外臣,你不是大汉臣子吗?”公孙珣失笑相对。“再说了,到我这里来,便是玄德也不会称外臣,而会自称为弟的。”   “呃,属下……臣以为,铜雀台气势磅礴,虽然高楼未成,却也有了许多气象!”鲁肃无奈改口。   “你在台下,能看到什么气象?”公孙珣再度失笑,伸手便要扶对方上台。“且上来一观!”   鲁肃无奈,只是任由对方将自己单臂扶上台去,而陈元龙在后,不免艳羡。   三人登台,只见台上除了数百翎羽铁甲披风的侍卫以外,还有足足数十名高冠巍峨之辈,或高或矮、或白或黑,大略分成两堆,一堆除了极少数如郭嘉一般的年轻人外,大多是中年、老年之人,且几乎人人青绶银印,俨然是邺城此处的重臣、名将、大儒之类的人物;另一边却多是一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个个英姿勃发,气势滔天,且多是千石、六百石的黒绶铜印,还有人并无印绶,甚至还有四五个束发无冠少年,俨然是新晋才俊或者本地贵族子弟,而其中除了一个九江蒋干是熟人外,其余的鲁肃也都不认识。   公孙珣与鲁肃把臂同行,却居然并不着急与他做介绍,反而是直接拽着对方来到台边,凭栏西望……此时正值初秋傍晚,所谓漳水漫漫,夕阳绚绚,十丈高台,千里烟波,自成气象。   “如何?”看了一会,公孙珣忽然再问。   “确实……气势非凡。”   “可有诗歌?”   “臣……愚钝。”鲁子敬颇显尴尬。“不通文墨。”   “我想也是,”公孙珣看着被自己拽着的鲁肃摇头叹道。“淮南那个地方,处于中原与江南的中间,一面能接触到中原的文化,一面却又民风剽悍,多有野蛮事,所以彼处的英杰多擅谋擅军擅杀人,却不擅长经文,更不会在意诗词歌赋这种小道……这种习性,平世中难争上游,而乱世中却正是傲视天下的资本!”   鲁肃也不知道该不该反驳,甚至他都不知道对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而这种感觉很快就随着公孙珣接下来的言语变的更加强烈起来。   “诸君,”公孙珣终于回头看向了自己的一群下属臣子,并指着鲁肃微笑言道。“这便是我与你们说的淮南三杰之一了……鲁子敬少时便标田卖宅,分财结士,可谓少有壮志,野心勃勃,其人观大局如洞中察火,见天下分崩,心中早有随一明主分割天下,宰制一时之雄心。唯独其人不善民政,才能还是有限,不可妄比之萧何,却可稍比光武身前邓禹!”   邺下众臣纷纷盯住鲁肃上下打量,宛如之前看士燮从海路送来的大象一般新奇,便是陈登也目瞪口呆,看着鲁肃发怔。   鲁子敬本人也颇显尴尬,但到底是一方英杰,便干脆咬牙反问:“如卫将军这般论,臣一区区淮南财主便可称野心,便可比邓禹,那其余二杰又是什么人物?”   “这还用说吗?”公孙珣不以为意。“刘晔刘子扬奇谋善断,比子敬你还擅杀人……比张良不足,比陈平稍可。”   鲁肃居然无可辩驳。   “还有一人,唤做周瑜周公瑾,与韩信相比,军略稍迟,但却风度翩翩,堪称儒将,更重要的是,此人与子敬一般,一朝为人臣,便不可动摇……总体上,我却觉得不比韩信差!”公孙珣感慨道。“子敬知道吗?去年我知道你们三人俱在玄德幕下之后,虽然也明白,以淮南之地属他,你们三人断逃不出他手,却还是忍不住发出诏令,征调你三人入朝为官……可惜,玄德收信以后非但佯做不知,反而直接回了我一匣子灰烬。而今日他遣你来,俨然是尽得你心,不怕我拉拢了……真是可惜!”   鲁肃心中微动,到底是有了几分感激之意:“卫将军何必如此?正如将军刚才所言,我家刘豫州得淮南,安淮南,再以其人礼贤下士,莫说淮南英才了,便是我这种愚钝之辈都要倾心报答他的;而卫将军执掌河北、三辅,难道河北、三辅的英杰会不从卫将军吗?将军何必如此记挂我等三人……让将军错爱了。”   公孙珣情知对方不可动摇,便再度失笑,然后终于松开了手。   话说,公孙珣之前吹捧什么淮南三杰,又是邓禹,又是陈平,又是比韩信还出色的,身旁诸多大臣其实心中早就不忿,只是其中一些重臣与年长者多有城府,不会轻易显现而已。但另一边,一群邺下年轻才俊中间,却总有忍不住火气的,此时见到公孙珣松手,果然有人忍不住上前,准备喝问嘲讽。   同时上来的有三人之多,但相顾之后,一丑一俊两名未加冠的少年立即稍停,唯独一名带有印绶的年轻官员当先一步面喝问起了鲁肃:   “如这位‘邓禹’所言,刘豫州居于淮南,则淮南英杰归附,这倒无话可说。可我家卫将军难道只是居于河北、三辅区区之地吗?自董卓乱政以来,卫将军实掌天下之权,安天下黎庶,足下号称高才,却只感刘豫州安淮南之恩,为何不感卫将军安天下之恩呢?”   鲁肃不认得此人,只能茫然拱手,然后认真相询:“敢问足下姓名!”   “去年七品官职冀州政绩考核第一,发干县令,太原王凌王彦云!”此人昂首应声。   “失礼了。”鲁肃心下恍然,然后继续恳切相询。“那其余两位呢?”   “这位是去年秋日入学,明经科第一,河内温县司马懿!”王凌随手一指。“而这一位则是去年文学科第一,山阳王粲!”   鲁子敬心中愈发感慨,却是先瞅了瞅旁边一言不发反而似笑非笑的公孙珣,情知躲不过这一遭,才昂然应声:“见过三位……其实王君适才所言极有道理,凡感其恩,当为其事,在下也是颇以为然的。可是既然淮南英杰多不愿从卫将军,而多从刘豫州,那便只能说明,刘豫州有恩德加于淮南,而淮南未见卫将军之恩德了!”   台上气氛陡然一冷,王凌也一时慌乱,不由去偷看公孙珣,却发现后者只是在负手而笑。   ……   “汉末,刘豫州遣鲁肃访太祖于邺城,陈登随行,相见于铜雀台,太祖召邺下诸臣与大学佼佼者为从。晚宴既罢,肃问登曰:‘适才应付匆忙,未尽品才俊,加冠为官者且勿论,诸少者元龙以何人为佳?’登答曰:‘台上有二少年应对出众,俊秀者曰司马懿,面丑者曰王粲,皆一时之选。’肃摇头:‘司马子言辞锋利,王氏子才气逼人,然适才吾与诸邺下臣从辩论,口出豪言,称卫将军无恩德加于中原,众皆变色,独一长身少年立于台侧,岿然不动,如鹤立鸡群,正欲闻彼姓名。”翌日,登私问族中旧交审配,乃琅琊诸葛亮也!”——《世说新语》·品鉴篇 第六章 旧恩如言亦难收   王凌看到公孙珣笑而不语,却是重整旗鼓,再度凛然质问:“使者此何言也?!卫将军之功绩天下皆知!”   “在下不善言辞,此实言罢了。”鲁肃坦然拱手作答。“卫将军的功绩和恩德天下人都知道,但离乱之时,镇压淮南使淮南重归安定恢复生产的,不是卫将军乃是我们刘豫州;而彼时屯田豫北,使中原少饿死些人的,也非卫将军而是曹奋武;驱除袁术这种祸害中原之辈,或许打出旗号的是卫将军,但提刀于阵前奋不顾身的却是故孙破虏;而这两年,中原士民得以交通往来,各地能使商旅辐辏,更是曹奋武和我家刘豫州一起并立南阳之功……这些事情就摆在那里,难道是假的吗?”   王凌一时语塞,他本能的觉得哪里不对,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言语中的恳切与事实。便是台上其他众多大臣学者、俊才学生,也都有些异样,司马懿和王粲更是若有所思。   “这位王县令,你为一州政绩第一,想来一定知道下面士民百姓的心思与认识。”鲁子敬见状继续缓缓言道。“天下乱了这么久,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加在他们身上最大的恩德便是能避开战乱、能吃饱饭、能安心生产,简而言之乃是能活命罢了!这个时候,加在他们身上最大的恩德便是能‘活人’,其余种种皆不值一提……而中原之地乱了十年,据在下所知,除了颍川一带还有人记得卫将军当年去彼处平了黄巾,所以稍显感激外,其余各处却没几人知道卫将军。便是从某些地方知道了卫将军这个称呼,却也不一定知道此人是谁!”   台上众人神色各异,而王凌却愈发慌乱,因为他知道鲁肃所言可能句句是实,中原的士民百姓真的不会感激公孙珣。实际上,当他本能回头去看此番刚刚认识不久,出身淮南的蒋干,以寻求帮助时,却发现对方竟然一直低头不语,俨然是心中有所顾忌。   换言之,出身淮南的蒋干心里恐怕也明白,鲁肃说的是大实话。   非只如此,便是之前出列的王粲虽然愤愤然难平,却也有些焦急之色……丧父后数年一直养在公孙大娘身前的王粲原本是想说一些防疫啊、教化啊、制度啊之类的东西,但鲁肃死死钉住了从底层士民角度来看的‘能活人’这个天大的‘恩德’,一时间他还真不好反驳。   实际上,何止是王粲,此时台上诸多人物也都若有所思,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乱世之中,确实是天大地大,不如‘能活人’来的大……你再能打仗,再能杀人,也是比不过能活人的……总不能说活人的不如杀人的,那算是什么话?   而要是以此而论,刘备和曹操的确在中原根基深厚,深得民心,而公孙珣也确实不值一提——后者也能活人,但活得是河北、三辅之民,而这一点鲁肃也并没有否认。   “在下以为,使者所言俱为诚实之言。”就在台上一时陷入僵局之时,王凌身侧另一边,那个容貌俊秀的司马懿却忽然思有所得,直接上前一步,口出惊人。“于中原士民而言,唯曹奋武、刘豫州为当世英雄,卫将军不值一提……但下面士民百姓因为身处离乱只以个人感官而论,如使者这般自比邓禹的人物,却也执此小道,看不清煌煌大局,岂不可笑?”   鲁肃心下无语……他很想说自己从来没自比‘邓禹’,但此时公孙珣就在身侧假装看落日,驳斥这个反而显得没意思。   于是乎,其人面不改色,而且也没有因为对方尚未加冠便不重视,反而微微拱手,以作请教:“请河北明经第一稍作提点。”   司马懿失笑而答:“其实在下区区束发少年,如何敢提点淮南英杰?只是有一问如鲠在喉,不问出来,便心中郁郁,今日有幸登台游览的好心情也要全无;而问出来,又怕让使者难堪,反而坏了使者今日好心情。”   “无妨。”鲁肃赶紧摇头,心中愈发无语……如今这个局势来做使者,说白了就是来看看公孙珣的战争准备如何,难道还指望像走亲戚一般愉悦?   “请问使者。”司马懿见状正色拱手相对。“你所言俱为实言……然,刘豫州能施恩德于淮南士民,不正是因为卫将军的恩德加于他身吗?若无卫将军,刘豫州安能为刘豫州?于士民百姓而言,活其人者为大英雄大豪杰,那敢问于刘豫州而言,使其居于今日英雄位的卫将军,又算是他什么人?!刘豫州都知道言必称吾兄,行必比吾兄,为何到了使者这里,却是卫将军无恩德加于淮南了呢?”   鲁肃陡然一滞。   “说的不错!”一旁王凌也醒悟了过来。“使者真是狡辩!若无卫将军讨董功成,何来刘豫州、曹奋武从容割据地方?若无卫将军予以官职名爵,何来刘豫州得为中原事?若无卫将军讨平袁绍,何来中原从容攻略袁术?”王凌连番发问,问到最后已经难掩鄙夷。“足下号称淮南英杰,自比邓禹,眼中却只有什么淮南、中原、河北、三辅,却难道不懂得这些俱为天下一隅吗?邓禹佐光武成天下事,难道是个眼睛里只有南阳一地的狭隘之辈吗?”   鲁肃刚要再去争辩,那边王粲也反应了过来,即刻上前随之迫问:“正是此理,使者口口声声中原中原,淮南淮南,其实不过是地方姿态,离心离德,所谓为地方私利而视天下为无物罢了……以此来臧否卫将军,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其实两位王兄不必如此义愤填膺。”司马懿忽然再笑。“莫非刚才没听到吗?这位淮南邓禹少有壮志,彼时便标田卖宅,分财结士,俨然是野心勃勃,意图大事……这种出众人物,哪里会不知道什么天下地方,中枢分野的区别?又哪里又会眼光狭隘?分明就是觉得天下大乱,正逢其时,他这种豪杰人物正可以为了一己之野心而分裂天下……”言至此处,司马懿侧身向身后诸人躬身一礼,方才以手指之,冷笑难耐。“换言之,这位要的天下,乃是刘豫州为光武事、他为邓禹位的天下。至于我们这些河北、三辅人,即便是于乱世中追随卫将军勉力维持时局,安抚天下,他们又怎么会领情呢?”   鲁肃再内秀外儒,此时也不可能忍耐的住了,其人终于变色厉声呵斥:“天下自是汉室之天下!刘豫州不可为,卫将军便可为了吗?!在下言止于刘豫州而无视卫将军,固然是眼界狭隘、心存野心,那尔等言止于卫将军而无视长安天子,又算是什么?如王县令,你固然是七品职务,不也照样佩戴千石印绶以示汉臣之身吗?”   司马懿僵在原处,那只手既不好继续指下去,却也不敢轻易放回,而是和王凌、王粲一起不由背生虚汗……他们三个毕竟年轻,只顾口舌之争,却忘了这种话题说到最后,迟早会延及这个天大的纷争和忌讳!   而偏偏卫将军本人还正在一旁凭栏远眺漳水漫漫呢!   一时间,随着台上众臣齐齐转向公孙珣,鲁肃也觉得尴尬……说到底,最后搬出天子来其实还是他自己也词穷了,而且身为一方使者,跟着一个县令还有两个束发少年争成这个样子,便是让对方也词穷,那又有什么可值得称赞的呢?   何况,卫将军还在身侧……自己此番出使名义上乃是代替刘豫州来问候卫将军的,私下里是观察局势看看河北战备,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来宣战的。   在这里吵吵来吵吵去,赢了输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落日余晖来到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负手观景的公孙珣对身后置若罔闻,而是静静看着漳河落日不语。   过了许久,随着初秋时节的夕阳微微一跳,那最后一片明显的太阳便只剩下一片云霞尚在。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漳水之滨;雁阵惊暖,声断铜雀之浦。”公孙珣忽然开口缓缓吟诵,却是让铜雀台上诸人纷纷动容。“穷视野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河洛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太行高而北辰远……”   吟至此处,公孙珣忽然回头:“诸君,这几句文好吗?”   “极佳!”大多数人还在发怔,唯独王粲脱口而出。“旷世之辞也!可稍作润色,成绝世佳文!”   “于文学而言极佳。”公孙珣看着王粲缓缓颔首。“但我是个将军,有此好辞传世又有什么用呢?而且这也不是我的文,而且还有另外一文……”   众人纷纷一怔。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此台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公孙珣脱口而出,好像不是作文,而是背诵一般。“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千里;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浮空,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此台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亦是绝妙好文!”王粲恳切而言。“不过确实稍逊之前落霞与孤鹜齐飞之语……”   “还没完呢。”公孙珣背对身后夕阳余光,望着身前诸多邺下重臣才俊,面无表情。“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台上熏风阵阵,远处匆忙归家的农人、工匠、商旅之声遥遥可闻,但偏偏有一种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动静的沉寂感……这是因为台上诸多人此时俱寂静无声,却又神驰气摇。   “诸君。”公孙珣负手而言。“这两文都不是我做的……从家母处听来的而已,前者文辞优美,可谓到了某种极致,读一读、念一念就能知道什么叫做文学;而后者可能描景稍显空洞,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出,又有哪个心怀天下之人不为之震动呢?子敬!”   “臣在……臣惭愧!”鲁肃赶紧俯身致意。   “你是该惭愧,但惭愧错了地方。”公孙珣踱步上前而言。“还有彦云、阿粲、阿懿,你们四人在这里说什么淮南中原天下,却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天下……只是在国这个范畴里打转转罢了,而国和天下根本不是一回事!”   “请将军赐教!”司马懿听到对方唤自己‘阿懿’,居然和养在卫将军府中的王粲一个待遇,也是不由振奋。   “国是什么?国是一家一姓所为之霸业,是君臣、律法、军队、户口、地盘。天下是什么,是四海宇内诸般总称,是华夏传承,文明章典,是百姓万物,民俗人心,却又不仅如此。”言至此处,公孙珣语速愈发缓慢。“也正是因为如此,有亡国保国之论,有亡天下保天下之言……却非是一回事。”   “请将军指教。”鲁肃适当插话。   “所谓亡国乃是说改姓易号,新旧更替,恰如以汉代秦;而亡天下,乃是说四海秩序崩溃,道德律法俱无用,至于率兽食人,恰如灵帝至于董卓之时,便为此局。”公孙珣平静言道。“而保国,乃是受一姓一人之恩,又掌权势,故此为之谋;而保天下……莫说保天下了,只一句话,天下兴亡,虽匹夫亦有责!子敬!”   鲁肃长呼了一口气,赶紧从早已经神魂颠倒的陈登身侧越过,再度俯身称命:“臣在!”   “你莫非以为我公孙珣只是在保国,未曾保过天下?”公孙珣肃容以对,却不等对方回应复又看向了王凌三人。“彦云、阿粲、阿懿!”   “臣在!”   “学生在!”   “小子在!”   “你们只看到玄德、孟德是与我争国之人,但可曾想过,这二人也是与我共保天下之同志?”落日光芒渐消,公孙珣言语如刀。“我知道,这几年天下渐安,总有人觉得我失了锐气,醉心安泰,而忘了进取,但你们可曾想过,我与中原曹刘之间,这些年无一日不是在同心同力进取于天下呢?微斯人,吾谁与归?不但淮南中原士民要感激我,你们也该感激曹刘才对。”   “臣惭愧!”王凌当先领头俯身。   “不必惭愧。”公孙珣微微颔首感叹。“保天下与保国并不相碍,图雄争霸也不是什么不可为人知的鄙陋之事,唯独你们这些年轻人,想要建功立业之余,心里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才行……今日到此为止,使者远道而来,咱们举火摆宴吧!”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各怀心事的同时复又一同行礼称是。   当晚宴罢,众人自宿于铜雀台下的一处临时落脚之地,第二日方才浩浩荡荡,回到邺城。   而公孙珣回到城中,尚未来得及正式接见鲁肃,询问公事,便忽然于府中接到一个讯息,乃是戏忠亲自送来的。   “皇甫嵩……请辞司徒,求来邺城教授兵书?”公孙珣坐在案后若有所思。“这是有所察觉了?”   “未必是察觉,而是警觉吧?”戏忠在旁捻须从容作答。“毕竟是多年宿将,见得多想的也多。”   “刘虞呢?”公孙珣再问。   “太尉并无动静。”戏志才回答迅速。“中规中矩而已。不过即便是中规中矩,他也都第四次联手三公九卿催促将军你往长安一行,商议天子束发后的种种大事了。”   “躲不掉的。”公孙珣摇头笑道。“就好像玄德让鲁子敬来试探河北态度的同时,心里恐怕也明白,有些事情总是躲不掉的。”   戏忠欲言又止。   “志才不必如此作态,我知道的……”公孙珣愈发感慨而笑。“既然来到这一步,有些事情总是要做的,绝不会心慈手软。只是昨日说了些大话,所以不免感慨,为什么这么多人心里明明也懂,却还要为了些许旧恩而搭上一切呢?”   “不是此意。”戏忠一声叹气。“只是觉得君侯昨日言语虽然震耳发聩,却未免说早了一些……要我说,有些人牵连过深,不如就让他们为了所谓旧恩糊里糊涂陪葬去吧!君侯太过仁慈了。”   公孙珣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时却也恢复了从容:“也罢,皇甫嵩想来邺城就让他来便是,而长安那边请了那么多回,等这次送走鲁肃,咱们也就动身走一遭便是。”   戏忠俯身不语。   ……   “珣既得琅琊,全中原形胜之地,刘备震怖,遣东城鲁肃问安于邺城。至,珣见其人于铜雀台,肃与诸生辩大义,相持不下。时值初秋落日,珣乃凭栏而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君等大义,于天下乎,于斯人哉?’肃乃惭。”——《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七章 旧恩如言亦难收(续)   七月初秋,距离铜雀台召见又隔了一日,鲁肃正式谒见卫将军公孙珣,代其主刘备致意之余更是直接宣告了其主将代管徐州南三郡,而曹操将接手彭城国与东海郡沂水以北的既定事实。   对此,公孙珣及其随从接待使者的幕属重臣们却并未多言。   毕竟嘛,一来,所谓事实以成,多言无益;   二来,到了今日,公孙珣也好,吕范这些人也罢,很早之前便从戏忠那里收到了郭嘉送回的讯息,知道陶谦和刘备的关系远比想象中的要紧密,不然陶恭祖也不至于提前暗中将其人辛苦打造的徐州水军指挥权让给刘备了,军队都提前让出去了,还想如何?   实际上,此番能抢在周瑜与广陵水军北上琅琊震慑住臧霸之前,便将臧宣高这个半独立的小军阀收编,便已经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了。   没错!   那四十艘海船、一万水军根本就不是刘备的,数字也不准确,按照戏忠那里之前的记录,准确的说应该是三十七艘大船,外加后勤保障与辅助作战的六十八艘小船,合计一万一千余水军,主要三个屯驻港口,琅琊、东海、广陵各一……想想就知道了,刘备地盘也不挨着海,哪里能突然冒出来什么四十艘海船?那支部队,乃是陶恭祖见到之前袁绍败亡,明白了海疆的重要性后一边将郡治从东海迁移到下邳,一边立即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悉心打造,用来拱卫自己海疆的。   所幸,徐州大面积接海,琅琊、东海、广陵都有大量的熟悉海洋气候的渔民,民间也不缺海船技术,更重要的是徐州上下几乎全力支持此事……故此,这支部队成军很快,这些年也算颇有名声,尤其是最近小半年在船只大规模下水成军后他们还与青州水军在东海海岸线上大规模对峙过,只损失了三艘船,而青州水军也沉了两艘,此次以后就更被认为是徐州命根子一样的东西了。   而当时刘备一时没有沉住气说破以后,郭嘉便忍不住去看陶谦和其心腹广陵太守赵昱,乃是立即就明白过来,人家陶谦早早就有将徐州托付刘备的意思,不然也不至于提前交付徐州命根子一样的精锐水军指挥权了。   不过想想也是,陶谦和刘备二人非只是亲属,更重要的是陶谦老家丹阳现在也在刘备治下,而陶恭祖既然决定不让两个儿子沾染政治,准备全家归乡安享太平,那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没有理由不把徐州留给刘备!   至于当时如此装模作样,恐怕也是知道自己治下暗流汹涌,众人各怀心思,想先稳住这群货色而已。   唯独没有想到两个二愣子会传谣言!   甚至在公孙珣这里,其人也忍不住会多想一想,另一个时空中,陶谦固然早早老朽,但最后猝死却跟曹操侵略徐州并大规模杀戮有直接关系,那他此番赶在天子束发后忽然病重,真的是病入膏肓吗?华佗所言,又有没有得到病人本身的恳切托付呢?   但不管如何,在天子束发之后,有心人都明白天下大局有变,之前的平衡注定要被打破之时,陶恭祖能够带着高位显爵,全家平平安安富贵回乡,安享晚年,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好结局了。   唯独想起其人睚眦半生,刚强几十年,怼天怼地怼三公怼下属怼名士,临到晚年却不免英雄气短,到底是让人唏嘘了。   “可还有其他言语?”端坐在堂上案后的公孙珣一边脑中乱想,一边随口继续询问。   “尚有几件小事请卫将军做主。”鲁肃说着却是在周边邺下重臣们的瞩目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纸包,交给旁边一名义从军官代为转呈。   公孙珣从军官手中接过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一沓安利号发行的布票、粮票、货票、银票等物,便不由失笑:“子敬何意?”   “请卫将军终止此物在中原流通。”鲁肃恳切相对。“区区片纸,安能购换实物……”   “安利号可曾不许把实物兑换回来?”公孙珣打断对方,直接质问。   “那到未曾……”鲁肃无奈应声。   “既如此,咱们总得讲道理吧?”公孙珣微笑反问。“我凭什么要不准此物流通,你又凭什么不许?因为你家刘豫州小妾糜氏家中的商号争不过安利号?他自家没信誉,便要借你家刘豫州势力行此卑劣之事吗?再说了,据我所知,糜氏也学着这个发了盐票、茶票的,你们禁了这个,那些也要禁吗?”   鲁肃沉默一时。   话说,鲁子敬是个公认的老实人,这不是说他无能和一味忍让,恰恰相反,乃是因为他是个内秀的人物,心里明白大局,分得清轻重,知道事情背后的根本所在,所以不愿意争一些表面东西,或者做无谓之辩。   就好像这件事情……鲁肃心里很清楚,此行之所以有此一事,从大局或者表面上来说乃是担心南北一旦开战,中原被河北用安利号占了便宜;而从刘备集团内部而言,却正如公孙珣一口道破的那般,乃是糜氏这个依附于刘备的‘仿冒安利号’的需求;而从刘备和鲁肃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乃是想用这些小东西进一步试探一下公孙珣对战争的态度。   怎么说呢?   兖州东部的泰山地区被公孙珣当年强行取走,黄河要道苍亭地区被强行取走,如今琅琊也被他取走,从军事战略角度来说,公孙珣已经获得了对中原地区的全面地利姿态……这种时候,是必须得认真考虑南北全面战争这个话题了,其余皆不足为道。   “卫将军说的是。”稍一思索,鲁子敬便坦然应声。“安利号和糜氏的东海号俱为大汉治下寻常商号,我们为政之人岂能无法理而行不公事?此事确实有些唐突了,容臣回到寿春再与我家明公细细商议。”   “善。”公孙珣缓缓点头。“还有吗?”   “还有一事。”鲁肃稍显犹疑。“邺城大学多有名儒大士,教学出众,而淮南这些年虽然也有寿春大学,但只是辩经之所,所谓科考制度也只是征辟之后以考来定职分,基本上是名存实亡……也就是这两年中原彻底安定以后,淮南、吴地来了些年轻束发求学的士子,稍成规模。”   公孙珣微微蹙眉。   “不瞒卫将军,我家刘豫州想请卫将军准许我们从邺城大学邀请一些名儒大士南下,稍作教导。”鲁肃见到对方如此表情,干脆直言。   “可以。”出乎意料,公孙珣居然一口答应。“但有几个条件……其一,邀请的讲师不得过邺下大学讲师的十一之数,多了不许;其二,你们要保证他们的食宿、安全、待遇,而且往来自由,千万别一去不复返了……最后,不要说北面可以南下,依我看,治学这种事情应该是不论南北东西的,淮南、吴地的英才也可以北上嘛。”   鲁肃勉力挤出一丝笑意。   “子敬不要装傻。”公孙珣见状冷笑道。“我现在都还记得你们淮南有个叫蒋干蒋子翼的,还有两个南阳、颍川的年轻人,一个唤做孟建,一个叫做石韬,当时大学初成之时一行三人北上,然后三人一起以前十的成绩入学,隔了一年又一起以前十的成绩分科射策考试毕业,如今都已经出为一年县长又回来了,因此在学中并称首期南三杰……我当时在他们入学时便很高兴,还说蒋干至此,那邺下将来必然会群英荟萃,结果呢?除了第一年之外,往后来邺下求学科考入仕的年轻才俊越来越少,一打听才知道,刘玄德和曹孟德这两个无耻之辈居然在各自治下交通要害处设卡阻拦,这是人干的事情吗?我屡次写信去骂无耻,他们二人都和你一样装傻……而你今日居然有脸来借讲师,我却居然张口答应……呵!”   “卫将军胸怀天下!”鲁肃恳切俯首而言,依旧装傻如故。“可要臣来说,邺下才俊已经够多了,而且曹奋武和我家刘豫州也不只是私心作祟……很多寒门士子或是家贫,或是家中有顾虑,是出不得远门的。”   “随你吧!”公孙珣似笑非笑。“且看他们还能撑几时!还有事吗?”   鲁肃心下猛地一跳,却立即抬头恢复从容:“还有两件私事,一个是要代我家刘豫州赠送礼物与公孙老夫人,聊表孝意;另一个是我家刘豫州让我北走涿郡一趟,替他祭祀先人。”   “情理之中的事情。”公孙珣看了看鲁肃,不以为意道。“你且随意……而且一事不烦二主,你在邺城闲逛也好,北走涿郡也罢,凡事不必再来禀报我了,待会直接寻奉孝便是,我再忙完一件事便也要动身了。”   “卫将军去何处?”鲁肃一时愕然。   “天子束发,千头万绪!”公孙珣一边说一边起身绕过鲁肃和陈登向外而去,几名一直一言不发的重臣也纷纷跟随。“我身为辅政大臣之一,总督九州军政之人,总要走一遭长安的……否则,岂不是要被人骂成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吗?”   鲁肃怔在当场。   而隔了许久,其人方才与陈登回过神来,复又随着那名候在一旁的义从军官向外去找郭嘉。   当然走出门来,鲁肃赶紧又朝这名面生的军官行礼问候:“有劳足下,敢问足下姓名?”   这已经开始留须的年轻军官微微拱手还礼,姿态从容,倒显得是大家风范了:“区区弘农华阴杨修杨德祖,不敢劳烦使者垂问……”   鲁肃和陈登再度怔住。   隔了半晌,倒是陈登赶紧拱手:“原来是世交之后,鄙人下邳陈登陈元龙,见过德祖!”   “元龙兄请了,咱们自然是世交。”杨修微笑还礼,然后便示意二人随他往府中深处去寻郭嘉。   三人前后而行,依然是陈登忍不住继续搭话:“德祖现居何职,前日晚间铜雀台上为何不见德祖身影?”   “元龙兄这两问倒是问到一块去了。”杨修扶刀在侧边走边答道。“我今年加冠,刚刚从义从中离任,将要往辽东平郭赴任平郭令,前日正好告假与邺下好友私下作别,却是刚好错过了我家卫将军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惜!可惜!而且你们不晓得,此言一出,大学中又要论战了,蔡伯喈又要被人吊着……反正届时我还要错过另一出好戏……”   陈登满肚子话想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更不知道该不该问。   “元龙兄是想问我身为杨氏子,值此关键之时为何不去长安偿汉室旧恩?还是想问卫将军此时将我送往辽东,是否是心怀忌惮呢?”杨修似乎看出了对方心思,所以口出惊人。   陈登登时无言。   “元龙不必在意。”杨德祖依然微笑,俨然不以为意。“这种话题对别人来说是忌讳,可对于咱们这种公族子弟而言却是躲不过去的,何必遮掩?而轮到我身上,更是债多了不愁……”   “这倒也是,那……”   “我家自我高祖父算起,至我父已经四世三公,可谓受汉恩极矣。”杨修缓缓感叹言道。“然我高祖父为汉室死谏,饮鸩而卒。祖父为帝师而不能阻灵帝祸国……天下人其实都知道,他和同时相继而亡的刘公、桥公一样颇有几分是顺水推舟,拿命去偿了汉室之恩的意思,也有几分是无颜见天下人,有被灵帝胡作非为给逼死的嫌疑。元龙兄你自己说,四世三公,便只是有恩,而无恨吗?”   “这种事情我自然知道。”陈登恳切作答。“我家虽比不过贵家这般激烈,但也是一面受数代之恩,一面对灵帝独夫之暴虐感同身受。但……”   “但恩怨纠缠如此,本就有些一而二二而一的意味,绝难割舍,对否?”   “正是此意。”   “所以我父在长安为天子张目,而卫将军也专门将我发往平郭为七品县君。”杨修终于驻足回头。“元龙以为我此去平郭路途遥远,乃是形同发配……这是实言,但反过来想,却为何不能是我家将军知我为难,专门保护我呢?这种事情,本如咱们俩家与汉室的关系一般,哪里是什么恩什么怨,什么对什么错就能说的清呢?汉室恩德似乎大义凛然,可我家将军天下国家之论难道没有道理,各从各心罢了!”   “关键是德祖怎么想?”陈登愈发急切。“你从何心?”   杨修像看傻子一样看了眼陈登,直接停止交流继续带路,而陈登也是在一旁鲁肃的侧目下恍然而悟……自己确实是犯傻了,这还用问吗?!   不过,醒悟归醒悟,陈登也是愈发觉得心中混乱起来……可怜一个在徐州三亩地里湖海豪气的英杰,到了外面却宛如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一般,连方向都摸不清了。   鲁肃去寻郭嘉且不提,往涿郡去是祭祀刘备先人还是趁机打探战备也不说,只说另一边,公孙珣临行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其实乃是大规模调整自己的义从……这是原本就准备好的事情,不然王凌、蒋干那些考核优异的年轻基层官僚还有部分表现出色的邺下大学学生也不会出现在那日的铜雀台上。   其实,按照公孙珣的想法,最出色的人才履历应该是束发考入大学,弱冠通过射策科考,毕业出去做两三年底层亲民官,然后其中表现优异的再入义从为近侍,这样等到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便可以放心扔入官僚体系内,放任他们野蛮生长了。   不过,事急从权,大学、义从制度都还不完善,而且如今毕竟还是天下分成好几块的乱世,不要以为河北安泰两年,天下就彻底太平了,地方上、边境上,其余各处,该乱的还是在乱,这种情况下想要将人才建设彻底制度化明显不够现实……   就好像蒋干、孟建、石韬那批人一样,当时大学刚刚建立,来的人年龄差距极大,甚至可以说普遍性年长,如蒋干三人刚刚加冠的那种都已经算是年轻人了,而且基本上都在家学有所成,来就是为了做官的,所以就只培训了一年,便许他们考试出仕以安人心。   而相对应的,第二年的时候,就又反过来了,诸葛亮、刘祯、郭淮这些人纷纷到来,而且成绩优秀,但他们普遍性都还没到束发的年纪,再怎么如何也不可能真的让他们即刻参加毕业考试授官的。   那么反过来说,贾逵、杨修、法正、孟达、刘璋这批人一开始就是义从,在义从中参与了许多场战事,而且普遍性家学渊源,你让他们再去读书也不合适。   除此之外,还有像王凌这样的人,他本来和杨修这批人一样,都是当年长安未央宫的郎官,但因为他叔叔的缘故在郎官被公孙珣收编以后找了个由头回太原老家了。后来走的是典型的老路子,从郡吏开始做起,弱冠之时被太原太守常林举荐,出仕为发干县令,而如今人家翻然悔悟……这种人才你也不能因为他不是义从不是邺下大学生就把人往外撵吧?   哪怕他是王允的亲侄子!   而且,这里面还有特例,就好像马超……马超是作为人质送来的,当时就有些年纪偏小,所以跟王粲一起送到了昌平那里,算是某种寄养关系。而后来,王粲跟诸葛亮、司马懿、温恢这些人一样,参加了入学考试,成功进入了大学,获得了大学生的身份,而且历来成绩优异。   但马超呢?   马超根本没上学,在昌平混了两年,又来邺城混,邺下大学其实是典型宽进严出,而且实在是没基础考不进去也不怕,因为理论上它是允许任何人免费跟读的,不是大学生或者考不上的人都可以跟着学,然后再去考……但马超死活都学不下去,也不愿意考,反而是偷偷托了庞德的人情,进了义从,而可能是这厮幼年在边疆长大,见惯了生死,所以到了少年时期身上的狠劲便显出来了!   次次惹事的都有他,而且动辄便拔刀子……若非有庞德、张既两个老乡护着他,在义从里他都混不下去。   但是,也不能把这厮给扔下不管吧?不管如何,这也是马腾的长子,这也是马超啊!   于是这厮便一直在义从中厮混,今年更是十九岁强行加冠,公孙珣亲自赐其表字孟起,和贾逵、杨修、法正、孟达、刘璋这批人一起成功转业……其中贾逵、杨修、刘璋去做了地方官,法正、孟达去了军中,而马超则被公孙珣打发到骑都尉赵云手下当了个曲长……省的碍眼。   总而言之,公孙珣确实需要给义从补充新血,而最终选定的乃是一大批人,数量多达六百之众,以维持如今白马义从三千的规模——其中从邺下成功毕业大学生到河北九州的高官勋贵子弟,从凉州、益州、交州的人质到自荐而来弓马俱佳的良家子,从战死的将官士卒的兄弟子侄到已经为任一方的优秀年轻官僚,不一而足。   至于其中几名佼佼而知名者,便是蒋干、孟建、温恢、王凌、徐干、徐邈、士匡这些人了……王粲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司马懿和诸葛亮年纪又偏小,关键是公孙珣连杨修都保护性的放置到平郭去了,这两个聪明的少年人,还是不要带去长安,以免他们窥破什么,以至于三观混乱。   唯独一个王凌,公孙珣思索许久,终于还是按照规矩办事,以免寒了人心。   诸事妥当,七月上旬,卫将军公孙珣依旧以长史吕范、从事审配、娄圭、司马韩当为留守,只率部分幕属,然后依旧以韩浩为中护军,以张既、庞德为白马义从文武二护军,再以偏将军张辽、骑都尉赵云为附属,各领骑兵三千,加上仪仗、各种属官,累计近万骑,以黄河为主道,浩浩荡荡往长安而去了。   不过,仪仗刚刚穿过河内,正准备从孟津渡河,到河南沿河西进之时,当着司州牧、镇南将军程普与河内太守牵招的面,却忽然有人在渡口拦路喊冤……遇到这种事情,二人身处嫌疑,如何敢拦,便将这名手无缚鸡之力,带着进贤冠的老者一路放行到公孙珣身前。   然而,老者来到公孙珣身前,俯身下拜,却居然不提什么冤情,反而当众劝卫将军公孙珣还大政于天子。   按照他的意思,只有如此,卫将军方可以成周公之贤,炎汉也可以恢复煌煌盛世,否则汉室不存,卫将军也将有大祸。   公孙珣懒得理会,甚至没有问对方姓名,便直接下令将此人好生遣送回家交给他儿子好生奉养了。   ……   “建安五年,本朝太祖过河南,有河内隐者当道而对:‘自高祖斩白蛇以来,凡四百载,天下虽纷争,社稷虽有危急,然四方依旧仰汉室之德,实乃天命所钟也!而卫将军讨伐董卓,扫荡河北,虽兵精粮足,但人心犹不归附。故曰,若卫将军能归大政于天子,则可成周公之贤,兼还炎汉之煌煌,曹操、刘备、刘焉、刘表者,亦必感将军之德,纷纷卸甲来降,彼时国安民乐,岂不美哉?’太祖笑对曰:‘昔桓帝、灵帝之时,汉统衰落,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所谓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黄巾先乱三十二郡,之后,董卓、袁绍、袁术等接踵而起,摧残汉室,割据地方,掳掠无度,残暴生灵。然否?’隐者对曰:‘此固实言也,桓灵之恶,董袁之暴,人尽知也,然今天子方束发,居大位多载,并无失德,且聪明好学。’太祖复笑:‘非此意也,今见足下侃侃而谈,年又偏长,正想问足下,彼时桓灵董袁之时,足下居何处?’隐者大惭而去。”——《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八章 汉室诸公鸣玉佩   扔下这个意图博名或者真心觉得炎汉有天命,但反正只是个腐儒的老者,卫将军公孙珣继续沿河西行不止。   仪仗七月十一到达函谷关,七月十四到达陕县,七月十七便到达了潼关,此时已经有得到讯息匆匆迎面而来的朝廷使者了。   而七月十九,卫将军进入华阴汇集了徐荣所部后,却稍作停顿,一来是在此召见了王修、贾诩、钟繇三名关中留守,二来是以公孙大娘寿辰的名义稍作劳军和赏赐。   就这样,一直等到七月二十五,万骑奔腾,簇拥着卫将军的仪仗,方才在长安众臣的翘首以盼或心绪不安中浩浩荡荡过骊山直奔长安而来。   闻得消息,太尉录尚书事刘虞领头,三公九卿以及同级别的大员、散官,全都出城向东数十里,早早来到灞桥相迎。   其中,细细算来,长安汉廷大员居然只有四人未到……前两个自然是皇甫嵩父子,之前请辞成功的前司徒皇甫嵩走的极为利索,连带着他儿子皇甫坚寿都辞了侍中,父子同行,早早从蒲津避开公孙珣去邺城教书去了;还有一个乃是常驻邺下大学的太常郑玄;最后一个乃是正好告假忙着搬家的尚书仆射王朗……至于孔融,早在前年便被公孙珣弄到邺下亲自看管了,如今乃是邺下大学中牢骚第一人……而除此之外,其余百官自上而下,可以说无一人不在。   大略要员计有:   太尉录尚书事刘虞;   司空杨彪;   光禄大夫黄琬;   太中大夫王允;   谏议大夫种劭;   中散大夫赵谦;   光禄勋士孙瑞;   卫尉公孙瓒;   太仆王邑;   廷尉周忠;   大鸿胪赵平;   宗正刘松;   大司农冯芳;   少府张范;   将作大匠刘范;   执金吾李邵;   城门校尉董承,左中郎将伏完,右中郎将王斌;   侍中杨琦、杨众、刘诞、射坚、金旋;   黄门侍郎马宇、丁冲、傅干、盖顺、张昶、皇甫郦;   又有尚书马日磾、杨密、田芬、邯郸商、淳于嘉等人;   再加上早早随行以御史中丞领雍州牧的钟繇,还有负责京畿重地的虎贲中郎将京泽,京兆尹韩玄、长安令韩锐等人,林林总总,与两三年前相比,变动极多,但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冠盖如云。   不过,阵容越大似乎越能显示出公孙珣的跋扈。   三公九卿百官汇于灞桥西侧,当面相迎,而公孙珣率万骑迎面而来,两方相对于桥头,这位卫将军勒令全军止步并亲自下马以后,却只与总揽朝政的刘虞还礼说了几句闲话,然后便居然伫立不动,反而背倚万骑,扶刀冷眼来看身前纷纷起身的汉廷百官。   而看了许久,看的百官个个心里发毛,这位卫将军却又忽然失笑,然后径直越过杨彪、黄琬等人,来到了廷尉周忠身前,摇头不止:“周公,我请足下劝你族侄到河北,足下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如今反而弄的他成了我的心腹之患……这是故意的吗?”   周忠无奈俯首:“卫将军,我侄公瑾素有主见,而长安距淮南何止数千里,我如何能真的约束住他?再说了,他一刚愎自用的年轻人罢了,何谈卫将军心腹之患?”   “人与人是不同的,霍骠骑成大功业之时可曾论过年龄?”公孙珣愈发摇头而笑。“周公,我听说长安常有人说我执项羽刃宛如项羽,迟早要垓下一败难回势,那说不定你家侄子就是毁项羽霸业的韩信呢!”   周忠只能低头不敢再言,周围人也多有异色。   而公孙珣转过头来,复又与板着脸的公孙瓒随口问候了一句,便回身来到前方杨彪身前刘虞身后,然后缓步负手,挨个往这些汉廷大员身上看去,遇到认识的熟悉的,基本上是一字不发,反而是不认识的,方才挨个问清姓名、籍贯……而等他问完金旋来历,看到后面韩玄、韩锐等人俱是旧识,心中了然之余便干脆回身上马!   看他那样子,居然是要扔下出迎的百官,直接引兵往长安城中而去。   这下子,百官之中慌乱一团,便是公孙珣本人亲眷故吏出身之人,也不由面面相觑。而当此时,侍中杨琦实在是忍无可忍,便干脆直接站到桥头拦在了公孙珣马前:“卫将军何至于如此跋扈?圣旨尚未闻,便要私自引兵入都城,这与董卓何异?”   公孙珣倒也不气,而是居高临下反问一声:“我奉旨总督九州四十二郡军政,持节总管九州兵马军事,如今引兵入长安,何须调令?须谁调令?”   “非是此意。”杨琦也是立即醒悟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立即更正。“在下是想说,朝廷还有旨意给卫将军,就在此处,卫将军何妨接旨之后再入长安?”   公孙珣面露恍然,这才下马,然后随意反问:“有何旨意?天子尚未亲政,而我为辅政将军,军国大事,怎么能不经我闻而擅自出旨呢?”   “何谈军国大事,只是表彰卫将军功劳,予以加官的旨意而已!”杨琦半是无奈半是气愤一时。“这种事情自然是朝中大臣与诸尚书议论,怎么可能让卫将军本人知道?”   公孙珣缓缓颔首:“既如此,愿闻诸君美意!”   气氛这才稍微和缓,而太中大夫王允也赶紧取出圣旨,摆出节杖……也不顾公孙珣站在桥上居高临下,便要从低处匆匆宣旨。   “换个人来宣吧!”公孙珣微微蹙额,一脸嫌弃,俨然再度强行生事。“我来时在河内孟津遇到一老者,劝我还大政于天子,孤身归辽西,以成周公之德,我问他桓灵董袁之时居于何处,其人都知道羞耻二字,掩面而走……想要表我的功劳,想彰汉室的威德,总得换一个没有屈膝事董之人吧?”   王允面沉如水,虽然握着旨意的双手微颤,却居然忍耐的住,反而是一言不发将圣旨从容交给了身侧刘虞。   而刘虞接过圣旨,却反而紧张一时,其人缓了许久方才开始扬声宣旨。   正所谓:   “朕曰:汉有天下,历数无疆。今有卫将军公孙珣,出身忠良,屡建功勋,覆高句丽于偏野,破黄巾于中原,诛董卓于三辅,灭袁绍于河北,平定九州,威制天下。又,朕闻,天命不可无佐,社稷不可无佑,朕今年弱,当许卫将军总揽朝政,加大将军,录尚书事,节制九州……”   “此乱命也!”公孙珣听到一半便已经不耐烦,而且只一言便惊的前方百官震动,身后万骑紧张一时,便是刘虞也登时停下宣旨。“汉室四百年,未闻有以功勋而为大将军者,凡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皆刘氏姻亲,或者干脆刘氏宗亲,乃是以亲眷天然代行国政……”   “正要请卫将军膝下淑女为后。”刘虞似乎早就知道有这一说,却居然在稍微犹豫之后,咬牙俯身请命,而其人身后,自杨彪以下百官之中居然有大半人纷纷俯首随请,等到中两千石官职以下,更有不少人跪地相对。   公孙珣望着有备而来的汉廷百官,眼中明显有些暗淡失望之意,却又一言不发,依旧立在桥头不语……而其人身后牵马静候的王修、钟繇、贾诩等人面面相觑之余,也不禁低头不言,倒是引义从和前军至此的庞德与张辽各自紧张。   “卫将军。”见到公孙珣不说话,光禄勋士孙瑞上前一步,恳切相劝。“如今天子束发,又聪明果决,理应渐渐为政,但将军之功高,天下皆知,我等为大臣,需要为江山社稷考量,又怎么会像那河内野叟一般无知,迫你让权呢?而欲两全其美,这便是唯一的法子了,按照汉室传统,将军以外戚之身为大将军,继续辅政,则天下人也无话可说。而天子那里,虽然以制度计,年内立了董、伏两位美人,可后位却一直是空悬的啊……换言之,天子也是懂得利害,愿意倾心以报卫将军扶汉室之恩德!”   “士孙公被人给骗了!”公孙珣静静听对方说完,方才仰天感叹。“出这个主意的人,不是想两全其美,而是与我有私仇,想杀我公孙氏全族!而天子应下此事,乃是汉室负我!”   刘虞肩膀微动,而其人身后不远处站的笔直的公孙瓒也微微一怔。   “此何言也?”士孙瑞大急。“我等绝无此心……”   “士孙公,你何必装模作样呢?”公孙珣愈发萧索感慨。“汉室外戚,自高祖发妻吕氏算起,到数年前死在嘉德殿的何进为止,有哪个外戚落得好结果呢?何进无我,他唯一的孙子都保全不住!非要说个最好的,这其中做的最好的外戚便是霍光吧?而汉室四百年,宣帝也算是其中顶尖的中兴之主了,你们对天子最大的期盼,不就是希望他能成个宣帝吗?可霍光一死,宣帝是怎么对待霍氏全族的?你真信霍氏不在霍光时谋逆,反而要等其死后才谋逆吗?”   言至此处,公孙珣越过俯身而候的刘虞、杨彪、黄琬、上前握住士孙瑞的手,语气愈发悲愤:“士孙公,你还记得董卓时的情形吗?天子、太后宛如鸡犬一般被人杀戮,帝陵被挖空,首都化为白地,四十路诸侯并起天下,各怀鬼胎,彼时说一句宇内煎灼,四海沸腾,汉室垂危,不为过罢?”   士孙瑞到底是个所谓传统汉室名士,也多少是个诚恳儒者,一时间居然不能驳斥:“确实如此。”   “那么士孙公,”公孙珣握着对方手继续悲愤扬声而问。“当是时,受汉室恩德的那些四世三公者在干什么呢?难道不是在抢地盘,争名位吗?难道不是只有我一个辽西匹夫站出来,鞭笞不轨,维护天下,独负汉室行于此吗?”   “实在是无人否卫将军之大功。”一旁的杨彪终于忍耐不住,扭头相对。   “你杨文先又知道什么?!”公孙珣见到是杨彪,反而侧身勃然大怒。“设使天下无我,尔等今日所谓汉室忠臣,早不知道几人死于董卓刀下,几人亡于乱兵之中!设使天下无我,早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设使天下无我,早不知天下人口有几千万几百万化为道旁白骨!我于尔等,于汉室,于天下之功,功莫大焉,虽加十锡亦不足称!可如此大功,尔等不图报道,却居然想要迫嫁我女,想要夷我公孙氏全族!你们家传了几辈子的道德文章都被狗吃了吗?!我负汉室行,汉室负我心!天下至无耻者,便是你们这些人了!”   和身后百官一样,杨彪也不免震动一时,战战兢兢大气难出,而灞桥之后,无数铁骑一时喧哗,竟有不少骑兵直接执锐向前蜂拥,更把不少官员吓得惊慌难耐。   “这几年……去年!”公孙珣一口郁气吐出,一面撒开士孙瑞扶刀起身,一面抬手制止身后兵马,然后继续居高临下,左右徘徊,继续扬声呵斥。“去年你们说天子渐长,应该充实掖庭,我没许吗?董贵人、伏贵人入了未央宫后,天子说当依制度加封外戚,于是董承一个昔日董卓麾下的废物兵头,一跃成为校尉,伏完一个尚公主的无能贵戚一跃成为左中郎将,王斌一个只在未央宫中赶过车的人一跃成为右中郎将……说句不好听的,当日董卓能为中郎将都是靠军功,这些人算什么?还不是天子与你们疑我,想要依仗外戚来扶持天子对抗我?可我相忍为国,照样许了啊!为什么你们还不满足,还想害我?!”   董承跪地,双拳紧握;伏完、王斌各自抖如筛糠。   “要我说,你们想要外戚秉政,何妨以王斌这位天子亲舅为大将军,以董承为骠骑将军,以伏完为车骑将军?要是不够,顺便还可以下旨夺了我的卫将军给曹操,反正天子后位空缺,再娶一个曹氏女便是嘛,给曹操加卫将军领相国嘛……这些人大概是都不怕夷族的,何必找我这个胆小的呢?”公孙珣说到最后,不由嗤笑。“总而言之,我绝不做外戚。灵帝的儿子,我公孙珣的女儿也配不上!至于这身权位,你们要是觉得在下逾越了,尽管来拿!不过在这之前,在下不像诸位那么忧国忧民,整天想着大事,在下还有一些繁琐的军务要忙……刘范!”   益州牧刘焉长子,将作大匠刘范猛地一哆嗦,然后茫然起身。   “滚回去告诉你爹,”公孙珣拔刀凛然相斥。“他割据益州也太久了,益州的天子气看来也并不属他,我此行引万骑而来,怎么可能是为了与朝中这些小人周旋,乃是要伐蜀建功,收蜀地于一统……今日是七月末,许他十月之前,亲自倒戈卸甲来降,便可有活命之望!否则莫要怪我不识旧情!”   刘范依旧茫茫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朝中百官,站着的、跪着地、弯着腰的,也全都不知所措……当然,大部分人是长呼了一口气。   对此,公孙珣并未多做解释,而是兀自回身上马,随即,万骑奔腾汹涌,裹挟着汉廷百官,直入长安城方止。   入城之后,百官各怀心思,各自谋划商量,刘范虽然被当众呵斥,却居然不敢擅自归益州,反而是茫茫然想来重新热闹的卫将军府求情。   至于城中公孙珣故吏、心腹,纷纷聚集卫将军府不提,另一边刘虞在与杨彪、黄琬、王允、赵谦等人商议后,再度亲自登门,恳请公孙珣翌日登未央宫,一来往尚书台主理朝政,二来请他当面与天子一晤,好教导天子。   公孙珣闭门不纳,只让执勤义从王凌出去回复了一句话——卫将军不敢入宫,自今日起,万事天子与诸君自为之,不要耽误他征伐蜀地。   刘虞几乎绝望。   ……   “建安五年,天子束发,立美人,私加侍中、侍郎,欲与太祖相抗也。太祖自引万骑自邺下至长安,百官震怖,有琐琐者暗送信至,曰:‘君之功绩,可加九锡。’太祖于道中阅而笑之,乃顾左右曰:‘若天下毕,四海一,虽加十锡何妨?大丈夫焉求九锡?’左右皆不敢答。”——《新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九章 山人琴畔鬼吹灯   刘虞的绝望并非只是来源于公孙珣的跋扈与敌意,更是来自于拥汉派内部的复杂派系……有些东西,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连刘虞这个名义上的拥汉派领袖自己都说不清楚。   在这方面,刘伯安唯一确定的是,在长安这个特殊的地方,汉室四百年威德而形成的所谓拥汉派力量,其实远超表面想象,其中激进者也不乏其人。而此番卫将军重返长安,刘伯安那番请公孙珣为大将军,以其女为皇后的应对,其实已经是迫不得已的一次尝试了。   为什么会如此?   说起来很有意思,汉室威德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很玄乎的一个玩意,当桓帝兴起党锢,尽失士人之心;灵帝战后加赋,失信于全天下;还有董卓将洛阳弄成白地……彼时这玩意似乎是不存在的,不然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呢?又何至于一开始就会发生那些事情呢?   但是,真的等到一个确乎的、肉眼可见的人或组织出现,而且彼辈似乎还确实有能力将这个持续了四百年,将政治制度、民俗文化、国界地理等等一切铭刻到天下人心中的庞然大物覆而盖之、取而代之的时候,所有人又都畏惧甚至惊恐了起来。   而且大部分人,包括之前参与过对抗、攻击、肢解这个庞然大物的人,都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有那个道德义务阻止这一切。   其中,有与汉室牵扯不休的公族权贵之家,有饱读诗书相信儒家忠君思想的传统士大夫,甚至刘备和曹操,哪怕他们心里明白,等自己成为天下至强之后,一定也会对取汉室而代之有这么一点想法,可此时却也是真的对拯救汉室有一种使命感。   这不玄幻,也不虚伪。   因为古今中外,这种情绪都是广泛存在的,眼下的匡扶汉室也好,后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乃至于反清复明,还有罗马永存,波斯万岁等等,这些都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大面积存在的遗老遗少确实代表了相当程度的人心所向。   实际上,这种对旧政权怀念情绪的广泛存在,甚至达到了一种可以在心理学上被定义的程度,心理学上对王朝更迭中人们多数从道德上认可旧王朝的现象是有研究的。   换言之,从公孙珣痴迷和向往的那个科学道理上来讲,天下人维护汉室,抵触他公孙氏的天下不仅是一个从传统道德上值得推崇和认可的行为,而且还居然是一种非常科学的事物。   毕竟嘛,在这个时代,只有两个人可以用一种别开生面的是非观、文明观、历史观来看待事物,其余种种都还是用一种最朴素、最传统的三观来做认知与判断——那么在他们看来,无论如何,簒逆总是不对的吧?   甚至可以说,对于这些人而言,维护汉室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最基本也是最高级的道德要求,恰如在有些人眼中‘吾可取而代之’本身就是一种最常规却也最高级的历史功业一般……时代摆在这里,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连徐元直和陈元龙这种人都会疑惑和迷茫,何论和汉室一起经历了更多的其他人呢?何况公孙珣本身就有大量的潜在敌人呢?   所以大家都会迷茫,哪怕公孙珣说了什么亡天下、亡国之类的话,还是会迷茫。而迷茫就会有犹疑和选择,就会有背叛和坚定,就会有大批的人为了所谓汉室四百年恩德去豁出性命。   那么回到眼前,刘虞和士孙瑞,还有黄琬这些人,真的是拥汉派中的稳重派,刘虞从河北而来,知道公孙珣的强大实力;士孙瑞是关中本地一个稳重的传统儒家名士,他生怕关中一个不好变成河南那个鬼样子,所以他有一种天然的妥协需求;黄琬则是多亏了公孙珣让他免遭另一个时空的李傕之乱,所以多活了几年,多走了一遭,而从中原、荆襄、巴蜀走完一圈回来后,其人看透了一些东西,干脆无欲无求,只想做个汉室忠臣到死而已。   但其他人呢?   那些性格刚强的,眼界狭隘的,目光短浅的,想投机的,心存不轨的呢?还有被公孙珣的新政伤害到切身利益的关中大族呢?那些因为公孙珣的军事扩张而紧张过度的人呢?甚至天子本人呢?   只能说,有些事情和人物必然存在,而且必然广泛存在。   譬如讲,公孙珣在灞桥桥头其实就漏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团体——天子和一些拥汉派的人这两年可不止是请求充实掖庭,实际上天子束发后为了延续后代,十五六岁立几个美人反而寻常,真正让天子和他身边人下了力气的,在于侍中与黄门侍郎。   汉家制度,侍中和黄门侍郎是能够贴近天子的近臣,于是去年底,长安正式提出了由长安本地选派侍中与黄门侍郎的事情,而当时公孙珣居然也同意了让长安自己选拔,唯独需要限定名额——六个侍中,六个黄门侍郎。   “卫将军被外戚一事激怒,把注意力都放到王、董、伏三位身上是好事。”这几年一直以闲散身份在长安久驻的太中大夫王允如此言道,而其人身侧则是数名之前灞桥前参与迎接之人,至于他们所处之地乃是王允后院私室,连个仆从都没有,唯有点点烛火摇曳。“如此,才会不耽搁咱们的大局……再说了,今日事后,刘伯安也好,杨文先也罢,还有那几位侍中、侍郎也该幡然醒悟了,以天子的聪明想来也会觉悟,这对咱们而言反而是好事!”   言至于此,其人忽然看向一名黑着脸盘腿不言之人,然后正色以对:“如何,马侍中今日还有何话说?马腾将军以为能苟且下去,可卫将军明显是不想放过你们吧?”   那黑脸之人,自然是六位黄门侍郎之一的马宇了,闻言脸色更黑:“王公何必嘲讽,卫将军乃是说伐蜀,何关我们西凉?”   王允愈发沉声追问:“马君何必自欺欺人?伐蜀从哪里走?武都要不要让开让卫将军走?而武都若是任由卫将军那万骑邺下精锐与徐荣部一并进入,再加上早就握在卫将军手的汉阳半郡,敢问西凉马韩二位将军何以自保?再说了,谁家伐蜀要遣做人质的嫡长子回去劝降?谁家伐蜀尽用骑兵?分明是反过来稳住刘益州的示好之举!”   马宇一时欲言,却又不能反驳。   “更何况……”王子师继续正色侃侃而谈。“此番义从首领庞德不是西凉名将,韩将军女婿?那偏将军张辽身侧副将不是被马韩二位排挤出去的西凉大豪杨秋吗?便是马腾将军长子马超,此番不都带在那骑都尉赵云身侧吗?打蜀中,居然全是西凉出身的名将?马君,卫将军名为伐蜀,实为兼并西凉,此事稍有心之人,一望便知。而其人即便心怀不轨,可用兵一事又焉能小瞧于他?还望你早早与马韩二位联络,告知他们存亡大限将至,让他们早定决心!”   王允连番质问与要求,马宇却一直无一言能对。   而周围的某些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公孙珣居然是要吞并西凉,而非是要伐蜀……当然,也不能怪他们,他们着实不懂这些。   “还可以去联络一下几位刘公子。”王允继续言道。“之前他们屡次拒绝我们邀请,今日却未必了……”   “不是名为伐蜀,实为定西凉吗?”有人认真询问,却正是另一位黄门侍郎张昶。“既如此,寻他们何用?”   王允看了看张昶,也是心中无奈。   话说,张昶是凉州三明张奂之子,然而张奂当年为了摆脱凉州人身份,自己苦读经书之余还不忘拿军功换了京兆户口,变成内地人。但这还不算,其人大概是对追求士人形象有些走火入魔,所以教育下一代的时候也坚持让他们读书习文。就好像张昶,身为张奂嫡子,居然和其已经去世兄长张芝一样俱为书法名家,张芝乃是草书之祖,号称草圣!而张昶则同时擅长草书和隶书,依靠着其兄长的名号,号称草书亚圣!而在如今的长安,其人的隶书也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和钟繇相提并论的!   唯独其弟张猛尚有其父余威,在关西颇有威名,这才专门笼络。   而王允见贤思齐,看到张昶出声,却又顺势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位列三公的皇甫嵩犹豫许久之后,忽然直接离开,其子皇甫坚寿也坚决辞掉了侍中一职,全家离开长安避祸去了,只有一个心中不甘的皇甫郦在此。   对此,王子师并不怨恨皇甫氏,皇甫氏对汉室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临了也只是退出而非反戈一击,所以只是真心觉得可惜而已,因为若皇甫父子衷心为汉,愿留在长安,那以皇甫氏在北地、汉阳、三辅等地的威望和军事影响力,此番面对公孙珣试图兼并西凉的动作,绝对是大有可为。   “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见到张昶询问而王允却一时失态,倒是另一名关西本地名门之后,侍中金旋忍不住插嘴解释。“军事的事情是说不清的,当年光武便是得陇望蜀,今日的局势也必然如此……若卫将军能轻易吞并马韩,则必然要尝试攻击汉中张鲁,以尽求陇地。而若汉中再轻易拿下,伐蜀便不是什么幌子了,事情也就顺水推舟了。”   “原来如此。”张昶恍然大悟。“那我去与侍中刘诞说,我二人乃是好友,必然能让他信服,然后再让他去说服他兄长,此去蜀中务必观察局势,随时准备搬兵北上……”   “不要找刘诞。”王允赶紧摆手。“刘氏兄弟一直不愿意从我们,一来是因为蜀中一直与卫将军相安无事,二来也是他们兄弟俱为卫将军所制……前年刘益州遣使求放回其子,结果卫将军只放回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三子刘瑁……换言之,此时只有即将离开长安归蜀地的刘范本人可以交通大事,刘诞不值得冒险。”   张昶缓缓颔首。   见到对方似乎不以为然,王允忍不住又压低声音恳切嘱咐道;“诸君,便是我也得承认卫将军确实有大功于朝廷,而其人于渭桥所言,更是颇能蛊惑人心。再加上如今河北兵强马壮,此番他又引万骑精锐至此,让人心生畏惧……那么如今情势之下,指不定便有人见势不妙,直接做了负汉恩之人。所以诸位交通之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万万不可作出洋洋大态,以至于泄露机密,落得满门不存!尤其是卫将军此番气怒,没怎么注意到诸位侍中、侍郎,那咱们更要小心,万万不可暴露,因为一旦暴露,必然引起遐想,惹来株连,届时我等身死族灭无妨,唯汉恩不可负!”   室内众人不再多言,而是齐齐袒出左臂,乃是仿效周勃诛除诸吕时的典故——从刘者,皆左袒也!   王允微微颔首,众人就此散去,出的密室,院中星光之下,又看到同为关中大族出身的侍中射坚与皇甫嵩之侄皇甫郦身影,倒也不足为奇了。   说白了,侍中与黄门侍郎是天子近臣,而天子当日趁着束发读书的借口趁势重起这二者,本就是要借此拉拢人才和寻求政治同盟的。   唯独和那三个外戚相比,更显得光明正大一些罢了。   仔细想想便知道了,六个侍中,除去一个辞走的皇甫坚寿,其余五人,杨琦、杨众乃是关西第一名门,弘农华阴杨氏的子弟,杨彪的从兄弟;刘诞是刘焉次子;射坚、金旋是京兆本地的大族掌舵之人。   而六名黄门侍郎,马宇是马腾渐渐立足后重新在三辅认得亲戚,根本就是代表了马腾;丁冲是沛国谯人,乃是曹操的老乡,而且此时他绝对不知道自己两个儿子在另一个时空的下场;傅干则是北地第一大族傅氏出身,也是名臣傅南容之子;盖顺和傅干是一回事,他父亲乃是盖勋,其家族在汉阳根深蒂固;至于张昶,皇甫郦,都是凉州三明的后人,就更不用多说了。   这些人,或者有足够的理由忠心于汉室,或者有足够的理由反对公孙珣,而且都是有实力的人,不是能找到军事外援就是本地大族出身,或者就在凉州、三辅等地有巨大政治军事影响力……可见刚刚束发的天子和他身边的忠臣,当时挑人的时候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而这其中,三辅大族出身的射坚走出王允府,偷偷转入小巷,长叹了许久后,刚准备绕路步行寻自己停在远处的马车,却不料又被人给拦住了。   “射侍中,”来人正是王允亲信仆从。“我家主人请你折返一趟。”   射坚不敢怠慢,匆匆折返,而回到王允府中重新进入密室,却见到同僚金旋也在,二人点头相对,射坚尚未坐稳,王允便口出惊人:“射侍中、金侍中,有一件事想托付于二位……能否请你们分头去卫将军府上密报今日之会?”   射坚当即愕然。   但金旋旋即醒悟:“王公是觉得卫将军迟早会察觉到我们吗?所以提前乱其心?”   “不错,”王允恳切相对。“我想了许久,卫将军或许在灞桥上的确被婚姻事激怒,一时眼中只有三位外戚,但以其人的聪明和对我的成见,迟早会防备我,并从我这里想到诸位侍中、侍郎身上,那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乱其心……而且我也知道,如射侍中、金侍中你们这些关中大族,虽然因为新政而对卫将军异常不满,可更怕他的霸王断刃,不然当初也不会表面屈服了,而如今卫将军提万骑回到长安,你们便是真的忠心汉室我也不敢用了!”   射坚和金旋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欲言。   “不用辩解,我这其实是个两全其美之策,一来也算是你们为汉室尽力了;二来你们也免得家族罹祸,可以就此脱身,将来事成或不成,都可安心……如此,何乐而不为呢?”言至于此,王允俯身而拜。“就当两位是为了汉室委屈一时,做个死间吧!”   射、金二人各自叹气,也只好俯身还礼。   起身后,金旋主动相询:“到卫将军处,该报哪些人名,还请王公直言。”   “自然是报我、城门校尉董承、左右中郎将伏、王,还有黄门侍郎皇甫郦,与二位自己的姓名。”王允坦然而对,俨然早有想法。“三位外戚之身太明显了,卫将军深恨之,而卫将军对我也早就愤之入骨……皇甫侍郎虽然英武,但皇甫公父子既去,其人多半是使唤不动其叔父旧部的,而卫将军看在皇甫公的面子上,多半不会为难这个已无用之人,正好拿来遮掩。”   射、金二人听得此言,知道王允早有妥当想法,如何会多言,只是再度俯身一礼,便匆匆而去了。   隔了一日的上午,卫将军府。   “换言之,”公孙珣看着身前的刘范,若有所思。“王子师寻到你,让你回到蜀地后,不但不要劝你父归降,反而要你劝你父发兵与我相抗?然后他还说他会与董承、伏完、王斌等人在长安行大事,以作呼应?!”   刘范连连颔首不及。   “历史是螺旋前进的,不是画圈,你们怎么就不懂呢?”公孙珣望着身前完全称得上是故人的刘焉长子,一时摇头。“没记错的话,若无我,你小子早死了!”   刘范愈发慌乱……最后一句且不提,前面一句,每个字他都懂,为何连在一起却一点都不懂呢?而且最后一句也有些让人茫然,到底是指哪一回?应该是指董卓迁都吧?   不过,这并不耽搁这位益州第一顺位继承人即刻颔首,恳切相对:“卫将军的恩德,小子从未忘记,若有半分有负卫将军之心,就让小子死于乱箭之下!”   ……   “太祖既至长安,群丑震怖,王允联诸逆相约谋太祖,重申旧誓。未几,与会者八人,出首者四也!”——《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章 吾疑汉室曾漏网   “滚吧!”公孙珣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拆穿对方其实是按照王允的要求提供了一个假名单的事实。“回到蜀中,告诉你父亲,不要惹是生非,等我处置完凉州和一些其他事情,自然会去找他,若他强行插手关西事,只能是自寻死路!”   刘范忙不迭的点头,然后遵照命令缓缓后退滚蛋。   “还有……”公孙珣忽然又开口,几乎将对方吓得僵硬起来。“你到了蜀地后要多劝你父行些仁政,就他之前干的那些事情,迟早会反噬……还不滚?”   刘范再度忙不迭的点头,然后再度趋步后退,一直退出卫将军府大堂,差点在门槛处栽了一跤,这才转身缓步走出卫将军府,复又从容出门上马,与候在门外的一众伴当还有二弟刘诞一起沿着长安城内大道漫步离开长安城。   一直到了城外,其人这才陡然觉得浑身如卸了一层泥泞一般飘飘然起来。   没办法,太难了!做人质的日子太难了!尤其他刘范还是毫无争议的益州继承人!从董卓到公孙珣,无论谁管事都要防着他跑,家人出门倒个垃圾都要被两个执勤的吏员像查贼一般检视一番。   不过,如今卫将军将要兼并西凉,需要稳住他父亲,总算是能脱离樊笼去见亲父了……一念至此,刘范几乎要与身侧好友庞羲抱头痛哭一场,再大笑三声!   不过,好在他知道自己二弟还在身侧旁观,于是勉力压住喜色,安慰了一下对方,又指着头顶正午的太阳发誓,说等回到蜀中一定把对方和老四救回去,否则被乱箭射死云云。而好不容易才劝回了都要哭出来的刘诞,刘范这才率家人亲信数十人一起动身,迫不及待疾驰过了渭桥,然后方才忍不住和庞羲一起又哭又笑起来……至于身后长安那些破事,早被他刘大公子给抛之脑后了。   且不提刘范如何如何,另一边,送走了刘范的公孙珣却在长安城卫将军府中扶额若有所思了起来。此时,大堂上早已经屏退了闲杂人等,坐在两侧相候的其实只有王修、贾诩、戏忠与钟繇四人罢了,却也都没有插嘴的意思。   而隔了许久,公孙珣方才缓缓开口:“过几日出兵武都,以熟悉地方情势的名义,将黄门侍郎傅干、盖顺带入军中随行。”   贾诩等人情知公孙珣是在念旧,是想保全傅南容与盖元固之子,对此番安排倒是无话可说。   “那大鸿胪(赵平)、太仆(王邑)、卫尉(公孙瓒)、大司农(冯芳)等人呢?”鈡元常稍微一顿,又忍不住问起了另外几人。“要不要稍作提点与保护?”   “这些人管他作甚,傅、盖两人都还年轻,父亲又都是为汉室而死的忠臣,万一一时拐不过弯来多可惜?可这些人呢,当过太守,做过九卿,参与过政变,割据过州郡,若这些事情都还能栽进去,那真是死活不由人了。”说到最后,公孙珣已然换了一副嫌弃面孔。   “其余几位倒也罢了,关键是大鸿胪毕竟是右将军族中少数有成就之人,而又稍显羸弱。”戏忠也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若他出事,赵氏便无可继!”   “志才和元常想多了,其人能有今日,靠的便是滑不溜秋之余居然总能认清形势。”公孙珣也无奈多回复了一句。“长安城便是死的血流成河,都不会有他!”   戏志才和鈡元常不由心下恍然。   “且再说一说西凉和长安事吧。”公孙珣稍微停顿片刻,复又重新发问。“八月中旬出兵,临行前处置三名外戚,以作震慑,这个原定计划可还有什么要变动的吗?”   “属下以为当稍作调整,以对王子师如今树上开花之策。”一直没吭声的贾诩忽然起身行礼相对。   “说来。”   “于长安城中而言,须从速、从严、从广,即刻严刑峻法,立做处置。”贾文和严肃以对。“而于西凉马韩处,须稍缓、稍柔、稍宽,不妨先让庞、杨、马三位先归凉州,稍作劝解,许以富贵平安。”   堂中只有五人,贾诩此言一出,不免一时寂静无声,因为公孙珣、钟繇、王修、戏忠,四人俱皆蹙眉不止。   不过片刻之后,公孙珣到底是心中微动,然后望着贾诩摇头失笑:“之前在华阴,依然是咱们五人,彼时文和不是说长安城内须宽纵一些,这样才能成事,而西凉须以雷霆之势速速抵定大局吗?如今这才几日,怎么就反过来了?王子师区区树上开花之策罢了,咱们早就了然,何必为此大动?”   “回禀明公。”贾诩正色而答。“在华阴时,咱们所论的乃是全盘大局,而今日咱们所言的乃是一时应对之举,两论其实并不抵触……此时在长安城内从严、从速、从广,就是为了往后能找到借口放松于城内,以成大事;而此时稍微对西凉行缓兵之计,正是为了真正出兵时出其不意,形成泰山压顶之势,然后一举而定!”   “文和细细说来。”   公孙珣心中愈有所动,便示意贾文和继续,而钟繇和戏忠却也不由微微挑眉,俨然也是有所醒悟,唯独王修从头到尾依旧蹙眉如故……但其人肯定不是因为不懂而如此严肃了。   “至于为何请明公如此,其实乃是在下以为,不应该让长安与西凉两件事有太多纠葛……毕竟,长安和西凉,一为政争,一为军争,让他们有所牵扯,必然会无端生事,尤其是凉州那边,事关数万将士生死,一州黎庶平安,焉能让彼处大局为区区一些朝堂诡计所乱?而且还只是表层的一些诡计,未涉根本。”贾文和娓娓道来。“但现在的问题是,王子师此番树上开花之策背后,一层主要倚仗便是要以长安政局来联动西凉,而若想要切断此番连接,何妨反其道行之,以快刀斩乱麻,震慑一番?”   公孙珣缓缓颔首,心中已是完全认同贾诩的言语了:“文和这是欲擒故纵,欲纵故擒之策,正对王子师树上开花之计……志才和元常以为如何?”   “属下以为无妨。”戏忠即刻回应,而钟繇也俯身以对,俨然也是赞同。   话说,公孙珣留在关中三驾马车,王、贾、钟是也。   其中,公孙珣虽然不怀疑王修的忠诚……他甚至很肯定真到了万一之时,说不定只有王叔治能不顾一切慨然为他公孙珣赴难……但以这位昔日元从的性格来看,其人注定难为这种阴谋诡计。   至于贾诩和钟繇就不同了,二人在长安这么多年,以前者对人心的把握,后者对朝廷内部的掌握,再加上天子、汉廷与公孙珣之间近乎于必然的对立性,这二人又怎么可能会对刘虞、王允,还有未央宫内部没有一些深入的掌握和准备呢?   又或者说,受人之恩食人之禄,便要忠人之事,公孙珣给了贾诩一个降将那么大权责,将钟繇一个黄门侍郎提拔到今日御史中丞领雍州牧的地步……那留他们俩在这里是干嘛的?   最起码公孙珣这个集团的高层内部都是心知肚明——钟繇根本就是要负责监视汉廷,贾诩根本就是要负责解决这类麻烦。   实际上,这二人也确实没有停留在只是掌握情报的程度,他们很早便根据形势发展与邺城那边的戏忠一起讨论出了一系列针对汉庭的应对方案,并且在大略上得到了邺城方面的拍板认可与配合。   而公孙珣之前在华阴稍驻,劳军是一方面,但带着戏忠和贾诩、钟繇这俩人当面交流长安内部情报,并决定具体方案却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当时所言,且不提最后目的,从方略角度来说,乃是要公孙珣兼并西凉的同时,在长安内部营造出宽松气氛,逼迫某些人采取行动……换言之,就是用传说中的钓鱼执法来造成一个既定事实,然后公孙珣携大胜之威,回长安收拾局面,并展开进一步的巨大方略。   这样,既不会脏了公孙珣的手,也方便推波助澜。   不过,王允并非蠢货,其人自知所行之事其实胜机有限,所以上来便选择了树上开花之策,扔出一层又一层真真假假的消息,想混淆公孙珣视线,从而遮盖他的真实意图。   而贾诩此时的意思,其实并不在意王允脱出掌握,而是从一个凉州人的角度,从军国大计的角度,担忧继续放纵的话,一个不好会让某些在西凉拥有军事实力的蠢货误判形势,以至于凉州局势横生枝节,引发不必要的战争扩大化……毕竟嘛,战争才是最具破坏性的事物,也是最终决定命运的东西,如果为了一个王子师混淆视听的计策就多死那么多人,那就太不划算了!   尤其是现在这个局面,谁也不知道关中、西凉这些人,到底有几个蠢几个聪明,到底有几个是真忠汉有几个是假忠汉……所以真的没必要把指望放在他们身上。   “既如此,就让金旋、射坚、刘诞三人……哦,干脆还有皇甫郦、张昶,五个人一起出首,即刻去尚书台面谒刘伯安,指证三名外戚与王允勾结,说四人意图……”公孙珣说到一半,忽然卡住,非只如此,堂中仅有的五个人中一时间也有几人脸色变得极为精彩。   因为,公孙珣也好,他的这些心腹之人也罢,临到跟前,却居然不知道这四人犯了什么罪过。   总不能说,这四人立誓忠诚于天子,所以要杀他们吧?   又或者是,这四人试图让开始束发读书结婚,渐渐成年的天子从卫将军公孙珣手中夺取一定的政治权力,所以要杀他们吧?   这不可笑吗?   可若是不杀他们,又谈何从严处置呢?   政治斗争其实从内里而言没有谁有正义性,但是问题在于,从表面上来看,公孙珣此时的确又是处于道德劣势和程序劣势的。   “可以让这几人出首,指认四人图谋主公本身。”戏忠正色而对。“其实有些事情本身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主公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我当然心知肚明,也信他们有这个意思,这几个真真假假出首之人恐怕自己心里也明白,可从实际上而言,这不是毕竟没有把柄吗?”公孙珣若有所思。“总不能说他们腹诽心谤,以意念获罪吧?到时候人杀了,刘虞他们过来问我有什么凭据,我怎么答?莫须有嘛……莫须有何以服天下?”   “明公,此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贾文和也努力相劝。“今日稍有心结,而行雷霆之威,恰恰是为了避免之后陷入更大的困境……真要是计策不成,又该如何呢?还请明公早做决断!”   “那就作罢!”出乎意料,公孙珣固然一时纠结,却还是立即下了决心。“就以金旋、射坚、皇甫郦,还有刚刚刘范这四人出首指认的名义动手,张昶就不必了,也不必找刘虞告状;不过可以让金旋、射坚二人分头暗中去通知王允与三名外戚还有尚书台,给他们留出一些反应时间;再让张辽动手,这小子边地出身,天不怕地不怕,却又懂事,吩咐妥当就不会误事:最后,缉拿顺序,务必依照董承、伏完、王斌、王允这个次序来……如有反抗,即刻格杀勿论!”   堂中四人心下恍然,王修依旧低头不语,而其余三人却是微微振奋,并俯首称命。   而大约一个时辰后,刚刚进入下午时分,长安城中便忽然全城戒严,披甲铁骑以十人为组,往来城中各处维持秩序,更有张辽领骑士近千,全副甲仗,马蹄隆隆直扑城门校尉董承府邸。   事实证明,公孙珣专门提出的这个动手顺序是有讲究的——董承这个人虽然跟灵帝生母,故太后董氏是河间同乡(他也正因为这层关系才被拥汉派认可),是个标准的河北人,但其人毕竟是董卓余孽,很早便追随董卓,早年更是在牛辅那种人手下做事,性格粗暴,全然西凉兵头作风。   故此,其人闻得金旋暗中报信,又见全城戒严,心下明白生死关头已到,便即刻不管不顾,打开府中暗库,拿出藏匿的兵甲,然后将昔日整编后被淘汰下来再被他豢养在家的旧部以及诸多仆从武装起来,拢共得了四五百人……便居然主动出府,试图去抢占位于未央宫东北面的武库。   这个举动,不可不谓果决,但却无意间中了公孙珣引蛇出洞的计策,为公孙珣此番悍然清洗长安提供了口实。   话说,董承的女儿入未央宫为贵人,他本人成为城门校尉后,和王斌、伏完一样,专门被赐予了一栋位置微妙,占地广阔的宅邸,具体来说乃是未央宫北面大道靠西往北的位置,本就有指望他在关键时刻向南越过大道,夺取位于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武库的意思。   所以,其人一旦出府,便率四五百旧部、仆从轻易涌入了未央宫北阙前的大道。   而另一边,张辽引千骑顺着长安城极为宽阔的大道疾驰而来,试图缉拿此辈,却是迎面撞在一起。   张文远遥遥在马上看见这位昔日同僚和他的五六百乱军——其人也不言语,只是冷笑一声,便催动甲骑上前践踏,双方将领也不交流解释,手下士卒发一声喊,便在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的北阙大道上发生白刃混战。   突如其来的喊杀声,金铁声,让长安城中上下全都慌乱一时——他们已经足足五六年没见过血了。   而爬在院墙上看到这一幕的达官显贵家仆们,未央宫北面执勤的官吏、侍卫们,也即刻将讯息传达给了身后之人……随即全城震动,公孙珣所部有不知情的,自然不敢怠慢,继而纷纷派出援军;在未央宫与东西市之间要害地段居住的冯芳、赵平,乃至于公孙瓒,以及大量亲公孙珣的公卿大臣,也都纷纷引家仆出门助战。   故此,不过小半个时辰,董承那五六百拼凑出来的乱兵便被砍杀殆尽,未央宫北阙大道上一片狼藉,尸首沿途抛洒,断肢残躯到处都是,血流似溪,直入街边门楣之内,堪称震撼人心。   至于董承本人,乃是被奉命引兵助战的马超在一堆尸首中寻到的,却也只剩半个身子了。   董承既死,其宅邸被抄,家人被全部缉拿,赵平、冯芳等数名公卿立即引部分兵马入未央宫‘戍卫’尚书台与御史台,卫尉公孙瓒更是与其他数人分头去接管了城门校尉所领的各处城门卫戍部队。   而张辽,自然是即刻和一众援兵引兵去寻伏完。   不过,等来到伏完宅邸,此处却又是另一幅场景了,伏完六个儿子全都披甲上墙固守,更是以国戚之名在墙上喝骂!   但张文远何人?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北地野马一头罢了,哪里会在意什么国戚?   实际上,由于董承被引蛇出洞,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查案’的范畴,说是军事镇压也无妨了,莫说张辽,便是王修和赵云这种人在此,也已经能够理直气壮了,又怎么可能会住手?   大军下马,在街上寻大木做撞木攻门,重甲武士搭梯攀墙,更有弓弩手从隔壁公卿家中楼上远程压制。而另一边伏完家族虽然是汉室仅存不多的传统勋贵,可经过董卓之乱,却也并无多少家底可言了……   故此,邺下精锐几乎是摧枯拉朽一般轻易攻入伏完府邸。   伏完六子全部被当场格杀,其本人在一处阁楼上试图纵火自焚,却被甲士抢先闯入揪着头发拽了出来,然后又在张辽的示意下直接一刀枭首。   处置完伏完府邸,时间已经来到傍晚,张辽继续去寻王斌,却终于受阻——太尉刘虞和数十朝中汉室公卿老臣挡在了王斌家前,而王斌家中也是中门大开,王斌本人引二子只穿白衣哆哆嗦嗦跪于公卿之后、府门之前。   除此之外,王允居然也在此处,面色铁青,低头站在公卿之后。   话说,刘虞在尚书台和众公卿一样,其实一开始就得到了汇报,原本就是想救人的,但董承的姿态却让他们陷入到了一时迷茫之中,至于伏完最后时刻的强硬也好,骄傲也罢,也让他们实在是无法插手。   不过,好在王斌是个老实人,而王允是个聪明人,没有在这个时候做无谓抵抗,后者更是利用时间差主动联络到了刘虞、杨彪,这才给了这些公卿阻拦的机会——刘虞得知张辽的行动路线后,立即带领诸多汉室公卿抢在了对方之前来到王斌府前。   “张将军,屠戮数十无罪公卿之名,你全族都当不起,卫将军也绝不会让你作出如此荒唐之事。”黄琬不顾张辽手中长矛尚在滴血,直接到对方马前昂首相对。“这件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不就是还有右中郎将王斌、大夫王允二人吗?我们亲自带他们二人去卫将军府……你带路便是!”   张辽居高临下看了这些人许久,又看了看白衣跪于前方的王斌父子,还有那个神色悲愤的王允,到底是无可奈何,只能微微颔首以对。   ……   “太祖尝与仁皇帝坐论功臣,皆侃侃而谈,至钟繇,久不言,仁皇帝奇之。许久,太祖乃缓缓曰:‘元常貌似公达,内如文和,行同公仁,竟不知何以评。’”——《新燕书》·卷七十二·列传第二十二 第十一章 渭水一竿霜月白   天色已晚,长安城中依旧气氛肃杀。   长街短巷之中,到处都有举着火把往来巡逻的骑兵、甲士,并有京兆尹、长安令所属吏员随同呼喊戒严,要求士民不得擅自离家,遇到有人闯入更要及时汇报;各处城门紧闭,戍卫士卒点燃城头火盆,城墙上方灯火通明处和下面墙根阴影中同时有部队顺着城墙环绕巡逻,以防有人走脱;未央宫、长乐宫、光明宫、三公九卿府署、武库、粮库、钱库全部被邺下精锐接管,不许擅自出入,便是连带着天子中旨的宦官都被拦下……铁甲铮铮,马蹄哐哐,白刃闪亮,火光耀眼,长安城仿佛一日内就回到了五年前那个让人不堪回首的时间段。   平心而论,这一幕,其实绝大多数聪明人都能预想到,不然之前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纷纷东走邺下了,更不用说之前长安城内还有长达一年多时间的暗潮汹涌,以及数日前公孙珣在灞桥上与一些公卿的正面冲突。   可是,事情真正到来以后,大家却又觉得难以接受。但反过来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又怎么可能装聋作哑,置身事外呢?   所以说人嘛,就是这么矛盾和可笑,明知道会如何如何,还是要如何如何,多少年来,不过是某些片段的重演罢了,偏偏又让人百看不厌。   前相国董卓府邸,更早之前的太尉府,现如今的卫将军府,作为真正能决定事情走向与一些人命运的地方,此地反而有一种暴风眼中的宁静的感觉……众人来到府中,满身带血的兵马士卒自然是大部分就地解散,只有少部分停在外面,张辽更是只带数人入内汇报,王允和王斌父子也只四人一起被甲士看押在堂外院中,倒是随行的公卿大臣们纷纷入府上堂,再加上府内完全一副无事姿态,倒是使得此处产生了一种与城中截然不同的诡异平和气氛。   非只如此,众公卿于堂上落座之后,尚未见到公孙珣本人,却先见到府中侍从贴心的送上了茶汤与晚饭……汤是青菜面糊汤,小菜两个,炒鸡蛋与炖豚肉,再加上最后奉上的清茶,倒是极为照顾这群上了年纪之人的胃口与身体。   而这时候便能看出人与人的差距了……有些人畏畏缩缩、战战兢兢,面对如此合适的晚饭却根本吃不下去;而有些人却宛如在家一般随意放松,而且还按照‘医仙’、‘医圣’所言的那般,细嚼慢咽;还有一些人,如刘虞、黄琬他们确实也年纪大了,又辛苦一整日,便是再忧心忡忡此时也得进一些粮水以作补充,偏偏又遮盖不住心中事情,所以反而吃的有些急躁。   就这样,一众公卿或急或缓,大致都用餐完毕,公孙珣这才只带数名随从之人从侧门转入堂中……既没有让已经用完餐的人等太久,也没有故意惊吓威慑众人的意思。   但不管如何,等到其人坐定于上首几案之后,满堂还是肃然起来,而太尉刘虞与黄琬、杨彪等人相互眼神交流几次后,刚要开口,却又陡然闻得上首这位主动发声了。   “今日之事在下已尽知,城门校尉董承……呵!”公孙珣开口论事,却不料刚一说话就忍不住扶额笑了出来,缓了许久之后方才勉力继续,又简短至极。“只能说董国丈着实让在下惊喜,诸位以为如何?”   公孙珣失态至此,满堂公卿,还有随行的城中许多两千石,闻言反而愈发严肃——其实,对于这些汉室拥趸而言,今日之事最大的问题便在于董承了。   他们所了解的情形是这样的——今日上午,有数名要害官员主动来卫将军府出首,说王允和三名外戚试图谋害卫将军,而公孙珣即刻动手擒拿,结果从第一个董承开始便出现了武装冲突,从而惹出了这么一大摊子事。   而另一边,王允在事情超出控制后主动找到刘虞等人,自承确实有集会,但却只是商议还政于天子一事,绝无刺杀与武装叛乱之意,董承的举动他真不清楚。   除此之外,公卿中的头部人物,如刘虞、杨彪、黄琬、士孙瑞、赵谦等人还被王允透露了‘实情’,那就是三名外戚其实并未参与集会,几名出首之人其实也是受命带着假情报去混淆视听的,本意是想让这位卫将军忽略掉他王子师试图联络刘焉、马腾、韩遂的真实意图。   然而,王允也实在是没想到……一来公孙珣行动如此果决,二来董承居然真的有些‘额外’准备。   这才酿成大祸!   讲实话,刘虞等人是愿意相信王允的,尤其是那几名出首的尚书、侍郎本就及时给他们通了讯息,现在两边一映照,那就更不用多言了。   而相信归相信,现在的问题在于,董承这个事情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实话吧?   说实话,公孙珣肯定立即把那几个出首之人也砍了!王允也躲不掉这一刀!还不如不救呢!   可要不说实话,又该怎么救王允和王斌?董承那个事情确实没法解释的啊!   这边刚要缉拿,那边四五百人哗啦一下就拉出来,然后披着铁甲、持着长兵直奔北阙大街后面的武库而去,几千人在北阙大街上进行武装冲突,死伤数百,战马、铁甲、长矛、弓弩,无一不少……这让事情的性质发生了质的改变,之前是个所谓的案件,而现在则是军事政变。   前者再怎么样都是可以用律法和道理去跟公孙珣讨论、争辩的,后者则是没法说道理的。   故此,公孙珣开口说到董承,然后忍不住失态而笑,堂中公卿却反而被直接将军了——讲真,他们还以为公孙珣是怒极反笑呢!   “卫将军!”刘虞无可奈何,终究还是起身来到堂中长揖到底。   毕竟,这件事别人躲得掉,他这个太尉领尚书事的宗室重臣却躲不掉。   而且无论如何,哪怕是心底对公孙珣的畏惧从未消失,这位名义上的汉室代表也要尽全力营救王允和王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和王斌、王允的身份,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公孙珣的实力和决心,也比所有人都清楚所谓汉室大局的羸弱……一直到现在,很多人都还不相信素来讲道理、讲法律的公孙珣到了某一日会真的下狠手,会真的对少年天子如何如何,对汉室如何如何……但这种人绝不包括刘虞。   正是因为切实明白可能的残酷后果,刘虞才不得不尽全力去斗争,温和的斗争,避免暴力手段的斗争,尽一切避免或者拖延可能发生的正面冲突。   或许只有这样,才可以用等待公孙氏自败的方式,希冀于有朝一日重拾汉室荣光。   “太尉。”公孙珣没有抬头,扶额而笑的他只听声音便知道是刘虞了。“董承……”   “卫将军,老夫以为,此事实乃董承一人所为!”刘虞勉强站直腰板,正色而言。“自董卓乱起,长安已有五六载未见刀兵,董承却在家中暗藏甲胄、器械,且今日还有抢占武库的意图……若说他没有心怀不轨,恐怕谁也不信!所以其人今日下场不过咎由自取!但董承一人之举,却不代表右中郎将(王斌)与太中大夫(王允)亦有参与,卫将军若是不信,尽管去他们二人家中搜索,绝无半点违禁之物!”   “太尉的意思是……”公孙珣终于抬头,却依旧哂笑而对。“这四人明明暗中勾结,但只有董承一人包藏祸心,其余三人都与董承今日之举毫无关碍……那他们四人勾结什么?”   “卫将军!”刘虞情知事情真要追索下去,破绽只会越来越多,因为王允那里、王斌那里,还有几名出首相告的尚书、侍郎之间完全对不上,届时反而给公孙珣更多借口,便干脆挑破。“事到如今,他们勾结什么你真不知道吗?无外乎是一群外戚,几个天子近臣,一个失势执政,想要借着天子渐渐成年的机会求权罢了……但求权二字,有人是讲规矩的,有人只是党人作风,习惯暗中拉帮结派,只有董承一个人,虽说是河间董氏出身,却是西凉军头作风,最为偏激,这才会有今日的祸患!”   “太尉。”公孙珣终于不笑了。“董承自有定论,王子师与右中郎将家中没有武备,我也是信得,可伏完那里又怎么说?”   刘虞为之一滞,旋即面色苍白一片,非只其人,座中不少公卿俱皆变色。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公孙珣在座中摊出一只手言道。“伏完家中只是寻常弓矢、刀剑,几件甲胄也只是旧物而已,人手更是寻常仆从,若是照足下的说法,他应该也和二王一样,并没有打算用兵甲事来谋权的打算才对。但诸位用餐之时,我听张文远所言,他到伏完宅邸中时,伏氏六子在明知道董承举事失败后,却还是全部持械反抗,公然敌对……这是什么意思?你说他们勾结起来只是谋权,动武之念唯董承一人有此意,可我指着伏完说,他们俱有此玉石俱焚之意,只是尚未准备妥当,而二王是眼见着事情实在是不可为了,这才找你们寻个后路,是不是也可以呢?”   “卫将军……文琪!”刘虞勉力挣扎,语气中已经有了哀求之意。“或许只是董承与伏完,又或是伏完自矜数代天子姻亲,性格刚烈一些……”   “伯安公!”公孙珣听到此处,也是豁然起身,离席向堂下而去,这个时候众人才注意到他身上居然没有佩刀。“今日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也就不要打哑谜了,我这个人习惯凡事摊开说,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已经死掉的人里面,董承罪无可辩,伏完自取其祸。然后剩下二王这里,你满口可能、或许,无非就是强辩。”   刘虞一时语塞。   “不过呢,我也不想轻易召集人证,以免坏了那些出首之人的名声和身份,”公孙珣从对方身侧走过,轻松而言。“毕竟人家来找我,我得为人家着想。更不想直接将人下狱,落得一个屈打成招的名号……换言之,此时于二王而言其实也算没有凭据,乃是所谓疑罪,对否?”   “不错!”刘虞慌忙答应……公孙珣不愿意暴露出首之人,却正中他下怀。   “那伯安公,我让到这一步,认他是疑罪。”公孙珣绕了一圈来到对方身前,正色相对。“可自古以来说到图谋不轨,说到争夺执政之权,可有疑罪从无的说法?你看,这又不是偷鸡摸狗!”   刘虞登时又被逼到墙角,便是其人身后杨彪、黄琬等人也纷纷不言……事情就是这么希望渺茫,哪怕公孙珣愿意讲道理,而且还不出人证不用刑,可自古以来,这种抄家灭族一般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疑罪从无呢?   从来都是稍有疑虑,便一并株连!   从董承亮出兵甲那一刻起,讲道理就是注定讲不通的。   “但若无凭据而擅杀,恐怕也难服人心!”刘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勉强来辩。“卫将军,这件事情和西凉不一样,你去兼并西凉,是名正言顺之事。可长安呢?今日这刀要是不就此收住,乱的就不只是长安,而是整个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了!从建安元年之前算起,长安、关中、天下大略上已承平数载,人尽皆知,这都是你的功劳,你难道忍心将自己一手促成大局,再亲手坏掉吗?”   “不可以吗?”公孙珣沉默片刻,似乎有所触动,却又忽然再度扬声反问。“我成之事,我自坏之,我成之人,我自毁之!再说了,天下之前的稳定本就是一时的局面,不可能长久的。”   “如今天下权重三分在曹刘,两分在其余诸侯,一分在天子,四分在足下!”身后公卿无数,但刘虞却是半点场面话都不想说了。“其中曹刘二人之间能顾全大局,相互扶持两年,已经算是二人英雄了得了,难道他们二人还能在足下眼皮子底下继续合纵天下其余所有诸侯吗?恐怕再往后他们自己的同盟都要撑不下去了,那么足下想做什么,其实都可以。唯独如此肆无忌惮,将来之人又怎么看足下呢?而且如此肆无忌惮,足下又怎么可能长久呢?卫将军,文琪,此例一开,就不怕后来人重为后来事吗?汉室四百年,你要为子孙后代计啊!”   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堂中诸多公卿,居然大部分人都听懂了,然后或是难掩哀色,或是愤然难平……毕竟,此时能来的,多是心怀汉室者。   公孙珣俨然也听懂了,其人再度沉默,却是负手绕到对方身后,踱步往来数个来回,方才轻声反问:“伯安公,你的难处我懂,而且我也确实不愿开此恶例,但这种事情,我若就此收手,莫说一些蠢货会误判形势,便是我的属下都不会心服的吧?董承动了甲兵,我总得立威吧?!”   这次轮到刘虞沉默了。   “罢职流放如何?”黄琬明知希望不大,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光禄大夫说笑了,这种事情,不杀人何以服人心?”回复黄琬的不是公孙珣,而是一开始随公孙珣入堂却立在了大堂侧门内的戏忠。“再说了,今日死了数百人不止,自然是以杀起,而以杀消。”   堂中不少人认识戏忠,倒也无人责怪他擅自插嘴,但……   “但若是杀了他们,不就绕回去了吗?”杨彪见到机会,也是赶紧起身跟上。“卫将军,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若真心存稍许转圜之意,其实只能两方各退一步,别无他法……不如全族流放辽东?”   “他们族人有什么罪过,这种事情,若不能诛首恶,宛若没做!”灯火下,又是戏忠再度扬声以对。“还是那句话,今日事已经牵累了数百条人命不止,何必多做牵连?”   “那到底还能如何?!”士孙瑞也站起身来。“如此僵持,岂不是宛如没说一般?”   “我有一个想法!”戏忠忽然失笑。“既然是各退一步……主公,二王只杀一人如何?另一个,请主公以执政将军之名,赦之便是!”   堂中俱皆一怔,而一直侧立在刘虞身后,扭头望着堂外方向的公孙珣也是若有所动:“杀谁,赦谁?”   “既然是诸公来求情,何妨请诸公自决?”戏忠干脆跟上。   “妙!”公孙珣不等诸公卿反应过来,便直接昂起头来,转身背对刘虞朝着满堂公卿扬声定计。“今日某看在诸公之面,必赦一人,也必杀一人……这里只留饭,不留宿,诸公现在便出堂回家吧!出堂后,欲活王允者向右而走,欲活王斌者向左而去……如此便可!”   声音刚落,大堂侧门中便涌出数十甲士,逼迫公卿即刻出门,刘虞恍然回头,杨彪干脆跌坐于座中。而堂外灯火通明的院中,王斌父子三人和王允也是面色惨白,齐齐惊愕抬头!   情知只要出门便形同作出选择,宛如亲手杀一人,所以公卿全都呆若木鸡,无一人擅动。但公孙珣却理都不理这些人,便兀自从侧门退去了……一时间,只有数十甲士封住大堂侧门,扶刀监视。   而不知道隔了多久,最后乃是中散大夫赵谦仰头一声叹气,首先拂袖出门:“刀在人手,咱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话说,两代三公的赵谦此言是有缘由的……当年董卓在时,曾经试图进攻益州,因为赵谦乃是蜀地成都人,所谓益州第一世族,所以便专门允许赵谦利用家族威望在汉中周边招募了数千蛮族兵马,参与军事。   而等到公孙珣覆灭董卓,赵谦本想带着数千兵马留在散关一带观望,却不料朝中公卿多嫌他与董卓合作,便直接协助公孙珣下旨,要他解散兵马回归长安,从此被闲置了下来。   换言之,赵谦这话里是有怨气的,是嫌这些公卿当年没帮自己留下那几千兵马。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既然有人带头,情知此事躲无可躲的其余公卿也都纷纷跟着出门,而不出意料,这些世族出身的公卿们十之八九,多从右而行,俨然是要救同为公卿世族的王允王子师,而无人在意区区河北邯郸破落户出身的王斌父子,或者说真到了最后关头,没有哪个士人在意什么外戚。   王斌心中冰凉一片,而其人身侧,眼见着得了生机的王允也一时失魂落魄,望着身前大堂双目失焦。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刘伯安也哆哆嗦嗦从堂中遮面而出,事情到底是有了定论——王允逃得性命,废为庶人,即刻被驱除出了卫将军府,而公孙珣特许其侄王凌送其回府。   而稍待之后,却又有数名甲士将王斌父子带离院中,去了后面一处隐蔽小院,俨然就是行刑之所了。   “我家将军有句话让我代为转告。”来到小院中,负责执刑的义从首领张既回头肃容而对。“他说请国舅不要怨恨于他,这种事情没什么对错,既然进入局中,便只能你死我活!而且今日决定杀国舅的可不是他。”   “此时说这些又有何用?无非一刀罢了。”临到死前,一直有些窝囊的王斌居然有了几分从容之意,其人昂首对答之后,复又回头呵斥已经恐惧到流泪的两子。“你二人须是天子表兄弟,此番为汉室尽忠,不要丢了国戚的气势!”   话虽如此,但王斌二子一个刚刚束发,一个刚刚加冠,什么都未经过,便落得如此下场,又如何能不畏惧?便是王斌自己,刚要再斥,也居然无法开口。   “国舅想多了!”张既一声叹气。“我家将军岂是滥杀之人?舍中自有白绫、毒酒,请国舅自便,而两位公子在此稍候,便可为国舅收尸……非只如此,明日两位公子辞别天子后,还可带家人回邯郸老家,只要自此不再沾染是非,便可无事平安到老。”   父子三人俱皆怔住。   而片刻之后,王斌到底是面色稍改,缓缓颔首:“我知道卫将军是要借我这条命来分解人心,但事到如今,心底总还是有几分感激的……请足下替我谢过卫将军。”   张既缓缓颔首。   “至于你二人。”王斌回头,这次眼泪是彻底止不住了。“能活下去总是好的……我有两句遗言,一定要记住……一则明日见过天子,便是天子有意,也决不可留在宫中不走,要即刻带全家归邯郸乡中;二则回了邯郸,不许记今日之仇,就当我是在迁都时便病死了一般……若是实在难以释怀,也只算在王允身上便可!一定要好生活下去!”   王氏二子落泪难忍,但王斌既然已经说完,生怕再迁延下去会影响二子处置,反而匆匆越过甲士,主动入舍中去了。   片刻之后,随着甲士回报,张既示意,得了自由王氏二子到底是强忍悲意,亲自抬着其父遗体转回右中郎将府邸而去。   卫将军府后院一处阁楼之上,公孙珣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黯然摇头。   “明公不必介怀。”贾诩在侧轻声出言相劝。“今日死他一人,将来少死何止万人?再说了,既然为国戚,除非是过段时日便病死了,否则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躲得了一世吗?”   “我哪里是介怀?”公孙珣摇头不止。“此事虽然是元常的计策,却是我本人定下的。而且再说了,从少时算起,我见过的人命还少吗?比他无辜的又有多少?唯独这父子真情流露,我遥观此情形,宛如君子临庖厨,自然动恻隐之心,所谓人之本善也……杀其人,动其情,难道不比杀其人不动其情要好一些吗?”   贾诩恍然不言,倒是更后一人,闻言微微俯身:“主公所言善莫大焉,不过既然如此,主公为何还要在高楼上相候呢?”   公孙珣一言不发,一直负手目送那王氏二子和其父尸首消失在视野之中,方才将目光转向远处:“我上楼来,本不是想看这一幕的,也不是想看那些公卿如何选择,而是今日长安城难得灯火通明,想来登高看一看长安城罢了。”   那人与其余寥寥几名随从之人同时恍然醒悟:“不错,此时各处宫殿、城墙具有灯火,臣也是第一次见未央宫如此夜间轮廓。”   “只是可惜月底无月。”公孙珣复又抬头望天。“否则便可问一声,此月曾照长安多少年了?”   非只是此人,公孙珣身后几人都有些失笑之意,乃是趁机转圜气氛的意思。   “不要笑,”公孙珣继续望着身前别有一番姿态的长安城言道。“今日我那大兄居然主动助战,倒是总算明白了一回。而其人性格偏激狭隘,我与文和、元常商量了一下,都觉的他正是用来清理长安的最优人选……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缘故,千万要小心,务必保重自己,以免误伤!”   “主公放心!”此人即刻回应。“臣准备妥当,必然不会出差错。”   “还是小心些好,我这个族兄……说了不听,听了不懂,懂了不改,改了又错,错了后不认,认了后不服,服了后又不说……你若不能应付妥当,小心被他带沟里去!”公孙珣回头正色叮嘱。   此人也肃容颔首。   见此形状,公孙珣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对方肩膀后便下楼而去,众人刚要跟上,却又闻得这位卫将军一边下楼一边朗声吟诵了起来。   正所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明明是气势非凡的几句打油诗,此时公孙珣念来竟然有几分悲怆之意,楼上几人面面相觑,也是愈发莫名其妙。   ……   “建安五年秋,七月廿三,太祖西征过长安,公卿请为大将军,不应。将复请,外戚城门校尉董承、左中郎将伏完、右中郎将王斌忧之,相约为乱,起兵攻武库不得,事败见诛。左右复请杀王氏二子,并入宫处置董、伏二贵人。太祖喟然对曰:‘吾负汉室行数载至此,虽得善始,不能善终,已多愧矣,焉能为区区意不平复违臣节?’左右虽应之,多不值也。”——《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二章   发生在建安五年七月末长安城内的这场骚乱,最终被定性为军事政变,主谋者乃是小天子周边最亲近的三名外戚,图谋对象乃是拥有绝对执政权的卫将军公孙珣,结局自然是因为有人告发而以外戚的全面失败告终。   事情的大略过程被写进了公文中,以七品官员可阅的权限发往河北九州,同时长安城内也贴出了安民告示,稍作安抚……公告内容合情合理,无可辩驳。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这三人有足够的动机,而且董承这厮当日闹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北阙大街上的血迹冲洗了四五日都还洗不干净,最后还是靠一场雨才勉强恢复了旧貌,长安城内士民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更不用提,在如今纸张普及的情况下,有文化的官员们写日记的越来越多,书信也愈发频繁,而这次的事情作为五六年来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突发流血事件,长安城内许多官吏都在自己的日记里或送往挚友、家人处的信件中,提及到了此事……抛开关于出首者的疑问、王允与王斌的二选一、公卿与卫将军的对峙与妥协这些注定会因为立场而引起争议的东西外,绝大部分人都将责任认定到了董承身上。   没办法,谁让这厮只是个西凉兵头子呢?而且还败了。   不过,事情注定不会就此了结,该有的回响总是不会少的。   七月底、八月初,长安城内连续发布了大量的人事任命与调整:   明显是由于‘伐蜀’的需求,益州成都县出身的中散大夫赵谦登上了三公之位,补上了皇甫嵩离任后空出的司徒,并由其人主持起了针对蜀地官员的官方劝降工作……很多人对此艳羡不已,因为从讨董之后,长安政局格外的稳定,三公再也不是遇到一次地震便要离任的招牌官,偏偏长安城内渴望借此迈入公族的世族大臣们又很多。   毕竟嘛,此时的汉廷似乎也就是这点东西了。   除此之外,侍中刘诞,黄门侍郎盖顺、傅干,也明显是因为出身的缘故,纷纷被征入军中,参与预备‘伐蜀’之策,天子原本亲自参与选定的十二位近臣一时间空出不少。   这还不算,卫将军公孙珣以天子束发读书,不可缺近从之人为名,一面指定了刘虞、杨彪、士孙瑞三人为帝师之余,一面又强行为天子补充了四名侍中、侍郎,却清一色的河北出身,还有两个干脆是义从转业……至于其余二人,一个叫关靖,一个叫王门。   与此同时,卫尉公孙瓒因为董承之乱中的出色表现,得以加后将军,总领长安卫戍事、治安事、朝中纲纪事,考虑到之前分州之策后原本地位特殊的司隶校尉一职就此消失,钟繇也出任御史中丞,故公孙伯圭此时职责不问便知!   最后,公孙珣居然还以刘虞等三名帝师的名义,给天子下达了一个‘学习纪律’类的手册,要求天子不得擅自接见外臣,不得擅自索要非经书以外文书,不得擅自派遣宦官、侍从出入未央宫,便是召见侍中、侍郎等近臣,也要由虎贲中郎将京泽监管,并记录在册。   怎么说呢?   这些人事安排,和那个学习纪律小册子,不懂得人自然不懂,不知的人自然不知,可在真正的权力者眼中,卫将军清洗长安,或者说清洗天子身侧新兴力量的姿态未免太过直接。   当然了,董承一事算是让卫将军抓到了把柄,事到如今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实际上,此时长安公卿中又兴起了另外一些传言,说是自古以来权臣行废立事之时多用年幼宗室,其实并不是因为天子年幼便于控制,而是说天子既然年幼则不免行事幼稚、急躁,容易露出破绽,然后被反制。   平心而论,这话其实是很有道理的,只是此时说来未免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尤其是此时天子的日子已经不好过到了极致。   想想也是,抛开什么学习纪律不谈,只从人伦角度来看,这位少年天子生下来就没了母亲,幼年又呼啦啦没了父亲、祖母、嫡母、哥哥,只剩一个舅舅、两个表哥算是至亲。而如今,好不容易长到十五六岁,成了婚多了两个姻亲,结果一转眼他舅舅就和两个刚刚认下的岳丈全家一起死掉了,便是仅剩的两个表哥也都坚持离去,死活不愿留在长安。   父族、母族、妻族俱丧,唯二亲人也弃他而去,宫中宛如监牢,所谓孤家寡人四字绝非虚妄之语。   这种事情,摊到一个普通少年身上说不定早就崩溃了,而这位少年天子能够在事发当日及时派出宦官发中旨营救(虽然失败了),事后又忍痛送走自家两位表兄,继而在随后的清洗中一直保持某种沉默,也只能说,真的如大家所言,其人确实聪明睿智,着实不凡了。   其实,事后数日内,面对着公孙珣屡次隔空下令,公卿们为了名正言顺,更是为了稳定人心,曾一再要求卫将军进未央宫见一次天子、视察一次尚书台的,最好再主持召开一次正式大朝会,以此来作出和解的政治表态。但这些请求,全都被公孙珣以‘事至于此,不忍见天子’为理由给否决了……这个借口,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并没有说谎。   因为从公孙珣非政治动物的那个角度来看,这个少年天子,除了他是汉室天子,是灵帝的儿子外,其实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他是真不忍见!   唯独天下可怜人太多,并不差他一个,而汉室天子却只有他一人,公孙珣也不会因此便下不去手罢了。   只能说生于此帝王家衰落之时,还想如何呢?   但不管怎么样了,等到繁忙的秋收之后,八月十五这一日,清理了长安朝堂、换上公孙瓒主导全城防务后,公孙珣终于还是继续了自己的‘伐蜀大计’——这一日,其人婉拒了天子节杖,也婉拒了公卿相送,只率以白马义从为首的万余邺下精锐与徐荣部一起启程,径直离开长安向西而去,准备移镇陈仓,静候刘焉倒戈卸甲来降。   等到了八月廿三日,长安城内更是得到确切消息,说是卫将军本人率白马义从、赵云部、徐荣部约万余精锐,连同军师贾诩、戏忠,已经正式入驻关中最西面的重镇陈仓;而总揽后勤的王修王叔治也以义从文护军张既为副,在郿坞旧地建立后勤大本营;除此之外,卫将军麾下偏将军张辽部约三千骑直接入驻凉州汉阳郡郡治冀城!   而早在这之前,义从武护军庞德,张辽副将杨秋,马腾长子马超,就已经纷纷入驻汉阳了,并替公孙珣与韩马以及凉州群豪做交涉。   也就是这一日,尚书台才从雍州牧钟繇处得到一些别的讯息,譬如说镇西将军领并州牧公孙越率一万并州军自东向西,宁朔将军张晟率一万朔方军自北向南,俱已越过黄河,到达三辅北面、凉州东面的陕州上郡,并合兵一处……而陕州牧郭缊则要求富庶的三辅、河东发粮协助维护后勤。   怎么说呢?   到了这一日,大家总算是确定了两件事——其一,卫将军此次西行,要不要巴蜀不清楚,但兼并西凉之意其实是很坚决的,甚至已经完全做好了全面战争的准备;其二,卫将军距离长安城已经足足三百里了,而且可以想象,其人相当一段时间内应该都不会再回来!   换言之,某些人总算可以长呼一口气,放松一些了。   然而,正所谓有人喜有人忧,丧门星一般的卫将军从长安来到陈仓——长安世族公卿与天子大概都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振奋,凉州马韩二位却因为这位卫将军忽然一改之前的好言相对直接怼在自家门口而变得惊惧不安起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没等马腾、韩遂定下决心,甚至还没等他们探明凉州本地的那些小军头心意呢,凉州内部似乎就先出事了!   出事的不是传统概念中的西凉东部数郡,而是凉州西部四郡,所谓敦煌、酒泉、张掖、居延属国是也!   四郡国官员联合派出使者,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出现在了陈仓,然后当众请谒卫将军公孙珣,并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卫将军详细禀报了凉州西部的乱象,说明了董卓乱后西域诸国实际脱离控制的现实,以及西部鲜卑对西四郡的军事骚扰,并直指如今凉州刺史部位于靠近三辅的汉阳郡冀县,对西四郡而言形同虚设。   所以他们请求卫将军按照数年前分州之策,分凉州为二,以西四郡外加目前仍在汉室掌握中的西域都护府东部天山地区,合为一州。   同时,他们还请求卫将军派出精干兵马,扫荡董卓乱后叛离汉室的西域都护府天山以西地区,击退西部鲜卑的骚扰,以恢复对西域诸国的监察之权,并使丝绸商路彻底。   怎么说呢?身为执政之人的卫将军是非常认可和赞赏西四郡官吏们的政治觉悟的。   于是,其人当即传令,在天山地区设立车师郡,并将原本就在车师境内设立的戊己校尉一职增秩升格为平西将军,专门监管西域诸国,维护当地治安,而车师郡将连同凉州西四郡一起,外加武威郡西部精华地区,合为一个新州,是为臧州!   而且,卫将军绝不是空言之人,为了能让臧州和西域真正安定下来,其人还当场表示,他将提拔原虎牙将军领金城太守韩遂为平西将军领臧州牧,加西域大都护,即刻移镇天山,出兵平西!   不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是在陈仓接见的西四郡使者,虽然卫将军此行专门拒绝了天子节杖,但卫将军还是在当日下午就拿出了加了天子印、卫将军印、尚书台版制的合法圣旨与全套平西将军、臧州牧、西域都护的印绶。   三颗大印,每一颗翻过来都能清晰可见雕琢精细的‘韩’字阴文。   而又等了三日,就在骑都尉赵云引骑兵三千越过散关,进入武都郡的同时,韩平西的女婿庞德庞令明则亲自由冀县出发,带着印绶引着百余人去金城见自己岳父去了!   消息传来,韩遂目瞪口呆,想反不敢反,想拒不敢拒,想从又终究不甘心,偏偏公孙珣已经开始催命了……而其人思索半日,却只想到了一个法子,那就是传讯六郡豪杰往榆中一会,共论大局,同时还让自己女婿庞德在榆中相候。   孰料,卫将军公孙珣闻讯之后,居然又在陈仓发出公开贺信,对此表示赞同。   不过,他同时还在信中明确指出,韩遂犯了一个技术性错误,那就是以武立身的汉家六郡良家子,并非是如今掌握在韩马二人手中的凉州东六郡,而是如今属于陕州上郡、西河,外加凉州的陇西、安定、北地,外加处在朝廷手中的汉阳(原名天水郡)。   故此,这次会议,必须要有汉阳、上郡、西河三郡豪杰参与,而且此次会议之后,六郡良家子当以朝廷旧制,发其中弓马娴熟者为羽林郎……不过之前须往陈仓一行,随其‘伐蜀’!   而随着这个讯息一起到来的,则是西河、上郡的使者,以及公孙越、张晟两万大军进入凉州北地郡,逼退马腾所部的消息。   事情到了这一步,韩遂、马腾是真到了绝路,偏偏又典型军阀做派,不愿轻易投降,而除了硬着头皮开会看清楚凉州人心局势外,他们似乎也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于是乎,六郡汉羌豪杰,在留下可靠之人引兵防守本据后,纷纷往榆中而去。   九月初八日,赵云引兵到达武都河池,驻扎在河池的韩遂部羌族头人自知不敌,不战而走,河池县长则出城数里相迎……而赵子龙接管城池之后,即刻按照原定方案,一面飞马往身后,发散关守将程银部为后部,一面毫不犹豫,半刻不停,直接引兵向西,试图控制西汉水武都道的要冲祁山,与汉阳连为一体。   而也就是这一日,韩遂在榆中迎来了六郡豪杰……与自己的平西将军大印。   “来时我家将军有叮嘱。”庞德将三套印绶交给自己岳父后,复又恳切而言。“到地方若是岳父大人非要与我私下交接此印,那我就得替我家将军给岳父大人你私下传两句话才行……”   “何言?”韩遂强行振作反问。   “我家将军说了。”庞令明不由叹了口气。“若是岳父大人你嫌官小不愿做这个平西将军,那他下次就让尚书台发明旨,封你为平西王;而若是岳父大人怀念家乡,不想活着去天山,那就请等大人你去死一死,也好方便小婿将你尸首带走,亲手葬在天山再回来……”   韩文约捧着三套印绶欲言又止。   “我家将军还说了。”庞德赶紧止住对方继续言道。“反正嘛,争来争去,一刀而已,九曲黄河万里沙,以岳父大人你的枭雄之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要战要和,要死要活,都请随意,唯独他时间紧,只能与你三日,等九月十一,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亲自引兵来凉州见你的!”   讲实话,贾诩的什么急则缓之,缓则急之之类的计策虽然很好……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太大意义,最起码对韩文约没太大意义,因为这位虎牙将军虽然是真不舍得离开家乡,真不舍得扔下割据一方土皇帝的生活,但当年渭水一战,他也是真被某个人给打怕了!   有些事情对他而言真不是一刀而已的东西!   而面对着昔日故人兼对手的咄咄逼人,这位号称黄河九曲一般的人物,割据凉州三郡已经快十年的老牌军阀,左右为难之下,最后居然捧着三套印绶潸然泪下,情难自已。   ……   “建安五年秋,珣西行伐蜀,至陈仓,以益州牧刘焉长子刘范为使,劝降其父;以成都赵谦为司徒,招抚益州各郡长吏;以骑都尉赵云为先锋,出散关,扼武都道;以镇西将军公孙越为后军……未几,使者未归、后军未至,粮草未齐,有凉州西四郡属官武威庞淯至,俱言西域之散乱,西部鲜卑之骚扰,四郡士民之悲苦,彼言辞恳切,椎心泣血,席中多有落泪者。珣感其忠,叹其诚,遂斫案立誓,易兵向西。”——《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三章 送君十里往邺城   韩文约之所以哭,不是因为他发觉凉州局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是因为公孙珣一眼看破了他的伎俩,使他个人陷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想想也是,从理论上来说,传统凉州地区,也就是凉州东七郡,已经乱了上百年,这上百年间,处于极盛状态的汉帝国倾全国之力前后多次大举征伐……   赢了吗?肯定有赢的。   但平了吗?一次更比一次乱罢了。   所以,对于公孙珣突然发动的军事行动,韩遂这里其实是有几分底气的,只要凉州这里能团结一心,倚靠地形层层抵抗,三四万敌军而已,完全可以拖垮对方后勤。而届时只要中原曹刘那边醒悟过来动手,或者长安再出事,公孙珣也只能捏着鼻子与凉州群雄媾和。   即便是公孙珣手段了得,能够用一种‘短、平、快’的方式击败和平定凉州,乃至于一时切实控制凉州,那也无妨。因为凉州的羌汉形势太复杂了,迟早还会乱……汉帝国倾国之力都做不到的事情,韩文约真不觉得公孙珣能做到。   换言之,只要他韩遂能够隐藏和苟延残喘下来,能够继续窝在凉州,那大不了忍让一时做两年公孙氏的忠臣嘛。反正等公孙珣一走,他还是金城的土皇帝,等凉州再乱,他还是三郡之地的实际控制人。   实际上,韩文约割据凉州多年,面对东面强者之时历来都是这种心态——哪怕他很早就是凉州实力第一的军阀,可每一次真正遇到巨大的军事、政治挑战时,他都主动后退,然后推一个蠢货出来做名义上的领头之人。   当然,这个人也是决战时用来出卖,战后用来兼并扩张的不二人选。   一开始是北宫伯玉和李文侯,然后是王国,后来是马腾,在另一个时空里最后可能还有一个马超……只能说这天下只有起错的名字,而无叫错的外号,九曲黄河万里沙,绝非浪得虚名。   那么回到眼前,现在韩遂其实还是想用这种‘六郡会盟’的方式召集凉州群雄,然后将马腾或者谁推举出来,造造声势,好让公孙珣将目标对准这个人,他躲在后面再续一波。   可谁成想,公孙珣这个昔日洛中故人似乎太了解他了,上来便先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将他韩文约给隔空架了起来——就差告诉全天下人,他卫将军公孙珣是来揍韩遂的,其他人都让开点!   “岳父大人。”庞德走出私室之前,难得再度恳切相对。“我家将军还说了,生逢乱世,既然决定出来割据一方,就不要总想着占别人便宜而不被别人占便宜……今日他不过是替这十年中被你卖过的凉州群雄索债罢了!而这一次,请你务必知晓,凉州无论是战是和,此番但有丝毫不谐,且无论是谁所为,他都要算到你头上的,还请你务必三思而后行。”   这下子,韩遂连哭的心思都没了。   当然,也确实不能再哭下去了……九月初八日下午,凉州群雄纷纷汇集于榆中城外的一处台地之上,开始了又一次所谓凉州会盟。这种会盟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年北宫伯玉起事,后来王国东征三辅,全都有类似的行动,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人多。   因为这一次,不止是激进者与对中央离心的军阀,便是对汉室或者卫将军保持了信任和期待的温和派,乃至于从来都是过自己日子的中立派也都纷纷聚集而来……毕竟嘛,这一次会盟乃是公孙珣和马韩同时认可的一次会盟。   而放眼望去,羌汉混杂,官匪混坐,文武难分,穷富悬殊,甚至还有氐人、鲜卑人,会场是当年榆中被围攻时汉军大营露天遗址,而众人连个椅子都没有,少部分人席地而坐,大部分人却都持械骑在马上,似乎随时准备战斗和逃跑……没办法,这就是凉州,上百年来,凉州这个地方就是如此复杂,如此混乱。   两军交战,傅燮准备以大汉忠臣的姿态战死,却有数千叛军向他下跪,恳请他逃跑;   盖勋奋力作战,受伤难为,战场之上破口大骂,要人来杀他,却无人敢动手;   张奂百战搏命换来了珍贵的军功,却居然又拿军功换了一个三辅的户口;   董卓年纪轻轻耕作于陇西,却有数十羌族大豪与他交游;   阎忠在外地做官时屡次劝皇甫嵩起兵叛汉,可回到凉州面对着叛军的裹挟却又选择了自杀;   次次战争都是所谓羌乱,但每次作乱的主力却都是汉人豪强,到了后来,羌人叛军首领大多消亡殆尽,反而是被裹挟的汉人降将、降官成了大气候!   这个地方,敌人和朋友是没有那么多界限的,前一年大家还是面对灾荒共渡难关的乡人知交,下一年大家却因为汉室大义拔刀相向;前一年大家还是歃血为盟的义兄弟,下一年大家又是为了争夺地盘互相撕咬的野犬;前一年大家还相互差点将对方全家杀绝,下一年又重新互相约为父子兄弟,去劫掠求生。   凉州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好像所有人都是朋友,又好像所有人都是敌人。   那么回到眼前,会盟刚开始后不久,便滑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实际上,韩遂刚刚和马腾、庞德一起骑马引甲骑登台震住场子,还没说完客套话呢,就有人直接当面打脸了!   因为大量亲汉豪族的参与,韩遂对此是有所预料的,但绝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   “敢问虎牙将军!”一人在台下扬声相询。“足下以会盟之名召集六郡豪杰,到底所为何事?”   “是为了商量如何应对卫将军此次来势汹汹。”龙骧将军马腾见到身侧韩遂一声不吭,还以为这厮是不认识出言之人呢,便替他稍作回应,兼为提点。“伟章,你们冀县赵氏乃是天水名门,此事事关凉州全局,你若有所得,不妨直言。”   这名唤作赵伟章之人,也就是汉阳郡(天水)冀县名门赵氏子赵昂了,闻言也不客气,直接勒马从侧面登上昔日汉军围攻榆中时所夯将台,然后回身立马于台上,睥睨左右,出言不逊:“诸君!依我天水赵昂看,今日事,皆是虎牙、龙骧二贼惹出的祸患,却又如之前数次一般,想要咱们全凉州人为他们抵祸而已!”   台下一时喧哗,有人失笑,有人喝骂。   “伟章这是什么言语?”马腾也不由有些慌乱。“我何曾想存此不良之心?”   “龙骧将军何必如此作态?”赵昂依旧出言激烈,却根本头也不回,只是拿脑勺对着身后马腾韩遂等人。“卫将军发兵三面钳制凉州,所为何事,还不是有人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割据州郡,擅做威福吗?!而这些年,割据凉州,尽享富贵之辈,不是虎牙、龙骧二贼,难道是我赵昂吗?还是你北地傅干?又或是你金城烧当羌?总不能是你陇西白马氐吧?”   赵昂每指一人,台下便哄笑一时,到最后简直是喧哗难制,哄笑如潮。   而等笑声渐平之后,奉命来此的黄门侍郎傅干则在台下愤然扬声相对:“北地傅氏,焉能为贼?!今日至此,一来是奉命来观凉州人心,二来却是要告诉凉州乡梓,八载前,我父可为凉州死于贼手,今日我傅干亦可为凉州死于贼手!”   此言一出,台下更是轰然做响,不知道多少北地郡出身的羌、汉、鲜卑豪杰纷纷向前涌动,直言今日若韩马二人敢动手,他们虽死也不能再负傅氏。   其中不免有人野性难驯,直接在台下拔刀对韩马叫嚣,要二人偿命!   而面对如此混乱场景,马腾韩遂二人却一个慌乱,一个沉默,这让不少亲近二人的羌汉首领一时难做,以至于过了许久,台下方才在傅干和盖顺二人的安抚下渐渐平息。   很显然,经赵昂和傅干、盖顺三人这么一闹,还想要同仇敌忾未免可笑,最起码北地、汉阳(天水)等落入公孙珣控制的两郡豪族姿态已经表露无疑。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韩遂本人的诡异表现已经引起了其部下与统治地区头人的不安与警惕……   话说,凉州这个地方,尤其是割据者与分裂者,想要建立起一种自上而下的有效统治未免自作多情,韩遂也好马腾也罢,各自名义上是两个大首领,但掀开二人名义上的统治布幔,下面遮盖住的,却还是密密麻麻的大小部落与大小豪族。   而且两人这些年在凉州也不是没有对手,更不可能团结一致,真把对方当成兄弟来看……譬如说,被马腾韩遂联手排挤走的杨秋;再譬如说,当年马腾被公孙珣分到凉州东部、北部三郡安置,韩遂留在南部、西部,而这其中陇西郡乃是马腾初始根据地所在,于是浓眉大眼的马寿成离开陇西的时候就使了个阴招,扶持了一个叫宋建的老牌反贼,弄的韩遂吃了个大亏。   而且你还别说,这个宋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连续搞得韩遂痛不欲生之后,最后居然控制了整个陇西,继而自称平汉大王,弄的长安与邺城同时震怒,而彼时公孙珣刚刚击败袁绍,建制邺城,如何能忍?就差亲自引兵来凉州了。   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答案是整个凉州包括陇西郡内部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知道再这么搞下去,宋建这厮迟早会断送所有人的割据前途,于是韩马合流,外加当时在汉阳驻扎的皇甫嵩,三人联手,逼迫陇西各部落、豪强一起动手,就在陇西杀了宋建,但陇西却还是这位平汉王旧部分领,只是名义上归属了韩遂而已。   这种特殊的政治模式下,韩遂和马腾一旦失去威望,结果也是很可怕的。   韩文约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其人犹豫片刻,也不知道是出于侥幸心理,还是终究不甘,其人到底是勒马向前,试图稍作对抗。   而韩遂毕竟是统领凉州十载之人,此时出面,也是让台下渐渐安静下来——人人都想听听他怎么说。   “诸位凉州子弟。”韩遂在台上与赵昂并排勒马而叹。“扶风赵、北地傅、敦煌盖,虽然一直与朝廷关系亲密,也各有所属,但到底是咱们凉州自己人,所以他们三位今日出言指责我,我也不怪。但我韩遂还是想辩驳一下,想请问诸位一句……之前多年,固然是我与龙骧将军分领凉州,可我二人待六郡子弟,难道称得上刻薄吗?”   此言既出,台下又是议论纷纷,不管如何韩遂和马腾到底是统治了凉州许久,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威信呢?   其中韩遂年轻时就是西凉名士,州中俊才,治理地方的基本能力总是不缺的;马腾也不差,他这个人性格敦厚,待人以宽,同时在北面还多次击退了西部鲜卑的骚扰,也是有些人心基础的。   见到众人态度微妙,韩遂不禁稍微松了口气,复又抛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其实,若是诸君觉得我与龙骧将军不足以治理凉州,那也无妨,我二人又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可以将家人送到邺城,然后去车师做平西将军、臧州牧、西域都护;龙骧将军可以去长安或者邺城做一任九卿,听说还可以加县侯,他的长子马孟起如今在卫将军军中也很得用……换言之,我们二人无论如何都少不了公侯万代的,可你们呢?卫将军一旦入凉州,他对你们难道会有我与龙骧将军对你们好吗?”   台下愈发嘈杂,韩马二人下属更是趁机鼓噪:   “请龙骧将军为盟主,统领六郡!”   “可以在青山、射姑山聚险屯兵,抵抗并州、陕州的两万军!”   “守住临洮,南面也不为惧!”   “西四郡全然无力,武威道路狭长,他们想出兵也来不及,根本不用管西面!”   “打汉阳!让龙骧将军做盟主,虎牙将军做副盟主,咱们聚兵十万去打汉阳!”   “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活捉白马贼!”   “打入长安城,虎牙将军做天子,龙骧将军做相国!”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台下口号越来越离谱,韩遂在台上听得头皮都发麻,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自己下属还是公孙珣派来的间谍,于是赶紧纠正:“非是此意!非是此意!主要是凉州上下须得进退一致……若是大家团结一致,咱们可以借此问问卫将军,我二人不提,他到底准备如何待凉州?可有章程?只是这个意思!”   “卫将军若入凉州,必然要远胜虎牙、龙骧两位!也早有章程!”韩遂刚刚说完,台上某处便忽然有一个略显古怪的口音响起,偏偏又因为众人都在噤声听韩遂说话,所以显得响亮至极,一时引得台下不少人发笑。   不过韩遂却是明白,这是南方口音,而其人回过头来,见到是庞德身后一名一直未开口年轻文士张口所言,便不由哂笑:“足下一个外地人,为何来我们凉州大会?”   “我乃卫将军麾下义从七品文书,九江蒋干!”其人也不怕生,而是兀自打马越过庞德向前,昂然相对。“诸位在此议论卫将军,卫将军早料到有此问,便以在下为使者,以作解答……虎牙将军若是以为卫将军之使不能立马于此,便将我斩了便是,否则便请让我立马于此,替卫将军告知凉州豪杰,他将何以治凉州!”   韩遂与马腾面面相觑,却不敢反驳,而台下也是一时安静,人人都翘首去看卫将军的使者。   不过,当蒋干昂然向前,与赵昂并马以对台下诸多凉州人士之时,尚未开口,台下有人见他在台上边沿骑马小心,便忍不住开口嘲讽:“足下至此,是要来做说客的吗?要我说,你一个淮南小子,只会乘舟,不会骑马,如此辛苦,何妨让你身边赵氏子继续说话?还是说卫将军觉得他麾下凉州人不会说话呢?”   “首先这位兄台说的不错。”蒋干勉强立住胯下战马,继续扬声以对。“诸位都是凉州豪杰,而在下一个淮南人,远涉风沙至此,辛苦至极,不是来替卫将军做说客的又是来做什么的呢?至于为何要在下来说,乃是卫将军心中清楚,诸位凉州豪杰多以刀马立身,善战不善言,善事不善论,所以才专门遣我至此!不过,我来做说客,却不是来说虎牙、龙骧二位的,因为卫将军已经与两位开过了条件……”   “那你是来说谁?”   “来说诸位,来说凉州!”蒋干奋力而对。“区区马腾、韩遂,何足代称凉州?凉州十一郡国,城邑过百,汉、羌、氐、鲜卑百族混杂,豪杰何止千万,欲说凉州,自然要与诸位直面……”   “凉州豪杰俱在此处不错,可你又有何资格以一人对凉州全州?只是因为你是卫将军的使者吗?”   台下又有人出言相对,韩遂眼尖,看到是汉阳(天水)四族之一,所谓姜、阎、任、赵中姜氏一族中嫡脉年轻一代的姜叙,再加上之前出言的其族弟姜冏,立身于蒋干身侧以作保护的赵昂,也是不由渐渐心冷。   汉阳,或者说天水,历来是凉州最发达的一郡,所以豪族聚居,当年公孙珣挟破董之威,强行要走半郡,继而又被皇甫嵩经营妥当,渐渐拿走整郡,也是让凉州从整体概念上大幅度倾向了中央,或者说,倾向了公孙珣。   但事到如今,后悔已然无用……之前哭都哭了,还想如何?   “卫将军之使,不足以对凉州全州吗?”就在韩遂胡思乱想之际,身侧蒋干却已经在队友的默契配合下继续了他的表演,其人居高临下厉声呵斥,宛若呵斥三岁孩童。“若是光武重生,你们是不是也要再问一问,世祖光武的使者有没有资格对凉州全州呢?”   此言一出,饶是韩遂心里明白对方是在表演,也还是不由心神为之一夺。   非只如此,台下台上诸多凉州豪族,包括出言相对的姜氏兄弟,包括蒋干身侧的赵昂,包括被诸多北地羌族首领簇拥着的傅干、盖顺,包括位于蒋干身后的马腾,俱皆愕然。   整个凉州全州豪杰,胆气居然一时为一名淮南书生所夺……当然,他们不是在畏惧一个淮南书生,而是在畏惧那个已成光武之势的卫将军!   讲实话,虽然私下传言越来越多,但将公孙珣比作刘秀的说法,还真是第一次听闻。而且这话,蒋干肯定没有和那些汉阳(天水)豪族的年轻子弟们打商量,而是真的临场发挥。所以,便是那些汉阳(天水)豪族子弟,也纷纷失色。   “都说凉州自汉初便叛乱不断。”蒋干双手握住缰绳,继续睥睨相对。“那在下敢再问一句……光武在时,凉州便叛了吗?凉州敢叛吗?!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乱,两百年出一圣人,今卫将军鞭笞天下,有并吞四海,一统宇内之意,你们这些在汉时受尽了苦的凉州人不趁机为其前驱,一改凉州旧风,反而在此随两个渭水败军之将鼓噪做戏,真以为还是在跟昔日那群洛阳蠢材作对吗?”   蒋干自由发挥,反而气势逼人,论及渭水一战,脊梁骨都被打碎的韩遂、马腾俱不敢驳,说起将来前途,姜、赵、傅、盖,还有本该出声的杨秋族弟杨阜也哑然无语……很显然,蒋子翼已经完全不用人捧哏帮忙了。   其人环顾左右,继续在马上相对:“你们不是问卫将军何以治凉吗?此事易尔!汉室视尔等为边鄙,轻视尔等,可我家卫将军出身辽西,常自称匹夫,又怎么会因为你们出身边地便歧视你们呢?汉室以羌汉混居,常不加辨别,擅加屠戮,可卫将军却视羌汉一体,凡羌人、氐人,乃至于鲜卑人,能言汉话,愿改汉姓便可编户齐民……非只如此,尔等可知,邺下大学中是有改姓的鲜卑人、匈奴人做大学生的,而且那个姓慕容的鲜卑人毕了业,已经去做了七品县令?我家卫将军连鲜卑人都能容,为何不能容汉化更甚的羌人、氐人?”   台下一时骚动。   “凉州羌汉混居,早就一体,氐人归汉,躬耕汉地三百年,更是早早改姓,与汉人完全无二,你们以为卫将军不知道吗?这些事情,我一个淮南人是不知道的,但是卫将军亲口告诉了我。”蒋干继续言道。“他临行专门有言,让我转达诸位……”   台下忽然又迅速安静下来。   “卫将军说,他以为凉州有今日,一在凉州人出仕受歧视,使上层不能与天下合流如一;二在凉州汉、羌、氐三族杂居,底层实际合流,中层相互冲突,而汉室傲慢,不能改弦易张,公正处置,又只以堵不以疏,从而使凉州内部羌乱不断;三在汉室至此已经近四百年,吏治实际全盘崩坏,故下层百姓无论羌汉,又饱受盘剥之苦,难以维生……除此之外,战乱不断,又使得西域商路断绝,从而民生愈苦。”蒋干在一片寂静之中侃侃而谈。“故此,我家将军让我问一问诸位,如果他愿意从这四件事入手,接纳凉州豪杰公平入仕;许羌人、氐人改姓归汉,视底层百姓为一体;梳理吏治;去除军阀、清畅商道,那你们可不可以将凉州十一郡百余城邑千余部落拱手奉上,拜他为主,让他来为一为凉州事呢?”   台下不止一人本能欲言,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蒋干见状,复又失笑,并以手指身侧韩遂而言:“诸君,卫将军的诚信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唯独要专门再问一问……我家将军若如此来做,无论如何,总比虎牙、龙骧两位治理要好吧?”   台下依旧难言。   “当然,卫将军还说了。”蒋干复又昂首睥睨而笑。“若凉州诸君信不过他,也是乱世中寻常之事……但要那样,还请不要犹豫,即刻聚兵去攻汉阳便是,他就在彼处等诸位,而诸位若不敢去,他便要亲自再来榆中!唯独战又不战,降又不降,一群所谓豪杰汇聚一处,只知鼓噪他人为己前驱,反而一事无成,岂不是像女子一样可笑?!”   台下大肆喧哗,不少人拔刀喝骂。   而蒋干眼见台下白刃纷纷,却也不惧,反而拱手赔罪,冷笑再对:“在下错了,此言不佳尔……在下远涉风沙至此,亲眼所见,凉州女子持矛敢战,扶机能织,上马可开弓,下马可耕田,哪里是诸位豪杰能比的呢?若强拿诸位豪杰来比,未免显得诸位母亲、妻子、姐妹无能!”   言罢,其人理都不理身侧早已经面色煞白的韩遂,与愈发混乱的台下情形,直接在赵昂的护送下回到庞德身后。   “子翼过分了。”庞德也有些愤愤然。“凉州还是有不少豪杰的,如何能这么奚落我……奚落他们?”   蒋干笑而不语。   其实,蒋干今日的表现确实有些超纲了……他的任务本来是确保韩遂不能再此煽动一次联盟而已,而这个任务由于有天水豪族外加傅干、庞德、盖顺三人的配合其实非常简单,这才有了一些即兴发挥。   这一晚,凉州豪杰如意料之中那般无果而终各自散开且不提,另一边,之前结为义兄弟的韩遂与马腾却也终于在晚宴后坐下来坦诚一会,双方架起牌桌,摆上动物牌,抽牌比大小赌钱……正所谓,龙比虎大,牛比猪大,马比羊大,牛马胜猪狗,龙虎通吃一切。   而这个时候,韩遂才真正绝望,因为马腾不但牌比他好,人也比他想象的要软弱许多。   “义兄,俺准备降了。”一对牛马组合砸出去,马寿成绝对坦诚。“打也打不过,不降干啥?”   手握一头猪和一只鼠的韩遂欲言又止,一字不发。   其实,韩遂很理解,甚至很羡慕马腾的这种心态……马腾这个人作为汉羌混血,出身太低了,而且少年家贫,性格宽厚,所以权力欲天然低许多,那么逻辑到了他这里就简单直接多了……既然军事上看不到希望,那就降了呗!   卫将军又不是没有给他马腾开条件,给一个九卿或者差不多的荣誉职衔,加个县侯,赐钱荣养,然后他剩下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马休、马铁、马岱,不想上学就全都入义从,也就是无歧视高起点进入邺城的人才体系内。   那还有啥可说的呢?就降了呗!   “义兄呢?”又是一轮牌过去,马寿成摊开一对龙蛇,强吃了对方一对牛羊后,忍不住追问起来。   “我再看看。”韩遂想了半日,也只能如此回答。   我再看看,这是韩文约白日对庞德说过的话,也是晚宴时对自己亲近下属说过的话,如今面对马腾,他还是这句话。   翻译过来,其实就是——我准备坐以待毙。   这种举动看起来很愚蠢,甚至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却总有人不停的重蹈覆辙……之前孔融在青州,面对黄巾和袁绍时也是这种举动,是真的愚蠢吗?   或许是,但更多的是无奈。   说白了,类似处境下,主动迎战没有胜利希望;逃跑又没地方跑;去死呢,大概也是不舍得的;最后,又不甘心或者不愿意、不能投降……那么不战、不降、不逃、不死的情况下,不是坐以待毙又是什么呢?   而且坐以待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嘛,说不定就时来运转了。   就好像人家孔融,最起码面对黄巾时坐以待毙的策略就很成功,他孔文举没败呢,黄巾就先被袁绍从后面给一口吃了;然后袁绍来了继续坐以待毙,袁绍照样没砍了他,而是送到长安享福去了。   换到韩遂这里,可能类似情形发生的希望过于渺茫,但总比没有强吧?   说不定,今天晚上公孙珣就在陈仓看上谁谁谁的小妾,结果引发叛乱,水土不服死了呢!   说不定,明天曹刘就开战,直扑官渡了呢!   说不定,后天长安就发生政变,天子就跑了呢!   凭啥不许他坐以待毙?   而正如韩遂很理解马腾一样,马寿成也是很理解韩文约的,大家都是类似处境,无外乎是能不能过那个坎而已,于是其人明白对方心意以后,微微颔首,再度摊开一对龙虎牌,便了结了此局。   “事已至此,愚弟就不多留了。”马腾将对方压上的玉佩从容取走,复又起身与自己义兄正式告别。“反正卫将军进军,总要先处置我,义兄再观望一二,也不是不行……只是可惜,这次一别,我就要去邺城,兄长要么死要么去车师,咱们兄弟再见面不免困难!以此一拜,以作兄弟之义!”   说着,马腾在桌旁随手一拜,便兀自出门而去了。   韩遂坐在牌桌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等对方都走入院中后,方才忍不住扬声以对:“赢了就走,还是夜路,小心遇到劫路之匪!”   马腾也不客气,遥遥回应:“若如此,就当是散财了。”   韩遂彻底无言。   话说,马腾眼见着联盟不成,情知军事反抗毫无意义,便下定决心回安定郡整军投降,而其人深夜而走,第二日中午便到达了汉阳郡的勇士县……其实,这就是榆中的特殊地理意义了,榆中乃是汉阳(天水)、安定、金城、陇西四郡的交界处,又挨着黄河,乃是西凉一等一的核心之地……然后稍作歇息,便准备穿过勇士县,再向东进入武威祖厉县,再向东穿过逢义山,就能进入安定,届时公孙珣应该也已经从陈仓动身,正好可以引军南下,和气生财。   没错,投降也是有说法的,不把自己的军事实力摊出来,不把自己的坦诚态度表达出来,也不能卖个好价钱是不是?   九卿中那么多官位,也有好听不好听的,而且若是能做执金吾或者城门校尉不比九卿好吗?   赐钱更是会有巨大的悬殊,谁嫌钱多啊?   然而,打着如此算盘的马寿成引着自己侄子马岱和五六百亲卫,离开勇士县城,再度动身以后,当日晚间却在城东面汉阳、武威交界处的一个牧苑中遭遇到了一个意外之人——他的长子马超带着一曲邺下幽州突骑在此相候。   讲实话,马腾一直不待见自己这个儿子,但毕竟是亲子、长子,而且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家产、基业可言了,反而是多年未见,不免有些惊喜。另一边,马超也毫不犹豫,引众下马,来到马腾身前跪拜行礼,口称大人。   双方皆大欢喜,便在牧苑这里野营露宿,饮酒烤肉。   “难得你有此孝心,还知道专门来此候我。”篝火畔,脱了甲胄的马腾望着已经成年加冠、身材极似自己的长子,也是格外感慨,连连拍起对方肩膀夸赞。“刚刚加冠便能领如此雄壮的两百甲骑,将来前途也是极大的。”   “没办法,身为家中长子,在此关键之时怎么能不为家族考虑呢?”马超闻言一滞,倒是不由低下头去。“至于说前途,虽然公孙老夫人和卫将军也都高看我一眼,可军中豪杰太多,想要建功立业未免艰难。”   “我知道你担忧什么。”马腾捻须随意而道。“你且放心,我决心已定,这次回去就整备兵马降服于卫将军,从今往后你非但不再是质子之身,反而在邺下会有家族支持,前途一定远大……”   “其实,小人此行正为此来。”马超继续低头而言。   “我知道。”马腾继续失笑。“你是怕我万一想不通,起了抵抗之意,弄的父子战场相对……其实,我哪有那么蠢?卫将军要亲出汉阳,镇西将军要引两万众出北地,凉州北三郡俨然是前期主攻方向,韩遂可以再等等,我是半点都不能犹豫的。”   马超微微颔首,复又抬起头来微微摇头,篝火之下,其人面色稍显腼腆:“大人此言一半对,一半不对……”   “何意?”马腾一时好奇。   “局势确实如此,但我总觉得咱们父子可以有个更好的法子。”马超恳切而言。“一来不耽误父亲在邺城享福,二来也可以让父亲助我一臂之力,在凉州以成大功!”   “怎么说?”马寿成愈发好奇。   “大人,凉州军功无外乎是你与韩遂罢了,你说我若能求得其中一人,献给卫将军,以卫将军赏罚分明的姿态,怎么也能一跃成为千石司马了……这可是一个大坎!”马超愈发恳切。   “我懂你的意思了。”马腾闻言登时醒悟。“你说想让我将这五六百骑一并给你,然而你打着我的旗号去偷袭榆中对吧?”   “……”   “恕为父直言,”龙骧将军马寿成摇头而叹。“我儿还是有些自以为了,榆中乃是凉州重镇,韩文约也知道万一迎战此地最为紧要,便在榆中放了足足四五千众,俱是他本部精锐,如此雄城,当年朝廷发十万军,以董卓、孙坚为将都打不下,何况是你领着七八百骑兵呢?”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马超愈发显得腼腆起来。“儿子也没想过去碰榆中坚城……”   马腾微微一怔。   “父亲大人。”马孟起伸出铁钳一般的双手来握住自己亲父双手,跪地恳切相对。“你说,我若是把你献给卫将军,岂不是天大的功劳吗?”   马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旁边一直听的有趣的马岱却慌忙起身握刀,但依然不敢拔刀,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他堂兄和叔父之间的家庭伦理事端,更重要的是,此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堂兄所部居然全都没有卸甲,而且隐隐将自己这三人给围住了。   另一边,马超没有理会马岱,只是跪在地上,继续恳切相求:“父亲大人想一想,以卫将军的大度,你无论是投降过去还是被绑去,反正结果都只是在邺下享福而已,该有的待遇都还会有,并无太大区别;可我有没有擒住你,却是关乎咱们扶风马氏的将来……两个弟弟,还有阿岱,他们将来的前途不都还是要靠我?既如此,父亲大人何妨辛苦一遭为儿子我铺一铺路?而且我也不瞒父亲,这个道理不是我一时想出来的,而是早在昌平的时候就忧虑前途,彼时恰巧有个叫王粲的与我一同长大,常常替我出主意,他当日随口一言,说若有今日一事,便该如此,而我却记在心里许多年了!”   马腾被自己儿子握住双手,居然不能反驳。   ……   “是以周、郑交恶,汉高请羹,隗嚣捐子,马超背父,其为酷忍如此之极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四章 榆中西门逢故人   公孙珣说到做到,九月十一,他便亲自提陈仓之兵,也就是三千白马义从与徐荣所领的五千关西兵,合计八千众,以渭水为道,逆流而上,九月十三那日,更是平生第一次迈入凉州之地。   照理说,从此刻开始,这位卫将军假道伐虢之策才算是正式暴露,凉州大局才算是正式拉开。但实际上,随着公孙珣的深入,凉州东部各郡却展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尘埃落定般的局势。   其人领八千兵西行,甫一进入汉阳,沿途汉阳(天水)诸豪族、部落首领便纷纷引族兵相从,进驻汉阳郡治冀县汇集张辽部后,其兵力竟然已经达到了一万七千之众……这种诡异的聚兵模式,让公孙珣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十年前的辽西,只能说,天下事内里大多相通了。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得知马超的神操作——这厮大义缚亲,居然把他爹绑来了,而且直接送到了冀城。   对此,公孙珣无动于衷,甚至有点想笑。   讲实话,对于这些理论上有抚养之义的人,也就是养在家里的质子,还有旧交遗孤之类的人,公孙大娘也好,公孙珣也罢,甚至还有最近又当了爹的公孙越,都不可能真的面面俱到。   小一些的还好,从小养在家里,提供合适的食宿环境与教学条件,跟公孙定那几个人一起同吃同住,上限不提,下限总不会太差。   但稍微大一点的,诸如马超、王粲这种,还有后来在邺下读书却是孤儿之身的诸葛亮、温恢等人,一来来的时候就已经十四五岁了,而且个个早熟,见识、经历都有,性格也定型了,不好调教;二来他们到底都还是有自己的家族关系,亲戚友人,也不好真的去管教;三来嘛,他们年纪较大,不可能真的养在家里,只不过是以卫将军府的名义提供食宿,然后逢年过节让他们跟公孙珣母子一起坐一坐,用这种方式给双方拴上一条线罢了。   而这其中,和诸葛亮、温恢、王粲等人一比,马孟起尤其显得野性难驯,俨然是在陇西那地方跟羌人、盗匪摸爬滚打,自小野惯了的感觉。后来到了义从中,也属于被公孙珣生厌的那种,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撵出去了……再加上身为质子的身份,以及对他那个羌汉混血父亲的复杂感情,马超今日的举动,怎么说呢?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从利益角度而言上似乎是算计到了一定份上,但却枉顾最重要的人心,又显得有些愚蠢而已……他也不想想,他在公孙珣这里最大的倚仗是什么,真是什么官职吗,还不是那个理论上的教养名分?   哦,今天你敢绑亲爹,明天是不是要绑你干爹?!   而且更让人难堪的是,无论如何,出了这种事,偏偏显得卫将军本人还总是有责任的……因为外人只会说,人家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送给你卫将军教养,人养得挺高大,武艺也调教的不赖,心思也挺活泛,可为啥回头四五年时间就把他爹绑了,这可还行?!   卫将军家里专门教人不孝吗?   狡辩当然是可以狡辩的,自古忠孝不两全嘛,这马腾当时敌友不明……可谁也不是傻子吧?而且今天你敢为卫将军大义灭亲,明天是不是可以为汉室大义手刃卫将军?!   所以说,也就难怪公孙珣会想笑了……他是被气笑的。   “人我就不用见了。”冀县城中都亭后舍内,正在阅揽公文的公孙珣似笑非笑,头都不抬便对着身侧已经赶回来的庞德如此言道。“马寿成保留将军号,领执金吾,加……加陈仓县侯。不要去长安,在邺下赐宅邸,再分些安利号凉州分号的干股,让他直接去,在邺城负责城内治安。至于马孟起嘛,贬为队率,收回义从中,你来管教!”   庞德连连答应,却又欲言又止。   “不用给他求情!”公孙珣察觉到自己心腹的动静,立即扔下手中文书,陡然变色。“若非是还对他有一二期待,我又何必把他交给你来管教?给他升个别部司马,撵去西域看守轮台岂不更轻松?”   “是。”庞德尴尬束手而言。“是属下之前管教不严,只是觉得他武艺出众,又是乡人,这才不免多有放纵,以至于惹出今日之祸……”   “也不怪你。”见到庞德态度极好,公孙珣不由稍微缓和了一二,复又捡起身前几案上的文书。“本来放他到这里劝他爹也是我的主意,否则早就跟子龙一起在南路守祁山了……他可还有什么话说?”   “有!”庞德赶紧言道。“孟起一回来我就知道他犯了大错,便立即将他约束在军营里,专等明公你到,而之前他便自辩,说给他出这主意的乃是王粲,王粲故意要害他……”   公孙珣一时愕然:“隔着几千里地,王粲如何与他出主意害他?”   “并非是耳提面命。”庞德赶紧又解释。“乃是当年二人在昌平、邺下多有交往,少年之间无所不谈,而马孟起当日只是忧虑质子身份,王粲也只是随口一说,大概是劝他临阵须有大义,莫要心软之类的言语……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罢了。”   公孙珣摇头不止:“王粲体弱而促狭,马超健勇而狠戾,他俩相处恐怕不会很愉快,所以王粲存心出言调戏也是可能的,我也会让人训斥他一番……但令明,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马超自己性子太野,做下这种事情,总不能把责任全都推给别人吧?”   庞德登时应声。   “我懂你的意思,你不就是想说他此番到底是立了功劳,让马腾手中剩下两郡可以轻易取下吗?”公孙珣微微一顿,复又一声叹气,然后第二次扔下了公文。“但令明你可知道,虽然我表面上因为大局做了招抚,可从心底上来说,却隐约希望马韩二人是能在榆中与咱们打一场的?”   庞德倒是真的愕然了。   “不打一场,怎么好治理凉州呢?”公孙珣蹙眉以对。“韩马二人畏惧我,不就是因为我在渭水狠狠打过他们一次吗?马孟起这小子如此野横,却不敢在我身前作色,不也是他长大那几年时恰好在河北于身后看我大破袁绍,从而起了畏惧之心吗?便是咱们治理河北能这么顺利,何尝不是袁绍所部那些战死的各地豪强首领拿命来换的?而兼并凉州的关键,真的只是在于韩马二人吗?说句不好听的,这两个货色,文也好武也罢,攻也行守也可,我都能一只手把他们吊起来打,甚至不用我来,以凉州那么多年半附庸的姿态,也能轻易派个方面大将处置了,此次亲身出来除了想避开长安外,本就是想亲自来凉州立威立德的……你看看跟来的这些凉州豪族、部落,区区汉阳半郡就能引出来六七千老卒,整个凉州又该有多少?不打一场,凉州将来还得下水磨工夫!”   庞德听到一半就已经沉默不敢言了。   “去吧!”公孙珣见到对方应该大略醒悟,便随手将其人放出去了。“与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他人,而是为你,出去好好想想!”   庞德赶紧告辞离去。   话说,此时正值傍晚,秋日暑气已消,可等到这位白马义从中的武护军走出冀县都亭后院来,却迎风陡然觉得后背全然湿透,冰凉一片,偏偏又怕理解错误,于是便暂且不管马超父子,复去找自己的搭档张既去了。   张既是公孙珣进军凉州之前,大约知道了凉州不会有剧烈抵抗后,专门从郿县那里重新调过来的,也不知道所为何事,如今就在都亭前院处置琐事,见到庞德来找自己,却也浑不在意……或者说,他早料到对方会来此。   “此事简单。”张德容为庞令明沏上一碗茶水后,轻松作答。“令明可听过一句话?说是州牧不如府吏,郡守不如军师,而校尉不如护军?”   在张既这里,坐下来的庞德自然轻松许多,闻言也不由失笑:“如何不曾听过?杨修、法正他们整日胡扯,这种邺下寻常闲话哪里能瞒过他们,我也顺便听了些……”   “那是什么意思呢?”张德容继续询问。   “自然是指咱们卫将军以卫将军府统帅九州,所以府中直属恰如之前朝官一般显赫……我也是少年做过州中吏员的,如何不懂这个道理?”言至此处,庞德不由轻笑以对。“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如以往州牧没有定制的时候,谁又敢说六百石刺史不如两千石太守?州中一百石、两百石从事也常比县长体面一些,只是比六百石、千石县令稍逊一筹……而到了这句话而言,具体便是说吕长史他们四位总揽府政,其实隐约高过外面那些州牧;而府中十几位曹掾属事的,其中有领了军师职衔的,更宛如昔日尚书台尚书加侍中一般显赫,自然要比寻常太守要贵重一些;至于护军……”   “至于护军,说的就是咱们几个了。”张既打断对方,正色以对。“咱们这些护军,乃是乱世之中军务极重之下的新官职,以往没有,但实际上人尽皆知,它就宛如军中的刺史外加军务上的尚书一般,出外与戏军师、郭祭酒他们协作,监察巡视诸将诸军诸部;入内则有遴选武官的人事之权,而这其中又尤其以韩护军和你我最为明显,在邺城谁不高看咱们一眼?在邺城谁不知道咱们的待遇是和那些太守、将军一样的?不然当日马孟起想入义从也不会求到你身上了……”   庞德不由尴尬而对。   “但是令明,韩护军倒也罢了,人家是河内元从,当初从河内跟过去的就他与常府君两位,可你我算什么呢,如此显赫的职务,为何就摊到你我身上了呢?”张德容认真询问。   “大概是你我走运吧?”庞德也跟着肃然了起来,但想了想,却只能稍作感慨而已。   “我想也是。”张既同样摇头感叹。“说句不好听的,放在以往大汉天下……你一个凉州边鄙,我一个关西寒门,就算是你我才德俱备,又有大机缘,那这辈子想要在四五十岁成一个边远穷郡的两千石太守,也是要赌命的,如何能想到会逢此天翻地覆之时,又遇到了卫将军呢?然后我一个三辅县吏,你一个被扔出来的弃子人质,这才不到三十岁,稀里糊涂就成了之前一辈子都不敢想的大人物,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庞德愈发严肃:“卫将军之恩,我一辈子一条命是偿不完的,只能学那些五台山下来的和尚所说的一般,下辈子结草衔环来还了……”   “不用你如此,做好份内之事就行了。”张既终于对自己这位同僚指出了真正的关键,实际上他和庞德是天然的政治盟友,没有理由不去提点对方。“咱们将军其实并没有真的生你气……恰恰相反,正如韩护军被将军用惯了一般,如今将军暂时也不舍的放你走,所以他才专门提醒你,身为护军,尤其是白马义从中的护军,有天下最要害的武官人事之权,怎么能够处处记挂着什么乡人旧情呢?一个马超倒也罢了,不过是特例,关键如今凉州即将入手,以后那么多凉州武人都是你乡人,你要怎么应对?之前咱们二人能为白马义从文武护军数年不变,还不是因为彼时咱们无依无靠,跟军中那些并州人、幽州人、冀州人都无太多关碍!”   庞德终于醒悟:“怪不得将军说凉州事不在韩马,而在那些豪族……多谢德容了!”   说着,庞令明赶紧起身,诚心诚意拱手一礼。   “不必如此。”张既一声感叹,忽然上前握住对方双手,刚要开口却居然眼圈一红。“令明……将来义从这里的事情还要多多倚仗你,将军那里务必多用些心,就当替我为之了。”   庞德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德容是要外放吗?”   “来的路上君侯已经与我说了,”张既微微敛容以对。“不管凉州是否平定,汉阳都是一等一紧要之处,他将改汉阳为天水旧称,让我来做这第一任天水太守……”   “这是好事,终究要走这一遭的。”庞德闻言也是心中难得起了波澜,可来到嘴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勉强恭贺。“以德容你的本事和将军的看顾,这种要害大郡本就是你们文职正经的宦途所在,好好替君侯稳住身后,将来天下平定,总有你一任州牧或者军师吧?”   “我知道将军的好意。”张既愈发感慨道。“于你我而言,这些都只是历练,令明你将来过了这次大乱,说不得也是要外放将军的。不过……”言至此处,张德容勉强一笑。“不过等我再回来的时候,说不得便已经没有军师和曹掾这一说了!”   庞德也是会意而笑。   就这样,天色渐晚,庞德心情复杂,自去按照自家主公的要求提起精神处置马超父子且不提。   第二日,卫将军公孙珣果然直接改汉阳为旧名天水,并署任自己心腹护军张既为天水太守,依旧驻冀县,然后便扔下张既重提全军继续西行,俨然是要直扑榆中。   其人进军神速,等到九月十六便已经来到马孟起大义劝亲的勇士县所在。   没错,卫将军公孙珣亲自定的性,马超是大义劝亲,绝非是缚亲!更不是灭亲!这位深明大义的孝子为了不让忠孝难两全的困局出现,孤身来此截住其父,力劝其父往冀县自缚去见卫将军。   而龙骧将军马腾也是被其子所说动,自愿来投……所以为了表彰马寿成的主动来降,更是为了表彰他们父子二人的父慈子孝,马腾加了县侯,领执金吾,赐宅、赐安利号股份,马超也被重新纳入义从中深造!   一时间,凉州人人侧目,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叹羡这对父子的深厚感情与好运气。   另一边,到达勇士县以后,因为公孙越和张晟那边还在身后偏北的安定郡中辛苦接收马腾旧部,所以公孙珣就在此处稍微停驻了数日,并一如既往的展开了蹴鞠比赛,让张文远好生过了一把瘾。   顺便,随着凉州各郡国豪族的汇聚,这位卫将军在敞开大门收纳义从之余,还做了几个有意思的拉郎配。   比如说,马腾的唯一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儿被他指给了尚未婚配的骑都尉赵云,只是赵云之前作为偏师去了武都,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反正一时联络不上,所以还要再等等才能定下来;相对应的,在听说了蒋干的言语后,这次表现出色的蒋子翼则被公孙珣做主迎娶了阿阳王氏刚刚及笄的女子王异,而这个举动让出过王国这个大叛贼的阿阳王氏几乎感激涕零;还有杨秋的一个族妹,又被指给了最近一直很尴尬的王凌;最后,公孙珣还向此次同样表现突出的赵昂推荐了正在担任昌平令的贾逵的妹妹,据说长得很好看……   等到公孙越领兵到来后,这种政治色彩极为明显的指婚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达到了一个高潮,因为公孙越可是不缺及笄待嫁女儿的……尤其是他最近还添了个新的亲生女儿,那就更想把一堆跟自己不同姓的女儿赶紧给嫁出去了。   当然,镇西将军领并州牧,外加实际上宗室第一重臣公孙越的女儿,那自然是不愁嫁的。因为谁都知道,卫将军成家养孩子都比较晚,如今最年长的女公子都还未及笄,那如此情形下,公孙越的女儿,哪怕是义女,也自然是天下最让人瞩目的联姻对象了。   于是乎,未成婚的张既直接定了甄大隐三女甄道;著名烈女赵娥的儿子,此次立有大功的酒泉庞淯被指了刚刚及笄的甄荣……唯独与张既不同,这个需要庞淯将来往邺城一行,让公孙大娘看过方可。   至于说甄道上面的两个姐姐,一个甄姜,早早许给了已经担任青州屯田都尉的司马朗;一个甄脱,在邺城便与贾逵定了亲。   公孙珣如此行为粗暴的指婚,这些人到没有给他上演什么‘我爱谁我不爱谁’的戏码,只是可怜不知道多少邺下、太原功勋子弟、世族俊才,何尝不想求甄氏女?此番却不免要感到失望了。   当然了,这本就是公孙珣的某种肮脏政治调节手段,他麾下北地元从关系太紧密了,而并州那几个世族还总是显得太过聪明和圆滑,这就更显得幽州元从势力过于强大,营州、平州也都有围绕幽州势力抱成团组成一个派阀的趋势……这次让并州、雍州、凉州稍微合流一二,不仅能在即将到来的天下大变中有效稳住凉州局势,更能稍微牵扯一下内部派系平衡问题。   而将来中原稍定,更是要继续撕扯下去。   这种事情,称不上什么心腹之患,只是客观规律而已,唯独公孙珣尊重客观规律的同时免不了防微杜渐,尤其是这年头地域抱团实在是太明显和嚣张了,由不得他不防。   就这样,等到九月廿三日,公孙珣忙完了拉郎配以后,所在勇士县已经汇集了足足五万勇士,而这位卫将军也终于好像记起自己是来打仗的了……而其人也不再犹豫,即刻向榆中坚城进军。   但是,等到榆中城下以后,却发现城门大开,被贬为队率的马超一马当先领着马岱、马休、马铁三人冲入城中,确定毫无埋伏后才发现,原来韩遂前一日晚上便已经偷偷走了。   话说,九曲黄河心里很清楚……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他能在榆中抵挡汉军十万之众,不是他韩遂能打仗,也不是榆中城真的坚固到了什么份上,而是说彼时汉室尽失凉州人心,他知道整个凉州都在他身后,他的实际力量并不比当时对面的张温、董卓、孙坚差多少。   而此时,他在榆中枯坐,看到东四郡一个又一个凉州著名羌、氐部落纷纷往彼处汇集而去参加白马义从的选拔,看到那些州中出色的豪族子弟入了义从后又被纷纷指婚,却是进一步验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想法——这一次,他韩文约非但不再是凉州的众望所归,恰恰相反,时也势也,这一次他反而成了凉州人渴望重归中枢的阻碍!   所以,原本韩遂是已经准备投降的了!   但是没办法,公孙珣实在是太过分,其人在勇士县数日,随着他对凉州豪族、部落的控制渐渐加深,然后隔两天送到榆中这里的条件就变一次!   如今,臧州牧已经没有了,平西将军和西域都护倒还在,但已经需要他扫荡到原本的西域都护旧地它乾城才能有……这个事情的关键不在于什么官印,而在于它乾城在什么地方。   如果说一开始的条件里的那个车师(后世吐鲁番、哈密、乌鲁木齐一带)还在天山下,还水草丰茂,关键是还挨着如今凉州边界,日后可能还会属于所谓臧州所领,那更西面的它乾城距离车师还要有两座城才能到地方……这两个地方自古以来有很多名字,但各自最著名的名字一个唤做楼兰,一个唤做轮台。   讲良心,韩遂是真想投降的,马腾降了,公孙珣都来到榆中了,凉州群豪反水了,他不降干吗?   可是楼兰和轮台更西面的地方是人去的地方吗?   想他韩遂也一把年纪了,女婿庞德都从一个人质混到白马义从护军了,也是想学马腾在邺城安享晚年的……可凭什么马腾遇到那种儿子都还能执金武,都还县侯,都还能宅子、干股的,他却要去什么轮台替公孙珣清理西域?   打仗他不怕,玩弄那些西域小国更是他九曲黄河的拿手好戏,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被公孙珣认定了来做这个西域大都护的,但问题在于距离太远了!万一死在那里的沙漠中变成干尸怎么办?建功立业不该是年轻人的工作吗?   实在不行车师也能接受啊!   同样的道理,被公孙珣点名要跟韩遂一起走的,汇集在榆中的金城、陇西这两郡韩遂心腹,所谓当了十几年叛军的老革们也不愿意去什么轮台,那么大家一商议决定不再坐以待毙,而是换个地方坐以待毙。   什么意思?   很简单,韩遂身后还是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可言的,顺着黄河最上游向西而去,整个金城郡都是韩遂最稳固的大本营,都是他经营多年的根基所在,反正也打不过,他准备逐步西走,也不是节节抵抗了……他本人也好,那些积年的反贼下属们都已经想好了,反正死是不能死的,渭水畔冰河里的那些尸体,以及被锤碎了脑瓜子的那些昔日同僚死相太可怕,真要是被抓住那就认命去轮台呗。   可要是抓不住呢?   金城要是也守不住他可以上西海(青海湖)做海贼,或者南下陇西看看能不能穿过狄道,走阴平去投奔刘焉……成都也比轮台强啊!   而另一边,他这么做也不是没有一点点额外的希望,因为毕竟公孙珣手中此时已经汇聚了五万之众,又前突到凉州腹心,后勤压力应该很大了。而且越往后走,后勤线越长,再加上凉州这个地方,本来就对后勤是个巨大考验,说不定公孙珣为了省粮食,最终许诺让他和马腾一样去邺城呢?   甚至万一公孙珣后勤线崩溃掉了,说不定还能保有金城呢对不对?   就是抱着这种想法,韩文约干脆撤离了榆中城。   对此,公孙珣也即刻醒悟了过来——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于是,其人进入榆中之后,直接下令,全军休整半日,明日一早集中骑兵,尤其是西凉本地骑兵,立即向西追击、绕城追击、强渡黄河、湟水、洮水交叉口去追击,总之无论如何,必须要在韩遂这厮潜逃前抓住,而且在哪里抓住就在哪里弄死……不要他做什么西域都护和平西将军了!   然而,就在第二日一早,韩文约忽然调头回来,直接引其人心腹七千余众来到榆中城西门外,跪地请降了。   “怎么说?”时隔数年,端着粥碗登上城墙的公孙珣又见到了这位相识多年的凉州‘故人’,却不免好奇。“韩平西拖延后勤一策不是挺对路的吗?”   “末将想通了!”当着全凉州豪族的面,远离全军,扔下器械,免去头盔,独自一人跪在城门前的韩遂在黄河畔的榆中西门外叩首以对,复又抬起头来对着城上之人涕泗横流。“西域汉家故地,卫将军既然有心于一统天下,抚平四海,臣受卫将军大恩,又怎么敢不为主公去拼却这身老命呢?唯独七千凉州子弟未免太多,请主公许臣清汰一二,只带三千子弟西行!”   “三千兵就可以吗?”都已经喊主公了,公孙珣却依旧是莫名其妙的,心中疑虑不堪……他是真不知道这厮是在玩哪出。   “三千凉州子弟,足以横行西域,重疏商道!”韩文约以手指天,奋力放声而言。“臣愿立誓,此去西域,只带三千子弟西出玉门关,不破轮台誓不还!”   公孙珣依旧茫然不解,久久不应,直到其人居高临下,忽然在左右张辽和庞德的齐齐示意下远远看到西面烟尘四起,然后一彪骑兵匪夷所思的出现在了韩遂所部身后。   而当先一面大旗,却是绣着四个熟悉的大字——‘骑都尉赵’!   见此旗帜,公孙珣不由仰头大笑。   ……   “建安五年秋,太祖伐凉……云既下散关得池阳,通武都道,时有氐王杨千万等七八部,受韩遂命,各拥众万余锁武山、氐道,隔绝陇西,道险狭处,步径裁通,贼等壁其上。   云本欲弃之北归汉阳,闻太祖已至勇士,迫韩遂于榆中,乃复西行观其地理,归告程银曰:‘贼众虽众,且塞武山狄道,然各不统属,互难支援,可破也!’银与诸将皆曰:‘此言或是也,然兵少道险,虽胜一二,难用深入,恐难尽破!’云对曰:‘此所谓一与一,卫将军所言狭路相逢勇者胜耳,破其二三,其众自溃。’遂进到武山下安营,全军六千,仰攻之,斩杨千万与一氐王首,未至其三,贼尽溃而走。遂通武山至陇西。陇西空虚,云复以银引众守鄣县,自选精骑八百,亲逆洮水北行出狄道。至黄河,方立寨,逢韩遂弃榆中西行至此,众七千不止,云乃使左右偃旗藏于寨中,单骑横槊立旗于营前。遂遥望之见旗帜营盘,大恐至泣,乃东归降太祖。太祖闻之,叹曰:‘子龙一身是胆!’以平凉第一,加冠军将军,赠秩。”——《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五章 榆中西门逢故人(续)   “照理说,咱们情分已尽,但你既然愿意西行,又自称为臣,奉鄙人为主,那就多少又有了几分君臣之义,所以来送你一送。”十月初,这日上午,凉州重镇榆中城城西,黄河畔的一处台地上,卫将军公孙珣亲自率几名随行文武出城,然后在此地召见了昔日西凉霸主韩遂。“可还有话说?”   头发凌乱,多少有些狼狈的韩文约闻得此言,尚未开口,倒先松了一口气出来。   话说,这十来日,韩遂及其部七千众,连榆中城半步都未进入,一直都在城西一处军营中驻扎,然后遴选西行的三千兵马。非只如此,这七千众还被收走了兵甲战马,基本上是以战俘姿态被周围大军看押的。   所以,此时尘埃落定,公孙珣又出城见他,韩文约反而一时轻松。   “请主公示下,此行该当如何?”韩遂想了想,俯首而问。“出玉门关是个什么策略?”   “这个事情,你不问我也要讲的。”公孙珣负手望着身前这人的脑勺,面色平静,语调干脆。“加你为平西将军,领西域都护,屯驻它乾城,三千兵若遴选好了,便让冠军将军引三千骑押送你出玉门关……出了玉门关,便发还你们衣甲、兵器,还会给你移交一些军资、粮草之类的东西。再往后,就靠你了。”   韩遂微微抬起头来,明显带有疑惑,他这些天其实是被看押的,自由局限在军营内,不免有些消息延误:“敢问主公,冠军将军是哪位?”   公孙珣顿了一顿,还是认真告诉了对方答案:“就是仰攻突破武山,后又八百骑兵偷渡狄道的那位骑都尉赵云赵子龙……我以他智勇双全,抵定凉州事,所以昨日武都下辨氐王与白马羌来降后,论平凉之功第一,加了他冠军将军,额外增秩三千石。”   “白马羌既至,则凉州南三郡皆平。”韩遂先是面露恍然,旋即又改颜称贺:“臣未及恭贺主公平定凉州!”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公孙珣眯起眼睛对道。“那日赵子龙偷渡狄道,又摆空营计吓退你,其实凉州便已经事实平定,这几日不过是武装行进,威吓纳降罢了。”   “冠军将军平凉第一功名实相符!”韩遂随即改口。“那日在西面三岔口处,堪称一身是胆,想来不止是臣,便是那些素来桀骜的西凉豪族也多有震动……”   “文约啊!”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你我何必如此呢?而且,鄙人的冠军将军如何,鄙人的西凉豪族如何,又关你什么事呢?”   韩遂一时语塞。   “可还有什么话说?”公孙珣继续问道。   “臣的家人……”   “你,还有你所选的这三千兵中队率以上军官的家人、族人,全部移居邺城。”公孙珣当即答道。“宁朔将军张晟屯地比较偏远,而且陕州北面那个地方始终有些不稳,我准备让他先回去,顺便就护送这些人东行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韩遂等对方说完,方才勉力而言。“只是想问下主公,能否请臣临行前再见一见家人,也好叮嘱几个儿子到了邺城好生奉公……”   “不许。”公孙珣眼皮都不带眨的。“有令明在,你那几个儿子有什么可担忧的呢?今日我是来送行,咱们说完话,你就即刻动身吧……没看到冠军将军已经到你营中催动兵马了吗?”   韩遂先是看了看公孙珣身侧不远处扶刀侍立却又目不斜视的女婿庞德,复又回头看向已经到了自己营中的那杆赵字大旗,神色终于不免黯然下来,但仅仅是一顿,却又赶紧敛容答应:   “是!”   “人都要走了,还有什么要问的,要说的,一并问来说来。”公孙珣继续负手而对。   “到了西域,臣该如何去做?”韩遂听到此言,终于彻底放开。“对西域诸国该如何处置?有何权限?”   “随便你。”公孙珣随意答道。“我只要两件事……其一,西面大月氏(贵霜)、安息(帕提亚)商道通畅;其二,西域名义上为汉家所制……若此二事能成,你便是在西域加九锡,只要不给我摆到臧州边上,便是真的自称平西王,只要不给我写到明面上的公文里,我都不管!总而言之,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西域之事,你自为之!真要是到了必要之时,将来臧州也会支援一二的。”   韩遂又放松了一些:“那自然也许我在彼处以主公的名义收拢西域小国野人为兵了?”   “可以!”公孙珣干脆至极。   “主公大度……”   “不是大度,而是眼光落处不同……如下面的人,他们求得是立家立业,功成名就;如你这种人,求得是安乐一地,不为人制;如我此时,所在意的就只是天下大势而已,只要让天下人心大略归附,我的新政可以推行天下,那其余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韩遂沉默一时,却又再度开口:“主公,如今凉州一十一郡入手,那你如今之领地,若按照新的分州之策而言乃是十一州之地,若按照之前天下十三州一都护府而言,便也有了六州半之地。虽说其中幽并凉三州穷了些,但胜在居高临下且有兵甲之盛,所以无论怎么讲都已经是天下二一之数在握了……如此局势却屡屡抑制用兵,是不是便因为这个所谓天下大势呢?”   此言一出,便是旁边的庞德也不由本能回头一怔,另一边一直沉默相候的孟建、王凌、赵昂、姜叙四名当值义从,和专门被公孙珣叫来的傅干、盖顺二人也都微微动容。   “是吧?”公孙珣闻言若有所思,却依旧负手而立,站的笔直。“为何会有此问?”   “我是听主公一直自称‘鄙人’,只觉得可笑。”韩遂感慨言道。“偏偏仔细一想,便是主公据有半个天下,竟然也不好称孤道寡……所以以此而论,想来主公前方应当还是有大阻碍的。或是藏身于朝中,或是寄托于曹刘之辈,但总归是有的。”   傅干等人愈发紧张。   “你想说什么?”公孙珣愈发眯起眼睛来了。   “臣愿意替主公为些许不忍言之事,”韩遂忽然跪地叩首。“只求能留在汉地!便是事成后发配到敦煌,也多少是心安的!”   “我以为你真长进了呢。”公孙珣即刻摇头不止。“起来吧,受我一杯酒,便回营收拾东西上路吧。”   韩文约彻底失望,却又无奈起身……一个脊梁被打断过的人,想要重新站直总是很难的。   而随着韩遂起身,一旁得到叮嘱的黄门侍郎傅干早有准备,即刻捧来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简单盛放着一壶安利号烈酒,两个大陶杯,如此而已。   “文约啊!”公孙珣亲自动手斟酒完毕,先端给了韩遂一杯,复又回头自己端起了一杯,终于是改容幽幽一叹。“咱们本是故人,而当年之所以反目成仇,于公自然是你违逆青年时的志向,变成了一个只知道割据一方的军头,继而成了凉州乱局的一个源头;于私,却是因为当年南容的事情,我心中一直深恨于你。不过等到后来,先是渭水一战后亲自锤杀了成公英,算是泄了心中恨意,如今又到底是受了你的降服,让凉州重归中枢,算是了了大局……而如今,你一走西域,形同流放,更是多少恩怨都到此为止,我便让南容之子在此捧酒,亲自让你一碗酒,也算是替南容、替成公英,也是替咱们自己,一并将旧事了断。可好?”   韩遂看了看一旁盯着自己却又神色复杂的傅干,复又想起成公英、阎行,多少也是鼻中一酸,继而心绪不平。   于是乎,其人几乎是逃避式的仰头将一大杯烈酒奋力一气饮下,再放下时,却已经是双目微红了。   公孙珣也将酒水饮尽,并接过对方递回来的酒杯时,却正有一股秋冬交际时的微微北风飘过,卷起一阵黄尘。   公孙珣心中微动,复又重新在托盘上第二次斟酒。   而且,斟酒之后,其人并不着急递给韩遂,反而是俯身从脚下黄河畔的黄土台上用手捻起了一抹黄土,并洒在了其中一杯酒上,然后方才将这杯酒递给了对方。   接过这杯酒,望着酒水上的浮尘,韩遂心中忽然就涌出了一股莫名而又剧烈的感情,其中激烈之意,就好像这酒水一般几乎要溢出来……对凉州的不舍,对往事的回忆,对青年时期之纯粹的怀念,对天下大势的渴望,对将来的迷茫,彻底纠缠成了一团。   他很想问一问公孙珣,这突如其来的第二杯酒,是在补偿初次洛阳相见后的匆匆告别吗?还是在补偿河内相会后的匆匆西走?   还有为什么撒土,是让自己不要忘了凉州风土的味道,还是暗示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回来呢?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韩文约一个字都没问出来,只是双手捧着这杯酒微微发抖而已,仿佛在捧着什么难以承受之重一般。   似乎是看出了对方想法,公孙珣端起自己的酒杯后淡淡言道:“并无什么特定之意,只是想劝文约再饮一杯罢了……文约,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玉门无故人!”   言罢,公孙珣主动仰头一饮而尽,而韩遂也终于再难压抑心中诸般情愫,一时泪如雨下,却又抢在泪水滴落到酒杯之前奋力捧杯一饮。   尘酒落肚,韩文约扔下酒杯,头也不回便匆匆下台归营而去,偏偏刚一下台便遇到贾诩、戏忠二人联袂至台下,复又忽然想起阎忠,只好以袖遮面,踉跄而走……如无差错,他将在赵云押送下,从西面黄河三岔口转向西北进入河西走廊,然后一路西行,出玉门,过敦煌,经车师到达西域故地,然后便不知归期了。   公孙珣目送对方身影消失在军营中,方才低头从地上捡起陶杯,在傅干手上的托盘里小心摆好。却又面无表情,转身望着身侧黄河滚滚,负手不语。   俄而,其人居然闭上了眼睛。   傅干没敢乱动,明显有事至此的贾诩、戏忠也都侍立不语,诸如孟建、王凌等人自然也不敢有任何多余举动,唯独庞德,忍不住望着西侧乱糟糟的韩遂军营出神,却也只是微微黯然罢了。   土台上鸦雀无声,不远处的军营中嘈杂一时,但这都不影响公孙珣侧耳倾听黄河咆哮。   话说,其人两杯酒饮下后,又因为韩遂牵动故人新事,恰如那韩文约情难自已一般,这位卫将军也是一时心有猛虎长啸于胸,几欲扑出。   出来的匆忙,未带断刃,那想要压住这头老虎,就只能依仗黄河天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孙珣忽然睁开眼睛,然后直接出言:“从此处到洮水、湟水、黄河三岔口之地,也就是榆中、金城两县之地,是有大气象的,全部划归天水郡……再废金城、榆中二县,合为一县,让张德容在两城中间建一新城,迁天水郡治、凉州州治到此!”   戏忠和贾诩措手不及,但还是赶紧俯首称命。   而贾诩领命之后,可能是因为凉州本地人的缘故,却又忍不住多言了两句:“此地可控西行通道,确实有大气象,而且前汉时本就归天水……唯独如今精华之地划归了天水,却不免显得天水太重,而金城稍轻。”   “无妨,可以割陇西郡白石、枹罕、河关三县与金城郡,再让去平烧当羌的张辽往西海盐池稍作扫荡,趁机将彼处的龙耆城设县;还可以再将天水南面的西县、戎丘邑归陇西……除此之外,武威郡既然要为臧州骨架,那它在黄河东面的祖厉县不妨归安定郡更合适一些。”公孙珣张口便将西凉分置妥当。“文和是凉州人,你觉得如此可还妥当?”   “如此自然妥当。”贾诩立即颔首称是。“只是新城还请主公赐名。”   公孙珣注意到对方称呼,不由瞥了对方一眼,方才应声:“还请文和想个好名字!”   贾诩闻言也不客气,稍作思索后,却指着西南方的一座显眼山脉开口道:“此山唤做皋兰山,主公既然要建新城扼守西行之道,必然要在山下河畔建城……何妨称皋城或兰城?”   “就兰城吧!”公孙珣随口而言。“日后让张德容在山下埋个碑,就说赵子龙定凉州于斯,而贾文和名兰城亦于斯,而他张德容治天水依然于斯!”   贾诩不由尴尬失笑:“冠军将军在彼处建奇功而定凉州,张府君将来则要在此为郡君治民,臣不过是取了个名字,又有什么资格位列这两位中间呢?”   “谁让你是凉人呢?”公孙珣笑言道。“凉州乡梓怎么可能不对你这个凉州本地人高看一眼呢?说不得日后再划分州郡,错失了边界,因为有此碑的缘故,黄河两岸的人还要为争夺你的籍贯而大打出手呢!”   贾诩哭笑不得。   “你二人寻我何事?”公孙珣终于问及了正事。   “是这样的。”戏忠赶紧上前接口道。“主公,因为冠军将军强袭武山、偷渡狄道一事太过出其不意,凉州全州平定也比想象中要快得多……而长安那边……我们是不是要遣人回去报捷啊?”   所谓报捷,自然是要敲山震虎,外加催促长安那边尽快发动的意思了。   “可以!”公孙珣立即醒悟,然后又瞥了一眼身侧面色如常,俨然听不懂怎么一回事的傅干,干脆答应。“彦材(傅干字)你替我回去一趟,告诉太傅和天子,凉州已定,并上报分州、改郡县,以及韩遂西行之事。然后再告诉朝中,我这边收拾好凉州的大略之事便要去寻张鲁张天师聊一聊……你不知道,我也是通晓《太平经》的,算是半个道家之人……但也仅仅如此,汉中若定,却不准备真的伐蜀了,届时便会归长安去望中原……懂了吗?”   傅干赶紧俯首称是。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也懒得多做提点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也,自己今日替傅南容驱韩遂西行,了结恩怨,这小子要是还能跳坑里去,要么就是比吕布还愚蠢,要么就是比马超还孝顺。   如此,就随他去好了。   说话间日头渐盛,韩遂部已经开始在韩遂的带领下,在赵云的武装押送下,缓缓出动了。公孙珣远远看了一眼,拍了拍庞德臂膀,做了个随意的手势,便兀自与两位军师负手回城去了。   而身后黄土台畔,黄河依旧咆哮如故。   ……   “本朝名臣贾文和者,或曰武威姑臧人也。然,臣松之案,兰城有一碑,上曰,时冠军将军赵云定凉州于斯,军师中郎将贾诩名兰城于斯,天水太守张德容治天水于斯,时卫将军,太祖名讳收天下二一于斯……彼处乡民皆曰,贾文和盖兰城旧县金城人也,得非此故,安得名此城?臣以为然。”——《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六章 长安城内闻更声   伴随韩文约西出玉门,凉州一事便彻底告一段落。   或许其中还有很多隐患,或许将来这些隐患还会转化为严重的问题,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或许本身将凉、臧二州十二郡全盘接入邺城体制中就是一个繁杂至极的工作,但那是王修、吕范那些人的事情,公孙珣只需要注意两千石级别的人事任免问题便可。   所以,无论如何,最起码从战略角度而言,等到建安五年初冬时节,这个昔日让大汉朝流了上百年血的伤口,终于正式变成为了公孙珣治下所属的臧、凉二州。   当然了,也是重归汉室所领了。   于是乎,十月间,公孙珣解散了凉州本地兵马,放回了宁朔将军张晟部北归阴山,留公孙越暂时驻扎凉州都督臧州建州事宜,也是稍作威慑之意,又让太原太守常林代领并州州事后,其人便不等赵云归队,直接引兵约万众,南下武都,在散关南面的河池一带屯驻,并故技重施,开始政治诱降起了张鲁。   平心而论,汉中不好打,这地方有山有水有狭道,而且汉中郡治南郑也是一等一的名城、大城、坚城,再加上张鲁本身统治得力,而且还有宗教襄助来迷惑人心,所以一万人打汉中,韩信来了都是完全有可能崩掉牙的。   偏偏公孙珣心中正有事,也没有真的调集大军动武的意思,不过即便如此,也使得张天师陷入到了一种极度纠结的状况中……   首先,人生在世求得啥?   给刘焉当狗是一说,可给卫将军当狗不是更好吗?还能趁机洗白,从一个天师、盗匪、反贼变成正经官员。   但是问题在于,张鲁是个大孝子,而此时张鲁亲娘却在绵竹当人质,事实上当了常驻绵竹的刘焉的姘头,也就是之前从此路过的那个刘范的小妈。想当年张鲁之所以能够割据汉中,首先就是靠他亲娘的枕头风,能够从刘焉那里获得兵权出兵到汉中是如此,击败汉中太守后兼并了同行的张修而被刘焉默认也是如此。   这种情况下,你让张鲁又怎么好轻易背离益州呢?   对此,公孙珣在知道实情以后,倒是非常妥帖,他主动往益州派出了刚刚成婚的蒋干蒋子翼,让他去找刘焉、刘范父子要张天师他娘!不然就要发大兵破蜀的!   当然了,至于如何绕过汉中发大兵破蜀,公孙珣没解释,想来益州那里,卫将军的老同僚刘君郎说不定就能心领意会的……   总之,整个十月中下旬,公孙珣都一直在武都闲坐,然后遥观东面局势,部队也在此处冬营……只是可惜,和汉中有缘的那几位,杨修杨德祖去了辽东平郭,法正法孝直去了程普麾下,不然一定能有不少乐子。   “军中都在干吗?”卫将军公孙珣整日研习太平经之余,倒是终于关心起了军务。   “就是蹴鞠、会操。”庞德立即作答。   “我怎么听说昨日军中起了冲突,有人斗殴?”午后阳光之下,一身锦衣,剑袖佩刀的公孙珣稍微起身挪动了一下胯下马扎,依旧端坐观看《太平经》不止,俨然不以为意。   “并无斗殴一事,否则韩护军早就处置了,而是在下面起了冲突,便在蹴鞠场上做了了断,只是因其中一方乃是张文远将军,所以不免有些‘斗殴’的嫌疑。主公也知道,此等事于张将军而言本属寻常。”庞德认真解释。“而非要说这件事有什么稍微不妥之处,那便是这次挨揍的一方乃是赵将军部……”   “哦?”   “赵将军前日遣一队骑兵疾速至此来报行程,却因为划设赵将军部将来驻地的事情与张将军部起了冲突。因为是别部,张将军不好直接处置,便让他们上场。”   “张辽啊张辽。”公孙珣继续翻看着《太平经》,一时摇头不止。“这是妒忌了啊……”   庞德欲言又止。   “说话。”公孙珣面无表情。“文护军缺任,你是义从中唯一护军,总得姿态鲜明些。”   “是!”庞德立即正色而言。“其实,赵子龙将军早有救主之巨功,又出身河北、履历鲜明,远不是臣等能比的,再加上凉州强破武山、偷渡狄道、空营阻敌等事,也确实是功莫大焉兼称智勇兼备,所以,其实并无人对他加封冠军将军有异议……军中早在邺城就有议论,说赵将军人,便是什么都不做,只要不犯错,那日后都迟早要位极人臣的。而这一次,非只是张文远将军,便是徐伯进将军、还有其他军中将领,却多有议论,乃是因为……”   “乃是因为额外赠秩,对不对?”公孙珣脱口而出。   “是。”庞德即刻颔首。   公孙珣摇头失笑。   话说,增秩和增俸不是一个概念,后者是单纯的提高物资待遇,而前者则是一种旗帜鲜明的政治待遇。   举例来讲,之前灵帝刚登基不久,遇到灾祸,三公照理顶锅,而彼时已经连续去了好几位三公了,不好再让新人下台,于是帝师杨赐主动揽下了责任,选择自己去位,而灵帝为了防止一些人误判,便主动给杨赐的闲散大夫职务赠加到五千石秩俸。   从此所有人明白,灵帝一朝,杨赐的地位就有保障了,便是阉宦也很少有攻击这位的。   而到了公孙珣这里,增秩也是有先例的——广阳太守枣祗,为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还是跟戏忠、董昭等人同时期的次等元从,但偏偏其人性格清直,总是得罪人,而且讷于言语,根本不懂得展示功劳,所以干什么都吃亏。而公孙珣非但私下给他专门的上书途径,还在其人试行徭役摊丁入亩后额外加秩到三千石,地位待遇远远高于一般太守。   这是一种极为明确的政治信号——卫将军就是要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人,不要觉得他好欺负就招惹他。   而此次凉州牧、臧州牧空缺,必然会有重臣级别的调整,很多人就猜测,这位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广阳太守将会和太原太守常林、河东太守杜畿一样,是其中进入二品州牧级别的领跑者。   换到赵云这里,自然也会引起议论,不仅是因为赵云性格沉稳,更是因为他是个武将,军中的竞争风气向来更加赤裸裸一些。   “都怎么议论的啊?”公孙珣笑完之后,干脆收起《太平经》,扶刀而对。   庞德一个头两个大,却不敢不言:“有人说,这是因为赵将军之前辽西救驾的功劳太大,这次又格外显眼,所以补上来了,不值一提。”   “值一提的呢?”   “还有一论,乃是说……乃是说主公你此番若能取汉中,则会在沔、汉上游的武都、汉中一带,仿效关镇东、程镇南之例,设一专署将军。”   公孙珣一时愕然。   庞德继续认真讲道:“无论如何,这个职务肯定是不能也不敢与程、关二位相提并论的,但此地向东可压南阳、襄阳;向南,或可制巴蜀,绝对是个极佳的用武之地。所以军中将领便有猜度,这是要让赵将军行此职责,而几位将军自然也是心动之余稍显急躁。”   “我怎么没想到呢?”公孙珣猛地以手拍书。“可惜此次出来没带上元皓,否则以他的战略眼光,一定会提醒我的,何至于从你这里才想到此节?”   这次轮到庞德愕然了:“主公之前无此意吗?”   “当然没有。”公孙珣坐在那里没好气道。“你想想,我连汉中都没抱几分希望的,又怎么会想到这一节?”   “那,赵将军的增秩……?”   “这还用说吗?”公孙珣对庞德倒是没什么遮掩的意思。“一来的确是觉得子龙之前不争不抢,多有补偿之意;二来,就是为了激励众将!须知,军中诸将虽然多是英豪,但也多有性格上的问题,如云长(关羽)之骄横于能力,德谋(程普)之自矜于资历,伯进(徐荣)之不识于大体,你之处小事于偏私,张文远(张辽)之桀骜不驯,张儁乂之拉帮结派,还有那个马孟起(马超)的孝顺……哪个不让我操心?”   庞德不免尴尬。   “便是素卿(高顺)、子义(太史慈)、公明(徐晃)三人,我其实非常喜欢,但公平而言,素卿为人过于清白冷淡,不愿跟同僚交流;而子义性格张扬,经常为了一句话一口气便不顾大局;公明则是治军过于严苛了,他所部的士卒从来不止一次暗暗叫苦……所以,这是要是给众将树一个标杆的意思。”公孙珣终于揭开了最终谜底。“不然为何加的是冠军将军?就是让他们盯着子龙看的!”   庞德赶紧点头。   当然了,公孙珣终究是没有说出一个隐隐约约的额外用意——他是看赵云年轻又性格极佳,乃是可以托付子嗣之人,所以要借加秩给邺城吕范那些人打个政治信号,而起这个意图似乎更重一些。   “这样好了。”公孙珣又稍作思索,便将手中《太平经》卷起,递给了庞德。“若是张文远太闲,便让他读读《太平经》……”   庞德一时惶恐,却又赶紧点头,准备送书。   “回来。”公孙珣忽然又招手而言。   庞德也立即回转。   “送书这小子未必看。”公孙珣正色以对。“反正我也闲……告诉军中将领和义从军官,从明日起,凡不当值者,每日来此处上课,我给他们讲一个时辰的经学课。”   庞德手捧经书,实在是无言以对。   汉中陷入僵局,公孙珣已经无聊到给人上课的地步了,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张鲁如何如何,也不是因为刘焉如何如何……而是长安那里始终没有动静。   不过,想来应该也快了。   相隔四五百里,十月下旬的长安城已经渐渐变冷,正如公孙珣开始在陇地进行所谓冬营一般,长安城内也正式进入冬日生活的节奏中:   打更的更夫和巡夜的士卒开始有了冬日加赏,军营和城楼中开始日常熬制姜汤;   官员们则领到了新的煤炉和煤炭……大概就是从去年开始,并州、陕州的煤炭开始正式向外运输,并得到了邺下的大力推广,经常能见到拉煤的大船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将煤炭送到三辅与河北各处,以至于如今北方各地大城的冬日总是黑烟不断;   富贵人家和各处官署,还有未央宫同时开始清理地龙,通地龙、弹炕的工匠们进入到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刻……   不过,这些勃勃生机却不能遮盖住长安城中的另一种躁动气氛——直说吧,后将军公孙伯圭的老毛病又犯了,当权后的一些行为未免过了头。   想想也是,这厮之前作为被闲置之人,所谓空头九卿,多少是有些被冷遇的。其中,公孙珣那边的人是忌讳他的身份,而拥汉派更忌讳,所以整个长安城其实都对他是有些忌讳,这就不免体现到了这两年的日常交际中。   故此,如今其人一朝得势,实际上和刘虞一起分担了长安城内外权责,那以他那种睚眦必报的心态,便不免要报复回来。   其中,公孙珣的核心亲信且不提,他多少心里还是明白自己的权力从何而来,最多是摆脸色、做刁难,可那些所谓拥汉派,便不免遭了殃——两三月内,已经死了五六人,下狱了二三十人,以至于传出了卫将军要借其大兄之手清理长安之语。   冬日夜色悠长,四更时分,天色距离转亮还远,长安城未央宫北面一处格外宽阔的宅邸内,后舍卧房之中,大汉太尉领尚书事的刘虞刘伯安从炕上翻过身来,忍不住连连咳嗽。   其人身侧那名在幽州所纳,依旧风韵不减的美妾赶紧起身,先是点灯,然后关窗,复又端来一碗泡了枇杷干果的温开水,最后又与对方轻轻捶背,俨然是习惯了如此。   “还是老了。”缓过劲来后,刘伯安放下空碗一声叹气。“这烧煤之气,年轻人都没感觉,但朝中上了年纪之人却都有些不适,偏偏我这人又不耐热,总喜欢开窗来睡。”   “那就让下面的人将地龙烧的浅一些……”美妾当即应声。“咱们关上窗睡觉。”   “胡扯什么?”刘虞不由苦笑。“你这真是妇人之见了……这太尉府的地龙是跟左右三公九卿各处署衙都是专门吏员统一着烧的。我身为太尉,说一句烧的浅些,怕是他们各处都要浅。届时我是好受了,可各处那么多夜间执勤的曹掾属吏岂不是就要挨冻?而且你可知道这些府署外围,多少家贫之人都是靠这公中底下火龙烟道取暖的,烧的浅了,他们又如何?”   “那夫君干脆下令,不烧煤只烧炭!上好的木炭就没这么多味道!”美妾继续言道。   “这已经不是妇人之见,而是祸国殃民之论了!”刘虞彻底无语。“你知道木炭多贵吗?而美稷的煤在朝廷给了匈奴人入仕名额后又能降到什么份上吗?尚书台的中都官从事算过,在长安,用煤和用木炭相比,一个取暖用的贴壁小炉,一冬便可省下十二三个钱,而你别看就差这十二三个钱,我告诉你,就这十二三个钱可以让长安城冻死之人比前两年少上七成!而剩下的孤寡鳏独,再单独号召富户赠与一些煤、粮的话,也就能让他活下来了。所以烧煤这个事情,哪怕是我们这些老人闻着少活半岁,也是值得的,因为它能救命!”   美妾被训斥的两眼泛红,却又嗔怪起来:“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谁还没见过冬日冻死过人?这不是见到夫君你咳嗽的厉害,故意说好话哄你开心吗?还怎么训上了?”   俗话说,少妻之前老夫难直腰,刘伯安闻得此言,也是一时尴尬,赶紧又哄对方:“是我多嘴……其实是我这几日心情不好,一时没有理会夫人的好意,这才误会。”   “何事心情不好?”美妾撒娇完毕,复又倚着对方好奇再问。“若是事情不重要,夫君不妨说与我听一听。”   “其实倒像我心中胡思乱想多一些。”刘虞闻言再度苦笑起来。“夫人不知道,之前两月,卫将军西行,天子缜默不语,我十分里的精力倒有四五分用在了跟后将军公孙瓒相争上面,整日不是想着救这个,就是想着安抚那个……这你也知道……但前日他被罢官闲居于城外庄园中的王允王子师请走以后,长安城中难得安生了两日,我反而有些不适了起来,总觉的哪里会出乱子。”   美妾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嘛。”刘虞正色而对。“我妻已走,孝期都过了许久,若非是阿和一直来信反对,我早把夫人你扶正为妻了,咱们之间又有什么不可说的?”   “我不懂朝政,只是我却觉得夫君你恐怕不是从后将军开始闹事时才如此焦躁不安的。”美妾认真言道。“从那日未央宫北阙大街上打仗开始,夫君便开始忽然开窗睡觉了,而且夜间咳嗽的毛病也是在烧煤之前就有了,只是烧煤后更重罢了。”   刘虞先是愕然,却又恍然,最后一时黯然。   美妾见到也不敢说话,只是抱着对方肩膀罢了。   而过了许久,倒是刘虞自己反应了过来,然后一声叹气:“不错,还是夫人在我身侧看的明白……公孙瓒这种举止又有什么真值得我忧虑的呢?烧煤什么的也不过是我给自己寻得借口罢了!关键是那一日,那一日事后,天子和公卿之间便起了天大生分,而如今汉室衰微,天子年幼,所谓汉室大局其实是公卿、天子共同撑起来的,二者不合才是最大麻烦!”   那美妾依旧默不作声。   “也罢!”刘伯安叹了口气,却又拍了拍自己美妾的白皙胳膊。“麻烦夫人关窗,咱们今日关窗而睡……”   美妾即刻动身下炕。   然而,就在其人来到窗前准备关窗时,却又发现前方灯火连连,便复又停了下来,转而去了卧房外间倚门相待。   而果然,片刻之后便有仆人隔着门窗高声相呼,说是尚书台值夜尚书杨密遣人来报,称汉中有急报至尚书台,若依其上所言,可能彼处有大变,所以请太尉速往宫中一行。   刘虞叹了口气,第一反应就是公孙珣又在钓鱼,哪里还敢怠慢?于是其人即刻起身,稍作收拾,便要入宫去尚书台稳住人心,以防一些人自以为是。   须知道,如今长安城治安之权到底是在公孙瓒手里,若有人真的一时糊涂,那等公孙瓒回来,可就不如以往钟繇行事时那般好救人了。   黯淡星光之下,刘伯安连夜进入未央宫,与此同时,公孙伯圭却在城外久久未归。   ……   “汉末,刘虞以太尉掌尚书台,凡数载,长安邺下并安无犯,深孚众望。建安五年,后将军公孙瓒以平董承乱之功领长安治安事,凡数月,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擅杀毁伤己者数人。而虞不能制。或有好事者,问于司徒赵谦:‘太尉掌长安五六载,而后将军握权二三月,何以不能敌也?’谦凛然对曰:‘君子全心在公德,无力在己,小人全心在私怨,无心在众,今足下所谓相争者,乃朝争攻讦事,私也,焉有无力而敌全心者?’众皆叹。瓒闻之,以谦司徒不敢动,乃罪其弟京兆郡丞赵温贪污,下狱,鞭三十。”——《世说新语》·忿狷篇 第十七章 及年岁之未晏兮   十月廿九这一日的四更时分,太尉刘虞在对爱妾道了一声辛苦后,便直接匆匆出门而去了。   天色未亮,或者说冬日的四更时分本就是一年中最黑的时候,刘虞坐在马车上,撩开厚重的麻布帘子四面看了一下,只觉路上黑漆漆的,半个行人都无,显得极为冷清,便复又放下了帘子。   说起来,这种冷清还跟公孙珣有关。   毕竟嘛,虽然这位卫将军远在邺下,不常来长安,但其人的思想做派还是影响到了北方各处……譬如讲,卫将军不禁衣食住行精细华丽,却极度厌恶人力物力的浪费铺张。   对此,蔡伯喈在邺下大学中总结的就更精辟了,乃是说公孙珣不禁奢华,却极度厌恶侈靡。   这两个词用的极准。   所谓奢,其实是专指非农家庭排场大的意思,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公孙大娘本就是经商起家的缘故,所以邺下对于工商官吏军等非农家庭是比较容忍的,甚至隐隐有鼓励的意思,而随着非农产业的发展,这些产业必定又会带来大量的高端日用品,进一步助长了这方面的风气,于是变得华。   而所谓侈,则专指人多,糜,自然是靡费的意思,换言之,卫将军母子又极度厌恶对人力的浪费,邺下官方也一直给所有州牧太守强调,地方官一个主要职责便是打击人力浪费,你有钱可以养人,但养的人是要干活和生产的,是要有切实工作的,是要放在工坊和农田的,而不是单纯在那里站着给你长脸。   这当然是对的,不要说刘虞,杨彪和王允那些人也都一直很赞同。   那么在这种风气下,往年一个大户人家出行,前后跟着几千个奴婢,结果有一多半是服侍人那种场景,恐怕终卫将军一生都不会出现了。   而堂堂领尚书事的太尉出行,只有三十来人,三四辆车子,其中二十人还是朝廷专门派出的骑马侍卫,便也显得寻常了。   不过,太尉毕竟是太尉,这种冷清感很快就消弭殆尽——先是街道上的一队巡查兵丁和更夫之流察觉到了刘虞的仪仗,便匆匆前来护卫,队伍一跃变成了四五十人的规模,而且灯火也明显多了起来;然后等到了未央宫北阙大街上,又相继遇到了几乎类似状态的司空杨彪、司徒赵谦、光禄大夫黄琬、谏议大夫种邵等人,几位朝廷重臣聚到一起,队伍不免变得更加庞大。   太尉在前,司空、司徒在后,两位准三公待遇的散官大夫再于后,队伍浩浩荡荡也有四五百人的规模。   但这一切都在未央宫北阙正门前戛然而止。   虎贲军打开宫门出迎,不要说路上碰到的巡视兵丁了,便是随行的侍从、属吏们也纷纷止步,只有几名重臣本人在虎贲军的接应下进入到了宫内,并往尚书台而去。   “今日应该不会出事吧?”甫一踏入宫门,司徒赵谦便不由蹙眉。“这天色未免黑的太过了些……”   “应该是要下雪,所以天色阴沉,不碍大事的,太阳出来终究会亮堂的。”司空杨彪随口而应。“倒是令弟伤势如何,听说因为司徒嘲讽后将军,结果被后将军抓去打了三十鞭子?”   “没大事。”赵谦愈发蹙眉不止。“我们家乃是公认的蜀地蛮子嘛,素来不怕挨鞭子,倒是后将军的跋扈……”   赵谦话说到一半缩了回去,立即引起了身后谏议大夫种邵的好奇:“后将军的跋扈如何?司徒也觉得有些过了吗?”   “恰恰相反,我总觉得后将军的跋扈有些虚浮。”赵谦边行边正色而言。“之前咱们有猜测,说是后将军此举其实是受了卫将军之意,专门借他手清理长安的,可从舍弟一事来看,倒有些像他私人擅自为之……莫说没有胆量直接对付我,便是于我弟都不敢真的动狠手,只是寻些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之人报复私怨,这哪里像是真得了卫将军授权?而想当年桓帝、灵帝时的司隶校尉,有一个算一个,又有哪个不是动辄便可对大臣抄家灭族?我当日还以为我们成都赵氏要亡在这长安城内了呢!结果,居然只是打了我弟弟三十鞭子就送回来了。”   种邵一时若有所思,其余几人也都一时沉默。不过,这种沉默很快就被刘虞的一阵咳嗽声打破。   “伯安,稍微注意点身体。”等刘伯安咳嗽完,光禄大夫黄琬也是不由叹气。“你年纪比我还小,这也是当年灵帝指认你为辅政宗室大臣的缘故,怎么这些年一日日反而身体不如我了呢?”   “让光禄大夫见笑了。”刘虞赶紧正色道。   “黄公这话倒是有些不公了。”倒是身侧司空杨彪此时插嘴说了句公道话。“若非为此辅政,如何见老?”   众人纷纷苦笑。   话说,宫中道上,几位汉室重臣之间气氛如此和谐,一来,乃是因为公孙珣常年在邺下压迫,逼得他们多年来不得不报团取暖;二来,却是他们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桓灵以来的大部分极端政潮且不提,连董卓之乱都经历过了,那此次所谓‘大变’在他们眼里其实也不是个事。   就这样,等到几位重臣步入尚书台那一刻,天色终于微微明晰起来,而与此同时,建安五年的第一场雪的第一片雪花也如约落地。   “卫将军偷袭南郑不成,仓促败退,路上遇到一群麋鹿冲击军阵,一时失去踪迹?”尚书台内,刘虞听完执勤尚书杨密汇报后,不由觉得荒谬,便环顾左右。“诸位,自古以来你们听过类似的事情吗?”   “这也太过奇异了!”身为杨密的族兄,司空杨彪也嗤之以鼻。“偷袭南郑不成或许是可能的,毕竟卫将军彼处只带了一万兵,南郑又是名城,可麋鹿……诸君以为如何?”   “能如何?”刘虞来之前便有了定论,此时更是毫无疑虑。“我以为这十之八九是卫将军故意炮制的假军情,专门诱惑长安城中人心的……诸位想想,人心历来思定,再大的风波过上三四个月若不再起第二次波澜,那便会渐渐平定;但反过来说,上次的事情要是过去不久便再出事,说不得便有些人为之所动了,因为他们之前刚刚动过一回。”   “只是这若是卫将军所为,他为何要行此事呢?”黄琬认真询问。   “还不是因为时势不同了。”刘伯安不由叹了口气。“诸位,你们想一想……汉室、天子、公卿,如今于卫将军而言到底算是什么?”   尚书台内,刘虞的专属公房中,几位重臣齐齐变色。   而刘虞也干脆直言:“其实讨董之时,关东以袁绍为首,便有重行废立,或者摒弃关西朝廷之语,这也是袁绍的最大罪过……彼时,其实就已经有不少诸侯视朝廷为累赘了,或者为董卓之私器了。而反过来说,卫将军讨董、破袁之前,以一个边郡世家子之身,其实是不为天下士人所倾心的,所以当时汉室朝廷于他而言便是必须之物,因为没有天子没有公卿,他便没法在声望和人心上压过四世三公的袁氏,更不能借朝廷之名收拢人才、人心!”   众人纷纷颔首。   “等到了他讨董、破袁之后,长安朝廷于他来说虽然还是必须之物,却非致命之器了。”刘虞继续严肃讲解。“那时他主要是需借着朝廷名义推行他的新政,借着朝廷名义羁縻凉州,借着朝廷名义与南方诸侯保持和睦,而偏偏彼时天子也未成年,理所当然不会与他争权,长安对他来说典型的有利无害……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数年间咱们和邺下相处反而显得亲密的缘故。可如今呢?”   刘虞的言语戛然而止,但在座之人却多是天下顶尖的政治老手,如何不懂?   说白了,就是随着公孙珣的势力一步步稳固,长安小朝廷的作用在一步步下降,一开始是没有这个朝廷就硬不起来;然后是有朝廷在手自然好,但关键是不能让朝廷脱离控制,为他人所用;再后来干脆就是利益上的结合,有了不错,没了却也无所谓了;但问题可怕的地方在于,随着天子成年,事端不断,而公孙珣本人在北方乃至于天下的威德愈隆,其人的统治愈发稳固,这种关系很可能进一步发展……变成所谓长安小朝廷成为卫将军权势路上的严重阻碍!   那么这个时候卫将军会怎么做?   好一点,可能是想法子削弱、控制!   差一点,干脆便会想着清洗、架空!   最要命的,也是在场所有人都从心底抗拒的,自然就是肢解、废立,乃至于消灭了!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但却是这几个人根本避无可避的事情。   “真要是如此,到时候尽力而为便是。”隔了半晌,最年轻谏议大夫种邵失笑而对。“那太尉的意思呢,此事要如何处置?”   “就止于尚书台。”刘虞心中早有定论。“压下不动,且等鈡元常处的讯息……免得有些人脑子一热,恰好被公孙伯圭给捉住。”   “可是太尉……”种邵复又以手指窗。“窗外便是京有喜的虎贲军,如今消息出入未央宫,必然从他那里走,咱们传不传又有什么意思呢?”   “正是要他去传!”刘虞凛然对道。“京有喜是公孙文琪的私人……若是消息来源他也辨别不清,必然会谨言慎行;而若是消息来源明确,他必然会有行动。届时咱们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种邵和一旁黄琬、杨彪齐齐醒悟。   是了,尚书台稳住不动,而消息又传出去的话,那必然是京泽这个环节出了问题,而京泽一旦主动传播,十之八九就是公孙珣在钓鱼……这时候反而可以立即约见众臣,给他们作出提醒了。   事情似乎到此为止。   不过,众人刚要放轻松起来,却又不免注意到司徒赵谦的神情,后者满脸怪异,一直在盯着那短短一封文书看个不停。   “赵司徒有何疑虑?”刘虞等人不免好奇。   “不瞒诸公。”赵谦指着手中文书认真答道。“诸公应当知道,在下曾引兵出散关意图伐蜀,曾在陇上驻扎近半年,对彼处情形颇有所知……我是惊叹于麋鹿二字!若非真的去过彼处,是决计写不出这个说法的。”   刘虞等人一起愕然。   因为赵谦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汉中、武都一带的陇上,麋鹿确实是大群出入,而且是足以冲破小股军阵和营盘的!   那么换言之,这个看似极为荒谬的军报,其实反而格外真实可信。   “若真是如此,则此事说不得真是天佑炎汉。”杨彪悠悠叹道,却又缓缓摇头。“毕竟汉中乃是炎汉之源头。但这也说不得,只是公孙文琪为了清洗长安而格外用心而已。”   “不错,我也只是叹一声麋鹿二字罢了。”赵谦也叹了口气,然后扔下此文书,顾左右而笑。“经过那一日,诸位还不能看清吗?没有兵马咱们什么都做不得……而卫将军一旦真有不幸,届时北方大乱,我估计邺下与河北七州会奉其子自保,缓缓图大局,而关中即便不稳,恐怕也只是会被公孙瓒那种人所制,若他当政,朝廷只会更难!说不得三五日就要加九锡了。”   众人再度黯然。   “那就静候消息吧!”刘虞思索再三,终于维持了原定计划。“此文书封锁于尚书台……杨尚书,非我之命,不得与任何人言及此事,且静观其变!”   一直沉默侍立的杨密点了点头。   但就在刘虞等人刚要起身时,其人忽然开口:“但诸公未至之前,我已将此事禀告给了天子,而天子早早有旨意,若太尉与诸公至,还请在忙完公务后往前殿一会……说起来,天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公房内鸦雀无声,刘虞更是盯着杨密许久不动,而半晌,其人方才扭头,却又看向了面无表情的杨彪。   公房内气氛愈发诡异。   “按照卫将军走前布置,天子对外交通,除了三位帝师之外,其余便是尚书、侍中、侍郎,也要经由虎贲军记录认可……你可知道?”司空杨彪在刘虞的逼视下终于缓缓开口,朝着自己族弟质问了起来。   “自然知道。”杨密依旧不动声色。“所以,昨夜是虎贲中郎将京泽代为转呈;而之后,又是虎贲中郎将本人受命来传旨。”   舍内众人的呼吸忽然粗重了起来。   而刘虞也心下恍然——这些人拉拢了京泽。   或许是早就拉拢,或许是今日‘麋鹿之变’惊吓到了其人,然后为天子亲自所诱;或许京泽本人是真心投靠,毕竟其舅父是汉室忠臣,或许只是看到军报,一时心神失守,又或者干脆是受命诈降;或许王允、杨密、杨彪,乃至于连赵谦都早就串通一气,又或许他们中大部分人只是因缘际会,全被天子蒙在鼓里,今日才醒悟……但不管如何,这些人最起码在表面上拉拢了京泽!   京泽、京有喜,虎贲中郎将,掌握未央宫戍卫大权,也可能是此时长安城内……不对,可能是此时整个三辅地区最大一股精锐部队的指挥权。   这个筹码在此时,足以改变大局!   偏偏公孙瓒还恰好被王允请到城外去了……你说巧不巧?   “你们这样会害了天子!”刘虞勃然大怒。   “太尉为何不去亲自与天子当面分说呢?”杨密俯身恳切而对。   “正有此意。”刘虞即刻向外行去,此时此刻,他唯一的指望便是能说服小天子自己停下来了。   ……   “董、伏既夷族,王氏归邯郸……天子患之,思无人与谋,乃问侍中杨琦,琦荐以前太中大夫王允。时允以罪,居城外不得擅入,而天子居宫中,不得擅出,遂以车载废簏,内王允与谋。时后将军公孙瓒领长安治安事,有王氏仆出首告,未及推验。天子大惧,复问于杨琦,琦曰:‘何患,明日复以簏受绢车内以惑之,后将军必推而无验,则彼释疑矣。’天子从之,而车载废簏入城,复出城,皆查无人,瓒由是不疑。”——《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十八章 时亦犹其未央   雪花纷纷而落,宛如撒盐,这是北地雪花的特色,非说宛如柳絮,那就有点脱离现实了。   而就是在这漫天盐粒之下,太尉刘虞带领一众重臣离开尚书台,匆匆随尚书杨密一起前往未央宫前殿,眼见着沿途虎贲军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却让他更加心忧难耐!   等来到前殿,其人却又陡然停滞在殿前,因为此处早已经有另一位尚书杨瓒,侍中杨琦、杨众,廷尉周忠,新任右中郎将李邵,黄门侍郎丁冲等不少人在此相候。   丁冲是曹操的乡人挚友,周忠必然跟刘备关系紧密,李邵是投机客,此番又刚刚失了执金吾一职,这些都在意料之中……唯独华阴杨氏,作为朝廷百年支柱,在朝廷西迁后历来受到重用,此番在长安的五名重臣却全都出现在此处。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明显了,就是关西第一名门,弘农杨氏在主导这件事情,王允最多是参与同谋。   刘虞停在殿前,任由头顶盐粒一般的雪花砸在脸上,却只是回头望向司空杨彪……其人目光之中几乎满是失望。   作出类似动作的,还有司徒赵谦、谏议大夫种邵、光禄大夫黄琬,只不过这三位的眼神中的情绪不是那么明晰罢了。   而未央宫前殿之前的台阶上,杨彪毫不畏惧的与刘虞还有其余几位汉室大臣对视了许久,早已候在此处的几人则无一人出声。   没人指责谁,也没人说什么,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最多只能说是政治立场的问题,称不上谁背叛谁,也称不上谁是谁的人。   对刘虞而言,杨彪只是激进;而对杨彪而言,刘虞只是保守。   真正有资格居高临下对在场这些人进行指责的,或许全天下只有两个人,一个有名,一个有实,而其中一个,正在殿内。   刘虞心下同样清楚,他看了杨彪许久后,到底还是在一众汉室大臣们的注视下转身缓缓步入未央宫前殿。   到此为止,天色愈亮,雪花愈密。   “太尉!”今年只有十六岁的天子端坐于龙椅之上,见到刘虞入内,迫不及待的站起身来,却又止步于阶前虎贲中郎将京泽身侧。   这个时候刘虞才注意到,这个容貌尚显稚嫩,显得极为清瘦的少年天子,居然穿着他束发仪式上的全套冠冕!   十二旒天子冠,十二金章袍服,腰束玉带,怀挂六彩天子印玺。   这幅装扮,尤其是那六种颜色丝带所束的六颗天子印,更是刘虞亲手给对方挂上去的……由于传国玉玺迄今为止都未寻到,所以这天子六玺格外珍重,这些刘伯安比谁都清楚……彼时,他只觉得天子聪明睿智,又已束发,或许将来自己可以撑到天子成年然后全身而退。   而现在,才隔了近一年,他却又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年轻了。   “太尉。”年少的天子立在玉阶之下,面色涨红,俨然是心中期待。   刘虞本想说重话,但看到对方如此,反而于心不忍,便趋步上前,先行行礼,然后方才起身缓缓从容问道:“陛下,臣想问陛下三件事,其一,一封来历不明的军报,真的就能断定卫将军身死了吗?其二,放一万步说,即便今日陛下重新夺得了长安城,又有什么用,将来的事情陛下有长远打算吗?其三,今日陛下身侧之人,劝陛下行此事之人,真的能够全信吗?”   少年天子,或者说一身天子冠冕的刘协,见到刘虞态度明确,不由一时黯然,但稍待片刻,其人却还是立在那里扶着腰中仪剑振作相对:“太尉有三问,朕自然有三复。其一,朕知道军报是假的,因为那封军报本就是朕让虎贲中郎将伪造的……原文乃是雾中偶然有数千头麋鹿失道,撞上了卫将军营盘,军中捕获甚多,这是被卫将军军中属吏以吉兆的名义发过来的,而朕让他稍作更改也不过是想借此来见一见太尉与诸位重臣。”   刘虞一时怔住。   “其二。”刘协继续立在彼处用略显稚嫩的声音言道。“朕心里很清楚,长安城便是能拿下,也必然会被司州程普以及武都的卫将军一起左右夹攻,轻易夺回。甚至虎贲中郎将也早有言语,他最多只能让本部兵马让开道路,放朕出宫,却绝不可能让他们对卫将军刀兵相对……”   随着刘协言语,新进入的几位重臣不由将目光放到了扶刀昂然立在刘协身侧的京泽身上,此人立场着实可疑,但偏偏又似乎无可指摘,因为人心上的事情太复杂了。   根本不用想,如果刘虞等人质问的话,他一定能找出不下三条无可辩驳的理由来:   不想坏了他舅父的忠汉名声;他籍贯在三辅,卫将军的新政影响到了他;多年仕途蹉跎,卫将军弃用了他,或者这些年被三辅同乡们以及天子本人所感化等等等等……   “所以朕从未指望过控制长安,以此来图久远。”耳畔,天子依旧在正色相对。“太尉,早在数年前,偌大的河北九州除了这区区龙首原上的未央宫外,便哪里还有寸土可让朕这个汉家天子立身?事到如今,随着卫将军兼并凉臧,恐怕连这寸土都难保了……”   “所以陛下是要东走中原,借曹刘之力意图兴复?”刘虞几乎是瞬间醒悟,却又旋即气愤难制,便指着自己身后立着的周忠、丁冲二人出言质询。“陛下!公孙氏不可恃,曹刘难道就可恃吗?!陛下见过曹操年轻时的行径吗?万事皆不如卫将军,只有浪荡胜之,今日卫将军得势跋扈,可曹操一旦得势,只怕更加跋扈!你以为换成曹操就不会杀董、伏二位吗?恐怕连你那两个王氏表兄也难逃。至于刘备……陛下真以为刘氏宗亲便可期吗?”   刘协被训斥了一番,又听到董伏王之事,不由眼圈一红,但还是扶剑抿嘴以对,连‘朕’都不称了:“太尉,事到如今,我已经没了母族、妻族,若是再不倚仗宗室,又倚仗谁呢?正如你第三问,你说今日这殿上之人或许不可信,可我若不信他们,又能信谁呢?就好像太尉你,若非是因为太尉是宗室,我何至于专门在此相候,请你与我同行?”   说到最后,刘协几乎要落泪,只是强行忍耐住了而已。   而刘虞也是愈发黯然之余难再出言辩解。   就在这时,杨彪缓步上前,正式开口了:“刘公,事到如今,天子去意已决,身为臣子的,只有从与不从而已。”   “我为辅政宗室,天子去不去不是你们说了算。”刘虞毫不客气的回头而对。“东走中原于汉室大局无益,反而风险太过。所以我非但不从,而且不许!”   “太尉,这是至尊本人的意思!”杨彪也严肃了起来。   “至尊今年才十六岁。”   “十六岁亦可当国!”   “少帝被鸩杀,皇室近支一脉只有至尊一人,若至尊沿途有碍,则皇脉断绝!”   “正为如此,才要此时速行,而此时若走,谁敢动至尊?!”杨彪猛地向前一步厉声喝问。“公孙珣相隔千里,跋扈如公孙瓒都不敢擅动大臣,谁又敢动至尊?!便是公孙珣当面,自承汉臣的他难道又敢弑君吗?!灵帝有罪,至尊何罪?他拿什么来弑君,就不怕人心俱丧?!”   刘虞当即语塞。   弑君!   这二字是对于传统儒家士人而言绝对难以忍受的道德污点……君父、君父,事情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亲眼见过刘协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才十六岁的小孩子,可全天下却也都知道他是全天下的君父!   没错,这个立在玉陛上,明明稚嫩到极致,明明被刘虞训斥后还会流泪的少年,却是法理上刘虞的君父,也是公孙珣的君父,是曹操、刘备、刘表、刘焉、孙策、吕布、士燮、张鲁那些人的君父,也是杨彪的君父,更是今日殿中所有人的君父,是天下万民的君父……统帅天下二一之地的公孙珣又如何?真杀了这个少年,那他这个卫将军在天下人眼里就是弑君的禽兽!   可能汉室威德确实已经到了宛如风中残烛的地步,但真的做了,事情的性质是不会改变的,弑君就是弑君!春秋那种礼仪俱丧的时代,赵盾万般无奈,被动反扑之下借其弟之手杀了谥号为灵的晋灵公,结果呢?都还少不了一笔赵盾弑其君,且被儒家认可了上千年。   何况是今日天下独一无二的共君呢?何况你公孙氏世代为汉臣呢?何况有罪的是灵帝,而当今至尊无罪呢?   一旦弑君,对于一个政治人物而言到底有多可怕?   君父、君父,其人自幼失怙,不好拿弑父来比较,可若是试想卫将军忽然为了控制安利号而公然弑杀了自己寡母,请问天下人心又如何会从他?清白之人如何会心服?   到时候这种人即便能得天下,手下也必然皆是无耻之辈,又怎么可能长久?   “你们这是在拿至尊的性命做盾!”就在刘虞语塞之际,一旁赵谦终于也看不下去了。“我也觉得如今卫将军不在,无人敢做主行不忍言之事,可正因为如此,若万一有愚人行愚事,卫将军相隔千里也拦不住啊?而到时候,他担上弑君之名,你们这些以至尊为盾的人,昭昭史册难道就会忘掉记上一笔吗?”   杨彪也为之黯然:“可若不能趁此良机行此策,枯守长安又如何?到了中原,到底是有两位宗室诸侯可以倚仗,若能立足南阳,背靠刘表,策动曹刘,三家平衡之下兴复旧都、关中,则大事或许可成。而留在长安,不过是让至尊以囚禁之身坐等汉室覆灭而已。”   “这就是你们打算吗?”赵谦嗤之以鼻。   “我们也知道前途渺茫,但此举到底有一二振作炎汉的可能吧?”侍中杨琦正色而对。   “可一旦失败呢?”便是几人中最年轻的种邵也忍不住出言驳斥。“届时汉室连自保都难!”   “留在此处又如何?”杨彪也终于怒气渐起。“坐视汉室如中了炭毒那般,于梦中无声而死吗?”   “司空说的不错。”争吵之中,刘协握着腰中的天子剑勉力出声。“也请诸位也不必相互苛责……我知道诸位都是汉室忠臣,乃是汉室如今唯一倚仗,只是太尉!”   “臣在。”刘虞低头以对。   “这是朕的主意!”刘协眼圈愈发显得红了起来。“朕知道你的顾虑,也知道东走中原的风险,当日从洛阳迁都至此,朕……我什么没见过?连皇嫂都差点被西凉兵夺走!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汉家威仪尽丧迁都之中,而如今朕这个天子还有什么可傍身呢?家人、亲眷皆无,多少大臣渐渐转投邺下,几位能倚仗的老臣也一日日凋零,而当日北阙大街上那次变乱之后,朝中诸臣又从大略上与朕渐渐离心,此时留下,只是等死而已,还不如东走南阳世祖帝乡,奋力一搏!不敢说能够效仿世祖力挽狂澜,重塑社稷,但总还有几分希冀可在吧?”   “是臣无能。”刘虞惭愧跪地请罪。“身为辅政,却不能替至尊维系人心。”   “朕不怪太尉。”刘协终于走下了玉陛,然后俯身作势去扶对方。“这种局势下,太尉又能如何呢?这也是朕一定要走的缘故……此处真的无汉室半分立足之处……朕今日只有一问,太尉能不能随朕东行?”   “臣……不能应!”刘虞几乎是顶着平生所受最大的压力,跪在地上奋力拒绝。   真的是平生最大压力,因为这一次比之之前在幽州所经历的那一次完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彼时可以将一切归咎于公孙珣的血腥暴力威胁,而这一次呢?   这一次真的是刘虞发自内心的一次艰难抉择!   跟对方走了,便是死了,也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大汉忠臣’四个字;而不走,未免显得贪生怕死,而且他心里也确实在眷恋着自己的爱妾,眷恋自己舒适的生活,眷恋自己那个在幽州都已经做到辽西太守的儿子。   但另一边,如此明显的道德逆差背后,却是刘伯安发自内心的认为东行没有用,不是有错,而是没有用,这种激进的姿态反而会加速汉室的衰亡。   千古艰难惟一死,但有时候当责任加身之后,有些事情比死都难。   “而且,臣也是真心想劝陛下留下!”一念至此,刘虞只能奋力叩首。   刘协万分失望,缓缓站直身来,却也没有怪罪对方:“朕懂得太尉的难处,你不走就算了,但朕心意已决,也请太尉对朕宽宏一些。”   伏在地上的刘虞几乎要为难到落泪。   “其余几位卿家呢?”刘协复又看向了其余几人。   “臣与太尉是一个意思!”一直没吭声,静静看着刘虞背影的光禄大夫黄琬扬声以对。“且恕臣直言,时势不同,人心易变,或许此时陛下东行真能稍得一二宽缓,可一旦局势有变,无论成败,居于虎狼之间而无未央宫与关西些许人心庇护,反而会愈加艰难!”   “除此之外,太尉身为宗室,有一言不能出口,臣等却可直言。”司徒赵谦也上前凛然相对。“陛下,若是大局为公孙氏、曹氏等外姓诸侯所握,或许汉室还可以靠着不犯错延续一二,可若落到刘氏宗亲诸侯手中,如陛下你反而无足轻重!故此,臣也劝陛下毋要东行。”   刘协欲言又止,先是缓缓颔首,复又坚定摇头:“诸卿家不愿从朕东行,朕无话可说,但这次朕意已决,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连尚书台的公文都伪造了,还说动了这么多位卿家……若不走,朕或许只是继续留在宫中为囚,他们却要全遭毒手!”   刘虞等人纷纷一滞。   殿外已经积了一层细雪,汉天子刘协全副冠冕,扶剑而出,杨氏五臣外加周、丁、京、李几名同谋之人一并随从出殿。   俄而,又有数十虎贲军忽然出现,关闭了殿门,将几名不愿相从的重臣关在殿内。   天子逃亡,哪怕只是孤家寡人东行,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虎贲军最多在京泽的狐假虎威中让开道路,打开宫门,愿意跟京泽随行的不过是几十名心腹罢了,却还需要杨氏的族丁家人在城外相候;董、伏两位美人需要相从,刘辩的遗孀唐姬乃是唯一活着的‘长辈’,也需要作别;天子六玺可以挂在身上,但是其余迁都时搬来的国家重宝,诸如王莽的骷髅头在这种时局下极有意义的东西也要带上;除此之外,虽然杨彪声称他已经买通了武关都尉韩暹,但天子威仪才是此时他们最大的倚仗,所以还需要尽量维持天子仪制。   等到收拾妥当,却已经是接近中午时分了。   于是京泽出面,以卫将军有命,请天子西行武都劳军为名,骗开宫门,刘协终于得脱第一层樊笼。   但是很快,随着天子仪仗出现在北阙大街之上,沿街百姓住户全都看到,到底还是惊动了城中的亲公孙势力。   京兆尹韩玄及长安令韩锐几乎同时在慌乱中引兵到达,双方与天子车架在北阙大街武库附近迎头撞上。   “天子有诏!”京泽全副披挂,扶剑立在天子车架之侧,眼见着二韩尚未来到跟前询问,便立即面无表情扬声以对。“京兆尹、长安令即刻退下,否则立斩!”   韩玄惊慌失措,韩锐却勃然大怒,当即立在街上雪地之中厉声呵斥:“天子诏何在?可有尚书台版制?如何便要无故斩我等?京泽你受卫将军大恩,奉命保护天子,为何反而放任天子擅动?”   “不错。”韩玄也反应过来,勉力在街上立住。“卫将军行前有明文书告,天子年少,凡事当有帝师或三公准许;而朝廷制度,凡旨意皆须尚书台版制,天子出行,可有帝师随从,可有尚书台许可?!”   话音未落,司空兼帝师杨彪,尚书杨瓒、杨密便齐齐从后方车架队列中闪出。莫说韩玄,便是韩锐也一时惊住,暗叫不好。   而趁此机会,天子车架却在二韩目瞪口呆中径直继续东行,眼瞅着便要越过武库。二韩既无法阻拦,又心有不甘,只能一面匆匆跟上,一面派人去通知前方城门。然而,城防之事如今全属公孙瓒,公孙伯圭又是个骄横的,他不在,下属无人敢擅自关闭城门。   二韩愈发无奈,只能一边去后将军府通知其家人,让他们速速去寻不知道为何久久不归长安的公孙瓒,一边又匆匆去找公孙瓒的两个心腹,也就是侍中关靖、王门。   消息送到,王门一个武夫倒还糊里糊涂,唯独关靖算是个智谋之人,心里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再加上他又是公孙瓒的体己人,算是义不容辞,所以听闻消息后丝毫不敢怠慢,连官服都没来得及穿,直接一身家常裘袄,戴着狗皮帽子,便独自一人骑马直奔正对北阙大街的东面霸门而去,并直接抢在天子仪仗出现前下令关了门。   但是,其人在霸门之上,眼瞅着地上积雪越厚,城中黑烟如故,连王门都引着数十兵丁赶到,却始终等不来天子,也是不由心慌如犬。最后,还是二韩派人来告,原来,天子明显是早有准备,仪仗过了武库走到长乐宫的时候忽然向北转弯,然后又从北面的明光宫转向东面,似乎是要从清明门走脱。   关靖一瞬间魂魄俱散,赶紧又催促王门与他一起下城驰马向北。   而等到他来到清明门,尚未到达门楼,却发现天子仪仗居然已经到了城门洞前。关士起实在是无奈,只能拽住王门吩咐一番,让后者催促手下士卒打马向前,而他本人却悄悄沿着路边到了天子仪仗身后的大部队中……没错,此时天子的行动早已经惊动了全城,不知道多少公卿大臣纷纷来追,又不知道有多少长安士民纷纷来看。   临到跟前,王门躲到门侧,自让得了吩咐的骑兵上前,相对应的,天子一行人也俨然注意到了忽然出现的兵马,心中同样紧张。而眼见着这几十骑戴着狗皮帽子,俨然是幽州出身的公孙瓒亲信骑兵却连马都不下便要冲撞仪驾,京泽无奈只能上前厉声呵斥。   然而,这些士卒不等他开口便轰然笑骂起来,佯做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杨彪等人也纷纷上前呵斥,这几十骑依旧佯做不知,反而笑问车中是否真是天子,莫非是有些人假扮?   场面一时僵持,关士起也难免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时,忽然间,随着其中一辆车子的布帘被扯开,天子刘协居然全副冠冕,出现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数十骑兵登时呆住,然后随着周围看热闹随行的士民,还有那些尾随而来的公卿一起,纷纷失色下拜。   “尔等欲见朕吗?”刘协涨红着脸,扶剑立在车上,奋力大声呵斥。“朕便在此处!侍中关靖、王门何在?!还有京兆尹韩玄、长安令韩锐何在?还有后面的公卿,一并来见!”   “至尊有诏,传侍中关靖、王门,京兆尹韩玄、长安令韩锐速速来见!”侍中杨琦闻言立即奋力大喊。“其余大臣也皆上前听诏!”   四人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拜谒,而诸多随行公卿也随之上前跪拜。   “尔等四人为汉臣,却引兵隔断御驾,莫非是要助贼弑君吗?”刘协双目通红,当街先直指四人呵斥。   “陛下何出此言?”关士起尴尬相对。“臣等实不知至尊在内……”   “此时知否?”杨彪肃然相对。   “固然知晓。”关靖仰头转向杨彪,多少寻回了三分气势。“可是至尊为何在此?至尊未及弱冠,擅出京城……”   “有三公及数位大臣随行,有尚书台尚书随行,有帝师许可,有虎贲中郎将护卫,何谈擅出?”杨彪昂然反问。“什么时候轮到侍中过问三公、尚书与天子事了?”   关靖为之哑然。   “可天子到底要去做什么?”韩锐复又抬头质询。“臣等挂念天子安危,可否随行?”   “尔等各有职司,此事非尔等所问。”京泽忽然缓缓而言。   韩锐在雪地中抬头冷笑反驳:“天子事关天下安危,谁不可问?且天子擅出京师,却不见太尉与卫将军明言,臣等唯恐天子为奸臣所惑,犯下弥天大错!”   “谁是奸臣?”就在杨彪等人准备继续反驳的时候,雪花纷纷之下,天子忽然再度出言。“如今动摇汉室江山的,难道不是你们的卫将军吗?”   此言一出,包括杨彪在内的所有人都呼吸急促了起来。   “若非卫将军,陛下说不得早已经和少帝作伴去了!”前排其余三人俱皆惊恐,身后赵平、冯芳、张范等公卿也都低头不语,唯独韩锐怒气勃发,直接起身扶刀直对天子。“汉室江山,难道不是陛下父兄与董卓袁绍那些人动摇的吗?而使汉室重整江山,渐复天下二一之地的才是卫将军引我们河北之众所为,连曹刘都不敢否卫将军功绩,陛下却无故归罪于忠臣,何其不智?!”   “事到如此,何须多言?”天子闻言反而不再发怒,却干脆仓啷一声拔出腰中天子剑来。“卫将军昔日为忠臣,今日不可为逆贼吗?便是董卓当日也不是忠臣良将,一朝得势为祸朝纲吗?且今日之事是我所愿见的吗?卫将军非但眼中素无君父,反而视朕为孽种,连个女儿都不舍,这是何意?非只如此,其人还杀尽朕之近亲,离间公卿、外戚。朕在宫中,每日忧惧,无非以泪洗面,这便是忠臣所为?其人之心,此时道旁路人亦知!何须遮掩?!”   “陛下到底意欲何为?”韩锐嘴角青筋跳动不止。   “无他,欲东行南阳,召宗室诸侯勤王而已!”言至此处,天子忽然将手中天子剑掷在对方身前。“就是要与卫将军决裂为敌……卿若以卫将军忠臣自居,今日便可替他斩朕以偿其愿,否则便请让开!”   言罢,其人复又从身侧京泽腰中拔出另一把剑来,全副冠冕,白刃下地,在雪地中昂然向清明门内而去。   沿途士卒,还有原本就在跟前的这些追来的大臣,纷纷伏地以对,便是韩锐愤恨难止,却也只是立在那里低头不语,根本不敢捡起地上之剑。   弑君如弑父,且赵盾故事在前,今日他韩锐可以凭着一股气做下大事,反正一条命而已,家人自然不用担心,却不免要让对他有大恩的公孙珣落得弑君之名。   另一边,天子被逼到绝境,胆气涌上,非但亲自以天子冠冕持白刃打开通道,待车队出门,迎上杨氏准备好的数百人马后,其人居然又亲自立在最后一辆车上断后……众人根本不敢起身去追。   然而,乱中变数迭起,就在天子立在清明门外车驾之上,待队伍齐备,准备转身而去时,忽然间门内又有人遥遥呼喊:“至尊莫要东行……”   二韩、关王,还有不少追来的大臣,诸如赵平、刘松、冯芳、张范等人,即刻振奋……原来,来人居然是太尉刘虞。   正如天子一旦出面无人敢阻拦一般,刘虞想要脱出宫殿也自然是理所当然。然而,其人之前放弃阻拦,此时又来,俨然是心中忽然有所醒悟。   “陛下!”刘虞乘车与赵谦等人追出清明门来,就在门外雪地中下拜,颜色焦急万分。“还请陛下万万不要东行……臣刚刚想明白,陛下此行其实是卫将军计策,劝你东行者,恐怕正是卫将军之间!”   “刘公何至于如此?!”杨彪终于大怒。“我等固然意见不合,但你又何必污我忠心清白?我有此策,乃是当年中原会盟时便起的心意……”   “我也不知道是谁,但其中必然有间!”刘虞气喘吁吁,咳嗽连连,半日方才出言相对天子。“或是杨氏中人,但更可能是虎贲中郎将京泽或者右中郎将李邵!因为卫将军本意恐怕就是要天子东行,使天子与公卿分裂……陛下你仔细想想,所谓汉室其实非你一人,实乃公卿、天子、都宫、皇陵并存方为汉室……今日至尊若弃长安孤身东行,正是卫将军所求!他兼并西凉,一统北方,天下二分有其一,又怎么会将陛下本人放在心里呢?那人当面之阻碍,只有汉室而非天子。那人心中所求的,也根本就是汉室肢解分裂,权威再度崩殂。而若汉室权威再度崩殂,至于天子流落在外,其人恐怕反而会高兴,因为省的有朝一日落得弑君之名了!这是臣的肺腑之言,还请陛下莫要中计!”   一言勉强说完,刘虞咳嗽不断,天子和杨彪也各自微微动容。   而就在天子刚要再开口之时,忽然间,一支明显从天子这边仪仗中射出的箭矢却直接飞出,众目睽睽之下正中刘虞胸口,让后者登时扑倒雪地之中,血染于雪生死不知。   刘虞身后,黄琬、赵谦,还有诸多追来的公卿大臣纷纷色变,韩锐、王门等人更是直接拔刀相对天子仪仗。   天子和杨彪全然懵住,本能回头去看京泽,却发现对方根本就在身边,绝不可能是射箭之人。再往后看,才发现侍中杨琦面无表情,正缓缓收弓。   见到天子和族长质询的目光,杨琦依旧从容:“至尊,事到如今,难道咱们还有退路吗?若无退路,这便是敌酋了!”   天子和杨彪齐齐黯然,他们如何不知道,此时便是刘虞说的再有道理,也不可能回转的,否则最起码杨氏就逃不脱灭族下场。   杨氏没有负天子,天子更不能再负这唯一一家汉室忠臣了,于是其人不再犹豫,亲自下令向东而行。   韩锐本想继续引兵去追,但不知为何,鬼使神差一般,其人只是孤身纵马上前,遥遥一箭,仿佛还礼一般,正中断后京泽的肩膀,然后便回身参与救助刘虞。   白雪皑皑,刘协只带杨氏为主的少部分公卿逃脱东行,而无论此行结局如何,这位少年天子都已经事实上弃公卿、都城、皇宫、陵寝于长安,汉室不免就此分裂。   ……   “建安五年冬,汉天子为杨氏所惑,弃公卿皇陵东行,太尉刘虞阻于清明门,天子不听,使侍中杨琦发矢而对,杀帝师、太尉领尚书令、宗室顾命大臣虞于门前。虞既死,长安立起大雪,三日不止。”——《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第十九章 伏清白以死直兮   刘虞并没有立即死去,因为他胸口所中的那一箭明显是留了余地的,射箭之人并没有施展全力,而且非常偏,更不可能是什么脏箭。   实际上,从医生赶到施展紧急救治,然后成功取出箭头,到他被抬回家,一整天的时间里刘虞都一直保持着清醒姿态。   其人一边安抚一众如同丢了主心骨一般的公卿大臣,一边又要求韩锐等人保持克制,同时还严厉敦促关靖一定得劝住公孙瓒,不得擅杀滥杀,并让人去寻此时应该是去押送军粮的钟繇鈡元常……甚至,等公卿们将要离开之时,他还不忘叮嘱黄琬替他写信给辽西的长子刘和,让后者不必担心;公卿们走后,他还不忘安慰已经哭成泪人的妾室。   考虑到冬日伤口不易感染,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觉的刘伯安应该能熬过来。   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件小事,那就是刘虞整个冬天都咳嗽不止,这个小毛病撞上胸口的箭创后起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负面作用——断断续续的咳嗽使得伤口难以愈合,而伤口不停撕裂带来的剧痛又严重影响到了他本身的抵抗能力。   而仅仅是两三日内,这位太尉领尚书事的宗室辅命大臣的身体就开始剧烈恶化,发烧、伤口红肿,最后伤势到底是蔓延到了咳嗽时必然要牵扯的肺部,其人开始咳血,然后时不时的面部痉挛……   这下子,所有有战场经验的人都变得沉默或者惶恐了起来。   须知道,往前六年,这种情形对在长安久居的人而言已经很少见了,但更早之前,这种事情对于所有人而言都很熟悉,大家心里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不要听妇人之言。”一阵剧烈的咳嗽与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撕裂性剧痛后,斜靠在榻上的刘虞终于再度恢复了神智,言语也变得通顺起来,却当先提到了一件事情。“我刚才都听到了……此事极为荒谬!想我为辅政大臣,不能早早发现这件事情的首尾,让事情消弭于无形,已经很惭愧了,又怎么能为了我一人而让整个长安城停下用煤呢?刚刚下了雪,不让烧煤岂不是要冻死人?这不是在救我,这是在损我最后一丝德行。”   听得此言,原本就很哀切的刘虞妾室只能继续抹泪,立在最前方的黄琬则情难自已,只能点头,而其人身后,赵谦、士孙瑞、种邵、马日磾,还有面色极为难看的公孙瓒也都无言以对。   至于其余人等,包括赵平、冯芳、张范、韩玄、傅干、射坚、金旋、张昶、淳于嘉等人,都只能等在外间,竖耳倾听罢了。   “有几件事情,有公有私,趁着长安城中几位要紧人物,还有仅有的几位私交都在,请务必替我记录一二……”刘虞说到一半便不住咳嗽起来,面部表情痛苦至极,偏偏周围人却毫无办法,便是那侍妾也只能带泪为其勉强擦拭而已。   而好不容易等他咳完,众人却愈发肃然起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刘伯安这是要交代遗言了。   隔着一堵墙,号称亚圣的张昶更是亲自摊开纸笔,准备记录。   “当先一件事……我死乃年老体衰,所谓天命也,非只箭伤所致……不可罪杨侍中。”刘虞躺在榻上缓缓而言。   但此言一出,莫说黄琬、赵谦即刻怒目,种邵、士孙瑞、马日磾一时大悲,公孙瓒一时冷笑,便是隔壁记录的张昶,都愤然将写了半句话的公孙纸扯下,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但只是一瞬,叹了一口气后,张昶还是低头重新录入此言。   说白了,刘虞不是在为杨琦开脱,而是在为天子开脱。   大家又不是蠢货,当年晋灵公要杀赵盾,赵盾逃走,其弟赵穿引兵杀晋灵公,最后史家是怎么记的?还不是赵盾弑其君!   政治事件中,责任人只能是某个派系的政治领袖,而非是某个执行人,这个道理早一千年中国人就知道了。   同样的道理,反过来说,天子只要在三辅死了,那就是公孙珣弑君,盗匪杀的、曹操派人刺杀的,半路上冻死、饿死了,那也是公孙珣弑君,因为天下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刘虞的这句话,不过是为了尽量堵住公孙珣的嘴,防止后者利用他的死过度发挥罢了。当然了,也算是尽了一个汉室忠臣最后的忠心了。   “再一件事……”刘虞斜靠在榻上,目光越过黄琬等人,定格在了公孙瓒身上。“这次的事情关系重大,一定要等卫将军回来,最起码要等到御史中丞(钟繇)回来才可处置,万万不能擅自杀人。”   公孙瓒额头青筋乍露,却避口不应。   但黄琬、赵谦、士孙瑞等人,却纷纷颔首,隔壁诸位大臣也大多应声。   无奈之下,公孙瓒只能一时干笑颔首:“且听太尉之言。”   “还有一件事情,乃是专门告诫子琰兄的。”刘虞身体难支,见到公孙瓒点头便不再计较,而是望着身侧挚友黄琬,诚恳而言。“子琰兄往荆州、益州一行后,回来对刘焉、刘表二人嗤之以鼻,其实我一直不以为然,但却畏惧子琰兄为人,不敢直言,今日勉强一劝……”   “你说。”   “昔日卫将军在渭水有一言极善……治世之能臣到乱世自为枭雄,乱世之枭雄到治世自为能臣。”刘虞勉力劝道。“刘景升、刘君郎二人固然可恶,但若是我们换位处之,恐怕未必比他们做的好,他们居长安,恐怕也要骂我们有负汉恩……时局在外,人力何堪?今日之忠臣,明日之簒逆,都是时局作祟,何必苛责于人?”   黄琬本欲说天下事论迹不论心,以此来驳斥,但瞥见对方希冀的眼神后忽然醒悟,刘伯安哪里是在给刘表、刘焉做辩解?分明是在给他自己做辩解……临到此时,这位当朝太尉只觉得自己不够称职,不能阻止之前的事情,所以心中有愧,便本能借此来为他自己辩解。   一念至此,黄子琰几乎要脱口而出,问问对方都要为汉室送命了,还有什么可惭愧的?但话到嘴边却又强行咽下,只能微微颔首。   刘虞放下心来,继续言道:“至于其余的事情,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但想来想去都觉的无用……以前的事情,我身为太尉不能处置妥当,以后的事情,我多说也无益,便交给诸位与卫将军一起商量去吧。”   一墙之隔,公卿大臣中颇有几人明显欲言又止。   “至于私事,其实只有一件可说。”刘虞瞥向立在床头的爱妾,一时苦笑。“我妻早死,只有此妾阿梅常伴左右,早该扶她为妻,但我唯一嫡子刘和却因为眷恋生母,多为此不顺,这才拖了下来……我死后,请子琰你们几位务必帮忙看顾阿梅,待我子来奔丧,若能说动于他,便让他以母事之;若不能,请你们务必替阿梅寻个好人家嫁出去,嫁妆从我遗产中来出。”   众人闻言愈发黯然,那唤做阿梅的妾室也是泪流不止,而黄琬、士孙瑞、赵谦等人则纷纷即刻应许。   刘虞知道这些人一诺千金,立即便放松了不少,于是缓缓再言:“还有一言,请诸位替我说给我子刘和……听说前年卢子干身死之前,专门有言让卫将军转告其子,说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深以为然,且敬佩万分。但今日我尤其要多说一句……勿以时穷而忘节,勿以势起而乱性……稍微得势,便忍不住贪图享乐,一朝困顿,却又只想着畏缩起来,模糊处事,如此为之,结果就是人家卢子干死而无愧,其子将来可以仿而效之;但我刘虞却只能引己身为戒,让做儿子的不要重蹈覆辙……这大概就是贤人大儒与俗人之流的区别吧?”   后舍里间、外间,俱皆鸦雀无声,唯有张昶运笔如飞。   “就是这些了。”刘虞说完最后几句话,宛如抽掉了最后一口气一般,瘫在榻上。“望诸位务必帮我记一记。”   众人刚要答应,却又见对方再度咳嗽连连,痛苦难耐,也是多有于心不忍,便告辞而去。唯独黄琬多留了一会,让张昶将刚刚刘虞言语誊抄了两份,又安慰了那个早已经哭得听不进话的阿梅几句,这才转身告辞。   一日无言。   第二日早上,风雪已停,长安城县寺之内,之前大出风头的长安令韩锐早已经恢复了正常姿态——其人正在敦促手下几名县尉清扫积雪一事。   “本县知道此事难……谁让长安的大街这么宽呢?谁让长安这么多宫殿、衙署呢?谁让此处不像其他小县小城,让各家住户清扫门前雪便可呢?”韩锐面带嘲讽,冷笑姿态明显。“可反过来说,为何天下独独长安、邺城是四个县尉呢?为何独独这两个县的县吏如此之多呢?”   “主要是天冷,下面人也辛苦。”一名县尉无奈诉苦。“再加上人心不稳……”   “天冷?天冷更该干活!人心不稳更当沉下心来做事!”韩锐愈发冷笑不止。“我告诉你……信不信,将你们这群比之他县多出来的县吏俸禄拿出十天的份额,换成粟米,就在北阙大街上煮粥,扫雪换粥,那些巴不得能在冬日给家里省上一顿饭钱的人一定能替我把长安城这四横三竖七条大道扫的干干净净!而且不会与我抱怨冷不冷,更不会与我说心稳不稳……”   四名县尉噤若寒蝉。   而片刻后,其中一名忽然若有所思道:“县君,属下刚刚想起来,之前县寺内结余了一批煤炭放在西城外的都亭,这在冬日是硬通货,我若寻个西市的商家购入其中大部,换些粟米,然后于道口煮粥,岂不能正能如县君所言那般,轻松清扫城中街道?”   韩锐戏谑反问:“既如此,四位还在此作甚?”   四名县尉如遭大赦,赶紧转身而去。   至于他们身后复又传来县令声音,说什么‘虽说天寒地冻,可人家天子和两位美人都不在乎,说不得就在野外挨冻,一群县吏反而摆谱’之类的话,那就更要假装听不到,然后快步离去了。   不过,仅仅是片刻,一名县尉便去而复返,并恭敬在堂上行礼:“县君……大尹派人来请,让县君你速速去一趟太尉府,说是有公务!”   韩锐一时疑惑……刘虞身体恶化他是知道的,但是双方层次毕竟差距太大,也轮不到他去太尉府如何如何,当然了,也只是一时疑惑,毕竟那一日韩锐表现的太过,刘虞时日无多,怕自己利用长安令权责再多事,所以专门再叫过去叮嘱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等到韩锐匆匆赶往太尉府,进入院中以后才发现事情有些严重了——整个太尉府外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甲士,而内里却已经聚集了不少身份贵重的公卿大臣,但却个个面色悲戚,甚至已经有府中属吏开始戴孝了。   韩锐目瞪口呆,来不及行礼便与迎面而来的京兆尹韩玄私下相对:“府君……照理说太尉应该还有七八日可捱吧?”   韩玄立即点头,复又摇头,然后赶紧拉着韩锐到一旁侧廊之下,压低声音相告:“是炭毒!”   韩锐心下恍然,赶紧点头,却又立即摇头不止,动作俨然和刚刚的韩玄一模一样:“府君!炭毒这种东西乃是邺下专门发册子说过的,如今天下人尽皆知,煤炭大行之后咱们长安城中也见过事例,没理由太尉府会不知道不预防这种事吧?”   “是有人故意为之。”京兆尹韩玄的声音愈发低了下来。   韩锐是真的目瞪口呆了:“何人敢为此事?!”   “是太尉身边人,那位梅夫人。”韩玄有些无力地答道。“多个太尉府仆从都能侧证,其人索要炭盆、上好木炭、关窗,都没瞒着人。”   韩锐稍作思索,仰头一叹:“梅夫人是好意。”   “谁说不是呢?”韩玄跺脚道。“太尉眼瞅着是不行了,只是每日咳嗽遭罪,谁都知道是好意……可这毕竟是杀夫,还是妾杀夫!而且若是寻常案件倒也罢了,但太尉之死,在此关头,事莫大焉!你想想,太尉只要活着,哪怕人人都知道他要死,城中公卿都还有主心骨,完全可以接上元常公回来!可此番一去,若是不能交代清楚,局势立即就要不稳。”   “此事确实麻烦,偏偏其他人可以躲开,咱们却躲不掉。”韩锐连连点头,然后复又询问。“梅夫人人呢?”   “自然是一同殉死。”韩玄干脆答道。“尸首都在里面,几位大臣都去亲眼看了,个个哀凄难止。”   韩锐再度愕然。   而其人思索许久,却又心中稍有所得,于是再问:“敢问府君,此事之实情还有谁知道?”   “其实太尉府中的属吏,还有几位入房去的公卿应该都能隐约猜到,但都没有说话,只是让我们来查……我现在是问清楚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去与那些公卿说!”   “要属下说……”韩锐忽然靠近对方言道。“太尉本就是死在天子弓矢之下,这是天子弃长安公卿宗庙,是天子失德的明证!如何能强行将其身死加于一个殉死的妇人之手?我辈受卫将军命守长安,出了之前的事情已经很惭愧了,如何能让此事再生出多余文章?”   韩玄一个头两个大,却不敢不答:“长安令说的极是!只是有些人那里未免不好交代?”   “谁那里?”韩锐立即发问。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一个光禄大夫黄公。”韩玄认真思索后正色以对。“太尉与……与杨彪之后,司徒赵公偏偏是个没有支撑的蜀人,所以明显就是黄公来领袖朝中公卿。而且从太尉私交上来说,也明显是黄公最佳,昨日太尉召集众臣交代后事,也全都是以黄公为主,甚至还托付黄公替他照顾梅夫人。”   “那就好办了。”韩锐即刻作答。“正所谓法理不过人情,黄公既然跟太尉私交甚笃,又怎么会忍见太尉死后还不清静呢?又怎么可能不懂梅夫人的好意呢?而且梅夫人主动殉死已经足够从道义上堵住人的嘴了。所以咱们佯做不知,就说太尉昨夜箭创发作,夜间亡去,梅夫人伤心欲绝之下,烧炭自尽!这样的话,对太尉身后名,对黄公这些太尉私友,对咱们收尾处置,对卫将军……都是极好的结果。府君去跟黄公说,我去跟那些府中属吏说话。”   京兆尹韩玄迎着长安令韩锐锐利的目光沉默片刻,旋即颔首离去,其人哈出的白气在雪后的严冬中格外明显。   而果然,韩玄装模作样告知了黄琬等人所谓‘事情真相’以后,难掩哀伤之意的几名最顶层公卿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态,俨然是从心中默认了这种处置方式。而等韩锐对着那群属吏当众说出那番明显扭曲了事实的言论之后,出乎意料,也并没有任何人质疑。   太尉身死,兹事体大。   随即,京兆府和长安县的属吏们,冒着雪后行走不便的交通困境,将太尉的死因,几乎是以公告的方式用讣告的名义贴在了各处亭驿、官舍、义舍、酒楼处……一时间,人人皆知,太尉被天子下令给射死了。   很多人,根本就是先知道太尉之死,再知道天子弃关中东走的事实,而且还不是还于旧都,是独自领着几个大臣去了南阳。   消息彻底毫无遮拦的传开,但结果和影响却极度出乎意料。   底层的百姓和基本的官僚体系根本没有受太大影响,这是当然的……经过数年的调整,长安-邺下体制中,真正控制住九州民政、军政和基层官僚体系的自然是公孙珣的邺下方面,只有真正的‘大事’才会从未央宫尚书台走一遭。   而如今天子也好、太尉也好,这种注定带有政治剧变性质的事件最多只是百姓和下层官僚们的谈资罢了。   可另一方面,从长安汉室朝廷的角度来说,天子走了、太尉死了、司空跑了,就连尚书仆射王朗都不在,在长安得以稳定运作六年的汉室朝廷,还有已经被大家广泛接受的长安-邺下双重政治体系基本上已经无以为继,这无异于天塌了!   这个时候,汉室朝廷体制内的寻常公卿大臣们变得惶恐至极,却又不敢也不愿,或者干脆说根本不可能放弃一切去追随天子往南阳,因为那种扔下一切的不确定性让经历过一次迁都的汉室大臣们根本难以接受;再说了,数年内,他们已经在长安、关中扎下了根!甚至很多汉室朝廷的新锐根本就是三辅子弟中涌出的。   这种人,怎么可能抛弃长安?   于是乎,如此情形下,太尉刘虞的死就成为了他们道德层面上的最大倚仗——是天子负长安,负宗庙,负社稷,负三辅,负公卿,负太尉!   而天子既然如此失德,那就怪不得他们了。   毕竟,只有如此想,如此说,他们才能继续立足于长安,安稳的过日子。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论调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譬如那些头部公卿,当日在城门口亲眼见到那一箭时固然惊愕,但还没到愤怒的程度,可是等他们亲眼见过刘虞死前的痛苦之后,见到刘虞的妾室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终结刘虞的痛苦之时,从黄琬、赵谦以下,基本上都已经带着一种无言之愤懑了。   一个汉室老臣,可能私德上讲稍微有点爱享受,可能意志上不是那么坚定,但自古论迹不论心,此人以汉室宗亲之名,辛苦维持汉室大局六年有余,却居然只换来了当胸一箭,换来那种痛苦,最后逼得他的夫人用那种方式终结他的痛苦,谁不心寒呢?   就这样,得到刘虞叮嘱的公卿上层在一种切实的愤怒与感慨中保持了沉默,几乎是任由中下层和三辅出身的汉室官吏们以一种鼎沸的姿态出言指责天子负天下。   而与此同时,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开始前所未有的期待卫将军公孙珣能回来重整秩序。   既然天子已经放弃了长安,长安这里就需要一个人来将其重新使用起来,否则长安的这些人岂不是没了存在价值?   到此为止,局势终于以一种完全可预料的方式变得不可控起来。   换言之,刘虞终究是没能阻他担心的那种情形,或者说,他其实早明白这一点,只是死前尽人事而已。   而就在这种氛围之中,公孙瓒则在长安城城门校尉所属的诏狱中再度召见了一名犯人。   “太尉死了。”公孙伯圭立在牢房的栅栏前,冷笑而对。“他本就有咳嗽的毛病,却又胸口中了一箭,以至于死相凄惨。”   “我听狱卒提起过此事。”对面牢房中,一身材高大之人,穿着脏腻的锦衣盘腿坐于稻草之上,闻言一时黯然。“但君臣之间的事情,哪里是你们这些人能懂得?刘公心里一定不会怨恨!”   “不错。”公孙瓒即刻颔首。“刘伯安死前有遗言,明言此事不当归于杨琦……但压不住长安公卿大臣们为之愤愤然而不平。足下知道吗?已经有人开始私下联络,准备请我那族弟进位为王了!而且参与之人多是汉室朝堂旧臣。王子师,我就问你,你和杨氏策划天子东行之时,真就没想过这是我那族弟的计策吗?”   “不过是你们故意引而导之罢了。”狱中之人,也就王允王子师,闻言面色稍微一滞,但还是立即摇头。“我辈忠臣孝子,怎么可能跟你们这些心思诡谲之辈相对?而且反过来讲,天子东行,固然是遂了公孙珣心意,却也多少是逃脱了樊笼,中原义士在彼,汉室大局有望……只能说相互之间顺水推舟罢了!”   “这就是你的愚蠢之处了。”公孙瓒负手摇头不止。“想来也是我那族弟计策能成的根本缘故了……王子师,你割据过地方吗?”   王允略显不屑的瞥了对方一眼,根本没有作答的意思。   “我割据过。”公孙伯圭以手指向自己。“那种威福自为的滋味,什么忠臣孝子都不管用……你怎么就能愚蠢到以为中原诸侯能为你们所制?!”   “那是你们公孙兄弟边鄙出身,不读经文,不通大义,所以自己无耻而已,何必以己推人?”   “我无耻?”公孙瓒愈发摇头。“刘伯安、黄子琰、赵彦信都知道的事情,而杨文先再不济也知道不能入曹刘之口,而是要在南阳分而治之,怎么到了你这里居然如此天真?当年黄巾之乱趁机诛宦之时,我那族弟曾与我写信,就说你天真,但没成想当年吃了那么一个大亏,你只学会了隐忍,别的依旧没有长进!”   “事到如今,足下来寻我,只是为了显摆吗?”端坐于牢中的王允终于不耐。   “非也。”公孙瓒忽然敛容以对。“原本刘太尉有遗言,应该等我那族弟回来后再处置足下……但我心软,趁着外面乱作一团,无人理会足下,提前来送足下上路!足下须知道,以我那族弟玩弄人心之手段,指不定还要拿足下怎么样呢。届时足下个人如何不说,再坏了汉室威德,可就不好受了吧?”   “彼此彼此。”王允昂然以对。“足下如此愚蠢,等令弟归来,岂不是最好的替罪羔羊?说来可笑,以足下的名头和身份,被令弟玩弄于大局之中倒也罢了,居然也被我一个庶人玩弄于小道之内,区区装模作样,奉承于你,你便洋洋自得,以为得势,至于错失大局……端是可笑!”   公孙瓒脸色终于阴沉下来——他被请到城外,然后就是眼前嘲讽他的这个人,对他卑躬屈膝,尽力奉承,以求起复,他居然信了,而且还随着对方从城外庄园转到西面山中,连日不返。   说白了,美食美酒美女倒也罢了,关键是王允一个公认的昔日汉室大臣之首,对他如此卑躬屈膝,实在是让他这个骤然重新获得权力之人欲罢不能。   而此时想来,这些却是他决不能忍受的羞耻!   “多言无益!”一念至此,公孙伯圭不免面目狰狞起来。   “正是多言无益!”王允昂然以对,并以手指自己之胸。“忠臣孝子在此,边鄙逆贼来杀!”   公孙瓒再也忍受不住,直接一脚踹开狱门拔刀而起,临到对方跟前却又一时停住,反而冷笑收刀:“险些中你计策,我何必一刀与你痛快?诏狱之中自然刑具齐备,将你寸磔而死,岂不正好?”   “正是岂不正好!”王允依旧昂然端坐,却又抬头看着身前之人面露嘲讽。“届时也好让你这边鄙逆贼闻闻忠臣之血是否甘甜……当日王甫伏诛,我亲口所尝,其血腥臭难制,就是不知道足下之血到底有多臭了!可惜,可惜!”   公孙瓒气血上涌,再难自抑,直接一刀拔出将对方从脖颈上砍翻。   血水四溅,王子师自然身死难救,而公孙瓒却也躲无可躲,被喷了一脸血污,然后立即醒悟,自己到底还是中了对方激将之计。   不过,事到如今,其人也只能一口唾沫吐出,暗骂一声而已:   “忠则忠矣,可天下哪里来的甘甜之血?”   言罢,其人兀自扬长而去。   且不提长安鼎沸。与此同时,长安东南方颇远的菟和山,出逃的天子一行人终于也被积雪所阻,不得已暂时停在了一处山坳内,以作稍歇,并让尚书杨密去武关联络韩暹。   “至尊,积雪太厚,极难生火,也不敢生火……而别的倒也罢了,干粮毕竟充足,只是饮水一事,唯有些许雪水以牲畜体温化开,或许可用。”肩膀还裹着麻布的京泽下拜,单手奉上一陶壶。“这是已经虑干净的雪水。”   天子情知这也是不得已之事,便缓缓颔首,然后接过陶壶,准备饮下。   然而,壶到口边,这位少年天子忽然瞥见对方肩上血渍,复又想到当日刘虞扑于雪地之中,血水与雪地相合,又因为血水、雪水同音,竟然一时难以去饮,反而用稚嫩的声音感慨一叹:“不知道太尉是否安好,希望不要怪我……而王子师又能否逃出,与咱们相会于南阳?”   此时此刻,天子一行人居然都不知道刘虞已死,王允亦亡,而为此事,汉室寥寥尚存之忠臣,少了却不止两个。   ……   “天子昏悖,杀帝师于城门,弃百官于长安,遗宗庙于荒野,废社稷于一朝。至于天下无主,国家乏统。是曰:国不可一日无主。又曰,近皇室凋零,至于无续。再曰:‘天地之大,岂独一人一姓氏乎?’今,卫将军、都督九州军政事、蓟侯,仁孝感于天地,威德加于海内,或曰,当进位为王,代掌国事,以安众心。”——《请立卫将军为燕王致后将军函》·射坚 第二十章 岂余心之可惩   连日风雪,注定要严重迟滞这个时代的交通与信息传播。而这个天象,俨然便是天子一行人东行,或者说东南行中的又一个严重阻碍了。   一开始只是下雪还好,杨氏几乎全族出动,做好了所有准备,百年大族一旦全盘出动是何等恐怖?物资、人员、牲畜车辆都不缺。就连两位美人都有杨氏的家属亲自伺候着,沿途更有人做好准备。   所以,天子出逃的前三天除了速度受限外,走的还是很顺当的。   但是,等到他们来到东南面菟和山一带后,却陡然陷入到了困境——山南、山北是不一样的,山南地区的雪很薄,而且雪停的也快,道路除了一条主要的通道外未免有泥泞化的趋势,可唯一一条主要通道,也就是著名的商洛通道却又过于明显,很可能会引来追兵!   对此,虎贲中郎将京泽建议就直接走大道,因为前面距离武关只有一个商县和两三处并不能遮蔽全部通道的小关卡,加快速度,过去就过去了。   但是杨彪等老成人纷纷对此表示疑虑,他们认为这些小关卡是很致命的,其中守将都是低级军官,是天然更与卫将军那边亲近的底层武人,一旦其中有几个二愣子,那至尊的性命谁来保证?   须知道,如今这一行人真正做主的必然是杨氏,那么杨彪等人既然疑虑了,自然就没有什么京泽的话语权了,也自然就不能从南面大道走了。   于是乎,天子一行人理所当然的选择了从菟和山北面积雪很厚的小道走,于是乎,这么一群平日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公卿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山间北风呼啸与道路积雪结冰。   后面几日,着实辛苦,区区一座菟和山,牲畜就累死了七头,车驾就摔坏了四辆,连王莽的骷髅头都被压坏了下颌一角,只能到南阳后看看能不能用金子补上了。   至于死了几个杨氏奴仆,那在近五六百人规模的出逃团队里,就更是无法避免的了。   而更要命的是,严重迟滞的速度使得天子一行人愈发担忧起了追兵的可能性,为了防止被人乱刀砍死在山峦里,到了后来,这么多人却连火都不敢生,只能喝雪水吃炒饼。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天子的表现极为出色,在意识到明显是杨彪对路线的选择犯下了大错后,这位少年天子并没有埋怨谁的意思,反而解开六玺、脱掉冕服,换成寻常衣物亲自下车步行,甚至还象征性的参与推车,对食物和饮水更没有半点抱怨。   少年天子的种种表现,让杨彪惭愧之余几乎老泪纵横,更是对将来南阳之行多加了两分期待。   而这一日下午,有赖于天子的威德护佑,有赖于一行人的众志成城,众人终于从北面小路走出了菟和山,来到了武关身后的商洛通道边,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自然不必多言,杨琦和京泽先行一步,领着后者那几十名心腹精锐虎贲军甲士去武关联络韩暹,而天子等人便在山南一处已然化雪的山坳里稍作休整,等二人回来接应。   不料,等到夜间,二人尚未回归,车队中却忽然生乱。   “何事?!”少年天子被刀兵声与火光惊醒,一时慌乱。“追兵赶到了吗?”   “至尊稍安勿躁。”右中郎将李邵浑身狼狈,不顾帐中尚有伏美人,直接持白刃来到帐中汇报。“并非是追兵,乃是一些杨氏家仆不欲东行,想要抢劫财物离去,之前在山北雪地中不好动手,此时见到大路,又见虎贲中郎将引甲士离去,便生了歹心……不过几十人而已,杨公正在处置!”   天子微微颔首。   而李邵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天子身后的伏美人,不免尴尬,便主动告罪离去,然后端坐着守到帐外,端是一副忠心耿耿的姿态。   伏美人见到如此,这才伏着天子肩膀小心开口询问:“至尊,应该无事吧?”   帐外火光重重,乱成一团,原本就和衣而睡的刘协回头勉强一笑,却一言不发,只是学着帐外李邵的姿态持剑端坐而已。   能说什么呢?刘协虽然是个少年,可毕竟经历了许多事情,又到了十六岁,而且得益于长安汉室宫廷制度的保护,完整的接受了基础教育(束发读书更多是指制度上的建设),有些东西虽然不说,却非不懂。   譬如说下午京泽为什么一定要引那几十名甲士去寻韩暹?其实根本不是京泽的意思,而是杨氏依旧信不过京泽,想趁机夺得天子身侧的戍卫权而已。   这不是什么恶意,这种时候说争权夺利未免可笑,而是真的信不过京泽,这一点刘协心里非常清楚。   再如现在,李邵的表现也多少有几分做戏的姿态,真要是忠心耿耿的话,上去拼刀子啊?但反过来讲,这个时候若非李邵守在帐外,刘协和伏美人恐怕也不能心安的……这一点,这位少年天子也明白。   说到底,世间之事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正确与否,人的立场藏在心里不到最后一刻也不可能看得清,而且最后的决断也未必就是他内心的真实体现。   地处荒野,刀兵无眼,又无多余事可说,所以天子只能扶剑发呆。偏偏另一边,杨彪却陷入到了困境之中。   其实,一开始生出歹心的只是几个心野的杨氏奴仆,因为从菟和山小路走时吃尽了苦头,又渐渐醒悟过来家主此行的风险,再加上不愿离开关中,所以便一时起了歹心,拉拢了十几人准备偷盗一车财货悄悄走人。   然而甫一行动,这些人便惊动了其他人,继而引发了对抗。而混战之中,让杨彪措手不及的是,一面是这些人负隅顽抗以死相搏,一面是几乎所有杨氏奴仆都有怨气,出工不出力,再加上一群家仆天然本身战斗经验不足,所以居然一时拿不下来。   而深夜之中,不能速速稳定局势的后果就是乱子越来越大。   搏斗之中,有人夺来火把点燃帐篷、车辆;有人浑水摸鱼,试图仿效这些人偷盗财物;还有一些家仆干脆反水过去,试图公然劫掠。   面对如此情形,杨彪还有几个文臣出身的大臣根本无用!   乱到深夜,局势彻底失控,大部分辎重被劫走,天子从未央宫中带出的几辆车子也被抢走了两辆,杨彪等大臣彻底放弃平乱,反而只能带着些许心腹纷纷聚集到天子帐外,死保天子与两位美人和一些杨氏女眷。   天明时分,叛离的家仆们不见踪影,稍作点验,却又发现曹操乡人兼挚友,黄门侍郎丁冲赤身裸体被冻死在一个河沟中。   原来,丁冲这人是出了名的嗜酒,偏偏菟和山中艰难,他也不好多饮,而昨日出的菟和山小路,彻底忍耐不住,便多喝了几杯,以至于一醉不起。乱中有人劫掠他的帐篷,干脆顺势将这位醉到难以站立的侍郎给扒光了身上锦衣,然后扔到了河沟里。   乱中一片嘈杂,可能其人呼救声没被听到,又或者根本来不及呼救,乃至于其人醉中无法呼救,便活活被冻死了。   对此,杨彪等人哀戚一时,却也无能为力。   又或者说,事到如今,竟然已经隐隐有几分当日洛阳迁都长安的凄惨姿态了,谁还顾得上其他?   上午时分,杨琦与京泽赶回,目睹如此情形也是大惊失色,其中京泽更是即刻去查看天子安危,倒是让人不由暗生惭愧——谁不知道若是昨夜京泽和他的虎贲甲士俱在,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么一遭呢?而京泽不计较这些事情,只顾天子安危,反而显得可贵。   “臣万死!”京泽看到天子无恙,正坐在帐中强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几乎是瘫坐在乱糟糟的帐前,却又示意甲士四处巡逻。   同样狼狈的少年天子见到京泽引甲士回来,心中稍显安定之余也不由强做镇定:“让卿家费心了,事到如今,多想无益,那些贼人散去后必然会暴露咱们的位置,武关如何,可否即刻动身?”   京泽赶紧坐直身子,却又低下头来:“正要与至尊讲一讲此事……”   “武关也出事了?”天子倒是不觉得意外。“可是长安派出信使从大路过去,提前有所准备,或者干脆换下了韩都尉?”   “那倒不是。”虽然天子周边两位美人和杨彪的夫人袁氏,以及李邵、周忠等其他公卿都在,但京泽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就说出了缘由。“按照杨公与韩都尉之前的约定,韩都尉原本应该是准备仿效臣一般为至尊打开道路,然后引心腹同往南阳护驾的……他家中在河东,原为大豪强,所以对新政多有不满,更对五六年枯守一个武关不满……这些至尊应该是知道的。”   “不错。”   “但是韩都尉事到临头,却又有些胆怯,一时犹豫起来,转而不愿随行了。”京泽稍显犹疑,却还是在天子期待的目光中隐去了连他都没想到的刘虞身死一事。“也不愿意放开武关,让我等从大路离开。只说愿意提供船只,让至尊伪作商人从武关西侧小路转入丹水,顺流而下,而经行武关之下时他绝不引兵阻拦罢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天子一时气愤,却又立即无言。毕竟,此时他哪里还有退路可言?只求尽快赶到南阳而已。   与天子这边如此坦然不同,与此同时,在远离天子帐篷所在的角落之中,同样从武关归来的杨琦却在与其从弟杨彪争吵不休。   当然,士人之间,尤其是四世三公的杨氏兄弟之间,是要讲一个平素修养的,所谓争吵,倒也不显山不露水。   与其说是争吵,倒不如说更像是相互之间话语严肃一些罢了。   “当日文先你说去南阳,我一直反对,只因你是嫡脉嫡枝,位列三公,为族中领袖,而此事牵扯全族生死兴荣这才不得已应下。”杨琦双目通红,俨然心中愤懑难止。“城门那一箭更是为了提醒你,咱们杨氏已无退路……如今你怎么能反过来埋怨我呢?我想让刘伯安死吗?!”   杨彪一声叹气:“大兄,我知道事情是一步赶一步造成的,其中并无谁有刻意坏大局之意,但这一箭实在是太要命了!刘伯安不仅是先灵帝在时便指认的辅政宗室,也不仅仅是统帅了长安朝堂六年的太尉领尚书事,更是天子三位正经帝师之一……这一箭不死倒也罢了,如今刘伯安身死,天子岂不是要蒙上杀师之名?”   “我比你清楚!”杨琦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那句话,文先,早知如此,当日听我的不做此事不就行了?若还在长安,让公安(杨众)守家业,让德祖事公孙,咱们二人还有公堂(杨密)真到了万一之时,大不了为汉室而死,届时家族自然延续万代,何至于落得今日这个局面?!”   杨彪低头不语,他哪里还不明白,谁也没想到那绵软一箭会有如此后果,后果之严重到了杨琦本人根本难以承受的地步,所以自己这位族兄才如此失态,其人不是给自己找理由,而是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罢了。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杨琦的质问也确实是有道理的。   当日外戚一日内被尽杀,天子欲寻出路,早在当日南阳会盟时见识到了中原英豪风采的杨彪便提出了这个想法,结果双方一拍即合,还拉拢了王允、周忠、丁冲等人,最后天子本人居然又说动了京泽。   至于杨氏全族,根本就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被动上船的。   甚至杨琦一开始就是那个最激烈的反对者,但是眼见着天子和族长都已经达成一致,身为臣子和族中一员,他也只能加入其中,并渐渐扮演了一个中坚角色。   而城门外那一箭,平心而论,一面是局势紧迫,另一面多少有几分针对族长杨彪和天子的愤懑之意——明明是你们这些人起的头,到了如今居然还想着回头吗?   可万万没想到,那一箭竟然会导致如此严重的后果,连韩暹这种武夫都会为此震动,继而转变立场。   “多说无益!”杨琦见到杨彪低头不语,也是仰头缓缓出了一口白气。“事到如今,只有尽力送天子到南阳,以南都(宛城为东汉三都之一)与帝乡为根基,以求光复了,若真有一日能光复旧都,一定要好好追赠一番刘伯安才是……”   “这是自然。”杨彪赶紧答应。   “家族也一定要复兴。”杨琦继续言道。“弘农杨氏之名不能毁于你我之手,你是族长,一定要用心。”   杨彪赶紧再应。   “准备渡河吧!”杨琦终于恢复了冷静,却又甩手而言。“我与京有喜来时船只就已经出发了,此时应该就在丹水上游渡口闲置……经此一乱,倒也称得上是轻装上阵了。”   杨彪再三低头应声不止。   就这样,既然有了准信,而且担忧那些逃走的杨氏奴仆壮胆再来劫掠,众人便不敢怠慢,只是稍微收拾一二,已经缩水到只有一二百人的队伍就再度出发。其中,几十名甲士外罩白袍,护卫着换了衣服的天子等人和剩下的寥寥两车宫廷重宝,其余人等护卫着诸位大臣和仅剩的三五车物资,便匆匆出发了。   至于丁冲,为防山间野兽啃食,只能和昨日的其他死尸一个待遇——连同杂物一起火化。   然而事情一波三折,当天子一行人横穿商洛大道,于当日傍晚来到约定好的登船之地后,却发现此处连个鬼影都没有!问渡口附近居民,才知道的确有多艘船只于中午左近到达,可稍等片刻后又回下游去了。   不得已,京泽再去辛苦联络,才知道韩暹心腹生怕暴露,看到这处渡口颇有人烟,便主动往下而去,要天子一行人从下游野地登船。   众人无奈,只能连夜从小路辛苦赶车往下游东面而去。   行到半夜,果然见到了船只,然而却又无接应之人——韩暹生怕暴露,干脆让人把船停在野滩,然后立即回去了!   更要命的是,几艘船只无人看管,又被丹水往东冲着漂移了上百步!而彼处两岸几乎等同于悬崖,根本无法从容登船!   “河水虽未结冰,但只是因为水流湍急之故,本身极冷,决不可轻易下水,否则说不定便要送命!”杨琦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往滩上试探,却又连连摇头。“更不要说天色如此之黑,至尊更不可轻易涉险!”   众人无话可说,却又愈发绝望。   几名女眷干脆哭出了声来,只是被杨琦喝止了而已。   “那艘船如何?”绝望之中,京泽举着火把仔细观察,却猛地看到一处机会。“似乎可以从上方悬崖悬绳索下船,然后等船上有人,便可轻易将至尊用丝绢缚着放下了。”   众人闻言纷纷去看,却又做出了此行中他们最常做的姿态——所谓一时沉默无言。   没办法,这种一种绝境中的典型无奈表现。   首先,京泽说的是对的,那艘船被阻在岸边,正对上方凸出的悬崖,看距离应该只有三五丈的高度,确实可以这么操作。但是,这艘船附近只有一艘船挨着,又远远在下游,跟别的船只相隔太远。   黑灯瞎火,又是近乎于逃亡,又无人通水性,一旦入此船,地势狭窄,也不好冒险回头取其他船只,届时便只好寥寥两舟单走……这么多人,恐怕是走不全的。   到时候,谁走谁不走呢?东西要带多少呢?   理论上自然是天子、两位美人和大臣以及大臣家眷们上船,并只送上些许宫廷重宝,然后奴仆们和甲士们留下,这样的话,便是后者分些财货,从容一哄而散,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可实际上,谁也不知道这两艘船到底能装多少人,而且此行事关重大,人手能带一个是一个才对,同时那么多宫廷重宝,扔下哪个都可惜。   于是乎,沉默之后便是一番争论。   而争来争去,却还是要让天子和大臣们尽量上船,再留妥善之人断后,以图从陆路押送物资和剩余人员出武关。然而,关于谁来冒险断后就又要再讨论了。   “臣来断后!”争辩之中,还裹着一只胳膊的京泽忽然扬声相对天子。“甲士沉重,本就难下船中,我带本部甲士在岸上断后,然后携带其余人等与车辆从大路而走,到南阳与至尊汇合。”   众人刚要感慨京泽的忠心,便是天子经过这一段时日后也对京泽愈发信任,所以也准备出言勉励一番。   但就在这时,侍中杨琦却又忽然出声:“至尊,臣有一言!”   被瞒住刘虞死讯的天子自然肃容以对:“侍中请讲。”   “天下事以人为本,余者不足虑!而人与人之间又有不同,如陛下身涉天下大局,自然贵重至极,凡事为先,所以臣以为……船只当以天子、两位美人、诸大臣为先,而乱世中兵甲最重,所以又当以甲士蹚其后,至于宫中宝物、大臣女眷、财货之物,就要往后排了!”杨琦昂然出声。“故此,当以虎贲中郎将先行下船,然后接应天子、两位美人、诸位大臣,再以甲士脱甲分而悬下,然后即刻出行……臣愿与臣弟杨众为其后,押送女眷财货从陆路出武关!”   天子闻言一时茫然,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而京泽和杨彪则齐齐欲言,俨然是不同意。   “不要说了!”杨琦见状直接拔出腰中剑来,厉声作色。“此时是争辩的时候吗?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此处我最年长,今日独断一回,就由我来断后,虎贲中郎将先行。但有它言者,必然是心怀不轨之辈!当杀!”   众人一时被吓住,天子也只能颔首。而杨琦长子杨亮也是一名三公属吏,正在队伍中,有心要说话,也被杨琦怒目一瞥,给吓得不敢多言了。   既然有人做出了决断,众人便即刻行动起来……打开带着的箱笼,寻出绳索和丝绢,捆缚成条,而京泽虽然不愿,却只能被迫第一个悬索而下,进入船中。   旋即,天子,伏、董二美人,杨密、周忠、李邵等大臣,也纷纷下船。杨彪虽然犹豫,却也在杨琦逼迫性的目光中悬绢下船去了。随即,几样并不是很沉重的宫廷重宝被扔下船后,便开始不停的上虎贲甲士。   等到后来,几十名甲士全部上船以后,发现两艘船居然还能勉强再上些人,于是杨彪的夫人,也就是袁术的姐姐被缚了下去,其余人等,便到此为止。   话说,岸上船上,火把点起,相互清晰可见,而就在两艘船开动,船上之人拱手作别,要杨琦、杨众保重之时。侍中,杨氏一门的庶长之人杨琦,却忽然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臣惭愧,犯下如此大错,更惭愧使天子蒙此大过!”火把之下,杨琦将剑横在身前,直接在悬崖上俯身大拜而对。“唯愿陛下到南都,背靠帝乡,享光武之佑后,务必振作,再造汉室!”   天子莫名其妙,而杨彪和京泽却心下恍然,只是已然无能为力了。   船只漂流向东不止,杨琦站起身来,低声对身侧同样一头雾水的从弟杨众叮嘱了一句,又回头看了眼船上天子,遥遥再呼一声:“虎贲中郎将奋不顾身,不计辛苦,可以大用,愿陛下听之信之!”   言罢,京泽与杨彪齐齐心下冰凉,而杨琦却毫不犹豫,直接反手自刎于悬崖之上,然后扑通一声砸入丹水之中!   速度之快,以至于水花溅起之后,天子和杨众依旧茫然。   ……   “汉帝至武关,武关都尉韩暹以舟二艘私纵之,舟不得尽装,乃使侍中杨众护大臣女眷与天子重宝行陆路过武关,暹以为奇,复擒之。翌日,雍州牧钟繇引兵追至,暹大惧,乃单骑出武关奔汉帝。繇遂杀众,复尽赦女眷,遣使护之归南阳。而帝得大臣女眷,知暹所为,亦使虎贲中郎将京泽杀暹于道旁。及本朝太祖闻之,乃曰:‘繇大臣之风,可敬也。暹私利小人,可笑也。’”——《世说新语》·雅量篇 第二十一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建安五年冬十一月中旬,汉帝刘协在历尽艰辛后,终于只率数十人成功偷渡武关,来到了大汉三都之一的南都南阳郡宛城。   没错,这里是帝乡,和长安一样是东汉开国后法定的陪都之一,也算是某种宗庙所在。从这个角度来说,少年天子和杨彪的出逃计划倒也有些说法,毕竟宛城本身也有一定特殊法理地位。   当然了,也就是有一点而已,聊胜于无。因为此地固然经济发达,却因为跟洛阳挨得太近,政治地位被侵蚀的厉害,甚至到了某种先天不足的地步。非要打个错乱时空的比方,完全可以说此地之于长安,恰如明末凤阳之于南京……理论上是一回事,实际上根本不是一回事。   回到眼前,作为奋武将军曹操麾下负责南阳方面的都督,曹操亲弟曹德在迎来这么一行人后先是有些茫然,继而震动,但很快就醒悟过来,然后手忙脚乱起来。   其人一面将宛城中的府邸让出给天子居住,一面飞马往陈郡回报自己兄长曹操。然后刚准备研究一下礼仪问题,却又在中郎将任峻、邓芝,以及宛城令满宠三人的提醒下紧急增兵西面武关当面的丹水两岸重镇顺阳、南乡,复又飞马往鲁阳,提醒当地守将史涣小心防备。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这边曹德的信使刚刚出发,那边稳下姿态来的杨彪便立即派出自己的私人信使,往南面吕布、刘表处而去了,廷尉周忠也毫不犹豫在宛城寻得一个故人,请后者即刻送信去寿春。   这些举动着实让曹德心惊肉跳,偏偏却又不好多言,但等到他忽然闻得丁冲死在了路上,还是醉酒冻死,却终于是有些醒悟了……须知道,丁氏和曹氏、夏侯氏一起并列为谯县三大族,相互联姻数代,本就形同一体,曹操、夏侯渊的妻子都是丁氏,而且是亲姐妹,至于丁冲,其人更是丁氏此代专门培养的佼佼者,与曹氏兄弟、夏侯兄弟之间都是如亲兄弟一般的人物,结果却稀里糊涂死在路上?   一念至此,饶是曹德向来为人宽厚,也不禁心中生疑,继而唤来自己在南阳征辟的私人从事,还未加冠的南阳本地俊才宗预,让后者亲自再带着一封私信去陈郡见他兄长,奋武将军曹操。同时,又让任峻引兵南下去棘阳,以应对南方万一之事。   而就在宛城这边因为有些人的忽然到来鸡飞狗跳之时,另一边,相隔千里,左将军、豫州牧刘备所处也有人远道而来……不过,此来却不是什么不速之客,而是出使河北的鲁肃、陈登远道归来了。   说实话,刘备也没有想到鲁肃会回来的那么晚,哪怕他之前专门叮嘱对方要帮自己祭祀祖先,叮嘱过对方小心观察河北情势,以方便作出战略抉择……但是一去这么久,算头连尾几乎小半年,还是让人感到难以理解。   当然了,总归是回来了,于是乎,左将军刘玄德亲自出城十里相迎。   时值隆冬,寿春虽然是在淮南,却依旧寒风料峭,而刘备不但早早引亲信出迎,等到远远看见鲁子敬出现在视野内后,更是主动下马,还亲自上前为鲁子敬扶鞍,以示欢迎。   此番姿态,俨然给足了鲁肃面子。   而经此一番,所有人也都就此会意,鲁子敬凭此番出使之功,终于要跻身淮南体系中的上位中坚了,便是张飞、张昭这刘备下面的二张也拦不住了。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刘备这个人非常能得人,凡是他遇到的人才,无论出身、籍贯、性格,这位左将军都能够做到礼贤下士,倾心以对,继而使人反过来倾心效忠于他……这点毋庸置疑。   但是,这不代表这个军政集团内部没有派系和矛盾。   其中,主要派系阵营划分自然是老生常谈的元从外来派系和本土派系了,换到刘备这里,因为后期徐州入手、汝南回到治下,那就更简单了,直接是徐州、扬州、豫州派系。但是,和袁绍、刘焉那种赤裸裸的利益争端不同,刘备这里的派系根据地域成型后,却没有那么掉档次,他们之间的矛盾更多体现在所谓路线争端上。   所以,如果非要强行给这两个派系下个所谓定义的话,其实有点像是少壮激进派和稳重保守派。   所谓稳重保守派,以张飞、张昭为首,以那些之前中原南下流亡之人,譬如陈纪陈群父子、袁涣等人,再加上后期加入的徐州张纮、陈珪、曹宏等人为中坚,普遍性对武力扩张存在着某种疑虑,他们认为应该维持曹刘联盟,维持与河北的和睦关系……反正就这么维持下去。   其中张飞比较特殊,他是讲义气,又受公孙珣大恩,所以抗拒与北面对抗,这点谁都知道,而张昭张纮、二陈、袁涣、曹宏、陈珪等人也不是什么迂腐的投降派……他们的教育背景和偏北面的出身摆在那里,对战争的残酷也有更深刻的认识,外加他们在刘备集团中天然居于上位的满足感,使他们发自内心的抗拒战争!   至于少壮激进派,那就更简单了,主要是除去张飞以外的中高层武将(多数由本地提拔而起)为中坚,且以周瑜、鲁肃、刘晔这淮南三杰为代表之人。   这些人普遍性年轻,普遍性出身淮南本土地区,而年轻就意味着他们有建功立业的志气,年轻就缺乏对中枢的认同感,出身本土就意味着他们掌握着巨量的财富和人力,意味着他们在集团内部政治地位偏低。   于是,他们眼中毫无汉室二字,满脑子都是图雄争霸!   譬如刘晔这厮,出身正经汉室宗亲,却在少年时期便认为自己这个出身将来会是功业上的累赘,因为汉室不可复兴!直到刘备这个惊喜突然到来,才让他彻底放下这个心结,跟着这位主公匡扶起了汉室!   鲁肃更不用说了,淮南‘邓禹’是假的吗?年纪轻轻就标卖田宅,分财结士!这是铁了心要干大事的!   周瑜同样如此,其人因为家门和才名弱冠被征辟为居巢长后,非但不理县政,反而在那里整日练兵,被张飞发掘并交谈之后便推荐给了刘备,结果他上来便自请去广陵参练海军!   当时袁绍刚刚败亡,海上水军之重震撼天下,徐州陶谦又渐老,这明显也是要搞事情的,而且更加直接实用。   其实试想一下,这些人少年时遭遇乱世,非但没有对中枢的向心力,反而满脑子建功立业之事,然后偏偏又遇到了刘备这样出色的主公,自然是愿意辅佐对方成就一番大业的!   不过这种想法却也自然而然引起了张昭那些人的抗拒……实际上很早之前,由于周瑜、刘晔本人的修养水平,便是张昭等人也找不到什么错处公开批判他们,所以彼时稍显粗疏的鲁子敬便是张昭等人的靶子……张子布天天跟刘备说,鲁肃这厮不懂的谦让,又喜欢乱武之事,一定不能重用。   刘备一直答应着,然后鲁子敬却官越做越大,责任越来越重,最后终于到了今天。   怎么说呢?   这两个派系之所以能在刘备麾下存在,还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刘备本人的问题。想当年刘备出走,跟公孙珣立誓不做敌对,彼时这个涿郡游侠也是真心这么想的——出去闯一闯,如果公孙珣统一天下了那就降了呗,反正他本人当时也想不到自己能到今日这个地步;而如果公孙珣因为首当其冲败在了前期大局之中,那他就继承遗志,去争一争呗,这不行吗?   可谁能想到,今日之天下大局,竟然是公孙珣居首,他和曹操居次呢?   而既然来到这个份上,不去搏一把,谁能甘心?   刘玄德固然不愿意做一个负义之人,却也不甘就此罢手,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就有了曹操做盟主,在北面全然挡住了公孙珣,也就有了淮南内部的派系争斗。   说白了,这种争斗来源于刘备自己内心,继而体现在了自己的幕府之中!   回到眼前,左将军刘玄德亲自扶鞍下马,十里相迎鲁肃,也就不免让所有人心中暗动,会不会是这位卧淮之龙终于下定决心了?   讲实话,以刘备如今的地位和实力,如果他真的要和公孙珣刀兵相对,也没人会说什么的,比如鲁肃在此番出使之前就曾经劝过刘备,其人当时直言:“天下大势如此,英雄割据一方本属自然,今日主公顺天承命,合豫、扬、徐三州,一争天下,更为大道所在,区区私谊,不足一哂!臣今日北行,必然要为主公一窥虚实,以定将来大策!”   言犹在耳,而今其人复归淮南,也就由不得大家多想了。   就这样,刘备与鲁肃携手入城,进入左将军府,复又设宴洗尘,而其人居然又将鲁肃的座位排到了左手第二,仅次于张昭的位置。   “子敬。”   酒过三巡,并未谈及公事,只是说了一些路上的事情,而刘备略带三分醉意后,便忍不住笑问起来。“今日我先扶鞍相迎,又请你位列此处,应该足以表彰你的功劳吧?”   “臣以为不够!”同样多喝了几杯的鲁肃板着脸起身干脆作答。   此言一出,堂中诸人先是欢笑如初,片刻后方才陡然噤声怔住……很显然,这番回复太过突然,也太过出人意料,以至于众人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而反应过来之后,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子敬胡说什么呢?!”出乎意料,第一个站起身呵斥的居然是位列左手第四位的刘晔。“如此无礼,是人臣该有的话吗?”   左手第一的张昭和第三的陈纪双双默不作声,便是刘备也有些尴尬。   其实,以这些人的聪明,尤其是刘备和刘晔对鲁肃的重视与了解,如何不明白鲁子敬是要借题发挥?但明白归明白,人家张昭正坐在左手文臣第一的位置上呢,你坐在第二位都觉的不够,那是什么意思?知道的自然知道你要趁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开恶心人家张子布呢!   这话刘备都不好接口的!   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作为鲁肃至交的刘晔这才起身呵斥……名义上是呵斥,实际上是给鲁子敬一个台阶下。   而鲁肃浑然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拱手而言:“主公,臣此番与陈元龙北行,见识颇多,心生感慨到了极致,这才有了这番姿态……至于子扬说我无人臣之礼,那是胡扯,要我说,如果主公有一日能囊括四海,德加天下,到时候哪怕只用一辆软轮小车将我召去什么宫什么台去议事,我也一定会满足到极致的!而如今,主公只割据区区淮河两岸,眼瞅着就有倾覆之危,却还在这里搞什么左手右手,第一第二,岂不可笑?”   堂中鸦雀无声,众人也这才想起鲁肃此次出使的任务,便不由肃容起来。   “这么说河北兵甲极盛,且卫将军将伐中原?”刘备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出言者乃是满脸忧虑的张昭张子布。“而子敬此番久久未归,乃是在尽窥河北军务虚实?”   “张公,在下并非此意!”鲁肃扭头向张昭躬身言道。“在下与元龙此番虽然逗留河北良久,但沿途皆有卫将军麾下军师祭酒颍川郭奉孝陪同,未曾入得军营等机密地方,唯一一次得窥军貌便是那次卫将军西行长安时于道旁稍微一窥而已,也已经将彼时所见河北精骑情形汇报了过来……”   张子布一时蹙眉。   “不过,河北兵甲之盛,见与不见谁难道还不知道吗?董卓、袁绍是怎么亡的?韩遂马腾是怎么降的?”鲁子敬回过头来,朝着座中寿春文武凛然反问道。“至于卫将军是否要攻中原,子布先生此问就更可笑了,卫将军既然平定了河北、三辅,现在又兼并了凉州,稳固了后方,他不打中原又要如何?难道会因为与奋武将军、与主公的私交便停在黄河泰山一线吗?”   “非是此意,前几日卫将军平定西凉的事情传过来,我们还在议论,卫将军是否将先平巴蜀,以定万全?”刘晔眼瞅着不好,赶紧插嘴再打圆场。   “这个事情是没有意义的。”鲁肃立在那里严肃驳斥道。“这属于小节,而小节可能会因为时局变动而改变,真正应该注意的乃是大局,因为只有窥得大局才能知道天下大势的所趋……”   “想来足下此行半载,必得大局!”说话的乃是座次更往下的陈群,其人俨然是不服鲁肃居然居于其父之上。   “不错。”鲁肃看着陈群认真答道。“在下此番北行逗留许久,算是尽得河北大局。”   “敢问大局又从何得来?”陈群眉毛一挑,当即再问。“子敬兄不是说此番河北之行未得往机密处吗?”   “欲得大局,当从微小处入手。”鲁肃不慌不忙。“什么机密军情、幕府谋划,反而无用……而在下此番在河北,其中有四件小事触动良多,正所谓见微知著,所以才有了今日忧惧之意。”   “河北半年,除去出使、祭祀本务,只得四件小事?”陈群愈发难掩不满之意。“足下……”   “说来。”就在这时,许久没有开口的刘备忽然出声,而陈群也立即不再多言。   “其一,臣初次见到卫将军,结果卫将军却一口道破了臣的籍贯、姓名,并点评了臣与子扬、公瑾……这件事也已经回报了过来……臣的意思是,想臣等三人虽得主公任用信任,可在天下之大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三个刚刚晋升掌些俗事的年轻人罢了,而卫将军却了然于心,可见其人于中原、于主公并无半点轻视之意。”鲁肃侃侃而谈,周围人,哪怕是张昭也不由微微颔首认可。   “其二。”鲁肃离开座位,面朝寿春文武言道。“我与元龙到了涿县替主公祭祀先人与子干公,见到了主公的不少宗族旧人,昔日故旧,其中便有当初为主公捐资助学的元起公、还有与在下恰巧同字的子敬公……去时主公有叮嘱,于是在下便替主公邀请他们两家往淮南,以尽孝意……结果两位长辈非但没有同意,其中子敬公反而写了一封劝降书,让主公早日引中原之众归降于卫将军。”   说着,鲁子敬真的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转身递给了刘备,而堂中文武不由一片哗然。   刘备接过信来,随手打开一看,却也是摇头而笑:“是叔父大人的笔迹……他的意思我也明白,绝非作伪。”   “正是此意!”鲁肃当即应声。“连当世主公宗族中最近的长辈都劝降于主公,难道是因为他不想看到主公成事吗?说到底,不过是觉得天下注定是卫将军的,主公在淮南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这是长辈的关心。”   “还有两件小事呢?”刘备将信函仔细收入怀中,方才继续问道。   “一个邺下大学之盛大,其中少年、青年俊才绵延不断。”鲁肃继续言道。“往来求学者络绎不绝,着实让臣震动。”   “一叶落而知秋,人才靠发掘终究是落了下乘,文教之盛使人才源源不断,这才是教化本意。”座中张纮一时感慨。“之前邺下大学讲师乐公、魏公至此,不过数月,就使寿春大学一改前貌,这一点我们在寿春早有议论。”   “子纲公所言极是。”鲁肃一声叹气。“这便是河北真正可怕的地方,其实彼处不止是大学,我与元龙走了半个河北,发现彼处从教学到兵役,从税赋到邮驿,从官员流动到乡里什伍,凡事皆成制度,而不是因人成事,而这则意味着卫将军在河北是真的根基深厚到了极致,其人在彼处的统治绝不会因为一时挫折而有所动摇的……与之相比,我们差的太多,须知,成事在人,而行事在制。”   堂中颇显安静,而刘备微微一怔,却又缓缓颔首再言:“我当日在我兄身侧,学的最多的便是凡事以人为本,因而忽略制度,这是我的过失,那第四件事情呢?”   “回禀主公。”鲁肃面色愈发严肃。“臣发现河北乡野之间,百姓居然不惧兵马刀兵!”   此言既出,不少人茫然不解,但也有如张昭、刘晔等人纷纷变色。   刘备稍作思索,也是终于变色:“果真?”   “确实!”鲁肃认真答道。“众所周知,乱事不过数载而已,如我等淮南治下,百姓虽膺服主公,但见刀兵军马行于道旁,依旧惶恐不安……而臣在河北,与郭奉孝同行,有两曲骑兵沿途护送,兵甲精锐,四五百骑横行原野,而道旁百姓非但不惧,反而常来围观询问,知道不是打仗后,甚至有人失望行于色……”   “这真是荒谬!”满堂静听鲁子敬言语之时,张昭忽然出言呵斥。   “在下一开始也觉得荒谬!”鲁肃即刻肃容对道。“后来一问才知道,卫将军在北面居然早就开始大面积解散屯田,并收原屯地与无主之地为公有,再计丁口授田……”   “这是万世之法!”刘晔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错,这是万世之法!”鲁子敬回头答道。“可如此授田也有隐忧,那就是人死之后,这公田要收回于公中的,可怜百姓辛苦一生,却无田产传后,不免心忧。于是今年春耕后又改为以户口授予部分永业私田,若人死则可买卖传承。而后又定下规矩,军功、治功、发明、著书、进学、出仕等事皆有赏田为永业私有,而这些赏赐下去的私田甚至不准买卖,生死随户!所以那些授田之后的屯民几乎人人求军功而得永业私田!”   “授田、私田,百姓闻战则喜……这才几年?”刘备终于悚然动容。“可怜我辛苦数年,不过勉强度田成功,连三长制都不稳,科举大学更是表面功夫,摊丁入亩看似成功,其实却是因为各地以军屯为主,所以空有虚名罢了。我这位兄长,怎么就能把这么难得事情办成的?莫非真的是天授吗?也怪不得你断定河北即将大举向南!”   “主公不要妄自菲薄。”鲁肃正色以对。“臣在河北之所以迁延许久,就是为了探查这授田制度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仔细去看,其实也就是幽州一带最为完善,冀州次之,营州、青州再次之。不过,其中青州、营州聚无主之田而屯之,继而解散屯田趁势授田的步骤却有条不紊,胜过冀州一些。”   “怪不得我叔父要写信劝降于我。”刘备一声感叹。“时局如此,也怪不得子敬你说咱们是危局……这便是子敬此番所得吗?”   “非也,臣与元龙此番沿途观感甚多,但相互议论,需要汇报给主公的结论不过是两句话而已。”鲁肃闻言愈发扬声以对。“之前所言,乃是此地文武众多,说出来堵人的嘴罢了。”   “哪两句话?”   “一曰,汉室实不可复兴!”鲁肃看着刘备奋力而言。“二曰,卫将军之势实不可动摇!”   此言既出,座中诸人多有震动,刘备更是面色难堪起来——这可是他的邓禹,周瑜在徐州,其人便是寿春城中最强硬的主战之人,却居然得出了如此结论!   一片寂静之中,张昭捻须若有所思,忽然起身朝着刘备拱手言道:“明公……天下大势如此,何必强行逆势而为?以明公和卫将军的交情,此时若能举中原而降,世代公侯不少。而一旦拖延下去,双方交战对垒,届时非但兵祸连结,死伤枕籍,更免不了手足相残,义气尽消!望明公多有思量!”   “臣非此意!”就在刘备神色愈发难堪之时,鲁子敬忽然扬声再言。“臣的意思是……汉室不可复兴,则主公须有仿效光武世祖重铸天下之决心,就不要再对长安存什么心思了,而所谓兴复汉室的口号也就是喊一喊而已,主公心里必须要清楚自己的根基在于地盘、人口、士卒、人才,而不是什么汉室宗亲的身份……那个身份一钱不值!”   刘备微微敛容,张昭同样微微敛容,座中不少人则纷纷低头不语。   “而所谓卫将军之势实不可动摇,乃是说不要指望着以后能学袁绍、董卓那时一战而胜,便可并吞州郡了。”鲁肃看都不看周围人,继续在堂中进言道。“首先,咱们要做好准备,等到时局到来之时,不说尽力助奋武将军求一胜,也一定要助他在黄河周边稳住阵脚;其次,主公不能再轻视江南了,应该即刻动大兵南下,吞灭孙策、降服朱皓,便是交州也不要放过,甚至如有可能,刘表、刘焉皆可逆大江而上,尽数吞并!因为只有身后有足够深的根基和纵深,才能在卫将军滔天之势下勉强稳住阵脚,从容争龙!”   堂中屏息凝气,刘备则微微动容。   俄而,刘晔第一个起身来到堂中与鲁肃并列,俯身而请:“明公,臣以为鲁子敬肺腑之言,实在是明公唯一出路!”   “此谬言也!”张昭终于忍耐不住,以至于勃然大怒。“卫将军果然有识人之明!他说鲁子敬为萧何不足,勉强称邓禹;刘子扬为张良不足,勉强称陈平;唯独周公瑾可比韩信……是在夸你们吗?明明是在说你三人有才无德,不足为任!而我今日却以为,卫将军还是高看你们了,你们这些人分明就是好乱之士!徒以二三剽轻之徒,同怀行险徼幸之计,为了个人建功立业,鼓动刀兵不止,全然不顾天下分裂之祸!都说西凉贾诩乱武,依我看,你们才是真的乱武之徒!”   鲁肃、刘晔低头不语。   这种沉默,既是对张昭身份的尊重,也是对张昭政见的无声对抗……毕竟,张子布再怎么生气,以他的德行和对刘备的忠心,那刘备一旦下定决心,其人总不会拖后腿的。   其实何止是张昭,便是此时担任广陵太守的张飞,在鲁、刘等人眼中也是一回事……别看这些人在刘备没有公开表态之前,始终会尽全力主和,那只是因为他们真不想打。而真等到刘备与公孙珣拼刀子了,这些人再为难,也会奋力而为的。   没有理由你张飞可以为了卫将军的恩德千里走单骑,却在义兄刘备明显处于战略劣势的姿态下离他而去吧?   “其实依我看,子敬少说了一件事情,子布也少说了一个人。”停了许久,上首的刘备方在一片期待中开口了。“子敬……你此去河北,观察还不够仔细。”   “是!”不管如何,鲁肃也低声答应。   “若论对我兄卫将军的了解,天下间我刘备总是能数得着的。”刘玄德举樽缓缓而言。“就好像我虽然许久未见我兄,却知道他一日也没有懈怠于天下大局,一日都没有忘记统一天下……从何处说起呢?自然是那个铜雀台。”   堂中之人一时愕然。   “你们都以为铜雀台是他立威之举,是仿效高祖修筑未央宫那般,其实是小瞧于他了。”刘玄德一声感慨。“我刚开始也和你们想的一样,直到后来子敬第一次来信,说那个高台是对着漳水的,这时才恍然大悟……子敬,你在铜雀台见我兄,他是不是总是望着漳水出神呢?”   “是!”   “那你可知道漳水中有什么?”   “不知。”   “其中有黄巾败兵的尸骨!而黄巾败兵中有他的故人,他的故吏,他的旧友……别人不清楚,我比谁都清楚,他在漳水立台,表面上彰显威仪,其实是为了提醒他自己,他还有事要做,他还有誓言没有完成,他还有一个天下要吞并!”刘备神色凛然缓缓而言。“就好像我刘备,一旦闲下来的时候或者遇到行政为难的时候,就纵马向北,一直到淮河才停下……为什么?因为我要望北而思平原故地!想当初,就是在平原为县令时,我才见识到天下不堪到什么程度,才知道豪强有多可恶,才知道世族有多么道貌岸然,才起了清涤天下的野心!在平原呆了许多年,便也养了许多年的野心,所以才会一朝而起,直到今日!子敬!”   “臣在。”   “你此番出使,颇显用心,但还是忽视了我兄本人的灼灼野心!”   “是!”   “子布。”   “臣在……”   “你也忽视一样东西,那就是我刘备济世安民的决心!”刘备凛然对道。“这点你就不如我兄公孙文琪了……他说子敬不如萧何、子扬不如张良、唯独公瑾稍可比韩信,与其说是在嘲讽或者夸赞他们三人,倒不如是嘲讽我刘备才不如高祖!为什么这么说?还不是他心里清楚,我刘备有高祖之志,且分毫未堕!”   张昭一声叹气。   “诸君,我以为子敬刚刚给的对策极对……我那位兄长虽然势大,但只要有一番可行之策,我还是愿意尽力而为的。”刘备复又环顾堂中文武言道。“而且再说了,按照子敬的策略,我也没有与他刀兵相对的意思嘛……徐州事后,孙伯符这小子多有动作,屡屡有毁约之举,不如就让益德与公瑾自广陵跨江取吴郡如何?我再南下丹阳,连豫章压吴郡之侧……”   众人听得正入神,鲁肃、刘晔二人与座中右侧诸多武将更是眉飞色舞,却不料刘备忽然停住。   “主公?”鲁肃上前一步,稍做试探。   “还是不对。”刘备抬起头来,缓缓摇头。“我兄既然让子敬放心去看河北虚实,俨然是有恃无恐,所以我只怕他根本不与我这个夯实后方的机会……但是我又实在是想不出他到底要怎么做,他杀了三家外戚,此时不该挟平西凉之威在关中坐镇一段时间,以应对天子,以安抚长安人心吗?如何能算计中原事呢?”   鲁肃等人面面相觑,各自摊手无言——没办法,他们当然能够理解刘备的忧虑和疑惑,但正如陈登一个年轻人当初不知道徐州之事的大局与真相一般,他们这些人又怎么可能知道一个掌握了天下二一之数权臣要怎么对付一个拥有四百年传承的正牌天子呢?   这事谁也没经验啊!   陇上,武都河池,隆冬时节,正在喝鹿肉汤的公孙珣陡然抬起头来,目瞪口呆:“刘伯安死了?!谁杀的?!”   “天子使侍中杨琦射杀太尉于清明门外……”信使小心言道。   “说实话。”公孙珣已经许多年没有心跳的那么快了。“给我说实话!”   “真是天子使侍中杨琦射杀于清明门外!”信使当然能够理解公孙珣的愕然。   “不是我那大兄杀的?”公孙珣盯着对方看了许久,确定对方没有骗自己的必要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那句话。   “真不是!”信使醒悟过来,连连摇头。   公孙珣彻底怔住。   ……   “周瑜字公瑾,庐江人也……建安初,除居巢长,不理县事,聚青壮四五百,往来淮上,行走无踪迹。振义将军张飞行东城,路遇之,以为贼,擒之将归官,左右方告。飞大怒,喝曰:‘为政一方,焉有弃县而聚众行江湖者?尔何姓名?’瑜答曰:‘周瑜也,周者,忠信为周,辅则国必强曰周;瑜者,高下在心,川泽纳污,山薮藏疾,故曰瑾瑜匿瑕。’飞愈怒:‘一县之失政,岂曰瑕也?’乃缚而荷驴上,三日不解,归居巢,取县中积务,持刀而使为之。瑜运笔如飞,判事如驰,一日而尽三月积政。飞大叹,乃问其志,知其欲从军也,遂荐于豫州牧刘备。备与之语,弱冠而判中郎将,使广陵习水军。”——《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二章 吾将上下而求索   大雪迟滞了信息的传递,使信息在散关一带产生了一定的积压,而偏偏这些信息一个比一个劲爆,这才让远在武都冬营的公孙珣在听完使者的详细汇报后一时有些失态。   平心而论,长安-武关发生的事情,固然是这位卫将军图谋不轨许久的结果,但他真没想过会有这么多意外。   譬如说,他原本最担心的变量是用来吓唬和威吓长安的公孙瓒,所以临行前还专门叮嘱了一番京泽,然而谁能想到事发时公孙伯圭会被王允给引开,反而是韩锐这小子忽然蹿出来差点把天子给堵住呢?   再譬如说,杨琦真不是公孙珣的人,谁能想到他会有那么一箭呢?而联想到其人后来在丹水畔的自杀谢罪,基本上可以断定这是一个意外,当时那一箭确实是关键时刻的应激反应。   还有京泽,作为唯一领到了间谍任务的人,其人本来的责任只是确保天子能平安离开三辅到达南阳而已,却稀里糊涂被迫上了船,还跟到了南阳!成为了如今少年天子身侧少有的可以倚重之人,简直是玩笑!   不过,整场事件中真正让公孙珣唏嘘不已的,还是刘虞的身死……刘伯安之死固然是杨琦那一箭的直接结果,但从侧面来说,如果没有冬日燃煤引发的咳嗽症状,其人未必就伤重难治,从这个角度来说,刘虞之死确实是个意外。但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因为处在这个尴尬位置,如果不是其人多年来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位汉室宗室辅政大臣又怎么可能会染下咳嗽的宿疾,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杨琦的箭矢之前呢?为什么死的不是赵平?   所以其人之死,到底是宿命,又或是意外,恐怕真说不清楚。   而这其中触动公孙珣的还有一件事情或者说一个人,那就是那位梅夫人了……刘虞可能到死都不知道,他在幽州所纳的梅夫人根本就是个三韩女奴出身,根本就是公孙大娘故意借鲜于辅之手送过去的!   但是,事到如今,这个事情已经没有了意义,人家梅夫人已经用性命证明了她本人的清白,还有什么可说可想的?   便是公孙珣也只能在心里念叨一句,绝不可以小觑人心,然后稍作感慨,就此打住……因为就此打住,无论生人死人,对谁都好!   冬日的陇上积雪深厚,听完详细汇报的卫将军公孙珣先是独自在帐中静思许久,连鹿肉汤都结冰了,方才又召来贾诩、戏忠二人稍作商议。   贾、戏二人此时早已经从公孙珣打发过去的信使处得知了事情首尾,此时倒是早有准备,于是君臣三人甫一见面便进入了正题。   “长安事情已了。”随着执勤义从取走汤碗,坐在帐中榻上的公孙珣开宗明义。“当即刻回军。”   “不错。”戏忠立即点头应声,稍显急切。“主公此番再入长安须有大军相随,所以再着急、路再难走,也要引兵而归,而且要大张旗鼓……依臣看,不妨趁着冬日农闲沿途召集雍凉之众,尤其是凉州新附之人,一并带入长安。届时,一面可以借凉州大胜与雍凉兵威压制长安公卿,一面又可以反过来以长安之势震慑凉州之众,堪称一举两得。”   “可行!”公孙珣干脆答应。   “既然要引大军归长安,那恐怕还需不少时间,是不是可以提前在长安那边做一些调整,以定人心?”贾诩忽然提出了另外一个方面的问题。   “这是自然。”公孙珣也没有任何含糊的意思。“你们也该知道当日的详细事物了……我欲以长安令韩锐为武都太守,以京兆尹韩玄为北地太守,以冯芳为京兆尹,以赵平为卫尉暂统虎贲军,同时以失职为名公开免去后将军公孙瓒的长安治安大权,罢免他的卫尉一职,并‘建议’由光禄大夫黄琬暂领尚书事,同时主持刘伯安的葬礼。”   话很短,信息量很大,而贾文和和戏志才对视一眼后,首先是立即颔首表态,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话说,公孙珣这几个针对长安的人事调整还是很鲜明的,目的也很明确:   譬如说,韩锐的越级提拔明显是赏功。   毕竟嘛,计策归计策,目的归目的,这个昔日共学于卢植门下的老同学作为一个不知情之人,在‘政变’中到底是展示出了其人那极为突出的忠诚与魄力,所以必须要有所表示。   相对应的,京兆尹韩玄转任则是罚过。   理由跟前者一样,唯独这个昔日在河内投入门下的故吏,中护军韩浩的同族,在此次长安变乱中未免显得太过软弱,且身为京兆尹,其人对此番事件是有责任的,所以也必须要有所惩戒。   而一升一降之间,公孙珣对长安天子出奔一事的基本态度也就彰显无疑了——天子此行是错的,否则当日奋力阻拦的韩锐如何能越级提拔呢?而阻拦不利的韩玄又如何会被直接降职为穷郡太守呢?   所以,大家放开批判天子就对了!   除此之外,‘建议’黄琬代替刘虞并主持葬礼,以及罢免公孙瓒,则毫无疑问是在安抚人心,也是在告诉大家他不会撕破面皮,让大家难做,除非万不得已是不会有流血事件的。   至于最后又让冯芳和赵平这两个身份特殊之人接手长安军政大局,加上之前对二韩的一赏一罚,想来也足以避免极个别蠢货再产生误判了,同时也好让一些人利用公孙珣引兵归长安的这段空窗期做好准备。   没错,公孙珣就是在赤裸裸的表示,他不可能放弃权力——天子在的时候,他没有放权,天子走了,他更不会放权!   而冯芳和赵平这两个人,作为公孙珣的便宜小舅子和便宜岳父,此时掌握长安军政,象征意义则远大于实际意义。   至于贾诩和戏忠没有开口,其实就是顾虑在公孙瓒、冯芳、赵平这三人身上,他们二人一个老谋深算,不愿置喙;一个忠心耿耿,不以为意。   “既然要撤兵。”公孙珣见到两位军师都无异议,便干脆往下进行了,却又一时蹙眉为难。“汉中就得放下了……武都谁来驻守?”   贾诩和戏忠也同时蹙眉。   没办法,公孙珣太缺步兵统帅了!   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也是个必然而然的问题,辽西起家,河北为重,兼握关中……将领多擅骑兵本属寻常!然而,武都这里面对着汉中和巴蜀,哪里是骑兵用武之地?实际上,这也是公孙珣不愿意在汉中进行军事冒险的缘故……骑兵战力大打折扣,一个不小心就要陇下翻船的。   至于公孙珣麾下几名少有的步兵大将,高顺、张颌、徐晃,都是要预备着中原方向大事的,反而更不舍得放在此处空耗了,偏偏又不好不留大将驻守!   “那就子龙吧!”公孙珣思索半日,也只能如此安排了。“其人新立大功,正好有所任命;而且其人任劳任怨,也不会因为一时闲置而心生怨气。让他以冠军将军的名义屯驻武都,兼领陇上诸多要道……”   言至此处,公孙珣不免觉得可惜:“其实,若是汉中能下,则在陇南武都、汉中一带设一将军,北可震凉州,南可压巴蜀,必要时还可以顺沔水东进南阳、襄阳,所谓进退得当,必要时亦可为奇兵。结果此番却要半途而废。”   “本就是个幌子,主公不必在意。”戏忠不免上前劝道。“长安才是咱们此次西行的主要目的,彼时商议,必要时便是西凉事也可以稍作放弃,何况是汉中?”   “人心苦不足。”公孙珣点头笑而称是。“今日算是明白光武当年的心态了,虽说此番西行收获早已经超出预料,却还是忍不住想再多得多占一些……这些都是你们用心谋划的功劳!”   戏志才也跟着笑了出来,说到底,此番西行,过程虽然屡屡出乎意料,但从结果来说,却是他们多年谋划之事宣告大获成功,而等到公孙珣返回长安走完最后一步后,这位卫将军即将迎来的,则是他个人乃至于整个河北军政集团的一次质的飞跃。   也就由不得多年来渐渐沉稳的戏忠再度喜形于色了。   不过,想到这里戏忠却不免微微敛容,一时感慨:“主公谬赞了。其实,若非主公能稳住大局,在河北安坐三载,经营九州,何至于今日水到渠成,甚至渠中之水屡屡溢出?现在回头去看,什么朝局变化,什么意外人心,什么抵死不降,什么顽固不化,在河北九州大治三载的局面前又算是什么呢?所谓奇谋怪事,固然多次出乎所料,掀起浪花,但却万万抵不上大势所趋,终究要归于主流的。而臣当年屡屡怂恿主公行险之策,如今看来不免落了下乘。总而言之,能有今日的局面,臣以为,还是河北无数臣属的功劳。”   “一码归一码。”公孙珣赶紧摆手。“你们的此番设计还是有大效果的……此番汉室分裂,一面让天子近乎于孤身而走,没有足够的力量反过来压制我们;一面又让朝中公卿失据,不得不从我而存……这种妙策,靠我一个人指不定便钻了牛角尖,若非你与元常、文和……文和为何不说话?”   “回禀主公。”贾诩忽然反应过来,立即作答。“臣在想刚刚戏军师的话……”   “如何呢?”公孙珣一时好奇,戏忠也不由正色以对。   “说的极好。”贾文和也正色捻须而答。“大局如此,主公气象已成,除非是那些中原大诸侯处还要摆明车马决战几场外,别的地方,什么意外之事与奇谋人心,都不过是浮于表面的东西罢了!所以,主公为何不在临走前再与张鲁试探一番,或是胁迫,或是诚恳,总之,临行前尽量一为,不求他能即日归降,也好给日后用兵或招降留出余地来……”   “也是。”公孙珣立即赞同。“那文和以为是该威吓,还是该诚恳呢?”   “这就无所谓了,主公从心便是。”贾诩放下捻须之手,摊手以对。“以臣下的角度而言,无非是要提醒一句,主公既然将要替天子为天下事,便要有做天下第一人的气度。”   公孙珣若有所思。   隆冬腊月将至,冬意深深,因为长安发生大变,卫将军公孙珣即将班师回朝。而此时,因为刘焉仗着地利,一直不愿将张鲁亲母放回,蒋干也久久未归,汉中之事不免中途作废。   但是临行之前,卫将军却给张鲁写了一封私信过去。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说了三件事:   首先是坦诚介绍了长安发生的大事,告诉对方自己不得不放弃汉中、巴蜀,撤军东归的现实。   其次,乃是嘱咐张公祺,虽然其人以道法治汉中,算是典型的歪门邪道。但其人治下毕竟局势安稳,人心安定,所以自己还是很认可对方治政水平的,乃是要求对方继续保持对汉中的有效统治,避免发生动乱,影响百姓民生。   最后,公孙珣则在信中向张天师坦诚了另外一件小事,那便是对方一直好奇,并屡次来信询问的《封神演义》,其实并不是什么道家道藏,其中设定言语全是他母亲瞎编的,而他公孙珣非但不是武王或者二郎神转世,反而对此书颇有不屑,因为书中凡事命中注定的那种姿态,不免落了下乘。   实际上,便是公孙大娘这个‘作者’,如今回过头去看这本书,都觉的有些空洞,唯独其中牵扯武王伐纣,牵扯诸多神怪之事,颇有影响,不好更改罢了。而道家的根本,却还是要归于老子的无为而治,其余种种,不过是附会强说罢了。   甚至再进一步,公孙珣更加在信中自陈,即便是他本人尊重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也尊重张鲁以道法稳定汉中局势的贡献,可从治政理念上来说,他这个卫将军却与道家背道而驰,更贴近儒家、法家之路。   这点他不愿隐瞒。   与书信同时送到南郑的,还有公孙珣正式以执政将军表张鲁为汉中太守的公文。   然而,公文与书信送到后,南郑没有半点回应。   而公孙珣本就只是留一个暗扣而已,并未有什么多余指望,便也不再理会。其人只留赵云引刚刚升了校尉的程银带五千步骑驻守武都,随即就毫不留恋,亲自引大军从散关重入关中,并在已经化雪的陈仓与七千凉州骑士汇合,然后转而向东,并沿途收拢三辅骑士、锐卒,准备入长安抵定大局。   然而,冬意深深,约两万大军缓缓走到郿坞这个后勤大本营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汉中太守张鲁张公祺出斜道至此,近乎于孤身来降。   ……   “天命之论,本属人为。何以本末倒置,以天定人?君自称天师,操弄鬼神,然定乱于汉中,何胜于五斗米之德?故曰:人凡自强,而后定能胜天矣。望君思之。”——《将归散关与张天师书》·燕·公孙珣 第二十三章 用忠岂用力?   张鲁忽然来降,着实让公孙珣有些措手不及,但也仅仅就是措手不及罢了。而这位卫将军稍作思量后,便即刻下令赵云进驻汉中,都督汉中、武都二郡,又发杨秋引千骑为辅。而最后,让张鲁反过来措手不及的是,公孙珣居然以稳定人心为先,依旧让这位张天师担任汉中太守,所谓丝毫不动。   张公祺当然是感激涕零,却又遵从对方叮嘱,放弃随从卫将军进入长安的打算,隔了一日,便专门与别部司马杨秋一起,从斜道先回汉中稳定局势去了,只是准备以其弟张卫为义从随从为人质。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公祺且安心。”临行之前,公孙珣冒寒风握其手而送出十里。“君今日既至,将来必不相负。”   对此,张鲁只能再拜而走。   双方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张鲁母亲的事情,也没有说到那封信还有什么《封神演义》的事情。实际上,因为张公祺的到来,全军不得不在郿县稍微停驻了两日,反而有一些不知轻重的凉州人私下议论,认为张鲁和公孙珣是早有约定,专门挑这个地方来煊赫威势的,否则何以正好来到郿坞这个后勤大本营投降?   至于理由嘛,那就更不用说了……汉中虽然只是一个大郡,但地形和地理位置都太紧要了,历史上,拥有关中的政权一旦获得汉中,便可以从容维持对巴蜀与荆襄的压力。而张鲁此时来降,自然会让关中人心更加服从于卫将军。   当然了,这些人未免有些多心,散关对着陈仓,斜道对着郿县,这些重镇之所以为重镇本就有地理因素,人家张鲁从南郑来追公孙珣,不来郿县难道要他从子午谷直接去长安?   不过,时局敏感,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有,也不差这一个。   “什么意思?”郿县一处酒楼阁楼间中,刚刚饮下一杯烈酒的徐荣愕然抬头。“君侯要做天子了?!”   “兄长小声点!”坐在一侧的其弟徐兴惊得差点跳起来。“这是能在此处说出口的话吗?”   “有何不能出口?”坐在徐荣对面的乃是偏将军张辽张文远,其人捻着唇上仿效公孙珣那般所蓄的小胡子,一声嗤笑。“天子跑了,河北十一州五十三郡国……不对,五十四郡国!五十四个郡国总得有个主吧?而昔日封王,不过也就是一国之主罢了,五十四郡国,难道还不能做天子?!要我说,就在这郿县直接祭天……”   “你给我老实点!”桌上又一人忽然开口说话,却是厉声呵斥,全然不把军中最桀骜不驯的两千石张文远放在眼里,却正是张辽亲兄张泛,其人之前刚被点了金城都尉,此番乃是奉命率一千金城羌汉骑兵相随至此。“且听徐司马所言!”   张辽立即低眉顺眼,不敢多语。   “其实,我在郿坞随王令君(王修,卫将军府令吏)留守,这几日多听到一些言语。”徐兴见到有人管住了张辽这个霸王,方才缓缓言道。“首先,天子弃长安而走是一定的,杀太尉兼帝师失了人心也是毋庸多言的,而正如张将军所言,天子既然走了,太尉也死了,那咱们卫将军作为这十一州五十四郡国之主总要有个说法才好统领人心的……”   “所以君侯是要称天子?如汉代秦那般?”张泛小心翼翼。   “这倒不一定。”徐兴继续言道。“这些日子,三辅一带底下倒还好,可但凡有些出身和官职之人却多有往来勾连,以至于流言不断。数日间,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见王令君……一开始,只有人说咱们君侯应该自为太尉领尚书事;然后便是做相国;再然后便是称公;前几日君侯折返到陈仓,便有称王的说法了;而等到这几日君侯亲自到了郿县,此地便隐隐有人说卫将军当为天子了!”   “我还是那句话,做天子……那就做呗!”张辽偷眼看着自己兄长,随口而言。“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如今这天下,君侯想要做什么事,难道还有人拦得住?”   “说的轻巧!”张泛冷冷以对。“你以为汉室四百年是那么轻易可以掀翻的吗?有些事情根本急不得……”   “贤昆仲且住。”徐荣忽然插嘴再问。“君侯为天子,有什么好处吗?”   张氏兄弟和徐兴齐齐怔住,这还用问吗?天子比卫将军大好不好?!   “我是说,君侯为天子,对咱们而言有什么好处吗?”徐荣也可能是意识到了言语中的不妥,即刻改口。   然而,徐伯进此言一出,莫说其弟徐兴即刻面色大变,呼吸都跟着变困难了,就连张氏兄弟也愈发面面相觑。   不过,稍驻片刻后,张辽还是勉强笑对道:“徐将军有所不知……你不是一直说,君侯如今不待见你了,所以也不指望如关、程二位那般能够文武并重,位居二品,坐镇一方,都督一州,只希望能够再寻个爵位……可你想过没有,咱们卫将军向来赏赐妥当,却为何一直不给爵位呢?”   不待徐荣作答,不理徐兴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堪,张文远继续笑道:“还不是如今天子姓刘,赏了爵位也是汉家爵位?”   徐荣不由恍然,继而心动:“换言之,若君侯为天子,爵位便有了?!”   张泛突然干咳一声:“都说了,君侯未必能一蹴而就,不过今日徐司马邀我们至此,想来是有些说法的。”   “不错。”徐子信勉力答道。“我意让兄长与贤昆仲试探一下军中态度,然后若是军中上下都无异议,那我就去寻一寻我新旧几位上司……王令君与戏军师那里我都能说得上话!”   “直接问便是!”徐荣愈发不耐。“若能封爵,军中谁不乐意?”   徐兴默不作声。   张氏兄弟看的不好,便齐齐应许告辞。   “兄长!”张泛、张辽一走,徐兴便彻底忍耐不住了,却又只能咬牙切齿,压低声音奋力而言。“你是要害死我们徐氏全族吗?!”   “此何言啊?”徐荣这才注意到自己族弟的神色,却又莫名其妙。“不是你先说起此事的吗?而且如今君侯手握五十四郡,做天子又怎么会招来祸事?”   “不是此意!”徐兴气急败坏。“我是想问你,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徐氏是公孙氏几代的故吏,又出身辽东吗?你难道不明白,这种事情,咱们兄弟只有抢着表忠心的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什么爵位,那是张辽这些人该去想的,你是要防着他想的人才对!”   “我为何不能想,且为何要防着他想?”徐荣愈发奇怪。   “我今日总算知道为何兄长不能做到韩、关、程那种地步了,也总算知道你为何会被区区一个赵子龙反压一头了。”徐兴几乎无力。“如今这个局势,你能保全到今日,都是君侯的恩德!”   而徐荣依旧不解。   “事到如今,只有一言告与兄长。”徐兴彻底放弃了与对方沟通之意。“以后不要在军中与任何人口出怨言……兄长以为,你的那些怨言君侯不知道吗?你以为你不能得大用,是君侯厌弃你,所以与同僚交流时口出怨言;却不知道,正是因为这些怨言传到了君侯耳中,他才渐渐厌弃你,使你不能大用!你就不怕真有一日会落到魏越那种地步?!”   “我……你为何不早说?”徐荣一时惶恐。   “我之前如何知道你放肆到这种地步?”徐兴实在是无奈到了极致。“不过你也不用过于忧惧……估计君侯也是看透了你,知道你只是嘴碎,心里还是畏服于他的,否则以你的粗疏早该死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徐伯进难成大器。”酒楼外的郿县街中,张泛忽然勒马转入旁边小巷,却是终于开口。“便是将来天下一统,分个三十州出来,他也就是这个杂号将军的格局了……你也少与他来往!更不要听他那些胡言乱语!”   张辽在后面连连含笑点头。   但就在这时,前方只说了一句话的张泛忽然驻马回首,冷冷的盯住了自己亲弟,却又一言不发。   张辽被看的发毛,但也不敢说话。   “你记住了!”张泛叹了口气。“刚刚我是想回头抽你一巴掌的,只是看你长大了,都成将军了,不好也不敢下手了……”   张文远愈发惶恐起来了,但居然连马都不敢下。   “咱们父母早死,而我少年持家,难以管束,这才使得你自幼性野,肆无忌惮,而你能有今日的出息,也就落在一个尚武一个肆无忌惮上面。”张泛继续言道。“可是文远……战场上、蹴鞠场上可以肆无忌惮,对着有些人有些事却不能肆无忌惮,恰恰相反,你要从心里忌惮到死!人家都说邺下诸将,做你张辽的部下最舒坦,做徐晃徐公明这个人的部下最难受最辛苦!治军之事我不懂,我也不想品评你们的优劣……但是你知道徐晃是怎么应对这种怨言的吗?”   “知道。”   “说来!”   “他说他本是河东一盗匪,生平能遇一明主,受任一军,敢不尽心尽力,又怎么能计较个人名誉呢?”   “你本是雁门一降将,生平能遇一明主,受任一军,敢不尽心尽力,又怎么能计较个人得失呢?”张泛凛然张口而对。“再让我知道你整日与徐荣这些人在军中口出狂言,计较什么得失……我也不敢攀附你张将军了,也请你将来离雁门张氏远一些!”   张辽在马上冷汗迭出,连呼粗气。   “回去军中,试探军中人心去吧!再与你今日最后一个交代,若在军中遇到如徐荣这种计较官爵赏赐之人,无论官职高低,你就如寻常蹴鞠场上那般撒泼揍他!”张泛继续凛然言道。“若有人明言不可,以至于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只要官爵不高,你拼了违背军令降职的风险也要杀了他,然后提着他的脑袋当众去寻卫将军请罪!”   张辽赶紧点头,却又摇头:“军中断不会有如此之人的,君侯对军中……”   “没有更好!”张泛回身打马便走,只留下其弟一时无力。“其实这种事情君侯必有决断,本不该在情形未明之前掺和的,但既然问到了,那无论君侯如何决断,军中就断不许有半点杂音……全军必须一开始便要明白,卫将军可以做天子!而且只能是卫将军做天子!这个道理,你早该懂得!”   张辽只能俯首称是。   晚间,华灯初上,郿县城东都亭内。   “明日君侯便要东归长安了,志才此时何事?”灯火之下,卫将军府令吏从事王修从案上公文堆中抬起头来,却是有些疑惑。   “刚刚见到徐司马出去,心中有惑,特来相见。”戏忠在门前拱手。   “他来寻我是说军中上下有人鼓噪,卫将军当为天子,然后问我如何……被我撵出去了。”王修继续低头批文,从容作答。“说起来,徐子信原本是志才的下属,说不得也找过志才了吧?”   “这是自然。”戏忠一声叹气。“此番天子逃得急促,邺下诸君皆不在此处,三辅之内群臣无外乎……无外乎是叔治为首,他们不敢去寻君侯,自然都想听听叔治的言语。”   “志才也想听?”王修依旧头也不抬。   “不错。”   “巧了,我也想听听志才的言语。”王叔治终于搁笔于架,并在案后昂首以对门内之人。“其实这些年你以军师之名统领军情内务,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你也是卫将军府从事,按地位,只在吕长史之下,与韩、审、娄诸位,还有在下是一回事。”   “我以为可以为!”戏忠身前顿时呼出两道明显至极的白气出来。   “我也以为可以为,但不该为。”王修与对方双目直对。   “为何?”   “志才本只是想听我言语,我已说了,何必问为何?”王修面色从容不迫。   “王令君是以为我太急了吗?”戏忠终于忍耐不住了。“还是觉得我如那些往来不断于你处的小人一般,存了借此升官得爵之心?!以至于疑我忠心?!”   “我从未说此言语。”王修依旧平静。   “那定是怀此心!”戏忠勃然作色。“王令君,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忠心耿耿吗?又能做事,又能立身以德,偏偏还从不曲身事君,号称忠烈?!我辈做这些事情,便是曲意为奸佞?!”   “我也未曾怀此心。”王修沉默了片刻,终于叹气。“戏军师……忠有多种,以哪种方式立身,不仅是咱们自己选的,更是君侯选的,互相成就而已。譬如军中将领士卒,性格不一,各有所求,但于君侯而言其实只是要他们如刀一般忠罢了,什么意思?是要他们如臂所指之余却不要擅自说话!而君侯今日聚集大军,是为了震慑长安的公卿,不是想让他们自己鼓噪什么的!你让他们展示态度,即便是靠着他们能够直接在这郿县登基成帝,君侯也未必乐意!”   戏忠不由一怔。   “而你我,君侯用你我其实也各不相同。”王修继续言道。“如在下,君侯用在下,本就是要在下做事的,而不是让在下以什么关中臣从之首在这里鼓噪什么称帝还是称王;至于足下,君侯用足下,正是看到足下忠不顾身,所以让足下参谋组织此事……唯独,值此关键之时,足下不免心急,越了自己权责!偏偏如此大事,人心皆不能稳,足下也毫无经验,所以便是君侯也不好苛责于足下与军中诸位的!志才,我有一肺腑之言……”   早已经懵住的戏忠赶紧俯身行礼。   “鄙人之忠,在于能做事;徐荣、张辽之忠,在于能用武;足下之忠,在于不顾身!”王修恳切而对。“还有韩司马、吕长史、以至于审娄还有诸位军师、将军,各人忠不尽同,君侯却都能重用。除此之外,还有人如王景兴明显心怀汉室,华子鱼道德为重,君侯用这些人,难道是要他们个个忠心耿耿到奋不顾身的地步吗?恰恰相反,君侯能走到今日,就是因为他明明知道这些人不会为了他奋不顾身还能宽宏以对,并针对他们的才能各有任命……足下为君侯执掌内情外讯,心中应该能够明白这些东西才对。”   戏忠愈发惭愧:“是在下今日失策在先,复又失礼在后。”   “无妨。”王修闻言继续言道。“其实足下若对今日的局面有些慌张和失措,何妨坦诚相询于君侯本人呢?君侯是想做天子、做王,还是做公、做相国,为什么不能当面问一问他?别人有疑虑,足下不该有的,因为君侯将机密事尽数托付给了足下,俨然是对足下的忠心一清二楚!所以,有什么疑难不能去当面相询呢?说不定此时君侯正在相候足下呢!”   戏忠沉默许久,终于再度俯身一礼,告辞而去。而只是片刻之后,其人进入了公孙珣的卧房。   “志才来的正好。”公孙珣正与贾诩在榻上下象棋,见到戏忠来此,也是不由失笑。“我一直在犹豫两件事情……一个是要不要再立一个天子;一个是我到底是该做丞相还是干脆称公,然后就此封国建制,称孤道寡?文和一直装糊涂,只说不必再立天子,却不说丞相与国公该做哪个?”   立在门内的戏忠顿时恍然,同时也跟着释然起来:“君侯……若再立天子,自然是要做相国;若不立天子,只能建制称公,方可从容治政!贾军师已经替主公作出决断了!”   “是这样吗?”公孙珣戏谑看向拢手望着棋盘不语的贾诩,失笑以对。“文和也觉得我该称公建制吗?”   “非也!”贾诩拢手正色以对。“臣以为,主公当先为太尉发葬,再以尚书台之名发诏令往南阳,告诉天子,因为他杀了帝师,以至于三辅传言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要曹孟德、刘玄德、刘景升三人亲自护送弑杀了帝师的天子归长安,对长安公卿、三辅百姓澄清此事……至于别的事情,这个时候怎么能做呢?说不定天子幡然悔悟,真的会回来呢!”   公孙珣仰头大笑不止。   ……   “(孝庄文皇)后居邺下,尝邀蔡夫人父邕并车往大学观辩论,时逢汉帝杀太尉以奔南阳,有大学生当道拦后驾,上书请以太祖为天子。后览其文,笑移邕,问方可。邕战战兢兢,不敢言也。后遂笑指上书者曰:‘是儿欲使吾儿居火上烤耶!’乃焚书而不问,观辩论如常。邺下闻之,皆称贤也!”——《旧燕书》·孝庄文皇后本纪 第二十四章 保国可保身   长安比之郿县,人心更加动荡,局势也更加混乱。   如果说郿县那里还只停留在所谓试探的层次,而且还是以公孙珣集团内部有组织的自我试探为主,那么长安这座天然的政治城市中就充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政治浪潮。   临近年关,公孙珣引三万步骑来到长安以后,整个长安都是混乱的。   有无知书生当街拦路,请公孙珣为天子;有皓首老孺不顾天寒,临门赤脚喝骂公孙珣为汉贼;有大批汉室朝堂臣属,尤其是以三辅出身的那些中层公卿,公然连结,请谒公孙珣为王;也有持重公卿在经过这么多天的思索之后大举串联,公开请求公孙珣代领太尉,录尚书事。   而这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奇怪的祥瑞和异象!   洛阳废都发生了地震,终南山挖出了玉玺,丹水捡到了一个藏在金匣子里的骷髅头,最恐怖的是,公孙珣进入长安当日,渭水中冒出了一头龙!几百个从不说谎的老实人一起看见了,眼睛有灯笼那么大,做不得假!   不过,一片混乱之中,部分真正有身份有政治威望的公卿、大臣,却一反常态,保持诡异沉默,这在一片喧嚷之中反而更让人警惕。   与此同时,卫将军公孙珣也俨然早有准备,自他引兵入城后,请他为天子的、骂他为汉贼的,一律让人送点热汤就撵走,既不赏赐也不追罪;请为王的,请为太尉录尚书事的,则摆出一副谦恭姿态,推辞礼让。   相对应的,公孙珣却针对天子出逃一事作出了紧锣密鼓的善后之举。   其人一面邀请黄琬等人共议刘虞的谥号,一面让在武关坐镇的钟繇派出使者往南阳‘请中原诸侯护送天子回来解释问题’;一面安抚宫中剩余宫人、宫女,一面又毫不避讳的将当日公孙瓒对王允的私下处刑问题公开摆出,交与朝中议罪……   平心而论,这里面很多东西都是走个形式,譬如宫人宫女,他们本就饿不着,但公孙珣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谁也挑不出错来;还有公孙瓒的事情,王允一个有罪的庶人,公孙瓒不过是提前杀了,而公孙珣入长安之前也扒了他的卫尉和兵权,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公卿们不过是事后追认罢了;至于‘请天子回来’,天子怎么可能会回来?这明显是去问罪天子和恶心中原诸侯的,说不得还有公孙珣进一步让长安公卿死心的意思在这里,但是偏偏所有人都还挑不出错来,都觉得确实有这么几分道理,就该去请一请、劝一劝再说其他才对!   不过,等到年末,随着刘虞之子刘和终于从辽西快马奔丧而至,刘伯安得以正式发丧下葬,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投到了这位昔日太尉的身上。   对此,早有准备的公孙珣以执政将军的名义对这位汉廷执政的一生进行了盖棺论定:   刘伯安追赠车骑将军,谥号定烈——大虑静民曰定,纯行不爽曰定,安民大虑曰定,安民法古曰定;有功安民曰烈,秉德尊业曰烈。   想想也是,刘虞执政汉廷六载,接手时汉室执政能力已经全面丧失,能在这种情形下,保持朝堂稳定,不生乱子,已经很了不起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天下在之前的六年间得以从董卓时代的全面混战发展到今天的局部安定,也是有他的历史功绩的。   所以,定这个字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烈的两个解释,前一个是顺承定的含义,毋庸多言,后一个却是针对天子出逃事件和他刘虞本人身死作出了一个评判。   怎么评判的?当然和之前的杨赐(谥文烈)、刘宽(昭烈)一样,用这个烈字明确点出了他的死是有忠于职守,殉死于道义与职责的含义。而再考虑到这三个人的职业未免特殊,辅政大臣嘛,那么辅政大臣忠于职守,忠于道义,却不得不死……相对应的,有些人又算是什么呢?   总之,这个谥号基本上很公正的体现了刘虞的历史功绩和他的个人德行,刘和甚至对公孙珣有些感激涕零的味道,而之前一直沉默的黄琬等人也终于渐渐态度松动。   至于说,公孙珣一个卫将军,怎么就能追赠一个太尉为车骑将军,反而没人在乎了。毕竟,人死为大,而哀荣这种事情总是能让立场相似之人产生同理心的。   而到了建安五年的腊月廿八这一日,随着刘虞正式发葬,准备往渭水北岸的长陵入土为安,这种被公孙珣人为营造的哀荣气氛更是达到了一种极致!   首先,公孙珣居然与黄琬一起亲自扶灵,护送孝子刘和以车骑将军仪制出葬刘定烈和他那位得到了死后追封的刘夫人。   这还不算,卫将军更是早早发出诏令,让朝中大小公卿、属吏、京兆官吏、军中队率以上,全部随行送葬,同时又专门发偏将军张辽引两千邺下骑士沿途披甲着麻护送!   时值年末冬闲,巨大的哀荣与送葬仪式引来了更多的长安吏民相送,一时间,自长安至渭水间,沿途相送的京兆吏民何止十万?!   而在这个过程中,沿途相送者哭泣之声,随从公卿者哀嚎之态,也是不绝于耳、不绝于目,甚至发生了有人要求殉葬的意外和闹剧!   面对着如此超出意料和想象的情况,有些匪夷所思的是,包括公孙珣、贾诩、戏忠这些策划人在内,大部分参加葬礼的明白人虽然意外,但却并非不能理解,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都有一种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触。   其实,有些人可能确实感激刘虞对汉室的维护,对关中的安抚,也确实有人跟刘虞有着深厚的私交,但更多的人却未必真的认识刘虞、感激刘虞,只是因为刘虞的身死意味着一个漫长的安定时期就此结束,所以对前途产生了迷茫和不安,又遇到了这种强大无匹的哀伤氛围,这才忍不住为他们自己恸哭失态!   想想也是,值此天下丧乱之际,谁心里没有点平日里藏着掖着的哀意呢?   国家、个人;前途、过往;死亡、新生……先是一种对局势的空旷悲意,随即便是那些具体的鲜活的事物与形象……夭折的孩子,离散在迁都中的兄弟,饿死的父母,消失的邻居,一去不返的朋友……最后,便是一种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偏偏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的纯粹哀伤之意。   说白了,刘虞之葬,何止是他一个人的葬礼?今日之泣,又何止是在泣今日一日呢?   只能说,人类的悲欢,或许在局部之中也是勉强相通的。而公孙珣作为一个策划者,只是开个头而已,根本没法控制往后的人心宣泄。   一日放肆痛哭,给了许多人巨大的震动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等到晚间回到长安的卫将军府以后,公孙珣刚刚换回便装,便忽然迎来了几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来者正是代领尚书事的黄琬、司徒赵谦,以及种邵、马日磾、士孙瑞,除此之外,还有一位曾经在公孙珣手下担任过扶风太守、尚书仆射,如今退休在家,且已经年近九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京兆赵歧……这些人,便是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那批人,也是真正还有影响力的汉室代表人物,更是刘虞身前那个真正维持起了长安朝廷大局的中坚力量。   他们俨然是刚刚回到家便换好衣服,然后一起前来。讲实话,公孙珣真没想过他们会来的这么快,甚至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   不过有一点好处是,和这些真正的,也是最后的一批汉室精英打交道,总归是不用遮掩什么的,他们到底是真正人物,不会犯蠢。   难得的,公孙珣并没有在正堂待客,而是在后院私舍内相对,并用最简单的方式在礼仪上给了对方最大的尊重——其人自引王修、戏忠、贾诩,与几位公卿相对而坐。   而双方坐定,自然有仆妇送来热汤,与如今渐渐流行所谓过年时该吃的炸面果子,而公孙珣在注意到对方脸上憔悴泪痕在灯火下依然明显时,更是让仆从送来热敷的面巾。   “其实,当日天子出逃既成,我等便已经了然于心,便是卫将军再怎么谦冲,也都要再进一步了,否则河北十一州何以自处?”将渐渐变凉的面巾摘下,坐的板板正正的黄琬沉声以对。“而当时我等虽然对天子失望,对大局失望,却依然是以汉臣自居,所以便想从此装聋作哑,尽汉臣最后一点本分罢了。同时,且观卫将军在大功告成之际,临此大位之时,是如何失态露丑,自甘堕落的……毕竟之前的何氏、袁氏、董氏,何尝不是一朝功成,握有大权呢?结果呢,一朝得大位而不知所措,而傲慢无知,而肆意妄为,什么外戚名分、天下仲姓、强力无匹,都如浮萍一般被雨打风吹而去。只是没想到,卫将军到底是棋高一着,对着如此诱惑还能稳住心来,如此从容不迫收拾人心,让事情变得如此顺理成章……”   “正是有这些前车之鉴,方才要小心避开他们的错误。”公孙珣倒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况且,我既然大势已成,为何不能正大光明,从容收拾人心呢?”   “这些东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黄琬一时叹气。“况且,今日我等也不是学那些小人一般来夸赞卫将军如何如何英明神武的,卫将军英明神武,该高兴的是今日陪坐在卫将军身侧的这几位,与我等这些老迈残躯又有什么关系呢?”   “还请黄公明言即可!”公孙珣立即颔首,却又以手指天。“今日诸公既然亲至,又是私室相对,且今日定烈公魂魄最盛,便请指刘公魂魄为誓,咱们今日交谈,当皆无虚言……”   “正是此意。”黄琬也干脆以手指天而对。   二人稍微对视一番,便放下手来,而黄琬也继续问道:“等年后使者羞辱天子与中原诸侯归来,则中原河北多年不战之约自毁,而卫将军进位便也顺理成章,这些且不说,只是我等想提前问一问卫将军,足下欲居何位而治河北?相国,还是称王?又或是准备另立新帝?”   “另立新帝不免可笑。”公孙珣坦诚以对。“天子与灵帝,还有少帝,这父子三人再怎么失德无为,也毕竟是前后居天下近三十载的一脉汉室正统,如今天子虽然失德,却无任意一个近支皇族可以代替,我便是立了新帝,又怎么能服天下人呢?”   言至此处,公孙珣微微一顿,却又顺便提起一事:“其实,昨晚刘伯安发葬前其子刘和曾与我有言,他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恨极了天子,却又碍于臣伦与实力不足,难以成事。所以如果我准备另立天子,他愿意配合我做一个傀儡汉帝,只求能报父仇……事后他愿直接禅让于我!”   “蠢货!”黄琬拍案而对。   “确实愚蠢。”公孙珣感叹道。“他这么做,固然有一二可操作之处,但他就没想过,自己做了个傀儡汉帝,他父亲的一世名声岂不是要成为笑话?汉室老臣,除了一个名声,此时还有什么可求得呢?于是我便劝阻了他。”   黄子琰死死盯住对方,却最终黯然下来。   “至于称王。”公孙珣看到对方沉默,这才继续言道,却又忽然莫名失笑,以至于言语中稍微顿挫。“高祖刑白马为誓,非刘氏不得为王,这是汉室铁律,此时称王,我与天子到底哪个更失德恐怕真不好说,好不容易收拢的人心又要散去不少……所以,还是称公建制吧!最起码汉室没有非刘氏不得为公的说法吧?”   “实封国公?”黄琬等人居然并不意外。“足下是辽西人,封蓟侯,起于幽州,再升为公,想要得正经美称便只能是燕公了!”   “燕公不正好吗?”公孙珣凛然对道。“诸位想过没有?燕起于召公,而召公常年不居封地,反而与周公一起共辅朝政,且分陕而治,周公治陕东,召公治陕西,在下受召公之爵,治长安之政,岂不合乎儒家典故、礼法?”   “召公乃是姬姓……”士孙瑞一时没有忍耐的住。   “公孙氏亦是姬姓,且我主世居辽西,说不得还是召公嫡传呢!”戏忠装糊涂驳斥。   “我非是此意,乃是说周天子为姬……”   “好了!”黄琬忍不住打断士孙瑞的絮叨。“事已至此,我等还有什么可争的,而卫将军这番说辞也不是说给我们听的……只是卫将军,你今日为公,或许确实钻了汉室典制的空子,让不少人能够寻得遮掩,为之心安。可是你也说了,那是别人,如我等汉室老臣,一身所系不过一个名而已,而足下今日可为公,明日便可为王,后日便可簒逆,届时你让我们这些被你拿天子和刘伯安之死夹住的人到时候该怎么办呢?还是说,你居然真是个汉室忠臣,只想安心做召公?”   对方嘲讽之意清晰无误,但公孙珣依旧面色如常:“在下刚刚立誓,今日不说谎,所以黄公此问,在下便不答了。不过,在下可以保证的是,且以公位处事,而汉室十三州故地,一日不复于一,则在下一日不再多进半步……而君等为天子所弃汉臣,欲退而自保者可以有足够的时间缓缓而退,不用担心自己的身后名;有意欲有所为者,也可以从容转变立场……总而言之,在下绝不逼迫,也绝不会利用如今诸君为天子所弃的局势让诸位连最后一点名声都丢掉的。”   黄琬等人面面相觑,而后却是司徒赵谦一声叹气:“足下拥万,自然可以大度如此;而我等只余区区存身之一,却也不能不应!”   “诸位既然知道我主居于万,那就应该明白,我主今日真的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诸位如果真要继续强行逆势而为,那诸位以为我们这些底下人也会像我家主公那般宽仁吗?”看到对方还有人显得犹疑和不服,戏忠不由出声凛然而对。“真到了必要之时,居于万者真的需要在乎据其一者吗?”   “当然,我等也知道,诸位也是不在乎的……”贾诩终于开口。“但那么做到底有什么意思?今日在渭水畔,京兆吏民聚十万众而同泣,是在泣汉室吗?是在泣刘公吗?难道不是在泣天下为何还不能一统,人心还不能彻底安泰吗?而诸位本为人杰,应该看得清楚,汉室能安者,我主能安,汉室不能安者,我主亦能安……诸君再怎么只系于一,再怎么只为人臣之道,可即便是人臣,也当先为人再为臣吧?”   “若非知民意,何至于此?”黄琬同样凛然而对,却又一时丧气到百无聊赖的地步。“也罢!事到如今,多思无益,称公就称公吧,年后我等自会配合!唯独望卫将军记今日言语,天下一日不定于一,则你一日不再进!”   “绝无虚言。”公孙珣赶紧出声作答。   “那便走吧!”黄琬直接起身。   公孙珣也即刻起身相送。   然而,当黄琬等人来到屋舍的门槛处时,其中最年长,也是与公孙珣私交最好的赵歧却又忽然回头,就在门上与公孙珣行了一礼:“不管如何,此番虽然是卫将军处心积虑所至,但卫将军能够尽量光明正大,不以势压人,尤其是能与刘伯安与我等一番老臣一个好结果,我等还是感激不尽的……”   赵歧都快九十岁了,公孙珣如何敢拿大,忙不迭的引身后三人还礼。   “还有一事。”赵歧等对方刚一起身便张口再问。“适才见将军言白马誓而笑,又是为何?莫非是觉得白马将军破白马誓,此乃天意吗?”   “然也。”公孙珣脱口而出,旋即与其他人一起怔住。   “那天下定于一后又该如何?”赵歧继续立在门上,堵住对方而问。“燕何以对汉?”   “当覆汉!”只有喘气声的舍中,回过神来的公孙珣干脆懒得遮掩了。   “何为覆?”赵歧紧追不舍。   “覆而灭之为覆,覆而盖之为覆!”公孙珣扶着腰中断刃坦然答道。“就是此意了!赵公接下来是不是要从袖中掏出一把铁锤来,与我生死相搏?以你的年纪和声望,若是死在我这里……我怕是也和天子一样可笑了。”   “搏不动了。”赵台卿在其余诸如黄琬、赵谦、士孙瑞、马日磾等人的恍惚中与庞德的警惕中转过身去,拢手而走。“而且昔日董卓我不能搏,党锢我不能搏,为平凉参军羌乱不能搏,为并州刺史而鲜卑不能搏,今日又何至于与足下搏呢?只还是借黄公刚刚那句话,望足下记住今日之言罢了。”   赵歧既走,黄琬赵谦等人沉默片刻后也纷纷随从,诸人多已显老,在寒气之中不免畏缩,更显凄凉之态。   而等到公孙珣重新追上,亲自送这几名汉室仅存的老臣踏出卫将军府的时候,尚未来得及道别分手,忽然间,寒气之中,隔壁街上却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几名哀伤了一整日的汉室老臣和公孙珣这边几人先是一起怔住,继而无言以对,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有着急的幼童忍不住提前燃烧起了竹子,来听爆竹除岁之声!   正所谓,旧历已去,新历到来!   回到眼前,虽然要害人物私下的交流可以解决实际问题,譬如黄琬、赵歧等人此番来访事实上去除了公孙珣称公的最后一个实际上的阻碍,但小会终究只是小会,只能解决问题,真正能够赋予人法理依据的却还是大会、大朝会。   也只有所有人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具有政治意义的场合一起出席的大会,才能让参与之人一起为最后的会议结果承担起政治责任,从而使会议结果具有政治约束力!   就像之前,公孙珣私下说一万句话,也没有他在未央宫前那番呵斥有政治意义。   汉建安六年,丙子,元月初,身在宛城的天子在见到来使后依旧拒绝归来,同时反而昭告天下,要求天下诸侯勤王护驾于南阳,西向以伐公孙……罪名是谋杀太尉,图谋不轨。   接到回信后的长安一时哗然,而卫将军公孙珣在遣送未央宫宫人宫女往南阳后,即刻率百官推举光禄大夫黄琬为太尉录尚书事,并推士孙瑞为司空,同时补任马日磾为廷尉,又以邯郸荣为卫尉。   而三公九卿补全之后,三公又于正月初七日反过来在未央宫大会群臣,以周初召公故事,再以周厉王共和之旧例,百官共议加卫将军公孙珣为燕公,继续都督河北十一州军事。   在三次礼仪性质的推辞以后,在没有任何法理之外的劝进活动下,公孙珣便坦然接受了长安百官的共和建议,由代录尚书事的太尉黄琬发诏,正式登位燕公,实封幽、平二州的辽西、右北平、渔阳、广阳、涿五郡。然后依旧都督十一州军政,代出奔之天子行皿煮之责。   全程行云流水,竟无一分阻碍。   不过,受封燕公之后,公孙珣为了表示尊重,在尚未设立世子、国后、国相的情况下,便以射坚为使者先往南阳送去了文书,将百官推举一事做了详细说明,同时再度强调了天子杀太尉为无数人亲眼目睹之事实,然后再度劝天子归长安以对百官之疑虑。   稍显走运的一件事情是,这位大正月出差的使者走到武关时,却正逢南阳使者邓芝。原来,曹操、刘表、刘备三人好不容易联手劝住了天子,正准备加封公孙珣为大将军呢!于是乎,在武关钟繇的指导下,两位使者互相交换文书,然后便干脆各自掉头回去了,也省的大正月间白白奔波一场,甚至还要搭上生命危险。   ……   “苍天已死,昊天未立,岁在丙子,天下大吉!”——《三辅决录》·赵歧 第二十五章 宛城龙盘虽可贵   “卫将军既称公,乃尊其母沛国谯县刘氏为燕国太后,敕封其妻清河赵氏芸为燕国后,其余诸位夫人皆称嫔……拜汝南吕范为燕国首相……”   南阳宛城东面都亭舍中,窗外早春寒风料峭,窗内,一名年方弱冠之人正立在榻前捧着一封文书为榻上之人阅读。   “你且住!”刚起了个头,榻上卧着那人,也就是号称中原双璧的曹操曹孟德了,便忽然扔下了放在额头上的热巾,然后好奇出声。“竟然没有立世子吗?”   “回禀大人。”年轻人,也就是曹操长子曹昂了,即刻摇头。“并无立世子言语,最起码文书中的汇报没有提及……”   “那必然就是没立了,只是他竟然不怕出事吗?”光着脚的曹操翻身坐起,捏着胡子满脸疑惑。“别人倒也罢了,他次子公孙平跟董卓的孙女可是有婚约的,且公孙平的外公冯芳乃是几十年前便做到尚书郎,也算是久任中枢之人,这么一个背景天然受关西文武的支持,而所谓河北地盘实际上乃是河北、关西两大块,本就有嫌隙,这要是闹出乱子也属寻常吧?”   这个话题比较敏感,曹昂只能沉默以对。   “还有,他竟然没有追封他父亲吗?”曹操回过神来,继续询问。“这难道不该是当先为之的事情吗?我为何没听到?”   “下面有提及,说是卫将军一开始准备给他父亲加谥号为文,乃为燕文公,但无人认可,甚至有人当面说荒谬,而他也不计较,便就此搁置了。”早已经大略看完了一遍这封文书的曹昂即刻作答。   “我懂了!”曹操这下子反而恍然失笑。“他不是想给生父加文,他生父有什么功绩可言,居然能称燕文公,他这是想表彰他的母亲……认为他母亲的功绩足可以称‘文’,只是其母尚且在世,不好明说罢了,所以就此搁置。”   “竟然是夫从妇得美谥吗?”曹昂不免震惊。   “公孙大娘今日死了,明日便能当的此谥。”曹操重新躺下,一声感慨。“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慈惠爱民曰文……还真贴切!你且继续,我正要听听燕国官制,这才是要点。”   “喏!”曹昂赶紧再度举文书而朗读。“拜汝南细阳吕范为燕国首相,魏郡审配为左相,南阳娄圭为右相……”   “娄子伯这也算混出来了……”   “燕国设三省,一设中书省,掌机要,发政令,为首相所领;再设尚书省,掌机要,统揽各部、台、曹、阁所入文书,批陈阅览,为左相所领;后设门下省,掌机要,专司监察、批驳政令,为右相所领……”   “也是老一套。”曹操躺在那里不以为意道。“这其实就是将三公与尚书台、黄门监三者先合为一,再分为三……中书省居中定策,尚书省管入,门下省管出,分给三相分领,若我所料不错,将来白马义从也是要处在门下省所辖的,这才是娄子伯为此任的一个最大底气!不过,不管如何,如此一来到底是权责上清晰明了了不少,也算是有些新意了。”   “父亲大人所言甚是,小人也是这么觉得。”曹昂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进、定、出,条理分明,权责清晰,且三者并立,不会出现一家过于独大的局面……”   “接着念……”   “喏。”曹子修赶紧继续低头读道。“三省之下,复设六部,曰礼部、吏部、工部、兵部、刑部、户部,每部皆有尚书一人,左右侍郎二人,直对各州郡县乡亭;又设十二寺,依旧属三省,曰太常寺、鸿胪寺、宗正寺、大理寺、少府寺、太仆寺、司农寺、将作寺、黄阁寺、版印寺、钦天寺、卫尉寺……”   “这就更不用说了。”曹操愈发百无聊赖。“公孙文琪之心,真是路人皆知,六部便是照搬尚书台六曹,十二寺无外乎就是九卿加上钦天监、黄阁,还有一个如今书籍、布告、文书版印风行后专设的版印寺而已。”   “正是如此。”   “不过,”曹操在榻上复又冷笑嘲讽道。“公孙文琪再肆无忌惮也是有难处的,譬如安利号的去处便无说法,想来他母亲在一日,他就不好真的将安利号纳入燕国体制内的……还有吗,御史台什么的?”   “自然还有!”曹子修赶紧再念。“再设四台,曰御史台、财政台、枢密台、靖安台,御史台掌监察,为钜鹿田丰所领,财政台掌财政,为北海王修所领,枢密台掌兵马调度,为辽西韩当所领,靖安台权责不明,但以颍川戏忠所领,郭嘉为副,不言自明……又曰,凡三省三相,与四台首脑,并于邺下铜雀台设坐,并称台僚,遇有国主外出、年幼等非常事,七座并论,可暂决一切国事,虽邺下诸将军亦要听命!”   曹操呼啦一下再度坐起身来,却又面露嘲讽,缓缓躺了回去:“这是仿前汉重归宰相实权了!怪不得之前屡屡分权立制,削弱三相权责,却不想在这里等着呢!只是他也不想想,他活着的时候以建国之主的威望,自然是君臣和睦,可等他死了,他儿子岂不是要与这七位相国再来一回汉武故事,君、相争权?而七位相国,牵扯到政、军、财、监、间,固然会相互对立,难成一统,可反过来说却也极难彻底压倒……再加上一个安利号,到时候,这公孙氏的燕国便是千秋万代,也少不了要闹个千秋万代!”   曹昂欲言又止。   “子修有话说?”曹操不以为然。   “是,大人。”曹昂鼓起勇气正色而对。“之前小人从荀师(荀悦)处学习,觉得荀师所言极有道理,那便是至尊也会犯错,也会有不对的时候……试想一番,若是桓灵之时也有这样的实权七相,怎么会让国家崩坏到这个地步?若是大汉天子少年时皆有如此七相相互擎肘执政,又怎么会有阉宦外戚祸乱国家到如此地步呢?”   “荀悦的学问是好的,观点也对。”曹操瞥了一眼自己的长子,幽幽言道。“不然我也不会让你去当他的学生,便是你今日这番道理其实也对……天子英明欲有所作为时,这七相必然是擎肘之人;可国家衰败,天子无能之时,这个制度确实能保底,与之相比,什么世族作大、君臣相争,倒也显得无足轻重了,想来公孙文琪便是因为汉室的教训才这么做的。不过子修……”   “是!”   “灵帝倒也罢了,桓帝并不昏庸,他只是首开党锢,引来士人厌恶而已。至于阉宦……你不知道你太爷爷就是个权宦吗?难道他也是个祸国之人?”曹操斜着眼睛看向自己的长子,不免语重心长。“你已经成年了,今年夏日都要娶孙氏女为妻了,就不要老是听一家之言了,法家、道家的书都可以读一读。譬如那颍川郭图,虽然是个天下皆知的小人,可他家的律法知识却是公认的好,最近邺下那里版印了他的一本《小杜律注解》,据说是他在阴山下放羊的时候写下的,你爹我就觉得很好,为什么不去买一本来看呢?”   “喏,小人失言,小人这就去买《小杜律注解》来看。”曹昂俯身称是。   曹孟德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曹昂就是这点让人满意,这小子从来都很孝顺,很听他爹的话。   不过,眼见着自家儿子放下那封文书出门,曹孟德便去拿那封文书仔细阅览,刚看到说燕国不受寺人,不由失笑之时,便忽然听到前者又于门外院中扬声开口:   “见过荀长史!”   曹操听着不好,赶紧放下文书,又将扔到榻上角落中的面巾捡起,不顾冰凉一片,直接盖在了自己脑袋上,然后仰卧在榻,眯着眼睛装起傻来。   荀彧带着一股香气走入房中,看着榻上装死的曹操也是一声叹气,却并不点破,反而干脆立在了之前曹昂所站的位置,拿起了那封文书,一面阅读,一面久久不语。   曹操装了许久,额头上冰凉一片,被窗外寒风一吹更是难受,到最后竟然隐隐有头疼的感觉,便干脆抓起面巾直接掷在了地上,然后翻身坐起,气急败坏:“文若以为这燕国国制如何啊?”   “设计精巧,颇得法家治国精髓,可惜却少了道德人心的位置……”荀彧轻声作答。“而且,制度如此完善,愈见其人欲图天下久矣!”   “文若今日说的都是废话。”曹孟德赤足盘腿坐在榻上,难得没有给荀彧留脸。“这些事情你我难道不知道吗?若非公孙珣欲篡汉久矣,若非其人与你我治政颇有分歧,何至于形成今日局面?只是文若,现在不是想他的时候,而是咱们自己都要撑不住了!”   “天子年幼……”荀彧无奈缓缓言道。   “而且失德!”曹操依旧不耐。“我问清楚长安故人了,刘伯安之死,万众所见!总不能推到杨琦头上吧?再说了,杨琦也自杀谢罪了,还要如何?”   “其实这件事情与卫将军脱不了干系!”荀彧稍微一滞,还是缓缓相对。“天子出奔,恐怕是被他刻意设谋引出去的……鈡元常便是明证!”   曹操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那又如何?”   荀文若也是沉默以对。   其实,公孙珣之前的一番计策还是有一处极为明显之破绽的,那便是当时的幕后操作人钟繇鈡元常,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不得已露了一些马脚……   首先,便是其人出现在武关的时机过于巧合了,天子刚过去他就引兵到了。   其次,作为雍州牧和事实上代表公孙珣监控长安朝廷之人,钟繇其实才是天子出奔一事实际上的第一责任人。正所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孰之过?当然是看守者的责任!然而,钟元常此番居然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反而是临时上马的公孙瓒为此吃了挂落!   所以,在与杨彪等人细致交流之后,曹操和荀彧这种天底下顶尖的聪明人便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白了,天子过于年轻沉不住气,最后全然被公孙珣戏弄于股掌之中,只不过天子这边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也是有一定觉悟的,双方俨然有这么一丝互相顺水推舟之意。   所以,此时追究出奔这件事本身已经毫无意义了,关键在于现在的局势。   而现在的局势又如何呢?   很简单,首先,不管如何,天子都和长安公卿、宗庙形成了彻底分裂之格局,汉室权威自董卓迁都后也再度跌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低点,而不管是不是阴谋,刘虞之死都让天子承担起了一个难以承担的巨大恶名!   换言之,天子的价值低到了极点。   但是,天子的价值低到了极点,却不代表中原诸侯可以抛弃他……因为且不说两位汉室宗亲要考虑自己的姓氏影响,也不说曹操要考虑自己内部势力巨大的颍川、南阳士人集团,只说一件事,中原诸侯只有维持盟约才有可能在公孙珣身前维持战略平衡,而这个盟约只能是以匡扶汉室这个名义来维系。   所以,这个价值极低,甚至还有些负面作用的小朝廷,曹操、刘备、刘表三人偏偏还得毕恭毕敬的供起来。   而如今仅仅是如此其实倒也罢了,也就是恶心一下而已,不影响大局的。   实际上,曹操当时已经跟荀彧商量好了,等局势缓和下来,找机会把天子送到陈郡,也就是曹操集团的腹心之地,不说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也不说奉天子以令不臣,只是大略养着小天子,让他不要捣乱就好,顺便借他的名义给大伙封个官什么的,也挺不错。   但是,所以说但是!   公孙珣太不要脸了,明明得了天大的便宜,却反而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受害人的姿态,要请天子回去……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真送回去啊?   这种河北-中原对峙的大格局下,把二者之外最大的变量,也就是汉室天子给送回去,你中原联盟是要不攻自破的!   可是,这股恶心味还没结束呢,三家联手好不容易劝下天子,又勉强想出了拿大将军安抚公孙珣的权宜之计,好嘛,那边公孙珣直接称公建制了!   这是要篡汉的节奏!   于是南阳再度闹起来了,小天子就差哭着指着三个中原诸侯的鼻子问了,你们还是不是大汉忠臣?   当然是啊!   你们还要不要匡扶汉室!   肯定匡啊!   那出兵讨伐逆贼啊?   这个还真讨伐不了……没有准备啊!根本就没有大规模决战的准备!   那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大汉忠良、新任大汉司空曹孟德就是在这种质问之下躲到都亭装死来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公孙珣将大汉朝最后一批宫人宫女送过来了,南阳又没什么正经宫殿,于是一伙人就把宛城大小官寺全占了,昔日县寺都变成杨太尉的太尉府了,还想如何?   而且和刘表、刘备不同,那俩人只是派几个使者在此,曹操整日却需要在宛城看着才行,不然就凭小天子现在这种失态模样和南阳地区对汉室的传统向心力,怕是过不了几天南阳就要真姓刘了!   君不见,那南阳邓芝,乃是曹孟德非常看重的人才,且出身名门,为光武第一功臣邓禹之后,但也就是这个缘故,所以上来便被小天子直接提拔为了侍中,虽然说邓芝等曹操到达以后专门来寻曹操解释过,但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以后曹操怎么可能再信任邓芝?   总之,曹孟德是真的要被小天子给弄出病来了……只是他到底是一代人杰,心里看的清楚,知道轻重,明白此时谁才是真正的大敌,这才勉强忍下来了。   “文若!”回到眼前,曹操点头复摇头后,看到荀彧沉默不语,却是终于点出了问题关键。“此番天子巡幸南阳,种种小节咱们就都不说了,便是丁冲我都不追究了……只说一事,到底是战是和?”   荀彧也是难得叹气,却依旧沉默。   “战,我恐怕是落入公孙珣的策略中,咱们之前议论,最好再等个两三年,甚至拖到建安十年左右,反正能拖一日是一日,届时公孙文琪麾下那批百战精锐年长退役,将领蹉跎,再拿中原人口的数量优势,策动刘玄德的兵马,刘景升的后勤储备,与其隔河决一死战!”曹操继续在榻上摊手而对。“可现在呢,他手上那批有大战经验的精锐大多还在军中,甚至区区三载,反而有养精蓄锐的嫌疑……咱们此时撞上去,到底是少了两分胜算吧?”   荀彧面露忧虑:“可若不战,坐视卫将军建国称公,无视天子姿态,则汉室再无体统可言,堪称名存实亡,而没有汉室大义,又如何能维持盟约?若中原盟约不在,咱们岂不是要被卫将军从容分而吞之?届时,恐怕连半分胜算都没有!”   “非只如此。”曹操摇头不止。“你想过没有,公孙珣苦心积虑让天子出奔,难道就没有后手准备?如我所料不差,便是咱们想到法子维持不战,他也要以请天子回朝为理由,正式与我们开战的!”   “那便只有战了!”荀彧愈发蹙额。“这才是主公真正忧虑所在吧?卫将军出此奇策,实为一石二鸟,一面成功分割汉室,就势称公建制;一面却让天下大局异动,就势开战,决胜中原!而我们实在是措手不及,没有准备!”   “文若。”曹操伸手握住了对方之手。“不瞒你说,这几日我真的是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闭上眼睛,做梦都在想此战之事……有时候会想,要不要干脆就此降了?可每次醒过来,却总是觉得不甘!有时候又会想,自己难道真不能一战而胜,从容夺回天下大局,兴复汉室,然后咱们还会成为周公、召公那样的人物!可每次醒来,想想自己的兵力,想想对方的实力,却又总显得有气无力!”   “明公!”荀彧正色而对。“事到如今,多思无益,若就此降了,之前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志气,岂不是都成了笑话?明公与我此生到底算是什么?又何以对生前身后之人。而且,彧还想再问一问明公,这个时候,这个局面了,汉室天下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呢?明公真要坐视卫将军以燕覆汉吗?”   “我知道多思无益。”曹操一声叹气。“这番话,不过是只能说给文若听的私密言语罢了……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明白,中原大局,舍我其谁?也罢,发出信函,请刘表、刘备,一起再会于新野,也请天子移驾到彼处亲自召见两位汉室宗亲,以资鼓励!”   “那就发出信函吧!”荀彧沉默片刻,也跟着点了点头。“明公,请务必牢记,中原局面,天下大势,汉室江山,舍君其谁?!”   ……   “珣既称公建制,南阳殊无讯也,或贺于珣:‘中原诸侯合力,亦只三分胜也,此必操知公之神武,将亲持天子归于长安矣。’珣哂曰:‘凡弱冠时孟德即不服孤也,一十八载无半分胜而无变,何今日有三分胜反变也?且候大战!’”——《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六章 邺下书味亦何偏   建安六年,天下局势从内里而言,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其实早在前一年,几乎所有有眼光之人,甚至包括徐庶在内,都知道随着天子束发读书纳美人,天下必然会因为天子和汉室渴求夺回权柄而产生动荡。   但是,彼时很多人,尤其是中原几家诸侯都对此持乐观态度,因为从当时看来,麻烦明显是卫将军公孙珣的,无论公孙珣和天子之间闹成什么样子,对中原诸侯而言都是好事……只是谁能想到,公孙珣会出此奇策呢?!   谁能想到他有这个魄力将天子放出呢?   而随着天子的东行,汉室朝廷的分裂,公孙珣的称公建制,中原诸侯这才忽然间醒悟过来——麻烦大了,因为决战忽然间便已经事实上不可避免!   不过,可能是公孙珣、曹操、刘备、刘表这些人多少是要比之前的董卓、袁术那些人高级一些,所以,虽然内里上的局势已经达到了无法可解的份上,可双方依旧保持着表面上的从容与雅量。   实际上,整个建安六年初的春耕时期,除了中原、河北、关西等地的道路上多了许多往来不断的使者之外,整个天下竟然显得殊无紧张之意,甚至反而有些欣欣向荣的感觉——或者说,当这个农业社会最重要的农业生产行为暂时没有受到阻碍时,那些大人物们的往来,城市中当权者们的狂欢,还不足以从外观上改变这个世界的几分色彩。   当然了,反过来说,得益于春耕的遮掩,城市中的权贵们再怎么失态,也都无关紧要了。   中原各处,打着所谓天子名号的曹操使者四处奔波,试图促成新的一次的中原会盟,刘表和刘备似乎也是躲无可躲,而江南地区的孙策,更西面的巴蜀刘焉也都在联络之中。除此之外,曹操的谋士们开始紧锣密鼓的制定决战计划,带着外交任务的南阳、颍川名士们也往来奔走于淮南、荆襄,试图让对方亮出家底,以图一战。   与之相反,河北地区,尤其是邺城附近,随着使者纷至沓来,却陷入到了某种狂欢的姿态……公孙珣建制立国,虽然在过程中刻意摒除了以河北大势压人的姿态,甚至连最关键的军队都刻意压制了发声,只是在三辅地区纯以合法政治运作获得此位。但是,最后的封赏,却无疑还是让邺下诸臣拿走了最大的一份。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还是那七个实权相位!   这是自汉武建立内廷夺走相权之后,第一次有一个君主主动公开让出实权权柄,虽然有一分为七的设计,但这毕竟是公认的实权相位,再加上所谓只有五个郡封地的燕国如今已经事实上统治了半个天下,敢问又有谁不心动呢?   借用邺下大学中那些不知死活的大学生们的一句话,吕范、审配、娄圭、王修、田丰、韩当、戏忠这七个人,若单以权柄成就而论,此时他们的人生已经事实上超越了之前三百年间任意一个传统士大夫、或者寒门武人能触及的顶点。   因为汉室几百年,除去天子之外,那些自汉武以后实际煊赫一时的人,大多是借君权行事……一个个不是外戚就是宗室,便是霍光那次废立也事实上是靠着汉武帝遗留下来的辅政之权!换言之,那些权柄虽然极大,却都是皇家借给他们的,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写着借贷两个字的,而这七个人,无论他们本人是不是对公孙珣言听计从,但他们的权柄却是实打实的来自于官僚体系,这是公孙珣亲口承认赠与的,而非借贷,将来他们本人可以去位,但是这七个位置和相应权柄却会一直留下来,归属官僚。   试问,如此情形之下,又有哪个受封之人不为之振奋呢?   又有哪个读书的年轻人和正在往上爬的中间官僚不心动呢?   躁动与振奋之中,甚至有人偷偷提出,这是燕公意图称帝,以此来收买天下读书人的人心……当然了,立即就被人嘲笑了下去,因为这位新鲜出炉的燕公不仅依旧独掌军权(全程都没有军队的改制,邺下与关中兵马只是获得了金钱和实物的赏赐),所谓七位相国,除了一个田丰和戏忠算是来的晚一些,其余全都是公孙珣弱冠时期便纳入麾下的私人。   是真正的元从!   而且,真要是细细算来,吕范吕子衡是个汝南的破落户;娄圭是个南阳的逃犯;王修和吕范出身极为类似,也都是寒门都称不上的人,唯独家里没有破产到连个鸭子都请不起的地步罢了;韩当不用说了,那几乎是家仆一般出身的人物;而戏忠,说到底也是个无牵无挂、孤身相从的破落户!   也就是审配、田丰算是河北大族出身,能够勉强代表一些冀州本地世族大户的利益。   所以说句不好听的,谁家收买士大夫人心靠这种出身的人收买?这真的是资历、功劳综合到前七位的人物。   而且这七个人,包括韩当,都事实上已经数年都没有再染指军权了,这是他们理所应当该有的位置。   实际上,也正是因为如此,关中方面和军中才没有对这些人选抱有太大质疑。   “还是有些不妥的。”与邺下大学最近的城西蹴鞠场上,因无正式比赛,又恰好春光明媚,多有邺下学子在此交谈议论,游戏踏青,而其中,一名操着关西口音的年轻人正在一处看台上为一些事情愤愤不平,以至于口出狂言。“董冀州和钟雍州如今乃是河北、关西最要紧的两个封疆大吏,为地方安定计,不为相国倒也罢了,将来必有一番结果,为何贾、荀二位军师不能为相国?尤其是贾公,数有定策之功,便是卫将……便是燕公也多次与人言,天下智计,莫出贾荀!又说,得关中不为喜也,喜得贾、荀也!昔日在邺下,每有赏赐、封敕,贾公必在前列……”   此言一出,此处看台之上,数名本就聚在一起的关西士子纷纷颔首称是,大叫不公,引得不少人侧目。   “可若依足下之言,这位子就七个,便是贾公该有此位,又该让谁下来呢?”一群关西人如此叫嚣,看台上立即便有河北口音的少年人忍不住遥遥插嘴反驳。“莫非足下觉得七位相国中有不妥之人!”   “不敢说不妥,但若论可商榷者,自然是有的!”这关西士子也是豁出去了,竟然直接咬牙点名。“譬如御史台田公,敢问贾公何处不如田公?”   “大概是德行不如吧?”几名河北少年士子先是一滞,而后却也不免带了几分火气,其中一名领头模样的束发少年大概是仗着家世,却也胆大,竟然直接反嘲起来。“先从董卓,乱武三津,再负其主,献关于潼……谋略虽多,却皆为阴私之策,智计虽高,却不治经典,不修德行;反观田公,乃是天下间闻名的直言敢谏,又是少年闻名河北,正经举茂才而出为侍御史……”   “举的哪家的茂才啊?!”那关西士子冷笑打断对方。“且论及道德,你司马氏有什么资格称道德?当日董卓乱时,也未见你父兄出来反董,若非燕公救援,你兄便要死在迁都路上,若非贾公献关,你父说不得便要伺候董卓一辈子!今日嘲讽贾公,莫非是因为当日你父在未央宫前只能低头立于左阙吗?!祸乱天下的,难道不是灵帝与尊父等人吗?!”   此言一出,周围关西士子纷纷大笑。   而那河北口音少年,也就是年方十六,刚刚入学半载的司马孚了,被笑的面红耳赤,却偏偏不敢驳,而其人在看台上左右看了几眼,正见一个竹帚立在一侧,便干脆直接抄起竹帚,奋力向上冲去:“尹奉!你辱我父兄,我今日必让你好看!”   名为尹奉的关西士子,见状不怒反喜,反而直接撸起袖子:“且让河内子见识一下关西豪勇!”   一言既落,其人便伸手摁住了对方推来的竹帚,劈手反夺过来,复又往司马孚背上乱抽一气,打得司马孚只能抱头而对……下面司马孚本有河内、魏郡的同伴,一开始见到司马孚自己冲上去还有些犹豫,但眼见着同伴挨了打,哪里还能忍?   便也一拥而上!   然而,上面尹奉本也有关西同伴,谁又能怕谁?   于是乎,双方登时你来我往,在看台上战做一团!   非只如此,因为事关地域矛盾,又牵扯到最近争论最多的七相国之位,偏偏阳光明媚,又值休沐,上午时分的蹴鞠场中不知道有多少学中士子,而河北、关西两地士子又几乎占据了大学中八成的份额,所以打到最后,整个蹴鞠场都被卷入进来,一时间天昏地暗,乱七八糟!   如此情形,周围士民也是慌乱一时,报官的自去报官,寻大学中主管治安的皇甫嵩的自去寻皇甫嵩!   不过,等到新任执金吾马腾引金吾卫来此配合老上司皇甫嵩将斗殴学生全部拿下后,让人目瞪口呆的是,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河北士子几乎全线落败,人人挂彩!反而是关西士子大获全胜,兴奋无比!   细细追究起来,原来,一面固然是关西士子个个都是见过杀人,甚至本身杀过人的主,所以能够做到团结一致,集体作战,将毫无章法的对手分而击破,另一面却是昔日素来偏向河北的并州士子此番一反常态,几乎全员站到了关西一边,这才使得关西一方大获全胜!   面对如此结果,马寿成笑了一阵子便引兵负手而走,而两边动手之人自然是被皇甫嵩仔细追究缘由,重重责罚……这其中,最倒霉的当然是司马孚,其人挨了骂,挨了打,最后又挨了罚,无奈何,便只能忍着哭意去城中大学内部的藏书楼寻自己兄长司马懿,请后者助力。   然而司马懿即将参加毕业考试,满腹皆是踌躇志气,哪里有时间给自己弟弟出什么闲气……就眼下这个局势,他这个身板也出不了什么气啊?便只能在藏书楼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带着自己弟弟回去敷伤而已!   “阿孚啊,要我说,此番你纯属咎由自取。”下午时分,从图书馆将弟弟带回住处以后,司马懿一面亲自给对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面忍不住呵斥起来。“相国之间的事情,哪里是你们一群刚刚束发读书之人可以议论的?”   “大家都在议论……”司马孚委屈至极。   “瞎议论!”司马懿一边给对方清洗背部红肿,一边出言呵斥。“你们一群小孩子,都懂个屁啊?田公能为此位,明显是因为御史台这个职位最适合他!而贾荀两位军师没当上相国,也不是说他们就此失了宠……而是说,天下还有一半没有被燕公吞下呢,贾荀二位素来以谋划出众,俨然是要继续用于军事的,至于七位相国,便是韩公也都实际上不再领兵了,全都是所谓文职相公,试问贾荀两位要用在军事上的人如何好出任?要是按你们的说法,岂不是说关、程两位彻底失了燕公看顾?”   “可是……可是学中都说,七相国之位,近三百年之至贵也!”   “说的没错。”司马懿一时无语。“但那是以后,得等到天下没有战事了,恢复太平了,才能七位独尊……而开国之初,功臣们自然有功臣们的说法,区区相国……我问你,前汉初年,相国还是独相呢,便是张良未做过什么相国,而萧何、曹参、陈平都做过相,难道张良居然不如陈平、曹参吗?”   司马孚若有醒悟:“二兄是说,七相国虽重,但一则天下未统,二则燕公尚在,所以并无多大用处……”   “也不是这意思!”司马懿愈发无语。“相国怎么能没用呢?我是说,时逢两百年之定乱事,乃至于四百年未见之变局,此时之英雄豪杰,便是败者、负者,也注定要显赫于万世,何况成事之辈?只能讲,燕公这一代人,为开创者,而开创者是不能拿什么官位、成败、品级来评价他们的……他们将来注定是要跻身于昭昭史册,如高祖、世祖,乃至于秦皇、项王时的那些人物一般为人铭记的,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小子,用什么官位得失来为他们鸣不平,他们本人要是听到了,恐怕只会发笑!”   司马孚这才彻底明白了自己兄长的意思:“兄长是说,开国功臣自有评判,而若燕公真能一统天下,往后等咱们去做官时无论如何都是没法跟现在比的,也没必要比?”   “正是这个道理!”司马懿闻言放下手中热巾,忽然一声叹气。“其实这便是为兄我为何一定要尽快毕业,求入义从的缘故了。因为天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要一统,而偏偏只有从军参战,才能得一个开国功臣的履历。所以,哪怕只是稍微参与一二,也要尽力一试,否则将来哪里能跟那些经历过战事的功臣们去争这首相之位呢?”   “兄长想做首相?”司马孚愕然回头。   “我不能做吗?”司马懿反过来盯住自己亲弟,昂然以对。“将来我们这一代人的相国,必然出自大学之中,而学中同龄之人我最优异,若能再得一功臣履历,如何不能为一任首相?”   “王粲……”   “王粲就是个书生,性格轻浮,不知何为严重,跟蔡伯喈、孔文举一般的人物,再如何与燕公家中亲近,再如何有文才,也注定做不得相国!”   “诸葛亮……”   “诸葛亮这人虽然得燕公与太后青睐,可十之八九却只是因为他那副好皮囊和当日雪中读书的际遇。”司马懿愈发不屑一顾。“其人虽喜读书,成绩却总不能到前列;虽有大志向,兴趣却总是驳杂;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琅琊人,长在泰山,又自幼失怙,没有足够的家族关系来支撑,不像我们司马氏有诸多同乡大吏可以引为援护,譬如新任并州牧常公、中护军韩公,那都是当年族伯荐到燕公身前的……而且你莫忘了,我还比他大两岁,你莫要小瞧这两岁,有这两岁我说不得便能有个开国功臣的履历,他和你就说不得没有……如此,又如何能与我相比呢?要我说,他将来最多也就能有个左相之位,作我的辅佐而已!”   “那……大兄?”   “若非大兄,我还不会起这个心思呢!”听到此言,司马懿一时气急败坏。“若论亲近与机缘,大兄与燕公之间那叫什么?外面人都说大兄简直是燕公半子!可他却迂腐至极,白白错过燕公两位女公子,与什么甄氏女结亲倒也罢了,毕竟这种事情没得选,可此番天子出奔,燕公建制,他居然写信给父亲,长篇大论,说什么汉室之德与燕公之恩让人纠结……依我看,他的相位迟早要被他纠结掉!也正是如此,我才要奋力而为,求一任首相,省的将来司马氏就此衰败!”   二兄骂大兄,司马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就这样吧!”司马懿也觉得无趣,便起身要走。“天色还早,我还要归藏书楼读书,你少和那些人计较……须知道,咱们司马氏和燕公关系匪浅,虽无元从,却算是嫡系,大略前途都还是稳的,何必与那些根基都不知在何处的人计较什么口舌?天下英雄,哪里是你们能议论的?”   司马孚唯唯诺诺。   不过,司马懿走到门前,却又忽然回头,神色严肃,宛如狼顾:“有件事情差点忘了与你说……议论相国倒也罢了,反正大家都在论,有一件事情打死都不能掺和!”   司马孚陡然一惊:“请二兄直言。”   “世子之事!”司马懿回身凛然相告。“世子必然是定公子的,这点无疑……而燕公此番未立世子,无外乎三点可能,一个是他心中有立储的新制度,不想提早立储;一个是他欲以此来提醒辽东的右将军,劝对方早些放弃平州军政……这个可能最大;但也有一种可能,便是燕公察觉到关西、河北之争,不免有些厌恶,所以趁着自己年富春秋,故意捧一捧平公子,以此来诱出河北、关西心智不坚者,趁势清理一波人!为万一计,此时决不可与两位公子走的太近,以免陷入大祸之中!”   司马孚想起今日斗殴之事,却是极为信服的点了点头。   司马懿见状终于无话可说,便扔下挨了打的弟弟,昂然出门继续归藏书楼读书备考去了。然而,其人走出门去,从小巷转入大学小门,又从小门转入藏书楼下的静馆前,却又一时目瞪口呆。   原来,之前还满满腾腾的藏书楼静馆,此时居然只剩一个日常可见的诸葛亮依旧端坐在他的那个位置读书,其余诸人竟然全都消失不见。   司马懿见到自己素来瞧不起的小白脸诸葛亮依旧端坐读书,自然不愿输了气度,于是便也强忍好奇坐下身来继续读自己的书,反正天大的事情同学们也总要回来的,届时自然知道……然而,等了足足一刻钟,也不见到半个人回来,反而陆续有人从门前飞奔往校门方向而去,其人到底是愈发焦急,只能强行忍耐!   而又等了足足一刻钟,依然无人归来不说,竟然有人不顾规矩在静馆门前一边飞奔一边扬声议论,似乎是在说什么要开战之类的话,听到此论,司马懿到底是惊慌一时,然后彻底忍耐不住,直接扔下书本出门去问这几个同学。   “要开战了!”门外这几个同学不等司马懿开口便直接相告。“燕公直接布告天下,再度要求曹孟德亲自护送天子归长安,而若此次不能成行,他必然于今年年内亲自往南阳去迎,届时勿谓言之不预也!更要紧的是,三省六部四台也齐发公文,要求春耕后各州郡即刻点验什伍壮丁,清点军械物资,校门前已近沸腾之势……”   今年才十八岁的司马懿听到此处,只觉得血涌于上,哪里还管什么气度?其人直接飞奔赶上,与这几个同学一起向校门外布告栏处跑去……于是乎,只是片刻,静馆内便依旧只有诸葛亮一人继续看他的《地理初阶》了!   ……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诸葛亮 第二十七章 秦嬴谩作东游计   “非三十万大军,否则不足以御河北!”   战争的可能性就摆在那里,当邺城那边一群年轻学子因为正式显露的战争讯号而震动的同时,建安六年,春耕刚刚结束的南阳新野城中,一众新晋达官新贵自然也已经在天子‘阶前’正式讨论起了‘讨贼’方略。   列席之人,乃有鲁恭王之后,被天子尊为皇伯的荆州牧,安南将军、襄阳侯刘表;中山靖王之后,被天子尊为皇叔的豫州牧,左将军、下邳侯刘备;新任司空,奋武将军、陈侯曹操;太尉录尚书事杨彪;南阳太守、温侯加虎威将军吕布;吴郡太守、乌程侯加破虏将军孙策;以及随行至此的张纮、京泽、邓芝、荀彧等人。   而此时开篇便是三十万大军之人,自然就是曹司空了。   “得要三十万大军才能击败河北吗?”不止是其余诸侯大臣登时噤声,少年天子也一时震动。   “回禀至尊,非此意也。”曹操回过头来,对着上首的天子正色而言。“臣所言者,御也,非伐。这一战,不管是以攻代守也好,还是据地死守也罢,本质上乃是要在泰山、黄河、南阳一线挡住河北的攻势……而想要挫败河北此番攻势,非三十万大军不可!至于将来稍整旗鼓,意图进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恐怕非六十万无以北向。”   其余诸侯大臣依旧沉默,而天子到底聪明,立即就想到了历史上的典故:“司空所言甚是,当年王翦伐楚,秦已近横扫之势,犹然非六十万不可,而今日河北之盛大,近天下二一之数,无论御伐攻守,都必然是数以十万计方可。不过,为什么朕听人讲,卫将……河北燕逆曾言,凡一战过十万众,即无用也,这又是何意?”   曹操面色严肃,微微颔首:“回禀至尊,王翦与……燕逆其实都没错,王翦之论与臣仿佛,讲的乃是绵延千里的战事大局;而燕逆所言,乃是说局部战场,一次过十万众,则后勤便供应不上,兵马也施展不开的意思。譬如臣言三十万大军以守,其实就是说要有十万核心精锐,以备野战;还要十万勤恳之辈能在前方各地据城而连为千里纵深防线,以防河北突骑插入迂回;还要有十万之众,为民夫调用粮草之余,兼做总预备兵马,随时补入军中!”   其余诸侯大臣继续沉默,而天子连连颔首之余也继续正色相询:“那曹司空在北面自己能起多少兵马?”   “兖豫人口众多,陈国、颍川、梁国、陈留、济阴、山阳、任城、东平,外加半个鲁国、半个东郡、半个南阳、半个沛国,又是本土作战,若说不能起十万众,恐怕陛下与诸位也不信。”曹操对着天子拱手认真以对。“但是,正如臣刚才所言的那般,这十来万众里面,若说能野战者,不过三万;能守城者,也不过两三万;其余俱是民夫之流……而且,臣所领之地地域狭长,历来与河北对峙,生产稍懈,兵甲、战马、粮草,都撑不起大战!”   天子即刻醒悟,便立即看向了自己的皇叔、皇伯,以及那乌程侯、温侯等人:“此即朕此番召各位至此之本意……诸位能出多少兵马、粮草,以助曹司空?”   前面二人依旧沉默,但后面两位却是极为光棍。   “臣虽为南阳太守,却只三县之地,兵不过千余,正合为陛下戍卫!”吕布拱手而言。   对此,天子也只能讪讪颔首。   “臣虽只两郡之地。”孙策也昂然朝天子行礼道。“亦有承父志报国之心,更兼司空大人为我亚父、岳父,为人臣也好,为人子也罢,此时焉能稍却?两郡兵马,抛去基本的治安职责,防御山越职责,策愿尽力出两万之众,皆备兵甲,亲提向北,听命大人,为国讨贼!唯独江左之地过于偏远,还请天子下诏,让沿途供给粮草。”   “卿真忠臣也!”天子大喜过望,却又再度面露期待,看向那两位汉室宗亲诸侯。   然而,看了半晌,这新野县寺大堂中却依旧是鸦雀无声,两位刘姓大诸侯一直沉默,偏偏其余人也都不好开口……想想也是,这两位汉室宗亲一个握有整个淮河流域,一个握有整个荆襄之地,兵力、实力固然摆在那里,但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让他们跟孙策一样倾巢而出,未免可笑。   但是,如今这个局面下,从政治角度,军事角度来说,哪里是能继续坐而不理的?   “臣……臣年岁稍小,愿听皇兄一言。”出乎意料,身为曹操的义弟,中原双璧之一,联盟的实际促成者,刘备居然将鞠蹴给了刘表。   刘表犹豫许久,但向来自诩汉室南伯的他此时面对着这般局面,却也不能不说话了,其人稍作踌躇,然后终于站起身来:“臣以为,卫将军称公之论,并非十分违制,且事出有因,若能稍作调解……”   “刘荆州!”不等天子面色难堪,曹操便忍不住扶着腰带厉声打断对方。“咱们这些人聚集于南阳,共立于天子阶下,不是要议论我们是不是该与他和,也不是要议论是否起兵征伐河北,而是说其人称公建制后,依然心不能足,居然还要我们送还天子,否则其人便要亲自引兵马来南阳迎奉!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真把天子当罪人,要送还长安不成吗?”   刘表在天子与其余诸侯审慎的目光中一时语塞。   “刘皇伯,我们现在议论的不过是如何防守而已!”继承了其父名爵,又对刘表颇有愤怨的孙策也忍不住为其岳父帮腔嘲讽。“足下须搞清楚一件事,现在是人家要打过来了,不是我们要打过去!真要是输了,谁还能支撑下去?”   刘景升自然不用在意孙策,却依旧显得有些为难,隔了许久,其人方才在满堂期待中再度开口,却是直对天子而言:“其实至尊何妨往襄阳一行,以避锋芒?”   这下子,不要说曹孙这对翁婿一时失笑了,就连刘协都彻底忍耐不住,立即从‘御座’上起身扬声以对:“皇伯此何言也?宛城乃汉之南都,世祖之帝乡所在,流落宛城已经是子孙不孝,不能立足旧都了,何谈再弃南阳?!朕以皇伯敬足下,足下莫非反而不认自己是汉室子孙吗?!”   这话说的太重了,根本不是刘表能支撑的,其人当即俯身以对:“请至尊息怒,臣非不愿尽忠效力,实在是荆州如今局势堪忧,难以与他处相比……当年南阳大败,江夏失而复得,臣于南阳便多失威信,以至于荆北大族渐渐不愿为战事,荆南诸郡又多生异心……臣这么说吧,若是燕逆真的引兵到了南阳,臣为宗室,便是无一兵一卒,也会带着三个犬子,持兵戈来宛城以为至尊效死的,但是如今这个局势,臣真的是有心而无力!最多也就是派出两万之众,协防南阳而已!”   “荆襄六郡,俱为大郡,如何只能出两万兵?还只愿意协防门前的南阳?!足下为皇伯,居然连孙破虏都不如吗?”杨彪都听不下去了。“最少也得五万兵,兼助十万众的后勤粮草吧?不是说荆州历年皆是岁谷独登吗?”   刘表一声叹气,却终于一言不再发。   众人实在无奈,虽然不忿,却更怕他干脆转向,所以居然不敢逼迫过甚。毕竟,若是真把这位汉室‘南伯’给逼得转了向,那大汉可就是真的‘药丸’了!连带着几位诸侯,也要跟着完!   就这样,这次御前会议不欢而散,而会后曹操回到都亭稍歇,却又陡然听闻刘备遣人来邀,请他出城一会,往淯水观夕阳之景。对此早就有所准备的曹孟德倒是毫不犹豫,即刻只带了曹仁和几名侍卫便匆匆打马出城,往见刘备去了。   兄弟二人于城外相见,也并无多少多余言语,反而是纵马驰骋,顺着淯水一路疾驰南下,半日方止于朝阳城南十余里外的淯水东岸,然后复又齐齐驻马于淯水之畔,观夕阳西下。   “三十万大军,真可御燕公吗?”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着夕阳已经接近了淯水对岸的地平线,刘备方才在堤上缓缓而言。   “不御又如何呢?”曹孟德昂然而对。“我知道玄德的心思,三十万众实乃倾中原之力,一旦战败,淮河以北,乃至于长江以北皆不能保,届时整个中原无外乎便是要让北面蚕食鲸吞,为人鱼肉罢了!”   刘备面无表情。   “我也能懂刘景升的心思,其实以荆州之富庶,真要倾力而为的话,他也是能出三万战兵,三万辅兵,然后再加十五万众两年所用粮草,十万众之甲胄军械的,但是这么一来,荆襄几乎要被掏空……”言至此处,曹操不由发笑。“而偏偏此战若胜,与他并无太大关系,最大得利者乃是我曹操;若败,一时也与他无切身相关,因为北面若胜,说不得先要吞并无险可守的中原,水系纵横之荆襄还是要在后头的,届时说不定他便和陶谦一般垂垂老朽了……试问如此局势,凭什么要人家将自己家底尽数砸在中原战场之上?”   “非只如此。”刘备头也不回,继续望淯水而言。“据我所知,这些年,燕公对待各路诸侯多有不同……譬如于孟德兄那里,便是尽力压制名分,且屡屡有摩擦之事,别人不是州牧就是定南将军定东将军,乃至于如今我身上的左将军都是他所赐,而孟德兄却依旧只是一个袁绍所表的奋武将军……”   “这我早知道。”曹操哂笑而对。“再如玄德你那里,则是宛如家人一般嘘寒问暖,借着如今已成太后的那位,赏赐、私信往来不断;还有刘焉刘君郎处,向来是以威凌之,凡有使者到益州,动辄如斥三岁小儿;至于刘景升,则与交州士威彦相同,每次必然以礼相待,然后必然要劝降,还许诺将来结果……不过玄德,你要是说这便能让刘景升心服,未免可笑,须知,去年这位大汉南伯还在襄阳城外以天子礼祭祀天地呢!”   “非是此意,只是说他未免为之动摇罢了。”刘备摇头以对。“就好像我,父母皆丧,又无兄弟姐妹,几乎伶仃一人,所以凡受婶娘之问询,总是心中感恩的,而且我以为,日久天长,河北那边对我的关心,也不是什么虚伪应付……”   “你总不是想说你也反悔不想打了吧?”曹操居然不以为意,反而在马上失笑。“怪不得今日在御前竟然无一言。”   “非也,恰恰相反。”刘备昂首望落日而言。“正是为此,我才渐渐明白自己的心意……因为此时此刻,我已经避无可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一开始,我骗自己说,替我兄做一个后备之人;而后,我再说自己要对淮南百姓有为任一方之责;再往后,我说麾下文武欲成大事,则我迫不得已,不能相负;但等到听说我兄称公建制之时,我方才醒悟,自己别人他人,都是借口!我就是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我就是放不下自幼在家门前桑树下起的那份野心!我刘玄德就是个心怀妒忌的负义小人!不就是若背誓言,当血尽而亡吗?那便血尽而亡好了!我难道怕一死吗?”   曹操微微侧身抬头,盯着刘备的侧脸看了许久,却是忽然在马上伏鞍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刘备依旧端坐于马上望西不动。   许久之后,曹孟德方才止住笑意:“都是被公孙文琪这厮给带偏了,往前十年,大丈夫野心滋滋,本无不可对人言,偏偏他要说什么为生民计,坏民生为罪什么的,搞得天下人都虚伪起来了……偏偏说到底无外还是乎那句话,为天下事者,为何不能是我?!”   “这种变化不对吗?”刘备打断对方,依旧目不斜视。“就不能自认自己是个野心勃勃之辈吗?何必强辩?今日见孟德兄,战意如此盎然,难道不是同样有所觉悟吗?”   “玄德。”曹操叹了口气。“咱们不一样……你和北面的关系到底更进一步,你是他的兄弟,所以躲无可躲,只能承认自己的野心滋滋,但我不一样,我只是他友人罢了,友人之间还不需要将自己逼到那一步……你可知道,他发布告,说什么‘勿谓言之不预也’的时候,曾让使者同时与我送来一封书?”   “哦?”   “打开信来,却只有一句话,”曹操语气忽然有些怪异。“你道是什么?”   “……”   “他说,他如今是国公了,可以用一些非常之礼了,所以请我替他以太牢之礼祭祀桥公!”曹操语气依旧怪异。   而刘备望着落日,却是微微一怔,俨然是想到了什么:“我曾闻桥公往事,知道他当年同时看重燕公与孟德兄,但却犹重孟德兄,时人多以桥公难得眼误,而燕公此举,俨然是嘲讽激将之策!”   “是激将之策,却正激我心!”曹操终于勃然变色。“公孙文琪早就知道桥公与我有殷殷之盼!说不得还早就知道,桥公身前曾与我有约,待我功成名就,必以太牢飨之……可他却如此辱我,我焉能不战?!不然呢?难道要我倒戈卸甲,降服于他,然后做一个侍从,在桥公墓前侧立,坐视他夺我祭祀之约吗?!”   “说到底,还是孟德兄未尝服于燕公罢了!”刘备终于微微失笑。“自古人心在不平,不平则鸣,这个激将之策,真是一击而致命!看来我兄也想毕其功于一役……”   “他历来如此!”曹操冷笑以对。“夺大势取先机,加以明谋,逼得对方一战而决,然后以他那为天下冠的锋刃一刀毙之……却不知,这也正是他的破绽!两刃相交,他是宝刀,我是残刃,然宝刀可杀人,残刃亦可向前毙人命!正是要在这种大战之中,寻得三分胜机,然后决一雌雄!”   刘备微微敛容。   “你我二人皆已示决意,玄德难道就只有这点言语吗?”曹操继续喝问。   “战场在何处?”刘备昂然勒马临夕阳反问。   “我意北上陈留,临官渡以对河北。”曹操干脆以对。   “既如此,则我能出十二万众!”刘备面不改色言道。“粮草兵甲也会尽全力而为……徐州水军万余北上以兑青州水军自不多言,除此之外,吾还会让周公瑾带上一万辅兵协助防守徐州北面,然后再拜鲁子敬为大都督,刘子扬为副都督,挟两淮十万之重,合三万战兵,三万辅兵,四万民夫北上,听命于孟德兄!”   “你不来?”   “不去……一来还是不想违背誓言;二来,我若北上,则战兵合力之时谁为主次?鲁子敬大事精明,小事雍容大度,正合为你调度。”   “善!”曹操终于长呼了一口气。“我就知道玄德不负我……不过,益德那里你是怎么说的?他能来吗?”   “怎么可能?”刘备终于叹气。“朱符上月降服于我,来时,我已经委任了益德为豫章太守,子布为丹阳太守……我且安坐汝南为你调度后勤,若事败,我自然随他们去江南!”   “若事败,你保有江南两郡又如何?”曹操不屑一顾。   “且观之吧!”刘备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没有解释。“除此之外,此战事关重大,我有一策,或可使刘表倾力出兵!”   “何策?”曹操闻言非但不喜,反而警惕。   “将南阳给他!”刘备坦然而对。“南阳本属荆州,又在刘景升身前,若得南阳之利,兼握天子与身前遮蔽,其人必然愿意出兵……届时,三十万之众,绝非虚妄之语!”   曹操一声冷笑。   “尚未说完,南阳富庶,人口亦重,不能让孟德兄如此白白拱手相让,所以我愿将沛南与你!”刘备复又言道,却也不免黯然。“一旦说定,便可交割。除此之外,还可以让天子任我为扬州牧,豫州牧便让与足下,这样的话,此战若能胜,则汝南也能名正言顺交与孟德兄……何如?”   曹操欲言又止。   “如此嘉否?”刘备重新再问。   “嘉固然嘉……”曹操一时失笑。“若非玄德在前,我几乎想要跳在马上喊万岁了!但玄德如此豪气,轻易送出如此大郡,只为弥合联盟分歧,让我放心倾力一战,倒让我如当年会盟之时一般,心中对你一时生了畏惧之意!”   “且畏河北燕公吧!”刘备幽幽言道,却终于第一次转过了身来。“你都说了,此战若败,则最少淮河不保。说不得江北都不保……区区豫州一个半郡,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言罢,其人兀自引众打马而走,而夕阳西下,渐渐昏暗,曹孟德孤身一人立在淯水堤上,心中稍作计算之后,却是终于忍不住跃于马上,在曹仁等人的目瞪口呆中拔剑指北,口呼万岁!   ……   “今幸得左将军、安南将军、破虏将军、虎威将军重,复受天子之命,得治马步水军七十万众,当与君会猎于白马故地……至于桥公之祭祀,吾方为之,君若欲为,请自来睢水。”——《回燕公索天子函》·曹操·建安六年四月 第二十八章 秦嬴谩作东游记(续)   建安六年,天下骤然风起云涌。   春耕刚一结束,刚刚登位的燕公公孙珣就公开下达最后通牒,邺下政令齐发,河北、关西一起进入战备程序,俨然风雨欲来。相对应的,中原各路诸侯也毫不客气,即刻在天子的名义之下汇聚于南阳,同样作出了要团结一致,奋力一战的姿态。   而考虑到双方都不再是乱世一开始时的那种‘漂浮’状态,恰恰相反,双方此时都有深厚的统治基础与战略纵深,外加可能汇集的双方兵力之巨大,所以这个过程注定是漫长而审慎的……   按照判断,一开始双方会在汇集兵力的过程中在多地产生摩擦,发生小规模战斗,然后会有动员得力的一方先发出少数精锐部队试图抢夺边界上的战略要冲,然后引发增援和对面的动员升级,继而产生遭遇战和攻城战……这个时候应该就算是正式开战了。   然而,要等到全军数以十万计的总兵力汇集在一起,形成全面对峙,并爆发大兵团遭遇、对峙,继而寻机决战,那恐怕没有大半年时间是不行的,至于大规模兵团对峙会持续多久,那就更不好讲了,但说不得就是三年五载!   举例而言,当日秦皇大势已成,即将一统天下,伐楚之时,犹然先败后胜,花了足足三年的时间才彻底覆灭对方;汉高时期,楚汉战争更是在僵持了足足四年后,才靠着韩信的河北大迂回之策定局于垓下;唯一例外的似乎是光武帝,他与更始帝隔河决裂以后,更始政权本身即刻腐化堕落,各地纷纷反叛,双方才没有爆发大决战,但即便是光武,称帝出河北以后犹然花了六年时间才扫平那些小军阀,然后又与成了气候的陇、蜀势力拉锯五年,才得以正式一统。   前例在此,后人,哪怕是公孙阵营中最乐观的人,面对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时,也做好了旷日持久的拉锯准备,这不是对公孙珣没有信心,恰恰相反,这是对他有信心的表现。   毕竟,都到这份上了,还指望着速战速决,未免可笑。   总之,一时间人心激荡,即便是再狂热的激进分子在初期的震动后也变得谨慎起来,立场再复杂的守旧派,也变得犹疑和隐隐期待起来……实际上,面对着如此局势,春末时节,就连年已近九旬、退休在家的汉室老臣赵歧于他的《三辅决录》中,都记下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苍天已死,昊天未立,岁在丙子,天下大吉!   苍天是春天的意思,昊天是夏天的意思,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春天已经结束了,夏天还没到,这一年是丙子年,真希望天下事能够顺顺当当的。   只能说,此言还真让人无话可说,什么毛病都挑不出来。   “春日已经过去了啊!”   蜀地,广汉郡绵竹城北的山野中,一人负弓立于马上,望着身前被仆役聚集的一堆猎物,不免一时感慨摇头,而此人却正是益州牧刘焉长子刘范。“连兔子都已经肥硕成这个样子了……子翼,说起来你已经来蜀地半年了吧,如今我父已经明言不会参与中原联盟了,还按照你的建议往长安送去礼物致意,你为何还不回去呢?难道你家燕公竟然将你忘了吗?”   “非也。”与几名年轻士子一起坐在一旁竹林荫凉下的蒋干闻言一时嗤笑。“伯道(刘范字)此言未免可笑……其实,当日我家燕公降服汉中往长安之时,便让信使告知在下,再尽力为张府君母事一为便可,届时无论成败,就都可以返程了。至于后来遇到天子出奔,南阳来使一事,在下着实未曾想到。”   “那你……到底为何不去呢?”刘范眼见着除了兔子就是兔子,也没个熊虎之类的东西展示自己武勇,心下到底百无聊赖,便示意属下剥兔子皮烤肉,然后也就下马来到竹林中了。   “因为鄙人觉得,既为人使,便当不辱使命。而依鄙人来看,此事还是能成的,唯独要再等一等而已。”蒋子翼继续笑道。“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才等了一个春天,天下便出了这么多事……但依然不碍着鄙人之使命!”   刚刚坐到一块石头上的刘范闻言不免蹙眉:“子翼,咱们这次是私人相会出猎,也就不必说那些场面话了……你想想,张鲁既然降服,其母便是蜀中少数能够钳制汉中的手段,我父怎么可能轻易放回?反而是你,外面要起大战,指不定便要兵祸连结十几载,正是你这种辩才无双之士归乡施展才能之时,怎么能在蜀中空耗青春呢?”   蒋干欲言又止。   “当然了。”刘范继续言道,却又忍不住失笑。“若你能久在蜀中,我也乐意让你陪着我咨询政事、打猎游玩,甚至可以与你官职待遇……毕竟嘛,要我一个自小在中原腹地文华之所长大之人跟那些口音都听不懂的蜀人打交道,未免难熬,且蜀中也着实没有几个人能有子翼你这般才华的……只是子翼你落在北面的,可不只是什么前途,还有一位娇妻呢!听人言,你新婚妻子王氏为了守你,居然主动搬到了汉中,日日望南……你这是何苦呢?”   随同出猎的几名士人,诸如庞羲等人,多是从中原、荆州迁徙而来的年轻人,半年间早已经跟蒋干混熟,闻言纷纷失笑打趣。   而蒋干也难得在竹林中脸红:“正是因为舍妻就候在汉中,反而愈发觉得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无颜见我妻!”   众人愈发哄笑,而刘范也摇头不止:“你到底在等什么?我父怎么可能放回张母?”   “其实在下早就对刘益州本人不抱希望了。”蒋干微微正色,敛容以对。“而在下所等的,乃是刘益州长子刘伯道在蜀中立足稳妥,彼时或可将张府君之母带回汉中。”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便是刘范也难得一怔:“你在等我,你以为我会助你?”   “不是助我,而是助伯道你自己。”蒋干恳切而对。   刘范见状反而再笑:“我不与子翼辩论,省的将来在史书中被人耻笑……”   “自古以来,所谓辨士之所以能成事,从来不是靠着言语锋利,而是那些大人物本身就有一些想法,辨士为他理清头绪而已。而如果那些大人物本身就心如铁石,气度宽宏,雅量高致,又怎么会因为别人说几句话就有所动摇呢?”荫凉下,可能是竹林前的空地处起了些许篝火的缘故,蒋干便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倚着一杆大竹而坐,然后依旧侃侃而谈。“反过来说,如果畏惧所谓辨士言语,连话都不愿意听的话,那只能说明有些大人物表面上气质从容,其实心中早就隐隐有了想法,只是故意逃避遮掩而已……伯道,咱们前后脚入蜀,又相交妥当,你的事情真能瞒过我吗?”   刘范面色尴尬,却也不再辩驳,而庞羲等人面面相觑之余,也不禁低头噤声。   “既如此,在下就逞一逞口舌之利了!”蒋干见状,干脆敛容拱手以对。“其一,蜀地之安真的是系于一个汉中太守的母亲身上吗?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有些道理难道还要在下来教吗?从大道理上来说,蜀地之安系于主政者之德,系于蜀地人心,你们强扣着一位朝廷正经两千石的母亲为人质,这反而是失德之举,是失人心之举!反而不妥。”   此言既出,刘范虽然面色稍紧,却居然不怒,而蒋干看到此处,不由心中大定,便继续侃侃而对:   “而从天下大局上来讲,蜀地之安在于燕公的心思与尊父子的态度,尊父子保持恭谨,而燕公不伐蜀,则蜀地自然大安,真要是中原抵定,燕公下定决心伐蜀,届时难道会因为下属中一个人的母亲成为了人质就会更改天下大计吗?伯道,燕公是个怎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尊父子没有理由不清楚吧?你们这样握着张府君之母不放,只会徒劳恶了燕公!”   刘范等人只能一时干笑而已。   “再退一万步来说,”蒋干复又站起身来以手指北言道。“咱们之前相继入蜀,对蜀道之难也是有分寸的,真要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蜀中安危难道不该放在阴平道、剑隘、白水、葭萌等处吗?而若再以形势论,其实,汉中若是没降于我家燕公,那你们握个人质还算有说法,如今既然已经降了,则人质反而无用,只是徒劳落得恶名,兼恶了我家燕公而已。而这个时候你们即便是真要有所防备,难道不该用心于蜀道关卡吗?扣着一个女人到底算怎么回事?”   “也罢!”刘范一声叹气。“看在燕公与子翼的面子上,我今日回去后尽力劝一劝我父。”   “在下话还没说完呢!”蒋干负手在竹林之中左右走动,摇头以对。“我将此次出使的使命寄托在伯道身上,不是说希望伯道看在谁的面子上助我,而是说,伯道身为人子,一旦在蜀中立足以后,从孝道上而言,从臣子角度来说,都该主动尽力将张府君的母亲送离尊父身侧的!因为张府君虽然降了,可他家是什么出身,他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诸位难道不知道吗?而刘益州沉迷于巫蛊、谶纬之事,沉迷的难道还不够吗?为人子,为人臣,要坐视他错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竹林中一时鸦雀无声,侍从送上烤的正好,甚至还加了一撮胡椒粉的兔腿,刘范却顺势推给了身侧的庞羲,而庞羲接过来,居然也没有胃口——说到底,蒋干一开始的话就说中了他们的心思,若非刘范等人本就存了一些想法,又如何会对蒋干的言语心存顾忌呢?   话说,刘焉入蜀多年,却也是风波不断。   一开始他入蜀为益州牧就是平叛的,当时蜀地基本上已经乱成一团了,甚至有贼自称天子,而彼时刘焉是靠着本地大豪强出身的州从事贾龙得以平叛,然后立足于绵竹,在绵竹建立州治的,随即,他就跟张鲁的母亲搭上线,获得了一些本地的宗教势力支持,并顺势使张鲁入汉中,隔断了三辅和蜀地的道路,得以正式称霸蜀中。   但是很快,随着刘焉威福自享,卸磨杀驴,开始依仗着东州士,也就是流亡避祸,或者干脆就是来投奔他的三辅、荆襄、中原流亡士民集团,对蜀地豪强动手,贾龙与犍为(今四川乐山一代)太守任歧又一起反叛。双方交战许久,到底是刘焉棋高一着,东州士的人才素质也更优一些,这才将对方给镇压了下去,随着贾龙、任歧人头落地,蜀地这才暂且安稳一时。   然而,刘焉这个人狗改不了吃屎,刚一安稳,就开始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制造天子车架,然后还跟自己同宗的刘表在州界处摩擦不断,试图渗入荆州,结果在与刘表的较量中几乎全线失败之余,还引来了自己表兄弟黄琬的到来,后者以朝廷使者名义来到蜀中,却几乎当众玩出了一场大义断亲的戏码,让刘焉彻底坏了名声!   也就是公孙珣灭掉了袁绍以后,天下大局渐渐走向平稳,在这位卫将军的屡屡遣使呵斥督促之下,刘焉这才渐渐安生下来,但也免不了其内东州士与蜀地本地人势同水火,其外与刘表交战不断。   但除此之外,最让刚刚入蜀的刘范等人难以接受的,却是刘焉本人日益骄奢淫逸之余,居然对谶纬、巫蛊之类事物愈发沉迷!   须知道,刘焉当年本人之所以入蜀,而不是回老家荆州,就是听董扶说益州有天子气;而张鲁的母亲都多大年纪了,刘焉又多大年纪了?两人之所以能搞在一起,其中张鲁母亲巫女的身份要起一个很大的作用!   而这其中,最让刘范身侧庞羲等人难以接受的是,刘焉三子,也就是刘范三弟刘瑁,早年随父亲入蜀,因为其余三子始终没有回来的希望,便隐隐有继承人的姿态,而刘焉在听说跟他一起入蜀的何进属吏吴匡之侄吴懿的妹妹有贵人之象后,便居然让刘瑁娶了吴懿之妹!   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但尴尬的是,这边先入蜀的刘瑁刚一成亲,那边刘范便也入蜀了!不止如此,随着公孙珣七分政治三分军事兼并凉州成功,蒋干更是带着刘范的老婆、孩子一起入蜀了!   吴懿是东州士中少见的干才、将才,很有威望,为了这种不得已之事外来士人之间闹矛盾不免得不偿失。而且平心而论,后入蜀这些年轻人,可能是因为受北面的影响,对这些所谓谶纬、巫蛊之事从心底都是渐渐失去了畏服感的,所以只觉得事情荒谬。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刘焉是信的,而且刘焉是益州之主!   于是乎,刘焉的迷信就成了刘范等人心里的一块心病……刘范可能确实有几分孝意,觉得这样对刘焉的名声不好,觉得那样对刘焉的身体不好,而其余人等,就是纯粹想寻个机会,公开对益州上下作出一次政治宣告!   宣告刘范才是益州毫无疑问的继承人!   而蒋干的杀手锏正在于此:“若事成,燕公将拜伯道为征东中郎将,挟巴蜀之重东压荆襄!”   “刘益州父子为宗室,如何能对天子动武?”庞羲一声干笑,替刘范挡了回去。   “并非要足下父子出兵,此事之前已有定论。”蒋干坦然以对。“是给伯道一个名分,以燕公之名指他为益州继承而已……我家燕公执掌朝局已近七载,素为天下所重,若得燕公指认,则伯道于蜀地便是彻底无忧了!”   庞羲等人立即望向刘范,意义不言自明。   而刘范稍微一顿,却居然摇头:“这样不免有胁迫家父之意,我刚才应下子翼,本是为了家父着想……若燕公真有诚意,何妨开释我二弟归蜀?”   “应无大碍!”   “那我尽力而为!”刘范终于应许。“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友,都该尽力了结此事才对。”   蒋干不由大喜,立即上前与刘范致意,二人就在绵竹城北的竹林之中握手相对,然后庞羲更是亲自捧来两只撒了盐和胡椒的兔腿奉上,以示庆贺。   然而,就在庞羲来到二人身前之时,其人却忽然变色,并陡然停下脚步僵立当场。随即,仆从们与其余士人也都愕然起身,却又缓缓坐下,一言不发。蒋刘二人茫然不解,却见众人纷纷缓缓摇头示意噤声,出于信任,也只好握手不动。   俄而,在二人目瞪口呆之中,只见一雄壮异兽擦着二人身侧走过,状若熊罴,偏偏黑白相间,俨然便是蜀地颇有名声的貔兽。然而,此兽雄壮如斯,却并不伤人,反而只是来到庞羲身前,就在庞羲手中吞下撒了盐的两只兔腿,便大摇大摆而去。   从头到尾,众人皆不敢发声,直到那貔兽彻底消失不见,而到底是蒋干习惯了嘴皮子功夫,方才第一个改容以对,却是面露喜色:“恭喜伯道,你我二人刚一定约,便有异兽出没,可见此事定能成功!”   “说的也是。”早已经汗如雨下的刘范勉力而对。   然而,两人松开湿漉漉的双手,扶着早已经站不起来的庞羲走出竹林,却又觉得尴尬。   蒋干更是望天嗤笑一声:“岂能迷信如斯?”   只是,此时已然是无人有心作答了。   而且不得不说,可能正是异兽的出现起到了加成效果,当日晚间,在绵竹城内,当刘范当众以自己亲父当年所授的儒家道理力劝亲父远巫道、近儒生之时,摄于对长子的喜爱和尊重,摄于继承权的严肃,刘焉终于答应释放张鲁的母亲,并正式下令驱除府中的巫师、方士,同时将府中那些巫道之士所领职务尽数让与自己长子此番入蜀的随行人物。   一时皆大欢喜。   到此为止,蒋干终于不辱使命,得以于四月花开漫野之时,携张鲁之母北上汉中。   而四月中旬,在汉中与妻子王异相聚不过十日,蒋子翼便得到长安召唤,说是燕公将东向至邺下阅兵,要蒋干以义从身份随行归队。   蒋子翼大喜过望,这一次却是带着自己妻子一同出发,向东而行,俨然是准备将妻子安顿到邺城,并请缨南下为使,一面希冀于立功,一面却是想趁机移父母于河北。   而随着其人一路向东,并主动探听讯息,蒋子翼也得到了越来越多关于中原局势的消息:   譬如,南阳二次会盟到底如想象那般成功了,不过和之前所闻稍有区别的是,因为刘表的畏缩与杨彪的努力,吕布异军突起,与刘表平分南阳,吕布居宛城以北、以西,直面武关,兼扼鲁阳;刘表居南、居东,自保沔汉。   相对应的,刘表兵马将一分为二,两万战兵、两万辅兵随刘磐、黄忠、文聘、吴巨,以及之前从刘焉处叛逃的巴郡甘宁等将,北出兖豫,听命曹操;而蔡瑁自引一万战兵一万辅兵屯南阳,襄助吕布,‘卫戍’天子。   当然,刘表最后确定参战,还有一个巨大的加成作用,那就是曹操再无兵粮后勤之虞!荆襄之地,岁谷独登,甲胄十万计,将会让中原联军大受鼓舞!   除此之外,天子终于获得了宛城一县的直接主导权,并得吕布半郡之地与一万客兵之效忠,多少也是汉室复兴的一个开端所在了。   ……   “汉建安六年,燕武自长安归邺,经洛阳,宿于废都之侧,白马寺断垣前,忽有求见者,乃洛阳故人,白马寺居士朱睿也。燕武见之大喜,与之言移时,方问其所求。睿对曰:‘求正三名也!’燕武初释然,曰:‘君请试言之。’乃对:‘一曰,白马寺遇白马公,岂非吉兆,吾等居士将重修白马寺,请燕公书寺名,加匾额于上。’燕武稍犹疑,仍曰:‘虽有佞佛之嫌,然君故人也,不可不应,独此为君赐名,非为佛赐名。’再对:‘睿久为居士,心属佛也,欲剃度,受八戒为僧,请许之名也。’燕武颇犹疑,不应。又对:‘近有《封神演义》传播,其中哪吒者,非道教神仙,实佛家八臂天王也,请正其名。’《封》书者,太后所书也。燕武终大怒:‘非只哪吒,朱八戒亦汉人也!’遂逐出。朱睿既出,乃语白马众曰:‘吾子厌佛也,本欲待其娶妻而见孙,以孙长成,再为剃度僧侣,以成夙愿,今幸得燕公言,可得解脱也。’遂使胡僧于营前白马寺断壁旁为之剃度,法号八戒。燕武闻之,久不语,终未阻拦,是为汉僧第一。”——《搜神记》 第二十九章 紫气黄旗岂偶然?(上)   蒋干是在洛阳追上公孙珣仪仗的,还没被召见就听人说自家这位燕公此时心情似乎不太好。这一点,蒋子翼作为白马义从,甫一归队便很自然的从自己同僚内部得知了具体缘由。   两件事。   一个乃是燕公刚刚到达洛阳废都城外驻扎以后,便有个叫朱睿的白马寺佛教居士请求谒见。   因为是几十年未见的故人,燕公大喜过望,孰料对方本就存着别样心思而来,一心请求燕公认可佛门,向来对宗教事务格外谨慎的燕公自然不许,却不料被对方拿住了一句气话,反而趁势在营前剃度,成为了天下第一个弃发受戒的汉僧,是为朱八戒,而燕公虽然大怒,却居然没有阻止。   这件事,蒋干只是稍微一想便有所醒悟:   佛门传入汉土已经一百三十年了,早已经有了深厚而广阔的民间基础;而另一边,经过汉室自己的腐败自毁,经学之前那种近乎覆盖式的统治地位也早已经摇摇欲坠,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经学的无上权威有所怀疑,便是邺下大学的科考,明经科虽然最重,但这个最重却也反过来说明了问题。   故此,既然经学统治渐渐崩塌,佛道昌盛本属理所当然,燕公必然是心知肚明,拦了一个朱睿固然简单,但等到一朝身去,自己儿子必然拦不住朱睿的儿子、孙子的,迟早要有汉僧出现,所以才气愤之余意外的没有阻拦。   另外一个事情同样没有什么可遮拦的地方,乃是燕公下令全军稍驻洛阳废都三日,专门让全军搜索早已经长满荒草藤蔓的南北二宫,据说当时燕公直接下令留意宫井、坍塌通道、废弃狭间等处,收罗骷髅集中焚化之余悉心巡查有无传国玉玺的下落。   然而,结果让人失望透顶,南北宫虽大,可井、道这些地方却是有数的,军士们轻易翻了个遍,宝贝确实找到了不少,甚至在东观一处坍塌的房间中找到了一屋子保存完好的干燥纸质公文,里面还有燕公恩师卢公、刘公,以及燕公外岳曹节的笔迹,着实让人称奇……然而,传国玉玺却并无所见。   这两件事情摆在身前,公孙珣要是心情能好反而怪了。   “这么说子翼见到了熊猫?就是那白罴?”洛阳城外的军营中,还是迅速召见了蒋干的公孙珣闻言大异。“是不是宛如白熊加黑耳套、黑眼套、黑肩坎、黑裤腿?”   蒋干微微一怔,却又立即点头:“确实如此,只是殿下何以知之甚详,宛若亲见?”   “我小时候家母跟我说过,说是蜀地有如此异兽。”公孙珣不以为意。“我还以为是家母哄我的呢,天下焉能有如此白罴?”   “太后学贯南北。”蒋干也只能如此感慨了。“臣未见之前虽在蜀地有耳闻,但仍只以为是山野愚民瞎说罢了。”   “若按照家母所言,”公孙珣闻言却又不由笑道。“那熊猫乃是杂食,却以竹类为主食,当时去吃你们的兔腿,恐怕只是日常缺盐所故,而非是以什么神兽之名受你们的供奉做什么见证……”   蒋干连连颔首。   “蜀地的事情做得不错。”公孙珣继续对道。“我也实在是没想到你居然能不辱使命,真把张鲁的母亲带回来了,有此一事,便可以将张鲁调离汉中,换个妥当人了,大战将起,汉中大郡,又东通沔汉,哪怕是悬而不出,也能逼着刘表不得不将更多兵马屯在南阳一带……至于刘诞,无足轻重,与他便是;唯独刘璋,虽无才气,却为人诚恳仁恕,又带在身边多年,如今厚积薄发,听说在任上做的不错,反而不舍得了。”   蒋干自然只是点头:“本就只说与他二弟,刘诞亦是二弟。”   公孙珣缓缓颔首,复又询问:“此事算你大功,不过你似乎意犹未足?我在路上便见你上书自请南下。”   “回禀殿下!”蒋干立即俯身扬声以对。“臣乃淮南人,九江、庐江一带,除了一个周泰之前没有说法外,其余诸如鲁子敬、周公瑾、刘子扬,乃至于陈武、李通等辈,臣皆能连通……愿南下为殿下探明虚实,兼尽力求购其中一二。”   公孙珣闻言不由在座中失笑:“这些人雅量高致,未必能为言语所动,子翼不免想当然了……不过,去探听一下虚实总是必要的,而且子翼父母皆在淮南,趁机将人带回来也是好事,你老同学周瑜在东面徐州前线,正好可以从他那里穿过。”   蒋干赶紧再度俯身,却又不免微微尴尬兼感激。   “就这样吧。”最近事情比较多的公孙珣虽然并未看出有什么心情不好之处,却不免有些疲乏,与对方随意聊了几句后,也就准备结束召见了。“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有两件事情要说与殿下!”蒋干原本要就此退下,但因为公孙珣主动建议他搬回父母,却不由心生感激,便准备多说几句肺腑之言。   “讲来。”   “其一,刘焉父子二人感情极深,殊无龃龉,臣本意颇有离间之心,结果反显可笑,而蜀地虽只是天下一隅,却胜在道途艰险,有些地方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以刘焉之老谋深算,刘范之锐气逼人,父子联手,则蜀地将来未必不能成患,殿下一定要谨慎。”   “我从未小觑过蜀地。”公孙珣闻言倒是对蒋干多了几分欣赏。“天下三分蜀地天然有其一,只要其他地方有人能挡住我,形成对峙,则蜀地自然成鼎足之局!子翼放心,蜀地的事情在我心里比荆襄还要重几分的。”   蒋干旋即释然。   “还有呢?”   “其二。”蒋干继续正色以对。“殿下既然称公建制,当立礼仪,称孤道寡本属正途,何必依旧称‘我’呢?还望殿下谨慎。”   “高祖都称帝了,还回沛县跟人一起唱大风歌呢,这种事情从心就好。”公孙珣失笑道。“孤真要是整日摆足架子,你们听了反而觉得疏远和畏惧……”言至此处,公孙珣稍微一顿,却又改颜正色说道。“天命和威望这个东西不是靠什么称呼、物件来支撑的,譬如孤今日与中原渐成对峙,彼方靠的是三家诸侯安中原之功与汉室四百年遗泽,而孤靠的则是河北三年大治。反过来说,孤有安河北之功,自然能称孤道寡,彼辈有安中原之力,自然能在对上孤的时候昂然合力一搏……天下士民又不是瞎子,谁又不明白呢?”   蒋干再度俯首以对。   “你若无话,我倒还有一件事情拜托子翼。”公孙珣说着,却是从几案上拿起一个半尺方圆的木匣子来,示意蒋干上前接走。“这是一份礼物,乃是给曹孟德的……你走的慢些,五月六月吧,听到前线有兵马事的时候,便到陈郡或者梁国那里将此物替我送给曹孟德。”   蒋干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接走。   “你若是旅途无聊,可以拆开看看,本就是一件大路货,对你此行也是有益的,别弄丢了便可。”公孙珣如此说道,却是示意对方下去了。   蒋子翼立即趋步退出军帐。   翌日,这位昔日九江神童,今日燕公帐下得力之人自嘱咐了一番好友石韬、孟建等人,说好让后者协助妻子王异在邺下安家,然后便匆匆带着几名白马护卫南下且不提。另一边,燕公公孙珣也俨然放弃了搜寻传国玉玺的意图,其人立即启程,从孟津渡河,经河内到达了魏郡,并在五月初一日来到了邺下城内。   很快,军士休假解散,公孙珣则进入自己的‘宫殿’,也就是早在赵忠盖起来的时候就达标了的那栋府邸,并见到了自己燕国的七位国相——这一次,随着天子出逃,长安的政治任务陡然一轻,所以时隔六年,王修正式随公孙珣返回邺下,随行的还有贾诩,戏忠也随军返回,唯有钟繇作为州牧继续留守关中。   故此,加上本就留守的荀攸,以及治所本就在邺城的董昭,燕国重臣难得济济一堂。   “大局当前,就不与诸位相国做贺了,省的两位军师与董州牧心酸,引得大学中再起群殴。”公孙珣来到了稍作改装的大堂,坐上了所谓燕国国主之座,却觉得反而有些硌的慌,隔了一会方才适应。“且论正题……”   别人倒也罢了,此时位列堂中十臣最后三位的贾诩、荀攸以及董昭是何许人也?怎么会计较在意什么名位?就算是董胖子稍微存了点心思,那也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而众人说笑一番后,却是按照公孙珣嘱咐,迅速进入到了正题之中。   “邺下素来养精锐骑步两万,甲胄俱全,训练得当,分属诸将,此番赵子龙将军引杨司马移驻汉中以后,尚有一万七千众,一万步卒,七千骑兵,随时可以出战!”韩当当先汇报。   公孙珣微微颔首,复又看向了吕范。   “回报殿下。”吕范出列正色以对。“时局纷乱,我军军制复杂,按照之前所论,当以地方精选兵马合邺下精锐出为主力,而青州、司州的关、程两位将军直对前线,素来是例外的,徐荣将军那五千关西锐卒向来有监视长安,震慑西凉……”   “青州、司州不论,徐荣那五千兵也已经合并了虎贲军与凉州诸将,计有一万战兵,两万辅兵,来时我已经调度妥当,让他们暂时都听钟元常的调遣……你只说河北便可。”   “喏!”吕范闻言即刻俯首称是。“河北其余六州,陕州穷困,且阴山一直不靖,按照殿下吩咐,未曾调度过多……”   公孙珣微微蹙眉:“檀石槐以后,鲜卑乱而不衰,自辽东至于西域,绵延万里为祸,而轲比能屡败屡起,战和不定,堪称枭雄。辽西一次,前年的时候为控制阴山是第二次了,但依然只能败而不能灭……看着吧,迟早要北上与他算总账,唯独此时却只能稍待,你继续!”   “还有平州!”吕范继续俯身以对。“平州右将军处,一直没有半点回应,甚至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员出兵之意。”   如果说陕州一事本在预料之中,公孙珣的狠话大家也没在意,那此言一出,堂中其余九位重臣就都有些神色怪异了,连贾诩和荀攸这种人都不好装作无动于衷的……没办法,这事太敏感了,偏偏又极为重要,而且牵连甚广。   “让子义回去。”果然,公孙珣面色不免难堪,却又早有预案。“事关重大,不能坐视我这位岳父大人犯糊涂!他只想做汉室忠臣,却不想想,如此大局之下,他但凡不出兵,我便要留下兵马看守卢龙塞与渤海……”   “太史将军回辽东将如何?”吕范只能硬着头皮提醒。“这个时候若是逼迫过甚……”   “让子义以我的名义在辽东募兵!”公孙珣无奈答道。“时机敏感,我没指望能在这时候即刻说动他……只是想用这种掩耳盗铃一般的法子尽量掏空辽东兵力,确保辽东不出事而已。”   “如此,倒也算是一个妙策了。”吕范稍微一想,倒也对这个措施无话可说,却又忍不住提出了另外一个话题。“但若能早立世子……赵公未必不能软化。”   “他越是如此,我越不能着急立世子。”公孙珣叹气道。“否则岂不是坐实了要拿自己儿子做诱饵的流言?我本意乃是因为阿定的地位无可动摇,趁机立个秘密建储的新制度,哪里想到会有这么多流言蜚语……此事战后再议!此时只管留出足够粮草、军械、军资,让子义方便募兵便可。”   “喏!”吕范得到了一个准信,反而不在意了。   “接着说……”   “其余幽冀并营以及身前兖州托管于冀州数郡,还有北地各附庸鲜卑、匈奴、乌桓、杂胡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说总数便可!”因为平州的事情公孙珣不免有些烦躁。   “若倾力而出,不论平、陕,此番我军可于河北动员、并在邺下集结出步骑十六万众!”吕范俯身说出了一个让满堂肃然的数字。   “多少是有战斗经验且装备优先的战兵,多少是初上战场的辅兵?”公孙珣继续追问。“其中又有多少是步兵,多少是骑兵?”   “战兵十万,辅兵六万!其中战兵中骑兵四万,步兵六万!辅兵中步兵三万,其余三万皆有马匹随身!”   “民夫、粮草、军械……呢?”公孙珣虽然早就对一些事情心知肚明,还是要再做确定。   “臣等受命于邺下,自然能保后勤无虞……以民夫流转输送至大河为准,便是再算上辽东募兵两万,只要不出灾荒、瘟疫,则两年内绝不会出错!”吕范昂然以对。   “善!”公孙珣在座位上扶着腰中断刃重重颔首,却又一时蹙眉。“但如此说来,要加上青州报上来的一万常备水军,一万五千常备骑步,还有两万辅兵;司州报上来的一万五千常备,一万五千辅兵;以及关西刚刚所说的那三万众,岂不是当面可汇集近三十万众?”   “然也!”吕范微微一怔,立即点头。   “太多了。”公孙珣忽然摇头。   众人猛地一怔,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   “临机决战,十万足矣,然后战线铺陈,隔河防御要点,三万足矣!而且只有青州和徐州是兑子,真要决战,司州、关西兵马很可能还要跟主力重叠合流……若带着十三万之众渡河,再与程普、徐荣合流,说不得便有战兵、辅兵二十万众猬集于局部战场,届时只会显得臃肿,却未必对战局有多大助力。”公孙珣缓缓以对。   “回禀殿下。”轮到娄圭出列以对了。“之前枢密台与兵部有过议论和方案,其中一个建议是,不若将关西诸部与司州程将军部设为总后备,也就是说除了少数兵力防守武关与洛阳周边关卡外,其余大部皆屯于弘农一带,不到万不得已,不做支援。而反过来说,若有这么一支兵马在身后随时可以顺流而下支援大河沿岸战场,也可以必要时南出颍川,甚至偷渡武关直扑南阳,岂不是正合一锤定音?”   公孙珣微微颔首:“这倒是个合情合理的安排了,暂定如此,不过战局纷乱,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之前的计划也多废弃,要做好临机应变的多手……这样好了,子伯牵头,让文和、公达参与,兵部、枢密台、靖安台一起多更改设计几个大的战略方案,务必要准备妥当。”   此言既出,韩当、贾诩、荀攸、戏忠纷纷出列答应。   论及此处,可能是主要事情皆已掌握,公孙珣便不再多说,反而是又看向了董昭:“公仁,五月初五端午节,铜雀台漳水畔龙舟与阅兵一事,当无碍吧?”   董公仁也从容出列:“请殿下放心,龙舟每年都有,而邺下精锐平素便训练出众,不过是届时在城外沿河行军一遍而已,臣这边早已妥当,邺下诸位将军臣也都跟他们分派妥当了……”   “不用邺下精锐!”公孙珣忽然失笑。“或者说,不全用邺下精锐……你们冀州本地动员的士卒应该极快吧?”   “这是自然。”董昭一时一头雾水。“殿下要他们参加阅兵?”   “你只说阅兵时能聚集多少?”   “虽然之前早已经下令点阅什伍,统计了人数,也清点了库存军械,可阅兵太急了,就只有几日功夫便到。”董昭不免着急。“彼时最多只有魏郡本地人能聚集武装起来……也就是勉强一万来人,而且其中老卒、郡卒、只受过什伍军训的辅兵民夫之流过于杂乱,根本来不及分拣成军。”   “无妨。”公孙珣也不多言,而是一口而决后立刻转论他事。“万人足矣!可还有他事?”   众人面面相觑,各有猜想,便也皆不再多言。   而稍顿之后,左相审配忽然上前:“殿下,三月春末,有十数大学生得过春日射科取策,但无论所射科目分别,皆求从军……”   “都谁呀?”公孙珣不以为意。“既然求战,何妨许之?”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今科明经第一司马懿年方十八,自称十九,犹未加冠;然后文学第一的王粲王仲宣虽然加冠,却身体瘦弱……”   “都许了。”公孙珣听到一半便不由撇嘴道。“既然都如此渴求建功立业,何妨成全,让王粲随行王象学做军中文字。至于司马懿,便许他加冠从军为……徐晃部队率,然后我给他取字,反正必然是仲达嘛……只是不晓得他家里兄弟八个,伯仲叔季和最小的必然是幼达外,其余三人该叫什么!”   堂中十位重臣不由再笑,唯独审配笑完之后依旧欲言又止。   “正南有话便说。”公孙珣愈发不以为意。“做了相国,反而与我生分了吗?”   “殿下!”审配稍作思量,却是昂首以对。“臣也想仿效这两位从军上前线……”   堂中其余几位相国和董昭登时肃然,公孙珣却哑然失笑。   “臣以为镇东将军虽然将才卓异,乃是少见之通才,但其人为人刚傲,对上徐州一些无名小辈,说不得便会大意……”   公孙珣不由心中微动,继而敛容。   “而臣与关镇东多年相知,若臣去青州以作其人后任,则必可保青州无虞,也能让关镇东得以放心身后,施展将才于前线。”言至此处,审配便在堂上大礼相拜。“臣知道,即为左相,至贵也,臣也常常想,昔日随殿下渡河至襄平时,何曾会想过有今日之贵?而既然享此大权至贵,便当谨慎为事,不负殿下厚恩,尤其是不该再求军权,唯独关镇东性格太傲,非臣这个多年故旧,恐无人能相制……所以,臣愿辞去左相,以正视听!”   堂中除了十位重臣之外,只有一些记录、戍卫的义从而已,一人开口,其余人自然噤声,所以一旦无人说话本就安静到一种鸦雀无声的地步。   然而审配此举,却似乎让大堂上的寂静更上了一个层次。   正是落下一根针也能听到了的地步。   不过这种寂静只持续了片刻,公孙珣便站起身来,上前扶起了审配:“凡十八载,正南任事之果敢依然如旧,并不为今日功成名就而变,这是我的幸事……为制度计,你请辞左相之事我准了,但正南居青州为云长坐镇之时,此位必然空悬以待君归。”   堂中诸人随审配一起,齐齐下拜。   ……   “建安六年,本朝太祖称燕公建制方数月,中原将起大战,左相审配以青州牧关羽刚傲,请辞出青州为辅。太祖叹之,握其手而对:‘凡相识一十八载,固知正南敢任事也,以制度计,许辞,然左相之位当空悬以待君归。’后以冀州牧董昭代行左相事,昭大喜,其弟董访惑之:‘左相固审正南所属,战事起,兄劳其事,然殊无所得,何喜也?’昭嗤曰:‘燕公固知审正南一十八载敢任事,吾亦知燕公一十八载未尝负人也!今行左相事,焉无所得?!’访惭而退。”——《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三十章 紫气黄旗岂偶然?(下)   端午日的阅兵波澜不惊。   毕竟,对于见惯了千军万马的邺下重臣们而言,骑马随公孙珣在邺下这一万多步骑身前走一遭,然后再陪着公孙珣立于铜雀台上看士卒们从台下走一遭,听他们喊几句万岁、万胜之语……其实也就是那个样子了。   便是当年嚷嚷着大丈夫在世当领着万骑在身后之类言语的娄子伯,在经历了这么多战事以后也已经不会那么轻易热血沸腾了。   因为对于这些真正上过战场的人而言,阅兵一万次也比不上真正战场上的一次突击来的让人激动和提心吊胆。   实际上,连燕公公孙珣本人也都有些百无聊赖以至于心不在焉的感觉……这点也可以理解,回到邺城后,这位在长安一口气定下了许多燕国国制的国主,却在自己的大本营中遭遇到了许多类似于追封父亲为文公时的那种反弹,大面积的上书与面谏纷纷到来。   譬如说,有人就认为不用寺人这种方式虽然可以一时间得到士人们认可与欢欣鼓舞,但寺人本身对于宫廷女眷而言还是不可或缺的。现在一切从简还好,但等到燕公一统天下,住进了南宫北宫未央宫那种地方,还纯用侍卫和义从就会造成实质性问题。   再比如说,还有人集中提出,七个相国的制度是非常好的,也是燕公此番建制大获人心的一个重要缘由,但其中却居然没有宗室和外戚的地位,着实让人心忧。所以,他们希望公孙珣能够给宗室或外戚专设一席,或者公开宣布,宗室是可以入朝为相国的,以安人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武将也对相国全是文职,并且专业性极强这一面感到忧虑,乃是有些担心将来燕国内部武人的地位。   不过,最集中的谏言还是出在立储上面,这件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自以为是的燕公与燕太后这个时候才发现,他们母子二人自以为是的后世经典立储制度在人心求稳的思路下,反而显得不合时宜!   大面积请求立即立嫡以长建储的奏疏且不提,便是吕范、田丰这些人,在明知道公孙珣有所打算以后,依然暗里明里,力劝公孙珣放弃那个设想中的什么秘密建储制度,回归嫡长。   而公孙珣对将来皇长子素质的忧虑,也被他们用各种成熟的汉室制度给辩驳了回来。   说实话,公孙珣本人和公孙大娘之所以存着什么秘密建储制度,绝不是对公孙定有什么想法,也不是为了钓鱼,更不是什么对汉室制度的反思!   这件事情的犹疑,以及他们母子对宗室在国家制度中位置的犹豫,其实并非来自于对汉室制度的反省,反而都是来自于所谓‘未来’‘八王之乱’的教训。   ‘何不食肉糜’以及八王混战引发的‘少数民族南下’,实在是太让人心惊肉跳了。   但很显然的是,他们母子二人忽略了这个时代的基本诉求——安定!   大家要的是不折腾,是稳定,是繁荣,而不是各种不确定性。   实际上,经过四五日的讨论,公孙母子如今都已经有些软化。   毕竟嘛,七相制度的存在,本身就会对‘何不食肉糜’这种现象有所托底。至于宗室,同样的道理,如果官僚制度能够强化稳定的话,让所谓宗室合流到官僚体制里,似乎也不用担心太多——无论如何,既然主体思路是决定放权给官僚,又何必为了君权独大的状态下的某些意外与可能性在这里杞人忧天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真要出了个‘何不食肉糜’加‘少数民族南下’,必然是中途出了大乱子,国家根基都不在了,那样的话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历史责任感爆棚的公孙母子头上吧?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等到战后再说。而这就是国家草创的好处了,作为开创者和初代人,是随时可以修正思路的,尤其是建储制度和宗室制度这两个要务根本都还是未公布的状态,连更改都称不上。   慢慢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再直接放出来就是。   大不了让公孙珣按照那些奏疏的思路背个黑锅——堂堂手握天下二一之数的燕公,毫无大气,居然因为自己岳父不忍对汉帝动武,反过来试图利用自己儿子约束自己岳父,然后惹来后世嘲笑几句罢了,也不掉几根毛。   回到眼前,公孙珣和重臣们对阅兵殊无感觉,不代表邺下士民对阅兵没有感觉。   没办法,这年头太缺乏文化生活了!普通百姓一年到头就是到一定节日搞个祭祀,就觉得很满足很有仪式感了,蹴鞠比赛出来后更是百看不厌,几乎成为了北方举行市会的标配,如引自南方的龙舟比赛,在如今北方更是邺下独一份的新鲜事物,去年才在还不是太后的公孙大娘的关怀下第一次举行,又何尝见过阅兵?   上午结束阅兵,中午是龙舟,下午是大宴参阅官兵,并给天下(实际上是半个)官吏、军士发放赏赐(主要是安利号的各种券),傍晚则是请魏郡长者、三老、大学讲师、优秀基层吏员与官兵登上铜雀台,与燕国国主、重臣共饮。   这还没完,就在傍晚铜雀台大宴的同时,公孙珣更是大手一挥,来了新命令,说是因为铜雀台新楼建成,又是五月端午,所以往后三日,邺下将去掉市禁、宵禁、城禁,同时允许城内外开市三日,安利号更会敞开供应兑换货物。   一时间,邺下的热闹明显更上一层,城内外很多有条件的酒楼、茶馆,更是准备彻夜营业……毕竟嘛,这年头能有精力半夜到这种新兴产业里消费的人,除了大学生外,哪个不是达官显贵,又有哪个不能在他们身上捞回这灯油钱?   便是大学生,其中又有几个是真正家贫呢?   公孙珣的射科取士之策,只是在制度上给真正的底层留有空间,短时间内却根本突破不了几百年来的政治文化传统与经济成本上的壁垒。   “蔡公!”   “蔡师!”   “蔡国丈!”   当日晚间,距离铜雀台大概三四里路的位置,也就是邺城南城外的南市中,一栋最高最显眼的茶楼内,随着一名小眼睛、朝天鼻、厚嘴唇、短眉毛,且肤色黝黑,头裹绿色帻巾之人在一名仆役的扶持下入内,堂中诸多大学生和基层吏员、军官们纷纷起身问候。   “哎呀呀……大家坐,大家坐嘛,今日虽称端午佳节,却非是如太后所言什么纪念屈原大夫的,乃是因为今日本就是所谓至恶之日,而星象却又正行飞龙在天之势,所以今日正该扔下俗事、俗礼,尽量游戏发汗,以度至阳之气,以去恶事恶疾……大家不要管老夫,与我一壶茶便可,该游戏便游戏……”蔡伯喈明显是在铜雀台上喝多了,说话都有点大舌头,语言也有些颠三倒四,但心情还是不赖的,大家也乐得见他难得不装三装四。   不过,就在几名学生让出位子,准备趁机蹭蔡老师茶钱的时候,就在此时,上头却有人探出头来,遥遥招呼:“可是蔡公当面?在下皇甫坚寿,家父与邯郸魏公、执金吾马公俱在三楼打牌喝茶,消食避暑……”   “哎呀呀,三位亲旧正好在此吗?!我就说如何一转眼就不见了……”蔡伯喈闻言大动,即刻起身,便迫不及待向楼上而去。   而皇甫坚寿确认是蔡邕后也是赶紧下楼相迎,至于那几名学生是何等鬼精,早就主动扶着蔡伯喈上楼去了,反倒是皇甫坚寿本人顺势来到楼下与几名相识的关西籍学生、官吏坐到一起喝起了菉豆茶。   且不说楼下如何,三楼零散坐了十来个人,却多是侍从和路上遇到跟来服侍的学生,唯独临窗的一张桌上,由于此处晚风能送漳水凉气直入阁楼之中,所以由蔡邕与皇甫嵩、魏松、马腾这四个刚从铜雀台归来的‘贵人’坐定,却也是惬意之余与楼下那些人一样兴奋难止。   其中皇甫嵩地位最高,再加上他是连结马腾与两位大学讲师之人,所以其人一口温茶饮下,便当先摸着动物牌开口而叹:“老朽在关西混沌了一辈子,却不想日子还能这么过?今日熏熏半醉,宛若梦中。”   “皇甫公此言甚是。”马腾迫不及待言道。“当日凉州乱成那样子,然后又是董卓作乱,谁能想到能有今日的享受?再加上今日半醉,可不就是真跟梦里一般……若早知如此,我早来了。”   那边蔡邕微微挑眉,便要出牌说话,却又闻得皇甫嵩忽然当众失态作笑,好像是想到什么一般,也不禁和其余三人一起好奇相对。   “可是在下所言有失?”马腾虽然是目前实际职务最高之人,但在这三位文化人面前还是有些心虚的。   “非是笑寿成。”皇甫义真一边示意蔡邕赶紧出牌,一边摇头再笑。“我是想到了今晚铜雀台上,孔文举那厮的形状……不免想笑。”   其余几人闻言,也是齐齐失笑,便是最老成的魏松,都忍不住将手中动物牌给弄散了。   原来,孔融虽然主要活跃在大学中,但与蔡邕、皇甫嵩、魏松这三人不同,其人在邺下的政治地位还是有一些的,平日里也有些正经工作,颇与马腾类似。   而且,其人和马腾比,并没有降将的忌讳,反而因为家门还有正在黄金时段的年纪,理论上有政治上再进一步的可能,所以向来喜欢博出位。   原来倒还好,只是在大学中发发牢骚什么的,大学里也不缺他的牢骚。可是等到今年,先是大批曾经从了袁绍的青州儒生三年劳改期满,恢复自由……其中多是孔融故吏旧识……或是返乡,或是来到邺下讨生活,算是变相给了孔文举一些助力;然后公孙珣又建制称公,七相并出,到底是勾的孔融心痒难耐,忍不住上蹿下跳起来!   于是乎,自从公孙珣归邺,这位昔日的孔北海便变着法的上书,从官制到礼法,从世子到宗室,从举荐青州人才到点评南方军略,其人是一样不拉,意图脱离汉室体制效忠求用之心,溢于言表。   但是,偏偏公孙珣一律留中不发,并未对此人的任何奏疏作出任何回应。而孔文举偏偏也是熬不住性子的人,其人等了三四日不见踪影,再加上阅兵后公孙珣很可能便要组织战事,直接动身南下,届时再无机会,所以其人这一日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上午看阅兵的时候,孔文举便开始在大学讲师和学生中发布一些放肆言论,诸如什么‘北军空有其表,望之虚浮’,连当日汉室阅兵的兵马都比不过;还有什么‘天下未定,便奢态如此,以此观之,上行下效,此战南未必不能胜北’;最后,更是扯起了汉家大义什么什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要当汉室忠臣呢!   结果呢?   结果等到傍晚赐宴,燕公挨个敬酒,轮到孔融的时候,却是拉着对方的手,很诚恳的谈起了对方最近几日奏疏中的言论,并表示很受教育,一定会认真考虑,只是战事在前,要暂且延后而已。   非只如此,燕公复又当场谈及到了对方举荐的那几位‘刑满释放’的青州人才,诸如是仪、彭缪、邴原等,居然予以了认可,说是准备稍作考察,便要使用……这个时候,孔融的不满早就飞到昆仑山上去了,而等到公孙珣再恳切询问对方能不能出任燕国十二寺中太常寺寺卿一职时,被闲置了五六年的孔文举应许之余,居然当场做六言诗一篇,称颂燕公之德,并力陈南军之必败有五,北军之必胜有四!   讲实话,若非皇甫嵩等人之前在下面听过了孔融那些牢骚话,几乎要以为他倾心燕公已经几十年了呢!   “从京到邺巍巍,燕公忧国无私……”蔡邕想起孔融的六言诗,也是不免失笑。“这种诗老朽是作不来的。”   “这算什么?”皇甫嵩摇头笑道。“这种六言诗可不是孔文举第一次作了,当日他刚到长安时,也如今日这般活跃,也曾当众作过一首诗,彼时蔡公恰好不在而已……我给你们念念……袁董分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河北可哀。梦想白马归来!好像燕公讨董之时他在长安一般!”   众人忍不住再笑,便是马腾这个大老粗也跟着笑的不行……这诗真是太直白了。   “其实,也就是老朽今日酒醉,借机说句醉话。”笑过之后,蔡伯喈却又忽然一声感慨。“如孔文举这般形状,我倒是稍懂一二,董卓乱前,我其实与他无二,只是觉的人生于世,空负才华,为何君王皆不用我,反而要用那些小人呢?于是平日牢骚不断,不过是想求一份任命而已……又没有贿赂求官,也没有卖友卖……卖旧求荣,稍显失态,也何必笑他呢?”   “不一样的。”皇甫嵩继续摇头不止。“都说臣子如美人,君主则如浪荡子,故文人皆有怨妇心,可怨妇与怨妇还是不一样的……当年灵帝朝时,蔡公虽有抱怨,却基本上能言之有物,谁还能说你当年那些谏言是错的吗?而孔文举呢,今日在铜雀台上失态倒也罢了,可在白日说的那些话,也就是燕公大度,换个人,说不定便会直接以乱群之名,一刀砍了祭旗!”   “不错。”魏松突然肃容出言。“若是那些年轻人经历的少,看不懂倒也罢了,我辈老朽,由治经乱,再由乱经治,难道还不知道这天下什么东西才是至贵之物吗?什么君主垂青,什么图雄争霸,什么官僚官制,什么经学道德,最后求得是什么?不就是能求天下各处,日日皆能如今日邺下一般安泰吗?凡数十载,经历多少战乱,才显今日之珍贵……孔文举前倨后恭,咱们不过一笑;但其人今日在阅兵时说什么奢态如此,南未必不能胜北,老夫确实是有些气愤的!”   “魏公说到点子上了。”不等蔡邕接口欲言,马腾又立即跟上,感慨一叹。“我当年在西凉那种地方,为何要举刀兵,不就是活不下去吗?若是能有今日之安泰,谁会起乱心?当日降服,是碍于燕公之兵强马壮,可却一直不懂燕公何以以一辽西匹夫兵强马壮至此,到了邺下,虽然还是说不出魏公口中那般大道理,却是已经心中醒悟透顶,便什么心思都绝了。”   言至此处,马腾可能觉得失言,便放下木牌在位中拱手团团作揖:“今日酒后半醉,暖风熏得人上头,说了几句心里话,诸位不要见怪。”   “端午至恶之日,本就该如此放肆的,友人相交,坦诚以对,这是最难得的!”蔡邕挥手而对。“有什么可在意的?”   “你倒是说什么都不用在意!”皇甫嵩仰头大笑。“当年劝燕公嫁女儿给天子的不是你吗?而等到蔡夫人为燕公添了一个女儿之后,我听说这许多年你就不提此事了。”   蔡伯喈一时面色涨红,但尚未来得及说话,皇甫义真却又忽然黯然:“别的倒也罢了,只是可惜了刘伯安!”   桌上一时肃静。   “且观之吧!”半晌之后,魏松摇头以对。“老夫居河北数十年不动,只见灵帝祸国,未曾见今日天子何其聪明,但无论如何,今日之局面,总不能怪到燕公头上吧?”   “是啊,端午日,难得放肆一乐,不说这些了。”皇甫嵩也是连连摇头。“咱们一群老朽,乐得逍遥……邺下这么多新鲜事,说什么不行?”   几人旋即释然,却又继续打牌谈论,从卞夫人为公孙珣所生才一岁有余的幼子,说到其长女将及笄,从董昭将暂代左相事,说到各家子嗣前途,从司马懿强行加冠从军,说到邺下大学之前那场斗殴……然而,说来说去,最后却还是躲不过眼前的大战!   “皇甫公,你是国家宿将,义从、邺下诸将都屡次请你去讲兵法,还请你直言相告,此战到底将如何?”魏松蹙额相对。   “能如何?”皇甫嵩一边打牌,一边不以为意道。“如此大战,胜负之论谁也说不好,只是燕公历来善战,所以多一分成算罢了。唯独而河北如今局面,便是输了也不会有倾覆之危,赢了却反而要并吞中原!怎么,魏公久居河北,为何反而有疑虑?”   “是这样的。”魏松释然之余回过头来,看向旁边桌上一名身材昂扬的青衫少年。“其实今日非只是孔文举说到检阅兵马有些‘虚浮’,我这个学生今日在阅兵时也说到了‘虚浮’二字,只是比孔文举说的要晚些,是等到阅兵中途才言的,而我这个学生,平日向来不做大言的,所以不免一时有些慌乱。”   那青衫少年,闻言即刻起身在灯笼下俯身行礼,引得周围听了半天秘辛的其余学生纷纷侧目与不服气——兵强马壮如斯,哪里就虚浮了?   “你叫什么名字?”皇甫嵩继续打牌,然后头也不抬问道。   “小子琅琊诸葛亮。”青衫少年,也就是沉默了一晚上的诸葛亮了,即刻再度俯首以对。   “好眼光!”皇甫嵩终于抬起头来,却又微微眯眼。“好相貌!好人才!”   诸葛亮不敢多言,只是俯身再度一礼。   “如此说来,邺下精锐真的虚浮?”蔡伯喈一时好奇。“孔文举不是因忿而言?”   “孔文举懂个什么兵?”皇甫嵩不由再笑。“他说虚浮时,正是之前刚刚打败了白马羌的张文远所部精锐从他身前过去的时候……反而是阅兵中途,气氛已经热烈以后,确实有数千骑步,有些滥竽充数之嫌疑,虚浮二字,正合其势。”   “这是怎么一回事?”魏松愈发紧张。   “没什么……”皇甫嵩愈发不以为意。“邺下精锐的素质我是知道的,也全都见过,并没有什么滥竽充数之辈,所以必然是有部分精锐公干去了,这才找了些魏郡本地郡卒或者什伍辅兵之流穿上精制铁甲、铁盔,在那里装模作样……你们今日谁见到最擅长奔袭的徐公明了吗?且观之吧,少则明日,多则三五日,便应当有好消息了……只能说,难得魏公这个学生有如此眼光而已。”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恍然。   “琅琊的小子,我见你颇有天资,可愿随我学兵法?”皇甫嵩眼见如此,却并不多言,反而是手持一张木牌指向诸葛亮。   “小子好读书,不求甚解,皇甫公愿意教,在下便愿意学,唯独所学素来不精,若无所成,还望皇甫公届时见谅。”言罢,诸葛亮俯身大礼参拜。   “无妨。”皇甫嵩心情愈发舒畅。“那些人,整日都觉得老夫还有燕公、右相那些人有什么兵法要诀,得之便能成国家名将。殊不知,兵法二字要的便是触类旁通,将诸般杂学存于心中,届时用之于一心而已,剩下的便是天赋、经验与胆气了!而你既然行此一礼,我就要摆起老师的架子有所差遣了……明日我便荐你随军出征,以作历练!须知,这样的大战,便是随军整日帮忙洗马,也足以让人脱胎换骨,万万不可错过!”   诸葛亮俯身再拜,而魏松虽然一时不舍,却最终没有阻止。   事到于此,众人再打完一圈动物牌,早已经消食纳凉妥当,颇有兴尽而归之意,便纷纷起身,然而尚未收拾利索,却忽然见数骑白马义从奔驰到南市城下,呼喊宣告什么,然后整栋楼便有被下层声浪掀翻的趋势……   楼上之人得了皇甫嵩提点,早有准备,所以听得清楚。   原来,那几名义从所言乃是——徐晃、张颌二人长途奔袭,引本部三千精锐与五千魏郡兵、五千河内兵,成功偷渡黄河白马津,并一战而下东郡重镇白马城!   到此为止,谁还不明白?   什么阅兵,什么奢态,全是装模作样,公孙珣当了燕公也还是那个锋芒毕露的公孙珣,也还是那个锋韧为天下冠的白马将军!   曹操之前得到刘表、刘备全力支持后,便公开下战书往邺城,自称治军七十万,欲与公孙珣会列于白马这个颇有一语双关之意的大河重镇,也不知道是为了壮胆还是真的有了底气。   结果呢?这双方都未动员起来呢,公孙珣便先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突袭打下了白马,以应其邀。   只能说燕公怀中那柄断刃虽然数年未曾出鞘,却依旧锋利如斯了。况且,那些大学生倒也罢了,别人不清楚,皇甫嵩、马腾、蔡邕、魏松四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孙珣的锋利呢?   于是四人心情舒畅之余,根本懒得理会那些学生大半夜的又往铜雀台处聚集,直接并车入城安歇去了。   “天牌是玄德?”   三日后的陈国陈县大堂上,曹孟德在接到了白马陷落的消息以后不过半日,刚刚分派援军妥当,便接到了公孙珣今日的第二份礼物,而当众打开一看,却赫然是一套制作精美的木制动物牌。   不过,这套动物牌中间却非是如往常一般贴着什么对应的纸质动物图像,而是贴着版印清晰的,某些人的姓名、履历等文字。   譬如曹孟德此时打开来看,第一张天牌赫然是贴着刘玄德的姓名、官职与容貌描述。   “地牌是刘景升?”曹操再按匣中摆好的顺序掀开一张,不由愈发蹙眉。   与此同时,下面的蒋干在诸多文武、甲士中间肃立不动,所谓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四张龙牌……文若、鲁子敬、周公瑾、元让?倒也妥当。”曹孟德继续按顺序翻看了下去,却又不禁兴趣大增。“四张虎牌……九原吕布、吴郡孙策、九江周泰、南阳黄忠,文琪真是对中原处心积虑啊!四张马牌,妙才、子孝、文谦、京泽……子孝你看看,你是一匹夏日千里马,和妙才、文谦一般……可惜,妙才刚刚出发去支援延津去了,文谦估计早已经在前线了。”   旁边曹仁赶紧接过那几张牌,却是将两张龙牌分别给身侧的夏侯惇、荀彧二人去看,然后又去看自己那张牌,旋即喜笑颜开……话说,动物牌如今早就不是一开始那种单纯比排列顺序的玩法了,而是因为动物本身的性质演化出了许多额外有趣的玩法,完全突破了公孙大娘的想象力。   只能说,劳动人民的智慧向来是比公孙大娘高一点的。   但无论如何,马牌从来都是一个较高位置,普遍性只低于龙虎倒是南北通用之常识,也就难怪曹仁一时得意了。   “四张狗牌,南阳文聘、汝南李通、汝南陈到、零陵黄盖……”曹操居然越看越喜欢。“哎呀,蒋子翼,你家燕公这是怕我不识中原各路人才吗?还专门让你来送此物提醒我,以免错失大将?”   “非是此意。”蒋干略显尴尬言道。“这是悬赏用的,我军军中军官都有,每曲也都有一副……”   “怎么个说法?”坐在座中的曹操明显怔了一下。   “是这样的。”蒋干拱手对北,认真答道。“燕国初创,爵位空置,正好用于此处……譬如龙牌,得其一可立即封燕国开国县侯,虎牌、马牌、牛牌,皆为乡侯,狗牌、羊牌、蛇牌可为列候,其余再往下便不是侯了,但都有对应赏赐……”   曹操依旧发愣,夏侯惇即刻怒目,荀彧却是依旧微笑不语,唯独曹仁先是尴尬失笑,然后却又顺手将自己的牌藏入怀中:“不想我在故人那里也值一个乡侯?天牌、地牌又如何说?”   “依然开国县侯,却实封万户!”蒋干倒没有遮掩的意思。   “倒像是你家燕公手段,不过连刘玄德都悬赏了。”曹操回过神来,摇头不止。“却没有悬赏我和天子吗?”   “天子怎么能悬赏呢?”蒋干尴尬而笑。“本是要请天子回长安的,不过曹公倒是有所悬赏……和杨文先、袁公路,以及徐州陈珪并列……”   曹操愈发奇怪:“袁杨倒也罢了,陈珪……莫非还是按照家门排列的吗?而且,为何我四人居然未入牌?可是不好悬赏?”   “入了。”蒋干愈发小心与尴尬。   “未曾见啊?”   “曹公四位是猴牌,在下面!”   满堂寂静无声。   而蒋干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言道:“除此之外,我家燕公还有一言,让我捎给奋武将军……”   “说来!”曹操冷冷以对。   “他说,若前线讯息传到陈郡之时,他必然已经率邺下精锐亲渡大河到白马应约而来了,还请奋武将军不要再拖延,否则夏侯妙才人头不保!”蒋干长呼一口气出来,却是沉声昂然以对。   “他怎么知道我会遣夏侯妙才往援?”曹操依旧冷冷端坐不动。“莫不是你刚刚听得军情,随口唬我?”   蒋干再度长呼一口气,却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交给了身侧身材格外雄壮的许褚,许褚翻检之后,取出一张纸条来,便立即越过众文武,双手递给了上方首位的曹操。   “我家燕公早有预料,奋武将军若派兵支援前线,必以夏侯妙才为先手。”蒋干底气愈足,却是引得周围曹氏文武纷纷失色议论。“锦囊中的文字乃是十余日前在洛阳所书!”   曹孟德理都不理蒋干,唯独看清楚故人笔迹却是清晰写着夏侯妙才四字后,却是直接起身拔剑,只一剑便将身前几案与那盒动物牌给一起切开!   几案分成两段,动物牌散落一地,而左右震动之下,却不由噤声。   “诸君!”曹孟德持刃睥睨左右。“公孙文琪此人我知之甚详,其人早在弱冠之时,便曾往沛县求观黄龙,现在回想,其人簒逆之心彼时便已存之!而如今,彼辈之所以不敢取汉而代之,无外乎是忌惮董卓、二袁、马韩、三刘与我曹操罢了!如今董卓、袁绍已死,袁术已废,刘焉摇摆,韩马降服,刘表、刘备又不敢直对其人,故天下之重,汉室之存亡皆已在我曹操一人肩上!故,我意已决,以文若为后方总守,不等鲁子敬援兵,先起陈郡所聚十万虎贲,北上白马,与之对决!望诸君努力作战,随我向前,如有退者,如此案而已!”   言罢,其人扔下满地狼藉,兀自提白刃绕过堂下蒋干,引无数文武出堂而去!   而蒋干僵立片刻,只在堂中甲士的注视下俯身拾起一张动物牌,藏于怀中,便也转身而去。   汉建安六年夏,五月端午,在装模作样的外交手段不出意料的失利以后,燕公、卫将军公孙珣以徐晃、张颌为先锋渡河拔白马,大胜!   旋即,七日,其人便亲率邺下步骑一万出邺下,十一日便渡河至白马。   十二日,曹操派遣援兵将领夏侯渊引兖豫骑兵全军五千至白马,遥见白马旗而惊,连燕县都不敢待,直接便退守白马西侧的要地延津,以求监视黄河。   五月十七,曹操率前期集结的豫州兵三万至平丘,双方却反而进入到了诡异的沉默期。   但随着双方不停的调兵遣将,汇集兵力,双方绵延数千里的边境各处却开始大规模爆发遭遇战。   汉建安六年,昊天正立,天下大吉!   诗曰:   紫气飞空不自谋,谁怜龟勉匣中留。   西山猛兽横行甚,北海长鲸何日收。   星斗不堪供醉舞,蛟龙会看反重湫。   功成变化无踪迹,望断漳水百尺楼。   ……   “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河,足断其流。”——《复奋武将军曹操函》·燕·公孙珣·建安六年五月于白马 第十六卷 第一章 违天辄非凯   建安六年夏,五月,随着公孙珣突袭白马得手,成功抢渡大河,早已经酝酿许久的战争以一种大部分人都能预想到意外方式拉开帷幕。   五月间,曹操先派遣夏侯渊率骑兵五千北出陈留,入东郡,试图救援,旋即又因为听说公孙珣亲自渡河屯于白马,便立即调度主力亲自北上,一面与公孙珣对峙,一面匆匆调集身后各州郡兵马,并催促刘表、刘备迅速支援。   话说,公孙珣与曹操,也就是中原与河北地段的天然分界自然是黄河,而黄河从洛阳三津往东,到泰山地区为止,这年头主要有五个大规模渡口可通大军。   自西向东,分别是酸枣城北面的延津、白马城北面的白马津、濮阳坚城自带的渡口、秦亭侧的渡口、苍亭侧的渡口。   其中,苍亭一开始就在公孙珣手中,但他并没有从苍亭渡河,也没有从受到遮蔽和保护的洛阳三津大规模渡河,屯集个十万大军后再引大军出洛,反而是突袭白马,并亲自引邺下、魏郡混编的两万余兵马前突屯驻在了白马城。   这种前突的攻击方式,固然是出人意料,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陷入到曹军早有准备的防御链陷围中却也是理所当然。   事实上,为了监视黄河和钳制白马,夏侯渊见到公孙珣的白马旗后,立即主动引五千骑兵进入到了白马西侧的酸枣胙城-延津一带,并就地下令东郡、陈留等地的郡卒、屯兵们向白马身前的燕县、瓦城、匡城、蒲城、长垣等各城聚集,以形成防御链,再加上乐进本身早就引八千本地兵马屯驻在白马东侧的坚城、大城、要地濮阳,这个时候的公孙珣身前其实已经有一个完整、坚固且具有纵深的防御链存在了,只是兵力明显不足而已。   而等到五月中旬曹操亲自引三万主力来到这条临时防线身后的平丘接管大局以后,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公孙珣已经算是一面背水,三面被围了。   而且,兵力上似乎也陷入到了相对劣势——在陈留北部、东郡西部,也就河北、中原、旧司隶三地在黄河南岸的交界地区内,曹操屯集了近五万战兵、辅兵、民夫之流,三十万大军的六分之一已经到位,相对应的公孙珣依旧是那两万多邺下、魏郡混编兵马。   但是,曹操也好,两翼的夏侯渊、乐进也罢,根本没有动手的意思,反而格外紧张。   因为他们很清楚,只看中原东段这个局部战场,他们固然是有绝对战略优势,固然是形成了完整到令人惊喜的包围圈,但如果将战场范围扩大,实际上夏侯渊更西面的司州境内,程普必然有重兵藏在虎牢关后!   骑兵迅速,洛阳旧道与黄河水道,宽阔如斯,真要是动手,指不定谁比谁快呢!   非只如此,苍亭、白马津、洛阳三津全在公孙珣手中,河北的大军聚集到什么份上,目前处于什么位置,两眼一抹黑,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兵会从这三个地方冒出来——换言之,表面上和局部上是公孙珣被困在白马,但实际上却是双方沿着黄河南岸犬牙交错,而如果放大到整个黄河流域,更是曹操所控制的兖州北部地区,陷入到河北、青州、司州的三面包围困境中。   这个时候,曹孟德怎么敢乱动?   中原腹地,城池有的是,而且他也没指望能在黄河渡口上堵住对方,反而是兵力才是最关键的决战筹码。   败了没问题,丢了城没问题,战略后撤也没问题,但是一定要确保手中握有足够的兵力,以作决战之用——公孙珣可以博,可以耗,甚至可以置换兵力,他曹操却不行。   当然了,公孙珣也没有脑子犯抽拿手上这两万多人去碰身前密密麻麻的城池防线,他同样也在调兵遣将,一面静候身后大军出白马津汇集于河南,一面窥伺战机!   于是乎,白马之战后,陈留、东郡陷入到了长达二十余天的诡异对峙中,殊无战事,反而是兖州东部地区忽然间爆发了剧烈战斗!   公孙珣和曹操这几年一直有所摩擦,但主要就是集中在兖州东部地区……原因很简单,一来嘛,其余地方不是有大河这种天然边界,就是洛阳周边这样的典型关卡式分界,只有兖州东部方便用兵;而二来嘛,乃是因为这个地区双方主要将领分别是夏侯惇与关羽。   关羽总督青州,军政并用,其人性格刚傲,历来主战,所以一直都在进取,邺下也一直放任他,俨然是希望他能在大战前控制住整个边界上的所有形胜之地;而夏侯惇作为曹操最信任,也是荀彧进入阵营前的曹营实质性二号人物,其人理所当然的被任命为东兖、北豫一带的大都督,以备关羽……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多年以来,关云长虽然一直都在占便宜……其人不但渐渐控制了几乎八成以上的泰山郡,而且成功侵入鲁国北部,算得上十战九胜,基本上是压着夏侯惇打……但却始终难有战略性的突破。   换言之,从战略角度而言,夏侯惇完全防住了关羽。   这点公孙珣都很惊讶,直到去年郭嘉从关羽身侧被调入邺下,专门写了一份数万字宛如一本书的报告,邺下那里方才恍然。   原来,夏侯惇虽然本人的战术能力确实很值得怀疑,但其人作为一名方面主官却绝对是合格甚至是优异的,他受命应对关羽以后,多年来,一直勤勤恳恳,尽心尽力。   他知道自己本人作战不行,就从不追求主动攻击,而是一直小心布防,可一旦有下属遭到攻击,他一定会奋力去救;   他知道自己不擅长武事,就大力提拔举荐有胆气有本事的年轻俊才担任边界各郡县主官,确保防线不被突破,然后将本人的注意力放到了兴修水利,开垦田地上面,其人在任三年有余,连续治理了泗水、汶水、济水、大野泽、雷泽、菏泽地区,使得当地民心归附,士人乐为其用;   而最后一个关键,却正是这三水三泽,使得夏侯惇于泰山以西的平原之上成功建立起了一道天然弹性防区——关羽的部队辛苦越过山区,实在是很难再越过沼泽与河流获取大胜。   郭嘉最后如此总结,说是关将军以攻,夏侯惇以守;关将军以战,夏侯惇以耕;关将军以兵强,夏侯惇以人和;关将军依山,夏侯惇仗水!   二者看似强弱分明,但也只是强弱分明,不足以成胜败之基。   但是,随着大战拉开帷幕,审配辞去左相一职于五月中旬来到青州就任青州牧,娄圭辞去右相一职来到司州就任司州牧……和司州程普隐藏在虎牢关后按兵不动不同,关云长在审配接手青州事物后却即刻离开了青州腹地,前往泰山郡坐镇,并于五月下旬,刘备的援兵主力进入沛国,整个曹操阵营长呼了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派出了一支五千人的部队,以潘璋为将,猛攻泗水、汶水与大野泽之间的边境重镇,东平国宁阳。   潘文珪亲自负双甲攀城,直接在城头上将猝不及防的老对手一刀枭首,了结了双方在此处拉锯近三载的恩怨,成功攻克宁阳。   攻势如此迅猛,时机如此微妙,以至于刚刚从陈郡返回到兖东山阳郡昌邑坐镇的曹军东线主官夏侯惇都有些懵住了。   须知道,夏日时分雨水渐起,山路难行、水泽泛滥,尤其是徐州一带更是直接受梅雨影响,那么按照经验一直到秋收时分,东线的防务压力都该是最低的一段时间,这也是夏侯惇没有向申请曹操太多兵马的缘故——曹操此战明明得到了三家合力的三十万部队,即便是刘备、刘表的兵力还没就位,各种战兵、辅兵、随军武装民夫也有十余万之众,夏侯惇却只从陈郡带了五千兵回到山阳。   本质上,还是不想影响曹操的主力决战。   但谁能想到,陈留、东郡那里一直对峙不动,反而是东线忽起波澜呢?   “夏侯将军。”   雨水淅淅沥沥,昌邑城官寺内,鲁肃派出的使者,袁术婶娘的外甥,为了躲避袁术征召随袁涣一起逃到淮南避祸的陈郡人何夔,也是如今刘备幕府从事,忍不住俯身再度询问,其人身高八尺有余,俯身相对,依旧显得高大无匹。“我家都督有言,请问此处需要多少援兵,他即刻分派,绝不耽搁……”   “不要!”空荡荡的大堂上,全副披挂,抱着头盔枯坐了许久的夏侯惇再度沉默了片刻,却终于是戴上铁盔,然后捏着怀中佩刀抬头以对。“不要援兵!”   “夏侯将军何至于此?”何夔一时不解。“咱们联军兵力充足……我家都督正引实打实的十万大军在身后不远处的沛国境内行军,两三万不说,一两万总是可以随时派遣过来……”   夏侯惇依旧摇头,却是认真盯住了身材高大的何夔:“还是不要!因为如果要了,哪怕只要一兵一卒,也是中了关云长的计策!”   何夔何叔龙微微一怔,却又再度俯身以对:“请夏侯将军赐教!”   “足下是陈郡人?”   “不错。”   “山阳这边可曾来过?”   “少时天下未乱,曾随彼时尚未去世的长兄来过一次。”何叔龙坦诚相对。   “那足下知道泰山以西,泗水、汶水、巨野泽中间的这片要冲一直到咱们现在所处的昌邑为止,一共有几座城,几个县邑吗?”   “不太清楚……”   “一共有十二个县,十二座人口充足、防备完整的大城。”夏侯惇张口便来,俨然是烂熟于心。“自东向西,分别是泰山郡的成县、鲁国的汶阳、济北的刚县、东平国的宁阳、山阳的瑕丘、东平国的寿张、东平陆,接下来是任城国的樊县、任城、亢父,然后再是山阳的金乡、昌邑……正好十二城!如今宁阳既失,则关羽握有四城,咱们却依旧有八城!”   何叔龙心中微动,俨然是稍微明白了一点。   “足下是个聪明人,也该想到了。”夏侯惇见状继续端坐于太尉椅上,双手拄刀侃侃而谈。“关羽手握青州是不错,但又能有多少兵?一万水军能上岸吗?琅琊臧霸刚刚投降,形同军阀,能不能调的动且不说,你家左将军麾下爱将周公瑾难道是摆设,看不住一个臧霸?而且青州各地不要驻守防备?所以依我看,如果河北不给关云长增兵,其人最多只能调度一万五千人到泰山以西压我,便已经是极限了!实际上,我也确实探明,除潘璋五千人外,关云长只带一万人在后面的汶阳遥做呼应!”   何叔龙已经释然起来了。   “然而,彼辈若想成大事,于大局有所大为,必然要打穿我的防线绕到徐州或者孟德身后才行,换言之,他关云长必须要用一万五千兵打穿我剩下八座城才行!”夏侯惇越说越快。“可他出界作战,不用防守后路的吗?五千人一战而下固然显得凶猛,却没有损伤吗?从宁阳开始,到昌邑为止,其人得一城,便得留下千人……所以任他凶猛狡悍,咱们却只要层层抵抗便可,等他来到昌邑城下,必然已成强弩之末的姿态,届时又有什么用呢?”   “那他此番出兵……”何夔已经彻底醒悟。“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不错!”夏侯惇端坐不动,直视对方言道。“关云长是个军政谋略,马步水军俱通的全才,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不可能不知道以他的强横也无法短期内有所作为……此时忽然出兵,并做出凶悍姿态,必然不是为了这东线十二城,而是为了行军到沛国、动静根本遮掩不住的贵部十万大军!须知道,此战关键,只在孟德与公孙文琪之间,彼处胜负方是胜负,其余各处皆是支撑而已。所以关云长所求的,根本就是要我们一时慌乱,然后分别兵增援此处!”   “外臣已经确切明白了夏侯将军的意思。”何夔恳切俯首,彻底服气。“将军真不愧是柱石一般的人物。”   “所以回去告诉你家都督。”夏侯惇站起身言道。“我这里一兵一卒都不要,就这两万原本的辅兵、民夫之流,外加五千精锐便可支撑!请他务必将十万部队,全都带到陈留!以期决战!”   何叔龙不再多言,俯身而退,竟然是要直接回去复命了,而夏侯惇也毫不犹豫,立即起身扶刀而出,带着候在堂外的吕虔、赵俨等将冒雨出城,俨然是准备调兵去支援宁阳之后的瑕丘、东平陆等城了。   五月底,长江流域的梅雨季节其实已经到了后期,但黄河流域却开始频繁下雨,不是那种连绵不断导致洪水的大雨,就是正常的来得快去的也快的夏日雷雨而已。   然而,冬天冷,夏天热,春秋容易得病,对于军队而言,所谓‘正常’背后,向来藏着寻常士卒们的无数辛苦。   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双方渐渐增兵,陈留、东郡一带,部队的密度越来越大,而几乎每一场雨水都会让对峙的士卒遭遇一些称不上是问题,却必然让人感到厌烦的事物。   比如说,对于白马城左近的燕军本部而言,拥有相当比例的骑兵们每次下雨之后都要留意马匹的卫生——不仅仅是要给战马喝干净水的问题,还要频繁的清理营房中的马厩,给战马洗澡,给战马铲粪!   “仲宣兄怎么来了?”   一场雨水之后,白马城北面的军营马厩中,一身青衣短打扮,正在铲粪的诸葛亮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个让他有些不解的人影,便赶紧放下粪铲,就在马厩中拱手行礼。   “阿亮何必如此?”拎着木桶和粪铲的王粲见到诸葛亮,不由尴尬咧嘴一笑。“咱们兄弟,随心便可……”   诸葛亮点点头,就没再追问,而是以过来人的身份趁势提醒了一句:“仲宣兄还是把裤腿挽起来为好……不然会溅一身!”   王粲一时愕然。   “还有左面第三匹马,就是又矮又瘦的那匹,看似弱小,叫起来跟驴一样,其实格外性烈,会咬人的……乃是庞护军的备用坐骑。”诸葛亮刚要低头继续干活,却又再度想起一事,赶紧又做提醒。   王粲闻言看了看那匹毛都没退干净,还算是青马的坐骑,又看了看满地的马尿、雨水秽物,半天都没有勇气开始干活,而隔了不知多久,其人方才一声叹气:“你说愚兄我怎么就犯蠢去写诗呢?结果惹怒了燕公,将我撵来与你一起做什么洗马!”   诸葛亮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毫无好奇之心,故其人并不答话,只是继续低头铲粪而已……正如当日皇甫嵩荐他来军中‘洗马’,结果燕公一口答应之余居然真让他来洗马时一样,毫无波澜。   “你们都是邺下大学中的精英,我让你们入义从参战是要你们有所历练,将来以成大器的,但军事自有军事的规矩,无论如何,都不能学王仲宣这小子,只顾拍马吹嘘,竟将军事视为文人风骚事。”与此同时,军营大帐之内,气氛几乎凝固,今日心情明显不佳的公孙珣依旧黑着脸坐在那里教训着身前一众新入义从。“几十万大军即将汇集,我让他随军做机密文字参与军略,他却给我在军令笺上写什么《从军行》表忠心?!兵者,国之大事,生死存亡的事情,是由着他卖弄才华的地方吗?想写诗,写在自己衣服上不行吗?想写诗,大胜之后回铜雀台上写不行吗?非得在这里,在此时?!”   帐中一众年轻义从,个个噤若寒蝉,便是立在两侧的将军、军师们也有些恍惚……他们确实很久没见到公孙珣如此大怒了。   呵斥了半日,公孙珣方才消气,却又看向了身侧的庞德:“令明之前要说什么?”   庞德欲言又止。   “这是中军大帐,再机密的事情也可以说!”公孙珣不由蹙眉。   “上午时分,张辽将军所部与河间、安平两地征召兵合编渡河时,邺下那里国公府上捎来一句言语,说……说定公子该束发了!”庞德勉力言道,而周围诸将、幕僚赶紧置若罔闻。   公孙珣微微一怔,却即刻醒悟……他自然知道这是自己妻子的言语,也知道自己妻子这话的意思与缘由。   于是乎,其人想了一会,到底是叹了口气:“这是家中担忧我继续行军在外,误了阿定的束发,毕竟之前已经误了阿离的及笄……也罢,男女毕竟不同,女孩子及笄缓个两年都无事,但战事这种东西却不该碍着少年束发,就让阿定束发从军吧!等三日后高素卿那里混编完毕后渡河,便让他随同出发,从白马津渡河来这里,然后……然后以民夫待遇去马厩洗马!令明亲自看着,不干活就没饭吃那种,务必让他吃吃苦头!”   众人纷纷愕然,便是贾诩和荀攸都难得一怔,却无一人敢多言。   言至此处,公孙珣忽然又想起一事,却不由看向立在一旁宛如木偶一般的徐晃:“公明,问你一事。”   “殿下请言。”徐晃即刻出列行礼。   “听说司马懿在你军中表现不佳,白马一战,其队战功竟然排在你直属部众最后一位?”公孙珣蹙眉以对。   “殿下所言不错。”徐晃即刻应声,却又免不了解释了两句。“主要是其人刚刚从军,就作为队率参与作战,奔袭行军之时便因为不熟悉军伍行令,结果落到了最后,等过了白马津,便一次仗都没摸着打……”   “是我高看他了。”公孙珣愈发摇头不止。“也高看了这群年轻人,一个个眼高手低,然而大战在即,决不能由着这些新人乱来……按照混编的规矩,你部将与魏郡、河内兵混编成一个万人军,队率最少最少也要晋升为曲长吧?”   “是。”徐公明言简意赅。“末将本只升他做了曲长。”   “此战关乎国运,不能让这些花架子误了大事。”公孙珣正色以对。“以白马一战为由,以我的名义的发令,撤了他的职,罚为陪隶,去马厩洗马!这一战,还轮不到他们如此从容!”   “喏!”徐晃从容俯身。   帐中气氛稍缓,但就在这时,忽然间又有执勤义从军官慌张入内,并行礼汇报:“殿下,王参军被庞将军那匹怪马给咬伤了!”   “是陪隶王粲,不是王参军!”不等庞德开口,刚刚冷静下来的公孙珣便愈发大怒。“一个陪隶被战马咬伤,报到中军帐是什么意思?!你也与我滚出去洗马!军中几年未有大战,竟然骄气到了这种地步吗?!”   帐中诸人再度噤若寒蝉,便是贾诩和荀攸都忍不住暗暗对视一眼。   帐中安静了许久,公孙珣方才再度出声,但声音中却已经毫无情绪可言了:“云长那里诱敌失败了,中原联军东线依然是周瑜的两万余人与夏侯惇的两万余人,合计勉强五万而已,蔡瑁也已经在南阳布置完毕……孙策也已经到了陈郡,即将到达颍川……曹孟德即将获得绝对充足兵力在当面层层布防,并能维系一支近八万众的野战精锐……咱们这里不能再示弱和干等了,该动手了!”   “殿下准备从哪里下手?”贾诩正色出列询问。“濮阳乐进还是延津夏侯渊?”   “当然是夏侯渊!”公孙珣面不改色。“吃掉他!让曹孟德肝胆俱丧!高素卿一到,即刻发兵!”   帐中全体肃然。   ……   “朝发邺都桥,暮济白马津。   逍遥河堤上,左右望我军。   连舫逾万艘,带甲千万人。   率彼中原路,将定一举勋。   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   恨我无时谋,譬诸具官臣。   鞠躬中坚内,微画无所陈。   许历为完士,一言犹败秦。   我有素餐责,诚愧伐檀人。   虽无铅刀用,庶几奋薄身。”——《从军行·其二》·燕·王粲 第二章 猎马敢齐出   五月底,高顺引兵一万渡过黄河,来到白马,旋即燕公领卫将军公孙珣连自己亲儿子都没看一眼便即刻召开了军议。   之前早已得到风声的军中将领们自然群情振奋,因为夏侯渊可是一张马牌,而且是马牌第一的春马,这个功勋足以让之前经历了七相齐出却又无一人享有爵位的所有军中将领为之眼红。   “素卿渡河辛苦,留守白马,监视濮阳。”公孙珣言简意赅,开篇名义言道。“其余全军四万皆出,随我作战!公明!”   “属下在!”徐晃即刻出列。   “濮水以北,酸枣以东,敌有一大三小四城以作遮蔽,乃是燕县、韦乡、瓦亭、桃城,韦乡、瓦亭、桃城三城就在白马身前,尽数委任与你!”公孙珣端坐于帐中,扶刀扬声分派道。“限期到明日正午,务必攻下,而三座小城拿下后,即刻布防,确保濮水南岸的曹操军主力不得从正面突破濮水援护!”   “喏!”徐晃毫不犹豫的接下了最苦、最难,功劳却最少的攻坚加阻援任务。   而这,也不免让其他将领一时振奋。   “儁乂!”公孙珣忽然又喊了一个让人不禁侧目的名字。   “臣在!”张颌立即激动出列。   “燕县是大城,难攻一些,却无阻援压力,所以给你步卒五千。”公孙珣从容吩咐道。“孤什么都不管,只要你拿下此城,然后再守住此城,并确保夏侯渊不从你处逃走便可,城外他事与你无关!”   “喏!”张颌即刻大声接令。   话说,张儁乂这厮作为降将,虽然一直都在邺下驻扎,却并非是所谓‘邺下诸将’之一,而是一直担任着一个什么魏郡都尉的官职,地位根本无法与其他诸将相提并论。   然而,其人此番先是得以率魏郡征召兵从徐晃奔袭白马,然后又在本部魏郡兵马实际上被徐晃部吸收整编为一个万人野战军后,得以专门领兵五千单独作战,俨然是公孙珣有意栽培……又怎么会在意什么作战任务呢?   实际上,虽然依旧是外围攻坚,而且是要打最难打的一座大城,其人却浑不在意,反而格外振奋。   而此时,随着徐晃、张颌、高顺三名将领各有所分后,帐中其余真正大将无外乎是中护军韩浩、义从护军庞德,偏将军张辽三人……部队也还有张辽所领万人,公孙珣直属中军,包括白马义从在内的一万五千之众。   然而听官职就知道了,庞德和韩浩肯定是要代理中军随行护卫公孙珣的,故此张辽自然振奋一时。   “文远!”公孙珣果然喊到了张辽。   “臣在!”张文远振奋愈加。   “你与孤一起,”公孙珣沉声吩咐道。“到酸枣以南,濮水上游以北列阵……若曹操真有意救援夏侯渊,必然从彼处进军!”   张辽心下一怔,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此,谁去打酸枣、胙城、延津一带的夏侯渊本部?”   不过,刚一出口,这位偏将军便即刻醒悟,然后俯身请罪:“臣冒昧。”   “无妨。”公孙珣一边作答,一边看了眼立在一侧的贾诩。   后者会意,立即以随军军师的身份上前一步稍作解释:“田豫将军引本部与上党、太原征召兵计万人;成廉将军引本部与陕州、雁门征召兵计万人;杨开将军引本部兼上谷、代郡征召兵计万人;田畴将军引乌桓骑兵六千;宇文黑獭校尉引鲜卑、杂胡骑兵五千;刘张两位校尉(于夫罗、须卜居次)各引匈奴骑兵三千……全都早已经渡过洛阳三津,在虎牢关后的洛阳周边驻扎,之前殿下决心既定,各部便在娄军师的调度下,运动到了阴沟、鸿沟一带,明日主攻,便是这些将军们的职责了,他们将渡过阴沟,直扑酸枣、胙城、延津,不管夏侯渊在三地何处,应该都能一战而获。”   这番介绍一出,不止是张辽,便是帐中其余诸将也都一时沉默。   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一时之名将?而如今结合之前的事情,他们又如何不能反应过来?什么把曹操画成猴子,什么在白马慢腾腾的对峙,什么雨水阻拦骑兵,什么前突……公孙珣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吗?   很显然,这位燕公加卫将军一开始就是打着诱惑曹操军主力渡过濮水的主意,好让对方陷入到洛阳地区和白马地区两个重兵集团的夹击之中,以求上来便给此次大决战定下一个基调。   甚至考虑到高顺与张辽到来之晚,西面洛阳三津却是三津齐渡,彼处不仅有去并州集结兵力的邺下同僚们,而且还有程普的司州本地兵马,指不定哪边才是真主力呢!   但是,人家曹孟德就是没中计,这几十天,那位曹奋武只是在濮水身后的平丘坐镇,然后将身后逐渐到来的援兵有条不紊的分派下去……有战斗经验、能野战的精锐全都留在身侧屯驻,有武装却无经验的辅兵则被派遣到中原各地那些密集的城市群中,以此来打造一条又一条防线。   须知道,野战的时候,那些本地的武装民夫和战斗经验极少的辅兵根本不可能是野战精锐的对手,可一旦他们有城池作为倚仗,那就会与攻城的野战精锐形成有效的置换比,所以这种布置绝对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公孙珣前几日因为王粲写在军令笺上的诗歌大怒,有几分是气王粲,有几分是因为曹操的稳重挫败了他这位燕公的诱敌之策,恐怕也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   诸将各有所思不说,而失去了主攻机会的张辽作为公孙珣本部先锋,一直率部走出白马大营七八里路,这才忽然间醒悟了一件事情——为了吃下夏侯渊部区区五千骑兵,哪怕是算上濮水北岸几座城中的卫戍部队,也不过是区区一两万人,然而自家这位燕公居然一口气投入了足足八九万野战大军!   当然了,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个阵势原本是为曹操那只猴准备的,而不是为夏侯渊这匹马所准备的。   猴子比马贵重,这是常识。   回到眼前,这日早餐之后,四万大军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忽然从原本就极为壮观的白马大营中三面扑出,立即便惊动了曹军濮水北岸的各城卫戍部队……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混编成军的燕军主力中骑兵比例太高了,数量也太多了,很多中原士卒恐怕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骑兵部队!   燕军后面的步卒刚刚与运送甲胄、器械的牛车、驽马车一起出营,前锋骑兵基本上就已经抵达了濮水沿岸。大股骑兵呼啸而至,立即便事实上封锁了战场,使得城中只能举火燃烟向濮水对岸报信……然后被动等候援军。   不然呢?   这种极端的兵力劣势下,他们又能如何?   不过,说起救援,一个重要而有趣的事情是,燕军的白马大营和曹操的平丘大营距离濮水的最近点都有三十里的距离。只不过,白马偏东,平丘偏西,而濮水大约是自西向东,微微偏北流向,所以双方到达濮水的最近点之间又有大概三十里的距离。   而三十里对于军队而言是一个很有趣的数字,早期工业时代,步兵在能保持战斗力的情形下长途行军每日可以步行三十里,突袭急行军,也就是奔袭作战,一日行军六十里便是极限;而更早的中古时代,也就是这年头,全世界也都一样,其中对于寻常步卒而言,长途行军每日三十里的极限数字没有改变,但突袭式的急行军受制于时代发展却要降低很多,能做到行军三十里后再战的步卒,绝对是顶级的精锐。   换言之,假设曹操此时见到烽烟后便即刻出动大军,若是救援直面白马大营的这几座濮水北岸城池的话需要三日才能到达;若是反应过来,放弃这几座城市,直接从濮水上游也就是平丘正北渡河救援夏侯渊的话,则需要两日;最佳情况是曹操和夏侯渊望见烽烟后一起醒悟,然后一起出动,那么到第二日中午或者下午左右,双方还是有可能在濮水一带会师的。   但问题在于……动员了八九万野战精锐,其中估计有三四万骑兵,甚至亲自带大股骑兵督战的公孙珣怎么可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便是徐晃和张颌那里,公孙珣都下了死命令,第二日中午前必须要攻下濮水北岸的大小四城,然后连结骑兵,彻底封死救援路线!届时整个濮水北岸、阴沟东岸到白马大营和韦乡为止这片狭窄区域将会密密麻麻,铺满步骑八万之众,曹操敢来吗?   “文和,你说明日曹操会来吗?”   当日晚间,公孙珣与本部主力,外加张辽部,累计两万五千众,成功于当日夜中急行军来到酸枣南侧的旷野之内,然后开始立寨建营,然而安顿下来之后,公孙珣却又因为沿途行军之事勾起心思,不免疑虑,所以又召来了随军的两位军师之一,贾诩贾文和。   “一定会来,却一定不会渡河作战!”贾诩似乎早就料到此问,竟然张口给出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公孙珣闻言坐在榻上怔了许久,却最终是一声叹气:“文和的智计,真是天下无双,更难得是总能窥破人心……正如你所言,曹孟德必然来救,却绝不会真正作战的!”   很显然,这位燕公是对贾诩的判断服气的不得了。   其实,公孙珣产生疑虑的逻辑很简单——他动用了如此庞大的兵力,如此精锐的部队,采用了如此迅猛的手段去围猎区区一个夏侯渊,从军事角度来说,曹操的救援其实意义不大,濮水北岸的曹军部队,包括夏侯渊是指望不上曹操能在短时间内突破公孙珣的重兵部队来完成救援的;然而问题在于,曹操又怎么可能不救呢?   那是夏侯渊!那是好几座城和一个港口!   曹军如果强行仓促渡河作战,很可能会白白在濮水北岸大规模损兵折将,但是如果他不救,人心会散的!   正是想到这一点,公孙珣才会忽然钻了牛角尖——换他在曹操的位置上,又该如何呢?   然而,贾诩一语点破,原来还可以出兵却不作战,隔河对峙一番,然后等到北面尘埃落定就离开。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公孙珣复又问道。“是不是可以稍作调整?”   “这个局势下面,调整当然可以,但却要看殿下是意在夏侯渊多一点,还是意在曹操多一点了。”贾诩从容回复道。“若是意在夏侯渊,那就明日一早按照原计划起兵向南,也就是往濮水方向进发,沿河布防,以图与徐晃将军、张颌都尉连成一片,彻底锁住对方;而若是更意在曹操,那何妨明日拔营向北,往酸枣城下走一走,将濮水那边空出一片地方来……这样的话,曹操引兵来到濮水,身前无一兵一卒却不进军,自然会暴露他不愿意救援的实意……虽然届时可以推说忧心河对岸有埋伏,但又怎么能瞒过真正的有心人呢?不过如此一来,包围圈必然会出现错位和疏漏,而夏侯渊若是放弃其余部属,只引骑兵连夜从延津逃窜的话,说不得明日便真就让他从这个空隙里钻出去了!”   公孙珣直接叹了口气:“夏侯妙才绝非是弃部属而走之人。”   贾诩立即会意颔首。   “其实……曹孟德如何不想拼了命的来救夏侯妙才?这可是他至亲兄弟一般的人物,而且是真正的大将之材,臂膀一般的人物!”公孙珣下定决心后不免又感慨起来。   “这就是上位者的无奈了。”贾诩微微叹道。“私情是私情,国事是国事……真要是败了,到时候泥沙俱下,死的人就不只是一个夏侯渊了!”   “所以我才说这是国战,一点都不能马虎。”公孙珣敛容以对。“曹孟德和刘玄德那些人是真被逼到破釜沉舟的地步了,咱们的胜面也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大。偏偏军中骄娇之气弥漫,乃至于邺下骄娇之气也难掩盖……譬如我的原意,阿定本该留在邺下坐镇才对,可是他母亲却非要送来,俨然是觉得此战必然胜,想让阿定捞些资历……而我因为立世子的风波和辽东那边的事情,又不好在此时驳了他母亲的意思。”   贾诩默然不应。   “文和有什么妙策能治军中骄娇二气吗?”公孙珣进一步抬头追问。   贾诩摊手苦笑:“刀兵渐起,长时间拉锯后,骄娇二气自然便去,而若想速去,除非再杀一魏越,可无故焉能杀大将?”   公孙珣也不由失笑:“如此说来,若是夏侯渊一死,曹军反而会全军同仇敌忾,一时整肃了?”   贾诩摇头不答。   公孙珣点头相对,却是也不再多言——战争这种东西,从来都是用荒谬堆砌出来的现实,天知道夏侯渊什么结果?又天知道此战以后曹军的反应?   一夜无语,第二日,公孙珣果然下令全军向北,逼近酸枣,给曹操空出了渡河的地段。而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夏侯渊并没有扔下部队单独逃窜。甚至恰恰相反,在意识到自己被突然包围后,这位曹军大将当机立断,连夜尽起延津五千骑兵向南,试图沿途收拢胙城、酸枣的部队一起逃走。   然而这日清晨,当他的部队刚刚和胙城守军一起离开胙城后不久,便忽然有燕军部队从西面阴沟方向涌来,而且越来越多,最后不过是一个上午,完全超出想象的大军便几乎铺满了延津、胙城、酸枣一带的狭窄区域。   一时间,似乎到处都是燕军的旗帜!似乎到处都是燕君的骑兵!   原来,田豫等将为了不失期,也是之前的战争经验,再加上阴沟水只是一条人工河,所以便仗着人多连夜起桥,等到天一亮便全军渡阴沟直扑夏侯渊!   军队的数量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质量也不行……夏侯渊所部主力,也就是曹军一直视若珍宝的五千骑,基本上全都是生养在中原本地数代的马匹,大规模骑兵对战的经验更是缺乏,所以双方甫一遭遇,夏侯渊部便如雪崩一般溃败下来,然后沦为燕军骑兵追杀的对象。   而随着燕军各路兵马渐渐汇集,尤其是延津、胙城已经空置,彼处预订的攻击部队纷纷向作战处靠拢……这个时候,处于溃逃中的夏侯渊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到底是陷入到了怎么一种绝境!   这根本不是作战,是围猎!   作为猎物,自己此时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   “夏侯、曹氏,世为婚姻,故惇、渊、仁、洪、休、纯、真等并以亲旧肺腑,贵重于左右,咸有效劳。”——《旧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第三章 南箕北有斗   公孙珣并没有进军到酸枣城下,而是在酸枣城南面四五里的地方寻得一个小丘,然后就地驻扎……很显然,他是注意到了田豫等人已经全军齐出,明白了前方战场不需要额外助力,当然,也有担心曹孟德会真的一时冲动跃马渡河与他来战的缘故。   夏日的上午,日头渐渐展现出了威力,不过好在今日之风颇显喧嚣,公孙珣坐在白马旗下,本有伞盖遮蔽,然后风卷绿地上坡,居然觉得有些熏熏……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燕公居然不顾前方万马奔腾,身后随时可能有敌军主力来袭,反而直接在伞盖下的小马扎上假寐起来。   引得周围军官、幕僚、义从们纷纷侧目。   不过,战事在前,不可能真由着他睡觉的,实际上,公孙珣才闭眼了一刻多钟,庞德便小心翼翼的叫醒了他,然后自有人送上了一份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的消息。   “儁乂攻破了燕县?”公孙珣在马扎上睁开眼睛,稍显诧异,甚至还抬头看了下日头。“如此迅速吗?此时你便赶到这里报讯,那他是什么时候攻下的城?”   “回禀殿下,张都尉是凌晨时分忽然发动突袭,然后一鼓而下的。”报信的翎羽甲骑赶紧在小丘前拱手解释。“昨日到达城下后,张都尉将从大营中运来的梯纵等物摆在了城前显眼的位置,然后夜间却率甲士绕到侧面城墙下潜伏,等到天刚要亮的时候,忽然亲自率甲士悬索而上……其中虽然在城墙上肉搏时膝盖上中了一箭,却又仿效殿下当日弹汗山一战当众拔出箭矢,并倚着城垛继续督促作战,于是全军振奋,一鼓而下!燕县守将高柔也投降了!”   公孙珣怔了许久,方才开口:“他膝盖没事吧?”   “并无大碍。”翎羽骑士再度俯首作答。“张都尉身披双甲,还绑了缀了甲片的绑腿,只是皮肉伤而已。”   “但愿如此。”公孙珣一声叹气。“当日弹汗山我也只是皮肉伤,结果半路上发烧,差点没命,箭伤这种东西不能小觑,哪怕只是膝盖也要小心些为好……传我令,张儁乂攻白马津、白马城、燕城,累有功绩,加步兵校尉,独领五千步卒为一部。然后再让他在燕县好生养伤,军务交给副将来做。总之,务必保重,我可不想让他因为一支流矢就不得不回到邺下当一辈子治安官!还有那高柔……高柔是陈留高氏?跟二袁的外甥高干是什么关系?”   “正是高干从弟,前蜀郡太守高躬侄孙,蜀郡都尉高靖嫡子。”作出回答的不是这名传令翎羽甲骑,而是随军幕属、礼部右侍郎杨俊,他是边让的学生,曾在陈留生活多年,公孙珣带他从军本就是看在他对陈留一带风土人情格外熟悉的缘故。   不过,其人此番言语却不止是介绍,就在公孙珣微微颔首之际,杨俊却又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高柔此人不比高干,与袁氏并无直接亲缘……”   公孙珣回头瞥了一眼杨俊,并未说话。   而另一边,见到公孙珣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杨俊却又赶紧继续言道:“且高柔多有智计才名,还是个孝义之人,当年殿下与袁绍交战,陈留归属袁绍,高干以袁绍外甥的名义都督兖州西部军事,高氏一族堪称飞黄腾达,可是此时高柔父亲死在了蜀郡,彼时他尚未加冠,却居然离开陈留,不远数千里之遥,入蜀安葬其父……”   “国家自有制度。”公孙珣面色如常,随口一应。“其人既然担当军事,总要战后统一十一抽杀活下来再论其他,他为人如何,才具如何,现在倒也不必讨论。”   然而,杨俊闻言非但没有收口,反而赶紧出列来到自家国主身前,与那翎羽甲骑一起俯首以对:“殿下,此事便在于此了。须知此一时彼一时,当日袁绍在时,不止是两雄相争,更是天下秩序最紊乱,群雄割据最盛之时,彼时以严刑峻法压制天下乱势,自然是合乎道理的。而此时,各地群雄虽有割据,但其实已经将天下分割完毕,寻常蟊贼再想起势未免可笑,殿下更是建制立国,独据天下二一之数,有并吞海内之势,既如此何不改弦易张,反其道而行之,以仁恕相对?”   公孙珣依旧面色如常,不见喜怒,只是微微点头而已:“季才所言有几分道理,但临战之时改弦易张反而容易生乱……此事我记下了,等战后再说!”   杨俊欲言又止,却只能俯首称是,并退回队列之中。   而此时,杨俊的至交好友,黄阁寺寺卿王象顺势上前,将写着张颌的任命,与公孙珣要求其人放弃指挥安心养伤等言语的军令笺递上。   公孙珣瞥了一眼,确定无误后便点了下头,然后庞德身后的义从军官孟建上前,取出随身携带的燕公行玺,就在一匹战马背上盖好,便封装完毕,交给了那名翎羽甲骑。   “辛苦你还要再跑一趟。”   随着翎羽甲骑与随行军士一起纵马离开,小丘之上,白马旗下再度陷入了沉默……原来,公孙珣向翎羽骑士道完辛苦后居然又闭上眼睛假寐了起来。   燕公的这种诡异状态让久随他的义从们、幕属们不禁暗暗紧张,因为公孙珣向来是精力充沛之人,即便是昨日奔驰辛苦也没有理由在临战之时如此姿态……除非其人心中有事。   当然了,考虑到战局无聊到这种地步,更兼贾诩、荀攸两位素来和善的军师在此,所以所有人虽然都紧张,却不至于有什么慌乱之处。   然而,战场的荒谬总是让人感到难以理解,八万人打一两万人,四五万人围猎五六千人,都居然能出问题——仅仅是一刻钟后,又一名翎羽甲士在验过身份后来到公孙珣身前,并从北面的‘围猎场’中带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讯息。   “夏侯渊失去踪迹是什么意思?”公孙珣依旧面色如常,看起来居然没有生气。   “不是失去踪迹……”和之前张颌部的那位相比,来自于成廉部的这名翎羽甲士不免尴尬,这也是作为传令军官的无奈,虽然本质上和他们无关,但好消息谁都愿意传,坏消息却也不得不传。“几位将军估计,其人应该是遁入了酸枣城内。”   “怎么遁入的?”公孙珣依旧没有发怒的意思。“这么多骑兵,这么多宿将,难道所有人都在抢夏侯渊的首级,以至于忘了封锁城池吗?”   “非是此意。”翎羽甲士冷汗迭出,只能俯首以对。“却也有此嫌疑,所以几位将军略作商议后即刻遣属下过来,代行请罪,几位将军也将在攻下酸枣之后立即前来请罪……”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珣还是不怒。   “是酸枣那边……”翎羽甲骑终于道明原因。   原来,田豫、田畴、杨开、成廉等将渡过阴沟之后,见到夏侯渊弃延津而出,且正在野外,自然大喜,便纷纷聚兵围猎,所以不免忽视唯一一个尚有曹军屯驻的酸枣城……正如传令的翎羽甲骑所言,这些人虽然没有愚蠢到忘记以骑兵封锁酸枣城,但夏侯渊这张马牌在前,却不免有些失态,于是封锁酸枣城的兵力不免薄弱一些,具体来说不过是匈奴刘氏,也就是于夫罗部的三千匈奴骑兵而已……反正,这位匈奴单于本身身份尴尬,燕国爵位对他而言未必就那么有价值,最起码其余几位将军都是这么看的。   于是乎,于夫罗也只能如此看了。   然而,就在夏侯渊狼狈逃到酸枣城东门外的时候,忽然间,酸枣城东门大开,城中涌出数以百计的牛羊、牲畜,而且这些牛羊上面还捆缚着大量的布匹、铜钱、肉食等财货,很显然是酸枣守将为了营救夏侯渊而做出的最大努力。   另一边,负责封锁酸枣城的匈奴骑兵本就是仆从军的性质,原本无法作战取得战利品就已经很憋屈了,此时见到这么多牛羊财货,哪里还能忍得住,便纷纷去争夺,于夫罗连斩了七八个人都止不住!最后,酸枣城东门方向乱作一团,非但匈奴兵失控,便是追击夏侯渊的部队也跟着丧失了秩序,混乱之中自然一时丢了夏侯渊的踪迹。   “敌将夏侯渊逃到酸枣东门的时候,其身侧兵马被层层分割切走,只余几十骑而已,本人也中了最少三箭……结果却遇到此事!”翎羽甲骑越说越尴尬。“几位将军见到如此情状,情知其人十之八九要趁乱逃入城内,自知有罪,所以……”   “争功嘛,”公孙珣依旧一脸无谓。“天底下哪支军队能躲过去?也没有布置上的疏漏……孤不怪他们,说到底还是酸枣守将丁斐是个人物,这个人之前在曹操麾下有过贪污之事,一度被贬,我原以为这厮只是因为出身沛国谯县丁氏,才能驻守酸枣这种要冲,却不料其人居然有如此胆色与才智。但是依孤看,他们未免小瞧了夏侯渊……羲伯。”   “臣在!”王象闻言赶紧应声,并从面色有些难堪的杨俊身侧出列。   “立即书写军令给前军张辽,告诉他夏侯妙才十之八九没有入酸枣,而是冲这边来了……让他即刻向北出击,务必仔细搜索,直接拿下!”公孙珣言简意赅,却又语出惊人。   所有人,甚至包括贾诩和荀攸都怔了一下,唯独王象此人素来不理会这些事情,直接运笔如飞写好军令,然后便在公孙珣眼前盖上行玺,并由白马义从亲自发出。   张辽自然从本部哨骑那里得知前面酸枣城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幸灾乐祸,突然接到身后军令,也是愕然一时,却又大喜过望,然后赶紧提本部骑兵数千向前搜索。   而果然,正如公孙珣那神乎其神的预判一般,行不过两里,遭遇了不过三次小股缠斗战场,张文远便忽然得到讯息,然后其人跃马而去,却正看到前方有一将迎面而来,且身侧已无一兵一卒,俨然单骑。   而再往前去,张辽更是看的清楚,此人甲胄精细,战马雄壮,应该正是曹营大将,偏偏背上、肩上、各有一箭深深插入,同时面如白纸,行动难支,俨然已经失血过多……也就怪不得那翎羽骑士都赶到公孙珣身前请罪了,此人方到此处。   张辽振奋难耐,率左右亲卫直扑向前,却又几乎不能相信自己有如此运道,便在对方身前数十步的距离忽然勒马停下,然后扬声相询:“前方可是曹军右督夏侯妙才?”   夏侯渊失血过多,几乎连马都骑不稳了,闻言却抬头奋力相对:“正是沛国夏侯渊,阁下举张字旗,可是雁门张文远?”   张辽听得此言,一面愈发振奋,一面却又佩服对方气度,居然难得有礼,直接在马上拱手相对:“正是张某,适才我家燕公传令,说足下必然不入酸枣,而是向此处而来,我还不信……足下何至于此?”   “公孙文琪倒也知我……为将无能,事至于此,又怎么能再拖累同袍与兄弟呢?”夏侯渊勉强提矛相对。“只是可惜……且见并州虎将之威。”   言罢,其人居然奋力催马上前,以重伤之躯,单骑强冲张辽骑兵大阵。   而张辽见对方连马速都提不起来,却依旧胆气如斯,心中反而愈发敬重,便摆手斥退身侧卫士,也直接单骑挺矛迎上,然后一格一挑,不过一个照面便将早已脱力的对方轻松挑落马下,复又下马取出手戟,将这位曹军右督的首级斫下。   可怜夏侯妙才身为曹操连襟妹丈,又素来以悍勇奔袭见长,所谓仅次于夏侯惇的宗族大将第二,却既未能如另一个时空中得享曹军柱石之名,也未曾在这个时空中得建多少功勋,便匆匆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时年三十九岁,着实可叹。   夏侯渊既然身死,且不提张辽平白得一马牌,振奋万分,也不提之前辛苦主攻的西面诸将还在忐忑之中预备围攻酸枣,转到张辽身后的公孙珣中军所在……小丘之上,白马旗下,夏日熏风之中,再度假寐起来的公孙珣却终于听到另一个重要军情。   不过,这一次虽然重要却再也不是什么意外了——曹孟德亲自引兵不下五万来到濮水南岸,然后果然如贾诩所言的那般,根本不敢渡河,反而在濮水南岸停了下来。   “事已至此,不必再在意细枝末节了,传令下去。”忽然间,公孙珣一反一整日之常态,直接起身,径直扶刀上马。“全军向南,隔濮水监视曹操!若是张辽斩了夏侯渊,便携带其尸首跟上,若是其余诸将攻下了酸枣,便也与我速速赶上!”   中军各处不敢怠慢,自贾诩、荀攸以下纷纷默然相从。   就这样,大军数万,各种旗帜密集,簇拥着公孙珣的白马旗疾驰濮水,待到下午时分,两军便已经隔河相对了。不过,公孙珣并未能当面得见曹操,因为当他的白马旗出现在濮水北岸以后,南岸的曹军即刻后撤,预留出了半渡而击的战场空间,同时开始在河南选择高点,立寨设垒。   相对应的,公孙珣在确定并无多大可能渡河作战后,也选择了在河北择地立寨。   而等到傍晚时分,随着后方传来讯息,只有两千守军的酸枣在四面围攻之下告破,守将丁斐自焚于官寺之内,公孙珣更是干脆下令让杨俊为使,去交还夏侯渊尸首,并告知丁斐死讯。   “文和以为,曹孟德会怎么做?”遥遥看着夏侯渊的尸首被放上船只,又被杨俊带着向对岸而去,此时立马于河畔的公孙珣却再度看向了身侧的贾诩。   后者在马上沉默片刻,然后面色如常:“依臣看,曹操大概会行军令于营内,尽说夏侯渊此人有勇无谋,不懂得运用斥候云云,所以才会被我军围而猎之,并让全军引以为戒……好像夏侯渊不值一提一般,又好像夏侯渊此败是咎由自取一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同样面色不变。“但却不止于此,关于之前数十日的对峙,我今日才恍然大悟……”   “臣惭愧。”贾诩难得俯首。   “你不必惭愧,你和公达难道没有数次提醒过我吗?”公孙珣望河兴叹。   贾诩和荀攸齐齐欲言又止。   “可叹我今日才想明白,曹孟德既然没有中我的诱敌之计,那便应该早就想到会有大军从司州出来……”公孙珣摇头以对。“可能一开始夏侯渊确实是因缘际会停在了延津,可能一开始曹孟德确实没想到我在洛阳旧地藏了那么多兵马,才会将夏侯渊继续置于此地,但随着对峙时日渐长到这种地步,他却依然不动,只能说他早有觉悟了!夏侯渊和他那五千骑兵,应该便是吊住我让他从容布防的诱饵,彼时你和公达都劝我不要再等,应该便是早就猜到此处了。只恨我自己智迟,没有醒悟而已。”   “臣万死,这不是主公智计的问题,而是主公你性格使然……”出乎意料,贾诩居然下马来到公孙珣身前正色以对,引得一直沉默的荀攸也只能下马相从。“天下间的计策从来没有什么万全可言,真正的计策在于因人成事,而曹操此计便是认准了主公的心性,这才会起到奇效。”   “我是什么心性呢?”公孙珣没有看贾诩,而是继续望着身前的濮水蹙额以对。   “主公的心性有很多世人皆知的特征,但臣以为曹孟德此计乃是抓住了其中两处要害,才得以计成。”贾诩面不改色,沉声以对。“一个是主公生平喜大战、决战,总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另一个却是主公生平不愿负人!”   公孙珣立马不语,周边义从、幕属,还有早就赶到的张辽等将领却纷纷惊愕,便是荀攸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贾诩,只是后者这次没有心有灵犀之举而已。   “生平不负人也是弱点吗?”公孙珣停了片刻,方才低头看向身前之人,认真以对。   “不是弱点,而是天大的优点!”贾诩继续在马前扬声以对,居然是难得激昂之态。“主公能成今日之事,天下人多有议论,有人说是因为主公善战无敌,可比昔日西楚霸王,锋刃无匹;有人说是因为主公家资丰厚,又出身边郡,所以一起兵便有边郡名骑傍身,军资无忧,所以先发居上;还有人说是因为主公文武并重,智勇兼备,以边鄙出身犹然能驾驭民政,以武事起家犹能革鼎新政,堪称全才;甚至有人说,主公乃是上古神仙转世,合该受天命为天下事……但臣以为,主公能成今日局面,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主公生平都在尽力不负人,唯此而已!”   言语间,载着夏侯渊尸首与杨俊的小船到了河中央,荡漾了一河夕阳,引得恰好又抬头的公孙珣一时恍惚,而贾诩的言语却在继续之中。   “昔日主公初为任一将,为不负千余弃卒,便不惜迎面去攻弹汗山;初为任一县,为不负一县之人,便要以一县之任而为一国之事;而待到任一郡,见黄巾咋起,便已经要不负天下了……”贾文和侃侃而谈,言之凿凿,在周围人眼里,这位公孙珣极为倚重的军师今日之言语似乎比之前数月其人在军帐中说的总数还要多一些。   “而凡近二十载,主公倾力所为者,难道不正是尽力不负人,不负己,不负天下吗?”   “不负己,所以持身至此!”   “不负人,所以半个天下的豪杰从主公至此!”   “不负天下,所以才引得主公引大军数万,穿并州,叩三辅,诛除董卓;又引大军十万,战梁期,渡界桥,逼杀袁绍;再引大军数十万出邺下,下白马,临濮水至此!”言至此处,贾诩俯首而对,语气终于缓和下来。“而这却偏偏是主公中此计的根本了……就是因为主公生平尽力不负人,所以才从心底难以相信,夏侯渊居然是个弃子!是曹操为了钉住主公而刻意留在延津的诱饵!然而,臣想提醒主公一言……主公既然行二十载至此,之前多少壮士尸陈沙场,多少人魂归西天,此时身后多少河北士民百姓,多少随行英杰勇士,又岂能相负?从今往后,还请主公扔下多余杂念,与曹操倾力一战,方能继续不负天下!”   “说的好!”公孙珣终于凛然起来。“我一直说军中骄娇二气太过,却不想真正骄娇者正是我本人,上行下效,方至于此……若非文和将我骂醒,我几乎要误大事!”   “臣惭愧!”贾诩面色早已恢复如常。“这种事情,若非主公自己醒悟,臣便是想提醒又怎么会有作用呢?而且主公以不负人得中曹操之计,臣身为人臣,又何尝不在忧虑中反而感到些许欣慰呢?若非当日主公连臣这个西凉边鄙之人都不愿负,履臣生平之夙愿,使臣得以轻身相随,那以臣的为人,又怎么会有今日这般当众当面之直对呢?”   “总之,这些日子辛苦文和,还有公达了。”公孙珣缓缓颔首,然后下马握住了贾诩之手,以作感激,却又摇头而对。“不过依我看,即便是以文和之智,其实也少说了一件关于人心之事……”   贾诩抬起头来,倒是不以为意:“人心之事,千变万化,哪里是真正能窥破道尽的,至于曹孟德其人,在下并未真正相见,所以不敢置喙,想来还是主公更懂彼辈一些。”   “不错。”公孙珣握着贾诩之手,缓缓以对。“正是曹孟德……其实,曹孟德何尝愿意负了夏侯渊与丁斐这种至亲骨肉一般的人物呢?只是正如我既然至此,便不能负无数河北之众,不能负无数亡人一般,他既然至此,又岂能负了其人身后数十万大军,负了其人一路行来所经所历的无数尸骨亡人?今日局面,无外乎是我握有主动,能够从容一些,而其人陷入绝境,却只能拿至亲骨肉来求不负大局罢了!”   言至此处,公孙珣望了一眼已经上岸的杨俊和明显在对着夏侯渊尸首哭嚎的曹仁,却是不免感叹:   “其实,便是今日之战中,夏侯渊与丁斐又如何呢?我素知夏侯妙才其人,当日中原大乱,他于灾荒之年收养了侄女,为了不负亡弟身前托孤之意,竟然饿死了自己的儿子,这种人当时的举止与曹孟德今日何异?不都是觉得不能负他人所以就要牺牲亲近吗?于是我才在白日猜度,其人必然不会入酸枣城,乃是因为他要尽力向南,最好引着我军兵马随他来到濮水跟前,免得让曹孟德因为不救他而军心离散……”   一直发愣的张辽微微一怔。   “还有丁斐,一个贪财之辈……自古贪财即贪生,贪生即怕死,可这么一个人陷入绝境,却宁可自焚而死,也不投降,难道不是为了不负夏侯渊不入城的一番善意吗?”公孙珣继续叹道。“当然了,夏侯渊、曹操的妻子都是丁氏女,对丁斐而言,这二人恐怕也是骨肉之恩吧?这些人之间的感情与信任,我也不好擅自揣测。”   就在此时,荀攸忽然插嘴:“主公今日的言语举止,可以称得上是仁义了!”   公孙珣看了眼荀攸,微微摇头:“何谈仁义?今日言语不过是和文和一样,想提醒一下自以为是的燕公……敌众精诚团结,此战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拼尽全力而为,反而不能流于俗义!唯此而已,方能不负身前身后!”   言罢,其人终于撒开了贾诩之手,然后也不上马,便负手归营去了。众人不敢多言,纷纷转身随从而去。河对岸,杨俊更是带着夏侯渊尸首随曹仁入营去了。   一时间,只有夕阳满河,继而繁星满河而已。   ……   “汉末,曹操拒太祖于濮水,初战即丧夏侯渊,太祖以故旧归渊首,操得之,面谢北使,复遣使往随渡河,面谢于太祖,曾不改色也。待使去,又书令笺示于三军,东至东海,西至南阳,尽言渊不知马战,不善斥候,本非能用兵也,所谓‘白地将军’!然,令既出,或言,操潸然于座,竟至通宵达旦。”——《世说新语》·伤逝篇 第四章 新策闻故地   一如贾诩所判断的那样,曹操收了夏侯渊尸首后,甭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却满不在乎,而且其人立即传令三军,指斥夏侯渊本就不善用兵,在军中素来号称‘白地将军’,也就是白痴将军的意思,以示濮北之失与夏侯渊之死不值一提。   另一边,公孙珣立营于濮水后,居然也即刻发布了明文军令,传示三军,却是一篇《罪己告》!   之所以是告而非诏,乃是因为诏乃天子独享……告书中,燕公直承由于他本人骄傲自满,轻敌失态,所以才为曹操所惑,中了后者壮士断腕之计,从而使前期河北大军突袭带来的时间、空间优势尽数葬送,白白为了五千骑兵而浪费了数十日的决战时机,让曹军完成了军事防御纵深的构建。   一场奇怪到根本不对称的战斗,从战术结果而言,无疑是燕军的绝对大胜,他们用局部战场内的绝对兵力优势全歼了一支敌军,并斩获敌军大将;但从深层战略上来说,却无疑是曹军的成功,因为他们在公孙珣的突袭下勉强稳住了阵脚,建立了纵深防线。   然而,面对此战,双方主帅却都在那里说是对方打赢了,自己输了,然后拼命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战争奇怪到这种份上,只能说明双方之前都对战争有些不切实际的预期,然后此时觉悟了而已。   实际上,曹操的《白地将军令》和公孙珣的《罪己告》发出后,震动最大的还是两军主帅以下的那些高级将领。   曹军那些出身沛梁的将领们自然是渐起同仇敌忾之意,作为援军来到陈留的鲁肃、刘晔等人更是明白曹操的苦衷并为之震动,另一边燕军将领也纷纷陷入惶恐震动之中,便是捡了大便宜的张辽和刚刚升了官的张颌都上书请罪,自陈有过了。   前者推功,说是夏侯渊之死实乃诸将合力所为;后者检讨,为将者不当亲冒锋矢,置大军于不顾。   对此,公孙珣却都留而不发,只是下令全军在濮水北岸设置防线,然后完善大营,与曹操在濮水上游酸枣、平丘一带隔河对峙而已。   说是对峙,实际上却是在一边汇集兵力,一边相互试探。   仅仅是数日内,准确的说是六月初的时候,酸枣、平丘那两个隔着一道濮水的大营中,双方军队的数量便都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濮北是参与围猎夏侯渊的六万五千之众,加上两万支援过来的辅兵,常备的五千民夫,数量达到了九万之众;濮南是原本支援夏侯渊的五万战兵(曹操从陈郡带来的两万,鲁子敬带来的三万),在后续刘磐、黄忠、文聘等将带着刘表的支援到位后,也有足足七万野战精锐,外加本土作战下匆匆聚集的数万本地民夫,总数应该不下十万!   除此之外,濮水下游,一直到濮阳、白马那里,双方都有部队沿途对峙。   徐晃、张颌率一万五千之众居濮北四城,对面则是李通、文聘率军居匡城、蒲城、长垣等城,然后高顺居白马,乐进居濮阳。   这种规模的对峙,双方都有些紧张,而且试探从头到尾都没停过,小股精锐部队不停的渡河试探,却始终难以立足……大军更是碍于夏日水涨,极难当面从容调度。   不过这一日,随着司州牧娄圭从阴沟西面而来,靖安台副使郭嘉也从白马方向来到濮水,所谓原来邺下诸将为主的濮北大营主力各将,却是瞬间明白,战役的第二阶段即将到来。   “将领且不提,贼军兵员素质本就不如我军,且夏侯渊部被围歼后骑兵上的劣势更加明显……”   这一日上午,也就是郭嘉刚刚进入对峙中的濮水大营的第二日,大规模高级军议便正式开始,然而诸将被公孙珣叫到中军大帐后,却是由郭嘉先行为诸将讲解了一下靖安台所获最新资讯。   “大概还有多少骑兵?”就在郭奉孝立在帐中侃侃而谈之际,坐在上首的公孙珣忽然插嘴问道。   “应该还有一万有余……”郭嘉即刻应声解释。   “如何有这么多,咱们不是已经断绝马匹生意数年了吗?”有人好奇追问,却是成廉。“产马地俱在我们手中吧?”   “确实如此,但中原、江淮虽不产马,可原本天下未乱之前却普遍性有养马的。”郭嘉也认真解释了一下。“而天下动乱后,中原地区马匹急剧减少,中原诸侯又不是傻子,自然要搜罗战马集中驯养繁衍……曹刘两家,还有之前的陶谦,都在屯田之地专门设有马监,只是六七年过去,本地成长起来的战马质量有些不足而已,却并不能说缺马到不可为的地步。而如今三大诸侯联手,三家一共凑个两万骑还是没问题的。”   众人纷纷颔首。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郭奉孝言至此处,稍微一顿。“这其中曹孟德最靠北,之前数年便以盟主之名,屡次向徐州、淮南索要好马,算是聚拢了一部精锐近卫骑兵,约有三千之众,号称虎豹骑,由其弟曹纯亲自带领。”   虎豹骑三字引来了一阵明显嗤之以鼻的嘲讽声,但听到曹纯二字,帐中不少人却不由稍有异色,两者叠加,倒是引发了一阵骚动。   原来,曹纯赫然也是通缉动物牌上有名之人,却是一只冬日鸡,而与他并列的,乃是陈武、徐盛、董袭三将,按照说明,这四只鸡都是年轻气盛,却又骁勇好斗的突击之将!   其中,曹纯自不必说,其人是曹仁亲弟,曹操近支堂弟,今年二十七岁,因为家门显赫,在曹嵩做太尉那一阵子,其人未加冠便做过一任黄门侍郎,等到董卓乱政那一年,其人正好加冠,便一直随曹操活动,在中原乃至于河北都是很有名声的。   至于陈武,其人家中素来为庐江大族,其父早年便为刘备身前部将,出任丹阳都尉,却在两年前死于丹阳郡山越之手,当时陈武才十六岁,恰好在军中,见到父亲战死,干脆提刀率父旧部反扑,居然被他手刃仇人!   此事之后,刘备壮其豪勇,居然许他十六岁领兵,而且随同身侧,宛如义子,如今更是得以随鲁肃出征。其部三千人,俱皆招募于淮南腹地的庐江,铁甲完备,全是所谓‘甲士’,向来是刘备身侧精锐,又涂装为黑色,所以素来号称‘庐江玄甲’!   与其相对的,赫然便是徐盛。   徐盛乃是琅琊人,早年家族为了避泰山黄巾之乱而南迁,走到广陵时恰好听人说刘备在淮南为政清明,许多徐州人都去投奔,便不再渡江,而是转向淮南,然后一直居住于九江寿春。而徐盛其人便是那时以骁勇从刘备的,其人随从扫荡淮南,多有功勋,加上年轻英武,喜骑白马,着白甲,所以很得刘备喜爱,也是用于身前。   其部三千人,俱招募于九江,也都铁甲完备,却多涂装为素,于是号称‘九江素甲’。而徐陈两部合在一起,便是刘备手中除了沛南起家的三千丹阳老卒之外,命根子一般的精锐寿春本部了,也就是著名的‘淮南上甲’!   而徐盛,此番自然也随鲁肃从征!   至于董袭,却是孙策所部了,其人本是会稽人,却素来看不起朱氏父子,反而景仰孙氏父子豪勇,而孙策进军会稽时,其人干脆率家乡子弟到郡界上的高迁亭前跪拜迎接。故此,孙策大喜之余,见其人骁勇非常,干脆直接让他率领三千会稽子弟,与另一名率领三千吴郡子弟的部将凌操一起,为常备先锋。   据说,这个设置本身就是仿效刘备的淮南二郡上甲所来的。   只不过,此番孙策北上,因为凌操年长稳重,专门留下看顾后方,这才让董袭给凸显了出来,得以与其余三人一起,并列四鸡!   “动物牌有限,除了四季牌外不过区区五十张而已。”侧身眯眼坐在上首太尉椅中的公孙珣静候帐中安静下来,方才稍微提醒了一句。“列入其中的自然是敌之豪杰,却也有受对方地位与职司影响的缘故,譬如这四鸡,便是因为他们所领皆为名甲、名骑的缘故多一些……而很多豪杰人物碍于篇幅未能列入,却同样不能轻视,譬如之前的丁斐,四五万野战大军,步骑俱全,好几位河北名将,居然被一个县令给临阵阻挡一时,这个教训还不够吗?千万不要本末倒置。”   此言既出,分坐于帐中两侧的诸将此时如何还敢怠慢,赶紧齐齐起身称是,甲胄相撞之声一时不绝于耳。   “都坐,奉孝接着讲!”公孙珣抬手示意。   “喏!”郭嘉同样不敢怠慢。“不管如何,敌军骑兵便只如此,数量与质量皆不足以与我军骑兵相提并论……不过,敌军也有优势,那就是中原各处的城池实在是太密集了!譬如陈留一郡,除了一个濮水北岸为我军所控的酸枣外,还有足足二十一城尽在曹军手中!我军为攻,敌军为守,而守城之利,毋庸多言,便是辅兵、民夫之流一旦据有坚城,配以稳重良吏,也足以与我军野战精锐相置换,而敌军之最大劣势,便会被由此抹平!譬如此番刘玄德共发大军十二万之众援护曹操,其中装备俱全,且有战斗经验的野战精锐不过三万,有些许训练,备有武装的辅兵也是三万,其余四万不过是民夫之流……可如今其部一分为三,精锐随从曹操到对岸营中,辅兵却随曹操的地方官一起分屯各城,民夫往来淮上输送粮草,便决不能再小觑为三万战力了。”   帐中一时寂静,因为这便是公孙珣之前《罪己告》中所言的严肃问题了——曹操就是利用夏侯渊争取的那段时间,成功做成的这件事情。   “总兵力!”一片寂静之中,公孙珣托着下巴,继续侧身询问。   “是!”郭嘉应声俯首一礼,然后方才抬头而对。“据靖安台汇总各路信息,大略如下……曹军原本就有动员十万之众的准备,此番损失一万有余,应该还有八九万之众,不过其人居于本据之内,民夫补充应该是只限于后勤准备的;而刘备势力稍大,此番得以发十二万之众;刘表则发三万战兵,三万辅兵,共六万众,而其人负责输送粮草至南阳,民夫之流也不好计算;唯独孙策最简单,两万之众几乎是倾巢而出,且江东近年来战事频繁,应该都算是战兵了……而汇总起来,约还是三十万众!而之前我军虽有小胜与歼敌,却不至于动摇大局。”   “大略分布与布置。”公孙珣继续扶额追问。   “敌军布置大略可分为五段!自西向东,分别是南阳吕布、蔡瑁,约两三万众,其中战兵一万有余;颍川孙策,战兵两万,辅兵一万,计三万之众;陈留、济阴、东郡,或者说从眼前一直到雷泽以西,为曹操亲领,鲁子敬副之,约战兵六万,辅兵六万,民夫无数;而雷泽、大野泽到泰山,为夏侯惇所领,战兵五千,辅兵两万有余;再往东,便是徐州东海琅琊一带了,为周瑜所督,约有原驻于东海的曹刘两家五千战兵,一万水师,后来刘备又增援了一万辅兵……”   “听懂了吗?”公孙珣忽然打断了郭嘉的叙述,然后朝着帐中诸将蹙眉相询。   “属下大致听懂了。”两位军师以下,资历最高的一位将领,护乌桓中郎将田畴赶紧起身开口道。“奉孝应该是想强调……如今曹操是本土作战,又有密集城池做遮蔽,所以民夫这个东西不能拿之前十万这个数字生搬硬套,因为他们补充方便……此战关键还是在于要消灭他们尚余的九万战兵、九万辅兵对不对?”   “田将军此言正中靶心。”郭嘉微微俯首以对。“但却不止如此……实际上,在下此行之前,靖安台在邺下曾有过讨论,都以为此战不比以往,因为双方皆有根基,皆可补充!”   “我懂奉孝的意思了。”另一名将领,渔阳田豫忽然醒悟。“你们靖安台是想说,若此战一旦僵持下去,战事很可能会形成一种稳定流通的姿态,恰如安利号的生意那般……我是说,因为双方都有生产能力,所以一旦稳定僵持下去,民夫随时可以补入辅兵,辅兵锻炼的多了,也可以野战,所谓战兵、辅兵、民夫的数量,只是限制于后勤规模,而非是一成不变!”   “此言何意?”有人还是懵懂,譬如宇文黑獭。   “就是说,假如咱们一战打掉了他们两万精锐,却没有攻破对方大营。”公孙珣当面,自然会有人恳切解释,譬如张辽此时便立即开口。“那彼辈原本九万战兵少了两万后却不是变成了七万,而是会立即稍作补充后变成八万,再过几十天,兵甲什么的齐备了,又是九万……就好像此番灭掉了夏侯渊五千骑兵和濮北万余辅兵,而如果不能迅速攻破大营,则敌军三十万众其实很快还是会恢复成三十万众一般,只是少了五千匹马而已。”   宇文黑獭依旧懵懵懂懂。   “中原人口众多,不比草原人口有限。”田豫忍不住插嘴解释道。“你可以看成你们部落丁口充足,却只能养得起十匹马,所以只要马没死,只死了一个骑士,你们部中还是十骑!”   宇文黑獭这才恍然大悟。   “孺子可教。”公孙珣忽然开口,也不知道是在表扬田豫还是宇文黑獭。   而随着其人言语,原本稍显骚动的帐中一时安静如斯,但公孙珣反而又不说话了。   “那此战该如何了结呢?”隔了许久之后,还是张辽忍不住开口朝端坐不动的两位军师那里询问了一句。   他是不敢问公孙珣的。   “想要了结此战,无外乎便是三个法子了。”荀攸被问到头上,却也不做遮掩,反而直接轻笑开口。“一个是相持下去,用后勤互拼,静候一方支撑不住;一个是逼上去,让双方精锐野战主力正面相决,一战打垮对方足够多的精锐部队;还有一个便是……”   “便是打穿他们的城链,攻到对方核心所在。”公孙珣接口言道。“打穿陈留,打到陈郡,则曹孟德必亡!因为届时他就养不起十万兵了!再打到寿春,我弟玄德便也撑不住他的十二万大军,届时要么投降,要么只能去江南苟且了……只是,以如今情势看来,曹操必然会依靠着层层城池,节节抵抗,尽量避战罢了!这样的话,想要正面决战,未必能成;想要打穿陈留,必然会损耗惨重。”   “那该如何是好?”田豫小心相询。   “自然一边推进,一边寻求决战了,还能如何?”公孙珣冷笑一声道。“难道要耗下去吗?若是耗个三年五载,信不信整个天下都要凋敝!便是只耗个一年,说不得届时一场灾荒过来,因为河北中原都失了积蓄,死的人都不止十万!”   众将纷纷肃然。   “当然了,推进和逼迫决战要讲法子。”公孙珣忽然又笑,却是站起身来向帐中踱步走去,引得全帐紧张。“曹孟德有七万战兵,七万辅兵,战兵集中于濮水大营,辅兵分列周边诸城内以作支应,而我们现在在濮北有近九万兵……我去攻他,他做固守,便相当于直面十二万之众,未必能胜,说不得还会被他寻得身后空隙来个断粮道之类的手段;可反过来说,若他来攻我,便只能是七万之众而已,我用五万步卒加两万辅兵,便足以据城、据水守住!所以……子伯!”   一直没吭声的娄圭立即起身。   “我之前已与两位军师大略有所商议,乃至准备将步卒尽数留给你……让你替我在这里看守大营,兼都督徐晃、张颌、高顺,守住濮水!”公孙珣就在大帐正中回头吩咐道。“然后我亲率四万骑兵,从司州境内绕过去,去攻曹孟德身后!你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振作——是了,此时侧翼还有司州可以做倚仗!   “我军优势在骑兵,从司州绕后自然是可行的。”娄圭沉声以对。“可是主公准备绕多远?”   “不用太远,入司州,走中牟,直击陈留便可!”公孙珣随意答道。“你以为如何?”   这个陈留,必然指的是陈留郡治陈留县所在的陈留城,而非是指陈留郡。   娄圭是南阳人,对这边地理还算熟悉,稍一思索便一时恍然:“主公是要出官渡吗?”   公孙珣难得一怔:“官渡?”   “出中牟,击陈留……必然要走官渡。”娄圭正色以对。“濮水济水在上游交汇,且濮济交汇处西面,还有一个乌巢泽,夏日水涨,主公想要避开曹军主力走中牟,无论是随后想东击陈留还是想南击颍川,就只能绕过乌巢泽和濮济交汇口,从更上游渡河,然后再出鸿沟上官渡过去……实际上,臣一直在想,若非是主公先行突袭,打乱对方设计,否则曹操必然先行立阵于官渡,以扼司州程镇南,因为那里是司州、兖州交界要冲,虎牢关外第一要害之处。”   公孙珣若有所思。   ……   “太祖自统御海内,芟夷髃丑,其行军用师,大较依孙、吴之法,而因事设奇,谲敌制胜,变化如神。临事又手为节度,从令者克捷,违教者负败。与虏对陈,意思安闲,如不欲战,然及至决机乘胜,气势盈溢,故每战必克,军无幸胜。一生用武,殊无敌手,唯曹操稍可相对也。”——《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五章 握手相别去   数日后,当公孙珣率四万骑兵,试图绕行鸿沟走官渡突袭陈留之时,意外的被历史的荒谬性和必然性给弄得有些疑惑起来。   原来,这一晚,当他走到乌巢泽北面,距离官渡只有半日距离以后,晚间宿营之时,提前出发的斥候回报,官渡那里果然有一大四小五个联排营垒早早相候!   其中,后方那个最大的营盘之上,隔着鸿沟遥遥可见,俨然正是曹操本人的旗帜!   换言之,曹孟德早有准备,非但提早立垒于官渡,更是在公孙珣试图绕后之后,立即警醒,然后一声不吭从濮水南岸直接移动到了官渡。   这似乎让公孙珣的绕后包抄提前宣告了失败,也让公孙珣不免多想了一些东西,然而他想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和曹操哪里真的有不对劲的地方。   话说,和历史上的官渡之战不同,公孙珣的底气明显比袁绍更足,他牢记自家老娘口中那些几乎要磨出他耳茧的典故,没有丝毫犹豫,异常坚决的发动了这场战役。相对应的,曹操也获得了与历史上截然不同,远超他本人实力的超强力军队,使得其人能够全面布防。   然而,战役的走向却总是殊途同归,偏偏又让人反驳不得。   譬如战役第一阶段,也就是濮水北岸的白马-延津之战,和历史上官渡之战爆发的战场一模一样……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   因为这年头中原河北之间,黄河上就那五个可以让大军从容渡河的渡口,延津、白马、濮阳、秦亭、苍亭!而从邺城出发,最近的两个渡口就是延津和白马,再往东的濮阳却是天下名城、坚城,难道要他公孙珣放着近路不走,反而要强行跨河去碰乐进驻守的濮阳城?!   要是打一年打不下来怎么办?!   没办法的,邺城是河北的政治经济中心,这是汉室四百年政治经济发展自然而然产生的结果,两个最近的渡口也是客观存在,强行跟时代的客观产物对抗,只能说明公孙珣脑子进水,没有第二种解释!   所以,白马和延津这一战没有任何问题,最起码从战场选择上而言没有任何问题!   同样的道理,官渡是中原腹心之地的掩护所在,是中原地区面向北面、西面的必由要害,只要曹操的地盘还是在中原,只要他还有一点点抵抗的心思,都没有理由不在官渡设垒……否则就不是什么脑子进水的问题了。   所以,战役的第二阶段,必然,也必须在官渡一带展开!   这是汉末客观的地理人文条件所导致的,是董卓掏空了洛阳周边后,想要自北向南消灭一个建立在中原地区的政权的必由之路。   不仅如此,如果把官渡换成鸿沟要冲的话,很多人便会明白,历史上刘邦和项羽也是在这里对峙了四年之久的!   事实上,亲自引兵走一遭以后,让公孙珣感到尤其荒谬,却又恍然大悟的还不止这些!   比如说,他发现如果自己要在前方官渡那里与曹操对峙的话,那么运粮道必须要从此刻脚下的乌巢泽北面通道经过……这同样是地理的必然性!   不然呢?难道要强行从乌巢泽南面,从曹操眼皮子底下经过?   实际上,坐在乌巢泽畔,公孙珣也已经对一些所谓历史细节有了更充足的认识:   另一个时空中,许攸向曹操告密的,绝不可能是什么袁军粮食堆积在乌巢,因为乌巢是必由之路,曹操不可能不知道那是袁绍的粮道所在,袁绍也不可能将命根子一样的军粮放在主力部队视野之外一直不动。   许子远所汇报的军机,应该是新的一批军粮正由淳于琼押送着经过乌巢!   至于许攸当时叛逃的契机,也未必是袁绍训斥了他并关押了他的家人,因为那只是原因,而非时机。真正的时机,真正让许子远有了叛逃底气的,必然是粮食正‘经过’乌巢这一绝密战场动态!而非粮食‘囤积’在乌巢这一战场静态!   更荒谬的是,公孙珣脑中稍作思索,发现自己如果被曹操堵在官渡,然后再想发挥骑兵的机动性绕后包抄的话,就只有按照已经死掉的许子远的建议,从轘辕关去包抄颍川颍阴、许昌一带了。   当然了,公孙珣的心理活动是建立在自己亲自走过一遭后对战场地理的认识之上的,也是建立在自家母亲那些言语之上的,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家老娘那个二把刀对官渡之战的理解也是绝对肤浅的。   另一个时空中,真正的官渡之战持续了足足一年有余,曹操早在前一年十二月就已经亲自在官渡立垒,与袁军大规模对峙,然而依旧中途回身消灭了下邳刘备,扑灭汝南叛乱,阻止了袁绍派骑兵绕后(袁绍不听许攸的建议是有原因的,他之前一次大规模绕后并未成功),最后双方相持了一整年,兵马全都到极限后,才忽然让曹操穿插成功。   而反过来说,如果公孙珣与曹操此战依旧要定名为官渡之战的话,战役实际上也已经最少持续了小半年!   因为第二日中午,当公孙珣率大军越过濮济交汇口,亲自来到所谓官渡地区以后才赫然发现,眼前的这五座立在官渡地区的永久性的坚固营垒,绝不可能是在战事爆发后临时建成的,最少也要建设了小半年,很可能是天子一到南阳,便即刻开建的。   一时间,不要说公孙珣和麾下诸将了,便是贾诩也都一时严肃捻须,无言以对。   话说,曹操立营的地方并不是官渡这个鸿沟上的渡口本身,而是渡口偏北的一处要害路口,更应该称之为官渡地区。此地地形平坦,西面顶着邙山,东面牵着汴水,身后有鸿沟斜着滑过,是一个宽约足足三四十里的交通要害汇点,从这里出发往南就是颍川,往东就是陈留,往东南就是陈郡。   换言之,一旦越过这里,以河北骑兵之盛大,完全可以肆意驰骋入中原腹地了,任意包抄分割,届时曹操除非能变成百万兵来,否则是不可能建立全面防线的……然而,话虽如此,若是不能占据此处,又怎么可能去肆意驰骋中原呢?   而想要占据此处,唯一选择便是驱除身前的曹军营垒,可对于只带了四万骑兵匆匆至此的公孙珣而言,眼前如此坚固营垒又怎么可能轻易突破?   一大四小五座营垒,全都严防死守,人影幢幢,俨然其中士卒不少。   “曹孟德早有准备!”半晌之后,随行将领资历第一的田畴在旁蹙眉以对。“怪不得子伯先生言语中对此番绕后并不看好,却又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他应该早就猜到曹操会在如此关键之地有所准备,但将战场转移至此却是必然之事。殿下,事到如今,咱们是不是也该立垒,在此地针锋相对?然后让程镇南出轘辕关以对孙伯符,钟雍州出武关以临南阳,务必求多线作战,寻求突破?”   白马旗下,公孙珣立在马上,扫了一眼有些骚动的曹军大营,意外的一言不发。   “其实这也是必然之事。”田豫见状忍不住插嘴言道。“想要直扑曹操腹心之地,官渡是必由之路,曹孟德没有理由不在此准备,而此地在董卓乱后实际空废,更在程镇南能控制的洛阳各处关卡之外,反而临近曹操腹地一些,其人在此有所准备本属寻常,殿下不必在意。”   公孙珣摇了摇头,然后忽然一声嗤笑:“我不是在震惊这个……事已至此……既然躲不掉这个官渡,那便在此处决战,胜过他便是!就按照子泰(田畴)所言,一面立垒,一面遣人绕行轘辕关,试探一下孙策那里……”   “殿下!”   就在众将刚要答应下来的时候,就在公孙珣身侧的荀公达忽然勒马向前,低声提醒。“且看敌营旗帜。”   公孙珣心中猛地一动……话说,他刚刚看曹军大营失神并不是因为曹操早有准备而感到挫败!实际上,昨日晚间得到斥候回报,想透了一些事情后的他早就有了在此地长久对峙的充足心理准备,而之前贾诩那番谏言更是让他早早下定决心,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曹操!   他刚刚盯着曹军大营不动,仅仅是因为出于战场经验与直觉,觉得对方营盘有些不对劲而已,但是看了许久却一直没想明白哪里不对,再加上满脑子官渡之战持久对垒不可避免这个念头从昨晚一直到现在都没消失,所以才最终准备同意田畴的建议,就地立垒。   而此时荀攸的提醒,却是让他瞬间警惕起来。   “旗帜……后面主营是曹字大旗和天子节杖!”成廉手搭凉棚,远远望去。“是曹操不会错!而且曹操毕竟路比我们近,又不用渡河,比我们先到也是合乎情理的……而前面四个营上旗帜分别是朱、黄、陈、吕……这朱……”   “朱只能是四牛之一的朱治,孙策副贰!”田豫接口而对。“而黄不是四虎之一的黄忠便是四狗之一的黄盖,至于陈、吕,应该便是吕岱、陈到多一些,吕布或吕虔就不大可能了!”   “这就有问题了啊!”公孙珣突然间在马上恍然大笑。“若曹操亲率大军来援,朱治、黄盖、陈到、吕岱四名客将何德何能分据前面四营?鲁肃何在,不该独据一营吗?便是鲁肃以全军副贰之名留守濮水,刘晔、刘磐、曹仁、周泰等将又如何?只要有一个随着曹操到了,总得专据一营吧?”   众将瞬间振奋起来。   “国主与军师的意思是……只有前面四营是真的,后面大营中是空的?曹操没来?!”宇文黑獭咽着口水勉力相询。   “必然如此!”田豫也兴奋了起来。“此地左接陈留右下颍川,所以前面四将两个孙策所属,两个刘备所属,或许正合负责驻守此处,照理说也该足够防备突袭了……但彼辈焉能想到我军一次绕道突袭便可动员四万骑兵?所以后面那个大营必然是虚张声势,说不得只是一个假的节杖与旗子,营中全是民夫也说不定!”   “或许如此,或许曹操真的带他仅剩的一万余骑兵早早提前赶到,或许晚上才能到只派了曹纯或曹仁、曹洪提前带节杖过来接管大营。”公孙珣冷笑一声。“但何妨一试?文远(张辽)、居正(成廉)!”   “末将听令!”   “末将在此!”张、成二将兴奋上前。   “你二人为先锋,各引五千骑,分左右两路绕过前面四营,直扑后方大营!”   “喏!”   “喏!”   “其余全部备战,矛去套,刀出鞘,箭上弦,若前营出兵阻拦,则后面大营必然空虚无误,届时除白马义从与匈奴骑兵外,全军即刻自发向前,以歼敌夺营为要!刘、张二校尉(于夫罗、须卜居次)则引本部匈奴弓骑为我左右遮挡。”   众将轰然应声,之前在酸枣犯了错的于夫罗自然也无话可说,须卜居次更是不敢多言。   夏日中午,烈阳当空,云气高散,蝉鸣不断,一切都是那么躁动和闷热,但片刻后,当万骑奔涌,铁戈横出左右之后,这一切的一切却被瞬间压了下去,以至于让人产生了一种整个天地忽然寂静一片的错觉!   张辽、成廉二将自两翼齐出,绕左右直扑曹军后方大营,骑兵凶猛,几乎是瞬间便震动原野,压到了敌营跟前……而就在这时,几乎是同一时间,前方四营的外侧二营,也就是黄、陈那两面旗帜所在营盘内,瞬间营门大开,无数步卒蜂拥而出,试图出营截断这两股骑兵。   不用公孙珣再下命令,准备妥当的田畴、田豫、杨开、宇文黑獭四将也即刻按照之前命令,各将所部,奋力分左右前突,去攻击这两支部队。   而于夫罗与须卜居次,则立刻率匈奴骑兵上前分左右遮蔽公孙珣本阵,兼监视中间尚无动静的二营。   白马旗下,已经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公孙珣见状摇头失笑,却是忍不住看向了身侧的荀攸,然后开口称赞:“文和直指人心,公达临阵百出……天下智计焉能出两位军师之外?”   贾诩自然没有多话。   倒是荀攸不慌不忙,从容在马上答道:“区区智计,其实可以强力破之,而区区强力,又可以性命阻之……殿下,曹孟德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但总归不会远,此战未必能成。”   公孙珣先是微微颔首,却又微微摇头:“不管他了,事已至此,我等既已抓住战机,又已主力尽出,多余的想他作甚?无论如何,便是攻不破敌方营垒,也要杀两只牛狗以祭官渡如此要冲。”   荀攸与贾诩闻言对视一眼,便都不再做声。   战事骤然爆发,三万骑兵尽出,端是排山倒海之势。面对如此情形,片刻失神之后,曹军大营之中,也就是最后面最大的那个营盘之内,因为战事耽搁了婚事的曹昂忍不住看向了并不比自己大太多的叔叔,昨日下午才赶到此处的虎豹骑统领曹纯。   而曹纯也同样面色煞白,不知道是在畏惧,还是在恼恨什么!   原来,正如荀攸提醒,公孙珣所猜度的那样,曹军主力并未到此。   实际上,曹军上下虽然发觉了燕军从濮北大营出发的行动,并即刻断定对方很可能是要绕行官渡,却有些误判了公孙珣的决心与速度……他们怎么都想不到,公孙珣会来的如此快,而且来的那么多。   这不是他们没有战斗经验,也不是他们不够聪明,更不是他们小瞧了公孙珣,说到底,他们对这种级别的骑兵运用缺乏认知与理解。   以前夏侯渊率着几千骑兵,经常能够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但那只是几千骑兵。所以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即便是几万大军,当部队全是骑兵的时候,当这支骑兵部队临时扔下一切辎重,试图急行军的时候,速度会有多可怕!   回到眼前,此时此刻,前方四营中不过是战兵、辅兵混编的一万八千之众,后方曹昂所处大营内,干脆只有曹纯的三千虎豹骑,其余满营皆是民夫!能拉开弓箭手臂不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节杖是真的,是曹操让曹纯提前带来的,用来节制朱、黄、陈、吕四将,兼安人心;曹字大旗更是没有作假,这座营垒本就是曹昂在此常驻,一边负责输送粮草,一边监督加固营垒……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曹子修与孙策关系极佳,又要马上迎娶孙氏女,而此地连结陈留、颍川,本身就有孙氏援军屯驻不说,南面颍川更是孙策主力所在,所以曹昂在此,最合适不过。   “子修。”大营将台之上,披挂严整的曹纯远远看了眼营盘外的战事,只是思索片刻,便立即喘着粗气看向了自己身侧的侄子,俨然是下定了决心。“你父亲还有你子孝叔叔带着主力大军估计夜间才能到……是我错了,没有听你父的叮嘱,着实不该闭门以对的。”   曹昂赶紧点头:“所以如之奈何?”   “何谈奈何?”曹纯迎着对方摇了下头,却又忽然伸手死死握住了自己侄子的双手,顺便给了对方一个标准答案。“子修,今日你务必要记住一句话……你妙才叔父可以死,你我当然也可以死,但我死了,你才能死!你死了,这个大营也不能丢!懂了吗?”   言罢,其人不待曹昂回复,便直接撒手,然后就在将台前翻身上马,一挥马鞭,便呼喊传令,要求三千虎豹骑全军出动!目标正是左翼攻势最猛的那个张字大旗所在!   一时间,留在原地的曹昂只能有些恍惚的朝再不回头的叔父点了下头,以示得令而已。   ……   “操屯于濮南……察珣西行,知欲趣官渡,乃并兵西下援护,中途虑河北骑兵众,恐不及,乃遣曹纯引虎豹骑万众持节先行,临行告之:‘吾固知公孙文琪也,其用兵果决,唯惜士卒性命,不愿做攻坚事。官渡本有营垒,尓至,当以民夫密植旌旗于内,自开四门,陈兵于阵前,面谒之,只谈谯县故事。彼见营厚垒高,又有战兵前突,必疑之不取。’纯方至官渡营中,未及,珣率十万骑突至,铁马金戈,威吓四方,纯大恐,犹疑不敢出垒。珣见而笑,乃顾左右曰:‘此必疑兵也。’遂发全军猛攻。”——《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六章 握手相别去(续)   在一个特定的时间里,一个守备空虚的大营成为了决定整个天下走向的关键。   如果燕军得到并控制住了它,那这一次中原大决战基本上就已经胜了四分;而如果曹军守住了它,这一战就可以继续延续下去,一切的可能性也自然能继续保留下去。   于是乎,一边是密密麻麻的河北骑兵蜂拥而上,试图去用兵力优势和战马的机动力直接压到曹军营前;而另一边却是兵力、战力都处于明显劣势的曹军奋力扑出,试图拼上一切去阻止燕军的攻势……   平心而论,两者的行为都有些冒失,未必就是最优解。   从燕军那边而言,上来就扔出万骑去试探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曹军后方那个大营中是不是藏了两万甲士,密布着无数劲弓强弩,会不会平白受挫,会不会为此付出太多流血代价。   而从曹军那个角度而言,他们的失误,尤其是持节而来的曹纯的失误可能显得更多一些……比如说他前一晚拒绝了前营兵力进入后营协助防守的要求,而是寄希望以前营满满当当的兵力来吓退可能到来的燕军;再比如他今日真的见到公孙珣引如此多的骑兵到来后,明显是有些被震住了,没有采取任何有效措施;而等到他发现再无可躲之际,却又出于一个骑兵将领的本能和报仇的冲动,选择直接冲杀出去,以攻对攻,而非骑兵改步兵,协助留守大营!   尤其是最后一个举动,完全可以说他不负责任,说他冲动……但是话说回来,一个二十七岁的近卫骑兵首领,凭什么要他不冲动?凭什么要他如此理智?   而且在战场这种荒谬至极的地方,理智值几个五铢钱?!要是选择留守,结果燕军骑兵大部队直接踩踏到跟前,营中两万民夫不战自溃,他的三千虎豹骑岂不是要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所以说,战争就是战争,不需要假设,没必要后悔。   甚至正如荀攸提醒的那般,正如公孙珣觉悟的那样,当双方跨上战马,拔出腰刀,挺起长矛,拉开弓箭以后……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大局,一切的一切就都没了意义!   天下万事,唯战不易!   此时此刻,唯有刀兵相对,铁马交割而已!   曹纯大开营门,忽然率三千虎豹骑杀出,目标直指大营左面的张字大旗……这个选择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因为他很清楚,旗下之人必然是杀了夏侯渊的张辽,而且张辽部此时更加突前,对大营而言也更加危险!   除此之外,张辽部这么快便如此突前,未必是阻拦他的黄盖部不堪一击,更有可能是其人见到身后援军到来,干脆带着少数前锋部队前突,以求建功……换言之,张辽很有可能是所谓轻兵冒进,曹纯此次出击很可能在局部战场内形成多打少的局面。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张文远此时身侧其实只有千余骑,其余都在后方与黄盖部缠斗。而三千虎豹骑突如其来,且不提战马素质,最起码兵员素质与着甲率绝对是天下之冠!而这么一支曹操命根子一般的精锐,猝然间在短距离内撞上前突的张辽部后,倒是立刻起到了奇效!   对于骑兵相撞,燕军中素来流传着公孙珣本人一个比方,那就是宛如两个装满水的陶罐相撞一般,更强、更快、更硬、更重的那一方会即刻取胜!而胜负分明之中,胜者死伤难免,败者却会在短时间内付出更大更直接的伤亡。   这种伤亡的速度,远超步兵相对。   实际上,张辽部猝不及防,便立即减员上百不止!更是被压上的虎豹骑迫近杀伤不止。   然而,张文远忽然遭此打击,固然是愤恨一时——其人自从陕县投入公孙珣麾下后,何曾遭此闷亏?!但在理智与经验的提醒下,这位今年才二十八岁的并州虎将还是强压忿怒,一面率亲卫亲自挥矛厮杀在前以打开通道,一面努力带队引部向大营外侧转进,试图将自己这明白已经不足千骑的前突一部给拉出战场。   此消彼长,眼见着张辽旗帜向外而去,曹纯虽然对没有替夏侯渊报仇成功感到遗憾,但战事如此,其人却也不能太过在意,反而振奋一时,乃至于大喜过望。   一矛了结一名燕军骑士后,他复又立即回身环顾,并放声呼喊:   “文烈何在?!”   曹文烈,也就是曹操的族侄,今年刚刚临阵加冠的曹洪亲侄曹休了,此时正在虎豹骑中担任曹纯副将,闻声立即遥遥相应:“叔父请言!”   “文烈!”战场乱做一团,曹纯根本没看到曹休,却不耽误他扬声传令。“带一千骑回营!等另一侧成廉突到营前时,你便如法炮制,学刚刚那般出营杀他个措手不及!等我与黄公覆前后夹击,稳住左面局势后,便立刻去助你!”   而不等曹休回应,曹纯复又环顾下令:“李、丁两位司马带本部随文烈去,其余随我向北,务必与黄将军所部会师!”   言罢,其人径直挥矛向北,气势如虹。   话说,曹纯刚刚之所以没有看到曹休,乃是因为后者在刚刚的骑兵相撞中受了伤。   曹文烈当时是被一名从马上甩下来的燕军骑士在地上用刀子扎破了踩着马镫的脚面,一时血流如注。当时自然不必多提,而此时随着张辽向营垒外侧匆匆撤退,曹休便趁机在马上俯身脱靴,准备就在战场上匆匆包扎一二——精锐甲士随身带着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开水煮过的干燥纱布,乃是曹操从征伐黄巾时便学来的事物了。   这么一个小玩意又不重,却可以在必要时救下宝贵甲士、甲骑的性命,实在是最划算不过的装备。莫说此时的燕军与曹军了,便是当初士燮全家和朱儁全家在交州开片的时候,战场上就已经少不了这玩意了。   回到眼前,曹休刚刚脱掉靴子放在马鞍上,然后撕开装着纱布的小包,正要俯身包扎,却又闻得曹纯军令,却是不顾脚面上的伤口,反而只是咬牙用纱布捆住脚踝止血,然后便再度套上了鹿皮靴,并回身抬矛呼喊,慷慨激烈……乃是要求一千虎豹骑随他折身回营,准备迎战大营右侧的成廉所部!   且不提曹休如何,只说曹纯率虎豹骑初战得利,强突张辽部铁骑得手,一时士气如虹,而等到他们只带两千骑继续向北撞上正与黄盖部厮杀的张辽余部后,却更加振奋!   原来,如今燕军各部皆是混编而成,其中既有常在邺下驻扎使用的所谓常备精骑,个个都是跟曹军虎豹骑一般的待遇,他们不仅装备精良,几乎是全套铁甲长矛,而且弓马俱熟,日常训练不止……但也有从各个郡国征召的所谓有过战争经验的精壮征召骑士。   而混编之后,一般是保留一半核心精锐为将领本部,另一半则升职为军官去带领这些征召兵。这么做,自然会有效提高军队的整体战斗力!但反过来说,这么做明显会降低部队的平均战斗力。   实际上,曹操的虎豹骑本身就是一种反过来的套路,他是从各地征召军中精锐,甚至是集中抽取优秀军官而形成的一支极其精锐的部队。   所以此时两军混战,虎豹骑一战得手,迫使张辽向外侧拉开以后,再向北来战,却发现剩余的张辽所部,除了战马外,单兵素质、军事装备其实都并不如自己!非只如此,因为黄盖的突然中途杀出,落在后面的张辽部本身是停下来的,是丧失了机动优势的部队。   如此局面,也就难怪曹纯会兴奋了!其人此时甚至开始幻想,能不能靠虎豹骑与四营步卒联手成功解围,以至于逼退公孙珣的四万骑兵了!   若是成功,此战虎豹骑必然名扬天下!   张辽部遭此打击,偏偏后援尚未成功连结,一时颇有离散崩溃之兆。而其中一股约一两百,明显是一曲编制的骑兵更是被曹纯窥的便宜,直接围上,试图全歼。   乱战之中,其中一名明显是征召兵的燕军骑士和同伴奋力杀了一名虎豹骑什长后,满身是血,稀里糊涂竟然脱出重围,来到战场偏西的外侧。   等此人回过神来,左右环顾,先看到张辽旗帜就在更西面不远处,而旗下自家主将身影清晰,分明正在指挥整备脱离战场的八九百本部精锐,更有外围骑士招手让自己前去汇合。可再回头一看,自己所在曲队袍泽却依然在包围之中!   于是乎,其人一时气血上涌,便远远用河间口音放声喝问:“张将军眼中难道只有自己本部邺下精骑吗?我等安平、河间征召骑俱不值钱?!”   言罢,这名出身河间的征召骑兵也不等张辽有所回应,便提矛单骑而走,乃是向东面挨着敌营乱战一团的战场方向归去!   须知道,张文远本就是军中出名的霸王脾气,素来不服人,所谓邺下军中第一个刺头,军中派遣的护军司马、长史、主薄等佐官见到他就头疼,人人都怕到他部中,在官场中的名声就更差了。   而另一边,其人却又是公认的与麾下士卒关系极佳,素来是食则同案,寝则同房,甚至还常常为士卒出头,乃至于分发赏赐,替退役士卒娶亲买房。   故此,刚刚他不顾后援,轻兵冒进,以至于被曹纯迎面撞上,当场死伤逾百,早已经愤恨难平,几欲发狂,只是为了及时止损方才咬牙避战,将核心部属拉出来整备而已。此时却居然被新加入的属下误解,以为他张辽居然是个不顾袍泽的懦弱惜身之辈,哪里还能忍?!   而羞愤之下,张辽既不说话,也不下令,竟然一声不吭,直接弃掉长矛,从马后取出两只半长不长,半短不短的手戟,然后双臂齐张,两腿猛地一夹胯下坐骑,便如一只张开双臂的铁鹰一般,随那名折返冲锋的河间征召骑一起向前面乱战一团的军阵而去!   此时其人身侧不过勉强汇集了八百骑而已,俱是养在邺下的旧部精锐,有些干脆是相随多年的并州、关西旧部,此时见状也不再计较队形,而是纷纷勒马提速,自然而然形成一个锋矢之阵,随自家主将直扑向西!   “将军!”虎豹骑中早有人眼尖看到张辽动静,然后遥遥相指。   “本就欲寻他,死狗贼竟还敢来?”曹纯见到是张辽逃而复返,虽然盛怒一时,却居然不慌。   毕竟,按照曹子和(曹纯字)的经验,一支千把人的部队,死了一两百,早就军心溃散了,勉强重聚,再做差不多的杀伤,必然彻底溃散!   所以,他并不以张辽为意!   只是战场大局在此,他觉得会耽误时间,以至于另一侧的曹休会出乱子,或者被黄盖、陈到隔断的燕军大部队会突破过来而已。   “王、朱两位司马继续推进,务必速速吃下这两百骑!李、高两位司马随我向西!”曹纯连声呼喊,然后只号召千骑转向西面。   话说,张辽胯下乃是一匹公孙大娘专门赏赐的浅黑色神骏,出自塞外,体格健壮,千里绝群,却又性格暴烈,极难驯服,因为脖子细长,按照典故,乃是一匹所谓‘盗骊’。故此,其人后发先至,竟然临阵越过那名河间征召骑,直接当先驰入敌阵!   虎豹骑中一名挂着黒绶铜印的高级军官迎面而来,大吼一声,奋力向前驰去,意图立下大功,却不料张辽迎面在马上稍作闪避,然后一手戟回身劈出,便将身着全套铁甲的敌将直接从后脖颈上斫断了大半个脖子!   可怜这名最少也是个曲军侯的高级军官,遇上如此一名暴怒中的绝世虎将,只不过一个照面而已,发了一声喊罢了,便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此人脑袋几乎被斫下,却因为手戟刃面有限,前面还有一层皮肉连着,所以只挂在胸前。   迎面八百骑兵来袭,失去控制的战马托着主人尸首本能慌乱转身,以至于主人的首级在他自己胸前蹦跶了好几下,才在虎豹骑军阵前随着尸体一起坠马。   饶是虎豹骑尽取中原悍勇之士,此时见到如此情形,也只能为之一滞,甚至有人本能避让张辽。   而一滞之中,八百冲锋起来的邺下铁骑便已经冲到跟前了。   双方再度交手,这一次,同样是骑兵相撞,同样是迅速分出胜负,也同样是造成多达上百的直接伤亡,但得胜者赫然变成了燕军!   被亲卫层层护卫着的曹纯没有受伤,却一时面色煞白,张辽头也不回,继续前突,却不由冷笑——两次正面交手后,二人同时意识到了问题关键。   其中,虎豹骑毕竟是优中选优,所以单兵素质、装备极高,停下来在马上格斗,是要胜过邺下甲骑的;但是邺下骑兵的战马素质更优,而且马术与对骑兵冲锋战术理解也都更加深刻!   换言之,抛开所谓出其不意不提,短距离低烈度低速冲锋,或者干脆停下来格斗,虎豹骑明显更胜一筹;而利用战马优势调整阵型,拉开后寻找机会发动集团冲锋,邺下铁骑却明显更优!   而明白过来以后,曹纯自然后悔将曹休派出,以至于兵力更薄,更难以抵挡冲锋了,张辽也自然醒悟过来这仗要怎么打了!   只是,虽然知道了这场战斗的关键所在,可张文远并不着急再度拉开,反而是挥舞双戟,借着身后八百甲骑冲锋之势,与那名河间征召骑一起杀入虎豹骑的一个包围圈内,将那两百骑兵解救出来后,方才折身向后。   而且,其人转过身去,居然不顾战场刀矢纷纷,直接就在马上架起一支戟来,然后就在战场之上挥手唤来那名河间征召兵,并冷笑相询:“如何?你家将军是眼中没有你吗?!”   那河间骑兵竟也不怕,而是立即扬声以对:“将军方才威风,宛如鹰击家禽,鹰飞九天,目视千里,眼中自然什么都有!”   张辽哈哈大笑,复又抬起双戟,疾驰呼喊,号令本部皆随他向西面空地拉开距离,筹备下次奔驰冲锋。   日头已经渐渐偏西,算是到了午后,战事一时胶着。   而烈日之下,战场北面,白马旗下,公孙珣坐在马上,摩挲着腰中断刃那长的出奇的刀柄,面色如常……他根本不知道张辽和曹纯在战场那一边的一波三折,也不在知道曹昂就在那个大营之中,更不知道有个什么曹休在战场另一边已经加入战斗……实际上,即便是他知道了这些估计也不会在意的。   甚至,他都没有对眼前战场的一时胶着有一丝一毫的触动。   原因有二。   首先,现在已经事实上是乱战了,对于轻装奔袭而来的燕军骑兵而言,他们缺乏金鼓,换言之,公孙珣现在除了吹响集合号宣告收兵外,就只有正在下马休息的六千多匈奴兵和三千多义从可以直接指挥了。   其次,从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场主帅的角度而言,眼前的战场胶着其实是个假象。   公孙珣很清楚,此时的攻势停滞只是燕军遭遇到了营中部队的猝然突袭所致,一旦燕军将领们回过神来,马上就能压制对手。甚至不需要将领们回过神来,就这么硬打下去,如果曹军没有新动作的话,那么有着战马带来的高度优势,有着足够的数量优势,后发的两万骑兵也很快就会将那两营步兵给逼入绝境!   然后就是全面压垮敌军营垒,就是全取官渡!   “朱府君!”   就在公孙珣内心与表面皆无波澜之时,前方四营之中,尚未出兵的剩余两营的主将之一,堪称刘备元从之将的庐江太守吕岱,居然亲身来到了隔壁会稽太守朱治的营中,并面晤其人。   “吕府君。”金戈铁马声中,披挂完整,面色严峻的朱治迎面匆匆一礼。“请指教。”   “朱府君。”吕岱扶着腰中佩刀急切言道,倒是毫不客气。“事情已经很急迫了,咱们再不动,说不得便动不了了!我意即刻弃营,请你去支援西侧黄将军,我去支援陈将军,咱们从左右两侧,合力向后方边战边退,然后集中于身后曹公子所在大营,据守以候曹司空!”   “若能成当然好!但恐怕燕公不给我们这个机会!”朱治严肃以对。“我怕我们一出营,北面那候着的匈奴骑兵就会立即压上,到时候反过来会在营外连累全军被压垮崩溃……”   “我也知道北面燕公还有预备兵马,但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吕岱焦急对道。“如此局势,若是你我两营近一万兵居然不战而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事到如今当然不能避战!”朱治认真对道。“但此时去两翼乃是自寻死路……”   “朱府君到底何意?”   “此乃我麾下别部司马邓当!”朱治面不改色,抬手指向身侧一将。“他刚刚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计策,我并不看好,但此时却不妨一试!”   “何策?”吕岱匆忙朝那邓当询问。   “无他,诈降刺杀那位燕公而已。”名为邓当的千石司马俯首以对,额头满是汗水。“末将刚刚已经跟朱府君讨论过了,其实并没有多少成功可能!”   然而,吕岱怔了一下后,却居然脱口说出了与朱治一样的话来:“此时不妨一试!”   “而且!”朱治在旁抱着佩刀冷静以对。“咱们可以一边让邓当去诈降,一边准备作战,无论得手与否,届时都能即刻趁乱向前,直取燕公!”   吕岱沉默了一下,周围两营将领也都在烈日下沉默了一下。   其实,且不论能否突破那六千多匈奴骑兵和三千多天下闻名的白马义从,只说一件事情,那就是燕军全都是骑兵,想要用两营一万步兵直取燕公,说实话,成功概率太低,也就是指望着刺杀成败后引发的那一阵骚乱而已……本质上和诈降刺杀这种计谋一样,都是平时根本不会采用的所谓不取之策。   是理论上没有任何价值的计策!   然而,正如刚刚朱治和吕岱说的那般——此时却不妨一试!毕竟,作为一个从讨董时期,一个从黄巾之乱就开始活跃的两位真正宿将而言,他们看的非常清楚,此时局面看起来焦灼,其实已经很危殆了!   只能奋力一搏!   “邓司马!”一念至此,吕岱干脆朝邓当拱手一礼。“那就拜托足下了,我即刻回营整备部队……”言至此处,其人不等邓当回应,便又看向朱治。“朱府君,咱们说好,一旦一击不成,便立即一起后撤,看看能不能带一部分兵进入主营!”   朱治默然颔首。   事情急迫,仅仅是片刻之后,无可奈何的邓当便仓促引七八名丹阳子弟兵来到营前,和把守在这里的同僚做了交接。   按照朱治的命令,他马上就要趁此良机叛逃了!   “你个害人精!”在身后朱治的遥遥目视之下,邓当一边检查身上装备,一边却又朝身边一名才十八九岁的年轻士卒喋喋不休的抱怨了起来。“都是你想的破主意……待会要是咱们俩都死在那白马义从刀下,你姐姐岂不是要在家哭死?早在陈郡发现你跟入军中后,我就该把你个害人精送回去的……这样便是我死了,你姐姐将来还能有个倚仗!”   邓当的小舅子,也就是今年才十九岁,从家里逃出来跟姐夫‘取功名’的吕蒙了,闻言却并不以为然:“天下大乱,我在汝南家里都知道,汉室不能长久,这时候就该趁机取功名才对……若不是姐夫你在江南跟着孙破虏都做到千石司马了,我说不得早就跟着隔壁陈到将军从军了!”   “早该让你读书的,不然何至于此?”邓当无奈摇头,放弃了对自己小舅子的说教。   吕蒙刚要反嘲,却不料邓当忽然便拽住了他,然后就在身后朱治的瞩目下奋力向前狂奔。   而且其人边跑边朝前方已经警惕起来的匈奴骑兵呼喊起来:“我乃朱治麾下司马邓当,有要害军情要向燕公汇报!”   言语中,其人兀自奋力扔下了腰中佩刀,只是一手将自己的印绶高高举起,一手拽着小舅子吕蒙而已,而吕蒙怀中却是按计划藏着一柄短刀。   身后飞来数箭,皆不得中,而前方一部匈奴骑兵匆匆上马后见状一时犹疑,却到底将此二人遮护兼围拢起来,然后向后方其实只有数百步远的白马旗下而去。   ……   “张辽,字文远……其为将桀骜,数与同僚龉,号为邺都三害,独以太祖任宠,常留为将,掌邺下精骑三千,年二十六,加偏将军。”——《新燕书》·卷七十一·列传第二十一   “曹纯字子和。年十四而丧父,与同产兄仁别居。承父业,富於财,僮仆人客以百数,纯纲纪督御,不失其理,乡里咸以为能。好学问,敬爱学士,学士多归焉,由是为远近所称。年十八,为黄门侍郎。年二十,从操征伐,年二十三,以豪勇英烈拜骑都尉,督虎豹骑三千。”——《新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第七章 枕膝堪入眠(上)   “出了何事?!”   就在一队匈奴骑兵围着邓当、吕蒙二人向白马旗下而去之时,半路上,一小队白马义从理所当然的上马迎了出来,直接在距离白马旗还有百余步的地方将一行人拦下,而为首的一名年轻队率身材雄壮,全副铁甲,手中一柄点钢长矛竟然逾丈,望之威风凛凛,让人咋舌。   “有人临阵弃刀投降,是个千石司马,说是有军情汇报。”南匈奴基本上是汉化牧民,自然是汉话清晰无误。   “等着!”那年轻队率上下打量了一下邓当,瞥了眼对方高举的印绶,目中尽显不耐,然后又情不自禁的望了下远处战场,这才回头努嘴示意。   随即,其人身后一骑疾驰而去,俄而又带着一队人去而复返。   “我乃燕国中护军韩浩,有何军情,就在此处报与我便是,我自会报与我家燕公!”来将既至,周围汉匈军官士卒纷纷左右避开,让出一条路来,赫然是燕国重臣、燕公近臣,掌握中级军官人事大权的河内韩浩。   闻得此言,邓当和吕蒙反应截然不同。   吕蒙顿时心中失望透顶,只是面上不显,这厮满脑子都还想着立下奇功呢!而经验丰富的邓当却是当众长呼了一口气——因为,这正是其人非要带着小舅子过来的缘故,眼下这个局面,不来,必然会被朱治当场处决,而自己来了却办不成事,小舅子说不得也要倒霉;但两人一起过来,以燕公的身份,他们可能根本就没机会见面,根本就不需要去刺杀,反而能够死里求活,而且真要是有朝一日回去了,也能对朱治有所交待!   释然之后,邓当头也不回,直接拽着自己小舅子俯身下拜,然后干脆言道:“韩护军,我有紧要军情汇报,南面那个最大的营中除了昨日才到的三千虎豹骑外,其余皆只是民夫伪装!营中主将,乃是曹奋武长子曹昂!还有,在下既然临阵逃脱,小心朱府君会即刻发兵……”   韩浩听得此言,微微一怔,然而不待他开口欲言,南面便忽然间响起一阵喊杀声,然后瞬间就融入之前远方的金铁声中,宛若一体!   众人抬头一看,果然,正是朱治远远看到这一幕后,不做犹豫,直接催动全军出营!   “让刘、张(于夫罗、须卜居次)两位校尉引兵迎敌!”韩浩在马上当机立断。“孟起将这二人暂且捆缚,带到后方看管,战后再论,我去回报殿下!”   有这么一个主心骨在,命令既下,匈奴兵自然纷纷折返去寻自家两位主将,而韩浩也兀自引骑兵折返,只有那个叫马孟起的年轻队率骂骂咧咧,临阵口出粗鄙之言……大概是说若能让他领一千白马义从替代张文远,早就如何如何,何至于如何如何,然后悻悻然压着彻底释然的邓当、吕蒙二人从侧翼向后方而去了。   朱治既出兵,吕岱也毫不犹豫,而于夫罗(刘)、须卜(张)居次二将本战本就是使过,更兼公孙珣就在身后,如何敢有怠慢?于是二将连连催动全军,向前骑射践踏,试图将对方给阻拦在营门前。   不过,朱吕二将到底是存了拼死之意,而匈奴骑兵又习惯性的后撤给骑射留出空间,所以甫一交战,战线还是迅速向北面挤压了好几百步,几乎已经要逼到白马义从身前。   可即便如此,邓当吕蒙二人沿途所见,只见树荫下,小溪旁,包括火辣辣的太阳下,无数白马义从皆着甲下马盘腿而坐,或是引水或是进食,或是小声交谈,竟然对前方战事置若罔闻,哪怕战事已经蔓延到他们身前两三百步的地方了,也都依旧巍然不动……反倒是负责押送他们的这个什么马孟起才是个与众不同的刺头,但也没敢违背军令……于是相顾咋舌,暗呼长了见识。   唯独隔得远,从头到尾没有看到那燕公长什么模样,多少让被捆到了一棵树上的内兄弟二人心生遗憾。   “曹子修吗?”片刻后的白马旗下,公孙珣终于微微动容。“战事如此,倒也无所谓了。只是不知道曹德的儿子曹安民在不在,虎痴许褚是不是随虎豹骑先至……”   话说,不管如何,朱、吕既然选择突袭身前,则此战双方实际上都已经全军尽出,再无余地了。对双方指挥官而言,也就再没了什么算计可谈了。   于是燕军中军这里,居然一时有些不合时宜的轻松感。   随侍在旁的孟建听得此言,更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心中疑虑许久的问题:“殿下,说起许褚、曹昂、曹德,臣一直有一事不明……为何这三人没有上牌?”   “因为职分。”公孙珣随口而答。“许褚只是侍卫长,其本人只会随曹孟德行动,故其人虽骁勇为天下重,却也要委屈他,不好单独列牌;曹德本该是上牌的,而且应该位列前席,但那是因为他本为南阳方面之任,而非因为他是曹孟德亲弟,所以临战前南阳一地实际上由吕布、蔡瑁所领后,其人又只往归沛国看管仓储,自然也就没有再列上……至于曹昂,也是一个道理,他应该只是领着民夫输粮到此,方才会留在营中。”   孟建等人各有所思,却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牵扯到了一个伪的‘宗室’概念,那就是宗室本身算不算是一种官方职务……偏偏这个问题又是燕国国内目前非常敏感的一个话题。   燕国内部三位格外突出的强力‘宗室’,公孙瓒能力最强,资历也最高,却犯过割据一方和放纵天子这两个极其严重的政治错误,基本上谁也不乐意去沾染他,却也不敢得罪他,所谓敬而远之。   与之相反的乃是公孙越,这一位就格外受信重了,之前就一直担任并州牧,兼都督陕州,此番中原大战前其人却转任凉州牧,然后转而都督凉、臧、西域,这种安置绝不是一种空置。恰恰相反,这是一种极为信重的表现,因为这些地方是刚刚纳入统治的地区,是有不稳因素的,若非是极度信重之人,不可能被如此任用。   而与那两位政治地位如此分明之人相比,第三位宗室重臣公孙范就很有意思了……战前娄圭仿效审配自请南下往司州任职,右相空置,于是这位镇北将军领幽州牧便入朝去代行右相职责。   怎么说呢?从职务上来说似乎是个天大的进步,但却是代行,注定要交还的,而且其人偏偏还为此丢掉了实权极重的幽州牧!   所以也就难怪会有人浮想联翩了。   当然了,这些东西只是战场空隙中几名侍从的一种闪念,正如这几句闲谈只是战场白热化状态下几名侍从的一种紧张表现一般……而当这些首次参与大战的侍从与公孙珣相谈两句后,基本上就已经能安定下来了。   想想也是,天底下难道还有人打过比这位燕公更多更激烈,乃至于规模更大的仗吗?!追随这位参战,有什么可担心的?   而就在白马旗下的众人心态渐渐平稳之际,下午时分,战场局势终于如预料中的那般开始发生倾斜了!   虎豹骑一分为二,临阵分兵算是犯了战场大忌,更有张辽凶性大发,在战场西面的外侧方位屡屡拉开距离发动冲锋,压得曹纯渐渐不支……而失去了虎豹骑的协助后,最先扑出的黄盖、陈到两部,也都开始在数量远超自己的骑兵压制下渐渐不支!   不要小看这种所谓的‘渐渐不支’。   因为战场经验丰富的人都知道,在战场相持阶段中,肉搏的双方虽然战斗激烈,却反而伤亡偏小……但如果一方一旦开始落入下风,伤亡反而会剧烈增加,而且这种增加并不是随着局势倾斜恒定的增加或减少,更多的时候,往往会对照着战场局势映射出一种加速度的形态。   说句简单点的话,别看现在还没有发生溃败,可如果没有援军的话,黄盖和陈到两部恐怕马上就要溃败……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全军覆没!   于是乎,不约而同的,朱治和吕岱一起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他们放弃了向北的攻击,抛弃掉各自营盘,然后直接顺着大营转向两侧,试图去支援起了黄盖与陈到,以期能够带部分兵力进入后方大营,看看能不能支撑到援兵到来!   但也正如这两个百战宿将预想的一样,身后匈奴骑兵紧随其后,利用战马和骑射让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   朱治与黄盖的合流,吕岱和陈到的合流,稍微延缓了那种‘不支’的趋势,但也仅仅是延缓而已,随着两翼匈奴骑兵追上,整个中原联军的部队实际上是被河北骑兵给团团围困在了大营两翼的位置上!   朱治和吕岱预想中的突破过去,抵达大营的思路并没有任何成功的趋势。   恰恰相反,大概又支撑了两刻钟左右,随着日头进一步西斜,随着这些中原联军的步卒伤亡渐多,随着他们的疲惫愈增,这支已经很顽强很努力,也很尽职尽责的军队终于有了崩溃的迹象。   匪夷所思的是,最先引发溃散的地方不是陷入重重包围的黄盖、陈到两部,而是战场东侧的那一支虎豹骑!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指挥官,虎豹骑副将,加军司马衔的曹休忽然坠马!   “曹司马!”   附近几名虎豹骑骑士赶紧涌上去,还有人不顾战场凶危直接在全是骑兵的局部战场中主动下马,然后将曹休扶上了他的坐骑——曹休本人的坐骑在主人坠马后直接逃走了!   但是,还不如不扶呢,因为这下子周围人无论敌我都看的清楚,曹休并非是所谓简单的战场上失足落马,而是整个人陷入到了昏迷状态,扶上马后也根本毫无知觉,连坐都坐不稳!   此情此景,登时就把那名让出战马的亲卫给急出了眼泪!   “贼将已死!全军压上!”燕军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一名成廉部的军司马大喜过望,直接催动部下向前,准备发起一波集团冲锋。   虎豹骑都是精选的精锐,而且已经被逼到了绝境,退无可退,自然不会因为指挥官突然丧失战斗力就直接溃散。   但是,曹休既然丧失意识,就意味着大营东侧的这一支虎豹骑忽然丧失了指挥系统,两名司马之前更是战死一人,还有一人此时不知所踪,说不得应该就是和某个小股部队一起被包围了。   换言之,此时此刻,若无人挺身而出,那么剩余数百虎豹骑,就只能在几位队率、曲长之类的军官带领下分流,然后各自为战了,而若如此的话,又怎么可能挡住对面的集团战术冲锋?!   这跟战术素养无关,是硬性打击!   “曹司马必然还没死!”关键时刻,一名战斗在前线位置,满脸血污的虎豹骑曲军侯咬牙脱颖而出,奋力嘶吼。“送他入大营!其余人,随我……”   言未毕,不下十余支箭矢一起飞来,将这名本身就处在前线打击范围内,却还要放弃遮蔽主动出头的曹军军官给钉成了刺猬!   此人中了数箭,明显已经致命,却还没有立即死掉,只是面色痛苦至极,一手努力去握胸前一支箭杆,另一只手则勉力拽住马缰而已。然而,其人胯下坐骑接连不断也挨了数箭,吃痛之下,忽然失控疾驰而走,却是将自己主人的身体给颠簸下马,偏偏马缰又缠着这曲军侯的手臂,以至于此人被自己的战马拖拽了数百步方才死在了战场之上!   十几名曹休的护卫将曹休送入营中,再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战场东侧的虎豹骑编制已经溃散,大量的虎豹骑骑卒被燕军成功分割包围,俨然是只能拿命去耗了。然而这十几骑却毫不犹豫,迎面便冲入最近的战团之中。   然后被迅速绞杀殆尽!   曹军的崩溃从此处开始,不过,碍于战事的混乱,碍于最高级军官难以直接传令,这种崩溃产生后却并没有向大营方向漫延,反而是朝着北面的战场中心地区而去。   说白了,大家早已经杀红了眼,这个时候所有人眼里都只有敌人。故此,一时间内,曹昂所在的大营和其余四座营盘本身,居然没有受到太多冲击,反而是营外的曹军开始遭遇大面积围剿,并导致了大面积伤亡。   随着日头进一步西沉,天气已经变得不再炎热,而就在这时,曹军崩溃的第二个标志性的事件出现了——成廉率亲卫队亲手斩杀了已经力尽的汝南名将陈到!   这个原本只是路见不平,护送陈群父子和一群难民南下淮南,却被刘备欣赏提拔起来,倚重为腹心大将的年轻将领,坚持奋战了一整日,彻底力尽!等成廉发现战机,率亲卫突到他身前后才发现,对方浑身浴血,多处受伤,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靠着营外一处木栅而坐。   成居正与他交战了一个下午,早已经服气,见此情形原本还想招降,但陈到见到他来却不顾一切,居然勉强抬刀相对……成廉知道对方的意思,便不再犹豫,直接下马一矛了结对方,然后割掉了此人首级,以成其名。   战事到此为止,一发不可收拾。   傍晚时分,从黄巾起义时便追随孙坚奋战的丹阳名将,孙氏阵营绝对的第二人,会稽太守朱君理失踪,他本人的旗帜被缴获,亲卫队的大部分成员被杨开部集中消灭在了某个小坡前,大营西侧战场也瞬间崩塌。   黄盖率残部遁入自己原来的大营,引来宇文黑獭与杨开的联手攻击。   吕岱试图也回营,却被田豫、田畴、于夫罗一起堵在了营门外,然后团团包围,这位刘备身侧资历仅次于张飞、简雍的庐江太守,似乎也要迎来自己的终结时间了。   但是没办法的,真的没办法。   两万不到的步兵,而且其中还掺杂了一半以上的辅兵,也就是空有装备毫无战斗经验之人,外加三千虎豹骑,去迎战约四万河北主力骑兵,能撑到傍晚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还想如何呢?   实际上,到此为止,战场之上唯一还能勉强维持战斗姿态的中原联军就只有曹纯一部了,但也是摇摇欲坠。   话说,作为中原最强骑兵部队的首领,曹子和从来没想过骑兵还能这么用!那个叫张辽的杀兄仇人,带着八百骑兵反复拉开,反复冲锋,每一次冲锋都会如小刀子割肉一般造成确切而又让人无法阻挡的杀伤!然后又借着马速迅速脱离战斗!   曹纯不是没想过以冲对冲,然而对方真正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此,这些河北人对战马的理解,对阵型的理解远超虎豹骑,他们总能够在奔驰中寻找到最合适的角度,然后利用他们的速度与耐力优势发起恰如其分的冲锋。   打了一下午,曹纯的两千虎豹骑只剩下一千人了,其余的当然不是全部战死,因为减员数字达到六七百以后,即便是虎豹骑,也开始逃散了。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从宏观角度来说,任何一支成建制大规模部队,减员三成后就会基本丧失作战能力,这跟他们的战斗欲望与意志力无关……哪怕他们愿意继续死战到底,也确实死战到底了,可指挥系统的崩溃,总体士气的下降,也会让剩下的部队面临明明战斗着却被屠杀的命运!   所以,即便是局部战场上依然有人奋战不断,却也不会影响他们总体上的失败了!   整个战场目前就是这个态势,中原联军全军如此,曹纯的虎豹骑也是如此,当伤亡数字达到六七百左右以后,这支部队虽然顽强的维持战斗姿态,却已经根本无力对张辽部造成任何杀伤了,只是站在那里被张辽屠杀罢了!   相对应的,张辽的八百骑却没有受到减员的影响,因为他实际上有五千骑,整个西侧战场的燕军实际上有两万骑,他的八百骑其实是有反复替换更新的,在这种情形下,之前的数百死伤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零头罢了。   曹纯迎着夕阳,看着在更西面又一次完成集结的张辽部,彻底绝望……就是上一次迎敌中,张辽直接冲到了他的身前,一手戟下来,虽然没有取走他曹子和的性命,却斩断了他右手三根手指,然后扬长而去。   此时的曹纯已经无法握住兵器,只有左手握着一支马鞭在那里勉强指挥罢了!   不过,这似乎也是徒劳,可以想象,当张辽再次冲到他身前后,迎接他这个虎豹骑指挥官的将是个人的死亡与虎豹骑的整体除名!   而果然,因为盗骊被活活累垮,早已经换了马的张辽集结完成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再一次发起了冲锋。而另一边,剧烈的疲惫感和失血带来的模糊感却让曹纯一瞬间放弃了抵抗的欲望。   “叔父!”   好像是做梦一般,曹纯在失神和神智模糊之中似乎听到了曹昂的声音。而很快,随着他的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并非做梦,真的是曹昂来了,后者骑着一匹马,带着几十个精锐侍从,个个灰头土脸,俨然是经历了一番苦战才寻到自己的。   “你怎么出来了?!”曹纯瞬间清醒了过来,然后勃然大怒。“你出来了,大营怎么办?!天已经快黑了,再撑一撑,说不定能守住的!”   “叔父不用担心大营了!”曹昂赶紧扶住对方在马上有些趔趄的身体,却又忍不住一边解释一边落泪。“我在将台上的望楼上面看到了东面的烟尘,一定是父亲大人的援军……所以才冒险出来找你!文烈伤重不治,被抬回来后不久就死在了大营里……我怕叔父你也不测,这才出来找你!”   “你父亲到了?”先听到援军之事,曹纯欢喜的简直要浑身脱力,但其人回头望了眼已经要冲到跟前的张辽部,却又陡然醒悟,然后难掩气愤。“蠢货,你父亲到了你也不该出来,现在这个局面根本来不及了!你应该留在营中,及时引导你父亲入营……我死了算什么……你要是死了,让你父亲怎么办?!今日不许你白白送死!!”   “咱们一起走……”   “都说了,来不及了,虎豹骑既亡,我如何能独生?!”曹纯瞥了眼身前几乎是一触即溃的虎豹骑余部,又看见张辽亲自引兵往自己这边过来,面色痛苦万分,却是忽然厉声怒喝。“子修,立即下马,扔掉头盔,在地上打个滚!快!”   曹昂茫然不解,而曹纯却直接一马鞭抽到了他脸上,声音也近乎嘶哑起来:“快!我不许你死!”   这下子,曹子修才赶紧听命,然后其人真的扔下头盔,下马在满是血水、泥沙的地上打了一个滚。   虎豹骑彻底溃散,张辽如入无人之境,直逼曹纯的曹字大旗之下,几乎是瞬间便已经来到对方身前几十步的距离。   曹子修刚刚打完滚便看到这一幕,心中稍有醒悟,随他而来的几十骑也蜂拥向前试图阻拦,却根本不是张辽以及其人亲卫的对手,更遑论张辽身后无数燕军骑士密密麻麻跟来……这几十骑几乎是迎面就被纷纷收割下马。   而乱局之中,右手断掉一半,只能左手用力的曹纯却没有理会张辽,也没有用左手拔剑作战,更没有勒马逃跑的意思,反而是继续以唯一一只能用力的手握住马鞭朝着马下的侄子劈头盖脸一般抽去,而且边抽边扬声大骂:   “死狗奴!若非你这种贪生怕死之辈,此战岂能如此下场?虎豹骑岂会败于并州小丑之手?我念你父亲是我同僚,念你是谯县出身,才将你引为亲卫,你却临阵逃生……死狗奴!死狗奴!!”   骂声不断之中,张辽早已经冲到跟前,双戟从身侧平行齐挥,便将曹纯首级轻易剪断,随即其人脖颈处血涌如泉,温热一片,直接喷洒到了早已经泪流不止的曹昂背上。   张辽既斩曹纯,又直接纵马越过地上的逃兵,直接向前十余步,一戟砍断了曹纯的大旗,这下子,周围虎豹骑彻底作鸟兽散,而河北骑兵则山呼海啸,齐呼万岁不止。   一时间,根本无人理会地上的曹子修。   “曹孟德来的好快!”   就在这时,战场以北,白马旗下的公孙珣望着战场东侧道路上陡然出现的曹军旗帜,居然一时失笑。“得有万骑有余吧?”   “是!”旁边庞德张口答道。“而且按照靖安台的情报,这应该是曹军最后一批骑兵了……曹孟德明显是因为担忧此处局势,或者说上午时分曹纯派出了求援信使,这才不顾一切只带所有骑兵至此……大部队还要更晚一些。”   言至此处,庞德稍显小心翼翼:“主公,曹操此时引万骑不止到来,咱们该如何是好?要不要吹集结号?”   “是啊!此时该如何是好?”公孙珣望着曹军大旗若有所思,却又忽然看向了捻须不言的荀攸。“公达,且问你一事,若你在彼方军中,该劝曹孟德如何动作?”   “什么不都管,直接疾驰入南面大营!”荀攸正色以对。   “不错!他若疾驰进入大营,则此战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也只好吹集结号……但他却犹豫了,为什么?”公孙珣愈发冷笑不止,然后自问自答。“因为他曹孟德也是肉体凡胎,疾驰到这里,累得不行了不说,还会被眼前惨象所震动,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驱全军参与战斗,及时救援,还是该入营为安……毕竟嘛,在他看来我军全军都已经疲惫到底,都已经建制散乱,都已经强弩之末,若是强行作战肯定不是他那一万疲惫万分却建制完全的骑兵对手。”   荀攸欲言又止。   而贾诩干脆开口:“主公,其实不必……”   “我意已决!”公孙珣忽然敛容,直接打断了贾诩。“元嗣(韩浩)!”   中护军韩浩陡然一凛,即刻拱手称令:“臣在!”   “留三百骑与你,护卫两位军师、各位幕属、文臣,退往身后十里处以作接应!”公孙珣忽然拔出了自己的霸王断刃,面色狰狞。“其余白马义从,全部上马,随我直取曹操!”   中军众人彻底恍然:   曹操忽然到来,虽然使得夺取大营一事变得艰难和缥缈起来,但其众远道而来,疲弊之极,反而露出破绽——须知道,此时此刻的战场上,还有三千多白马义从一直都未投入战斗,却正是取曹操首级的好时机!   取了官渡大营,意味着中原大战直接得了三分胜机;可若是一战取了曹操首级,却能直接宣告此战大胜!   唯一让人有些不安的是,或者说和贾诩想法相同的是——燕公千金之躯,有没有必要亲自上阵?!   当然了,想法归想法,战机归战机,尤其是此时此刻的公孙珣已经被中原联军的韧性以及曹操的神兵天降给激起了难得一见的战斗欲,未必就能劝得住!   正所谓,曹操拼的,老子拼不得吗?!   “孟起!”公孙珣不等其余人再劝,忽然睥睨左右,以刀指向一人。“你做先锋!为我前驱!”   ……   “战至昏,太祖军渐胜,继而大破之,杀伤无算。”——《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八章 枕膝堪入眠(中)   就在公孙珣近乎偏执的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决定时,长途跋涉来到官渡,已经疲惫至极的曹操也做出了一个不知道是错误还是正确的决定!   这位履任大汉司空不到半年的中原联军统帅在犹豫了一阵子后,下令将部队一分为二,一半由他的中护军史涣带领着进入大营,以确保大营的守卫工作,另一半却是由着他亲自带领,直扑前营位置,试图拯救就被河北骑兵团团围在大营东侧的吕岱。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公孙珣的白马义从也动了!   话说,曹孟德中午遇到曹纯的信使后,尽发全军骑兵脱离大队驰援官渡,具体来说乃是一万三千余骑,但是一路驰来,已经掉队了近两千骑,剩余一万一千余又一分为二,入营者约五千,而曹操此时却是引六千余骑直冲身前早已经编制混乱的田豫部……六千铁骑,奔驰隆隆,宛如铁流一般朝着纷乱的战场而去,竟有扫平一切的气势,端是吓人!   但是,当曹操亲自率着六千铁骑向正西方冲锋之际,却猛然在半途望着西北侧一阵恍惚……三千白马义从全都是清一色白马,然后在金色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显出了一种匪夷所思的色彩,再加上本身骑兵冲锋的震动与颠簸感,竟然让在马上茫然前冲不止的曹操一时间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片刻后,当他意识到是白马义从簇拥着那面白马旗直向着自己而来后,却几乎是惊骇欲死!   毕竟,这支部队太过出名了,他们发起冲锋的意义也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让曹操心中骇然……他简直不敢相信,政治意义如此之大,部队随便一个成员外放都是队率、县尉起步的这支部队居然还能临阵冲锋!   公孙珣居然还舍得?!   而且那面白马旗……已经坐拥半个天下的公孙珣本人居然敢亲自来阵前发起冲锋?!   实际上,白马义从的士卒们也脑中一片空白,因为即便是他们也一直不敢相信公孙珣会发动这次冲锋,很多人根本就是茫茫然接到命令,唯独当他们看到公孙珣本人也在那面白马旗下疾驰向前时,却又忍不住奋力加速向前。   然而,一切的念头都只是念头而已,正所谓余晖照白马,踏飒如流星!不管曹操怎么想,怎么震动,不管公孙珣多么出人意料,白马义从多么振奋,两支疾驰中的骑兵,在如此短的距离中却根本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近乎于一阵失神之中,两只骑兵几乎迎面相撞!然后整个天地便陷入失声的嘈杂之中!   一支六千,一支三千,一支先发,一支后至,猝然相对……然后依旧如公孙珣那个已经烂俗的比方一般,宛如两个装满水的陶罐奋力相撞,继而银瓶乍破水浆迸,生死无常一瞬间!   唯独,这一次冲锋根本无法也来不及去判断谁胜谁负!   因为就在下一刻,被重重亲卫死死护住的曹操便已经恍然大悟——整个官渡大营东侧,原本已经失去建制和指挥的燕军骑兵如同发了疯一般,在来不及发动的冲锋的距离内纷纷掉头向他而来,或者说是随着那面白马旗向他而来!   这根本不是三千冲六千,这是以这三千白马兵为号角,号令两万冲一万!   密密麻麻的燕军骑士扔掉原本已经如口中肉一般的残余敌军,像潮水一般乘着夕阳向东而去,瞬间便淹没了曹军骑兵的前锋。   便是史涣那五千骑也被蜂拥掉头的成廉部从中间截断,继而不管不顾,朝着东北面的曹操或者公孙珣而去……非只如此,大营西侧,遥遥注意到模糊动静与呼喊的张辽、杨开、宇文黑獭、须卜居次,也都纷纷放弃原本的战场,理都不理已经到手的战功和原本的战略目标大营,绕行直扑向东。   一万一千骑兵,只有史涣带领的五千骑的一半,也就是不到三千骑因为径直驰入大营,得以保全建制,其余约八千骑,几乎是瞬间陷入燕军的半包围之中……曹操到此,已经完全傻掉,唯独他麾下骑兵之前已经发起了冲锋,所以不用他的命令,也与燕军生死纠缠到了一起。   “主公!”此情此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赫然是曹操亲卫首领,一路上废了三匹马才跟上来的虎痴许褚,其人横着刚刚换上的第四匹战马挡在曹操身前,用身体遮蔽住了对方。“不能恋战,速速向身后躲避!”   曹操恍惚了片刻,脑中依旧混乱,却侧过头去指着那面距离自己只有百余步的白马旗强行发笑:“公孙文琪可临战至此,仲康以为我不敢迎吗?!”   许褚顺着对方所指回过头去看,却见到前方百余步外,那群白马骑士连成一线,与杂色马匹的曹军交汇在一起,宛如白浪扑地而来,每时每刻都在前进;而且由于侧翼跟来的燕军骑士过多,却又好像一股黑潮镶了个白边,正向此处翻滚;不止如此,那个白边锋线上,又有数队义从明显有得力军官为锋矢,前突之势不可阻挡;再看周围四面,南北俱还有燕军骑士远远奋力而来……   “主公!”转回头来,早已经满头大汗的许褚奋力再劝。“此时哪里还能战?便是要战,你也要稍退一二!”   曹操双手微颤,勉力相对:“我若退,则全军不可幸免!”   “不是这样的!”听得此言,第二个劝曹操退兵的人出现了,却是随行在旁的司空曹掾许汜惊慌上前。“主公且看夕阳,此时燕公亲冲在前,北军气盛难制,虽金铁亦难当,若强留此处迎敌,怕是反而要损失惨重!但若稍退,天黑之后,敌军便攻击困难了,而且这股气势一泄,他们照样疲惫不堪,届时我军知地利,彼军不知,所以我军便是离散也可以从容入营!彼军混散,却只能撤退……总之,此时暂退反而正对……”   许褚听得有道理,也是满脸期待看向正对着夕阳的曹操。   然而曹孟德依旧不语。   就在这时,许褚瞥了眼身后越来越近的白浪,以及远远甚至都能望见的白马义从前锋军官的狰狞面孔,复又低头一看,却正见到自家主公握着马缰的双手颤抖难制,却是恍然大悟!   随即,其人不管不顾,直接一鞭抽到对方马首之上,这下子,曹操胯下那匹爪黄飞电吃痛,径直掉头而去。   而马身既转,曹孟德依旧并无动作,只是任由坐骑东走!许汜、许褚等人即刻率曹操亲卫与随军幕属护着大旗奋力追随。   但正如曹操本人辩解那样,其人既退,周围曹军士卒借着马力前冲一阵,奋力作战片刻后,一回头便发现本军主将旗帜东移,也是战心皆无,然后居然在一刻钟内,全线溃散东走!   夕阳之下,曹军援兵甫一到来便兵败如山倒。   只能说一冲之威,强悍如斯!万骑奔行,竟在交马后的一刻钟内彻底定下胜负!   战场之中,更是混乱,溃散而走的曹军骑兵四散而逃,追兵则是漫天遍地,无处不在……两军建制几乎全部打散,却又人人失态亢奋,生死拼杀。   这其中,最崩溃的莫过于原本得以喘息的中原联军残余部队了。   他们原本已经绝望,生死皆已抛之脑后,只是下定决心尽职一战,待天黑能生便生,不能生则死而已。然后忽然见到曹军万骑到来,又见到曹操不顾生死亲自冲锋来救他们,但猛然间又局势逆转,连援军也瞬间溃散,曹操也转身逃窜,倒是让他们大喜大悲之下反而再难控制心境了!   “我本广陵小吏,若非得遇明主,何能一跃而为两千石?”夕阳下,抵抗了一整个下午,早已经受伤多处的吕岱拄刀起身,环顾左右,却是彻底心灰意冷,再无对抗之决心了,便干脆对着周围刘军士卒稍作嘱咐。“今日事,我不能为,算是受人之托却有负于人……尔等可降,可逃,可战,只求有人能归淮南,替我面谒主公,告诉他我吕岱资质有限,但确实是尽力了。”   言罢,吕岱勉强提力,哪怕明明得了机会可以趁机入营苟且,却还是直接挥刀自刎于营前。而他周围士卒,战了一日,如今反而俱皆茫然,一直到自家主将自刎也无半点反应……   说白了,他们也和吕岱一样,直接心神崩溃了。哪怕从理智上来说,此时其实是能够逃生,其实是有转圜余地的,比下午被全面包围的局面强太多,却也不愿意思考,也不愿意有任何主动行为了……因为刚刚发生在他们身前的那场前所未见的骑兵大冲锋,让他们彻底丧失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气。   回到另一边,曹操既然被许褚推着逃窜,却依旧难摆脱险境——一个是夏季的落日比想象中的要更加漫长,迟迟不见到来;另一个却是无数白马义从和燕军都将目标转而锁定在他身上,继而带着几乎燕军全军只冲他一人而来!   之前固然逃窜及时,但险境却一刻也未曾脱离!   一直逃了数里,身后大多数追兵都被本部骑兵被动、主动所拦截……但回头一看,却依旧有数股追兵在后,而公孙珣的白马旗竟然也在身后不远处遥遥可见,随着前面一队锐不可当的白马骑兵紧随不舍。   “主公速速入林!”来到一处被树林分开的路口,许褚眼见着局势危殆,胯下战马因为他的体重缘故再度马速减缓,却是长呼一口气,复又一鞭子抽向曹操坐骑,然后即刻转身。“我来阻敌!”   曹操来不及多言,便被胯下爪黄飞电带着驰入道旁的一片树林,而曹军随行的几百骑士,全都是曹操帐前核心军官所领,此时也毫不犹豫一分为二,分出了足足百骑随许褚回头阻敌。   “沛国许褚在此!”许仲康左手从身侧侍卫那里接过来一面镶着铁皮的大盾,右手单手挥舞长矛,径直西向反冲,直扑那队一直冲锋在前的白马骑兵。   “你家马爷爷世代公卿,何曾认识你这个中原土豪?!”那队作为锋锐的白马义从之长官,也就是马超马孟起了,如何不知道许褚的名声?   然而,其人闻得对方报上姓名,却只是冷笑一声,便挥舞手中一丈有余的钢矛直接迎上了——他也是从西凉混到河北再混到中原之人,既然此战得为先锋,如何不晓得欲擒曹操,必然要对上许褚呢?   唯独一直没有放在心里罢了。   然而,等到双方交马奋力一对,隔开对方一矛一盾之后,马超却觉得双臂接连两下,被震得发麻,也是心中骇然!   话说,其人生平自诩武勇,又是一个年轻人力气最足之时,所以向来自以为天下无敌,什么吕布、张飞、许褚、孙策、黄忠,虽然邺下早有说法,却全都不放在眼里,也就是跟张辽、赵云、太史慈三人在邺下演武场上交过手,稍微觉得这三人可堪一对,却也因为不能生死相拼而不以为然,只是稍微畏惧太史慈的弓箭罢了!   便是关羽、庞德,都因为资历摆在那里,不好交手,其人心中暗暗看不起这几人本事,只觉得这些人是虚言假名。   同样的道理,许褚虽然不是个傲慢之人,但其人在曹军之中素来无敌,却根本就是事实。与那世之虓虎吕奉先长安一战,马站步战,各持一胜后,更是足以抵定其人神力无双之名。实际上,其人平素马上迎敌,多是此手法,先挺矛一格,然后大盾再趁势砸向对方兵器,则对方十之八九要虎口炸裂,兵器脱手,而此番他奋力相对,这不知名的白马义从小将竟然从容接下,也是心中大警!   就这样,二人交马一合,分开数十步,便在树林外的路口处回身相对,然后各自奋起……马孟起是彻底震动,继而战意自起;许仲康却是临危护主,决心拼死以对!   于是乎,双方即刻再度发起冲锋,就在路口这里奋力搏杀,你来我往,卷起烟尘不断,夕阳下竟然连斗十余合难分胜负。   然而,战场之上绝非是演武比试的地方,也就是十余合而已,燕军后面便有其余白马骑兵追上。而冲在最前方的一队义从首领乃是王允的侄子,太原王氏出身的王凌!   话说,虽然公孙珣没有因为王允的事情追责王氏,甚至太原王氏的两支之一的另一脉当家人王泽还位居高位,王氏姻亲令狐氏也都仕途平坦。但处在王凌这个身份,毕竟是有些尴尬的,所以其人自然立功心切——他俨然没有插手这二将对战之意,却是准备趁着曹军后卫被缠住的时机直接追入树林!   不过,王凌没有以多欺少之意,许褚护卫有责,却如何能许他越过路口?一时间,许仲康目眦欲裂,隔开马超一击后,居然直接弃了马超向王凌扑去!   王凌虽然素知许褚威名,但见到马超就在许褚身后紧追,又怎么会惧?再说了,这一仗打到现在,双方无论是谁都已经杀红眼,便是没有马超王彦云也早已经大怒……于是乎,其人盛怒之下便径直勒马转身相对!   可是,迎面一撞后,仅仅是长矛一对,盾牌一磕,王彦云便虎口喷血,兵器脱手,继而跌落马下,幸亏是马超从旁驰过,重新缠住许褚,这才让王凌部属得以抓住时机,就在地上将自家曲长拖拽而回。   王凌勉强得生,却气血难制,胸闷气短,连话都说不利索,只能靠在路边一个土堆旁用手挥斥下令,示意全军速速将许褚身侧那些曹军侍从尽数搏杀。   另一边,许褚一合便废掉王凌,回身继续与马超缠斗,居然攻势不减,而看到自家士卒落入下风,被白马义从以多欺少,连连绞杀得手,却是毫不犹豫,疾驰往来,又去援护自家骑兵!   其人几乎每一击后都要回头与马超相对,所以渐渐为马超压制,但同样几乎是每一击都有白马义从落马,或死或伤,却让人目瞪口呆。   甚至,当又一队白马义从疾驰赶到后,队率令狐浚,也就是王凌长姐亲子,西河太守令狐邵之侄,今年才二十岁,方从大学中转入义从为军官,生平第一次作战,正在兴奋之中呢,却在猝不及防之下,被许褚单骑驰到跟前,直接一矛捅穿,杀于马上,宛如杀一只鸡!   这下子,王凌一口血喷出,瞬间昏死过去!   非只如此,片刻之后,马超二弟,义从什长,马腾嫡子马休,也被许褚瞅到机会,一盾砸死在了战场之上,这下,马孟起也因为不能制对方,一时双目赤红。   不过,随着一队又一队白马义从自后方赶来,许褚虽然奋力左右支援,连续格杀击伤燕军,却也不能阻止身侧同时来阻敌的那百余骑渐渐凋落。   到了后来,更有一队白马骑兵直接越过许褚,继续追去,只是追错了方向,竟然顺着树林外的道路而去。   见此情形,许褚终于也大急。   而就在这时,即将沉下的夕阳之下,忽然间马蹄隆隆,许仲康奋力隔开马超之后,抬头去看,却见到那面直接动员了两万骑冲垮了曹军全军的白马旗赫然已在身前,然后西面路上密密麻麻俱是白马!   中间白马旗下,更是遥遥可见一身披锦氅之将,钢盔钢甲,却挂着长矛不用,只是手持一柄怪刀……说不得便是那位燕公!   见此情形,许褚反而大喜,其人再度朝着马超奋力一冲,隔开对方后,直扑向西,俨然欲取那旗下之人的性命!   公孙珣遥遥见到此景,不怒反喜,虽然就势勒马停下,却不耽误他临阵大笑,直接在马上抬起尚在滴血的断刃相对喝问:“是虎痴当面吗?!”   许褚咬牙不言,只是奋力纵马向前!而身后马超愈发愤恨惊慌,紧追不舍不说,公孙珣身侧几乎是瞬间涌出不下数十名军官,直扑向前……为首一将,手持长矛,骑着一匹青毛都未褪尽的咧嘴露牙的丑陋斑驳白马,却居然疾驰最速,赫然便是庞德!紧随其后者,乃是最近深得公孙珣看顾,用在身边的马超堂弟马岱!   双方交马,许褚勉力隔开庞德,心中暗惊,刚要再度奋起,却忽然胯下一松,然后整个人在地上翻滚一圈方才拄着盾牌站起……原来,其人今日所换乘的第四匹坐骑竟然也支撑不住,然后直接累垮在了战场之上,连长矛都在落马时折断了。   此时许仲康回头去看,发现自己顺着马势一滚,非但躲过了马岱和几名勇健义从的阻击,距离公孙珣更是已经不过二三十步,便居然不去夺马,反而大吼一声,怒目圆睁,就在地上捡起半个断矛,舞盾向前!   然而,此时别人来不及赶到或转身,一直跟在许褚身后的马超却是奋力追上,其人矛长一丈,直接向前一刺,便刺破了许褚左肋!   但许褚依旧不管不顾,状若疯魔,反而反手一盾砸向马超,将狂喜之下的后者直接砸落于马,然后继续向前冲刺!   可是,许仲康又前行不过四五步罢了,此时庞德坐骑格外矫健,竟然已经强行转弯成功,来到其人身后,然后隔着十余步一矛掷出,长矛如飞,直接插入已经失了盾牌的许褚背上,这下子许仲康彻底吃痛,再难前行!   自己竟然忘了掷矛?!   许仲康中了致命之伤,却依然是想着如何去杀公孙珣,以救曹操,便在地上想要举矛投掷,却居然抬不起手来。   旋即,马超跃起,庞德换刀,马岱赶上,三人长枪短刀,连续砍下……   这下子,许褚情知难以幸免,干脆任由身后三将惶急乱刀而下,只是勉力抬头看了眼那位拒绝了护卫阻挡,反而迎着自己目光失神的所谓燕公,心中却又泛起了一个古怪念头——此人应该是和自家主公之前一样,都吓傻了还要装作镇定吧?!   下一瞬间,许褚眼前忽然昏黑一片,然后扑到在地——恍惚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曹军苦等的天黑终于到来!   “真虎侯也!”公孙珣长呼一口气来,却又忽然面色凛然,环顾左右,厉声大喝。“曹孟德必入林中,与我放火烧林!”   左右骑士,俱皆凛然!   ……   “凛凛威风镇九州,   当年许褚战官渡。   只因燕武军前见,   天下从此播虎侯。”——《题汉末英雄志之二十八》·罗贯中 第九章 枕膝堪入眠(下)   天色将黑的时候,官渡大营东侧七八里外的一个树林忽然火起!   得益于此地乃是官渡大营修筑过程中的主要伐木场所在,很多干燥的木料与被夏日暴晒后的枯枝败叶成为了引火的催化剂,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高温天气与树林本身的易燃性……总之,火势一起,便立即以燎原之势向着树林深处卷去。   “公孙狗!公孙狗!”   树林深处,刚刚得以喘息的曹操还没来得及靠着树木笑上几声以安抚人心,甚至没有等到渴望的落日,便先看到了滚滚浓烟与烈焰,然后忍不住破口大骂。“果然要赶尽杀绝吗?!”   然而,这番失态并没有给曹操带来丝毫的益处,实际上,骂完之后,曹操便已经后悔了,甚至为自己行为感到可笑……仗打到这份上,难道还要含情脉脉吗?   而且仗打到这个份上,身为主将,应该做的难道不是鼓舞士气,想着如何解决问题吗?像个败犬一般在这里嚎叫,到底有什么意思?   “如之奈何?”一念至此,曹操即刻环顾左右。   然而,这一看不要紧,其人却又心酸一时……原来,作为拥有中原半壁江山,手上足足握着几十万大军的曹司空,此时此刻,身侧居然只剩下了百余骑了。而更要命的一点是,他最倚重和信任的近卫首领许褚,如今并不在身侧,俨然生死未卜。   或者说,曹孟德是不敢去卜的。   “主公!”随行的幕属中,许汜算是一个位阶较高的近臣,闻言即刻焦急以对。“现在的问题是,咱们既不能留在林中……林中只有一个小溪,不足以对抗火势……也不能贸然出林,因为一旦出林,林外道路分明视野开阔,怕是要被早有准备的燕军所获!”   “所以问你如之奈何?”曹操靠在树上严肃以对。“夏日林中大火,一阵风起,说不得就要立即烧来了!”   “还是要走!”许汜满头大汗,但基本的思考能力还是在的,很快就给出了答案。“若留下来,说不得便是要性命托付到天意上面,或许能活,但一旦身死,却是死如焦炭,连入土为安都做不到……可若出去,说不得还能奋力一搏,将性命握在自家手中……”   “许从事说的好!”脑中一片杂乱的曹操长呼一口气出来,然后立即翻身上马,并回头对着一众随行骑士勉力而言。“事到如今,我曹操留在此处是将性命托付给天意,而若出去却能将性命托付给诸位!天与人之间,我曹操信的是诸位!”   闻得此言,原本就是曹操最心腹的剩余百余骑也是一时奋起,纷纷不顾疲惫再度翻身上马。   “主公!”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人忽然上前,拦在了曹操身前,却是曹操此次随行的另一位高级幕僚,奋武将军府从事王必!   话说,王必此人是曹操甫一起兵便追随在身侧的,而且其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曹孟德一直是拿公孙珣身侧的王修作比较的,可见其人在曹操身前的地位与信重。   换言之,此人乃是曹操真正的心腹之人。   故此,曹操虽然决心已定,可面对此人时却还是认真相对:“子行何意?情势危殆,咱们还是速速出林方可!”   “请主公赐爪黄飞电与我,赐金盔与我,赐大旗与我,再赐主公身上大氅与我!”王必俯首一拜,然后不顾曹操愕然,直接起身上前将对方强行拖拽下马,并开始着手去脱对方身上的大氅与金盔。   周围骑士一时愕然,继而纷纷醒悟,便在许汜的催促下上前协助王必。   遇到这种下属,曹孟德还能说什么……而且他不是矫情之人,和王必之间也不需要矫情,这种情形下,他活下来,并且取得最终胜利才是报答王必的最好手段!   “主公!”匆匆换好大氅和金盔,并坐上爪黄飞电后,王必复又正色嘱咐。“臣先行一步向东而去,有大旗随身,或可能撞上身后主力;主公则以保全为先,可稍缓片刻,等烟火燎到身后不能再忍时再往南面而走,届时观望局势,来定往东还是往西……总之,还请主公务必保重!”   言罢,其人不等还有些恍惚的曹操回话,便顶着明显有些偏小的金盔,径直带着约一半骑士,连带着曹操的大旗,向东疾驰而走。   曹孟德留在原地,欲言却又无言。   片刻之后,随着王必出林逃窜,喊杀声几乎是瞬间而起,曹操这才茫茫然上马,俯身与其余几十骑士缓缓向南行去。   而出得树林边缘,果然看到无数燕军骑士与曹军败兵纷纷向东……其实,对于这些士卒而言,未必是看到了王必那身打扮,更重要的一点是曹操大旗在彼处!   须知道,自古以来,旗帜便是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绝大多数士卒乃至于基层军官而言,他们不可能认得主帅面孔,也不可能在乱战中辨认出谁是更高一级的指挥官,而旗帜正是将领本人的一种延伸……斩将夺旗,顾名思义,夺旗之功与斩将同列!因为一旦失去旗帜,就意味着相对应的将领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指挥能力!   譬如之前燕军发起的那次冲锋,那面白马旗功不可没。   那么反过来说,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曹操撤退和逃跑时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大旗的根本缘故,更是王必这个计策之所以效果拔群的一个重要原因——旗帜本身的意义太大了!即便是抓不住曹操,缴获这面旗帜,也足以从某种战场传统与程序上宣告此战的大捷!   当然了,即便如此,即便无数兵马纷纷向东追去,可战场之上依然有一个人并不以为然,燕军主帅公孙珣实在是太了解曹操了,他不敢说那个人一定不是曹操,但在他看来,最起码不是曹操的概率更大一些。   唯独此时火起,天色又渐晚,两军建制彻底崩溃,即便是公孙珣也只能控制约一千余白马义从罢了,所以他稍显犹豫。   “主公!”庞德小心询问。“我们要不要去追?!”   “稍等片刻。”公孙珣望着烟火剧烈的树林微微抬手示意。“且观之。”   “那此人如何处置?”庞德犹豫了片刻,复又以手指向了地上许褚的尸首。   “枭其首悬于你马前。”公孙珣没有任何犹豫。“以震慑敌军!”   “喏!”   庞德闻言自去下马枭首,一旁马超欲言又止,却到底是没敢说话。   而公孙珣稍待之后,眼见着火线向前推进极速,浓烟滚滚之下左右士卒却并无骚动与回报,偏偏身后夕阳余晖渐无,却终于还是跃马向前,亲自率白马义从往东追去!   实际上,他也想明白了,许褚拿命给曹操换来了喘息之机,让后者成功脱离了追兵视线,而自己放火烧林也算是最后一个有效手段了……此时天色将黑,如果曹操真要便装潜行或着冒着被烧死熏死危险留在树林中,自己其实并无别的应对,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吃饭,反而不如东走,试图抓住那个旗下突围的曹孟德。   毕竟,此时谁也说不好那个是不是真的曹孟德。若是真的,反而因为自己的多疑来个聪明反被聪明误,岂不可惜?!   天色终于黯淡了下来,各处兵荒马乱,林中烟火更是给这场战斗的收尾带来了更大躁动感……由于战斗是以骑兵对骑兵告终的,所以战场范围实际上已经扩散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方圆十余里内,除了追逐曹操的大股部队外,到处都是燕军骑士成群结队的猎杀着逃窜的曹军骑兵。   而很多曹军骑兵、溃兵,根本就是丧失了战斗欲望,或是投降,或是四散逃窜,并无对抗之意。   这种情况下,很多燕军骑士马下、箭囊中都盛放着首级,马背上还很可能驮着自家战士尸首,却还是在战场上四处游荡,以图取得更多战功。   也就是这种情形下,之前趁着王必诱敌,压着烟火逃出树林的曹操终于从战场的南面小心翼翼的归来,并试图进入官渡大营——这是很正确的选择,因为那次致命冲锋前,他清楚的看到史涣带着约两三千骑进入大营,而如今天色已黑,燕军根本无法再收拢部队进攻大营,那么拥有数千兵马和数万民夫把守的永久性大营,毫无疑问反而成为了一个安全区。   黑夜匆匆,曹操一行人俱是脑子活泛的精锐,他们先尽弃旗帜,又寻得几个战场遗尸,取其首级悬于马前,然后又取污血涂擦甲胄,以此伪作燕军,故此一路上皆无大碍,直到迎面遇到了一个带着七八百骑、背负双戟的将军。   “可曾遇到曹操?”这名燕军将军,也就是张辽了,初时也不以为意,只是迎面随口询问。   “回禀将军,都说树林着火后曹操那厮便往东去了!”曹操身侧自有几名在河北、关西生活过的幕属,立即佯做是燕军军官,上前与张辽对答如流。“不过听人说,燕公本人也率军去追了!”   远处火光之下,张辽闻言颔首,只是嘲笑了几句对方首级太少,须加努力,便不以为意,直接与曹操一行人擦肩而过,继续游荡巡视去了。   然而,走了大约数百步,曹孟德等人尚不敢仓促提速,那边张文远却忽然疑窦丛生,继而勒马回头,蹙眉发问:   “刚才应是一队五十骑?”   “自然!”因为张辽的性格,旁边亲卫对答随意。   “可为何区区一队人竟有如此多的人蓄胡?!而且须发多有弯曲?!”张辽冷笑反问。“马鬃也多有卷曲?”   周围士卒俱皆愕然。   话说,这便是曹操百密一疏了……这年头虽然说胡须是一种审美推崇,也是一种针对去世父母的尊崇,所以留胡子的人极多。但是,留胡子不要紧,想要把胡子打理的完整有形,却只能是贵族与高端人士的专利了!   譬如关羽的长髯,飘逸绝伦,名闻天下,号称美髯公,其中就有公孙大娘的功劳……这位燕国太后早在十几年前,就每年都给关羽送去一个专门的大号锦囊,乃是让关羽睡觉的时候盛放须髯的!   所谓以防中年脱须!   至于平常士卒,尤其是在一队五十人这种级别的基层部队里,能有两三个人有心思保养胡子就属难得了,何至于区区五十人,竟然有蓄胡者二三十不止?!更不要说,头发可以隐藏在头盔里,胡须和马鬃却因为之前躲避火势时不免被烤灼弯曲,以至显眼。   而张辽既然生疑,便毫不犹豫,转身向对方追去。至于曹操一行人见到对方临时转向,如何还敢多言,便也径直打马逃窜!   张文远见此形状心中醒悟,不由勃然大怒,然后遥遥相呼:“前方必是曹军要害人物便装欲归大营,说不得便是曹操……记住了,凡蓄胡者杀无赦!”   前方曹操一行人听得此言,瞬间便醒悟过来是哪里出了错,而别人倒也罢了,曹孟德如何会计较这些,其人直截了当,居然就在马上奔驰中取出倚天剑来割下颌下须髯,然后掷剑须于地,并继续奔驰!   然而,深夜之中,燕军紧追不舍,更兼阵型开阔,便干脆大肆发矢,曹操身侧中箭而亡者接连不断!   此时,张辽想起之前印象,复又扬声呼喊左右:“曹孟德容貌短小,体型如猴,先挑个矮者放箭!”   曹孟德冷汗迭出,彻底无言,更兼换了劣马,马速渐渐不支,却是心中几乎绝望!   但就在这时,远处大营处忽然洞开,约千骑兵马径直冲出,俨然是史涣遥见此处情形,猜测必然是曹操遇难,便不管不顾出来相迎!   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可曹操回头去看,只见身后之人紧追不舍,更有乌桓、匈奴骑兵在马上弯弓搭箭,恐怕史涣未到自己便要身死……无奈之下,曹孟德猛地一咬牙,居然在越过一个小坡后,直接翻身滚落于马下!   黑夜之中,由于远处放火烧林的缘故,士卒皆不打火把,而且追敌心切,驰到坡前时往往纵马而跃……非但没有人注意到地上的曹操,竟然也没有人踩踏到他身上!   当然了,马蹄隆隆,曹孟德俯身趴在坡下,却几乎经历了人生最漫长也是最惊心动魄的半刻钟!   这半刻钟之间,稍有不慎,堂堂曹司空恐怕就要被随便一个燕军骑士活活踩死也无人知晓。   而半刻钟后,张辽所率七八百骑与史涣所部千骑激烈交战于曹军官渡大营东南方,曹操终于窥得良机,便靠着从地上捡起的一把断矛,杀死了一名落单的燕军骑士,然后绕过战场,疾驰往归大营!   “是父亲!”可能是因为许久未曾发声,待见到亲父身影疾驰而来,立在大营门楼上的曹昂甫一张嘴竟至于双唇血淋淋一片,俨然是之前早已经磨破又干涸凝固的缘故。“速速开门!”   “子修不许开门!”曹操遥遥相对。“放绳索下来,我从望楼爬上去便可!”   营中诸人不敢怠慢,即刻依言行事,就在门楼上将曹操吊了上来……父子相见,双方都是一时语塞,却偏偏都不敢有所怠慢。   “子修,营中还有多少人?”瘫坐在门楼上的曹操扔下那硕大的头盔,径直从一侧一名持弓民夫腰中取下水囊,喝了两口,便即刻相询。   曹昂弯腰立在门楼之上,正对亲父,闻得此言,却又一度哽咽,许久方才正色相对:“回禀父亲,两万民夫俱在……还有史护军刚刚带入的两三千骑兵,此时正好剩下了一千多一点,加上之前收拢的败兵,约有四五千残兵在营中。”   “虎豹骑还剩多少?”曹操听到最后这个四五千众的总数,不由心中一跳,然后不及喝水,赶紧再问。   “约有两三百……”   曹操彻底惊愕失声。   “子和叔父还有文烈全都战死,这是儿子亲眼所见!”曹昂依旧不敢隐瞒,却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而且据败退士卒汇报,陈将军战死,吕府君自刎……朱府君据说是被心腹侍卫打昏,向西南面逃去,或许还有生还希望……至于黄将军,此时正在营中,帮忙调理败兵布置大营防卫!”   没了胡子,眉毛、头发也被火燎了一大片的曹操依旧沉默,却双手一抖,将手中水囊泼洒满身……他之前固然是见到了此处惨象,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全军覆没的地步!   真的是全军覆没!   全军虎豹骑加四营兵,合计两万一千众,如今只剩下三四千残兵,估计也不能用了!六位将领,死了四个,还有一个生死不知,不是全军覆没是什么?   便是再加上自己带来的一万多骑兵,如今营中只有一千多,剩余的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多少。以这个算法,其实自己的援军也算是全军覆没了!   一个下午的交战,燕军便几乎造成了中原联军多达三万中坚力量的减员,更不要说其中还有两支战略性的骑兵部队!   这种大败,足以伤筋动骨!   如果说,公孙珣此战杀了曹操,可以提前宣告中原大战的胜利,夺了官渡大营意味着得了三分胜机,而现在哪怕是不再有其他坏消息,其人也足以夺了两成五的胜算了!   因为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歼灭战……近三万军队,一下子从将领到兵员,完全消失!   而且,这种伤亡似乎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大营外面,无数燕军骑兵依旧在远处的火光映照下四处游荡猎杀,而许褚、王必全都没有消息。   当然了,来不及等到许褚和王必的消息了,一个让曹操几乎麻木的事情便率先发生了……营门外,张辽战不数合便阵斩史涣,继而驱赶败兵攻营!   “让他们绕营而走……”曹操根本没有起身,直接坐在门楼上下令。“让民夫准备,三通锣后,若是门前还有人,无论是谁,都要一起放箭!”   言至此处,其人复又想起儿子性格,却是准备额外叮嘱儿子一声,若非此举,则之前死的那么多人反而要白白送死了!然而,出乎曹孟德意料的是,平日里性格温和,以至于有些妇人之仁的曹子修居然一点疑虑都没有,便起身下令!   其人言语干脆,与平时判若两人!   曹操心中清楚,这是自家儿子经此大战,多少有了成长……但如此成长,恐怕没人想要!   又过了片刻,更糟心的事情来了。   “曹操可在营内?!”   张辽临营喝骂。“为何不敢来见?!刚才道中相逢,有一骑容貌短小,大盔小头,如猴驭马,还对我谄媚而笑的,是不是你?!”   话说,张文远早已经从抓到的曹操身边从事许汜那里知道了事情经过,哪里还不明白曹操居然是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入了营中,自然气急败坏!   曹操低头坐在门楼木栅之后,既不起身,也不应答。   “曹孟德!”张辽复又勒马喝骂。“你护军史涣首级在此,其人为了救你,虽已入营却还要强行出营接应,如此忠臣……你若露头,我将首级掷还!如何,可敢露面?!”   营中依旧寂静无声,只有民夫密集射箭的声音一时压过了张辽,俨然是张文远口上占便宜不说,还居然试图以区区数百兵马迫近大营,然后引来反击。   “如若不够,再加上你族弟曹纯首级如何?!”张辽继续驰马于营外,俨然气急败坏。“只要你露头,我便将曹纯、史涣首级尽数送上!”   曹操张口欲言,竟无声音发出。   而曹昂却愤然扶剑起身,遥遥在门楼上相对:“张辽,还我叔父首级!”   张辽大笑不止:“未想到其父怯弱如鸡,其子倒有几分豪气……来来来,是曹子修吗?露头还首的是你父,你要想求曹纯首级,须得出营来取!敢来吗?我可是杀了你两个叔父一个族弟之人!”   曹昂一声不吭,居然顺着之前曹操上楼的悬索直接悬下门楼!   曹操看着自己儿子消失在身前的木栅隔板之后,依旧沉默不语,而张辽却一时肃然……二人都只任由曹昂来到营外,直奔张辽身前。   “与我!”曹昂浑身狼狈不堪,面上血污干涸,宛如野鬼,中途还跌倒了一次,却立在张辽马前,昂然不惧。   “与他!”立在马上的张文远看了半晌,却是猛然失笑,然后言出必行。“犬父也有虎子吗?”   旁边自有燕军骑士交与曹昂两个革囊,而曹昂得了革囊便欲回营,却不料周围几名俘虏纷纷跪地求救。   曹昂于心不忍,复又回头去看张辽。   张文远倒也干脆:“让你父亲过来让我瞧瞧,到底是不是那个大盔小头之人……只要他来门楼上露个脸,我便尽数放回!否则我便要在此处十一抽杀了!”   曹昂一声不吭,抱着两个革囊回营去了,然而被绳索吊上门楼后,却发现曹操依旧坐在原处低头不动。曹子修不敢多言,只好将两个革囊放下,然后与自家父亲陪坐而已。营门外,张辽依旧在喝骂,甚至开始杀人,但曹操却还是置若罔闻,唯独期间其人几次想伸手去拨开身前的革囊,却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能颓然撒手罢了!   又过了一阵时间,大概张辽也已经累了,喝骂声渐渐消失,但这位今日杀的性起的燕军骑将依旧在营门外徘徊不走,反而不停的聚拢零散兵马,俨然是想多凑一些兵力以建奇功!这不免让营中曹军稍显焦躁。   “告诉他们不用怕!”曹操依旧无言,说话的乃是曹昂。“咱们大营中有两万多人,粮草弓弩俱全,沟渠垒楼皆有……至于燕军,天色已黑他们聚拢不了多少兵力不说,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根本不可能攻营!而且等到后半夜,我军主力必然全至!”   周围侍从纷纷会意,然后立即去巡视营垒,转述曹昂言语,以让营中民夫、溃兵安心。   对此,依旧坐在门口上木栅挡板后的曹操却只是微微颔首,依旧没有言语。   就这样,张辽虽然知道曹操可能就在身前不远,却始终不能有所得,偏偏又不舍得走;另一边,曹操始终没有半点回应,却也始终没有起身离开此处营门的意思。   双方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营外一阵喧哗,然后一个让曹操终于动容的声音陡然响起:“孟德今日真是命大!可兵败如此,你苦苦支撑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仗再打两次,你也就油尽灯枯了吧?何不早降?”   曹操依旧沉默不言……争雄天下,本就要压上一切的,曹孟德本就清楚这个道理。实际上,事到如今,即便是为了夏侯渊,为了身前的曹纯、史涣,他反而不可能轻易言弃了。哪里会因为什么言语而为之所动呢?   “也罢!”隔了一段时间,营门外,公孙珣的声音再度传来。“孟德不愿相见孤也能理解……这里有许仲康(许褚)和王子行(王必)的首级,孤就放在营前了,其中许仲康的尸体就在之前燃火的路口,王子行尸体则在东面十五里处,孟德可以让人寻回一并缝合安葬,这二人俱是忠贞之士,还望你好生祭奠……唯独你的将旗孤要带走,以示此战大捷,却是不能还你!”   曹操终于动容扭头,却始终没能站起身来。   又等了片刻,眼见着营内毫无动静,营外公孙珣终于下令吹起军号。号角声接连不断,四处呼应,瞬间响彻数十里,随即各处幽州骑士携带己方伤员、尸首,敌军首级、兵甲,或呼万岁,或随号声长啸,纷纷北归……营前也是马蹄声不断,与一直不停的号角声一起绕营北归。   到此为止,战事似乎,可能,终于是要结束了。   营中自有人取回盛放着王必、许褚首级的革囊,然而曹孟德面对着四个革囊,却依旧端坐不动,恍惚失神。   这还不算,大概只隔了小半个时辰,营门外忽然喧哗声起,曹军方才醒悟为何公孙珣没有尝试强攻大营,而是直接退走——原来,曹操主力尚未到达,其女婿孙策却居然率一万兵马从颍川星夜驰援赶到,之前公孙珣退兵俨然是因为哨骑得知了此事。   但是,孙策既然入营,便上楼来拜会自家亚父兼岳父,曹孟德却依旧一声不吭,枯坐不动。而孙伯符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兼忽然闻得朱治生死不明、黄盖受伤,自家九千兵马几乎全丧,也是匆匆离去,转而安抚伤兵、寻找朱治去了。   进入午夜,曹军全军困乏,更有士卒汇报说是亲眼见到燕军大部队全部向北汇集,往北面乌巢泽方向的临时营地而去,便全军彻底放松,然后就地休息起来。   但也就是这时候,曹军北面四个没有人驻守的小营复又忽然火起!然后又有一个自称西凉马孟起的白马小将纵马绕营一周,沿途格杀外圈哨位与搜寻朱治的孙策部属,引发全营骚乱!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公孙珣临别前的一个小手段罢了……北四营实际上已经空置,想烧走时便能烧了;而且这种永久性大营内外,本有防火沟渠,充足水井储备,栅栏和栅栏之间也都有防止走火的安全距离,只要有人处置妥当,根本不可能烧到南面那个大营!但是,公孙珣偏偏要等到撤军后,再让那个什么马孟起引小部队杀了个回马枪过来纵火,俨然是要借此挫曹军士气、孙策援军锐气,让中原联军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但是,知道归知道,曹军或者孙策所部却还是不免为之手忙脚乱,继而士气再落!明明有近三万人在大营中,却居然折腾到了天色将明之时方才将火彻底扑灭。   也就是这时,曹仁、刘晔、黄忠等人终于引原濮南大营主力兵马三万赶到官渡。   进入营中,刘晔闻得陈到、吕岱身死,几乎晕阙不提,黄忠怒发冲冠不说,曹子孝匆匆来到大营南门楼上,见到四个革囊与曹休死讯,也是愕然到难以发声。   “子孝来了!”此时天色已经微发亮,曹操浑身狼藉一片,满目血丝不提,却终于开口,其人直接挥手示意自家兄弟到他跟前。“辛苦你过来一下。”   曹仁强做镇定,下令部属将几个革囊取走,好生清理,然后方才去到曹操身侧。   “坐下!”曹操声音嘶哑。   曹子孝不敢怠慢。赶紧又盘腿坐到曹操身侧。而曹孟德见状,竟然一头栽倒了曹仁双腿之上,然后长叹一声:   “子孝到了,我终于可以闭眼睡一觉了!”   言罢,其人鼾声如雷,而曹仁却忍不住抱着自家兄长的脑袋一时情难自禁,泪流不止。   东方渐亮,同一时刻,只率百骑劫营成功的马孟起眼见着便要回到乌巢旧营,却忽然中途勒马停身,然后环顾左右,面带犹疑:“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周围九十九名志愿相随的白马义从俱皆茫然。   ……   “……既大破之,曹操复亲提万骑至,欲乘乱冲阵,太祖遥见操大旗,自引三千白马义从逆而冲之,复大破之。操仓惶走,所部流离溃散,沿途遭袭不止,乃弃将旗、金盔、宝剑,复割须翻马,几单人入营。既入营,闻曹纯、曹休、吕岱、陈到、许褚、王必纷纷死,愕然失声,坐于门楼上不动。中有张辽临营喝骂,太祖引众还首,孙策引万众来援,马超百骑焚营,皆不动,亦无声。及天明,曹仁引兵三万至,操方枕其膝而叹:‘子孝至,可眠也!’遂一眠累日。”——《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章 当头退避也应难   盛夏时分,官渡突然爆发的一日大战震动天下。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战斗的激烈程度远超人们想象,而战斗结果的影响也注定是敏感又深远的……当然,远的暂且不提,只说最直接的结果。经此一战,中原联军的三万核心部众一日内近乎全军覆没,而燕军最核心的河北铁骑也在一日内减员近五千众;除此之外,燕军到底是没能突破官渡大营,而中原联军却又近乎彻底丧失了骑兵建制。   战斗的胜利毫无疑问属于燕公与他的河北军,但中原联军与曹司空却并没有因此而垮掉,只是陷入到了极大的困境之中罢了。   “公孙文琪历来如此,不战则已,一战必然倾力,如今我军骑兵尽失,而官渡又极为宽阔,彼辈说不得三五日内便要重整军力来攻,那么我军届时又该如何应对?”   战后第二日的晚间,双方都还在舔伤口,战场上的尸首都还没有收拾干净呢,曹孟德便忽然召见刘晔、曹仁、黄忠、孙策、黄盖等几名营中关键将领,再加上自己亲子曹昂,一起讨论局势。   而曹孟德既然重整姿态召开军议,其人自然颜色如常,言语平顺,只是语气稍显严肃而已……实际上,若非头发被燎了一大片,外加双目血丝密集,几乎看不出此人前一日刚刚经历过那般大败,也是让帐中诸将不由暗暗佩服。   然而,曹操气势不减固然让人佩服,却也不能对局势有一二缓和,闻得此问,帐中几人俱皆为难。   “不瞒亚父大人。”孙伯符倒是个干脆人,直接在位中脱口而出。“不止是官渡,我仓促引兵来援,颍川空虚,如果程普此时引兵出轘辕关,怕是颍川也难保……须知道,司隶旧地多有关卡,程普也好,钟繇也罢,都可以据关而对,可攻可守。我等却不好轻离。”   “颍川是腹心之地,不能不保!”曹操同样干脆,甚至有些急迫和强行的感觉。“朱君理既然已经寻到,你就不要耽搁了,可以立即返回颍川,朱君理也送到后方安心静养……”言至此处,曹孟德稍微一顿,却又肃容言道。“回颍川后,阳城、轮氏等地你俱可弃掉,你只要引全军守住阳关、阳翟便可。这样的话,一来,可以与此处大营形成联动;二来,在彼处囤积主力,背靠坚城,也能防范河北骑兵绕后突袭。”   孙策微微一怔:“道理上如此,可汝水方向呢?颍川与司隶有南北两条主要通路,小子若是将兵马全都聚集在阳翟、阳关一带,自然可以防御骑兵突袭,也可必要时再来支援此地,可若关西兵忽然出陆浑关走汝水这条南路又如何呢?”   “我自写信给吕布,请他出鲁阳,临阳人,看住南路。”曹操似乎早有腹稿。   孙策缓缓颔首:“这倒也罢,毕竟局势如此,拆东墙补西墙也是无奈之举……平心而论,南阳兵马倒还是充足的。”   刘晔在旁听了一阵子,心里大概明白了曹操的思路:“曹公的意思是……依旧坚守官渡?”   “不错。”曹操点头以对。“事到如今,若弃官渡,便是要放公孙文琪入中原腹地,连城而守的意思……但我以为,那样只是空耗罢了!而若能依旧举官渡以对,则依然能存胜机。”   “可是如今我军忽然失去三万主力部队,其中还有几乎全部骑兵……咱们只有两三千零散战马了。”刘晔终于问到关键问题。“再过几日,河北援军到达,届时燕公提大军再行南下,步骑皆足,或强攻官渡,或遣骑兵绕后,攻击身后诸城,又该如何?身后诸城,颍川方向的阳翟可以靠孙破虏聚兵、吕温侯支援,可向东的陈留、向东南的尉氏拿什么来抵挡?”   “说白了就是缺兵对不对?”曹操正色相对。“若官渡这里再补上两万兵,便可坚守;若身后陈留、中牟、尉氏等地皆如吾儿伯符所驻阳翟那般有足够兵力,骑兵绕后又如何呢?届时他们的骑兵顿挫于坚城之下,还要防着官渡这里随时断了骑兵的后勤……”   刘晔心下彻底醒悟,干脆直接发问:“曹公准备弃多少地方?”   这下子,原本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帐中其余几名主要将领纷纷震动,继而醒悟。   是了……战局到了这一步,战场上的逻辑已经很清楚了,就是中原联军被公孙珣借着昨日一战打破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既是地理上的概念,指得就是官渡这个大漏勺,也是军事上的概念,说白了,就是防线上忽然兵力紧张!   那怎么办?   只能选择性的收缩防线,集合兵力!   但是,收缩防线也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干脆弃掉官渡这个宽阔路口,退后到身后的城池网格中,据城以守,守城和守大营还是不同的,但这样无疑会同时放弃最后一丝战略主动;而另一种法子则是继续死守官渡,并且要为此承担起官渡路口宽阔所带来的骑兵绕后隐患,所以除了增兵官渡以外还要在官渡身后三个主要城池额外增加驻军……只是这样的话,就必然要在其余地方战略性放弃大量城池与领土了。   问题是,得放弃多少才能补足这个缺口?   “汴水以北,全都不要了。”曹操俨然是已经有了决断。“往东一直撤到梁国薄县……薄县以西,汴水以北,连带着颍川阳翟西北,济阴郡西,拢共十五城,还有濮水大营,全都送给公孙文琪!你们觉得如何啊?!”   帐中一片寂静。   “亚父大人好决断!”许久之后,孙策稍微在位中挪动了一下屁股,缓缓以对,却是第一个做出了正面响应,然后迎来了曹操的注视。   不得不说,孙伯符虽然年轻,但是其人在大局观上却格外突出,心中利害计较的非常清楚,甚至隐隐有比吕布、刘表这二人更胜一筹的姿态。之前出兵时便如此干脆,此时骤然失掉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却居然泰然处之。   如此气势,倒是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他那位去世数载的父亲,江东猛虎孙文台了。   “曹公真英雄也!”孙策既然发声,刘晔一时也无话可说。“如此决断,想来我家主公在淮南也会感到曹公的诚意,然后依旧鼎力相助的。”   曹操回过神来,不以为意:“我与玄德自然心领神会,伯符是我义子兼爱婿,也自然懂我心意,今日寻你们说明,本就只是担忧刘景升又起小家子气而已。”   “如此一来,确实兵力无忧。”听到这话,年纪稍长的黄忠尴尬之余,也只能正色发声……他身为刘磐副将,此次出兵只能位列荆州方面第三乃至于第四的位置,能说出这种含糊的话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当然了,平心而论,抛开昨日一战的直接损失,仅仅是战略收缩,其实对刘晔和黄忠而言却是一件无可置疑的好事情……毕竟,放弃大量土地与城池,将防御线大大后撤,不仅是集中了兵力,继续维持大局的问题,更是大大缓解了刘备、刘表这两位的压力,因为后二者也承担了大量的后勤任务,负责后勤之人见到补给线缩短能不舒坦吗?   而且再进一步,从战略角度来说,此进彼退,公孙珣那里也必然要拉长补给线,并在刚刚占领的敌占区大面积投放部队,以维持战略对抗姿态,这反过来会给燕军带来极大的后勤压力。只不过,公孙珣也肯定乐意这么做,因为他本就是来攻略中原的,没人相信什么‘迎回天子’的论调,真要迎回天子,直接出武关打南阳也行啊?非得在曹操心窝子里搞这种事情?   所以,事情绕了一圈回来,曹孟德今日这个决断,除了安抚盟友外,更多的还是在于说服自己内部,因为真正难以接受这个举措的,无疑是曹操阵营本身……一口气让出十五城,加上之前主动放弃濮水北岸六城,完全可以说曹军在开战一个月内扔掉了约一整个大郡的地盘外加两百里的纵深!   失去这两百里的纵深,本就扁平化的曹操的地盘,不免也到了某种绝境……因为汴水以南,就是陈留城,就是曹操起家的根据地梁国睢阳了,这条线如果再丢的话,曹军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败亡了!   但此时此刻,还能如何呢?   曹仁、曹昂叔侄二人果然沉默以对,俨然是战局紧张,曹操之前并没有来得及跟他们商议。   而过了不知道多久,曹昂抿嘴半晌,竟然抢在自己叔父之前开口:“小子以为,父亲大人此举甚妥!”   曹仁欲言又止,却也最终重重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一切都听兄长吩咐!毕竟,此战若不能倾尽全力……我将来身死倒是不惧,只怕难以对子和!”   曹仁此言既出,营中上下也算是彻底达成了一致,颇有万众一心的姿态。但是,全员表态后,帐中却复又沉寂下来……俨然是所有人又随着曹仁的言语想起了昨日的大败与损失,想起了那些战死的同僚、兄弟、下属。   实际上,若非是昨日一战太过于让人振动,今日如何能如此轻易团结一致,下定决心放弃这么多地盘呢?   “河北军也损失不少。”安静了许久,面上并无多余表情的曹孟德方才在烛火下正式下令。“几日内总是难起攻势的……趁此机会,子修,你继续好生打扫战场,寻觅战死士卒尸首,并和乌巢那边做些首级上的交换!伯符,你不要耽搁,即刻往归阳翟;子孝,你与黄汉升将军一起去主持前营,务必将被焚毁的前营尽量修葺;子扬,请你立即速速走一趟濮南大营,告诉鲁子敬我的决断,然后一刻都不要停歇,直接后撤!最后,我来主持将士葬礼……”   “喏!”   孙策以下,诸将齐齐起身俯首相对,而片刻后,大营中更是只剩曹操一人枯坐不动。   “如此说来,曹操弃掉了濮南汴北的十余城?”数日后的乌巢小营内,公孙珣在休养了一阵后,终于迎来了身后的援军与曹军新一步动向的情报。   “回禀殿下,正是如此。”郭嘉拱手以对。“娄司州发现濮南动向后,怕曹操沿途坚壁清野,所以来不及禀报便即刻联合徐、张两位将军一起渡河……按照现在前锋汇报来看,汴水以北,陈留半郡已经完全空置,济阴郡西面的冤句、煮枣等城也被弃掉,往东一直到梁国的薄县才发现了曹洪的旗号,彼处应该有重兵把守。”   “乐进在濮阳,李进在离狐,张超在句阳,高干在定陶,现在曹洪在薄县,俱是大将、重兵、名城。”公孙珣坐在位中若有所思。“这条背靠大野泽、雷泽、菏泽的防线还是很稳的,对西可以架住子伯(娄圭),对东可以钳制云长(关羽)……”   “正是如此。”郭嘉即刻赞同。“而且据哨骑回报,汴水以南,曹孟德也是集中大军于睢阳、陈留、蒙城等处,而非是处处设防了。”   “这是自然,汴水往南不过二十里,便又有睢水,睢阳以西两条河流几乎平行而流,按照兵法所言,这是骑兵典型的死地,我们不可能从那边连续越过两条大河去奔袭的。”言至此处,公孙珣却又不由哂笑。“其实,我早就想到曹孟德会收缩防线,以此来集中兵力,却未曾想他竟然如此干脆,一口气弃了这么多城,还撤的这么远……只能说,到底是曹孟德了。”   “能弃的基本上都弃了。”郭嘉正色以对。“但反过来说,曹孟德却也已经弃无可弃,退无可退了!官渡与汴睢二水,便是他们最后一道防线!”   “说的好!”公孙珣霍然起身,负手在帐中往来踱步。“我就知道曹孟德和鲁子敬没那么好对付,而他既然在官渡修了这么一座大营,俨然是心中有所谋划,以图胜机……那么这种事情反而在预料之中了。只是奉孝……”   “臣在。”   “你觉得曹孟德的胜机在哪里?”公孙珣正色相询。   “臣以为所谓曹孟德的胜机并不存在,或者说尚未出现,其人无外乎是想努力相持下去,然后等到双方都疲敝至极之时,都不得不露出破绽之时……寄希望于抢在我们之前抓住破绽,一击必中!”郭嘉沉声以对。“换言之,所谓胜机必然在僵持之中自然产生!不然何至于拼尽一切也要维持官渡大营呢?”   “公达也是这么说的。”公孙珣驻足于帐中,一时肃然,却又显得有些怅然。“从大道理上来说,也不可能出此范畴,但我总觉得他之前就应该有个针对我的策略,或者说有个模糊想法……想想也是,十几载的时间,便是从双方割据时算起,也有六七年了,曹孟德一直紧贴在我身后,一直以我为假想敌,我不信其人没有一些想法,但偏偏想不出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文和大略同意我此番猜测,却以为不妨暂且不管,直接趁势压上!以煌煌之阵,压得曹孟德自己先露出破绽!毕竟,如此类似之战,再胜个一场两场,曹阿瞒便是神仙也撑不下去的。”   “臣也以为两位军师所言极是。”郭嘉愈发肃然。“殿下……事到如今,我军自强,南军自弱;我军自盛,南军自衰;我军自利,南军自钝;我军自合,南军自散……只要我军不犯错,那么南军必然先露破绽,与其纠结曹操的‘奇策’,不如安心经营我军之攻势!”   “说的好!”公孙珣精神微微一振,却又顿时失笑。“本该如此的……不过,奉孝。”   “臣在!”郭嘉依旧严肃。   “此事暂且放下,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殿下请言。”   “为何你私下放荡肆意,在邺下奉公不过区区两载便与文远、孟起其名,号称邺下三害……做起公务反而如此严肃呢?”并无他人的帐中,公孙珣踱步绕到了对方身后。   “臣……”郭嘉握着腰中长剑一时尴尬。“臣大概是与关镇东相处日久,在他面前养成的如此习惯。”   “原来如此。”公孙珣一声叹气。“也难怪……与你一件任务……”   “是!”   “程德谋(程普)、牵子经(牵招),已经引河东、弘农,还有部分关西兵至此,如今乌巢这里联兵七万,已经足堪使用,我意已决,即刻南下官渡,与曹操对决……但你却不必在此随我相持,去青州一行,看看能不能助云长、正南从东线打开局面!”公孙珣肃容吩咐。   “喏!”   “还有,我本意不想动员营州的,但若届时东线有所突破,我让程仲德(程昱)干脆去支援你们也说不定,告诉云长、正南,不用担心局面打开后没有后续兵力!”   “喏!”郭嘉再度俯首。   而公孙珣却是挥手示意对方离开了,俄而,自有义从中的善文者纷纷重新入内,却是和这位燕公一起,继续写起了阵亡通知书。   就这样,郭嘉自往青州不提,公孙珣得到程普、牵招与部分关西兵的支援,骑步俱全后,却也是直接率七万大军南下,再度来到官渡旧地。   到此为止,公孙珣身侧的娄圭-徐晃-高顺-张颌集团,因为防区扩大,战线拉长,却是无力再行进攻,只能沿着汴水濮阳、定陶一线与敌军对峙。   而相应的,中原联军却因为战略收缩,从而在官渡周边重新汇集了足够的军事力量!曹操亲自引兵六万在官渡驻扎,其副贰鲁肃却在身后陈留城设立大本营,以两万兵控制汴水防线兼防备河北铁骑的绕后,同样的道理,孙策也集中两万大军收缩到阳翟一代。   换言之,曹军通过战略撤退,强行在官渡及其身后的一片核心枢纽区域聚兵十万,到底是重新维持住了大局。   “如何?”   六月中旬,公孙珣勒马向前,再度临敌垒观望,此时此刻,敌营俨然焕然一新,宛如之前初来官渡时一般,唯有少量前营望楼处的熏黑和地上干涸的灰褐两色提醒着众人,数日前此地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而此时,公孙珣身侧,最居前者,也赫然多了程普、牵招二将。   “敌垒坚固!”在所有人略显默契的沉默中,程普看了半日,终于开口率先言道。“若不出营迎战,我军怕也只能强攻!”   “如何强攻?”公孙珣蹙眉以对。   “臣知道主公素来体恤士卒,不欲以人命攻坚。”程普稍显踌躇。“故……故臣有一策,若惜人命,何妨连营向前,层层逼近,以营对营?!”   “善!”公孙珣缓缓颔首。   ……   “六月,合战不利。操乃弃汴水北两百里,太祖使司州牧娄圭都督高顺、徐晃、张颌进而并之。太祖既胜,乃集关西、三河与河北子弟得步骑十万,复进官渡迫之,并以程普策,连营三十里叠叠向前。时操新败,兵不满万,伤者十二三。然见太祖至,虽兵少,亦分营与相当。”——《新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第十一章 变化纷纷入静观   六月下旬到七月中旬,整个官渡都在大兴土木,双方战兵、辅兵、民夫,基本上都是在土木工程与零散战斗之中度过这个夏天的!   最先动手的自然是公孙珣,其人在发现曹操战略性收缩,官渡对峙不可避免后,即刻调集司州兵马,前突到官渡地区,并为了对抗对方的永久性工事,采用了程普的策略,也就是连营向前,试图直接逼近对方大营。   但是,这一策略反过来让曹操也有所醒悟,其人也即刻大兴土木,就在原本四个前营的基础上,开始了连营以对连营!   不过,同样是连营,二者却有着一个异常显著的区别……燕军的连营是南北连营,从自家立足的大营开始向前方敌营持续推进,目标是为了将工事铺到对方营前,从而在抹除工事差异的基础上攻击曹军大营,是纵向的;而曹操的连营却是左右连营,他的营盘不停在向左右延伸,俨然有在官渡建筑起一条简化版内长城的趋势,是横向!   平心而论,这是一个堪称神来之笔的应对,因为这种连营能极大压缩河北骑兵在官渡地区的战术运动空间……甚至说,如果真让曹孟德搞出了一条彻底封锁官渡地区的内长城,那也是真有可能的,而且是极为划算的!   因为这可以彻底切断燕军的骑兵优势,进而解放曹军身后几座城中用来防备骑兵的后备兵力!   想想也是,从西面的山区到东面的汴水,不就几十里宽的距离吗?长城都能修,一条简易长营修不得?如今这个局势下,是曹操没有人力物力,还是公孙珣没有人力物力?   实际上,曹孟德醒悟过来以后,一边不停的动员组织民夫修营,一边还以更快的速度不停的在两翼通道上铺设一种以木栅、拒马、望楼为主的简易骑兵防线……主要的战斗便是爆发在这些修筑点上,以及更远的树林、山区、沙堆等建筑原材料产地附近。   数十日内,各种零星战斗四处爆发,双方你来我往,战斗琐碎而又频繁。   下面的军官、士卒、民夫,自然会因为这种工事对抗而焦头烂额,但是对于双方主帅而言却未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实际上,这些对抗与工事进展,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只说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曹操并没有因为之前一战而为之失态,反而重新振作。   仅此而已。   而这些天,公孙珣的心思也都没在官渡,而是在思考官渡战场外的三件事情:   其一,该将剩余的关西兵投入到哪个战场?是直接出武关,然后让赵云从汉中顺汉水东进,一起联手攻略南阳?还是出陆浑关进军汝水,尝试掏颍川后路?又干脆带到官渡,甚至于交给娄圭?   其二,要不要给关羽加码?如果加码,要加多大的码?何时加码?毕竟,周公瑾这个人必须要十二分的小心,虽然派去了郭嘉,公孙珣依旧有些忐忑。   其三,该如何应对南阳、颍川,乃至于南郡的那些书信……没错,官渡一战后,中原地区的投降派开始大量冒头!   其实想想也是,官渡一战之前,虽然河北看起来更强大一些,但从纸面力量来说,得到了刘表、刘备、孙策、吕布,还有小天子支持的曹操,似乎也并不比公孙珣差。而纸面力量恰恰是这些墙头草,或者说投降派作出判断的依据。   但是,官渡一战的影响绝对是深远的,因为这场遭遇战是如此激烈,如此直白,所以战斗的结果与意义也远超战场本身……首先,它证明了公孙珣的河北军或者燕军确实如传闻那般强横;其次,它证明了处于优势的公孙珣和燕军并没有陷入到傲慢之中,现在这位燕公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卫将军,现在这支燕军依然还是之前那支横扫半个天下的北地强军!   而如果更强的一方还是更敢战、更能战的那一方,那么战事的走向似乎也就更加清晰无误了一些。   再加上曹操主动放弃了近两百里的纵深,使得颍川、南阳、陈郡、梁国这些中原腹地直接暴露在了公孙珣兵锋之下,也就自然更加震动到了那些墙头草。   实际上,就在两军在官渡比赛修筑大营的同时,这些天,不仅是公孙珣这里获得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信函,便是曹操身后都爆发了数场试图呼应公孙珣的叛乱……规模都不大,作乱之人也大概都是一些小豪强之类的人物,基本上也都被孙策、鲁肃这两位给一根手指头就摁下去了。   但是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征兆,也可以演变成燕军的一种战术选择!   对此,公孙珣自然会有所思索。   “臣以为殿下想多了。”已经升级为土木结构的中军大帐中,被专门唤来的贾诩略微看过几封书信后,便失笑而对。“书信确实无误,这些人也确实存了改换门庭之心,但于大局却未必有用……”   “这是何意?”公孙珣一时好奇,这种人心上的事情他向来是服气贾文和的,正如战场上临机百出他只服荀公达一般。   “臣倒想问一问殿下,为何会对这些书信有所疑虑呢?”贾诩反过来正色以对。   “我只是觉得,我从未央宫呵斥天下那时算起,所行所为,无外乎便是压制豪强、世族,这些年推行的新政,度田、什伍、科举,本质上也还是在压制他们;至于曹孟德,虽然做的不赖,但力度却明显要次于我……而这些人既然是墙头草,便多是无德自私之辈,而自私之辈难道不该在我与曹孟德之间视我为仇眦吗?为何反而要纷纷准备投靠于我?”公孙珣目光扫过宽阔军帐中那些忙碌的幕僚,倒是难得诚恳。   “所以说殿下想多了。”贾诩再度失笑。“或者说身居上位,不免多疑了……其实,请殿下反过来想一想,这些人既然作出临阵背主之事,那便如殿下刚刚所言,多为无德自私之辈,但无德自私之辈,往往也是无远见之人,这种人注定只能看得清眼前的一时利害,又如何会有那种看破制度的本事呢?所以在他们眼中,只会因为曹孟德对他们度田而恨曹孟德入骨,却不会因为主公在河北做的更彻底而恨主公的,因为主公在河北度田,可没有度这些中原豪强之田!”   公孙珣一时恍惚:“如此说来,倒是我钻了牛角尖。不过,我也知道文和为何说他们无用了,这种人既无眼光,又无德行,见弱便起,遇强则灭,又怎么能作为战事的倚仗呢?可是文和,如果这些庸俗猖狂之辈注定无能,谁才是我新政最终之阻碍呢?须知,我这辈子,如今无外乎就是两个小心思了,一个便是重新抵定四海,使天下归一;一个便是定下一个新制度,新政略,代替之前秦汉旧制,不指望千秋万代,但也能经得起两三百年的冲刷……唯此而已。”   贾诩捻须而笑,并无言语。   公孙珣一时醒悟,也跟着笑了起来。   君臣二人笑完之后,公孙珣却是挥手示意,让旁边早已经听傻了的几名义从过来:“寻个使者,将这些书信全都送给曹操……”   几人刚刚俯首称命,正要上前收拾起几案上的书信,公孙珣却又临时改变了命令:“算了,你们辨别一下,有没有跟曹军军中大将有牵扯的人,稍微留存一下,其余尽数拿出去烧掉就好!以后但凡是此类书信,除非是格外要害之人,也尽数如此处置。”   以刚刚能够活动的王凌为首,几名义从再度俯首称是,便带着这堆书信出帐处置去了。   公孙珣与贾诩一起目送这些人走出去,许久未曾言语。   “其实,殿下今日之问和之前关于关西、青州的疑虑,在臣看来,都是一件事情。”隔了半晌,贾文和方才重新开口。“乃是殿下眼见着曹孟德在官渡有哀兵之势,而且下定决心结硬寨、打呆仗,心中清楚,官渡这里恐怕短时间内难以取得进展,所以存了开辟新战场的心思。”   “不错。”公孙珣倒也坦诚。“文和一矢中的,我正是看到双方这种连营之势实在是麻烦,且毫无破绽,一时无奈……不瞒文和,我都能想到接下来仗会怎么打了,无外乎是箭楼、土山、起砲、地道……费时费力,却偏偏难以成大效!”   贾诩闻言捻须再笑:“之前主公还问公达风向之事,莫不是还想用火攻?”   “然也!”公孙珣依旧坦诚。“但我也是多年用兵之人,问完之后便即刻醒悟了……只要严格管理大营,空开间隙,远离树木山林,百步一水井,十步一水瓮,敌也好,我也罢,哪里会有火攻的机会?说到底,这种计策,只能等到一方懈怠下来,才有可能成事,但等到一方懈怠下来,什么计策不能成?也就无所谓什么火攻了。”   “所以主公!”贾文和忽然正色。“此战便是在此了……臣还是之前的意见,主公比曹操更善战,河北比中原底气更足,只要我们坚持下去不懈怠,那么最先撑不住的必然是南军!何必仓促求成呢?至于要不要开辟新战场,臣以为,主公也不要过于心急,而是应该因势利导,等到东线或者西线,乃至于官渡自己出现破绽,再行决断!而不是在曹军有哀兵之气时,强行投入兵马,届时反而会有失挫之虞!”   “文和的意思,我已经懂了!”公孙珣长叹一声。“你是要我戒骄戒躁,静心以待战机,对不对?你放心,既然文和已经替我分析的那么透彻,我是不会再急于求成的……否则,战事受挫倒也罢了,唯独我的两个小志向,却是绝不许它们折戟在此的!”   贾诩起身行礼称是。   而君臣二人既然议定,便也不再多言,而是各去忙碌……贾文和身为随军的两位军师之一,本身相当于公孙珣的副贰,也有自己的工作和小营,自然要离开。而其人走出门来,看到那两个负责烧信的中军大帐杂役,赫然是之前临阵叛离的那个南军的千石司马和他的小舅子,却是微微一笑,自顾自负手而去了。   不过,正所谓世事难料,就在公孙珣经过贾诩的劝解,已经下定决心要沉下心来因势利导,坐等中原联军自己露出破绽之时,绵延千里的战线最东方,有些事情却已经开始酝酿,并将掀起波澜。   “公瑾!”   徐州东海郡郡治琰县城内,立在此地一处府邸门前的蒋干闻得身后吱扭作响,回头见到府门大开,然后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干净俊秀的年轻士人疾步而出,便立即昂然拱手相对。   话说,走出门来的这人羽扇纶巾,宽袍素衣,面如冠玉,再加上那副极为年轻的面孔,宛如谁家的公子哥一般。如此姿态,路上遇见,恐怕谁也不敢相信,这位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年轻儒生,居然是被曹操、刘备联手指定的南军东线指挥官兼水军总管,是与夏侯惇、鲁肃、荀彧、孙策、吕布等人同级别的临阵大将!   当然了,蒋干却是一定认得的,因为此人乃是他少年时的总角之交,在淮南求学时一个榻上睡过多少次的亲近同学。   “子翼兄!”   周瑜先是驻足在门外台阶上,仔细打量了对方许久,然后方才大笑出言向前,就在门外执扇揽住了对方双手,一时感慨。“之前你在开阳那里与我写信求助,我还以为你将伯父伯母送往北面后就不再回来了呢!”   “公瑾说笑了,你我之间一分南北,虽不敢仿效张益德、李退之两位将军那般何问进退,但江湖路远,何妨一醉再别?”蒋干也是感慨相对。“今日来此,乃是因为父母俱已过琅琊,南方人事,独放不下公瑾而已,所以专门归来叙旧……你放心,此行真不为公事……不过你与我说实话,刚才立在门前,沉吟许久不语,莫不是反而对我存了公事上的心思?”   “非也非也!”周瑜握住对方臂膀,摇头大笑。“我是真不敢相信此生还能与子翼兄相见……之前失态,也正是为此!正所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子翼兄难道要我剖开心肝给你看吗?”   蒋干也随之大笑,二人随即携手入内。   ……   “汉末,本朝立事初也,以王修之器量、贾诩之筹策、程昱之智勇、荀攸之密重、常林之鉴裁、贾逵之忠壮、张既之政能、蒋干之高量,并称八君子也。”——《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十二章 故人北走临沂水   蒋干和周瑜是真真正正的老乡、老同学,所谓少年总角之交,而此时二人一面同时功成名就,前途皆不可限量,一面却又处在南北交战的大局之中,分属两端……倒是更加显得交情珍贵了。   于是乎,二人把臂叙旧,白日同席宴饮,晚间同榻而眠,以至于蒋子翼足足流连三日方才与周公瑾告辞相别。   这三日内,作为来访者,蒋干真的是一次公事都未谈及,也没有半点政治立场上的试探,所谓但说风月旧事而已。而等到三日期满,其人更是振袖作别,只随清风相辞而去,连云彩都未曾带走半片……倒是让周公瑾临沂水而穷目,心中愈发难舍了。   “如此说来,子翼在郯城三日,周公瑾并未有所避讳?军机要件也未避讳?”   时至七月末,蒋干在青州齐国临淄城内的官寺大堂中见到了此地的主事之人,前左相,现任青州牧审配,倒是顺势前来做了一番述职,而发问者,自然便是从满满一案卷宗中刚刚抬起头的审正南本人了。   “正是如此。”   审配的政治地位本就是河北数得着的,而且还以性格刚正闻名,蒋干不免多畏他三分,言语中也显得谨慎起来……实际上,这也就是蒋干没有遇到关羽,否则便知道郭嘉那个样子是怎么来的了。   “没有趁机试探一二吗?”审配稍显好奇。“或者稍窥一二?”   “属下本有此意。”蒋干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立即张口以对。“但是等见到公瑾以后,相谈甚欢,再加上他凡事都没有避讳,反而显得雅量高致……属下觉得他不是言语可以动摇之人,偷窥军件更是可笑之举,便干脆弃了多余心思,安心叙旧谈心,然后便直接北归了。”   审正南若有所思,然后微微颔首:“传出去倒也是一番佳话……”   “其实不瞒审公……”蒋干稍作踌躇。“属下当日自请南下,本来是存着借自己人脉,拉拢淮南将佐之意的。但一路往来,所遇鲁子敬、刘子扬等人,俱有高德不说。等属下到了淮南,接上父母族人后,又被刘玄德专门召见、相送,也是见识到了其人之宽宏气量,而从那时也便绝了以言语动淮南诸将的心思了。”   审配再度颔首,却又不免感叹:“这是自然,曹刘二人岂是浪得虚名?不说曹操法度严密,当日不惜一时放逐其父、其弟以行新政,也不说平原那里至今有人怀念刘备……仅以能得人一事便可管中窥豹,知道这二人确实是咱们河北之大敌。想当年,玄德尚从咱们殿下之时,位阶在我之下,当时便觉得殿下格外看顾他,我还不懂,今日这才醒悟……到底是殿下那里眼光更胜一筹。”   “……”   “且不说此事,中原、淮南如今是何情势?”审配回过神来,继续再问。   “回禀审公。”蒋干赶紧正色以对。“属下以为,情势二字要分开来看……一个要以身份为界限,士人豪强与普通百姓表现截然不同;一个要以官渡一战为界限,之前之后士民的反应也截然不同;最后一个,却是还要以淮南、中原为界限,因为曹刘两家治下也是非常不同的。”   “大略来说呢?”   “大略来说,便是士人豪强关注战事、政局多一些,容易被战事所动,而寻常百姓只念及能否安稳过日子,他们只在乎兵役、劳役……”蒋干立在堂下侃侃以对。“所以殿下在官渡大胜前,士人豪强更加振奋一些,俨然存了不少功业心思,而普通百姓多有忧惧,却是在畏惧兵役、劳役;等到官渡大胜后,士人豪强之前有多振奋,此时就有多畏缩与震动,以至于有人主动联络于我,而寻常百姓反而因为渐渐适应了劳役,居然渐渐安稳了下来。至于中原和淮南,却又是两个天地……中原已成前线且不提,属下在淮南,除了往来输送粮草的民夫外,其实并不能察觉到多少战事急迫之意……”   几案后方的审配微微蹙眉,忽然打断了对方:“徐州如何?”   “徐州大部都属淮南,自然也不能见到多少紧张姿态……”蒋干赶紧做答。   “照这么说,淮南方向居然颇有余力了?”审配愈发蹙眉。   “非此意也!”蒋干正色以对。“据属下观察,此时淮南方向之所以能够不失平稳,主要是因为两件事……其一,他们没有直接接触前线,也没有触发战事,见识到战事凶危;其二,他们多年来积攒的粮草军资尚且够用!毕竟,战事启动尚不到三月,不足以让他们物资吃紧。”   “这就对了!”审配这才重重点头。“那你以为南军能撑多久?!”   “属下实在是不知道。”蒋干略显为难。“属下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必然比不过我们!”   “这倒是实话。”审正南终于失笑。   “除去这些之外。”蒋子翼稍作犹豫。“属下还有个判断,却不知道是不是妄言……”   “无妨。”   “淮南将领多为年轻俊彦,性格自然显得锐利一些……而从如今淮南的角度来看,多年积攒下的家底一日日如流水般消耗,官渡一战他们更是损失惨重,陈叔至(陈到)、吕定公(吕岱)俱亡,再加上如今官渡相持不下,眼瞅着看不到战机……他们说不得就会有绕开曹孟德,擅行冒进之心!”言至此处,蒋干俯身以谢。“这些都是属下臆测,说了未免会让审公误判,不说却又觉得有违臣节……还请审公明鉴。”   “无妨。”审正南看着身前的年轻人,倒是不由再笑。“这件事我自然会再有思索,你不必在意。”   “是!”   “与你说件事情……一个私人不情之请。”审配一边说,一边从案上取来一封文书,示意对方来拿。   蒋干上前接过一看,却正是门下省所发,由代行右相职责的镇北将军公孙范签署的一份公文,乃是让蒋子翼到达审配这里后的一月时间内,安顿好家人,便去官渡义从主队那里汇报。   话说,白马义从不在队伍中的时候,乃是由右相领门下省所署,而这就是蒋干来见审配的正式目的了——来领他的报道文书,这是之前离队时说好的交接点,只是彼时右相还是娄圭,青州牧还是关羽而已。   “审公请言。”蒋干接过文书,自然不无不可。   “我年轻时和你一样,有一个旧交,唤做剧腾,乃是北海人,做过玄菟太守,后来在仕途中客死于南方,家人往归北海时又遇到乱事,便失去了踪迹……我来到青州以后悉心打听,最近听人说他的一个妾室和一个庶子好像是流落到了东海,能不能借你一个人情,写封信去郯城,帮我问一问此事?万一有了讯息再来信与我也不迟。”审配恳切相对。   这种事情,蒋子翼自然满口答应。   就这样,双方交接完毕,蒋干自然匆匆离去,准备往城东的都亭去寻侯在此处的父母家人,再写信给周瑜道谢顺便托付对方找人……而原本因为召见蒋干而一时清理了人员的官寺大堂中,此时却忽然从侧门里闪出一个人来。   “奉孝以为如何啊?”审配头也不抬。   “属下也不知道该如何。”郭嘉扶剑立在审配身前堂下,一时严肃摇头。“本以为能从蒋子翼这里寻得一些线索,窥清楚周瑜心意,但不想人家高山流水,君子雅交,倒显得我有些小人之心了。不过……蒋子翼也非俗人,虽然他与周瑜并无军政上的交流,却也嗅到了一些事情,与我们所料相合。”   “但还是难呀!”眼见着无数佐吏纷纷重新入内办公,审配忽然叹气,然后掷笔于案,并扶剑而起,往堂外走去,引得长身肃立的郭嘉赶紧跟上。“人心这个事情是最难断的……这也是为什么殿下常言贾文和智力卓绝的缘故!因为他能断人心,别人不行!”   这话刚说时审配尚在堂上,说完以后,审正南却已经立在堂外廊下,然后望着头顶阴沉沉的天色一时蹙眉无语,而郭奉孝也只能立的板板整整,在对方身后静肃无言而已。   话说,二人所言的事情乃是指最近忽然在青州腹心之地传出的一个流言……说的是琅琊太守臧霸两面三刀,在此大战之际,居然被周瑜给收买了,很有可能会忽然倒戈,联手徐州方向的周瑜直捣青州腹地,并将正在泰山西侧的关羽给关门打狗!   这个流言乍一听自然是荒谬至极,但实际上却让人不得不严肃以对,偏偏严肃起来以后,事情又显得扑朔迷离,愈发让人觉得警惕和棘手。   原因有三:   首先,正如蒋干所推测的那样,周瑜作为南军的少壮派,也是唯一一名实际上担当了方面之任的少壮派(鲁肃、刘晔、孙策都为曹操直接指挥),是有主动发起战役挽回劣势的需求的。   换言之,周公瑾是有充足动机搞事情的。   其次,一旦臧霸真的反叛,后果绝对很严重,因为这个时候青州是空虚的……青州本地的主力部队全被关羽带到泰山以西去与夏侯惇争夺那个大野泽、汶水、泗水之间的要害通道去了;而用来正面应对周瑜和徐州方面部队的地面部队正是琅琊臧霸;至于审配、郭嘉此时所知道的所谓营州程昱的援兵,现在恐怕还没来得及开始动员……要秋收的!   那么如果此时臧霸忽然倒戈,与周瑜合流北上,怕是要如入无人之境,青州一万水军恐怕也只能勉强退保黄河……然后关云长也真要沦为落水狗了。   最后,琅琊臧霸确实可疑!   毕竟,琅琊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而所谓琅琊郡也并非是臧霸一个人说了算,臧霸顶多是个半盟主。这是一个集团,一个从本质上来说根本就是一群背靠沂蒙山区的泰山盗匪所构成的军阀集合体。这种人,又是新降,当然不可信。他们可以在当日陶谦病重时驱逐于毒,降服河北,今日说不定也能为了自家保持独立地位,反过来助力南军捅河北一刀!   实际上,另一个时空里,这群泰山盗匪一直到曹丕时代才彻底终止了实际割据的行为。   大下午的,雨水开始滴答答的落在屋檐之上,这不是个好兆头,因为秋雨一落便绵绵,而现在是七月末,秋收将至,今年青徐一带怕是要减产的,偏偏全天下又都在打仗!   “我初来青州,对琅琊还是有些不熟悉。”隔了许久,随着秋雨滴落,审正南方才再度开口。“奉孝,当日琅琊泰山群盗降服一事,你是亲自参与过的,你告诉我件事情……既然世人说起琅琊都只说琅琊臧霸,这么多年了皆是如此,那臧霸其人在琅琊群盗中到底有多大威信,其为人又如何?”   “属下确实与泰山群盗有过接触。”郭嘉在对方身后正色以对。“若说臧霸,其人确实是个豪杰,算是个气节之士,但其人可控大局,却绝不可能控全局……琅琊那里,不服臧霸的也多的是!”   “气节之士?”审配愈发蹙眉。   “是个信诺之人。”郭嘉补充道。   “既然信诺,当日为何降服?今日你为何又如此忧虑?”审配终于回过头来。   “回禀审公。”郭嘉坦诚以对。“臧霸这个人的气节,对私多过对公!对义多过对法!”   审配心下恍然,因为这跟自己年轻时太像了,只不过对方半辈子都是土匪一个,所以肯定更加过分,而且更多了几分匪气。   “当日他降服,乃是因为对他有大恩的陶谦要死了,徐州并无可动摇他的人物,再加上当日其人最犹豫之时,关镇东居然单刀赴会,直接去琅琊见他,其人心神震慑之下,方才俯首。”郭嘉正色缓缓言道。“如今关镇东在泰山西面与夏侯惇拉锯,陶谦却在丹阳老家健在,再加上那个周公瑾据说是一等一的风流才智人物,当然还有琅琊内部群盗互不统属,却又都不愿见到有人一统天下毁了他们割据安乐的前途,属下自然会担忧琅琊局势!”   而言至此处,郭奉孝微微一顿,却又恳切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其实,最近的流言属下是不以为然的,因为属下不觉得以臧霸的为人会捅关镇东的后背……但是反过来说,以琅琊混乱的局势,要说没有人被周瑜说动,似乎也不大可能,所以琅琊十之八九会出乱子!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如今这个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等受命此处,不说有所进取,总不能再出了差池,有负殿下与关镇东吧?”   “这就是这个谣言的歹毒之处了!”审配忽然转笑。“也是周公瑾的能耐……想徐州人力物力大多被送到中原腹心之处去了,周公瑾当面只有五千战兵、一万辅兵、一万水军,原本怎么看都不用放在心上的,结果硬生生被他抓住稍纵即逝的局势,两句流言逼得我们不得不有所行动。”   郭嘉立即严肃起来。   “不管怎么样,正如奉孝你刚刚所言,咱们既然受命于此,不说提青州之众替主公分忧,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东线出了岔子!咱们自己与青州数百万士民的生死安危,也没道理交给别人来处置!”言语之中,负手而立的审配也在淅沥沥的雨线前面渐渐神色凛然起来。“琅琊不能坐视不理!”   “若如此,属下请先往琅琊一行!”就在这时,郭嘉忽然解下佩剑,握剑请缨。“若只是谣言,属下便催动琅琊诸将南下东海郡!若是琅琊内部有将领私通周瑜,属下便在彼处助臧霸清理琅琊,稳固防线!若琅琊诸将自臧霸以下皆反,属下便尽力拖延时间,务必等到关镇东回援,或营州兵马赶到!”   审配怔了一下,但当他将目光移动到对方手中那柄剑上以后,却是重重点了下头。   秋雨绵绵,一直入夜不休。可能是暑气未消的缘故,竟然还有电闪雷鸣之态,而一阵雷声滚滚之后,雨水更是呼啦啦不止,竟又有增大之势。就在这时,临淄城城东的都亭亭舍的一处侧房内,一个原本早该安眠之人却在大雨之中忽然起身,然后坐在榻上满头大汗,一时失神。   却正是昔日九江神童,今日燕公身前得用之才俊,蒋干蒋子翼。   “夫君?”   身侧同榻的一名年轻女子也被惊醒,然后即刻下榻,取掉案上陶罐封口,并倒出一碗温开水来递给了蒋干,然后稍显惊疑……没错,此人正是闻得公婆将至,专门从邺下至此相侯已经多日的蒋干妻子王异……只见其人面色清秀美貌,又有几分英气,却是个毫无疑问的美人。   其实,这正是蒋干为何是个‘早该安眠’之人的缘故了……得益于当年他的大胆北上,如今这位九江神童可是前途大好,在天下至尊之人与几名相国那里都是挂着名的,便是此番南下无功,可毕竟早在西凉与巴蜀立下了足够功劳,早已经是这一批义从中的佼佼者,绝对是前途远大。   非只如此,如今他又成功将父母接到更稳定的北方,还有了如此娇妻在侧,人生于世,夫复何求?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今日甫一来到大后方,刚刚安定下来,却居然夜间惊起,也就难怪他妻子惊疑了。   “我……想起了公瑾。”一口温开水下去,满头大汗的蒋干面对娇妻主动开了口。   王异依旧茫然:“夫君晚饭时不还说,你与你那位同学相处甚得吗?”   “正是相处甚得,方才有此心悸。”蒋子翼又是一大口温水咽下,方才缓缓言道。“阿异你想一想,如此大局之下,公瑾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只着中衣的王异侧身坐在榻上,先是微微一怔,复又恍然……不管中原和淮南人怎么想,北面之人却都不怀疑公孙珣将会扫平四海,一统天下的。   “其实,那三日间,公瑾以为我不知道,我却早已经窥清他的虚实了。”蒋干幽幽言道。“他表面上风流倜傥,神色自若,一直好生招待于我,半点差错都无。但其人心中怕是早已经被大局逼得焦躁不堪,挣扎难为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一直没有开口论及军政,也没有半点劝他反复之言语。”   “如此倒也……”王异接过陶碗,转身扣在一侧案上,回过身来上榻,却又不禁好奇。“只是夫君与你那同学一别多年,又怎么看出他心中其实焦躁不堪呢?”   蒋干此时已经缓过气来,却是一时失笑摇头,然后伸手在怀中抱住爱妻:“阿异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   “曲有误,周郎顾。”   “这是什么话?我如何听得?”   “这正是一句你注定不曾听得,我却耳熟能详之言语……这个周郎就是我那同学公瑾了。”蒋干坦然道来。“阿异,我再问你,你觉得你夫君姿色如何?”   王异虽然无奈,却也只好奉承:“夫君自然是最出众的。”   “我虽称不上是最出众,但也称得上是容貌上等。”蒋干苦笑一声,抱着妻子肩头缓缓言道。“而且自幼有神童之称,故此当年少年时分,自然是骄傲自得……但是,等到束发读书之际,遇到了这个周公瑾,却瞬间从宝珠变成了鱼眼。”   王异听得有趣,便在丈夫怀中催促:“如此说来,那周公瑾真是天下难得的人物了?”   “这是自然。”蒋干坦诚以对。“周公瑾这个人,首先是家门极高,他们周氏是出过三公的,乃是扬州第一高门;其次,是他本人确实容貌俊俏,风流倜傥;其三,却是他这个人聪明至极,经书武艺,兵法音律,一触既通……家门不如他,容貌不如他,才学不如他,只有嘴皮子比他快些,那我在他面前岂不正是一个鱼眼睛吗?”   “且说什么是曲有误,周郎顾。”   “是音律……公瑾这个人音律上造诣是极高的,而当时我们在庐江赵公门下读书,赵公仿效当年马公的故事,常常在讲学时叫使女舞蹈吹奏于两侧……大多数时候,公瑾是目不斜视,一心听讲的,但一旦曲目吹奏有误,公瑾却会是第一个发现,然后扭头相顾之人。”   “这倒是有些趣味……”   “不仅是趣味……其中有些使女一次偶然出错后,发现能得周郎一顾,便常常忍耐不住,故意出错,引公瑾去看她们,而公瑾偏偏音律造诣极高,又往往是在专心听讲之时闻得差错,所以总是出于本能去看……到后来,许多使女都仿而效之,动辄故意出错,以至于音律不协,逼得赵公直接弃了这种法子。”   王异直接笑出了声。   而言至此处,蒋干却忽然一时黯然:“那日在郯城,我们宴饮之时,便又见到了这种把戏……可彼时连我都听出来的曲误,周郎却连顾都不顾了。你说,若非是为时局所压迫,心中焦躁,他又何至于如此呢?也就是那时开始,我心中也忽然醒悟,乱世如此,像公瑾那种超俗之英杰,也要为大局所困,而即便是为大局所困,却还是倾心招待于我。受人如此待遇,我身为同学,又何必再存庸俗之心呢?所以三日间,虽然他公事、军报都没有避讳我,我却主动避讳了过去。本以为这样可以心无旁骛,了无牵挂,一走了之。但一想到明日将行,再难相见,且其人前途多舛,不免心中为他忧虑。”   言罢,蒋干愈发黯然,却是沉声静听夜雨,一时无言。   王异思索一阵,眼见着自家丈夫一直没有睡意,却是轻声开口:“其实,我也有一言,想告诉夫君……”   “你我夫妇之间,何至于此?”   “其实今日夫君为审公写信时我便想说,审公想在徐州寻人,而徐州第一世族下邳陈氏,正是他的至交所在,可他没有写信请陈氏替他寻人,反而让夫君帮忙……这是为了什么?”   “这是为了避嫌,也是公私分明,更是情谊所在。”蒋干脱口而出。“想审公连多年前一个故人的离散家属都能记得,又如何会不记得陈氏?只是陈氏当日首鼠两端,早已经恶了殿下,当此局面,审公最好的处置便是公私分明,将来才有资格以私人身份在殿下做出处置之后,再为陈氏料理事后局面……”   言至此处,蒋干早已经心中醒悟,却是忍不住拍了拍自己妻子的后背,复又一时感叹:“我只以为审公严肃刚正,却不想竟也有如此胸怀,竟然以此事来提醒我。更不想,阿异你比我这个神童聪明太多!人生得妻如此,更当珍重!”   窗外雨水绵绵,刚刚二十岁的王异,直接面红耳赤。   ……   “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汉末,太祖伐南,瑜为徐州大将,统东海,将有筹谋向北,事正密,同窗蒋干,奉命南使,归过东海。瑜以旧交,掩事而与之携手同游,食则同席,卧则同塌,曾不失态。及宴中有使女曲误,而不得顾,干恍然知瑜难,乃不言,只相辞而去,瑜亦知干意,亦不言,唯临沂水相别。世称二人雅量,遂有曲误之交。”——《世说新语》·雅量篇 第十三章 旧友南行雨纷纷   八月初,青徐一带的秋雨愈发频繁无度。   情况非常糟糕,因为这意味着青徐地区的秋收减产已经成为定局,而且很可能是大面积减产,至于减产在农业社会中的严肃意义,就不必多言了。几乎可以想象,这个糟糕的秋收期之后,本就处于军事对峙状态的青徐地区会出现什么乱子。   不过,从另一个比较偏门的角度来说,这似乎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种情形下,军事行动的效率似乎会大大降低……雨水、山区,平行穿过琅琊郡、东海郡的两条大河暴涨,再加上物资的缺乏,似乎让琅琊一带失去了爆发大规模战斗的可能性。   就是在这种阴雨绵绵的状态下,郭嘉带着约百余人的‘慰问团队’,在两曲甲士的护卫下,合计五百余人,举着关羽和审配的旗帜,大摇大摆的冒雨进入了琅琊郡。   前两天没什么好说的,因为琅琊郡的局势过于实际了一点……这里的地盘实际上是按照地形特点被一群青徐本土军阀给分割控制的,而非是按照之前的行政分划所领。比如说,琅琊郡南面武水西岸的重镇缯国县(后世枣庄东侧地区),目前就是被一个叫郝普的人领两千兵所驻扎控制着,此人是刘备部将,如今归属夏侯惇所统一调配。而同样的道理,琅琊最北面这一块,也就是箕屋山以北的姑慕县,老早就被关镇东关将军给令人划拉走了。   险要的箕屋山其实才是臧霸那些所谓青徐泰山豪霸们与河北本治之间的分界线。   然而有意思的是,郭嘉带着一群明探、暗探,还有四百甲士,在自家地盘行军,居然也能被人跟踪……于是乎,在确定无误后,郭奉孝过了箕屋山的隘口,干脆就让大部队先行,自己只带数十人藏在了隘口的关卡内,并成功捕获了此人。   不过,等他见到这人以后,却端是觉得有些滑稽,因为这个人他认识,而且双方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还颇有些缘分和交情。   “元直别来无恙。”   郭嘉认出此人后,稍微一怔后,却是一边继续盘腿坐在榻上喝酒暖身,一边示意此地关隘守将去给对方解缚,除此之外并无表示,倒是颇显无礼。   而另一边,全身湿透的徐庶被解开绳索后,倒是半点惊疑都无,更没有生气,反而摇头自嘲:“我本该想到的,箕屋山口如此要害之地,此地守将虽名义上属吴敦,却早该被你这位靖安台副使给拉拢过去才对。”   去了发冠,只束着马尾一般发型的郭嘉摇头不止,好像是在嘲讽对方察觉的太晚一般,却又示意对方上榻来喝酒:“元直且来暖暖身子……再与我说一说你之前都去了何处,为何此时又在此处,而且为何又要跟在我身后?”   徐元直也是做过贼的人,如何会在意对方的恣意,反而径直上前,与郭嘉一起饮酒取暖,并将自己此行缘由大略说了一遍。   原来,徐元直那日随着鲁肃、陈登、郭嘉一起到了邺城后,就存了游历四方长见识的心思,其人先是一直在河北腹地冀州、营州一带闲逛,中间鲁肃、陈登、郭嘉一起北行涿郡时他又趁机搭了一次伙向北面而去……但是,等到鲁肃、陈登南归之时,徐庶却居然没有随同转回,反而因为此行见识无数,愈发对各地风土人情起了兴趣,所以便兀自北走,出辽西卢龙塞向北,然后转向辽东游历去了。   在辽东,他去过高句丽旧都,去过最东面的乐浪郡朝鲜县,甚至还在大梁水畔的一处偏僻聚点遇到过前青徐名士管宁,并在管宁身前听了几个月的讲学……一直到太史慈忽然到达辽东招兵,他才从官方的布告栏上知道中原起了天大的大战,于是即刻转而向南,靠着在野外老虎口下救了平郭令杨修一命,得以上了输送军器的官船,然后渡海到达了东莱。   “担忧家中老母而已。”徐庶正色言道。“虽然家母身体康健,行动便捷,我走时她老人家也曾说过,让我不必挂虑她,三十而立再回家也不迟,但兵势如此,又怎么能放心呢?所以才一路匆匆……”   “你莫说你跟在我身后,只是顺路?”郭嘉单膝踩榻,摇动手中酒樽,却又一时冷笑。   “那倒不止如此。”徐元直愈发严肃。“顺路固然是顺路,但此行却存了跟在你身后看你举止的意思……你须知道,我在邺城便听过你名声,所谓邺下三害,张辽是蹴鞠场上的一害,马超是演武场上的一害,你是酒楼茶肆中的一害,吃饭喝酒从不给钱,偏偏你领军机要事,还无人敢找你讨钱……我是怕你出了河北管辖之地,又不像之前还有鲁子敬在侧,会固态萌生,祸害琅琊百姓!你须看到如今秋雨绵绵,秋收不利,琅琊百姓素来又极苦。”   郭嘉怔了许久,然后方才嗤笑一声:“邺下与此地是一回事吗?能在邺下开酒楼茶肆的,非富即贵,我喝他们一辈子,也算是劫富济贫一辈子了!我家殿下自家吃亏最多,都不在意,连田元皓都懒得弹劾我,也就是孔文举那些人喜欢骂我搏名而已……你说,出了邺下我都会小心,何况琅琊这里群豪割据、百姓生计艰难呢?倒是你,若我真是固态萌生,祸害百姓……你单人而已,又准备奈我如何?”   “且观形状。”徐庶举杯一饮而尽,方才昂然以对。“若你只是微微赖账,我身上还有当日元龙兄送的许多安利号钱票,便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替你补上,若你领着五百人肆意糟践百姓,我虽只有一人一剑,却也未必不能取你性命!”   郭嘉愈发冷笑:“却不知如今徐大侠剑在何处?”   徐庶摇头不止:“刚在下面隘口内被围,我便知道奉孝你在此处,否则何至于主动弃剑就缚,还将自己的辽东游记说成是机密军件,让你下属好生替我保存……真要是想动手,就凭下面那几个人,早就死光了!你也活不下来!”   郭嘉一时沉默,却又忽然拍手示意。   旋即,自有人将徐庶身上的几个物件送还——细细看来,也就是蓑衣一套、长剑一把、书箧一只,外加些许安利号钱票与零散钱财物件而已。   舍内他人俱皆退下,徐庶兀自喝酒用饭,而郭嘉却只在榻上取过那把宝剑来,然后直接拔剑出鞘!   剑光如秋水,樽影似凝霜……二人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动作,狭窄的山间关卡小舍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雨水淅淅沥沥不止。   其实,且不说郭奉孝身为戏志才副手,掌握一些额外的信息渠道,只说二人本就是同乡之人,又随着公孙珣的名声越来越大,又怎么可能不早早知道对方姓名呢?只不过当日徐州一事,双方高下立判,徐元直心存羞惭,郭嘉私下又性格疏懒,这才懒得点破而已,但如今双剑相逢,却是避无可避了。   不过,隔了片刻之后,二人却又几乎同时恢复了动作,一个继续喝酒用饭,另一个却迎着剑光眯眼开口,俨然是抹掉了尴尬的相互自我介绍:   “元直应该也知道了,官渡相持不下,令堂在颍川其实短时无虞,反倒是琅琊这里我有件顺路的事情,想借元直这一剑之勇与满身的湖海豪气一用!”   “我知道奉孝的意思,路过青州时我也听到了关于琅琊这边的流言。但时局到了如今这种地步,我反而暂时没了出仕之意,只想着往归颍川,保家母度过此番中原大战而已。”徐庶正色而对。“毕竟如今局面,等天下安生了以后再去科考出仕也不迟……你不知道,我自幼失怙,又是单家子,母亲一言于我便是天。而她老人家既然寡居,便素来教导我以忠孝节义立身,汉室在她那里还是极重的……”   “我懂,我懂!”郭嘉收剑入鞘,连连做声以对。“这不怪你,更不能怪你母亲……她不教你忠孝节义,难道要教你不忠汉室?而且卫将军赐你我长剑之时,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汉室会成这个样子呢?不过,元直恐怕也误会了,我请你帮忙,并不是要你看在这把剑的恩义上出仕于河北,而是请你看在当年卫将军赐你我此剑的期许上,为琅琊与青徐两州百姓行个公道!”   徐庶沉默一时。   “听元直刚才说什么天下安生了再出仕一语,还有什么汉室不汉室的,便知道你在河北游历一载,多少见识开阔了不少,心里有了一些感悟……最起码,元直此时心里应该有些计较,这天下是统一了好还是分裂着好吧?”郭嘉抚着剑鞘继续缓缓言道。“今日的局面,我不想说曹刘还有小天子与咱们的卫将军孰优孰劣,谁更有资格统领天下,但无论如何,割据琅琊,视本地百姓为私产,殊无律法治政的一群泰山贼寇,都不是好东西吧?死一个便好一时!”   “这倒是一句实话。”徐庶轻声以对。   “而且,如今秋雨不断,青徐灾荒已成定局。”梳着马尾的郭嘉努嘴向窗外示意。“这个时候,以你一个湖海之士来论,可以让刘玄德打入青州,也可以让我们河北兼并徐州,因为我们俩家大概都还是能维持生产,动员力量救灾的,但怎么能让一群贼寇在这里割据郡县,反复无常呢?”   徐庶依旧不言。   “元直,你知道吗?咱们俩其实内里极似。”郭嘉将对方的宝剑放在自己身侧,然后抱怀看向对方。“都是自幼疏于管教,却有幸读书习武,故此,学成之余,市井侠气极重……然而,我是大侠,你是小侠,你远不如我。”   “不必激将……”   “我听人说过一句话,侠之小者,为恩为怨;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郭嘉理都不理对方,只是兀自继续言道。   而听得此言,徐庶却如遭雷击,愕然抬头。   “元直,今日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郭嘉见状继续轻笑而言。“你心里是懂这个道理的,只是囿于成见……一个是对我有些别扭与妒忌,一个是因为自幼母亲教导对汉室终究有些不舍,还有一个是南方有你故人至交,所以你才因私心推诿至此!只是我想问一问元直,我今日欲借你这把剑去对付琅琊贼寇而已,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难道不清楚吗?杀一个想作乱的贼头子,哪怕是让臧霸兼并了这个贼头子的地盘呢,也比让他起来作乱要好吧?而如果清楚,却无动于衷,那么如此湖海豪气,于国于民何用?!若无用,你又有何资格再持此剑?”   话说,郭奉孝初时言语还算温和,但说到最后,却已经满脸不屑!   “剑来!”徐庶盯着对方沉默许久,却是忽然伸手。   郭嘉一时失笑,便将身侧之剑递给了对方。   徐庶接剑后直接拔剑出鞘,然后迎着剑光而叹:“我今日且中你一次激将……但事先说好,只为你对付琅琊这里的泰山贼首,出了琅琊我便直接归乡!”   “善!”郭奉孝再度微微一笑,却又忍不住当场打开了对方的书箧,去翻看对方的游记。“其实,我也是一时起意,想起元直当日斩杀许耽的威风,稍作预备而已,说不定并不需要元直出剑杀人……杨德祖真的差点被老虎咬死?”   徐庶收剑于腰,一言不发。   带上了意外相逢的徐元直,郭嘉重新启程。   而果然,过了箕屋山之后,进入所谓臧霸的地盘,明显可以察觉到此地民生之凋敝……这几乎是必然的,青徐豪霸也好,泰山贼寇也行,这群军阀头子普遍性是出身偏低的半豪强半贼首之流,而且基本上远离家乡本土,所以行事肆无忌惮。同时,他们所控制的军队普遍性也都是贼寇或者二次黄巾出身,纪律也极差。   但是,偏偏他们处在南北两个大势力正中间,又有地利,而且军事实力确实强横,所以才形成了眼下这个古怪局面。   就这样,心怀不轨的郭嘉、徐庶二人引着五百人顺着沂水一路快速行来,从吴敦、尹礼、昌豨、萧建四人的地盘依次经过,甚至专门为了观察孙观、孙康兄弟,中途明明已经到了沂水西岸,还绕到沂水东岸、几乎要挨着更东面沭水的莒县一行。   须知道,琅琊多山区是不错,但却有沂、沭两条河水几乎是南北走向,平行向南,然后一直夹着周瑜驻扎的郯城穿过东海郡,到了下邳国境内方才汇集于泗水。而郭嘉这一行人在两条河之间反复横跳,根本不好好顺流而下,也是让人一望便知他们心怀不轨了。   不过不管如何了,等到八月中秋前,一行人到底是匆匆进入琅琊郡治,也就是沂水、武水交口处的开阳,并遇到了臧霸派出来远远相迎的使者。   到此为止,并马入城之际,心中渐渐有了自己猜想的徐庶却是忍不住主动与郭嘉谈起了此行之事:   “一路行来,谣言之事奉孝心中可有了眉目?”   “若真有存了歹意,试图反乱之人,你觉得是谁?”郭嘉认真反问。   “我觉得是昌豨。”徐庶蹙眉以对。   “为何?”郭嘉面色如常。   “昌豨这个人治下最为荒乱,可见其人素来无德无行,而一路行来,也是他对待你们最为傲慢无礼。”   “说的不错。”郭嘉在马上坦然而答。“实际上,我还担心一旦乱起,昌豨即便没有和周瑜私通,也会趁机作乱。所以,无论其人是否私通周瑜,此战之中,都该寻机杀掉昌豨以谢东莞(琅琊下属一县,昌豨驻地)士民!但其人该杀是该杀,却不能以此便论定就是他私通周瑜!”   “那你觉得还有可能是何人?”   “除了昌豨之外,我心中还有两个怀疑。”郭嘉轻笑道。“但要见到臧宣高再做判断!”   “臧霸治下远胜昌豨、吴敦、尹礼等人,也就是沂水、沭水之间的孙观、孙康兄弟能稍微比较一二……其人能为青徐豪霸之首,到底是有几分能耐的!”徐庶一时感慨。   “然而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郭嘉忽然肃容。   话说,郭嘉满怀期待随臧霸使者一起进入城中,当日居然未得见臧霸本人……原来,连日阴雨,沂水暴涨,内涝严重,偏偏正值秋收,臧宣高一时心忧如焚,居然在城南亲自连日抢收,以求尽量减少损失,所以有所延误。   对此,郭奉孝并不以为意,只是继续肆无忌惮,往来开阳城中酒肆茶铺……当然,肯定是给钱的……然后一直等了三日,临到中秋当日,方才见到了劳累数日,归入城中的臧霸。   臧宣高今年约莫四十出头,方面重颌,果然有几分峥嵘气象。不过,其人虽然是天下如今少数能够维持半独立状态的豪杰,却对郭嘉这个年轻来使格外敬重,半分架子都无,竟然直接请对方与自己并席而坐。   郭奉孝临到正事,却又重新换回了平日里处置公务时的严肃姿态,便是服装、发饰也重新正经起来。   如同其人在宴席之上坐了上首之位后,不及饮酒,便开门见山,正色相询:“臧府君,足下当日曾在关镇东身前有誓言于我家燕公,今日还算数吗?”   “大丈夫生于世,焉能背誓?”臧霸也即刻严肃相对。   “那就好。”郭嘉愈发干脆和认真起来。“既如此,我受命而来,请臧府君秋收之后即刻发兵向南,以对东海周瑜!”   臧霸沉默片刻,然后方才缓缓道来:“我对燕公的忠心与对关镇东的敬服丝毫未变,但却实在是不能出兵……若河北有疑,我愿让我二子、家眷、族人俱往邺城,以示忠心,郭副使以为如何?”   “我以为不妥。”郭嘉紧逼不退。“因为足下当日降服我们河北时,曾许诺过,除非陶徐州父子当面,否则一旦有战即当为前驱,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许臧府君的兵马不受整编……换言之,我们许臧府君与那几位在琅琊逍遥,要的便是今日大战诸位不会首鼠两端!”   “我们实在是没有……”   “这不是足下说了算的!如今两军千里对峙,官渡一战一日间死了三四万人,古往今来战事激烈从未至此,这个时候臧府君说不发兵,那与叛逆有何区别?!至于足下家眷、二子,在天下大局面前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可值一文?!”郭嘉言辞激烈,说的下方的臧霸长子臧艾面红耳赤。   见到自家少主受辱,下方几名文士本能欲起身驳斥,却被自家主公直接挥手拦住,然后这位青徐豪霸之首却再度恳切解释起来:“郭副使,非是我不愿出兵,而是不能……”   “是缺军资吗?”出乎意料,郭嘉居然态度缓和起来。“今年秋收如此,却也难怪。”   “有这方面的缘故。”臧霸硬着头皮答道。   “那便请臧府君先召集琅琊诸将齐会开阳……青州方面自然有军资粮草送来。”郭嘉当即接口。   被逼到墙角的臧霸再度沉默一时,却又忽然起身:“能否请郭副使随我往后廊一行?”   郭嘉不以为意,直接起身相随。   二人从侧门离开堂下,来到淅沥沥的后廊,臧宣高旋即叹气:“郭副使此行是不是听到了一些传言?”   “青州忽然有流言,说是足下欲反。”郭嘉倒是坦诚。   “那郭副使以为我会反吗?”臧霸摇头以对。   “我以为足下不会反,而且称得上是忠心不二,不然也不至于只带五百人到此!”郭嘉越来越干脆了。“但大局如此,我也要足下一句话……足下既然为琅琊之首,那可能保证琅琊皆如足下一般?若不能,我和关镇东受反噬倒也罢了,就怕误了燕公大局!”   臧霸欲言又止。   “所以我的意思是,请臧府君将琅琊诸将聚在一起,就在这前线设防,统一监管。”郭嘉继续解释道。“不求进军,但求无害……不然,真出了乱子,不仅是我们无法对燕公,臧府君你又如何去对燕公与关镇东呢?”   臧霸微微一怔,旋即重重颔首。   二人既然私下开诚布公,而且说通,便不由皆大欢喜,然后一同返回堂中一醉方休。   然而,当日雨水渐消,郭奉孝回到下榻之地,却又急匆匆书写多封密文,交予亲近甲士,连夜出城,往各处而去,复又唤来徐庶,当面交代:   “我已经知道琅琊这里是谁勾结周瑜,意图做乱了!”   “谁?”徐庶一时好奇。“是昌豨?”   “都说了,昌豨勾不勾结南面都是个祸害,咱们都要除掉。”郭嘉摇头以对。“不必算他。”   “那是臧霸本人?”   “臧宣高本无图雄大志,又是个信诺豪杰,如今既富且贵又安,只求身后留个好名声而已,哪里会反复无常?”   “那是谁?”   “不告诉你……反正只请你替我杀了昌豨为民除害便是。”郭嘉微笑以对。   徐庶也是微笑以对:“我知道了,这个流言本就是周公瑾凭空捏造,乱琅琊军心的是不是?”   郭嘉笑而不语。   徐庶笑容渐渐消失:“也罢,我也是个信诺之人,此身此剑借你一用就是!”   郭嘉愈发得意不语。   ……   “汉末,平郭多虎,至于尝扑于道中,噬一县令。及建安七年,汉帝弃宗庙走南阳,太祖以燕公代行民主,署任杨德祖为平郭令。赴任,复于道中遇虎,乃独出列纵白马逐其后,一日夜不回,众以为厄。翌日,虽伤臂,竟携虎尸而归县中,又割虎肉分左右。世乃传曰:‘虎噬汉令,燕令噬虎!’”——《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十四章 三杯拔剑刺虎穴   八月下旬,雨水稍住,慑于臧霸的威信,吴敦、尹礼、萧建、孙观、孙康等绝大部分琅琊的实力派纷纷沿着沂水、沭水顺流而下,聚众于开阳,然后沿沂水西岸联营驻扎。   按照臧霸的估计,最终兵力将会达到了匪夷所思的五万之众,理论上竟然和关羽、周瑜这两位的兵力加一块持平!   当然了,真正的老成者并不会为此感到惊讶……实际上,关羽的一万五千青州兵和一万水军背后,乃是青州十余万屯田户口的辛苦支持,而负责给周瑜补给的徐州那里,至少也有十余万户口因为战事而不得不耽误生产。   本土作战,建制混乱,兵、匪、民、工不分,像琅琊这种大郡拉出来五万兵实在是太正常了!河东十万白波匪,太行山百万紫山贼、黑山贼,泰山百万黄巾,巢湖十万水匪,巴蜀二十万蛮贼,这些因为动乱而曾经横行一时的大军都在天上或地上看着琅琊的阶级兄弟们呢!   回到眼前,就在八月二十,最后一个琅琊实力派昌豨终于也在周围几乎所有同伴们的催促下,带着七八千兵顺着沂水来到开阳左近,算是勉强服从了大局……但其人既然到来,却又不去西岸与其他人一起联营,反而引兵停驻在了东岸,开始独自立营,只是挨着之前臧霸因为沂水暴涨搭建的一座浮桥,稍作表示而已。   桀骜之态,不言自明!   而也就是昌豨在沂水东岸立营的当日,傍晚时分,趁着雨后秋高气爽,郭嘉忽然在自己所据的开阳城城东的都亭舍外军营中举行宴会,邀请了臧霸之子臧艾和自己此行的所有四百将士、一百随从饮酒。   酒宴因为徐庶一开始不愿意来而稍作延缓,但是真等到徐元直入场了,这位走南闯北的颍川游侠反而心下醒悟,然后即刻肃然入席。   原来,当徐庶看到郭嘉重新换回了二梁进贤冠,配上了锦衣皮履,悬上了宝剑,然后宛如一根木头一般板板整整坐在主位上,并面色严肃、不苟言笑之时……便立即知道,这厮是在办公务!   “诸君,先请满饮一杯!”郭嘉见到徐庶落座,身形不动,面无表情,什么话都不多说,而是直接捧杯。   都亭外列席的众人不敢怠慢,包括臧艾、徐庶在内,五百余人一起匆匆斟酒举杯。   “再饮一杯!”郭奉孝一饮而尽,旋即自斟,然后便再度捧杯自饮。   臧艾和一些奉命过来作陪的琅琊官吏不免面面相觑,但其余人全都是郭嘉属下,要么早得了军令,要么对郭嘉有些了解,哪里会理这些人,只是直接学着首座之人自斟满饮而已,便是徐庶也在稍显恍惚之后,干脆举杯一饮而尽。   而五百余人两句话饮完两杯酒,寻常宴席上的姿态是半点都无,却是让设在军营中的宴席场上气氛不免有些紧绷起来,乃至于给人一种肃杀的感觉。   “斟酒、切肉!”郭奉孝给自己斟了第三杯酒后不再举杯,而是板着脸继续下了别的命令。   话说,郭嘉带来的这五百人,一百余人算是官吏,和自家长官一起住在东门内的都亭,而作为护卫的两曲四百甲士却是在两位曲军侯的带领下驻扎在与都亭一墙之隔的开阳城东门外,而这次宴席便是在军营中举行……   原本这也是寻常的事情,毕竟别的地方也找不到那么大的防风空地。   然而,等到此时此刻,随着郭奉孝下令,只见宴席场中五人一案,共计百案有余,又分成十列,每列十案,竟然齐刷刷站起来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十名甲士扶刀立在每列的尽头,好似军法官督战一般盯着各自身前的十张几案。   非只如此,十名甲士站定以后,却又见到每个几案上复又站起一名军官,直接从腰中拔出了明晃晃的匕首,就在案上将之前放好的炖煮熟肉分割成份,便是臧艾与徐庶还有郭嘉身侧也有军官上前拔刃切肉……一百多把明晃晃的匕首一起飞舞,却无一点多余声音发出,饶是徐庶、臧艾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却也不禁头皮发麻。   只能说,吃了半辈子饭,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分面!”眼瞅着肉食分割完毕,郭嘉终于说了今日宴席的第四句话。   而随着此言,又是那些军官收起了匕首,然后抄起筷子将案上过了水的白煮面给捞起,分成五份给案上同袍……等到这时,徐庶、臧艾那些人反而已经适应了。   “吃!”郭嘉一言既出,便以身作则,低头吃肉用面。   而五百余人依旧分为两类,其中徐庶与绝大多数人一样都是低头快速用饭,也有少数如臧艾及其随从一般显得格外不适应的,但依然低头强行用饭……无他,臧艾此时只以为郭奉孝是故意用军法约束宴席以震慑自家,所以不愿丢了面子。   然而,半刻钟后,全场用完餐,郭奉孝却又下了今日第六个命令,也是终于让臧艾坐不住的一个命令:   “用完餐者,就地披甲、检查军械,督军纪者可以坐下来用饭了!”   近四百名甲士纷纷开始坐在原地检查装备,披甲佩刀,擦拭长矛,便是那百余名随行官吏虽然没有披甲,却也开始整理衣物,清理佩刀,而十名甲士则坐下来赶紧吃自己那份饭……全程依然无话,徐庶心中振动到无以复加,却一言不发,兀自昂首端坐,只是抚摸自己的长剑不止。   俄而,又有人送上一副铁甲,却被徐庶拒绝。   “郭副使……”沉默了许久,臧艾方才鼓起勇气,正色询问。“郭副使意欲何为?”   “欲袭杀昌豨!”郭嘉面不改色。   “昌豨七千兵马……”臧艾瞬间只觉得荒谬。   “七千兵马又如何?”郭奉孝严肃反问。“昌豨难道不是琅琊军将吗?琅琊不是我家燕公治下一郡吗?我奉镇东将军与青州牧两位全权之命,去杀一个治下罪臣,为什么要顾虑他有多少兵马?”   臧艾沉默了许久,但耳听着周围金铁之声不断,却是终于在座中再度发问:“郭副使……敢问昌豨何罪?”   “这话你父亲或许因为职责所在,有资格问一问,但你一个区区千石军司马,却没资格问!”   “那能否许我去禀报家父?事关重大……”   “不许,正要借你这个本地军司马去骗开浮桥营门!”   “……”   “不乐意?臧司马,你父一日不反,便一日是燕公臣属,而他辛苦半生方从一逃犯至此,靠的乃是一身豪勇与半生信诺义气。今日若让他知道我欲为之事,要么助我杀昌豨自绝于琅琊诸将,要么公然庇护昌豨自绝于河北,这恐怕才是逼他自坏立身之根基吧?”郭嘉面色不变,言语如刀。“倒是足下身为人子,何妨糊涂懦弱一些,以成孝道呢?有时候自以为精明,恐怕才是愚钝之举吧?再说了,今日事已至此,帮不帮忙难道是你说了算吗?”   言至于此,郭嘉终于扔掉了那副死人脸,然后面带戏谑,却引来了一旁徐庶心中微动。   至于臧艾,却是随着身后甲士拔刀露刃,再度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营中军士整理妥当,郭奉孝捧起了最后一樽一直没有饮用的酒水,昂然起身:“第三杯酒,为燕公寿!”   满营振甲,纷纷举杯,齐声呼应:   “为燕公寿!”   一饮既罢,郭嘉自已扶剑先行出营上马,然后甲士在外侧,官吏在内,纷纷起身相从,居然即刻出发。至于徐庶、臧艾,一个坦然,一个无奈,却也只能在甲士的环绕下上马紧随不舍,而臧艾的随从却是被锁在了军营之内。   时值秋收后琅琊大军汇集,开阳城内外俱是琅琊诸将的兵马,这么四五百甲士虽然显眼,却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动荡。尤其是郭嘉早有准备,专门让人带上了自己此行的所有驮兽,并将臧霸这些天赠与的财货物资全都放在上面,行在前列。故此,沿途偶尔遇到如沂水浮桥这种关卡一般的地方,喊一句奉命劳军,再加上臧艾那张面孔,却也畅通无阻。   就这样,五百人大摇大摆,竟然直接越过沂水,等到暮色降临之时,正到昌豨营前。   “来者止步!”昌豨虽然治下荒乱,却极重军事,别的不说,此时他们匆匆而来,营盘都只建了一半,却居然知道分划卫兵执勤,时至黄昏,见到如此队伍,还主动上前盘问。   郭嘉勒马停住,依旧之前那般干脆:“我家臧公子奉臧府君命前来劳军!”   昌豨手下的军官上前一看,先看到驮兽、物资,自然大喜,复又见到臧艾铁青着脸立在马上,又如何不认得?至于臧艾面色不善反而寻常……须知道,昌豨这人乃是琅琊这里第一个不服臧霸之人,两家关系素来微妙,此时昌豨独自隔河立营,那就更是敏感了。   于是乎,此人一边速速让人回报昌豨,一边却在马下讪笑不语。   片刻后,昌豨遣人传令放行,却不许甲士随行入营,此人笑得就更尴尬了——臧霸派了亲儿子劳军,姿态已经很低了,昌豨身为部下却居然不出来迎一迎,而且还要摆出一副防备姿态,端是跋扈,也就难怪臧艾气的半天不说话,只是随行的那位俊俏官员似乎有职责在身,所以主动下令甲士留在门外,让其余人催动驮兽入营了。   一百余名未曾披甲的寻常官吏之流,在自家军官的带领下携着物资入内,自然畅通无阻,直入昌豨营中,一直到刚刚点了火把的中军大帐前方才停步。   然而临到此处,侍从入内禀报,昌豨却又只说正在军议,依旧没有出迎之意,实在是过于桀骜了。   “来时臧府君有命!”火光琳琳之下,郭嘉对着引路军官扶剑而言。“须见到昌都尉才能作数……我也不知道你家昌都尉到底在不在这个军帐中,若在,请你务必再去禀报一声,请他务必一见。”   那军官也觉得自家主公过于摆架子了,点了下头,就入帐而去,须臾后,便听到另一人高亢之声,粗鄙之言,还有一阵哄笑附和之声。   郭嘉听得清楚,毫不犹豫,直接推了身侧臧艾一把,然后便拔剑向前。周围甲士不在,只有百余名无甲的吏员,原本还是有些慌乱和恐惧的,只是天色昏暗看不出来而已,但此时见到郭嘉第一个拔剑而起,包括徐庶在内,却无一人再胆怯,纷纷拔出兵刃,杀掉猝不及防的帐前侍从,然后跃步冲入帐中。   “谁让你们擅自入帐的?”   昌豨居然真的是在军议,而且还穿着甲胄,唯独没戴头盔罢了,其人一开始见到有人闯帐,尤其是先入之人乃是臧艾,尚且不慌,反而直接呵斥,待看到对方身后白刃闪耀,却又不由变色。“老臧何至于此?贤侄莫要冲动,我随你去见他便是!”言至此处,郭嘉也已经持白刃入得帐来,昌豨复又面色煞白,直接在案旁单膝跪地。“郭副使!我之前固然失礼,但罪不至死,你若杀我,琅琊上下必然离心!”   郭嘉理都不理其人,而是直接扬声宣告:“昌豨勾结南贼,意图谋逆,奉镇东将军与臧府君命,杀之以正典刑!与他人无关!”   言未迄,就在周围帐中侍从军官尚在茫然之时,昌豨忽然起身拔刀,试图从后方割开营帐逃窜。   而也就是此时,冲在最前方的徐元直直接疾步向前,先是一脚将对方踹翻在案旁,然后只一剑便从对方脖颈处扎了个通透,一时血流如注。而徐元直面不改色,复又拔剑改切,就在昌豨部的诸多军官身侧从容将对方首级切下,拎在手中,首级离开身体,兀自滴血不止,宛如过年时屠户所拎猪首一般。   豨者,猪也,倒也不能说错。   而昌豨既然死掉,其部帐中军官属吏却俱皆愕然,俨然事情过于突然,全然没转过弯来。   当此时也,郭嘉早已经收剑于腰,其人环视一圈后,却不理会帐中那些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昌豨麾下高级军官,反而上前握住那名早已经抖如筛糠的带路军官双手,就在帐中从容吩咐:   “今日之事,是昌豨咎由自取。而且你也看到了,郭某此行是受了青州关镇东的意思,然后得到了臧府君的助力,沂水西面的诸位将军也都是知道的……事已至此,我委任你为别部司马,出去将我的四百甲士放入,再协助他们收拾局面,安抚人心,可好?”   此人连连颔首,忙不迭的答应。   郭嘉见状回头朝着身后徐庶示意,徐元直会意,将昌豨首级随手放到案上,便收剑随此人出营去了。而郭奉孝却是不顾一旁尸首兀自流血,案上首级狰狞一时,居然从容坐到了沾满了前主人血迹的帐中主位之上,凛然不动。   一直到着外面渐渐有些喧闹,然后徐庶去而复返,郭嘉方才睥睨左右,对着已经缓过神来的昌豨部军官开口:“诸君,你们自然是知道我来历的,咱们之前见过面……而今日事已至此,我也不愿遮掩,昌豨这七千东莞兵,我欲自持,而不是交给臧府君等人分领,尔等以为如何啊?”   几名昌豨麾下高级军官面面相对,反而各自松了一口气,然后除一垂泪之人外,尽数俯首。   “张司马是何意?”郭奉孝不急不缓,朝着那名没有下拜军官示意。   他认得此人,唤做张卫雨……其人乃是东莞本地人,本姓张名雨,后来失怙,母亲改嫁了一个姓卫的人家,卫氏却对他极好,居然继续许他姓张,而他感念继父之恩,便自名张卫雨,也算是琅琊东莞一带的一个豪杰了。   回到眼前,这张卫雨一声叹气,便抹泪拱手而对:“昌都尉固然咎由自取,但与我有知遇之恩,能否请郭副使许我收尸,然后归东莞务农,不再……”   不等对方说完,郭嘉便努了下嘴,随即,徐庶虽然一时犹豫,却还是直接拔剑,轻易将此人斩杀于帐中。   尸首扑倒在地,再无声音。   而郭奉孝却又对着立在帐中愕然不解的臧艾开口:“臧公子,请你过河去跟令尊说一说今日之事……”   “这位张司马乃是忠义之人,为何杀他?”臧艾打断对方,直接失态反问。   “正要臧公子替我向令尊传一言。”郭奉孝不急不缓。“义有大小之论,小义者以私恩而重小情,大义者以公法而安天下,我今日杀昌豨实乃大义所在!至于此人,哀昌豨不过是小义而已……”   “小义也是义!”臧艾再度失态打断对方。   “只是小义本身倒也罢了,他自回营哭泣,自等明日昌豨悬首示众结束后再求安葬,我岂会杀他?可他偏要在如此紧要关头装模作样,万一引起营中骚动,坏了大局,岂不是因小义而坏大义?”郭奉孝终于再度冷笑。“而且他今日一人哭倒也罢了,只是他哭时可曾记得东莞全县已经哭了数年不止呢?身为昌豨亲近之人,不能劝昌豨走上正道,以至于落得今日下场,却又转而在此哭泣……如此举止,简直虚伪!”   “简直是胡言乱语!”臧艾依旧愤然。“你说这位张司马哭泣的不是时候,怕引起军营动乱,乃至于临机处置他,我都已经无话可说。可非说昌豨今日下场是这位张司马不做劝阻的结果,岂不是可笑?昌豨固然咎由自取,可这张卫雨只是下属,何德何能让昌豨听他言语?”   “是啊,他只是下属,何德何能能让昌豨听他言语?”郭嘉转过头去,嘴角嘲讽之意清晰无误。“这话足下不妨说给令尊,让他好好听一听!”   臧艾一时面色惨白。   ……   “……珣闻之,乃叹:‘如郭奉孝,腹内藏经史,胸中皆甲兵。其人胆勇,虽文远、孟起,亦未必可比也!唯子龙仿佛!’”——《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五章 千里连舸断龙背   “你好像有恃无恐?”   臧艾离开后的当天晚上,与郭嘉一起同榻而卧却无心睡眠的徐庶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底的那个疑惑。“说到底,臧宣高才是此地真正主人吧?你又是兼并他的下属,又是胁迫他的儿子,还指桑骂槐羞辱他本人,就不怕真激怒了他?河对岸四万大军,真过来了,这一营兵不就是个笑话?”   “你说对了,我还真是有恃无恐。”躺在榻上另一头的郭嘉从帐外蝉鸣声中回过神来,不禁失笑。   “你所恃的是什么?”   “是臧宣高本人!”郭嘉坦然以对。   “……”徐庶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艰难的开了口。“我……我不懂。”   “你不懂是正常的,不像我之前久在青州,对臧宣高其人实在是太熟悉了。”郭嘉倒是没有卖弄的意思,而是做了简单而又直接的解释。“其实不瞒你,我来之前便觉得臧宣高不会反,来之后见到他本人便更加确定,此人不会反!”   “为什么?”   “反了对他有什么益处吗?”郭嘉不慌不忙。“他这个人你也见到了,能力是有的,但格局就摆在这里……其人固然对名利权位皆有所求,却都不过分;有着一个军阀、盗匪多年来养成的自私性情,却绝不至于过线。这么一个人,是没有理由也不敢在这个关键之时背叛河北的。而且更要命的是,若他真反了,事情能不能成且不提,反而会毁掉他臧宣高在青徐多少年来的立身根本,也就是信诺与义气,你说他凭什么反?不过以他的性情,十之八九会替那些勾结周瑜的人做遮掩,而且对上周公瑾这种风流人物时肯定也有些自以为是的默契,如此而已。”   徐庶再度沉默了一阵子,方才继续询问:“如此说来,勾连周瑜的那个人果然是臧艾吗?”   “我估计有他!”郭嘉坦诚以对。“此人在陶谦那里做了多年人质,几乎算是在郯城与下邳长大的,若说跟南面没有联络反而显得一厢情愿……但也无所谓了。”   “怎么说?”   “这就好像不管昌豨有没有勾结南军,我们都要杀他来立威一样,臧艾有没有勾结南军,我们都没必要也不能杀他。”郭嘉缓缓答道。“其实谁是内奸并无意义,大势之下昌豨不是内奸,威胁也是最大的一个,所以必然要杀;而臧艾哪怕确实是内奸,只要其父不会反,他勾连谁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而是强行追究,杀他定罪,才有可能真正逼反臧霸,毁掉大局。”   徐庶再度顿了一顿:“如此说来,你一开始就没想查内奸?”   郭嘉打了个哈欠以作回应。   “之前尚未见到臧艾,你便说除了昌豨外你心里已经有了两个怀疑……又是何意?”徐元直愈发警惕起来。“你此番谋划不止于此是不是?”   郭奉孝鼾声渐起。   一夜自不必多言,翌日一早,郭嘉将五百下属分散于大营中,控制了大部分要害之处后,却是与徐庶一起从容带着原本昌豨部中那些高级军官,也就是所谓东莞一带有头有脸之人,兀自轻松度过了浮桥,进入了开阳城内,并见到了早就侯在此处的臧霸和其余几名将领,倒是唯独没看到臧艾。   双方于官寺外见礼,然后便入堂落座,臧霸自然落坐在主位上,吴敦、尹礼、萧建、孙观、孙康等将则纷纷在右面一排高脚几案之后的太尉椅中坐下,唯独左面一排却是空置,所以郭嘉便与徐庶还有几名东莞将领直接坐定。   坐定以后,自有甲士突然出现,关上了官寺大门,到此为止,双方的话题不可避免的从昨晚上的突袭斩杀开始。   “昨日事我已经尽知,别的倒也罢了,只有一问请郭副使务必说清楚……昌都尉何罪?”坐在大堂主位上的臧霸沉声发问。   “臧府君以公问还是以私问?”郭嘉正襟危坐,凛然相顾。   “当然是公问!”臧宣高蹙眉而对。   “公问便无须问。”郭嘉扬声答道。“靖安台办事,有青州牧审公的文书在此,臧府君还有诸同僚若是有疑问,按法度、按规矩,可以发函给关镇东、审青州询问,或者干脆上书尚书省。如果觉得我行事有不对的地方,还可以上书御史台检举,或者干脆给燕公上疏求公道……但无论如何,今日臧府君在此相询,却请恕在下职责在身,不能答,也不愿答。”   臧霸长长吸了一口气,瞥了眼自己右手侧的那几位快要按捺不住的‘兄弟加同僚’,只好继续肃容相对:“那敢问郭副使,私问又如何呢?”   “若私问,诸位兄弟唤我奉孝便可。”郭嘉一边说着,一边眉开眼笑,顺便抬手将自己头上代表着地位和读书人身份的进贤冠发箍取下,并随手扔在身前几案上,而接着其人连皮履也脱下,直接就赤脚踩着太尉椅,歪倒在了座中。“你们早说是私问嘛!若是私问,我便私答,以咱们多年青徐共事的交情,我有什么可对诸位兄弟隐瞒的?”   徐元直忍不住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愿闻其详。”   “此事简单……”郭奉孝歪着身子倚在椅背之上,一手托腮,一手指天,脚指头还在椅子上乱挠,所谓指手画脚,真的是贴切至极。“其实,我昨日杀昌豨,与诸君昔日逐于毒一般,都是自家事!说白了,便是我郭嘉也算是青徐一带知名的豪杰,偏偏觉得昌豨是个废物,存了歹心火并于他,想夺他地盘而已!然后承蒙东莞诸位兄弟看顾,如今自然由我来做这东莞之主!算是我们东莞内部更迭,不关诸位的事情……你们说是不是如此啊?”   郭嘉说到最后,根本就是扭头朝着自己一侧那几名随行的东莞军官去问的,而几名军官自然是纷纷硬着头皮附和起来,连不迭的说着一些胡话,听得徐庶面色抽搐不止。   臧霸和几位琅琊军头,怔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却又目瞪口呆。   “郭副使要入伙?”尹礼忍不住开口相对。   “我不行吗?”郭嘉拍案以对。“我从袁绍灭亡以后,便一直在青徐泰山一带纵横,也算是青徐知名的奢遮人物,区区东莞,昌豨占得,我占不得?我是本事不如他,还是名头不如他?又或是与你们没交情往来?当日于毒被我撵到此处,其人丧家之犬,你们不也给他一处立足之地了吗?我自杀了昌豨取而代之,都不用你们分割地盘,如何不行?!”   “可足下是靖安台副使……”萧建嗤笑以对。   “足下也曾是琅琊太守!”郭嘉戏谑以对。“不也入了伙吗?”   萧建登时无言以对。   话说,萧建与他人不同。当年陶谦握有徐州,逼得原来的琅琊太守阴德不得不黯然辞官归乡,之后,董卓从洛阳委任的一个正经的琅琊太守,便是萧建了。而这位到任后,却发现琅琊被臧霸等人分割完毕,连个立足之处都无……反而是臧霸素来是万事不愿做绝,又见他可怜,便将海曲(日照)一县给了此人。而此人在海曲落脚后,发现天下烽烟四起,家乡难保、中枢也难保,倒是臧霸这里安生一些,便干脆将家人从东海接来,就在海曲吃起了海鲜,还一吃就是六七年,以至于渐渐成为了琅琊根基最深厚的群豪之一。   这和当年被陶谦撵走,流落到广陵、吴郡、九江三郡交叉口混日子的彭城相薛礼倒是如出一辙了!而薛礼如今也恰好在被刘备击败后投降当了一个守江口的都尉……所谓旧社会把官变成贼,新社会把贼变成官,这些年翻来覆去,绝不是什么新鲜事。   言至此处,郭嘉忽然想起一事,便复又拍案相对臧霸:“臧府君,我想起来了,我在琅琊立足是有说法的!前琅琊太守阴德公的南阳阴氏,是我们颍川郭氏的恩主所在!当年阴德公同族兄弟阴修公,曾做过颍川太守,我族兄郭图便是他所提拔的,我也曾在阴修公所办的公学中读过书,算是阴氏门生……论渊源,琅琊合该有我一份基业!”   若在寻常,臧霸早被对方的胡搅蛮缠给气笑了,唯独昨日臧艾回来传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不免让他笑不出来而已。   “诸位兄弟不必耿耿于怀,郭副使也不必胡搅蛮缠。”就在这时,素来在琅琊威望仅次于臧霸的孙氏兄弟中的孙观忽然开口。“咱们关起门来,有什么不可说的?其实,郭副使意思已经很简单了……论名分,昌豨一事轮不到我们置喙;论实际,他已经杀了昌豨,握住了七千东莞兵,咱们也拿他无可奈何。”   郭嘉不由失笑,却是放下赤脚,然后开始整理发冠。   “不过,我等的意思也很简单。”孙观继续缓缓言道。“也请郭副使不要再装糊涂。你忽然到琅琊来,又是要臧兄聚兵于此,又是突袭杀掉老昌……无外乎是河北疑了我们。其实,当此大战,河北对我们这种人生疑也不能说不对,可是你们这样肆意无度,连老昌这种人都说杀就杀,弄得人人自危,又算是什么道理呢?真把我们当做羔羊一般吗?”   “那孙将军以为我该如何呢?”郭嘉包好发髻,戴上进贤冠,重新正襟危坐。   “我们是体谅郭副使的,老昌那种自生祸端的性格也不是不清楚。”孙观继续言道。“更明白以我们区区一郡之力,是没资格在两军之间左右摇摆的……不然也不至于请足下到此相商。但也请足下今日给我们一个准话,河北到底要如何才能信得过我们?交纳质子?还是让河北派遣军司马监管后勤?总得有个明晃晃的道子划下来吧?”   郭嘉眯眼看了下孙观,却是缓缓摇头:“这些都不用……只是想反问诸位一句,诸位想过以后的事情吗?大战之后,你们何以自处?”   孙观等人相顾蹙眉,便是臧霸也有些粗气。   “足下的意思是,要我们即刻交出兵马,往河北赋闲吗?”交换了一阵眼神之后,吴敦忍不住开口相对。   “非是此意。”郭嘉再度摇头。“我也与诸位相知相识多年,诸位的心思我也一清二楚,虽然诸位心中也明白,天下迟早要一统,而无论河北还是中原,无论哪家得势,你们都不可能久存,但割据地方肆意妄为,这种乐子,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轻易放下呢?”   堂中琅琊诸将不免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郭奉孝继续从容言道。“你们今日在这里只求苟且安乐,将来大局已定之时凭什么立足于河北呢?真到了那一日,我们又凭什么不能将诸位如杀昌豨一般轻易杀掉呢?”   堂中气氛反过来一凝。   不过,唯独孙观反过来精神一振:“我懂足下的意思了!足下的意思是要我们主动出兵东海,建功立业,这样不但可以让河北放下心来,将来有此功绩,也可以依仗着军功立足河北,或富或贵?!”   “不错!”郭嘉摊手以对。“孙将军所言正中其的!诸位都已经到了开阳,何妨继续顺着沂水南下郯城呢?而且诸位一旦到了前线,与南军开战,我们河北的疑虑自然尽消,将来诸位立足的军功也自然不必多言……须知道,当此大战,一战之功,胜过之前八载相持!”   众人纷纷醒悟,继而又和郭嘉一起看向了许久未曾开口的臧霸臧宣高……说到底,琅琊军阀再怎么混乱,臧霸共主的威信和他本人的军事能力都摆在这里,再加上素来不服气臧霸的昌豨已死,反而让臧霸的地位无可动摇。   但臧宣高一时犹疑。   萧建等人越想越觉得对头,却是催促连连,孙观更是扶刀起身:“宣高大兄!你须明白,今日这个局面,从大处来讲,要么从河北,要么中原,并无他路;便是从开阳这里的局势而言,郭副使也不会给我们机会犹疑的,昨夜他能以五百人杀了昌豨并了七千东莞兵,明日便能杀了我们中任意一位……事到如今,并无犹疑之所在!”   臧霸心中动摇,便不禁再度看向了郭嘉。   郭嘉见状也不客气,而是直接扶剑起身:“臧府君,我一直想与你说一句私人的言语。”   “请讲。”   “你这个人讲义气,守信诺,所以才能够成为琅琊共主,所以才能在乱世中立足至今。但义气这个东西,是随着天下大局不停变动的。”郭奉孝恳切相对。“今日之义气拿到往日未必有用,往日的义气到了今日反而说不定是祸害。”   “愿闻其详。”臧霸也严肃起来。   “譬如,天下昏乱的时候,官府之中和所谓正经世道之中,其实并没有道理可言,这个时候你上山为寇,聚众保安,让那些活不下去的人能活下来,这便是天下最大的义气!”郭嘉侃侃而谈。“而等到董卓祸国,天下群雄四起,一时割据者四十有余,堪称无处不争、无处不占,而手中有兵马的贼首、将领,反复无常,今日归左,明日属右,今日兴起,明日消亡,这个时候,以足下拥兵数万的立场来说,能够守信重诺,不负上下前后,这就是乱世最贵重的东西,也是你立足至此的又一根本!”   堂中众人大多颔首。   “但是,如今天下大势又有所不同了。”郭嘉转身离开位中,扶剑来到堂中,继续扬声言道。“或者说,天下的局势其实已经很明朗了,那就是我家燕公并吞天下的气势已经不可阻挡,而中原诸侯也多有整合之意……一句话,以前的时候,天下人想的是如何在乱中求安,而这个时候天下人想的是如何从乱到治;以前的大义在于定一方平安,今日的大义在于合天下一统;以前诸般法度、人情、道理,若是不能与安定一方相合,便是悖逆的假道理;而如今也一样,若是有人自恃诸般人情、道理、义气,却不能与重定天下相合,那无论此人德行如何,才具如何,也只是一个悖逆之人罢了!臧府君,今日你可以助河北向南,也可以助中原向北,这些都只是立场而已,无论如何我都不怪你,但你若自恃捏住南北要害,按兵不动,心存观望,那无论将来如何,足下都注定只是一个悖逆天下的小人逆贼而已!辛苦半生,难道要名节俱丧于一朝吗?”   言罢,郭嘉直接背对臧霸,面朝大堂门外方向负手而立,静待答复,而堂中却早已经寂静无声,便是徐庶也屡屡张口,屡屡无言以对。   就这样,等了不知道多久,臧霸方才缓缓起身离开座位,以避席之礼,朝着身前背对自己的郭嘉俯首大礼以对:“今日承蒙郭副使点拨,方才豁然开朗!我意已决,即刻尽开府库,大赏三军,然后合全军向东海,以助燕公重定天下!”   左右诸将不敢怠慢,纷纷肃然起立称是,倒是徐庶,颇显尴尬,勉强起身,却不知道该向谁说话了。   臧霸毕竟是青徐地区一等一的名将,其人既然下定决心,便出兵神速,八月廿二日被郭嘉说服,八月廿三日便誓师祭旗,赏赐全军,八月廿五日全军就已经越过沂水向南进发。   等到八月廿八日,前锋孙观来到郯城与开阳中间唯一一座城池即丘后,却是趁着徐州兵马猝不及防,直接攻下,算是师出大吉。   等到九月初一,以开阳为后勤大本营,以沂水为补给线的琅琊大军便轻易来到郯城,将周瑜和他匆匆聚集起来的一万兵马团团围在城中。   对此,周公瑾闭门不出,严防死守。   但九月初三日,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周公瑾手中的真正精锐,也就是那一万余素来在海上作战,理论上此时应该屯在朐县(后世连云港)以备青州水军的徐州水军,居然以不可思议的姿态出现在了沂水之上!   徐州水军耀武扬威,数百舟船前后相连,鼓起风帆,遮天蔽日,理都不理岸上的琅琊大营,反而直接在小阳春将至的东南风协助下轻易逆流而上!   琅琊诸将,包括公认的青徐名将臧宣高在内,心中全都冰凉一片。   当然会冰凉,因为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粮道断了!他们已经空虚的老巢开阳,包括其余诸将在沂水两岸的根基,在如此水军面前,也是门洞大开!说不得身后的退路即丘也不保!   都来不及回去救的,人怎么能追上这种风帆船只呢?   “这你也料到了?”抱剑立在营中观望此幅景象的徐元直忍不住出言嘲讽了一下身侧的郭嘉,后者同样被这幅景象震动到失语的地步。   回过神来的郭嘉嗤笑一声,却不由摇了摇头:“水军纵横内河,如此壮观,我是真没想到!”   “你不该佩服人家处心积虑和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吗?还有这份砸上家底的决断?”徐庶愈发冷笑以对。“海船细长,唯独吃水极深,所以只有秋后汛期可堪入内河,而想要此时水军出现在此处,那便只能是之前汛期开始时他就已经做出决断,将水军偷偷从淮河转运进来了,然后一直藏于身后,而那时也正是青州流言出现之时……其人俨然专等你此时说服臧霸南下!哦,还有小阳春将至,东南风忽起……辛苦多日,自以为握尽大局,其实被更高明的人全盘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滋味不好受吧?”   “非是此意。”郭嘉回过头来平静的看了眼徐庶。“这点我早有猜度,只是感慨海军在内陆之壮观罢了!”   徐庶微微一怔,旋即再笑:“死鸭子嘴硬!你且安心,真到了全军崩溃那一日,我虽只有一剑,却也要拼尽全力保你平安!”   郭嘉再度看了对方许久,却终于是连连点头,又感慨一时:“不管如何,燕公看人是真的准!周公瑾用兵,天时地利人心俱在,又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果然有淮阴侯几分风采!”   ……   “臣松之案,周瑜生长江、淮,谙识险要,出入彭、蠡,久涉波涛,熟筹彼我,兼雅量高致,风流智策。太祖遥戏为淮南三杰,属淮阴之辈,刘备谓为本文武筹略,万人之英者,倚为方面,岂皆虚语哉?”——《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六章 百里沂水春秋风   周瑜以海上水军进入内河,基本上属于降维打击。   这种战术,在欧洲,也就是地中海和北海地区,属于常规操作,从尼罗河到英伦三岛,从高卢到小亚细亚,类似的战例能够翻出来不知道多少。如果等到北欧海盗崛起,那这种战术更是泛滥到称不上战术的地步。   但是,在东方,在大汉,在建安六年的这个秋季,它却是一种破天荒的手段。   原因很简单,中古时代,海船和内陆船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船类……前者细长,限制它进入内河的主要是吃水深度问题,所以水涨起来了,就可以驶入内河;而与之相反的是,后者宽底,吃水浅,却是抵御不了海上风浪的!   换言之,只有海船入内河的份,没有内河船下海的份,这种战术从来都是建立在海上水军成规模的基础之上的。   而海上水军被重视才几年呢?不过是从袁本初被击败那一年算起,区区数载时光而已。甚至如今整个天下成建制的海上水军也就是青州水师和徐州水师而已。   所以说,周公瑾此番操作,放在整个世界范畴内,纯属那些海洋文明玩剩的破烂,但在大汉这个陆地文明而言,却绝对是开创性的。   而且如今一旦成功,感谢公孙大娘的同时,不得不说,效果也是出类拔萃。   首先,内河河道成为周瑜单方面的高速运兵通道,而与此同时却成为了琅琊兵的绝道!   如今四五万琅琊兵聚集在郯城城下,后勤补给线被断,后路被攻下,上下人心惶惶,说不得四五日便要全军崩溃了。所以水师既然隔断沂水,那么便等同于常规意义上的见血封喉,周瑜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坐等城下琅琊兵自溃便可。   其次,在徐州北方这个战场之上,这个操作只有周瑜能用,青州水师干不来,因为沂水、沭水,乃至于武水、泗水都属于淮河水系,而淮河口是在广陵郡郡内!周瑜处心积虑,让徐州水军借着朐县外面的郁洲山(后世连云港主体部分,此时是个巨大岛屿)遮蔽,悄悄让水军从淮河转入泗水,然后躲避在身后的下邳地区,方能至此……青州水师想过来,要么扛着战船在陆地上走几百里地然后把船放到沭水里面,要么就要航行个几千里,在没有任何后勤补给点的情况下,绕行淮河口,然后沿途突破无数淮南重镇至此!   估计等他们到了,这里战事也该结束半年了。   换言之,周瑜此举,属于兵法最精髓最本质的一类,在自己所预定的战场上,形成了属于自己独立把控的局部战场优势……一直跟徐州水军形成兑子状态的青州水军到此为止,基本上废掉了,没用了!   不是说他们不能做事情,但事到如今,战场的关键在沂水,在沭水,在两条河左近的郯城、开阳、即丘,你青州水军便是在外面掏了徐州后路,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来得及吗?从青州水师驻扎的不其县(后世胶州湾一带)到徐州辖地五百余里……   战机这种东西,晚了一步就没有了意义,而现在的战机俨然是被周瑜所握!   主战场这个东西,偏移了一点都不行,而现在的徐州主战场俨然是沂水、沭水流域!   “还是要请青州水师南下。”   秋高气爽,波浪滚滚,傍晚时分,夕阳无限好。然而面对如此美景,沂水岸边的一处高地上,望着时不时游弋在沂水中的细长海船,臧霸却眉头紧锁。“最起码请他们到赣榆一带接应一下……”   “臧府君是想越过沭水,沿海岸撤兵?”郭嘉不等对方说完便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意思。   “然也!”臧霸咬牙应声。   “没用的。”郭嘉随手指向了沂水下游方向言道。“沂水与沭水近乎平行,相距不过数十里,然后在下邳城左近交汇于泗水,如我所料不差,之前周公瑾应该便是将水军数百艘船尽数屯在了彼处……此时固然大部水军皆沿沂水向上去断我军之背,却也不耽误人家专门分出几十艘船,如眼前一般沿河游弋,阻断交通!”   “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死路一条?”吴敦惊惶一时。“补给被断,营中最多几日便要粮尽……”   “那就只好在几日内求得生路了。”秋风水波之侧,郭奉孝依旧面色不改。   “说的容易!”吴敦愈发大急。“你看这风向……海船逆行则扬帆,顺流则直下,速度十倍于陆地行军,不要说四五日内求得生路了,便是逃出这两条河的夹道都难!”   “那就只能回身去打即丘,即丘那里还有些粮食,趁他们立足未稳妥,咱们抢在粮食吃光前夺回即丘,然后不管开阳,一路沿沂水向北,到我的莒县就安全了!”孙观发狠言道。“老子不要家底了,等到十月,水浅冰封,咱们再回来便是!”   “没用。”郭嘉摊手以对。“我若是周瑜,一定早对手下将领有交代,打下即丘,立即烧掉粮草军资,然后弃城不理,全军上船继续去打开阳……所以即丘没有粮食。而此时回师,只会彻底动摇我军军心,将撤退变成溃散。”   “那岂不是死定了?”孙观面色狰狞,几乎要拔刀而出。“是郭副使你让我们来打郯城的,四五万大军至此,却落得如此下场……事到如今左也不行,右也不成,你莫非是要我们杀了你降服于周瑜?!”   “放下刀!”不待郭嘉说话,臧霸便厉声喝对,然后方才看向了郭嘉以及其人身后同样拔出剑来的徐庶。“郭副使……”   郭嘉回头看了眼徐庶,后者自然收剑。   “郭副使。”气氛缓和下来以后,臧霸正色相对。“计毒莫过断粮,你也应该清楚,这次出征,我们琅琊这边的粮食八成都在开阳城内,两成在即丘,营中粮食就那些,还被锁在沂水、沭水之间这条狭窄死地之中,连劫掠都做不到……一旦四五日内粮食用完,便要自溃,然后任由周公瑾出城猎杀!这个时候,咱们本该同舟共济才是,我看你神色如常,必然是有应对之策吧?何必遮掩呢?”   郭嘉连连摇头:“周瑜此番用兵出奇,我又不是神仙,如何有什么应对之策?”   徐庶忍不住看了郭嘉后脑勺一眼。   而臧霸沉默了一下,却是挥手示意闲杂人等暂且离开,一时间,临河的小坡上不过就是琅琊诸将与郭、徐而已。   “我虽没想到周公瑾如此精妙毒辣一计,但我此次南下,确实有恃无恐。”其余人退下,不待臧霸再问,郭奉孝便主动开口。“因为早在出兵之前,与臧府君会面那日,我便已经书信向北、向西,请审公南移,关公东行了……”   臧霸怔了片刻,然后一时惊喜:“两位俱已回信答应了?”   “这是自然。”郭嘉坦诚以对。“当时既然察觉臧府君你的诚意,我就知道此番一定能促成琅琊兵南下,而此处既然有五万琅琊兵,总是更容易打开局面吧?实际上启程前一日,关审二公的回信就都已经到了……”   说着,郭嘉直接从怀中掏出两封文书出来,臧霸接过来,大略一看,当即面色一松,便复又给身后诸将传看,众人看完后,也是各自放松到失态的地步。   “郭副使早说嘛!”刚刚还白刃相对的孙观此时也不由一声长叹。“原来关镇东之前就在鲁国与泰山郡的交界处,若按照信中所言去开阳的话,正好可以沿着武水通道直达,急行军路程不过三日罢了。这样算的话,便是此时关将军才出发,说不得也能趁徐州水军不备便及时夺回开阳……而开阳临河,足以依城楼而架浮桥勾连两岸,阻断水军,如此一来,局势虽然艰难,却只是一时艰难,胜局依然在我们。”   “还有审青州那里。”之前一直哆哆嗦嗦说不上话来的萧建也是一时释然。“审青州既然已经到了箕屋山口,便随时可以让青州水军上岸,然后拿下……呃,进驻老孙的莒县,那么万一不成,咱们的后路其实也是通畅的。”   “既然诸位已经释然,那我便多说句得罪人的话。”郭嘉接回那两封书信,缓缓笑道。“便是咱们这里全军覆没,大局也依然在河北……咱们这里算什么?不过是为官渡那边的僵局做个突破而已,而官渡那里,我家燕公难道会输吗?诸君莫要因为眼前一时受挫然后打错了主意,后悔终生。”   孙观等人一时讪讪,然后连连许诺。   “好了。”臧霸忽然挥手示意。“无论如何,审青州的大名大家都是知道的,关将军的为人我更清楚,既然关将军说了要来支援,就一定会到!在这之前,局势再难,你们也要与我约束士卒,撑住局面……大军在外,若有不谐,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琅琊诸将忙不迭的答应,却是纷纷去了。   待到其余人都走开,河畔小坡上只有臧、郭、徐三人的时候,臧霸虽然面色不变,却开口问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郭副使,我认得关将军笔迹,这封信虽然与关将军笔迹相似,却非他本人所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嘉沉默片刻,方才开口:“我觉得臧府君麾下诸将,未必可信,尤其是孙观,过于自告奋勇,再加上他们孙氏兄弟所据的莒县正好夹在沂水、沭水之中,其实隐隐有与两条河还有郯城一起夹成一个口袋阵的样子……若按照他之前建议,狼狈撤军,怕是要全军覆没在这个封死的口袋之中。所以,这才预备下这两封伪书以防万一,却不想这才几日就真的用到了。”   臧霸欲言又止。   “看来在下是猜对了,对不对?”郭嘉一声叹气。“与徐州这边牵扯不清的人,不是昌豨,昌豨只是不服臧府君,天性桀骜而已,真正动摇的,正是讲交情的令郎与这位讲义气的孙观,他们本就对当年臧府君降服河北一事不满……如何,事到如今,足下要拿下我再降服周瑜吗?”   臧霸摇头不止:“请郭副使放心,真要是事有不谐,我便是扔下琅琊基业与这几万兵马,也一定保着足下归青州,届时大不了守住箕屋山口便是……何谈降服周瑜?”   言罢,臧霸不等对方说话,便兀自转身离去,俨然也是带了气的。   就在此时,郭嘉一声叹气,却是冲着对方背影诚恳说了一句话:“当日我确实有书信给关、审二位,只是没来得及收到关将军回信罢了。”   臧霸微微一怔,旋即重重颔首,然后兀自离去。   这下子,河畔坡地上只有郭徐二人而已。   而二人并立许久,徐元直望着洒满金色余晖的沂水,也跟着一声叹气:“我都不知道你这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郭嘉同样望着沂水感慨摇头:“元直,你还是没有大局观……真假什么的,在大局面前算什么?”   “到底什么才算是大局观?”徐庶蹙眉不止。   “我今日与你透个底吧!”郭嘉扭头扶剑望着身侧这位同乡正色言道。“元直,首先天下大势是河北有意并吞天下,中原结盟自保……这一战,因为燕公之前讨袁成功后没有冒进,而是经营三年,静待天子成年,又兼并西凉,中间还和鲜卑打了一仗,占了阴山,所以河北并无后患,所以即便是我们河北输了,还可以从头再来,可中原输了,却要一蹶不振……对不对?”   “对!”思索片刻后,徐庶干脆应答。   “其次,这一战本身,真正的关键在于官渡,而官渡的局势,则是燕公靠着那一日遭遇战,一战而定三分优势,所以现在虽然相持,但更明显是河北占优,对不对?”   “对!”   “至于东线这里,无外乎是因为官渡相持不下,我们河北想求一个突破,而南面的曹刘落在下风,更着急,所以便想扳回两分场面,喘一口气。我们赢了,自然可以动摇中原大局,可周瑜赢了,最多是让官渡那里多缓一缓,对不对?”   “对!”   “所以说,到此为止,臧霸的立场就不用担心了,那一日我在开阳官寺大堂中说的够透彻了,他但凡是个人物,就不会再三心二意,而我的有恃无恐也在这里……这里真的就输了,就全军覆没了,那又如何?”   “你且住……”徐元直终于察觉到了思路中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你二人皆视琅琊五万大军生死为无物吗?”   “五万盗匪,为何要在意?”郭嘉面色如常。“自黄巾乱起,天下死于横祸之人何止千百万?若大战能胜,让天下分裂的局面早一年结束,说不得便能活五十万无辜!”   徐庶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卡在自己嗓子眼里一般,他很想说出来,却根本说不出来,想要咽下去,却又根本咽不下去……很显然,他知道郭嘉说得可能没错,却偏偏不能真正认可对方的心态与行为。   “元直,自古以来,慈不掌兵……”郭嘉心中明悟,不由在沂水畔负手缓缓而对。“我不是说我与臧霸的想法就一定对,你就一定错。但正所谓居其位而谋其事,历其事而炼其心,你我之间虽然年龄相仿,又是同乡,却不可能真的心意相通的。”   徐庶依旧沉默。   “董卓之乱前,你我经历也算相似。可董卓之乱后呢?”郭嘉感慨而言。“彼时你留在家乡,再无大战经历,而我则背井离乡,往走河北,然后在那里几乎全盘参与了讨袁之战。后来履任青州,又随关镇东一起扫荡泰山。再后来积功至邺下,又随戏军师掌军机秘情……我所见生死决断,胜你十倍,类似这种为十人而弃一人的事情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你让我感慨他们的生死,我自然可以感慨,有时候喝多了,我也会有些感时伤怀之态。但你要我因此而放弃自己的职责,那便是句玩笑话了……今日,我不指望你觉得我做的对,但却希望你能明白,我做的最起码没有错。”   徐庶艰难的点了点头,说到底,他是懂这个道理的。   “你若能理解到这一步,那接下来就更简单了。”郭嘉也是松了一口气。“放到东线本身,首先要看的还是审青州和关将军。审公南下箕屋山,则可保青州大局不失;而关将军所部虽然只有一万五千众,却是久历战事的精锐,关将军本人统兵之能更是青徐绝伦,再加上其人对信诺之重犹胜臧霸……所以,关将军虽然没有回信,可我与臧霸这两个都与关将军相识已久之人却都相信,其人必然会动的,必然会来徐州的!”   “我明白了,放在东线,你们最大的依仗其实是审青州在身后兜底,而关镇东另有谋划……”徐庶缓缓言道。“再往下说,便是如你那晚所言了,琅琊诸将本就是一群墙头草,臧霸不倒,则大局在手,其余诸将与谁勾结并无什么关碍,关键是看他们有没有切实的威胁。”   “不错。”   “只是……为何一定要伪造那封书信呢?”徐庶忍不住再问。“如果关将军必然到来,那一两日间其人说不得就能到开阳,届时军心自安,你何必再多此一举?”   “万一关将军不走寻常路呢?”郭嘉忽然笑道。“做这两封伪书,让有些人把心思放在开阳,总是有备无患吧?”   徐庶一时茫然,却又摇头:“你必然还有算计,但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   话说,自关羽所在的泰山地区西部到沂水战场,有一条天然大道,那就是沂水支流武水穿过沂蒙山区南峦所带来的天然道路,如果关羽顺着这条路走,三日急行军便能到达开阳……这也是开阳(后世临沂)为什么是青徐重镇,为什么臧霸占据琅琊后要驻扎在这里的缘故。   这座城市,东西锁住沂水、武水,南北控住青徐之间的沂蒙山,是不折不扣的兵家必争之地。   除去武水-开阳这条路外,其余不是没有路,但武水以南又是以缯山为代表的丘陵地带,不易行军不说,此地更是在中原联军控制之下。   而且道路尽头也不是开阳,而是向东到达郯城,或者沿着沂水到达更下游的下邳。   所以说,几乎可以断定,关羽前往沂水战场的必然道路就是武水通道,其人没有理由放弃这么一条大道不走。那么郭嘉的有备无患,更像是对臧宣高多此一举的试探而已。   “缯国的守将是谁?”   当日晚间,就在郯城战场上数万大军上下皆心怀鬼胎之际,武水南四十里,琅琊郡最西南角的缯国县境内,距离县城不过数里之地,一名身高九尺、长髯飘飘之将,正全幅披挂,望着黑洞洞的城池若有所思。   其人正是沿着武水走了一半,却忽然连夜越河向南,不走寻常路的关云长。   夜色之中,身边军司马思索片刻,即刻回复:“按照之前靖安台的情报,此人唤做郝普,字子太,乃是刘备部将,荆州人,听说以稳重老实出名,所以被选中驻守此地……从五月时算起,已经守缯国城四五月了,城中约有两千人。”   关羽缓缓颔首:“两千兵马,足以成心腹之患,若不能取此城,则我军断然不能轻易南下……怪不得奉孝让我从此处渡河。”   周围军将闻言不敢怠慢,纷纷整备甲胄军械。   “不必如此!”关羽忽然止住自己部属。“乘夜行军却不许你们点火把,正是为此……王从事!”   “属下在!”关羽麾下一名从事,唤做王思的,闻言即刻向前。   “你知道我留火把不用的意思吗?”关羽继续捻须相询。   “大略明白。”王思身为关羽征辟的从事,又沿途相随,自然明白自家将军意思。   “那我要你入城劝降,以诡道诱之,知道怎么说话吗?”关羽继续捻须询问。   “诡道的话……”王思一时愕然,但还是立即脱口而出。“若以诡道诱之,则当如此……先告诉他我是镇东将军府从事,以示诚意;再告诉他官渡已然决出胜负,曹操被围陈留,夏侯惇星夜后撤,所以关将军方能举两万大军至此;最后,限期一刻钟开门献城……若降,可保满城平安,若不降,便乘夜攻城!”说到后来,王思言语清晰无误,顺畅无比。“其余并不多说。”   “善!”关羽抬手示意。“去吧!我等你号角……”   王思虽然心中稍有疑惑,但既然得令,却还是立即徒步向前,然后临门叫喊,自称夏侯惇使者,而城墙之上一时警惕之下,确实又有几分周全姿态——没人开门,而是垂下一个吊筐,让王思上城。   上得城来,王思即刻表明身份,要见郝普,而郝普也果然是一个尽职尽责之人,虽然是夜间,却也急速来到城头见这个先自称夏侯惇使者,后自称关羽使者的人。   双方城头见面,王思虽然被捆缚起来,却斯条慢理,将之前言语尽数当众说来。   郝普闻言虽然一时目瞪口呆,但思索片刻后,却又哂笑摇头:“足下是关将军从事我是信的,但此时未必是来劝降而是骗降吧?怕不是城外藏了小几千兵马,攻城不足,所以想要骗我开城,然后偷城?两万大军,无凭无据,还有官渡战败一事,更是荒谬……”   “何谈无凭无据?”王思昂然相对。“城上只我一人,请足下去我捆缚,容我一示……”   郝普怔了片刻,却到底是个老实人,于是努嘴示意,让人取掉王思捆缚,而王思被解开绳索后,也不多言,只是径直来到城头上,忽然吹响腰间挂着的一个号角。   号角声起,初时城外并无反应,甚至连大略声音都没有,郝普几乎要笑出来……但下一瞬间,黑夜中忽然跃起一道火光,继而是成千上万道火光纷纷而起,在城北连成一片火海。   城下火海耀眼,照的城头宛如白昼,郝普目瞪口呆,继而大汗淋漓。   但这还没完,火海出现之后,城外忽然也响起号角无数,继而不知道有多少人顺着号角声奋力呼喊喧哗,让人闻之心驰神摇。   “郝都尉。”嘈杂声中,王思以手指向城外大声言道。“你且认真来看,城下火把,不下两万之数;而初时无声,后顺号角呼喊,则两万大军俱为久经战事的精锐无疑吧?如此军队,只有关将军得到支援后才能至此吧?而若非官渡战败,夏侯惇遁走,关将军何以提两万众忽然至此?!号角三声之后,即为一刻钟,不降则死,还望明断!”   郝普心神俱为城外火海所夺,早已经失神,茫茫然中却终究是贪生之念占了上风,于是恍惚颔首,应许投降。   片刻之后,城门大开,早就埋伏在此的两曲四百精锐瞬间涌入,控制住了城门,而此时关云长方才缓缓引众入城,控制局势。   火光之下,郝普见到关羽,再无犹疑,只是俯身见礼,而关云长扶起对方后倒是坦诚以对:“郝都尉尽心尽责,关某为大局计,不得已欺足下以方……其实官渡并未决出胜负,夏侯惇也未逃窜,我只是领本部万人偷渡武水至此而已。”   郝普这个时候反而难以相信这些话,其人面色涨红,连连摇头:“关将军何必欺我?足下只有一万五千众,这我是知道的,而刚刚在城头我一眼便知,城下便约有两万之众,若非别处大局已定,哪里会有两万如此精锐兵马至此?”   “此一人双炬而已。”关羽捻须以对。   郝普恍然大悟,继而惭恨入地,但忽然间却又想起一事,然后居然一时释然:“足下不去开阳,而尽弃军马轻兵渡河翻山至此,莫非是想从我这里出发,再经缯山,从侧翼偷袭郯城吗?”   关羽一时捻须不应。   “足下必不能得逞!”郝普肃然以对。“城中官寺自有军机文书,我也不瞒足下……周都督以海军溯淮河经泗水入沂水、沭水,如今沂水、沭水已然被舟船锁住,足下从此路来俨然是死路一条,反而不如极速往开阳去支援……足下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关羽到底是性格傲气一些,再加上此次诱降对方并非本意,心中稍微有愧,所以终于动容失笑,坦诚以对:“周公瑾果然是个将才,奉孝在彼处做饵未免要吃力……但足下为何以为我一定是来偷袭郯城呢?我为何不能去偷袭并无防备,又空虚至极的下邳呢?”   “欲至下邳,还至少需要越过兰陵、武原两座人口众多的大城,便是彼处空虚,任你从容攻取,届时也必然惊动郯城周都督,而水军以河流之便,顺流而下去援护下邳的话,你又怎么可能赶得及呢?”郝普一时大急。“到时候,足下被阻拦在沂水西岸不说,那边夏侯都督赶来,你怕是要死在这绝地吧?”   关羽摇头以对:“这就不是足下该知道的了……其实,今日的计策并不是我的本意,只是大局如此,我不能不违心一试而已。且委屈足下几日,待徐州事定,若足下不愿仕河北,我自放足下归淮南便是,绝不食言。”   郝子太愈发大急,但关羽早已经弃了此人入城,而旁边自有甲士向前将此人看押起来安置。   翌日,关羽分出两千兵马将缯国城仔细看管起来,兼为后备,却是马不停蹄,直接出城向南而去。而郝子太虽然是俘虏,但按照河北律法,他主动投降,却是应该得到任用的,所以虽然被严加看管,却终究是有些特殊待遇,一直随从王思身侧。   而其人陪着王思立在城头上,亲眼看到关羽引众出城,却几乎目眩。   原来,关云长以下,全军八千人,大部分都弃了甲胄、军械,大摇大摆的堆放在缯国城搜集来的一些车中,然后只着寻常百姓白衣(拿军衣换来的),负粮水随行。而其中,唯独有几百人全服武装,却是穿上了郝普部的衣甲,打起了郝普部的旗帜!   很显然,他们是要伪作秋收后被征调来的民夫,趁着周瑜主力都在沂水上游,所谓开阳-郯城战场的机会,白衣南下,去偷袭徐州州治,也是周瑜的后路兼整个东线的大本营下邳城!   兵荒马乱,下邳城身为徐州中枢之地,本就是民夫聚集之所,其中还有加了郝普大印的正经文书,谁会阻拦?   话说,郝子太立在王思身侧,心中震动之余,目光一直盯着城下一人不放,却正是不顾身份,弄脏弄乱须髯,穿着破烂百姓衣物,然后亲自推着一辆板车的镇东将军关羽关云长!   然而,这位天下权位数得着的关镇东此时弃了衣甲,身穿草鞋,扮作民夫,推车姿态却居然熟稔至极,与寻常农夫无二!   竟好像是做惯了力气活的民夫一般!   就这样,目送着对方一直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僵立在城头的郝普心下冰凉之余情知自己这是犯下了天大之错……大局已定下的投降,和被敌人欺骗成为破局关键的投降根本不是一回事!   “王从事。”郝普回过头来,一时双目赤红、咬牙切齿。“我是被你们蒙骗的,我不是诚心想负我家刘豫州……你既然骗了我,将来得为我正名!”   王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年不到三十的刘备部将郝子太既然出言,却是不等对方回话,便毫不犹豫,直接从城头朝着城下拒马尖桩一跃而下。   血溅满地,内脏流出,却偏偏因为城墙不够高而一时不死,只能痛苦挣扎……城上王思心下醒悟对方意思,却只能在目瞪口呆之余一声叹气,然后下令士卒下去给对方补上一刀,以了结痛苦了。   ……   “嘉书至,献策白衣袭下邳,羽以大略,本不欲行,然阅至信末,现太祖手书夹片,曰:‘云长豪气凌云,实曰虎臣。勇如一国,堪敌万人。本非周公瑾、夏侯元让之俗流。然国家之一统,事关苍生,且弃名而屈谋!’羽大悟,即以潘璋将五千众佯攻夏侯惇,自引万人,弃军马,夜渡武水,袭缯国,复亲着草履,着白衣,推辎车向南。”——《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十七章 何如沂水舞雩人   沂水最美的时候无外乎就是暮春、盛秋二季了。   不过,由于孔子和曾点当年的一段师生对话,沂水的暮春时节不免被儒家美化到了一种政治理想主义的地步,以至于被形式化的春游、沐浴所充塞,反而给人一种束缚的感觉……倒是盛秋时节,正所谓一江秋色天水碧,百里烟波浩气存,显得别有一番风味,所以经常有人浮舟赏秋。   当然了,这都是表象。   孔子和曾点之所以推崇暮春,后来的人之所以感念盛秋景色,本质上是因为春耕、秋收这两个农忙时节刚刚过去,农业社会的人们终于有了一丝空闲,而恰好此时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合出门游玩,所以可以感时慨怀,稍作放松罢了。   换言之,景由人生,孔子、曾点对暮春时节沂水沐浴的推崇本质上是对一个农业社会的稳定运行的推崇,人们在盛秋时节的好心情本质上来源于秋收所带来的安全感,这都是有迹可循的。   那么,如果战争来了呢?如果战争在这个时间段来到了沂水畔呢?   建安六年的青徐一带,秋收时节却忽然遭遇到了秋涝,整个青徐地带大面积减产已成既定事实。然而,就在这个让所有人忧心忡忡的秋收之后,沂水流域不待给人喘息的时机,便即刻爆发了一场近小十万人级别的战役——原本以自保为主、割据琅琊的青徐豪霸们,在臧霸的带领下,在河北靖安台副使郭嘉的推动下,聚集了五万兵马南下郯城,正式以河北方面的军事序列参战。   然而,中原联军五位前线指挥官之一,最年轻的徐州方面主帅周瑜,却显示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战术素养,一招海军入河,隔断沂、沭,简直给人一种天外飞仙的感觉。   五万琅琊兵甫一南下,便被困死在狭窄的沂水、沭水之间,就好像这一切根本就是周公瑾的陷阱一般。   “足下为何要跑啊?”   大早上的,郭嘉从沂水中洗完脚上来,却是先目送五艘徐州水军的尖头海船从河中心缓缓向北驶去,方才蹬上皮履,一边往坡上而来一边正色发问。   而其人身后,那些监视陆上营地的徐州海船再往后,沂水对岸西北方向,几十里开外的缯山正在薄雾之中若隐若现。   “我……俺……”被捆缚着的一名东莞军官跪在坡前,眼看着郭嘉从他身侧走过,却一直哭丧着脸,许久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知道军法吗?”郭嘉坐到小坡上的马扎上,微微叹了口气。   这下子,这名军官愈发恐惧起来,以至于全身哆嗦,但不知道是不是物极必反,其人到底是咬牙说出了一句完整话来:“郭大使,我、我不是存心想跑的,但如今军中传言,粮食已经不足三日堪用,而沂水又过不去,开阳也早没了,所以属下才起了回东莞的心思……”   “回东莞后呢?”郭嘉坐下后开始放下自己的裤腿。   “属下……”   “河北军法,逃兵杀无赦,军官还要牵累其部属转为敢死陪隶,你知道吗?”郭奉孝终于正眼看了对方一下。“你是我亲自任命的千石别部司马,可知道这么一逃要牵累多少人吗?”   这名军官,也就是当日昌豨营前的巡逻军官,后来被任命为别部司马来稳定局势的那名昌豨旧部,唤做司马俱的,终于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能在抖如筛糠之余连连叩首。   郭嘉心如铁石,只是随意抬了下手,自然有甲士上前将此人轻易一刀了结,并割下首级,准备去示众。   “不要着急示众了。”就在甲士将要往归营地之时,郭奉孝忽然再度开口。“今日这七十三名逃兵,暂且全都留下,且看看臧府君那边有无动静,若有军令下来,再行枭首,以做震慑!”   甲士乃是随郭奉孝从青州跟来的可靠之人,闻言自然称命。   而一旁一直抱剑肃立的徐元直,却是直接蹙眉开口:“奉孝,此时各营不过勉强支撑而已,还能有什么军令?难道臧霸还敢下令撤兵移营不成?不是你昨日说的吗,就眼下这个军心,一旦没了营地遮护,怕是要全军直接溃散吧?”   “可如今是真的没办法了。”郭嘉立在坡上,望着身前绵延七八里,从沂水一直到郯城城下,之前看起来蔚为壮观,如今却已经隐隐失去控制的琅琊军营地,不由连连摇头。“我还是高看了琅琊兵,若再不有所行动,怕是今晚上就要哗变了。届时五万大军一夕而散且不提,咱们在乱军之中怕是也要不保。而且,我也没说是要撤退……”   徐庶稍作思索,却是忽然醒悟:“没法撤退,也没法在此继续驻扎,所以只能反其道而行非常之法……你这是要鼓动攻城,以疲士卒?昨晚上你去臧霸营中,应该便说到了此事。”   “不错。”郭嘉回过头来对着徐庶微微一笑。“元直越来越通透了。”   “能成吗?”徐庶虽然猜到了郭嘉的心思,却还是一时摇头不止。“之前见到沂水连舟向北,军心便已经萎靡不振,连城东大营都弃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再去鼓动攻城,怕是根本动不起来吧?”   “事至于此,能耗一日便是一日,何妨一试?”郭奉孝不以为意。“而且,此事能否促成其实与我无关,主要还是得看臧宣高在琅琊诸将中的威望……”   “这倒是句实话。”徐庶不由嗤笑一声。“只是你为何不亲自去鼓动一番,做个配合呢?”   “就这个军心士气……”郭嘉不由冷笑以对。“我若去参加军议,孤身过去呢,怕不是要先被人给砍了出气;带甲士过去,怕不是要立即引起他营警惕,直接不等晚上便引起哗变!元直何必笑话我?”   徐庶再度笑了出来:“这倒更是句实话了!”   “如今局面,你们怎么说?”   片刻之后,立在自己营地中高坡上的臧霸,观望完整个大营的姿态,方才回首相对。   而其人身后,赫然立着琅琊诸将。   “大兄!”尹礼喘着粗气扶刀应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那郭奉孝明明就是耍了我们……三日了,开阳消息一点全无,粮食却也只剩三日,逃兵抓起来吊着打都止不住!要我说,关云长虽然是个义气人物,但此时说不得就是在西边被夏侯惇给缠住了!怕是来不成了!”   “要我说,那关云长未必是真义气的人,说不得是人家周都督打开阳极速,而他关云长眼见着开阳被攻下后,忧心被堵在泰山西头,于是干脆早早逃回青州去了……”吴敦也忍不住插嘴言道。   “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臧霸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对方。“我问你们的意思听不出来吗?我是问你们该如何行事,不是让你们说个没完!”   诸将相互交流了一个眼色,倒是不再做什么铺垫了,尹礼上前一礼:“大兄,我们都以为……”   “你们都以为?”   “昨晚上,老孙便叫我们去他营中说了话。”尹礼为之一滞,不由小心以对。“大家都觉得,不能在此地平白耗下去了!何妨杀了那郭嘉献给周都督,就地降了……曹刘正缺兵,咱们不至于被弃用!”   臧霸依旧面无表情,却是瞥了一眼孙观,惊得对方一时慌乱。   “大兄!”孙观亲兄,同样是青徐豪霸之一的孙康瞧着不好,赶紧插嘴。“大兄若是觉得与关镇东尚有义气可言,那便不理会这郭嘉便是,放他在此处自生自灭,或者更进一步,降了周都督后咱们一起联名作保,礼送其人归青州也行……”   臧霸依旧面无表情,且一言不发,只是直接在坡上坐下,然后兀自解甲!   琅琊诸将目瞪口呆,却又不解其意。   最后,到底是尹礼忍耐不住,再度上前一步探身询问:“大兄何意?”   “无他。”臧霸扔下衣甲、佩刀,只着中衣坐在坡上,昂首以对诸将。“诸位不是要造反降敌吗?我为军中主将,自然是要引颈就戮的……来,我就在此处,你们来杀!”   尹礼、孙观带头,诸将面色大变之余纷纷下跪。   而尹礼低头一叩首之后,再抬起头时,却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大兄莫要开玩笑,若无你,此地诸兄弟早该死光了,我等只是……”   “我不要听你等如何,我只知道我此番出征前是下定了决心的,所以局势再危殆都不可能投降的,大不了一死而已!”臧霸干脆至极。   “大兄……”孙观也叩首欲言。   “孙将军既然已经早早准备降服南面了,咱们便是敌非友了,何谈大兄?”   “大兄!”孙观再度叩首。“我等实在是为了自家兄弟好,如何敢害你?!”   “这便不是你说的算了。”臧霸不慌不忙,依旧坐在那里从容以对。“你觉得投降是为了自家兄弟好,我却不觉得好!而且我觉得留在河北尽忠,方是真正为了诸位兄弟好!反正一句话,我不降南,而且你们若降,无论是谁,便为敌寇,你们不杀我,我却要杀你们的。”   此言既出,便有臧霸本部甲士忽然涌出,数百人直接在臧霸营内包围了孙观、尹礼诸将。   众将目瞪口呆,只能再度俯地叩首,而其中最亲近臧霸的尹礼几乎无奈:“大兄何至于此?我的性命都是大兄给的,你若不愿降,我从你便是,大不了咱们像当年在泰山为贼寇时一般,真的全军溃败了,藏在败兵中逃回去再来。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与大兄你刀兵相见的!”   尹礼既然出言,臧霸方才缓缓颔首。   而孙观也是无奈:“大兄,我欲降南,一是如今局势危殆;二则当年蒙陶徐州收留之恩,对徐州诸位心中有些好感义气,觉得就该顺势从了刘豫州才对。但无论如何,论义气,什么也比不过你我兄弟的义气,你若如此决绝,那我也随你在此就是,不就是一条命吗?真败亡了,大不了扔在这里!我孙观不惜命!”   孙观、尹礼这一头一尾既然被臧霸逼着改了主意,其余诸将也只能硬着头皮发誓,就随臧大兄在这里死扛到底……反正嘛,别看一口一个生死的,大家都是做贼出身,真要是到了全军溃散的时候,大不了如尹礼说的那般实在,藏在溃兵中逃回去便是,何必为了这种事情在此时跟臧老大开片呢?   而且,就营中局势来讲,说不得今晚上就要哗变,那说不得今晚上就能跑!   “军中不稳,今晚上便可能哗变,我意已决,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立即攻城!说不定军心还能稍微稳妥一二。”臧霸继续言道。   这下子,诸将更是头皮发麻,尹礼、孙观、孙康皆不好再说话,吴敦实在是无奈,只能开口:“大兄,我知道你是想以攻为守,维系军心,可如今营中情形,哪里还能说动士卒向前?”   “那就不是我的事情了,是足下的事情,请足下务必做到!”臧霸不以为然。“我的事情是说服诸位,而且已经成了,你们如何不能说服他们?”   诸将还要诉苦,却不料臧霸一边开始着甲,一边却直接呵斥起来:   “我不要你们说什么什么难处,我只要上午时分,三面出击,重新架起云梯、撞木,一起攻城!”   吴敦等人面面相觑,偏偏又被臧霸压得不能反抗,便只能硬着头皮许下,然后各自回营,各显本事去了。   有人如孙观兄弟平日治军颇严,于是关起营门,一唱一和,将其中鼓噪欲走者寻出,直接砍了脑袋挂在辕门上,又发出赏赐安抚人心;   也有人如尹礼一般与士卒随和,便苦口婆心,翻出十几年的交情,去和军官们做个约定,请他们去说服更下面的士卒;   还有人如萧建一般,万事无能,却可以临时哄骗士卒,说是此战乃是佯攻,等连攻两日,便即刻趁城中不备向东度过沭水回家,过了沭水便可轻易往归海曲,归了海曲,便有海货无数可以吃个不停……居然也有人信;   更有人如吴敦一般,想杀人没那个决心,想骗人没那个口才,想攀义气却没人信他,弄得当场便要引出哗变来,然后逼得臧霸亲自引甲士过去,直接镇压,方才勉强出兵!   而沂水中负责监视琅琊兵的徐州水军见状,便飞也似的向下游而去,然后悬挂旗帜提醒城上之人……其实,这倒是多此一举了。须知道,郯城位于沂水、沭水之间,距离两条河都不过数里路程,这四五万琅琊兵的营盘何其大?城下一有动静,便早早惊动了城内周都督。   或者说,人家羽扇纶巾,儒将姿态的周都督早已经站在城上西北角的城楼之上,望着城下的琅琊军大营看了一早上了!   但是出乎意料,望着明显在死撑的琅琊大营,占尽优势的周都督却不由渐渐不安起来,这和一边杀人一边洗脚的郭奉孝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得不说,周瑜的战场嗅觉还是极为出色的,这是一种天赋……最先让他产生不安的不是别的,乃是三日前城外琅琊大营中跟自己有勾结的孙观送回的那个讯息,说是关云长随时可能往开阳方向支援到位!   这当然是合理的,也是必须要防范的,于是周公瑾即刻传令水军主力,打下开阳城后,务必小心戒备西面武水方向的敌军。   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周瑜便隐约察觉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因为孙观所叙述的情报获取方式,对他而言有些熟悉——当日好友蒋干来到拜访自己时,他周公瑾为了以防万一,便伪造了一封昌豨跟徐州交通的降书,以求在谣言之外,尽量多一个渠道促成青州方面整饬琅琊诸将,顺便促成南下。   当然了,蒋干雅量高致,全程没有去看那些东西,这让周瑜颇感惭愧,以至于现在都对蒋干念念不忘……但无论如何,这个法子实在是太像了,以至于让周瑜即刻对原本被他视为掌中之人的郭奉孝警惕起来。   唯独,警惕归警惕,忧心归忧心,周公瑾实在是想不清楚可能的破绽在何处!   开阳是诱饵?   但这次的战略目标就是兵家要地开阳,不可能不打的。开阳在手,不仅能对青州造成威胁,更会对泰山西侧的关羽形成压制,大大缓解夏侯惇的压力,而且说不得能和夏侯惇两面夹击,吃掉关羽也说不成!   眼前五万琅琊兵还有反扑实力?   也不可能啊!两面河道锁住,郯城坚城重兵挡在身前,而这五万大军粮食已经快要不济,坐等对方溃散便是。   实际上,根据周瑜的观察和孙观的回报,琅琊兵也确实撑不住了!   但是,现在第二个疑点又来了,明明已经撑不住了,明明是溃散在即,可为什么臧宣高和郭奉孝还要死撑?是什么给了他们底气?又或是他们在给什么作掩护?!   可整个战场都在自己的完美控制之中啊?!   一个狭长的长条形战场,左面沂水,右面沭水,自上而下,从孙观的莒县开始,开阳、即丘,到自己脚下的郯城,真的是完美控制住了!   中午时分,周瑜攥着手里的羽扇负手而立,冷冷看着玩笑一般溃散下去的琅琊军,却居然在城头士卒们的欢呼声中渐渐眉头紧锁……战场直觉告诉他,他一定是漏了什么关键,可是却怎么都想不到是什么东西?!   沂水方向有秋风吹来,带来了血腥气和清水的气息,这是风向改变的预兆,但周公瑾早有所料,却并不在意……其人长吸一口气,然后开始闭目以对,在心中盘点起战场外的不确定因素:   首先,一定不是审配,其人如果没有援兵,此时一定会尽量以保全青州为上,便是有了援兵,以秋收为界,也来不及南下了!   其次,应该也不是青州水军南下……虽然说青州水军南下,可能会堵住淮河口,可能会沿途攻下几座沿海城池,但都无须在意,因为他们无法及时干涉到眼下的战场,除非他们会飞,能一口气几千里,一直飞到下邳,或者脚下的郯城。   然后……便只有关羽了,正如开阳落入自己手中后,将会对关羽产生极大威胁一般,在解决臧霸之前,关羽也对开阳持有巨大威胁,这应该是唯一一个合乎情理的,河北方面逆转此战的思路所在。   但问题在于,自己已经在开阳对关羽做出了防范准备,而对方却根本没有出现在沂水战场的迹象!   于是事情又绕回来了,周瑜还是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此战成功!最多两三日,琅琊兵便要彻底崩溃,届时他将扫平琅琊五万大军,将战线推进到开阳,继而和夏侯惇在武水一带连成一片,逼退关羽,为东线赢得一场大胜!   也将刘豫州与他周公瑾之名刻在天下人脑海之中!   可是,叹了一口气后,望着下午时分重新被鼓动起来攻城的琅琊士卒,周瑜却忍不住愈发焦虑起来。   “郝都尉遣足下来下邳?”同一时间,下邳城城西葛峄山隘口处,宽阔的沂水浮桥迎来了又一支规模庞大的民夫队伍,负责此地的将领曹豹当然不会亲自检查,只是一名张姓军司马从山上营中下来,进行检视而已。“如此多的民夫,为何之前未有联络?”   “见过张兄!”负责押送民夫的郝普部千石司马操着一副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泰山口音,认真做答。“是这样的,军令是郯城周都督所发,直接用水军从沂水送到了我们缯国的,缯国那边兄台应该也知道,并没什么战事,而郯城那边却已经是四五万敌军汇集城下了,我们郝都尉不敢怠慢,即刻征发全县民夫,星夜兼程,三日便到此处,生怕耽搁!你看,俱是精壮……”   负责检视文书的军司马连连颔首,根本就没认真听:“郝都尉印信无误,前线在大战,民夫确实越多越好,辛苦足下……”   “我们还带了不少军械!”郝普部的司马赶紧如表功一般再度插嘴。“我们都尉听说郯城那里战事吃紧,专门从缯国武库中取了数千长矛、环首刀,还有几百把战锤,还有一些皮甲、铁甲……可惜没有金鼓。”   这曹豹所属的张司马再度敷衍颔首:“看出来了,郝都尉确实是尽心尽力了,此战若胜,周都督将来必然会有赏赐。”   而言至此处,其人大概是嫌弃对方唠叨,却是直接将文书交还给对方,干脆放行:“过了浮桥,转过隘口,不要留在山下,那是军营,去城南营盘安置……此人好大的个子,好长的胡子,如何不从军?”   郝普部司马先是一时放松,却又紧张讪笑:“这是我们缯国本地同乡,原本已经要被我说服从军了,结果今年秋收不足,他家中尚有三四个孩子,反而不敢从军了,只是念在他个子大,便让他做了个民夫头子。”   这张姓司马也是一时叹气:“你们泰山那里秋收也不好吗?算了,速速过去吧!”   “确实不好。”郝普部司马闻言也是如释重负,却又忍不住在顺着某人的眼神再去询问。“敢问兄台,城中如今是谁做主,我待会在城南安置完民夫后,入城找谁交纳军械,再找谁听命?”   曹豹部属终于正色看了对方一眼,却没有多少敷衍的意思了,反而低声交代了两句:“下邳是徐州州治,东线枢纽,情形复杂……城中能做主的人颇多,譬如陈刺史、陈从事、曹从事、陈校尉、糜府君,都在城中,而城外也有我们曹将军处置,你入城后,要是不想多事便去找陈刺史,若是讲规矩便去找陈校尉,但若是想求个便利,不妨去找曹从事!”   “陈刺史、陈校尉父子我都知道,曹从事是曹将军族叔我也知道,还有糜府君、糜都尉那就更不必说了,咱们徐州人谁不晓得……可又一位陈从事是什么跟脚?”这缯国来的军官愈发好奇。   曹豹部属刚刚升起的一点好意顿时烟消云散,却是懒得理会这个土包子了:“当然是陈长文从事!从淮南来的,负责监察徐州的那个!”   这看押民夫的郝普部司马恍然大悟,几乎是脱口而出:“是牌上那条冬日卧蛇!一城之内,竟然有四张牌?!”   曹豹部属只当没听见,直接负手上山去了。   而对方既去,这名郝普部司马回头和身边高大的民夫屯长对视一眼,便不再犹豫,驱动数千白衣民夫,载着军械,大摇大摆,以一种极为轻易的方式越过了上游臧霸军视为天堑的沂水,然后又堂而皇之越过了下邳城城外防守要冲葛峄山山口,最后从容在城南大营落脚。   稍作片刻,那郝普部司马,也就是关羽麾下一名泰山本地将领,唤做孔秀的伶俐军官,复又带了一曲‘郝普部’兵马,四屯‘民夫’,压着十几车军械、甲胄还有什么粮食之类的东西,举着郝普的文书,往城中寻什么负责民夫调配的‘陈元龙校尉’缴纳物资去了。   城门守卫亲眼看到是上好军械、盔甲、军粮无误,又有正经文书,再加上下邳三重城墙,外墙并不限制小股部队,也都无话可说,便径直放行。   而眼见着孔秀入城成功,关云长却也不急,而是依旧白衣草鞋,就在营中生火烧水,吃饭泡脚,和周围营地中的民夫第一日到达时并无二样。   但等到天色彻底黑下来,关云长营中数千休息完毕又饱食一顿的民夫却就在营中穿上甲胄,换上韧性极佳的皮履,拿起长矛短刀,然后忽然在南面大营中放火!   城南大火突起,下邳太守,直接负责下邳城防的糜芳一开始还以为是民夫不慎走了水,居然直接下令打开南门让士卒出南门救火……可怜孔秀在城内等到天黑,刚刚披挂完毕,还准备血战一场,夺取城门以报关羽知遇之恩呢,却几乎兵不血刃,直接稀里糊涂占据了下邳城南面城门楼,也就是那座著名的白门楼!   占了城楼以后,还有人给他下命令,让他好生维持白门楼的秩序,务必保持城门通畅!   孔秀目瞪口呆,就站在白门楼上,看着城外火势越来越大,然后再看着无数火把如那晚一般连成一片火海,火海又化作一条火龙,随着鼓噪声与喧哗声一起,直接穿越自己脚下的下邳城南大门,往乱作一团的下邳内城而去。   更让孔秀感到古怪的是,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当全副披挂,打起镇东将军旗帜,威风凛凛的自家关将军路过城门时,却居然还夸赞了自己一句着实机灵!   汉建安六年,九月初七,就在官渡鏖战,千里拉锯之时,镇东将军关云长白衣南下,奇袭下邳,拥有三重城墙防护却根本没有多少兵力的下邳城几乎是立即陷落,徐州刺史陈珪(冬日猴牌),屯田校尉陈登(秋日兔牌),下邳太守糜芳,左将军府从事,总览东线后勤的陈群(冬日蛇牌)、曹宏,在一个时辰内随着下邳城内城一起,纷纷束手就擒。   又过了半个时辰,位列通缉动物牌中的秋日鼠曹豹,扔下险要的葛峄山,只带一曲兵马,往城外自家庄园中取了部分金珠,便仓促而逃,结果半路上被其下属军司马张闿杀人越货……而黄巾降将出身的张闿从此不知所踪。   到此为止,中原联军东线大本营,徐州州治下邳彻底陷落,左近的沂水河口也直接落入关羽手中。   而此时,夏侯惇还在为潘璋的又一次主动进攻而犹疑……因为他担心仓促救援会被潘璋身后的关羽给吃下,而这位曹军前线大将甚至都不知道此时沂水东边发生了什么!郯城战事才爆发了七天!水军锁住沂水才不过三日半而已!   至于依旧羽扇纶巾立在郯城城头的周公瑾,也依然没有想明白自己可能的威胁到底来自何方?平心而论,这不怪他,因为这个弱冠之龄的年轻书生,真的已经在自己身前的局部战场做到了某种意义的完美。   然而秋风飒飒,温度适宜,因为白日被逼着攻了一日城,而累到没心思哗变的琅琊军军营之畔,理论上已经陷入绝境中的郭奉孝,却居然又去沂水中洗了个澡,甚至还在徐元直怪异的目光中于归途吟诵起了《论语》: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   “……遂到下邳,陈珪、陈登、糜芳、曹宏、陈群皆就擒。羽入城,尽得徐州将士家属,皆怃慰,约令军中不得干历人家。复以秋收涝灾为念,乃大发城中仓储与下邳内外百姓、民夫,陈、曹、糜府库财宝,其分文不取,尽赏士卒。”——《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十八章 一朝斩龙落田埂   由于距离的缘故,或者干脆一点,因为下邳距离郯城足足有一百里左右路程的缘故,在关羽夺得下邳后的第三日,也就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琅琊兵先崩溃了。   即便是前一晚上下邳城便已经飞马来报,告诉臧霸等人下邳得手,即便是第二日早上就有人带来了下邳和郯城之间的重镇良成守将投降的消息和其人印信,即便是很快又有人带来了下邳太守糜芳的旗帜……可当上午时分,欣喜若狂的臧霸试图组织全军绕过郯城,往郯城身后的良成落脚时,高层将领们倒还好说,下面的基层军官和士卒们却已经无人相信了。   盗匪出身、素质低劣的琅琊兵现实的要命,他们知道那顿早饭之后军中便连一顿饭的粮食都拿不出了。而数日的欺骗和威逼之下,他们也不愿意再相信主帅臧霸的任何言语,不愿意相信那些旗帜和信使的真实性,他们只想回家!   于是乎,就在全军离开营地准备向西南方向而去时,哗变突然出现,继而一发不可收!   数万大军就在郯城边上彻底崩溃,并一哄而散,而崩溃的秩序下,无数士卒彻底丧失理智,变成了标准到极致的溃兵……他们为了争夺道路和些许干粮不惜自相残杀,还有一些自以为机灵的人,知道造成绝粮的原因在于沂水被封锁,于是不顾河中还有十几条往来游弋的海船直接试图渡河,直接溺死或被撞死在沂水之中,沦为浮尸。   而当郯城城门大开,振奋到极致的徐州士卒蜂拥而出试图猎杀数量数倍于己的琅琊兵时,这些琅琊兵明明装备齐全,明明刚刚吃过早饭,明明杀自己人的时候还身手迅捷,此时却宛如数万只受惊的兔子一般丧失了最后一丝控制力,纷纷向北而去!   投降开始大面积出现,丢盔弃甲者越来越多,沂水的浮尸越来越厚,五万琅琊兵一泻千里,彻底无药可救!   郯城城南的一处高地上,满身是血的臧霸以及所有带着精锐心腹甲士辛苦逃到此处的琅琊诸将,还有徐元直一起,全都用一种目瞪口呆的方式看着北面的溃兵,他们或许有经验,或许没经验,但面对着这种级别的溃散却全都是震颤一时。   因为没人能想到,原来大军的崩溃会这么迅速,原来大军的崩溃会这么可怕。   郭嘉也同样有些后怕和恐惧,这种场景他其实有所预料,因为在内部军事教材中不止一位将军提及过当年高句丽坐原一战的战例,其中数万高句丽兵在撤退中变成溃退,继而引发的惨像给郭奉孝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但是,真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了眼前,郭嘉也同样会被震动。   “走吧!”   看了一阵子后,恢复正常的郭嘉忽然一声招呼,便兀自招呼本部尚存兵马向南而去。   臧霸等人沉默了片刻,也纷纷招呼各部跟上……毕竟是多少年的贼头子,这些青徐豪霸普遍性都有一支装备最好、最能靠得住的精锐部队随身。   不多,如尹礼、萧建等人大约各自拉出了两三百甲士;孙氏兄弟强一些,除了两兄弟的八百亲兵外居然还带出来了一千多忠心耿耿的部属;臧霸最多,一千多本营主力,外加两三千有心的部属,全都跟着他大旗向南而来了,而且其人还在路上斩杀了一名郯城守军司马;郭嘉还是那五百青州跟来的下属,这倒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吴敦,有人说他自己带人向北去了,也有人说他是死在乱军之中了。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   五万大军,一朝崩溃,拢共还能剩下五六千人而已,如果再去掉郭嘉的五百人,堪称十不存一,但已然足够了!   因为他们已经确定无误——下邳易手了!   下邳既然易手,那现在被三面包围,甚至很可能会被四面包围的就变成了周瑜。   从某种恶趣味而言,郭嘉其实倒很想看看周瑜会如何处置这么多琅琊降兵……不能打仗,只会被风吹草动而弄得失控的三四万降兵,到底有什么作用?琅琊兵六日崩溃,周瑜的徐州兵又会几日崩溃?   下邳城物资堆积成山,城池更有三围,关羽完全可以稳稳守住此处,坐等周瑜崩溃!而且还有审配,其人无论是引青州水兵上岸,南下堵住琅琊山口,威逼开阳,与关羽合流,还是干脆让水军直接南下淮河口……都会让猬集在沂水左近的周瑜集团陷入绝境的。   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此时此刻,连周瑜集团和郯城的命运都显得无足轻重了,因为下邳既然陷落,就意味着整个中原联军的防线出现了致命的漏洞,意味着原本相持的局面被完全打破,意味着整个天下的天平都在极速倾斜之中!与之相比,被堵在沂水的周瑜,真的已经丧失了基本的战略意义。   而导致这一切的,正是尽心尽力想回报自家主公的周公瑾本人!   正是这位战术天才集中力量到郯城的举动,使得郭嘉和关羽成功窥得一处一闪而过的战略空隙,然后抓住战机,一刀捅入了中原联军的腹心节点!   说一千道一万,那可是下邳!   如果说开阳是琅琊一郡的要害,那么下邳就是整个徐州的要害!   下午时分,郯城城墙上,刚才还大喜过望的周瑜瞬间茫然失措,因为部队居然在琅琊军的军营中找到了身后良成县守将的旗帜印信,找到了下邳太守糜芳的旗帜……而仅仅是片刻之后,彻底醒悟过来的周公瑾便在大喜大惊之下眼前一黑,几乎摔下城墙。   好在周围士卒见机的快,只让那支羽扇随风飘落。   九月九日重阳节,正该登高望远,但这一日站到最高峰的绝不是羽扇纶巾、一举击溃了五万琅琊兵的周公瑾。   话说,下邳是中原闻名的重镇,是徐州州治,是中原联军东线大本营,是东线后勤补给的中转站,这座城池的陷落是瞒不住人的,更何况关羽又没有坐在下邳城一动不动……他取得下邳后,一面开仓放粮,收拢本地民夫,安抚徐州将士的家眷;一面却又即刻分兵,以城中陈珪、陈群等人印信旗帜为先导去攻击周边城镇!   良成、下相等城都是在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初八日便纷纷投降陷落的。   而九月初九日晚,刚刚取得大胜的郯城前线就已经确定无误了,他们身后的良成、下邳、下相三城已经陷落无疑。   九月初十日,基本上徐州境内全都知晓了这个要命的讯息。   九月十一日一早,远在昌邑的夏侯惇也都在徐州各处的飞马连报中确定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然后又飞速向官渡汇报。   而也就是这一日上午,思索了两天的周公瑾居然强打精神,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依仗郯城、开阳据守待援的方案,选择即刻突围!   这是个非常艰难,但似乎也是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选择留在这里,可以仗着水军的封锁、郯城的坚固、开阳的粮食,继续苟延残喘,说不得官渡那边决出胜负后这里都未必真的垮掉。但这毫无意义,只是坐以待毙而已。   因为冬季一到,枯水期便至,水军的封锁就会立即垮掉;而郯城的坚固和开阳的粮食,以及庞大的部队数量也都在人心浮动面前毫无意义……这一点,重阳节那日的琅琊兵已经充分给所有人做出了演示。   实际上,听说关羽在下邳秋毫无犯,反而善待所有士卒将领家眷,甚至还放粮于民间以后,郯城就已经有些不稳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有着巨大负罪心态的周公瑾没有任何理由带着这么多部队陷在死地不动,他是真想尽全力为刘备保存一些力量,尽全力挽回一点点局面的!   水军汇集到了郯城附近,然后选择弃船上岸,徐州花了足足六七年才积攒出来的几百艘战船被付之一炬,再加上原本的步军、民夫一起,勉强凑够了三万部队,便扔下所有降兵,立即渡过沂水,向西南而去!   这里多说一句,周瑜临行前甚至想过将这几万琅琊降兵尽数杀掉,之所以没有成功,不是心软,而是怕耽误时间而已。   目标已经很明显了,周瑜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个人生死荣辱,就是要拼一拼,搏一搏,希望抢在关羽、郭嘉那些人之前,越过武原,抵达中原与徐州之间的最后一个战略壁垒,彭城国彭城县所在。只要抢占了这座控住泗水上游的城市,虽然不指望能逆转战局,但最起码可以让中原联军喘一口气,看看能不能做出防务调整,防止关羽在稳定住徐州局面后直接切入中原腹心。   当然了,这个举动,已然是默认放弃了整个徐州。   “都督,前方十里便是武原!”   一日夜急行军六十里,还穿过了一条沂水,周瑜及其所部终于在第二日清晨来到了武原县境内,随从的心腹水军将领钟离绪即刻主动请示。   “全军歇息片刻,用水用干粮,然后准备旗帜还有军中尚存之金鼓,待会鼓噪向前!”早已经弃了羽扇纶巾,换成铁甲钢盔的周瑜稍作思索便在马上给出了最佳答案,他需要防备城中守军被关羽招降。“关云长刚得下邳,兵力有限,城中即便是被招降,也应该还是原本官吏,我们一震之下,或许可以直接动摇彼辈。”   钟离绪不敢怠慢,即刻领命而去。   而周瑜发出军令后,不及用干粮,便复又匆匆招来一将,说是一起用餐,然后便下马和此人一起去了僻静之处,而周围人也都并不疑惑。   原来,此将唤做周黎,乃是周瑜同族远支兄弟,如今为军中掌军法的军司马,本就是负责查探军中情势之人。   而兄弟来到一处小坡后,甫一并肩坐下,周公瑾便忍不住低声正色相询:“二兄,一日夜行来,军中有多少离散者?”   周黎以亲族任此军司马,本就是做这个工作的,自然一路上多有观察,但依旧面色严峻,摇头以对:“昨日白天便有两三千郯城本地兵马故意落在沂水后面,没有过河,你当时没有让我去理会,而等到晚间,离散逃亡士卒极多,数不胜数,甚至有军官、军司马带头逃亡,我已经是无法得知了……只能大略猜测,连昨日白天一起,约走了四五千不止……其中,水军虽然多是广陵人,却还算最为稳妥。”   一日夜跑了六分之一的部队,周瑜居然不怒,甚至缓缓颔首,然后长呼了一口气,一时放松下来……很显然,这个结果在周瑜看来是极为正常,甚至是比他想的还要好。   没办法,徐州才入淮南统治不过一两载,本地士卒缺乏对淮南的向心力才是正常的,也就是徐州水军很早便追随他,可以靠着他周公瑾个人魅力尽量维系着而已。   而既然得知情况没有超出预料,周瑜便不再多想,只是不顾形象取出如今军中最常见的干粮,也就是一份干炒面了,以一时狼狈之态捏碎了配着水袋仓促咽下,以补充体力。   话说,由于出行仓促,根本来不及按照军务典略上所言的那般烧开水,便是周公瑾的水囊也只是从沂水中仓促灌上来的。而兄弟二人一起吃喝到一半,忽然间周瑜那牛皮所制水囊水流不畅,俨然是有什么东西阻塞住了囊口……而周瑜本就无心用饭,便干脆停下,收起粮袋水囊,准备入城再说。   就这样,根本没好好吃饭的周瑜强打精神,领着两万多士卒,全副披挂,骑上一匹在中原地区如今愈发难得一见的上好坐骑,威风凛凛,旗帜连绵,心腹水军在前,步军在后,径直往武原城下而去。   而果然不出周瑜意料,武原城上老远看到如此雄壮军姿,立即慌乱起来……毫无疑问,关羽既然得到下邳,必然会按照次序去取周边要害重镇,或招降、或攻取,而武原的位置虽然不如良成、下相那般紧要(前者是接应郭嘉的必然所在,后者能够锁住周瑜南撤之路),但到底是附近挨着下邳的一座大城,也是关羽当日白衣南下所经之路,所以必然早早派人来收降了。   唯独关羽此行兵力不足,在得到后援前,恐怕还是要以保住下邳为上,没法子分出足够兵力到各城协防而已。   故此,这必然是城中官吏刚刚降服,一时震动,而关羽所派兵马不足,难以控制局势。   大军前行,来到武原城下一百余步外的距离停下,徐州水军名将钟离绪奉命上前,遥遥大喝:   “周都督已破琅琊兵五万,刘豫州亲提十万淮南兵到了彭城,此时关羽在下邳已成笼中之兽……念尔等无知,若此时能开城投降,可免不死,否则三通鼓后,全军攻城,届时玉石俱焚!”   城上忽然安静了下来。   钟离绪回头看了眼自家都督,便要说第二遍。   然而,其人刚一张嘴,尚未发声,城上便率先鼓响,一面孙字旗当先竖起,数以百计的弓手一起闪出,朝着城下来了一轮齐射!   箭雨落下,钟离绪到底是距离尚远,所以未曾被伤到,但城下周瑜以下,诸多将领军官却纷纷失色……因为城墙之上忽然出现的满满一墙弓手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一时间,周公瑾是真的犹豫了,他不知道城上城里到底有多少兵,要不要强行攻城?   如果不攻,以军中所带干粮,然后关羽又主动出来攻击、阻拦一次,那估摸着一日夜后就是重阳节琅琊军的翻版了,而且谁也不知道城上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而如果攻城,以军中缺乏攻坚器械的状态,一旦城中真藏着足够的兵力,导致此城不能在一日内被攻下,估计军中接下来溃散的速度会更快。   于是乎,周公瑾真的茫然起来……当然,这不怪他,他仓促而来,什么信息都没有。   “周都督!”就在此时,城上孙字旗下忽然传来一人声音,仔细一看,却居然是故人孙观。“郭副使说了,你若愿降,必然前途远大……”言至于此,孙观自己稍微一顿。“事到如今,曹刘败局已定,足下何必将自己一身本事都与刘豫州陪葬?!”   周瑜望了望此人,心中稍作计算,却是毫不犹豫,即刻下令攻城……无他,周公瑾在赌对方是故弄玄虚,城中只有一个孙观!   说是攻城,只能是前排可靠的水军,试图借助人数优势,悬索而上,同时寻得大木去撞门而已。   然而,且不说水军如何不善陆战,也不说这种缺乏器械的攻城会在攻击过程中遭受多大损伤,只说这万余周公瑾最依仗的心腹辛苦许久,好不容易有人成功从侧面登上城墙后,城墙上复又鼓声隆隆,然后居然闪现出了无数甲士,将登城成功的徐州水军轻易绞杀干净。   非只如此,周瑜在城下看去,只见臧霸、尹礼、萧建、孙观等人旗号居然俱在!而更让他双目如针扎一般刺痛的,乃是那面郭字旗!   交手到现在,周公瑾如何不晓得,自己就是对上此人时棋差一招呢?而如今,其人既然在此,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当自己开始在郯城汇集兵力预备突围之时,其人便当机立断,即刻弃了良成,发兵至此!   早一些,必然会被沂水上的舟船所发现,晚一些,必然又会赶不及至此。   当然,这就算不上什么神算了,甚至周瑜心中早就隐隐有所预料……只能说一朝战局逆转,周公瑾便瞬间失了先机。   “走吧!”   既然见到郭嘉与琅琊诸将都来到武原,周瑜便熄了攻城的念头,只是勉力下令全军绕开武原,继续往彭城而去。   事到如今,周公瑾已然没了任何私心杂念,只是一心想把尽量多的部队往彭城方向带而已……毕竟,即便是在原野中溃散,以这支部队的组成成分来看,也会有相当多的士卒选择逃到彭城的。   到时候,万一彭城有面大旗立着,这些兵马就可以立即回复作战能力。   道理是对的,不过这个时候的周瑜恐怕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冷静到一种超出常规的状态中去了,而且所有的计算都已经将自己本人给抛之脑后了。   城上兵马并没有出城追击的意思,只是目送周瑜的部队以一种极为狼狈的姿态绕城而走……但是可以想象,他们会在城中休息完毕,养精蓄锐后,尽出精锐甲士,尾随袭扰到底。   一路行到傍晚时分,武原城西南十余里外,周瑜方才下马歇息,却是又喊来了自家族兄周黎,询问情况。   “郭嘉尾随在后,全军士气低落,怕是要一战而溃。”周黎低头而叹。“沿途又有不少兵马纷纷离散往下邳方向而去,而郭嘉根本不分兵理会,如今便是水军也有所动摇了。”   周瑜坐西朝东,就在马扎上沉默片刻,而其人身后,夕阳所照之处,尽是中原腹地那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隔了许久,这位中原联军的东线大都督方才缓缓开口:“徐州水军虽然后期多有淮南、江南子弟补充,但还是以广陵、东海人居多……他们能跟着我至此,还愿意弃舟攻城,我已经很感激了。”   周黎欲言又止,但终究不好插嘴。   而另一边,周瑜既然已经存了最坏的念头,却也不想理会,只是依旧冷静如常,反而去取身上的水囊、粮袋来用。   然而,打开水囊,却依然阻塞,一旁周黎见状只将自己水袋递上,然后便兀自去清理倾倒周瑜的水囊。   兄弟二人一开始都以为是石子、水草之类的事物,但随着周黎奋力一摇,一根泡的发白发胀的手指从水囊中弹出,周公瑾却是再也忍受不住,直接呕吐了出来。这还不算,其人一日夜行军,早已经累的不行,然后又强作镇定,攻城落败,此时呕吐之后,更是眼前一黑,直接要栽倒在地!   周黎赶紧扶助对方,然后试图唤军中医士过来,却又不知道医士在何处……而周围周瑜心腹士卒,也都纷纷围上,一时惊惧。   毕竟,之前周公瑾就在城头上晕过一回了,这时候又晕,他们如何敢怠慢?   缓了好一阵子,周瑜方才微微睁眼,待看到了自家族兄在此,却是握着对方双手说出了一句心里话:   “我自幼受教,待人以宽,待人以诚,从不出恶言,不起妒心……如今下场,实乃我眼界狭窄,咎由自取。可话虽如此,今日见到郭奉孝旗帜时却终究是动了嗔念,想起了一件袁本初的旧事!我听人说,袁本初被困青州,见辽东兵浮海至,心知不免,乃长叹‘既生绍,何生珣’而去。今日我见郭嘉弃良成而至武原候我,便也忍不住想到此言……所谓‘既生瑜,何生嘉’?二兄,你说这是徐州佛家所言的命中注定吗?!”   周黎原本与周瑜并不亲近,或者说身为扬州周氏偏支的他,对什么都比自己强一倍不止的这个族弟是天然心怀嫉恨的,只是周公瑾这个人,所谓待人以宽、以诚,与人相交,如使人饮美酒,多少人怀着恶念跟他相对,最后都反而成了他的好友,何况是周黎呢?   而今日见到平素如龙凤麒麟一般高洁的族弟如此失态,周黎也是不禁泪流满面。   而周瑜将心中藏了半日的块垒吐出,稍微喘息几下,本想再嘱咐几句,却不料忽然闻得东北方向一阵鼓噪喊杀,俨然是郭嘉趁着落日黄昏之际,直接选择了进攻……而周公瑾不顾一切站起身来,本想下令,却不料两日夜未曾怎么进食的他直接眼前一黑,复又晕倒。   等到午夜时分,其人复又在颠簸的马上睁开眼睛,却已经是发烧不止,昏昏难名了。   周黎闻讯上前,本想实言以对……落日后,郭嘉自与琅琊诸将在后袭扰不止,兵马已不足万五之数了,周瑜爱将钟离绪更是为了断后死在了臧霸刀下。   但等他来到马前,却只见周公瑾虽然睁开眼睛,却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只是在那里说着些胡话,便一声叹气,并未回报军情,只是在旁随行照料。   至于其人一路仔细去听自家兄弟那些胡话,却只听清了其中一句罢了:   “我负刘豫州!”   片刻之后,周公瑾复又闭眼昏睡过去,再醒来之时,却发现已经是天明,他本人也被脱了甲胄,安置在了一处陇埂之上。   “军中尚有多少人?”周瑜面色潮红,勉力朝着闻讯赶来的族兄还有几名亲卫相对。“我们为何停下?此处距离彭城还有多远?”   胳膊明显受了伤的周黎犹豫一时,却还是说了实话:“今日清晨,关羽亲自率兵三千出下邳至此截我等去路,与郭嘉前后夹击……我军如今已经不足三千之数,其余尽在清晨一战中溃散而去。至于此处,已然是彭城县境内了!”   周瑜一声长叹:“坏了……若关羽与郭嘉合流,说不得会顺势驱败兵入彭城,彭城若陷,则中原大局再无挽回!兄长……有一事托付于你!”   周黎听到托付二字,不由神色哀恸起来。   “弃了我吧,趁敌未至,弃了我速速往彭城去吧……此时还能有三千兵马相随,必然都是可靠的淮南子弟,带他们入彭城,借地收拢败兵,则彭城可保!”周瑜勉力嘱咐。   “你一人而已,我们这就启程,轮流负你……”周黎赶紧打断对方。   “那样都走不脱!”周瑜一边示意身边人扶自己坐起,一边以手指地上旗帜。“你们立旗帜在此,然后速走……只有我这条价值万金的龙首,方可为你们求一丝生机!”   周黎还想说话。   “我生平不求人!今日求一求兄长,不要再妇人之仁,也不要再如少年时一般无能了……”周瑜奋力呵斥。“你现在再不去彭城,非但你我俱活不了,便是主公也要被你牵累!速去!!尔等都去!!”   周黎不敢再怠慢,而是含泪助自己族弟立旗于侧,然后便咬牙率众而走。   须臾后,果然有无数兵马望周字大旗而来,为首一人,不是别人,却正是琅琊太守臧霸!然而,臧宣高遥遥望见此处情形,却只是围住不动,甚至不准其他人去碰,反而去请关羽、郭嘉到来……很显然,义气为先的臧宣高已经想到了战后的问题,他以外将的身份取了这个战功封了侯,便不足以维护诸多兄弟在这次战役中的反复与失误了。   反而不如半公开的送给两位燕公腹心之人,将来好为诸多兄弟求情。   关羽没有过来,倒是郭奉孝与徐元直一起引一曲甲士至此。   “不想真得一龙!”郭嘉来到田埂之上,望见周瑜盘腿端坐不动,气势非凡,又再三询问败兵,确信无误后便不由失笑拱手。“周都督,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我也久仰足下!”周瑜面色潮红,浑身发软,只能勉强睥睨以对。   “事到如今,足下可愿降服?”郭嘉向前两步正色相询。“以陈珪父子之权重,糜芳婚姻之亲近,陈群简拔于少年之恩遇,尚且皆降……”   “所以,彼辈皆无耻之徒也!”周瑜厉声相对。“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讬君臣之义,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以区区弱冠而加一镇方面之任……如今兵败至此,已然负主恩遇,唯死而已,焉能论降?瑜虽弱冠,亦得天下公认为一腾龙,何能与蛇鼠之辈共称?”   郭嘉望着对方缓缓颔首:“足下好气节!既如此,可有言语交代?”   “我负刘豫州!”周瑜一时黯然。“亦无颜见淮南父老!”   “此事天下人尽知!”郭嘉哂笑以对。   “我还负蒋子翼。”周瑜不顾对方嘲讽,继续缓缓黯然言道。   郭嘉微微挑眉,一时肃然:“足下……可还有言语?”   “没了,此处风景甚佳,还请足下速速动手。”周瑜气喘吁吁,俨然已经渐渐不支。   郭奉孝回过头来,一面以手指着周瑜,一面回头对徐庶正色言道:“元直,此真英雄!你剑比我利,还请给他一个痛快!”   徐庶闻言只觉气血上涌,便一言不发,兀自拔剑上前,就在臧霸等人的愕然之中,自周公瑾脑后一剑枭首。   “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郭嘉回过头来,望着那具兀自喷血的无头尸首负手幽幽叹道。“这么一个出色人物,怎么就不明白,以大局而论,堂堂一镇都督,东海腾龙,他本人之重并不比彭城差多少呢?是病糊涂了,还是沾染了刘玄德那一身游侠气太多了呢?又或是高门风流,明知道这个道理,明知其主想要他活,却羞见其主呢?”   周围诸人,除了徐庶与臧霸外,皆不知郭嘉何意,便是徐庶和臧霸也一时黯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沉默以对。   而当他们复又随从郭嘉追上关羽,来到彭城城下,却看到绣着夏侯二字的大旗飘扬在城墙上时,却只能更加沉默了。   “刚杀一东海龙,又见一巨野龙!”郭嘉正色而叹,却又扭头看向了身侧捻须不言的镇东将军关云长,严肃相询。“将军,咱们怎么办?”   “屠之而已!”关羽从容做答。   ……   “羽既得下邳,尽虏周瑜士众妻子,瑜军遂有溃散之兆。瑜不敢持,乃集水步军五万,弃郯城,欲归彭城。时郭嘉拢琅琊败兵在良成,只得兵五千,见沂水水军尽去,乃悟瑜欲走,遂遣琅琊诸将夜渡沂水,藏武原,瑜不得入城,复为嘉衔尾追之,至于彭城边境,只得兵万五之众,羽又亲将兵三千出下邳,截击之,瑜军大溃,瑜亦身死田埂。瑜者,扬州名门第一也,掌水军,为刘备腹心大将,总督徐州事,一朝既死,天下震怖,中原再无相持之力!”——《旧燕书》·卷二十八·世家第三 第十九章 虎啸喧争如窃语   “咻……轰!”   官渡,前线阵地,正在此处巡视的燕公领卫将军公孙珣眼睁睁的望着三块巨石先后从对面营寨后方飞出,中途带着一种怪异的呼啸声,然后其中一个径直砸到了自己左前方不足三十步的一处土山上。   而接触到实体以后,这块石头携带的巨大冲击力直接将土山夯实的一角给砸垮不说,然后居然又卷着无数泥土顺着土山坡度斜斜地翻滚下来,引得土山下军官士卒赶紧避让,却又让那石头借着巨大的惯性穿过了一处栅栏,撞坏了望楼的一处支架。   公孙珣看着从身前滚过的那块人头大的石头,一言不发,也无多余表情,俨然是不以为意。但他不以为意,下面的人可不尽然,其人身侧右前方,足足七八架早已经预备好的砲车不敢怠慢,即刻在一名年轻军官的号令下一起发射,以示回应。   七八架砲车轮番齐射,数十石弹接连不断飞入对面营寨,气势端是惊人……不过,除了一开始第一轮齐射后引发了一阵骚动,逼得曹军不得不下了土山、望楼外,对面其实并无多余动静。   齐射完毕,又一名军官开口下令,亲自带着一曲士卒朝着对面而去,但很快,对面因为躲避石弹而原本空无一人的土山上、望楼上便涌满了弓弩手,前方一线栅栏上面的工事平台上也多出了无数手持长兵的士卒。   燕军无奈,只能在更高一级指挥官的命令下悻悻而退。   公孙珣看了一阵,一时并无言语,只是让人将对方的砲车所发的石弹抱来看了几眼,又扶刀去自家的砲车阵地中走了一圈,然后方才摇头:   “这支砲兵归谁管?”   之前那名下令发射的年轻军官飞速跑来,俯首称命:“末将吕扶,为此处砲车军侯!”   公孙珣听到声音和姓名后微微一怔,却又立即恢复如常:“吕扶,你知道为何你这里的砲车是对面的数倍,却无法压垮对方吗?”   这唤做吕扶的六百石砲车军侯一时惊惶,只能俯首再拜,不敢多言。   “抬头!”对上这个人,公孙珣就显得没有耐性了,直接一声呵斥。“畏畏缩缩,成何体统?小时候如此,做义从时如此,现在出来单独领兵了还是如此。”   吕扶,也就是燕国首相吕范长子了,赶紧又抬起头来。   “你去看看敌军的石弹,再看看你的石弹!”公孙珣不免厉声呵斥道。“看完了,跟我说是怎么回事!”   吕扶不敢怠慢,赶紧去旁查看,然后满脸羞赧之意:“回禀燕公,敌军石弹俱被打磨了棱角,一旦发射落地还能滚动,而末将麾下砲车所发石弹却只是大略石块,落地无用。”   “非只如此!”公孙珣叹了口气,继续言道。“敌军石弹尖啸声过于清晰了,不一定会专门在石弹上钻眼,但其中说不得会有一两颗专门绑了竹管之类的事物……你再去看看。”   吕扶一时醒悟,赶紧再去查看,果然在另外一个石弹下发现了被压碎的竹料痕迹,这种捆缚并不牢固,基本上落地便会碎裂,跟石弹脱离,让人看不出首尾,却也称得上是个非常有效的战场小技巧了。   不过,就在吕扶查探完毕,准备下拜复命,许诺改进之时。忽然间,又是一阵刺耳啸声响起,只见对面曹军大营后又是三颗石弹先后发出,往燕军大营处飞来,而且落点清晰无误,正是燕军的砲车阵地。   士卒慌忙避让,而曹军石弹接连不断,纷纷砸入砲车阵地,竟然在准确度堪忧的盲射之下真的将其中一架燕军石砲给砸崩了。   曹军结束炮轰,砲车阵地上慌乱一时,而对上此情此景,吕扶早已经羞惭入地了。   然而公孙珣眯眼想了一下,却不怒反笑:“这次不怪你……我也没想到曹军居然给砲车安了轮子!我就说嘛,为何明明是我们起砲更早,数量更多,却一直不足以压制对方。”   此言既出,周围随从的幕僚与义从军官们一分为二,年纪大一点的多有些茫然,但是在邺下接受过一些奇怪书籍与知识的年轻人却都恍然一时。   “传令给德谋,让他督促全军即刻整改砲车,加装轮轴。”公孙珣即刻吩咐道。“以后砲兵及其所属民夫,下午时分单独加一餐。”   众人赶紧领命。   “好生去做!”临走前,公孙珣到底是没忍住,其人一手扶刀一手以马鞭拍打了下吕扶的肩膀。“不要急也不要躁,但更不能畏缩敷衍……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要担起事情来才行。”   吕扶赶紧再拜。   而待其人抬起头后,公孙珣却早已经翻身上马,带着一群中军幕属、义从退入后一层木栅,往他它处巡视去了。   然而,十余里宽的战线之上,这一轮突袭性质的巡视尚未进行到一半,也就是刚刚又探查了两处前沿营寨,前线大将程普便匆匆领着诸多前营将领到来‘陪护’了……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任谁遇到这种情况,尤其是砲车轮子的问题被主帅临阵发觉后,似乎都会如此。   “殿下……”当公孙珣停在一处土山上,遥遥观望敌营许久不动后,程普不免有些紧张。“其实连营之策……”   “其实连营之策有好有坏。”公孙珣听到程普开口,终于在这个本方堆得最高的土山上坐了下来,却依旧望着曹营不动。“好处是不怕犯错,咱们从五月相持到九月,四个月间从立栅到土山,从土山到地道,从地道到起砲,相互往来不断,前线营寨也算是有所易手,但始终难定大局;至于坏处嘛,就是营寨太厚,整个官渡密密麻麻,根本看不清敌方动向……”   程普欲言又止。   “莫要多想。”公孙珣终于笑着瞥了眼对方。“稳重这个姿态,本就是当年黄巾乱时我专门嘱咐你的,而当日选你做官渡主将,用你连营之策,也本就是我那一战打的心疼,特意存了求稳之心……事到如今,又怎么会怪你呢?”   程普这才放下心来,却又一时疑惑:“可若非是对战事进展不满,殿下今日为何专门来此呢?”   对上程普,公孙珣当然没有遮掩的意思,即刻颔首示意。   而立在一旁的贾诩得到示意后,却也是干脆直言:“镇南将军有所不知,殿下此行还真只是来看敌营动静的,巡视反而是顺路……今日清晨,审青州那里发来机密急报,说是关将军数日前很可能便已经突袭攻下了下邳。”   这个消息算是刚刚传到官渡这里,故此,和土山上下的幕僚、义从、军官们反应差不多,镇南将军程普也是登时懵住。   不过,这种懵住并非是单纯的震惊,而是掺杂了疑惑、荒谬与不解,甚至有点被文字绕晕的感觉。   因为这话的槽点太多了。   首先,审配是河北最高级别的官员,关羽也是河北最高级别的将领,二人搭配后实际上共领青州及东线军政全权,结果审配从青州发来关于关羽的最顶级军报,却是‘数日前’、‘可能’、‘已经’如何如何,简直匪夷所思……这种军事上的报告,而且是事关整个东线大局的军报,竟然没有一点确定性的内容?   除此之外,当然就是下邳二字带来的震动感了。   实际上,很多人之所以懵住,就是都很难将一直在兖州东部与夏侯惇对峙的关羽和下邳联系到一块……下邳难道不是对方的大后方吗?   “具体怎么说?”程普懵了一下后,即刻拱手相询。“既然事情是数日前的定局,还请贾军师具言以告。”   “是这样的。”贾诩不急不缓道。“审正南的情报其实来自于郭奉孝,而郭奉孝彼时正在琅琊安抚、震慑臧霸与琅琊诸将……但九月初的时候,审正南忽然收到郭奉孝的一封署期为八月底的军情急信。信中说,徐州周瑜似乎在琅琊、东海一带有巨大筹划,而虽然不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计划,可郭奉孝却准备将计就计,驱动琅琊兵倾巢南下,以琅琊诸将为诱饵,诱使周瑜集中兵力于徐州北部,然后趁机让关将军沿着沂水西岸,偷袭空虚的下邳!郭奉孝当时是两封信齐发,一封到审正南处,请他南下到琅琊要害处,以作预备;一封自然是到关镇东处,请关云长将军即刻潜行偷袭……”   程普以下,众人这才恍然,怪不得刚刚贾诩说的那么古怪,感情这件事情只是郭嘉一人的纸面计划,而审配只是拿着一个二手的军事方案转呈了过来,偏偏又事关重大,不敢不提前告知官渡方面。   然而,且不说这个方案最后的成功率怎么样,只说郭嘉的方略能不能被关羽、臧霸二人应许成行,恐怕都不好讲……   “此时……”程德谋严肃相询。“贾军师以为,关将军会听郭副使的建议,如此轻率冒险南下吗?”   “应该会吧!”一直在手搭凉棚遥望对面曹营情形的公孙珣再度开口,却是依旧让人看不出什么喜怒之色。“因为奉孝走前,我担忧他在云长与正南面前畏缩不敢为,便专门亲笔写了几个东线要害人物的夹片给他,有给云长的,有给正南的,有给臧宣高的,有给陈元龙父子的,乃是让奉孝无论有什么计策都大胆去做的意思……而云长与臧宣高若见我手书,怕是没理由不从奉孝言语。”   “那……”程普一时悚然。“关镇东果然亲自去下邳了?也不知道到底得没得手?”   其人以下,土山之上也是一时议论纷纷,众人或是希冀,或是忧虑。   “如今已经是九月中旬。”公孙珣放下手来,不以为意道。“不管结果如何,都已成定局……所以我才来看曹营动静!”   程普还是有些茫然,俨然是没搞懂下邳和公孙珣此番一定要来看曹营之间的关系,但其人身后一名年轻军司马却已经恍然起来,忍不住脱口而出:“殿下是来看曹贼在不在对面营中,且敌营是否空虚,能否一举决胜?!”   “然也!”公孙珣瞥了眼法正,倒是真没觉得意外。“不过此番一来,反而觉得曹孟德在或不在,敌营空虚一时,似乎也不一定能如何……连营重重,两边土山都垒成了山岭,即便是临时抽调了一些兵力,咱们也不足以抓住战机速胜。”   程普以下,法正等人也一时纷纷冷静了下来。   “也罢!”公孙珣复又坐了一阵,始终瞧不出对面大营虚实,终于还是决定起身回营。“三五日内,说不得便有消息了,届时再下决断也不迟。”   众人也都无话可说。   然而,就在这时,土山下忽然有人求见,却正是吕扶。   公孙珣心中诧异,但很快就被气笑了……当然,不是被吕扶气笑的,而是被曹操给气笑的,后者直接在石弹上绑了一封文书,然后用砲车送了过来。   文书的内容很简单,也很曹操。   “……重阳节后,天气日寒,秋风渐起,遥见文琪坐土山而瑟瑟,望南不动。愚兄窃知贤弟所思也……”吕扶一边念一边忍不住偷眼去瞅公孙珣。“份属敌国,刀兵相加,本不当有慈心善念,然以旧交,于心不忍,故明言以告……闻云长欲得下邳,玄德已自汝南迎之,弟且归营用汤……”   “孟德让我回营喝汤,你们怎么看?”公孙珣一边冷笑一边劈手夺走了这封满是泥土的新鲜书信。   “下邳局势依旧两可之间……”贾诩正色答道。“但曹孟德应该确实没走。”   “不错,别人写不出这么刻薄的信来。”公孙珣摇头不止,却是将书信揣到了怀里。“至于玄德……他一直在汝南为后勤,我倒是把他给忘了!”   “殿下可要回应一二?”程普回过神来,也赶紧询问,在确定关羽真的去了下邳后,在不知成败的情况下,程德谋的危机感和表现欲明显更强了。“臣请明日发前营三万兵试攻之!”   “可以。”公孙珣不以为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战局大变就在眼前,也该坦诚相对了,而且你是前营大将,这种事情无须问我……不过,吕军侯!”   “末将在!”吕扶赶紧俯首听命。   “今日落日之前,找几件女人衣服,裹着石弹射回去……”公孙珣再度以马鞭按着对方肩膀吩咐道。“加几封文书,就说是我感激孟德兄好意的回礼,请他天冷加衣。”   众人一时愕然,便是吕扶都一时懵在了那里,而公孙珣却已经径直下土山归中军大帐去了。   “我怎么把刘玄德给忘了?!”   九月十五日,彭城城外,郭嘉望着对面整齐的军阵懊恼不已。“他本就在汝南为官渡方向总揽后勤,距离彭城也就是比夏侯惇多一两日路程……而他一到,彭城本地兵马和淮南溃兵立即便能整备起来,咱们再想攻城就难了。”   “这不怪你。”关羽在马上捻须言道。“刘玄德不比曹操,因受燕公大恩,一直不愿当面为敌,此番大战也只是以援军为名出兵襄助而已,他本人一直呆在汝南不动……不过,官渡一战,吕岱、陈到纷纷战死不说,如今徐州危殆,他来援时亦不知周瑜安危,这种表面功夫自然也懒的去为了。”   “将军,无论如何且撤兵吧!”郭奉孝一声叹气,扭头严肃相对。“我们兵力本就不足,如今刘备既到,则彭城一时难下,而下邳那里只有三四千守军,其余多是新降之兵,须做严密提防……所以如今当务之急,乃是稳住下邳,迅速占据徐州要冲,待审公南下,届时北面援军源源不断,则无论是割取中原,还是以水军为辅直取江淮,都是稳操胜券之局……切莫因小失大!”   “郭副使所言甚是。”臧霸也忍不住上前越过徐庶的位置,来到前方正色相劝。“镇东将军受燕公委东线大任,如今已成奇功,便当以大局为重……区区彭城一地,便是来援及时,也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   “你二人所言甚是。”关羽缓缓而答,俨然也没有钻牛角尖的意思,但其人话音刚落,却又忽然眯眼。   原来,就在三人因为昨夜刘备趁着彭城外围燕军兵力不足,径直引百骑驰入彭城,稳住大量溃兵军心,而决意退兵下邳之际。忽然间,刘玄德和夏侯惇二人的旗帜竟然出现在了城门处……原本尚有些装样子的城外军阵,也立即随着百余骑从城门洞中涌出,如山呼海啸一般振奋起来。   毫无疑问,无论如何,刘玄德在淮南的人心是毋庸置疑的,而其人此番做作也完全可以理解……刚逢大败,连都督一州军事的周瑜都如此轻易死了,刘备心里说不定早已经如丧肝胆。但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不能放弃任何提振士气的机会。而很显然,刘玄德和夏侯惇也是猜到了对面要撤回下邳,这才专门大上午的出来耀武扬威,乃是要展示出一种燕军小一万兵马,居然是被刘备单骑吓走的姿态,说不得还有激关羽发兵攻城,趁机小胜一阵的心思。   也就难怪关云长会突然眯眼了。   实际上,连郭嘉和臧霸都忍不住心中暗骂,但偏偏无可奈何,反而要小心看向关羽,严防对方真的被一时激怒。   孰料,关云长眯起眼睛,眼看着刘备和夏侯惇全副披挂仪仗,威风凛凛来到阵前之后,却是微微一叹:“刘玄德还是如往日一般,游侠之气十足,凡事不计身份,屡屡行险……徐氏子,你知道什么是侠吗?”   被陡然问到的徐庶沉默片刻,到底是说了实话:“我听奉孝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不错!”关羽沉声以对。“但侠之一道,非只是要知道何以为,更要有行侠仗义、为国为民的根本才行。你知道侠所恃之物是什么吗?”   “不尽相同吧?”徐庶若有所思道。“或为谋、或为力、或为财……”   “但若是这样,为什么要统称之为侠呢?”   徐庶一时沉默。   “是不惜身,是小临大!”关羽不慌不忙,就在阵前给徐庶上起了课。“太史公有曰:‘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千里诵义者也’,此所谓侠!所以侠客与一般扶危济困者相比,是多了一层不顾身的勇气的!”   徐庶思索片刻,重重颔首,而一旁郭嘉却是一时口干舌燥,偏偏竟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了。   “而勇……太史公亦有论述,出在《刺客列传》之中,或曰血勇之人,怒而面赤;或曰,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或曰骨勇之人,怒而面白,或曰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关云长继续缓缓言道,却是顺势以手指向了阵前百步外的刘备。“刘玄德身为一方诸侯,闻得爱将有难,连夜百骑驰入彭城,可谓勇气绝佳。而其人如今既然知道爱将已死,徐州既失,便已然怒极,却依旧神色从容,堂而皇之出城列阵……你说这算是什么勇?”   “神勇吧?”徐庶脱口而出。   “却也未必。”关云长捻须而对。“我识他许久,素知其人面白,说不得只是骨勇之辈呢……恰如我此时怒极,却因为素来面赤,也不好说自己是神勇之人的,说不得只是血勇!”   徐庶一时茫然,还以为对方是在讲笑话呢?但素来知道关羽脾气的郭嘉却已经满头大汗,再也遮掩不住慌乱之意,偏偏在关云长的逼视之下张口无言。   而关羽既然压住了郭嘉,便微微向后招手,自有人将他那柄形制奇特的长刀递上。关羽接过刀来,倒挂在马鞍后,自己兀自手持长矛,缓缓打马向前而去。   另一边,刘备昨夜才来,如今又确实是仓促出城装模作样,所以与夏侯惇之间根本没来得及说太多话,此时倒是强打精神临阵趁机议论了一下,说是待关羽退兵,夏侯惇便即刻回昌邑主持防务,彭城刘备独当便可……然后忽然看见关羽单骑持矛向前,还以为对方是要搭话告辞呢,便对视一眼,也齐齐打马上前。   当然了,刘备与夏侯惇又不是迂腐的傻子,二人素来是知道关云长本事的,只是一来刘备对周瑜格外看顾,甚至他亲生儿子尚在襁褓,素来对周公瑾是存了半托孤半义子心态的,着实想趁机要回周瑜尸首;二来嘛,刘备却也是有倚仗的,其人身侧一骑,一直相随在旁,稍有动作腰中铃铛便响个不停,却唤做甘宁甘兴霸。   话说,甘宁乃是巴郡豪族出身,去年益州、荆州冲突,他被刘表蛊惑反叛,却因为不得本郡人心被巴郡都尉严颜轻易击败,只能乘船逃到荆州来。偏偏其人作风蛮勇,又失了家族势力,而且还有吕布前车之鉴,所以刘表只把他当臭抹布一样给嫌弃……故此理所当然弃了刘表从了三大诸侯中最能得武人心的刘玄德。   此番刘备星夜疾驰至此,很大一个倚仗,便是这位甘兴霸和他的百骑铃铛兵了!   回到眼前,双方相距百步,刘备、夏侯惇引兵在城下列阵,身前身后除城墙军队外,还约有百骑亲卫护佑,外加一个刘备极为信任的甘宁在侧,自然不惧,便微微向前相迎;而关羽缓缓催马向前,臧霸、徐庶、郭嘉等人眼睁睁看着对方马后拖拽着的那柄巨刃,却只是冷汗迭出,连声都不敢吭的……   双方各行了十余步,相距六七十步的时候,刘备与夏侯惇便察觉到对面故人的异样,便是甘宁也警惕起来……但说时迟那时快,关云长忽然夹紧马腹,直冲向前,区区六七十步,不过须臾而已,被当做目标的刘玄德一直等到对方冲到自己身前时方才醒悟,便猛然勒马,试图向后,却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与此同时,负有护卫职责的甘宁和另一边的骑士周黎却早有准备,二人双双横矛,及时架在了刘备与夏侯惇身前。   然而,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关云长冲到刘备跟前,根本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出矛,反而是左手按住长矛,右手几乎单臂从身后挥出一柄巨刃出来。   刀锋随马势挥舞落下,宛如一条青龙一般自上而下,自后往前直扑过来,甘宁、周黎手中明明已经架住的两条长矛迎刃而断,齐齐坠地,而刀锋虽然受挫,却依旧不止,复又向下斩去,却是将刘玄德坐骑的马首给直接劈开!   刘备跌落在地,手中刚刚取出的双剑也瞬间失手,关云长得势不饶人,稳住马速之后直接一刀复又当头劈下,却是夏侯惇奋力勒马回援,抬矛架住,结果不言而喻,又是一刀两断,长矛直接分作两端,矛首落地。   非只如此,关云长回头眯眼一瞪,直接转手一刀,干脆朝着夏侯惇腰下平挥过去。   生死之间,夏侯元让直接主动弃马,滚落于地,而其人坐骑受惊,抬蹄嘶吼,却是被关羽大刀给直接割去半个马背和半个马首,一时血肉模糊。   不过,这种大刀虽然力道十足,配合着锋利至极的刀刃和关羽的巨力,也显得杀伤力十足,但用起来却太过费力,而且不易把控……关云长三刀既出,连斩了三根长矛,两个马首,也是力不从心,将大刀直接卡在马骨之中,再难抽出。   这时候,与周围吓傻了的骑兵不同,甘宁第一个醒悟过来,直接翻身下马护住刘备不说,还直接捡起地上断矛,朝着正在转身对付夏侯惇的关羽胯下坐骑奋力一捅。   关云长胯下战马本是从徐州缴获的寻常白马,并不是他本人的优良坐骑,此时吃痛,直接失控。但关羽不慌不忙,居然趁势弃刀下马回身。等其人转过身来,对上手无寸铁的甘宁时,后者这才惊慌一时,并立即试图翻滚躲避……原来,关羽手中那柄长矛竟然一直都未撒手,还直接顺势刺了过来!   一矛戳出,终于奏效,却是直接将躲闪不及的甘宁从张大惊呼的口中刺穿到底。可怜甘兴霸出身巴郡豪门,自少时便桀骜不驯,自诩虎臣,结果刚刚陷入天下反复之大局中,尚未扬名,便死在战场,做了区区矛下之鬼。   话说,这连续的动作虽然看起来复杂,但不过是三刀一矛而已,连在一起也不过是眨眼功夫,而一击得手后,待关云长复又试图抽回长矛而不成时,周围南军骑步早已经纷纷上前拽着地上的刘备逃回阵中,夏侯惇与周黎也拔出腰刀相互扶持一起向后飞奔而去。   关羽瞥了几人一眼,不再留恋,直接赤手翻身上了甘宁战马,俯身疾驰回阵……全程无一言,亦无一色变。便是其人将要迎上臧霸等人的接应时,身后双手微颤的刘备遥遥含恨一箭射来,正中肩膀,其人亦无多余表示,只是回头看了刘备一眼,便从容归阵,然后又从容下令,指挥全军退兵往下邳而去。   关云长一击不中,便撤的干脆至极。   而另一边刘玄德丢下从身侧侍从处抢来的弓箭,望着侍从小心将混着马尸、马血的甘宁尸首取回,一直咬牙不言。但等到忽然数骑燕军去而复返,持周瑜尸首换回长刀后,其人却终于是对着两名爱将尸首彻底失控,继而在城门前落泪如雨下……   其实,刘备昨夜到达彭城,知道周瑜身死,心中便已经惊怒哀痛交加到了极致,只是其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不愿意将心中情绪外露罢了,能撑到此时方才失态落泪,已经着实是忍耐许久了。   九月十五,月圆之夜,刘备哀伤难耐于彭城,而官渡大营之中,公孙珣却也忽然惊醒,再难睡下。   “还是不对……”这位心中有事的燕公在榻上枯坐半夜后,忽然沉声吩咐。“点灯,取地图来!”   ……   “五月,太祖连营稍前,依沙土为屯,东西数十里。操亦分营与相当。太祖起土山地道砲车,操亦于内作之,以相应。前后四月,互战不利。”——《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章 虎啸喧争如窃语(续)   九月十五,月圆中天,燕军中军大帐灯火通明……这是当然的,作为七万大军外加数万民夫的中枢所在,此地断然不可能无人留驻。实际上,白天黑夜,每天十二个时辰,这里一直有人处理公务不断,确保讯息通畅,公孙珣、贾诩、荀攸、牵招四人中也总有一人在此,好让一直处于临战状态的官渡大营运行平稳。   更不要说明日一早,前线大将程普还要发动一场大规模攻势了。   不过,这一夜,和军帐中的忙碌本身相比,大部分值夜的义从、幕属却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这是因为两位军师从三更天时被燕公召唤到后帐,便一直没有出来。结合着白日间镇东将军与下邳的传闻,不免让这些能接触到大量战事资料的人多想……僵持了小半年的战局,会不会就此出现巨大转折?   后帐中,和前面的忙碌不同,除了几名侍卫外只有公孙珣与贾诩、荀攸三人在此,而三人或坐或立,对着一副巨大的立起来的大汉十三州地图,也早已经沉默了许久。   其实,今夜公孙珣那突如其来的警觉说起来格外简单——他绝不相信曹孟德与刘玄德是坐以待毙的人!   这天下坐以待毙之人太多了,成气候的诸侯中也不乏类似之人,但曹孟德、刘玄德,还有之前的袁本初、董仲颖这四个人绝对是例外的!   他们是公孙珣道路上不可避免的对手,而非是绊脚石!   非只如此,无论是自家母亲的‘历史经验’,还是公孙珣与这四人的实际交往过程,都还在清晰无误的提醒着这位拥有了天下二一之数的燕公——曹刘二人比董袁二人更加坚韧,也更加豁得出去,他们一定会反击的!   所以,现在下邳一战既然爆发,那无论结果如何,力量不足的刘备且不提,手上依旧握有巨大军事力量的曹操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如果关羽突袭失败,东线燕军遭遇重创,则无疑是开战以来中原联军的最佳反击时机;   而如果关羽突袭下邳成功,则意味着中原联军的防线再度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大到曹孟德很可能根本堵不住的地步……那么这种情况下,其人更要孤注一掷!   再考虑到双方交战近半载,军中疲惫之态也都有了一些;各自身后的后勤压力也因为这次青徐秋收大面积减产而瞬间陡增……那么真要是被对方得手,说不得真有可能出天大的岔子。   于是乎,现在问题在于,曹操如果孤注一掷,或者说发动反击,那么他将会从何处反击?   是主战场官渡及其左近的汴水防线吗?   还是注定会出现大波折的东线一带?   又或者是一直处于某种静坐战姿态的颍川、南阳等西线一带?   自东海到汉中,战线绵延千里不止,哪里是一时半会能说清的,但偏偏就得搞清楚!不搞清楚,是要死人的,而搞清楚了,此战说不得便能直接做个了断。   “应该不是青徐。”   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榻上的公孙珣闭着眼睛,将手拂过榻前羊皮所制的地图一角,忽然开口。   “主公所言不错。”贾诩即刻肯定。“亦或是说,如果是青徐的话,其实并不足以改变局势,而不足以改变局势的谋划,不管成败,其实是无用的。”   荀攸也缓缓颔首。   这个道理还是很直接的……如此局势之下,曹操一旦发动突袭,必然是以致胜或者逼迫停战为目标的,否则便毫无意义,也没有讨论的必要。而既然是这种战略上的反击,那么其人的目标一定要具有决定性的战略意义。   或者是军事层面上的,或者是政治层面上的那种,或者二者兼有。   实际上,从官渡早有准备的大营来看,从之前曹操依次果断放弃濮水、汴水以北土地来看,对面那位曹司空应该很早就对此战有所谋划。而既然是很早便开始的谋划,便更加可以确定对方可能发动的突袭一定是所求甚大。   “也应该不是南阳方面。”既然打破了沉默,公孙珣便继续闭着眼睛认真分析了下去,或者说他必须得做出判断。“若从南阳发动,往关中而去,事成固然足以反覆大局,但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贾荀二人也都纷纷颔首。   话说,此战的根本性质自然是公孙珣南下的兼并战争,但表面上却是‘迎回天子往归长安’的口号。而曹操那边打出的口号也很直接,便是‘奉天子命西征伐逆’,‘夺回长安’!甚至曹操在跟公孙珣前期打嘴仗期间,眼见着战争不可避免,临起兵前去祭祀桥玄写祭文的时候,都自称是西征路过……那篇文章写的情真意切,公孙珣是认真读过的。   不过,再怎么情真意切,再怎么喊口号,所有人却都知道,曹孟德想夺回长安,或者说从南阳那边直接夺回长安的可能性都极低。   原因很简单。   首先,武关这个地方太难打了!武关其实只是三辅往南阳盆地那条险要道路上的关卡之一,沿途类似大小关卡、屯所得有七八座,那条道路便是能胜,也不可能速胜。   其次,中原联军的西线实际统帅,也就是刘表和吕布这二人,本来就缺乏从南阳发动反扑的欲望,这才是西线打成静坐战的根本原因……前者虽然最后被南阳这个巨大的鱼饵勾着出了兵,但本质上还是个守户犬,派兵去前线援助可以,想让他在家门口冒险打仗,那是一万个不乐意的;而后者就更有意思了,这数月间,从公孙珣当日官渡血战得胜以后,吕奉先便一直书信不断……投降未必,可是想避战媾和的心态却是显露无遗。   所谓坐以待毙那四个字,其实就是刘、吕这二人的真实心态了……他们求得是苟且安乐,仅此而已。   甚至,仗打到这份上,公孙珣手上一直握着的一支所谓余裕兵力,也就是徐荣带着的一支一万多一些的关西兵,根本就是吕布、刘表这哥俩给省出来的!   总之吧,想要掌握南阳大局的这二人离开自己的防区去碰武关,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   但也仅此而已了……一东一西,掐头去尾之后,其余各处,自巨野泽到陆浑关,公孙珣便再无十足把握了。   “孙策骁勇,极类其父,若是其人忽然引一支大军,不计生死,直突陆浑关往弘农,反倒是真有可能危及关中的;而若其人直突轘辕关向洛阳旧都,且不提洛阳残破,只说官渡后路,却也是危殆……不可不防。”公孙珣根本不去看地图,便继续坐在榻上分析了下去。   “除此之外,官渡本身也是重中之重……虽然官渡连营相对,但外围是不可能全部封住的,而且曹孟德本人也极有决断,再加上如今军中疲态已现,若曹孟德亲自引精锐绕后来攻,或是从一侧汴水突破向北,绕后断官渡补给,也都是要仔细防备的。”   “还有汴水、白马一带,曹操若引兵渡过汴水,不去攻官渡,而是与东线诸将一起急攻白马,也是要命的……白马渡才是我军真正命门。”   “至于驻守苍亭的于禁,也算是一处去路,但前提是云长攻击下邳失败,曹操想趁机留住云长。”   “再往后,应该便没有了吧?”   “臣以为官渡大营这里倒不必过于忧虑。”一直等到公孙珣将沿线要害一一阐述完毕,立在地图一侧的荀攸方才从容开口。   “怎么说?”公孙珣倒是面色不变。   “其一,我军没有疲敝到极限,大营防备并无懈怠到被一击而破的地步,甚至我军都还尚有余力发动攻势,谈何仓促被破?其二,我军大营身后真正要害只有一条运粮通道必经之乌巢泽北岸而已,殿下却向来防护得当。”荀攸束手正色而答。“若曹操真欲从此处行险,反而只是自寻死路,因为其人兵马暴露在大营之外,我军骑兵须臾便可将其围杀于乌巢泽周边的旷野之上。”   公孙珣面上若有所思,缓缓颔首。   其实,公孙珣自己也不觉得官渡大营在他的小心看顾下会出岔子,只是碍于乌巢二字的敏感稍作试探而已……实际上按照他本人的经验与观察,官渡这里与其担心曹操搞什么‘火烧乌巢’,倒不如担心对方来个火烧连营。   毕竟嘛,已经秋末了,水位渐退,草木枯黄。   可即便如此,早在秋收之后,其人便已经下令全军运输沙料,堆砌隔断营寨,以防火势了。   “汴水那边呢?”公孙珣既然得到荀攸的肯定,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后,便继续正色追问不止。“公达以为如何?”   “汴水那里兵力稀疏,又是步兵为主,当然不得不防。”荀攸认真答道。“但明公真的信不过娄司州还有高、徐、张三位将军吗?”   公孙珣终于微微露出笑意……他怎么可能信不过这几个人?   或者说,正是极度信任这四个人的忠诚与能力,公孙珣才会放心将这么大面积的辖区交给他们来处置——娄圭抓总,徐晃负责汴水当面直接防务,高顺守住整个黄河南岸仅次于官渡的最大要害白马,张郃去控制结合部。   而若一旦有变,以官渡大营骑兵之盛,完全可以迅速支援过去。   实际上,官渡东侧的这个汴水防区一直是公孙珣原计划中的总攻方向……如果没有审、关、郭三人在东线突然发动了下邳战役,那么程昱的营州兵和太史慈从辽东募兵归来后,本该是一起投入到这一带,然后做出正面突破,以求夹击官渡的!   即便是鲁肃与官渡一体,一时难下,至不济也可以转向东南方向为突破口,与关羽合流,击破兵力不足的夏侯惇,反向包围乐进、李进、张超、高干等东线大将,或者逼退他们,以奠定阶段性胜利。   一念至此,公孙珣心中微微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一般,却又一时难以置信,只是面上不显而已。   “主公。”就在此时,贾诩也主动缓缓出言。“臣以为,无论是从曹军方面来看,还是从我军要害本身而言,重点总是有几处的……所以即便是做出判断,也总难防备万全。既如此,何妨主动出击,又或是引蛇出洞?不指望能仓促决胜,但总能试探出一二虚实吧?”   公孙珣回过神来,稍一思索,情知这是最好的法子,便重重颔首,下定决心:   “即刻传令,让徐荣从弘农往东而来,出轘辕关攻孙策所据阳翟、阳关!明日程普正面进攻之时,让张辽、成廉二人从乌巢绕行官渡东侧,往陈留城下一行,以威慑鲁子敬!然后明日战时,我要亲自上前线督战……看看曹孟德到底在不在此处!”   贾、荀二人一起立定听命。   “还有,”片刻之后,就在贾诩准备往前帐布置传令的时候,公孙珣忽然又在榻上喊住对方。“文和,让那个邓当来见我……”   荀攸面色不变,脚步不停,早已经走出后帐,而贾诩会意,稍微点头后也干脆离开。   片刻后,邓当进入后帐,稍作停留后也就此离去。   一夜难眠,第二日一早,公孙珣不及往前线而去,也没来得及借邓当施展打草惊蛇,却是先收到了徐晃的快马急报!   原来,屯驻定陶的曹军东线大将高干数日前忽然有所异动,似乎是向身后昌邑方向分出了足足两千兵马,这本是寻常支援举动,而定陶是中原大城,也不足以成为战机。但徐公明毕竟是徐公明,其人是个公认的认真负责且不计辛苦之人,所以依旧主动派出了大量哨骑,深入曹军腹地数十里进行打探,然后居然成功截获了曹军一名信使,并得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信使是夏侯惇从徐州方面发出,经昌邑往官渡而去的,其中清楚写到,非只是下邳已经为关云长所得,便是中原联军最东线都督徐州军事的大将周瑜,竟然也在突围途中被郭奉孝和关云长截住,当场殒命!   徐州已经易手!   事关重大,徐晃不敢怠慢,直接将俘获的信使还有书信一起星夜送往官渡而来。   而等公孙珣疾速召见信使一行人后,便几乎立刻断定了这一行人的真实性……这是一群年轻到刚刚加冠的年轻属吏、军官。   为首者唤做曹真,乃是曹操养子,字子丹,当日战后虎豹骑建制不存,其人也随虎豹骑残部一起改为各地机密军情信使,因为反抗,已经当场被徐晃部哨骑联手格杀,只得首级送来。   除此之外,从行的还有两个活人,一个是夏侯惇麾下机密文字属吏吴质吴季重,乃是定陶本地人;还有曹操本部机密文字属吏,出身沛国谯县的朱铄朱彦才。   其中朱铄倒还算有些气节,死活不愿开口,可那个吴质却是几乎将自己所知军情全盘托出,东线虚实更是倾其所知,尽数验证了一番,恨得朱铄在旁目眦欲裂,却又无可奈何。   公孙珣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瘦子在另一个时空中的成就与恩怨,甚至根本不认得这二人,但他却知道那个胖乎乎的首级主人曹真曹子丹是谁!所以几乎是瞬间便已经明悟——消息是真的,关羽已经得手下邳,而且周公瑾棋差一招,已然身死,如今夏侯惇仓促往援彭城,尚未归来!   不过,关于曹操动向,这一行人是从夏侯惇处往官渡而去,却俨然并不知晓。   公孙珣按下心中震动,没有去管大帐中诸多军官的兴奋,更没有注意到刚刚归队的蒋干面如金纸,而是对着身前这二人一时犹疑……他准备放回去一人,明白的借此告诉曹孟德,自己已经尽数知道下邳战况,让对方不要再做遮掩了!   也是借此逼迫施压曹操的意思!   “殿下,不妨放归朱铄……”荀攸忽然上前提醒。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是在众人不解之中,唤来后营留守牽昭总揽中军庶务,便下令将那个更瘦一些的朱铄带上,即刻出发往前线而去了。   话说,官渡大营中其实一直处于战争状态,程普此次组织的攻势看似强大,却也算是官渡的日常了,不然也不会有之前前线营寨的频繁易手……基本上而言,双方在多重防线的遮蔽下,都不会恶意消耗人命,一旦一方成功突破,被突袭者往往会主动撤退到下一层预备防线,以避免过多的肉搏伤亡,而前者也不会再去碰守备严密的新防线。   双方类似的争夺战已经爆发了不下六次,燕军进四退二,稍作上风。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战争旷日持久,而土山、地道、砲车渐渐成型,望楼、栅栏也越修越牢固后,这种争夺就渐渐显得有些吃力了起来。   然而回到眼前,这一次眼见着两军准备妥当,官渡即将爆发一场所有人都已经有心理准备的攻坚战时,随着燕公公孙珣亲自坐镇前线,气氛却是显得有些紧张和怪异起来……尤其是昨日公孙珣往曹操营中送去数件女装,而今日公孙珣忽然又在战前派出使者交还了一名战俘。   果然。   战斗猝然爆发,而且上来便有一种疾风骤雨之势……来不及加装轮轴的燕军各营砲车仗着数量优势率先发难,而在程德谋的亲自压阵下,无数河北甲士如潮水般直接从各营涌出,在砲车尚未完全停下之前便试图前突抢占被砸破栅栏的曹军前营,直接打了个南军措手不及……然而,曹军俨然也得到了训令,同样是不等对面砲车投射完毕,便从安全的土山后方蜂拥而出,同时他们数量较少的砲车也不再追求什么机动优势,直接不管不顾的朝着燕军砲兵阵地反动了反击!   这当然也能理解,因为坐在最高最安全的那个土山之上的公孙珣,亲眼看到了曹仁的镶边曹字大旗出现在了前线!   而片刻后,公孙珣的这种恍然却随着曹军的死战不退,以及越来越多的将领旗帜出现在曹营一线后,而渐渐变得疑虑起来……两面黄字大旗赫然代表着黄忠和黄盖,而文聘、李通、陈武、徐盛诸将的旗帜更是连辨别都无须辨别的。   最后,公孙珣甚至看到了曹操麾下屯田中郎将任峻的旗帜出现在了前线!没办法,这个任姓实在是南军独一份。   而更加荒谬的是,任峻的职责可是负责民夫补入辅兵的后方大营辅佐,换言之,其人所部根本就是曹操手下最弱的二线新兵!   曹营大将尽数出现在前线,再加上士卒数量明显多于程普准备的三万大军……几乎可以断定,曹操是倾巢应战,而且战意勃发!   但是,为什么呢?燕军上下,人人都在疑惑。   不过,这种疑惑很快就随着曹操本人出现在正对面的土山之上而烟消云散……   至于心中有所猜度的公孙珣,其人此时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曹孟德穿着女装还挺漂亮!   怪不得手下要拼命!   ……   “太祖数挑战,操固守不出,因使人集巾帼妇人之饰数十,以砲车发曹营,以讽曹操。操部将皆大怒,操亦怒,乃上疏南阳表请决战。书甫发,翌日太祖复集兵来攻,操本欲固守以应之,忽得朱铄自北面至。朱铄者,操乡人心腹从事也,持徐州军机文书往来,为徐晃所获。其人既得北来,操乃知太祖尽得徐州虚实,遂尽发全军迎战,复着巾帼女装,登土山督之。曹军羞愤震怒,兵甲六七万,人人向前,而我军稍不利。左右急之,顾太祖,太祖遥望曹操许久,方大笑,乃回顾左右曰:‘孟德如驴技穷矣!’”——《世说新语》·诡谲篇 第二十一章 寒声一夜传刁斗   在看到曹操一身女装出现在自己视野中后,公孙珣一整夜的疑虑、紧张,以及举棋不定,便都烟消云散了。   说到底,他之前的失态并不是因为处于劣势,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巨大的优势在手,彻底的胜利在望,这才有些疑神疑鬼……而贾诩和荀攸昨夜与其说是在帮自家主公分析局势,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   不过,等到老友出现在眼前以后,公孙珣这才恍然,对方才是更煎熬,才是被逼到墙角的那一个。   自己多虑了。   而既然恢复神智,出乎意料,明明一夜难眠的公孙珣却是彻底放松,甚至神思清明了起来,几乎是一瞬间,昨夜关于曹操动向的分析,眼前曹操的大举出动,还有地图上那一处极为怪异的军事布置,全都串联到了一起,倒是让公孙珣心下有了一个完整的猜想。   回到眼前,战事激烈至极,曹军几乎是倾巢出动,而且战意十足,这让兵力处于劣势且还是攻击一方的程普不免吃力。   对面曹孟德女装督战,曹军拼死向前,自己一方一时受制,土山上,众人理所当然的将目光汇集在了燕公身上。   孰料,回过神来的公孙珣反而失笑:“孟德这是如驴临虎,技止此尔……鸣金收兵!便是张辽、成廉也叫回来……好生防守大营便是!”   言罢,其人理都不理身前战局,便兀自回转。   代表着撤兵的锣声从整个阵线后方陆续响起,吃了个闷亏的程德谋虽然恨恨难平,却是无法反抗公孙珣军令的……只能含恨而退。   河北军如潮水般涌出营寨,又如潮水般撤回,只留下数以百计的尸首……曹军一时间山呼海啸,宛若大胜!更有杀得性起的士卒追出营去,试图反扑,然后引来了燕军大营中弓弩手居高临下的点名,复又引来曹军营中砲车的压制,最后理所当然的演化成了砲车互轰的日常表演。   战斗仓促中止后,且不提公孙珣如何去安抚程德谋那明显有些脆弱的自尊心,另一边,曹孟德却是已经毫无自尊心了……其人返回营中,先脱去身上那套让人生厌的女装,却是依旧愤愤难平,久久方才喘气均匀。   毕竟嘛,一场防守战的胜利并不能真的抵消其人女装的屈辱感,或者说为了一场局部胜利便不得不女装以激励士气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而在这之后,偏偏局势已经危殆到了一种极致,得到朱铄回报的曹孟德心知肚明,比这更糟糕的事情肯定会接踵而来……   说到这里,必须还要提一下朱铄。   刚刚战前朱铄突然回归,不仅仅是回报了讯息那么简单;还相当于明确无误的告知了曹操,公孙珣已经知道了徐州的剧变,其人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更要命的是,公孙珣放还此人的时机太巧妙了,临战之前,全军将领聚集,仓促之下,曹操根本来不及做出遮掩,朱铄便已经全盘托出,却是将徐州的消息传得满营皆知……正是为了防止军心动荡,曹操才不得已穿上了女装激励士气外加转移视线。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临战之前,事发仓促,公孙珣对着朱铄和吴质这两个送信人选也是一时犹疑……其中后者固然显得能言善辩,若将朱铄扣在营中,那其人是不敢不去做这件事情的;但事实证明,荀攸的建议才是正确的,朱铄有曹操乡人的身份和激烈的性格,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所有人便立即信了,曹操都无法遮掩!   “父亲。”   一日无言,等到晚间时候,曹操兀自枯坐中军苦思冥想之时,留守大营的曹昂忽然从外而来,小心上前,却是汇报了另外一件事情。“黄公覆将军到了,他请私下相见。”   “唤黄公覆来后帐找我!”曹孟德微微诧异之后,立即颔首,然后顺势转入后帐。   “黄将军,且坐。”   片刻后,曹孟德已然恢复了从容,却是披着外套坐在后帐榻上相侯,而等到曹昂引黄盖入帐后,其人望着身前这名极为稳重,也是他极为欣赏的孙策麾下大将,不免稍微放松了一些。   不管如何,中原联军人才济济总是真的,而正所谓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这么多汇集到他麾下听令的豪杰之士才是曹操真正有胆气与公孙珣一决雌雄的根本倚仗。   实际上,即便身死田埂之上的周瑜,曹孟德也没有怪罪对方的意思,因为在他看来,周公瑾的确尽了一个方面指挥官的责任,而以其人的年龄来说,甚至可以讲此人表现堪称惊艳……唯独对手太过强力了一些,而周公瑾本人手中能打的牌又太少。   “曹公!”眼见着曹昂亲自扶刀立到了帐门处以作警戒,全副甲胄的黄盖这才认真俯首一礼,然后坐在了榻前椅上,一时间,其人甲胄上的干涸血污在烛火下清晰无误,但此时已经无人在意这些细节了。“末将有件事情要私下禀报曹公……”   “说来。”   “白日交战,北军撤退,却有一名军官故意留在了末将所领的阵地前,自请投降……”   “此时有燕军军官降我们?”曹操只觉得匪夷所思。   “此人之前不是燕军军官。”黄盖赶紧认真解释。“他姓邓名当,乃是江左人士,历来为朱君理朱府君麾下别部司马……那日苦战,他奉命去投诚河北,图刺燕公,结果连燕公的面都没见到便被捆缚安置,如今反而阴差阳错以降将表率得以留用。”   曹操听到此处早已醒悟:“此事可曾询问当日营中人?”   “问过了!”黄盖赶紧再言道。“否则末将早就一刀杀了,何至于来惊动曹公?朱府君伤重,一直在阳翟养伤,他的旧部都在我营中,上下左右都认得他,知道诈降谋刺一事的也有不少人……而其人家眷、族众、亲友,也都在南面无误。”   “若只是旧将逃回,黄将军必然不至于找我。”曹操恳切相询。“可是他带来了什么机密讯息?”   “然也!”黄盖认真答道。“据他所言,他在见到燕公并被启用之前,一直在白马义从中做杂役,活动在燕军中军大帐处,确实听到、见到了许多机密军情……而其中有些事情,与我所知之事,其实不谋而合?”   “怎么讲?”   “譬如他曾经焚烧过不少我方逆贼投诚的书信,报上了几个名字与日期,却是与身后那几次谋乱不谋而合。”   曹孟德缓缓颔首:“如此说来,其人倒也可靠?而黄将军也因此动了心思?”   黄盖缓缓点头,却又趁势细细介绍了一番。   原来,正如曹操所想的那般,邓当此番隔了数月返回曹军大营,确实提供了很多军机,但其中真正有用的未必就很多……去掉过期了的;去掉失效了的(徐州军情);去掉没法处置的(譬如刘表和吕布方面有很多人跟公孙珣书信往来);去掉没多大用的(大营内部日常后勤、军事调度与河北内部事务);再去掉一些虽然很重要,但大家都能想到的(譬如昨日公孙珣一开始听到徐州消息,便紧急下令催促营州程昱、辽东征兵归来的太史慈速速往徐州支援)……那么剩下的真正能起作用的就那么几条。   比如说,公孙珣今早刚刚下令,让徐荣引一万关西步骑速速从弘农出发,赶往洛阳轘辕关,似乎是准备攻击孙策;   再比如说,公孙珣前日发出军令,让白马那边调度一批光粮食就多达数万石,累计好几千辆车子的后勤物资送来官渡!   “黄将军是想……设伏于阳翟?还是劫军粮于乌巢?”曹操听完以后,一时好奇。   “这个要听曹公的。”   曹操欲言又止,但终于是认真答复:“我以为二者皆可,我军确实需要一场胜利来振奋士气……既如此,何妨往设伏于颍川阳翟?毕竟,在乌巢截粮实在是太冒险了,我军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河北骑兵却能呼啸而至,所以我军一旦不能速胜速退,便要全军覆没在彼处。再说了,即便是能得手,区区几万石粮食,也未必真的就起到决胜作用……黄将军以为如何?”   “既如此,末将今晚便放回邓当,让他去传信燕公,说我已经说服了曹公,将集中兵力设伏于颍川阳翟,届时末将自然会请做先锋,然后引本部临阵倒戈,以成大胜!”黄盖立即认真相对,好像在说什么顺理成章的事情一般。   曹操一时怔住,继而肃然,便是守在帐门处的曹昂也愕然回头。   但黄盖却自顾自的问了下去:“曹公以为如何?”   “邓当不可信吗?”曹操停了许久方才反问。   “或许可信,毕竟其人亲旧妻友都在南面。”黄盖一声叹气。“但又或许不可信,因为这个时候,一朝胜负,便是翻天覆地之势,真要是燕公胜了,咱们届时什么都没了,难道还顾得上报复他的家人吗?但问题不在于邓当是否可信,而在于局势到了这个地步,曹公一定要寻机决战的,如果有奇谋,也必然要速速发动才行……而在下虽然不才,却也愿意诈降于北,为曹公拖延一些时间与注意力,好方便曹公施为。”   “若我没有奇谋呢?”曹孟德定定望着身前的健勇之将,一时居然有些出神。   “那便就以在下诈降为战机,决一死战!”黄盖依旧从容。   曹操欲言又止。   “末将粗鲁无文,本不敢多言大略。”   就在这时,黄盖霍然起身,就在榻前单膝下拜,拱手从容相对曹孟德。“但如今徐州已破,事情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再不出奇策,或者寻机决战,则我军全军怕是有倾覆之危。”   身后曹昂明显想插嘴,却被曹操制止,而黄盖却已经兀自说了下去:   “曹公,在下知道自己身为外将,是不足以取信于曹公的,而在下也无意于为曹公披心沥血……我本零陵荒蛮之人,半生浑浑噩噩,大约三十岁的时候才得见先孙将军英姿,从此负剑相随,侍奉孙氏两代,算起来已经整整十年了!故此,在下此生托付性命之人自然是先后两位孙破虏,也只能是两位孙将军……而现在在阳翟的这位孙将军是何等人,曹公难道不知道吗?他虽然只有两郡之地,两万兵马,却从未有甘居人下之心,让他降了河北,怕是宁死也不从的。而在下虽然无所谓南北之争,汉燕之别,却甘心情愿为孙氏基业而赴汤蹈火!数月前那一战,在下本就该死掉的,今日难道会在乎这条命吗?唯独人生于世,其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让我在营中待死,覆于大势之中,黄某绝不心甘!凡此种种言语,只是想请曹公务必信我一次,以成在下所求之事!”   曹操望着眼前之人许久,仿佛重新认识了对方一般,却终于是一声叹气,便将对方在身前扶起,然后诚恳相对:“正如黄将军所言,局势已经很危殆了,而我确实从很久之前便有一个谋划,原本是想自己去的,但公孙文琪在对面,死死盯住我,我反而不敢轻动,思索一整日,此番正准备让伯符去做。在……”   “曹公不必跟在下说详情。”黄盖忽然扬声打断对方。“在下既然已经决定诈降做饵去勾住燕公,便是一枚弃子,便不能参与此等大事了。而这种大事,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把握……只要曹公一句话,是否许我做饵,是在阳翟还是在官渡?如此便可。至于我诈降一事,也请曹公无须多言,便是孙将军处也不必多提,省的他分心。”   曹操情知对方是存了死志,是要做死士,心下也是黯然一时,却只能强忍而言:“我实在是未想到黄将军竟如此壮怀激烈……请将军以阳翟事诈降于公孙文琪,也请务必保留有用之身。”   黄盖并无多言,再度俯身一礼,便匆匆退去了。   曹孟德在帐中仰头一声长叹,却是终于无话可说。   立在帐门处的曹昂回过神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曹操看着自己亲子姿态,反而勉强调整情绪,一时失笑:“子修随我出去巡视一下。”   曹昂自然不敢怠慢。   就这样,父子二人在月下并肩而行,便在营寨中四处巡视了起来。这里是远离前方战线的中军大帐,自然没有什么战斗危险,但也不能说没有战争的气氛。   而中军大帐左右两边,皆是新建的所谓转运之营,其中一个是伤兵营,乃是负伤后不能尽快痊愈的伤员要在这里集合,再由民夫输送到后方陈留一带;还有一个自然就是民夫营了,民夫输送粮草完毕,需要在此点卯,休息一夜便要匆匆回转,遇到战事紧张导致缺员的时候,其中强壮者还要被直接选入辅兵之中……白日间引来公孙珣诧异的任峻便是此营主官。   曹操在月下行了许久,被中军各处的紧张气氛弄得心情压抑,便准备出中军大营一行,却没敢去左面伤兵营,而是带着曹昂信步往右面民夫营中而来。   然而,时至秋末,寒风萧瑟,天气转凉,曹孟德一路行来,只见营中民夫尽皆疲惫不堪,纷纷枯坐无言,了无生气,有的还冷累交加,瑟瑟发抖。   这倒也罢,当曹操带着曹昂和几名侍卫即将走过一处火堆时,却又一时怔住,立在了阴影之内。   原来,火堆旁,一名已经头发花白的民夫,正手持一木刺,给身边一名明显还是少年之人挑破脚上水泡。那少年双脚放在老者怀中,脚底正对着火光,众人看的清楚,其人几乎整个脚底都是血水淋漓,不成样子,偏偏又睡得极熟,连脚上被挑开这么多水泡都毫无察觉。   曹孟德是个感性的人,而且是个个人野心与济世安民之心并存于内的活生生的人,历来是触景生情……而其人今日见到如此一幕,只觉得之前心中用来说服自己的什么汉室正统,什么个人豪情野心,统统都不值一提。   甚至一瞬间,经历了夏侯渊、曹纯、曹休、许褚、王必,乃至于刚刚黄盖那般慷慨之事的他,几乎要泪如雨下。   但是,偏偏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些纷纷死去,以及下定决心要为所谓大局赴死之人,他又哭不出来了,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因为那些人,恰恰在催促和激励着他,让他务必奋战到底,以成大事。   其人枯站在月下阴影之中,人生经历如走马灯一般轮转不及。   洛阳北部尉时的锐气,顿丘为令时的壮志,被牵连罢官时的颓丧,平定黄巾时的英气,履任济南后对民生的哀叹,对朝局的失望,然后是董卓之乱时的奋起,纵横中原时的野心,得到刘备、刘表支持的兴奋……种种复杂心思在同一个人的内心反复搅拌,但最终却都敌不过曹纯首级上那含怒圆睁的双目,以及眼前这一双血淋淋的双脚。   但是二者偏偏是矛盾的!   一个催促着他拼尽全力向前,一个在提醒着,为天下民生计,不如放弃!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头发花白的老者给不知道是他孙子还是谁的少年挑干净水泡,便扔下木刺,勉力起身,似乎是准备去水井那里寻些水来,却不料一回头便看到如此一幕,登时吓得不轻。   “老丈!”躲无可躲的曹孟德羞赧上前,竟然不顾对方身上脏秽,直接握住了对方双手。“请再与我一个月时间,或成或败,我曹孟德绝不会再让你们这般辛苦了!”   似乎是拼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曹操认真说完此言,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便兀自撒手,然后快步往自己中军大帐而回了。   曹昂即刻引侍卫追上,老丈则茫然不解,唯有白发在秋风中颤动一时……他都不知道曹孟德是谁?   “父亲!”走到两营空隙之间的防火沙堆上,曹昂终于赶上,并问出了心中疑惑。“父亲刚才言语是什么意思?还有之前黄公覆所请……徐州虽败,但大局真就到了这种地步吗?我们不是还有那么多兵马吗?”   “正是到了如此地步了。”曹操在沙堆上回过头来,居高临下,一声叹气。“子修,你须明白……兵马这个东西是需要东西支撑的,而两雄相争,从不是一城一地而论的!”   “请父亲大人指教。”曹昂愈发着急,从那一战后他便是军中数得着的强硬派了,自然对这种局势崩溃的言语本能抵触。   “是人心。”曹操对着自己儿子,当然没有任何保留。“公孙文琪本就有优势,一战胜,二战胜,三战再胜,而我们却一败再败,那等看不到取胜的希望后,我们中原联盟的人心便会离散。徐州完了,你觉得伯符不在,挨着广陵的吴郡人心会不会浮动?刘表本就三心二意,目光短浅,你觉得他会不会见势不妙,为了求得与公孙珣和睦,忽然撤兵?中原两面被围,你觉得各地城池还会不会及时将秋粮送到?你信不信,再过一个月,我们若是不能取大胜,那么中原各地叛乱就会此起彼伏,官员就会整县整郡的易帜?子修,公孙珣或许需要一城一地的收拾局面,消化地盘,但我们作为负者,可能一个支撑不住便满盘皆碎!”   曹昂一时黯然,却没有再反驳……因为这种东西本就是一点就通的。   “之前后帐的事情你也听到了,随我回去,我写封信,你连夜出发,亲自送给伯符,我要借他的能战敢战和黄公覆的诈降拖延,真真切切博上一把!”曹操上前拍了拍自己亲子肩膀,浑身释然,仿佛在吩咐什么寻常事一般。   曹子修仰头看着自己父亲从容的目光和鬓角处的一丝白发,眼前忽然闪过了刚刚那个老丈的花白头发,和自己叔父曹纯首级上的目光,然后恍恍惚惚间便重重点了下头。   然而,父子二人刚刚下得沙丘,刚刚进入中军大营,便有甲士仓促迎上,俯身汇报了一个让二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回禀主公,朱从事刚刚在营中自杀!留下遗言,说是他此时方才醒悟,自己居然做了燕贼之刃,悔恨不及,只能一死以偿罪过,以不负曹子丹之敢死!”   曹操沉默许久,只是缓缓点头相对:“知道了。”   言罢,其人便带着曹昂入营写信去了。   天有不测风云,亦有巧合之事,几乎是同一时刻,曹军大营往北,正在伤兵营中巡视的公孙珣也得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殿下……”从中军大营中寻来的义从军官王凌满头大汗,紧张到难以自制,却又不得不拱手实言以对。“刚刚点验今日一战的伤亡名单,已经反复核实确定,前营砲兵曲军侯吕扶,开战之初便被敌营的砲石给砸死了!”   之前正在跟身前一众军医、伤员交代着什么的公孙珣一时沉默,许久方才缓缓颔首:“知道了。”   周边众人寂静无声,无一人敢出粗气。   而公孙珣死死握住腰中断刃,却又忽然回过头来,对着满营伤员认真而对,环顾而言:“诸君,我今日与诸君立誓,一月之内,我公孙某人必然定下胜负,绝不让你们再如此辛苦了!而且此战,我军必胜!”   ……   “至九月中,战愈酣,首相吕范长子扶死于战中,太祖闻之不言。翌日,时仁皇帝未加冠,与诸近侍皆劳动于白马,一时皆充入官渡,左右皆震怖。”——《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二十二章 金樽应啼别离后   当日夜中,公孙珣回到营中后帐内,枯坐许久,先尝试写了一封给吕范的私信,但写到一半却又觉得过于虚伪,复又直接撕掉,转而手书了一封军令。但尚未来得及发出,便立即得到汇报,说是今日去做反间连环的邓当去而复返。   而就在后帐私下接见邓当听完汇报后,公孙珣却只觉得脑海中一时恍惚,种种荒谬感立即涌上头来:“黄公覆要做内应请降,又把你遣送回了此处?”   “是!”邓当在地上俯首而言。“黄将军对我说,他知道我是诈降回去的,但却不在意,因为大树将倾,他自然也是有打算的……”   “所以你承认了?”公孙珣直接厉声喝问。   “没有!”邓当抬起头来,满头大汗,今日的经历真是让他心力交瘁。“在下从头到尾都没承认,可黄将军却直接让他的心腹卫士将在下绑了,伪作使者,趁着夜色直接从前营送过来了。”   公孙珣愈发觉得荒谬了:“所以他还告诉你,他会说服曹操与孙策,利用徐荣进军阳翟,或者我军粮草经行乌巢二事择一设伏,而实际上他届时会直接临阵倒戈,助我军成大功,以成此战?!”   “不错!”   “至于到底是截粮乌巢还是阳翟设伏要等三日后给我答复?”   “不错!”   “你觉得他是诈降……还是……”公孙珣忍不住询问起了当事人的意见。   “在下连自己是不是诈降都不知道了。”邓当稀里糊涂,满脸无奈。“在下只是一个厮杀汉……一开始奉朱府君之命前来诈降,但实际上因为陷入死地而存了真降的念头;后来蒙殿下与贾军师看顾,虽然知晓了在下的小心思,却不计前嫌留下,还让在下回去,一面保全家人,一面去做间谍;可到了黄将军那里,在下半点破绽都无,营中同僚也都为在下说话,他却一口认定在下是在做连环反间,却又不杀了在下,反而让在下做信使,替他与殿下搭线……”   这厮一口一个在下,公孙珣听着也糊涂,便连连摆手,示意对方暂且下去,然后复又立即让人请贾诩过来……后者正是这个反间连环计的真正操手者。   贾诩被匆匆唤来,大约一听,却并不着急言语,只是立在那里若有所思。   而公孙珣瞅了对方半天,到底是催促了一句:“文和在想什么?这里就你我二人,有何不可言?”   “臣在想,当年臣在潼关,到底算不算是殿下的间谍呢?”贾诩面色如常,拢手以对。“还有程仲德(程昱),虽说臧否同僚是大忌讳,可臣实在是好奇,当年殿下与袁绍决战河北,他又到底算不算是殿下的间谍?”   公孙珣哑然失笑。   话说,贾诩的这个回答真是妙极了,因为他点出了一个真正的问题所在,那就是现实之中,尤其是混乱的局势下,穷究一个人的身份本来就没有太大意义,重要的是这个人有没有用,或者说能不能起作用。   毕竟这又不是小孩子玩的打仗游戏,也不是下棋打牌,这个棋子是红,那个棋子是黑,这张牌是龙,那张牌是鼠……现实中一个人的身份本来就是模糊的,本来就是随着时局变化而随时改变的。   真要是如游戏中那般壁垒分明,非此即彼,公孙珣当年进入潼关后,为什么董卓控制下的三辅郡县这么多官吏没有一个反抗的?而为什么公孙珣掌握三辅后,又将那些之前没有反抗甚至协助自己的所谓三辅长官尽数撤换?   这些人到底算是哪个阵营的人?   须知,人性本身就是复杂模糊的,身份立场这个东西不是说没有意义,但在如今这个乱世之中却不是什么绝对化的东西。   假如当年公孙珣不去讨董,不打到潼关跟前,那跟公孙珣心有灵犀的贾诩就不可能是公孙珣的人,但到了,他就是了!同样的道理,当年公孙珣没有在梁期与界桥击败袁绍,程昱自然也就是袁本初麾下忠心耿耿的兖州栋梁……说不得,真要是袁绍击败了公孙珣,拿到了程昱和公孙珣的那些书信,以其人待人以宽的作风也会来个焚书示意,以安人心的。   甚至还有徐州的陈珪,在陶谦退位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公孙珣的人,但他最终选择了刘备,而在成为刘备麾下徐州刺史后,他一方面勤勤恳恳奉公,认认真真做事,一方面却又让他的儿子向邺下捎来了书信致意……当然了,此番关羽奇袭下邳,根本没用到陈珪父子,他们自然也就是战败投降的待遇了,之前的书信也就没了什么意思。   回到眼前,经过贾诩的提醒,公孙珣立即醒悟,从上位者的角度,或者说从他这个军事统帅的角度而言,其实过分追究黄盖是否是诈降反而钻了牛角尖……一个真想投降的人是有可能被曹操利用的;一个诈降的人也是可以反过来利用的,照着所谓对黄盖的偏狭印象来判断事情,是毫无意义的。   实在是弄不清此人的立场,那就按照最坏的情况多预备一手便是,何至于在什么身份上面浪费时间呢?   但问题在于,黄盖投降这件事情上面,最坏的情况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诈降吗?   “不好说。”贾诩继续拢手以对。“黄公覆此番姿态确实有些古怪,若是真降且不提,若是诈降,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自己是否被看穿一般,有点像是……”   “有点像是肆无忌惮。”公孙珣哂笑道。“好像并不在意我们是否信他。”   “然也,而如此作态,也无非是两种。”贾文和依旧拢手立在那里言道。“一则黄公覆就是个零陵蛮子,武夫作风……”   “这不可能。”公孙珣即刻打断对方言道。“黄公覆虽然出身偏远,少孤家贫,却世出名门……其人与黄祖、黄琬同宗,都是名臣黄香之后,是江夏黄氏在零陵的偏支……而且其人少时便有大志,据说是自幼便负柴读书,然后束发为吏,加冠举孝廉,等到天下纷乱,看到长沙太守孙坚越界讨贼,觉得孙文台是个英雄,便又弃职相从。这种人,俨然是名臣风范,何来区区武夫?”   “那就只能是其二了。”贾诩听完公孙珣的介绍,从容答道。“其人必有所图,且所图甚大,并不以自己是否暴露为念!”   “你是说曹操想借此契机决一死战?”公孙珣立即肃然。“到了这一步,黄公覆诈降也好,真降也罢,都只是个引子,所以其人早已经置之死地而后快,并不在意自己的结果了?”   “也有可能是想让我们误以为如此,瞒天过海,暗渡陈仓!”贾文和恳切言道。   公孙珣嘴角微微翘起:“陈仓是何处?”   贾诩也忍不住笑了:“管他陈仓在何处?殿下昨日想的还不够齐全吗?再说了,主公今日中午回到营中后发出那两道军令,已然稳妥过了头,那任他韩信出陈仓还是走栈道,又有什么意义呢?”   公孙珣缓缓颔首,彻底放下心来,却又忽然抬头相询:“还有一事,文和可曾听说?”   “臣刚刚听说,吕相长子战死了?”贾诩略显犹疑。“殿下是说此事吗?”   “正是此事。”公孙珣随口答道,却又兀自低头瞥了眼手中已经写完的军令笺。“你以为我该如何应对?”   贾诩明显有些尴尬:“这种事情,是殿下与吕相之间的私事,臣怎么好插嘴?不过,想来以吕相之忠心无二,必然不会让殿下为难的。”   “我想也是。”公孙珣说着,将手中军令顺势递出。“但战事如此,伤亡甚大,我为河北民主,代行十一州军政,却不能不有所表示……正所谓严近而宽远,文和,我有意发一些大臣子弟从军充前,以示此战之决心,你以为如何?”   “臣长子贾穆就在虎牢关……正合调用军前。”贾诩接过那张军令,来不及去看,便赶紧接口。   “贾穆乃是以成皋县令之名在虎牢关监督民夫,本就算是有所任用了!”公孙珣即刻挥手撵人。“何必多此一举,我说的是一些明明在军前却不做事的人……替我传令去吧!”   贾诩心知有异,但事情敏感,却只能恍惚出帐,而当他带着这张军令笺来到其实只有数十步远的中军大帐中以后,稍微一看手中军令,却是瞬间起了震怖之意。   非只如此,这种震怖之意几乎是瞬间便随着这条军令一起传染到了所有中军幕属与义从那里。   烛火之下,正在此处执勤的牵招牵子经素来以稳重闻名,而贾文和则以智珠在握闻名,但此时二人面面相觑,却都是面色发白,不知所言——原来,公孙珣所发军令内容很简单,乃是令公孙定及白马陪隶诸葛亮、司马懿、王粲等人两日内务必赶到官渡,充入前军。   平心而论,这个命令若是在朝堂上所发,那贾诩、牵招甚至庞德、王象、杨俊等此时在帐中高级官吏都该死谏相阻的。但此时此刻,却是极难反驳的……因为这里面有太多忌讳,公孙珣的决意,吕范的丧子之痛,战时军令在制度上的不可逆性,都让这些人只能目送这张军令笺通过流程在中军大帐中走完一圈,然后被翎羽骑士连夜送出,徒留一堆人在帐中发呆。   这个时候,所有人才陡然醒悟,公孙珣晚间在伤兵营中的那句话到底蕴含了怎么样的决心!   就这样,两日后,在白马洗了几个月战马的公孙定匆匆到达官渡,便稀里糊涂被自己父亲送上了官渡前线不说,这一日晚间,官渡的另一侧,曹孟德也迎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亲近后辈。   没错,此人正是被公孙珣戏称为江东小霸王的孙策孙伯符!其人接到曹昂亲自送来的书信后,毫不犹豫,直接按照信中所言,整备了一万兵马,然后便匆匆赶来,并按照信中要求,将兵马屯驻在身后中牟,然后便与曹子修一起趁着夜色打马而来,孤身潜行直入曹操帐中。   “亚父大人!”   孙伯符既然来到中军大帐,见到左右并无闲杂人等,心知曹操早有准备,便不再遮掩,而是昂然披甲扶刀直入账内。“书信我已经看过,子修也与我大略说了一些情形……恕小子直言,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亚父大人如果还有致胜之法,不妨即刻告知,否则小子倒不如就势南下,往归吴郡!”   “伯符!”   话说,全身披挂候在中军大帐中的曹孟德早有准备,此时其人帐中只有刘晔、曹仁一文一武两位要害人物左右侍立相侯而已,此时又闻得孙策如此干脆,情知不必遮掩,便也直接当面相告。“我欲使你突袭邺城!”   此言一出,从刚刚入内的孙策、曹昂,到左右相侯已久的刘晔、曹仁,俱皆失态,继而觉得荒谬至极。   孙策甚至笑出了声,干脆掉头就走,只是被曹昂拉住了而已。   刘子扬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替帐中几人问了一句:“敢问曹司空,邺下如何能轻易得手?”   “其一,邺下此时空虚!”曹操不慌不忙,扶青釭剑起身,昂然踱步走向帐中空地。“其二……”   “亚父且住。”孙策等曹操刚说完半句,便冷笑回头相对。   “不对!”就在这时,刚刚还质疑曹操的副都督刘晔却瞬间恍然大悟,继而转向支持了曹操。“却如曹司空所言,邺下空虚!孙将军想一想,此时徐州得手,官渡紧绷,公孙珣欲定大局之心已经遮掩不住,那他会如何做?”   不等孙策回答,刘晔便抚掌自答道:“河北在后方有余力是必然的,但决战在即,还留着这些力量做什么?而此时若投入力量,没理由不往官渡和徐州送去的!”   孙策稍一思索,居然也一时颔首赞同,便趁势转过了身来……因为这个道理还是很简单的,徐州如此突破,官渡相持也到了极限,公孙珣没理由再保留实力,而这些预备力量也没理由不投入到官渡战场左近以及徐州那边。   如此说来,曹操的计策其实跟关羽突袭下邳有的一比,都是趁着对方力量被集中到一旁,趁虚而入,直指腹心要害。   “不用猜度了,我军前番得到确切军情,徐州事后,公孙文琪便即刻调度营州兵、辽东兵发往徐州;而关西徐荣也将率一万关西步骑来援洛阳,然后择机或援官渡,或攻阳翟;白马也将即刻再发巨量军资往来官渡支援……而官渡这里不日也将有大战!”曹操从容顾左右言道。“换言之,此时局面宛如两人相斗,若河北为一壮汉,则徐州和官渡这两处便宛如河北攥起的两个拳头,而双拳既握,其胸自开,我们身为力弱挨打者,正是要抢占时间,一面起身用脑袋硬抗对方拳头,一面直接一刀捅出,求一线生机而已!”   众人纷纷思索,孙策却忽然再度发笑:“如此说来,小子我便是那柄刀吗?但恕小子直言,若将河北比作一壮汉,那区区一万之众,难道能算是一刀吗?这一刀下去,也就是划开河北一层皮吧?”   “当然不止是一万兵……”曹操正色而答。   “若是从官渡大举分兵,怕是瞒不过身前燕军。”曹仁不由插嘴。   “当然不能从官渡发大军,不过我在别处早就藏了不少兵马。”曹操面色如常,俨然早有准备。“足足两万有余,汇集伯符一万兵,正是三万生力军。”   “便是有兵也未必能遮掩过去。”孙策心中微微一动,踱步向前迎上自己亚父,却还是连连摇头。“亚父大人,自中原腹地至邺城,何止五百里?三万大军,行五百里,沿途这么多燕军,如何不被察觉?而燕军多骑兵,若是被他们察觉,三万生力军,不过是覆灭于旷野之中的下场!”   “我的兵马是藏在公孙珣眼皮子底下的。”曹操依旧从容。“从中原腹地,一路排到大河岸边……你从彼处进军,非但可以从容集合部队,还可以躲开燕军视线,直达大河!”   孙策与曹昂叔侄一起目瞪口呆,但刘晔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时觉得难以置信。   但曹孟德却已经揭开了谜底:“薄县曹洪、定陶高干、句阳张超、离狐李进、濮阳乐进……这五个人你觉得如何?”   “或是当世名将,或是可靠宿将。”孙策咬牙应声道。“但……”   “这五座城又如何?”曹操继续追问。   “俱为中原大城、名城,而且自南向北连成一线,直达大河渡口。”孙策只觉得愈发匪夷所思起来。“亚父大人之前如此困难却都留着他们一直没动,竟然是为了今日?我还以为他们中有人有了二心,以至于亚父大人根本无法调度这条防线呢……”   “正是要天下人以为如此,我也不瞒你,为了欺瞒公孙文琪,我还让高干、张超、李进纷纷给官渡写信效忠,假装中立呢。”曹操冷笑言道。“然而高干因为袁绍的缘故,对公孙文琪素来愤恨,其族弟高柔投降后十一抽杀而死,他更是对公孙氏恨之入骨;至于张超,虽然与我有怨,但其人忠心汉室,绝无二心;至于李进,你们或许信不过他,我却知道这是个有节之人,既然为我下属,便绝不会负我!外人看来,这三个人早就三心二意,唯独乐进以五千精锐咬死濮阳大城,元让控住几个大泽,子廉顶住薄县,让他们无法动弹,方能存下……”   孙策更加失态:“如此说来,我从五座大城之后,挨着菏泽、雷泽、巨野泽进军,竟然能从容引三万兵到濮阳城下?”   “只要伯符够快!”曹操坦然言道。“自然如此。”   周围曹仁、曹昂早已经目瞪口呆,刘晔也低头计算不止,而孙策低头扶着古锭刀在帐中走了几圈后,却又连连摇头,近乎是挣扎一般反问道:“还是不行!敢问亚父,大河怎么过?!大河之于邺城,宛如铠甲之于胸后心脏……三万大军,便是猝然至于濮阳,又如何能速速渡河成功?要我说,为何不能聚兵在濮阳,然后试着攻下白马?若白马能下……”   “你几日能下白马?”   曹操冷冷打断对方。“高素卿天下名将,尤善苦战,公孙文琪以其人领万军守白马,却从不让他出战,所为者何?进退掩后而已!换言之,正如我之前一直不用你,此时以你来为此事,其实是因为我视你为最善战也最可靠之人一般,专门要留在此处来用!高素卿俨然也是公孙文琪眼中最善战最可靠之人,所以才会有如此任用……你若是两日打不垮高素卿,信不信徐晃和张郃的援兵便反过来在河畔围住了你?!”   “可渡河怎么办?!”孙策失笑摊手反问,失态之中,早已经不把对方当自己亚父了。“我军三万人,渡河向北,须多久才能搭起浮桥,渡过大河?届时莫说高素卿早就发现动静绕回河北了,怕是徐晃都从后面掩杀过来了。”   “我在濮阳留了现成的浮桥。”曹操平静答道。“数百艘以铁索相连的舟船,顺势摆开,须臾可成数道浮桥!足够你们三万人一夜尽渡!所以,大河固然是阻碍,却是燕军的阻碍!”   言至此处,曹操微微一顿,复又补充了一句:“这还是平黄巾时跟公孙文琪学来的法子!”   孙策又感到了那种甫一入帐时的荒谬感,却又忍不住盯着自己这位亚父恳切相询:“足够三万人一夜尽渡的铁索连舟,亚父大人暗中准备了多久?”   “大概三年不到。”   孙伯符瞬间失声,帐中也寂静无言。   “这有什么可惊疑的?”曹操平静言道。“自公孙文琪覆灭袁绍、移驻邺城,而我得兖州之地后,便已然想到有今日了,所以那时我便开始偷偷收集舟船,穿以铁索,却并不对外展现,只是好生隐藏保存在干燥的濮阳城渡口仓库中,又让我最信重的文谦为东郡太守,专署濮阳……其实,刘玄德早早插手徐州水军不也是一回事吗?我们一起收集战马也不是一样吗?只是我们二人都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快就用到了这些准备而已。”   帐中依旧无言。   “伯符,你即刻出发,从睢水南岸走,偃旗息鼓一路向东。黄汉升将军也会一起出发,却只带三千兵打着他的旗号沿着汴水向东,伪作支援徐州的兵马。”曹操立在那里,收回心神,缓缓言道。“这样必然无人察觉到你……”   “到了睢阳你再渡河去薄县,在那里子廉必然已经按照我吩咐截住了黄将军,你向他们展示军令、虎符,带上二人,合兵一处,转而一路向北……”   “届时东面有菏泽、雷泽、巨野泽掩护,西面有薄县、定陶、离狐、句阳等大城做遮蔽,你一面速进,一面与高干、张超、李进等人汇合……”   “卡住时间,等晚间再入濮阳,见到乐文谦,他会即刻发出藏在濮阳渡口的舟船,铁索连舟成桥,你们便即刻连夜渡河!”   “你为主将,文谦为副将,外加李退之、子廉、黄汉升、张孟高、高元才,合计七军、三万众,若能渡河成功,便距离邺下不过一百六十里,中间只有一个内黄而已,还十之八九是空城,不妨携三日水粮,直扑向北……此时所虑者,无外乎是高素卿一人而已,或是分兵塞住白马渡,或是中途设伏,或是理都不理,我就不管了……我只要你能得手邺下!”   “邺下若得手……”刘晔喃喃自语。   “邺下若得手,不指望就此逆转全局,却足以让公孙文琪脱力,再无进军之力,议和总是可取的!”曹操扶刀肃然言道。“不过,此去河北,一旦不能立足,则必然全军覆没……故此,我要再问一问,伯符你小子到底敢不敢去?”   “敢又如何?”一直踱步细细听曹操讲述的孙策也停身扶刀相对,然后嘴角微翘。“不敢又如何?”   “敢的话,我在这里与你斟一杯酒,再发子修为你扛旗,你喝了,速去便是!”曹操昂然直立,纹丝不动。“不敢的话,请你留在这里,协助子修守一守大营,我自去河北一行!”   曹昂闻言欲上前去,却被曹仁伸手拽住。   而孙策闻言先是一声嗤笑,然后便扭动身上甲胄,在曹操身前左右踱步,一面死死握住古锭刀的刀把,一面从各个角度死死盯着自己亚父的双目。   话说,孙伯符遗传了他父亲的高大身材,此时盯着自己亚父,自然是居高临下,一副鹰顾狼视之态,但不知为何,站在其对面昂着头纹丝不动的曹孟德竟然也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姿态,宛如虎豹直立。   既是父子,又是叔侄,还是翁婿的二人以这种一动一静的姿态对视了许久,却是终于被孙策打破了。   孙伯符回头看了眼曹昂,脸上略显狰狞的笑意微微消去,便复又回头挑眉对上了自己的亚父:   “大人,你治军何其不严?身为主帅,居然藏有好酒吗?”   曹操手扶青釭剑,昂然大笑,声震军帐。   九月十九日,就在黄忠奉命引兵三千向东支援东线的第二日晚间,公孙珣见到了第二次去而复返的邓当,并从他身上得到了黄盖如约送来的情报……如其所言,其人说服了曹操,将往阳翟设伏攻击徐荣。   而公孙珣大笔一挥,又让邓当滚回了黄盖那边,却是要求黄盖更改计划,去劫乌巢,因为他突然不想绕一圈路去阳翟了……太远,太累!   乌巢就挺好。   ……   “凉风厉秋节,司典告详刑。   我君顺时发,桓桓向南征。   纵马横阔野,陈卒被隰埛。   征夫怀亲戚,谁能无恋情?   拊衿倚砲车,眷眷思邺城。   哀彼南军夫,喟然感雁鸣。   日月不安处,人谁获恒宁?   昔人从公旦,一徂辄三龄。   今我神武师,旬月必速平。   弃余亲睦恩,输力竭忠贞。   惧无一夫用,报我素餐诚。   夙夜自恲性,思逝若抽萦。   将秉先登羽,岂敢听金声。”——《从军行·其三》·燕·王粲 第二十三章 身当恩遇恒轻敌   九月下旬,中原离狐城。   这里是兖州济阴郡突出到濮水以北地区的唯一一座大城,从开战之初便是直面河北大军的前线所在,而由于济阴李氏在这附近的特殊地位,所以一直以来都由公认的中原名将,济阴李氏实际的控制者李进领兵驻守。   近半年以来,李退之一直与更北面的乐文谦一起,以一种掎角之势死死顶住了驻军白马的高顺。高顺兵多,但却要以保全白马渡的运输为首要任务,而乐进、李进二人虽然分兵为二,却一个据有天下名城濮阳,一个据有离狐大城和宗族之利,倒是小打小闹,互有胜败。   到了后来,随着官渡一带战事愈发焦灼,此地连小打小闹的战事也都渐渐稀疏起来……离狐、濮阳以西,白马以东、以南,平日里双方还放着前突的零散军营相互监视,但防线后面,却鲜有兵戈之声。   故此,这一日上午,趁着秋末难得回暖之日,天气明朗,秋高气爽,李进将城防托付给可靠下属后,忽然带着自己年方十八岁的族侄李典,一起往城西濮水北岸射猎,也无人觉得不妥。   “咻!”   枯枝遮掩之下,忽然一箭飞出,但临到跟前便已经明显失力下沉,结果只射中了一头正在啃食死鹿的野狼脚后跟,然后立即便引来了狼群的警惕与反扑。   百余步外,年轻的李典在马上放下自己手中弓箭,一时略显尴尬的看向了自己身后勒马观战的族叔李进。   而与此同时,随着全服盔甲的李进抬手示意,其人身后数十骑铁甲近卫却是瞬间启动,直接迎面扑向了狼群,长矛直刀齐出,几乎是砍瓜切菜一般,轻松将这股被周围村庄当做心腹之患的狼群给压制下来。   “无妨。”眼看着所谓战斗迅速变成了一种追逐游戏,眼角已经有很多皱纹的李进带着一种轻松笑意看向了自己族侄。“喜欢读书是好事,武艺上面,讲究一个身强体健便可,阿典不必在意……”   李典闻言愈发尴尬。   “我是说真心话。”李进见状取下头盔放在怀中,愈发失笑摇头。“将来的世道,家族领头之人是个读书人比是个武夫强太多,是个性格宽厚温和的人比是个性格暴躁强横的人也强太多……阿典你这个样子,我其实是非常满意的,也能放心将家族数万口人交给你。”   李典一时色变:“叔父大人在上,我并没有觊觎族中权柄之意。”   “你没有讨要的意思,我却有归还的想法。”李进依旧一副释然姿态,完全不以为意,其人一边说一边翻身下马,居然抱着头盔兀往南面濮水岸边而去了。   李典不敢怠慢,只能匆匆相随。   而李进来到河畔,立身于一块岩石之上,却是抱盔望南而叹,颇有感触之态。   跟在身后负弓而立的李典心中非常清楚自家叔父在看什么,濮水以南,才是李氏这个庞然大物的真正根基所在,自离狐到乘氏,再到自己出生的山阳郡巨野县,以巨野泽为依靠,以濮水、济水为脉络,李氏在此繁衍多代,开枝散叶,却又紧密团结,基本上垄断了这附近所有的土地,多少刺史、郡守根本无可奈何。   据一泽,跨两河,盘踞三郡,中原第一豪强之家,绝非浪得虚名。   看了半晌,李退之终于再度开口,却是继续了刚才的话题:   “其实,我本来就不是族中嫡脉,只是以好勇斗狠稍微在族中有些名气罢了,当日你伯父和父亲不过是看到世道日乱,而咱们族中又人口太多,所以抬举我来维护治安。不过呢,一来我和你家确有一层血亲之实,二来咱们家族又实在是太大了,事情也多,所以外人看到我的威风,就都以为我是管家兄弟之一呢!可其实呢?真说透了,不过就是个护院头子罢了!”   “叔父大人说笑了。”李典只觉得头皮发麻,甚至有些惶恐起来。   “不是说笑,今日所言都是实话、真心话。”李进瞥了一眼自家侄子,便继续望河兴叹。“所以讲啊,真要是这么下去,我这人或许能凭咱们李氏的力量和自己一点勇力在乱世中留下一个名字,却实在是不足以到今日这种地步的。但人的命这种东西谁能说清楚?谁能想到黄巾乱后的那一日,有位朝堂出来平叛的五官中郎将忽然带着几个人来到了我们家里呢?”   “侄儿知道这事,是燕公和韩、关、董三位……”   “是这四个人。”李进目光中忽然有了一份莫名的神采,也不知道是不是河水反射的阳光映照在了他的眼眸里。“当日天气沉闷,后来还下了暴雨,而燕公当时就这么进来,强行征辟了我,还给我改了字,还要我以屯长之名带着三千族人随他征战,我李进从此以后也就有了自己的名号!而且,还在东郡战场上认识了许许多多的大人物,除了关云长、董公仁、韩义公外,当时曹公、刘豫州、张翼德、夏侯元让、乐文谦、审正南、程德谋、高素卿、成居正,还有死了的魏子度,外加娄子伯、程仲德,竟然都在同一个战场,听命于同一人!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今日这仗都打成这个样子了,大家私下还一口一个燕公了吗?别人不知道,我说的这些名字中的人,实在是没法不尊重那位的。”   李典也是一时神往。   “后来,平叛论功,我还做了县令,成了咱们济阴李氏难得一见的朝廷命官,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学着最看不起我的关云长那般读起了书来……读不进去,读不懂,强逼着自己看了几本而已,但多少是懂了一些道理,再加上领兵这事是最容易积攒威望的,所以再回来之后,我便是族中真正的当家人之一了。”言至此处,李退之忽然停下不语。   不过,李进不说,李典也是心知肚明。   再往后,自己的父亲和二伯父先后染瘟疫病死,自己的堂兄李整在邯郸城下被关云长轻易杀死,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自己的大伯父李乾便和自己这位族叔开始有些龃龉。而等到前几年,曹公强推度田,自己的大伯父,族中最毋庸置疑的族长李乾却被曹公和自己这位族叔一起联手送到淮南……而和曹嵩、曹洪最终还是想通,与曹操恢复和睦不同,与张邈、边让干脆去刘表那里做了清客不同,李乾却是羞愤交加,直接病死在了淮南。   李乾既然身死,嫡脉三兄弟三家一时间竟然只剩下李典一个少年郎,族中大权自然尽数归入李进手中……这也是李典为什么对族中权力问题格外敏感的缘故,也是他为什么武事不彰的缘故。   说白了,李典一开始就不是按照家族继承人来培养的,他是按照死去堂兄李整的辅助来培养的。而等到李乾身死他乡后,流言四起,为了自保也罢,兴趣确实使然也好,反正李典从来没有从文到武转移兴趣的意思。反而是李进屡次提点,甚至主动将这个族侄带入军中,李典方才稍微接触了兵法,并开始正式习练弓马。   “还是那句话。”李进回过神来,再度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轻松吩咐道。“不管你乐意不乐意,想还是不想,族中权柄一定是要交还给你的……我李进行得端坐得直,虽然志气微小,但生前身后自有所恃,绝不会因为天下人心崩坏,他人心存成见,便趁势自暴自弃,污了自己那微微志气的。”   李典无话可说,只能勉强恭维:“叔父大人自然有所恃,连燕公当日都说,叔父大人是当世名将。”   李进哑然失笑……这倒是他难得一个正面评价了。   原来,大约是前年的时候,因为夏侯惇和关羽在泰山的摩擦,引得李进与于禁交战于秦亭、苍亭之间,双方打了个平手。当时正值天下安定的大背景,所以不免引人瞩目,于是邺下就有人询问公孙珣,李进和于禁的领兵水准到底如何?结果,公孙珣毫不犹豫,直接说李进其人进退不失,足称当世名将,亦足以称量天下将才。   换言之,公孙珣认为,李进这个人应该就是天下名将的门槛,这对于当时因为李乾事件,还有协助曹操度田而引来无数骂名的李退之而言,无疑是个极高的评价,甚至有雪中送炭之意。   要知道,当时李进真的是名声落入到了谷底,甚至当时有人说他四姓家奴——为公孙氏所征辟,却在讨董之后成为袁氏臣子;为袁氏臣子却不能死节,反而转向投奔了曹氏;而为李氏族人,却助曹操处置族长李乾,以至于李乾郁郁于淮南。   李、公孙、袁、曹,岂不正是凑够了四姓吗?   而李典想到这里,也是不由心中微微一动,然后到底是年轻,面上直接稍有一丝疑惑闪过。   “想到什么了?”李进不以为意。   “没有……”   “阿典,叔父劝你今日有什么说什么,省的日后再也难问清楚。”   “敢问叔父大人。”李典小心询问。“今日这番交代,是不是近来要有什么大事?”   李进微微一怔,不由回头而笑:“你觉得会有什么大事?”   这一反问,便基本是承认了。   “侄儿不知。”李典一脸疑惑。“初时,侄儿以为叔父大人是要如传言那般举城而投燕公,但此时一想,俨然不对……”   “哪里不对?”李进似笑非笑。“再来一次弃曹而从公孙,岂不是正好坐实了四姓家奴之论?我记得从曹公弃濮水开始,说我欲坐实四姓家奴之论便已经在周边渐渐冒出来了吧?而曹公随后再败官渡,三弃汴北,四丢徐州,这种论调更是一日比一日多起来。”   “正是四姓家奴之论格外可笑!”李典正色应道。“侄儿也是今日才忽然醒悟!须知,所谓污叔父四姓家奴者,多是起于愤然度田事的中原豪强,而传盛于士民之间……可如今,所谓豪强之家,早就三心二意,巴不得能搭上叔父的线一同降服河北呢,又怎么敢继续污蔑叔父大人?而所谓士民,如今仗打到这份上,离狐城外十余里的地方都有狼群了,那敢问士人何在?民又怎么可能有心思去议论一位将军的气节呢?所以,侄儿大胆猜度一次,城中所谓叔父要降服于河北之论,怕是来源可疑,说不得便是叔父自己放出来的自保之策,以此来求离狐安定!但如此一来,今日叔父的交代摆在这里,我却实在是猜不出要出什么大事了……”   “你能想到这一层,我就已经很放心了,你小子的资质比你伯父、堂兄都要强太多!”李进忍不住上前半步,就在河畔按住了自己族侄的肩膀。“但也不必多想,过几日,你就自然清楚了。”   “……诺!”   “阿典,你已经十八岁了,在军中也有两年……你看那些少年民夫,十五六岁,一旦被征募,他们家人便取一块布为之裹头,便当是加冠成人了!而你如今既然已经裹头,我便再给你额外加上一冠吧!”李进望着自己侄子,稍作思索之后,居然将手中头盔双手扶起。   李典紧张至极,赶紧就在河畔俯身下跪行大礼参拜:“请叔父赐字!”   “我读书还不及你。”李进双手捧着头盔,微微笑道,却又认真思索起来。“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只希望你执掌家业后,懂得进退之道,做个柔和长久之人……进退二字与我名字相重,暂且不论,便取柔和长久之意,叫曼成吧!也是希望你终究能有个成就。”   说着,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李进便将自己的头盔,直接放到了李典那只裹了头巾的脑袋之上……你还别说,居然还挺合适。   “叔父可还有交代?”李典在地上勉力相询。   “若有机会,将家中土地全部奉公,求换一块邺下周边土地。”李进认真言道。“以我的智慧,也最多就想到这一点了……还是读书太少。”   李典心下恍恍惚惚,茫茫然一片,却一时没弄懂什么意思……难道自己猜错了,叔父还是要投降河北?   然而,李进说完这话,不等李典反应过来,便兀自回身到林中上马,肆意疾驰,径直往归离狐城中去了。   而等到翌日晚间,也就是九月廿八日,其人自引早已准备好的济阴子弟兵,尽是父子取父,兄弟取兄,独子不取之辈,共计三千众,直接趁着夜幕出城悄悄向东而去,徒留李典引残存千余老弱看守离狐。   再等到夜间四更时分左右,李进便按照约定来到了雷泽西北、咸城以东十里外的野地之中,成功与孙策、黄忠、高干、张超、曹洪五将汇合,此时,六军联合已有两万五千之众,而燕军俨然毫无察觉。   全军稍歇,就在咸城背后用餐、睡觉,制作、补充干粮饮水,一直等到中午时分,才匆匆向濮阳挺进,并拖延到了下午方才来到濮阳以东六七里之地。   乐文谦为曹营资历第二的大将,素来是曹操心腹之任,自然没有在他这里出错的道理,而且到了这个时候,也无所谓些许遮掩了。其人打开仓库,取出三年来积攒的舟船、铁链,只见舟船皆是寻常黄河渡船,唯独两头俱有铁栓而已,而铁链不过是寻常栓船下锚的铁链,只是两头多了方便连接铁栓的勾索而已。   除此之外,舟中还有大量带着铁栓的木质板材,甚至还有一些伪作的燕军旗帜,俨然确实是准备已久。   孙策见状不喜不怒,直接下令,先尽量发船一试,若浮桥能尽成,便再渡河向北也不迟,否则全军直接向西,攻打白马!   众人不敢怠慢,便都聚在濮阳城外的金堤之上,看着灯光稀疏的大渡船从濮阳城内的港口率先出发,带着无数船只缓缓向前,慢慢穿过人工渠,入得大河,复又向下游众人所在位置而来。   很显然,没人敢在濮阳港这里直接铁索连舟,因为对岸很可能会有监视濮阳城的小股部队,到时候引起混乱就不好了,所以只能往下游数里外的预订处集合,再开始出发连舟。   秋风萧瑟,水波荡漾,人心不定,状况不断。   先是有两艘船因为在人工渠中相撞,再加上日常保管的问题,直接失控难行,差点阻断了行船,却是乐进当机立断,直接下令凿沉了两艘船……却又耽搁了不少时间。   而等到船只尽数载着锁链入河,到达城外军队聚集的下游原定渡河处,却又有高干部的士卒不知轻重,直接在大河金堤上点火照明,引来孙策大怒,直接斩杀了数十人。   不过,最煎熬的还是铁索连舟本身的过程。   按照想象,三艘大船在河堤旁并行下锚立住,其余船只按顺序依次向前平行勾连,则三座并行浮桥几乎是瞬间便可成型。   但实际上,夜间不敢点太多火把,照明不利,速度极慢不说,关键是水流自然向东,刚开始还好,可等到连结的船只数量达到四五只以后,三条舟船便开始极度不协调起来,而且向下游甩动的极为夸张。   这个时候,却是有多年黄河附近经验的李进当机立断,取消了这个自以为是的策略,下令先连一条浮桥,而且是一边调整一边让其余船只依次附上。   事实证明,李进的策略是对的,不过即便如此,水流依然严重影响到了浮桥的速度和舟船有效利用率。   一直等到这日三更时分,耗费了半个黑夜,第一条浮桥方才成功连成。而此时,果然又有人建议放弃,只不过又被孙策轻易斩了而已。   不过,等到这条歪到不成样子的浮桥成型之后,第二条浮桥却是极速顺着第一条连结拓宽成功,倒是没耽误更多时间……但也仅仅如此了,因为浮桥太歪,耗费舟船太多,预备下的舟船根本不够了。   预想中的三通道变成了两通道,预想中的一夜尽渡变成了三更天都过了全军还尚未发出一兵一卒,六将自然是不约而同,纷纷看向了孙策。   一根孤零零的火把之下,孙伯符立在金堤之上,扶着古锭刀左右相顾而笑:“诸君,我有一事相询……你们都是什么时候知晓我那位亚父大人此番袭击邺下之策的?”   黄忠捻须对道:“末将自然是六日前到了薄县才知道。”   “我是七日前夏侯元让亲自赶到句阳告知的。”张超资历最高,直接随意而答。   “我要早许多,大约十几日前徐州陷落,夏侯元让匆匆南下,曹公让我从定陶派兵去支援,便让他义子曹子丹私下口述于我了。”高干微微挑眉,扶刀而对。   “我是三月前。”曹洪不以为意。“刚到薄县不久,孟德就让子修送信过来,隐晦说了。”   “子廉叔叔比我早,我是出发前才知道。”孙策不由笑对。   众人听到这里,直接看向只裹了个白色帻巾的李进,而李退之稍作沉吟,也正色以对:“我大约是八个月前,也就是燕公在长安称公后不久,当时曹公忽然从南阳亲自疾驰过来,对我告知此事,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离狐不动,不得已也要保住咸城,以确保进军通道。”   诸将纷纷沉默,孙策却是微笑颔首不止,继而看向了乐进:“乐将军自然不必说了,应该三年前便知道了吧?”   乐文谦一时摇头:“我是今日才算接到军令……之前主公让我小心筹备、保管船只锁链,我并未问用处,他也一直未说,当然了,必然有所猜度的。”   诸将再度沉默一时,而孙伯符却是再度失笑不止,然后忽然肃容:“这样好了,诸君,咱们七军,就按照知晓此事的顺序渡河!乐将军先行,李将军最后,待过河,也以此顺序为前后,乐将军先登,李将军殿后……过一军,便是一军,死一军,便继一军,如何?!”   言到最后,立在金堤之上的孙伯符直接拔出古锭刀来,睥睨左右不止。   身材最矮小的乐文谦一言不发,直接全副披挂,昂然下堤登船,径直向北,其部五千精锐悍卒,打着预备好的燕军旗号,人人口衔一枚,噤声随从上桥!   大河此处金堤为专门选定的渡河之处,只有五百步宽而已,若能笔直连舟,二三十艘船便可,但实际上因为倾斜太多,所谓浮桥居然有四十来只船,七八百步的距离……天色微微发亮,尚未大明,众人不明所以,只能看到乐进全军渐渐消失在浮桥这头,却不晓得那头有没有上岸,又或者是上岸多久,遇到了什么状况。   然而,不等孙策目光投向自己,黄汉升便一言不发,也是第一个带头,引兵上桥而去了。   如此三番,等快轮到孙伯符亲自引主力上桥之时,却已经是逼近四更天了。   孙伯符不以为意,却不急上桥,而是转身向后,朝着他自己身后军列中某处而去,直接唤来一人,引得李进一时沉默。   “伯符……”此人寻常亲近侍从打扮,抱着专门卷起的大旗,被唤来后竟然直呼孙策名字。   “子修。”火把之下,孙策望着此人微微而笑。“回去吧!”   曹昂一时变色,根本没注意到李进已经扶刀来到他身后。   “不是看不起你,也不是怜惜你性命,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宛如象棋,兵卒一旦过河便无回头之路,而三万厮杀汉,不少你一个!”孙伯符继续从容言道。“你回去,最起码能让我妹妹有个依托,这是我的私心。曹纯想让你活,我也想让你活。”   曹昂刚要再说,却觉得颈后猛然挨了一次重击,便眼前一黑,再无知觉。左右士卒不敢怠慢,自有人接手了曹昂怀中大旗,还有人将曹昂捆缚起来,放到一匹明显早就准备好的战马之上,匆匆向南而去。   估计等到其人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事情早已经不可逆转。   目送自己的兄弟加妹夫外加大舅子消失在夜色之中,孙策朝身前李进微微一笑,便直接握住其父传下的古锭刀下堤登舟,率本部一万主力向北而行。   此时此刻,乃是九月三十日的后半夜,而这一日,却也正是黄盖与公孙珣约定的截粮之日……这是专门设计好的,拖延援军而已。   “子孝,你说此时子修与伯符是不是已经过河了?”曹营之内,全副披挂,只差头盔没戴的曹孟德忽然抬头,对着身侧自己堂弟正色相询。   “我不知道……”侍立在旁的曹仁微微叹气。“事到如今,那边的事情也不必多想,不瞒兄长,我一直在想今日到底还有没有必要出战,若出战又怎么尽量将兵马安全撤回?”   曹操缓缓点头:“说的是,眼前局面才是要务,那边早在数日前出发之时就已经是过河之卒,轮不到我们操心了。”   言至此处,曹孟德微微一顿,不由正色:“仗还是要打的,而且须做足场面……再说了,黄公覆已经出发了。”   “那不如我引三万兵出战,伪作截粮,待黄公覆前方接触,便即刻后撤,且战且退,兄长留守大营,届时出营接应!”曹仁即刻接口。“你是一军主帅,若有差池,便是拿下邺城,也无意思了。”   “还是原计划,黄公覆向前,我为援后,你守大营。”曹操不急不缓站起身来,戴上头盔从容而道。“见不到我,公孙文琪必然生疑!最后一步了,不能再出差池。”   曹仁无话可说,曹操径直披挂出营。   或许是事出巧合,四更时分,两支各三万余,且先锋都是伪作燕军的曹军主力大军几乎是同时开始了全军向北。   时值月末,星繁月无,北风乍起。   一夜急行军。待到中午时分,作为前锋的乐进伪作燕军一路顺畅,可能是天气晴朗的缘故,居然在一处坡地上遥遥见到了内黄城外那方圆数十里的河北著名大泽黄泽!   而此时,同样是作为前锋的黄盖却是已经到达了方圆十余里的乌巢泽畔!   不过,和乐进的振奋不同,黄公覆却是浑身冰冷,因为沿着乌巢东面,辛苦渡过济水的他,来到说好的战场之后,却根本没有见到一兵一卒,一车一马……连伏兵都没有一个!   “回头!”黄盖当机立断。“向后!”   ……   “羽攻徐州,尝为刘备发矢所中,贯其肩膀,后创虽愈,每至阴雨,骨常疼痛。时华佗在徐,使观之,乃曰:‘矢镞有异物,裹于骨肉之间,当施麻沸散,破臂作创,剖肌清洗,然后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请佗劈之。时羽适请诸将饮食相对,臂血流离,盈于盘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世说新语》·豪爽篇 第二十四章 身当恩遇恒轻敌(续)   话说,时间来到九月最后一天的时候,经过近半年的战事煎灼,尤其是在徐州失利以后,中原联军内部稍微还有些心气的高层普遍性都已经有了某种破釜沉舟的觉悟。因为到了这个地步,再没有赌上一切的觉悟的话,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孙策率七军偷袭邺城就是这么一种产物。   实际上,这次行动,曹操是跟身后荀彧、刘备透过气的,没有直接讲述具体作战计划,但此时这种决绝的态度却毫无疑问得到了后二者的鼎力支持……否则,行动未必能成行。   然而,态度归态度,决绝归决绝,问题在于,即便是有些人已经有了赴死的觉悟,也照样会陷入到绝望之中——譬如来到乌巢泽北面,见到此地空无一人的黄盖。   平心而论,黄公覆的这个诈降之策其实是极度巧妙地,因为他此番真正战略目的并不是追求歼敌,更不是取得公孙珣的信任,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公孙珣是否看破他是诈降……他的目的在于取得公孙珣的注意力,从而给中原联军真正的杀招,也就是黄盖并不知情,但此时已经到黄河北岸的孙策七军尽量争取时间,遮掩计划。   非得打个很不合时宜与气氛的比方的话,黄公覆根本就是出来卖的,是为了吸引注意力的……公孙珣真信了他更好,说不定还能造点杀伤,而若不信,将自己这百八十斤扔在战场上,给主力与奇袭部队争取了时机那就更好不过。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公孙珣居然反过来将他骗到乌巢泽北,然后置之不理!   黄公覆真不怕死,实际上他来之前就有了决死之心,但让他绝望的是,自己赌上一切,预备好了牺牲掉一切,但到了最后关头却丧失了价值……或者说,此时此刻,这个死都不怕的孙氏大将,却居然一时惶恐至极,他现在极度害怕,等自己赶到真正的战场之后,是不是连参战都来不及了?   乌巢泽在官渡东北方,此时水浅,也就是一个带上泥泞地大约方圆十五六里的沼泽而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唯独济水从泽中心通过,一分南北,需要注意……所以一开始黄盖与曹操议定的方略还是很合理的,黄盖引三千兵诈降,先行到达乌巢泽北面的运粮通道上,曹操则率三万主力停在隔着一条河的乌巢泽东南角处,而曹仁则引兵坚守大营,同时暗中聚拢兵马在官渡战场的最东侧,以作接应。   若公孙珣信得过黄盖,诈降成功,同时又被黄盖欺骗向南,则曹操立即向北,来到济水南岸,看看能不能半渡而击,尽量配合黄盖取得一场小胜;   而若诈降成功,公孙珣却用兵谨慎,只愿意等候在乌巢泽北的预定埋伏场中,那曹操便会在到达济水后见不到部队时装作发现埋伏,即刻撤退,黄盖则生死有命,成败在天,任他施为;   至于若诈降失败,公孙珣上来便信不过黄盖,那便更不必多说了,黄公覆会干脆鸣鼓进军,以自杀式的袭击一死报孙氏父子的恩德,而曹操隔着一个乌巢泽便会果断后退!   在这个设想中,公孙珣和黄盖所在的乌巢泽东北角预定战场距离官渡前线,也就是曹仁处,大约是四十里。而曹操则位于二者之间,距离黄盖和设想中的公孙珣主力大约是十五里,但中间有一条严重迟滞骑兵进军的大河济水,距离曹仁则是二十五里……这是一个安全距离,完全可以抢在公孙军的骑兵渡河赶上之前,在大营侧前方得到越过官渡战场东侧边界阴沟的曹仁支援,汇集大军,再缓缓从容归营。   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公孙珣和他的主力根本没有出现在济水以北……而是直接出营向东,出现在了济水以南!   或者直说吧,中午时分,曹操刚刚引三万主力在乌巢泽东南角停下稍驻,准备等待黄盖讯息,还没喘息一刻钟呢,正西面便烟尘大起,地面也震颤一时,俨然有无数骑兵,尽数往此处而来!   说白了,公孙珣不知道该不该信黄盖,也不想猜度这一战背后有什么别的玄机,而且已然决心了结这场旷日持久战事的他,同样不想在别人预定的战场上作战,更不想借着所谓历史知识搞什么战场投机——所以,其人按照贾诩与荀攸的军事建议,甭管黄盖是否诈降,曹操是否设谋于他,忽然率主力骑兵,直接从乌巢泽南面出击,以求截断曹军主力退路,这才是真正的‘万全之策’!   由于乌桓、匈奴、鲜卑骑兵一时难以补充的缘故,那一战后,燕军大营只剩下大约三万五千骑兵的建制,此时却是于早饭后便倾巢而出,轻易越过已经部分干涸的阴沟渠,来到阴沟东岸的密林地区埋伏。等到曹军来到战场之后,探知了军情的燕军骑兵便再度全军尽出,沿着乌巢泽南岸直扑向东。而数万骑兵甫一越过阴沟东面的树林遮蔽区、来到平原之上,便远远望见了停驻泽畔的曹军大阵。   平原之上无遮无蔽,燕军骑兵铺天盖地,大股来袭,曹孟德自然也看的清楚,却是三分惊三分怒,然后居然还有三分喜——惊的自然是燕军出奇,居然在此处相侯;怒的自然是燕军明明部队数量并不占优,却仗着骑兵锋利不把自己最精锐的三万步卒放在眼里,反而直接冲来;至于喜,自然是因为公孙珣既然出此奇策,那俨然全军骑兵都可能在此,继而从战略上而言,他为孙策牵扯援兵,或者说做疑兵的大方略,也算是从某种层面上完成了。   平原之上,步兵对骑兵,肯定是要走的,但一定要有策略的走。而且说实话,曹孟德此番对自己全身而退还是很有自信的。   这是因为此番出击的三万步卒,俱为南军精锐,甲士极多,名将骁士充斥全军,组织性极高;而且,那场血战之后,彻底丢失了大股成建制骑兵的南军,为了应对燕军骑兵,也是多有准备的,大盾、长矛、弓弩,此番三万大军尽是针对骑兵的装备。   如此准备,未必不能且战且退,成功交替掩护后撤。   而等到稍微后退十几里,靠近官渡大营时,到时候天一黑,带着轮子的砲车隔着阴沟掩护,外加官渡战场那种刺猬窝,怎么样都好说!   不过,在这之前,一定要稳住阵型!   实际上,这些想法虽然复杂,但却早在曹孟德心中有所推演,此时一念既起,其人便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八营,各自结阵自保,却又要求从整体上保持有序,互相遮护。   哪八营?   刘备麾下大将周泰引三千丹阳兵;   文聘引五千江夏兵;   李通引五千汝南兵;   陈武引三千庐江玄甲;   徐盛引三千九江素甲;   最后曹操本镇一万一千众,一分为三,其人自领三千沛、梁甲士和全军残存的两千骑居中,两名副将杜袭、毛阶却各引三千兵往两翼分营!   八营兵,李通、文聘在东面,曹操与两名副将居中,周泰、陈武、徐盛三将在西,全都是典型的步兵固守方阵,却又显得有些中空,乃是盾矛兵在外,弓弩手居中附后,然后八营兵一起复又大约摆成了一个类似九宫格的大型方阵,正对燕军骑兵。   不过,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首当其冲的淮南三将配合默契,那边曹操军令未下,陈武、徐盛便主动在两侧略微向前移了点,而周泰在中间却微微撤后,三将合力设置了一个百余步深的凹阵姿态。   燕军骑兵疾驰而来,为首者乃是田豫及其所部,而田国让到底年轻气盛,又经历了数月前那一战,不免对南军步卒的野战实力有些看轻……所以其人虽然一眼便猜到了曹军图谋,却依旧下令骑兵不得减速,向前践踏,俨然是觉得对方仓促立阵,必然军阵不稳,又仓促遇袭,军心慌乱,或许可以凭借着骑兵践踏威吓,一冲而溃,以建奇功!   然而,当面三阵,也就是周泰、陈武、徐盛三将的部队,根本就是刘备最倚重、最精锐的三支部队,非但甲胄俱全,而且多为老卒,此时外围部队全部装备上了大盾长矛,内里部队全部装备了弓弩,面对燕军数万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居然不惧!   田豫率部奋勇向前,已经平行越过左右两面的陈、徐二阵,一直冲到周泰军阵身前百余步外了,却发现对方依然纹丝不动,也是心下大惊……须知道,骑兵对重步兵的冲锋作用更多在于威吓,真正上前践踏肉搏是需要找准角度绕后冲锋,或者干脆趁对方阵型散乱之时插入屠杀才行,直接正面硬冲装备长枪大盾的重步兵,无异于自杀……身为骑兵宿将,田国让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于是乎,其人大惊之下,却只能硬生生的在周泰身前转弯,而其部三千骑兵也只好一分为二,如遇到石头的流水一般向两边滑去,却又渗入了曹军大阵之内。   而就在这时,在军阵最中间的简易杂物堆砌的指挥台上,素来沉默寡言的九江周幼平忽然下令,却只有一个字而已:   “射!”   身侧亲卫闻言立即摇动大旗,旋即,不仅是周泰麾下的丹阳军阵,便是左右两边的淮南上甲也一起发矢!   箭起如蝗,再落如雨!   无数冒险突击的燕军骑兵正处在曹军大阵空隙之中,忽然受到两面交叉抛射,也是纷纷中箭落地,死伤惨重!   其实,作为邺下所出的披甲骑士,这些骑士的战斗技巧和甲胄都是没的说的,他们本身中箭的概率并不大,即便有人中箭,也很难当场造成致命伤。   但是问题在于,他们胯下的马匹目标实在是太大,根本遮掩不住……至于说铁制马铠这种东西,公孙珣不是没有,他也尝试过自家母亲口中的所谓‘铁浮屠’,但即便是以河北九州的经济实力,也仅仅搞出来五百副而已,这一战还根本就没带来,而是扔在了邺下……至于说寻常燕军骑士,即便是军官,如果坐下战马出众,也最多就是给马首套个马面铠而已,还可能是皮质的。   故此,回到眼前,这一交战,还真的是应了那句话——射人先射马!   在曹军箭矢齐发的状态下,造成燕军大面积死伤的不是箭矢本身,而是落马摔伤与自家骑兵、战马的践踏。   田豫根本来不及惊怒和后悔,因为这第一波箭雨落下之后,其人胯下战马便嘶鸣一声,直接中箭吃痛,一个趔趄将田国让给甩在曹军大阵之间的通道里。而田豫出于一名北地骑士本能,几乎是第一时间奋力起身,试图去翻身跃上一匹空马,却只觉左腿毫无知觉,根本无法施力,反而再度摔倒在地,也是心下大骇!   好在其人身侧尚有几十名心腹亲卫,此时见状,几乎是纷纷舍了性命一般停下马来,趁着一轮箭雨空隙将自家将军给扶上了一匹战马。   而田豫趁着上马之时,四下一望,见到只是自己这边通道的死伤者便居然不下百余,心下不由愈发骇然,立即不管不顾,大声疾呼下令:   “速速从两侧出阵!速速出阵!”   言罢,其人不敢怠慢,即刻俯身抱着马脖子,带着自己亲卫,护住自己大旗奋力向一侧逃出。   这个时候,南军各营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其中,刘备的核心精锐,也就是丹阳兵与淮南上甲,见状既有节制,又不放过战机,居中的周泰所部,只是派出前沿长矛手向前去结果那些落地无马的燕军骑士、伤员,并没有浪费宝贵的箭矢去再来一轮注定杀伤不足的齐射;而两侧徐盛、陈武,却是毫不犹豫,趁着燕军骑士从自己阵后方向逃脱之时,又发一轮向东的齐射,再度造成了不少杀伤。   与之相比,同样面对战机的毛阶、杜袭二营,却一个发矢过早,一个发矢过晚,并没有跟各自前方的徐盛、陈武形成默契的交叉杀伤。   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田豫可不会感激这二人配合不利,他的部下骑士死伤惨重,其人也是勉强逃得一条命出来,还一腿骨折,早已经悔恨交加,羞愤难当……而他甫一逃出安全距离,便咬牙唤亲卫过来,给他寻木棍与绳索,一面固定伤腿本身,一面却又让人将他本人给牢牢捆缚在战马之上,以示作战到底之决心。   而此时,其余燕军骑兵主力也尽数来到跟前,见到田豫惨状,自然不会再冒险,只是各自向两翼铺开,包围环绕曹军大阵,以观察寻觅战机。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立功心切的小股部队试图上前试探,然后狼狈而回……直到片刻之后,战场西面白马如云,护佑着一面引得南北两军六七万人一起肃然的白马旗轻驰而至,全军这才赶紧整肃,稍微后撤,以一种三面半包围的姿态,从西面半裹住曹军,然后各部主将便纷纷往旗下聚拢。   公孙珣来到阵前,微微远眺曹军这个空心套空心的大阵,也是一时震动,便几乎本能回头去看军略上最出众的荀攸。   素来寡言少语的荀公达认真看了一阵,不由一声叹气,难得多言:“虽说这里面少不了懂骑兵的刘玄德襄助参谋,但曹孟德能一败之后便摆出这种针对骑兵的大阵来,足见其人在军略上是个天下奇才!”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望着敌阵内外分明的弓弩手、盾矛手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而就在这时,负伤的田豫终于赶到,却是满脸通红,直接在马上俯首请罪:   “臣丧师受损,徒涨敌军士气,实在是无话可说,唯愿请殿下战后再治臣下冒进之罪,让臣有机会于此战中拼死一战,以报国家!”   “说的好。”公孙珣回过神来,面色如常,似乎根本不以为意。“万般功过都得等这一战后再说,此时斩你,只会让曹操士气更振,先尽力于战事,再言其他……说说你是怎么断的这条腿吧?”   田豫愈发羞愤,却还是就在诸将与诸多中军幕僚、义从身前详细叙述了自己冒进受损的详细过程,而公孙珣也格外细致,甚至问清楚了周泰、徐盛、陈武、毛阶、杜袭五营兵的发矢顺序与效果。   而大略了解清楚以后,公孙珣依旧是若有所思,一时并不着急进攻。而等到其人回头看了眼身后来路上那不远处遮蔽住了阴沟与官渡大营的树林后,却是忽然与荀攸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便即刻唤王象上前,就在马上让对方写了一个周围将军听起来极为寻常的军令。稍微一读后,他还难得亲自添了一笔,便让蒋干亲自送回大营,然后就要立即布置战术,组织进攻。   但就在此时,前方曹军大阵中忽然有一骑自曹操大旗下疾驰而出,临到阵前又弃长矛、环首刀于地,然后继续向前……引得燕军诸将面面相觑。   公孙珣这次又本能看向了一位随军军师,却是贾文和了。   而贾诩也立即会意:   “应该是来看殿下身侧诸位骑将有没有到齐的意思!”   公孙珣哑然失笑,便想要拒绝,却又一时心中微动,反而是对着已经在燕军骑士监视下来到跟前的信使直接开口应许:“告诉你家主公,不许带弓弩,阵前相隔百步,遥遥相见答话便可,就不必交马叙旧了。”   信使不及开口,便立即颔首向后,回自家大阵中去了。   而果然,片刻之后,曹孟德便亲自率数十骑出阵,来到周泰阵前不过二三十步的安全距离立定,周泰也专门打开一个缺口以作照应,而公孙珣一时摇头,也亲自引几十骑向前……双方相隔百余步,勉强处在寻常箭矢射程边缘,远远相对。   说起来,这竟然是两位故友自当日孟津一别后第一次当面再见……人是物非,旧恩新仇,二人竟然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孟德。”   就在曹操临阵数着那些燕军著名骑将旗帜之时,公孙珣忽然开口,却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这个针对骑兵的大阵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还是玄德替你想的?”   “自然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曹操看到燕军骑兵名将基本上全在,再加上之前徐荣旗号出现在轘辕关的情报,也是心下大定,便直接轻笑开口以对。“如何?文琪的骑兵能破此阵吗?!”   “能不能破你待会自然知道。”中午阳光之下,公孙珣勒马轻松以对。“不过,若真是你一人想出来的,还真是如公达刚刚所叹那般,你在兵事上的天赋,足以称得上是天下奇才了!”   曹操微微眯眼,并不作答。   “不过,我也是真好奇,你怎么就有胆子出来与我决一死战呢?”公孙珣继续随意问道。“你是天下奇才又如何,半辈子可曾胜过我半回?真要是落得不忍言的下场,你让我于心何忍?”   “文琪啊!”曹操坐在马上,一声叹气,然后便遥遥大声回应。“你这话太荒谬了,你我这种人,什么时候会因为强弱之分和私交而失了雄心壮志呢?当日董卓那么强,不是咱们俩最先起兵宣战的吗?我尚且记得,你杀了董卓之后,曾在未央宫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当时朱公伟质问你,你居然说什么你从束发读书时便想着那一日了……”   “这是我真心话!”公孙珣失笑朗声打断对方。   “那我也有一句真心话!”曹操奋力喊了回去。“你今日务必听好了!”   公孙珣一时好奇。   “这一战!”曹孟德在马上奋力直起身子,尽全力放声言道。“从当日得知你屯田燕地,大略明白了你的狼子野心时算起,我曹孟德朝思暮想,不多不少,也足足等了一十二载!明年今日,我自会看在你我弱冠交往的份上,与你亲自写一篇祭文,以慰你之亡魂!”   周围白马骑士与身后诸将,纷纷大怒,公孙珣却仰头大笑,笑过之后,方才扬声以对:“孟德!你欲杀我,我却一直从心底不舍得杀你,我是真心爱惜你的才华,珍惜你我的旧交,以至于视你为革鼎旧制、建立新政的同志!有时候啊,我不是没想过,你来做我的首相,玄德来做我的左相,咱们一起开创一个盛世……”   曹操微微一怔。   “但你我俱为天下争雄之人,仗打到这份上,谁还能容下谁呢?”公孙珣继续扬声感叹。“所以说孟德啊,你是真让我为难。因为你若身死,我公孙珣必然痛彻心扉……”公孙珣言至此处,不免望天微微一顿,而不等对方开口,这位天下二一之主却又忽然肃容厉声以对。“可若足下一日不死,孤便一日不得安!”   言罢,公孙珣不再废话,直接拔刀出鞘,高高举起,转身驰马向后。   其人身后当面,数千白马骑士与各部将领军官见状,也都纷纷拔刀相对,呼喊万胜不止,旋即,燕军几乎是全军齐呼万胜,声震于野,撼动敌阵!   曹操望着对方背影,稍作伫立不语,但仅仅是片刻之后,其人也即刻拔出腰中青釭剑来,一面勒马归阵,一面自呼万岁不止。   ……   “……至九月末,太祖以骑兵数万设伏于乌巢泽,而操尽步卒,猝然立阵,长枪大盾在外,弓弩在内,八营分列,空心相套,邺下精骑竟寸步不得前。太祖至阵前,望操军阵而叹:‘此真天下奇才也!故,其人不死,孤不得安也!’”——《新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第二十五章 力尽关山未解围(上)   震天的呼喊声中,双方各自回阵。   而甫一回到自己阵中的指挥车上,曹孟德便立即唤来身侧那些虎豹骑残余,也就是如今他身侧最后一支铁甲骑兵,并挥剑下令:   “传令下去,告诉各军主将,我军准备充足、士气高昂,敌军骑兵妄自冲阵无异于自寻死路……而我全军也不得擅动,且观敌军姿态,先固守杀伤,待敌稍懈,便听我指挥,次序挪动,交次向南归营!”   临时充当传令兵的虎豹骑分散传令不提。   另一边,公孙珣回到白马旗下,待喊声稍缓,便也从容挥刀下令:“敌军全步,盾矛在前,弓弩夹杂于后,且甲士极多,骑兵实在是难以近身,且让甲骑稍驻,各部主将亲自率轻骑四面散开,借骑射试探敌军各营强弱,分出结果再来汇报!记住了,全军各部骑兵,除田豫部需要休整外,其余所有,务必要将敌军外围七营一一试探一次,再来汇报!但要节约箭矢!”   除田豫外,成廉、张辽、田畴、杨开、宇文黑獭、于夫罗、须卜居次,恰好也是七将,纷纷听命,然后各自回阵,立即选出本部轻骑,便开始以骑射试探曹军外围七营。而弓弩手本就是防御骑兵的重要一环,故此,曹军阵中自然不愿示弱,纷纷反击。   一时间,双方弓矢乱发,箭雨交织,而一方持大盾而立,不动如山;另一方却左右飞驰,疾行如风,端是震动人心。   实际上,这也就是平原,即便是指挥官也只能勉强立在战车上或者马上,略微观察一下战场情形……而若是有人能居高临下,以俯瞰视角来观察整个战场的话,那抛开聚集在公孙珣身后大面积候命的万余甲骑不提,这些正在交战的北地轻骑与中原联军的步兵大阵恰好组成了一个类似于五铢钱的,极为巨大的‘孔方兄’!   中间的方形自然是曹军八营重步兵所组成的大方阵,而外围的圆形却是顺着日晷阴影运行方向在外围绕行的燕军各部轻骑,他们得到自家主公的命令,被要求试探到曹军外围每一个‘小’方阵,最佳方法,当然绕着敌阵直接跑一圈,然后分出部分部队来一轮奔驰骑射了!   话说,燕军制度分明,此次出击的三万五千骑装备俱全,却又稍有不同,三千白马义从且不提,剩余三万两千骑,从编制上来讲,恰好是一万两千甲骑,外加两万实际上军官普遍披甲的所谓能骑射的轻骑……此时田豫部未参战,所以参与这场环绕大游行的轻骑其实不足两万骑,但也仅仅是不足两万了!   而近两万骑兵绕着曹军大阵飞驰旋转,是何等的震撼人心?!   根本不需要伪作上前践踏,基本的骑兵威吓作用便已经显现出来了。   曹孟德也是面色煞白……他当然不是在畏惧这些骑兵,而是畏惧外围诸营中会不会有人动摇,然后直接溃散,然后引来公孙珣身后那万余甲骑的践踏驱逐,最后直接溃败?   当然了,事实证明,曹孟德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这些兵马之所以被他挑选出来,本身就代表了除曹仁部外的官渡大营最精华部分……他们不是什么散兵游勇,而是一支支从上到下组织严密的军队!即便是文聘和李通的部队,也是经历过足足七八年的战乱而成长起来的成建制军队。   而在军队中,人的胆量是能够受到集体加成的。   换言之,如果不用有效杀伤打垮整支军队的建制,这样的军队是没法通过其余手段压垮的。   燕军各部骑兵环绕曹军一周,箭雨一圈,便各自仗着骑兵之利稍作后退,然后各部将领纷纷再度往白马旗下集结……此时却已经是两刻钟过去了。   而曹孟德见到燕军停下令人心悸的疾驰环射之后,自然一时大喜,却又再度唤来虎豹骑传令:“告诉各营主将,燕军技穷了!他们不敢真的冲阵肉搏,而骑射威吓却又无用……让其各营务必稳住,此战我军必然能全军归营!”   “如何?”   稍待片刻,白马旗下,公孙珣也开始认真询问起了自己最信任的这批骑兵将领,同时也可能是这个星球上目前平均素质最高的一批骑将。“南军哪一营弓弩手最多?纯弩手又是哪营最多?还有,我军骑射之下,南军哪一营受损最多?又是哪一营威吓最有效果?”   众将不敢怠慢,纷纷全盘托出。   最后的答案有些明显在情理之中,但有些却又出乎意料。   譬如说,弓弩手最多、反击箭雨最盛的自然是最东面文聘、李通二营,这是因为他们军阵最厚,甚至还有兼任后营的责任,其中藏着不少牲畜车辆和军事辎重;而军队素质最差,也就是面对燕军骑士环绕威吓下最不禁吓的也是这二营;同时,刚刚那一圈下去,燕军杀伤最多与杀伤效率最高的同样还是这二营……这当然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至于公孙珣格外提出的弩手一项,居然是中间三营最多……即西面正中周泰军阵、南面正中的毛阶军阵、北面正中的杜袭军阵。   很显然,这是因为这三支部队的地位与政治性质决定的,上好的劲弩造之不易,又是双方交战半载后的疲敝期,其实并不多,所以好东西自然要分给最核心的部队,毛阶、杜袭这两个军阵乃是曹操中军分兵出来的,根本就是曹操中军,而周泰的三千丹阳兵,则是刘备起家的老底子,当然也有资格跟曹操中军一个待遇。   而公孙珣低头思索片刻,却是再度开口询问:“换言之,徐盛、陈武二阵虽然几乎尽数披甲,但你们也是能造杀伤的?”   “正如殿下所言,杀伤总是有的。”   第一个开口做答的乃是张辽,其人几乎是瞬间醒悟了公孙珣的意思。“这二营位于敌军大阵两个角上,完全可以两面一起射击,而且两营用来反击的弓也好、弩也罢,数量确实都是最少的,所以若要以骑射集中各部协力杀伤,确实该从这二营入手……但恕臣直言,这二营极其精悍,几乎尽数披甲不说,大盾也极多,军容也极为齐整,如此杀伤,便是全军轻骑都射空了箭囊,恐怕也只能微微动摇这二营而已。”   张文远既出此言,周围诸将也都没有意见,反而多是颔首。   话说,自从张文远斩了夏侯渊、曹纯后,所有人都知道他战后必然封侯,而且军中素来敬重军功与敢战,夏侯渊的首级诸将还多有不服,但那日血战之后,其人在诸将中的地位到底渐渐起来了……除了成廉资历实在是太老,还能压他半头外,其余诸将不免都有些落后的感觉,而今日最年轻的田豫的冲阵败绩,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张文远所部就在他身后的缘故。   “别的你们不用管,先稍微动摇这二营再说吧。”孰料,面对各位将领几乎一致的看法公孙珣却面色如常,直接一反常态下了军令。“全军轻骑立即轮流出战,两面夹击,先将各部轻骑的箭囊在这二营头上清空再说!”   众将不敢怠慢,纷纷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之前那种震撼人心的箭矢交战瞬间再起,却是燕军集中兵力,轮番替换向前,以环形骑射之姿,尽数将箭矢抛洒到了陈武、徐盛这二营所谓淮南上甲的军阵之中。   而不同于之前燕军轻骑绕行整个大阵时行云布雨一般的公平,陈徐二将阵中却是遭遇到了疾风骤雨一般的集中打击,举盾之人,宛如躲雨一般听着盾牌之上噼里啪啦一刻不停。而稍有不慎,便会有箭矢从盾牌空隙中飞入,又与这些士卒的铠甲进行第二轮较量,继而造成些许杀伤。   曹孟德立在中军战车之上,奋力垫脚看了许久,也是忧心忡忡……他心知肚明,这就是骑兵比步兵多一匹马的机动优势所在了!   说到底,战场之上的机动性带来的好处太多了,它可以让轻骑轻易集中到战场局部一角,在局部战场形成巨大兵力优势;也可以用轮换的方式来维持一种对步兵的持续性打击;而且,拥有巨大机动优势的骑兵在攻击完成后还可以轻易后撤,休息整备。   相对应的,在这种轮番攻击抛射之下,陈武、徐盛两营兵马只能维持不动,然后在被动挨打之余,勉力抓住骑兵轮转空隙,动用弓弩反击一下罢了。   但是,即便是这种抓住空隙的战术反击,也比想象中要来的不利……因为一直到这个时候陈武徐盛二将才发现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原本想象中骑弓射程稍软,本军弓弩位置稍后,应该是持平的,但此时燕军骑兵却借着马势抛射,这种战马带来的速度加成,却又反过来取得些许优势,可以使得箭矢轻松越过外围大盾落入二营阵中;相对应的呢?在大盾保护下的中原联军弓弩手虽然能有所反击,却受制于射程临界和燕军轻骑的往来躲闪,往往杀伤不足。   这里必须多说一句,汉末时期,正是中国历史上弓弩与铠甲螺旋游戏的一个交汇点,既很难出现春秋战国时期铠甲完胜弓弩的现象,也很难出现秦汉大部分时期弓弩无敌的姿态。换言之,一张制作精良的反曲弓,在自己射程的后半段,与一面传统制式铁甲的较量,是要看运气与其他因素加成的。   而此时,燕军的骑射相较于中原联军的反击,俨然便多了这么一层战马的速度加成,造成了微小、却又切实的有效杀伤。   当然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也是最关键的一点,燕军是以多欺少,两面夹击外加轮番上前,双方的箭矢密度根本不在一个层面级上!   换言之,如此箭雨瓢泼之下,虽然受制于铠甲和大盾,杀伤效率低下,但毫无疑问,对交战双方而言,却是南军一直在被动持续减员!   这么一个状态,曹孟德当然大为惊恐……他可不敢在燕军骑兵仍如此士气旺盛而且弓矢依然充足的状态下去援助这两营,想要援助他们,必然需要仅有的两千骑兵遮护,但整个中原联军仅剩的两千骑兵,根本就是当日血战中燕军的手下败将,此时送上,只怕反而添乱。   而且,他更不敢在燕军如此姿态下,直接下令移动步卒接应,或者让徐、陈二将后撤,因为那是给燕军骑兵冲锋决战的机会。   但让人欣慰的是,虽然切实出现了数以百计的死伤,可徐盛、陈武二营居然咬牙坚持了下来,而且主动将伤员集中于军阵中间,并抓紧时间,尽一切努力让前后士卒交换位置,以求喘息之机……如此素质,也是让曹孟德欣慰之余暗叹刘玄德治军有方。   “去分别跟陈、徐两位将军说,箭矢宝贵,我军箭矢既尽,敌军箭矢必然也要快没了!”眼看着第二波燕军骑士再度向前,而二营反击效率又急剧下降,曹操心知肚明之余不免咬牙吩咐传令兵去打气。“只要他们撑住再两拨箭雨,我军便可从容交替南撤……到时候,我让杜袭、毛阶转到前面,替他们遮蔽!”   立即有骑士向两个牛角处正在挨打的二营疾驰而去。   “再去给其余诸将传令。”曹操望着燕军接连不断的射击,却又再度下令。“下令全军小心检查箭矢储备……若敌军箭矢射光,我军南走,需要以箭矢防备敌军冲阵!务必节省!再让文、李两位将军预备好牲畜和箭矢,准备分给其余各阵!”   曹军骑士再度四散而去。   而另一边,随着燕军轮换不止,射击不断,徐盛和陈武所部基本上已经开始硬撑了……哪怕地上有的是箭矢,可处于打击范围的南军弓弩手却根本不敢反击了。因为反击意味着要挪开头顶盾牌,而挪开头顶盾牌意味着即便有铁甲在身也避免不了的越来越大的死亡概率。   除此之外,相较于燕军依靠轮换战术维持住了体力、马力,挨打的陈徐两部已经开始出现了力气不支的现象……举盾和不停的射箭反击,还有拉开重弩,都是很费力的。   此消彼长,南军弓弩手的放弃反过来让燕军轻骑放开了胆量,他们开始越来越接近敌阵,用更倾斜的角度抛出箭矢,使得箭矢的威力愈发增大。   忽然间,一声格外刺耳的惨叫就在耳畔响起!   刚刚听完曹操传令兵话语的陈武猛地抬头,却和身侧传令兵一起愣住,原来就在十余步之外,一名盾手一个趔趄,痛苦倒地,却是让陈武等人清楚看到,居然有箭矢穿透了这名士卒的铁皮大盾,将其人手掌与大盾把手串到了一起!而这名士卒痛苦之下,带着盾牌翻身,直接引起了周围一片混乱,继而一阵箭雨飞来,复将失去屏障的一名弓弩手和这名盾矛兵一起射成了刺猬。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的恶意,弓弩手当场死亡,这名盾矛兵前后中箭多处,却居然还有气,便在那里一直挣扎嚎叫。   陈武一言不发,冒着可能的危险直接上前,一刀了结了自己这名部下的痛苦,却又匆匆回到信使身侧,严肃以对:“曹公的话是对的,我也没什么言语,但请足下务必将此处情形报于曹公!”   信使连连颔首,转身从后方离阵,打马而走。   而其人刚走不久,持续了近大半个时辰的箭雨却是终于落幕——已经接近麻木的陈武半是心痛半是庆幸,心痛自然是他本部死伤惨重,足足四五百人的减员,根本就是在替全军挨打;庆幸的是,他在前线看得比曹操都清楚,燕军俨然是最后一批轮换的轻骑了!   换言之,燕军轻骑们宝贵的箭矢终于射光了!这些看起来威风凛凛的骑兵面对曹军如此精锐的重步兵大阵,最后的有效杀伤手段也随着箭矢耗尽彻底消失。   其实,如果不是明白这个道理,陈武早就下令全军不顾一切举盾冲锋了,而他相信另一边的徐盛只会比他冲的更快……因为刚才那种只能被动挨打,然后在挨打中持续伤亡,而且伤亡的速度还越来越快的感觉,实在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忍受的。   曹操也彻底松了一口气,整个中原联军都松了一口气。   而几乎是立即,曹操便再度下令,却是对着仅存的两个骑兵别部司马夏侯尚与车胄怅然而言:“事情已经了结了,伯仁去陈将军阵中,车司马去徐将军阵中,先将伤兵护送到我这里,然后立即合兵一处,先北后南,为军阵移动做遮护!”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二将自然赶紧领命去做。   在大阵内搬运伤员自然很快,不过花了一刻而已,然后两千骑兵又匆匆去北面列阵,准备为身后的陈武、杜袭二营的交换位置做遮护……但这个过程却又花了足足一刻钟都不止。   原因很简单,虽然知道对方已经没了箭矢,也知道身后的步兵大阵会同样给自己做遮护,但面对着数量何止十倍于己的骑兵,作为之前官渡血战的残存者,这些曹军骑兵真的是有些畏缩。   他们花了许久才选定了一个安全距离挨着大阵列阵。   从开战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快一个多时辰还不止,日头已经偏西不少……等曹军骑兵持弓做好遮蔽以后,早已经不耐的杜袭率先移动,却是拔阵从骑兵身后速速往西南方而去,然后迅速立定。   旋即,陈武望着地上尸首,一声叹气,到底是大局为先,便立即下令从骑兵与杜袭阵中穿过,移阵向东。   他们成功了,缺乏攻击手段又畏惧对方弓弩的燕军轻骑只是中途试探了一下,遭遇到弓弩打击后便立即后撤,然后坐观他们削弱了小半个下午的陈武所部移动到了相对安全的大阵中间位置,又坐视士气饱满、建制齐备的杜袭部来到大阵西北角立阵成功。   非只如此,由于杜袭部携带了相当数量的弩,燕军骑士还不得不进一步后撤。而曹军两千骑却是匆匆向后穿过大阵往南面而去了。   接下来,几乎可以想象,等西南角徐盛部和毛阶部交换位置成功后,曹军全军将会以一种何其从容的姿态交次掩护,缓缓向南,一直回到官渡。   夏侯尚与车胄故技重施,以骑兵持弓立住阵脚,然后毛阶先动,立定成功……但就在此时,惊变突起!   忽然间,燕军一部轻骑径直向前,来不及环绕骑射,便直接往已经收起盾牌准备移阵的徐盛部头上射出了一轮箭雨!   ……   “以步临骑,不据山川,不做工事,不立营寨,平原列阵,虽阵法详奇,实陷死地也。”——《子伯兵法》 第二十六章 力尽关山未解围(中)   徐盛所部九江素甲,早已经对箭矢成惊弓之鸟,出于本能,立即重新立定结阵,纷纷举盾遮挡。   可能是燕军故意为之,专门留下些许箭矢,趁此时机,尝试冲阵——这是曹孟德与徐盛的本能反应!   但接下来,让曹操和其部诸将为之色变,甚至心惊肉跳的是,居然有越来越多的轻骑重新涌上,纷纷对着徐盛部抛射不止!   非只如此,曹孟德站在战车之上看得清楚,其中一部轻骑还开始尝试用自己的骑射技术骚扰攻击立在大阵边缘稍微拙劣的曹军骑兵,似乎并不在于弓矢的问题。甚至有两部燕军甲骑,约四千众,顺势在轻骑的掩护下绕行向南,冲着曹军最后一股骑兵而去……而且看旗号,正是那个让曹操恨之入骨的张辽、成廉二将亲自率领。   话说,平原战场之上,骑兵运动何其之速?   曹操远远看到之后,便立即下令身侧仅存的虎豹骑去传令兼救援本部最后的骑兵,然而,仅存的两三百虎豹骑涌到大阵南侧的同时,张辽所部甲骑也纷纷赶到,却是在两侧轻骑的远程遮护下奋力一冲,便将曹军最后的一股骑兵给彻底冲散!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本就是一群残兵败将强行捏合而成的部队,若非是骑兵本身在旷野中太重要,曹操这次根本就不会带他们出来的。   不过,出乎意料的一点是,同样是败军之将,残余的那两三百虎豹骑,却展现出了与自己同袍们截然不同的军事素质与敢死之志!   两百多骑兵而已,居然头也不回,直接对着四千河北甲骑奋力一冲,然后瞬间淹没在了燕军阵中。   这已经足够了,足够原本立在骑兵之后的毛阶下令弓弩齐发,驱散本部败兵,以防败兵反冲己阵。   曹孟德远远望着这一幕,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哀伤。   但下一瞬间,随着其人身侧从事王楷的轻声呼喊与指点,立在战车上的曹操却是惊惶欲死!   原来,就在燕军忽然袭击了曹军最后一支骑兵并猝然获胜的同时,战场的正西面,周泰部阵前不远的空地上,也就是白马旗的正前方,燕军直接将自己忽然恢复了远程打击的秘密给摆在了所有人面前——数以百计的马匹,几乎每一匹都驮着捆缚严密的成筒箭矢,就在阵地前亮了出来!配合着周围忽然恢复远程打击的燕军轻骑,似乎在宣告着什么!   曹操一开始觉得有点荒谬——毕竟是一场遭遇战,之前对方也没见过自己这种空心套空心的大阵,怎么可能专门带着这么多箭?   但是和所有人一样,他很快醒悟,这些箭矢应该是从燕军官渡大营临时运来的,不然刚才也不会出现那种打击停滞……而一念至此,曹操愈发感到荒谬起来,难道骑兵对付步兵,真的是为所欲为吗?这么简单,这么轻松便可以将他苦思冥想许久才整出来的大阵命门给破掉?   不过,又是一个瞬间,曹操却又二度醒悟,官渡大营距离这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即便是燕军临时从身后运输箭矢,也是要耗费很长宝贵时间的……对方来的那么快,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对面那位自己的老朋友刚一来到战场,看到这个大阵,夸了自己一句天下奇才后便即刻想到了用弓箭磨下去的法子,然后即刻向官渡大营发军令,调度弓矢至此。   结合着交战过程,从试探到集中打击,燕军宛如行云流水,并无半点犹疑,似乎正是如此。   想到此间,曹孟德一瞬间真的是有些失神了……他努力调整思绪,想找出一个可行战略来,但除了抛弃徐盛部,即刻层层向南外,却并无半点有效策略。   然而抛弃徐盛,并不仅仅是一个道德难题,而是有巨大军事风险的——须知道,此时战场之上,全军除了文聘部外,主要便是他曹操还有刘备的部队构成,刘备部甚至还要多一些,周泰、陈武、李通、徐盛,俱是刘备麾下,而徐盛部更是所谓九江素甲,是刘备的核心部队,这时候选择扔下徐盛,要是命令下去陈武、周泰、李通不答应怎么办?   若是临阵分裂,以至于全军覆没,那才是最大的笑话!   不过,这又怪谁呢?   所谓中原联盟本就不是一家,能维持到现在已经是一种奇迹了。   “伯仁,你亲自去传令徐盛。”怔了片刻之后,情知犹疑下去只会让情况恶化的曹操忽然朝着仓促逃到身侧的夏侯尚奋力言道。“让他即刻准备举盾移阵……告诉他,事情急迫,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顶着燕军骑射速速交替逃走!但越到此时越要稳住阵型,毛孝先那里还有溃兵在前,暂时没法动,让他往后稍退,我这就让杜袭穿过大阵间隙去接应他!”   夏侯尚额头破裂,流血不止,闻言即刻便要打马去见徐盛,却不料曹操忽然又喊住了他,复又将手中青釭剑掷到对方马前:“带着此剑过去,请他务必听令,千万不要冲动!然后你本人便不要回来了,直接随他作战!”   夏侯尚不敢怠慢,翻身捡起地上青釭剑,来不及行礼称是,便匆匆而去。   区区数百步外,徐盛徐文向几乎绝望……想想也是,他被数倍以上的燕军活活射了近一个多时辰,部队减员达到四分之一,好不容易就要回到安全位置,敌军却又忽然继续了之前那种打击!   唯独不许他走!   不过,即便如此,徐文向在见到夏侯尚和他手中宝剑之后,还是咬牙应承了起来,然后便下令举盾移阵。这不仅仅是他知道大局轻重,也不仅仅是刘备战前有叮嘱,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实在是无法忍耐这种被动挨打减员的姿态了。   然而,命令一下,全军甫一举盾,便重新落下……没办法,徐盛部减员严重,疲惫不堪,而燕军轻骑的箭雨此时早已经更加肆无忌惮,这种情况下,当他们举盾撤退之时,后面的人撤得快,前面的人却只能缓缓后退,以至于阵型中出现间隙,造成了大面积死伤!   无可奈何之下,徐盛只能下令停下来,继续被动防御,或者说继续被动减员。   而夏侯尚也无话可说!   但是,减员这种东西是有限度的,去而复返的箭雨之下,更快、更迅速的减员,哀嚎伤员的重新出现,身为重步兵全程没有任何肉搏交战的机会……这个时候,徐盛所部已经渐渐到了心理上的极限!   就在杜袭部顶着燕军骑士的远程杀伤奋力移动到周泰部身后的时候,忽然间,前排一位立盾许久的徐盛部曲军侯再也忍受不住,直接一声嘶吼,举着满是箭羽的大盾奋力向前!然后不出意外,其人立即被箭雨从侧面击伤,扑倒在地,然后被点名射死,同时还连累了身后忽然失去遮蔽的同伴膝盖中箭,哀嚎到底。   但是,出乎意料,此人近乎于自杀的冲锋姿态,并没有让徐盛所部感到畏惧……他们是坐拥两淮之地的刘备军核心部属,即便是崩溃也选择了一种让人措手不及的崩溃方式。   这名曲军侯倒下片刻之后,几乎是一瞬间,徐盛部军阵的最前排,便爆发出了一阵震撼了整个战场的怒吼,继而无数前排军官前仆后继,带头举盾持矛向前冲锋!   而这些军官身后,没有半点犹豫,只剩下两千多的九江素甲也纷纷举盾相从!   当此之时,身为一军主将的徐文向并未发一言,而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素甲,便兀自提起银枪,翻身上了自己的白马,然后随军冲锋,并奋勇争前!   夏侯尚一声叹气,然后也没有任何犹豫,就即刻上马持青釭剑相随——身为夏侯渊的侄子,曹真的妹夫,他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只是力不从心罢了。   正在射箭压制的乃是乌桓兵,素质偏低,一时间居然措手不及,被徐盛部举盾冲到跟前,死伤颇重,引得其余轻骑纷纷后撤不及。   但也仅仅如此了,此时正在战场南侧引各自本部甲骑徘徊的张辽、成廉是经验何等丰富的骑兵将领?而战场最西面的燕军主力甲骑更是虎视眈眈。   所以,谁会错过战机呢?   等了快两个时辰,日头都已经西斜这么多了,不就是在等敌军大阵的一角崩塌掉吗?   于是乎,几乎是同一时间,随着公孙珣的挥手,田畴、杨开自西北向东南,而张辽、成廉自东南向西北,四部八千甲骑,就在两军阵前朝着徐盛部那两千多明晃晃的素甲兵分别来了个侧翼插入,并联手完成了双向夹击!   丧失了阵型,奔驰中空隙如此明显的两千多步兵侧翼是何等虚弱?而八千以逸待劳的甲骑是何等强盛?此时即便是有盾牌长矛又如何呢?   几乎是一瞬之下,天地变色,徐盛部奋力的发出嘶吼与战场冲锋便被轻易消融,只剩下燕军的欢呼雀跃,与数不清的马蹄声在战场上发出震动。   徐盛那一身打扮太显眼了,可怜一位素来选锋之将,未及交战,便被乱箭攒射,胯下战马先死,其人摔断一腿,来不及起身就被骑兵践踏而死,却是与之前从他阵前逃走的田豫同一遭遇不同结果!   至于夏侯尚,其人冲锋半途之中,忽然又见到张辽旗帜自东南方而来,便干脆直冲向前,虽然奋力而战,却是根本连张辽的面都没见到,便被无数燕军甲骑给轻易围杀而亡——青釭剑和之前的倚天剑一起,落入战场血污之中,从此不知所踪。   大阵一角忽然崩塌,曹操远远望见这一幕,又气又急,其人有心想随着自己的脾气嗤笑一声,再喝骂几句,却始终无法张口,反而化为幽幽一叹,便继续下令全军稳住阵型,滚动向南而走。   但此时,已经不是原本那回事了。   徐盛部反冲失败,即刻沦为屠杀对象,杜袭部也被顺势涌上的骑兵给堵在了周泰阵与曹操本阵的中间空隙里,进退不得;陈武部再度暴露两面,立即便有轻骑压上,继续了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射击压制;还有周泰部,其部虽然之前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但此时却三面暴露在外,而已经被鲜血和冲锋唤起杀意的燕军轻骑宁可顶着周泰部的劲弩反击,也要维持三面压制不止!   周泰是个沉默寡言的大将,刘备得到他后,一直都拿公孙珣麾下高顺来做比较,其人也一直作为心腹负责统领刘玄德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地位是远高于陈武、徐盛的,甚至在淮南三杰崛起之前,其人在南军武将之中,便隐隐有仅次于张飞的地位。   当然了,周幼平也一直没有辜负过刘备的信任,其人似乎永远可以为刘备付出一切。   此时此刻,周泰先是看了看日头——整个下午已经过去大半,最多最多再过两个时辰,甚至合理一点,一个半时辰而已,天色就要黑了。   但是,在这种状态下,天黑又有什么用呢?   立在杂物堆上的周泰先回头看了眼乱糟糟的杜袭部,复又远眺东北方向,他知道,那边的陈武部根本撑不住太久,必然马上就要崩溃,而且他看得清楚,杨开、田畴两部,还有应该是一开始受挫的田豫部甲骑已经向彼处集合,准备突击了……这样一来,刘备作为倚仗的淮南上甲,将会全军覆没于此。   然后是自己所部,周泰回过头来,环顾左右,眼见着三面箭矢如雨,纷纷而落,任由身边近卫举盾替他挡住了一发明显是敌军神射手的偷袭,也依旧一言不发……毫无疑问,这种程度的打击之下,天黑前,别的地方不清楚,最起码自己所部丹阳兵绝对会被燕军用同样方式击溃于此!   天黑后呢?   或许曹操能稳住阵型,继续向南,或许曹仁会冒险派出大军接应成功……或许整场战争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翻盘机会,但那样的话,关自家主公刘备什么事情?   没了这一万最核心的精锐甲士,没了周公瑾,没了徐州,无论此战最后结果如何,自家主公都只能退往淮南,甚至江南了。   一念至此,周泰向正前方的白马旗正色望去,然后又将视线滑向了阵前的箭矢运输队上。对于曹操来说,或许还有别的路可走,但对于他周泰而言,这才是唯二死中求活的目标!   “传令!”随着又一支明显有针对性的箭矢擦肩而过,射死了自己亲卫,周幼平终于面不改色开了口,却依旧言简意赅。“全军举盾,向前冲锋!直取前方白马大旗!”   军官层层传令,然后随着周泰沉默拔刀步行向前,整个军阵却是随着周字大旗一起,直接提盾,然后向西缓缓而去!   这是一支生力军,可能也是这个战场上最精锐的一支步卒,此时忽然主动放弃阵型向前,却是完全不同于徐盛部的崩溃式的自杀冲锋!其部向前同时,虽然遭遇到了周围轻骑的奋力远程杀伤,减员颇速,却丝毫不乱,基本上维持着一个令人生畏的近战重步兵阵型!   而周泰的突然行动,立即震动了整个战场,并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最先遭遇到重击的自然是原本躲在周泰部身后的杜袭部,其部赶紧向前试图接手周泰部原本位置,却首当其冲陷入到了理所当然的三面受袭的境地;而与此同时,陈武部在察觉到周泰的进军后,也是毫不犹豫,选择了主动冲锋,这是一个更加让人无话可说的选择,却又让曹军本镇和身后的文聘部陷入到了麻烦中。   一次主动出击,刚一动身,便先让原本只崩了一个角的曹军大阵瞬间崩溃了一半,曹操自然是气急败坏,却又到底无话可说,因为毕竟不是他的直属部众!而且,他比周泰更早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周幼平此举并无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靠着联军才能对抗公孙珣的中原联盟。   而这个时候,相对于曹军一分为二的无奈与决绝,燕军却也一时遭遇到了一些麻烦。   周泰部自然是需要尽力阻击的,而且这个阵势俨然需要大股甲骑拼死作战才能阻止其部的前进,但此时能造成有效阻击的一万两千甲骑此时却极为分散——张辽成廉的四千甲骑分散开来正在猎杀溃散的徐盛部,并有部分兵力直接参与了对杜袭部的围攻,二将匆匆之下,来不及整备部队,只能各自带着数百甲骑向周泰部涌去;杨开、田畴、田豫的五六千骑极为类似,他们遭遇到了陈武的决死反扑,也是一时挣脱不开,又不能放弃彻底击溃陈武的战机,便一分为二,田畴留在此处阻止对付陈武的玄甲兵,杨开、田豫则也各带数百甲骑匆匆回援。   或者说,周泰此时发动突击,就是看到了这个机会。   四将奋勇而来,不顾生死直接从后方冲入周泰军阵时,周泰已经前行了一半路程,而宇文黑獭和于夫罗也赶紧一起领着最后一部两千甲骑奋勇突出,一分为二,绕侧翼袭击,更有无数轻骑不用军令便左右奔驰射击骚扰……如此全力阻击之下,周泰所部虽然大盾铁甲齐全,虽然所部悍勇无匹,可几乎每向前一步,便要脱一层皮。   战斗随着周泰的进军进入到了最激烈,也是双方人命消耗最大的一个阶段。   然而话说回来,因为要展示那些驮马的缘故,公孙珣一开始与周泰军阵的距离就实在是太近了,区区数百步而已,所以竟然让周幼平顶着巨大伤亡渐渐逼迫到了跟前。   公孙珣一时失笑,不等贾诩、荀攸还有其余幕僚、义从劝解,便主动下令:“我知道,此时其实大局已定,不必争一时意气,带着这些‘箭矢’一起后退!”   既然得令,庞德等人自然松了一口气,三千白马义从便护着白马旗与所谓驮着箭矢,其实绝大部分皆是装着半筒泥沙的驮马队一起匆匆后撤数百步,方才稍驻。   大旗重新立定,众人回头去看,只见周泰的军阵已然难以维持方阵姿态,无数丹阳兵散落四面,与甲骑、轻骑奋勇肉搏,双方死伤纷纷。但出乎意料,周泰大旗附近居然依旧维持着一支约千人的部众,大旗之下,一将身披重甲,甲上插有数箭不止,却依旧持长矛,举大盾,亲自冲杀在前,而左右也纷纷呼喊相从,一时挡者披靡!   其人脚步虽慢,却步步向前,从未后退……不用问,这自然就是淮南虎将周幼平了!   眼见如此,公孙珣半是叹息,半是无奈,却又再度主动勒马向后,顺便下令:“这次将那些驮马身上的物什留给他!”   庞德等人松了一口气后却是赶紧扔下那些‘宝贵箭矢’再度向西稍移。   再度立定,公孙珣回过头来,眼见着周泰身侧的部属极速脱落,俨然已经不足四五百众,却依旧向前不止。   非只如此,公孙珣亲眼看到,周泰此时大盾已失,长矛更是在他视野可及的范围内直接断裂在了一名燕军骑兵曲军侯的身体内,却依旧提环首刀奋战向前不止。   一骑当面再来,被他按住长矛,反手一刀插入脖颈,继而夺矛向前!   一骑自侧翼而来,未到跟前便被一名丹阳兵奋勇跃起,隔着盾牌从侧面相撞,骑士落马,丹阳兵也被战马巨力所斥,直接倒地不见踪影。   周围幕僚纷纷变色,继而本能看向自家燕公。   公孙珣原本想要下令,却忽然看到对方已经杀到那堆有些散乱的箭矢堆前,也是稍作忍耐,并不着急后退。   然而,周幼平来到那些以捆成捆的成筒箭矢身前,稍一动作,发现了其中秘密后,却只是微微一滞而已,然后便居然不管不顾,直接越过那些东西,一步不停,继续朝着白马旗而来。   白马旗下,诸将再度看向了自家燕公。   而公孙珣一如既往,微微一笑,却又陡然变色,直接发怒:“战场之上,骑兵稍作进退本属寻常,但事不过三,一国之主的将旗,焉能三退不止?!”   左右一时惶恐,而公孙珣却又再度拔出断刃来,指向已经来到百余步外,隐约可见对方身上血水淋漓的周泰,厉声下令:“孤在此默念百数,百数之后你们若不能杀了此人,孤便亲自去杀!”   周围义从中的军官分毫不敢耽误,自庞德以下,数十军官纷纷抢出,直奔周泰而去。   当先马速最快者,当然便是庞令明,其人仗着胯下丑马非比寻常,瞅准时机,居然临时加速,只一击,便挺矛挑飞其实已经有些力尽的周泰手中长矛!   紧随其后的乃是王凌,其人见到周泰失去武器,自然大喜,便也挺矛来刺。   周泰一声不吭,直接就在地上侧身一躲,并顺势按住对方长矛,然后仗着腰力猛地一扭,成功夺矛不说,却是将王凌给直接甩下战马!   继而,自突击以来,几乎一直没有回头的周幼平终于回头,却是不管西面密密麻麻涌来的白马将官,直接一矛插死了摔在地上的王凌。   公孙珣遥遥看着这一幕,却是眼皮一跳,莫名想起了当日程普救下自己夫妇时的那一次。   然而,当日程普赤手格杀数骑鲜卑兵以后,随之而来的是大股辽西汉骑援兵,而周泰此番连续格杀燕军骑士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燕军骑士,还一个比一个强悍。   马岱随后而至,其人大概是见到了对方空手夺矛之力,所以哪怕对方尚未转身也不敢托大,一矛刺出,正中周泰没有铠甲遮护的腋下后,便顺势撒手,弃矛拔刀,勒马转向,直接冲入对方身后丹阳兵阵中砍杀去了!   而周泰肩膀被刺穿,一时疼痛难忍,却依旧咬牙不言,只是单膝跪地借力,隔着甲胄奋力拔出此矛,血涌如泉。   然而,就在这时,马超也自稍远处赶来,同样是奋力一矛,却是轻易扎到了周幼平因为跪姿而露出防护的小腿之上!复又将刚要起身的对方,给扎到了地上!   随即,其人有样学样,同样弃矛换刀,不管周泰如何,兀自提刀杀入丹阳军阵……马超身后,数十骑白马军官眼见这兄弟二人如此做派,也都纷纷如此,或刀或矛却是有足足七八骑成功得手,给周泰留下极为明显的伤势。   一时间,其人肩上、腋下、手臂、小腿、脖颈,被矛扎、刀划,足足受了不下十处重伤,换个人,恐怕早就倒地而亡,而周幼平却居然拄着从王凌处夺来的那矛试图起身!也是命硬!   此情此景,公孙珣原本怒气明显的面上一时收敛,显得毫无表情,却又握住手中断刃,也是让周围人愈发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此时,忽然间,有一骑持环首刀自丹阳兵阵中向西而来,姿态别扭,但纵马略过周泰身侧时,却是奋力侧身横向一刀,将周幼平所拄长矛连着他本人的首级一起,来了个一刀两断。   似乎流不尽血的周泰没了首级,也没了支撑,终于轰然倒地。但与此同时,成功得手的田豫也直接一头从马上歪了下来!   然而,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只见田国让虽然头盔都掉落于地了,却又因为身体被捆缚在马上,居然没有落马。   片刻之后,上前营救的义从带着惊惶欲死的田豫回到白马旗下,众人这才发现,这位军中最年轻的两千石骑将,公孙珣的乡人兼门生,直接毁了容——他的一支耳朵被地上什么裸露的兵刃给直接削去了。   事情就发生在所有人身前,前因后果一目了然,大家也无话可说。   然而一直望着身前周泰尸首不动,心中有什么涌动的公孙珣,到底是忍不住回过头来,指着身前满是残肢断臂的战场,对着身侧贾诩、荀攸还有今日两次死里逃生的田豫等人平淡言道:   “这就是孤为何今日一定要选择出击,尽快了结此战的缘由了!替我传令全军,今日我不求曹操首级,也不求什么全功,但弓矢马上就能送到,战场又有如此多的溃兵可驱赶……天黑之前,我一定要再见到最少三个敌阵溃散!”   ……   “是役,太祖集奔骑两万环射不止,箭矢如雨,南军皆举盾藏匿,不能仰首,唯待矢尽矣。至午后过半,南军前阵十死二三,将溃,然奔骑弓矢亦尽,操遂举阵环次欲南归。时太祖呼大营送矢未至,乃暗以甲骑所携箭筒尽归奔骑,环射不变,复以战马数百,负空筒盛土于内,稍夹羽矢在上,示于阵前。南军疲敝,遥望震动,前军自以皆不免,遂弃阵向前,尽为甲骑绞杀。旋,周泰、陈武、徐盛,三营皆破,而羽矢已自官渡至,乃进逼曹军不止。”——《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七章 力尽关山未解围(下)   周泰既奋起向前,曹军大阵实际上便再难维持。而其人一旦身死,却更是让燕军彻底掌握了全局优势。   战场之上,得到了最高指示的各部燕军骑兵在各自将领的整饬下,开始有条不紊的整备起来,并迅速投入到了新的战斗之中,而且分工明确,效率惊人!   其中,甲骑集中到了战场西部,开始以曲、屯、队为单位,迅速扫荡杀伤已经陷入溃散状态的周泰、陈武、徐盛三部。刘备拢共两支公认的精锐部队,一支水军,一支步卒,皆万人左右,现在基本上可以宣告建制消亡了。即便是最后还能聚拢个几千残兵,却也注定要如今日曹孟德身侧的那支骑兵一样,不再可堪一用。   刘备的精华部队损失殆尽,曹操的那九千多中军也同样难以幸免。   实际上,就在甲骑迅速扩大战果,绞杀消灭刘备三营精华部队的同时,燕军轻骑也因为官渡大营方向真正的箭矢储备送到,而迅速重新展开了压制,目标正是原本阵型就有些混乱,且因为周泰忽然西进陷入到被三面夹击状态的杜袭部。   不过,同样是直属中军,甚至因为曹操的缘故而装备更优一些的杜袭部,却表现的有些不尽如人意……或者干脆直言,跟之前的周泰、陈武、徐盛三营相比,杜袭部的韧性、战力、战场反应速度都明显差了一截。   燕军轻骑故技重施,大面积抛洒箭雨,而不等甲骑重整冲击,伤亡也未达到一定限度,其部便居然隐隐有动摇之意。   这自然引起了重新逼近前线的燕军中军幕僚们的议论。   须知道,按照战前燕军对曹刘两家的精华部队讨论,从两家的部队数量和地盘人口而言,普遍性认为,两家都应该有,且大略只能维持住两万左右的核心精华部队——刘备那边干脆直接,就是一万余水军,和一万不到的中军甲士,已经全都交代了;但曹操没有水军,所以之前靖安台分析,应该就是乐进所领的前线五千兵、三千虎豹骑,可能夏侯惇处还有少量精华部队,剩余的自然就是曹操中军了。   但很显然,曹操中军此时的表现明显有些名不副实。   “文和与公达怎么看?”公孙珣听着身侧幕僚议论,却是忽然参与到了这个看似无稽的问题之中。“曹操中军为何如此不堪?”   “恕臣直言。”荀攸默然观战不语,贾诩一声苦笑,只能接口做答。“想要找说法总是能有的……”   “譬如呢?”   “譬如此时敌军大阵已难维持,兵力三溃其一,战事胜负分明,所以敌军已然丧胆。”   “有道理。”   “再譬如,”贾文和在马上继续拢手而叹。“将为兵之胆也。观之前那周泰周幼平之不屈,足以称英杰,可知其部本该就如他们将领一般善苦战、能不屈、敢赴死。而曹孟德本就是仓促遇我军突袭,为了立大阵,强行将原本是一体的中军一分为三,让两个下属分别立阵,兵将不遂且不说,臣并不觉得曹军阵中这二人居然都能如周幼平这般勇壮强力……”   “这是自然。”公孙珣也跟着一声叹气。“天下有几人能与周泰刚才那种姿态相比?更别说毛阶是个道德文臣,杜袭此人更是颍川世族出身的公子哥,便是有才有智有勇,也终究少了几分为将之血气……天然不足!”   “殿下所言甚是。”荀攸终于面色不变的插了句嘴。“杜子绪是个内外皆锦绣的人物,足可大用,但锦绣毕竟只是锦绣,可以做冠服,也可以置被衾,还能裹刀把,必要之时亦可勉强用来擦刀刃,却怎么能与刀刃直接正面相交呢?”   “说得好。”公孙珣即刻点头,看都不看荀公达就脱口相对。“但生于此时此世,又有什么可埋怨的呢?被乱世蹉跎,乃至于无辜丧命者,差他一人吗?”   荀攸立即无话可说。   公孙珣复又看向了贾诩:“文和适才所言,一起头便似乎有独到之论……如何,莫非你觉得杜袭军阵远不如之前三营是另有他由?”   “然也。”贾文和也稍稍正色。“臣刚才一直在看,却总觉得杜袭部与之前周泰三部相比,差距过大了一些……公达以为如何?”   被问到头上的荀攸微微颔首:“确实如此。”   “故此,”贾文和回过头来,正色以对。“臣以为,杜袭部似乎本就不如周泰、陈武、徐盛三部。”   公孙珣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而贾文和却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臣又以为,靖安台之前按照地盘、人口、总兵力来断定曹操大约能维持两万核心精锐是绝对没错的,因为这种居高临下的判断本就不可能出错,它就是道《九章算术》中的题目而已。故此……”   “故此,若曹操这里少了几千精锐步卒,必然会多在别处?”公孙珣忽然勒马回头,一声嗤笑。“那它到底多在何处呢?”   贾诩附和一笑,并无多言。   而公孙珣却直接自问自答了起来:“或许在曹仁那里,或许是李进本部依然得到了曹孟德最大的信任与支持,或许二者皆有……但不管如何,眼前的曹操其实都比想象中的要虚弱。他此番小心翼翼至此,却将周泰三营摆在西面,难道是巧合吗?正如我上来便只盯着刘备的核心部众不撒手一般,难道也是巧合吗?”   贾诩、荀攸各自无言,而田豫、庞德以下,还有除去王象外的文士幕属们,一时议论纷纷。   “国让。”大概是之前看到了田豫想洗刷开战时失利的决心,公孙珣此时的语气不免稍缓。“你去组织一下你的部队,去协助作战,等到周边各部溃散后,你要趁势扑到曹操本阵之前……然后替我转告一声曹孟德,就说今年内黄收成不错,让他不要忧心忡忡了,无论如何,战俘还是养得起的。”   田豫莫名其妙,但还是领命而去。   夕阳西下,轻骑飞驰压制,甲骑往来冲击,战到此时,其实已经无话可说,杜袭部、毛阶部皆已溃散,毛阶被宇文黑獭亲眼看到自杀于旗下,杜袭与陈武却一时失去踪迹,不知去路,也不晓得是趁乱逃走了,还是失了旗帜,依旧在战场奋战,又或是干脆早已身死。   而两部既溃,曹操本部倒是展现出了极大韧性,一面聚集溃兵,一面组织防御,丝毫不散,反倒是李通部在燕军集中驱赶败兵冲击之后,终于不稳。   到此为止,曹军主力兵败如山倒之势却是再无疑问,燕军各部骑将也都纷纷调整整备,确定了先破李通以孤立曹操本阵,然后再合围以建奇功的方略!   但也就是此时,异变突起,之前诈降的黄盖部终于从济水北岸折返,而且沿途聚拢败兵,攻击燕军零散部队,俨然有与曹军主力汇合之态……这么一支兵甲俱全,旗帜分明,或许未必称得上是生力军,但却绝对有重大威胁的部队,燕军警惕之余如何敢怠慢?故此不用公孙珣下令指示,各部便纷纷北转,试图先阻止黄公覆的奋起。   而也就是此时,田豫终于瞅到空隙去完成公孙珣的叮嘱了……只是如此混战之下,想转呈公孙珣原话未免不太现实,于是田国让就只是趁着曹操本部附近稍微不那么混乱的时候,下令让自己身侧数百骑朝着曹操旗帜齐呼内黄二字,然后便疾驰向北,去攻击黄盖了。   天色愈发暗淡,一声莫名其妙的呼喊,似乎并未起到什么直接效果,因为这句话原本应该用在围攻曹操本阵时才对,而不是像现在喊完了就走。所以,裹着半张脸和半条腿的田豫并不知道,随着他这一声喊,一整个下午都在坚持指挥的曹孟德,面对全军溃散近半都未动摇,却在黄盖及时出现,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甚至可能因此能够得到夜间逃窜机会的时候,陡然陷入到了诡异的失态之中。   内黄是什么地方,曹孟德比谁都清楚,这一声喊,却是让他彻底心下冰凉,足足小半刻钟方才恢复清明,继续强撑。   官渡残阳如血,将士舍命搏杀,追南逐北,而沿着官渡往北直线距离约二百五十里的河北内黄地区,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和平景象。   中午时分,此地还阳光明媚,以至于乐文谦能遥遥看到十几里外阳光下波光粼粼的内黄泽核心水区,但等到下午时分,此处却渐渐多云阴凉了起来,有经验的老农心中清楚,这是秋冬之际,一层寒雨一层凉的标志,不过要等到下雨恐怕还要一两日,也就是进入十月初冬后才成。   而话说回来,从军事层面上来说,如此天气对已经来到内黄城外清河畔的孙策七军主力似乎稍微有利一些。   首先,一旦下雨,行军速度必然受到影响……但彼时孙策等人说不得已经赶到了邺城城下,连什么铜雀台都已经占了当军营了,反倒是周边可能赶来的援军,也就是于禁、高顺二部会被大大延迟进军速度,受影响更大。   除此之外,孙策等人一日急行军至此,因为先锋乐进一路秋毫无犯,且伪作河北旗帜,而且沿途没有停歇的缘故,居然一直没有发生明显的武装冲突。但也仅仅如此了,因为他们马上要渡过清河,抢占内黄城,以稍作喘息,这是必须的一次中转与休整,否则根本没有力气去攻击邺城……换言之,从这个傍晚开始,暴露的危险将会大大增加,而雨水毫无疑问将会为他们做出一个完美的遮掩,还会迟滞可能的邺下权贵出逃速度。   总而言之,这场可能将会在明后日到来的秋冬寒雨,反正就是对孙策等奇袭部队稍微有利就是了。   回到眼前,内黄县,乃是濮阳到邺城之间唯一一座不可避免的大城,因为往东绕行的话城市太多、太密,而往西的话又有内黄泽挡路。至于这座城本身,顾名思义,正处在黄河旧道以北,而且如今恰巧在如今黄泽内侧……真的是内侧。   方圆数十里的黄泽是当年黄河旧道的一个产物,而黄河改道后,由于荡水的注入与清河的流经,所以一直没有枯萎的趋势,反而一直以宛如一颗泪珠形状侧身卧在河北南段。大泽东侧几乎从西北到东南的笔直沿岸与擦身而过向东北方向流去的清河形成了一个约六十度的完美夹角,再加上更北面的清河又一道支流,却是二河一泽形成了一个并未闭合,但足够明显的三角区域。   三面环水,这在农业时代自然是一种上天的馈赠,所以此地水利发达、土地丰沛,以至于天然成县,内黄城就在这个三角形的正中间。   天上有些云层,但并没有完全遮盖住夕阳,早在中午就控制了渡口,下午还搭起浮桥的孙策七军已经有四军有惊无险的全军渡过清河,进入了被大泽、河水包围的三角区内,孙策本部也已经大部过河,唯独孙策本人再度拖后,乃是专门嘱咐李进,要后者越过此河后,务必捣毁浮桥,以防于禁部可能的回援。   而等到最后一丝隐藏云层后的光亮即将消失之时,倒数第二的曹洪部终于渡河完毕,连殿后的李进部都开始进军了,似乎一切顺利。但也就是此时,摸黑来到内黄城下的乐进遇到了些许意料之中的麻烦。   他们诈城失败了。   打着河北旗帜,伪作是程昱部营州兵的乐进部遭到了城上拒绝,理由是按照制度,内黄这里没有接到营州兵马往邺城驻防的通知,而且即便是军务机密且军情紧急,也没有理由将这么多兵马放入城中安歇的道理。   除此之外,城上甚至还询问城下为何这么多兵马从营州来,却不从北面过界桥顺漳水去往邺城整备,反而从东南方向过来?   被问的哑口无言的乐进部军官回身禀报,而乐文谦却并不以为意……因为内黄城的作战本就在计划之内,难道还真指望一路伪装摸到邺城,然后把邺下燕国权贵们吓得直接投降吗?   “跟身后黄汉升将军知会一声,让他做好接应准备,王司马绕到内黄北门、韩司马绕到内黄东门,西门也派一曲甲士埋伏,以防有人走脱。”   乐文谦一边说一边兀自披甲整备,却是直接在腰中、背后绑了足足六七把环首刀,然后便径直引亲兵向前,从容吩咐。“本部甲士,随我先登!”   周围军官各自领命而去,也无人试图劝阻乐进身为一军主将先登之举……这不废话吗?乐文谦何战曾落于士卒之后?河南河北,何人不知?   黄昏光线暗淡,乐进径直引数百甲士来到城下,却并不着急登城,反而是再度示意,让手下军官继续试图诈城,或者说拖延时间,等到天色彻底暗淡,方才方便悬锁而上罢了。   “城上可有能做主的人?便是不让我们营州军马入城,可许我们几位军官入内?”一名年轻点的乐进部军官受意向前。“我等连日行军辛苦,实在是想入城稍歇。”   城上即刻有人严肃应声:“按法度,军官领兵,虽在领内,亦要谨守军营。”   乐进部这军官眉毛一挑,也即刻嚣张起来:“听你也是河南人,如何,可曾听到我的河南口音了吗?须让你知道,我姓程,营州牧程公乃是我族叔!速速开门!”   城上分明也是黄河南岸口音的那名对答者不由一滞,引得乐进低头一声嗤笑,却也忽然插嘴,粗着声音威吓起了对方:“如何,吓到了吧?我告诉你,不止如此呢!城上知道我又是谁吗?!我乃营州平原郡都尉郭援……雍州牧钟公的大名你们听过没?那是我亲舅舅!”   城上依旧沉默,但片刻之后,随着城头忽然点燃数座火盆,一个标准的中原口音旋即愤然在上方响起:“乐文谦,你竟如此不要脸吗?我郭援生平见过抢财抢货的,却未曾见过当人面抢舅舅的!”   夕阳已经消逝殆尽,城头火光之下,乐进陡然抬头,一时变色。   ……   “汉末,杜子绪乌巢败,仓皇引溃兵入乌巢泽以避,遥望我军轻骑发矢如雨,甲骑蹈阵如林,曹军苦苦难支,欲死而不能,乃仰天叹曰:‘欲闻颍上鹤唳,此生可复得乎?!’遂割冠而出,披发以降。”——《世说新语》·尤悔篇 第二十八章 天时怼兮威灵怒   日落时分,就在乐进忽然发现沛国故人郭援居然真在城头上的时候,乌巢一战也基本上落下了帷幕。   黄盖的到来为曹操争取到了一个救命的喘息之机,使得后者没有被全面包围,得以趁着夜幕到来突围向南,遁入黑暗之中,但也仅此而已了……因为黄公覆所部从昨日半夜时分便离开大营,往来奔驰一整日,行程六十里,两次越过济水,基本上就是强弩之末。不像奔袭的乐进部,还在清河那里稍微休息了一阵子。   而且,别忘了黄盖麾下士卒如今基本上就是个样子货。   真的是样子货,黄盖部乃是当日官渡血战后四营残部的集合体,恰如夏侯尚、车胄那两千骑兵一般姿态,而且这一战本身就是弃子,曹操也好,黄盖本人也好,都不会真的将真正的战力放入其中。   只是为了表演的真实一些,确保了旗鼓甲胄这些装备而已。   故此,眼见着黄盖北来,燕军骑兵匆匆掉头,只是奋力驱败兵一冲,继而做出铁骑践踏的姿态,黄盖全军便彻底失控,一时四散于原野之中。不少人更是为了躲避燕军骑兵的锐利,直接一头扎进了乌巢泽内,然后又因为天色已黑外加身上甲胄之累,多有陷入泥淖,再难爬出。   想想也是,彼时四营苦战,尚且半日全败,彼时万骑奔腾,尚且一冲而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又能如何呢?   只是黄盖来的时机过于出色,起到了一定战略延迟效果而已……这一点后来得到证实,黄盖渡过济水之后,知道此地在大战,却并没有着急归来,反而稍微放缓了速度,卡着日落时分才到达战场,也算是有几分为将之道了。   而黄盖部既然溃散,天色便黑,曹操、文聘、李通三人皆趁机拔阵南走,公孙珣却也没有强留的意思,而是下令全军吹号集结,要求作战的各部清理战场。毕竟,三万五千骑战斗到此时,轻骑也好甲骑也罢,人马俱疲绝非妄言,失去战功与肾上腺素的刺激后也很难再去作战,甚至,若是黑夜中迎面撞上曹仁的援兵说不得反而要吃大亏。   “算上黄盖勉强也是破了三营……也罢!”   火把之下,公孙珣望着曹孟德逃走方向的一片漆黑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却居然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战士疲敝,天色又暗,令明去一趟,引两千义从,聚集一些兵马向南追击十里,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十里之后,无论成与不成,都立即回身散开兜住,往北驱赶一拨败兵,尽量将战场敌军驱入乌巢泽内,然后就让大部队回军归营整备,你自留在此处扫荡压制,等明日再派大军过来细细打扫战场。”   众人忙不迭的答应。   这是当然的,光是散落在战场上的甲胄、箭矢都是一笔巨大的军资,何况还有可能的俘虏,不可能不来专门打扫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一仗打的,不临时捡破烂,怕是官渡大营那里发动攻势都难,因为弓箭不够!   命令既下,庞德等人自然领命。而作为一军主帅,打了一场无可辩驳大胜仗的公孙珣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兴奋之意。其人并不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与在战场上唱起河北民歌的士卒们相和,而是径直领着千余骑义从西归官渡。随着他的离去,战场上的歌声与嘈杂也慢慢消逝,喧嚣了一白日的乌巢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只留下漫天血气弥漫于夜空之中,然后偶尔有忍受不住伤痛的伤兵低声哀嚎呼救。   与此同时,就像是一件事物的两面一样,和平安宁了一整个白日的内黄地区却随着黑夜的到来,忽然喧嚣。   其实,当时乐进听到出身沛国的营州平原都尉郭援在此时,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了,但其人只是稍微色变,却又恢复如常。因为此行既然越过黄河,乐文谦便早有觉悟,过河的卒子难道还能退吗?   又或者说,过河的卒子,而且是拱在最前面的过河卒,难道还会有什么奢望吗?他之前稍微变色,也只是过河之后一日行军过于顺畅,让他稍微起了一点点侥幸心态而已。而现在想来,行军如此顺利本身就不正常。   当然了,此时多想无益,因为乐文谦反应过来以后也并无多余废话,而是即刻下令,让随行甲士试探攻城!   但是,哪怕乐文谦号称勇烈,素以先登闻名,哪怕他手下五千濮阳兵之前数年间一直在前线与燕军摩擦对抗,以至于被燕军靖安台认可为‘精锐’,但这一波试探性的悬索攻城却是上来便彻底失败了。   原因很简单,不是乐进部远来疲惫,也不是乐进部缺乏器械,而是偌大的内黄城上,守军数量未免太多了些!   乐进部的甲士们奉命上前,先直接尝试悬索登城,却换来了城头上轻易的杀伤,基本上是稳住勾索后,人刚爬到一半便轻易被城头燕军割断绳索,重重摔下。无奈何下,其部只能在内黄北门左近顺着城墙跟抹黑前行,试图寻到一处防守薄弱之处偷偷攀登,但几乎每到一处,此处城头上便骤然火起,点亮夜空,同时有金戈呼喊之声在头顶响起。   这种状态,怕是神仙来了都不可能靠突袭‘登’上这座城的!   而随着城头上的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乐文谦居然并没有着急投入更多部队,也没有直接亲自上阵,反而稍微后退到了一个安全距离,以一种冷静而又怪异的目光望着城头的盛景。   终于,随着内黄城整面北墙的火光连成一片,随着派出堵截部队的其余城门处也都忽然火起,乐进彻底确定了一个猜想——这是一个圈套!   否则身为营州治下军官的郭援没理由在此处,燕军也没有理由在这么一座城市之中藏这么多兵,还准备了这么多照明火炬……而更让乐文谦沉默到一言不发地步的,却是城头明明这么多兵,明明一开始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却居然从头到尾没有射出一箭!   这意味着什么?   “将军!”   饶是久经战阵,此时乐进身侧部属也不禁有些惊惶失措,之前那个伪作程昱族侄的年轻濮阳本地军官更是一时失态。“内黄屯兵怎么会这么多?”   “慌什么!”听得此言,乐文谦回过神来,却不屑抬头,朝着自己这名下属咧嘴一笑。“内黄城本是邺城与濮阳之间唯一一座大城,屯了几千兵防备着突袭不也是寻常事吗?不过是咱们倒霉,恰巧遇到熟人了而已。且说到底,我军三万难道真攻不下这区区一座县城?等老子死了,你再来哭丧不迟!”   乐进的自信姿态明显让周围士卒稍微一缓,而不等众人再言,这位曹操麾下第一外姓大将便兀自发声下令:“传我令……其一,不要再行遮掩,全军举火鼓噪,威吓守军;其二,再将后面几头牲畜身上的那几把梯子,几面鼓尽数拿来,预备使用;其三,传令身后黄汉升将军速速上前,在我攻城之时引弓弩手为我压阵……总之,全军立即准备攻城!”   众士卒不敢怠慢,却是纷纷呼喊答应。   一时间,城上城下各自点火,喧哗喝骂声顿起,俄而,随着黄忠匆匆携带大量弓弩手上前接管军阵并展开远程压制,乐进更是下令击鼓助威,然后亲自尝试攀梯登城。   而有意思的事情是,随着城下乐进部一声鼓响,居然是内黄城率先活了过来!火光布满整座城池内外,望楼、城楼之上更是有鼓声传令周边,弓弩手、大盾手也好像刚刚被唤醒一般向前应对,一边立盾遮挡,一边与城下对射不止。   到此为止,城上城下相互喝骂鼓噪,飞矢交织对射,火光上下相映,鼓声隆隆相对……很显然,中原联军的突袭瞬间变成了强攻。   话说,七军渡河,绝对是有一些器械的,但为了保证速度也不可能真的带太多,绝大多数都是用来攀爬的勾索等物,本质上还是为了突袭服务……实际上,按照原定计划,孙策所携这七军本该是今晚成功突袭攻下内黄,封锁城门,然后第二日晚间再突袭邺城南面的铜雀台,并利用铜雀台的军事储备尝试攻下邺城的。   事到如今,这个看似合理且一帆风顺的计划后面,存了多少七军神兵天降、燕军立即俯首的侥幸心态且不提,关键在于如今刚刚来到内黄,他们便俨然已经陷入到某种尴尬的困境中去了。   面对着守备完全的一座城池,攻城器械是必须的……而仅有的几把梯子,刚刚架到内黄南门偏东的一片最矮的城墙上,居然就被早有准备的燕军浇上了火油,然后一把火烧得城下乐进部的甲士们透心凉。   便是乐进本人也被浇了一头油,得亏他本人警觉,主动跳下躲避,方才躲过一劫。   “乐将军!”   望着已经烧起来的梯子,年逾五旬的黄汉升颇显无奈,只能匆匆来找刚刚退下来正在换甲的乐文谦。“足下是军令上明文指定的副将,还请务必直言相告,如今敌军俨然早有准备,我方攻城受挫,到底该何去何从?”   “只是受挫而已,再攻一次便是!”面对黄忠,乐进自然不会学对付手下士卒那般装模作样,却也依旧睥睨相对,然后直接从身侧一名军官手里夺来勾索,便兀自负刀起身。“请将军再为我掠一次阵……趁城门东面梯纵火起,彼辈皆在兴奋观望时,我独自从城门楼西侧阴影下悬索而上,再试一次!”   黄忠无奈,只能颔首。   话说,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不管燕军是怎么一回事,埋伏也好、赶巧也罢,对于突袭至此的七军而言,此时此刻无外乎是进退两个字而已。而这其中,对于最前方的乐进部和黄忠部来说,所谓退其实也是很不现实的,所以,他们最合理的选择就是攻下此城!   攻下此城,若只是城内守军赶巧在此,则依旧可以进军邺下;若外围早已经是天罗地网,那也可以倚城固守,再论其他;否则黑夜之间,如此一座城挡在身前,强弩之末的南军便是想露营都难!   而黄忠来问,乃是以城池难下为前提的,但既然乐进还要尝试,那他自然无话可说。   回到眼前,南军攻城无力,弓矢也暂时停下,城上燕军自然欢呼雀跃,而几座梯子火光琳琳,几乎成了数个天然大火炬,两面士卒更是翘首围观纷纷往此处来看。   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却被乐进手持勾索,亲自潜行到城门楼下偏西一面,借着城门楼本身带来的些许阴影,奋力一掷,勾上城垛之余,居然无人发觉。   其人一朝得手,便毫不犹豫,直接抓着绳索踩着城墙向上。不过,由于之前手套上明显沾了一些油水的缘故,攀到一半,乐文谦便忽然手中一滑,直接滑落在地。   黄忠立在约百余步开外的阵后,一面催促周围士卒与城上喝骂,一面却只敢用眼角余光来偷看乐进身影,此时见到乐进滑落,却也是一时失态……这位刘表军的大将在这场战争的生死相搏中天然不知此战意义何在。   不过,几乎是立即,那个挂着许多环首刀的身影,便再度翻身跃起,重新攀爬不止。原来乐进落地之后,直接抓了一把尘土在手,然后便重新向上!   而这一次,其人一直有惊无险,直到临到城垛下方时,却又引来了城头上一名燕军士卒的注意……嘈杂声中,乐文谦并没有屏声静气,而是等到对方发现紧绷的勾索,一时惊呼那一瞬间,直接就在城垛下方拽着勾索奋力一跃,便飞上城墙,然后顺势一刀拔出,划过对方面门,便转手将手中环首刀插入了这名警醒的士卒口中!   血溅三尺,周围燕军士卒几乎完全被吓住了,而乐进却毫不犹豫,从身后复又拔出一刀,左劈右砍,直接在城上肆意砍杀起来。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整个人都振奋起来的黄汉升便再度下令鸣鼓助威,飞矢压制,惊得城上燕军士卒一时不明所以,至于些许知道情况的乐进亲卫更是不待黄汉升下令,便纷纷负盾涌到城门楼偏西处,尝试勾索登城!   到此时,燕军城头上方才一时鼓响,重新调度兵力应对城门楼左近的乱象。而乐进早已经连杀五六人不止,并弃了第二把刀,其人也越战越勇……原因很简单,登上城墙以后他才发现,城上士卒虽然众多,但本质上还是最寻常的郡卒之流,虽然其中有些明显是有战斗经验的,但也明显是刚刚被重新征召回来,稍显生疏。   “杀了他!”   乱战之中,火光之间,就在乐进大杀四方,同时有数名亲卫得以登城的状况下,一个熟悉的河南口音忽然在城门楼另一侧也就是东侧响起,毫无疑问,正是之前与乐进对过话的平原都尉郭援(钟繇外甥,沛国人)烧完梯子后匆匆折返,清理城头。“此人便是乐文谦,杀了其人,其部自溃!用长矛!用弓箭!务必杀了他!”   乐进闻言一声冷笑,然后弯下身子直扑向东,又连杀两人,扔下一刀,且期间刚刚那名伪作程昱族侄的军官爬上城头后更是奋勇杀来,成功与乐文谦汇合,一起扩大战果!   见此情状,郭援一时大急,再加上其人性格暴烈,却是直接夺来身侧一名属下的长矛,与其余两名长矛手一起,号令并排前刺!   话说,内黄本不是什么巨城,城门楼上狭窄,又有火盆等物,也就是三四人并排便到极限,所以郭援忽然与下属两面挺矛夹击,对于没有长兵的乐进与他的那个部属而言,便立即陷入到了危机之中,只能连连退避。   与此同时,窥得机会的其余燕军士卒也赶紧有样学样,以此手段清理城上乐进其余属下不说,更有四名长矛兵仓促集合,即刻从另一侧也就是西侧并排挺矛与郭援一起相向朝着乐进和他的那名部属刺来。   二人无奈,只能在一个火盆旁边背靠背御敌。而眼见着两边矛手渐渐逼近,等到郭援自东侧率先刺来那一瞬间,原本面朝东的乐文谦却忽然倚着自己亲卫的后背发力转身,主动朝着西侧四名矛手发起攻击!   只见他奋力挡下一矛,作势欲劈,却又趁着身前四名矛手惊恐之时忽然低头,直接从长矛下方越过了危险的矛头,钻入矛架之下,然后抬手一刀,便将四杆长矛一起砍断!四名矛手齐齐大惊脱力,乐进抓住空隙,一刀横过一人脖颈,复又转手一刀试图插入另一人腹部。   然而,这第二名矛手着有半身铁甲,撒手姿态下转身欲逃,受了乐进转手的一插,固然是当场腹腔破裂,怕是再难活下,却也让对方所带的又一把环首刀当场断裂开来……不过,乐文谦不慌不忙,又从背后拔出一把刀来,就势从背后一劈便轻易将此人了结。   到此为止,乐文谦扑上城墙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经杀了十来人,城头上燕军虽众,对着身上血光闪亮的这位杀星却也一时丧胆。不过,就在乐进作势欲追,了结两名逃窜矛手之际,忽然间,其人只觉得侧后方肋骨处微微刺痛,回过头来才发现,乃是自己的那名下属边挡边退之间一时失手,被郭援一矛捅穿,而长矛穿过部属身体后,复又扎入到了自己侧后肋骨处些许。   其实,被扎了个透心凉的乐进下属,已经很努力了,若非他临死之前奋力用手去卸力,恐怕乐进早已重伤。   而火盆之下,二人几乎同时回头对视,与乐进那种情绪复杂的眼神不同,这名军官咬牙不言,神色单纯,似乎只是想告诉自家将军,他已经尽力了。   郭援奋力抽矛,却始终难动,只能晃动那军官尸首而已,倒是旁边两名燕军矛手窥得乐进失神之机,试图来刺。   而乐文谦勃然大怒,几乎是看也不看,直接反手按住一矛猛地一拽,便将一名矛手给拽的手脚踉跄,化解攻势之余更是迎面持刀割入对方脖颈要害,看他那架势,俨然是丝毫没有留力,而是准备将对方一刀枭首。   但是,环首刀虽然极为实用,相较于普通直剑已经是天大的军事进步了,但毕竟是细长的直刀,卡在对方骨骼中不便拔出,容易折断的毛病也还是有的,不然乐文谦也不至于次次带着数把环首刀上阵了!   没错,乐进这一刀下去,固然轻松杀了这名燕卒,但此刀却也不出意外因为乐文谦力道过足而卡在了对方脊椎骨中!而与此同时,同样因为下属被杀而大怒的郭援早已经夺来身侧另一名士卒的长矛,猛地朝乐进刺来。   对此,乐文谦自然不慌……须知道,其人身上刀数虽然不定,但一般都是超过五把的,此时必然还有……然而,随着他反手一摸,试图拔刀格挡,却愕然发现背上已空,也是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这当然也是正常的,作战中,还有之前攀城时滑下去那一次,有太多掉落佩刀的可能性了。   但此时多想无益,一招失策的乐进仓促中只能顺着地面向后直接翻滚一圈,狼狈躲避刺来的长矛,并试图在地上寻找掉落武器迎敌。   而偏偏郭援因为万全之策在对方身上出了纰漏,外加亲眼看到对方杀伤自己部众极多,早已经怒气勃发,如何肯放过如此好的时机?便一矛连一矛,朝着对方接连不断刺去。   饶是乐文谦以悍勇敏捷著称,战斗经验也极为丰富,可手上没有御敌兵刃,又怎么可能应对妥当?于是乎,其人一时狼狈不堪,左支右绌,只能在城头上左右上下折腾,勉力俯身贴地躲避。   这个时候,城头上占着绝对兵力优势的燕军早已经借着矛阵处理干净了城头上的勾索与爬上来的些许南军士卒,此时窥见良机,便在军官的示意与带领下,再度组成了长矛与长戟混合的多个单排长兵阵,大踏步向城门楼挺进,准备联合自家都尉,解决乐进!   乐文谦一声不吭,只是顽强躲避,而郭援却是越刺越快,同时因为援兵源源不断而心中大喜!   眼见着一排长戟手从西面而来,就要与郭援汇合。   忽然间,随着郭援收回一矛作势要再刺之机,一支从城下足足百余步开外的羽箭却是径直飞出,宛如流星一般直接射中了一直在活动的郭援后颈!   箭矢整个划破了后颈皮肉后,复又钉在城头砖缝之上,入缝寸许!如此力道,简直骇人听闻,而郭援陡然吃痛,可能还有那个部位某处神经破裂,无法支撑的缘故,却是一时摇晃趔趄,失态惊呼。   乐进如何会放过如此良机,其人趁势捡起地上一截断矛,一跃而起,只一矛便从盔甲缝隙中插入到对方腋下!   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这位平原郡都尉,钟繇的亲外甥郭援,被两位当世虎将配合得手,却居然没有立即死亡,反而还有神志和余力,却是痛苦不堪,只能抓着长矛斜躺到了火盆与城墙跺中间,面目狰狞。   另一边,乐进顺势夺过对方手中长矛,也不理会身后那些不知所措的长戟手与城内几十步外望楼上那几名手足发抖的弓箭手,反而不喜不怒,面无表情的抬矛指着身前之人的咽喉,并沉声相询:   “郭都尉,你受你舅父劝说往河北来之前,曾在沛国与我一起喝过酒,咱们也算是故人一场……问你一事,我自与你一个痛快!你看,你都快死了,你的兵居然不慌,俨然是你于此地其实不值一提,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   趁着火光,郭援抿嘴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方才张口欲言,却忍不住当场咳出一口血沫来,便只能勉强压着胸中痛楚,狞笑以对:   “足下是想用我死的痛快换你自己死个明白吗?!”   乐进哑然失笑,抬头看了看那些根本不敢乱动的燕军士卒,却居然朝身下之人点了点头。   “那便让你死的明白!”火盆的火光之下,郭援继续狞笑扬声答道。“我家程使君亲率营州兵一万五到此,太史将军领辽东兵两万,邺下紧急动员守军五千,为韩相亲自带领……咳……四万大军早已经在内黄布置妥当,张网以待。除此之外,于文则部五千,高将军部一万,此时也早该渡河过来了,便是张儁乂也该去取你的濮阳了!你未必能比我多活一日!”   “我懂了!”乐进仰头一声叹气。“一句话,能来的都来了……对不对?”   郭援一声不吭,只是又一口血沫咳出,然后便重新死死盯住对方。   乐进也懒得多言,不顾身前身后诸多燕军士卒,直接按照约定挺矛刺出。   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乐进刺下这一矛的同时,郭援忽然拼尽全力,奋力拽倒了身侧一物,正是身侧他倚靠着的火盆。   郭援当场身死不说,乐文谦却也是被倾倒的火盆燎到,继而半身起火,尤其是肩膀以上,火势极壮,俨然是之前被倒油之后,只能仓促换甲,内里、发髻中尚有残余的缘故!   “杀了他!”   夜色之中,不知何时来到城头的程武一声令下,立即打破了城门楼上之前一直停滞的怪异局面。   四五名长戟、长矛手一拥而上,轻易刺中乐进身体,继而捅刺劈砍不停,乐进便是神仙在世也支撑不住,挨了几处致命伤后,便扑通一声倒在了郭援尸首之上。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程武命令下的太及时的缘故,乐文谦浑身浴火沐血,连连被刺,临到死前居然都没有哀嚎一声,也是让人觉得诡异至极。   “乐文谦是个真将军!”   眼见着那个火人扑通倒地,相隔不过数十步外,城内侧的一处望楼之上,之前一直在几名弓箭手身后观望的营州牧程昱不由捻须一声叹气。   程武去了城墙之上,身侧只有程昱幼子程延,闻言自然知道该怎么捧着自家老爷子:“大人是在叹他的勇气吗?”   “非也,我是在叹他的仁念。”头发花白的程仲德负起手来,愈发感叹。   程延目瞪口呆:“如此凶悍之人,何谈仁念?”   程昱懒得解释,只是兀自下令:“去,到城头上寻你兄长,让他掷还尸首,扫清城头,然后劝降城下黄忠……告诉黄汉升,六万大军合围,我程仲德亲自引兵一万充塞此城,他们此行绝无生路,而刘荆州徐州败后便已经遣使求降了,他没必要硬撑,不如早降!”   程延懵懵懂懂之中似乎有所醒悟,但还是赶紧领命而去。   话说,之前战事猝然爆发,便瞬间震动了整个黄泽,而内黄城上的火光与乐进、黄忠整出来的动静更是让其余五军放弃了之前的某种矜持……他们不像乐进那般因为与郭援的对话而直接确定了某个严重后果,还只是以为乐文谦偷袭不成,惊动了恰好有一定数量驻军的内黄城,而双方都试图用这种方式向身后示警呢!   于是乎,后五军不仅不退,反而极速向前,试图协助乐进攻下内黄,便是唯一一个还位于清河外侧的李进,在遥望内黄城片刻后,也下令全军极速渡河向前参战。   但此时天色已黑,李进部渡河不免迟缓,刚刚渡了一半而已,远处内黄城的动静便忽然小了下来,继而孙策的亲卫也疾驰而来,并下达了一个诡异的命令:“李将军!我家将军有命,请你不要着急进军,而是即刻退回清河东岸,并小心看守浮桥。”   “知道了。”李退之接受完命令以后面色如常,就在火把下对来人稍作询问。“不过前面是怎么了?”   “回禀李将军。”来人身为孙策亲卫,自然知道的多一些,而且李进、乐进二人乃是孙策直接点出来的可靠之人,便直接在马上正色相对,坦诚以告。“前方攻城受阻,乐将军与黄将军一起,居然也无可奈何,我家将军得知情形后已经让高将军(高干)绕行城北偷袭,又让张、曹(张超曹洪)两位将军立即向两面展开侦查,然后才让我至此……”   李退之当然想不到乐文谦上来便已经身死,但却也心下了然,明白这是内黄守备森严,然后孙策也嗅到了巨大的危险,所以才会一面加速尝试攻城,一面让各军稳住阵脚,查探军情。   传令卫士匆匆告辞,李进稍作沉吟,还是遵照军令下令退回河东,守住浮桥,并就地休息整备。   然而,可能是因为这处浮桥所在,乃是夜间仅有的两处全军皆知的要害地点,所以整个夜晚李进处的信使都接连不断……也可以说是坏消息接连不断。   高干攻城受挫!   张超派出的哨骑和斥候隔着清河发现了大股敌军的动静!   曹洪顺着内黄泽向北面挺进试探,然后便消息全无!   到了三更时分,随着孙策本部攻城失利退了下来,其人终于派贴身卫士带来了数个确切而又致命的消息——乐进战死!城中至少有一万兵,准备万全,而营州牧程仲德居然就在城上!   到了四更时分,曹洪部和攻城不利转向更北试探的高干部也纷纷传回消息,明确告知了在内黄城北面遭遇大股燕军的军情,并且二部已经很难脱战!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李进却一直坐在河畔一个小丘上不动,并没有丝毫反应。   直到五更时分,天色微亮,随着李进部自己的哨骑在上游亲眼看到太史慈的旗号,孙策也再度派人过来,坦诚告知了黄忠部和乐进残部已经有所动摇,虽然没有投降却也不再听从指挥的事实,这种情况,他不敢从城下轻易脱离,否则黄忠说不得便会带着乐进残部投降,曹洪、高干、张超三部也必死无疑……总而言之,有些东西终于是不用怀疑了。   燕军数倍于己,以逸待劳,张网以对,而本方大将战死,友军动摇……更要命的是,七军中足足有六军深入了以内黄城为核心的天然半封闭三角区域,疲敝、惊惶、夜幕、诱降、交战临敌等等等等之下,极难寻机突围。   这次突袭,根本就是一头扎入了燕军的包围网中!   这次突袭,拯救不了濒临崩溃的中原大局,只会加速南军的溃败!   选择权难得来到了李进手中,毕竟,对于前面的那些人而言,可能的确是进退不得,但对于迟迟没有过河的李进部而言,此时却是可进可退。   故此,李进部的那些军官,也就是济阴李氏那些多年相从李进的宗族兄弟们,此时纷纷聚拢到小丘之下,等待军令。   俄而,李退之睁开眼睛,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直接拔刀出鞘,以刀指北,简明扼要:“今日之事,有进无退!全军渡河作战!”   ……   “臣松之案,周泰刚强不屈,乐进骁果显名,许褚勇猛壮烈,陈到英豪不堕,皆强挚壮猛,并作爪牙,可谓虎臣之风,其与张辽、成廉何差?惜乎所托非人,不识天命,一朝身死,徒扼腕尔!然以当世之论,虽不得功业,亦忠臣良将也!”——《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九章 出不入兮往不反   李退之命令既下,便亲自下坡上马,向前渡河。   多年积威之下,其部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有样学样,各部军官自上到下默契先行而已。   话说,清晨虽然有云彩积重,注定了今日不是一个艳阳天,但却不能阻止根本的日出日落之势,所以天色愈发敞亮。而相对应的,渐渐明朗的天色之后则是渐渐明朗的局势,等到这个时候,即便是下层知机的士卒也都会从军官们毫不遮掩的态度中与亲眼所见的事实中有所判断……或者说,任何一个稍微有些判断力的基层军官或者战场老卒都能从一些眼见为实的事实中判断出此时的危局。   别的不说,内黄城驻扎了一万营州兵;数万辽东兵再不掩饰行踪,此时正沿着清河东岸急速向南进军之中;内黄西北方向通往邺城的缺口处出现燕军大部队,曹洪、高干部更是直接交手失利……这三件事情,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于是乎,当李进越过清河进入内黄三角区后,便开始大面积接触散兵游勇。对此,李进并未在意,也没有收拢和聚集的意思,只是奋力向北,尝试去汇合内黄城左近的南军主力而已。实际上,之前他和军官带头渡河,本身就是在鼓励一些实在是胆怯的部属直接逃离,只是他这支军队宗族气氛太强大,逃走的人不多罢了。   上午过半的时候,李进终于赶到了内黄城西侧的孙策主力所在,并在惊疲交加的孙策军中寻到了惊喜的孙策本人。   “李将军果然不负我!”   眼见着李进扔下部属,孤身入阵,孙伯符当然是大喜过望,最起码表面如此。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在下想听一听乌程侯的打算。”李进扶刀向前,面色不变。   “我想了一下。”孙策也赶紧扬眉以对。“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扔下内黄城,全军往西北继续直扑邺城……据我子廉叔叔那边所言,内黄西北的那个缺口处其实只有万人左右,还都是邺城与营州仓促拉起来的军兵,若诸军能团结一致,或许可以抢在太史慈包过来之前突破过去。”   李进看了看不远处内黄城头上的动静,方才扭头对着孙伯符微微一笑:“乌程侯这是信不过我?”   孙策当即低头失笑。   “在下懂得,七军来源纷杂,若进军顺利,自然团结一心,但如今一旦垂危,外加天下大局隐隐可见,自然各怀心思。”李进望着头顶东南面并不灼眼的太阳微微叹道。“这也是曹公当初为何准备亲自引兵突袭邺下的缘故了,因为他实在是害怕出现此时这个情形。”   “可燕公官渡盯得紧,我亚父来不了。”孙策哂笑一声,竟是承认了‘各怀心思’的说法。“而且,黄忠已然不听军令,各部也多有士卒逃散,此时还能如何呢?”   “情形愈是危急,孙将军便愈应该信一信身侧之人。”李进回过头来平静言道。“在下知道乌程侯心中所想……若此时来的是曹子廉将军,足下一定会托出心腹以对;若来的是高、张二位府君,足下虽然不一定全然信任,却也会即刻行动;唯独来的是燕公亲手所辟的旧部,所谓四姓家奴之人,却俨然要提防一二。”   “李将军。”孙策闻言扶刀以对,俨然也严肃了起来。“在下是信得过你本人的,因为我亚父信的过你!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今日一事哪里只是什么燕军早有埋伏这么简单?黄河南面,中原大局已经不足以支撑下去了,此时我们孤注一掷至此,不能成,便是全局败……这个时候,我固然相信足下是个可靠之人,可足下难道不需要为家族考虑吗?足下之前落得四姓家奴之论,不就是因为屡屡大局反覆之时总要为家族计吗?”   “不一样的!”李进几乎是当即正色回复道。“燕公宽仁念旧,又能长持法度,实胜曹袁二公许多……唯独此时,我李进反而可以不再顾忌身后,以洗旧名!须知,李某次次皆以家族计,却次次皆无奈为家族计,这一次自然要为自己任性一番。”   孙策微微一怔,又上下打量了一边身前昂然之态的李进,方才松开腰中扶着古锭刀之手,缓缓颔首:“若李将军如此说,倒显得在下有些小人之心了……其实不瞒李将军,在下是想逃的!毕竟以燕覆汉,是何等翻天覆地之事,便是燕公气候以成,也未必就能事事遂愿,反他的人也不会少的。而在下若能逃出生天,自然想南归江东,据大江再观望一二的。”   “我懂。”李进不以为意。“乌程侯虽然年轻,却是一方诸侯,野心自然是有的,而野心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去,便绝无轻易罢休的可能……”   “其实,也有一点类似于足下为家族所累的样子,外加一点执念。”孙策忽然顾左右失笑。“不过是一条命罢了,难道还不许我心不服吗?!”   李进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却是在微微一顿后直接追问:“事态紧急,乌程侯到底是何打算?”   “我想趁着太史慈尚未合围,高顺尚未抵达,顺着黄泽南下,看看能不能错过两军,一路逃出包围。”孙策终于交了底。“看天色,今日下午或晚间必有大雨,若借天时,说不得还能有一分生机,但却不敢轻动……”   “是因为城内守军虎视眈眈吗?”   “然也,城中兵马万余,本就可畏,而且还有黄忠部立场不定……”   “我有一言。”李进忽然插嘴。   “请讲。”   “黄汉升将军只是因为要替乌程侯你做遮掩,才阴差阳错至此,其人为刘表部属,而刘表自开战以来,虽有出兵,却多暧昧,所以其部动摇本属预料之中。”   “这是自然。”孙策不以为意道。“外人都说这一战本质上还是燕军并吞中原之战,却不知中原被吞并后,燕军再行事时必然以荆襄为首,而刘表素来短视……其部率先被诱降成功却也在预料之中。”   “非是此意。”李进恳切言道。“昨夜乐将军一死以报曹公后,黄将军立场又摆在那里,本可趁势举两军投降,但他一直到现在还只是不动不走不战,其实还是在顾忌袍泽之义……他或许会降服,但绝没有反过来捅你我一刀的歹意!故此,若乌程侯此时立即南走,黄将军绝不会反戈一击,反而会继续立阵于内黄城南,让城中燕军不敢轻动。”   孙策沉默以对。   “至于西门这里,”李进继续从容言道。“就让在下为乌程侯稍作阻拦好了。”   孙策依旧沉默以对。   “乌程侯还是赶紧走吧!”李进愈发催促道。“再不走,就连想都不用想了。”   孙策一言不发,只是拱手一礼,便戴上头盔,直接回身号令全军起身南归。   李进立在原地,并无言语,甚至坐视不少自己部中李氏子弟偷偷转身跟上孙策部属,向南而去。   而果然,带着乐进残部外加本部的黄忠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而微微向前,逼近了内黄南门,全程没有任何阻拦孙策的意思,反而有替其部做遮掩之意。而与此同时,程昱也不可能放弃追击孙策,由于不愿意将黄忠与乐进残部推向对面,所以城池西门一时大开,程武亲自率足足数千兵马出城,试图从此处追上,尾随咬住孙策。   但也就是此时,李进翻身上马,拔刀向前,主动率只剩下两千出头的本部兵马奋勇迎战!   战斗匆匆爆发于城西原野之上,一方兵多却多是刚刚动员的营州郡卒之流,尚未经过大战洗礼;一方兵少,却是李氏同族子弟,相互守望,自成一体,且战争经验丰富……居然战了个平手!   然而,问题在于,此时双方虽未有大战,实际上却已经大局抵定,胜负分明,便是理论上可以战个平手也不该如此的……究其原因,正是李退之出乎意料,居然敢临阵反扑,着实让程武一时措手不及,更不要说接战以后,这位中原名将一步不退,亲自拼杀在前,交战不过区区一刻多钟,身上便满是血污了。   李进如此搏命打法,却是将程武吓得不轻……二人是老乡,更是昔日同僚,如何不晓得相互本事?实际上,程武敢出西门本身就是觉得李进说不得也要降服的,谁能想到对方非但一步不退,反而引兵披甲,还一路直奔自己而来呢?   一时间,这位前途大好的河北屯田都尉之一兼营州牧长子也是暗暗叫苦不迭。毕竟,昨日郭援前车之鉴,他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间点枉自丢了性命!   将为兵胆。   两位领兵之人如此反差,自然是效果显著,而此消彼长之下,两军在内黄西门相互拼杀了两刻钟之后,居然是程武一时胆寒,率先畏缩,只是畏惧亲父与军法严肃,不敢直接回城,所以准备退缩到城墙之下,借着城墙稍作喘息罢了。   然而,李退之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趁势号令全军,反扑向前,将程武部队直接挤压到了城下!而其人更是直接纵马,带着自己将旗与数百心腹甲士,直冲程武将旗之下!看他这样子,根本没有放过昔日同僚旧友的意思!   这下子,程武真的是惊骇欲死,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了。   不过,幸亏他有一个好爹。   城墙之上,程仲德一声叹气,满脸无奈之余,倒是有条不紊……这位营州牧一面下令关闭城门,以防万一;一面却又调集弓弩手上前,不顾城下还有交战的混乱区域,直接在城上放箭驱除李进部!   箭雨飞下,李进部自然当场受挫,而李退之本人更是在距离城墙百余步的时候,当场战马倒毙,其本人右肩也中了不轻不重的一箭。   不过,其人跃下马来,折断甲胄缝隙上的箭杆后,居然不怒。   甚至非只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这位李将军不顾肩膀伤痛,竟遥遥抬刀指着距离自己不过七八十步的程武大旗,放声相对:“前面旗下可是昔日袁氏麾下故人?李某位列中原四牛之一,此牛首足可封侯,正要赠与故人!足下非但尽握大局,而且兵多,却为何不敢来取?!反而立于尊父足下躲避,宛如雏鸡藏于母鸡之后!”   言罢,其人兀自大笑,声震原野,城上城下一时俱闻,各自反应也不同……李氏子弟自然哄笑相讽,而程武却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便是城上程昱也一时凛然,捻须不语。   不过,僵持之中,随着自己幼子提醒,程仲德向北一望,到底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不由幽幽一叹:   “何苦来哉?再派两千人出北城支援,然后再派人告诉你兄长,今日若再敢退半步,便自己辞了官回家种地好了……吕相嫡长能死,燕公嫡长能充军前,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要脸的吗?”   程延不敢怠慢,赶紧下城去了。   而城西百余步外,李进扭过头来,却也是微微一叹,便翻身换马,兀自引兵向北而去……彼处烟尘大作,俨然是曹洪、高干二部败下阵来了。   果然,李进向北不过三五里路,连正午都未到,便在黄泽东面两三里的地方迎面撞上了仓皇逃回却同样失了战马的曹洪。   二人相见,曹子廉不等对方让马,便气喘吁吁,连连摆手:   “不要往北走了!士卒毫无战意,两日夜未合眼,早已全溃,你此时带这点兵往北,只是死路一条!”   李进刚要再问,曹洪却又想起一事:“刚才遥遥望见此处有兵马南走,可是你助孙伯符逃走了?!”   “此时说逃未免过早。”   “无妨,如今局面,你我各自尽力便可,我曹洪能拖延至此,让他女婿走了,也算是对得起天地良心了。”曹子廉闻得孙策已走,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不动弹。   李进心中微动,却又顺势一问:“子廉将军这是准备降了?”   “如何能降?”曹洪就在地上一声冷笑。“我到底是曹氏族人,不说他曹孟德如何,只说自夏侯妙才死了以后,我们曹氏族人其实便再无降服余地了……而当日曹孟德让我驻守薄县,跟我说了今日设想后,我便知道,自己十之八九难逃一死了!倒是足下,你为何不降啊?”   “任性而已……”李进幽幽一叹,复又将之前说给孙策的言语复述了一遍。“素来为家族所累,以至于被人当做四姓家奴,今日实在是不愿意再行反复了,只想为自己活一回!”   “虚伪!”曹洪闻言反笑。“你这哪里是为自己名声而任性?分明还是在为家族计,只是自己没想明白而已!”   李进一时愕然。   “我问你,你若只存了为个人名声打算,自己单骑赴死便是,为何要带着家族子弟一起来送死?”曹洪冷笑相对。“你莫非是个无耻之人,临死了还要自家子弟陪葬?”   而李退之一时语塞。   “说到底,你这是觉得人家公孙文琪是个定天下的人,心中情知是最后一遭了,也晓得对方不会滥杀无辜,所以往日顾忌家族存亡,今日却变成了忧虑家族如何能在改朝换代之中转过弯去。”坐在地上的曹洪继续望着对方嗤笑以对。“但偏偏你们李氏为中原第一豪强,跨州连郡,本就是众人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主动降服,可手握数千百战老兵又怎么会不被人忌讳?还有你这个四姓家奴做族长,只怕还会引来那些读书人针对,徒劳连累全族数万口人!这才渴求族中精锐一战而覆以消敌意,自己轻易一死以安人心!对不对?”   李进张口欲驳,却居然无言。   “其实人生于世,如你我这般一生下来便是大族之中,受家族恩德而起,又为家族辛苦算计了一辈子,哪里是一时半会能改过来的,又怎么可能真能脱身?我也不是没想过安心做个安利号下线,享一辈子清福的。”曹洪见状不以为意,反而就在乱军之中伸手去拽对方一起坐下。“不过事到如今,你我两个不能幸免之人,当此新旧反覆之时,能临行路上做个伴,倒也算是一件乐事。”   李进连连摇头,却是挣脱对方手掌:“子廉将军说的通透,但却未必懂我们武人心思……我今日已下军令,有进无退,却不能随你在此待死!唯战死而已!”   言罢,李退之继续摇头不止,却是翻身上马,并重新号令已经不足千人的队伍逆流而上,在溃兵之中继续向北寻机作战。   曹洪望着对方背影,也是摇头不止,而其人又等了一阵子,遥遥望到一个程字大旗缓缓自内黄城方向包来,却反而觉得浑身轻松下来,只是暗自盘算,能不能用自己这个也算是上了通缉牌的人头换程仲德看顾自己家中老小……这厮到底是个商人多过武将。   下午时分,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李进进军到城北十余里的黄泽边缘地区,终于迎面再度见到了一面故人旗帜,却是燕国七相之一,韩当韩义公亲率五千邺下兵与五千营州兵至此。   二人驻马相对,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曹洪所提醒,还是终究心怀不忍,李进并没有率身后数百李氏子弟一起向前,反而独自打马向前,与韩当当面见礼。   “退之为何不降?”眼见着对方行礼之后直接拔刀露刃,韩当当即蹙额开口。   “若再降,岂不是坐实了四姓家奴之论?”李进缓缓而答,直接抬刀相邀,天色阴沉,但刀光闪过头上抹额之时,却还是一时颇显光彩。“冒昧一问……义公兄身后可还有兵马?”   “并无。”   “如此正好,今日到底算是有进无退了。”李进也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下来。“义公兄,若有一日燕公问起在下,请务必替在下致意,说我追了他半辈子,却终究是没有追上去,反而阴差阳错,次次与他为敌,实在是很羞愧。”   韩当微微动容:“退之何苦来哉?追不上的何止是你一人?燕公又有哪个是容不下的呢?”   李进再度一怔,却是沉默一时,只是握住手中环首刀不动而已。   而眼见对方并不再言语,另一边韩义公到底是无可奈何,便忽然提矛纵马向前,与紧随其后启动了战马的李进迎面一冲。   二将交马一合,韩当便持矛将李进刺落马下,后者登时身死。   ……   “太祖闻李进死,黯然一时,乃顾左右曰:‘李退之以名将之资,受困于宗族,不得伸曲,枉得骂名,至死为之所累。昔孟子言: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岂非此人哉?’”——《世说新语》·伤逝篇 第三十章 出不入兮往不反(续)   十月初一,这是建安六年最后一个季节的第一日。   而下午时分,北风萧萧渐起,眼见着天色阴沉到要下雨的时候,顺着黄泽南逃的孙策和他的部属,终于在清河与黄泽的交汇口等到了太史慈姗姗来迟的追兵!   这一点都不荒谬,真的是等到的,一群逃兵很辛苦的等到了追兵。   话说,孙伯符南逃路上,便得知李进之前把守的浮桥已经被太史慈给占据了,于是双方同时陷入到了两难境地。   当时的情况是,孙策在清河内侧,太史慈在清河外侧。   其中,太史慈所部的兵力和战力绝对占优……尽管为了维持包围圈,太史子义沿途分出了足足小一万兵马沿河警惕、布防,但等到到达包围圈南段的浮桥时他依然还有一万出头的兵马,而且骑步俱全。这样的配置,相对于同样有一万兵,其中甚至还有三千由孙策心腹爱将董袭所领甲士的孙策军而言,当然是绝对占优的。因为孙策军到了现在已经极度疲惫和惊惶了,而太史慈是来当猎人的。   但是,战场是要讲地形和天时的,此时此刻,一条因为下游清河郡而天下知名的清河,却成为了二者之间微妙的平衡所在。   孙策当然不敢渡河,他要是敢渡,无论是从哪里渡,太史慈都能做到半渡而击,轻易了结此战;相对应的,太史子义也有些不大好渡河的意味……因为很明显的一件事情是,可能是孙策本人在这一万江东子弟中威望卓著,所以其部虽然疲惫、惶恐,却远远没有达到丧失纪律和战斗力的状态。   换言之,太史慈也有点需要顾及自己被有些归师难当意味的孙策军半渡而击;而且还要考虑会不会因为自己渡河,引发孙策军主动分兵渡河逃窜;还要考虑会不会让孙策等重要人物趁乱潜逃;还要考虑会不会被韩当和程昱这两位不需要战功的大人物夺走功劳……   说白了,双方固然是实力差距明显,但战争来到这份上,孙策的战略目标太低了,他根本就是能活一个是一个。而从太史慈的角度而言,他却是需要建全功的!   天可怜见,去辽东募了一次兵,回来啥啥都没了!   不说赵云之前靠着平凉的功劳成为方面将军,赵子龙的为人在邺下是没得说的,而且跟太史子义关系很好。关键是,连张辽那种蹴鞠霸王都能在帐中攒下一堆敌酋首级,眼瞅着战后必然封侯……他太史慈难道要被那种人居于头上?   大丈夫生于此世间,眼看着天翻地覆,自然心中慨慷,想要提三尺剑立下不世之功,顺便封个侯什么的,怎么能糊里糊涂落人于后呢?   所以,这一战,最好也是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他自己一部独自完整吃下孙策全军,然后还要独立擒获或斩杀此军中两个牌上有名之人——董袭与孙策!   于是乎,就是在这么一种不对称的心态下,双方相持了一阵子以后,尤其是天色开始阴沉,很可能快下雨的情形下,考虑到骑兵作战能力的问题,终于还是更有余地的太史慈选择了主动进军!   其人将麾下一分为二,大部分步卒,约六七千众,被交给了副将朱灵、皇甫坚寿,让他们直接往孙策军所屯驻的黄泽、清河交界点外侧布阵监视,严防彼辈趁机逃窜,而太史子义本人则带着几乎所有骑马的部队,约四五千众,从稍远一些的浮桥处渡河,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整备完全,然后便匆匆朝孙策军疾行而来。   出乎意料,孙策军全程按兵不动,既没有主动去半渡而击,也没有趁机渡河拼死与河对岸的燕军步卒决战,而是静静的等到了太史慈部整备完全,引数千骑兵到来。   原因很简单——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孙策望着头顶渐渐浓厚到要滴水的云彩,难得长呼了一口气。“从昨日便知要下雨,总算是等到了……元代!”   董袭赶紧俯首听命。   “今日就看你的了。”马蹄隆隆之中,孙策低下头来,按着对方臂膀恳切言道。“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入泽躲避,不认识道路,部队进去就是溃散的结果,根本收不回来……如今之计,便是你用三千甲士,尽量顶一顶对方的骑兵,只要雨水一落,燕军骑兵就没那么厉害了,到时候要是雨水再大一些,说不得咱们还能趁乱击败对方,全军而走。”   “属下知道。”董袭因为缺乏睡眠而双目通红,闻言却气势不减,当即振甲扬声以对。“那太史慈不也是因为知道要下雨才匆匆过来的吗?彼辈为争功劳,却给我们留下了一线生机,而末将受将军大恩,必然会一步不退!”   孙策闻言一时感慨,却又连连颔首:“既如此,你率甲士守前军,我带其余部属守中军,咱们一定要活着回去!”   “局势危殆,将军活着回去便可!”董元代干脆做答。“末将不值一提!”   言罢,这位会稽勇将不等孙策回复,便直接转身离去,去前军应敌了。   天色愈发阴沉,几乎就要滴下水来,而出乎意料的是,之前在浮桥处折腾好长时间的太史慈再度浪费起了宝贵的骑兵使用窗口,居然玩起了阵前搭话的套路。   “素听邺下传闻,说孙伯符号称江东小霸王,有万夫不当之勇。”太史慈横长戟在马前,遥遥喝问,身后一众轻骑排的严严实实,密布旗帜在后。“在下不才,也得太后与燕公夸奖,或许能与小霸王相提并论……不知道孙伯符有无雅兴,往阵前一叙?!”   太史慈声音清朗,姿态豪迈,此言既出董元代自然要往后递话……当然了,本质上还是拖延时间,董袭虽然是个粗人却不是个傻子。   而亲卫传话回来,一瞬间,孙策也真的有向前相对搭话,甚至来场阵前单挑的欲望,反正他这性格,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关键是还能大幅度拖延时间,真要是拖到雨水淋漓,那事情反而就成了。   但转念一想,此时他本人疲惫不堪不提,关键是军中全靠他本人威信支撑,这若是轻离本阵,说不得对方骑兵绕后一冲,便要坏事。   于是乎,卫士又独自转回阵前,反而稍微叮嘱董袭一二。   董袭会意,却是缓缓上马出阵,自替自家将军出言相对:“我家将军乃是世袭的汉室名爵乌程侯,封破虏将军,与贵主右将军赵公同殿为汉臣……足下区区一个下臣,有何资格与我家主公相对?而若要论武略,会稽董袭在此,愿来领教!”   太史慈闻言一声嗤笑,先是回头望了下身后,复又仰头看了看天空中的乌云,竟然一字不答,直接勒马向后归阵去了。   董袭见状也不在意,只以为是有人提醒了对方雨水问题而已,所以便也勒马归阵,然后立于前军中央位置,号令作为前阵的三千甲士稍作警醒。   而三千会稽甲士,虽然之前两天两夜内只有今日清晨与上午左右稍微在内黄城西列阵歇息了片刻,实在是疲乏至极,却还是在出身本乡本土的自家将军提醒下一时振作,准备迎敌。   另一边,目视可及之中,太史慈归阵以后,身后轻骑一分为二,如波浪般向两翼分开,似乎是如预料的那般准备绕后自侧翼突袭……然而,随着轻骑纷纷让开,太史慈足足走入军阵两百步深后,董元代和前排的会稽甲士却又只觉得一时发蒙。   因为分开轻骑以后,眼前居然出现了一支说奇怪不奇怪,但说寻常又绝对不寻常的骑兵队伍。   数量不多,约莫四五百骑而已,队列分明,人人重甲加牛皮手套、骑靴,还带着狰狞的面甲,胯下全都是高头大马,然后还没有弓箭,却人手持一条一丈五六尺长的钢制长矛!   而长矛也有点怪,因为长矛的矛头格外长,格外宽,更像是钢制马槊多一些!   到此为止,虽然让人心惊,但也都还在认知范围内,无外乎是一群格外精锐的甲骑而已,而邺下甲骑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此时虽然前方大战,但留几百老底子看家也属寻常。   譬如说,之前便有传闻,说之前燕公麾下一部分没有太多政治资本的义从,也就是那些以弓马晋身之辈,到了一定年纪后,如果不愿意去地方上做县尉之流,也是可以留下来继续做骑兵,然后参与卫戍铜雀台的。但此时只是享受义从待遇却不能再占用三千义从的编制罢了。   想来就应该是这些人了。   而回到眼前,真正问题在于,或者说让董元代等人发懵的是,这四五百甲骑,居然每骑都有全套马铠!   马铠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但四五百马铠配上高头大马,外加重甲骑士,与那么长的钢矛,便无疑是一个新事物,而且是一个足以让所有战场经验丰富之人腿肚子打颤的新事物了。   而几乎是一瞬间,中军处同样是遥遥望见这一幕而发怔的孙策便明白过来,为什么明明更赶时间的太史慈会在渡口耽搁那么长时间,又要在此时说那么多废话了?   不是太史慈太轻佻,而是人家在花时间准备这玩意!   之前在渡口应该是披甲,刚刚搭话应该是列阵!   而左右轻骑让开道路,太史慈也在马铠甲骑身前立定,而随着天空一阵冬雷滚过,太史子义不再犹豫,直接抬戟向前,下令冲锋!   马铠曰具装,人铠曰甲骑,这五百骑的名字应该正是具装甲骑。而五百具装甲骑得令之后即刻启动,虽然提速缓慢至极,但随着极具震慑力的质量被战马带动以后,马蹄滚过地面,恰如冬雷滚过天空!   而与此同时,两千轻骑,左右分开,径直沿着两翼展开,连着中间具装甲骑,宛如一只铁鹰一般张开翅膀,直扑向前!   远在后方的孙伯符目瞪口呆,而首当其冲的董元代仓促之间,根本来不及去理会什么轻骑了,只能按照最基本的防御骑兵之法,号令全军稳住,并让弓弩手上前射击那些正面而来的具装甲骑……   弓矢如雨,落入正前方隆隆滚来已经不足百步开外的甲骑军阵中,却没有丝毫作用!反而提醒了这支部队……实际上,就是被射中以后,前排具装甲骑才纷纷抬起手中那长度惊人的钢槊!   弓弩手旋即绝望,几乎所有人不等军令便匆匆后撤入阵!   而前排甲士,此时也俱已失神,因为这种刀枪不入外加锐不可当的感觉实在是太吓人了!更遑论这种纯粹质量的冲击力!他们几乎可以想象……就算是自己身后的甲士军阵真有万一可能挡住这种部队,作为前排的他们,也注定会被这支部队碾为肉泥!   于是,几乎是尾随着那些仓促入阵的弓弩手,在根本未接触到对方骑士之前,前排的会稽甲士们便直接回身逃窜,继而引发全军动摇。   立在前军旗下的董元代勃然大怒,立即便要拔刀杀人,控制局势。但此时,燕军具装甲骑已经滚入阵中,而且和所有人想象的一样,一下子就把身前的一切碾得七零八落!   前军军势,瞬间崩溃!   如果非要用个词汇来形容眼前这幅情形的话,大概便是挡者披靡了吧?   非只如此,董袭环顾左右,只见燕军左右轻骑已经适时插入自己身后甲士与中军的缝隙中,而具装甲骑身后,更有千余奇怪到只带一柄环首刀的驽马骑士随后跟入,清理战场。   三者配合,竟然是一点生路都不给前军留下!   “都尉,事不可为,你还有马,比他们快,速速转身逃吧!”到此时,便是董袭的亲卫都开始劝董元代走了。   随着一滴雨水落到鼻尖上,董袭闻言一声叹气,反而直接下马,并将一个已经吓懵的亲卫,也是他身侧最年轻的一个家乡余姚子弟扶上了战马,只一鞭子抽下,便将对方送走。   其余亲卫尽皆愕然。   “我受孙将军大恩,在此备敌,怎么可能擅离职守呢?”董袭回身坦然以对。“他最年轻,让他走吧!”   言罢,董袭不再多言,反而昂然立在自己旗下,拔刀以对滚滚而来的具装甲骑。   数量约三四十人的亲卫各自对视,有人遮面而逃,但绝大多数人却和董袭一样拔刀相对。而随着奔驰而来的具装甲骑说到就到,位于较前位置的几名亲卫不知道是出于忠心,还是为了摆脱恐惧,居然直接一声大吼,便奋力迎上。   然而,什么用都没有,他们根本来不及出刀使矛便被具装甲骑的长兵或战马本身带起,然后反身被撞回到了旗下阵中。   可怜董元代本人甚至来不及杀一人,便轻易被自己的下属砸倒在地,随即被碾为肉泥。   孙伯符远远观望,亲眼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三千甲士就这么被一个照面碾碎在地,而身侧万军更是在一瞬间被惊吓到全军溃散,却是黯然之余,在刚刚落下的雨滴之中狼狈逃入黄泽之中——他还不想死,而且他有太多的理由不能死!   实际上,除了李进那个一心存了死志的糊涂蛋眼中的什么诸侯之路不能轻易放下外,孙策还有更直接和理所应当的理由……当年他父亲死了,自己便沦为丧家犬,如今他要是也死了,二弟孙权才十四岁,全家妇孺,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他统一吴郡、会稽的过程中可是不知道与多少人结下了多少血仇的!   他孙伯符不仅是一路诸侯,更是一家之主,要为家人的生死负责!当日劝回曹昂隐隐是为此,今日狼狈逃生更是为此!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太史慈遥遥看见孙策大旗倒下,然后有足足数千人不止狼狈逃入黄泽,也是愤怒一时!   不过,愤怒归愤怒,太史子义也不敢怠慢,其人一面下令让骑兵速速收尾,一面却又传令对岸,准备在外围堵截……同时,又赶紧去确认孙策、董袭下落,俨然是做好了亲自入泽搜寻孙伯符的心理准备。   不过,那注定是明日了。   孙策也知道今晚燕军不可能追入,更知道这种局势下,身边人太多对自己没好处,所以入得黄泽以后,他很快便利用越下越大的冬雨与个人出众的身体条件甩开了大部分人,然后躲入一处还算隐蔽的枯黄芦苇丛中!   并就着冬雨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匆匆补充体力!   绝对说不上娇生惯养,反而自小随父亲四处搬家,为此吃过不少苦的孙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不知道泽中道路地理,此时天昏地暗,若是慌乱动身,只会迷失在雨夜之中,说不得一脚踩入烂泥坑里,活活被烂泥闷死也说不定!   唯一的计策,就是此时尽量节约和补充体力,熬过一夜,明日白天,视线转好之后,再行寻路离去。   然而,冬雨纷纷,勉强吃了一些东西的孙伯符此时真正缓过劲来,却又不能及时安眠,只好坐在芦苇丛中认真思索当前局势。   不过,明明此战之后的中原、江南大局已经格外分明,但孙伯符却怎么都想不下去,因为他一直忍不住去想刚刚那五百挡者披靡的燕军具装甲骑。   平心而论,马铠这种东西孙策绝对不陌生,因为他的父亲孙坚作为这个时代非常具有特色的一位武人,基本上踏遍了大半个天下。从荆南的丛林到会稽的丘陵,从西凉的沙漠到塞北的草原,单以战场适应性和战术、装备上的见多识广而言,孙文台绝对是天下之冠!   这也是江东猛虎昔日立足于天下的一个根本所在。   所以,骑兵的知识孙伯符并不缺少,但越是明白这些东西,躲在芦苇丛中的孙伯符就越是心凉……   首先,马铠锻造不易,所以想要组建这样的骑兵,你先得有成规模的锻造冶炼基地。这种基地,青州有、河东有、三辅有,现在据说幽州那边专门建了一个很大的铁官,辽东好像也有一个平郭铁官很出名。当然,南阳也有,而且一度是天下最好的最大的铁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所以,毫无疑问,这种马铠具装,河北可以锻造,中原也可以锻造出来,但江东不能,草原就更不行了。   其次,还需要优秀的战马,而且是大量优秀的战马,因为有能力驮起马铠加一个全副装备的重甲骑兵的战马太难得了,即便是有,也损耗极重……这一点实在是没辙,天下只有公孙珣和草原上的鲜卑人可以做到,黄河以南想都不要想。   最后,是钱!   须知道,这么一支骑兵,即便是优秀的战马、骑士、马铠、人铠四者俱全后,也不是那么简单就成型的,他需要训练,需要维护,需要保养……孙伯符心里一清二楚,就今日这五百骑兵出现在眼前,其背后必然还有额外一千不止的驽马和随军民夫,专门负责驮送装备、给养,说不得还要在战前帮着这五百骑士穿起甲胄,递上钢矛。   想到这里,被雨水打湿了全身的孙策在芦苇荡中仰头一声嗤笑,却是陡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太史慈合围的那么慢了,更清楚今日那一千名只持环首刀的轻步兵是怎么回事了。   但笑过之后,就是绝望和沉默。   这种成建制的马铠重骑当然厉害,但并非不可战胜,上好的蹶张弩、腰引弩结成阵势绝对可破,便是今日被一冲而没的董袭部士卒若能精神状态好一些,吃饱喝足,带着足够长的长矛列阵,对方也未必敢真的放肆一冲。   至于说雨雪、河流、丘陵、从林、营垒、拒马等等对骑兵天然产生限制的天时与地理,还有人为因素,就更不用多说了。   实际上,按照孙策猜度,养这么一支五百之数,却能被轻易终结的具装甲骑的钱粮,足可以养一千五百名闻天下的邺下甲骑,或者养三千寻常健锐轻骑,又或者养四千精锐步卒甲士,更可以养五千刀盾轻步或者五千弓弩手……   但那又如何?   难道燕军没有精锐甲骑、轻骑,没有寻常甲士、轻步、弓弩手吗?   燕军都有,但他们还有余力,所以才整出了这么一支其实只是特定条件下才无敌的五百具装甲骑!并在今天发挥了他们应该有的价值……自己十八岁便领着一支残兵败将在天下枭雄刘备的眼皮子底下打下两郡立足之地,面对更强大的刘备常常互有胜负,以至于心中自诩提十万兵便可横行天下。但今日,自己领着大概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大力量,足足一万兵,其中还有三千甲士,却居然这么一个照面便被五百骑兵给冲的一哄而散了!   还有董袭,这个会稽豪杰作为会稽人一直看不起朱氏父子,唯独自己进军会稽后亲自引众到高迁亭相迎,二人一见之下便定君臣名分,互托腹心,今日居然就这么没了……   一瞬间,孙伯符忽然想哭。唯独雨水不停,扑打在面,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哭出来!   初冬雨水继续淅沥不停,孙策不知道是不是太疲惫,居然在雨中成功入睡,且一夜梦个不停。   他梦到自己此战得胜,攻下邺城,一口气得到了燕军存了三年的粮草、钱财、军械,然后直接付之一炬,震动天下。然后又以公孙珣的母亲、妻妾、儿女、重臣为质,迫使军心大乱的燕军与中原联军议和。   接下来,双方各自缓缓撤退,自己又连夜派董袭去官渡见亚父曹操,以高祖、项王垓下一论说服对方,撕破合约,直接两面夹击军心不稳又无后援的公孙珣,并在白马将对方团团围住。   而这位燕公如项王一般自陈无颜见河北父老,遂自刎于白马。   随即,河北全线分裂,公孙瓒据三辅,公孙越据凉并,公孙定据冀州,公孙平据幽州,内斗不止,再无气候。   而战后曹操复中原,刘备据两淮,双方即刻又战,自己从刘备身后出兵,全取江南、两淮,逼得自己叔父刘玄德只能狼狈投奔刘表。然后自己又准备继续北上,攻击亚父,以成天下霸业,结果祸起萧墙,却被自己二弟孙权给围杀在吴郡老家。   死后,魂兮遁入黄泉,见到父亲,父亲大骂了自己一顿,质问自己为何不听遗言,强行起兵?而且为什么不以他为鉴,居然宛如他年轻时一般眼中只有武事,以至于行事强硬,滥杀无辜?   孙策刚要做答,说自己就是不服的时候,却忽然一个趔趄,直接浑身冰冷,然后立即惊醒。   原来,此时虽然雨水继续不停,却已经天色大亮,而与此同时,孙伯符脚下原本的芦苇丛却已经变成了芦苇荡了——一夜雨水,大泽水面渐起,已经水涨到此!   孙策一夜长梦,又被淋了一夜,脚下恐怕还泡了小半夜,也是一时头疼难忍,颇有眩晕之症,但情知不能久驻的他还是勉力起身。   只见其人先活动开来,稍作暖身,又将剩下干粮尽数强行就着雨水咽下,还扔下了身上注定会在沼泽中影响行动而且还会暴露身份的甲胄、钢盔,唯独一双精美结实的牛皮靴在倒出积水后又重新穿上,外加一把必须的环首刀绑在腰中,便匆匆动身离去。   雨水不停,不过基本的光线和影子还是能辨别出来的,孙策寻到方位,匆匆向西南方向而去,准备穿过大泽,从并无战事的黄泽西面逃脱,潜行南归。   不过,一路上孙伯符也不是没有麻烦。   首先,一夜雨水,正如那个芦苇丛变成芦苇荡一般,泽中道路虽然目视可见,似乎能行,却往往一脚下去,便踩入泥窝,只能重新寻路……必要之时,孙伯符甚至需要在冰冷的初冬下水游泳,因为对于水性颇佳的他而言,深水绝对要比泥窝更安全!   孙伯符心知肚明,那些已经被一夜雨水浸软了的烂泥窝,才是初冬沼泽中最致命的地方,前一脚似乎还很稳妥,但下一脚便直接没了整个大腿,再抽身时回去的路都不好找了。   其次,他还要避开追兵和溃兵……一开始还只是要躲避溃兵,但上午时分,燕军便在许多本地渔民的带领下,大股轻装入泽搜索,这时候就危险多了,他知道自己的首级有多值钱。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孙伯符才从这些士卒的招降言语中听到,此行七军果然已经全军覆没!   李进、乐进、高干战死;   黄忠引本部与乐进残部投降;   张超、曹洪自杀。   加上战死的董袭,似乎也就是自己这个价值最高的人还没有被擒杀,也难怪会如此动静了。   但是,即便如此,孙伯符还是借着自己优秀的水性和体力,一路西南不止,渐渐摆脱了大部分追兵与溃兵。   而等到下午时分,随着雨水渐小,他竟然遥遥望见了远处西南方向的陆地,这更让他惊喜交加!   不过,这个时候,孙伯符却也已经几乎力尽,且没有了干粮补充。而且越是疲惫和头疼,他在沼泽中迷失的次数就越多,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距离那边的陆地越来越远。   但无论如何,似乎是天无绝人之路,疲惫和迷茫之中,孙策居然迎面遇到了两个穿斗笠的渔民,远远望去,一大一小,俨然是趁着雨后专门来捉鱼的。   而躲在芦苇后的孙伯符稍作思索,却是心中大喜兼大定——大喜是因为有渔民便意味着陆地是真的不远了;大定却是因为这里是黄泽西南,虽然依然属于内黄所领,但隔着一个二十里方圆的大沼泽,却注定跟战场沾不上边,到此处捉鱼的渔民恐怕都不知道昨日和前日在内黄城左近发生了什么,所以未必需要担忧。   于是乎,其人咬牙上前,直接呼喊招呼。   一大一小两人回头,赫然是一老者和一名才七八岁的女童,老者带着鱼篓,俨然是家中劳力随军出征,老者一边带孙女,一边趁着农闲雨后来打鱼改善生活。   “老丈!”孙策心下醒悟之余,即刻发问。“我是内黄县卒,奉县令之命乘船顺清河往黎阳递消息,结果路上下雨水涨,船驶入泽中搁浅,如今连路都找不到,反而陷入泥中……前面到底哪边是直接上岸的?”   祖孙二人一时畏缩,却终究是那老者沉默一阵后,勉强朝着身后一个方向指了指。   孙策顺势望去,只见那个方向却还有两个岔路,便又继续蹙额询问,而老者也继续在惶恐中朝两条岔路中确切指了一个。   这下子,孙策来不及多想,便立即向前奔去。但才走了几十步,其人就心下醒悟——自己果然是淋雨淋糊涂了,自己口音差那么多,一开口便已经露出了马脚,而那老者不张口,俨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不用想,他所指此处道路必然是被雨水浸泡过的死路!甚至燕军说不得随后便到!   于是其人复又匆匆折返,并带着一种莫名怒气毫不犹豫拔出刀来,将张臂挡住孙女的老者给一刀杀掉,复又抬刀准备杀掉女童……然而,望着女童惊吓哭泣的模样,头疼欲裂的孙策复又想起自己那类似年纪的幼妹,却是终究不忍!   而且,孙策回过头来,看到地上老者尸首之下血水汇入泥水之中,也是一时想起父亲当年因为某些事情的郁郁,以及为此对自己的专门教诲,一时更加心中惭愧不已,偏偏又总觉得理所当然,不该如此妇人之仁。   慌乱之中,孙伯符长叹一声,到底是扔下这个哭泣女童,收刀转身而去,从另一条道路中匆匆逃走了。   但行不多久,忽然间,左近传来号声,继而,身后女童若隐若现的哭泣声也随之而止。心知可能是追兵将至,孙策便愈发奔跑不及,却突然脚下一滑,半身陷入泥泞之中!   身后动静越来越近……心知已经到了最危险时刻的孙策来不及多想,只是咬起牙关,奋力在深到腰间的泥泞中前行,居然是准备强行越过这片泥淖,以躲避身后追兵。   但如此速度,哪里能来得及?更不要说其人不过在泥淖中行得几十步,便几乎脱力。   隔了不知道多久,就在孙伯符头晕眼花,几乎到极限之时,一众追兵便已经从身后方向追来,而为首之人,居然是满身泥泞却怒气勃发的太史慈。   孙策回过头来,一瞬间想过投降……投降是断了诸侯之路,却是对家人最负责的一个选择。然而,其人在泥淖中尽最后一丝力气转身以后,眼见着那个穿着不合体蓑衣的女童被一名本地亭舍小吏打扮的人抱在怀中带来,孙策却居然不能开口,只是默然相对。   既为此事,当伏此诛!何必多言?!   一瞬间,孙伯符心中涌上了一个莫名其妙,但却是一个让他极度轻松和释然的念头。   毕竟,在这个乱世之中的泥淖里挣扎,实在是太累了。   太史慈冷冷看着停在几十步外回头的孙策,直接从身后抽出被油纸裹着的长弓来,弯弓搭箭,一箭射去,居然在如此距离只中对方肩膀!   孙策一声闷哼,却依旧无多余表示。   既行此举,当受此刑!   何必多想?   而很快,随着周围随太史慈而来的十几名燕军士卒和本地亭舍官吏也都纷纷抽出弓箭,对着孙策连发不止,孙伯符却是连番中箭,被活活射死在内黄泽的烂泥坑中。   时年,二十二岁。   ……   “孙策在吴,得秦松为上宾,拜为谋主,乃聚文武,共论四海未泰,须当用武治而平之。时吴郡陆绩年少末坐,遥大声言曰:‘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九合诸候,一匡天下,不用兵车。孔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今论者不务道德怀取之术,而惟尚武,绩窃不安也。’策异色,笑问左右,松对曰:‘此陆氏子知先破虏将军事,知将军不杀坐上童子忌,故擅乱言也。’策复笑,乃逐陆绩出,论刀兵不止。”——《旧燕书》·卷六十三·列传第十三   “汉末,及孙策死,仁皇帝充军在前,闻于官渡,乃叹:‘以祖母论之,孙策小霸王也,何竟死于泥淖中。’诸葛亮年十六,素不多言,闻之而肃容对:‘昔项籍总一强众,跨州兼土,所务者大,然卒败垓下,死於东城,宗族如焚,为笑千载,皆不以义,陵众虐下故也。然以霸王者,犹不杀田父,谓小霸王者,其父座中杀人子,其子穷途杀人祖,今死于泥淖,岂不正应其名?’仁皇帝避席以谢。”——《世说新语》·规箴篇 第三十一章 诚既勇兮又以武   十月初四,当孙策、曹洪、乐进、李进、高干、张超、董袭七人的首级被快马送到官渡前线的时候,彼处正在激烈战斗之中。   这是当然的,五日前乌巢一战,理所当然的给官渡战场带来了一定了结此战的希望。故此,从前一日开始,稍微休整之后的燕军便持续发起猛攻,试图了结此战。   相对应而言,中原联军则明显失去了往日的相持能力,军心士气与可堪一用的部队数量都下降到了一定程度。   对此,公孙珣采用了一种极为诛心的策略以辅助正面战场——前线每出现一次战线更迭,不管是谁进谁退,燕军必然给南军送上一份礼物。   区区两日间,南军便已经收到了六份大礼,分别是受伤严重到昏迷不醒,基本只能等死的黄盖;徐盛的首级;周泰被清洗干净还缝上首级的棺椁;陈武的将旗;毛阶的将旗……第六份居然是遁入乌巢后选择投降的曹操心腹爱将,颍川杜袭杜子绪本人!   天知道曹孟德收到这些战俘、将旗、尸首是什么感觉,但其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前线鼓舞士气了,唯独接见使者时才稍打精神露面,以做应对而已。   实际上,所谓六次进退中曹军唯一一次成功的反扑,还是靠着曹仁的奋勇完成的……就在前一日,十月初三那天,白天时候,南军连续丢掉三道防线后,傍晚时分,曹子孝狼狈撤退回营中,却发现有一部数百士卒居然没来得及接到撤退军令,被整营困在了前线。   羞愤之下,曹仁亲自引本阵亲兵数百夜袭救援,结果全军振动,纷纷主动随从,以至于南军成功救回部属之余居然杀得燕军措手不及,直接反夺了一条防线。   但是,这种极限状态下的勇气是注定不能长久的,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初四当天,程普重新稳扎稳打,动员包括下马的燕军骑兵在内,以绝对优势兵力,轮番上前,下午还没过一半,曹军便又失去了两条横向防线,直接将大营暴露在了身前。   而此时,曹孟德依旧没有露面。   于是乎,公孙珣一口气将七个人头中的六个,外加黄忠的将旗,一口气全部送了过去。   然而,出乎意料,近乎于空荡荡的曹军大营中,南军在官渡的几位主事之人,也就是曹操、曹仁和刘晔了,居然都还能保持冷静和某种表面上的从容与气度,倒是让人有些佩服了。   “曹公!”   眼看着帐中几人将目光对准了那六个形态各异的人头之上,作为送人头的人,连使者都称不上的司马懿硬着头皮解释了下去。“我家燕公让在下务必稍作转告……其中,令婿孙伯符是孤身逃窜途中在黄泽泥沼里伏法的,所以颇有泥污;而乐将军是在城头上与我军平原郭都尉同归于尽,死前撞翻火盆,所以被火燎烧;至于会稽都尉董袭,是被邺下甲骑给踩踏而死,所以形状凄惨;还有李退之,我家燕公说,其人虽然愚蠢,却到底算是他的旧将,他自会处置……总而言之,我军并未刻意侮辱、藏匿尸首,还请曹公明鉴。”   “我知道了。”坐在上首的曹操从六个首级上收回目光,语气平静。“使者辛苦,替我谢过燕公。”   “除此之外,”曹孟德越是从容,司马懿就越是谨慎。“令公子曹昂过河前被令婿遣回,应该是连夜送到了夏侯都督那里,我军虽然已经在前日便攻破濮阳、离狐、句阳三城,却并未俘获曹公子……我家燕公说,请曹公不必太忧虑,尽管放心。”   “我知道了。”曹操微微一叹,却还是那句话。   “还有……”司马懿心下忐忑,继续俯首以对。“我家燕公还让我转告曹公……说濮阳突袭邺下这一战,非是他侥幸察觉,恰恰相反,乃是曹公你心怀侥幸,而偏偏他又能无须心怀侥幸。此事回到根本,乃是营州兵与辽东兵本属锦上添花,早去徐州几日既可,晚去徐州几日也可,而彼时曹公却已经不能等了,倒不如防一手濮阳!大势所趋,强弱分明,所以还请曹公不要不服。”   “我知道了,也并无不服。”曹操一时失笑,却又转而相对。“足下言语妥帖,不知姓名来历,可否不吝赐教?”   “河内温县司马懿,字仲达,区区阵前一卒,不敢劳曹公垂询。”司马懿依旧小心。   “司马仲达我焉能不知?”曹操一时恍然。“邺下大学中的才子,河北闻名,更是故人之后……想当年,我初入仕途,为任洛阳北部尉,还是尊父所举,尊父可还安泰,如今在何处任职?”   “家父身体康健,而自董卓乱后,他便一直在家闲养务农,顺便教育几个幼弟,并未出仕。”   “这是自然,也是好事。”曹操一时感叹,竟然有些长辈晚辈之间私谈的意味了。“尊父毕竟是汉室老臣,又是个公直之人,不出仕是对的,但此番举止,必然会连累你们兄弟……我不是说此时,此时以你这个年纪,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反而可见你家燕公的上心调教,我是说将来的大前途,若仲达你将来想求个大出处,你家中未免反而有些牵累。”   司马懿茫然抬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是这样的,你们司马氏虽然与公孙文琪有旧,但一来,毕竟是数代汉臣;二来,却也毕竟是成了型的百年世族……前者自不用说,后者却是公孙文琪最忌讳的。”曹操见状一时失笑,却愈发显得和蔼起来。“须知汉燕之间,不仅是一家一姓之别,更有制度上的根本不同。前者虽然一直在打压豪强、压制世族,却终究难从根本上摆脱二者,所以世族、豪强在汉室这里终究算是国之根本;而公孙文琪乃至于我曹操,还有刘玄德这些人,我们之所以兴兵至此,本意上便是年轻时多少看到汉室倾颓,心中觉得豪强、世族皆不足以再支撑天下,所以有心清廓,更立制度……”   司马仲达心中微动,面上却愈发显得茫然。   “还不明白吗?”曹操也跟着愈发恳切和自然了,只是冷冷清清的中军大帐中,二人中间还摆着足足六个人头,这种恳切未免让人心虚。“其实,要说懂公孙文琪的心思,刘玄德其人或许行事更近公孙文琪一些,但只是日常浸染,天然习惯罢了。非要从治政大略上来讲,却是我懂你家燕公多一些。而偏偏你又是我故人之后,我就直言几句好了,你且一听……”   “小子不敢。”司马懿随即拜倒。   而曹操也不做理会,而是兀自指点道:“假使是我在你家燕公那位子上,那哪怕你司马仲达才能卓著,履历清楚,将来功劳、资历全都水到渠成,可仅凭你们司马氏的家门,却也绝不会让你这种人做到首相的!甚至狠一些,连左右两相都不给你做,最多最多就是下四相之一罢了。甚至等我死了,还要留遗言给儿子,让他也不用你!为何如此?因为将来大燕的天下防的便是你们这些延续百年的世族!实际上,现在回头去想,公孙文琪当年一开始收拢人才的时候,便天然有些这方面考量了,这是我不及他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是他那时候确实被世族子弟所瞧不上……”   听到这里,原本还有警惕心的司马懿面上依旧不动,心中却是终于震动到无以复加,俨然也是想起了目前几位相国的出身……之前邺下虽然议论纷纷,也因为这七位的出身而有所讨论,但考虑到这几位当仁不让的资历和功劳,却也没擅加发挥太多。   可是如今顺着曹操的提醒反过来一想,司马仲达却才如同拨云见雾一般有所醒悟——是了,吕、娄、韩、王这几位元从的相位固然是理所当然的,固然不能因为他们出身如何便有所疑虑,但为什么燕公一开始的几位元从都是这个身份呢?   这不恰恰还是说明了问题吗?   至于说什么世族子弟瞧不上?司马懿反而觉得荒谬。   总而言之,一念至此,司马懿心中几乎动摇。   “你也不必想太多。”曹操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来对方被说动,却又莞尔一笑。“不过是一层出身罢了,若你能如审正南一般立下殊勋,想来以公孙文琪的大度,也会对你格外高看一眼的……说到底,还是要看功劳与个人才德的。”   司马懿赶紧再度俯身,口称受教。   “我乏了,且回去吧,替我问候你家燕公还有令尊。”曹孟德见状便不再多言,而是挥手示意。   司马仲达不敢多留,便匆匆告辞,然后满怀心事转回了燕军大营。   不过,就在司马懿走后,刚刚还温润一时的曹孟德便陡然神伤,扶额遮面……说白了,曹孟德刚才的表现才是真正的失态,面对决战的全面失败,他已经不得不用这种无聊的言语和话题来遮掩自己的情绪,并打发使者了。   因为,刚刚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首级和公孙珣的威吓!   帐中寂静了好一阵子,终于是浑身烟尘血渍的曹仁扶刀出言打破沉默:“此战已败,我军再无胜机,兄长速速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往何处去?”曹操恍然抬头。   “就按照荀文若所言,带着咱们最后的人,保着天子去淮南或者荆州……乃至于江南。”曹仁瞥了眼身侧的刘晔,毫无顾忌之意。“事到如今,不这么办还能如何?难道还能投降吗?”   听得此言,曹孟德几乎是本能的再度看向了那些首级。   满是泥污的那个是他的女婿兼义子;被火燎到不成样子的是他麾下第一外姓大将,从他做县令时便随他的心腹;除此之外,即便是宗族内跟自己最不和的曹洪曹子廉,也都坦然自杀,人头出现在这里;还有李退之,明明可以投降,却还是坚守了对自己的臣节……再加上之前的夏侯渊、曹纯、曹休、许褚、王必、毛阶,一条条性命在此,正如曹仁所言,他曹孟德怎么可能投降?   事到如今,唯走或死而已!   当然了,枭雄姿态,死这种事情除非万不得已还是要尽量避免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一线生机……公孙珣这一次没有被优势冲昏头脑,下一次呢?   这一次因为天子年幼冲动,失了汉室老臣人心,下一次汉室真要到了灭亡关头,说不得人心还会聚拢起来吧?   更不要说,人死的越多,活着的人就越该珍惜自己……   不是不能死!   万不得已之时,曹孟德一定会坦然赴死,但却不能被公孙珣用这种拙劣的戏码给威逼至死!   那不是他曹操!   “我若走,你与元让该如何?”曹操稍微思索一阵,便咬牙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也确实没必要硬撑了。   “元让兄与子修必须立即后撤!”曹仁认真答道。“濮阳、离狐、句阳皆失,聚集在内黄的营州兵、辽东兵应该会即刻顺着这条通道南下,他们那里再不走,只会徒劳被围,于局面半点无用。但官渡这里,我却要专门留下支撑一二……因为既然要南逃寄人篱下,唯一之立足根本便在天子身上,官渡若空置,怕是你们连宛城那里都赶不及过去,便要被身后骑兵追上。”   这是很理智的回答,曹操也只能微微颔首,却又随即看向了一直没吭一声的刘晔。   刘子扬旋即会意:“曹公放心,咱们毕竟是唇齿相依,我自然会留在此处继续协助子孝将军,营中些许辅兵,也不会再撤。但鲁子敬那里却是我主刘豫州麾下少有的兵马了,要即刻撤到彭城。便是官渡这里,我也还是想尽量带回一些人马的,所以还请曹公不要犹豫,速速去接天子……”   “这是自然。”曹操一声叹气。“不过我若一走,你们能撑几日?”   “三四日吧?”刘晔看了一眼并不说话的曹仁,恳切而对。“最多三四日,官渡便撑不下去了,我和子孝将军便应该会回头去追曹公……”   “届时我想请足下断后。”曹操闻言同样瞥了眼曹仁,便继而对刘晔说了一句颇不寻常的言语。“我们曹氏、夏侯氏几乎一体,如今局面下,子孝断无降服的道理,届时一旦被困,只有死路一条,而足下却是可以举众降服的。因为你家刘豫州还有江南二郡……或许是四郡之地足堪立足,还是能和公孙文琪说上话的。”   刘子扬一时沉默,却到底是微微颔首,勉强应承了下来。   “子孝。”曹操复又盯住了一言不发的曹仁,认真相对。“为兄知道你心中有郁郁之气,早在开战前公孙文琪只以你为一马时便心存不平了,而妙才与子和去后,你更是存了鱼死网破之意,宁死也要给公孙文琪一个好看……但你想过没有,既然子和、妙才,还有子廉皆去,若你也再去,固然是一时痛快了,我又该如何自处呢?逝者已去,生者何堪啊?答应为兄,不到万不得已,一定要保存有用之身!”   曹仁终于动容,然后双目泛红,却是勉力咬牙颔首,以作承诺。   “我今夜二更就走,我走后你们让人来收拾子廉他们的首级,送到沛国安葬……让人送些石灰进来,之前就不要打扰我了。”见到曹仁点头,心下松了一口气的曹操再度挥手,却是彻底无话可说了。   曹仁和刘晔情知曹操是要亲自清理曹洪、乐进、孙策等人面容,然后以石灰存下,所以都无话可说,只能拱手告辞。   就这样,一直到了这日晚间二更时分,明白此战再无转机,或者说中原归属已定的曹操目送仅有的几名亲卫护送曹洪等人首级往东南去沛国安葬,然后只带三四千老残之兵出营往西南颍川、南阳而走。   然而,其人出营不过三四里,送行的曹仁也不过刚刚转身而已,身后官渡大营便忽然喧哗一时,火光耀天!   这才二更而已,如此大规模的夜袭便已发动,很显然,公孙珣是算准了曹操志气已丧,所以一刻不停便乘夜发兵夺营!   曹孟德回头望着身后火光,一时无言以对,刚准备下令回身去救之时,却忽然在马上怔住,然后瞬间不能发声……原来,随着北面火光大起,曹操却是陡然认出,自己身侧一名面色惊恐的白发老卒,居然与那日给孙子挑水泡的运粮民夫颇像,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人。   算起来,大概已经有二十日了吧?   片刻之后,曹操一声叹气,转身打马向南,不再回头。   ……   “……司马懿方弱冠,使曹营归,趣谒太祖,尽言操志气已丧,兵将丧胆,可乘夜要击也。众皆疑。太祖亦稍踌:‘小子何以知?’懿对曰:‘殿下仁念,两日夜归敌大将首级、旗帜凡七也。以臣闻之,稍前六数,操皆受首而哀,不问来使。今臣往之,操目不视首,但问臣之来历,教臣何以进仕,可知其已心力不堪也!’太祖笑而受之,隧擢懿为曲军侯,继发兵夜袭曹营不止。”——《新燕书》·卷七十六·列传第二十六 第三十二章 终刚强兮不可凌   战机不可轻忽。   这是汉高祖与楚霸王之间那场精彩对决给天下人留下的残酷历史经验。   项羽几次将刘邦打的落花流水,几次获得重大决战的胜利,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屡屡让陷入绝境的刘邦在萧何、韩信、吕泽、张良等人的协助下卷土重来。   相对应而言,项羽不过是一次气力不支,与刘邦议和平分天下而已,就被张良等人窥到虚实,然后被撕毁协议的刘邦引天下诸侯围到了垓下,来了个无颜见江东父老。   故此,在下邳-乌巢两条战线上同时取胜后,甚至没有等内黄的结果,公孙珣便不再犹豫,即刻顶着巨大的减员压力发动了全面总攻,并于十月初六上午,在经历了近三日夜的猛攻后,成功攻破了中原联军的官渡大营,继而发起了战略大进军。   不过,说是进军。实际上,随着刘晔引官渡残众投降,曹操、曹仁各自只带着数千残部仓促逃窜,近在陈留的鲁肃也在察觉局势后当机立断引淮南部众南下彭城,燕军进军途中已经没有多少事实上的军事压力了……这种进军更像是某种战略追击而已。   别处不说,官渡这里各部兵马基本上是一分为二,一路追着曹操往颍川、南阳方向而去;一路追着曹仁,往陈留、陈郡方向而去,沿途攻城略地,宛如吃饭喝水。   战事如此,再加上徐州-乌巢-内黄三战的相关讯息随着两军的前进与后退彻底传开,天下人已然醒悟过来——这一战,终究还是燕公胜了!   但失败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曹操,而燕公即将获得的,也绝不仅仅是一个官渡,或者陈郡,乃至中原。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南阳宛城,这座已经安泰了快一整年的大汉南都所在,瞬间陷入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因为谁都知道,公孙珣此战除了并吞中原外,但凡有半点可能性,肯定是要把天子‘请回去说明情况的’!   那对于宛城的诸位而言,还能有个好?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也很急迫了!曹公正在赶来,荀文若也已经带着愿为汉室尽忠的中原衣冠世族到了汝南,他们二位的意思是让我们从帝乡蔡阳转入江夏,以作延续……诸位,你们可有什么见解吗?”所谓朝堂之上,正在开口说话的太尉杨彪像老了十几岁一般,满头白发,畏畏缩缩,再难有之前的精神。   话说,这不仅仅是眼前残酷局势的打击所致,也不仅仅是因为忧虑汉室的将来,很大程度上,这是之前一年间,其人真正担负起了所谓汉室兴亡之责后的辛苦所致。   想想也是,南阳固然大郡,汉室小朝廷用来挤走曹操控制南阳半郡的吕布也确实是个比较好哄的人,但前面在打仗,一切以军需为先,小朝廷基本上只能在最低经济限度上维持着。而这倒也罢,关键是,杨彪身为中枢第一重臣,还要居中联络三家诸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今天要想法子安抚在前线卖命的曹操,明天要想法子劝说刘表和其部属不要有投降主义倾向,后天还要跟隔壁汝南的刘备打打秋风,求点中秋祭祀的经费……而前线稍有风吹草动,他这里还得哄着担惊受怕的小天子!   除此之外,还要尽一切可能维持和扩大汉室的影响力。   但是,所以说但是,不管怎么维持,局面还是一日日不堪了下来,并最终来到了今日这一步——实力雄厚、地盘看似最稳妥的刘备先丢了徐州,地盘全线暴露在了燕军兵锋之下;领着几十万大军的曹操也还是败了,只能狼狈逃往此处;忠心耿耿的吴郡虎将孙策更是身首异处;刘表则干脆暧昧到了一种极为危险的地步。   此时此刻,也就是吕布和他的那小一万兵马或许可以倚仗了。实际上,吕布刚刚已经带着四千兵马从颍川匆匆赶回到了宛城。   “温侯怎么想?”一阵沉默之中,杨彪理所当然的看向了吕奉先。   “我非是信不过曹孟德和那位荀文若。”刚刚从颍川撤回,一身戎装立在前南阳太守府大堂,现在天子明堂之上的吕布微微蹙眉,表达了某种确切无误的疑虑。“但是江夏那种地方,哪里是天子该去的?都到长江边上了,真到了那里,天下人怎么看朝廷?”   这话倒是合情合理……但是问题在于,不去江夏又能去哪里呢?   “可不去江夏又去哪里呢?”南阳本地人,年轻的黄门侍郎,大汉开国名臣邓禹之后,此时很得天子信任的邓芝稍作思索,一时感慨相对。“前面打了大半年的仗,死的人不计其数,到了这一步,河北那边难道还会放过我们吗?而且,便是我们可以弃官不做,求个野人安泰,天子在燕逆手中难道还有别的下场?事到如今,也只能随曹公还有荀文若一起去江夏了。”   此言一出,本就没有多少人的朝廷之上更是显得冷清。   逻辑就是这么简单,现在这个时候,汉室小朝廷除非有魄力玉石俱焚,否则根本没得选,只能南逃。而一旦南逃,去刘备和刘表核心地盘肯定是极度危险的。为今之计,只能尽量汇集南逃力量,打着天子旗号去两家地盘的交汇处,也就是江夏地区立足。   本来就没什么好议论的,而停了半晌,随着小天子也叹了口气,事情却是就这么定了下来,京泽和邓芝负责天子仪仗和宫禁的迁移,杨彪去清点府库,吕布去整备军队,却是准备等曹操一来,就一起南下。   别人且不提,话说匆匆折返回宛城的吕布回到自己府邸之中,却是越想越觉得憋屈,越想越觉得难以接受,并随即惊动到了一人。   “夫君何事忧虑?”一名年方十八九岁的华服女子,袅袅婷婷而来,眼见吕布气闷,也同样面露忧色,却正是吕布的妻子,袁术的长女。   俗话说,老夫少妻,天然腿软,何况吕布这人别的倒也罢了,对待妻子还是素来讲究的,尤其是这个妻子作为袁氏的嫡女、杨氏的亲戚,更让他格外珍惜。   所以吕奉先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强作欢颜,赶紧起身接住对方,扶着对方坐到厅中,并稍微安慰了回去:“夫人不必担心,只是朝堂事务而已。”   “夫君何必瞒我?”这袁夫人趁势坐定后却也不惧。“外面都说曹司空打了败仗,南阳这里都要移到江夏的……咱们家不走吗?”   吕布一声叹气,却是愈发无奈起来:“没想到这么快便传的满城皆知!”   “果然是要去江夏吗?”袁夫人也跟着皱起眉头来。   “不错。”吕布无奈,只能坦诚。“事到如今,别无它法,只能去江夏……夫人是忧惧道路偏远吗?你且放心,我一定亲自护你平安到江夏。”   “我也知道没法子。”袁夫人连连摇头,却又一时想起一事,更加无奈。“夫君,你说咱们这次再回江夏,还能住到原来结婚的宅子里吗?就是黄祖那一栋。”   吕布微微一怔,旋即黯然。   “我想也是。”袁夫人见状立即强笑道。“此时不比以往,如今再去江夏,天子、姑父,听说还有曹司空都要去,那原本那栋宅子哪里还有我们夫妇的份?”   吕布愈发苦笑,头上皱纹也显得更加紧密起来:“为夫我何尝愿去江夏?须知我是北人,南阳这里到底是中原腹地,还能适应,如非万不得已,便是有大宅院,又哪里愿意去江夏?”   “妾身也是这个意思。”袁夫人也是跟着彻底黯然起来。“我自幼便在汝颍宛洛之间长大,如何愿意去南面?而且,从夫君两月前从鲁阳回来那次算起,我已经一月多身子不上来了,说不得便是有了身孕,一想到让自己儿女将来不知道中原风物,便总觉得不值。”   袁夫人这里感时伤怀,却不料一旁吕布已然听傻了……他如今已经年近四旬,却只有一亲女在长安,据说今年及笄之时,被恰好在长安的公孙珣做主许给了贾诩的儿子,已然算是泼出去的水。此时闻得夫人可能怀孕,如何不喜?   只是时局如此,这种喜事就显得格外让人忧虑了。   兵荒马乱的,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一念至此,吕奉先先是安慰了对方一遭,又询问了对方身体,稍微回过神来后,却只能愈发愤愤不平起来:“若能有万一长治久安之策,我何必愿意带你奔波?一家人安稳富贵多好?”   袁夫人听到此言,却又面上心中齐齐微动。   吕布眼神出众,一眼望见,便主动相询:“夫人可有言语?”   “非是我如何,而是我恰好昨日去后院看过父亲。”袁夫人小心相对。“都说疏不间亲,虽说之前曹司空还有姑父他们都说我父亲有罪,不许我父出后院半步,但如今局势这么乱……夫君能不能做主,趁机开释我父?”   吕奉先闻言当即起身嗤笑一声:“夫人所言甚是,事到如今,连曹司空他们都不能自保,岳父大人如何不能开释?咱们现在就去后院见岳父大人。”   袁夫人终于微微展颜,而吕布见状也瞬间振奋。   且不说吕布去见袁术,这对翁婿又会迸发出何等光芒四射的火花来,却说这几日燕军进展神速,不仅是陈留全取,陈郡全下,便是颍川也在早已经按捺不住的徐荣与官渡援军的夹击下推进迅速。   曹孟德原本还想在许县一带稍微等一等消息,顺便聚集一些愿意随他南下的颍川子弟,但从轘辕关出来的徐荣眼红军功已经到了极致,如何会让曹操有喘息之机?其人和张辽联手攻破阳翟后,几乎是马不停蹄,便引众南下去打许县。   对此,张辽等官渡主力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苦了曹操,不得已之下,后者只能也来了一个马不停蹄,却是狼狈南下,直接放弃了整个颍川,到了南阳的北面门户鲁阳城中……此处有从前线撤下来的部分吕布麾下生力军,倒是让他稍微喘了口气,却已经不敢轻动,生怕甩不开徐荣部下骑兵。   而也就是此时,亲自移驾到许县的公孙珣接到了来自吕布、蔡瑁,还有许多许多人的信函。   当然了,这一次这些信函就不必付之一炬了,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将姿态放到了尽可能的最低,是真正带着诚意过来的,且事到如今,公孙珣也确实希望避免多余伤亡,用外交手段尽可能的获得最大的实惠。   “蔡德珪(蔡瑁)信中说,不必我亲至,只要我首肯,他便愿意在今年之前将沔水以北除去邓县以外的地方尽数交给武关方向的钟元常……两位军师怎么说?”许县官寺大堂上,公孙珣看完一封信后,直接扔给了一旁的吕蒙,后者赶紧捧着这封信转交给坐在堂下的王象存档。   “这应该也是刘表让步的极限了。”贾诩稍作思索,便得出了结论。“邓县是襄阳城在沔北的遮掩,他必须要此城防着主公你突袭襄阳;而让钟元常去接手,却劝主公不必往南阳,俨然是忧惧主公大军压境;至于年底前交出南阳,却不提天子,俨然是默认了让天子去江夏,并不准备做出有违臣节的逆举,然后再交移地盘……”   “既然他如此诚恳了,那我又该如何呢?”公孙珣失笑相对。“公达!”   “这要看殿下接下来的进军顺序了!”荀攸不慌不忙,平静以对。“此战之后,中原一带,淮河以北,必然抵定;而接下来,是先盯死刘玄德全取江北,还是先尽全力追上曹孟德与天子,就得稍作布置与分派了;而若再往下论,大江万里,自西向东,益州、荆州、扬州,又该先取哪个,或是干脆一时全取,这就得仔细思量了……所以要不要同意蔡德珪的言语,便是要看殿下有没有先平、速平荆州之心。若是没有,那便许下如何?若是有直接进军荆州之意,自然不必理会!不过,殿下到底有何打算,竟是半刻都拖不得了。”   公孙珣坐在堂上太尉椅中,闻言扶着腰中断刃不语许久,半晌方才在满堂幕属的期待目光中正色开口:“不瞒文和、公达,昔日光武有言,‘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头鬓为白’……兵事连结,祸乱不断,百姓困苦,若有余力,我自然希望一刻不停,平定天下的。但光武称帝后,六年便收天下十之七八,却在陇、蜀二地耗费六载,损兵折将许多方才取下,继而一统天下,却还留下了陇上羌乱的祸根。如今,若从董卓乱后常山盟誓算起,我也是六年而取天下七八,所以,此时虽有心并吞万里如虎,又不免忧虑行百里者半九十,全面冒进会在长江边上受挫,反而延缓进取天下的步伐。”   众人面色各异,却都没有言语。   “所以,我有心攻伐进展不断,却不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了……青徐今年有灾,中原更是被战事掏空了底子,此战我意先到大江边上,然后便让中原河北休养,改为以并未劳动太多的三辅、凉臧之地合力,去图谋蜀地;而蜀地若下,水军又能沿吴郡、会稽威胁华南,最好能再去说动交州士燮士威彦来降;这样的话,再去取荆州、扬州,便如瓜熟蒂落一般简单了……如此做,虽然可能要缓上一两年才能一统天下,却绝无反覆之可能!也能应对从容。”言至此处,公孙珣环顾左右,正色相询。“诸位以为如何?”   “臣有一问。”贾诩稍作思索,却是当先而对。“若分兵依次平蜀、平吴、平江汉,主公还要来亲自领兵吗?”   “知我者文和是也。”公孙珣再度失笑。“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我今日既然取天下七八,虽不准备再进名位,但其实已经有天下民主之实了。而以天下民主之身,总揽全局,虽得胜亦不足以加威,一旦受挫,却要动摇天下。既如此,何妨遣方面大将,依次取蜀、吴、江汉?胜而自进,败而无挫……大不了换个将军再来一遍便是。”   “既如此,臣以为极妥。”贾诩俯身行礼。   随即,满堂幕属、义从、军官,自荀攸以下,也都纷纷随之起身行礼。   “行了,那就回信给蔡瑁,让他必须在腊月到来之前将南阳移交给钟元常!”公孙珣明显并不在意这些,却是一边招呼众人一边复又从案上取出另一封信来,正是吕布送来的信函,然后一时摇头,复又如之前那般掷给一侧吕蒙。“还有一事,吕奉先说,他当初是受朝堂命出任南阳太守,后来也只是以人臣受命于天子……并无与我作对的意思,只是忧惧我会容不下他,方才聚兵于鲁阳、陆浑关。如今,他主动放弃颍川半郡回到鲁阳,稍作诚意,是希望能够得到我的赦免,继续做南阳太守,这样他一定保着天子来见我,使我们君臣和睦。”   “这不是吕布能说出的话。”贾诩当即无语。“必然有人教他。”   “他希望我能赦免他岳父袁术。”公孙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之事,一时笑意难忍。   贾文和愈发无语,干脆沉默……说起来,他次子娶了吕布女儿,人家袁公路还是他贾文和的长辈呢!   “此事真能成吗?”荀攸忽然开口询问。“他虽有几千兵,可多是南阳本地征召,且一半都还在鲁阳,而如今曹孟德也退到了鲁阳。真的应许了他,以这对翁婿的行事作风,只怕弄巧成拙,徒劳坏了殿下名声……”   “不错,事到如今,天子如何,其实已经不足为虑了,何必节外生枝?”贾诩回过劲来,也明确表达了态度。   公孙珣则微微颔首,俨然与两位军师想法一致。   话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且不提人人都膈应的袁公路,此一时彼一时,公孙珣倒确实希望看到威信扫地的小天子和宛城小朝廷被送来,然后来个‘说明情况’以进一步消磨汉室的那点子最后余晖,但前提是不能出错,更不能弄巧成拙!   须知道,现在的南阳,且不提不可能掺和此事的蔡瑁,随着曹操引溃兵进入,剩下的军事力量基本上一分为二,一小半四五千兵力在宛城,是吕布掌握;但一大半七八千人却集中在了鲁阳这个南阳最北面门户上,而曹操和两名吕布麾下大将却恰恰是在彼处的。   换言之,真闹起来了,即便是乍一看吕布实力占优,公孙珣也不觉得这厮能玩的过曹操。   更有甚者,以吕布的武夫姿态和他那位岳父的肆无忌惮,这要是闹到最后把小天子给闹没了怎么办?   时也势也,这个时候,即便是天子明明白白的死在了曹操和吕布的火并中,可天下人也肯定都会算到他公孙珣的头上好不好?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这吕布的书信都送过来了,铁证如山啊?!   而此时,公孙珣却真的不需要节外生枝了,天子可以死,但没必要死!天子可以送来‘说明情况’,但逃到南方,脱离汉室的根基所在,顺便吸引一批汉室的死忠,去江夏被天下人遗忘,却也挺合适,对不对?   君不见,公孙珣都没有联络京泽吗?总不能是忘了吧?   “那就也回一封信!”公孙珣一念至此,便朝王象吩咐。“告诉吕奉先……他岳父的罪没法赦,而且为人臣者焉能以天子为筹?顺便提一句鲁阳,暗示一下曹操在那里掌握兵马,他也不可能成事的。”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   就这样,事情大略皆定,接下来几日,公孙珣便坐镇许县,分派各部攻城略地,坐等中原尽入囊中。而随着太史慈引数万辽东、营州援军到达娄圭帐下后,娄子伯那边也开始承担起了大量推进任务,公孙珣在许县这里便愈发显得清闲了,只是与刘表、蔡瑁、吕布书信不停,以作游戏。   然而,凡事不可能一帆风顺,尤其是这年头的通信水平摆在那里,所以仅仅是数日后,不论千里之外的他处……只说公孙珣身前的南阳便又出了两件意外之事。   首先,雍州牧钟繇钟元常在不知道公孙珣和蔡瑁达成了事实协议的情况下,以官渡决战的胜利为契机,直接引兵五千出武关了,然后引来了南阳各处的措手不及……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说不得就能把始终难以摆脱追兵,只能在鲁阳硬撑的曹操,还有因为等待曹操不得已留在宛城的小朝廷一勺烩了。   但很快,第二件事情就毁了公孙珣对南阳的完美设想——一直在鲁阳对峙曹操不松口的徐荣,在听说钟繇出兵武关后,大概是为了抢功,忍不住试图从小道翻越伏牛山,以成奇功。结果却被曹孟德事先察觉,然后联手吕布麾下两名留守鲁阳的健将,也就是魏续、黄渊二人,在鲁阳西面的山峦中打了一个出色的伏击战。   前后谷口封住,中间放火烧山,然后箭雨纷纷而落,燕军临到此时居然遭遇了一场败绩?!   而且须知道,此一战,徐荣损兵折将一时溃败不提,关键是曹孟德经此一战,到底是抓住了空隙,得以摆脱身后大股追兵,脱离鲁阳,从容撤兵,这几乎可以宣告,钟繇在蔡瑁那里的努力要白费了!   对此,公孙珣当然是勃然大怒,却也只能赶紧让程普亲自引在许县休整的中军速速进发鲁阳,一面接应徐荣败兵,一面合兵一处继续追击。   不过,就在公孙珣在许县因为徐荣而大动肝火之际,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以为注定要逃出生天的曹操会遭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军械且不提,雉县为何会无粮?”十月十六日中午,宛城北面重镇,雉县城中,刚刚引七八千兵马退到此处的曹孟德愕然相询魏续、黄渊二将。“此处不是鲁阳身后后勤中枢所在吗?”   而魏续、黄渊二将也只是面面相觑,俨然二人也有些发懵。   不过,在稍微询问了本地官吏后,他们还是弄清楚了缘由——吕布下令带走了一切!   而且,吕奉先似乎是早猜到曹孟德和自己的部属会有疑虑,所以专门留下了一封书信在此。   曹操亲手打开,大略一读,三人却是各自恍然……原来,吕布在信中声称,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掌握南阳南半郡的蔡瑁态度暧昧,隐隐有直接朝到达了丹水的雍州牧钟元常献出半个南阳的征兆。情势危急,为此,宛城小朝廷直接在两日前,也就是曹操刚刚打赢那一仗后,便匆匆启程南下了,而粮食和军械便是那时候派人带走的。   对此解释,曹操虽然无奈,却只能苦笑接受,因为刘表和公孙珣的暧昧摆在那里,这种情况似乎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唯独……   “唯独局势崩坏至此,还能如何?”曹操连日辛苦赶路,更兼之前大败,早已经狼狈不堪,此时更是无奈。“但吕奉先也是知兵之人,为何不能留下些许口粮,好让军队跟上?须知追兵就在身后两日路程,骑兵怕是明日就能追上!”   黄渊听到曹操言语中还是埋怨自家主公,不免不满:“曹公想多了,如此局势,咱们怎么可能真带着全军从容退后?而且这些兵马,本是南阳本地招募的多一些,也不可能真跟我们去江夏的。再说了,我家主公在信中已经写得极为清楚,燕军经之前一败,必然谨慎,说不得已经没了追击的心思,只想收南阳地盘而已……曹公有心抱怨,不如速速和我们一起轻骑往宛城去汇合我家主公,他还在彼处等着我们呢!”   曹操不置可否,只是复又看向一言不发的魏续,而后者虽然面无表情,却是瞬间颔首:“也只能如此了!不过两位不妨先行,我留在此处解散兵马,然后咱们在宛城汇合。”   曹操看了看此人,又看了看并不在意的黄渊,便即刻颔首应承。   就这样,曹孟德和黄潜九先行,二人只带两三百心腹甲士,又因为那几百骑兵都被吕布提前带回宛城,所以缺马,只能仓促寻些军中驽马,乃至于骡驴之属凑上,勉强算是弄了个三百骑,然后便匆匆赶路向南不止,只留下魏续断后。   而这日下午,出雉县县城向南,沿着淯水行不过五里,曹操便忽然勒马,就在路上提议,临时过河。   黄渊只觉得荒谬绝伦,当即在马上质问:“曹公今日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在雉县城外有浮桥你不过,我以为你是要到博望境内的桥梁处再过,结果却要从野地里过……莫不是之前官渡大败,让曹公失了智吗?”   曹操嗤笑一声,但时局无奈,却也只能向这个夯货稍作解释:“黄司马,我且问你,你以为魏都尉为何要留下断后?”   黄渊再傻也是军中宿将,不至于连这种敏感的意思都听不出来,便是一时蹙眉:“曹公的意思是,魏都尉要趁机投降?他可是我家主公的妻弟……”   言至此处,不等曹操再行解释,黄潜九自己便戛然而止,俨然是反应了过来——正是为此,这魏续才会投降!因为吕布两个妻子,魏续的姐姐可是在长安的,甚至他的外甥女有传闻直接嫁给了贾诩的次子!   实际上,魏续因为吕布娶了袁氏女的缘故,一直有些耿耿之意。   曹孟德见到黄渊醒悟,便不再理会,而是兀自渡河……其实,今日的事情曹操有太多话可以说的,只是懒得说而已。   譬如说,他刚才不戳穿魏续,实在是担忧黄渊性急,而魏续会狗急跳墙,到时候连逃都来不及逃,便稀里糊涂惹出兵乱,死在彼处,届时反而不如让魏续放心留下投降,还能拖延时间。   再譬如说,吕布抢先拿走了雉县全部军械粮草这事,说实话,宛城危急曹操是信的,但彼处真的急迫到这份上,以至于要断了前线军粮?多带一些部队南下不好吗?   或者说,曹孟德当时便有了一些猜度,这是吕布和杨彪担忧自己引大军南下,轻易掌控江夏局势,所以才做出这种恶心的事情来。   至于为什么有杨彪,而不是吕布独自为之?因为曹操心知肚明,单凭吕布一个武夫是不可能算计到这份上的,一定有个政治经验丰富之人教他。   当然了,这种话曹孟德是绝对不会对着黄渊这种对吕布忠心耿耿的武夫说的。而且,他也不担心到了江夏会如何如何,因为已经到了汝南和江夏边界的荀彧那里必然有所准备,便是刘备也不会坐视吕布这种人掌握江夏这种要冲的,到时候,他曹操有一万种法子可以轻易掌握江夏。   时局崩坏,为了以防万一,曹孟德和黄潜九各自沉默,直接利用冬日枯水期提前从野渡越过了淯水,然后沿着淯水西侧继续南下……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这手提防毫无意义。因为连准备投降的魏续都目瞪口呆的是,他刚刚派出使者往北面鲁阳寻找燕军投降献城,还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有四五百建制混乱的燕军骑兵,自北面而来。   很显然,这群骑兵根本就不是因为收到魏续的投降文书才如何如何的,而是出发的更早,并且出发的极为仓促。   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些骑兵似乎对此处魏续的等待也并不惊愕,他们在为首者,也就是一位唤做徐兴的军官稍微询问了曹操下落后,便继续疾驰向南,去追赶曹操去了……全程理都不理魏续和雉县县城。   大概是因为马匹出众的缘故,傍晚时分,徐兴一众追兵便隔河发现了曹操、黄渊一行人,然后一时大喜,便也临时寻野滩渡河,试图捉拿二人。   其实,由不得徐兴如此振奋,毕竟他那位不省事的族兄刚刚又做下了那种事情,实际上若非如此,作为前锋的他也不至于就信了那封昨日在鲁阳收到的匪夷所思的信函,然后直接动员了区区数百来源纷杂的骑兵冒险追击至此。   而现在看来,他居然还赌对了!   另一边,曹操、黄渊二人俱皆目瞪口呆,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追兵会如此之快。   不过,临此危局,人自有决断,何况曹孟德与黄潜九一个中原枭雄,一个北地宿将呢?二人眼见着徐兴亲自引兵渡河,对视一眼,却也不逃,反而黄渊在前,曹操在后,齐齐率区区两三百骑着驽马、骡驴的甲士反向一冲!   可怜徐兴刚刚上岸,亲眼看到曹操就在身前,却一个措手不及,居然被对方成功半渡而击,瞬间损失了数十人。   徐子信本人更是被曹操一箭射中,摔落于马下,脑袋磕在了河滩石头之上,身死当场!   可怜一个苗红根正、前途大好的公孙氏麾下宿将,却在大局将定之时徒劳丧命。   徐兴猝然战死,燕军剩余骑士瞬间犹疑于淯水东岸,然后曹操和黄渊齐齐心中暗呼侥幸,便干脆夺了燕军那几十匹好马,然后继续拼尽全力向南逃窜——事到如今,也只有继续逃窜了。   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燕军只有这几百冒进的骑兵到此而已,而且领头人徐兴既死,其余人竟然犹疑一时,并没有继续追击……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是按照建制汇集起来的,乃是徐兴进入鲁阳得到那份匪夷所思的情报后,以军司马这个特殊身份临时征召的。   其中,有徐兴的本部,有徐荣的关西骑兵,还有程普从许县匆匆带来的中军,现在徐兴死了,随行的两位曲军侯,此时却产生了分歧。   一位曲军侯是徐兴的部属,他带头,乃是要带着自家长官的尸体极速回去汇报,对此,徐兴其余部属和部分徐荣部属自然天然同意,同时他们也觉得,现在兵力受损,这个最好机会既然已经错失,那再追下去就没用了,因为已经无法奈曹操何了,对方完全可以从容在今晚进入前方的西鄂城!   而另一位曲军侯,根本就是个骑马的步兵军侯,乃是刚刚因为出使之功官复原职的司马懿,司马仲达和部分人俨然是看到了曹操本人,不舍得这份功劳……而且司马仲达还认为,现在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追兵只有他们这些人,曹操是不可能知道的,后者只会以为身后有大股骑兵尾随而来,又有了几十匹好马,所以不会再战!   甚至,只要追的紧,曹孟德根本不敢在前面西鄂城与夕阳聚入城躲避,因为他会担心被包围。   双方争辩一时,最后却是司马仲达棋高一着:“足下想一想,你家徐司马之前如此仓促追来,俨然是渴望此大功,若此时退,你家司马就是白死了……与之相反,我们现在追去,无论是谁拿下曹操,都少不了徐司马定计之功,也只有如此,方能安慰其在天之灵。”   这种道德压迫让徐兴的属下无法反驳,故此,议论一番后,众人便推司马仲达为首,继续渡河组织追击。   而果然,正如司马懿所猜测的那样,曹孟德等人回头见身后烟尘不断,当日晚间,真的没有敢进入西鄂城躲避。第二日清晨,也同样没有进入夕阳聚。只是倾尽全力,日夜不休,向宛城而去罢了。   但是即便如此,司马懿一行人也追击的极为困难……因为曹操亲卫极为忠勇,那个明显北地宿将出身的黄渊战斗经验也极为丰富,白天还好,一夜之中,对方却是不停的在月下分兵阻拦,使得司马懿等人根本无法追上。   最后,也就是第二日上午时分,当他们遥遥看见地平线上的宛城城墙后,基本上已经没了俘获曹操的信心——原因很简单,他们孤军深入太远,而宛城城墙上吕字大旗旗帜分明,同时城上士卒盔甲耀眼。   很显然,那位公认的天下虓虎正引足够数量的兵马在城中相侯曹操。   宛城北门高大巍峨,通体泛白,这是天子到来后为了彰显威仪专门拿石灰粉刷的,但只是刚刚刷了一个北门便被赶到此处的曹操叫停了,为此渐渐被专门唤做白门楼,据说与下邳的白门楼相得益彰,并称于世。   而就在白门楼前,曹操和黄渊此时引残存的区区数十骑疾驰到城门楼下不远处,骤然停下,很多马匹干脆直接倒毙身亡。不过,此时已经无人在意,因为曹、黄等人看到城门紧闭,城上兵甲耀眼,还遥遥望见吕布本人亲自出现在城头上,早已经大喜过望。   而相对应的,同样疲敝至死的司马懿等人却只能驻马在城外百余步外的地方失望以对,同时还因为部分战马的倒毙而一时忧惧……他们已经后悔追到此处了,没人知道面对吕布能否走脱。   “奉先不要看了,速速开门!”曹操因为战马倒毙摔了个跟头,满面尘土,再加上浑身出汗,早已经污秽狼狈不堪,却依旧显得兴奋开朗,等其人见到吕布从城上探出头后,缓过气来的他更是直接坐在地上大笑出声。“追兵不过数百,直接开城门让我们进去,不必放悬筐下来!”   吕布在城头上仔细打量了一眼曹操,又看了看远处不敢近身的燕军骑兵,却是也微微一笑,先是回头吩咐一声,让数百弓弩手上前在城头居高临下架住弓矢,然后便匆匆转下城头去了……看他那样子,似乎是要亲自下城去接曹孟德。   见此形状,原本就在百余步外的燕军骑兵,更是在司马懿的带领下,稍微后撤,俨然是分外顾忌吕布。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原本片刻就可打开的城门,片刻之后却并没有打开。   一开始,城下曹操等人还能相侯,但足足一刻钟后,非但城门没有打开,便是吕布也没有再出现于城头……这下子,就更有意思了。   黄渊一时大怒,直接朝城上自己下属喝骂,但城上却居然没有任何解释与回应。与此同时,司马懿却心中微动,俨然是想起了之前徐兴下令追击这件事情本身的怪异之处,然后心中稍起猜想,便主动前移了几十步,依旧在城墙百余步外的安全距离遥遥相对。   至于曹孟德,其人坐在城门洞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是面带笑意,饶有兴致的看着百余步外那张还有印象的年轻面孔罢了。   黄渊又骂了一阵,城上却依旧毫无动静,这根本不合常理,于是乎,连黄潜九这个粗人都一时心中慌乱不已,却只能继续喝骂不止,别无他法……而与此同时,汗水被北风冲刷干静的曹孟德却从容起身,直接朝司马懿和其人身后的那些燕军骑士走去。等到双方相隔不过区区一二十步的时候,曹孟德理都不理身后城上忽然发矢,将黄渊射死在城楼下的诡异场景,却是终于在城门楼外的大路正中立定身躯。   随即,这位大汉司空昂然相对这些紧张到纷纷拔刀并后退的燕军,并朝喘着粗气却始终咬牙没有后退半步的司马懿主动招手,笑意一如寻常:   “来!与你开国侯!”   ……   “及操败官渡,几孤身逃南阳,追兵数百,至宛城下,见吕布相侯城头,不敢再进。操下马笑呼开门,布亦笑而颔首,并下城不见。及过一刻,城竟不得开,而布亦不见返。操乃悟布不纳,己身亦不得免,乃回身昂头笑呼追兵曰:‘来,与尔万户侯!’追者进而斩之,时年四十二。或曰,太祖于许闻之,如丧肝胆,痛彻心扉。”——《典略》·燕·裴松之注   诗曰:   君不见北风吹河风浪黑,白马千群凝一色。   君不见秦燕之兵扼上流,阿瞒阿珣皆老谋。   是时仲夏日渐短,群雄争先莫肯后。   濯缨刑马震天地,焰焰兵威古无有。   只今战态作儿女,便恐汝名从此歇。   嗟敌初来何草草,一夕崩摧万事休。   噫吁嚱,一朝黄龙飞白楼,故人何地唱遗秋?   本卷完。 第十七卷 第一章 谁道天涯知己少   多年以后,吕蒙立在大燕明堂之上,总是想到曹操死讯传到许县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制度未立,即便是燕公所在的驻跸之处,公堂所在,也不过只有区区三十几名文武在那里处置事关整个天下的机密文书,忙活的像一群快活的耗子。   但唯独那个下午,三十几个人集体变成了木偶。   其实,公孙珣听到汇报,查阅了公文,确定了曹操死讯后,并没有什么任何额外的情绪外露。   想想也是,他有什么情绪好外露的呢?又该有什么情绪呢?   曹操是敌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连他公孙珣自己都在战场上当面说过‘足下不死,孤不得安’之类的话;   而且曹操是战场上穷途末路,主动赴死……这厮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连襟、自己的堂弟、自己的女婿、自己的养子,丢掉了自己所有的地盘,然后被人堵在了城墙下,进退不能,那他除了笑呼与你开国侯也没什么别的路可选吧?   然而,公孙珣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哪里让他觉得膈应。   须知道,此时曹操身死,中原大战几乎完美落幕,他公孙珣要是兴致来了,文雅点,是可以来个横槊赋诗,契阔谈讠燕的,这自然是极佳的;极端一点,他还可以举着曹操首级灌成的金杯,将荀彧等人绑来,举杯质问天下还有谁敢不服?这虽然不符合他性格,却也别开生面。   但问题在于,此时为什么会一丁点获胜后的振奋之意都没有呢?   曹孟德之死,明明就是标志着他公孙珣霸业的最佳注脚啊?   但事实就是如此,公孙珣此时殊无心思,他既没有半点豪情壮志,也没有什么格外明显的哀伤之意,就只是坐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之余只是觉得此事中哪里有些不对,哪里有些让他不爽,哪里有些让他膈应而已!   不是徐兴,徐兴作为千石级别且有足够权限的军司马,在获得那种军情信息的情况下,完全有资格临机决断,调度部队去追击。即便是其中有些因为徐荣的缘故,着急将功补过,可人都死了,还是死在了曹操本人箭下,还能说什么呢?   他只有功,没有过!   也不是司马懿,司马懿是燕军的前线军官,在上级徐兴身死的情况下,他做出了最优的判断并取得了最大战果,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司马仲达当时上前亲自斩首曹操,更像是一种战场上的尊重。   更别说,其人还在汇报中主动将此行的功劳推给了徐兴,以及全体数百名追兵。   事情做到这份上,真的让人无话可说。   实际上,公孙珣心知肚明,不管是徐兴还是司马懿,在这个事件中都是在履行职责,都是在扮演自己这个燕公的工具!   便是曹孟德临死前的笑意,说不定也是对着自己发出的!   那声‘开国侯’更是有一丝对自己当初故意用赏格侮辱他的不忿!对方想告诉自己——别装模作样了,有资格与你公孙珣做对手的,只有他曹操!   刘表是个什么玩意?   也就是想到这里以后,公孙珣终于是想明白了此事中到底是何处不对了——自己可以而且早有准备接受故友兼对手曹操的死亡,也早就接受了曹操死亡中曹孟德本人和自己化身(徐兴、司马懿等燕军士卒)的存在,因为曹操的死亡本该是他公孙珣和曹孟德之间的事情!   然而,吕布和袁术这两个王八蛋有什么资格参与进来?!   他们也配?!   消息是午后便送来然后确认的,而公孙珣摩挲着自己的佩刀,坐在堂上想明白这一点以后,居然已经到了傍晚,这对向来反应敏捷的其人而言简直匪夷所思……但事实上,周围从贾诩、荀攸、牵招、庞德四人以下,一直到地位最低的吕蒙,早已经屏息凝气,等了一整个下午了。   “曹孟德既然伏诛。”公孙珣回过神来,并没有注意到时间的问题,而是忽然在有些暗淡的光线下开了口。“此战便已到了结……有几件事情需要收尾!文和!”   “臣在。”贾诩的语气莫名紧张。   “曹操既然身死,那反过来说,荀彧、夏侯惇、曹仁等人反而也就无足轻重了。”公孙珣正色吩咐道。“你走一趟,传递消息,尽量劝降。”   贾诩欲言又止。   “事情紧急,现在就走。”公孙珣不等对方开口便扶着下颌催促了一句。“对夏侯惇和曹仁以曹操身死,曹昂兄弟尚未成婚为借口,晓之以情……只要愿意投降,我自然会专门发一道令特赦;对荀文若则晓之以理,替我问问他,孟德既死,他还想如何?”   贾诩无奈,只能俯首称命,即刻告退。   贾文和傍晚时分便被派了差事,居然半分都拖延不得,荀公达何等人物,却是心中和贾诩一样瞬间明白了公孙珣的心意,然后躲无可躲——其实,本该他去劝降自己族叔才更合适的,但谁让自己这位燕公现在满门心思都在这边呢?于是贾诩那些许避讳反而更惹眼一些。   “公达!”公孙珣果然开口。   而此时,走到堂前的贾诩忽然抬手示意,却是顺便让堂中绝大部分人全都出去暂避一二,以防看到听到公孙珣什么失态之语。   故此,公孙珣开口喊住荀攸之后,堂中居然很快只剩下区区三人,也就是荀公达、庞令明、牽子经这三名心腹,便是王象都主动退出去了。   “公达。”公孙珣眼看着众人退去,却也稍驻一二,但很快便迫不及待。“我只有一件事交与你去做……”   “殿下。”既然已经屏去闲杂人等,荀攸终于是忍不住趁机劝了一句。“殿下身为天下之主,有时候需要以大局为重……”   “我还没登基为天子呢。”公孙珣回复的极快,也极为任性。“今日容我不讲究一次,下不为例!”   荀攸一声叹气,而牵招和庞德虽然稳重,却依旧糊里糊涂,而且很快他们就愈发糊涂了。   “既然公达心知肚明,我就不说出来了,省得人家日后说我赏罚不公,有违大体……随你施为,我只要此心能平!”   而言至于此,公孙珣根本不等荀攸回复,便直接扶刀起身归后去了,只剩荀公达三人面面相觑。   当夜无言,第二日,公孙珣宛如昨日没有半分失态一般,从容发出了一份加盖了燕公行玺的令笺——其人以燕国公的名义追封徐兴为燕国列侯,特迁徐荣一子继承爵位,并以昔日汉室食邑五千户的实收数据为准,折合为钱,作为爵金,许其子孙承爵者按岁按爵等从燕国岁收中支取……是为燕国建制后第一位兑现军功之侯爵。   这件事情的震动当然极大,虽然说战事还没有彻底结束,而且徐兴这个五千户的列侯明显有追封与战功格外特殊的双重缘故,算是一个例外中的例外,但依然极大震动了武将群体。   相较而言,司马懿与那几百名骑兵,一起分走了一万匹布,一千金,全体记勋三转的巨大总赏格,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个赏格,那便是主动留司马懿等人驻扎到宛城的吕布吕奉先。   吕布当然有充足的说法……他是当年长安朝堂公开任命的南阳太守嘛,是贾诩推荐,死去的刘虞刘伯安签发的印绶,所以南阳本就是燕公所领,他本人也本就是燕公旧臣。   如果不是袁术领着吕布的两千兵‘护送’着天子、杨彪等人到了南阳最南边的帝乡蔡阳观望局势,司马懿等人几乎要相信他的话了。   当然了,这话也可能变成真的,徐兴一个死人都为徐氏挣来了一个开国侯,司马懿一群让出功劳大头的低级军官与基层士卒都拿到了一万匹布加一千金的巨大赏格……他吕奉先没理由不拿到类似等价值的东西。   而一旦拿到这些东西,不要说南阳和宛城,便是小天子和杨彪也会被袁术送回,届时他吕布自然是燕公旧臣。   “燕公要召见吕府君!”这一日,司马懿得到了许县方向传来的军令,却是主动来见吕布。“请足下随我去许县谒见燕公,但要先移交宛城给在夕阳聚屯驻相候的程镇南!”   吕布非但不怒,反而大喜。   当然大喜,因为一切都如同他岳父袁公路所言的那般顺利,而且他也是有后手的,停在比水那边的天子,还有杨彪、京泽两个有赏格的人,便是他的后手。至于移交宛城,本在预料之中,甚至为了以防可能之万一,吕布专门让自己怀孕的妻子随她父亲一起去了蔡阳,所以吕布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吕布素来信服公孙珣的信用,他相信素来对手下极为公道的这位燕公会给他一个足够公平的报酬。   毕竟嘛,自己这么做,不正是按照对方暗示来的吗?   三日之后,十月二十二日,吕布在司马懿等人的护送下如约赶到了许县。   “我家殿下在县寺后舍设下私宴,正要亲自为吕府君接风洗尘。”进入城东的都亭舍中,刚刚落脚,作为白马义从护军的庞德便主动来做邀请,端是给足了吕布面子。   吕布自然愈发大喜,当即便随庞德,还有随行至此的司马懿三人一起往县寺方向而去。   而三人进入县寺,临到正堂之前,却又被一众披坚执锐的义从挡住,庞德随即醒悟,却又驻足回身,正色要求:“燕公身份贵重,此时不比以往,非有近侍职务者,皆要到偏房卸甲去兵!”   本就没穿甲胄的司马懿眼皮都不眨一下,直接解下佩刀、匕首,甚至主动去掉了小腿上的绑甲。而吕布本是也无话可说,立即交出随身佩刀、匕首,并转到偏房,劳烦司马懿帮他去了甲胄,换上了一套锦衣直裾。   三人再行,穿过忙碌的大堂,转入大堂与后院夹道之中,耳听着隔壁已经有丝竹之声,却又迎面撞上一名年轻侍从,却正是吕蒙,其人朝庞德俯身一礼,直接言道:“殿下要庞护军带司马军侯先入,说清那日曹操伏法情状,再行开宴。”   而庞德闻言,复又扭头对吕布言道:“吕府君稍候!”   吕布虽然心中不满,但人在屋檐下,尤其是公孙珣就在一墙之隔,却也不好多话,便任由那庞德和司马懿先行入后院。   而二人一走,吕蒙却又主动朝吕布带笑讨好:“燕公格外看重曹孟德之事,吕府君恐怕要等不久,容在下为吕府君取个凳子来。”   吕布愈发无话可说。   但吕蒙转身离去,顺便关上院门后,却居然一去不复返!   吕布先只以为是对方被事情耽误了,便是身后大堂忙碌之声消失也没在意,唯独其人深通音律,忽然闻得隔壁后院丝竹声消失,却是大为警醒!   但此时已然来不及了。   随着一墙之隔的荀攸忽然抬手,吕布所处夹道前后的墙上忽然闪出一众披甲的弓手,弓矢箭簇闪亮,正对着夹道中唯一一人。   吕布第一反应不是反抗,也不是逃窜,而是即刻满头大汗,俯身朝后院方向行礼解释:“燕公,其中必然有误会!”   而此言既毕,夹道两头也涌出两拨甲士,一拨张辽为首,一波成廉为首……盾手在前,矛手在后,张、成二将各持环首刀,缓缓逼近。   这下子,吕布再糊涂也知道不可能是误会了,却身无寸铁,反而只能尽力朝后院方向呼喊:“布愿受缚,只求见燕公一面,以释误解!”   荀攸隔墙一时愕然,却又旋即反应过来,便当即回复:“既如此,请足下受缚!”   接下来,随着夹道上扔下一捆坚实麻绳,夹道前后张辽、成廉各自无言,却是对视一眼,收起白刃,一起上前,就在夹道之中将吕布严密捆缚起来。   随即,后院院门打开,二将在无数甲士的环绕下径直转入后院,并按住吕布,让其跪于廊前。   “燕公在上!”吕布一时抖如筛糠,直接不顾浑身捆缚,叩首于地。“请念旧情!”   “事到如今,还有何旧情可说?”公孙珣明显不耐的声音此时方才从后舍中传出。“是我没给你机会,还是贾文和没给你机会?潼关之时,未见旧情何在?!”   “潼关事非我之错,乃贾文和故意诓骗于我,欲独成大功!”吕奉先愈发惊惶。“请燕公明鉴!我心素来向你!”   “亏我专门支开贾文和……果然不该对你有半分期想。”公孙珣依旧没有露面,只是冷笑一声。“拖下去,堵住嘴,给我淹死在厕所里!”   吕布此时方才绝望,然后奋力挣扎,但浑身片铁皆无,又被捆缚严密,还有成廉、张辽、庞德三人引无数甲士看住,再加上身后荀攸,身前牵招各引弓手防备,便是只真老虎也不可能挣脱开来,何况只是一个步入四旬,在长安、南阳消磨了那么多年的掉牙老虎呢?   六名甲士用绳索拽住,张辽、成廉亲手按住此人肩膀,而随着吕蒙取来一块脏布,庞德更是努嘴示意,要早已经心驰神摇的司马懿上前随他一起去捏住对方下颌!   但不知道是吕布力量惊人还是司马懿手软无力,竟然一时控制不住对方。   吕布彻底惊恐到崩溃,一时鼻涕眼泪齐下,却又忍不住在被庞德抓住发髻的情况下,奋力去看身侧成廉,然后苦苦哀求:“居正!咱们是多年兄弟!替为兄说句话!”   “黄渊也是你多年兄弟!”成廉勃然大怒,反而一掌抽过去。“你以为魏续昨日至此,没跟我说你那些丑事吗?”   司马懿此时也终于趁机捏住了吕布下颌,而吕奉先却复又奋力朝后舍中哭喊:“燕公!你虽怨我,可我却与你有大功,你若杀我,恐天下人不服!”   “多谢足下劝谏,蒙足下此言,我必然知错,下不为例!”公孙珣在牵招身后举杯从容做答。   “我妻子已经怀孕……”吕布已经哭泣难止了。   “恰如你在长安留下的女儿一般,我自会替你安排妥当。”公孙珣依旧诚恳。   “蔡阳天子……”   吕布还要再说,而此时,吕蒙终于窥到机会,将手中团成一团的破布奋力塞入对方口中,让对方再难出声。   旋即,众人便立即如抬棺材一般抬起吕布,径直转入后院最偏僻角落的厕所中,先寻得一条坚固圆木搭在厕墙之上,使甲士在墙上死死扶住,然后便将其人头朝下沿着圆木隔着厕墙吊起。   最后,当吕蒙捏着鼻子移开粪坑镇石,打开粪坑遮盖后,隔着圆木,众人便小心放开绳索,将吕布的上半身整个沉入粪坑之中。   吕奉先奋力扭曲挣扎,却始终不能躲开,反而弄得满厕狼藉……好在众人早有准备,都只在墙上、墙外操作……而足足两刻钟后,其人方才渐渐气力不支,不再晃动。   一个时辰后,众将方才捏着鼻子下令收尸。   可笑堂堂天下虓虎,汉末燕初匹夫之雄的存在,最后居然被淹死于粪坑之中,时年三十九岁。   ……   “布既背曹,往许谒太祖。太祖与操旧,稍不意,虽许千金、万户侯,亦于宴中责之。布惴惴不敢言,唯饮而已。至晚,宿于官寺,不敢留,乃孤身至溷厕,欲攀壁归南阳。酒重,失身入厕坑,亦不敢呼,竟死。”——《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二章 屈指南行冬更好   吕布死不足惜,却弄得很多人浑身狼藉。   首先,荀攸赶鸭子上架,看似完美的完成了任务,却还是出现了连续的所谓另类失误,先是为了扩大处决吕布的认同感,临时加入了因为黄渊、魏续事件对吕布极度失望、愤怒的并州籍将领;接着又将吕布临时捆缚带到公孙珣身前,徒劳触怒后者,让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平心而论,这种事情本该让贾诩来做的,贾文和绝对不可能因为是亲家就手软,而且熟知人心的他绝对能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干脆利索,既让公孙珣消气,又让事情消弭于无形。相对而言,天赋点在战场更多一些的荀攸或许更注重事情的成功性而忽略了人心因素。   然后是公孙珣这里,无论如何,吕布今天到来此地,以及这个奇葩的死相是瞒不过去的……再怎么遮掩,以吕布的身份和地位,也注定会有流言传出去。而此时燕军全盘大胜,中原大局在握,短期内什么浪花也翻不出来,但将来呢?   会不会让刘焉、刘表、士燮等人疑惧,还真不好说。   最后,此事会给无意间卷入的司马懿带来什么影响,是正面还是负面,就真不好说了。   当然了,回到眼前,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因为十个吕布栽进粪坑里,都比不过曹操之死讯让天下人震动。   不过,随着燕军接手宛城,数日后,吕布酒后失足掉入茅坑,已经匆匆下葬的消息和曹操死讯一起传到蔡阳,袁公路却是丝毫不在意曹操的事情,反而因为吕布之死,惊吓一时!   不在意曹操之死当然是因为早有预料,毕竟这次行动本就是他筹划的……断了前线军粮,又派人送信给前线的燕军,顺便挟持天子南下蔡阳,全都是他教给吕奉先的,他不知道就怪了。   而被吕布之死所惊吓……话说,袁术何等人也?   即便是领兵打仗不行,可作为袁氏嫡子,少年时期便厮混在天下政治中心的人,最基本的政治敏感性还是有的,且不说自己便宜女婿到底是不是意外,关键是没了吕布,他有什么资格跟公孙珣讨价还价?!此时一旦被燕军追上,说不得连失足都不用,直接闷死在监狱厕所里还没人收尸……袁本初还能在那位燕公身前留点体面,他袁公路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乎,哪怕是隔着两条河(淯水与比水),袁术也立即便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迫不及待想要逃往江夏了!   没办法,失足落入茅坑这种事情太吓人了!   但是,小天子却希望能够晚走一日。   原因很简单,身为汉室天子,他即将离开中原到长江边上,离开大汉南都、帝乡去江夏那种偏远楚地,而离开之前恰好又在蔡阳停驻,那他没理由不在临行前去祭奠一下世祖光武皇帝。   “这有什么好祭奠的?”   蔡阳县城的一栋大宅院中,区区白身却因为掌握兵权而主导了撤退行动的袁公路在天子身前勃然发作。“眼下这个局势,便是世祖再生又如何?能救大汉吗?”   “若世祖再生,其人以万骑于昆阳而破莽军四十万众。”小天子身着常服,抿着嘴严肃相对。“一战便可宰了燕逆,如何不能救大汉?”   “此一时彼一时也!”袁术愈发没好气起来,直接逼近天子身前呵斥了起来。“彼时汉室自有天命,方能让世祖成大功,今日汉室已无天命了!莫说世祖了,便是高祖重生又能如何?!怕是也要被那公孙珣给弄死在茅厕里!”   小天子登时变色,而院中诸位大汉栋梁也纷纷失声。   “公路!”一片沉寂之中,正在病重的杨彪无可奈何,只能勉力扶着身侧族侄、侍中杨亮的胳膊起身呵斥。“国家遭此大难,天子身侧人才凋零,你身为天下仲姓仅存之人,本该与诸君协力,共扶天子……”   然而这番话说出来,前面还算是中气十足,颇显老臣气概,后面就不免气力不支,一时难以持续了。   “你若是有病就回去修养,过会还要上车长途跋涉呢!”袁术对自己姐夫多少留了一些脸面,但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却也根本懒得认真理会对方。“至于我说的对不对,你说的空不空,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什么天下仲姓,什么袁杨栋梁,早就跟这汉室一起快玩完了……还诸君协力?”   杨彪想要拦住对方,却气喘吁吁,根本难以出声。   “代汉者,当涂高也!”袁术说到这里,反而自顾自感慨一时。“之前灵帝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大汉要亡了!那时候便谣言满天飞,当时我还以为这话是要应在我们袁氏身上呢?现在想来,代汉者俨然是燕,唯独当日谣言中后半截说的极对,六七四十二,恐怕就应在汉室四百二十载天命之上了!换言之,大汉朝也没几年日子了,如今不过是指望着能在江夏苟延残喘几年,然后静等北燕覆南汉而已。至于你我呢,乃是公孙珣愤恨之人,恐怕也投不了燕,所以才只好借着汉室这个空壳子,多享几年福,能不死便不死!文先,你就惜惜福,不要再折腾了。”   杨彪半是气急,半是无奈,但到底是无言以对。   至于小天子,更是神色凄惶,有心反驳,却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拿什么来反驳。   “一句话!”袁术眼看着杨彪不再多言,周围人也都被自己震慑住,便直接回过头来,继续呵斥天子。“陛下就不要耽搁时间了,速速收拾,今晚便走!”   “朕!”天子一时还是有些犹豫和愤怒,却又望见院墙前一直窃窃私语并望向此处的持矛兵士,然后居然不敢发作,须知,这些兵马根本就是吕布交给袁术的,并不为其他人所调用,所以只能哽咽。“朕,朕……”   “朕!朕!朕!”袁术听得实在是不耐烦,直接振袖喝骂。“狗脚朕!你连你爹都不如!你爹再祸乱天下,说话也还能利索!且还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不似你这个董卓所立的假皇帝虚情假意!今日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不用去祭拜什么世祖皇帝,连夜出发,到江夏再说!”   言罢,袁公路兀自拂袖连连,负手而去,随他进来的士卒们也随之纷纷出门,然后立于门外守卫。   周围再度鸦雀无声,杨彪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有些眩晕征兆,而一片寂静中天子本人更是气的面色铁青,半晌方才愤然朝周围询问:“诸卿,天下有这般事吗?”   邓芝、京泽各自不语,而杨彪在其侄杨亮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却不料,小天子主动仰头一叹,居然一时落泪难忍:“朕如何不知道这汉室是不可能千秋万代的呢?但朕身为汉室子孙,难道不该尽量守一守家业,以求不为亡国之君吗?朕到底有什么错,要遭如此羞辱?!若兄长在,朕何尝要做这个皇帝?!”   刘协此言一出,杨彪瞬间将原本想说的话忘怀,只能随之哀伤而已。   而邓芝、杨亮等人,此时也觉得万事皆难开口。   但片刻之后,眼见着立在院中的天子情绪稍缓,京泽却是略显为难的无奈开口了:“时局危急,但臣刚刚知道了几件要事,须禀报陛下……”   天子当即抹泪相对,抬手示意。   “之前吕温侯说蔡德珪确系要在前日交出南阳一郡给钟元常一事,恐怕是虚言。”京泽回头望了眼门口方向,认真以对。“因为据臣所知,昨日蔡德珪还派使者来此,专门询问为何宛城落入燕军手中,只是被袁……袁将军给驱赶走了而已。”   天子一时恍惚,却又黯然下来:“事到如今,朕哪里不知道是被吕袁这对翁婿给挟持了呢?可笑我当日竟然以为吕布可信!”   “还有一事。”京泽微微吸了一口冬日凉气,继续小心说到。“曹司空在宛城为燕军追上,死于城下。”   这下子,莫要说天子,便是杨彪、邓芝,还有杨亮这些人都纷纷一怔,而旋即,天子以下,俱皆黯然……毕竟嘛,这个消息虽然让人吃惊,却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的预料之内。   “是朕负曹公!”隔了许久,天子方才再度潸然泪下,以至于不得不遮面相对院中他人。   “还有一事。”京泽继续小心言道。“臣也是刚刚得知……吕温侯在曹司空死后,专门从宛城出发,往许县领赏,但酒醉之后,却不小心失足落入粪坑之中,死于当场!”   院中的空气变得微妙起来。   毕竟,这话里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多了……比如,它坐实了吕布叛徒的行径;也间接让院中人醒悟过来袁术为何如此匆匆。   而很快,天子便咬牙切齿,表达了最直接和最合理的态度:“活该!”   讯息通报完毕,天子表达了态度之余,却也没有留人,而是出乎意料的选择了让诸位臣工离开。   跟袁术不一样,众人多少是讲点礼仪的……便匆匆行礼告辞,然后一起出门。   而出得门来,行过满是持矛佩刀士卒的街道,将要在路口分开之时,已经疲惫到难以支撑的杨彪却忽然喊住了京泽、邓芝二人。   京泽不明所以,只好转身上前,与邓芝一起俯身相对:“太尉有何指教?”   “并无他意。”杨彪忽然伸出手来,就在路口摸住了京泽的手腕,然后恳切相对。“老夫已垂垂病老,将来天子能倚重的就只有你和邓侍中了!”   此言虽然突兀,但考虑到对方急剧恶化的身体,倒也合理,故此,京泽和邓芝赶紧再度俯首相对,连连表态。   “不过,邓侍中虽然勤恳却不免太年轻,何论乱世之中,要以武事为先……”杨彪并不理会二人姿态,反而兀自说了下去。“京将军,事到如今,天子真正能倚重的怕只有你了!而老夫也并无他求,只望京将军你能在关键时尽力而为一番,稍为天子分担一二……别人不知道,咱们二人难道不明白天子其实无辜无过吗?当然,也就是尽力而为,时势如此,谁也不能苛求谁了!”   京泽一时慌乱,也不知道杨彪到底看破到哪一步,只能连连颔首应许。   而杨彪既然说完,便不再耽搁,反而直接由杨亮搀扶着转身往他落脚之地歇息去了。   另一边,京泽与邓芝也各自回去,却是打点行装,到晚间便匆匆随天子一起狼狈南下。而当夜,天子一行人一直行到蔡阳城南二十里处,夜已三更,方才就地宿营。   但此时,天子却主动派出心腹小宦官去召见京、邓二人……话说,虽然此时天子身侧已经不成规矩,更有袁术接管了天子身侧的一切戍卫工作,但职责所在,这二人一个虎贲中郎将,一个侍中,却还是匆匆赶来拜谒天子。   然而,二人至天子帐前,却发现帐前并不见杨氏诸臣,也不见袁术。更有甚者,天子居然趁着夜色,不顾规矩,直接唤二人入了漆黑一片的董贵人帐中。   二人心中早就有所猜想,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果然,甫一入帐,天子便开门见山:“两位卿家可知道,晚间行路之时,袁公路直接遣人来,要我任命他为司空,还要我纳他长女为皇后?”   邓芝、京泽面面相觑,而前者只能勉强安慰:“袁……袁将军不免太过急切了一些,有失臣节。”   “他哪有半分臣节可论?”天子再度落泪。“曹司空刚刚被他害死,他女婿吕布也刚刚被燕逆杀了,他便要取司空之位,还要我娶他做了寡妇的女儿……天下间有这般事吗?”   “何不寻太尉,请他稍作转圜?”邓芝无奈至极。   “便是能转圜,可太尉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何能长久?”天子依旧潸然泪下不止。“怕只怕,到了江夏,未等燕逆打来,我便要先被他这个天下仲姓给一杯毒酒鸩杀了!”   这话太过直白。   然而邓芝毕竟一介文士,虽然听着不好,却只能瞥一眼京泽后便沉默下来。   话说,事到如今,邓芝心中如何还能不醒悟过来?袁术本就以性格暴戾乖张闻名天下,又被软禁多年,如今还是亡命天涯之中,其人一朝掌权,根本就是破罐子破摔,甚至有些精神疯癫之意,所以必然逼迫欺凌天子无度。而偏偏曹操死后,杨彪又得病难为,再加上杨氏本是袁氏亲眷,使得眼前和将来似乎都无人能制袁术。   这种情况下,天子和袁术之间必然要于穷途末路之中先拼个你死我活!   而之前杨彪那番作态,俨然是窥到了这一步,偏偏又老病缠绕,无力参与,这才专门表态,并嘱托京泽妥善放心为之。   当然了,唯一一件让人想不到的是,袁术竟然如此无耻和疯狂,而天子也竟然如此急迫,这才刚出城二十里,就已经无可转圜了……也不知道刚刚路上鸡飞狗跳,袁术到底怎么逼迫的天子。   “二位卿家可有一劳永逸之法?”天子继续追问不止,却于黑夜中将眼睛在京泽身上打转。   “此事简单。”京泽一时口干舌燥,他本就受了命令解决此事,只是不想事情来的这般快,这般顺利而已。   “此话怎讲?”天子一时急切。   “请陛下今日便纳袁夫人。”京泽坦诚以对。“如此方能保事之必成!”   天子一时愕然,旋即醒悟,而其人身后董贵人更是一直沉默。   ……   “吕布既死于许,术闻之,仓促挟汉帝走江夏。出蔡阳十里,董贵人渴,帝求蜜水,术乃嘲对:‘何蜜水也?只血水也!’帝不敢言。至夜,帝与二夫人皆饥渴,复求餐,术以臭牛骨与之,帝愤怒,术方与食水,犹邀司空位,兼求以女为后。汉帝皆许,稍缓,立召虎贲中郎将京泽夜入董贵人幕中,求诛袁术。”——《世说新语》·任诞篇 第三章 屈指南行冬更好(续)   袁术的威逼得逞了,在他提出了那两个明显带有极大侮辱性兼特殊政治含义的要求后,第二日白天,刚刚走到章陵白水乡的时候,眼瞅着就要十七岁的小天子便直接妥协了,而且妥协的极为彻底。   半个月前还是个被软禁的囚犯,前一日还只是个白身的袁公路,凭借着前女婿吕布给他留下的两千兵,摇身一变成为了大汉朝的大将军录尚书事。   没办法,司空这个职务天子实在是没脸送出去……人家曹孟德为国尽忠刚刚才七八日而已,这么做太昧良心了!但大将军这玩意,却随着天子仓促立了吕布遗孀袁夫人为皇后以后,变得有些合情合理起来。   毕竟嘛,自古以来外戚为大将军也算是汉室的根本政治传统了。   而从袁术的角度来说,白水乡之后,不管如何,四世间出了五位三公级别大员的天下仲姓袁氏,如今竟然还达成了外戚的成就……完全可以说袁公路已经将袁氏的地位提高到一个新的位置了。   死而无憾了!   当然了,此事虽然看起来因为天子的妥协而一时皆大欢喜,可疑虑还是有的。   比如说很多臣工就不理解,即便是想用嫁女儿这种方式获得名正言顺控制天子的权力,可袁大将军为何一定要让长女做皇后呢?   须知道,袁术两个女儿,小女儿虽然没到确切及笄的年纪,却也有十三四岁,强行及笄与天子成婚也是完全可行的……相对而言,袁术长女,吕布遗孀袁夫人未免有些微妙。   倒不是说寡妇如何,寡妇当皇后在汉室也算是某种传统了,而且有意思的是,几位寡妇皇后都为汉室生下了极为出色的继承人,文帝、武帝的生母全都是寡妇出身,而且前期并不受宠,后来却母以子贵。   可问题在于,这吕布不是才刚刚失足而死吗?   区区三五日而已,头七都没过,这边就急着嫁过来做皇后,未免给人一种袁氏在刻意侮辱天子的感觉。   实际上,白水乡之后的路上,天子身侧一些仅存的大臣们私下议论纷纷,也只能想出两个可能性:   其一,袁大将军就是在刻意羞辱天子,而且是无端的羞辱天子。   毕竟嘛,是个人都感觉到了,袁公路现在的精神状态确实有些不正常,很多人猜想,袁大将军这应该是之前被软禁时吃的猪羊杂碎太多,以至于脑子确实有这么一点恙,再加上时局确实坏到了极致,这才如此不讲究。   而其二,却是有人以为,这可能是因为吕布猝死,袁大将军实际上并不能真正妥善控制那关键的两千兵马,而其长女袁夫人,也就是现在的袁皇后了,某种程度上因为她的遗孀身份对这支汉室最后的武装力量也保有影响力。   所以袁大将军此举,看起来是肆无忌惮、任意而为,其实是心中思虑妥当、一石二鸟,既控制了天子,夺得了政权,又隔绝了长女,彻底控制了军队!   堪称完美!   但不管如何了,匆匆逃难路上,堂堂汉室朝堂凋零到了这种份上,体面尽失,这种议论反而显得可笑……讲句难听点的话,这个时候的天子权威与大臣脸面,甚至都比不上每日宿营后的一碗热水来的重要。   一碗热水可以解乏,可以取暖,汉室体面是个什么玩意?!且到江夏再说吧!   话说这一日,乃是十月最后一天,匆匆南行的天子一行人约三四千众来到了南阳郡与江夏郡交界处的随(通隋)县境内,眼见着天色将晚,却来不及入城,便干脆宿在了城北二十里外一处挨着溠水的荒丘之上。   不过,说是荒丘,傍晚夕阳下宿营以后,却有随行官员发现了一处残碑,细细一看才晓得此处居然是天下闻名的断蛇丘!   所谓断蛇丘,乃是说春秋时隋候在此遇到了一条断成两截却不死的大蛇,以为神异,便下令上药连结,而大蛇受药连起后立即游动如常,一走了之……后来却主动叼着一颗巨大的宝珠来见隋候以作报答。   而这个宝珠,便是与和氏璧并称的隋候珠了。   众人既然知道此处来历,自然少不了一番谈古论今。而别人倒也罢了,天子却是忽然顺着这个典故想起和氏璧所成的传国玉玺来。想当年,洛阳大乱,年未十岁的他随兄长少帝刘辨一起逃亡邙山,回来以后,天子六玺俱在,却独独不见了传国玺。   此时天子思及此事,一来,不免联想起汉室失天命一论;二来,却是又想起了他那无辜被鸩杀的兄长……却是一时感时伤怀,转身来到自己营帐旁的荒丘之上,立在河畔,望着溠水潸然泪下。   而且越想便越伤心,越伤心眼泪便越停不下来。   正所谓,滔滔长河,亘古奔流,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周围士卒还是第一次看到天子流眼泪,而且眼见着所谓天子哭起来跟自家十七八岁的熊孩子相比并无俩样,也是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话说,此时天子基本上被隔离开来,除了这些袁术所分派的士卒外,唯独袁皇后与两位贵人能在身旁,而两位贵人这几日根本不敢出帐……所以袁皇后倒不免惴惴和惭愧起来。   这是当然的。   半路夫妻,强行借兵马占据后位,偏偏这几日晚间夫妻之间的肌肤之恩也还是有的,再加上袁皇后心中有事,总觉得愧对天子……但无论如何了,如今天子哭成这样,周围并无他人,身为正经夫妻,袁皇后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劝慰。   “皇后不懂!”天子见到袁皇后来问,反而哭的愈发伤心起来,甚至不得不遮面相对。“朕是想到我那去世已久的皇兄,更兼心知不能免于皇兄旧事,所以才如此难安……”   袁皇后闻言惊疑万分:“陛下何出此言?身后蔡将军并未放燕逆过来,咱们不是已经一路逃到江夏边上了吗?到了江夏,按照几位大臣们所言,总是能再有几年稳妥日子的,到时候再做计较便是……”   天子摇头不止:“皇后何必遮掩?杀朕者未必是燕逆,且事到如今,燕逆真杀了朕,朕也没什么不甘心的了……怕只怕是大将军!”   袁皇后一时惊惶,却只能勉力强笑再劝:“陛下不妨宽心,我父未有此意。”   “若无此意,何至于身处军中却连身侧侍卫都要被驱逐?”天子愈发摇头。“我从长安至此,身侧不过三四十虎贲军甲士以做防备,如今大将军手握两千军环绕,名位、军权俱在,何惧三四十人?可大将军偏偏就要将区区三四十人撵走,宦官也只两三人……俨然是随时要杀朕!”   袁皇后听到最后,愈发惶急不安,但刚要说话,天子却已经止泪回头,正色相对:“劳烦皇后去请一请大将军!就说朕虽羸弱,亦是高祖之后,并不惧死……他若欲杀朕,今日便杀了吧!否则,还请将原本旧人换回来!”   言罢,其人兀自扭头去看溠水,再不回头。   袁皇后尴尬无比,却又躲不过去,却是缓缓颔首,无奈退下。   话说,袁皇后虽然年纪不大,却最起码能确定两件事情,第一,自己父亲虽然确实有些疯癫意味,但其实并没有杀了天子的意思,最起码短期内是没有的;第二,天子的委屈、担忧和负气是毋庸置疑的,也是可以理解的,逼到这份上,连随行的老宫女都私下议论纷纷,何况他本人?   但是话说回来,袁皇后却也不好,更不敢让自己父亲和‘新丈夫’见面。因为她能看出来,自己父亲状态不正常,没有那个意思未必不能做出那种事情,然后天子也明显是带了极大怨气的……双方此时见面,便是原本袁术没有什么不忍言的想法,说不得也会有什么不忍言之事发生。   于是乎,袁皇后转身离开天子,却是先取了半匣子随身携带的金珠,然后并没有寻自己亲父,反而是主动来到行伍中唤来了两名就在天子仪仗周边的曲军侯,将金珠公平按比例赏赐给二人还有二人手下一些基层军官,复又亲自对自己前夫旧部下了命令,让他们放开禁制,允许虎贲中郎将京泽来天子身前负责戍卫。   须知道,此时随行的兵马,不管是袁术江夏招募跟到南阳的人,还是吕布自己在南阳招募的人,又或是吕布亲信部众,本质上都是吕布所领着的……所以,正如那些大臣们猜度的一样,很多士卒对袁术的效忠多是基于封建时代人身依附的本能,是奉吕布之命听命于吕布的岳父,而非是直接对袁术效忠。   而且再说了,便是真的效命袁术,这才几天啊?   所以,当如今的皇后、吕布的遗孀,兼袁术的长女出面,还有专门的赏赐,这些兵头子根本无话可说。一时间,二名曲军侯也不汇报亲自在后方断后的袁术,便直接遵命,将京泽、邓芝和几十名长安跟来的虎贲军甲士,还有十来个宦官之类的人放入天子身侧。   平心而论,小天子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心下暗喜之余,更是与京、邓二人顺势再议大事。此时,邓芝主动建议天子稍作缓和,过两日进入江夏以后再行下手,理由是既然外面的士卒这么容易动摇,天子也可以施恩拉拢,到时候会稳妥一些;而且再过几天袁术的警惕心也会进一步下降。   不过,天子却并不以为然,而且理由也很充分——迟则生变,说不得什么时候袁术又发神经,再将他隔离起来了,大好机会丢掉且不提,万一那厮真疯了,真把他这个天子给宰了怎么办?   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卿等想一想。”身边换成了从小就习惯的虎贲军军士,天子说话都舒坦了不少,也没有傍晚时那种哀意不决之态了,反而有几分按捺不住的决意。“以如今刘表之姿态,虽然有些首鼠两端,但其人借我稳住大江一带的心思还是有的,江夏也是确实准备让出来的……既如此,若能在入江夏前便扫除此獠,浑身无赘而入江夏,那虽不指望振作一时,再反扑回来,却说不得能借此机会掌握一郡,不再屈伸难为。”   此言既出,邓芝虽然依旧疑惧,却不再多言,而京泽却是若有所思,然后连连颔首。   三人既然议定,便不再犹豫,邓芝即刻出发,趁着夕阳西下往后军去寻大将军袁术,乃是说天子那里有一箱从长安带来的朝廷珍宝,却并不是什么必须之物,如今时局艰难,便准备让后面的大将军和前面的太尉一起过去一趟,分配一下,以赏赐群臣士卒,维系士气。   袁术听得此言,倒也无话可说……虽然后面追兵被蔡瑁挡住,但这才区区半月,路上却已经逃散了不少人,确实也该如此,再加上听说杨彪也去,而且他自恃兵马在手,便彻底无虞,径直引着十几骑随邓芝而去。   而等到了队伍中间天子所据的营帐前,天色已黑,袁术已经完全不能分辨士卒区别,只是遥遥看到天子坐在溠水畔的小丘下烤火而已,便兀自下马上前喝问:“天子何故在此吹风?天色已黑,何妨与皇后入帐歇息,早生皇子?珍宝指与老臣便是!”   天子面色涨红,却又紧张起身。   而袁术继续向前跟上,根本没注意身后的邓芝转过身去,却又再度询问不止:“文先如何不在?珍宝在何处?”   天子勉力做答:“太尉抱病,没有过来,又或许少可才来,这箱珍宝就在这里……”   袁术继续向前,却忽然发现左右人影晃动,定睛一看才发现左右居然有几十名甲士围上,而且直接拔刀!   袁公路惊怒交加之中不及后退,却居然急中生智,顺势拔出腰中佩剑,朝天子而去,俨然要拿下天子为人质,以控制局势!   只能说,不愧是当年烧过洛阳北宫的人物,再怎么烂,这点经验还是有的。   而天子慌乱一时,也想拔出自己的天子剑,但他区区一个十几岁少年,一辈子连鸡都未曾杀过,如何能和身前之人那般果决?!   须臾之间,袁公路已面目狰狞,提剑来到天子身侧,而天子慌乱之间,连剑都未曾出鞘,反而惊吓跌坐于地。   但就在此时,忽然间,一人从天子身后的阴影中闪出,只一剑便从容捅穿了袁公路之腹,却正是虎贲中郎将京泽京有喜。   天子回头看了眼京泽,眼中感激之意溢于言表,而随后,其人复又看向了尚有气息俯身于前的袁公路,却是冷汗迭出之余勃然大怒:   “意图弑君之人,罪不可赦!当车裂!”   ……   “大辟之刑法,曰车裂,曰腰斩,曰弃市,曰枭首,曰磔。”——《汉律·解诂》·卢植 第四章 屈指南行冬更好(终)   车裂当然是可以的。   这是春秋时便广泛存在的死刑标配之一,虽然历史上很多仁君与名儒之间都有废除这个刑罚的明文旨意与建议,但实际上都很快就恢复了。   到了汉末时节,这个刑罚更是处理公然谋逆之人的标配。   比如黄巾之乱和随后几次大规模农民起义的首领、参与者,一旦活捉,除非事先有政治承诺,那基本上都要押送到洛阳车裂。便是张角早死,也专门被后来的冀州牧皇甫嵩给依命开棺戮尸,并割下首级,传送洛阳。   而以袁术这几天干的事情来说,尤其是对小皇帝的人格侮辱,平心而论,车裂也就是车裂了,没啥好说的。   但是回到眼前,天子说完这句话后,袁术尚在地上蜷缩待死,旁边的邓芝却几乎是立即从黑影中闪出,表达了反对意见:“至尊不可!”   “为何?”天子握着终于拔出来的佩剑,愤然相对。“‘狗脚朕’不值一车裂吗?”   “非是此意,”邓芝赶紧再劝。“袁术虽烹死不足惜,但此时人心板荡,军心难定,之前又都听命于袁氏,若强行车裂,怕是会动摇军心……再补上一剑,杀之弃于荒野便可。”   天子微微一怔,却愤然摇头:“正是如此,才该明正典刑,须知袁术一死,军心不属朕,还能属谁?正要光明正大刑杀此人,方能趁此收军心。”   这次轮到邓芝愕然了。   因为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啊,就眼下这个局面,袁术一死,吕布也死讯确实,大家又处于一个半隔绝的情势之内,这些部队不效忠天子还能效忠谁?   就好像之前吕布跌落粪坑,很多从南阳起用、此时想投降的随行‘大臣’们便纷纷议论,说公孙珣是失信天下,擅杀降人,搞得他们都不敢投降,只能往南去江夏,简直是太过分……   但此言被袁术得知,这个死了女婿的大将军却对此嗤之以鼻,用其人话说——公孙珣遮遮掩掩杀了个降将就失信天下了?就算是真失信了,谁能取而代之?若无人能取而代之,则其人得国之正,犹胜汉高祖!   一群丧家之犬,谁比谁可惜?!   登时便让队伍老实了下来。   “陛下。”就在此时,刚刚救下天子的京泽终于收剑开口,却是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反对意见。“袁公路死不足惜,车裂当然可行,但军中并无足够健力车马……仅有几辆好车,不是至尊与后宫诸位贵人们所用,就是太尉还有一些病重大臣们所乘。而且,车裂需要的时间和准备太多,咱们此时正在赶路,谁也不知道身后蔡瑁能撑多久,尽早入江夏,与刘豫州、刘荆州取得联系才是正题。再说了,袁公路如此姿态,能不能活到明日白天都不好说。”   天子望着地上已经渐渐气若游丝的袁术沉默一时,既不否定也不认可。   很显然,他是被京泽说动了,而且客观条件也摆在这里,但他从骨子里就不愿意这么轻易饶了地上这人。   而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个小天子还真不是因为区区‘狗脚朕’就对袁术愤怒到这个地步。   话说,今年还不到十七岁的刘协这个人,可能因为年幼和家庭生活缺失,还有特殊的身份,有这么一点行事不接地气,但他真不是傻子,而且是真聪明……不可能所有大臣都是瞎子。   而就是这么一个公认的聪明天子,在束发之前于长安是有过一段安生日子的,彼时,正处于人生关键阶段的他接受教育与接触信息的渠道并没有被刻意隔断。而那段时期,恰恰就是袁绍被活活困死在黄河口以后,天下舆论渐渐翻转的时期。   当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审视世族加豪强服务于天子公卿权贵的这种社会模式,而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名声极好的荀爽都因为给袁逢守孝而被人议论,何况是处于靶子正中心的袁氏呢?   没错!   即便是小天子恨公孙逆贼入骨,也居然信了几分公孙燕逆的什么世族、豪强迟早药丸,什么大汉药丸除了天子昏庸这两家也是罪魁祸首的论调!   而且,从小天子的角度而言,作为当年董卓之乱的全程核心经历者,有些东西他甚至比外面那些人看的更清楚……别的不好说,现在回想起来,当日袁氏的包藏祸心简直是不要太清楚!   所以,在小皇帝心里,袁氏与董氏、公孙氏其实并无区别,都是汉室倾颓的几个祸手之一。   实际上,便是杨氏当初和自己一起东走武关,其实小天子也和杨彪有这么几分心照不宣之意,而非是把杨氏看成了什么肱股来依靠——他依靠杨氏只是因为没有别人可以依靠而已。   那么事到如今,如果让这个当年第一个进攻南宫、挑起那场灾难之人,而且是之前一月又给了他这么大屈辱之人,死的如此痛快……小天子又怎么可能甘心?   而且这厮还是当日遗失传国玺的直接罪人!   “不如腰斩!”而想到传国玺后,小天子环顾四周,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简单直接,既不耽误时间也能解朕心头之恨……趁着这贼子现在还有气,立即传朕旨意,召集群臣、军中伍长以上军官,都来观刑!腰斩之后,便趁机散出金珠赏赐群臣与士卒,收兵权在手!”   邓芝和京泽各自对视一眼,情知这是天子所能接受的最后方案,便也不再多言。唯独刚刚一刀捅了袁术,袁术身后十几骑各自散开,京泽不敢怠慢,只能分出二十甲士给邓芝去叫人,自己继续持剑看守着天子与袁术而已。   然而,黑灯瞎火的,邓芝又是一个年轻文士,这种事情经验太少,根本分不清孰轻孰重,他先是本能的叫了不少文臣之类的人到来,然后还是似乎对今日早有准备的杨彪主动提醒,才又去叫了一些外围素来稳重有礼的军官。但也仅此而已了,随着杨彪一行人从前军气喘吁吁的赶到此处,地上肠子流了一地的袁公路却根本撑不住了。   天子无奈,只能暂停聚集文武,就在溠水畔的断蛇丘前举起火把,先将两块石头留着空隙摆好,再将袁术放上按住,随即又唤来两个军中的大力士,并取来长刀,便准备将袁术当场腰斩。   事情进行的很不顺利……不知道是力气不足,还是带着的长刀不够锋利,又或者腰斩本身也是个技术活,大力士奋力斩下,却居然只切了一半,便不得不重新抬起,再度奋力劈下!结果还是不行,于是又换人来斩,两名力士轮换着劈砍,足足斩了七八刀,才腰斩成功。   更匪夷所思的是,原本可能是被京泽一剑穿了内脏,早就已经连挣扎和发声都难的袁公路,在腰斩过程中,却居然被疼痛刺激的清醒了一阵子,然后望着天子、杨彪等一众人诡异发笑。   宛如妖孽。   但不管如何了,袁术到底不是那条著名的大蛇,被彻底砍成两半以后,便死的不能再死了,而天子也顺势就在断蛇丘前拿出从长安带出的财宝赏赐给现场军官,并准备给几乎所有人都升官。   然而,篝火闪烁不定,彻底失去枷锁的天子振奋难名,杨彪垂垂病朽,袁术一分为二,京泽感叹不已,群臣各怀心思……可就在此时,后军忽然火起,然后便有士卒从后军方向鼓噪生乱!   天子目瞪口呆,便是京泽、杨彪、邓芝等人也都一时茫然。   原因很简单,袁术既死,他儿子还小,而且还连着袁术小女儿一起被杨彪未卜先知一般从白水乡后便一直带在前军,由杨彪夫人,也就是袁术亲姐姐带着……这也是天子和京泽、邓芝等人刚刚肆无忌惮的原因之一……袁术既死,儿子被控制,此时谁能鼓动士卒?!   “这必然是天色太黑,刚刚事发突然,所以有谣言传播。”杨彪稍一思索便得出结论。“后军士卒惊恐,不知道至尊非但赦免了他们,还专门发下了赏赐,所以相互鼓噪生乱……这种没有主心骨的哗变,称不上真正的反乱,派人去呼喊说明便可,等到明日一早,必然安定!”   天子看到杨彪强打精神主持局面,也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当即便要应许。   但就在此时,一名刚刚才回到董贵人身侧的小宦官仓皇来报,却是传递了一个让人彻底无言以对的消息:   “至尊!贵人让我来报,她刚刚得知袁贼被斩,想趁机让我等擒住伪皇后袁氏,却不料那贱人知机的快……居然从后帐跑了,还沿途鼓动了数百士卒随从!至尊!皇后那贱人造反了!”   众人愕然于篝火畔,刚刚还精神振作的太尉杨文先登时咳嗽不断,而京泽沉默了片刻,却是忽然向前,一刀杀了这名宦官,然后在已经晕圈的众汉室臣工身前昂然回首:“至尊,此人口出不逊,居然侮辱皇后!堪称大逆不道!”   天子恍然醒悟,即刻颔首,却又赶紧下令:“正是此意,请虎贲中郎将即刻代朕去见皇后,就说朕绝无株连之意!她非只是袁逆之女,还是太尉外侄女,后宫主位依然是她!便是她弟弟、妹妹也在前军由太尉夫人妥善安置,一切安好!”   当然不敢再株连了……现在是在逃难的路上!总共就两千兵!只要袁皇后能握住四五百兵马,就能形成对峙!而这种对峙,简直要了亲命!   大汉朝经不起折腾了!   亲手捅了袁术一刀的京泽匆匆而去,倒没被袁皇后给宰了,恰恰相反,后者居然保持了一定理性,完全没有因为袁术之死而产生愤然之意。   但袁皇后也格外坚决的拒绝了返回中军的天子旨意,原因很简单,天子不足信!   从袁皇后的角度来说,天子当然不足信!   非只如此,袁皇后还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强硬要求——除去京泽、邓芝二人,公卿与公卿家眷必须都来后军这里安置,她绝不会伤害公卿大臣,只是借以自保而已,而且会继续维持队伍随从天子南下江夏,可若天子不愿从此求,她便要鼓动身侧两位曲军侯连夜攻击中军了!   京泽目瞪口呆。   他是既无奈,又觉得莫名其妙……无奈的是,这个情况下,袁皇后还真有任性的底气;而莫名其妙的是,他根本想不出袁皇后这么做的理由!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在中军那里看到自己亲父被杀,然后又被董贵人逼迫,再然后又恰好有两曲得了她赏赐的军队因为惊惶所以趁势依附,但现在这种坚持毫无意义啊?   她一个弱女子,前夫死了,亲爹死了,亲弟弟和妹妹在别人手里,姑姑和姑父也站在对面,而最关键的是,她现在要对峙的恰恰是她的新婚丈夫!   为什么啊?   实际上,这也是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将这位袁皇后计算在内的缘故,因为她现在唯一的依靠恰恰是她的杀父仇人,也就是她的新丈夫天子刘协。   但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京泽试探了一下袁皇后的态度,又试探了一下其人身侧这几曲人马的态度,发现确实无能为后,只能回身禀报天子。   天子和太傅同样是目瞪口呆加莫名其妙,却又无可奈何!   而且,眼瞅着后军鼓噪不断,居然真要刀兵相加,天子和太傅反而没了应对之法。话说,他们毕竟是逃过一次难的人,已经见识过人心散乱后的队伍是何等恐怖,何况这是军队呢?所以要是真打起来,那无论胜负如何,秩序肯定都会崩坏!   到时候就没什么天子、皇后、贵人、公卿了,只有乱军横行,而天子公卿贵人则俱为草芥!   “臣……”杨彪气喘吁吁,想了半晌,却只能仰头一叹。“臣冒昧辞行,且带公卿去劝一劝皇后!”   这就是答应了,偏偏刚刚宰了袁术的天子居然无法反驳和阻止。   众人无奈,只能看着堂堂帝后在逃难路上闹出分裂之态,而汉室最后一点体统和人心也和袁术一样被一刀两断。   公卿正好聚集在一起,倒省得再喊人了,而将行之时,杨彪却再度握住了京泽的手。   怎么说呢?杨太尉还未说话,京泽便已经头皮发麻了。   “不瞒京中郎将,我之前一直疑足下是公孙氏的间谍。”篝火之畔,小舅子袁术尸首之侧,表情茫然的天子身旁,杨彪握着京泽之手感叹而对。“但大局至此,老朽身体渐渐不行,所谓有心而无力,这才不得不渐渐倚重于足下,而今日到了这个份上,足下能杀袁术而护天子,着实出乎老朽之所料……如此举止,便是足下真是公孙氏之间,也无妨将天子托付于你了。”   被自己皇后打击到不行的天子回过神来,也是一时无言。   而京泽更是无话可说……须知道,他之前是真的无奈,因为他在蔡阳得到的任务从来不是弑杀天子,而没有公孙珣的首肯,他无缘无故的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实际上,这一次他获得的新任务只是宰了袁术而已!   那么在当时那种情况,只能说,那一剑乃是无奈之下最优之解了。   “我的身体,或许已经不足以支撑到江夏了,便是能到,也没有力气处置事情了。”杨彪幽幽一叹,复又扭头看向了天子。“至尊,将来真遇到生死关头,这个人是可以倚仗的!”   天子连连颔首,却并不在意……不是不以为然,而是觉得杨彪在说废话!   大汉朝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连皇后都造反了!公卿也要被皇后胁迫过去当人质,他身侧只有邓芝和京泽,而邓芝又是一个典型的文士,真正的大事不指望一直跟在身侧的京泽,还能指望谁?!   而杨彪继续握着京泽之手,却复又恳切询问:“老朽记得足下一直都未娶妻,只有两妾一子,且都留在关西?”   京泽心中一紧,却只能颔首。   “既如此,老朽临行前有一策,或许能稍安皇后之心,以备将来解此事困厄,还请至尊允许,也请京将军稍为委屈一下。”杨彪终于引起了天子的注意。   “太尉尽管说来。”京泽愈发警惕和无奈,但天子已经开口。   “皇后尚有一妹,勉强及笄,也是老朽外侄女,可许虎贲中郎将为妻。”杨彪前半句话乃是面朝天子所言,后半句便转向了京泽。“等老朽和老妻到了皇后处,也会如此提议……足下以为如何?”   京泽口干舌燥,而天子却是忽然醒悟,即刻颔首。   杨文先见到天子承诺,京泽也是默认,便不再多言,而是主动在杨亮的搀扶下引众公卿向北而去。等到夜间三更时分,果然袁皇后正式派人过来重申并提出了新的完整条件:   其一,公卿属后军,由皇后所领;   其二,皇后之妹许给京泽为妻;   其三,皇后之弟随天子与京泽行动;   其四,天子收尸袁术,不求入土为安,但求焚而入河。   天子早有所料,只能应承。   就这样,大将军伏诛,皇后却造反,而造反之后却不报父仇,不求弟妹,只是挟持公卿尾随而行,着实让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想不通皇后此举到底能有何结果?却又无可奈何!   而又过了大半个月,十一月下旬之时,当天子一行人一分为二,相隔着十七八里的距离相后越过绿林山、云梦泽,来到长江畔的时候。这一日,后面的袁皇后却是忽然派大臣过来告知了天子两件大事:   其一,太尉,也就是皇后的姑父,杨彪杨文先,见到长江以后,身体彻底垮了下来,已然死于江畔;   其二,她当日成婚于白水乡时便梦到夕阳入怀,醒来后一直身体不适,当时便猜测或许是怀了龙种。而今时今日,隔了一月有多,随着身体愈发不遂,却是大约应该真的是确定受孕了!   天子闻得此二消息,既不知是该悲,也不知是该喜。但无论如何,却是彻底无措之余终于心下恍然起来。   原来如此!但如之奈何呢?   ……   “……至断蛇丘,帝突起,擒袁术,腰斩于溠水,军中一时振动。然袁皇后予下宽和,素得人心,见父死,遂仓皇奔后军,后军皆吕布旧众,又因袁术忽死,多从之……帝后交恶,各据兵马对峙,太尉杨彪为之解斗,乃约公卿从皇后归后军,天子居前领前军,始得行。及将走,彪先托大局于虎贲中郎将京泽,复大叹曰:‘帝后分裂,实时事所迫,各无为恶之念。然天子自行前,皇后质公卿,已然分汉室为二。断蛇可复一,汉室可再兴乎!’至江夏,遂死,谥曰忠。”——《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杨氏世济忠贞,累叶公辅,大臣钜室,朝廷倚赖,不幸颠沛流离,间关险阻,防涉勤劳,可谓共矣!及汉室已颓,大事已去,燕势已兴,天命已成。而彪留子于燕,自死于江畔,可谓一命而偿汉家恩,不亦可乎?”——《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五章 大雪照映如冰壶   冬日天色茫茫,渐起飞雪,随之而来的乃是战争某一阶段的结束。   话说,随着曹操战死,荀彧遁入汝南,燕军对曹操地盘的攻击变得格外容易。到了十一月份,也就是天子一行人辛苦逃到长江边上暂时……暂时喘了一口气的同时,所谓狭义上的传统中原地区彻底落入燕军之手。   其中,被高顺、徐晃、于禁围困在昌邑的夏侯惇与曹操长子曹昂选择了投降;   被杨开、田豫、田畴、张郃等人围困在谯县老家的曹仁,则在亲手安葬多个首级后选择了自杀;   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荀彧带着中原地区的某些士人、官员原本都已经走到了新蔡,却在曹操和吕布的死讯传来后选择了分裂……其中,大部分随行的士人因为吕布之死怀疑起了公孙珣此时的政治信誉,因而一时畏惧,所以选择了去汇合刘备,而荀彧本人却带着部分士人折返,并向进驻陈国的贾诩正式投降。   面对荀文若的折返,通晓人心的贾文和虽然也有些感慨,不过他却更加能够理解对方的心绪。   这其实非常简单:   首先,曹操死了,荀彧自然觉得已经没有人可以拯救汉室了,或者说到了这一步,哪怕似乎还有刘备这个选项,荀文若却也不可能再扔掉曹孟德标签去寻别人了。   其次,如果扔掉复兴汉室这个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和心结,荀文若也没有理由再去反对公孙珣,他是想看看公孙珣的将来的……至于说那些颍川、汝南、陈郡、沛国、梁国的士人们所耿耿于怀的吕布之死,在他这里更是不成立。不是说荀文若自带熏香,不怕臭气,而是他巴不得代替自己的侄子荀公达,亲眼看着吕布死在那里,以慰曹孟德之灵!   说白了,没了曹孟德,他荀文若又是什么呢?   到此为止,原曹操的地盘与徐州大部,还有南阳地区基本上落入燕军手中。   但冬雪既至,后勤辛苦,燕军攻势也不免稍微停滞,却是让刘备从容撤退到了沛国睢水以南的原始地盘,与回到汝南的鲁肃连成一片,勉强在淮北地区维持下来……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决战虽然已经胜利,最少淮河以北的地盘燕军是肯定能从容入手的,甚至明年开春后,失掉了大部分精锐和水军的刘备连长江防线都十之八九要不保,但光是入手的这个过程也要花上不少时间的。   再加上配套的整顿秩序、安抚百姓、恢复生产,说不得就要一年两载,才能真正尽收江北之地,并使之渐渐平稳。   而就在这个空隙,停在许县的公孙珣却忽然行动了。其人以燕国国主之名,连发数道旨意,旨意内容称不上石破天惊,但几乎每一道却都能算是力如千钧。   曰:罢燕国首相吕范,加大司马大都督,赐旗鼓旌节仪仗,代燕公总督豫、徐、荆、扬四州军政,统揽前线全军,抚慰士民,署任官吏,计略军功,并南下讨伐拒不交还天子的刘备,务必全取两淮。   曰:罢审配青州牧,以军功加列侯,食邑当万户钱,归邺下为左相如故。   曰:罢娄圭司州牧,以军功加列侯,食邑当万户钱,归邺下为右相如故。   曰:罢贾诩军师左将军职,以军功加列侯,食邑当万户钱,拜为首相。   曰:晋军师右将军荀攸为军师将军,为副都督,以战事未定,加列侯,不计食邑当钱,为大司马副贰,依旧掌中军,处刑赏军略。   曰:以镇东将军关羽为徐州牧,以军功加列侯,不计食邑当钱,统帅东线如故。   曰:暂以南阳属司州,以镇南将军程普为司州牧,加列侯,不计食邑当钱,统帅西线如故。   曰:出原广阳太守枣祗为青州牧。   曰:出原河内太守牵招为豫州牧。   曰:出原河东太守杜畿为兖州牧。   曰:出原天水太守张既为凉州牧。   曰:凡军中诸将、功臣,自枢密台正使韩当以下,此战领有确切通缉敌酋首级、俘虏者,除战死如郭援与徐兴外,皆以战事未定,暂加列侯以定名分,其余食邑当钱,具体封赏,皆以战事平息为论。   郭援、徐兴皆实封。   凡此种种,旨意接连不断,俨然燕公公孙珣早有腹案。而相较于什么出将入相,封侯食邑,州牧将军满天飞之类的东西,什么张鲁、韩浩、郭嘉、贾逵、庞德、马超、蒋干、朱灵、张卫、程武、杨俊等等等等这些身份奇奇怪怪的人被摘出来去做太守、寺卿、中郎将、骑都尉、郡都尉之类的旨意基本上就是记录一下就算了的感觉。   平心而论,这一大波东西基本上是早有预料的,忽然多了近一半的地盘和人口,肯定会有这种级别的封赏与调动。   甚至,等到一年两载后,江北彻底平定,除了将军们的侯爵要确定实际级别和食邑外,说不得还要再分州,而且可能还有传闻中的整顿郡国边界,到时候还会有更多的高级别人事调度。   只不过,即便如此,这里面有些任命由于过于敏感,还是让人浮想联翩。   比如说,吕范的大司马、大都督,代国主征伐,赐旌旗仪仗,这根本就是超阶的某种待遇了……要知道,吕子衡如今根本不需要这个东西的,谁都知道他就是燕国群臣之首,而此时出来总览全局,无外乎就是公孙珣给自己的‘功人’专门加恩,就是要补偿他长子之死,就是要给他超出臣子礼节的待遇,就是给他送额外军功,就是让当年穿不起鞋的穷光蛋以一个绝对的身份衣锦还乡!   这就好像前几日蔡瑁正式交出南阳之后,公孙珣非要马上就要返回邺下的娄子伯和程普一起领着几万兵从宛城出发去南边接收一般,本身没必要,但为什么不如此呢?   谁都知道娄子伯是南阳人,谁都知道他少年时因为自己的志向被乡人嘲笑,而如今谁也都知道他是以军略辅佐燕公定河北、关西、中原的第一人,然后还真的身后带着千军万马回来了。   这种东西真没必要,但真做了,反而会让人沉醉其中的。   而如果说吕范的出任还只是让人挑挑眉毛,表面上有所震动的话,那么在吕范出为大司马大都督后,居然是贾诩一跃而为首相,就有点让人忍不住议论纷纷,甚至有些出格讨论了……   毕竟嘛,虽然说无论是功劳还是才能,贾文和都绝对没的说。但问题在于,贾文和身为一个讨董时期才过来的降人,比他‘合适’的首相人选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审配、娄圭、王修这三位随便一个往前挪一挪不好吗?   公孙越、公孙范两位宗室重臣不可以吗?   便是董昭和荀公达上位都比贾诩强太多了,因为一旦董昭或者荀攸成为首相,甚至仅仅是成为三相之一,都必然会对中原和南方的传统士人与世族们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绝对能极大的安抚人心!   而且再说了,且不提董昭已经代行着左相一职许久了,只说荀攸的功劳和才能,甚至资历,都和贾诩一模一样的啊?   那凭什么是贾诩呢?   议论纷纷之中,尤其是对此反应最大的中原腹地,甚至有新降之人私下说,这是燕公杀了吕布引起部分降人疑虑,燕公为了摆脱这次纷扰,故意为之。   因为杀了吕布和贾诩做首相的事情一起摆出来以后,所有人都会更在意为什么是贾诩做首相,而无人再继续在意什么吕布一般……吕布不就是一个武夫吗?粪坑……也就是粪坑失足了。   而首相,那可是首相!   区区关西一毒士!   但是公孙珣注定听不到这些金玉良言了,实际上,最近因为全取中原而有些任性到‘桓帝仿佛’的公孙珣连荀彧和夏侯惇都没接见,便于冬雪纷飞之日,引三千义从北走,却是往旧都洛阳方向而去了。   到此为止,随行的义从们,尤其是终于恢复原职的王粲议论猜测,一度真心以为公孙珣来此处是想搞点什么政治秀,挖个宝贝,然后再进一步什么的,他甚至提前预备了一首诗!   当然了,有这样的猜想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官渡一战后,燕公天下十入七八不说,汉室也愈发不成样子,居然从黄河边上逃到长江边上去了,听说路上还闹了内讧,皇后都造反了。   而且再说了,此行燕公可是带着自己长子,已经束发上过战场的公孙定同行的,由不得人胡思乱想。   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因为等到了洛阳以后,燕公确实停下来又让人搜索了一遍南宫、北宫的废井,似乎真要挖什么宝贝……但没有结果后,其人居然即刻启程,直接便让新任文护军司马懿和武护军马岱继续开路,径直往弘农方向而去,并于腊月时分越过已经封冻的大河,来到黄河对岸的王屋山中。   这下子,众人才恍然大悟——燕公是来祭拜其师刘昭烈的。   祭祀仪式格外严肃和正式,而且规格格外之高,燕公本人亲自带着长子还有所有参与祭祀者沐浴静候七日,然后择良辰奉上三牲,是为太牢。   然后,让人意外的是,祭祀完毕后,燕公本人居然又亲自执项羽断刃,割取三牲之肉分予长子公孙定及诸多随行义从去涮肉,说是不该浪费。   这是之前礼仪中绝对没有的事情,但此时随行人员中除去素来哑巴的王象和忠心耿耿即将出任河东太守的韩浩以外,地位最高的不过是刚刚履任护军的司马懿和马岱这二马而已,也无人敢质疑燕公,甚至王粲又主动跳出来解释,这是燕公开简朴实用之风,以后祭祀都该如此!   就好像当年汉高祖强行自称黑帝一般故事!   对此,虽然随行义从和幕属中的士人倒也都无所谓……因为就好像古希腊的神仙只用闻香气,祭品都是祭祀们吃一样,对于祭品的浪费,儒家先贤们肯定是有讨论的,尤其是之前几十年日子一日不如一日,节葬、简礼之说越来越受推崇,邺下也素来讲究一个实用,倒也不至于引起大家不满。   而且燕公自己解释的都很到位——以刘师之宽仁豁达,真要是活过来,也乐意看到自己学生带着一群年轻人吃他家的肉!   总而言之,事情尚显顺利,唯独王粲这几日上蹿下跳,强行解释,强行燕公事事都是对的,不免惹来一些耿直之人的腹诽心谤。   但很快,这种诽谤也随着三位意料之外的重臣突然到达河东王屋山,而彻底消失不见。   来人乃是御史台正使田丰、镇北将军公孙范、镇西将军公孙越,公孙越甚至还带来了在长安闲居的公孙瓒长子公孙续至此。   这三人,两个从邺下出发,一个从凉州出发,还偏偏都赶到了祭祀完毕的第二日先后到达,必然是受了燕公召唤。   “殿下有三件事情做差了!”田元皓甫一到达,只是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以示庄重后,便立即在王屋山下的刘家堡里黑着脸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   “元皓请讲。”   刘松去了邺下为官,公孙珣干脆堂而皇之的占了人家的宅子,在后舍炕上喝酒的时候都不带穿鞋的。   不过,随着公孙珣和田丰开始对话,四个之前也没穿鞋的人,也就是公孙范、公孙越、王象、韩浩四人了,立即下炕穿了鞋,只有公孙珣一个人继续在炕上披着大氅,看公孙定和公孙续在炕前翻火温酒而已。   可能是因为没在朝堂之上,也可能是因为这三件事憋在心里许久了,所以田丰也不顾及这些小节了,立即就在下方正色相对:   “其一,将相为国家内外严重所在,岂能一朝同时反覆?不是说吕相不可为大司马大都督,也不是说贾文和、审正南、娄子伯不可为相,但为何不能稍作顺序,以备不测?之前半月,大司马未至军前,而殿下便已北归,若前线有变如何?而若说前线还算有一位能主中军的荀公达在彼,那臣与镇北将军出邺下之前,邺下七相一朝去三,而三位新相彼时皆在河南,中间相隔十余日,最关键的中枢三相居然只有一位代行左相之任的董冀州在任!若是出了什么大事,谁来处置?!”   公孙珣认真思索了一会,却是肃然颔首:“元皓说的极对,这件事情是孤错了……本来是想着太后在河北,我来河东,且前线刘备已无野战兵马,诸事安稳,大局不足为虑,却忘了将相制度关乎国本,确实不该如此草率,应该在内部制度上有所防备。就按你说的来,以后将相更迭,一则中枢三相不得一时去其二,二则七相不得一时去其三……以成定制。”   田丰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却继续肃容言道:“其二,殿下以国公代行天下民主,自然有任免天下官吏之权责,天下人也不会质疑殿下的任免,尤其是此番任免多牵扯到中原新得之地,殿下在南面也本有临机处置之权,可不少官吏依然是发往河北为任的,或由河北离任……殿下既然设了三省六部四台十二寺,就该稍微尊重制度,最起码要有备案和流程往邺下快马走一遭再传命,何至于白马纷纷持文书四面而去,州牧府君纷纷自行呢?”   公孙珣犹豫了一下,但依然再度颔首:“元皓所言是有道理的……此事确实还是该尽量放权于邺下,但请元皓念在之前尚为战时,且战场极大,所以不必苛责过甚。因为有些事情本无定论,未必就是谁对谁错,无非是权重之论而已,而孤也已经下定决心,此战之后还是要将权重尽量归于中枢的。”   田丰缓缓捻须颔首,然后却又再度严肃起来:“殿下,吕布何罪?!”   公孙珣静静看着早已经温热却没有被端上的酒樽,也是忽然失笑:“无罪!”   “无罪何故杀之?”田丰紧逼不止。   公孙珣后仰靠在身后临窗土墙之上,抬手示意自己侄子公孙续将温酒奉上,却是抿了一口热酒后方才正色言道:“私怨!下不为例!”   田丰气急:“便是私怨,便是下不为例,何故粪杀之?殿下以为失足之论能遮掩过去吗?”   “愤恨至极!”   “有何愤恨?”   “元皓听过一首诗吗?”公孙珣面色不变,忽然举樽相对。   “何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坐在炕上,背靠土墙的公孙珣忽然抬手举樽,遥对东南,却是甫一出言瞬间让满满腾腾热气奔涌的舍内安静了下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鸦雀无声之中,公孙珣继续举杯长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讠燕,心念旧恩。”   听到此处,舍中几乎所有有点文化的人都醒悟过来,这是燕公在怀念曹操了,而我有嘉宾到契阔谈讠燕几语更是燕公在回忆当年拜访曹操,在谯县受到招待的一事。   但田丰依旧愤然不平,似乎等公孙珣吟诵完毕便要继续质询。   然而,公孙珣低头满饮手中杯酒,却是长呼了一口气,举着空樽扬声一字一顿,念出了最后四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舍中彻底寂静无声,唯独窗外雪花扑簌,提醒着屋内众人,这不是一个月夜,这是一个雪日。   “元皓,好诗歌吗?”公孙珣收杯相对。   “诚然绝妙!”田丰一声长叹,却还想继续说什么。   “这是孤准备宰了曹孟德后,横槊唱诵于谯县的!”公孙珣随即凛然相对。“而今年年初,战云密布时,孤还专门把这首诗写给了曹孟德,告诉他,若他胜了,也务必要在邺下铜雀台替孤横槊唱诵上三遍!而如今,孤却只能在此地空诵白念一遍,然后掷杯于雪地了。”   说着,公孙珣头也不回,直接反手将手中酒樽从侧后方窗口掷出。   “臣知道殿下与曹孟德为至交,深恨吕布插手,但依然不该为此事。”田丰愈发无奈,但也愈发坚决。   “孤知错了,”公孙珣忽然失笑言道,却是示意自己长子再将一樽酒送上。“现在回想起来,吕布何等人孤如何不知?此事多少与孤自己大意有关,他说不定还以为是孤暗示他为此事的呢!但若让孤重选一回,或许不至于粪杀,但还是要千刀万剐,以泄我心头之恨。元皓,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何以收人心?”田丰摇头不止,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这正是孤想说给元皓你听得事情了……”公孙珣继续抿了一口热酒,却是从容笑对田丰。“若以收人心论,孤此时还真不想收什么人心!”   田丰面色大变,却欲言又止。   “元皓为何半途而废?”公孙珣似笑非笑。“你刚刚不是一直不依不饶吗?居然也有不敢说的事吗?”   “殿下。”田丰一时负手叹气:“其实臣此行本有四件事想真真正正质询一遍的,之所以只剩三件,乃是路上想了一阵子,觉得有件事未必是臣该问的,当避嫌。但此时殿下如此坦诚,臣若不问反而显得有失职守了。”   “是文和为首相之事?”公孙珣俨然早有预料,旁边公孙越、公孙范兄弟,还有一众幕僚义从也都各自神色微妙起来,唯独王象出身奴隶,素来心思皆在文学典制之上,所谓无欲则刚,依旧如常。   “然也。”田丰一时感叹。“其实,自古天下为一姓之产业,别的倒也罢了,这首相之任或者说相位本该是国主独断,其他人不该插嘴,但当此时,臣还是想借此刘公私地,私下问一问殿下,为何是贾文和?”   “正如元皓猜度的那样,也正如孤刚刚所暗示的那般,孤就是要借此任告诉那些心存侥幸之人,燕之天下与彼辈无关!”说前半句时,公孙珣依旧微笑以对,后半句时,却已经凛然起来。“孤宁可晚上三年一统,也绝不与他们媾和,以换来他们将刘表、刘焉拱手奉上!因为定乱世,走对路有时候比走快路更重要!再说了,事已至此,真还以为天下是他们的天下吗?!孤八年辛苦,战事不停,是白打了八年仗吗?!”   田丰一时沉默,而很多人惊恐之下却不免面色有惑,便是诸葛亮也蹙眉一时,唯独司马懿心中微叹,然后失神于角落之中。   “这件事情确实委屈正南了,其实按资历与孤之本意,本该他继任首相;也委屈公达了,若以匡时而论,正该他补入邺下……”公孙珣继续举樽满饮。“但天下一日不定,孤一日便不好让他们正此位!不过他们应该也懂我的为难之处,等天下太平了,总有他们的位置。”   田丰终于无话可说,司马懿却是不禁微微振奋。   窗外大雪纷飞,田丰与两位宗室重臣到来后第二日,燕公与三人交流一番却是发出了新的旨意:   以公孙范领平州牧,往辽东赴任,替换右将军领平州牧赵苞;罢右将军赵苞平州牧,‘入朝’为御史台正使!   随即,又加镇西将军公孙越都督职衔,屯长安,总督雍、凉、臧、益四州军政;再罢田丰御史台正使一职,出为益州牧,加副都督衔;以冠军将军赵云加副都督衔,依旧屯汉中。   最后,加燕公长子公孙定为五官中郎将,屯田于武都,受西线都督公孙越,副都督田丰、赵云,凉州牧张既,武都太守庞德共辖!   对了,他还与新任汉中太守郭嘉、汉中都尉马超、陇西南部都尉(针对羌人设立)蒋干成了邻居。   消息一出,且不提天下必然再度震动,益州必然惊恐,邺下必然欢欣鼓舞,唯独已经被掏空的平州不知道是什么反应。这一日,公孙珣既然定下益州方略,却是不等长子回邺下过个年,便于寒冬腊月之时,亲自送长子‘渡’河,准备让他随公孙越、田丰一起去赴任了。   新任的五官中郎将只有三个随行幕友,皆是公孙珣亲手指定,乃是王粲、诸葛亮、公孙续,想来这三人年纪再小,去屯个田养个牲口总是不至于算错账的……   寒冬腊月,黄河结冰,明白了此行河东真正主角的诸多义从多用一种艳羡目光目送王粲、诸葛亮随子继父职的五官中郎将一起离队,而后者,此时正在雪地中拜倒于亲父身前,请求训导。   “没什么可训导的。”风雪中,公孙珣在河畔扶起自己儿子,也是不由失笑,却又说的极为透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为父再不济也能给你一个太平天下……此行乃是说你既然束发,就也该接触些实务,而这天下不是还没太平嘛,总不能让你加冠封世子时一点军功都无,所以才有此任。到地方,好好屯田做事,听从上司调度便可,别的轮不到你插手。”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了点,听得周围官员、幕属、义从眼皮直跳,但公孙定小心颔首后,却又在雪地中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你父亲我身前还要有所隐瞒吗?至于这些人,都是你的长辈、友人,你这个年纪,有什么想法都不丢人。”   “大人,是这样的。”公孙定闻言勉力行礼相对。“之前袁绍败亡,大人便将大事交与吕相,私下带我去见了卢毓父亲,也就是大人两位恩师之一,小人的师公,如今又带我来拜祭另一位恩师……如此举动,必然是想让小人临行前受教些什么。大人,且不提职责,你总该对小人有些期许吧?”   “这是自然,你没领会吗?”公孙珣微微挑眉。   “小人此次确实半懂不懂。”公孙定抬头认真回复道。“昭烈公毕竟已经去世多年,小人无法直接受教,而大人虽然言传身教,可也似乎没有真正将要教导的东西摆出来……前日在舍中,小人总觉得父亲大人明显没有把有些话说透。”   “其实只是少了临门一脚的解释而已。”公孙珣不由失笑以对自己的长子。“我带你见两位恩师,无外乎是想让你受教一二,好做个英雄而已。”   公孙定心中一紧,却又茫然抬头,那样子多少还是有些紧张:“敢问大人,何为英雄?”   公孙珣正色望天叹道。“我也想问你们呢,你们眼中何为英雄?”   不要说王粲,便是诸葛亮和公孙定都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乱世未起之前,英雄这个东西其实多指有本事的人……若以此论,关云长是英雄,审正南是英雄,吕相、娄相、义公、令明、素卿也是英雄,便是马孟起、吕奉先也都是匹夫之英雄。”公孙珣长身扶刀立在雪中,果然自问自答起来。“但自从灵帝后期,末世景象显现出来,所谓英雄却又不止于才能了,因为仅有才能是不足以应对乱世的,说不得反而为祸世间。”   周围田丰、公孙越、韩浩,以及诸多年纪稍长之人纷纷感叹,便是从来稳重的王象王羲伯也居然轻轻叹了口气,而其余年轻人也多严肃起来,后者没有像前者那般经历过秩序崩塌的过程,却也在少年和幼年时期见识经历过最恶劣时代的险恶。   王粲和诸葛亮都是那时成的孤儿,司马懿全家更是近距离经历过董卓之乱。   “而大约就是在我于幽州屯田的时候,今日就在身侧的这位益州牧田丰田元皓看到河北大乱,百姓流离,山贼以百万计,也是分外感叹,却是借着安利号给我发了一封信……信中其人也说到了英雄。”言至此处,公孙珣扭头相询田丰。“元皓,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臣如何不记得?”田丰捻须苦笑。“今天下大乱,英雄并起,必有命世,能息天下之乱者……换言之,臣当时看到乱世不可避,却是终于改了想法,以为当乱世之时,能称英雄者,便不能只是有才之人,而是能息‘天下乱’之人!”   “非只是元皓。”公孙珣也是愈发感叹。“彼时董公仁、程仲德并不实际属我臣下,却都有类似言语与我!那个时候这些天下最聪明的人,便都知道乱世已至,也知道天下需要,而且该有人准备收拾乱局,所以他们以为,能收拾乱世的人才是真英雄!而他们偏偏不能自为,或者不愿自为,便只好去寻类似的人物,助那些人一臂之力,以求息定乱世,还天下安泰。”   “父亲便是这样的人!”公孙定几乎是脱口而出。“三位州牧都是认定了父亲!”   “或许如此。”公孙珣从容相对,缓缓而言。“但如今看来,天下英雄不止我一人……这便是我此行没有说完说透的话!阿定,很多人不知道我为何会格外看重一些下属,正如诸侯之中我格外看重曹孟德和刘玄德一般……今日我便实话实说,若无我,下属中的某些人也会尽自己全力去协助他人定平乱世,所以他们虽然居于人下,却称得上是真英雄!而若无我,曹刘二人几乎是诸侯中唯二能以人主之姿勉力来定乱世之人,因为他们是诸侯中少有找对了路的人,所以他们更是真英雄!”   此言一出,周边那些老成之人都有些震动,一些年轻人更是如醍醐灌顶一般恍惚中就被打开了一道门。   “如董卓、袁绍,看似强横一时,但他们的路子一开始便走错了,他们不足以定乱世,反而只会加深乱世,所以英雄二字死也轮不到他们!”   “如刘焉、刘表、士燮、孙坚,乃至于你外祖,他们或能勉强定一方,或才德独立于世,却不知道路在那里,只能驻足观望,所以也不足以定乱世,也注定不是真英雄!”   “而吕布、袁术之流,根本就只是囿于权位,路都不想找的,跟英雄更是无关!”   “只有刘备和曹操,这两个人是真的找到了路子,或许远远落后于我,或许存着各自私人野心,却不耽误他们是我真正的对手,兼为英雄!”公孙珣正色教导自己的儿子。“我带你去见卢师,带你来拜刘师,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哪怕你注定只赶上乱世的一个尾巴,我却也希望你能做个努力息定乱世之人,做个真英雄!”   公孙定不敢怠慢,即刻率王粲、诸葛亮与公孙续一起俯身下拜于地,口称受教。而周围官员、幕属、义从见状,也不敢怠慢,自公孙越以下,纷纷拜于雪中。   公孙珣微微叹气,却是挥挥手,示意自己长子即刻起身上路,而等对方消失在风雪之中后,其人望着漫天飞雪,却终于转身向北去了。   雪花纷纷,距黄河数千里之外,淮河以北,睢水之畔,宛如柳絮纷纷起飞之处,被公孙珣亲口认定的真英雄之一,也是曹操死后,南方诸侯唯一一位英雄了,左将军领豫州牧刘备,却也正在与他的心腹爱将鲁肃鲁子敬在雪中临河温酒相谈。   而眼见着鲁肃说及战事损失,多有哀凄之意,刘备却是忽然打断对方,当场吟了一首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子敬何必为战事失利耿耿于怀?”   鲁肃一时愕然,却又不免受到感染,然后稍微提振精神相询:“这是主公的诗作?”   “非也。”刘备扔下筷子,举樽从容答道。“这是年轻求学时与我兄公孙文琪议论项王,他随口而作……还有一首呢,子敬要听吗?”   “愿听!”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刘备举樽一饮而尽。“子敬喜欢哪一首?”   鲁子敬早已经恍惚,如何能答?   ……   “太祖既破曹,将返,有士道旁叩首请谒,劝曰:‘许县有王气,可称王于此。’太祖凛然对曰:‘洛阳有帝气。’士惊愕不敢言。及走河东,复以太牢拜先师刘公,左右愈思不定。时大雪,镇北将军公孙范至,闻之遂笑:‘不知兄之志也?’太祖乃从容对:‘昔刘玄德录江南乐府《子夜四时歌》至,甚得孤意。’范拜请:‘请示之。’太祖乃言:‘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范再拜,遂不问也。”——《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六章 正与此意同一涂   “子敬喜欢哪一首?”刘备问完此语,便停杯不饮,静待回复。   然而,鲁子敬恍惚了许久之后都没能得出答案,最后其人干脆直接反问:“主公又喜欢哪一首?”   “都喜欢。”刘备面色不改,从容答道。“前者志气不堕,后者豪气逼人,且无论如何,都比子敬这般垂头丧气要强吧?”   鲁肃尴尬一时,旋即避席谢罪:“臣惭愧!”   “不是在苛责你。”刘备扶起对方后,双方重新落座,却是难得叹气。“公瑾(周瑜)、定公(吕岱)、幼平(周泰)、叔至(陈到)、文向(徐盛)、子烈(陈武)、兴霸(甘宁),纷纷不见归路,还有十余万大军出去,却只回来三四万民夫……虽说刀剑无眼、生死由命,可人心皆是肉做,谁又能不为之哀恸呢?但是子敬,哀恸之后,却不该如此久伤难持,今时今日,咱们隐忍潜伏也行,一死了之也无妨,都该从容一些的,否则既对不起生人,也对不起死人!”   鲁肃愈发惭愧,却又强打精神,连续自斟自饮数杯。而刘备也不着急,只是陪着对方一起饮酒。   而隔了许久之后,鲁子敬方才缓缓开口:“主公的意思,臣其实已经明白了……主公是想问,如今还有没有可能成大业?”   “然也。”刘备坦然相对。“且能成,又该如何行事?而若不能成,我也不瞒子敬,死了这么多人,皆是为我私心之故,我自然有一份交代!到时候,还请你替我处置后事。”   话说,刘备言语中论及生死,竟然没有半分停滞之意,俨然这些日子,其人早有思索,心中已经有了觉悟。   至于鲁肃,虽然隐约醒悟,但此时当面闻得此言,却也几乎是脱口而出:“主公勿忧,局势还是可堪一为的!”   刘备兀自倒酒,只是瞥了对方一眼。   而鲁肃长呼了一口气,情知今日需要确切拿出一番说法来,却居然不再着急了……原因很简单,这种大事鲁子敬战前怎么可能没有过一番思索?   “臣以为,事到如今,大江以北是必不能保的了,但若能转回江东,养精蓄锐,继而兼并大江上下,隔河相拒。那么待天下有变,主公若能遣一上将出南阳以控宛洛,自提兵马出淮南,依然可以兴复寿春,乃至于重归此地……届时大事未必不可期待。”鲁肃认真而又有些匆忙相对,以至于居然拿起桌上筷箸摆在案上演示起来。   刘备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而不待刘备主动批评和质疑,鲁子敬就自己指着桌上筷箸解释了起来:“这一计策首在江南一统!须知,此战之后,中原衣冠颇有南渡之势,而自从黄巾之乱以来,人口也都一直是自北向南多有流动……长江以南,虽不比河北中原,却也不是什么蛮荒之地,主公若能控之,确实也算是一片基业了。”   这话倒是合情合理,刘备也只能颔首。   “其次,江南一统,便是要握有荆襄,而握有荆襄便能握有三分主动。”   “此言何也?”刘备终于稍微起了些兴趣;   “主公须知,襄阳以北便是南阳,南阳这个地方乃是天下心腹命门之处,北可趋洛阳旧都,西可通汉中,西北则是三辅,东北便是中原,东面则是淮北……只要有人自此处出兵,那燕国再强大,也要以此处为先。”鲁肃指着筷子后面的一个酒杯越说越利索起来,最后竟然有了几分激昂之态。“换言之,只要荆襄在手一日,则北面便一日不得安,主公或遣一心腹大将,或自持此处,频频向北,则不止是寿春,恐怕它处也会战机自现!而这种要害之地如今却只在刘表这种守户犬手中,不得施展,主公难道没有意吗?”   刘备微微颔首,他知道鲁子敬说的是对的,荆州北面这块地方,具体来说就是襄阳周边,实在是天下局势之中枢,一旦入手,便真的能重新获得一定主动权。而主动权……   “其三,江南一统,也是自保之必须,因为整个大江乃是抵御北面最后一条线,得之方能论其他。”言至此处,鲁肃不由稍微回过神来,然后望着案上那条竹筷微微叹气。“主公,自古以来,欲成大事,当有形胜之地,亦称王霸之基……恰如燕公昔日与董卓争三辅,为的便是三辅之地,与袁绍决战,求得就是河北全取,而三辅、河北这些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最传统也最有效的基业之地,得之便可轻松出击,进取天下,而退守却又能一时无忧。”   “大江之南也是如此了?”   “不错。”鲁肃抬起头来严肃以对。“正是大江!且恕臣直言,大江以南固然地域广大,然以人口、财富而论,皆不足再当基业,长江一线便是最后的一条线了!两淮既不可保,则江东至荆襄,便是最后一块可当北面的王霸之基!”   “子敬说的好。”刘备一声叹气。“说的极好……能在这种局势下再给我找到一条路,还能有什么所求呢?只是子敬,江南一统,谈何容易?北面我那位兄长,真的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便是臣接下来要说的了。”鲁子敬从案上取回酒樽,满饮一口后,便放下来指着空樽继续严肃以对。“主公,咱们打了这一场大败仗,江北之地再难保有,但更关键的不是地盘,不是筷子摆在何处,而是经此一战,天下再无人能主动挑战燕公!天下之事态、进取,皆只能听北面为之了……咱们的樽中已经确实无酒了!”   “子敬是想说,我喜欢哪首诗,不是我说了算,是我那位兄长说了算?”刘备几乎是立即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谁让咱们打败仗了呢?”   “正是此意!”鲁肃黯然以对,却也神思清明,再无停滞。“当此时也,燕公取中原并将吞两淮,天下不过五处尚且有余力独立之诸侯……一曰主公;二曰刘表;三曰刘焉;四曰士燮;五曰赵苞!其中,赵苞十之八九还是要降服的,甚至早就与燕公一体,不过是碍于汉室臣子之名须做些掩耳盗铃之举罢了,而士燮远隔数千里,不足以参与局势,那么摆在燕公之前的不过就是主公在内的大江沿线三位刘姓诸侯而已。而这三位诸侯,无论是谁,燕公决意先取哪家,哪家便几乎不得幸免!”   刘备终于失笑:“我懂了……若我兄直奔我来,我就只好‘不肯过江东’了;若我兄先取江夏乃至于襄阳,我便只好与刘表聚力一处,再拼一次了,成就成败就败,没什么可说的;但若我兄有意暂抚中原残破之地,转而先取益州,我便能试着一统江左、荆襄,隔断大江,以试子敬适才举筹之策了。”   鲁肃微微摇头。   “子敬何意?”刘备一时不解。   “还要看益州取得有多快。”鲁肃黯然以对。“若燕国三年才能取益州,则主公或许还能行此策……所谓三年兼并荆扬,五年再出宛洛;可若一年两载燕国便取了益州,主公能在一年两载之中兼并刘表吗?届时燕军渡江,谁能当之?”   刘备微微一怔,却又再度失笑:“一年两载,连吴郡人心怕都难收得,但总算是一条路子吧?有还是比没有好的,子敬也不必黯然,反正也不是我们说了算了……且满饮一杯,以御切切冬寒,再满洒一杯,以飨纷纷游魂!”   漫天雪花之中,鲁肃旋即肃容。   可能是近一整年的大战消耗了人太多的精力,建安六年的年末,随着冬季的到来,战争的暂停,天下各方势力都在利用这段时间调整自己的战略。   一时间,使者和间谍竟然成为了这个冬季唯一活跃的群体。   天子到达江夏,向四面宣告了太尉之死,然而却无人在意,所有人都在议论天子占据下游西陵,怀了孕的皇后占据上游沙羡,然后新任车骑将军京泽在安陆负责云梦泽以北防务的古怪局面……区区一个江夏郡,居然被动的一分为三?!   唯独想到天子和皇后那古怪的关系,以及皇后那个梦夕阳入怀而渐起的肚子,大家除了可怜当今朝堂唯一柱石京泽的辛苦却也无话可说了。   还有占据吴郡、会稽郡的孙氏,在孙策也死掉的情况下,才十四岁的孙坚次子孙权不得不提前束发,在一众逃回江东的老臣与留守们的协助下,硬着头学自己兄长当年作为,承袭了父兄的乌程侯一爵,并娶了自己亲表兄徐琨的女儿,也就是自己表侄女徐氏做妻。   消息传来,大家也只是可怜孙权……区区十四岁少年,只因为生于乱世,为孙氏之后,便成了一群军头的傀儡。想当年孙策虽然年少,但也已经十八岁,上阵能杀敌略地,举杯可谈笑杀人,在集团内部的地位总是毋庸置疑的,哪里像孙权这样居然需要用半乱伦的方式来维系集团稳定呢?   而且,天知道孙权是不是被逼的,他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好不好?!   至于这两家之后,其余几家大诸侯,无论是刘备、刘表、刘焉,又或者是士燮,可能因为政治还算稳定,局面也都一致的缘故,却是很早便掐准时间不约而同做出了同一个外交举动,那便是大张旗鼓,以极高的使者规格,带着宝物金珠,往邺下恭贺新年去了!   不过,这四家诸侯中的一家,走到半路上便已经惊惶不知所措了。   很显然,作为刘焉使者到达旧都故地的其三子刘瑁,便是再傻也晓得田丰被任命为益州牧,公孙越成为总督西部四州的大都督,然后燕公长子以五官中郎将的身份去武都屯田是个什么概念!   燕公根本没有享受胜利的滋味,便已经定下了统一战争中下一个战略目标了……而且不用瞎猜了,就是益州!   但情知如此,刘瑁也无可奈何,只能一边派人回去匆匆传讯,一边硬着头皮继续带着礼物冒雪往邺下而去,以求尽最大的外交努力换取那一丝最微弱的可能性。   然而,其人刚刚渡河,便忽然受到了燕公的主动召唤,却是不用等到新年和邺下,便于上党见到燕公本人。   双方相见,刘瑁执子侄礼,而燕公也没有摆架子,不管如何,二人的交流却是异常开诚布公的……公孙珣甫一开口,便当着上党太守沮宗在内诸多人的面直接告诉对方,天下一统之势不可阻挡,益州方面他是不会更改主意的,而且战事很可能在明年中原地区安定下来以后便立即展开,他劝刘焉父子尽数早降!   刘瑁唯唯诺诺,又被公孙珣带在身边一起在上党存问了十来天的风俗,主要是视察上党地区的军属有没有缺乏过冬的必须之物,而视察完毕后,可能是因为还算妥当,其人更是直接迁沮宗为河内太守,然后方才带着刘瑁一起出壶关向东,赶在腊月三十当日匆匆回到了邺下,并于铜雀台设宴,招待几方使者。   早已经心中纷乱不堪的刘瑁来到此处才发现,原来,除了江夏,几乎天下所有残存势力都已经派出了使者。   譬如刘表,明明被小天子表为了司徒,却在交出了南阳后,只以当日公孙珣所表安南将军的名号派出了自己主簿蒯良蒯子柔至此,其中首鼠两端,苟且自保的姿态不言自明;   譬如刘备,明明之前一战精锐兵力在燕公手中损失殆尽,心腹将领纷纷战死,却也居然派出了张紘张子纲来到邺下,执礼如故……据说,他还专门往前线吕范处派出了使者,却同样姿态低下,却是只求避免交战,要以春耕为限,分步骤和平交接淮北、淮南之地。   唯一的条件,只是换回俘虏的刘晔等人而已。   这就更加显得不堪了!   甚至于,就连刚刚完成了袭爵闹剧的孙权那里,居然也后知后觉派出了以秦松为首的使者,匆匆至此,却连什么准备都没有,听人说连礼物都是从邺下安利号采购的!   不过,这次新年觐见,最出风头的居然是交州的使者!   因为这位相隔万里的交州‘土王’,俨然是下了血本,据使者,也就是士燮幼弟士武所言,他兄长一听说官渡开战,便知道燕公必然会扫荡群丑,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大批财货、特产,光胡椒就有足足一石!大象也有两头,还有奉燕国太后之前要求寻来的甘蔗、甘蕉等物!甚至还有一个专门擅长岭南菜的岭南厨子!   这一切,只是想要给昔日老友燕公表达一点私人心意而已,别无他求。   但匪夷所思的是,就是这个厨子,当众揭开了士燮的老底!   其人以一道苦不堪言,以至于把太后眼泪都苦出来的甘蔗炒甘蕉为契机,成功上得铜雀台当众以诉冤屈。   原来,其人本是交州寒门出身的一个正经士人,是以治《春秋》得名的,然后进入士燮幕中也本是想做官的,却因为更会做菜被士威彦给强行绑了送来!成了一个厨子!   这还不算,据这交州寒门所言,他们根本不是如使者士武说的那般,如何如何在官渡之战前便毫无疑虑,如何如何辛苦一路劈风斩浪至此。而是以中秋为准备,早早乘海船出发,却中途停到了长江口外的一处沙岛上,观望局势许久,等那边关云长刚刚奇袭下邳成功,他们才大张旗鼓坐着海船往此处而来的!   大象这玩意,原本准备了六头……四头干脆在沙岛上因为储备不足活活饿死了!四个象鼻子,都是他亲手做的!   这番闹剧出来,坐实了士威彦才是四大诸侯中最不要脸的一个,多少让其余三位压力巨大的刘姓诸侯使者喘了口气。   然而,终究只是一场闹剧而已,无足轻重,那交州寒门被太后亲自下旨获准去邺下大学读书,燕公本人也没有苛责士武的意思,反而对士武依旧招待有加。   一时间,建安七年的新年,邺下并无别的波澜,恰如江夏那般殊无起伏。   然而,经此一事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曹操既死,中原联军惨败,天下诸侯再也没有谁有能力主动向燕公发起挑战,那么燕国作为一个已经切实统治了大半个天下的政治实体,却是彻底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汉室未亡,燕势已兴,某种意义上而言,时代的交替似乎已经可以下结论了。   ……   “及太祖大破官渡,乘胜并吞中原,南军败绩,而副都督刘晔以临官渡故,不得还,故率将所领降于太祖。前,又有陈群、糜芳降于下邳。后,曹操身死,刘备引退睢水。淮南有司执法,白收晔妻子,刑归群父纪、芳兄竺。备对曰:‘吾负诸卿,诸卿不负吾也。’待之如初,而纪、竺愈笃。”——《新燕书》·卷二十八·世家第三 第七章 正与此意同一涂(续)   汉末,守岁习俗已经初见端倪,虽然各处不同,但大约点起烛火,全家熬夜过年的习俗还是有的。   于是乎,眼见着新年的宴会波澜不惊,天色也不早,公孙珣便干脆宣告解散宴会,让诸臣工回家过年,也是方便自家私宴守岁的意思。   不过,由于几位有所求的使者意图都很明确,所以宴会末尾,公孙珣还是干脆花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跟这些人一一交流,并做了明确答复。   对士武当然是好言安慰,而且公孙珣还干脆询问对方有无留在邺下为官的心思?   若有,便直接入台阁为官,若无,却也无妨,那就大肆赏赐,让对方安心回去。话说的明明白白,对此,士武倒是早有准备,直接叩首谢恩,当场改了称呼,成为了燕国臣子。   公孙珣自然满意,复又以其远道而来,无处守岁为理由,留对方宿于铜雀台,与台上卫士、义从一同守岁。   接下来,对刘瑁,燕公却是当着诸多使者的面重申一遍伐蜀的必然性,然后劝降如故,但最后也依然保持了体面,留这位身份尴尬的刘焉三子宿于铜雀台。   再接下来是刘表的使者蒯良。   其实,在南阳交接完成,公孙珣又公开表达了伐蜀的意愿后,河北和荆州之间反而没有了过多的核心利益牵扯,蒯良此行的意图也就是一个表达恭顺避免交战的政治姿态,外加一个请求带回黄忠及其所部的要求罢了。   对此,公孙珣拒绝的很直接,不给!   理由也很高大上,他要用这支荆州兵去修复洛阳故都,所以非但不给,还要蒯良回去通知刘表,再派个几万人过来,以示刘表和荆州诸位对大汉的忠忱与对他这位燕公的尊重。   蒯良无可奈何,只能唯唯诺诺,讪讪坐回到位中,而公孙珣居然没有开口留同样是远道而来的其人宿于铜雀台。   接下来,刘备的使者张紘这里的条件和要求就都很直接也很具可操作性了……其人带来的条件是,以春耕为界限,双方和平交接两淮之地;要求则是归还刘晔与官渡俘虏。   对此,公孙珣也很现实,他认可,甚至尊重刘备这种避免伤亡且照顾到农业生产的出色建议,原则上表示同意,但按照此战后他亲手发布的赦令,刘晔及其部降卒已经受到了赦免,所以应该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愿……一句话,看在刘备提出了一个很有建设性意见的面子,他愿意放开限制,想跟刘备去江南的人他不挽留,但想留在河北或者归两淮安置的人刘备也没理由带走!   张紘俨然早就得到了谈判底线,见到公孙珣如此直接和坦诚,便也干脆当场答应。   随即,张紘也被挽留,宿于铜雀台上。   接下来的孙权使者秦松倒没有什么让公孙珣惊喜的地方,甚至连一句生子当如孙权的机会都不给燕公……想想也是,孙策刚死于河北,孙氏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快说出降服二字的,甚至于孙权刚刚即位,主少国疑,内部意见能不能统一,还能不能延续下去都不好说,又怎么可能有什么说法呢?   实际上,秦松这里唯一引起邺下群臣注意的,居然是其人作为远道而来的使者,居然和蒯良一起都没有被允许留宿于铜雀台……须知道,燕公之前未归,此处乃是公孙大娘做主,按照这位的命令,很多籍贯在外地的单身官吏、军官,乃至于士卒都被特许于今日留在铜雀台,并赏赐酒肉,参与守岁!   只能说,这俩人被撵回驿馆,也是直接体现了燕公的私人好恶!唯独不知道是针对这二人,还是针对这二人身后之人了。   其实,守岁这个东西也没什么好说的,吃顿饭,干熬便是。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燕公整整七月未返,倒是在发放完赏赐,慰问完留守铜雀台的臣僚以后,趁机转回后堂上,和家人多说了几句话。   尤其是公孙大娘,此战之后,母子二人本该有些交流的。   实际上,眼见到公孙珣与公孙大娘并座于堂上偏后的角落中,周围除了有使女奉上新茶以外,燕国国后(其实只是国公夫人)赵芸以下,各自约束子女,俱皆知趣没有打扰,便是几只猫都被一时小心看管了起来。   “我刚才查验赏赐名目才知道,数年前叔治妻子在长安去世后,他居然一直都未续弦,母亲知道此事吗?”   出乎意料,母子二人都没有谈及什么曹操吕布之死,反而是从一个意外的话题展开。   “你娘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公孙大娘扶了扶眼镜,这意味着她显得有些尴尬。“这事可能怪我……”   “怎么说?”公孙珣不免好奇。   “当年他妻子去世后不久,我给他送过两个三韩出身的婢女,本意是做妾室。”公孙大娘再度扶了下眼镜。“你也知道那批三韩婢女的来历,你的下属基本上也没人在意,在意的也都藏心里……但我也没成想,到他这儿居然一直没纳入房里,也没再娶妻,只是留着替他带两个儿子。”   “这倒是挺……”公孙珣也有些尴尬起来。“得给他张罗一门亲事。”   “不好找。”公孙大娘连连摇头。“身份和年纪摆在那里,哪里有这么合适的寡妇?可要找正经及笄的小姑娘,却又得考虑辈分、身份。”   “叔治的品性、相貌都没问题。”公孙珣连连摇头。“又是堂堂七相之一,将来有定鼎的一天,定下任期制度,他说不得和审正南一样都要再做一任首相的,怎么能找不到老婆呢?这岂不是太荒谬?”   “不是找不到。”公孙大娘也愈发无奈。“心里乐意把女儿嫁过来的肯定一大把,但不是真的图富贵攀高枝的,便是担心会被人说成图富贵攀高枝……主要是他年纪不上不下……低一点,三十五以下,无论如何都能轻松再娶,高一点过了四十五,孩子束发了,也就没必要找了,唯独现在这样,着实困难。”   “越是这样越是得给找一个啊。”公孙珣摊手以对。“毕竟人家在长安本能轻松续弦的……这不是被咱们给断了吗?”   公孙大娘也是一时无奈。   而过了半晌,不知道为何,公孙大娘却是望着堂前一人若有所思起来,母子连心,公孙珣顺着自家母亲的目光一看,却也是登时想到了一个人选。   “可行吗?”公孙珣反而有些惴惴。“辈分的确难得合适,但那丫头十七八岁都没议论婚姻,俨然是蔡老头想寻一个良配……我一直想着司马懿倒是合适,哪天跟他说一下呢?”   “司马懿自去找老厌物,要什么蔡氏女?”公孙大娘不以为然。“你也是,乱点鸳鸯谱就不说了,难道还嫌他的河内乡党不够强盛吗?”   公孙珣微微一笑,倒是没再多说。   知子莫若母,公孙大娘眼见自己儿子发笑,却是立即就懂:“你也别笑我敏感,你杀吕布不也是如此吗?”   公孙珣并不说话,这时候多说多错。   “就这么说吧。”公孙大娘忽然浑身轻松起来。“过了年,我去寻蔡老头说一说,他若是真心不想嫁,也就算了,他若是犹犹豫豫,为娘我就直接顺水推舟……”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继续望着因为孩子太多猫也太多而渐渐热闹起来的堂前欲言又止。   “阿离怎么说?”公孙大娘却是干脆挑明了。“你之前顾忌吕扶,一直没有答应,现在吕扶战场上那样就没了,你也给吕子衡那么大的补偿了,总不至于再犹豫了吧?”   “那就诸葛亮吧!”公孙珣在座中啜了一口茶,方才微微叹气。“母亲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也确实没更好的人选了。”   “那就这么定了!”公孙大娘也松了一口气。“想当年那丫头小时候,我还想过周瑜、孙策呢,结果被你这一战杀了个干净,脑袋都砍下来了!”   “杀之前人家也都娶妻了,一个位列诸侯,一个扬州第一世族新一代的掌舵人,怎么可能不从小定亲?而且以孙策那种性格,临到跟前母亲你也会不乐意的。”   “这倒也是,也不知道大小乔在哪里?”   “也就别想什么大小乔了,让人家安生过日子吧,没嫁给那俩人,说不得是好事。”   “那……阿定呢?甄家的……甄姬?”母子二人越说越顺畅。   “这还用说吗?早十几年前我就许下了这桩婚事,不能变卦的。”   “阿平是董白……十五以上的,还差个阿臻。”   “母亲有人选吗?”   “你觉得温恢如何?很有教养的一个孩子,还是个孤儿,身家清白。”   “可以……”公孙珣对温恢印象很好,所以稍一思索便直接颔首。   话说,这倒不是他如何看轻公孙臻,主要是此番回来,连长子都晋位五官中郎将了,作为父亲,他已经有了些觉悟,该撒手还是得撒手。   “其实,按照‘经验’,皇家子女本该和功臣子弟,尤其是元从、武勋之后联姻的。”公孙大娘复又微微感慨。“吕扶死讯传过来,我是想过吕据的,吕据这孩子其实挺不错,就是性格急躁了点。”   “阿越那里女孩多,给他配一个吧。”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主要是自家孩子,尤其是这四个大的,自幼养在身前,未免不舍得,所幸子女尚多,以后的再慢慢说吧。”   “可照这么说,阿平的婚姻又如何?不是被你用来安抚董卓旧部的吗?”   “一半一半吧,我对董卓还是存了几分私交的,他在并州任上也对我帮助良多,而且,当日我已经下定决心,务必杀了其弟侄以谢天下……换言之,当时董氏就已然算是绝后了,所以才会一时不忍。”   “还是显得对阿平有些不公,因为这个婚姻,他在学校里经常被人敬而远之。”   “为何?”   “能为何?有心人总是以为你要捧他来限制阿定,但阿定如此地位,从长远而言又不可动摇,所以聪明人又不免担心有朝一日他会被你扔出去祭刀。”   “何至于此?”   “这便是帝王家的寻常‘故事’了。”   母子二人忽然陷入沉默。   虽然是帝王家了,但毕竟是寻常人家转变过来的,公孙大娘这个当家人又素来没谱,所以不远处的堂上,早已经失控……当然了,应该还是比汉高祖的家宴要高端一点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而此时,公孙珣的小女儿,也就是蔡夫人所出的那位,年方三岁,连大名都没取的,勉强能走路,正在牙牙学语,直接从姐姐公孙臻怀中脱离。而公孙臻偏偏正与姐姐公孙离在说些什么,所以一时并未注意,却是让小妹在堂中绕了一圈后直奔堂后角落中的祖母而去。   公孙珣情知这是小女儿并不认识自己,也是不由心软,便直接上前中途接住,然后抱在怀中,这才重新振作精神感叹起来:“想想之前在辽西柳城,母亲还在为我婚姻着想,不想一转眼自己孩子大的大小的小,却也切实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真是岁月催人老。”   “你还好,看你这个身板,满打满算再过五年统一天下,登基称帝,然后再来二十年治政……总该是有的。”   “自古焉有四十岁太子?”公孙珣一边逗着怀中女儿一边忽然觉得好笑。“按照母亲的那些‘经验’,真要是再来二十五年,我与阿定未免届时只能留一个。”   “你是开国之主,只要你不逼迫过甚,他哪有什么底气对付你?”公孙大娘没好气道。“你看你给他留的那些人,郭嘉、赵云、诸葛亮,最多加上司马懿、王粲,除了一个司马懿,哪个敢对你起二心?”   “司马懿反而怕是最老实的一个。”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就怕我自己将来年老荒唐。”   “真要说怕将来的事情,又何止是太子的事?你辛苦打压世族、豪强,就不怕将来你一死,新世族代替旧世族,乡贤自替豪强,白白辛苦一场?”   “如何不怕呢?”怀中女儿已经不再认生,公孙珣便干脆摸着女儿脸蛋认真答道。“实际上,平日间只要仔细思索母亲大人你那些‘故事’,我便不免畏惧。而且,随着天下一统之势越来越明显,这种畏惧也就越来越明显,想法也越来越矛盾……”   “譬如呢?”   “譬如想让天下早一日统一,多保存一点元气,却又想多扫除一些人,宁可晚几年也要让世道清朗一些;想以温情脉脉,以抚功臣,却又想建立制度,勒束人心;想承袭旧制之优,却又想推陈出新;想摒弃私心,却难自控本意;想开万世之太平,又早知人治之无常!检视的越多,知道的越多,感触的越多,才越觉得为难,越觉得可怕!”   “你便是再畏惧,如今曹操死了,你也有了帝王之实了。”公孙大娘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怜惜。“有些事情由不得你,只能硬着头皮去做而已。须知,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   “不错,既已成此事,当此位,自当尽力而为!再说了,我难道求的是什么八百年江山不移吗?能削平天下,行均田开科举,以寒门小户代替世族豪强,完成未央宫前那番宣告,便足以对得起天地良心了。”随着一开始有些认生的小女儿发笑,公孙珣也忽然失笑。“不过言至于此,家事之外,儿子有些事情想跟母亲商量下。”   “你说。”   “韩浩离任,中护军出缺,位置紧要,张郃、杨开、于禁三人母亲觉得哪个合适?”   “我自然觉得杨开合适,正如你必然觉得张郃合适一般。”说到这一步,母子二人早已经坦诚,公孙大娘却也没做遮掩。“但还是让杨开做吧,张郃适合去汉中,于禁怕是不能服人。”   “我倒是忘了这茬。”公孙珣心下恍然。“确实,若两淮和平交接,自可以让张郃去汉中……不过?”   “不过何事?”   “不过刘备这里倒是有意思。”公孙珣若有所思道。“虽说他已经没兵了,挡是挡不住的,但既然明知道自己最缺的是时间,还主动要求和平交接两淮,却不知道是存的什么主意了?”   公孙大娘也是一时疑惑:“这种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你肯定更懂!”   女儿正在好动年纪,一时又在怀中挣扎,公孙珣便招手示意长女阿离,却是顺势放开小女儿,任由她奔跑而去,撞入长女怀中。   公孙大娘眼见着儿子不愿多言,也没有多问:“可还有什么别的事?”   “若两淮交接顺利,则伐蜀为第一要务。”公孙珣扭头正色言道。“我有心多塞些人进去……又怕人太多,反而无故生乱?”   “塞谁?”   “杨彪既死,杨修自然请辞守孝,我有意趁机夺情,以国事未靖之名让其从辽东转任;法正和孟达随程普全程官渡前线作战,也有了资历……”   “这怕什么?”公孙大娘愈发不以为意。“难道怕他们在阵前再打起来?郭嘉和赵云管不住他们?马超你都敢扔过去。”   公孙珣旋即不再多言。   “若无事,我这里倒还有一事。”公孙大娘复又主动开口言道。   “母亲请讲。”   “辽东传来讯息,从你妻子那里转来的……虽然阿范还没到辽东,你岳父却已经表态不愿交权。”   “为何?”   “他说他曾在先灵帝身前立誓,他在辽东一日,辽东则为汉土……平州不能在他手里交给一个燕国宗室,更不愿意来邺下为燕臣。”   “可笑,还先灵帝?!”公孙珣怔了片刻后,却居然不怒反笑。“他还知道是灵帝?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不过谁让他是岳父,是大人呢?且缓一缓,等前线安定,我便让太史慈回去,让他将平州交予太史子义,再让子义做个交接……至于他老人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跟张俭一样来邺下大学当讲师也是条路子嘛!”   公孙大娘欲言又止。   公孙珣不免好奇。   “我也是才知道,官渡战前,典韦就走了战死的那个徐兴的路子,带着几百个乡人从陈留来了邺下,他本人则去大学做了一个治安小吏。”公孙大娘感慨言道。“还是张元杰之前告诉我的。”   公孙珣愕然一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反而连连颔首:“也挺不错,阴差阳错,未得一见,其实也挺好……等曹氏族人和李氏族人被安置过来,也请母亲待我处置一下,我就不过问了。”   “无妨,你安心接收中原,想着伐蜀的事情吧!”公孙大娘倒是没有推辞。“这些事情我尽力替你处置。”   公孙珣连连颔首,而小女儿复又追着一只小白猫跑来,公孙珣幽幽一叹,到底是打起精神,一脚踢开小猫,然后重新迎上女儿,将其亲自带回到堂前。公孙大娘眼瞅着如此,也跟着起身过去了。   堂中气氛这才彻底一开。   守岁嘛,总是如此波澜不惊,千篇一律的,虽帝王家又如何呢?   而除夕既过,春日到来。汉建安七年春,得益于刘备与公孙珣的外交协议,包括汝南、沛国南部、广陵、庐江、九江在内的大面积广义上的中原南部地区,也就是所谓两淮之地,开始以一种有序的方式进行战略移交。   这种移交的好处不仅仅是没有耽误农业生产这么简单,实际上,户籍资料、学校、官府,全都以一种和平的方式进行了交接。对此,南线大司马、大都督吕范直接上奏邺下,认为两淮地区秩序的恢复速度远远超出想象,此地可能要比北面传统中原地区更早纳入燕国的有效统治。   对此,燕公公孙珣也对刘玄德公开表达了极大的赞赏之意,并于这一年春后夏初之际,正式表左将军刘玄德为荆州牧!   当然,他同时也没忘了以‘不恭’之名裁撤了刘表的荆州牧,并派遣使者严厉斥责刘景升,因为他居然没有按命令送来几万部队去维修洛阳旧都!其人身为宗室,对汉室不忠之意简直是显露无遗!   面对如此羞辱,刘表只能以一种全面的沉默姿态来应对,因为他知道,公孙珣只是在嘲讽他,还不至于为此发动战争……毕竟,肉眼可见,随着建安七年的春耕结束,随着南线、东线的渐渐安定,随着越来越多的精干官吏、兵马被发往关西,所有人都知道,下一轮战争马上就要开始,蜀地才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新开端。   实际上,据传闻所说,刘景升之所以触怒燕公引来羞辱,是因为他偷偷通过大江给自己的老对手刘君郎送去了大量的军械、军资,并主动撤去了西面交界处的驻军。   “希望刘君郎能效公孙述拒光武一般,稍守三年五载。”这是刘景升对自己后妻蔡氏的原话。“如此稍可拖延一二。”   ……   “汉建安七年,太祖方平中原进两淮,即发镇西将军公孙越、益州牧田丰、冠军将军赵云、汉中太守郭嘉伐蜀……安南将军刘表暗资益州军械金帛……归而叹:‘昔光武伐蜀,与公孙述论天命,今不意公孙氏复伐刘氏蜀,得非天意乎?’妻蔡氏愕然:‘君意公孙氏得天命也?’表对曰:‘孟德既死,公孙氏实已竟天命,以刘君郎之才德,能效公孙述拒三年五载,足可敬也。’蔡氏惴然:‘如此,何不早降?’表黯然对曰:‘吾岂逆天命之人?然吕奉先失足于厕,岂不可畏?今若降,他人皆可活,唯惧吾不得生也。’蔡氏遂不语。”——《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八章 但见悲鸟号古木   建安七年的蜀中,从过完年以后,气氛就一直是很惶恐的。尤其是作为统治核心的绵竹-成都地区,已经连续爆发了数次政潮。   原因不言自明,中原决战期间,蜀中方面可能是因为偏安和侥幸心态,一直对可能到来的战争视而不见,以至于真的大祸临头后,反而狼狈不堪。   话说,这个时候的蜀中局势,真的是跟别处稍有不同。   从基本盘上来说,本土豪强自然不必多言,拥有人力物力的他们在哪里都是闹事的主旋律和刀把子;当时跟着刘焉一起进来的荆州、三辅、洛阳地区的所谓东州士自然也不必多言,作为外来政治领袖的根基,政治权力与财富的掠夺欲望也是天然而然存在的。   而且这二者之间的矛盾一直就是蜀中的主旋律。   除此之外,益州地区同时还有本土道教、板楯蛮、氐人、南蛮等大量旁门左道和少数民族势力,几乎人人有刀枪,个个皆不可小觑。   不过,这里面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巴蜀地区的本土著族右姓,也就是所谓世代做官的世族了,却居然是在如今的蜀中政坛中缺位,或者说失语的……这就很不对路了!   不过,究其原因倒也简单。   首先,巴蜀地区在后汉一朝文教一直都不发达,益州世族天然弱势。   其次,那就是刘焉统治下的益州,本土世族领袖一直缺位,名位最高的成都赵氏(赵典、赵谦一族),恰好董卓之乱前全家就被隔绝在了三辅地区,至今未归;而贾龙、任岐等前期和刘焉达成和睦的本土士人大佬却在刘益州与赵司徒之间的隔空对战中沦为炮灰,被刘君郎给过河拆桥,纷纷宰了。   换言之,如今的益州政局其实就是刘焉领着外来东州士,单方面欺压本土势力,而本土势力空有实力,却由于缺乏顶层位置上的士人领袖人物,所以往往难以发出自己的政治声音。甚至于,刘焉父子似乎早已经失去了本土士人的信任。   这种奇葩的政治局面,在没有外来压力的情况下,说不定还能维持,可一旦发生大事,就不免因为失去缓冲和对话渠道,而酿成严重后果了。   回到眼前,这一日,因为汉安守将,别部司马杨洪公然起兵造反,呼应燕军,已经年岁日长且将大部分权力移交给长子的益州牧刘焉,却是在忧心忡忡中难得走出绵竹城,往城外去祭祀祈福,以求渡过此番艰难。   祈福地点乃是城北二十余里外的一处山野之间,据说是去年此时,益州牧长子,现广汉太守刘范曾于此处见一貔貅,貔貅于刘范手中用了肉食后口出人言,说刘焉有德于蜀地,其子亦当位至公卿,无病无灾,八十而亡。   随即,此处便成为了刘氏父子日常祭祀的所在了。   车辚辚马萧萧,初夏时节,刘焉难得全副仪仗向北而去,却是一口气出动了数百辆异常华丽的车子,引得绵竹士民沿街观望。   而刘君郎忧心忡忡之下,殊无半点振奋之色,更兼年岁日长,气力不足,愈显疲态,只为鼓舞人心,方才锦衣高冠,勉力支撑。   就这还不算,车子行到城门前时,忽然又出了一档子破事……其中一车中途车轴断裂,将刘焉一行人硬生生堵在了大街上。   这其实是很合理的。   须知道,刘焉这批车子是当年他杀了贾龙、任歧,一时间控制益州后,起了称帝野心,所以造出来充门面的,是违制品。结果呢,前脚刚造出来,后脚公孙珣就打败了董卓,攻破了长安,刘表也把这事捅的天下人皆知,于是又引来刘焉表兄弟黄琬至此,专门喝问他为什么这么大逆不道?   所以,这批数量达到千余的高级车子,自从打造出来以后,就一直存放在绵竹城内一处专门的军营里,全程好生保养,却一次都没用过……只是偶尔刘君郎野心难抑的时候,会偷偷摸摸跑过去,坐在军营里欣赏一下,晚上也方便做个天子梦。   而如今,燕公公孙珣撕破了脸,死活要硬吃益州,他刘焉才破罐子破摔,把车子放出来,在大街上享受一下天子待遇。   但是,这么多年都没用过的车子,还好几百辆,一旦上路,不坏掉几辆那才叫怪事呢!   刘焉心里大概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素来迷信,所以眼见着士卒清理破车,却难免郁郁之色溢于表面……毕竟,其人此时有心折返,又怕在绵竹士民面前露怯;有心继续往城北祭祀,又怕今日确实会有不祥之兆。   可事情还没完,就在一身蜀锦、光华照人的刘焉坐在大街上进退不能之际,忽然间,趁着车队停滞,居然有人临街拜谒,举书求对。   刘焉见到是个有些面熟的高冠士人,一问才知道是益州本地名士谯岍谯荣始,也是无可奈何,便让人当众呈上文书,可打开一看却又勃然大怒!   原来,这个谯岍居然是劝刘焉不要抗拒一统之势,反而应该放开白水关与葭萌城,举益州降服北面,只有如此,才能让益州免于刀兵之祸之余,使得刘焉父子抓住那一线生机。   “益州狗皆不得用!”   刘焉怒发冲冠,直接从车上站起,继而当街口出粗鄙之言。   而甫一出此言,其人便自知失语,因为周围士卒纷纷回头,便是赶车的车夫都愕然回头看向了他,须知,连车夫也是益州人。   实际上,这种话一出口,别说被骂到的益州人,就连随行的几名东州士出身的幕属也都尴尬一时……堂堂益州牧,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失态至此吧……这话是能说出口的吗?而且还是在大街上。   刘焉情知失言,愈发羞愤,只能尴尬以袖遮面,急令转头回府。偏偏车队太长,又花了许多时间方才得以脱身。   而等到其人归府,可能羞愤到了极致,却又亲自下令,逮捕谯岍,下狱拷打,索求叛逆同党。   自赵氏隔绝,任歧、贾龙纷纷死去,谯岍身为本地难得的经学名士,却因为劝降而被下狱,再加上刘焉当众失态下的‘益州狗皆不得用’,自然引来益州上下难得一致的营救。   不用说了,一股新的政潮再度翻滚出现,而且比之前的更加激烈。   一时间,就连东州士都纷纷进言,劝刘焉不要为一腐儒言语而滥杀损德。便是刘焉心腹重臣,原大汉太仓令赵韪,在出征汉安的路上也递来了书信,力劝刘焉以大局为重,当此时也,不要扰动益州人心。   照理说,刘焉也不是个蠢货,如此危局之下,面对着如此汹汹民意,等气消了,本该放人。或者面子上抹不开,也可以就坡下驴,让自己儿子刘范出面把人给放了。   然而出乎意料,事情闹开以后,刘焉根本没有放人不说,反而称病拒绝了所有的劝谏与请谒。甚至有传言说,便是刘范亲自去求情,也没用处,反而换来了刘焉一手握着长子刘范,一手握着次子刘诞,低声说出了一句匪夷所思之语:   “蜀中人人皆欲杀你我父子!除至亲骨肉外,皆仇雠也!”   消息传开后,便是亲近之人都觉得刘焉是真老糊涂了。   “诸君,如今蜀地内忧外患,我为人子,当为父分忧,诸位为人臣、为人友,还请务必替我想想对策。”四月初夏,随着前线进讨杨洪不利,而燕军渐渐在汉中汇集兵力,愈发不可开交的绵竹城内,益州牧长子、广汉太守刘范刘伯道大会幕属、宾客,恳切出言,请求相助。   “我以为还是要以释放谯公为先。”   堂下在座者不下百人,而相顾之后,自然是中郎将庞羲当仁不让,且其人身为刘范之妻兄,在刘范身前,隐隐有赵韪之于刘焉的感觉,所以素来也说话直接。“伯道,此时是何时也?北面燕逆举天下之势以临蜀地,如泰山压顶一般,虽说山河之险足以御敌,却也要内部人心不散!无论如何,此时都要尽早放人,以示诚意,更不要说什么滥杀之举了。”   庞羲既然出言,其余臣属、宾客也都纷纷开口,却也多是附和此意,俨然是早有定论。不过,作为益州核心大郡所在,整个广汉太守府的堂中居然满是荆州、中原一带的口音,稍有的几名蜀中本地臣僚根本不敢开口,也是有趣。   见到人心殊不可逆,已经三旬不止,须髯整洁的刘范倒是一声叹气,直接做了保证:“既如此,等稍过两日,我再去求一求父亲,若他还不答应,我便直接偷偷放人,省得此事再生波澜。”   堂中这才安稳下来。   而就在此时,忽然间,席中一人陡然开口,却是蜀地口音,登时引来堂中所有人的注意:“臣听闻,陇西南部都尉、府君故友蒋干蒋子翼,最近有书至府君身前,不知是何言语?”   刘范定睛一看,却是自己麾下难得的一名本地士人幕属,唤做张松,其人出身的成都张氏,却正是贾龙等人去世后,刘氏父子不得已提拔上来的本地士人代表……当然了,张氏代表人物不是张松,而是正为犍为太守的张肃,张松是张肃之弟,因为容貌短小,姿态丑陋,所以只能仗着兄长的面子随刘范做个郡府中的宾客。   而一见到是此人,刘范便不由微微蹙眉,但还是耐着性子稍作回应:“子翼雅量高致,只说昔日旧事,并无劝降之语……”   “蒋子翼固然雅量高致,然府君却为何不趁机以此交通北面,借蒋子翼之口稍作讨论,以求早降?届时蜀中稍免兵祸,岂不美哉?”张松捻须昂然相对,只是其人蜀地口音配着那张丑脸愈发在刘范那里显得刺耳罢了。   “如何能降?”不等刘范反驳,庞羲便直接黑了脸。“燕逆擅杀降人,若降,你我尚可苟且,如刘益州父子何如?足下为刘府君属吏,竟无半分臣节吗?”   “非也,非也,庞君何必自欺欺人?”张松愈发捻须冷笑。“吕布反覆小人,死不足惜,刘益州自降,有功无过,何惧其他?且刘司马也是刘益州父子,此次出使邺下,不也是颇受礼遇吗?为何回到绵竹,却被小人进言,说他暗通北面,以至于被禁足于府中?庞君,我就不说小人是谁了,只说刘益州父子以区区一州不足,对抗燕公天下之重,犹自不觉,恰似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而你身为人臣,在旁边看的清楚,不但不拦,反而吆喝鼓劲,如此姿态,怕不是觉得一旦刘益州父子降了,反而让自己失了当权臣以威福于蜀中之机会?依我说……”   “益州子!”听到后来权臣二字,原本就渐渐忍耐不住的庞羲彻底失控,其人怒发冲冠,一脚踢开几案,然后直接起身在席中拔出刀来,遥遥相指。   而张松依旧不惧,反而大笑不止:“足下适才还劝刘府君以大局为重,营救谯荣始。如今竟然要为区区言语杀我这个益州子吗?还是在公开议事之中因言获罪?莫非足下心中也觉得,‘益州狗皆不得用’?!”   话至于最后,张松也直接掀翻身前几案,并昂首露颈,面目狰狞,挑衅姿态清晰无误。   而庞羲虽然位高权重,且手持利刃,却居然不能再进一步,反而在刘范的逼视下,无奈愤愤持刀而退。   “张曹掾。”刘范无奈目送自己妻兄离去,却还得去跟张松解释。“非是我不愿降,也不是什么吕布事,而是我父在河北时便与燕公有些私怨……若降,我兄弟或得生,但我父确不好有定论,这个时候,身为人子,除了帮他抵御外敌,还能如何呢?”   张松哑然失笑,也不多说,只是俯首一礼,便拂袖而去。   刘范瞬间也起了杀意,却又无可奈何。   就这样,原本还准备讨论一下军事方略,以及其他应对措施的正经大规模议事,只不过重申了一遍营救谯荣始的政治正确,便不欢而散。   刘范尴尬退场,去安慰庞羲,而其余臣属宾客则各怀心思,各自离去。   唯独其中两人,一俊一丑,俊者方加冠,丑者大约十八九岁,连进贤冠都未曾加,一直并席坐在角落之中,等到其他人全都离去,方才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便起身转回到了太守府侧院,却又在一处客房内收拾起了行李……原来,此二人乃是堂兄弟,而其中那个做兄长的,也就是容貌俊俏者,如今乃是刘范的宾客,可能是素来也不受重视,今日又见到如此荒唐之事,便起了离去之意。   而兄弟二人既然收拾好行装,便去寻刘范告辞,却闻得刘范在后院与庞羲饮酒,便也懒得多言,反而出门步行,兀自出城去了。   不过,刘范不看重这二人,有人却看重,刘范的亲表弟费尚费伯仁(费祎的伯父)正是那兄弟中兄长的举荐者,议事后稍作思索,便主动来寻其人说话,闻得对方直接打点行装离去,更是来不及去报刘范,便亲自乘车去追。   然而,费伯仁明显追错了方向,他先是以为对方应该是要回荆州老家,便向东南大路而去,结果追出去二三十里都寻不到人影,却又忽然醒悟,转身向北,并终于在傍晚时分于城北一处亭驿追到了这对兄弟。   “山民,何故不辞而别?”费伯仁累的气都喘不上来,但甫一入院中,看到在亭舍院中树下铺席而谈的那对兄弟后,还是难掩喜色。   “伯仁兄,何至于此呢?”那个叫山民的人见到对方不计辛苦追来,也是心生感慨,便从亭院树下起身相迎,拱手以对。“纪本年少,自当游学历事,潜心读书,只是眼见着天下局势渐渐平安,稍起了趁势扬名之心罢了,这才来蜀中一游。而如今刘益州父子用人唯亲,辟士以地,我也没有计较的意思,大不了趁着战事未开,速速带着我弟离此是非之地,一起去邺下读书科举便是,何论其他?”   费尚尴尬至极,便上前挽住对方在院中树下席上落座,复又喊亭长取温水来用,稍微解渴之后,才无奈开口:“是愚兄想多了,只是愚兄身为刘氏妻族,不免存了替刘氏尽一份力的想法……我素知你虽年少,却是庞德公之后,家学渊源,必然是个命世之才,所以才想挽留足下一二,以救蜀中困厄。”   那俊俏之人,也就是庞德公之子,庞纪庞山民了,闻言一时好笑,便指着自己身侧丑陋少年而言:“且不说什么蜀中困厄,不意连伯仁也是以貌取人之辈……我弟庞统虽年少,却才是尽得我庞氏家传之人,我此番西行,全是听他言语,今日也是他劝我北走,我才直接弃了蜀地准备去北面的……伯仁求贤,何故只寻我来?”   费尚一时愕然。   而那丑陋少年,也就是襄阳庞统了,闻言也一时失笑:“怎么?若韩信如鄙人这般容貌,萧何便不追了吗?”   费尚更加尴尬,便避席在地上朝着庞统认真一礼:“是在下以貌取人,请足下见谅。”   庞统见到对方如此有礼,却并不在意,只是微微正色以对:“足下如此恳切,统无有所报,只有一言相赠,聊做回礼。”   “请足下见教。”   “蜀中人人皆欲杀刘氏父子,足下还是早早脱身为妙。”庞统恳切相对。   费尚愕然一时,却偏偏身为刘氏近亲,因故晓得刘焉当日疯言,所以不免正色相询:“在下愚钝,请足下试为解惑。”   “此事易尔。”庞统见到对方态度如此诚恳,便在树下从容做答。“君知我为何劝我兄携我到蜀中一游吗?”   “不知。”   “其实,统在荆州,只觉得荆州虽上下皆不欲降,然若益州下、交州降,则荆州三面被围,却也只能束手而伏于燕公刀下了,所以才想着来益州看看……彼时我想的乃是益州与荆州仿佛,上下皆不欲降,却又有山河险关,或可当河北兵锋。但来到此处后才发现,蜀道天险是不假,可益州人心却早已崩散,上下唯刘氏父子不愿降服尔,也怪不得燕公要先取此处……”   费伯仁忽然插嘴:“足下以为,我姑父、表兄为何不愿降,是为吕布事吗?”   “吕布不过是个说法,其人之死乃为曹操故,此事中原人尽皆知,刘荆州或许有此一虑,在刘益州这里就真只是年老畏死的借口罢了。”并不知道刘表已经不是刘荆州的庞统微笑以对。“投降的风险总是有的,但不过是如今日刘府君自己所暗示的那般,其父素行无状,老年心亏,又迷信不堪,贪生怕死,所以才不愿降……至于刘府君自己,今日那位张曹掾说的也很透彻了,刘府君是年轻气盛,再加上初尝权位,所以打心底不愿撒手罢了!此事从那貔貅一事便可尽知,去年以貔貅事驳斥迷信的是他,后来借此妄称神异的也是他,却不都是为了子承父业,以掌权势吗?”   费伯仁居然无法驳斥。   “但这正是这二人取祸之道。”庞统继续缓缓言道,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今日才知道,刘益州割据最早,却居然最不能定地方人心!别的地方,也有本地、外地的争端,也都一度不可开交,但多在建业之始。如刘玄德、曹孟德,还有燕公,乃至于刘荆州,开始时部下皆有地域之争,可他们都能一面安稳地方,一面尽量赏罚分明,所以到了后来,便都渐渐不会为此事而累,唯独益州这里,居然如此不堪……”   费尚愈发沉默。   “足下知道吗?燕公之所以没有先取荆州,乃是因为荆州那里,不仅是刘荆州一人不愿降,彼处世族也不愿降,因为他们既忧虑降服后不能在北面取美职,又忧虑之前并吞彼处豪强的土地要交出去,这才勉强一体,以对北方……敢问益州如何呢?”庞统终于点出了要害。“本土士民,无论穷富强弱,都被东州士欺压到这份上,不能为官,还要被掠夺无度,敢问谁会为刘益州卖死命?杨洪造反便是明证!谯岍劝降也是明证!今日张松临堂嘲讽,更是明证!”   “还有东州士……”费尚忍不住再言。   “便是东州士,多为外地迁移,却也人多面少吧?”庞统忍不住冷笑相对。“区区蜀中,不过四五百万人口,就那些官职,只有极少数人得利而已,多数人只能勉强糊口。如今他们家乡多归燕公所制,起二心也是必然之事。便是真有些得利之辈,因利而聚,却如何会为刘益州赴死呢?本地人视刘益州父子为仇雠,东州士嫌弃刘益州不能满足他们,便是他们父子一体又如何?刘府君年轻,或许将来有所作为,但燕公这不是没给他时间吗?大军压境,蜀中自乱,便是沿途关卡险要,能熬个一年两载,可后方一乱,又能如何?”   庞统言至于此,不再多言。   而费尚满头大汗,张口欲言许久,却是忽然起身行礼,终于开口:“请二位等我一等,我弟费观、我侄费祎都正在绵竹,我将他们带出来,再求个使者之职,咱们一起北上……如何?”   ……   “杨洪字季休,犍为武阳人也。刘焉时为别部司马……太祖伐蜀,兵未发,洪以焉父子挟东州士欺压蜀中甚,与犍为太守张肃兄弟议起兵呼太祖。肃稍惧,欲待太祖兵临白水,稍阻洪,约三月之期。洪对曰:‘汉中则益州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今燕公据汉中,巴郡如丧臂,广汉如失首,而焉父子尽失人心,如丧肝胆,三月或事毕,发兵何疑?’乃自举兵汉安。”——《世说新语》·言语篇 第九章 又闻子规愁空山   其实,庞统毕竟还是年轻,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不免受制于个人阅历和表达欲望,所以有些琐碎,真要是郭嘉在这里,一碗酒下肚也就说明白了。   其实,蜀地的问题在于刘焉不仅滥杀以威刑罚(连续杀了好几个本土领袖),更关键的是他还不给人饭吃——本土士民遭受全面掠夺侵占自不用说了,外来东州士跟着他作威作福居然也吃不饱饭。   究其原因,不仅是东州士这个集团过于臃肿,也不仅仅是蜀地本土力量实力过于强悍,同样不仅仅是蜀地世族大户政治发言权上的缺位,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焉无法发展生产的同时自己又过于威福自享了。   一个简单而又直接的问题,当日贾龙、任歧之乱后,你不去安抚百姓,不去趁势吞并本地豪族土地资产,去打造上千辆天子仪制规格的车子是什么意思?   要花多少人力物力?   最后用了几次?   区区蜀地,五百万人口,之前拢共能有一千辆豪车?   如此作为,蜀地人心,焉能属焉?   不过,四月下旬,带着出使任务到达汉中却一去不回的刘焉亲外侄费尚,并没有听到汉中太守郭嘉的这番言语,而是在见到年轻而又威严的郭府君、赵将军之后,稍作应对,便迅速被几名千石官员给当场围住了。   费伯仁对这几位年轻到不像话的文武官员们的热情倒是早有准备……他知道的,他知道这些人多是义从中的佼佼者,还知道这些人是燕公本人亲自按年龄和才能分批次送出义从到各处安置的,只是因为伐蜀大计集中到此,更知道这些人的最终目标是州牧、台阁长官,乃至于相国等所谓一品甚至超品之职务。   而这类年轻官员,无论文武,一来后台硬,二来才能出众,三来敢打敢拼敢做,所以素来是行事激烈,敢为他人之不敢为,以至于常常在任内一骑绝尘,领袖他人……为此还得了个诨号,唤做白马班!   这都是天下人尽皆知的,费尚既然举家来投,如何不懂?实际上,便是那得了北面另一位益州牧田丰青睐的庞氏兄弟,也都想着将来成为白马班一员呢!   “敢问足下,蜀地人心如何?”   “颇有摇摇欲坠之态,不然在下也不会至此。”   “这倒也是……且劳足下再对些军情,看看有没有临机变动……白水关守将是谁?”   “张任。”   “不错,正是此人!只是我等一直好奇,为何是此人居于此地,可有说法?”   “此人乃是蜀郡本地人,在下也不太熟悉,只据说是家世贫寒,少有胆勇志节,是赵韪赵府君为蜀郡太守时提拔上来的,现为别部司马。”   “原来如此,确系无名小卒而已……那葭萌城如今是谁坐镇?”   “大将严颜,自江州火速调来,本该驻守巴郡,却因为犍为郡中有个叫杨洪的司马起兵反……呃,起兵呼应燕公,所以原定大将赵韪不得不临时引军南下平叛,便让严颜临时来顶上,代领全局。”   “这倒也跟我们知道的一样。”   “赵韪、严颜倒是公认的蜀中大将……那敢问足下,巴郡现在是谁驻守?”   “应该便是刘璝、泠苞二都尉各守一江了。”   “且插句嘴,敢问足下,蜀地有没有招募板楯蛮?”   “自然是想要招募的,来之前的说法乃是准备等赵韪回到葭萌,便让严颜将军去巴郡尽量招募一些的……”   “这都火烧眉毛了,为何不尽早招募?”   “不瞒诸位,据在下所知,绵竹府库目前稍有不足,而板楯蛮虽然素来服膺汉室,有受巴郡太守节制出兵之传统,却也需要财帛、粮草上的赏赐,所以还需等一段时日,稍作筹措。”   “原来如此……只是绵竹府库为何会不足呢?蜀地之富饶,天下皆知。”   “呃……”   “德祖此问真是荒谬!”就在费尚准备朝对方解释一二的时候,另一位之前便很活跃的千石年轻军官忽然间就声音高亢起来。“刘焉以蜀中二次黄巾之乱、马相称天子故入蜀为州牧,不过九年不到的时光,勉强算八年……八年间,先是平二次黄巾与马相之叛;平叛之后便是董卓之乱,贾龙、任歧呼应赵司徒起兵,便又花了一两年杀了贾龙、任歧;然后还有张太守隔绝汉中,接着便是造车子,等到咱们燕公灭了董卓、定了袁绍后他那里才跟着安生下来……算算时间,八年间打了四年仗,却偏偏没有半分扩张,反而失了汉中要地!而安生日子过了四年,但刘焉身为主政者却已经垂垂老朽,行政荒谬不堪,铺陈奢华无度,偏偏迷信极深。期间,既未见度田,也未见屯田,更未见均田,只是掠夺、侵占,哪里就能府库充足了?足下不是做了一任亲民官吗,如何还是如此无知?!”   参军杨修一时被怼的束手不语。   “要我说,刘焉此人,器非英杰,才称庸牧……”法正见到刚刚来到汉中的杨修被自己一顿下马威镇住,宛如夏日间喝了一碗深井凉镇的蜜水一般痛快,几乎便要眉飞色舞。   “何如孝直之忠恳事上,眼中只有一人?”   就在这时,杨德祖忽然开口,却只一句话便将法正憋的满脸通红。   这话没头没尾的,费尚不免有些愕然,不过随着正襟危坐于上首太尉椅上的郭嘉挥手示意,其人还是带着满腹疑惑赶紧告辞离去,出门去寻庞氏兄弟了。   “奉孝,此何言也?”   费尚新降之人不好问,其余人碍于郭嘉与赵云端坐于上不敢多言,但厅中一名连官印都没有的生面孔却毫无顾忌,直接扶剑开口相询,俨然与此地主人、新任汉中太守郭嘉甚为相熟,却是刚刚回家见了母亲便被郭奉孝立即邀来的徐庶徐元直。   “无他。”   郭嘉对徐庶自然是开诚布公,当即肃容以对,诚恳相告。“左面那位军司马叫做法正法孝直,其人来汉中已然两月,一直鼓吹中路白水关、葭萌城佯攻,东路巴郡二江也佯攻,然后集精锐一万自武都阴平道出发,偷渡摩天岭,越过白水关、葭萌城,直取绵竹、成都……”   徐庶表情微微怪异起来。   “右面那位别部司马唤做孟达,他也和法孝直来此地两月,却有不同意见,他的意思是白水关险要,以做疑兵,而摩天岭太险,不该行此策,当主攻巴郡,收买当地蛮族、大户,自彼处破局。”郭奉孝依旧面色严肃,一脸认真。   而徐庶表情已经愈发古怪起来。   “至于这位今日和你一起方到此的杨德祖杨参军……你们应该早就熟悉了……其人刚刚到来不过两刻钟,却居然也有了定策,他以为当堂堂正正出白水关,走葭萌,设霹雳车,从容破关入蜀,以成大势,不该妄自走险路,徒劳丧师。”郭嘉一口气介绍完,方才去看徐庶。“元直以为如何?”   徐庶欲言又止。   “元直尽管讲,你资历和功劳比他们强太多了!”郭嘉诚恳劝道。“将燕公赐予你的那柄剑亮出来,他们保证一句废话都不敢有。而且,你身为擒杀周瑜的功臣,过几个月说不得便是实封几千户的超品侯爵了,他们半辈子都追不上你。”   法正等人纷纷愕然,然后本能的看向了对方腰间,便是一直与郭嘉并席但全程没开口的赵云也微微一滞,忍不住打量起了对方身形。   而徐庶闻言却冷笑一声,然后斜眼以对好友:“我竟不知自己如此厉害,敢问郭府君,资历、功绩如我,可能在此处出粗鄙之语?”   郭嘉一脸严肃:“此乃一郡正厅,议事所在,便是你又焉能出粗鄙之语?”   “那在下便无话可说了。”徐元直当即也肃容以对。   法正、杨修、孟达几人面面相觑,杨修若有所思,可能是因为旧日交情的缘故,所以并未动怒,唯独法正性格最为激烈,实在忍受不住,竟鼓起勇气向前质问:“久闻徐元直田上斩龙之名,区区扶风法正,敢问足下,我三人之策竟无半点用处,只值粗鄙之语吗?”   徐庶本能想要解释,但见到对方如此模样却是想到了自己当年刚刚做事时的湖海之气,便干脆轻松一笑,反而直接询问:“敢问法司马,你们三人的策略有什么矛盾之处吗?为什么一定要非此即彼呢?大军伐蜀,路窄而兵多,为何不能三路齐出?非要定个你为我之佐,我为你之佑呢?”   法正登时尴尬无比,羞赧一时,便是杨德祖也有些讪讪。   眼见到如此情形,一直没有开口的冠军将军赵云心中了然,却是豁然起身,朝郭嘉与徐庶二人微微行礼告辞,便兀自离去了。   而赵云既走,郭嘉却是本性毕露,直接扔下堂中一堆中层官吏,兀自拽着好友徐庶出了自己的郡府前厅,转向后院,并沿途呼喊备酒备菜……一时间,只有法正、杨修等人留在厅中面面相觑。   且不提法正和孟达将如何为杨德祖接风洗尘,另一边,郭奉孝倒是准备充足,也不知道是不是日常府中便备着酒菜。故此,不过一刻钟,郭徐二人居然便已经在后院桃花树下铺席摆酒,相互叙旧了。   而二人是何等交情?   既然落入酒席,便攀谈不止……从离别时关云长如何整治徐州大户的旧事开始,一直说到大司马、大都督吕子衡如何衣锦还乡进入汝南细阳故里,摆下‘百鸭宴’,再说到汉帝进入江夏后传出的匪夷所思之事,又议论到最近太史慈一跃成为了平州牧是好是坏,乃至于邺下名相王叔治与蔡氏结亲、燕公次女与邺下大学出身的一年轻义从定下亲事的传闻,倒真是无话不谈了。   不过,这些旧闻多是议论烂了的事情,说来说去,却还是免不了回到眼前伐蜀一事。   而此时,已经成为正经两千石大员的郭奉孝方才趁势解释了一番刚才厅中某些事情的缘由:   “元直不晓得,法孝直之所以想走阴平,偷渡摩天岭,固然是想仿效当日冠军将军偷渡氐道、翻越武山之故计,却不是在投冠军将军所好。乃是说,欲取阴平必然要从武都出兵先下广汉属国,而既然要从武都出兵,则必然要牵扯到正在武都屯田的五官中郎将……他这是功利心太足,是想对五官中郎将邀功卖好!”   徐庶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杨德祖忽然说法孝直忠恳事上,后者便如此尴尬,我当时还真以为杨德祖是在讽刺法正奉迎冠军将军呢!也怪不得冠军将军竟然半点反应都无……谁想竟然是在奉迎五官中郎将!不过,便是五官中郎将,杨德祖也有些口不择言了吧?”   “不错。”郭嘉一声嗤笑,却不以为意。“不过元直不必担忧你这位虎口救下的故人,他们二人其实是老对手了,在义从中便是出了名的对头,甚至因为相互嘲讽出身在太后与燕公身前打过架的,一争起来便什么都不顾,上下都习惯了……”   徐庶心中微动,欲言又止。   “杨德祖其父既死,乃是燕公亲自夺情,又调遣至此。”郭奉孝自然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所以不等对方开口,便主动释疑。“既有示不疑之态,又有借杨氏高门纠正之前一孝三年六载的虚伪风气之意……这件事情事关新朝礼法风俗之根本,燕公的态度在此,法正便是再快意,也不敢从此处嘲讽的。”   徐元直微微颔首,却也没有多问……因为正如对方所言,所谓数百年以孝治天下,守孝这个问题从前汉到现在,一直属于一个极度敏感的问题,除非是顶级大儒,否则都不好开口的。而且,之前十几年间世道崩坏,守孝之事多因不合时宜而荒废,偏偏如今正处于以新代旧,革鼎建制之际,却又更加敏感了。   “如此说来我也知道杨德祖为何要如此了,他怕是来的晚,没别的计策可录,却又因为法正、孟达的缘故,不愿示弱,这才硬着头皮说什么正面攻打白水关。”一念至此,徐庶低下头来,举樽一饮而尽,便继续询问。“否则以他的聪明何至于此?那个孟子敬(孟达和鲁肃同字)之策呢,也有什么说法吗?”   “孟子敬的计策也是有私心杂念的。”郭嘉一边给对方倒酒一边坦诚以对。“汉中一直是张府君所领,到去年官渡战胜后方才由我所领,也算是新得之地……而汉中大郡,张府君在此也有未能及之事,譬如汉中以东上庸一带,有一家申姓豪强,天下乱时趁机举兵,聚众数千户,兵马数千人,割据上庸、西城之间,名义上属于张府君麾下,实际上就是个独立军头……”   “我懂了!”徐庶当即恍然。“这些人新入治下,只求立功以存身,而只有走东路攻击巴郡,道路狭窄、翻身越岭,才有他们本地豪强的用武之地,孟达这是受了申氏兄弟的收买!”   “你懂个什么?”郭嘉放下酒壶后,闻言反而嗤笑。“你这叫半懂不懂,不懂装懂!”   徐庶一时不解:“非是此意吗?”   “大略如此。”郭嘉一杯酒下肚后方才缓缓答道。“但有一件事不是你想的那般……那便是孟达其实并没有被申氏收买,否则田州牧就在汉中南郑城中,以那位的性子,只要有人告上去,管他什么白马班黑马班,早就下大狱了!”   “那……”   “是孟达在收买申氏!”郭奉孝玩弄着手中空杯,似笑非笑。“这几人都是义从出身的佼佼者,前途无限,个个都想着有生之年做一任相国呢,怎么会被区区山窝中的豪强收买?而孟子敬此番作为,乃是心中明白,自己才智、人脉其实稍逊他那些旧友同僚,在燕公那里也少些看顾,所以另辟蹊径,开始主动施恩于下,拉拢自己的班底了!”   徐元直目瞪口呆。   “怎么说呢?”郭嘉放下酒杯,依旧笑意如常。“这些人有些聪明的过了头,有些功利心重了点,有些路走的弯一些,但大略上都还在为国效力,倒也不必苛责。而且,我们这些上头的人到底是心里有谱的。”   “这倒也是,他们不过是出主意罢了。”徐元直反应过来后也是不由苦笑。“真正做主的乃是镇西将军、田州牧,然后是你与冠军将……刚刚冠军将军应该便是去寻田州牧做汇报了吧?倒是奉孝,此番伐蜀可有什么别致见解?”   “我与你所见略同。”郭嘉随意答道。“其实,我与赵将军曾在方伯(田丰)那里细细推演过,也都是如出一辙,因为就那几条路……汉中在我手,阳平关在我手,则阴平必然轻松入手;而阴平入手,两面夹击之下,白水关必然也能轻松拿下;等到白水关再入手,无外乎便是刚刚堂上那三人所言的三条路了。”   桃树之下,徐庶对照着脑中地图,不由一边用着酒菜一边微微颔首,而郭嘉则放下杯箸,指手画脚,侃侃而谈……殊无刚刚厅上堂堂汉中太守之凛然姿态。   “最中间是大路,走葭萌,出剑道(此时还未修筑剑门关),破梓潼,然后拿下涪水关,便可直扑绵竹、成都了!这条路是入蜀的主道,可行大军!而问题在于葭萌、剑道、涪水关俱是名关险道,大军可行,却难施展,只能硬着头皮啃下去,而若敌将坚韧,我们其实也无可奈何。”   “若走东路,也就是巴郡,其实又有两条道路,便是分别循着潜江、不曹江南下,走垫江,直取江州(后世重庆),再转成都……平心而论,这条路其实比中路更通畅一些,但后勤极难,所以投放兵力有限,赵将军与我皆亲自去探查过,两条江各自最多四五千兵便是极限。而偏偏两江之间又是板楯蛮的聚居处,他们善战之名传了几百年,历来是汉室名卒,绝不可小觑,却偏偏动向不明,归属不定,就怕一个不好,便是全军覆没于荒野的结果。”   “至于出阴平,翻越摩天岭……”说到此处,郭嘉终于再笑。“就更是弄险了,彼处虽然有小道,但如何能行大军?便是能行,一万兵过去,能活七八千到摩天岭对面就不错了,而偏偏下去以后全无后勤,却正好落在涪水关与剑道之间,若一旦失措,便也是全军覆没的结果。”   “蜀道难啊!”一直自斟自饮的徐庶终于停杯感慨。“但既然伐蜀,总不能不动吧?反正就这三条路,伤亡恐怕也不可避免。”   郭嘉连连摇头。   “奉孝这是何意?”徐庶心中微动,不免好奇。“是为难呢?还是心中另有奇策。”   “军事上自然就是这三条路齐下。”郭嘉摊手以对。“我又非神仙,还能变出第四条入蜀的路来?而且,我也不瞒元直,方伯田公手中现在就有一道燕公的旨意攥着呢,只等过几日张儁乂的兵马从南阳过来,便要三路齐出,正式伐蜀!”   “那……”   “但正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但伐蜀未必只能用军。”郭奉孝终于暴露心思。“不瞒元直,今日见到费伯仁,我却是起了一个荒谬之策。”   “何策?”徐元直心中一时警惕。   “你知道光武伐蜀,为何蹉跎数载吗?”   “自然是蜀道艰难。”徐庶不由冷笑,却又低头继续斟酒自饮。   “除此之外呢?”郭奉孝紧追不舍。   听到这里,徐庶心中微动,一手举杯,一手却是握紧了身侧长剑,然后方才抬头瞥了一眼自己这位至交,并一字一顿相对而答:“此事人尽皆知,乃是公孙述两次派遣刺客,击杀了光武麾下两位大将……节侯来歙,壮侯岑彭,俱为云台功臣,却居然在天下将定之前,俱死于蜀中刺客之手!堪称荒谬!可行吗?”   “我原本以为是不行的。”郭嘉难得叹了口气。“因为这种荒谬之事,本就难成,就算是勉强成了,若双方都局势稳定,也不足以影响大局,但是蜀地这里,我却以为未必不能行。”   “说来听听。”   “我从董卓乱起便背井离乡……那时候天下混乱不堪,也见多了不堪之人与不堪之事,党同伐异、率兽食人,却都是寻常事。可与此同时,却也总能见到英雄人物不计个人利害,拔刀而起。”不知为何,郭嘉却将话题忽然挑开。“所以,诸如土客矛盾、地域争端,这种低劣可笑之事虽然常见,却往往不能持久,也常常为英雄厌弃。便是袁绍那里,我都想过,若给袁本初一些时日,是不是也能消弭此等低劣之事。然则……”   “然则蜀地这里,‘东州士’与‘益州狗’却多年势如水火,可见刘焉治政,着实低劣?”徐庶忽然低头接口。   “不错。”郭嘉立即点头。“若费尚此番言语皆是实言,则我大略猜度,刘焉其人在蜀地着实不能得人心,不过是仗着旧日执政威势,勉强压制局面而已……这其实像极了当日董卓占据三辅之态!而当日董卓在三辅,荀军师便曾筹划刺杀彼辈,只是不慎走漏了消息而已。”   “所以你想让我走一遭蜀地,反行当年公孙述之策……若能趁蜀地兵马皆在外地前线,忽然杀刘焉或刘范,则全蜀或由内而外,须臾可平,反正大势本在燕公?”   “不错!”郭嘉愈发颔首不及。   “可是奉孝。”徐庶忽然失笑。“这种事情终究难登堂堂之列吧?毕竟,公孙述当年是狗急跳墙,而燕公这是堂堂大势在握,便不行此策,一年两载,蜀地也会自乱的吧?且燕公让五官中郎将去屯田……所谓屯田,而非为将,总是以年来计的,难道不是也说明燕公、镇西将军、田公这里其实早做好了伐蜀持久之备?”   “不错!”郭嘉依旧颔首如常。   “所以,你让我这么做,其实是私人举措,成了我未必有功,因为这不是燕公本意,镇西将军和田公那里更是未必会认!尤其是田公,其人对燕公擅杀吕布一事,一直不满,一直有心想用堂堂之阵让燕公摆脱这些恶名!而不成,我恐怕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对否?”徐庶厉声追问。   “不错!”郭嘉依旧颔首。   “可你依然还让我去?”徐元直继续厉声以对。   “不错!”郭嘉还是那般从容,却又扬眉反问。“就是这样,这都是我一人主意,甚至不准备报与田公知晓,事成恐怕无功,事败徒劳送死……可说到底,你愿去吗?”   “为何不去?”徐庶忽然失笑。   郭嘉也是跟着失笑:“其实咱们心里都明白,这种计策,你便是做下了,也恐怕只有寥寥几人知晓,反而要以你将来前途计,稍做遮掩的……但蜀道艰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元直能杀刘焉或刘范随意一人,或许便能救十万生灵!而以天下计,若能急速下蜀地,以燕公如今之大势,则天下何止能多活百万众?!”   “你不必激我!”徐元直一声叹气,直接放下酒樽而对。“我已经应下了。”   “我不是在激你,而是真有块垒在胸的。”风起一时,头顶桃花飞落,郭嘉一时举空杯接花瓣而叹。“我其实隐隐懂得燕公居于上位的难处……我知道他也想早点一统天下,但也想同时清理一些路上的杂草!而下面的人呢,除去那些功名之念的人,稍有理想之人,却未免也都有自己的想法,譬如我向来敬服的关镇东,他就赞同清理杂草是多于尽早走完路的!而我呢,着实少了这二位的几分决意,却也希望能快一些便快一些,能干净一些便干净一些……以一人之力,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如此而已!”   “不错,若能又快又好,谁又不愿呢?”徐庶微微叹气。“但谁让我们力量不足,只能为匹夫之事呢?燕公有燕公的方略,关镇东有关镇东的坚持,我们便尽我们的匹夫之力而为好了!奉孝,我自往蜀中一行便是,若刘焉真如传闻这般恶劣,我何妨替你杀了?只有一事……”   “请讲!”郭嘉也忽然回过神来。   “刘焉再如何,也是堂堂一州之主,防备必然严密,而我家中尚有一母,须郑重托付于你……”   “我自幼失怙失恃……早在徐州,便已经将元直做亲兄弟来看了。且莫说奉养老母,若真有不测,入蜀之后,我必亲持剑为你报仇!”   “那便更加无虑了,可有信得过的人手?”   “我这里只有二十人!而按照费伯仁所言,蜀中欲杀此父子者,不计其数!”   “这我就管不到了……二十人,可曾预备妥当?”   “称不上备不备的,乃是我靖安台老上司戏公派来支援我的,一直在我府中。”   “那便走吧!”徐元直直接扶剑而起。“既然出兵之事已定,此事也越早越好,不必耽搁了。”   “且再满饮一杯。”郭嘉赶紧亲自抱起酒壶,准备为对方斟酒。   “你莫非真以为我回不来吗?”已经转身的徐庶回头一声冷笑。“且封壶藏于桃树之下,待我归来再用便是!”   郭嘉登时肃容,重重颔首。   ……   “当汉、燕之际,英雄虎争,一时豪杰志义之士,心有士谟,志经道义,贵重然诺,一意许知己,便倾生死而为。凡审正南孤身赴辽东,贾文和单人陷潼关,张翼德走马行河北,徐元直负剑入蜀地,皆此类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章 剑阁峥嵘而崔嵬   又是一年五月端午,因为‘上任途中遭遇白水关逆匪阻拦’,新任益州牧田丰田元皓在祭祀、阅兵以后,正式在汉中郡南郑城外亲自发布了加盖着燕公印玺的伐蜀檄文。   这篇由王象所拟的檄文首先承认了刘焉被汉室任命为益州牧的合法性,却又旋即详细且微妙的引用了光武帝与公孙述的故事,并讨论起了天命这个敏感的话题。   而在长篇大论之后,檄文最后明确指出,不管刘焉的治政水平如何,所承袭法理如何,天命昭昭之下,既然代表了天命的燕公委任了新的益州牧,那刘氏父子如今便不再有任何资格和法理依据来统治益州。所以,此时白水关守将张任以刘焉的名义进行的抗拒之举,实际上形同谋逆。   燕公有充足的理由发兵平叛!   檄文既发,一直屯驻汉中的冠军将军赵云便亲自率副将程银、杨奉,以杨修为参军,法正为军司马,直引两万步骑,出阳平关,直扑白水关而去。与此同时,刚刚抵达此处的步兵校尉张郃,也与汉中本地都尉申耽、别部司马申仪、别部司马孟达汇集,合兵一万,却又一分为二,出上庸,入巴郡,然后沿着巴郡两条南北走向的江水,也就是潜江、不曹江,一路向南而去,是为偏师。   这还没完,也就是五月端午这一日,在陈仓等了许久的公孙越也即刻以都督西四州军事的镇西将军之名,正式下令出兵。   雍凉二州因为武关静坐战的缘故,之前官渡大战根本就没能参与,此时发生在家门口的伐蜀之战却是正该合用……一时间雍州出粮兼出兵,凉州出兵,却是瞬间动员起了四万步骑!   雍州兵出散关,凉州兵直接顺天水南下,却是汇合于武都郡一处唤做沓中的小型盆地之内……其实,此地原本连名字都没有,如今却因为五官中郎将公孙定引本地降服的羌人、氐人,还有韩遂降卒一起屯田于此,而瞬间扬名于天下。   四万大军汇集,即刻南下经孔函谷开入益州广汉属国,广汉属国都尉直接率领本地驻军、羌部举国投降,却是将阴平道拱手交出。   而阴平既然入手,正如汉中太守郭奉孝之前猜测的那般,阴平道、阳平关一西一东,两面夹击,蜀道正途上第一个钉子,也就是白水县与白水关了,却是顺便挡无可挡……而随着西面白水县的降服,白水关守将张任无可奈何,只能在接到严颜的命令后主动后撤,退往身后葭萌!   算是将白水关拱手送上。   这个时候,燕军基本上毫无伤亡,而到达沓中的镇西将军公孙越也就没有启用必然会有大量减员的‘出阴平偷渡摩天岭’一策,而是按部就班,顺着大路向南,逼近葭萌县,然后聚全军之力,起砲车攻城。   你别说,事情居然一帆风顺!   原因很简单,驻守葭萌的蜀军根本就对砲车毫无概念,即便是严颜、张任这种级别的优秀将领对砲车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史书中而已,却不知道这种武器经过官渡之战的实际检验,与公孙大娘提议的标准度量衡下的标准化之后,早已经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葭萌城也好,葭萌关也好,严颜早已经下令将附近的大型树木给砍伐殆尽,根本没往砲车上想,却不料人家燕军中的随行工匠早在汉中便已经开始熟稔的制作起了带着轮子、可以拆卸运输的‘霹雳车’!   而冠军将军赵云顺西汉水而下抵达葭萌后,先老实了十几天,然后忽然间就摆出了十几架霹雳车!   在连续不停,数日乱轰之下,葭萌城城墙渐渐不支,于是严颜当机立断,再度选择了弃关撤兵。   不足一月,燕军连破蜀道上两大名关,堪称士气如虹……但也仅仅如此了,因为就在葭萌城身后,西汉水的另一边,那条通往蜀中腹地与巴郡阆中城的必经之路,唤做剑门道。   此时此刻,距离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诸葛丞相设立剑门关的时间,可能还有一个时空维度的距离,所以此地只唤做剑门道而已。   然而,所谓剑门道,顾名思义,此道左右两边,一个山势锋利如剑,唤做大剑山;另一个也山势锋利如剑,唤做小剑山。   两个险要山峰之间,夹杂着一条绵延三十里,倚靠着悬崖峭壁、山丘陡坡人工而成的狭窄蜿蜒山路栈道,便正是著名的剑门道,或者说剑阁了。而三十里阁道的尽头,在大剑山的中间,却又有一条天然一线天,最窄处不过区区五六十步!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说的就是这个破地方!   而严颜何等宿将?张任何等谨慎?   二人既然撤兵,便一边撤一边直接将三十里栈道拆的干干净净,而等过了这三十里阁道,严颜自往身后涪水关屯驻,以作大本营,却又让张任引兵五千,在大剑山那个一线天处垒山石为营,以御燕军。   这下子,轮到燕军目瞪口呆了。   正所谓,你有霹雳车,我能拆栈道,这种地方,怎么可能硬着头攻进去?怪不得区区刘焉也敢拿半州之地抵御几乎全取了天下的燕公!   智如田丰,勇如赵云也只能彻底无奈,可怜中路燕军六七万不止,自此地一路蜿蜒排到了沓中,此时却只能一面缓缓修复三十里栈道,一个山丘一个山丘往前挪,一面寄希望于他处能出奇兵了。   然而,几乎是同一时间,张郃、孟达与申氏兄弟也受挫于巴郡……这是当然的,他们这一路走的都是巴郡!而巴郡几乎全都是山路,后勤受到极大困扰,兵力也有限,本来就是没什么指望的偏师待遇。   而此时深入上百里后,受困于地理,被早有准备的巴郡守将据城而挡在路上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这种情况下,转身回到葭萌的益州牧田丰想无可想,几乎便准备写信给公孙越,让他派出预备队,出阴平,偷渡摩天岭了……只是忧虑于偷渡摩天岭的必然减员,一时没有下定决心而已。   此时乃是六月中旬,而就在燕军停步于剑门道前的同时,蜀地统治中心绵竹城,却因为伐蜀战争的正式到来,又起了新的政潮……当然了,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敢问子乔兄,今日这番议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犍为郡郡守张肃在绵竹的宅内,刚刚入蜀不过数日的徐元直正在自己这个落脚处与张肃之弟张松交流情报。   实际上,作为蜀地名义上的本土领袖,却被打压到毫无发言权,所以素来对刘焉父子不满的张氏兄弟早与燕国有来往,甚至张松本人数年前未出仕时还曾在长安见过燕公亲母,也就是早就被上下称为燕国太后的那位,并颇得礼遇。   而张氏本身也早与安利号有传统的蜀锦生意。   只是彼时刘焉对北面表现的也极为恭敬,便是刘焉几个儿子也都在公孙大娘与公孙珣身前老实巴交的,倒也显不出来什么……只能说,潮水退去,才知道每个人的根本在何处。   当然了,现在看来,远在犍为的张肃其实是很胆怯的一个人,他与下属杨洪相约起兵呼应燕军伐蜀,结果人家杨洪起了兵,赵韪都引大军进入犍为围住了杨洪,可身为本地太守,明明可以搞一出大戏的张肃却居然按兵不动,着实让人失望,反倒是留在绵竹的其弟张松张子乔,对燕蜀大局格外上心。   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很简单,这是张松自己亲口说的!   不过,按照徐元直的观察,张松虽然一肚子怨气,说的却也都是实话,而且理由也是明摆着的……张肃身为家长,又多少已经是一郡两千石,虽然也仇恨刘焉,畏惧河北,却终究不愿意轻易冒险;而张松则恰恰相反,容貌丑陋的他如果就这么在蜀地厮混下去,再如何才智过人,也就是一州别驾,也就是一州吏职之首,不可能真正跳跃过六百石这个官吏之间的门槛,成为一方真正大员的,但偏偏燕国太后很早就展示出了对其人的欣赏和礼遇,这也就由不得张子乔如此期盼刘焉倒台了!   回到眼前,徐元直既然开口询问,一条船上的张松自然失笑以对,直接说明了情况:“足下不晓得,今日的热闹不是别的,乃是前面燕公大军打到了葭萌,本地一时惶恐,所以有人便想浑水摸鱼……典农中郎将庞羲足下知道吗?此人居然建议刘益州退往成都暂避。”   徐庶刚来此地不久,哪里明白里面的道道,便不由蹙眉:“还请子乔兄明示。”   “其实事情说透了,也着实简单。”张松不由在几案对面的太尉椅中捻须再笑。“众所周知,刘益州父子毫无间隙,和睦至极,着实让人佩服。然则,虽说父子一体,却到底是两人,更别说二人各有依附了……而这庞羲乃是刘益州长子、广汉太守刘范的妻兄,凡事是要先为刘府君考虑的。”   徐庶本就聪明,又多经历练,此时闻言,再结合蜀中情形,却是瞬间恍然大悟。   话说,益州天府之国,占地广大,汉中、巴郡都是著名大郡不说,只说蜀地的核心精华地区,也就是成都平原这里,却是分成两个一等一的大郡,便是治成都的蜀郡,与治绵竹的广汉郡。   其中,按照乱前的户口统计,前者应该有三十余万户,一百三十余万在册人口;后者少很多,约十四万户,近五十万人口。   不过,由于之前的马相之乱、贾龙任歧之乱,成都附近遭遇到了严重的人口损失,而相对应的,刘焉却从荆州、三辅、司隶,甚至中原一带带来了一大批约数万户、数十万人口的‘东州士’,然后多安置在了广汉郡。   此消彼长,两郡如今人口却是各自七七八八,不相上下了,但合在一起,却无疑是刘氏父子统治蜀地的根本核心无疑。   而按照之前的政治设计,刘焉本人治理绵竹,亲自掌握广汉郡以及大略盘踞此地的‘东州士’,然后东州士出身的刘焉头号心腹重臣赵韪,却是蜀郡太守……那么如今庞羲建议刘焉退往成都,却无疑是一招妙棋了!   因为刘焉一走,广汉郡和实际上是刘氏父子统治根基的东州士,便是广汉太守刘范亲自掌握了。   “子乔兄以为,刘君郎会同意吗?”徐庶想通里面关节后,不由蹙额以对,行刺目标的不确定性不免会影响到他的计划。   “不会。”张松当即给出了回复。“从这几日的前线安排来看,刘焉虽老,却没有如此糊涂……便是他气力不支存了交接大权的心思也不会挑此时进行。别的不提,只说成都事,如今蜀郡太守赵韪正领兵在犍为围杨司马,赵韪提拔的部属张任也在最前线,这时候,无论他们父子谁去了成都,都会动摇赵韪的。故此,那庞羲上蹿下跳,也只是徒劳。”   徐庶点头表示同意。   而不等徐元直继续询问,张子乔便主动继续说了下去:“至于足下让我查探的刘君郎父子的护卫事……你虽一直没说,我也明白是何意……但恕我直言,仅凭足下这二十人似乎还是太难!”   “请试言之。”徐元直不以为意。   “刘焉自从上次出城祭祀遇到车子断裂之事,一直心怀郁郁,基本上不再出州牧府邸,而其人的州牧府本是之前贾龙乱时在绵竹专门营建的新府,是与城中一处军营一起建起来的。所以他在其中足不出户,不光是防卫严密的问题,根本就如同躲在一个专门的小城之内……而府邸旁的军营……哼哼……里面除了他那千余辆宝贝车子外,皆是东州士出身的军士充斥。”   徐庶若有所思。   “至于其子刘府君……”张松见到对方沉默,原本也要沉默下来,却忽然间再度开口,挑着眉毛准备介绍起刘范的事情。   “刘焉不死,刘范如何便无意义。”徐庶打断对方言道。“因为刘范看似握有大权,但最要紧的前线军权还是一直攥在刘焉手中,这不是子乔兄刚刚那番话的意思吗?此时既然刘焉处如此为难,那再说什么刘府君又有何益处?”   张松一时讪笑:“我一直以为足下只是个寻常剑客之流,今日看来却是胸中自有丘壑。”   “这几日,子乔兄屡屡因为我的言辞而变动态度……”徐元直一时摇头。“然则,我是不是个寻常剑客,又都何至于此呢?”   张松一时尴尬捻须:“只是好奇而已……如足下这般风流人物,为何会来做刺客?”   “我不是来做刺客的,我是来做侠客的。”   “……这有什么区别吗?”   “刺客或以私利行事,或以私情私恩行事,侠客却自有别的凭仗……”   “是何凭仗?”   “侠之小者,锄强扶弱。”徐庶睥睨以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来杀刘焉,是因为有人告诉我,若如此,则天下便能早一日安定,而我信了他,仅此而已。”   张松愕然当场,几乎便要起身避席致意。   “再问子乔兄一事。”徐元直根本没理会对方的愕然,而是继续从容相对。“之前曾有流言,说之前刘焉曾握二子之手说一句匪夷所思之语……”   “是有此事。”张松回过神来,再无半点高傲姿态,赶紧做答。“刘焉当时处置了劝降他的三子刘瑁以后,握着长子与次子手说‘蜀中人人皆欲杀他父子’!此事由身旁使女传出,如今人尽皆知!”   “东州士也欲杀他吗?”徐庶继续追问。   “足下何意?”张松心中莫名慌乱。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徐元直扶剑起身在舍中侃侃而谈。“蜀中局势,刘焉父子看似并重,其实父实而子虚;而刘君郎年老谨慎,只以父子为依托,蜀地人根本难以近前,唯东州士能充斥外围……故此,欲杀刘焉,必以东州士为援。”   “东州士……”张松起身欲言又止。   “东州士也已经摇摇欲坠。”徐庶回头微微笑道。“费尚兄弟都降了,何况他人?这点刘君郎倒是看得透彻,蜀中人人皆欲杀他父子!”   “便是如此,仓促之际又哪里能分辨出谁已离心,谁未离心呢?”张松自然还是不愿让东州士抢了这份功劳。   “若如子乔刚才所言,别的不论,其中必然有一人,且是个有本事的要害人物,早已经确定离心……”   “何人?”张松不由怔在当场。“我刚刚何时说了何人?”   “刘氏父子以东州士驭蜀地,故人人身前皆有一名东州士领袖人物。”徐元直望着舍外院中明媚阳光一时失笑。“刘焉身前自是赵韪;其子刘范身前自是庞羲……那敢问子乔兄,之前一度作为继承人,如今又因为劝父兄早降而被囚禁的刘瑁身前,当日可有一人?”   张松口干舌燥,却是彻底服气:“此人唤做吴懿,乃前大将军何进心腹吴匡之侄,刘瑁妻兄,原本已经做到典农中郎将,却被庞羲夺了职务,如今正在城外闲居。”   徐庶扶剑回身相对,一言不发。   “我现在就送徐君出城!”张子乔即刻醒悟,却干脆改了称呼。   ……   “太祖以镇西将军公孙越、益州牧田丰伐蜀,转斗千里,止于剑阁。众皆踌躇,丰观剑阁而归,思出奇兵越摩天岭。未及,汉中太守郭嘉书至,曰:‘焉治蜀地,殊无恩德,今大兵压之,其必自乱。以吾观之,旬月或可见分晓,请稍驻。’丰闻而止。”——《世说新语》·捷悟篇 第十一章 使人听此凋朱颜   夏日蜀地,熏风中带着一股躁动之气。   天色已经昏黑,城外吴氏院内也未点灯,只是大约看到三个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在院中或立或坐,或静或动僵持不下而已。   而隔了许久之后,其中一名僵立许久之人终于开口,却正是那位据说妹妹有贵气的陈留吴懿:“我既被寻到门上,如何不愿从北?”   身材短小的张子乔当即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张松刚刚着实被徐庶给吓到了,二人来到吴懿舍中,便立即引起了后者的警觉,因为张松对东州士的仇恨是毋庸置疑的,唯独既然拜访,也不好冒昧驱赶客人罢了。然而双方勉强尴尬见礼,一起来到院中,尚未进舍中落座,徐元直便忽然扶剑抢到吴懿身侧,并开门见山,询问对方愿不愿为北面内应。   这才有了吴懿刚刚那句话。   张子乔心中几乎肯定,若是刚刚吴懿不答应,那下一刻徐元直便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   当然,回过神来以后张松自己心里也有点醒悟,那便是吴懿明明知道自己的政治立场并注意到了徐元直的口音,却还是在如此敏感的时期将自己二人引入舍中,其实已经是动摇的表现了。   而这种时候,徐庶的单刀直入看似莽撞,其实反而以威逼姿态省了一些口舌……这下子张松对徐庶这人就更加佩服了。   双方既然达成一致,却也不入舍中,而是就在院内铺上席子,然后赶走家属、仆从,直接议论起了大事。   说是议论,其实就是吴懿从东州士那边的角度再把情报说一说,然后静听徐庶的意见而已。   “如此说来,足下虽已经去职中郎将大半载,再无钱粮重权,更无兵权,可城内军营中却依旧有四五百心腹会听你指挥,绝不疑虑。”徐元直听完介绍后,并未着急下定论,反而对其中一事稍显诧异。“这是为何?”   张松和吴懿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张松开口稍作解释:“因为那些兵马都是他们吴氏的陈留故旧、本族附庸,所谓部曲之流而已,本就是依附于吴氏至蜀地的。而如今吴将军虽然去职,但刘焉依然以吴将军族弟吴班为别部司马,继续领有吴氏旧部……这些人,身家性命都是吴氏的,也自然要以吴将军为先。”   徐庶一时恍然:“蜀地这里,便是区区四五千绵竹城的守军居然也是大族部曲制吗?”   吴懿和张松愈发面面相觑,却都不言。   因为他们隐约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明显掺杂着不安的诡异情绪……听徐元直这话便可知晓,莫说燕国,怕是之前曹操、刘备那里,所谓全面人身依附制度下的部曲军制都已经凤毛麟角了。   这不仅仅意味着他们将来在燕国需要适应,更可怕的是,蜀地这才封闭了八九年而已,他们就有了一种被时代抛弃的荒谬感。   而就在一个蜀地世族子弟,一个外来流亡豪强首领恍惚之中,同样沉默了一阵子的徐庶却忽然发笑:“既如此,我倒是有了一个全盘计划,且未必就要行血溅五步之事……正所谓,既能刺国,何须刺人?岂不本末倒置?”   其余二人愈发肃然,张松更是一时不解,主动相询:“请徐君明言。”   “何须明言?”徐庶望着对方笑道。“子乔既然为此事,便是将身家性命赌上了,对否?”   “这是自然。”   “既如此,无外乎便是奋力一搏而已,你若信得过我,听我指挥便可,何必多问?”徐庶依旧从容。“正所谓刺国如刺人,找准要害,不做多余之事,奋力一刺便可,何论其他?”   张松满头大汗,欲言又止,却最终是重重颔首。   相较而言,可能是领过兵的缘故,也可能是在洛阳时目睹父辈参与过那场动乱的缘故,吴懿明显淡定了许多,其人稍作思索,便也坦然:“正如徐君所言,事已至此,无外乎是身家性命而已,懿愿从足下。”   “咱们三人之外,其实还差一个要紧人物。”徐庶见状继续坦然言道。“但未必需要让他知道事情始末……不瞒两位,我的计划中,无论如何都要让刘氏父子分离,最好是让刘范彼时远离绵竹的,你们知道谁能劝说刘范暂时离城一二吗?”   夏夜熏风之下,银河微光之中,张松与吴懿再度面面相觑,竟是异口同声:“此事简单!”   徐庶反而愕然。   事情当然简单,仅仅是三日之后,刘范便得到了父亲的亲自召见,后者乃是要求自己的长子第二日往城北一行,并在城北祭祀之处斋戒沐浴三日,以为南北两线战事祈福,也算是补偿上次祭祀不成的遗憾。   刘范嘴上应承,然而出得州牧府来,回到自己的郡守府后,却并未直接准备出行事宜,反而稍作等待。   而果然,不过片刻,庞羲便主动来报……原来,刘范这才知道,此事乃是自己三弟刘瑁的妻兄吴懿所为,其人掏出家底贿赂了自己父亲府中一众巫师、方士,请这些方士代为进言,以福祸之论推动了这次祭祀,本意乃是认为如今刘焉足不出户,根本不愿再出城,便趁机推荐让刘瑁代替,从而让其人脱困。   结果刘瑁既然失势,这群方士个个都是势利眼,利用刘焉自己上次祭祀不成的心结推动了这次补偿祭祀的事情以后,却没有推荐刘瑁以子代父,反而是分成两派,一拨推荐刘焉次子刘诞,一拨推荐刘范。   最后,到底是刘范如此气候已成,烧刘诞冷灶的未免少了一些,这才成了今日结果。   而明白了事情始末以后,刘范却不再疑虑……毕竟,这年头儿子代替父亲祭祀,本身就有极大的政治意义,再加上如今南北两面战事都陷入僵持,刘范之前尝试让父亲往成都的计划又被亲父当头浇灭,也有心做点事情。   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焉如今人老顽固,既然已经被方士们说动,那区区祭祀事而已,就必然不可更改,他刘范要是不去,怕是刘诞、刘瑁就真的要抓住机会了。   于是乎,第二日上午,广汉太守刘范正式出城向北,准备往城北二十里见貔貅处连续斋戒沐浴三日,然后祭祀北面黑帝,以补偿之前中断的祭祀活动。而与此同时,益州之主刘焉到底是展示出了对长子的喜爱与认可,他居然专门拨出了十辆天子仪制的豪车,让长子乘坐使用。   这可真是破了天荒!   车辚辚马萧萧,这一次没有车子半路散架,也没有人拦路劝降,更没有‘益州狗皆不得用’……反正,在某些人怪异的目光中,堂堂一郡之主,蜀地毫无疑问的继承人便这么轻易的因为一群方士的言语,离开了坚固的绵竹城。   甚至其人还带走了大批忠心的宾客、属吏,以及庞羲本部的八百甲士,使得城内那个军营只剩下四千不到的兵马,未免又薄弱了不少。   当夜无话,第二日傍晚,也就是刘范正式开始在城北斋戒沐浴的第一日晚上了,天气愈发熏熏起来。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如今稍显落魄,却依然是标准的东州士领袖人物之一的吴懿带了二十多名武士从容入了军营,来见自己的旧部和族弟。   晚间时分,这位前典农中郎将更是在自家族弟所驻扎的方位邀请诸位同僚过来饮酒。对此,营中军官倒是多半去了。毕竟嘛,吴懿再怎么说也是老上司,而此时失势……去了,固然可能会被庞羲顾忌,但若不去,也免不了生出闲话,说谁谁谁是个无德之辈。   于是乎,等到最后,加上断断续续赶到的,营中主要军官居然来了个七七八八,还真都是中原口音。   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   所谓东州士,很有点衣冠南渡的味道,是一群既有世族、又有豪强,但绝大多数是流民的诡异逃亡集团……而在逃亡与落脚途中,为了维护秩序,减少内耗,早已经失去了一切生产资料的下层流民纷纷主动依附这些世族、豪强,乃至于寻常有德之人,自动结成了人身依附的关系。   这种现象,不仅是东州士,颍川、南阳人逃亡荆州时也有类似现象,就算是公孙珣一开始收拢流民屯田,本质上也是一样的,只是作为被依附的对像,公孙珣明显具有唯一性和更高的权威性而已。   平心而论,这个时候,这种人身依附非但不能贬斥,反而应该从道德上进行称赞,因为这种举动‘能活人’!   但是和别处不同,到了蜀地以后,这个流民集团既没有被妥善安置,开垦荒地,又没有被打散后与本地人化为一体,反而是从最上层开始,层层依附到了刘焉身上,并以集体抢夺侵占的方式,强行在蜀地立足,与本地人形成了一种持久而又根深蒂固的对立模式,从而演化成了一种特殊的政治集团。   要知道,强行给一个政治实体内部按籍贯、阶级进行政治集团划分,其实是一种很低端的方式,一般也只在政治实体形成的初期昙花一现……反过来说,不论是血腥的还是文雅的,历史上成功的政治实体总是能够将这种对立的集团给分化吸收。   譬如公孙珣,他以地头蛇的身份加上安利号的襄助去收拢流民,也照样产生了严重的土客矛盾,但杀了鲜于辅和阎柔后,不也及时赶上讨董的洪流了吗?从此以后,什么幽州的土客矛盾,在公孙珣势力越来越大的情况下,哪里还上过台面?   实际上,随着公孙珣讨平中原和两淮,昔日在蹴鞠场群殴过的三辅跟河北两派大学士子都有些同仇敌忾的味道了。   然而在蜀地,在刘焉这里,这些东西就是这么赤裸裸的摆在眼前,一成不变。   此情此景,也就怪不得公孙珣大兵压境以后,刘焉会说出那样的疯话;也怪不得庞统会觉得蜀地根本没有任何留存的价值;更怪不得郭嘉会觉得可以用刺杀这种方式来解决蜀地的问题;同样怪不得徐庶来到绵竹后,立即做出判断,干脆可以用刺国这种更高端的方式来直接接手蜀地,终结战争。   须知道,非要给这些人寻个共同特征的话,那便是他们不是聪明过人就是经验丰富。   “今日喊诸位过来,其实是有件事情想与大家说,鄙人想请刘益州退位,让瑁公子取而代之,如此,对益州,对咱们这些背井之人,都会更好一些。”酒过三巡之后,微微喧哗声中,吴懿连气氛都没有营造,便直接扬声开口,图穷匕见了。   话说,这一招还是他跟自己身侧的徐庶现学来的呢,毕竟嘛,既然能来赴宴的,本身就不可能是刘范的死忠。   永久性兵营内的营房不是帐篷,而是正经房舍,因为来人太多,所以酒宴干脆设在了一排房舍前的空地上,此时吴懿骤然出言,大多数人都有些发懵,很多人一杯酒下肚,继续和身旁的人说笑,才开始去想这话的意思。   然后,喧哗声忽然间就停了下来。   而不知为何,过了许久,竟然都无人出言……既没有人站起身来拔出兵刃来个‘我刀难道不利’,以示反对;也没有人拍手叫好,来个‘我也忍老贼许久’,以示赞同。   对此,徐庶几乎要笑出声来,只是勉强压住表情,正襟危坐之中朝吴懿使了个眼色而已。   吴子远(与许攸同字)会意,直接抬手指向身侧一年轻小将:“元雄……你觉得如何?”   所谓元雄,也就是吴匡亲子,吴懿族弟吴班了,闻言不由失笑:“兄长说哪里话,咱们兄弟背井离乡至此,宛如庄子所言,烂涂之中相濡以沫而已……虽不知你为何如此,但你要如何,我自然也要如何的,何必问我?”   言至最后,其人忽然挥手示意,却是朝着身旁一名神色茫然的低阶军官下令:“蒋军侯,莫要看了,速速去调你部,将此处围住!”   那曲军侯闻言便走,席中随即耸动一时,俨然是担忧此时贸动反而会有危险,所以一时居然无人敢试图逃窜。   俄而,一名年长军官终于被众人用试探性的目光推举出来,然后主动在席中开口:“吴将军。”   “李司马。”吴懿坦然拱手。   “请恕在下直言。”这名唤做李异的军司马正色相对。“且不论刘益州如何,刘益州以下,自有长子刘府君为继,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瑁公子吧?你此番举止,师出无名,怕不是全然私心吧?何必拉着我们一起送葬?”   “非也。”吴懿昂然做答,却是顺手指向了身侧一直没开口的徐庶徐元直。“田州牧至此地前,瑁公子代行益州事乃是这位亲口许下的,何谈师出无名?”   众将登时愕然。   而就在此时,随着那名蒋姓曲军侯领着两百甲士仓促出舍,回到酒席外围,徐庶也豁然起身,直接来到席中空地,并当众拔出了自己腰中佩剑。   继而引来了座中不少军官纷纷去握各自兵器。   “此剑乃燕公亲赐!徐某不才,只凭此剑斩过徐州都督周公瑾的头颅……据说要被人安排一个侯爵!”徐元直并没有在意其余人的反应,而是一边说一边直接向前两步将长剑顶到了那名李司马的身前一尺之外,火把之下,剑光如秋水一般流过,那李司马原本还想去寻兵器,却在此言之后骤然止住。   非只如此,包括吴懿在内,满席东州武人全都如中了定身法一般目瞪口呆,当场失语。   “不知足下是何籍贯?”徐庶望着对方继续缓缓询问。   “河南洛阳……”这李异一时浑身燥热,汗如雨下。   “原来与庞羲是同乡,怪不得要出头。”徐庶一时叹气。“足下可知道,鄙人来参与伐蜀之前,燕公就已经让人开始修复洛阳故都了。”   “是、是吗?”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徐庶依旧持剑不动,却是忽然缓缓吟诵起了一首著名的诗篇。“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天下将一统,足下离乡八九载,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往归故里,整理先祖坟冢吗?”   满席依旧寂静无声,而徐元直继续持剑以对,只盯着李异一人面色轻松而言:   “足下请看,以前的时候,燕公的命令,隔着漫漫蜀道,你们还能装作未曾闻,还能自欺欺人,等着随波逐流。但如今我既然至此,如今局面,足下要么听此剑号令,随我拥立瑁公子、献出益州,要么便只能出刀与此剑相对……但是,杀了我区区一文士简单,却不要再想着有生之年得归故土为安了!何去何从,还请足下不要犹豫,因为在下为了活命,也不会犹豫的。”   徐庶单剑压住何止数十军官,席中其余人等,早已经听得、看得呆了,而这李异喉结抖动不止,却是随着身前那剑再要往前之时忽然开口:“既有燕公旨意,自然顺逆分明,在下愿听此剑差遣!”   徐庶微微后退,并未直接收剑,而是提剑转向下一人。   但当此之时,不等那人开口,之前那位李异李司马便直接起身,对着身侧这位同僚按刀以对:“奉燕公令,举瑁公子代行益州事,诸君何疑?!”   吴懿兄弟不敢怠慢,也齐齐起身,扶刀质问:“诸君何疑?!”   周围甲士虽然茫然,但看到自家主人一起发问,也在那个蒋姓军侯的带领下齐齐拔刀振甲。   席中慌乱不堪,却是在几名胆大之人的带领之下,强做镇定,纷纷就在席中下拜,口称接令。   “既如此!”徐元直从容吩咐。“请诸君稍示忠忱……从燕公者左袒,从益州者右袒!”   言毕,其人自褪去左面衣袖,露出肩膀,然后只一剑便割去了左臂衣袖。   众东州士不敢怠慢,自吴懿以下,纷纷仿效。   而既然左袒完毕,徐庶也不放人回去领兵,反而直接下令让吴班引兵在前,自己亲自带着二十武士挟持这些军官,沿途鼓噪呼喊聚兵。然后趁着军营军官大部被挟持,趁着天黑,直接往就在军营隔壁的刘焉府邸攻去!并在军营内便与一些死忠分子交上了手,引起了驻守刘焉府邸的心腹侍卫们的警惕,继而引发了基本上相当于内城的周边各处官府、军营、府库的全面动乱。   而当此时,早已经坐立不安的张子乔注意到动静后也是强行按捺心中激动之意,翻身上马,带着两百余张氏族仆直接持械上街,也是沿途呼喊,一面让百姓稍安勿躁闭门不出,一面宣布所谓燕公旨意,说什么大军已经到了涪水关,蜀中已经易主……并开始尝试聚集、裹挟城中各处官吏,然后带着这些茫茫然之人往内城方向而去。   有人不想参与这种乱子,却被张子乔直接威胁放火烧宅,只能捏着鼻子相从;有人主动鼓噪随从,看起来就是要抢功,却被张子乔呼喊指挥,刻意指派一些诸如占据空荡街口的任务……一时间,城中也瞬间热闹了起来。   不过,就在张子乔在外城纵横捭阖,快乐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之时,所谓内城那里,其实就是军营与州牧府之间,左袒的一群乌合之众却是遭遇到了一个严重挫折。   很简单,临时鼓噪起来的这几百兵马,固然在吴氏兄弟的指挥下冲破了军营中那些失了头绪的寻常士卒阻拦,却因为没有攻坚手段,受阻于州牧府邸!   只能说,刘焉虽然奢华、迷信,但自私和怕死却也是出了名的,其人的府邸又高又大,防护措施极佳,侍卫装备也足够精良……仓促汇集的乱兵在没有专门器械的情况下一时半会根本攻不进去。   而这种乌合之众,政变也好,突袭斩首也罢,一旦进展不顺,肯定很快就会溃散的。   须知,就连此时能突破到这里,都是靠提前控制了军官引发了混乱才成的。稍有不谐,怕是这些左袒之人也会反水!   “我记得刘焉府邸与周围民居相隔甚远?”光着一面膀子,手持长剑的徐庶依旧不慌不忙,让旁边有些慌乱的吴懿着实佩服。   实际上,徐元直还真不是装的……他中原决战都打过,四五万溃兵也见过,谁谁怕这个啊?更不要说,其人一直以郭奉孝为标杆,想要做些事情的,而郭奉孝当日杀昌豨是何等从容?   “不错。”吴懿即刻颔首。   “这就好办了,”徐元直继续从容出策。“今日只有微微熏风,何妨放火烧了州牧府?”   吴懿闻言颔首,便要去传令,却又恍然回头:“既然无风,便需足够燃火之物,军营要地,哪里来的那么多可燃之物?”   “这不是现成的劈柴吗?”徐元直闻言反而不解,却是随手指向了军营正中间一片占地面积极大的窝棚。   吴懿愈发愕然,却居然不动,倒是旁边光着膀子的李异李司马忍不住开口相对:“徐君,那是刘益州花了好多年才做出来的千把辆车子,几乎掏空了蜀地府库,都是宝贝……”   “都是废物。”徐庶回头从容呵斥。“天子仪制的车子,燕公用了都算违制……在蜀中而言,有牲口的不敢用,没牲口的还不如手推独轮辎车方便。至于送出蜀中,就剑门道那条路,还不如直接在外面造呢!敢问两位,如今连刘焉都要退位了,这些东西不用来烧,还能有别的用处?”   吴李二人面面相觑,却是再不犹豫,反而即刻高呼,让士卒运车引火,准备攻入刘焉府邸。   话说,大火从益州牧府邸一侧燃起之前,已经垂垂老朽的刘君郎就已经被自己次子刘诞扶着,走上府中阁楼观望局势了。   彼时,其人听着满耳‘奉燕公之命’的外地口音,看着东州士军营乱作一团,其实早已经摇摇欲坠……毕竟,就算是心中已经有了警惕,可以东州士为统治根基的他,面对着这种来自于腹心的猝然叛乱,又怎么可能不被震动呢?   而等到他亲眼看到那几乎被自己当做精神寄托一般的天子乘舆被当做劈柴使用,引燃了半个府邸外墙之后,却又忽然崩溃,直接在阁楼上放声痛哭了出来。   “只因我当年没有助他杀张角,公孙珣便嫉恨至今日!”刘君郎哭了一气,却又泪流满面握着自己次子双手悲愤而对。“还有吕布,当年投我幕下后没有去看他而已,他便要一定弄死人家……什么燕公?什么天命?这种心胸狭窄之辈也配当天子吗?”   哭到最后,其人放声哀嚎,宛如泼妇,却是惊得随从武士各自愕然。   而火光琳琳,被握住双手的刘诞也一度欲言又止,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父亲遭此一击,却如同被人一剑刺穿了胸腹一般……虽然还活着,却已经彻底无用了。   木柴充足,大火奋起,不待烧透府邸外墙,便已经引发了刘焉府邸侍卫们的失控,而年轻的吴班抓住战机,裸着一臂,亲率十余人绕道府邸后面阴影中悬索而入,却是成功打开府门,引一众左袒之辈纷纷入内。   到此为止,若以刺国比刺人,那所谓蜀中刺国一事竟然已经一剑刺进去了!   只能说,刘焉父子不得人心如斯,活该徐庶成此奇功!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眼看着这一剑刺入,今晚表现格外突出的李异李司马也带着数人奋力突入,却不幸战死于乱军之中,再也没能回到洛阳老家整理先人坟冢。   真是可惜。   ……   “太祖至颍川,见郭嘉、徐庶而喜,乃分金赐剑,以资鼓励。后,官渡决战,曹操身死,所携倚天剑失之于野,而嘉恰立奇功于徐,太祖乃叹:‘古曰名剑倚天,可斩长龙,奉孝实孤之倚天也。’是役,庶亦斩周瑜垄亩上,然名未显,及明年,我朝伐蜀顿于剑阁,其负剑入蜀,驱吴张二氏而并刘焉父子,事竟成,太祖复闻,终大叹:‘不意别剑可屠龙!’世所传之,倚天、屠龙,终成天下名剑。”——《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十二章 使人听此凋朱颜(续)   州牧府的火势如同信号一般,立即就催发了整个绵竹城的活力。   随着吴班攻入州牧府,生擒了刘氏父子,然后寻到茫茫然的刘瑁,原本只是因为军官被挟持而保持某种混乱中立姿态的东州士军营立即站稳了立场……在部分军官被放回后,他们即刻坦露左臂,加入到了所谓‘反正’序列中,所谓心向燕公的‘瑁公子派’瞬间拥有了一支约两千多人、装备齐全的武装力量。   城内也是如此,眼见着州牧府火起,原本还有点迟疑的绵竹文官、幕属之流也都纷纷不敢再犹豫,而等到骑着马的甲士飞驰而来,呼喊传送代行益州事的‘刘瑁之命’后,这些人就更是主动了。   就这样,等到午夜时分而已,徐庶就已经完成了擒获刘焉、拥立刘瑁、控制东州士军营、接管城墙、把控绵竹文武等等一系列战果。   事情顺利的宛如在梦中一般。   “非是侥幸!”   张松立在郡守府前的台阶上,昂首挺胸,面色在火把的映照下显得通红一片,却是趁着徐庶等人尚未从州牧府那边过来,正与身前一众仓促汇集起来的蜀地文武大放厥词。“我告诉尔等,此事非是侥幸!须知,徐侯此举实乃刺国之举也!而刺国如刺人……尔等刺过人吗?!”   台阶下,火光与阴影之中立着无数蜀中文官幕属,有人面带笑意,有人沉默不动,有人弯腰俯身,有人肃立不言,但在刚刚又对徐庶改了称呼的张子乔看来,所有这些人其实都在用一种夹杂着羡慕、妒忌、愤恨与不平的目光来看他!   没错,就是羡慕妒忌恨!   就是用这种目光来看他这个容貌短小,形态丑陋之人!   看他这个出身名门,才智胜自己兄长十倍,昔日却只能在此地做一个低阶吏员之人!   因为就是这么一个人,抓住了蜀中最后一次翻天覆地的机会,成如此大功!   “所谓刺人,无外乎三点!”张松迎着这些目光,却是觉得胸中愈发激烈。“其一,便是抓住要害……徐侯至蜀地,不过数日,便断定要害在刘焉而非在刘范,这便是眼光!不像尔等有些人,生在蜀地、长在蜀地,居然还有人以为大权俱已至刘范手中,整日围在他身边拍马,简直愚不可及!军权全在刘焉手中,未曾有半分移交!”   “其二,便是不做多余之事……徐侯寻得我做文事,寻得吴子远做武事,乃是知道我二人是蜀中难得可堪一用之人,所以再不理会多余事宜,也不多寻无能之辈,这也是眼光,更是谨慎!”   “其三,便是奋力一刺而已……此事说来简单,却要大勇气、大魄力,我问你们,徐侯今日举止,与班定远定西域一事何其类似?!尔等或碌碌无为,或投机取巧,与班定远身侧的郭恂何异?”   张子乔恐怕确实是平日里憋坏了,此时奋力一喷,倒是将不知道多少年的怨气全都给一口气喷了出来,只觉得平生都没有今日这么风光。   实际上,其人念及蜀地大局将定后,自己居功在此,怎么说也要越过那天堑一般的官吏之别,就更是脚下虚浮,头上发晕,然后舌灿莲花,口吐芬芳不停了。   只能说,好在徐庶一开始只是让他做这个看管监视蜀中文武的事情,没有分派他多余的军事任务。不然,说不得就要逼反一两个原本要降服的军官之流。   而等到天明时分,城中渐渐平息,近四千东州士出身的本地守军几乎集体倒戈,绵竹城全部入手,回过神来的刘瑁也在吴懿的恳切劝说下,并在徐庶保证了被俘虏的刘焉、刘诞父子安全后,正式露脸收拾局面……其人自称中郎将,以父亲病弱之名代行益州事,并公开打出了迎接燕军入蜀的旗号。   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意愿的政治纲领有了;刘焉也没有出事,父子相继的法理也有;再加上刘瑁在刘范入蜀之前作为率先来到父亲身前的儿子,一直都是半个继承人,也有自己的班底和号召力……更重要的是,强大的燕军已经到达剑阁,本地的‘禁军’,也就是东州士组成那支绵竹戍卫军又集体倒戈,那么绵竹城自然瞬间恢复了秩序。   实际上,城中文武现在讨论的,都已经是刘范的问题了。   刘范距离绵竹城不过二十里,若是昨夜见到动静,轻驰而来,或许早已经到了,便是按照常规谨慎做法,夜间派出哨骑来打探,再回去汇报,此时也该有所行动了……然而却久久不见行动。   一时间,城中议论纷纷,有人建议主动去城北攻打刘范;有人建议应该以刘焉的名义去劝降,以免兄弟相争;还有人故作高深,说刘范既然此时不来,必然存了逃亡成都、犍为或者涪水关的意思,此时应该发兵身后的要地雒县,一来阻断刘范逃亡南面的企图,二来也好扩大刘瑁的影响力。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连主持会议的张松也都拿不定主意,其人不顾一夜没有合眼,复又带着意见来军营这里请教徐庶,也是让对方拿主意的意思。   对此,同样一夜没合眼的徐元直原本已经洗了澡到了榻上,闻言倒是在榻上翻身敞怀相对:“子乔不要多想,我们力量不足,军心不稳,能够拿下绵竹城已经是侥幸了,此时发兵,无论往何处去说不得都会引起动乱,届时一个不好便会有反覆之危,还是谨守城池为上。”   “那将来呢?”张松俨然是想多立些功劳,便忍不住再问。   “将来……”徐元直不由轻笑以对。“子乔,咱们此举最终是为了什么?”   张松到底是个聪明人,几乎是瞬间清醒:“无论是刺人还是刺国,最终是为了让千里蜀地百万士民免遭兵祸,早些促成燕公大军入蜀。”   “那敢问子乔,如今绵竹在手,想要促成大军入蜀,还差什么?”徐元直继续轻松追问。   张松也是瞬间觉得好笑起来:“只有涪水与剑阁而已……在下也是糊涂了,恰如徐君之前所言,如非必要,不要做多余之事,绵竹这里稳住,其实便可成大局!”   徐庶也跟着笑了。   话说,徐庶和张松的意思很简单。   须知道,绵竹这座城市虽然也是名城,但只是因为此处是成都平原的北向入口,所以素来发达。实际上,自古以来,蜀地的核心大城,首在成都,次在广汉郡郡治雒县,这两个地方才是传统的蜀地统治中心。   但是由于刘焉入蜀时恰逢蜀地动乱,再加上他需要依靠东州士这个集团的缘故,所以才把统治中心移动到了绵竹城。   而实际上,绵竹城再往北就是涪水了,涪水北岸就是涪水关或者涪县所在,而涪水关再往北就是剑阁、葭萌、白水关那条路了。   换言之,绵竹本就是入蜀通道的尽头,以目前严颜在涪水、张任在剑阁的军情来看,只要徐元直稳住绵竹,哪怕是坐着不动,那么不管严颜和张任是存了哪种心思,他们都不可能持久的……军粮、军心都不可能撑住一月。   除非严颜当机立断,即刻引大军回转,攻击绵竹,那以他在蜀地军中的威望,还是很可能成功的。   只是问题在于,严颜终究是个军人和公认的耿直之辈,如果没有政治依据,他又有什么理由来攻击拥有刘焉父子三人在内的绵竹城呢?   “所以……”徐庶稍微认真一点言道。“子乔说刘范去向,其实我也有所思量……他现在不来,应该便是要走了……而一旦逃走,以我来看,最坏的一种情况乃是刘范当机立断,直接逃往涪水寻到严颜,然后借着自己的政治号召力,劝严颜即刻来此地!”   “若如此,”张松若有所思。“咱们便该整饬人心,加固城防,只要守住绵竹,以不少将官家属都在城内的情形来看,彼时其军自溃,北面燕公大军也就自然能入了。”   “不错。”徐庶坦诚以对。“而且这是最坏的一种情况,我已经让吴子远(吴懿)写信给严颜说明情况,劝他投降了。还让他寻到前线军士家属所在……子乔,你这几日辛苦一些,一面要整顿城内秩序,一面还要打开府库,安抚前线蜀地士卒将官之家属,务必做到无论东州士还是蜀地本土人,一律公平施恩。”   “在下明白了。”张松愈发敬佩起了对方。   “至于次坏的一种情况,便是刘范去了成都。”徐元直言至此处,不由放松嗤笑。“但此举就要看他的能耐了,若能及时从成都带出一支大军反过来围住绵竹,也还是有救的,可就怕来不及。”   张松也跟着冷笑:“其人入蜀才一年有余,绝无如此威望。”   “还有一种可能。”徐庶继续在榻上言道,却是微微挑眉。“那便是他直接去寻赵韪了……”   “赵韪手中确实有一支大军。”张松心中微动。“而且绝不像前线严颜处那般为难……”   “但刘范若去,咱们反而彻底无忧了!”徐元直如此接口道,然后径直躺下,却是要补觉的意思。   张松心下微动,也是一时恍然,便彻底不再理会什么刘范的去向,便也不打扰对方,直接转身出去,却又迎面撞上吴懿。   二人再见,却是毫无东州士与益州狗的那种龇牙咧嘴之态了,反而格外亲热……说白了,之前是地方小,两伙人争一碗面,甚至连筷子都不够用,只能用手抓,可如今既然大道在前,天下敞开相对,将来二人出得蜀地,有此共同一番履历,反而是友人了。   当然了,张松并没有让吴懿打扰徐元直睡觉,寒暄之后又将刚刚徐元直的分析重新说了一遍而已,末尾,自然免不了一番感慨:   “徐侯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千里蜀地,诸般头绪,他新来之人也能洞若观火,并头头是道!”   “只是胆子大些,然后全都是学别人故智罢了!”屋内徐元直不知道是不是听得烦了,忍不住遥遥对了一句。“你们熬了一夜不用睡得吗?”   舍外二人登时失语。   “父亲大人,你熬了一夜,且睡一觉吧?”与此同时,被吴班亲自引兵封锁的益州牧府中,某处阁楼之上,刘焉次子刘诞正在小心安慰自己那位神情憔悴的父亲。“刚刚老三已经得到了那徐元直的保证,绝不伤你我父子性命……事已至此,父亲多想无益。”   “我不是在忧虑我自己。”双目几乎赤红的刘焉头发花白而散乱,宛如疯癫,再加上昨晚哭了半夜,着实让人担忧,但甫一开口,还是显示出了极大的理性与智慧。“东州士既反,燕军就在剑阁那边,事已至此,你我已无多余可想,我忧心的只是你的兄长罢了……”   刘诞心中当即一酸……自家这位父亲真是偏心,老四被他扔到河北不管不顾,老三被他软禁在家,自己也陪着他到了这种地步,而此时他居然还在想着自己那位兄长。   都说父子情深,可为啥只对大哥一人偏爱如此呢?   刘焉似乎是看透自己次子的心意,也是无奈解释:“你不懂……你们其余三兄弟还有我,此番既然没有权柄在手,反而短期内性命无忧了。唯独你兄长在外,尚有说法,就怕他一个不慎,误判了局势,最后独独一人死无葬身之地,年老至此,反而让我先遭丧子之痛吗?!”   言至最后,刘君郎不免老态毕露,上气不接下气,复又泪水涟涟,捶胸顿足。   刘诞愈发无奈,只当自己父亲昨夜疯癫又来,便回身求身侧那明显是北地来的侍卫取壶热水,借个面巾过来,如此而已。   且不提刘氏父子如何,这一夜,徐元直既然刺国成功,便兀自高卧,只是一边让吴懿整饬绵竹守备;一边又让张松打开府库安抚前线蜀军士卒军官家属;最后还不忘让人以刘瑁的名义广发文书,劝降前线涪水关的严颜与周边县城。   而有些让人出乎意料的是,刘范却几乎消失不见……其人没有反扑,没有往北越过涪水去寻严颜,也没有出现在西南面的成都,就是消失不见了。   唯一的痕迹,便是那十几辆被扔在北面祭祀场所旁的天子乘舆。   而隔了足足得有七八日,就在严颜那边彻底焦头烂额,左右无措之际,徐庶在绵竹彻底高卧,无忧无虑之际,终于有刘范的讯息传来了……却是一队主动回到绵竹的庞羲部甲士带来了消息。   这些人也是所谓东州士,家小都在绵竹左近,他们声称自己不愿意随刘范和庞羲往犍为那地方去寻赵韪。   刘范去寻赵韪,并没有出乎太多人的意料,因为绵竹位置太紧要,必须要尽快夺回,否则燕军一旦进入蜀中腹地,则万事皆休,所以当刘范发现东州士叛变,绵竹易手后,就只能去成都、涪水关、犍为三地调兵,所谓三选一罢了。   而这其中,成都虽然人口众多,却素来是蜀地本土力量的根本,刘范在彼处并没有任何根基,真要是去了,等他聚拢起兵马,说不得黄花菜都凉了……实际上,此时真正有现成大军的,无外乎是涪水严颜部和正在犍为围攻杨洪的赵韪部。   这二者又有不同:   其一,相较于严颜,赵韪面对的军事压力小的多,严颜所处的涪水关就是一县之地,根本周转不开,而且当面是数万绝对兵力优势的燕军主力,一旦抽调兵力回身,万一不成,那么蜀道的防守也自然崩溃,到时候也不免是个万事皆休的局面,而赵韪则是在进攻包围杨洪区区一城,且周边犍为、蜀郡、蜀郡属国、巴郡,地方广阔,甚至还有南中数郡可以转圜,是具有巨大的战略空间和战略主动性的;   其二,在东州士和部分蜀人一起造反的情况下,赵韪身为东州士最大最老牌的领袖,同时还是巴郡西部出身,兼有蜀地色彩(这也是其人为什么会如此被重用的缘故之一),对叛军的号召力是远大于严颜的;   其三,赵韪的兵马也比严颜要多,因为战事开启之前,赵韪是蜀郡太守,严颜是巴郡太守,赵韪本身就是原定的蜀军前线总大将,只是出了杨洪这个乱子,他才率蜀郡大军先行南下,这边不得已才让严颜顶上去的;   其四,赵韪和刘焉的关系更紧密,在蜀地的政治地位更高,其人早在刘焉入蜀前就是大汉太仓令了,基本上一直是刘焉心腹副贰的位置,而严颜政治领袖色彩不免少了一点。   一句话,赵韪和严颜相比,兵强马壮,地盘广大,政治地位更是天差地别,选他最稳妥。   实际上,庞羲也是用这些道理劝说刘范的。   算算时间,从山路绕过绵竹,然后走小路顺着湔水急速南下汉安(杨洪造反处,后世内江)的刘范一行人,此时大约已经要到赵韪军营了。   消息确定后,绵竹城一众文武各自心慌,唯独徐庶和张吴二人彻底放下心来,前者甚至还专门为此去探望了一次刘焉。   果不其然,就在这一日,下午时分,距离绵竹数百里外,汉安城北三十里处,一处峡谷之内,一行三五百众刚刚从丛林里钻了出来,然后便陡然被此处的烈日给晒得头昏脑胀,却正是刘范一行人狼狈至此。   “刘府君。”一名本地口音的带路小校气喘吁吁,抹了一把脸上汗水,然后方才认真言道。“天气炎热,今日也不可能到军营了,不如你们在此安营暂歇,我再去联络一下军营,最好明日多派些车马来接。”   刘范并没有计较对方话语中的失礼,而是本能去看庞羲,后者会意,便咬牙起身:“我随你一起去见赵公!”   小校不以为意,随即,二人不顾炎热,一起打马向南。   就这样,半夜无事,蛙鸣蝉叫不断,广汉太守刘范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却不是因为耳边噪音,而是因为心中懊丧至极……他一会后悔自己当日糊涂,竟然中计出城,一会又后悔自己当夜没有咬牙疾驰回城内主持局面,还后悔自己没有第二日一早便举兵攻城……总之,无论如何,身为一个孝子,在眼下父亲生死不明的情况下,没有与父亲同生共死,总是有一万种理由来苛责自己这几日的懦弱的。   当然了,刘范也存在着某种理性,他知道庞羲话里的道理,既然叛军一夜便能控制整个城池,那必然是东州士和蜀地人一起皆反,这种情况下除了赵韪没有人可以从容应对这种局面。而严颜那里,相较于赵韪这边,实在是各方面都有些差距。   就是在这种激烈的思绪下,刘范终于勉强入睡,然后居然梦到了自己年幼时追随父亲一起在阳城山隐居的那段日子……彼时生活虽然清苦,虽然父子二人并无半分职爵在身,却也算是生活坦荡了,如何到了今日这种地步呢?   是因为父亲起了不该起的逾越野心?那一千多辆车子可是明证。   但是,身为孝子,即便是在梦中其人也本能反对这种将责任扔给亲父的行为……一定是自己这个儿子太无能了!若自己有燕公那般本事,区区蜀地,一年早已经经营的如铁桶一般,说不得还能在有生之年让亲父得偿所愿呢!   何至于有今日之困呢?   翌日天明,不等庞羲来迎,心中焦躁的刘范便催促随行人员趁着夏日酷热未至,尽早赶路……众人虽然疲惫,但也知道此时正适合赶路,便也都无怨言。   更别说,行不过数里,即将出得峡谷之时,众人便遥遥望见一彪军马旗帜在谷口相侯,然后一时欢呼。   刘范见状也同样大喜,其人强打精神,昂然勒马上前,临到数十步外眼见对方纹丝不动,却又一时奇怪,不免边走边问,边行边缓下速来:   “庞中郎将何在,如何不来见我?赵府君又在何处?尔等如何不来见礼?”   对面军官相顾无言,却是随着其中一人微微努嘴,自有一骑自后方奔出,赫然是昨日带路小校,其人来到阵前,即刻厉声做答:   “庞羲在此!”   言罢,此人自马后取出一物,奋力掷出,便匆匆回阵。   刘范低头一望,几乎浑身冰冷,原来此物竟然是庞羲首级!   电光石火之间,这位经历过迁都事,见识过不少事物的年轻人便瞬间头脑清明起来——是了,赵韪之所以得用,乃是因为自己亲父刘焉的缘故,其人在蜀地政治体系内只是直接系在自家父亲身上,位于自家亲父身下而已,与他人无关。   而自己也是如此,自己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刘焉!   而如今自己亲父生死不明,自己凭什么来使唤权力体系中同级别的赵韪?他根本没有那个政治权威和政治承诺的兑换能力!   甚至更进一步,即便对方与自己合流了,且不说失败,便是事成,自己也迟早要用庞羲取代对方的,甚至因为忌惮对方蜀地和东州士的双重领袖身份而试图早早除掉对方……换成自己是赵韪也不愿为区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刘范效力吧?   恰恰相反,除掉自己,这赵府君或许还以为能凭借着他对东州士与蜀地人的双重威望而有所作为呢!   原来离开了父亲,自己居然什么都不是!   当然,大家都是可笑可叹之辈!蜀地人心中的纯良早已经被内讧给消磨殆尽了!   念头虽然复杂,却只是一瞬便从脑中闪过,而与此同时,刘范早已经本能打马转身,试图逃窜。   然而,早有准备的赵韪军如何能放过他?   随着身后一身令下,万箭齐发,堂堂益州继承人便死于蜀郡兵马的乱箭之下。   也不知道其人生死之间,有没有能再想起昔日阳城山上的时光。   ……   “徐庶既定绵竹,遍寻刘范不至,忧其引兵复归,于是着力城防,须臾不敢慢也。及范部士卒亡归绵竹,明告范将至犍为赵韪军中,以韪兵多,满城皆惊,独庶释然,并往谒刘焉,卑词以吊。焉知其子寻投赵韪,喟然长涕受吊:‘吾儿死矣!’,遂一夜白发。后,赵韪果杀刘范,据犍为、蜀郡以自立。”——《世说新语》·伤逝篇 第十三章 尽日徘徊浓影下   当刘焉父子三人被控制在绵竹城内,刘范又做出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选择后,蜀地便已经是一只煮熟的咸水鸭子了!   因为不管刘焉再如何,其人都是唯一一个具有益州法理统治权的人,而在家天下的时代,所有的法理传承都需要从他身上做文章,故在其全家被三网打尽以后,蜀地已经不存在任何一个具有足够政治威望的人来收拾局面了。   赵韪自以为自己身兼蜀地本土人与东州士领袖的双重身份,足以据蜀地而自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故此,接下来几日,蜀地精彩纷呈,却都无关大局了。   先是自以为可以统揽东州士和蜀地人的赵韪扔下杨洪,宣布起兵自立,然后试图回身攻打绵竹,做那个取刘氏而代之之人。结果,其部无论是东州士还是蜀地本土人,走到半路上还未出犍为呢,闻得绵竹惊变详情后,却都纷纷起了二心。   其部下庞乐为首,一众军士直接一场兵变,便轻易宰了赵韪,宛如杀一只鸡。   可怜赵韪这个昔日大汉太仓令,当日只因为一句‘益州有天子气’便几乎是扔下一切裸身随刘焉入蜀,而如今蜀地主人的梦都没做几日便彻底烟消云散,也是让人感慨。   赵韪既然身死,犍为太守张肃不再犹豫,其人即刻易帜,宣称追随绵竹,而绵竹方向也毫不客气,临时委任张肃去成都控制蜀郡,又以杨洪代行犍为事,轻易便控制了蜀地腹心三郡。   赵韪部四散而去,有人投奔杨洪,有人投奔张肃,有人直接来绵竹,有人东下巴郡,总之,大多都被轻松收编。   到此为止,严颜终于也近乎于绝望,其人是有臣节的,本身接受任命后是存着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做降人的……然而现在这种状况,他虽然明知道刘焉是被人控制的,但却居然不知道该向谁效忠,更不知道敌人是谁。这对一个没有政治野心的老派之人而言,未免显得有些残酷。   而最终,由于绵竹那里处置妥当,涪水关军心动摇,其人到底是无奈接受了绵竹的‘调令’,引兵折返回了绵竹。   但是,燕军依旧没有能够立即越过剑阁……原因很简单,剑阁守将张任做出了一件注定让他名垂千古的事情。   这个性格执拗之人作为此地军事主官,早已经知道了身后发生的种种事端。所以,在严颜军令到来之前便做好了准备,军令一到便将所有部队按照军令遣送回绵竹,但其本人却孤身留在了剑阁一线天的石垒。   因为这个已经连续败退两次的蜀郡别部司马,不愿意再度撤退,而且还是不战而退,彻底降服。   彼时,燕军修筑栈道不停,早已经渐渐逼近此处,也发现了蜀军异动,却因为遥望旗帜不动,根本没有敢贸然尝试进攻。   而数日之后,确定自己的士卒应该撤回绵竹以后,张任便主动出垒,只持一刀一矛一旗顺残破栈道而行……正在修复栈道的燕军士卒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个信使,居然只是一路随行,放任其人来到栈道尽头,一直到其人立旗报名挑战方才大悟。   赵云身为主将,自然不可能直接出战,然而眼见着其人武艺稳健,连杀数名西凉、汉中勇士,心中有谱的赵子龙也不再犹豫,后者即刻提矛佩刀而出,只十余合就在栈道前了结了对方,将其枭首。   张任身为主将,主动报名赴死,彻底引起了燕军的怀疑,部队派出少数精锐向前试探,这才发现蜿蜒曲折的栈道后头,一线天那边的石垒处已经空无一人。   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壮士既死蜀道方通。   又过三日,不过是七月初而已,栈道尚未修复完成,燕军哨探便和绵竹派来再度召回张任的信使迎面相撞,这才知道之前一月,剑阁道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莫说寻常士卒,便是得到了郭嘉暗示的田丰、赵云也目瞪口呆,惊愕难言。   七月中旬,燕军大队顺着修复完成的栈道越过剑阁、涪水,进入巴蜀腹地,刘瑁正式投降。   七月下旬,燕军兵马全面进驻蜀郡、犍为郡、蜀郡属国。   八月初五日,燕军一路偏师在程银的带领下抵达了巴郡,控制了巴郡郡治江州(后世重庆),并与张郃、孟达、申耽、申仪成功会师,还在此处缴获了大量的军需物资,并俘虏了荆州方面的一些官吏、辅兵。   到此为止,前后正好三月而已,蜀地便全线陷落。   而从江州顺流而下,速度何其之快?那边早早出发的刘焉父子刚刚抵达汉中,公孙珣都还以为才刚刚打下白水关呢,刘表与荆州上下便已经从益州逃人那里知道了此战的所有情形……却是惊骇欲死!   当然了,随着消息传入三辅,快马日夜不停,公孙珣终于也在八月内得知了此战情形,却也宛如梦中——徐元直这是转模板成了班定远?   又过了数日,随着前线消息接连不断,公孙珣以及邺下终于渐渐得知了事情的所有具体过程,倒是愈发引起了邺下的振奋……须知道,此时大司马吕范都还没在南方任满一年呢,南方军管都还没有彻底消除,此时益州忽然入手,自然不免引起众人的遐想。   有此一事,天下大势之合一,似乎也就在眼前了吧?   实际上,很多邺下大学的学生甚至开始鼓吹,或许接下来便真的能传檄而定天下了。   “传檄而定啊?”   铜雀台,燕公本人办公的内务阁僚处,也就是俗称的内阁顶层楼上,许久未言的燕公公孙珣忽然感慨出声。   话说,因为内阁是燕公带领黄阁文书们办公的地方,距离三省所处的所谓尚书台不过两百步,且七相与冀州牧董昭皆可随意进入此地面谒燕公,所以闻名遐迩。   邺下学子如今表志向的时候早已经不说什么七相了……太俗……现在他们统称希望有生能入内阁一观日落漳水之盛景。   日落漳水的盛景当然是有的,尤其是此时又是一年秋日,景色正佳,连燕公本人也经常望河兴叹。   不过很显然,这一日,公孙珣却无心感慨什么漳水盛景了……平日里只是大略听一听三省奏疏,很少对三省提出反对意见的他,今日居然对着几封文书难得感慨出声,并许久都没有给出意见。   旁边习惯性见缝插针低头看书的黄阁寺卿王象自然是充耳不闻,门前肃立的司马懿也昂然扶刀不动,但前者的学生吕蒙却忍不住在抄写文书的间隙好奇抬头观望。   当然了,这种偷窥毫无所得,因为燕公正以手抚住一摞文书,多是三省四台对蜀地方面的处置意见,有此感慨似乎理所当然,只是燕公面对如此大好消息却如此迟疑,刚刚加冠的吕子明就根本想不明白了,只能低头继续和其余同僚一起抄录不停罢了。   值得一提的是,吕蒙抄录的水平极差,每次都是自己老师王象运笔如飞抄录完成后,他再行二次抄录,与其说是和同僚们一样在工作,倒不如说是王象利用自己的高水平给他开小灶,利用国家的纸笔方便这厮练字罢了。   这厮的基础实在是太差!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燕公会让他做王寺卿的学生!真要是想抬举他,让他入义从便是!   回到眼前,另一边,公孙珣思索半日,却是心中暗暗叹气,然后忽然开口:   “四件事须做批驳修改!”   阁中所有人一时警醒,而其中王象头也不抬,直接放下书抽出一张纸来,然后夺来学生手中之笔,便立即开始记录。   “其一,郭奉孝虽有奇功,虽是军前急切,虽是好意,但以地方大员之身擅自动用靖安台武力,到底稍有不妥,此次就不记功了,而且要门下省发出一封正式文书,稍作批评,让他安心处置汉中民政,不许再过问其余事端。”   随着燕公此语,王象运笔如飞,而阁中其余文书却不免一滞……一直受到格外恩宠的郭奉孝终于受挫了吗?   “其二,徐元直不明其事,受任而去,有功无过,兼以之前郭奉孝推周瑜之功于其身,于名于实,皆可实封万户侯……再让元皓问问他,有没有心思以我特使之名,加两千石秩,许便宜行事,挂在靖安台名下,继续往南中诸郡一行,以安地方?”   这个旨意倒是不温不火,徐元直如此奇功,若无此番待遇反而奇怪,只是任命之处,未免偏远困苦。   “其三,刘焉父子……刘焉本人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又是老年丧子,几乎无用,也无须苛责了,而且他儿子也算是有功……也不用三辅,安置到阳城山一带便可,让其三子刘瑁转任左近为官,就近照看。”   这就更无话可说了,只是将刘焉父子的安置地挪了一下而已,最多可以顺着安置地猜度一下洛阳复兴的计划。   “最后,沓中既然是屯田,便要见效,哪里有屯了一季便要转任的道理?而且孤看他们在沓中的屯田效果并不出色……让五官中郎将他们依旧屯田沓中,再发一名老道的屯田能臣,那个曹孟德……曹孟德在陈郡屯田,彼处有一个出身寒素的中郎将叫什么来着?”   “禀殿下,有一人姓谢名徵字明弦,出身寒素,祖上五代皆寻常百姓,因为人勤恳敦厚为曹孟德破格所用,降服后降格使用,一直在陈郡继续领屯田事。”王象几乎是脱口而出。   “就是他!”公孙珣一时恍然。“官复原职,派过去给五官中郎将为副,然后以我的名义告诉五官中郎将,凡事须有始终,让他这几年好生将沓中屯田事做成,别的不用管!”   事关五官中郎将,一众文书们连想都没多想,而王象这边迅速录好,却是由吕蒙捧着,起身送到公孙珣身前,等后者大略看完,微微一点头,这边便立即有文书协作,两三人熟练操作,用干净石灰石迅速吸干了墨迹,然后方才有专门的轮值义从军官捧印上前,加盖印玺。   这还没完,随着文书又被放入了一个加了碎石灰石隔层的小木盒内,吕蒙复又动手把小盒绑在了那一摞文书的上方,这才算是完成了一次正式的内阁批驳……接下来,自然有司马懿唤来义从军官,以五人一组的方式全副武装护送这些要命的文书往尚书台那边过去。   话说,同一批关于蜀地的奏疏,包括刘焉父子的安置、蜀地官员的任命、伐蜀大军的军功计算等等等等……甚至还有蜀地分州的初次草案,公孙越建议赵云转屯江州的书奏,林林总总,不下几十件严肃文书,公孙珣却只对四件事情做了驳斥和修正,看起来并无大碍。   然而不知为何,随着批驳、修正的流程在三省六部相关部门之间转了一圈,事情在邺下官场内部传开后,其中一件事却意外的引起了一些议论,并在随后几日渐渐有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之态。   到了九月初,随着秋收完成,此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闹愈烈,最后直接传入大学、民间。然后与南面汉室袁皇后七月末在江夏产下一名稍微不足月的男婴一事、辽西地区中秋节前忽然发生了一次小型地震一起,成为了邺下一片热烈气氛中最引人瞩目的三道杂音。   而三件事掺杂到一起后,舆论更是彻底发酵起来。   回到一开始,事情的缘由很简单,那便是郭嘉擅自动用了靖安台二十名武士去行刺杀刘焉父子之举。   虽然徐庶硬生生用自己高超的水平,将事情从最低端的刺杀提升为足以载入史册的刺国之举,让人赏心悦目之余根本无话可说。但是,靖安台居然擅自豢养死士,还可以用来刺杀,这无疑触及到了传统士大夫们的敏感所在。   须知道,靖安台从设立之初便被军方外的绝大部分体系所抵触,只是战争年代,军事为先,军情的刺探乃是必须之物……大家也都无话可说。   而当初设立靖安台为四台之一,靖安台正使为七相之一,很多人其实也表达过不满,但唯独当时公孙珣直接在长安传令,将三省四台六部十二寺一阁的整体框架一起绑定设立,利益相连之下,众人也都没有反对的余地。   但如今,随着天下局势彻底明朗,很多人不免产生疑问,靖安台这种机构到底还需不需要继续坐享如此重要的地位?   甚至更有人直言,眼看着天下太平,到底还需不需要靖安台这种去处?   这可是一个豢养间谍,随时可以把间谍转化为杀手去对付内部官吏的机构!   于是乎,当公孙珣对郭嘉略带惩戒式的处置意见发出后,压抑了许久的声音便喷薄而出,到眼前,已经出现了公开的上书……赵苞拒绝了御史台正使的位置,如今的御史台正使一直空缺,俨然是为了吕范过完年后折返邺下时进行人事调整而专门留有余地的。   但恰恰是因为无人约束和总揽,却使得御史台一片杂乱,谁都能说动台中十二位有品阶的御史为自己所用,而御史上书只需要确定事情的起因是切实存在,是不需要为自己的观点付出任何政治代价的,所以毫无政治风险。   当然了,公孙珣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便撤了靖安台呢?   特务部门这种东西,虽然阴暗,却是一个完整政体不可或缺的强力部门之一。而且再说了,今日眼见着天下太平便撤了它、压下它,等到天下不安定的时候再想到抬起它来,恐怕就晚了。   这个部门是有存在必要的,而且一旦存在,就最少需要在最高权力规划中给它一个位置。   然而,眼见着事情一日日变得不可抑制起来,隐隐已成政潮之势,公孙珣却也不可能置之不理……他本人经历过太多政潮,心里非常清楚,这种政潮背后必然是有着巨大的内部利益诉求,是政治不稳定的外在体现形式,他必须要在天下一统之前便彻底解决此事!   于是乎,九月初五日,首相贾诩终于来到内阁,专门面谒公孙珣,并对此事做出汇报:“这件事情依臣来看,麻烦的地方有两处……首先是文臣天然对此类事不满,并非心存恶意,须寻到真正要害之人,搞清楚他们的目的。”   公孙珣微微颔首……绝大多数时候,普通人都是被利用的,决不能擅自扩大打击面,那只会激化矛盾。   “其次,是此事与主公家乡的地震,还有江夏那边汉室有后纠葛在一起,不免让人疑虑天下一统后的燕汉德承之事……须慎之又慎。”   公孙珣忽然失笑,却并未多言。   “主公,”贾诩见状正色相对。“臣的意思是,且不论此事原委、根究,最大的一个问题在于,汉燕易鼎之势隐隐将成,天下人当此时,是格外渴望看到主公你施德示宽的,而非严刑峻法!这才是此事最麻烦的一处地方!”   已经负手踱步到窗外,看着远处漳水落日盛景的公孙珣微微敛容,欲言又止。   ……   “王象,字羲伯。既为杨俊所知拔于奴隶,后为司马直举于太祖幕下,果有才志。建安中,太祖晋燕公,以幕下王象才最高,拜为黄阁主簿,转寺卿,为内阁机密文字,并受诏总收洛阳东阁残本以下,天下书录文字图画,集撰《百科书》……数岁而成,藏于秘府,刊印天下。合四十余部,每部有数十篇,通合一千八百馀万字,加封列侯。”——《旧燕书》·卷七十五·列传第二十五 第十四章 铜雀游客恨来迟   贾诩同样保持了诡异的沉默。   毕竟,这次政潮不仅是对公孙珣的一次考验,也不仅是对一直没吭声没露面的靖安使戏忠的考验,同样是对他贾诩的一次重要考验,因为他是首相。   燕国的首相真不是什么摆设,处在这个位置以后,贾文和才真切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天下权柄……尤其是今年公孙珣从王屋山折返回邺下以后,基本上没有再大规模干涉过各个政府机构的运行,而当事实上的‘皇权’选择对官僚优容以后,那某些事情自然会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十年前还是个三公属吏的贾文和一定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可以决定大半个天下的朝廷命官的任免,想不到自己可以调度安置十几个州的仓储物资,想不到自己可以一年两次去遴选整个帝国的年轻俊才。   这是任何一个士人都真切渴求的人生顶点,贾文和也不例外……甚至他更加珍惜这次机会,因为他本来就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来到这个位置的,所有人都没想过他会来到这个位置。   对此,他对公孙珣的提拔分外感激,却又格外想把事情做好。   至于明年吕范近乎注定的回归,更是让贾诩产生了一种给自己这一年首相任期画上一个完美句号的强烈欲望……说起来,从熹平石经时流传天下的标点符号,似乎就是眼前自己这位主公所制。   而在这种情况下,在自己这位主公即将达到人生巅峰的情形下,其人又会怎么应对这股来时微妙的政潮呢?   贾诩其实已经想好了,如果这位事实上的天下至尊需要自己这个首相来负责或者应对的话,那么自己也无话可说……反正也快要卸任了,反正名声本来就不好,反正一切都是眼前这位至尊赐予的,只是稍微有些可惜罢了!   “文和的意思孤已经知道了。”   负手看了许久落日的公孙珣忽然回头,却是对着自己的首相微微一笑。“你放心,这件事孤亲自来处置!你是一国首相,春种秋收,人事军务,乾坤运作,阴阳调和,都要仰仗你才行,区区朝中攻讦事,还不需要你来操心……安心回去吧。”   贾诩几乎是瞬间便醒悟到了什么,其人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后退数步,就在阁上正色大礼参拜,然后方才告辞而去。   首相既去,诸多义从、文书本能的嗅到了一丝严肃的气氛,而果然,公孙珣继续负手望外,却是随意出言:   “唤冀州牧董公仁来此!”   立在门前的司马懿心中一跳,却不敢怠慢,即刻与马岱一起出列俯首称是,旋即,自有义从军官匆匆去传召董昭。   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日落时分了,消息传给董昭自然已经天黑。   实际上,义从根本就是兵分两路,一面去就在铜雀台范畴内的州牧官寺寻人,一面则往董昭位于铜雀台附近的宅邸处堵人,最后果然在宅邸门前寻到对方。而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不过越是如此,董公仁越不敢怠慢,甚至还有一丝窃喜……他这个人一方面才能极为出众,民政谋略俱佳,但另一方面却也从不讳言寻求高位,素来为清正之士鄙夷。   不过人家董昭也不在乎,他素来最在乎的,乃是身为开国第一代功臣,很多时候传统官场升迁手段是没用的,大家得论资历和功劳……以及所谓‘圣眷’。而其人后发至此,俨然在七相中前三相这个层面上显得有这么一点点底气不足,一次出任也是代行,偏偏身侧身后还有程昱、荀攸、钟繇,以及两位公孙氏宗亲等优秀人选虎视眈眈,那就更让人难受了。   而如今公孙珣不顾天黑召唤他去,他对政局又素来洞若观火,自然是心中立即有所猜度,并喜上心来了……做官嘛,首先就得跟紧上头的步伐才行,这事他乐意去办。   “有件事情想请公仁去办。”华灯初上,公孙珣在内阁静立无言,一直等到董昭到来方才回头,却只有三言两语交代而已。“马上九月中旬邺下大学就又要射科取策了,你也知道,以糊名考试代替察举制度乃是燕国之根本大政……任何人,无论籍贯、出身,只要能过入学试便可入大学,大学期间能过日常基础科目考核便可参与一年两次的射科取策,出仕为官为吏……这么做,要的就是尽量摒除虚名影响,摒除家世加成!是吧?”   “是!”董昭小心俯首,听得愈发仔细了。   “但现在孤听说有这么一群人,既有邺下大学的年轻学生,也有非是邺下大学的士子,本来也算是一群青年才俊,却偏偏不安心学业……更有甚者,彼辈常常聚会于邺城与铜雀台之间的繁华地段,整日饮酒作乐,指点江山,说朝中这个政策不好,那个官员无德……这倒也还罢了,年轻士子嘛,不说这个说什么?但偏偏他们还仿效着之前灵帝时的光景,定期聚会,点评年轻士子,说此人是河内第一,彼人是徐州第二,再度鼓吹起家世、孝德,并以此二者贬斥考试,攻讦出身素寒的学子,此风难道可以涨吗?”公孙珣忽然扬声再问。“你身为冀州主官,知道有这回事吗?”   烛火飘摇的内阁中一时肃然,很多文书和义从已经许久没见到公孙珣用这种语气来说话了。   不过,被质问的当事人却并不以为意,恰恰相反,董公仁心下彻底明悟,反而即刻俯首称命:   “据臣所知,是有这么一拨人。”   “说来。”已经站立了一个下午的公孙珣终于负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中。   “回禀殿下,”董昭转过身来,侃侃而谈。“彼辈一开始多只是中原、两淮新降之地的年轻人,很多之前便已经出仕了,但因为是降人,且有邺下学子纷纷通过科考入仕,南下代替了他们……哦,还有一些本是长安朝堂上的人,也多类似,所以才不得不纷纷来此,试图在邺下寻个出路。然后偏偏又才学不佳,或者是不适应邺下教材,很难再度出仕,这才起了怨怼之心,开始聚众生事,只是因为平素有名,所以又引来了不少邺下学子的参与。”   “这倒与当年初定三辅,三辅本地人贬斥幽州的狗皮帽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公孙珣忽然失笑。   “殿下所言不错。”董公仁继续侃侃而对。“曹孟德和刘玄德虽然也仿效殿下行新政,但多只重眼前,而稍忽视将来长久之策,屯田、度田还好,可其他地方……尤其是在用人方面,所谓科考基本上是空架子,本质上还是靠亲友举荐。如曹孟德刻意举用寒门,刘玄德不计出身,多少还是看个人机缘。故此,这些人来此行此事,一开始本质上还是求官碰壁,还是因为殿下没有用他们,所以不免存了怨怼之心,并借此希冀于得到达官显贵,乃至于殿下本人的注意。”   “孤倒是真注意了。”公孙珣缓缓颔首,似乎并没有置什么可否。“其实也算是人之常情,摊谁身上也都会有怨气的,我也不该太过理会的。只是这些人为何能在邺下久驻?为何他们臧否起人物会真正形成舆论?为何会有邺下官员受他们影响?这些事情,你身为一州之方伯,要负起责任来!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正式汇报过来。”   “臣失职!”董昭心下愈发醒悟,连连应声。“请殿下与臣数日,臣保证在今秋射科取策之前将此事调查清楚!与殿下及天下一个交代!”   “去吧。”公孙珣的声音格外缥缈。   就这样,召见完董昭后,燕公公孙珣便没有再耽搁什么,而是即刻解散内阁,并直接回后方位于铜雀台上的燕公府邸方向去了,内阁常驻的黄阁文书与白马义从中不当值的文武职属军官们也纷纷离去。   其余人且不提,只说司马懿回到位于铜雀台东面的官宅内,连衣服都没换便枯坐于廊下许久,心中犹疑不定……而半晌之后,其人到底是一声叹气,却又兀自起身,换成了常服,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话说,邺城本是河北名城、古都,是河北精华所在,而在公孙珣击败袁绍,将此地事实上当做自己的都城后,就更是一日千里。至于铜雀台的修筑,出乎意料,并没有想象中的劳民伤财,造成传统意义上的经济损害,反而间接扩大了城市的范畴,塑造了一片新的邺下繁华区域——铜雀台位于邺城西南十余里外,沿漳水修筑,周边堆砌了大量的禁军军营、官寺、蹴鞠场、赛马场、官员府邸、吏员宿舍,以及货运、客运码头,而邺城城南又专门营造了低价出租给邺下学子的公屋,那么两片区域之间自然而然就顺着道路以茶楼、酒馆、客栈之类连成了一片,又与原本就很繁华的邺下形成一体!   而此时,不过刚刚进入晚间,距离静街还早,甚至因为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办公,反而正是邺下官吏、显贵,还有一些游学士子们相约聚会的好时候……这片区域自然是热闹非凡。   至于走在其中的司马懿虽然只是一身常服,但其人年纪轻轻,气质非凡,军旅生涯更是让其人龙行虎步,腰杆笔直,再加上身上称不上奢华,却也足以体现经济水平的辽锦常服与玉佩,还有一把从不撒手的仪刀,到底是格外出彩……沿途不知道多少官家小姐顾盼生姿,甚至有人大胆询问姓名。   但司马仲达心中有事,满目繁华根本难以入眼,反而匆匆行个不停,左走右转,最后来到一处规格极高的府邸之前,方才驻足一时,并在犹豫了许久之后上前报名求见。   府邸主人倒没有犹豫,直接将其请入。   就这样,司马懿转入此户人家后堂,入得堂上,见到对方确实是本人无误,且周围并无闲杂人等后,竟然直接端正跪坐于地上,准备用早已经不太流行的旧日大礼朝对方参拜,并口称‘方伯救命’!   烛火之下,面色黝黑发胖的董昭一时失笑,却也不去扶对方,反而直接在太尉椅中端起一杯茶来,抿了一口后方才含笑相对:“司马护军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最近新建的那个什么剧院中的典故戏吗?就是太后老人家最近常去看的那个……赶紧起来吧,你是堂堂义从护军,官职虽低,却是殿下私人,除了咱们燕公本人外,别人受不了你这如此郑重一礼的。”   一套起兴之礼刚刚过半,司马懿便尴尬不已,却也只好狼狈起身,就立在堂中继续拱手以对:“懿冒昧,但实在是失了计较,所以只能来求方伯指教。”   “直接说吧!”董昭这次倒是坦然受了对方拱手之礼,然后不以为意。“你堂堂白马义从护军,又只是来求指教,谁难道会不给你个面子吗?”   司马懿一声叹气,终于说了实话:“不瞒董公,我弟司马孚年少无知,之前说聚集于铜雀台与邺城之间,臧否人物的,恐怕就少不了他……”   董昭一时怔住,然后不由用一种诡异目光盯住了对方。   司马懿更加狼狈,再度拱手恳切相对:“董公,小子回去后左思右想,实在是为难,不是为难舍弟会遭到何等处置,而是为难于如何持身以公……一开始,小子有心想装作今日在内阁什么都没听到,放任他被处置逮捕,以示忠忱;但转念一想,却又担心此举有些自作聪明,明明就是听到了,燕公何等人物,又如何会不清楚?会不会反而觉得小子过于装模作样,甚至有些凉薄?”   面色黝黑的董公仁端着一件样式古怪的茶碗,许久不言,而司马懿却是束手而立,恭敬相侯。   后者看的清楚,对方手中茶碗乃是铜雀台那里最近专门赏赐下来的,只有七相与其余寥寥十几人才有这个福气使用,是中原一地某处特产,被燕国太后公孙大娘专门赐名为白瓷的一种特殊贵重陶器(曹操墓中出土的白瓷使得中国白瓷历史提前了数百年)。   “仲达啊。”胖乎乎的董昭放下白瓷茶碗,也是一声叹气。“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想来问什么的?你跟了咱们燕公这么久,难道不明白殿下其实是个讲人情本性之人吗?你假装不闻也好,明日带着弟弟求情或者投案自首也好,殿下真会苛责你吗?依我看,你要么说实话,要么滚出去!”   司马懿满头大汗,狼狈之意愈发明显,却是终于咬牙说了实话:“不瞒董公,我是想不懂这件事情到底有多严重?明明之前是在说靖安台的事情,说辽西地震的事情,说南面汉帝有后的事情,明明这是事关天命继承的天大政潮。甚至今日傍晚时分,首相贾公分明是存了去职以交代此事的心思,可为什么燕公却如此轻易让他放心,反而只是让董公过去,然后郑重其事的交待了这么一个小案子?几个士子臧否一下人物,固然不妥,但跟天命承袭一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案子啊,也不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且坐。”董昭幽幽感慨道。“这种案子,自古以来哪里小过?两次党锢之祸一开始不也是挺小的案子吗?”   刚刚屁股落地的司马仲达吓得立即重新站了起来。   “坐。”董公仁端着白瓷茶杯在烛火下不以为意道。“不至于到那份上的……两次党锢之祸,说白了,是汉室没了威望,桓灵二帝不得已才用如此粗陋之策来抑制世族,而开国之君,威望何其之高?高祖和世祖两位一个兼并异姓诸侯,一个压制河北豪强,乃至于始皇帝并六国后抑制六国贵族,不也是类似之事吗?却也没说哪里就出了乱子,也没人说是什么祸事。”   “但……但听方伯的意思,这次案子与党锢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处?”重新坐回去的司马懿惊得心跳难止。   “这是自然。”董昭依旧从容以对。“但你着实不必惊愕,须知所谓政治,最重要的便是人事,是跟紧步伐……桓灵二帝,尤其是灵帝的党锢,虽然也是为了争夺人事之权,但争取的根本却是为了让自己舒坦;而咱们燕公呢,是有自己的政治理想,有自己的规划,有自己的理念的,他夺人事,是为了自己的治政理念能够畅通无阻!”   司马懿微微颔首,俨然是想到了河东王屋山下,自家那位燕公的那番话语。   “而且我再问你,桓灵二帝用来夺人事的属下,都是些什么人?阉宦而已!摒除的是什么人?而咱们燕公呢?”就在司马懿失神之时,董昭再度连番追问不及。   “是……”司马懿回过神来,本能欲答,却居然不能言,然后旋即面色涨红,失态一时。   “想明白了?”董昭终于失笑。“你以为燕公眼里的自己人是谁?是河北人?是公孙氏宗亲?是邺下大学学子?是那些随他多年的功臣元从?都不是!燕公眼里的自己人,是能坚持他的法度,维系并能助力推动他的新政,从根子上改良这个天下之人!以你在燕公身侧的位置,应该早就听过咱们燕公本人的某些表态了吧?却为何不愿信呢?”   司马懿神色慌乱。   “燕公的志向对别人而言可能还有些云里雾里,可对你我来说他难道曾做过遮掩吗?燕公心里是有一整套治政方略的,那便是结束战乱的同时,通过度田、均田消除世族、豪强,建立一个寒门小户,并以科举进仕途的天下!”董昭那张黑胖的脸上愈发笑意明显。“而且燕公的气度,是超出一家一姓之私的!”   “……”   “譬如靖安台一事的滥觞,也就是燕公斥责郭嘉一事,真的是郭奉孝失宠了吗?不是!”一阵凉风出来,董昭忽然起身,昂首负手踱步向外,立到了门廊之处,然后口中不停。“所谓斥责郭奉孝,只不过是其人此举确实有些违制罢了,只是碍于自己之前任性杀了吕布,不好大肆斥责而已。至于有些人说,郭奉孝真正恶了殿下的,乃是其人太过急切,与殿下宁可走得慢几步,也不可偏颇之策有所抵触……这就更是胡扯了。”   “咱们殿下心中明白着呢,郭奉孝处在那个位置,此举本意是好的,是为了让天下早一日统一。而且蜀地那个乱局,眼见着是个人都被权力迷了眼,也说明战事一久,人心确实会沦丧。换言之,燕公心里比谁都清楚,郭奉孝和他本质上还是力气往一处使的,并不是什么异己,区区不协,他能容忍!恐怕,郭奉孝也懂得这番道理,才会如此放纵的!”   “但有些人就不懂这个道理了!”   司马懿本能的咽了下口水。   “这些人,有的是中原新降的士人,有的却是久随燕公的河北豪门世族,有的是为了做官,有的是纯粹不满于新政……但却有一个共通的短处,那便是目光短浅,自私自利!这些人,总以为在燕公眼里,所谓天下易鼎之势,以燕覆汉之举,公孙氏登基称帝之为,才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这叫以小人之心,度英雄之腹!不像我,早十几年就知道这位燕公是个英雄了,所以从未犯过如此荒唐之错!”   司马懿已经面色苍白难持了。   “于是,当这些小人眼看着益州三月落下,天下大势不可逆了,便再不犹豫!他们自以为自己是士人,能掌握了舆论,便趁机鼓噪生事,喋喋不休,借天命之论,德承之威,吵吵嚷嚷,只是试图握住这个天赐良机,与燕公做个交换……你信不信,若燕公给他们官做,稍微放缓下新政,他们马上会转过身来,鼓吹燕公的圣德!催着燕公早日登基,早日称帝!早日以公孙代刘!早日以燕覆汉!”   “仲达,你说这些人的举止,是不是像昔日洛阳市井中的某些无赖方士,乃至于无赖乞丐一般,看到别人成婚了、建新房了、开新店了,便上门说这个不吉利,那个不合适,等别人给了钱,便立即大吉大利了?”   说到这里,黑胖的董昭转过身来看着双手发颤的司马仲达,笑的难以自抑,几乎要笑岔了气。   “但是可惜啊!这群无赖不知道的是,燕公根本不在乎这个!他在乎的恰恰是那些人不满的东西!可惜仲达了,你前途大好,怎么就有一个喜欢跟着别人当乞丐的蠢弟弟呢?你家兄弟八个,这让燕公以后怎么看你们兄弟?”   司马仲达想要起身,却只觉得腿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白日还是稍显闷热的秋老虎,到了夜间便忽然清凉起来。而就在董昭向司马懿传授着自己最珍贵的人生经验之时,铜雀台上,早就通过靖安台密报知道此事的燕公公孙珣却丝毫没有在意,反而是捧着一个白瓷杯,立在一处稍显矮小的望台之上,看着远处铜雀台下的万家灯火神情惬意。   “父亲大人。”   就在此时,燕公长女公孙离忽然出现,并为自家父亲带来了一壶新的暖茶,沏茶完毕,其人顺势捧杯询问。“这么晚了,父亲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天下。”公孙珣接过茶来品了一口,微微回头笑答。“你家大人的天下!”   ……   “若司马懿、诸葛亮、王粲之后进,时人皆曰:司马懿承董昭之才德,贾诩之克己;诸葛亮行吕范之恢廓,王修之忠贞,荀攸之缜密;唯王粲只得王象之文学。”——《世说新语》·识鉴篇 第十五章 空看花开满台日   天气微凉,正是重九月如钩。   这一年,也就是建安七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显得波澜不惊。因为早在数日前,铜雀台那边便正式下达了通知,说是重阳节后,也就是九月中旬的第一日,将额外专开一次大朝会。届时,除各署寺军营必要留守之外,凡邺下官吏,或依汉之旧制秩六百石以上,或依所谓品级七品以上,皆可参与朝会,公开言事。   对于邺下的官吏们而言,这次临时而又罕见的大朝会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随着益州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如此迅速得以解决,燕国内部外部很多规划与政策都显得不合时宜起来。再加上还有诸如秋收钱粮总结、即将到来的九月中旬邺下大学的射科取策、突如其来的御史台-靖安台的对峙……等等等等亟需面对的大事、要事,在燕国实际上控制了原大汉十三州中十个半的情形下,都显得格外要紧。   说白了,都赖那个徐元直。   要知道,之前虽然所有人都明白,燕公私下里那渐渐并不遮掩的所谓‘覆汉’之日以成定势,但在益州以这种方式拿下之前,这玩意却依然是一个存在于设想中,还需要特定时间来完成的东西……   可谁能想到,益州内部的权力斗争已经低劣到这种程度呢?谁能想到一个年轻剑士,领着二十个人入蜀,打着燕公的大旗,稀里哗啦就把益州搞定了呢?   而益州一旦轻易入手,却是让所有人忽然间醒悟了过来,原来,覆汉之日竟然就在眼前了。   这种情况下,上到燕公本人,下到朝野各方,几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都被局势给逼得露出了老底。   毕竟嘛,人心躁动不安,每一个人都试图利用最后的空档,抢着表达自己的诉求。   回到眼前,燕国草创,公孙珣本身也只是一个燕公,王都不是,再加上其人辽西武夫出身,素来又是个不讲究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堂皇仪制……但是,当三省四台六部十二寺汇聚,乌压压数以百计的实权官僚们汇集于铜雀台正中大殿之前的空地上时,大部分人还是忍不住肃然起来,并出于官僚的本能排序整齐。   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这数百人实际上在维持着天下中枢的运行,谁也不能否认这几百人的存在意义,何况是他们自己呢?   少了正经主官的御史台队列中,中御史是仪身穿制式辽锦官服,青色官服胸口与下摆处绣着代表了其人正五品与文官身份的白鹇鸡,戴着二梁进贤冠,配着六百石俸秩的黑绶铜印,却是站在了仅次于两位御史少丞的位置。   其人没有像身前两位御史少丞一般格外严肃,也没有像身后的年轻的七品御史们一般交头接耳,而是用一种从容而又平淡的目光打量着整个殿前的景象。   殿前空地上,最引人瞩目的当然是首相贾诩、左相审配、右相娄圭这三位,他们三人穿着特赐的麒麟图像的紫袍,姿态随意,正立在百官最前方低声笑谈着什么,似乎对眼前复杂的局势与政潮并不以为意。   三位之后,右面是一群刚刚得了侯爵,又恰好回到邺下驻扎,或者干脆调回邺下的高阶军官,这些人身上也绣着麒麟,却只是寻常大员的红色辽锦袍子,却是毫无顾忌,相互笑谈,并与身前三位相国时不时交谈如常……这些人中间,有累计功劳封到年金达到汉时万户侯标准的张辽,也有只封了两千户却出任了中护军这般要紧职务的杨开,还有三千户的独耳田豫,以及一直没吭声只是肃立不语的另一位重臣、年金达到八千户侯的高顺。   而三位相国身后偏左的位置,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其中,有一言不发,低头不语的财政台正使王修;有几乎离开队列凑到武将侯爵队列中的枢密台正使韩当;还有仰头望天,若有所思的靖安台正使戏忠……这三位也俱为红袍麒麟大员。   毕竟,所谓七相和超品的开国军功侯爵们一样,都是天然超越文武,高过寻常官吏的。   而顺着戏忠再往左边看,赫然便是御史台队列了!   没错,御史台和自己的此番大肆攻击的对象靖安台队列是挨着的,也难怪两位御史少丞会如此严肃,实在是因为戏忠就在他们身前不远处,而他们却没有足够的倚仗。   是仪目光从几位真正的超品文武身上扫过,难得叹了口气,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只要燕公有吩咐,无论文武,无论道理,无论能力,无论是非,都会毫不迟疑的选择盲从……这也是之前为何御史台在邺下名声极大存在感极强的缘故了,因为面对着一位事实上的开国君主,一位注定要与秦皇高祖世祖相提并论的人物,真的很少有人会有那个勇气去直言对方过错的。   而田元皓和御史台就敢这么做!   实际上,自从北面劳动改造归来,担任了中御史(高级御史)的是仪只对两个人格外敬服,一个是不以自己降人身份为念,大力提拔自己为中御史的田元皓田公;另一个就是敢于在天下未定之前便主动设立御史台,监督他本人的燕公了。   一念至此,是仪复又扭头看向了身后。   三省四台的序列之后,便是六部的队列,这六个部门直属三省,和四台一起共同构成了中枢的核心权力集合体。这里面的人,尤其是六部主官尚书与左右侍郎,诸如卫觊、崔敏、高焉等辈,或从容平静,或跃跃欲试……很显然,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或许不及前面三排那些出身元从之辈那么如鱼得水,但也很享受这种新制度下的才能发挥与被尊重的身份。   是仪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用一个以钱代户进行大规模侯爵封赏后的时髦新词来说,这是燕公主动让渡权力后的红利共享……后汉一朝,三公位置极高,享有人事征辟权,却不能常任,也不能直接实际掌握国家运行大权;而尚书台掌握事实上的中枢权力,却又位置极为卑下,常常需要额外加官才能获得体面。   相对而言,燕公不但回到前汉初期,让渡出了实际相权,还将尚书、侍郎这些国家中枢机构的要员给做到了名实相副……尚书是正二品,仅次于七相与州牧!侍郎是三品,干脆与郡守同级!   甚至有传言,将来随着中原军管结束和南四州彻底入手,朝廷很可能会趁机大规模分割大郡,使得郡守降低到五品级别,那尚书、侍郎就更加显贵了……而这么做,依是仪来看,地方上也不会有太大阻力的,因为到时候州牧会多很多,而相比较于三分之一升级为州牧的可能性,那些大郡郡守恐怕多半愿意承担改任小郡的风险。   说起来,这也是另类的一种名实相副的改制红利了。   州牧以往可不常设!   而六百石的刺史,虽然事实上掌握一州大权,以至于被人尊称为方伯,但若有可能,谁不愿意多做几年,并升格为一品州牧呢?   是仪想到这里,顺着六部队列中偏后的辛评、荀谌、彭缪等熟人往后再看,却不由一声叹气。原来,借着御史台前排位置享有的台阶高度优势,其人再往后看,却只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恩主,太常寺寺卿孔融孔文举。   之所以如此,不是说孔融的太常寺在十二寺有什么特殊地位……真要说特殊地位,明显是负责总揽文书、档案存储的黄阁寺更有地位,这是因为黄阁寺卿王象早年便是燕公卫将军府中的黄阁主簿,专录机密文字,如今也依旧在内阁为燕公本人直接服务。而因为王象的存在,也使得这个机构成为了十二寺中历来最能接近核心权力的一寺。   至于孔融嘛,其人之所以显眼,乃是因为他立在十二寺队列之前,根本不能稳住身形。其人屡屡左右徘徊,上下移动,一会盯着前面的朱紫麒麟队列看的入神,一会转身与其余几位寺卿搭话不止,一会又几乎挪到前面六部队列中……而等到其人远远一抬头看到了是仪,更是直接遥遥颔首示意,貌似在提醒什么。   见此形状,是仪更是无奈,却只能佯作没注意,然后将目光从孔融周边的诸如宗正寺卿公孙域、卫尉寺卿赵平、太仆寺卿王邑、司农寺卿冯芳等人身上扫过……最后却与版印寺少卿郭图莫名打了个对眼。   话说,郭图这厮着实有几分本事,其人原本因为人品问题受到了降人和燕公麾下几乎所有重臣,甚至包括燕公本人在内的排斥……然而,此人劳动改造归来,一开始便靠着出版自己的法学注解,得以重新获得立足之地,然后得以从容在燕公出征中原前的那次集体赦免任用中入仕;这还不算,等到今年开始,此人又多次上书,讨论参与修订燕国律法的诸多事宜,并最终凭借着出色的律法知识水平受到了左相审配的青睐,正式参与修订燕国各项法度,然后以此大功,摇身一变成为了自己这批降人中官位最大的一个。   而二人对视一阵子,是仪心中居然莫名涌起了某种类似于心照不宣之类的怪异情绪……这真的很奇怪,因为是子羽的人品是公认的清正,正如郭公则的人品是公认的无耻一般,二人怎么可能会心有灵犀呢?   终于,莫名的对视之后,郭图忽然朝身侧一个角落努了下嘴,是仪顺势看去,却发现是一位可能是此次朝会中绝对前七,甚至真正政治影响力排在前五的大员,也就是一身红色麒麟袍的冀州牧董昭!   而此时,这位著名的黑胖子正笑眯眯的领着魏郡太守等人立在最远处的角落里观察着所有人。   至于黑胖的董公仁再往后,却就是一群站的笔直的白马义从了,后者几乎将远处的漳水遮蔽的干干净净。   是仪心中疑惑,俨然是一时间没懂郭图的示意,不过其人早有想法,也不在乎这些,便回过头来,静候不语。   就这样,是仪又稍等了片刻,却是忽然见到一人自殿中出来,赫然是义从护军马岱,只见其人立于殿前,待全体肃然,方才扬声宣告:   “殿下有令,今日是特设朝会,一切从简,不必行大礼,不必过于苛责仪态,所有诸位按次序入殿列坐议事便可!”   满场鸦雀无声,而如此传令三遍后,马岱身后的殿门便被一群持刀义从直接彻底放开,等到马岱自己转身扶刀入内,立于殿内阶下,贾诩为首,众文武便也彻底严肃起来,纷纷入内!   是仪作为中御史,算是先入殿内的一批人,而其人甫一进入殿内,便立即注意到了两个特别显眼的事物:   一个自然是燕公的座位,居然摆了一张不伦不类的巨大白虎皮!偌大的虎头从几案下方伸出,几乎吓死个人!   知道的,明白这是燕公出身边郡武夫,就喜欢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昔日紫山贼张燕的大寨里呢!   而另外一个,也是座位,具体来说是摆在殿中间分左右设立的那些椅子……大部分人当然只有蒲团,但前三排文武皆有坐凳,尤其是第一排,左右共八把太尉椅,格外引人瞩目。   是仪心中感慨难名,却又赶紧低头,顺着义从指引来到了署有自己姓名的小几之后,并端坐不动。   俄而,随着数百人有条不紊入内,也没有什么仪式,一身玄色服饰、怀中挂着那柄断刃的燕公公孙珣便兀自从殿后转来,立在台阶下的马岱都来不及说句话,首相贾诩为首,七相与冀州牧董昭一起便匆匆起身,率文武百官朝燕公躬身行常礼。   “且坐!”直接落于老虎皮上的公孙珣连连摆手,明显不以为然。“有你们行礼的时候……今日事务繁多,咱们不要耽搁!首相何在?”   刚刚坐下的贾诩即刻起身。   “益州封赏都定下了吗?”可能是昨日重阳节刚刚送过邺下所有官吏杂货券的缘故,燕公连寒暄都省了。   “回禀殿下,大略都定下了。”贾诩起身从容做答,唯独眼睛不免被身前的老虎头给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中原、两淮、益州,乃至于交州、扬州、荆州,重新分州之策,还有全天下去国割郡一事也不能耽搁,这是大事,早些拟定,不要误了时局……而且此事牵扯过多,你要多上些心,联合各部寺用心去做,入冬前务必出个大略结果。”公孙珣干脆吩咐道。“人事预案也要大略有一些准备,届时咱们君臣也好细论。”   “诺!”贾文和不敢怠慢,即刻俯首。   “且坐。”公孙珣继续点名。“叔治……汇报一下秋收,不要说数字,只说哪里有问题便可。”   “回禀殿下。”刚成婚不久的王修也干脆起身。“去年青徐有水灾,再加上兵祸,稍微影响到了今年……若以大略论,中原与徐州只是寻常丰收年份的八成收获,青州与两淮其余地方约是正常年份的九成。除此之外,蜀地、三辅、凉州今年正是用兵之时,也极大耽误生产,收成却也只寻常七八成。唯独辽东丰收,陕州屯田大熟而已。”   “也就是全面不足了?”   “是。”   “仓储可足民生?”   “这倒是足够了。”   “可够发兵向南,平定荆、扬?”   “若明年确保无大灾,或可支撑,可一旦有失,或许就会出乱子……而且,若攻下荆、扬,彼处战后也需抚恤安置,需要的粮食、物资不计其数,正如这一年中原花费的那般。”王叔治回答的极为利索,却也极为直白。   “兵部侍郎士武!鸿胪寺少卿士匡!”公孙珣忽然喊了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名。   士武、士匡叔侄二人也是心中一突,然后立即从各自队伍中匆匆出列,拜倒在了殿中。   “都说了,今日不必拜。”坐在殿中主位上的公孙珣摸了下屁股旁的老虎皮毛……这是杨修路过此处赴任时进献上的礼物。“你们替我问问威彦兄,待我征荆扬时他能否从交州输粮?若能,我便可以在明年春后发兵。若不能,我就得等到明年秋后再试着统一天下,得晚半年还世间一个太平了。”   士武士匡叔侄只觉得头皮发麻,却是忙不迭的应声,不仅声称会写信给士燮,更是差点发誓赌咒说士燮一定会如何如何。   满朝文武,多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起这对叔侄……说真的,别看这对叔侄此时如何狼狈,但士燮若真举州而降,这个家族的官运反而说不得真要亨通几辈子了。   而王修落座,士家叔侄退下后,公孙珣环顾左右,继续说了几件事情,大多干脆利索,而眼瞅着时间过去不少,其人却又忽然点了又一人姓名:“太常寺卿孔文举何在?”   孔融即刻振作上前行礼。   “孔卿……”公孙珣依旧是那副让人看不出喜怒的模样。“过几日便是邺下大学射科取策的日子了,郑公年事已高,你要多费些心思,务必帮他多处置些杂务,让这次的科考顺畅一些。”   孔融俯首再对:“臣正要以此事奏对。”   “正经说来。”   “禀殿下。”孔融抬起头来侃侃而对。“射科取策乃我燕国取士之主道,然长久以来,却只囿于邺下大学之中,而郑公以天下儒宗之身主持大学,本也无碍。唯独其人终究是汉家臣子,是汉室太常,那么其人主持之下,是为燕选士还是为汉选士呢?臣一直稍有不安。”   随着孔文举这句话出口,原本就鸦雀无声的殿内再度安静到了一个程度……很多人几乎是同时心中一跳——终于有人把话说出来了。   “故臣冒昧,请辞燕国太常寺卿一职,并请郑公正燕国太常寺卿一职!”满堂寂静之中,孔文举继续昂然扬声相对,声震一时。“事成,当以邺下大学内外归于燕国太常寺直辖,如此,方名正言顺!”   “仅此而已?”公孙珣沉默了片刻,方才正色扶刀追问。   “非只如此。”孔融似乎是从坐在老虎皮上的公孙珣那里得到了某种鼓励,愈发放开言道。“臣为太常寺卿,日常不敢怠慢,常常为国忧思取士之道……譬如邺下大学制度,放在以往,以河北而论,或许勉强足用,而如今殿下以神武之资,骤然复拥中原、两淮、巴蜀、南阳,天下十取八九,则区区一邺下大学已不足以概括全局。臣冒昧,请专开一例,许中原、两淮、南阳、巴蜀等新降之地的士子绕过邺下大学,直接往太常寺参加遴选……”   “此事不妥!”就在这时,左相审配忽然起身驳斥。“如此,反过来是不是对河北、关西等地苦读于邺下大学的士子们不公呢?”   “或许如此。”孔文举似乎早有所料,倒是不卑不亢,从容应对。“但审公想过没有,燕公当此时,正该收天下人心,如你我青州、冀州之流,早受燕公恩泽,此时也该大度一些……”   审配一时沉默,却还是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邺下大学不仅仅是关乎地域,更重要的是彼处分科射策,与中原等地学的东西都不一样。譬如欲入户部、司农寺,就要日常数学考试优异,然后专门选数学类的试卷为科考主卷之一,至于考试时所依据的数学教材,根本就是邺下大学中泰山刘元卓(汉末著名数学家)与太后共同编纂的新书……这种情形下,你让太常寺专门对南方新降之地开专科,又该怎么考呢?”   “既然是为了施恩所加的专科,何妨暂时弃考这些,只以经学相对,加评人品、家世,稍作应对?”孔融依旧从容。   “这就更不公平了!”审正南愈发蹙眉。   “左相,咱们就又把话转回来了。”孔文举忽然失笑。“事情不就是这个样子……此事本就是特例,本就是为了让燕公布恩德于天下,若天下士人归心,何愁大事不成?”   审配心中一时犹疑,而二人身旁坐着的董昭则忍不住瞥了眼座位上开始变得饶有兴致的燕公本人……讲实话,董公仁原本还等着御史台那群愣头青出来把事挑明呢,谁能想到这位孔文举这么迫不及待?这么干脆直接?   看来是想穿麒麟袍想疯了!   当然,想穿麒麟袍没问题,谁都想穿,然而,这位孔圣后人未免眼界太浅薄了一点,也太自以为是了。   “请殿下明断。”看到审配沉默许久,首相贾诩又闭目不言,孔融终于忍不住直接朝公孙珣请示了。   “孔卿的思路孤大概是明白的,但有点稍微不懂啊。”公孙珣带着笑意朝台阶下的孔融好奇问道。“那便是孤为何要施恩于天下士人呢?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   孔融也不由笑了起来,其人拱手从容相对:“燕公,身为天下之主,是不能问天下人要好处的,为天下主,当施恩收天下心,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这么做,便足以收天下心了吗?”公孙珣似乎是默认了什么,愈发追问不及。   “或许还是不足,只是臣为太常卿,分内之事,只能说这些……”孔融不由干笑。“其他的不足,殿下应该问御史。”   “御史今日可有专奏?”公孙珣好奇询问。   “回禀殿下。”御史左丞张承出列,俯首相对。“并无专奏,但近日有一事,臣等纷纷奏上,尚无结果,今日愿联名再奏……”   “若是之前奏过的事情,孤与贾相自然会有方略回复,何必如此着急?”公孙珣明显猜到了对方所言何事。   “因为人心惶惶,以至于上下不安,臣等受任御史,不敢不急!”张承俯首相对,身后御史也是纷纷起立,就在座中俯首。   “是靖安台正使戏忠违制,私与汉中太守郭嘉二十武士一事吗?”公孙珣躲无可躲,倒是干脆挑明了。   “是!”张承代身后诸多御史应声。   而戏忠早早起身立于殿中。   “志才,你可有话说?”   “臣无话可说,此举确实违反制度。”戏忠低头认错。“愿受惩戒。”   “罚俸三月,贬为靖安台副使,代行正使权责……给他换个凳子。”公孙珣俨然给予了严厉处置,而就在马岱亲自搬来一个普通凳子的时候,燕公复又看向了张承。“御史台弹劾戏忠违制,戏忠认罪,孤如此处罚,御史台可有他论?”   张承稍作思索,低头相对,便要退回位中,而其余御史相顾无言,不是没有人犹豫,但最后也还是纷纷坐回位中,是仪更是不快不慢,从容坐回。   但另一边,眼见着是仪乃一言不发坐了回去,孔融却是不由大急,忍不住亲自开口:“殿下,此事引起海内议论,非只是戏忠一人失职之故,实乃靖安台私豢死士,难称正大光明……欲平人心,欲施恩于天下,当去靖安台大权为先!”   是仪心中暗叹,远处郭图忍不住冷笑。   而燕公公孙珣却又不明白了:“文举,怎么又是施恩于天下呢?施恩于天下,天下归心了,又能如何呢?”   “殿下……”孔融明显察觉到了公孙珣态度中的异样,更因为原本的助力多没有出现,所以不免有些慌乱了起来。“这天下,臣刚才说的很清楚了!昔日秦皇灭六国而苛待六国贵族,故二世而亡;而世祖光武度田天下时,遇到叛乱,也曾稍缓,就是怕失了人心……现在辽西出了地震、汉帝有了嫡长子,又有这种事情出现,怕是会被人议论,说是殿下失德的,不足以承汉命。”   “孤明白了,孔卿说了半天,是想说收人心方能以燕覆汉吗?”公孙珣忽然失笑。“收人心,孤才能登基为帝,称天下主人,是这个意思吗?”   孔融登时羞赧无言。   “这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公孙珣环顾左右,失笑相对。“汉帝那边,皇后都割据造反了,董卓更是鸩杀了太后和少帝,袁绍更是不认如今这位天子,这天下哪还有什么体面?而你们呢?又都是燕国臣子,是我的私臣……有什么可讳言的?而且如今不比往日了,人人家中都有纸笔,个个又都是聪明人,回去日记写点谣言什么的,总能流传后世。有些东西遮遮掩掩,反而丢人!”   孔融一声叹气,便要放下包袱再言。   然而,坐虎皮上的公孙珣忽然靠着身后座位,冷笑相对:“然而,孤什么时候说一定要做这个天子了?孤本辽西一匹夫,素无形状才德,只是观灵帝祸国,见董卓暴虐,因天下板荡至此,海内煎灼无度,方拔刀而起,率群雄清廓天下,领豪杰鞭挞海内……凡数载,方有此番局面!至于什么天子之位,以孤今日的姿态,若说没想过,怕是要被天下人嘲笑虚伪的!真不是没想过。但孤读《孟子》有言,万锺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锺于我何加焉?而今日孤也想问问孔卿,如今孤既然不足承汉命受天下,那若以官禄宽纵而购天下,则天下于我何加焉?要孤来说,这天子之位,有则有之。可若真无此天命,此生能清平天下,亦足可告慰平生。届时何妨还政于天子,率殿中诸位私臣往回辽西封地,坐观天下太平?!”   一言既毕,堂内哗然一片,甚至有如卫尉卿赵平这种人干脆笑出了声,孔融则面色涨红,几乎难言。   而就在这时,忽然又有人远远在后面愤然发声:“孔文举邀名市恩,名为燕公,实为私心,表承天命,内怀祸乱!臣版印寺少卿郭图冒昧,请杀孔融以正人心!”   孔文举气急败坏,刚要回头,却不料旁边董昭眼见着再拖下去自己半点戏份都没了,却是终于忍不住昂然起身仗义执言:“郭少卿误会了!孔太常不是坏,而是有些愚蠢,据在下所知,他是中了一些奸人的计策!请诸位稍安勿躁,听我细细说来!最近邺下的这些不轨流言,我们冀州早有察断!”   公孙珣踢了一脚脚下的老虎耳朵,然后继续如个山大王一般,冷静的坐在那里静观其变。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是仪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话说,是子羽原本就对孔融的串联感到不安,只是人家是恩主,不得已勉强答应罢了。但今日上朝时,其人眼见着百官云集,却是从这些官员的成分和经历上看的清清楚楚,继而彻底醒悟……孔文举的思路确实有一定道理的,但问题在于这厮还是太高估所谓士人和部分对新政不满的河北豪门的力量了,并且实在是太低估燕公本人的威望、能力还有性格了!   其实以是仪来看,身为这位燕公的臣子,或者说身为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敢跟燕公作对,哪怕是局部的、另类作对,都是一种极为绝望的事情!   打仗肯定打不过他,袁绍和曹操的坟头草都已经过茬了!益州三个月就没了!   想谋反、搞串联也根本拉不起来人!甚至可能根本瞒不住他!恐怕这一次孔文举和自己这几人早被靖安台的人给盯住了!之前天子东逃,此时是仪也敢笃定就是燕公主动放出去的!   但这些还不算,最关键最可怕的是,真把这位逼急了,他真敢不爱惜什么名声!他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他本质上就是辽西一武夫!   几十岁的人了,都燕公了,还你们都是我的私臣,大家一起回辽西……这种话好意思说出来吗?几百位掌握中枢权柄的大员,近万地方官员,几十万大军,回辽西喝西北风啊?   但是一旦说出来了,还说的那么冠冕堂皇,天下于他燕公加不加不知道,于这里所有人必然要加!   跟这种人作对,何苦来哉呢?   怎么说呢?一瞬间,是子羽真心觉得,自己这位恩主该去陕州放三年羊……回来以后,蠢也成,坏也行,包治百病!   ……   “臣松之案,郭图、辛评,其奸足以覆袁,其知反以佐燕,何哉?惟奸人多才能,与时而成败也。妖禽野狐,当昼则伏如自如,得夜方为之祥。”——《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十六章 空看花开满台日(续)   “事情是这样的……”   就在孔文举全然失据之时,作为殿上唯一一名享有与七相同等座位待遇的冀州牧董昭却顺势接管了局面,而满殿文武见到此人起身也都即刻肃然起来,然后静听对方叙述,便是孔融都不敢轻易插嘴了。   这是当然的。   八个座位,其中七个相国的位置坐了六个人空置着一个御史台正座自然不必多言,但董公仁却是堂而皇之掺杂到了其中,而且几乎所有人都还觉得理所当然……这不是燕国制度中的特殊加恩,而是一种由光武帝刘秀发明,从后汉沿袭过来的,被所有人习惯性接受的政治传统,很多人都默认董昭是司隶校尉。   没错,就是阳球、袁绍曾担任过的司隶校尉——主管司隶的刺史额外加秩,具有专有名称,大朝会时具有特殊礼仪待遇,和御史中丞、尚书令一起单独列坐,这是后汉一朝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燕国草创,封地理论上也只限于辽西诸郡,可实际上呢?实际上燕国控制了绝大部分的天下版图,而冀州牧作为燕国这个政治实体实际首都所属的最高区域行政长官,就是大约映照着之前的司隶校尉,这一点谁都能够接受。   而且董昭的资历、功劳、以及品级待遇,也都是独一份的,很明显的低于七相,却也明显高于七相以外的所有人。   故此,虽然其人终究不是相国,虽然屁股下的太尉椅还没有戏忠屁股下的凳子结实,但也足够震慑朝堂了。   而随着这位董冀州侃侃而谈,满殿文武也是纷纷‘恍然大悟’。   原来,按照董昭所言,随着中原光复,邺下最近忽然出现了一个性质恶劣的反动士人集团!   这些人以丢掉了官位的中原降人为主,还有一些河北豪门子弟,他们年纪普遍性比较低,却个个不学无术、道德败坏。一开始,中原降人还只是想招摇撞骗、求官问职,而那些河北豪门权贵子弟也是水平低劣,素无德行,只喜交友。故此,双方臭味相投便称知己,很快就相互结交起来。   其实,这也没什么。   但后来,随着这些人渐渐意识到邺下制度分明,以他们的才学和德行根本不可能通过大学与科考入仕,便居然起了逆心!如今,这些人定期聚会,表面上是谈儒论学、臧否人物、议论朝政,实际上是想操纵舆论,试图影响朝堂,更改朝堂大政,甚至存了不轨之心……结果你还别说,除了一部分素质低劣的邺下学子之外,真有燕国重臣被蒙骗,信了他们的鬼。   太常寺卿孔融就是其中之一!   “董冀州未免危言耸听了!”孔文举听到这里,也算是回过神来,却又硬着头皮出言反驳,毕竟,他虽然不想‘坏’,但也不想‘蠢’。“在下固然知晓那些人,今日建议也却是隐约与这些中原士子有关,但本意还是为燕公着想,想为燕公收人心……”   “所以说孔太常被蒙骗了!”董昭愈发感慨。“这些人都是心怀不轨的逆贼,收这些贼人的人心,又有什么用?!”   孔融见董昭如此强硬,也是愈发慌乱,却还是勉力解释:“这些人都是正经士人,也是想为燕公尽力的,不过是所学与邺下不同,实在是报效无门,方才汇集起来,光明正大请求我转呈心意……若是朝中觉得不妥,那便不纳就是,何必一定要说他们是贼呢?”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逆贼!”董公仁的那张黑脸忽然严肃起来,语气也变得格外尖利。“据我们冀州府探查得知,之前靖安台一事、辽西地震一事、江夏天子有后一事,本无关联,正是这些人妄论天命,将几件事情扭在一起,公然宣称燕公无德,不足以为天下民主……若如此都不算是逆贼,那什么是逆贼?!”   殿上文武听到这里彻底释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本来嘛,燕公文成武德,神武英明,哪有什么天命不承的说法?敢情是一群反动分子的谣言!   所以说,回什么辽西啊?回辽西岂不是中了这些人奸计?   “臣版印寺少卿郭图冒昧进言!”就在这时,不等孔融开口承认自己是被愚弄,一阵喧哗之中,远处的郭图便再度昂然出声,于满朝文武的复杂目光中参与到了其中。“臣以为,孔太常天下名士,世称了了,乃是绝顶聪明之人,如此人物绝不可能为彼辈逆贼所惑!说不得,其人便是那些逆贼的背后主使!”   殿中愈发喧哗,几名武官更是干脆打量起了孔太常的后脑勺。   至于孔融,其人进退不能,脑中一片混乱,几乎是本能的看向了端坐于虎皮之上的公孙珣,目光中明显带着一丝哀求之意。   然而,燕公面无表情,置若罔闻,登时又让孔文举觉得浑身冰凉。激愤与惶恐之下,素来性格偏激的其人几乎想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放肆嘲讽他骨子里根本看不起的这个辽西武夫与身前身后两个无耻小人一番……但不知为何,迎着座上之人的目光,他却根本不敢开口,只是僵立于殿中失神,任由周边议论不停而已。   话说,另一个时空中,孔文举之所在敢和曹操彻底对立,是有多重原因的,而眼下他的进退两难也是理所当然的。   首先,那个时空中孔融向曹操迎奉靠拢不成,本身到底是一直都保持着汉臣的姿态,背后也有一个汉室大义所在,政治上是全然清白的……而相对应的,这个世界里,面对着孔融的试探性贴近,公孙珣却是在征伐中原前,为了稳定后方而主动接纳了其人!   换言之,孔文举此时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燕臣!   非只如此,此时满殿皆是燕臣,而非汉臣!   至于汉室,早就被公孙珣给送到江夏去了,黄河以北几乎没有任何汉室残余势力存在。所以,面对着公孙珣,这位孔子后人几乎没了任何道德大义可以倚仗。   便是此番其人如此跳脱,本质上也多是因为太常寺权责太轻,且在面对权责类似的礼部时,他本人也根本竞争不过水平更高的礼部尚书卫觊,所以才存了跳槽、揽权、密植党羽之心,继而成为了今日的众矢之的。   其次,在那个时空中,因为蔡邕早死,孔融当仁不让的成为了天下文章宗师,让他这个位置在传统士人眼里也是极有分量的,所以天然能得士心。而眼下呢?非止蔡伯喈活得好好的,便是经学方面的郑玄、数学方面的刘洪、士人清议方面的张俭也全都在邺下大学里厮混,而且还凭借着大学这个天然知识界载体稳固维持着自己的地位,哪里轮得到他孔文举上位?   更不要说,版印寺的存在,使得近年来文学发展极快,正当年的王象、年轻的王粲,都隐隐更有风头。   总而言之,哪怕是被逼到了绝路上,孔文举也真的不敢撕破脸!   而见到孔融连辩解的能力都丧失了,不远处早就料到有此一遭的中御史是仪,也就是孔融昔日私人幕属是子羽了,却是心中暗叹一声,然后忽然在一片喧哗站起身来,并扬声相对虎皮上的燕公:   “臣中御史是仪,有事欲与董冀州当面相询,请殿下恩准。”   “准。”公孙珣倒是干脆。“今日殿中本是公开议事,谁都可以说话……而卿为中御史,更有资格直接诘问案件、条陈等军政相关,无须专请。”   殿中立即安静了下来。   “谢殿下。”是子羽微微颔首,便也出列来到堂中,然后便直接拱手缓缓相询董昭。“董公……”   “是御史。”董昭恢复如常,面带笑意,彬彬有礼。   “下官冒昧了,董公适才所言的那些妄逆之辈,在下其实早有耳闻,想来邺下有心之人也都知道有这么一伙人和这么一回事。至于彼辈指摘朝政,煽动舆论,恐怕也是确实的,因为如我等御史台今日联名催奏靖安使戏公违制之事也明显受他们影响……”是仪不慌不忙,在身侧孔融期待的目光中从容言道。“而董公与冀州州中便是指这么一伙人为逆贼的,对否?”   燕国还没讲究到人手笏板的地步,于是董昭干脆束手而对,连连颔首。   “既如此,下官有这么几问……”是仪忽然严肃起来。“其一,既然董公已经明确视彼辈为逆贼,那敢问州中有何人证物证,能证明彼辈确系逆贼之属?其二,若有人证物证,那便要定罪、论罪,而此事乃冀州州中所发,敢问冀州州中又准备以何罪名定此案首尾?其三,彼辈常常聚会于铜雀台与邺城之间的酒楼茶肆之上,向来参与者众多,看热闹的也不少,便是朝中不少官员也多有流连,且今日聚、明日散,多少会有如孔太常这般被蒙骗的无辜之人,那敢问冀州州中又准备如何辨别指认罪犯,若有人只是看热闹,听故事呢?难道也要以逆贼论罪吗?”   “是御史果然如传闻般清正认真,还真就给问到关键了!”董昭一声嗤笑,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憨厚面庞。“证据当然是有的,但我们州中就是因为后续定罪事宜不能决,方才准备在此次朝会上公开请殿下与诸位相国,还有我燕国文武一并评断。”   “请示证据。”是子羽沉默片刻,依旧紧追不舍。   董昭轻笑一声,竟然从怀中取出了数封信函,就在殿中当众交给了对方:“这些信函便是物证中最为精彩之处……”   是仪接过信函,刚要查看,那边董昭便复又从其手中随意夺回一封,然后高举于手,环示殿中,并直接解释了起来:   “诸君请看,这封信乃是营州平原郡的祢衡所书,其人去年因在大学中咆哮考场、撕毁考卷被驱除出场,一年不得入学……想来诸位或许都有所耳闻吧?”   不少燕国大臣纷纷颔首,便是上首的公孙珣也来了兴致。   “而此信中,其人公开言道,科举乃乱政,燕公行此策是自寻死路,并称首相贾公是卖亲求荣之辈;左相审公乃负恩背义之人;右相娄公为门下豚犬之流!”董昭拆开信封戏谑言道。“在下自二十岁为郎官入洛阳,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这封尚未来得及送出的私信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   而此言一出,除了几位相国端坐不动外,几乎满殿哗然,是子羽也是茫然失态,因为他离得太近,很轻易便能看到那封信是写给谁的……至于一旁孔融,更是差点晕厥。   这还没完,董公仁从容打开信封后,却又继续选了一段,就在殿中扬声念道:   “故可知,燕公用人,着实不堪!殿堂人物,吾尽识之:吕范面白,可使吊丧问疾;董昭面黑,可使关门闭户;荀攸目亮,可使看坟守厕;程昱耳聪,可使敲锣打更;韩当无能,可使门前牽马;王修好色,可使禁中总管;戏忠喜赌,可使道旁摆摊;郭嘉醉鬼,可使酒楼唱曲;张辽粗暴,可使击鼓鸣金;高顺无言,可使取状读招……至于其余屑屑之辈,沮宗可使传书送檄,庞德可使养马喂驴,张既可使饮酒食糟,杜畿可使搬粮运货;复有公孙越可负版筑墙;公孙范可屠猪杀狗;田豫堪称为完体将军;杨开可呼家奴护军……再余者,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如区区彼辈,若清理一空,足下可为首相,吾亦当左相尔尔,则天下可平!”   满殿寂静无声,连郭图、是仪都听呆了,孔融都几乎要跌坐于地,却不料殿上公孙珣忽然失笑:“这还少了一句!若其人今日在殿上,见到之前情形,说不得会继续写到,公孙珣亦可归辽西,随其母走街串巷,卖布贩缯!”   殿中依旧无声。   其实,刚刚董昭念完以后,很多武将如张辽、田豫等人回过神来,几乎愤怒到难以抑制,就差咆哮殿堂了,却愣是随着白虎皮上的这阵笑声安静了下来。   而公孙珣笑完以后,董昭复又从容于是仪手中取来另外一封信,展示左右:“非只如此,诸位且看,这还有某位朝中大员给刘表主簿蒯良回复的信函,被我们在白马津给中途截到。按信中所言,之前蒯子柔曾询问此人邺下局势,问能否稍阻燕公南下?而此人回信,说是如今邺下云波诡谲,或许可以。”   “平素自大,书生意气,利令智昏。”公孙珣幽幽叹道,却反而让孔文举陡然松了一口气,并稳住了身形。   “殿下,冀州州中还有人证。”董公仁放下书信,复又回身相对。“需要继续举证吗?”   “谁呀?”只有喘息声的殿中,公孙珣显得百无聊赖。   “白马义从文护军司马懿。”董昭俯首相对。“其弟司马孚学识不佳,素来喜欢与这些人来往,司马护军有所察觉,却屡教其弟而不能改,只能扭送其弟至州中,州中也是因此而发此案的……其人正在殿外戴罪相侯。”   “原来如此。”公孙珣瞥了一眼自己身前的义从队列,依旧不见喜怒。“怪不得他之前告假数日,且唤进来……公仁是要请示我如何处置此事吗?”   “是。”就在马岱匆匆向殿外走去时,董昭忙不迭的应声。   “牵连众多?”   “正是有此疑难之处。若只是一二无耻之辈,其实不足以朝堂相对,但关键在于,如司马氏子弟这般出身显贵者也多有牵扯。”董昭继续俯首相对,引得满殿上下各自惊疑。   “算了!”公孙珣叹了口气,忽然言道。   “殿下!”   听到这二字,素来服从公孙珣的董昭当场失态,以至于当众反驳自家主公。“这种事情如何能算?我等见乱世煎灼,时乱人恶,方从殿下辛苦至此,以至于稍有局面,焉能为此辈所趁?”   “孤不是说放过他们,而是说不必如此曲折。”公孙珣平静答道。“一群跳梁小丑,实在是可笑,咱们没必要如此曲折处置!若是田元皓在此,说不得会笑话我们君臣居然学灵帝、袁逢那般故弄玄虚……你还记得的宣陵孝子一案吗?”   董昭瞬间恍然,一直沉默的贾诩也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话说,不仅是公孙珣,几乎现场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了,那就是不仅孔融和那些所谓反对派如此可笑,可笑的如同纸老虎一般不禁一哂。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是燕国内部的大朝会,不是什么汉室朝堂!   换言之,这里的人员是一个已经普遍性做出政治选择、看起来很敞亮其实政治立场极为狭窄和稳固的政治集体!   这里全都是公孙珣的私臣!所有人都需要向公孙珣负责……如此情境下,有些本不该拿出来说的话,在这个大庭广众的地方,反而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诸君。”公孙珣扶刀靠在座中,依旧不见喜怒。“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有些人,以为孤到了这个份上,离成为天下之主只差半步,不免心急。所以趁机拿什么天命舆论来绊住孤,想让孤给他们官做,或者稍微废弛新政,以换来他们为孤摇旗呐喊,以换来所谓皆大欢喜。所谓靖安台一事、辽西地震事、汉帝有后事,还有鼓吹开恩科收人心事,都是如出一辙!若孤答应了,他们接下来一定还会请求缓行度田,请求义从以家世、品德广纳贤才!然而,这些东西,事关根本,孤是一步都不会退的!”   刚刚进入殿中的司马懿下跪请罪之余,听到此言,忍不住偷眼去看了下身边的董公仁,却被后者瞪了回去。   “至于说天命……”公孙珣没有太在意司马懿的进入,而是直接从虎皮上起身,扶刀绕到身前几案之前,也就是虎头的一侧、刚刚立定的马岱身后,并扬声以对殿中文武。“孤今日想问问诸位,什么是天命?文和,你是首相,你说什么是天命?”   “臣以为,天命便是人心!”贾诩起身相对。“此事殿下早有论断。”   “说得好。”稍微顿了一下后,公孙珣连连颔首。“天命便是人心,人心便是天命,唯独人心驳杂不一,无论怎么做总是有人是不服你的,所以自古以来,欲承天命者便要寻到最多最大最重的那份人心。可哪份人心最大最重呢?从表面上看,自然是权贵、士人、豪强之流,顺着他们的心意来,事情总是简简单单的。但那只是表面,这份人心只能承受是一家一氏的天命,承受改朝换代的天命,稍有反复,他们就能反过来再天命卖一回!依孤来说,真正的天命与人心是存在最下面的!”   殿中无人敢出声,而公孙珣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大禹治水,真真正正救天下万民于水火,所以夏固有天下;商汤伐夏桀且不说,其后平四夷,定商于中原,方才固有天下;武王伐纣也不说,可依孤来看,后来周公定礼,八百诸侯经营天下,共成华夏,才是周有八百年天命的根本。”   “再到了孤这里,虽然力有未逮,却也想做一些超出一家一姓的事业来,这个事业孤早在未央宫前便公告天下了,就是要废世族、豪强之天下,建寒门小户之天下!而如此作为,不是针对你们某些人,而是因为世族、豪强之流实乃汉室倾颓之根本!实乃天下不公之源头!孤为了行此事,放在以往,便是讨董伐袁灭曹,落在眼前,便是要坚持诸般新政,并继续扫荡南方!”   有将领欲起身避席称命,士武、士匡叔侄也要说话,却被公孙珣抬手压住:   “今日,你们且安坐听着便是……孤当然也知道,世间无万全之政,今日新政,将来迟早废弛,今日满殿新贵,将来说不得皆是祸国之人,但那又如何呢?孤不在乎!”   “你们以为孤之前所言辽西一匹夫之语是气话吗?还真不是!孤今日明言诸位,诸位亦可广而告之,那便是孤活着一日,就一日不许新政废弛,就一日可持刀剜去殿中腐肉!至于所谓天命革鼎之说,五德轮回之语,孤就更加不在乎了!”   “不过,这不是因为孤不愿做天子,不想以燕覆汉,而是说,孤若今日便称天子,谁又能如何?!天命二字,是区区一群狂悖儒生说的算吗?!让他们睁眼看今日之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新政,孤自为之!只会向前,绝不后退!天下,孤也当自取之!孤的天下,谁也夺不走!”   “臣司马懿,请陛下正位!”满堂寂静之中,一人忽然俯首。   “闭嘴!”公孙珣勃然大怒,却是抢在郭图等人下拜之前直接呵斥出声。“卫尉听令!”   “臣在!”刚刚又坐回去的赵平一个激灵,复又站了起来。   “孔融交接敌国,罪证确凿,免去一应职务,即刻发阴山劳改……现在就走,不许停留!”   “诺!”赵平赶紧应声,却又以名义上掌握禁中卫戍事的卫尉寺卿之身堂而皇之朝殿前几名义从示意。   而后者也赶紧入殿将彻底瘫倒的孔融拖拽了出去。   对此,已经头脑震撼到无以复加的是子羽却是难得松了一口气……平心而论,燕公还真是仁至义尽了!   “还有公仁。”公孙珣复又直接指向了董昭。“凡此番牵扯其中的士人、学子,无论河北、中原籍贯,是否为朝中官员子弟,还是什么降人名士,凡十五岁以上,一律发配淮南、南阳军前为陪隶!首相长子可死于军前,孤的长子也可以阵前效力,他们是个什么东西,能在后方坐享太平?!”   “诺!”董昭俯身称是。   “殿下仁慈!”司马懿也顿时浑身释然了下来。   “老魔小丑,不堪一对!”定下罪名,宣告了自己的野心后,公孙珣懒得多言,直接拂袖欲走。   “殿下!”   就在这时,之前一直没有回到座中的首相贾诩却忽然喊住了对方。“臣还有条陈!”   公孙珣陡然驻足回头,却迎上了贾文和那双显得格外从容的眼眸,君臣二人对视了一阵,出乎意料,原本几乎有些暴走姿态的公孙珣却是瞬间冷静了下来,而片刻后,这位燕公更是回头安稳坐回到了位中:   “首相请言。”   “禀殿下,臣才德疏浅,自为首相,常常惴惴不安。”贾诩立在大殿正中,不卑不亢,缓缓相对。“但一日为首相,便当一日思天下安危,佐殿下长久……天下定前,军事未靖,制度不全,臣以为,殿下自可‘下不为例’,自可行今日恣意之态。但正如殿下所言,天下早晚要全为殿下全取,既如此,臣敢问殿下,若天下定,若燕覆汉,如殿下今日之恣意,难道可以再为吗?”   公孙珣沉默许久,方才迎着对方的目光点头:“不可以!”   “臣记住了,但恕臣冒昧,自蒙陛下恩德至此,这些日子臣一直在思索将来之事,并与诸相商议,斗胆以天下定、燕覆汉为前状,再询问殿下几件事情……不知可否?”贾诩说着,居然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来,上面笔画清晰,俨然早有准备,而其余五名相国,从审配开始,到临时被降格的戏忠为止,齐齐起身。   至于董昭,倒是原本就立在殿中,省的再起身了。   “今日殿中尽是燕臣,孤亦直抒胸臆,诸位相国又有何不可?”公孙珣长吸了一口气,却是在位中正色相对。“请首相试言。”   “其一,先汉之桓灵二帝荒悖,严刑峻法,动辄勾连无度,敢问殿下,若天下定,燕覆汉,则当宽宏仁恕为先,尽行法治,可否?”随着贾诩此问,因为事关刑罚尺度,连带着刑部、大理寺还有些许冀州本地官吏纷纷起身,俨然是认可贾诩此问。   “孤以为……当宽下而严上!当仁于政略而约束于个人!”公孙珣稍作思索,正色做答。“至于勾连之事,自当尽力限制。”   “臣知道了。”贾文和缓缓颔首,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询问不停。“其二,汉之一朝,如桓灵二帝信任阉宦无度,喉舌之任尽出于阉人,以至于有阉尹为尚书事,统揽天下政务。臣冒昧,敢问殿下,若天下定、燕覆汉,建制宫禁,不论阉人是否复用,不知殿下可能约束阉宦,不使彼辈沾染政事?”   “自然如此!”公孙珣这一次回答的格外利索,而此时,六相一牧以外,四台属吏,六部官吏也都渐渐醒悟,纷纷起身,便是武将队列中诸如田豫这种读书较多的也都警醒起身了,惊得张辽等人匆忙随从。   “其三,汉以外戚染指权柄,竟有鸩杀汉帝之事,若天下定、燕覆汉,殿下可能约束亲贵,不使彼辈以姻戚骤得使用,荒杂班序?”   此言既出,赵平、冯芳、公孙域等人各自打了个激灵,也是立即起身。   而公孙珣却也依旧干脆:“此事孤早有思索,不仅是外戚,便是宗室,也当以功论职,日后更当以科考入仕,自行转任,不可以皇亲国戚而越阶得显位!”   “臣明白了。”贾诩继续问道。“其四,前汉用兵西凉无度,屡费国帑,至于凉州叛乱数以十年计,而百年不停,至于黄巾起,天下已遭兵祸十三四年,几乎无处不战,无处不乱,若天下定、燕覆汉,殿下可能不以边功为耀,抚民以休养生息?”   “止战休戈,使民生息,本治乱之首要。”眼见越来越多的人起身,公孙珣愈发出言慎重。“但边功之论,当谨慎计量,若以利害计算,有益国家,孤是不会放弃开拓的。”   “臣懂了。”贾诩依旧不置可否,只是继续相询不止,而此时,满殿文武,几乎人人起身,便是司马懿也不敢跪着了。“其五,汉室衰落,多少是因为帝后权贵笃信巫道、谶纬,若天下定、燕覆汉,殿下为至尊,可能禁绝官造佛寺道观,少问鬼神?”   “可以!”   “其六,天命流转,世事难料,若天下定、燕覆汉,殿下为至尊,可能还刘氏昔日任用之恩德,不使汉室祭祀中断?”   “孤愿尽力为之。”公孙珣愈发恳切相对。“但有些事情不是孤能决定的……若刘氏行为激烈,不愿自安,孤又能如何呢?”   “那就不关殿下的事了,只要殿下有此心,并恪守此言,则天下人自有公断。”贾诩收起手中纸张,缓缓相对。“而凡此者,加上一开始请殿下留步的问答,一共七问七答……臣以为,若殿下能恪守今日所有七答,则不止是公断,天下人心也当自归于殿下,天命也自当由汉转燕!”   言至此处,贾诩正色下拜,大礼参见:“臣无话了,唯以燕臣之身,愿殿下早日一统,承此天命!”   其人言罢,自审配、娄圭以下,文武百官,还有殿中义从,也都一起下拜,纷纷重复此言:“愿殿下早日一统,承此天命!”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又无言,许久方才从殿中各处收回目光,最后盯着贾诩几人的后背一声长叹:“诸君不负我,我当不负诸君!愿与诸君共开太平!”   ……   “以太祖之赳赳,贾相之乱武,犹有铜雀问答,可知丧乱之时,人心难定,道德干涸,英雄自持刀兵而起,方显恣意。而一朝将定,即思国之安稳,得非圣君名臣也?假以逢明君盛世,亦非同殿之文武栋梁?昔太祖称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指此一人乎?故曰:汉失其鹿,英雄共逐,自取天命,而太祖凡数载将握天下,绝非偶然!”——《新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七章 不见枯枝培土时(上)   九月中旬的这次铜雀台大朝会,原本只是公孙珣单方面贯彻和重申自己在燕国体系内部威权的一个过程,他只是想用权谋和权威提醒这些人,天下还没有一统,身为燕国臣子,身为他的臣子,是不允许有多余政治立场的。   当然了,也有必要的清理动作。   然而,随着贾诩忽然与几位相国一起起身,并发出询问,事情的性质也就此发生了彻底的改变。那番问答之后,这次朝会本质上变成了一次政治承诺……既是燕国官僚体系和燕公之间的相互承诺,也是燕国官僚与燕公公孙珣一起对整个天下做出的政治承诺。   实际上,这就是贾诩的高明之处了。   如果说孔融那些人之前乱搞事,是希望他们那些燕国体制边缘位置的士人们与公孙珣本人达成一个政治承诺,以换来他们对公孙珣称帝的支持,那么这番问答便是以燕国为主体与天下人达成一个泛泛的政治承诺,从而换来天下人对公孙珣称帝的支持。   孰优孰劣,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事实上,这次朝会之后,公孙珣亲自下令,以官员内部文件与布告的双重形式,将问答内容一字不改,分发天下。   这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宣告,但不管如何其人勃勃野心,再不遮掩!   经此一事,燕公之心原本还只是路人皆知,然后是一殿人皆知,但现在却是天下人皆知了!   消息传开,自然有人痛心疾首,有人悲愤难平,有人喟然长叹,有人慌乱不及,有人置若罔闻,有人喜不自胜,有人心急火燎……但总体而言,却居然没有在目前燕国的统治范围内引发什么太大波澜。   毕竟,下面的老百姓只是看热闹,铁杆反对派早就往南走了,留下来却还持反对意见的,要么没胆子多言,要么却已经不在乎了。   据说,事情传到颍川,担任县令的降人杜袭持着布告去问荀彧,荀文若彼时正在修葺自家的谷仓,其人在谷仓的墙上看完布告,却只说了一句话——总比漳水中飞出黄龙要强吧?   说完此言,荀文若便不再理会,而是继续修葺谷仓,以应冬储。   消息继续南传,终于传入江汉。出乎意料,荆州刘表以下看完布告,多只是郁郁,竟然也没有什么激烈的言辞反应……这是当然的,他们还没有从蜀地陷落的震撼中走出来,正在心急火燎的于巫县、秭归一带布防,生怕汇集在蜀地的大军直接顺江而下,突破三峡。   真要是那样,估计连看布告的自由都没了。   而讯息继续南传,而等到年关之前,第一个做出剧烈反应的大势力也终于出现了……不是军事对峙中的刘备与孙权,也不是最近渐渐安稳下来的江夏小朝廷,而是更南面的,掌握着交州六郡的士燮士威彦。   其人经过剧烈思想斗争,并数次与进入益州的公孙越、田丰进行书信交流,探讨交州归降的正式条件,然后最终在收到了公孙珣本人沿着海疆送来的私信后下定了决心,开始全面的倒向河北。   而这其中,最具标志性的政治动作,莫过于他在新年前对江夏小朝廷送去的一封正式奏疏,奏疏中明确提到,其本人将于明年春夏之间动身,亲自前往洛阳故都,与燕公一会,叙旧论事。   而奏疏的结尾,却是建议小天子随他一起北归洛阳,与燕公一起祭祀汉室历代陵寝。   消息传出,整个南方的残余势力彻底震动,而被交州、益州所半包裹的荆州南四郡旋即全线动摇,零陵郡、武陵郡、桂阳郡、长沙郡四郡却是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与措手不及中,开始以长沙郡太守张羡为核心,形成了一个近乎于松散联盟的自保集团。   这个集团没有明确的提出反对刘表的口号,也没有明确支持河北,只是开始尽量以官方姿态非暴力抵抗刘表的军事、仓储调令。   之所以如此,除去交州决定性的表态外也是有迹可循的:   首先,张羡很早之前便做过零陵、桂阳两郡太守,在此处很有政治影响力与号召力,堪称湘汉之间的天然领袖;   其次,虽然张羡长沙太守的职务是刘表所任命,但刘表一开始对他并不礼遇,只是因为前一任长沙太守苏代曾经起兵反叛过刘表,而在处置了苏代后,需要安抚地方,所以不得不任用了这么一个人物来安抚荆南地区……刘表与张羡之间本有成见;   除此之外,张羡也好,其余三位太守也好,家族都在北面,譬如张羡就出身南阳,此时家族已经完全位于燕国统治区内,其弟张机张仲景更是被燕公礼聘,去邺下去开什么医院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缘故,那就是在长沙本地出身,孙坚故吏起家,却早在董卓乱后便成为卫将军府仓曹掾,如今位列燕国户部尚书的桓阶,在九月大朝会后便立即动身南下,此时早已经回到了长沙,并开始以燕国重臣的身份四处活跃。   有理由相信,此人给荆州南四郡的军政长官,甚至是江东孙氏都带来了燕公的政治承诺。   而到了如今这个时候,燕公的政治承诺的分量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唯独,汉室毕竟是四百年大一统的汉室,汉臣这个名头着实让荆南四郡的四位太守有一道心理过不去门槛。   此时此刻,燕国体系内的臣子自然可以顺着燕国内部体系,借着燕国外壳遮掩大大方方表忠心,暗暗为了燕覆汉这个目标而努力;寻常心怀汉室之人也可以如荀文若、杜子绪那般不再理会,毕竟他们也算是为了汉室尽过力的,总是问心无愧;而这四位太守却着实有些尴尬……   总而言之,为了生存和现实,他们选择了听信桓阶、脱离刘表,但他们也觉得不想在此时光明正大的倒向河北,所以才搞了个荆南四郡互保的怪异政治模式。   但即便如此,对于长江中下游的汉室残存势力而言,也无异于晴天霹雳!   虽然说荆州的精华都在北面,可但如今这个情况下,荆州已经没了南阳,又给天子交接了江夏,然后南四郡呼啦一下就随着交州的表态半失控了,那岂不是说堂堂汉室支柱,刘表刘景升忽然间只剩下了一个郡?连孙权都不如了?!   这也太荒谬了!   而感到荒谬之余,南郡、江夏、豫章、吴郡旋即便又感觉到了彻底的绝望……原本就是只有十个郡地盘的所谓汉室联盟,呼啦一下跑了四个,很显然,这天真的要变了!   不过,这些聪明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这就是官渡大战后的必然结果,只是河北三个月内取下益州的剽悍严重催化了这个过程而已。   总而言之,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于是乎,新年之前的时候,江夏小朝廷接连发出旨意,一面调解刘备和孙权,一面邀请就在长江沿岸的仅存三位汉室诸侯一起放下成见,来江夏参与汉室的新年大朝会!   刘表和刘备立即答应了下来,而孙权以年纪太小为理由,在接受了调解后派出了刚刚恢复健康不久的政权内二号人物、会稽太守朱治朱君理,让后者代替其人前往江夏,也算是很有诚意了。   说起来,这次春节‘大朝会’可能是汉室最后的一丝希望了。   “京车骑,依在下来看,汉室毕竟四百年天下,还是有一线生机的!”江夏西陵城,一处宽阔的宅院内,一位唤做崔琰的南下名士正在恳切的与刚刚抵达西陵的大汉朝的柱石、车骑将军京泽说着什么。   “生机在何处?”坐在上首位置的京泽满脸疲惫,一声叹气。   “在北面。”崔琰赶紧正色相对。“据在下所知,此番燕逆在铜雀台大会,为了此番问答不出意外,先以言定罪,指着孔北海定下了一个株连大案,数以百计的士人、名门子弟,甚至有刚刚十五六岁的邺下学子,只因为点斥他的新政,议论他的用人,便被发配到前线为陪隶……孔北海更是被发往阴山牧羊!如此恣意残暴之辈,焉能长久?”   京泽扶着额头,一时并无言语。   “还有南面。”崔琰继续恳切言道。“荆南、交州,甚至还有益州南部,其实并没有落入燕逆之手,只是见其势大,不敢阻拦罢了,这是人之常情……而他们毕竟心怀汉室,是绝不会反过来倒戈一击的!”   京泽复又在太尉椅中叹了口气,方才开口:“崔君的意思我懂,崔君说的这些话我也相信都是有道理的……可南也好、北也好,要想求一线生机,总得先打一场胜仗吧?”   崔琰登时黯然。   “而眼下这个局面么?真的是处处皆有破绽。”车骑将军京泽勉力振作起来,认真朝对方言道。“徐州关云长处,随时可发水军浮海击吴郡、会稽,乃至于蹚大江趋丹阳、豫章,而海中水军成军不要五载也要三年,偏偏之前郯城一败,左将军的水军尽失,江东那边孙刘两家拿什么抵挡北面水军?襄阳这边也是,虽说襄阳位置险要,可如今益州全失,荆南中立,襄阳相当于三面受敌,那等到公孙越引蜀中大军顺流而下,程德谋再引司隶兵马围定襄阳,刘镇南又拿什么抵挡?荆南到时候真的能一直中立?还有江夏这边,安陆当面我就不多说了,实在无兵无将……”   崔琰愈发黯然,却也不做反驳,因为他也知道对方说的全是事实。   “崔君。”京泽瞥见对方如此姿态,似乎是觉得有些言重了,便勉力再言。“请崔君稍安勿躁,等过几日朝会,我一定为崔君求一个美差,想来以崔君的名声与才华,天子那里绝没有不允的道理。届时,崔君便可将心中设想朝天子全盘托出,天子也一定会重用崔君的。”   崔琰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其人见到京泽着实疲惫,竟干脆主动告辞下去了。   而崔琰一走,京泽方才放下架子,却是几乎瘫在了座中……话说,这一年,京泽是真的不容易,或者干脆说,他真是太难了!   前半年还行,最多是他这个车骑将军在安陆,作为江夏小朝廷面朝北的门户主管人,大面积接手了许多南逃的士人而已。而其人作为间谍,自然没有求田问舍的贪欲,也没有割据地方视安陆为私产的心思,所以显得极为慷慨和公道。对北面逃人也好,对本地士民也罢,这位京车骑虽然不能尽善尽美,却也都做到了尽力而为。   于是呼,礼贤下士与贤臣栋梁之名自然是跑不了了。   总而言之,前半年,随着舆论上的大面积支持,再加上小天子和皇后的共同倚重,其人大概就是被越架越高,越来越被倚重而已,以至于渐渐有了和刘备、刘表一般的名头,比孙权那个毛孩子更是强了不止一畴……但怎么说呢?某种意义上来说,他都已经习惯了。   不过,到了后半年,他却被卷入到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中去了!   没错,那就是皇后产子的事情。   话说,作为皇后的妹夫,已经快四十岁的京泽在面对自己妻子,也就是其实连十五岁都没到的袁氏次女时自然是很温柔和体贴的,而这也自然引起了袁皇后的注意与好感。   当然了,也是袁皇后如今根本没有别人可以依靠的缘故,弟弟不成器,妹夫自然是他不得已的唯一选择。   所以,等到了下半年,已经日渐显怀的袁皇后便公开向天子提出了条件,她可以放回公卿,但在她日渐显怀的情况下,需要有人来沙羡替她把持局面……但她偏偏又信不过天子,所以希望趁着西面伐蜀,北境安全的情况下,让京泽去沙羡。   换言之,她可以交出沙羡以及沙羡以西的江夏地盘,但一定要京泽来接手,并以此来保证他们母子在沙羡的安全——这叫降汉不降天子,皇后只信妹夫!   小天子也是没有办法。   他虽然聪明,可于男女之事上、妊娠之事上却也不可能全然清楚……实际上,这位小天子不是没怀疑过袁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但问题在于,怀疑归怀疑,和对方有过肌肤之亲的他也不能完全否认那个孩子可能是自己的。而真要是他刘协的种,那作为死了爹妈奶奶外婆舅舅阿姨哥哥的他,也真的需要这么一个孩子。   这种需要是从天子和本宗独苗双重角度而言的双重需要。   于是,天子也认可了京泽去处置这件事情,那一日那一剑的风情,外加杨彪的托付,到底是让他彻底信任了京车骑。   所以,七月份的时候,刚刚到达沙羡不久的京有喜便见到了那个孩子!   没错!   孩子是七月生的!不是八月!   京泽几乎是瞬间便醒悟过来,这是吕布的遗腹子,跟天子没关系!   然而,京泽遭遇的不仅是这个富有冲击性的事实,他还遇到了刚刚生产后的袁皇后,也就是他的大姨子,抱着他的外甥,母子二人连脐带都未剪,就血淋淋向他下跪的情形……而京泽到底是心软了。   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挑明,或许对汉室而言是个巨大的打击,但袁皇后母子,无论多么无辜,也都会死掉的,哪怕是最终不是他动手,也一定会死!   总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于是,京泽隐瞒下了一切,等到八月份才公布了皇后产子的消息,而这也基本上打消了天子的怀疑,确认了孩子是汉室正统传承的存在。   但是一旦做下了这件事情,京泽身上的这份压力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首先,这么做,意味着他京泽背叛了明面上的效忠对象,也就是小天子和汉室!而且这种背叛的性质极为恶劣……不然呢,难道还有更糟糕的背叛方式吗?   这简直比弑君还荒唐!而且小天子对他还是那么的信任!   其次,他也严重背叛了自己事实上的效忠对象,也就是燕公和燕国……毕竟,京泽很清楚,燕公到了这个份上,最需要的已经不是什么军事上的东西了,而一个假的皇长子的诞生与揭露,对燕公的好处恐怕不比益州到手更差哪里去。   但就是这么一个天大的、有效的,打击汉室权威的事实,却被他给亲手涂改了。   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这本来是就是事实,不是一个燕国间谍为了混淆视听搞出来的手段!直接顺水推舟宣布出去就行的,结果他一个间谍给遮掩了过去。   而且,随着益州三月陷落,随着铜雀台的问答布告传来,他是真心觉得那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燕公是真正的天命之主!但他依然负了对方!并使得战争的可能性延续了下去。   换言之,一次心软,一个很可能会在这个时代随时夭折的生命,让原本还算从容的京泽彻底失去了立场,并同时背叛了几乎所有人!   此时此刻的京泽,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么了。   而就在京泽因为前来谒见天子而陷入例行挣扎之中的时候,忽然间,有侍卫匆匆来报。   “崔琰走了?”京泽赶紧收起万般心思,强打精神追问。“我不是说为他求官了吗?如何就走了?”   “回禀将军,崔先生留有话语转告,他说他不是那种求田问舍之人……他自从被北面驱除,往来各处,只是想证明他是个有用之人。”口齿伶俐的侍从赶紧解释。“他还说他已经看出来将军的心力交瘁,知道将军是少有的大汉忠忱之臣。既如此,请将军为难事,继续维系朝廷;他为易事,试着去寻二刘、朱治,看看能不能劝这几人团结一致,为大汉尽忠!”   年关时的江夏,并没有冷到让人难以接受,然而,愕然一时的京泽仰天长叹,斥退侍从后,却居然对崔琰起了一丝共情……说起来荒谬,身为燕公的间谍,他居然感觉自己和崔琰一样,正在被燕公所带来的新世界所抛弃!   ……   “燕公既问答于铜雀台,遂颁扬天下……至江夏,琰与车骑将军京泽论之,久不得言,乃相顾垂涕。将别,琰握彼手曰:‘将军为其难,仆为其易,望慎之!’泽喟然晓其意,然终不得言。”——《后汉书》·独行列传 第十八章 不见枯枝培土时(中)   腊月二十九,与江夏只有一江之隔的刘玄德方才姗姗来迟,却是甫一到达西陵城便有天子遣宦官至此慰劳。而宦官离去,不过又是片刻,刘表麾下主簿蒯良蒯子柔便径直来访。   刘表本人前日便到了,但其人既没有亲自过来,也没有邀请刘备过去,只是遣使者来访……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虽然天子没有承认,可当初公孙珣毕竟给刘备安了个刘荆州的说法,而撤了刘表的荆州牧,两家名分上确实有些不尴不尬。   当然了,毕竟没有本质矛盾,刘备之前也只是想吃掉孙氏,只是益州实在是太快了,荆南也实在是太玄乎了,在如此紧迫的局势下,刘景升忽然就只剩下区区一郡,那自然会有些紧张和防范之意。   但愈是局势不堪,就愈要团结,所以才有蒯良匆匆至此交流意见。   “子柔兄来的正好。”   双方见面寒暄完毕,来到厅中坐定,待茶水奉上,刘备便从容向蒯子柔提出了一个小建议。“正想寻足下问一声,能否请贤昆仲与蔡将军一起,助我收取南郡军政?”   饶是蒯良世称智者,也不由目瞪口呆,继而半晌方言:“左将军莫要开玩笑!”   “我何曾在开玩笑?”刘备摊手以对。   “我家主上只剩一南郡,如何能凭一言便将南郡军政尽与左将军?”蒯良愈发觉得荒谬。“若南郡也没了,那我家主上何去何从?”   “就留在西陵陪天子便是!”刘备愈发坦然。   蒯子柔怒极反笑,直接起身:“左将军到底何意?”   “一片赤诚之意而已。”刘备举起陶碗,饮了一口茶水后方才面无表情继续言道。“可否容我问足下几件事情?”   蒯良嗤笑一声,这才坐下。   “其一……荆州,抑或南郡诸位果真欲降否?”刘备正色以对。“其二,若不降,是否只能尽量合力,奋力一战以求安危?其三,若欲战,谁能为帅?舍我其谁?”   蒯良一声叹气:“若非早就知晓此番道理,在下刚刚便已经拂袖而去了……只是左将军,天下哪有如你这般眼看着行在江中的船都快翻了还要抢财货的?这不是趁火打劫!是大家俱在火中!”   “子柔兄不必如此,听我慢慢说……其实我想过了,这么做,对大家都好!”刘备不慌不忙。   蒯良连连摇头。   “如我那位景升兄,如今大局倾覆,他求的是什么?”刘备没有在意对方,而是继续问道,且自问自答,顺势便揭晓了答案。“他求得其实只是身家性命……因为他昔日同僚吕布的事情就在眼前,因为他接纳过吕布,安置过天子,支援过益州,所以心怀忧虑,生怕一朝战败或降服,别人能活,他本人却要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否则以他的性情,早就降了!”   蒯良心中微动,却居然没有反驳。   “然后是你们这些人。”刘备继续微笑言道。“你们也想投降,却又不敢投降,想要作战,却又不敢作战……为什么?因为你们荆州,或者说南郡的世族,软弱不堪,却偏偏最为北面我那位兄长所厌恶。”   蒯子柔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到底是出言反驳了:“左将军未免危言耸听,交州能降,我们荆州降不得?”   “你们荆州还真降不得。”刘备当即冷笑。“交州那地方,于中枢而言,实在是鞭长莫及,大略上还是只求统一罢了,而士威彦与我兄多年尚书台里的同僚交情,素来有恩无怨,降了也就降了,可你们呢?你们的事情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刚刚说的那些都是我们刘荆州所为。”蒯越勉力解释。“所以他才会忧虑,至于我们下面的人,份属敌国,燕公如何会为此些事牵连到下面?”   “子柔兄何必欺我无知?”刘玄德愈发冷笑。“我且问你,想当年刘景升单骑入襄阳,数十家宗贼被灭,他们的土地、财货、人口尽数充公了吗?你们襄阳左近世族分了多少?又拿出多少来安置北面流民?至于说到流民,北面流民无数,那些官宦人家聚众自保且不提,只说穷苦百姓,又有多少是被官府组织着屯田,多少是被你们这些本地人掠走自肥了呢?外人说南郡之地,乃是刘、蔡、蒯三分天下,这是假的吗?”   蒯越终于语塞。   “你们南郡这些人,分明就是世族豪强并行,半州之地,经济根本全为你们把控、出仕路途也全为你们掌握,而我那兄长说的已经够清楚了,他辛苦数十年至此,求得便是将你们这些人杀得干干净净!”刘备语气愈发严肃。“而你们这些聪明人,如何不懂这一点?所以才会既畏缩又顽固。否则,但凡北面露出一点缝隙来,你们早就将刘表和天子一并卖了,何至于等到现在?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年在邺下为使时与审正南说过什么吗?”   蒯良面色惨白,却居然无法反驳。   “子柔兄!”刘备难得挑眉,一声叹气。“现在的局面是,你们南郡那边实力出众,但无论君臣却都是想抵抗又不敢抵抗,想投降又不敢投降……因为生怕抵抗会触怒北面,投降又会徒劳沦为砧上鱼肉。可现在若将南郡与我呢?我却是敢奋力一战的!而以我为主,你们只把各家力量交给我调用,自己完全不用出面。那届时即便败了,我那位兄长必然极恨我,你们反而说不定能逃过一劫,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蒯良沉默许久,却又忍不住反问:“如此,左将军又有什么好处呢?”   “此事也简单。”刘备幽幽叹气道。“我也是被北面逼到山穷水尽了,这便是唯一生路……败则死矣,可一战若胜,南郡、豫章、丹阳三郡在手,江夏便也实际上为我所控,四郡之力,足以回身扫荡荆南四郡,再压服孙氏、士氏,届时我坐拥东南半壁,还是能勉力回身相持的。这也是我幕属鲁子敬给我想到的最后一条出路。”   蒯良细细思索,竟然缓缓点头。   “去吧!”刘备也不多言。“将今日言语说于蔡德珪等人,至于景升兄那里,以他的聪明,自然懂得顺水推舟,说不说倒也无妨……只是要快,我来之前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我弟翼德为我出战,过两日再于殿前取得名分,春耕一过,或许咱们便能先下手为强了。”   蒯良不敢多留,便躬身告辞。   而蒯子柔既走,刘备却依旧端坐于厅上,精神奕奕,似乎在等什么人。而果然,没过多久,便又有侍从来报,说是清河名士崔琰递上名剌,求谒左将军。   刘备只是微微颔首,侍从便自带崔琰入内了。   “崔先生,多年不见,足下倒是风采依旧。”刘玄德见到崔季珪入内,便起身相迎,而听言语,其人似乎与对方有旧的样子。   “左将军。”崔琰微微俯首行礼,却也从容。“左将军也是精神如故……说起来,昔日河北一别居然已经十三四载了,真是让人唏嘘。”   “是啊,”厅中火炉畔,眼见着侍从换了茶水,身着宽袍的刘玄德便兀自坐下,然后随意一指,显得格外放松。“先生请坐,既然是故人,咱们就不必多礼了。”   崔琰微微颔首,便也随意坐到厅内,双方这便算是寒暄完毕了。   不过,崔季珪虽然落座,表面也算从容,但心底还是有一丝不安的,这是因为当年二人河北一面之缘并不那么愉快。   这是当然的。   想想便知道了,这二人若有交集则必然是黄巾乱后刘备为任平原的那段时日,而当时刘备是一个以武事起家的县令,崔季珪却是隔壁清河崔氏后起之秀,而且还是郑玄得意门生。双方虽然一个是官一个是民,但所谓社会地位上却没有太大差距,反而文武分明,门第差距明显,似乎又在理念道路上有些明显分歧,自然不大可能一见如故。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年也是一个年关,崔琰从青州返回,准备回家过年,路过平原时很自然的与一众同学住到了公孙犊家中,刘备便带着简雍前来拜访,拜访的时候双方自然都是体面人,没有出什么篓子……但那个时候的风气嘛,不免要点评人物,所以刘备一走大家便让崔琰点评一下这位平原县令。   崔琰当时的话就有些不客气了,他认为刘备既然做到千石县令,堂堂正正的高阶朝堂命官,便要讲一个上下尊卑。而那个简雍腿瘸坐不直倒也罢了,毕竟事出有因,可其人居然直接称呼刘备为玄德,连个‘君’都不唤,未免礼仪上过于放肆。而身边的人如此姿态,可见刘备,乃至于刘备身后的公孙珣还都是边郡游侠作风,着实是国家的祸事。   刘备后来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情,但双方再后来根本就没有机会再接触,此事自然不了了之,却不料今日居然再见。   而越是担心什么越来什么,双方坐定以后,刘玄德依旧随意,却是直接提起了之前的事情:   “说来冒昧,不过备确实好奇,当日我兄驱除崔君,是因为昔日平原足下以小见大,拿我来贬斥他的事情被翻出来了吗?”   崔琰沉默片刻,却干脆摇头:“在下原本也以为如此,但这些年漂泊四方,多少心里明白了点……若说针对之意,以那位的脾气和性情,必然是有的,但根本上并非如此。”   “怎么讲?”刘备一时好奇。   “实在是因为我这个人跟他的大政太抵触了。”崔琰恳切言道。“他欲压制世族,而清河崔氏偏偏是河北顶尖的世族;他欲行科举,在下偏偏是河北著名的清谈名士……再加上他还欲胁迫、拉拢我师为他的大学做门楣,又怎么能容忍一个降人出身与他二心的郑门大弟子呢?那位表面上是针对在下,不过是拿在下做个标靶,以成其事罢了。至于区区几句言语,还是转着弯的批驳,他又怎么会在意呢?”   “不错。”刘玄德也跟着笑了。“当时那种情形,又要敲打河北大族,又要敲打清谈名士,又要胁迫郑门学子,又要威慑袁氏降臣,足下简直是个合适的过了头的靶子,不找你又找谁呢?”   崔琰不由苦笑。   “不过,已经这么多年了,足下有没有想过回归河北?以你族兄崔敏和族弟崔林如今皆得重用来看,让他们求个情,回北面又如何?我记得一个已经是尚书,一个已经是少卿了吧?”   “不错……可即便是北面那位欲赦在下,在下也不能容忍自己就这么回去的。”崔琰愈发苦涩。“读了半辈子经学,出仕便是中郎将,结果被人说是百无一用……在下总得证明给天下人看看,在下非是无用之人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况曾相识?崔君的心意我倒是格外能懂。”刘备带笑喟然,却又随手在座中取来茶水润了润喉咙。“可是我还有一问……请崔君诚心以对。”   “既同是沦落人,左将军无不可问。”崔琰赶紧应道。   “足下觉得,科举好吗?”刘备出其不意。   崔琰微微一怔,却也不由黯然。   “看来足下和我一样,也觉得眼下的科举其实是比原本的察举要好一点的,只是为时势所迫,被那位轻易贴了反对科举的标签,想摘都摘不下来,这才如此不堪。以至于多年来行走四方,只说察觉之用,却不谈科举之劣了……”   崔琰一声叹气,倒没有否认。   “其实,我现在静下心来细细品味,才发现那种能给底下人带来一丝翻身希望的制度,真的是比什么访贤求才要高明的多!”刘备见状也是颇为感慨。“人但凡有希望能往上走,这天下就断不会像桓灵时那般死气沉沉了。”   崔琰终于忍不住反驳:“若察举制能做到公平公正,也是可行的……科举不过是将人心道德全都抹去,尽用考试而已,乱世之中,道德沦丧,用此一时我倒不觉得有问题,但岂能长久?”   “天下焉有长久之策。”刘备不以为然道。“但救时之策却是革鼎之时必须之物。”   “左将军此言何意?”   “无他,以往的时候,我总觉得我那位兄长厉害,但厉害在何处,也只是停在其人能打仗、能得人、能起势上面,但为何能起势却一直懵懂,我在两淮所行也多只是依葫芦画瓢而已。直到近来才彻底明白过来,原来天下欲行革鼎事,首在经济,次在制度,经济和制度处置好了,再去打仗方能无往而不胜。”刘玄德放下陶碗,微微感叹。“这三样,都是革鼎之时必须的事务,且须次第而为。但世间人物,譬如我,总是被他能打仗、能打胜仗所耀目,却没有懂得前两者的重要……当然了,曹孟德或许比我懂得多些,但已经死了。而我如今才懂得,却也晚了。”   崔琰听到了最后‘晚了’二字,几乎便要落泪,只是强忍而已。   “崔君。”刘备回过头来正色言道。“你看,燕公能成覆汉之势,首在度田、屯田、授田,这是经济上的革鼎;其次在科举、官制改革、三长制度;最后才是打仗,对否?”   “对。”崔琰勉力做答。   “所以啊。”刘玄德也叹了口气。“别看现在我们手忙脚乱,眼见着便要大势已去,其实我兄本意恐怕未必如此,他也是被益州三个月落袋,外加天子有后、辽西地震这些事给逼得,不得已决定提前荡平天下。只是其人如此优势,甫一决心一统,便将我们逼入绝境……是这个道理吧?”   “应该是。”崔琰口中渐显干涩,却没心思饮茶。   “既然入了绝境,也就没得选了。”刘备忽然扬声。“我听人说足下这些日子在西陵四处打转,是想促成几家合力,奋力一战,那今日找我来是想让我做这个领兵主将了?”   “不错。”崔琰明显没有回过神来,其人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知道了。”刘备点头应许。“我自然会倾力而为,但足下也要说服南迁世族倾全力助我!”   崔琰依旧有些恍然:“左将军答应了?”   “不是说了吗?既然已被逼入绝境,我难道还有别的路数可选?”   崔琰稍作思索,却一时沉默。   “不用猜度了。”刘备从容答道。“我兄确实给我发来私信,劝我投降,那番经济、制度之论便是他在信中与我言的……”   “那……”   “话很诚恳,我也信他。”刘玄德依旧言语从容,俨然是早有一番彻底和全面的思索。“可是呢,之前官渡死了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回头?又或者说,正如足下一开始离开河北便再难回身一般,我既然出来自立基业,便也再难回头了。还有哪些南迁世族,也是一样的道理。须告知他们,无论是何缘故,既然南来,便已经和北面绝了沟通,只能随我尽力而为。”   崔琰一声叹气,便起身相对,允诺尽力为对方奔走,并旋即告辞。   而其人一走,刘备便忽然显得有些疲惫起来,却是甩手离开前堂,转入后院去了。   一日夜无言,又隔了一日,等到正旦那天,天子便正式召开了这一年的正旦大朝会。   说实话,汉室到了如今一郡之地,便是所谓拥汉派加一块也不过只有六个郡,早已经丧失了根本的经济基础……如果缓几年,部分南渡世族在长江中下游搞点开垦、学校、手工业,整点坞堡经济,或许还能有兴旺的那一天……但眼下距离所谓汉室南渡不过区区一年整而已,哪来的什么经济开拓?   于是乎,虽然因为官渡之战后的部分世族南迁,导致了江夏小朝廷并不缺员,但场面却实在是太寒酸了!   整个西陵城,根本就没有一个能站够三百人的大堂!   最后,大家不得不顶着寒风在大街上完成了对小天子的参拜,然后便一哄而散,只有一些关键人物得以进入天子的宫殿,也就是刘表出资给黄祖修建,不知道转了几手的那栋江夏第一豪宅。   说起来,袁皇后之前便是在这栋房子里成的婚,如今却不愿意过来了。   “事到如今不必多言,臣愿为曹司空后继,统帅江汉之士,北伐中原,以复汉室!”小朝会甫一开始,刘玄德便慷慨激昂,力夺群豪志气。   朝堂上一时安静了许久,小天子都有点搞不懂刘玄德想要做什么了……而停了半晌,刘协却又不得不问及一个敏感话题:   “刘皇叔,朕记得,卿素来视北面燕逆为兄长?”   “回禀陛下,今日也视!”刘备昂首挺胸,其人的回复显得铿锵有力。“臣少年失怙,仰赖族中几位叔父资助方能往洛阳拜于卢师门下……同行数十人,臣家中最贫,年纪最小,出身也是最低!那时便只有臣兄一人倾心待臣,衣食车马,资助不停,臣便也从那时便以兄事之!至于后来提拔任用之恩,就更不必多说了!天下人尽皆知!此番恩情,换做臣以往游侠姿态,确该一死以报!”   小天子本想问一句为何出身也是最低,但眼见着周围人都没反应,却也情知事实如此,反而不好多问,只能感慨点头:“既如此……”   “既如此……臣本该早日降服,北走邺下,不问其他。”刘备继续昂然相对。“然身为高祖子孙、汉室苗裔,又忝为汉臣,岂能负汉从燕,弃刘而从公孙?更不必说,如今汉室倾颓,有覆灭之虞,愈当此时,臣等愈当努力……正所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北面邺下铜雀台上之人,是臣兄长不错,却俨然亦是国贼无误!臣心意已决,当合江汉之众,奋力北出宛洛,讨贼兴汉!若成,臣自当与臣兄同罪,交颅于刃下,还其恩义;若败,臣自先死于阵前,不负炎汉之德!”   刘玄德侃侃而谈,声振屋瓦,而天子几度欲插嘴,却几度都为对方言语所震慑。   同样的道理,堂中其余几位要紧人物,刘表、朱治、京泽,以及其余几位汉室重臣,诸如杨亮、邓芝等人,也都无话可说,几乎全都被刘备所震慑。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到了如今的这个地步,必须要打一仗才行,可一旦打仗,就只能是刘玄德出将,刘景升出兵了!   因为众所周知,刘备的精兵已经几乎打光了,但手下尚有几位得力名将;而刘景升手下的将军经过官渡一战后又成了公认的废物,只是荆州世族实力强大,且南郡粮草充足……所以,还能如何呢?   ……   “交州既降,荆南震动,汉帝忧思不及,乃召江汉诸侯与公卿共论时局。及会,皆不言也,独左将军领荆州牧刘备振臂而出,昂然请出南阳。汉帝虑其与太祖故旧,初不应。备乃昂然相对:‘兄即兄也,贼亦贼也!然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臣为高祖苗裔,自当北进中原,讨贼兴汉,血尽方休!’”——《新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三 第十九章 不见枯枝培土时(下)   且不谈刘玄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意欲何为,正旦之后、春耕期间,江夏却是忽然又爆出一件匪夷所思的大事。   却说正旦之后,天子正式任命安南将军刘表为太尉领尚书事,而刘表也欣然接受,其人就在江夏西陵城内接受了太尉一职,并准备代替天子进行本年的春日祭祀。   但与此同时,本该渡江回到豫章的刘备却忽然单骑(船)西行,进入南郡,利用刘表停驻江夏的间隙以荆州牧的身份接管了南郡。   南郡文武,以蒯氏、蔡氏为首,选择了不抵抗甚至默认的方式接受了刘备的到来,并开始按照这位刘荆州的要求将粮草、军械、兵马纷纷交出,并聚拢于襄阳城,然后纷纷抽身事外。   至于刘景升,其人据说一开始还曾试图折返,却被阻拦在了沙羡江口,不得已发表了一番声明,大概便是他也懂得刘玄德的志气,所以干脆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旋即,其人请正在江夏的清河名士崔琰代为转达南郡方向后,干脆回到江夏西陵,不再理会襄阳。   而似乎是早有准备,刘景升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也都纷纷平安来到江夏,反倒是其人继室蔡夫人没有离开南郡的意思。   消息传出,天下人一开始自然是觉得惊异和难以理解,但很快也就释然了。毕竟,江夏那边已经算是末世了,越是末世,妖孽便频出,怪事也都寻常,蜀地那边可以那么荒唐,荆州自然也可以这么怪异。   谁瞧不起谁啊?   实际上,到了建安八年的春耕时分,天下普遍性认为,恐怕年内燕公便要真正的一统四海,以燕覆汉了……而若真是那样,那以讨董开始算起,无论怎么算,公孙文琪这扫荡天下的时间恐怕都不会超过十年。   十年而据有天下,已经远远越过了光武,可以与汉高祖相提并论了。   当然了,真正懂行的人却会对这个结论不以为然,因为汉高祖匆匆一统,连异姓诸侯、外戚与内部功臣都来不及清理,便撒手而去,而燕公的基业明显比那位更加稳妥一些……这才是真正的匪夷所思。   可与此同时,只有少数人才真正明白,燕公这是在汉室权威彻底崩塌前便已经完成了班底的构筑,并拥有了起家的核心根据地与军队,乃至于巨大的财力物力……当然了,这也是时势使然,讨董之前,谁也不能说彼时的卫将军不是个大汉忠良吧?谁也不能说彼时他在河北的威望与大汉体制内的军事号召力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吧?他总不可能彼时便处心积虑,想着建他的燕,覆刘氏的汉吧?   灵帝活过来,都没脸这么说的!   “倒也未必。”春日匆匆,渐渐转暖的铜雀台内阁中,坐在主位上的公孙珣若有所思。“玄德未必就是耍诡计才得了南郡……”   “臣也以为如此。”立在最前面的贾诩几乎是脱口接道。“南郡名城极多,最北面的襄阳城,最南的江陵城,东南的华容城,西南的夷陵城……这几座城每个都能据守相持,但却无一反抗,难道刘表在荆州多年,竟然一点心腹都无?何况他的长子已经成年,侄子刘磐更是军中宿将呢?这恐怕是刘景升见大势已去,心中早有退意,而刘玄德却是个百折不挠的英雄,故与极度抵触殿下的南郡世族一拍即合,试图最后一搏……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那文和觉得玄德此举依然算是英雄之举吗?”公孙珣闻言忽然一叹。   内阁中陡然一静,而别人倒也罢了,被直接问到的贾文和却不得不言:“刘玄德此时尚有余勇,并能全力一搏,如何不能称英雄?且……”   “且?”   “且其人如今姿态,俨然有汇集所有各方残部集中一战的姿态,届时成则东南半壁,力转回天,败则一并皆休,而江汉一带那些殿下早就想铲除的势力也会如鱼肉入锅釜一般,任殿下施为了……想之前他主动交割两淮之事,其实也有隐隐助力殿下,让殿下少几分麻烦的意思。”贾诩的言语倒是让内阁中其余几位一时若有所思。“依臣看,之前反倒罢了,唯独官渡之战以后,刘玄德行为之中隐隐有几分大局磊落之意,格局反而高了不少。”   “是啊。”公孙珣缓缓颔首,一时居然有些黯然之意。“其实两淮之事以后,孤便有些察觉了,走到河东以后便已经有所猜度……那时候孤便想,玄德有今日之难,何尝不是孤当日逼迫的呢?若当日在卢师门下疏远一二,以其人的枭雄姿态,或许早就在中原大战中亲自上场,与孤一决生死了,彼时或今日身死族灭,两不相干,何论其他?而若当日孤在孟津稍微严厉一些,他说不得便也在今日阁中了。说到底,都是孤年轻时魄力不足,才让他一个不逊于曹孟德的世之枭雄,落得今日之难。”   此言既出,阁中不少人皆有些黯然之意,毕竟韩当、娄圭、王修,乃至于审配等人多与刘备相识日久,而此时在前线总揽中原大局与之对峙的吕范更算是刘玄德师兄,刘玄德也算是其人的媒人……甚至最最前线的豫州牧牵招,干脆是刘备少年时的刎颈之交。至于刘玄德麾下的首席大将张飞,也与公孙珣麾下诸多人物有袍泽之情。   但怎么说呢?   既然刘备走上争雄之路,也没什么可多说的。而刘备也好,张飞、简雍也罢,依照三人的游侠作风,也恐怕都没将自己的生死放在眼里……毕竟,虽说此战成败如何如何,可问题在于成的可能性多大?败的可能性又多大呢?   这里面的意味不免让人感慨!   而一念至此,一群故人不由愈发黯然起来,便是董昭都连连叹气。   “事已至此不必多想。”公孙珣似乎早有想法,居然第一个回过神来,复又在座中平静言道。“只能说既然玄德如此大气,咱们也不能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意……”   内阁中诸位相国,外加董昭、王象以及诸多义从、文书俱皆凛然,肃容相对。   “此战不可避免,孤有意尽发徐州、益州降将降卒,兼凉州兵马以作应对。”公孙珣稍微一顿,便说出了自己的应对方案。“如何?”   贾诩以下,内阁中的几位相国全都面色不变,似乎早就有所预料。   话说,公孙珣的意思其实很明显,既然战事不可避免,那不如就让某些因为各种缘故而残存下来的地方顽固势力来为这最后一次大规模战事付账……而且平心而论,这些地方势力恐怕也愿意为了将来能够在燕国立足去打这一场仗。   一仗了结,尽量消除了地方势力,邺下能够满意,这些人也能坦然立足,何乐而不为呢?   没错,公孙珣口中的这三个地方,正是地方性残余势力最顽固的三个地方。   譬如凉州,凉州还是历史遗留问题……韩马二人的降服导致了下面的豪强军头一起倒戈,而偏偏彼时公孙珣正在筹划中原决战,所以对凉州和初入手的汉中不免要以稳定为主。这就导致了很多具有军事实力的大家族依然在陇上地区普遍存在。   还有徐州,此地虽然是官渡大战中收回的地区,却因为关羽的神奇偷袭使得彼处近乎于整郡整县的选择了降服,所以相较于两淮地区有序撤离和中原腹地血战后的‘干净’,徐州大户不免有些因祸得福的意味。   益州更不用说了,三个月吞下益州的好处不言自明,但坏处也不言自明。   其实,身为一个政治领袖,必要的阴暗心态是不可或缺的,而公孙珣本意中也隐隐有将后凉州、益州这两处地方势力相互消耗在蜀道上的阴暗心思,没成想却被徐元直一把剑给毁了全盘谋划。   事到如今,借着刘备之手继续施为,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不是不行,邺下诸军功劳也足够了,而三州降士也有立功自新之意,他们自然甘愿上阵。”虽然没有意见,但审配还是忍不住正色提醒了一句。“但关键在于能否确保战事无虞?无论如何,战事成败才是第一位的……”   “应该足够了。”贾诩低眉相对,若有所思。“凉州那些豪族打仗总是可堪一用的,而益州、徐州的人力物力更是充足。且这一战,我军胜机实在是太多了。”   其余诸臣纷纷颔首……这是当然的。   “即便如此,也要万全。”公孙珣俨然心中也早有计划和想法。“除了三州兵马外,孤准备亲自往洛阳坐镇,都督司州兵马和邺下张辽、高顺二部,并以徐晃部和黄忠部前出鲁阳,以作中继。如此,即便前线有失,孤也可以直接向前,继续维持攻势。”   这句话里面的信息量不多,却极重,但出乎意料,包括审配在内,诸相国竟然无一人吭声,而董昭一时惊愕,却又立即恢复如常。   “还有臧霸部。”   隔了半晌,竟然是素来对军国事很少插嘴的王修打破了沉默,并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之前曹氏、夏侯氏、丁氏、李氏等中原诸族迁移洛阳、邺下时,臧宣高也主动提议迁移,但考虑到徐州初定,还遭了涝灾,便让琅琊诸部继续留在彼处……是不是可以趁机让他们移屯洛阳或鲁阳,等秋后就正式迁移到洛中?”   “可以。”公孙珣即刻颔首。“臧宣高是个将才,关键时刻也没有犯糊涂,应该给他个好结果,就如叔治所言好了,让其部不必去襄阳当面了,往屯鲁阳便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可否以让徐州兵马从州中自带些粮草?”戏忠忽然建议道。“不是说粮草稍有不足吗?”   “若战事迁延,或者再起灾祸,必然不足,若战事能在秋收前顺利结束,则自然无虞。”王修正色重申了一遍自己的份内之事。   “我是说……”戏忠微微苦笑。   “不必如此。”公孙珣打断二人交流,直接插嘴决断道。“徐州也好,将来的江汉一带也好,都是孤的治下,必要的清理和削弱是该有,但不能本末倒置……粮食这种东西事关稳定,不要轻易触碰,实在不行,孤可以动用安利号稍作控制。”   此言一出,又是一番沉默……没办法,到了这个节骨眼,所有人都明白,翻天覆地之时即将到来,很多天大的事情可能就藏在几句话里面,而公孙珣今日看似是在应对刘备赳赳之态,但寥寥言语中透露出的额外信息,却一个比一个敏感,一个比一个严肃。   而这些事情,即便是几位相国在事情被彻底摊开之前,都不好插嘴的。   “那便如此吧!”公孙珣环顾左右,微微提振精神,干脆直接赶人了。“三省六部四台,一起把最后方略做出来……义公现在便辞了枢密使,与德谋换一下,提前去洛阳替孤布置。”   众相临走之前,却又闻得如此一遭大事,反而有些麻木了。   就这样,邺下针对刘备的动作定下了大致方略,但仅仅是数日后,南面便复又传来另一件匪夷所思的‘大事’。   事情有些曲折,具体是这样的:   从江夏折返往吴郡的会稽太守朱治在向孙权汇报完江夏西陵朝议内容以后,居然直接被辅政的徐琨扣留,而后孙权的表兄兼岳父徐琨旋即自领会稽太守往会稽而去;   然而,徐琨中途过浙水(富春江)时却遭遇到了会稽都尉凌操的武力抗拒,徐琨当场身死;   随即,凌操复又向孙权请罪,并请求释放朱治;   对此,年轻的孙权从善如流,但朱治却心灰意冷,径直返回了隔壁丹阳郡的老家,据说与还没死的陶谦作伴去了,于是吴郡、会稽郡以一种稀奇古怪却又引人遐思的方式彻底落入了年轻的孙权之手!   主少国疑,动荡不安,这是战机!   不过,面对如此战机,公孙珣却没有做出任何战略上的调整,只是追加了一条命令给关羽而已,乃是让关云长都督水师,务必要剿灭据说逃到‘夷州’的惯匪于毒……很显然,这是要继续用水军挤压孙权,迫降彼辈的意思,至于最后一战,仍然是对准了刘备。   而刘玄德也‘不负众望’,等到了这一年的二月,春耕勉强结束,一封来自襄阳、出自崔琰手笔的‘讨逆檄文’便直接传到了邺下。相较而言,燕公公孙珣却并不以为意,他没有做任何口舌上的争辩,而是发布军令,直接征调数州兵马,以作应对!   一时间,从属于益州方向的公孙越-田丰-赵云集团的益州兵、凉州兵纷纷启动,大军一分为二,一路出三峡,试图顺江而下,一路从汉中顺汉水而下,试图直趋襄阳;   与此同时,从属于中原方向的吕范-荀攸-韩当集团的徐州兵、两淮本地兵马,也大约兵分两路,一路往邓县城下,试图与汉中方向兵马汇集于汉水,一路往干脆从桐柏山东面(后世信阳地区)往随县断蛇丘一带聚集,俨然是要直趋安陆,试图进犯江夏;   除此之外,青徐水军浮海南下,交州兵马逼迫荆南,也都不必多言;   而最后,燕公居然留贾诩、审配等六相守邺下,自己亲自引邺下最精锐的高顺部、张辽部,往洛阳都督司州兵马,并以徐晃、臧霸前突到南阳最北面的鲁阳地区,以作接应。   话说,如今局面真的是强弱分明,燕公不动则已,一动看似已经极为克制,却俨然是全面围攻的姿态了。   实际上,按照燕军有意无意的半公开公文显示,只是预定计划中分配到襄阳、邓县这个方向的正面之敌,也就是徐州、益州、凉州等地的兵马,就多达二十八营、四十余部,累计四万之众!更遑论其余方向的各部兵马总和与保障后勤的民夫了。   兵部当然也有好事的年轻官员,他们按照各地调度兵马的文书大略估计,很容易便得出结论,全局之下,从最东面长江口的水军到最西面巴蜀汉中一带的部队,此役,虽然燕公极力克制,却还是事实上动员了百万民夫以上,前线大军也约有十五六万!   当然了,这个时候这个数字就没有多少意义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直接移动到了南阳郡的最南端,也就是襄阳、邓县一带,因为彼处很可能会爆发一场天下最后之战,好为燕汉之间做个最后的了结。   三月初五,燕公抵达洛阳,在此做预备的司州牧韩当当即出南阳为吕范之副。   三月初七,西线副都督、冠军将军赵云便引凉州、汉中兵马抵达沔水中游的钖县(后世白河),距离襄阳已不足四百里。   三月初十,大司马、大都督吕范从汝南抵达南阳郡治宛城,并在此处汇集了两位副都督,也就是改任司州牧的韩当与军师将军荀攸,三人旋即在彼处建立了新的前线大本营。   三月十一,徐晃、臧霸部约两万众抵达南阳郡最北面的要冲鲁阳,与黄忠部汇合。   三月十五,来自洛阳的两个新兵营,在戴罪立功的新任河南都尉司马懿与原洛阳屯田都尉韩福的带领下与徐州方向的陈登、糜芳、曹宏、孔秀、陈群等人所领的四营兵马汇集于新野,合计四营战兵,两营辅兵;   而等到三月廿一日,随着赵云部前锋孟达率赵昂、姜叙、傅干、韩德、谢徵五营兵至朝阳,最前线的邓县身前更是已经有了足足十一营兵马!其中八营战兵,三营辅兵,合计十五部,一万五千众!   而与此同时,说来荒谬,刘备麾下聚集在襄阳的兵马,居然只有七八千众……没办法,真到了准备决战的时候,人力物力的全面落后才彰显无疑,再加上官渡之战的余波、之前荆州全力支援益州的影响、荆南四郡拒绝提供后勤,南郡也俨然陷入到了某种后勤危机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丹阳、豫章两郡兵马迟迟没有抵达,只有数名骁将至此而已,偏偏他们还要分兵给文聘,让后者在夷陵去防守公孙越……那么问题来了,区区一郡还想剩下多少兵?   不过更要命的一点是,随着燕军部队的威势再度展现出来,某些人却又再度腿软了,尤其是南郡的东南部……越来越多的地方大族以保卫汉室为理由,拒绝了刘备的征召,反而纷纷往江夏汇集。   说起来可笑,此时的江夏地区,安陆、西陵、沙羡三地,此时居然合计汇集了三四万大军!   刘备遣崔琰去要援兵,小天子和刘表、京泽全都咬牙答应了,可这些人却愣是堆积在沙羡不挪窝。   如此局势,几乎可以想象,一旦赵云部主力抵达,或者徐晃、臧霸部前移至邓县,那不用等到上游公孙越突破三峡或者下游关羽的海军逼降孙权,也不用等身后荆南四郡反水……只是襄阳城前的兵力差距,也会渐渐变成一个让人绝望的鸿沟。   情势如此,有些言之凿凿的豪言壮语,真的已经显得毫无意义了。   “算了,不必等了!”这一日,襄阳城头,夕阳西下,刘玄德望着北面汉水久久不语,面色不变,却是从容回头,对着身前江汉文武做了一个合理合情的决断。“我意已决,当趁敌立足未稳,先主动出击,破此十一营新兵!”   江汉文武,俱皆无言。   三月廿三日,刘备只留一千兵马交予鲁肃防守襄阳,却是亲自率七千众过汉水,出邓县去了。   而其部甫一渡河,拥有绝对哨骑优势的吕范便不敢怠慢,其人亲自率聚集在宛城的南阳本地兵约一万众南下,并要求司马懿、孟达等将即刻动身……燕军合兵近两万五千众,然后以近四倍的兵力优势即刻顺着淯水两岸浩浩荡荡向前扑去。   而刘备得知讯息后,居然丝毫不惧,却是继续分兵一千与糜竺守邓县,然后便以张飞为先锋、李通为断后,只引六千兵顺着淯水迎头北上。   此时,消息传到了鲁阳,早就得到命令的徐晃、臧霸、黄忠也即刻起兵向南,却是往随县而去了。   ……   “臣松之案,备威而有恩,勇而有义,宽宏而有大略,故能得人,盖有英雄之态焉。然一曰以情度事,生死契阔;二曰难定主次,不分大略。使居中国,能乱人而不能为治也。若乘间守险,足以为一方主。况相遇太祖,有度而迟,终为燕地一游侠也,未成高祖之器。”——《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   刘备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是一个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注定有争议的问题,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很难达到纯粹的境界……这其中自然包括眼前这个属于公孙珣的时代。   那么刘备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想来,绝大多数路人都会说刘备是个有野心的枭雄。   毕竟,从很早之前那个对着家门口大桑树发表惊世骇俗言论的失怙少年;到离开舒适区,毅然决然主动参与到时代浪潮的讨董先锋;最后到坐断淮南,全盛时期兼握两淮与半个江东地区还有整个徐州的卧淮之龙……从这个时代的宏观角度来看,他几乎是公孙珣道路上董卓、袁绍、曹操之后的必然而然的那个人,恐怕也是最后一个挡道之人。   如此之人,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个枭雄了。   而具体到与刘备有过接触的下属、朋友,恐怕还会觉得这是一个能得人的人,他真的是能够做到礼贤下士、宽宏有度,是那种让人愿意为之赴死的人。   当然了,也有一些人,因为立场缘故,会觉得刘备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是一个为了个人野心,屡屡和与他有大恩的公孙珣作对的无耻之徒,这种人早该去死了!   如果再进一步,诸如今日就在其人对面的旧友吕范、韩当,恐怕还会得出‘游侠作风’、‘感情用事’、‘不分主次’、‘生死无忌’之类的结论。   不过,如果让跟刘备关系最紧密的一个人,也就是从十几年前便追随刘备的张飞来回答,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会更简单一些,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刘备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他们都是燕地游侠。   只不过刘备是个有想法的游侠头子,而他张飞,却只是个平平无奇、冲锋在前的寻常游侠罢了。   邓县与朝阳县之间,淯水沿岸,是一片被河流分为数块的平原地带,土地肥沃,乱前户口密集,素来为南阳精华所在,而因为地理原因,此处却发生过很多经典的战役。且不提那些远古之事,只说数年前,江东猛虎孙坚便在此地连战连捷、威震华夏,打的袁术彻底崩溃,打的刘表落花流水,使后者从此几乎不敢北视。   而其人在全胜之后的诡异身死,更是直接影响到了天下大局,并为此地渲染出了某种传奇色彩。   据说,孙文台是起了野心,而被蔡阳的世祖光武之灵厌弃,所以死于当场。而此番公孙珣没有亲至南阳,据江夏传言,也是畏惧了光武的缘故。   回到眼前,即便是抛开那些神怪传说,自从刘备出邓县向北,燕军匆匆出朝阳向南以后,整个战场也都弥漫着一种怪异气氛……因为刘备军的决绝之态跟双方实力上的巨大差距实在是太不搭了,但偏偏怎么想怎么觉得没问题。   首先,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刘备会投降吗?   这个问题,不要说那些徐州降人,便是那些凉州来的人也都明白,刘玄德怎么可能投降?投降了还叫感情用事、生死无忌?投降了他对得起那些死在官渡的心腹?投降了他这最后一年的努力,乃至于他离开公孙珣的这近十年的努力岂不是变成了一个笑话?   人活着是要寻求价值的……不能因为公孙珣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就不去争取,曹操、刘备、甚至崔琰这些人,大略都是如此。   一句话,真要降,早就降了。   而既然不能降,那自然就要死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刘备还是很感激江夏小天子的,因为汉室能给他一个看起来有价值的,实际上可能更有价值的死法。   所以这一战,一开始就充斥着一种决死自杀的悲壮气氛!   面对如此情形,兵力占据绝对优势,铺满了淯水两岸的燕军上下,自然会有一种略显浮躁的复杂心理……凉州、汉中诸将跃跃欲试,这些几百年来都处于天下边缘的人试图从这场必胜之战中取得一个大功,然后顺着贾相在位时期的红利让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跃升为主流;相对应的,徐州诸将则显得有些逃避和羞愤,他们当然也想立功,不然也不至于老老实实至此,但面对刘备,哪怕后者只做了他们不到一两年的主上,背主的羞耻心态也还是有的,陈群就更不必说了;至于司马懿与韩福倒是从容一些,可紧随其后亲自压阵的吕范韩当等大员却又不免有些将关注点放在了刘备张飞等人的结果,以及将来南郡、江夏等后续问题上面。   一时间,燕军全军都有些把心思放在战场之外的奇怪躁动感。   三月廿六日晚,双方一日行军,相隔已不足三十里,但双方也都没有仿效孙坚连夜奔袭的心思,而是各自就地驻扎,等到第二日清晨,随着一场薄雾飘起,方才不约而同的起兵继续向前。   此时,刘备军六千人,均匀分为三部,没有任何花哨,前锋张飞、副将周黎领两千人在前,刘备、简雍提两千中军居中,李通引两千人殿后,三部各自相距两里之遥,沿着淯水西岸一路向北迎敌……而非要挂上一种说法的话,那便是一个所谓的锋矢之阵了。   相对应的,燕军稍微复杂一点,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首先,吕范听从了荀攸的建议,分出五千南阳本地屯兵给韩当,让后者一开始便带着一些方便搭建浮桥的船只、木板等物从淯水东岸早早进军,如此既方便包抄,也是以防万一便于救援的姿态。   其次,在淯水西岸,吕范将前军十一营十五部一万五千众次第排开向前,也是一条长列,而他自己则引多达五千人的中军在后督战、压阵……军阵绵延不断,前锋出营十里里了,后面的部队也都还有一半没有出寨。   很显然,这依然是一个以防万一的谨慎姿态,也算是一个极度尊重刘备、张飞的姿态,因为十一营部队已经是刘备军全军近三倍的实力了,若是对方真能以那点兵马打穿十一营,再破他中军,吕范只能说自己活该去死了。   当然了,如此姿态也有一点被贾诩铜雀台问答给逼迫的意味……谁都知道他吕子衡出任大司马、大都督是一种极高的政治礼遇,是一种来自于公孙珣的偏爱与加恩,谁也都知道是贾文和是一个‘临时工’,然而时势难料,谁能想到益州三个月就打下,然后偏偏让贾诩把握住了这种时代契机,做出了那种精彩至极的政治举措呢?   于是乎,当公孙珣再度将了结天下战乱的功绩扔给他以后,吕范是真不想出任何差错,以免贻笑大方。   上午时分,太阳刚刚东升不久,阳光便轻易从河对岸刺穿了薄雾,而半个时辰后,两军便在探马来回奔驰传递讯息的过程中直接撞在了一起。   没有什么阴谋诡计,没有什么临阵灵机一动,就是一起沿着淯水西岸通道相向进军,然后直接在半路上相遇,并发生了交战。   然后,一个照面,兵力持平的状态下,燕军第一营的两部两千人便直接崩溃了!   战斗经历简单到极致,甚至都有些乏味——平平无奇的燕地游侠张益德以副将周黎领步兵在后,只率军中仅有的两三百劣马骑兵,亲自突杀在前,上来就直扑敌军主将大旗!而第一营主将,沓中屯田都尉谢徵谢明弦,尚未来得及拔刀,便被张益德仗着故友李进所赠的胯下黑色骏马单骑抢入身前,轻易一矛将对方挑落马下,复又砍断对方大旗!   见此情形,副将公孙续可能是初上战场,受惊之下居然失措而走,至于沓中营本身皆为沓中屯田兵马,其中多有武都羌人之流,主将战死,副将逃窜,自然也跟着失措,再加上敌军两千随后扑来,这第一营自然是瞬间全军崩殂。   整场战斗中,唯一值得一叹的只有数代寒门的谢徴,其人因为出身寒素却又勤恳任事的缘故被燕公看中,指给了五官中郎将公孙定为副,从一介降人转身成为燕国内部前途大好之人。而按照其人的谨慎与勤恳,再加上这份天大的机缘,那百十年后陈郡谢氏演变成汉之袁杨一般的门第也说不定的。   但可惜的是,门第未及发扬,谢徴就因为自己的那份天大机缘而无辜死于此处,家中只剩一个妻子与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独子谢缵……须知道,此番作战,徐州诸将倒也罢了,凉州、汉中诸将却是人人争先,要不是他谢徴是五官中郎将的人,哪里轮得到他的沓中营排序第一呢?   战事甫一开始,便轻易击溃一营,全身重甲钢盔的张益德竟然半点表示都无,甚至可能是因为胡须旺盛的缘故,周围侍从连他表情都看不清楚……而张飞既然成功,也不多言,只是一面让人回报后军,一面下令全军顺势抢夺换上了许多凉州骏马,然后不管溃兵,便继续北上迎敌。   与刘备军三部很自然的拉开了一个合理距离不同,燕军各部的间隙非常短,但这也没办法,谁让吕范持重,非得摆这种单列队形呢?   实际上,此时第一营都已经崩溃,吕范本部也才刚刚出营而已,而第二营却是很快就赶到了战场之前,并直接收拢起了溃兵。   第二营乃是徐州军序列中的一营,只一部千人,主将孔秀乃是镇东将军关羽爱将,出身泰山,只因为骨子里看不起其余徐州军序列的降将再加上其人自有功绩、后台,这才被放到第二的位置。   而孔秀早早看到前营崩溃,饶是其人算是沙场宿将,本能下令收拢溃军,却还是觉得难以理解。直到张飞旗号出现在视野内后,且当面居然有两三百骑居先而来,其人这才一面恍然大悟,顿觉理所当然,一面却又喜上心头,继而主动拍马向前,试图组织部队当面硬冲。   话说,孔秀如此姿态当然也是有原因的……他这人久随关羽,素来膺服关云长之神武,而服气关羽的人,对同为燕公口中‘万人敌’的张飞,态度却是普遍性很微妙也很极端的。   有人为此畏服张益德,有人却以为张益德名不副实,不足以与关羽相提并论。而孔秀却明显属于后者,他遥见张益德出现在视野内,一面因为对方和自家关镇东齐名而对前营的崩坏瞬间理解,一面却居然想围杀张飞,以建奇功!   第二营的单个士卒素质其实远不如第一营那些羌人,但胜在纪律性极佳,孔秀既然下令,全军即刻振作,少数骑兵在前,步卒在后,呼喊向前,而张飞见状也并无言语,只是依旧奋力引自己那两三百骑当先而来。   两军之间,第一营的溃兵简直如波浪一般,直接朝两侧翻滚而去,却是让第二轮战事极速爆发。   “张益德何在?”孔秀身形矫健,身披铁甲,手持铁矛,当先喝问。“徐州关镇东麾下别部司马孔秀在此!”   而张字大旗下,也猝然响起一声如炸雷般的回应:“张飞在此!”   孔秀闻得声音,便觉得有些心惊,却还是仗着兵多奋力向出声的方向而去,并远远窥见旗下那名黑盔黑甲黑须白面之将,然后径直冲杀过去。   双方迎面交马一合,两把铁矛几乎齐齐荡开,看似是平手模样……而孔秀身后的徐州兵马自然振奋莫名。   不过,这一合之后,张益德不急不缓,从容勒马,而孔秀却早已经暗地里惊骇欲死。   话说,其人自诩矫健,在青州时便素来连潘璋都不服,只敬关云长一人,但刚刚上来两柄铁矛相交,他虽勉力拿住架子,但其中发力的右边臂膀却已经被震到难以持矛的地步。   借着回马之势,其人赶紧在马上换手,却是准备反向一合,便即刻逃走,整兵围杀对方,静待身后援兵便是。   不过,双方再一合,这一次已经明白了对方深浅的张益德却没有再留力了,双方铁矛空中一撞,孔秀的兵器便瞬间脱手,只能俯身于马背试图逃窜。   而张飞百无聊赖,本欲看在关羽面上放过其人,却还是忍不住顺手一矛就在马上将对方插了透心凉。   可怜孔秀一方泰山骁将,未及建功立业,便也死于当场,只能说死于张飞之手,倒也不能说其人无能了。   另一边,张益德随手杀掉对方以后,也是一声叹气,但也懒得多做停顿,反而是直接引那两三百骑兵去冲杀第二营的各处兵马去了——毕竟,孔秀善于练兵,其部纪律极佳,虽然主将身死,可第二营的士卒却依然在数名曲军侯的指挥下执行军令,收拢溃兵、绞杀对面骑兵。   但是,也仅仅如此了。   等到张飞身后的周黎引步兵赶到,迎面接住第二营兵马,张益德自引骑兵扫荡各处,着重击杀军官,而随着几位曲军侯纷纷死于这位虎将矛下,出自徐州的第二营也旋即崩溃。   不过相对应的,这一次张飞所部也理所当然的遭遇到了战场上应有的减员。   而且,好不容易击溃第二营,张飞部来不及喘气,便看到北面烟尘滚滚,居然是出自凉州序列的第三营已经急速支援到位,为首者,赫然是凉州天水名门出身的姜叙。   张益德难得冷笑一声,复又回头吩咐周黎:“我自向前,劳烦周司马在后为我兜住全局。”   言罢,不等周黎答应,张益德便一声怒吼,声震于野,随后纵马向前,驱赶败兵直取第三营而去。   “应该开始了。”   依旧缺少人烟的河南地,洛阳城外白马寺,春末夏初之雨正纷纷,而燕公公孙珣正在寺内一间房舍内与王象、一个和尚,三人一起打动物牌,身侧只有马岱扶刀肃立,而牌到中局,其人却是忽然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之语。   “殿下所言何事?”王象是公认的‘哑巴’,和尚朱八戒却不是,其人既然不解,自然发问。   “孤在说南阳战事。”公孙珣一边看牌一边不以为意道。“按照前几日前线快马传来的战事简报,交战不是昨日便是今日了。”   朱八戒一时叹气,居然没有及时出牌。   “八戒和尚这是何意啊?”公孙珣见状不免蹙眉以对。“感时伤怀吗?还是想劝孤少做杀孽?和尚应该知道,我对天下人承诺过,不会听和尚、道士、巫师之流在大事上的言语的,更不会信你的鬼神之论。”   和尚本是梵语师长的音译,以前只有传道番僧在白马寺和五台山的时候,自然都是‘和尚’,后来朱八戒剃度出家,也稀里糊涂成了天下第一个汉人和尚。   “小僧不敢妄谈国事。”朱八戒小心打出牌去,然后无奈答道。“今日殿下来白马寺,上来便诏告寺内,不许再私自剃度,小僧也无言语……只是着实怜惜那些战场无辜丧命之人!其实,若非天下煎灼,战事连结,人人皆有避世之心,之前数十年我教信众又何至于变得如此之众呢?”   “信众的事情和尚也莫要提。”公孙珣冷冷对道。“我让你准备好,出面安抚秋后迁移过来的徐州信众,你便安抚……说这么多干吗?”   朱八戒欲言又止,只能低头继续出牌,而一轮牌出过,再到朱和尚身前,其人还是忍耐不住:“殿下,小僧冒昧,襄阳、江夏真不能招降吗?为何一定要打打杀杀呢?小僧非是有意干涉军政之事,但若能劝降,使万千百人免遭战祸,燕公便是杀了小僧又何妨?”   “和尚啊和尚!”   公孙珣忽然推倒身前动物牌,然后一声叹气。“你这便是无知之言了……你莫非以为真此战可免吗?又或者以为这天下间的战事,真的只是上位者无视苍生庶民所致?有些的确如此,有些是真的免不了的。”   朱八戒和王象一起肃然站立,以示请罪。   “都坐。”公孙珣自然不耐这个。“和尚,咱们几十年的交情,今日又是在故地私下相对,且公务已了,倒也不算违诺,孤跟你说实话吧……南阳这一战,必不可少,而且不是孤和刘玄德能定的,因为南阳一战,根本就不是孤和玄德之间的战事。”   朱八戒在座中双手合十,俯首以对,露出了满头发碴的脑袋,以示恭听。   “燕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必然要覆汉,而江夏尚存,不服我的人也必然要聚集于江汉。这个时候,击破襄阳这个世族豪强最后的根基,攻破江夏这个汉室最后的基业,乃是我燕国立鼎必经之事……没有刘玄德,怕是刘表也躲不过去,便是刘表跑了,还会有蔡瑁、蒯良奋力在襄阳扼守。总是会有人借着汉室的名义,聚集燕国的反对者,奋力一为的。”   言至此处,不待朱八戒表示受教,淅沥沥的雨水之中,公孙珣难得一声叹气:“其实,之前的曹孟德也好,如今的刘玄德也罢,我都是很感激的,尤其是玄德,若非其人今日之举,真要是围刘表于襄阳城下,以襄阳城的险要和坚固,天知道还要多死多少人。而他如今主动离城野战,几乎是在存心助我一般!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不是你们佛家言语吗?玄德大概便是用这番言语说服益德的吧?”   “殿下的意思小僧领会了,但四十二章经俱无此佛言!”朱八戒赶紧肃容回复。   “今日便有了……加上!”   春雷滚过,雨水更甚,白马寺内外寂静无声,而朱八戒与公孙珣同时欲言又止。   而数百里外,阳光普照之下,张飞面无表情,从容杀姜叙于马下,继而浑身浴血,率只剩不足两百的骑士继续向北而去。   ……   “八年,三月,帝使太尉刘表出西陵西北二十里遥祭太庙。”——《后汉书》·孝献帝纪 第二十一章 山形依旧枕江流   早在第二营崩溃以后,淯水战场上的战斗便陷入到了一种奇怪的态势中。   第二营是真正开始认真作战的部队,孔秀之死有点咎由自取的味道,但其部众却没有掉链子,他们对张飞部的步卒、骑卒都造成了有效杀伤,只是确实已经没有了胜机,这才彻底溃散。   实际上,要是以战场乱战出名的万人敌张飞领着两千人怼不过丧失了主将的敌方区区一千,也有点滑稽。   而此时,随着燕军哨骑将前两营的军情回报到后方,后续部队从姜叙开始就已经有意识的稳下心态,准备排列军阵,步骑弓弩协调稳重进军了。   但是甫一交战,问题便显现无误——他们拦得住张飞副将周黎手上的那不足两千的步卒,却拦不住张飞的突击。而如此仓促的阵型,如此狭窄的战场,如此多的溃兵,去阻拦区区两三百骑兵……唯一有效的手段恐怕就只是骑兵对骑兵而已。   但是哪怕是凉州军序列中的部队,为了从汉中道转入,也不得不放弃大量的骑兵编制至此,一营之中,多了两三百,少了一二百,如此罢了。而小股骑兵乱战,天下间又有谁是张飞的对手吗?   姜叙出身凉州,并不畏惧近身骑战,结果就是身死马下,一命呜呼。   不过姜叙虽然身死,可多为姜氏子弟兵的第三营却并未有溃败的迹象,周黎部根本难以突破。但此时张飞却再度等不及了,其人自勒区区不足两百骑兵,继续瞅准空隙,向北面突击而去。   随着张飞大闹淯水,燕军哨骑疾驰向北,区区十余里的距离,很快便通知到了身后各营各部,并汇集军情于刚刚出营的大司马吕范处。   吕子衡在仪仗旌旗下阅览军情完毕,登时气急败坏,却又一时有些忧虑之色,而其人稍作思索,不免在马上与身侧荀攸坦诚以对:“公达兄,你之前曾劝我不必行单列之阵,以防前后失据,如今看来多有先见之明……而如今张翼德如此神武,不负万人敌之名,咱们是不是该稍作调整,以防溃军太多,被他一个接一个打下来,最后竟成倒卷珠帘之势?”   荀攸当即摇头:“绝不会到那种地步的,不过稍作调整也是好的,大司马意欲何为?”   “我有意让前军稍驻,整理队列,收拢败兵,埋伏强弓劲弩……”言至此处,吕范稍作停顿。   “如此甚佳。”荀攸也当即颔首。“可谓万全之策。”   “非只如此,”吕范见到对方如此肯定,愈发振奋。“不如再铺开队列,由单纵改为双纵……”   荀攸微微蹙眉,几乎是瞬间领悟了吕子衡的意思,但却没有多言什么。   话说,很显然,吕范是担忧张飞会扔下敌我双方大队,只率两百骑兵从更西侧绕过狭长的全军,直扑本阵,所以才会铺开部队……这种可能当然是存在的,但却仅仅是存在而已,因为在荀公达看来张飞是个将军,不像徐庶那般是个剑客,而抛弃敌军部队,直取敌方主帅的举动是不符合张益德历来性格的。   将军就是将军,哪怕到了穷途末路,只有单骑也不会行刺客之举;相对应的,徐元直蜀中刺国翻天覆地,却还是一个刺客的活动,这是人的秉性所在。   所以说,吕范后来此举在荀攸看来宛如画蛇添足,说不得反而会使队形混乱,显出破绽,为张飞所趁。   但是,所以说但是,荀公达并不以为意,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战是不可能败的……张飞如何神武,如何斩将夺旗,都不会影响到战事的结果。   原因很简单。   首先,张飞带着那几百骑兵杀伤有限,即便他神勇无双,能屡屡斩将夺旗,却没有能力借此机会进一步扩大有效杀伤,更不可能杀光所有军官,使燕军全军组织溃散。   相对应而言,如今这种局势下,燕军内部,哪怕是一名只听军司马读过那些军令布告,一路从家乡长途跋涉至此的什长伍长之流,心里面也都会清楚,天下大局属于燕公,此战与其说是诸侯争霸,不如说是扫尾平叛。   而这种情况下,这些远道而来,从凉州、汉中、徐州抵挡的部队只会一时溃散,却不会也不敢有人做逃兵的,等稍微回过神来,溃逃的兵马必然会在基层军官的组织下重新集结作战……而一旦如此,神武如张益德,也会被蚂蚁活活咬死的。   只不过,既然必胜,荀攸也没有什么心思纠正吕范的错误,毕竟,燕公拿这些杂牌兵摆在身前是何意,荀公达当然也有所猜度。而且他更明白,此时出言,人家大司马吕子衡未必听得进去——不是说这位没有气度,而是说他做惯了后方,却久不从军,此时又是敏感之时,临到阵前,不免苛全求备,反而失机。   一念至此,荀公达自然无言。   而就在后方传令之时,前方战况又有变化,却是张飞副将周黎终于率所部步卒浴血作战,继而跟上了张益德……此番变化原因也很简单,张飞越过密集军阵,突到第三营身后以后,第三营副将、姜叙族弟姜囧主动撤开了中路,下令部队往河堤方向集结。   这不是出卖身后部队,恰恰相反,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战术选择,因为身后的部队已经得知了张飞的突击,而且在刚刚乱战时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那这个时候稍作躲避,非但可以减少不必要伤亡,还能趁机收拢前方溃兵,尤其是那些羌人溃兵。   须知,天水姜氏在羌人中还是有些威望的。   实际上,周黎再度追上张飞的前锋时,其部已经不足一千三四百人……这么大的减员比例当然不是阵亡和受伤,便是溃散的燕军都未必有如此多的损失,而是仓促突击下,部队被卷入小股战斗后不得已的军事脱节所致。   不过,肩上中了一箭的张翼德回头望见身后部队追来,却并没有大喜过望,反而难得叹了口气,然后便折断箭头,勒马向前,朝身前之阵型绵密所在奋力一呼:“糜府君,故人在此,何吝一见?”   远远躲在阵后的第四营主将糜芳闻得此言,登时面红耳赤,却是低头躲在阵中不言。张飞见此情形,也不多话,便要不顾生死直冲。但就在此时,忽然间,战场更西侧一片烟尘滚滚,却是有部队支援至此。   这当然是身后陈登得到了吕范的命令,匆匆自后方绕来,行双列之阵。   当然了,张飞是不知道的,但这不耽误他窥到战机,径直转向绕过军阵严密的糜芳部,朝着刚刚到来立足未稳的陈登部冲锋而去。   陈登部猝不及防,被张飞直接切入阵中,但好在陈元龙早知道谢徴、孔秀之死,没有敢妄动,而是躲在甲士丛中,调集长矛与弓弩,试图在阵中留下对方。   眼见着身后周黎再度跟来,张益德也并不恋战,而是奋力格杀了数人、打开缺口后,便复又带着新一处箭伤径直沿着两营之间的空隙向北冲锋而去……这下子,周黎部彻底被阻!   而到此为止,张益德决死之态也已然显露无遗,但陈登、糜芳二营居然不敢追索围杀,也不知道是畏惧张飞神勇,还是心存愧疚。   陈登糜芳二营之后,乃是赵昂与韩德二营,这二营刚刚列阵完毕,但和前二营不同,凉州序列的军将却多骁勇好战,哪里会因为谁死了谁名声大便不敢应战呢?更何况张飞乃是天下名将,若能杀得其人,此战之中几乎是仅此于擒杀刘备的大功?区区一堆千石军官,怎么可能不眼热搏命?   于是乎,几乎是不约而同,两营步卒自然不动,双方主将却是各自分出数百骑来亲自夹击已经只有百余骑的张飞部。   张益德瞥见两面来攻,也不吭声,也不下令,更不理会身后如何,只是直接勒马转向一边赵字旗帜所在而去。双方骑兵迎面对冲,张益德所部已然疲惫带伤,更兼人少,甫一接战几乎是全面下风,但张飞自为锋矢,却是挥矛拨开数道冷箭,顶着又一处箭伤,大吼一声直趋对方旗下。   话说,赵昂见到张飞真人雄姿,原本凭借想象积攒起来的满腔豪气一时顿消,不然也不会临时减速并下令放冷箭了,而等到对方即将冲到旗下,其人更是一时胆寒,主动弃大旗而走,试图归入阵中。   而张益德杀到大旗跟前,不见装束明显的军将,便干脆一矛捅死擎旗之人,然后便不管不顾,直接折身向后,复又往身后正在逼近的韩字大旗而去了。   可怜韩德,哪里有赵昂这般精细?   猝不及防之下,其人被张益德一个战术上的‘回马枪’直接抢到身前。等双方交手,不过一合,这位西凉名将便被已经负了三处轻伤的张飞给轻易捅穿于马上,然后掼死在战场之上,空留四个尚在幼冲之龄的儿子成为失怙之人。   韩德既死,张益德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再度回身去冲刚刚立起来的赵字大旗!赵昂远远瞥见,惊吓的肝胆俱裂,再度转身便逃。而张飞冲到对方旗下,也再度捅穿新的擎旗之人后,还欲追索,却不料赵昂已经狼狈逃回阵中,并下令放箭!   战场乱做一团,听到命令射击之人不过数十军士而已,而数十箭矢飞来,虽然没有直接杀伤张益德,却使其坐骑中箭!这匹昔日李进所赠骏马,登时一个趔趄再难起身!张飞也即刻翻身跌落!   赵伟章大喜过望,刚要转身提枪去拿此大功,却不料只是一瞬间,目视可及之中,那张益德居然直接起身,且就在乱军阵中夺来之前擎旗军士的战马,然后连长矛都不捡,便拔出腰中环首刀,然后继续向自己而来。   见此情形,赵昂几乎头脑空白,而周边士卒来不及再度弯弓搭箭,便已经被对方逼到身前。   仓促之中,张飞奋力提刀来砍,赵昂则本能提矛格挡,双方兵器相撞,环首刀毕竟不是马上兵器,直接卡在了对方将断未断的矛杆之上,而赵伟章却也受力不住,直接一个趔趄便兵器脱手,且有落马之势!   当此之时,张飞不慌不忙,先是主动弃刀,然后便在马上伸手一抓,居然将赵昂整个人直接抓来,并如夹一只幼犬一般夹在了腋下!   万军之中,燕军上下目瞪口呆,只能目送其人转身纵马走过几十步,复又一面夹着自家主将,一面弯腰捡起他的铁矛,然后大笑而走,继续向北而去。   此时此刻,能跟上随行的刘备军骑士已经不足几十骑了,却全都振奋难名,彼辈虽知前方正是死路一条,却还是奋力带伤跟上。   不过,等越过这两营,前方燕军兵马却是愈发厚重起来,而且与之前四营之间留有空隙不同,此处兵马却是连成一片,几面将旗也错落有致聚于一处。   原来,此处乃是司马懿与孟达所在,二人各有副将辖千人不说,也是战场上地位较高之人,自然早早调集了韩福、傅干等将构筑了一条厚重防线。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此刻,燕军这些低阶校尉、司马们已经无一人再敢尝试去领骑兵去捕杀张飞了。   原因很简单,他们立在这里布阵,耳中如流水般听着前线军情:   张飞斩杀了谢徴,张飞突破了第一营;   张益德斩杀了孔秀,张益德突破了第二营;   张将军斩杀了姜叙,直接穿过了第三营;   那黑将军从第四营与第五营之中穿过,陈元龙和糜芳根本不敢动;   彼燕地出身的万人敌刚刚从第六营、第七营中穿过,韩德与赵昂阻拦,赵昂大旗倒了,韩德被宰了,赵昂大旗又倒了,赵昂被活捉了……   是个人早就吓懵了,司马懿、孟达、傅干这些人能强做镇定,维持兵线组织防御已经很有职业素养了!   “我军来自多处,相互配合不利!且多是新兵,素质不一!”   “非只如此,我军正在进军途中,不及准备强弓硬弩,更兼敌兵势弱,所以一时自大,强要与张益德骑战,而张益德本天下闻名的骑将,如何能挡?但只要我们稳住……”   张益德来到之前,孟达正在与司马懿等人正在为战事发展到这个奇葩的地步而找理由,可话刚说到一半,便听得前方一阵喧哗,然后只有数十骑飞奔而来,却宛如千军万马一般奔腾向前,势不可挡……虽然对方连旗帜都丢了,可谁人不知,这是张飞来到阵前了?   而孟达、司马懿等人也是瞬间色变,连同一旁韩福、傅干一起,一个比一个脸白起来了。   他们有心想下令放箭,却看到赵伟章被一浑身浴血的巨汉夹在腋下,居然相顾失措,一时皆不敢下令。   而张飞哪里会给这些人犹豫的时间呢?   几乎是片刻之后,其人便冲到阵前,然后奋力将腋下之将甩到前方枪林之上!可怜赵伟章居然没被夹死,此时大腿被自家兵马的长枪贯穿刺穿,登时血流如注,终于哀嚎难名!   而此时,张飞却早已经轻易顺着赵昂用肉身砸开的缺口,直接奋力一跃,亲自驰入燕军阵中去了!   要知道,司马懿、孟达等人还是要点脸的,他们为了观察战场和指挥战事,距离前排枪阵不过数十步距离!而等到亲眼看到赵昂被当成一只鸡一般扔到枪阵上,又眼见对方如鬼神一般的张飞冲入阵中,却是各自惊慌!   “彼辈真只一人,且做避让!”孟达第一个不要脸起来,居然直接勒马便走,往侧翼自己副将申耽处而去。   而孟达既走,其余三将也是一起惊慌散开。   见此形状,张飞也不在意,只是大笑不止,直接选中一人一旗,持矛追去。   司马懿回头看到唯独自己被追,几乎崩溃到落下泪来,却只能奋力和周边几个甲骑一起狼狈逃窜……而偏偏咫尺之间,居然无人敢放箭,也来不及阻拦,所以数千军士只能目瞪口呆看着司马懿被张飞追逐于阵中,从西向东,几乎穿过了半个大阵。   而不知道是不是阵中阻碍颇多的缘故,忽然间,逃在前面的司马懿一个马失前蹄,居然直接摔落马下,继而被张飞直接挺矛刺到跟前!   “我这辈子果然是做不到首相了吗?”   这是司马仲达回身见到那制式奇特的矛尖后的唯一想法。   但出乎预料,张飞疾驰将至对方跟前之时,却忽然勒马,那弯曲矛尖也只停在了对方眼前不足两尺之处。   “莫非是傅南容之子吗?”张益德非但没有下手,反而在军阵中失笑而叹。“此战我已力尽,而故人之后,何妨留你一命?唯望你能如你父亲一般,做个生死清白之人!”   言罢,其人兀自丢下矛下之人,直接单骑驰马继续向东而去了。   周围军士愕然一时,然后便要引弓持矛而对。但目光从身后那明显是乱中跟错了人的傅字大旗上划过后,刚刚爬起身的司马懿却是面色涨红,奋力大胜下令:“传令全军,此燕公故人,不可放冷箭!”   周围军士茫然从命,居然放任明显力尽的张飞单骑出阵,往淯水岸边而去了。   而目送张飞出阵,司马懿回过神来,只觉全身如水洗一般,而一阵风吹来,其人更是面色涨红难改……原来,此时这位河南都尉才发觉,自己刚刚并不只是出汗,胯下竟然尤其淋漓不止,俨然刚刚张飞收矛那一瞬间,自己便已经失禁。   话说,司马仲达世族出身,虽遭离乱,其父的教导却从未停止,后来大学之中官场之上也是历来优等之优,连犯了之前那种政治错误被下放到前线戴罪立功都与别人不同,平素自然有一番贵气在身,如何能忍自己沦落到如此不堪之地?   偏偏,如此真切羞耻之事还真就发生了!偏偏让他蒙羞之人刚刚还绕过他一命,让他不知所措!   而也就是此时,忽然间,不等司马懿望着张飞去向做出决定,战场之上,司马懿所处军阵南面,也就是赵昂、韩德军阵处,却再度喧哗不止起来!   当然,很快之后,不等哨骑飞奔传讯,司马懿便意识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一面绣着‘左将军刘’四个大字的旗帜居然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很显然,张飞的突击虽然以其部几乎减员崩溃殆尽、只剩一人单骑而走告终,但毫无疑问,刘玄德也不是个吃素的,其人居然抓住战机,复又穿越战场至此。别的诸营且不提,至于建制完整的陈登和糜芳为何能放此人至此,是全阵溃散,还是又因为羞耻之心放任对方从两营空隙中突击而来,那就不好说了。   不过,无论如何,刘玄德的到来都为羞愤至极的司马懿提供了一个合乎情理的宣泄方向——此人遥见左将军大旗,居然直接在战场之上脱去甲胄头盔,并割开发髻,还褪去上衣卷在腰中,露出了洁白一片的上身!   然后,这位裸衣姿态的贵公子都尉在部属的目瞪口呆中昂然翻身上马,提刀下令:“全军向北,随我突击,刘备就在前方,敢退一步者,杀无赦!”   言罢,其人居然直接跃马向前,亲自率众突击!而其部也一时振奋,纷纷呼喊随从,发动反击。   司马懿既然出兵,孟达也不敢怠慢,毕竟,这个时候,同样有大志的孟子敬何尝不担忧和羞愤于自己刚刚率先逃窜之事呢?   故此,一时间近六千大军,所谓司马、孟、韩、傅、曹、申六部几乎齐出向北,朝着刘备的旗帜反攻而去。   话说,刘备能突击到这个地方,也已经力尽了。   而且,如果说张飞本身是万人敌,单骑纵横,便足以让燕军这群三脚猫的杂牌部队丧胆,那刘备反而连这个优势都没有……事实上,他的突击看似顺利,其实却格外艰难,因为正如和司马懿军阵还隔着一个陈群的辅兵军阵的荀公达早就看透的那般,这个时候的燕军是很难真正溃散的!   谢徴死了,那些羌人和公孙续一起一哄而散,但是回过神来,是公孙续敢真正逃跑还是那些羌人头领敢跑?   孔秀死了,其部徐州军甚至连几个曲军侯也都死的差不多了,但那又如何?他们真敢直接当逃兵吗?   至于姜叙身死,就更不用说了,姜囧第一时间便开始接手和试图重新控制部队。   说白了,战场之上,当逃兵不是自己一走了之那么的事情,而是形同抗拒身后整个国家机器的,而现在的燕国情势摆在那里,谁疯了吗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做逃兵,谁有那个勇气对抗一个新生的、且在自己家乡拥有统治地位的、即将统一天下的政权?   于是乎,张飞之后,前面几营失去主将的燕军部队,基本上形成了一种溃而不散的局面。   张飞之神勇,周黎之拼命,刘备之奋力,虽然都起到了明显的作用,都占据了所谓战场的主动,实际上却始终处于被消耗的状态。   燕军溃了再集结,集结了再溃,然后再度集结,而刘备军的士卒却是死一个少一个,溃一波逃一波,然后再不回来。   而等到刘玄德沿途汇集周黎部残部,引本军主力借着糜芳和陈登的羞愧,借着张飞之前的斩将夺旗,一路杀到跟前司马懿军阵前以后,却是彻底无力了。   故此,随着司马懿裸衣作战,亲自冲杀在前,刘备再是能得人心,也拦不住部下损伤无数,直接全军溃散!   刘玄德一声叹气,不喜不怒,只是随着身侧部队一起,且战且退起来。   到此为止,刘张二人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而战局也终于再无悬念。   而随着战场乱成一团,更有刘备后军李通奋力杀来接应,几乎燕军全军都直接向南而去,试图捕杀注定能换万户侯的刘备,唯独浑身血污的司马懿,却裸着上身,只带着数骑转向了淯水河畔。   中午时分,阳光耀眼,随着喊杀声越来越远,淯水畔的一处芦苇荡前,赤着洁白上身立在齐腰深水中清洗盔甲的张飞回过头来,一时无奈:   “我如此奋力突击,便是想让你跟不上来,你为何非得紧追不舍呢?”   身后那人拄着半截长矛来到水中,也开始脱去衣甲洗沐,却正是此战张飞副将周黎,其人并不着急做答,反而是先解开发髻,低头在水中一摇,以至于原本已经清澈一些的河水瞬间又被血水侵染。   而其人目送血水被冲淡,方才正色以对:“将军的想法,我一开始便看出来了……无外乎是将军受左将军大恩,总要奋力为此战,以偿恩义,但又不想让我们这些人跟将军白白送死,这才奋力突击向北,不顾身后本部。”   “你既然知道……”张飞立在水中,抚摸着手中铁甲,却是愈发叹气。“又何必如此呢?”   “因为将军有将军的想法,我身为副将也有副将的想法。”周黎同样手持自己的铁甲缓缓而对。“昔日在徐州,我为公瑾麾下军司马……彼时逃到彭城前几十里外,公瑾也是想自己一死以求我等部属能活,而我居然答应,自己引残部逃入彭城,却放任其死于田埂之上,从此不能忘怀。今时今日,我既再为人佐属,哪里能再弃主将呢?”   “周公瑾与我素来政见不合,但其人风度却是淮南之冠。”张益德头也不回,便直接相对。“他当日之举,可能在他人看来多显迂腐,于我而言,却是觉得极对……”   “末将也觉得极对。”周黎忽然插嘴。   张飞终于不解回头。   “故此,末将想请将军成全一二,现在便请直接渡河走了吧……将军若走,无人能拦,而末将在此,自能仿效公瑾得其名!”周黎俨然早有准备。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周副将,渡河这种事情,看似简单,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张益德望着身前波光粼粼,也是难得苦笑。“不过,你欲为此,我倒是勉强能懂,无外乎是大局至此,和公瑾一样只求一番清白而已。只是,你自寻清白,何必让我不得清白?”   “非也。”周黎愈发从容。“将军与我不同,我留在这里才能解掉胸中块垒,将军此番走掉,才能求得清白……”   “这是什么话?”   “我与将军共事不过一年,却自问稍懂将军。”周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战场方向过了一阵子方才回过头来继续言道,而彼处喊杀声已经愈发向南不止了。“将军所求清白,不过一生不负于人。而今日一战,天下人也好,左将军也罢,还有你我皆知,将军已经确实不负左将军了……既如此,何须一死?”   “难道还能降吗?”张飞一声叹气。   “不是让将军降,降了便负了左将军,但容在下一问,将军若就此死在此处,岂不是反而负了燕公?须知天下人皆知,将军平生未尝负人,一辈子只受左将军与燕公大恩而已,如今大局已定,左将军恩义已偿,将军莫非想让燕公余生难安吗?”   张飞微微一怔。   “所以,将军何妨不降不死,远走高飞,留有用之清白身,继续涤荡世间呢?”周黎低头望着缓缓流水言道。“生死不明,燕公存了份念想,反而会欣慰一些吧?”   张益德默然不语,只是松开手中铁甲,缓步蹈水向东,而一刻钟后,此片芦苇荡左近,却是只余一人而已。   周黎怔怔望着水面,许久不动也不言,然后忽然回头:“足下是何人?”   “河南都尉,河内司马懿是也!”随着周黎一声质问,河堤之后,忽然闪出一个光着膀子满身血污还披散头发之人,其人来到岸边,捡起那柄怪异长矛,遥遥相指,报上姓名。“你便是张益德吗?!”   周黎一言不发,光着膀子一瘸一拐从河中转身走上来,临到岸上又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断矛来遥遥相指对方,方才一声冷笑,放声而对: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河内儿也敢裸衣斗我张益德吗?!”   ……   “及司马懿出河南都尉,战淯水,遇张飞,飞奋勇向前,破七营,斩四将,擒一将,燕军破胆,至于懿营前,飞只单骑,而满营皆不敢动。及刘备复至,情势愈危。懿羞愤难平,遂卸甲割髻,裸衣号令军前,亲突阵向南扑备中军,乃大胜。待全军往逐刘备,独懿寻张飞不止,并得飞洗甲于水中。二者一时皆裸衣,激斗于淯,飞负创七处,渐不支,为懿杀之于水。唯岸流激烈,竟不得尸。”——《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二章 今逢四海为家日   宛如沙滩上的堡垒难以抵挡海潮一般,在时代浪潮的拍打下,这场被所有反抗势力寄以厚望的反抗行动也只是在一天之内便被彻底粉碎。   事到如今,双方的实力真的已经不成比例了,更何况还有新生政权的奋发与老大帝国的积重难返,相对而言,刘备与张飞的努力显得格外可悲。   某种程度上,或许真就如同远在洛阳的燕公公孙珣一厢情愿的那般,刘玄德是见到汉室再无回天之术,他自己也全无雄图霸业的可能,便干脆用自己的方式尽量配合燕军,用一个最简单最干脆的结局来了断一切,也算是偿还了几分昔日恩义。   当然了,这种事情刘备不亲口说出来是没法确定的。   午后时分,淯水西岸战场上,已经奠定胜局的燕军的部队全都在以一种奇怪状态缓慢向南搜索,很显然他们是在寻找那个唯一也是最大的战果——汉左将军领荆州牧刘玄德本人。   但是很可惜,可能是死伤的将领太多,导致了燕军部队建制的混乱,也可能是刘备军殿后的李通再度上演了一出惨烈的殿后死战,所以从中午开始的搜索始终难以见到成效。   而等到司马懿带着张飞的蛇矛赶回,李通的首级为姜囧所获以后,这种情况更是发展到了一种极致——全军上下宛如发了疯一般四处搜索,从河畔到周围的村落,从芦苇荡到枯井,好几万人眼中就只剩下刘备一人而已。   当然了,随着地毯式的搜索始终无用,渐渐的,结合着俘虏提供的情报,燕军终于大略确定,刘备应该是负伤逃走了,此时说不定已经逃回了邓县,甚至是襄阳城。   这个情报让燕军全军上下都有些烦躁……毕竟嘛,刘玄德是一方诸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且不提,关键是真让他逃回襄阳那种坚固名城之内,战事恐怕还要迁延。   但此时反而无法。   就这样,随着日头愈发西斜,大军开始无奈收队、整备,然后打扫战场,并以建制未散的部分部队向前进军扫荡,试图今日进驻刘备军原本的大营,并于第二日一早再进逼邓县。   时间来到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战场更下游方向,淯水流光掠影,青苇微动,水鸟丛飞,一片静谧之色,与上游战场上正在辛苦打扫战场的混乱场景形成了鲜明对比。而此时,最早出发,对西岸战事基本上毫无参与的韩当部五千人却是早在比水、淯水的交叉口成功渡河,然后按照原定计划往更南面数里外的鄾聚小城而去。   依照哨骑所言,刘备军兵力匮乏,只是在襄阳、邓县留有驻军,鄾聚那里根本毫无防范。而韩当若能以五千众进驻此小城,一面可以确保北面的刘备军主力隔绝被包围,另一面也可以为身后大军到来,击破邓县、襄阳这对隔着沔水的双子城,设置一个前线基地。   对此,早已经没有任何军功追求的韩义公自然欣然从命。   鄾聚并不大,但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期便已经存在,因为有老旧城池的缘故,有汉一朝一直作为邓县的附属聚居点维持着一定的规模。后来,随着黄巾乱起,南阳开始出现兵乱,此地百姓渐渐逃逸,故此荒废。不过,此地无论如何也算是邓县、襄阳这个要害所在地难得的传统城池,所以从刘表时代开始,此地就开始沦为荆州军的一个例行屯所,所谓介于城池与永久性军营之间的存在。   当日孙坚攻击邓县,便也是先占据此处,获得喘息之机后方才动手的。   回到眼前,韩当是老军伍了,大军五千,顺河水而来,前后哨骑环绕,旌旗金鼓马步辎重有条不紊,顺顺当当便于落日前抢到鄾聚小城前。   然后其人只是远远驻马观望,便知城中应该确实没有军队,只是空城一座罢了,但韩当却还是小心为上,以少数骑兵入城搜索,以步兵抢占外围矮墙、望楼、城门,并以大军绕行,三面围住。   但是,命令下达数息之后,骑兵刚刚进入鄾聚不久,外围城墙都还没占全呢,便有骑兵纵马而出,飞奔到韩当身前,还送上了两件物什……或者说是一套,韩义公只是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的双剑。   随即,其人扔下大军,匆匆随来骑一起纵马进入鄾聚。   越过城内数个区隔,然后下马绕过正中央的砖木结构大堂,来到鄾聚的最南面挨着淯水所在的一片满是青草的缓坡上,韩当一眼便看到了甲胄上全是干涸血渍、正孤身一人低头坐在一个小石垒上的刘备。   身侧淯水涓涓不断,身下青草迎风飘摇,夕阳下,刘玄德听到动静,奋力抬头来看,却是露出了一张惨白到不正常的脸。   不过,待见到是韩当以后,其人居然勉强作笑:“竟是义公兄吗?你能至此,真是极好……”   韩当战场经验何其丰富,只一眼便知对方失血过多,已然无救。   当此之时,故人相逢,却是战场相见,且生死将定,韩义公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只能扶剑向前,径直来到对方身侧立定,然后愤然应声:“玄德何至于此?”   “淯水战败,孤身逃窜,本欲归邓县,但身上受创太多,失血不止,到鄾聚便已经力尽,便来这里枯坐待死……所以至此。”刘备一字一顿,缓缓认真作答。   韩当顺势看向地下,果然看到对方身下草丛中血渍堆积,且一条垂下的臂膀尽头,皮质的手套指尖处还滴血不止,只是因为时值春末,青草繁盛,给遮盖住了,这才没注意到罢了。非只如此,韩当回头越过草地,清晰看到草地尽头、远处鄾聚主堂后廊下,还有一条已经干涸的褐色血线,自远处一路至此,方才为青草遮断。   实际上,这也是斥候上来便发现刘备的缘故了。   回过神来,韩义公本还想斥责对方何必临死也要强如斯?可眼见着对方如此姿态,甚至连身体都是靠甲胄支撑,却是一点怨气都难出了。   可一旦不能埋怨和质问,韩当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有两件事情……”就当此时,刘备反而主动开口。   “说来。”早已无力的韩当赶紧催促,几乎是如卸下了什么负担一般。   “我为汉室苗裔,值此丧乱,本该尽力匡扶汉室,却至于此,心中有愧,请替我提醒兄长,不要忘了他铜雀台许下的承诺……”   “知道了。”韩当愈发心中烦躁,却只是即刻应承下来。   “还有……请义公兄务必不要留我全尸,斩我首级,以木匣盛放,加以石灰,送往兄长处便可。”   韩当彻底气急败坏:“何至于此?!”   “此为我最后一求而已,且是私求,望义公兄不要负我!”刘玄德忽然抬头,言语也通顺了不少。“还请义公兄即刻动手!”   韩当情知对方已经是回光返照,却是长叹一声,便脱掉手套,转身欲从身后甲士那里拔出刘备本人的双股剑之一。   孰料,刘备见状,复又奋力出言:“请义公兄用自己的剑。”   韩当愈发无可奈何,只能拔出自己的佩剑出来,然后立到对方身侧,待去掉对方头盔后,便以左手从脖颈处抱住对方已然无力的首级,右手将剑刃横到了自己另一只手的下方。   但是,动作到了这里,韩当只觉得浑身无力,根本下不去手。   “让义公兄为难了。”刘备几乎气若游丝,若非是在韩当怀中,后者几乎难闻。“我一辈子,都在给你和兄长添麻烦……”   很显然,其人连回光返照的状态都已经过去。   闻得此言,韩当躲无可躲,左手微微用力,却还是忍不住咬牙带着怒气问出一句话来:“你小子给我说实话,可曾后悔了吗?”   刘备勉力张口,韩当也明显从左手处感觉到了对方脖颈处喉结微动,一时不免噤声不动,静候此语,再行下手。   但也就是这时,不等刘玄德将回答说出来,韩义公便察觉到对方脖颈血管的微弱跳动忽然消失,继而整个脑袋都耷拉了下去。   当此之时,原本带着愤怒、不解、疑问种种情绪的韩当却是瞬间脑中空白,继而鼻中一酸,再难抑制。伴随着满脑子与对方相逢相识,自河北至缑氏的点点滴滴,其人几乎是涕泪齐下,宛如落雨。   周围士卒军官,个个愕然不敢言。   而隔了不知道多久,一直等到落日,光线全无,韩义公方才奋力挥剑,就在怀中取下了对方首级。   建安八年,三月廿七,刘备阵亡,匣首入洛。   廿八日,糜竺自杀于邓县,邓县降服。   廿九日,燕军大军渡过沔水,鲁肃开襄阳城以降,并奉上荆州诸郡地图、文书,以及一份刘备所书荆州宗贼名单。   翌日,吕范以赏桃花为名,汇集南郡蔡、蒯、张、马、黄等二十宗贼大户于襄阳城,先问蔡瑁、蒯良等人昔日刘表故事,再示刘备文书,然后效刘表故策,于席中出甲士收之。   蔡瑁、蒯良、张允三人就地处死,其余数十南郡大户执掌者尽数收监,发往阴山,族中土地、家私一并吞收,以为前战抚恤、赏赐。   四月初三,徐晃、臧霸、黄忠三将攻破安陆,汉车骑将军京泽直接退守三江口,而江夏早在前一日襄阳陷落的消息顺江而下到来以后便彻底失措。   四月初四,刘备的首级被司马懿亲自飞马送达洛阳。   可能是早就有了准备,住在洛阳旧城旧宅的公孙珣并没有像韩当那般失态,其人在堂中端坐,从司马懿手中亲自接过木匣,然后便直接打开。   待其人看到匣子中刘备首级栩栩如生,唯独面色发白尤甚,而首级下方干燥石灰已经成为褐色时,却是瞬间醒悟,然后居然失笑:   “我弟别来无恙?”   周围人等,从司马懿到马岱,还有王象俱皆无言,唯独心脏狂跳不止。   “取酒水来。”公孙珣忽然挥手示意。“我要敬玄德一杯。”   左右释然之余不敢怠慢,几乎立即从后堂取来酒壶酒樽,然后马岱捧壶,司马懿奉杯,立即就为这位马上将成为天下至尊之人奉上了一杯酒。   公孙珣在座中对着木匣举杯欲语,却又一时语塞,复又起身捧杯,欲将酒水撒在匣中,却又忽然止住……无他,公孙珣总觉得自己还差了点什么,未免有负匣中之首。   最后,其人居然直接弃酒不顾,负手起身,连番漠然下令:   “依庶人礼,葬于北邙山!于城北再起一夯土三层土坛,要地势开阔!再让义公、公明顺江而下去寻京泽,速速了断江夏事!要孙权小儿即刻全家来洛阳居住,否则便全家都不要来了!要子衡速速接手荆南,然后与停在桂阳的士威彦一起北上!再要邺下文武,准备迁移!”   言罢,其人甩手而走,只留王象匆匆书令笺不止。   ……   “懿既得张飞蛇矛,归谒太祖,太祖白日未曾言,至夜,召入闻其详,遂笑抚其背,盛赞曰:‘裸衣而退玄德、战益德,真将种也!’乃复白马护军。”——《世说新语》·赏誉篇 第二十三章 故垒萧萧夏如秋   四月中旬,整个江夏近乎失控。   而失控之中,沙羡最先出了乱子,不是投降也不是逃窜,而是爆发了一场几乎致使整座城市毁坏的内乱。   话说,之前聚集在这里的南郡、江夏大户,囤积了大概两万之众,坐观刘备成败,并在刘备战死后立即向襄阳派出使者,试图投降。但随着‘桃花之宴’事件的出现,蔡瑁、蒯良、张允等人被处死,整个南郡的大户几乎全被充公,沙羡这里所谓‘保卫皇后’的一众大汉忠良瞬间惊悚,旋即分裂。   大军压境之下,当然有人依旧试图寻求降服的可能性,可也有人情知自己在什么‘宗贼’名册上,却死活不愿投降。   于是乎,内讧忽然无预兆的爆发,双方在袁皇后的‘寝宫’附近往来攻杀不断,具体经过好像王粲写的那本《燕公平高丽记》小薄册中记载的高句丽内乱一般荒谬,到最后袁皇后不得不抱着皇长子在些许忠心甲士的护佑下逃出沙羡,往三江口投奔自己妹夫京泽。   而袁皇后一走,沙羡连最后一丝自我恢复秩序的可能都不复存在,却是被南郡降将文聘引荆州水军从容攻下。   四月十八,韩当引大军入驻沙羡,几乎是甫一抵达此处,便大开杀戒!   先是针对作乱本身,确切有杀良者、劫掠者,一旦指证或寻得贼赃,便即刻处决!然后,全体降卒复又十一抽杀、军官五一抽杀,以对这种战争中的乱象做总负责!然后又按照燕国法度,针对拒不投降一条再行军律,军官二度十一抽杀!   这还没完,等到乱事处置完毕后,韩义公复又按照刘玄德的宗贼名单,凡为名单上的家族领头者,一律格杀勿论!最后又将所有这些军中的家族子弟押送向北,送往阴山劳改!   这一圈杀下来,杀得沙羡彻底安静下来不说,隔着一个三江口,原本也已经在内乱边缘的西陵城居然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四月廿三,等韩当杀完人以后,张昭便以江东留守的身份,从已经接壤的江夏南部地区送来了豫章、丹阳两郡的降表,这下子,江夏再无转圜。而就在第二日,三江口的京泽京车骑几乎是孤身回到了西陵,并请求面谒天子。   当然了,此时也无所谓谒见不谒见了,小天子也等着他来做主呢。君臣二人相见,不等刘协走下台阶哭出来,进入‘殿中’的京泽便开门见山了。   “陛下。”京有喜眼窝深陷,双目充血,发梢枯萎,一看便是为大汉鞠躬尽瘁所致,而这幅形容与其人身上那华丽的锦袍、印绶,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降了吧!”   刘协止住眼泪,眼眶发红,却是既不发怒,也没有释然之意:“京车骑,这几日内,此言朕已经听了不下百遍了……”   “那为何不降?”京泽失神相询。   “若数日前,卿亲自来说,朕或许便就降了。”已经十八岁的天子恳切相对。“但桃花之宴与近日沙羡之屠后,朕与太尉相论,都害怕韩当是来做吴汉的!”   吴汉二字一处,京泽居然无言以对。   话说,刘协口中的吴汉乃是云台廿八将排名第二的大汉功臣。历史上,刘协的祖宗刘秀能再造炎汉,此人的功劳还有此人与刘秀的私人关系根本就不必多言!基本上就是只差了一旁邓芝的祖宗邓禹一头,算是武将中功劳最大、根基最深的一位,所以拿韩当来比较吴汉,似乎还真挺合适。   但是,刘协此时举例却不是论什么功劳,而是指一段历史公案。   历史上,王莽乱政,天下分崩,刘秀再造炎汉,打到最后,就是陇、蜀二地最为折腾,尤其是蜀地天子公孙述。这位号称白帝的公孙天子先是与刘秀以谶纬为根据,公开辩论天命,然后又连续刺杀了刘秀麾下大将來翕、岑彭,最后逼得光武派出了吴汉。   而这一次,吴汉自然是成功击破蜀地,却在入蜀后大肆屠杀,公孙述全族老幼,还有降将中的佼佼者、蜀地的名族大户,几乎被他屠戮殆尽!并放火烧掉了公孙述的宫殿!   事后,刘秀自然是勃然大怒,公开斥责吴汉此举有失吊民伐罪之义,其言辞激烈,几乎称的上是‘严厉谴责’了。   当然了,谴责归谴责,却不耽误吴汉从蜀地一出来就顺路代替刘秀祭祀祖宗,不耽误吴汉继续出将入相,也不耽误其人死时被破格以历史上霍光的规格下葬,更不耽误有汉一朝其人是公认的光武功臣第二、左膀右臂一般的人物。   实际上,这件事情背后的猫腻稍微有点政治常识的人都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汉一朝当然不会公开议论,但这些年,尤其是之前燕军伐蜀时,各种讨论不免牵扯此事,很多人干脆公开表示,这就是刘秀的示意,或者说吴汉揣摩到了刘秀的心意!   至于后来刘秀的公开谴责,几分是真情实意,几分是因为之前跟公孙述论战天命时说了‘君非乱臣贼子’,有暗示会饶过对方的政治许诺意味,所以不得不做做样子……恐怕还真不好说!   那么问题来了,韩当这种人,且不提有没有得到公孙珣的暗示,便是没有,以他的政治根基,也不说屠了江夏了,直接宰了刘协、杀光整个江夏小朝廷,耽误他是大燕武勋之首吗?   不耽误啊!   正所谓,你祖宗做的,我做不得?   而且公孙氏与刘氏,翻来调去的,说不得还真是天意如此呢!   真要是那样,大家徒劳送了性命,无外乎就是换来公孙珣的一纸谴责而已!说不定这次的谴责和自责还能上布告!   但也仅此而已了。   事实上,听到吴汉二字以后,连京泽便不知道该如何打消天子的疑虑了……因为他也不确定韩当会不会为了公孙珣而私下起了为对方解决麻烦的心思。   “当然,朕也知道,韩义公真要来杀,如今我等也只是坐以待毙而已。”小天子俨然也想了许多,倒是在京泽身前的台阶上说得透彻。“所以细细想来,一则朕不甘心降服后再死,徒劳沦为他人笑柄;二则朕若死倒无妨,唯虑皇儿尚在襁褓,两位贵人再无依靠!”   京泽心中微动。   而天子也继续感叹不停:“仔细想想,两位贵人为朕尽丧全族,又随朕沦落至此,三人相依为命多年,焉能不怜?还有皇儿,虽然皇后与朕不合,可自董袁之乱以来,朕便是孤家寡人,汉室皇裔,唯此一续,也是可叹!”   “臣请陛下屏退左右……”思索了许久,听到这里以后,京泽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臣有话要和陛下说。”   天子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感觉,只是抬手示意邓芝等人离去:“朕大概猜得到,车骑将军在三江口必然得了燕军讯息……朕也想听听。”   “韩义公将军确有讯息到三江口,若陛下能降服,可有世袭罔替的万户侯待遇,往陛下母族所在赵国王氏附近居住;若不愿世袭罔替,三代后自可科举出仕、从商务农……绝不禁止。”京泽眼看着殿中邓芝等人与几名侍从俱皆离去,却果然是顺口说出了一些大家早有预料的东西。“据说燕公在洛阳北面已经开始搭建高台了,虽无确切言语,可按照已经往荆南去迎士威彦的燕国大司马吕子衡所猜度,燕公应该是想以禅让之礼在洛阳从容登天子位,并顺势迁都!若如此……”   “若如此,朕一家性命或许可保一时。”天子难得释然片刻,却又缓缓摇头。“可日后呢?禅让之后,两年三年,朕长子夭折,难道不是寻常事;四年五年,妻妾俱亡,也是无话可说;等十年八年,朕本人也无后而亡了……到时候燕公大发慈悲之心,让左将军的儿子继承朕的爵位,岂不是皆大欢喜?”   京泽幽幽一叹:“臣也想到此番可能了……只是臣还想问一问陛下,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思?是心念大汉威严,宁可玉石俱焚,拼着身死也要让北面难堪一时;还是说,若真有可能存身,便尽量存身?”   天子犹豫了片刻,终于坦诚以对:“朕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若能存身,自然愿意存身……只是对上燕公,朕真的全然没有半点倚仗!他的心思,朕全然不懂!”   京泽缓缓点头,这跟他理解的一样。实际上,眼前这位少年天子从被董卓控制以后,就一直表现出了极高的求生欲与分寸感。其人是亲身经历了那些乱事,很清楚他那些尊贵的至亲是如何被人活活弄死的,这种畏惧是种在这位少年天子心里的。所以一直以来,这位天子对汉室复兴的责任感都是建立在必要的安全感之上的。   而当日长安那一遭,其人更多是被燕公给存心反向设计了,正是因为三家外戚的忽然整体消失使得这位小天子的安全感陡然崩塌,才终于就此下定决心外逃的。   再结合后来的种种事端,只能说,弱者为何要战斗了?   “故此,陛下此时主要担忧两点……”京泽思索清楚,复又追问不止。“一则主动降服后会被韩义公这位不必在意功绩、名声之人不顾一切仿效吴汉那般轻易屠戮于江夏;二则,即便是主动协助禅让,后来终究也不能在燕国治下从容延续后代香火?”   “正是如此。”天子依旧显得稚嫩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莫非车骑将军有什么主意吗?”   “不敢学安利号那般给货物打包票。”京泽其实此时决心已定,但心中面上居然殊无异样,反而格外平静。“但还是有些主意的……前者,臣或能绕开韩义公,将陛下直接从他路送往洛阳;后者,臣不能保陛下本人与两位贵人还有皇后的安全,却能尽全力来保皇长子平安!”   天子沉默一时。   “陛下,臣是燕公死间!”京泽继续轻声相对,算是做了个补充和解释,然而其人言语既出,既没有释然之意,也没有什么决绝之态。   对此,天子缓缓颔首,也未有多少惊讶之色:“朕何尝没有猜度?但世道如此,能救朕且愿救朕者唯卿一人,也就无所谓了。且卿若真为燕公间谍,朕说不得也就真能活了。”   京泽闻言只能哂笑,天子也尴尬失笑。   而此笑之后,二人就在殿中直立相对,平静无言。   天子在阶上,京泽在阶下,周边一时鸦雀无声。唯独一声蝉鸣自殿外忽然响起,提醒着二人,年季流转,时光不停,若从当年京泽出任虎贲中郎将算起,他们二人居然已经朝夕相处八九年了。   正所谓:人生多别离,盛年能几时?来回三千里,竟同八九载。   ……   “韩当拔沙羡,屠之。”——《新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第二十四章 故垒萧萧夏如秋(续)   “京卿具体是什么法子?”停了好长一阵子,殿中的沉寂方才由少年天子用略带期待的语气给打破。   毕竟,双方坦诚至于斯,就不必再绕圈子了。   “躲过韩司州其实很简单。”京泽也回过神来,倒是依旧平静以对。“臣为陛下在三江口拖延一点时间,陛下不用管太多,直接带着一些要害人物与臣的一封书信,往大江下游找庐江太守韩锐便是……”   天子微微一怔,俨然是对这个名字有些措手不及。   而京泽俨然早有考虑,却是顺势释了几句:“韩府君是燕公同窗故人,自长安令至武都太守,再到去年初迁为庐江太守,本意就是因为庐江位置特殊,正好卡在江夏、丹阳、吴郡之间,需要用个燕公放心的人。而且他非但是庐江太守,还领了横江将军,监管大江下游水师。换言之,此人身份,足可自作主张,即刻护送陛下北上。”   “朕知道这些……”天子微微叹气,明显稍有犹豫。“可韩锐其人,素来对朕颇有耿介,对汉室也殊无敬意。”   “陛下,”京泽正色言道。“敬不敬其实无所谓,现在我们要防备的只是上游韩司州自作主张、妄学吴汉,与其他无关。而如今江夏被三面夹住,北面安陆的徐公明、臧宣高距离韩司州太近,名义上又有统属关系,所以往安陆降服怕是一样躲不开韩将军,只有下游能避开!”   刘协微微摇头,复又颔首……很显然,他还是对韩锐有所忧虑,但眼下似乎也别无他路,所以才会如此。   “陛下放心!”京泽见状不由苦笑。“当日咱们出逃长安之时,彼时还是长安令的韩府君便对臣的身份有所疑了,不然也不会独独射臣一箭。故只要臣手书一封,自陈间谍,尽言燕公急需陛下往洛阳行禅让事,又说燕公有心要韩司州清理江夏,要陛下单独早行,其人必然不会生疑,也不会为难于陛下的……”   刘协听到这里,依旧犹豫摇头:“此策不妥,多此一举固然可保韩锐速速送朕北走,让朕无忧,却让京卿将来难办……可卿自己跳出来,岂不是明摆着告诉那韩当与燕公,是卿今日疑他们,或者干脆坏他们好事吗?”   “无妨。”京泽也摇头相对。“臣本义并不信燕公欲图陛下,便是真有此事,臣也无惧,因为臣当日来做间时,除了燕公之外,还直接受贾相命令,而贾相在铜雀台上曾光明正大要燕公保汉室传承,还汉室恩德。有他遮蔽,莫说韩义公,便是燕公也最多对臣不满,却不至于为此事追究臣的……大不了回去后做个闲人便是。”   听到这里,天子再度认真思索了一番,到底是重重颔首,因为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这是躲开韩当的唯一可行路线,而在吕范南下荆南去迎接士燮以后,韩当才是周边诸多燕军将领中唯一有资格仿效吴汉的人。   所以,也只要躲开他就行了。至于……   “至于皇长子嘛。”   就在这时,京泽低头停顿了一下,便继续从容言道。“其实也简单……皇子年幼,尚在襁褓,几乎无法辨识……何妨用赵氏孤儿的旧策,让其以京氏义子之名养在臣的名下,自然可以不用忧虑一些无端之事。”   天子再度怔住:“此何意也?卿在江夏何时有的子嗣?”   “江夏这边臣并无亲生子嗣。”京有喜一声叹气。“但这些年沿途奔波,一路上所见失怙失恃的婴儿却不少,前几日不还有沙羡之乱吗?三江口那里臣至少养了得有十七八个,大的小的都有……不如让皇后挑一个,假做是太子,随陛下一起北上洛阳,然后尽量养一养便是,养成养不成也都能不负心……而皇子便大胆留在臣这里,只陛下夫妇与臣夫妇知晓,而因为是义子的缘故,连姓氏都不用改,就怕陛下不舍得而已!”   天子思索片刻,也是一声叹气:“这确实是个法子,比躲避韩义公之策还来得可靠……至于舍得不舍得,这不是朕心中有忧虑,才主动相求的吗?只要皇后不闹,朕便无话可说。不过,京卿既出此言,想来皇后那边已经应许了吧?”   京泽缓缓点头:“皇后早已应下。”   君臣二人登时无话,隔了片刻,便在殿中相辞,各自回去准备了。   且不提小天子如何,京泽回到自己在西陵城的府邸中稍作梳洗,便准备早早休憩,明日便返回三江口以作了断。然而,谁都知道江夏命运如今掌握在这位车骑将军手中,故从傍晚时分,约莫着其人面圣回来梳洗妥当,上门的访客便开始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一些在此地数年有所交往之人,其人无奈,只能强打精神稍作招待,然后好言安慰,暗示大局将定,不必过于忧虑云云……   而等到晚间夜深,诸多客人皆走,却又有一人独自留在最后,久久不去。原本已经转回后舍的京泽愈发无奈,只能亲自再来看,却不免心下恍然——原来,留在此处不愿走的人乃是崔琰崔季珪。   其人受刘备之托在江夏盘桓,本意是催促沙羡那群人出兵往襄阳,结果一事无成,所以至此。   “京车骑。”崔琰等到京泽单独再来,赶紧匆匆起身行礼。   “崔君。”   烛火下,京泽见到素来以仪表出名的对方居然和自己一样憔悴枯槁,也是感叹不已。“足下请放心吧,左将军身死,其部属多有赦免,所谓宗贼只是针对江汉一带的本土大户,与君无关……待江夏事了,我也会为崔君求赦的,想来燕公也不会再计较昔日旧事的。”   崔琰不由失声苦笑:“如此说来,江夏与天子已经下定决心要降服了?”   “崔君。”京泽无奈,只能反问。“从汉室正统而言,除了天子与尚在襁褓的皇长子外,已经并无他人可承袭,难道非要誓死抵抗,弄得汉室绝后才行吗?而且,天子终究只是一个少年,一直到现在才十八而已,为什么一定要他如何如何激烈呢?”   “那汉臣呢?”崔琰不免再问。“汉家养士四百年……”   “八成都死在灵帝初平年间了。”出乎预料,京泽依旧和气。“我舅父便是那时死的。然后董袁之乱、西迁之事、东狩之事,迁延至此,还能剩下几个汉臣?若崔君是指执金吾(李邵)与太尉(刘表),不如早早休了这个心思……执金吾之所以消失不见,不是去准备什么去了,而是其人之前便准备劫持天子降服求生,去寻我商议时被我扣押在三江口;太傅更是早早预备下了去丹阳的船只,准备即刻渡江去寻陶徐州,俨然是借后者的面子与士威彦入洛的机会,求个安生。”   崔琰沉默一时,他下午刚从刘表那里来,如何不知呢?   “崔君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京泽疲惫至极,只想早些结束。   崔季珪缓缓摇头:“没有了……其实乱世如江河,人人争渡,我等一开始便碍于眼界乘错了船,为天下大势所弃,那到此时还能有什么可求的呢?唯望足下保重。”   言罢,其人直接行礼告辞,倒也没有失去风度。   京泽不以为意,转身自去休息。而等到第二日一早,其人便立即出发,准备从城南江畔渡口处往归三江口。   然而刚到江畔,渡口军官便带着一名老仆求见,据军官说,昨夜深夜时分,有一个叫崔琰之人持了太尉文书,往渡口处借了一艘小舟,本以为他是要乘船逃窜,结果此人独自行船到江心,只在勾月之下饮了一壶酒,然后便直接跳江而去,不见尸首……唯独上舟前其人曾言,若今日京车骑至此,务必要让他的家仆代他谢一谢才行。   京泽闻言,居然没有意外,只是平静招呼崔琰那名老仆上前:“老丈,你家主人有何言语?”   “回禀车骑将军。”毕竟是崔琰随身多年的仆从,说话居然有条不紊。“我家主人只有两言,一则谢过车骑将军多次诚心照顾;二则,是要老朽转告将军,他不愿意降,不是因为对燕公心怀耿耿,也不是担心燕公会容不下他,而是离开北面太久,将来燕国的天下他这等旧时士人,着实不知该以何等身份立足……而他今日投江,也不是什么殉死之意,乃是乱世如渡河,着实辛苦,临到江畔,虽然也可苟且,却已然力尽,着实不愿再走罢了。”   京泽终于动容。   江水东行不止,这位大汉车骑将军立于江畔,久久不语,而等到回过神来却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而眼见着身前崔氏老仆仍在俯首相对,其人不由恳切相询:“老者可有去处?”   “车骑将军无须为老朽劳心。”崔氏老仆缓缓而对。“仆虽区区孑然一人,可北面崔氏尚在,且在城中静待,等此地战事平息,自可收拾主人遗物,往归清河老家。”   京泽即刻颔首,却是兀自上船去了。   而等到他乘船逆流而上,往归三江口,更是有条不紊,先是给韩锐写了信,让袁皇后随身携带,并亲自送后者带着一个假子顺江而下与天子汇合。随即,又唤来自己妻子袁氏,带着包括那皇子,也就是吕布遗腹子在内的十几个孤儿一起,携带一封写给故友杜畿的书信往北面安陆方向而去——他知道徐公明为人谨慎,又是个军纪极严之人,再加上这封给杜畿的书信,自己妻子还有那群收养的孤儿在彼处绝不会出错。   等到一切妥当,其人又等了三日,约莫着妻子、天子一行人都已经来不及追索,这才发信给上游沙羡韩义公处,让后者顺江而下,来接管汉室朝廷的最后一支兵马。   而信函发出以后,当日晚间,京有喜复又释放了执金吾李邵,将兵符军令一应委之,然后仿效崔琰那般,行船江心,饮酒之后,从容着甲投江,一去不回。   没有与李邵促膝长谈,不是对方不配什么的,而是没必要。   至于寻死的理由嘛,太多太多了……譬如之前为了那个孩子对汉室、对燕国的双重负罪感;譬如做了这么久的间谍,回去坦露身份只会成为史书笑柄;譬如想用自己的死换来燕公对小天子与‘皇子’的饶恕,这点京泽相信公孙珣一定会懂,也一定会同意。   但是,这些理由也都不是理由,真要腆着脸活下去,还是能活的。最主要的一个理由,却还是崔琰说的更透彻一些——人生如行路,而乱世却更艰难,宛如负重渡河。   而所负的道德、伦理、利益、价值、性命、人心、功业,这些东西对于天赋并不是很出色、性格也有些幼稚的京泽而言未免太过沉重了,而他偏偏不自量力,想要多负多得。   故此,行至于此,哪怕对岸就在眼前,他也已经疲惫不堪了。   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负重渡河者多溺于岸旁。   ……   “臣松之案,及汉末,杨彪、京泽负汉室之任,河北全覆而走之中原,中原全覆则走之江夏,江夏不存则出帝而降自死于江水。后人或笑二者迂拙,皆徒劳亡于三江口。不知时局至此,已万无可存之理,杨、京二忠,亦不过吾尽吾心已耳。俗语有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亦可乎?”——《典略》·燕·裴松之注 第二十五章 故人送客长江道   建安八年四月末,汉帝刘协携皇后、两位贵人、皇长子顺江而下,降服于庐江太守韩锐,并被后者即刻车马不停,以大军护佑向北,往归洛阳。   消息传出,饶是天下人都明白,曹操身死后,以燕覆汉之事便不可阻挡,汉室最后一口气也在刘备身死时便彻底咽下,可汉帝毕竟是汉帝,四百年天下正统所在,所以此番刘协出降还是震动了所有人。   消息传开,荆南四郡即刻做出了最恭顺的姿态,士威彦立刻提速向北且不提,最后一家独立诸侯江东孙氏也想无可想,正式向燕军降服,十七岁的孙权本人更是直接带着全家北上,准备整家迁移洛阳。   而等到五月初五端午这一日,孙氏全族来到了丹阳郡秣陵城北,却是在心怀忐忑中登上了燕军的江上战船……到此为止,天下最后一家敌对军阀就此消失。   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当孙权与士燮抵达洛阳以后,整个天下都将正式重归一统!   平心而论,这让很多人为之释然和期待,也让很多人黯然神伤,但不管如何,自黄巾乱起,延续了近十五年的战乱终于要结束了。   万般恩怨情仇,似乎都要被时代的浪潮所淹没。   大江之上,数只偌大的楼船正随着风浪微微晃动,而孙氏全族正在以一种略显惶恐和谨慎的姿态纷纷登船。   话说,这种楼船是有一段来历和说法的。   原本这批船只是来自于刘备治下徐州广陵的造船场,应该是准备建造出来投入到大江上的,等徐州被关羽击破后,广陵郡在郡守赵昱的带领下选择了整郡投降,燕军便迅速接手了过来,然后发现了这批尚在建造中的楼船。   燕军俨然也不舍得这么漂亮的船只就此终结,便继续接手建造。然而,等到去年下水后,大约也是夏初,新入水的船只便遭遇到了一次江上风浪,五艘大楼船直接沉了两艘。这时候众人才想起之前有人说什么重心太高之类的话,无奈何放弃掉了他们。   但剩余三艘楼船也不能拆了,便干脆留在了长江上,以作仪仗。而今日用来接送降人,倒也合适。   “孙氏全族全都在此吗?”眼见着孙氏男女老幼俱皆小心登船,岸上不远处的一个小坡地上,一名四十来岁,身着锦衣,胸口画着老虎图像,腰间挂着两千石青绶银印的燕国大员,却是忽然冷笑,单手捻须,单手扶剑,冷冷相询。   周围人自然不敢怠慢。   早先一步随张昭等人降服的秣陵县令主动向前,稍作介绍:   “回禀将军,孙氏一族乃是吴郡大族,不过孙坚同产者,唯一兄一弟一妹……长兄孙羌早死,只有一子孙贲,却是早在孙策死后便干脆在颍川降了过去,现在燕公帐下义从中效命;一妹嫁与徐真,徐真死后,徐琨领兵,却是之前会稽之乱的主角,也死在了浙江之上;还有孙坚之弟孙静,却是因为孙策身死河北后,其子孙暠试图夺权失败,早在孙权继位时便被徐琨、朱治斗倒,连对着孙暠犹豫的祖茂一起早早隐居,不问军政了。不过此番燕公既然有言,所以便也带着几个儿子一起来了。至于孙权及其弟妹,还有孙坚夫人吴氏,自然也都来了,倒是孙策妻子曹氏,早早归家,如今早在北面了。”   那燕国大员听完这番饶舌言语,竟然有些茫茫然,待许久缕清头绪后却又一声长叹:“小小孙氏,两郡之地,也能为些许军政之权闹到这个份上吗?兄弟姐妹不过四人,却皆不同心。”   秣陵县令也是一声感叹:“其实,当日江东猛虎孙坚在时,其人英雄了得,领着孙氏开拓进取,俨然中原一大诸侯,孙氏全族何其一心?而孙文台一死,孙策虽难有大作为,却也能维持两郡之地,进而窥伺他处,彼时孙氏上下也能维持大局。但孙策一死,区区一个十五岁的黄口小儿,不出乱子也就怪了……”   “孙坚算什么英雄?!”这燕国大员强耐性子听对方说完,却是忽然冷哼一声,直接拂袖而去。   眼瞅着,竟然是追上那艘楼船去了。   而秣陵县令茫茫然不知所措,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好在这一日天清气朗,微风和煦,那燕国大员领着一群部属甲士追上孙氏所等楼船后不久,江上船队便启程向北往江心而去,这位降人出身的县令自然乐的回转秣陵,不再理会。   且不提秣陵县令如何无辜,另一边,孙氏全族乘船过江,却是各怀心思,气氛也不是很佳……   没办法,女眷和幼童天然对迁移这种事情心怀畏惧,而且对作为降人离开家乡任凭别人处置而感到忧虑,所以吴夫人以下,多有哀容。   至于几个年纪大些的男丁,束发以上,昔日横行天下的孙氏一族,此时居然只有孙静、孙暠父子,以及孙权、孙翊兄弟四人而已。而且这其中,已经加冠的孙暠当日还曾趁着孙策旧部没有全部归来时,联络过首先回到吴郡的祖茂,试图越过孙权成为孙氏掌权之人,后来又被孙权寻得徐琨驱赶,故此双方此时同居一舟以后,孙翊这个刚束发的年轻吴郡少年还一度对孙暠这个堂兄怒目以对。   当然了,孙静和孙权倒没有那么幼稚。   孙静经历了太多事情,孙权虽然年少却极多城府,二人见面,扔下孙暠孙翊,却是在楼船的临窗某舱室内趁机说了些恳切言语。   “侄儿未曾见过燕公,也不知道这位到底是何许人也。”孙权今年十七岁,依然年纪不大,但作为孙氏的当家人,尤其是一个摇摇欲坠政权的当家人,这一两年的经历足以让他成熟起来,眼光也变得实际许多。   他知道,此时真正该关心的是什么。   “燕公自然是个英雄,却有些奇怪。”孙幼台被问到以后也是颇有恍惚之态。“他年轻时的锐气之盛,简直比你父亲还要锋利,外刚内韧,锋刃为天下冠,绝非是吹捧之语……实际上,当日你父亲从弹汗山回来后便常常与我们说起当时的情形,万众皆南逃,独独其人一部向北攻,而且居然能火烧弹汗山,挽救三分局势;后来讨伐黄巾,我们苦战一夜,所向无前,你父亲战后跟我说,他当日已经力竭,却因为当时还是五官中郎将的燕公一句称赞而兴奋难名……这些不是没有缘故的。”   孙权缓缓颔首:“我小时候也听过父亲谈起过这些事情……但为何说燕公奇怪呢?”   “因为燕公不仅是锋刃为天下冠。”孙幼台愈发恍惚。“如你父亲,一辈子用心在武事上面,犹然落后燕公,那时候天下人包括我在内都觉得,燕公大概是个韩信、白起一般的人物。但谁能想到,也就是从那以后,天下人才渐渐发现,燕公不仅能打仗,还能首创屯田,还能推新政,还能识人才,还能修法度,还能建制立国……”   “若非如此,如何能创下这份足以覆汉的基业呢?”孙权苦笑一声。“叔父,我当然知道燕公之能堪比汉高光武,我是想问下,燕公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你说他锐气逼人,犹胜我父,我自然能想象;你说他才能卓绝,无所不通,我也能懂……可然后呢?是待人以宽,还是待人以严?我们此行需要注意什么?会有什么下场?”   “我懂你的意思。”孙静回过神来也是一声叹气。“不过你放心,据我看来,燕公对你父亲还是有几分情谊可言的,咱们此番去了洛阳,倒也不用太担心性命之忧,我估计最少也能够过安稳日子,而且以燕公的恢廓和念旧,说不定还能加恩,让你与孙翊直接入义从或者大学,将来寻个正经出处的。”   “我也能吗?”孙权是真惊到了。   “如何不能?”孙静静静言道。“区区两郡之地,还是在东南边荒之处,你以为燕公真的会有什么顾忌吗?”   孙权不由振奋:“如此说的话,若能再凭父亲遗泽,给阿翊、阿仁他们寻个好人家,最好能与燕公家中结亲,说不得我们孙氏还能再兴。”   “想的太多了。”孙静一时蹙眉。“而且,燕公倒也罢了,我倒是极为忧惧一件别的事情。”   “何事?”孙权不免微微收敛。   “你父亲和你兄长素来以武立身,在中原多有杀戮,将来为难我们的未必是燕公,而是不少已经登上显位的仇家……尤其是你父亲的仇家。”孙静坦诚相对。“依我看来,韩义公在沙羡杀得那一拨,明显有些过了头,却正是因为他与刘玄德关系亲近,所以有些失控,咱们以后到了洛阳,不管燕公给不给前途,还是小心为上!”   孙权微微颔首,却又心动,刚要说话,却忽然间闻得舱外衣甲振振,然后不由即刻闭嘴。   但明显是甲士行走带来的动静却一直来到舱门前方才止住,然后便有人敲门呼喊:   “乌程侯,还有孙幼台将军,我家府君有请!”   孙权和孙静这才齐齐松了口气,却是赶紧起身,出门相对。   不过,刚随这名甲士走了几步,孙权复又好奇……他上船之前明明听说只有一个统帅三艘楼船的别部司马在此,哪里闻得什么府君?而且府君便是太守,有守土职责,如何又到了江上?也是心中稍微又添了几分疑虑。   不过,其人虽然年少,却素来谨慎,且有城府,所以只是与叔父打了个眼色,却并没有多问。   来到楼船顶层,这是一个大开大合的舱室,三面开窗,江风流动,中间居然还有一个似乎与舱板钉到一起的桌子,桌上并无丝毫菜肴,却有一壶酒水,几个杯子,皆是木质,正随船舱微微晃动。   不过,孙权与孙静此时俱皆没有心思管什么菜肴,因为自吴夫人以下,船上孙坚、孙静两支女眷、幼儿,甚至最小的孙仁,俱皆在此,孙暠与孙翊也已经在此,而船舱一圈内外,却几乎围住了不下数十名扶刀肃立的甲士!   而更糟糕的是,当他们二人看到等在船舱中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四十多岁、眼光锐利的‘府君’时,却更是心下一冷——原因很简单,这位‘府君’坐在圆桌之后,连起来客气一下的姿态都无,俨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正主来了便好。”这府君见到来人后,也是一声冷笑,言语中的不善意味愈发明显。“诸位且坐,在下专门推辞了入洛一事,私自至此,便是要与孙氏诸位一会……停船!上菜!”   门外甲士闻言,自然纷纷呼喊传令,而须臾后楼船下锚停下,等舱中圆桌只是微微起伏之后,更是有人端来一些菜肴,却多是收了汁水的干炒之物……而此时,孙权与孙静早已经明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强做镇定,劝吴夫人还有孙静的夫人等人安静坐下。   唯独年幼的孙仁还有一个孙匡以及孙静此次孙瑜,都是十来岁年纪,不免调皮,尤其是那孙仁,身为家长嫡出幼女,父亲又早死,上下不免宠爱的过了头,此时坐下后不知大祸临头,还居然主动去夹菜,惊得吴夫人赶紧去拦,却又忽然瞥见那府君捻须冷笑看来,又不敢多动。   “这位府君,敢问姓名,不知为何……”关键时刻,到底是孙静经历的多些,存住气起身坦然相询。   “孙幼台将军不必在意,咱们虽未谋面,却是世交!”这府君终于站起身来,低头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此番专候于此,自然是要与诸位叙旧……”   孙静本欲凛然对上,却忽然瞥见对方身上锦袍胸前位置居然绣的是代表了高阶武官的白虎,然后几乎是转瞬之间便有所醒悟,然后面色煞白,再难出言!   话说,白虎袍在燕国代表了高阶武官,基本上可以认为是没有封侯的将军,而偏偏此人下属称他府君,他也没有否认,那便只能说明此人是太守兼领将军号的人了!   那么能于此时出现在此地,同时兼任一郡太守与将军的,还能有谁呢?似乎只有一人罢了,而这人偏偏正是孙氏天大的仇家!   孙静忍不住与同样知机的孙权对视一眼,便相互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绝望之色。   “韩府君!”孙静眼看着对方亲自一杯杯酒斟下来,连两位夫人与孩童都不免,而船只也停在了江心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地,却是彻底忍耐不住。“你连押送天子、皇后、皇子入洛这种大功都不顾,专门至此,意欲何为?”   “原来孙将军认出在下来了,那便好说了。”韩府君,也就是庐江太守领楼船将军韩锐了,闻言不慌不忙,继续给满桌孙氏男女倒完酒,这才从容落座,却又冷笑反问。“孙将军也是当年我家叔父一事的当事人,你说我抛下如此大功,专门寻你们孙家人是何意啊?当然是想问问孙幼台将军了,我叔父,前汉之陈国傅怎么就被足下带着往孙坚军营一行后,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呢?”   吴夫人以下,包括孙暠、孙翊兄弟,此时终于也醒悟,这是仇家来寻仇了,后二人都是尚武的年轻人,闻言便想反抗,可新降之人身上没有甲胄、刀剑不说,刚要起身便被身后甲士给三人一组死死按住了。   见此形状,孙氏上下更是全然失色,却又无可奈何。   “有什么可不满的吗,只许你们父亲、叔父杀我叔父,不许我杀你们吗?”韩锐端起酒杯,满饮而尽,方才一边再度斟酒一边冷冷相对,言语中丝毫不做遮掩。“当日我来庐江后,自求这楼船将军,便是存了能亲自提兵与你们孙氏做个了断之意!可尔等偏偏降了!你可知,昨夜我匆匆赶到秣陵港后,夜中反覆难眠,满心皆是今日停船到江中,然后凿沉此船,让你们孙氏全族为我叔父陪葬!”   “韩府君须为燕公名声着想……”江风不断,孙权汗水全无,却依旧难掩慌乱之态,毕竟灭族这种事情太惊悚了,而且偏偏好像还真就在眼前。   “我想了!”韩锐再度一杯饮尽,复又自斟一杯。“凿沉此船后,大不了我与你们一起入江陪葬便是……我堂堂一个太守领将军,说不得此生到六十岁前还能为一任州牧、一台使相,与你们共沉,再加上我们韩氏与你们孙氏的仇怨人尽皆知,天下人又怎么会真怪到我家燕公身上呢?”   “但韩府君并未为此事!”孙权赶紧出言。“必然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如此激烈……”   “韩府君!”就在孙权努力劝解之时,孙静忽然开口喝断了自己侄子的努力。   “何事?”韩锐执杯相对。   “你叔父乃是自杀,自投于水……不过,此事也无所谓了,因为其人之死,我兄长一辈子都未曾放下,我也常常梦中回转,忆起往事。”孙幼台双目赤红,也端起身前对方刚刚所斟之酒一饮而尽。   “那又如何?”韩锐眯着眼睛看对方喝完酒方才继续询问。   “无他,只是想说,平心而论,你要找我们孙氏寻仇,我们孙氏并不能遮掩回避什么。”孙静起身相对,其人身后甲士欲上前按住,却被韩锐抬手斥退。“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天下将平……妇孺也有罪吗?”   “自然没有。”韩锐低头一笑。“若非如此,我早就凿船了。”   “若足下能放过其他人,我与犬子两个成年之人愿意……”   “幼台将军且住,孙文台当日不也是在席间杀了束发少年吗?还是当着人家亲生父亲的面!”韩锐第三次一饮而尽,却没有再斟酒,只是以一双锐目盯住了对方。“为何到你孙家,束发少年便是妇孺了呢?”   吴夫人抱着孙仁,直接泪水夺眶而出,却依旧不敢出声;而两个束发之人,孙权浑身冰冷,几乎难言;孙翊更是呆若木鸡……   至于孙幼台,其人在早已经停稳下锚的船上,在只喝了一杯酒的情况下,却几乎摇摇晃晃,只能扶着桌子定身罢了。   很显然,此言之后,楼船上之前的对峙和交锋彻底消失,双方似乎胜负已分。而韩锐也再度低头,很缓慢的给自己斟了第四杯酒,并执杯相侯。   “那是……”隔了不知道多久,孙幼台几度欲言又止,却终于在江风的吹拂下黯然低头。“那是……那是当日我兄长做的差了!南阳的事情如此,陈国的事情也是如此!都是他做错了!”   韩锐面无表情,端起酒来四度一饮而尽,然后便拔刀而起。   白刃出鞘,自然早有甲士上前将孙静、孙权也死死按住,而韩锐持刀来到孙静身后,也是毫不犹豫,一手自后方抓住对方的发髻,一手忽然出刀……却只将对方头发给割断!   江风凌乱,孙幼台的头发随着韩锐抬手一扬,却是瞬间被卷出窗外,飘洒于江水之上。   甲士松手,韩锐收刀,孙静逃出生天,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回头盯住了韩锐。   而二人双目相对,韩锐锐气逼人,孙静只能再度低头:   “我全族性命俱握在韩府君之手,刀也出鞘,韩府君为何还要绕过我等?”   “若只因为手中有刀,便肆意夺人性命,与你兄长何异?”韩锐今日几乎冷笑不停,却是做回到了位中,并示意甲士放开所有人。“不过,话说回来,连燕公都杀过吕布,何况是我呢?若乱世未停,以我的性格,今日你们必死无疑,但这不是天下一统了吗?”   “天下一统又如何?”孙静依旧难以平复。   “天下一统,便当陇上青苗因血而沃,便当旧日恩怨一笔勾销,便当人心敛恶而扬善,便当百废俱兴,不使乱相再行于世!天下一统,连燕公都要立誓不再肆意了,何况是我呢?”韩锐昂然一声感叹。“而且我也不瞒你,当日我叔父送陈国相骆俊的遗孤到长安时,便曾与我有言,让我不必复仇……但我之前确实忍不住杀意。直到我昔日同窗刘玄德死于淯水,燕公见首级后却又没有忘掉我,他知我性情激烈,所以专门又手书一封至庐江,与我言天下太平事,劝我振奋向前,不可为乱世所拌,徒劳送了将来。”   言至此处,韩锐终于再度缓缓斟酒,并继续言道:   “我得此书,复想起叔父昔日遗言,也不过六分平而已,却又因为江夏那边接连有事,先亲眼见汉帝降服,四百年帝王气再无,又闻有故人不堪乱世沉重,死于太平之前,这才定了决心!当然,也有见你们孙氏人口凋零,唯一一个长辈还算有些豪气的缘故……真要真是丑态毕露,都杀了也就杀了!而若无刚才那句认错的话,你这个昔日当事之人,也多少少不了江心走一趟!”   “韩君宽宏。”孙静回复心境后,到底是忍不住起身诚恳相对。“其实,还是足下心胸开阔,恢廓容人。”   “不必说这些了。”韩锐举杯相对。“天下太平,咱们结个亲吧,不然你们终究不放心……也对不起我叔父给我留下的那些诗歌。”   “怎么结?”孙权终于也茫然开口。   “我当日收养了陈国相骆俊的遗女,本欲许给自家儿子,但今日看来,如此举止却要让骆氏无后了……吴夫人,你家女儿可为我儿媳,那个壮实些的可为骆氏的女婿,却要改姓为骆,以了陈国故事。”   吴夫人以下,孙氏众人赶紧起身俯首应下。   “不要低头,无论男女老幼,全都与我饮下身前一杯,以作了断,便拔锚过江!”韩锐低头再饮一杯,然后忽然掷杯于地,厉声喝道。   ……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汉乐府·战城南》·韩拓 第二十六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五月中旬,孙权一族以一种释然心态赶到颍川的时候,早先一步的天子‘一家人’便已经抵达了洛阳旧都,而与此同时,交州牧士燮与返程的大司马、大都督吕范则刚刚到达南阳境内。   十五年风尘仆仆,眼见着便要尘埃落定了。   不过,洛阳这里却没有那么万众期待的意味,恰恰相反,邺下群臣对忽然间到来的迁移展示出了莫大的抗拒心理,以至于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甚至有不少人直接上书燕公,说什么邺下如何如何,颇有几分杂音出现……对此,燕公公孙珣展示出了极大的容忍与冷漠,既没有驳斥和处置,也根本没有改弦易辙的意思。   其实,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邺下群臣心里也明白,邺下位于河北境内,对于整个天下而言,还是偏颇了一点,真要是定都,他们自己也会说长安、洛阳,更不要说还有并州、陕州、三辅籍贯的官员隐隐敲边鼓了。   只是,邺下群臣中的高层,乃至于中层核心官员,河北籍贯的人还是占着绝对优势的,再加上邺下这几年经过有序建设,经济发达、市场繁荣,彼处人人皆有资产,所以不免有些不爽罢了。   至于此举的真正意义,也不过是想提醒公孙珣,别忘了他们为了燕国的‘牺牲’,等燕公正天命、大家一起升官的时候,需要看顾一下河北籍贯的诸人。   如此无端之事,也就难怪公孙珣懒得理会了。   不过,一个现实问题在于,洛阳与原河南地区,还有半个弘农被董卓迁移一空,而屯田与均田制又不免从侧面约束住了老百姓回迁的脚步,昔日大汉都城此时空白一片不免让人心有戚戚。   实际上,这日下午,城东都亭舍内的三层阁楼之上,终于回到了洛阳并再度俯瞰起这座故都轮廓的刘协,此时也不免黯然神伤……都说物是人非,可对这位来说,如今不仅是人非,连物也不是昔日之物了,甚至于整座城市、整个天下都要改换主人了,能不伤吗?   “陛下,这便是洛阳吗?”董贵人小心从两名甲士身侧穿过,上前揽住了自己丈夫的胳膊。“城池倒是极大,修整也的干净,可为何如此荒疏,还不及长安有烟火气?”   “因为没人……”小天子愈发黯然。“朕还记得昔日六七岁年纪,兄长偷偷跑来见我,我们一起往北宫角楼上登高,虽然只能看到北宫两侧区区边角,但彼时满目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来人往……而今日,城墙轮廓还是样式,区划还是那么整齐,甚至新建建筑、宅邸比往日还高大整洁,但没有人又怎么能有首都气象呢?”   董贵人一路行来,见到沿途护送甲士尚且客气,加之年幼,不免大胆了许多,其人瞅了一眼身后甲士,忍不住低声相询:“陛下,听说那燕……那燕公只等他的大司马一回来,便要在这根本无人的洛中逼迫陛下禅让,如此迫不及待,将来岂不是要被人笑话?”   刘协一声叹气,刚要说话,却觉得浑身冰冷,然后满背汗水即刻顺着后背流了下来,因为就在这时,一个他以往还算听过几次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响起:   “不知是董贵人还是伏贵人,这就有些不懂了,孤在何时称帝,与都城是否繁华并无关系……依孤来看,白纸一张,方才好从容作画!陛下以为如何啊?”   刘协情知是何人到达,却是强忍惊惶之意回过头来,果然看到是燕公公孙珣锦衣常服、负手亲自登楼至此,除此之外,其人身后还有一个和自己一般差不多年纪的黄口少年,以及两名锦衣持刀的高大年轻男子。   见此情状,刘协大约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便鼓起勇气勉力相对:“燕公说笑了,董贵人区区一女子,又无家教,如何懂得这些大略?”   这便是讽刺公孙珣当日杀光董承全家一事了,而听到这个称呼,董贵人也惊惶躲到了天子身后,只是微微抬头打量自己的杀父仇人。   “女子又如何啊?”公孙珣连连摇头,倒也不气,反而好整以暇。“臣便服来见陛下,就不行礼了。”   “事到如今,朕也不敢受……”   “陛下都亭住的如何?”公孙珣再度一笑,依旧不气。   事到如今,他也确实不需要跟一个小孩子置气,哪怕此时对方依然还是个天子。   “天下可有归于旧都却住都亭的陛下吗?”原本已经沮丧下去的刘协,闻得此言,却又忍不住有些抑郁。“燕公便是想辱朕,也无须如此吧?北宫毕竟是朕幼年居所……寻常百姓隔十年归家,也许去看一看的吧?”   “陛下误会了。”公孙珣依旧负手以对,俨然不以为意。“孤还没小气到这份上,实在是北宫、南宫皆未修葺完成,便是孤自己,也只住在新营建的私宅中……估计秋收后,才能勉强住人而已。”   天子一时不解:“燕公唤朕来不是要行禅让事吗?如何宫殿一直未曾修葺?”   “因为孤也没想到,天下竟然统一的这么快。”公孙珣从容以对。“这话便又扯回去了,孤何时登位,与此城并无多少关系……重要的是四海一统!四海一统,孤自然便是天下之主,何论其他?!”   “如此说来,燕公也不需要朕来禅让了?”天子一时气急。   “还别说,陛下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孤还真心动了。”公孙珣不由失笑。   天子陡然变色:“朕说笑而已……燕公既然亲自至此,朕自然无话可说,无论何时行大礼,朕绝不推辞,只求燕公能谨守承诺,许汉室血脉自然延续而已。”   “今日不是为此事而来!”公孙珣忽然肃容。“这点事情孤还不至于亲自走一趟……陛下,臣至此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走后,京有喜便投江自尽了。”   天子闻得此言,先是本能想要驳斥,但刚要说话心中却已然反应过来——很显然,京泽怕是真的死了,而且真的是自杀,因为当日殿中最后一别时已有预兆,只是自己一心求生,没有太注意罢了。   再说了,以其人身份和作为,本就有无数理由去寻死,而考虑到皇长子的掉包之策,此人很可能是就是为了让他刘协放心,方才寻死的。   想到这里,天子心中万般委屈、怒气与隐忍俱皆消失,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所想所措……汉室凋零至此,到最后为汉室和自己考虑到了一切,然后选择尽忠之人,竟然是个间谍!   可是个间谍又如何呢?难道不远胜那些四世三公之辈与什么世宦两千石吗?   但来不及多想,一念之于‘间谍’二字,天子几乎是瞬间醒悟,却又忍不住泪流满面,就在阁楼上朝着面无表情的公孙珣以哭腔相对:“燕公,京车骑本是汉臣……”   不知道为何,天子语气中几乎有哀求之意流露出来。   公孙珣看到对方如此姿态,反而也是仰头一声叹气:“不错,京泽本是汉室忠臣!与曹孟德、刘玄德无二!”   一瞬间,刘协几乎对对方感激涕零。   而公孙珣眼见如此,却也不再多言,只是负手转身下楼去了。   楼上天子哀恸难名……他这辈子,见惯了至亲横死,但彼时年纪太小,多是恐惧大于哀伤,而今日局势已无可退之处,或者说是处于一种另类的无可忧惧之地,骤然闻得此消息,其人却是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如丧肝胆。   公孙珣听得楼上哭声难制,也是心中一时黯然。   说到底,他对京有喜也是有愧的……而今日来此,一则自然是负气问罪之意;二则,却是隐隐有考验一下小天子的姿态!   毕竟,作为少有知道袁皇后在吕布死前便有孕之人,公孙珣一开始便知道所谓皇长子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从没放在心上而已,等到京泽身死,才发现有人居然为此事豁出了性命,心中黯然惭愧之余,自然也明白,京泽之死,多少是为了天子周边的那些破事。   故此,等到小天子难得扔下那副天子外壳,苦苦一求之后,公孙珣倒是释然一时了。无论如何,这小天子终究还有几分为人的良心。   就这样,天子自然去哭,公孙珣自然转回自己在洛阳的‘私宅’——他之前并没有欺骗对方,南北宫都还在修葺之中,只能居于新建的城区之内,然后严加防守罢了。   不过,正如小天子之前在楼上感慨的那般,如今洛阳城内居民极少,城中之人,不过是渐渐迁移过来的邺下官吏以及之前移驻至此的邺下禁军,以及之前参与城池修复、营造的民夫而已,倒也算是格外安全了。   而一路行来,因为身后有一人一直随行的缘故,他却不免多耽搁了一些。   “想问便问,往沓中一年有余,如何反而老实了许多?”公孙珣勒马在前,周围骑环绕,并有前导在前,而其人身后赫然是他的长子、匆匆随公孙越一起赶至此处的公孙定。   “儿臣……”骑着一匹大马的公孙定当即应声,却显得有些犹豫。“儿臣不知道从何处问起。”   “何处皆可问,一件件来。”   “诺!”公孙定赶紧跟上。“大人,为何那汉家天子如此失态?其中可有缘故?”   “有!但为父不想说……下一个。”   “那大人,为何一定要如此匆忙登基?天下虽一统,犹然可稍待……”   “这有什么可言的,就是为父等不及了嘛!且为父又素来不在乎脸面与名声!”   “可父亲也不是在意区区一个名位的人吧?为何不等洛阳宫殿修好,天下州郡分划好,天下人心也有所准备,再为此事?”公孙定依旧不解。“是有什么内情吗?”   “有……但为父依然不想说。”公孙珣依旧勒马在前,平静以对。   “那儿臣便只有一问了。”公孙定也是无力。   “讲来。”   “敢问大人,为何是洛阳为都城呢?”公孙定打起精神,继续认真相询。   “这个问题问的好。”公孙珣终于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定都这种事情,不仅是要求形胜之地的,还关乎国家大政……而洛阳是我与你祖母议论许久后才定下的所在。须知道,当时我们议论了不下五城!”   “儿臣愿闻其详。”公孙定自然振奋,便是身后官复原职的司马懿还有马岱也都竖起了耳朵。   “五城,分别是洛阳、长安、邺城、许昌、蓟县。”公孙珣缓缓言道,侃侃而论。“而五城所指,皆有偏向……如蓟县纳入参考,并非是因为这是为父的封地首都,而是说若以此地为首都,将来国家必然要背靠河北,经营辽东,开发三韩以及那个刚刚探明的倭岛,并压制塞外草原为上!再如许昌,则是存了以中原为基,开拓江南之意!不过,这二地未免偏狭,从地理上而言,同样方略之下,蓟县稍不如邺城,许昌稍不如洛阳!因为邺城可以兼顾中原,而洛阳可以反过来连结河北、三辅。”   公孙定以下,众人心中皆是微微一动。   “至于长安,自然是汉室老路,是要开拓西域,通畅丝绸古道,以西域挤压草原,以关中遥控中原……”公孙珣继续言道。“你若稍微读过书,也能懂得其中之意,这也是极好的选择。”   公孙定即刻颔首:“大人的意思儿臣尽知,但仍有疑虑。”   “说!”   “大人既然定下洛阳,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正如大人所言,此举便是要国家大策往开发江南那边走……可若如此,西域便不理会了吗?辽东便不管了吗?草原便不压制吗?”公孙定认真相询。   “问的好,出去一年,到底是长进了。”公孙珣终于失笑回头。“不过,谁说我不管了呢?”   公孙定一时语塞:“……”   “阿定啊!”公孙珣愈发失笑不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方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你父亲我最终定下洛阳,不是弃西域、草原、辽东不管,而是准备在有生之年尽力替你了结一番!不敢说万世太平,最起码能让你执政期间,不为三地之事忧虑!”   公孙定心下恍然——感情这个开发江南的国策是让自己去做的,也怪不得让自己去屯田。   而且,公孙定也丝毫不怀疑,自己父亲的水平和威望,会不足以压服草原,控制西域!草原嘛,大不了打一仗便是,如今那个轲比能真有胆量如何如何吗?而西域,已经有韩遂去经营了,将来继续延续下去便是。   唯独辽东,辽东如何开发,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公孙定就想不到什么立竿见影之策了。   不过反过来想,自己父亲若是这个月便登基,最少还有二三十年的天子可做,应该足够了吧?   “问完了吗?”就在这时,公孙珣忽然回头,打断了自己儿子的神思。   “是!”公孙定赶紧应声。   “你问完了,我却还有件事情说与你听!”   “请大人下旨!”公孙定没有勒马,因为他知道父亲不喜欢那样。   “等月底交州牧和大司马一并到来以后,秋收之前我便要登基为天子。”公孙珣宛如在说什么家庭琐事一般随意。“届时你为太子……这也是专门唤你来的缘故……但受任太子后,莫要我催促,自己直接回沓中去!谢徴身死也好,你受任太子也好,都要与我屯田出一番成绩出来!加冠之后,再回洛阳!”   “诺!”公孙定不敢犹豫。   而父子二人说完此言,却非没了言语,而是沿途指点新营造的洛阳城,尽说些往日闲杂事而已。   譬如,此处某人与段颎拔刀对峙过;彼处曾有某人喂过鸡;那处是某人初识他某位夫人处;这处某人曾拖着某个权阉的尸首游过街。   凡此种种,却是折腾了一下午方才回到那处临时驻跸的私宅,而全家难得一起用过晚饭,也算是给久未归家的长子接风洗尘了。   晚饭之后,华灯初上,公孙珣与说话渐渐利索的小女儿相互闲扯了一阵子,却又忽然摒弃诸人,来后堂肃立,求见自己亲生母亲,也就即将升格为皇太后的公孙大娘。   话说,母子二人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洛阳,公孙大娘更是一直在安排洛阳城内外的规划事宜,虽然都很忙碌,但每日也都能相见,并不缺说话的时候……所以此时公孙珣忽然突兀正式求见,倒是让公孙大娘的侍女们惊慌不解。   不过,公孙大娘本人却并没有什么不解,其人甚至早有准备。   二人见面,公孙珣朝端坐后堂的亲母行礼完毕,起身后也是干脆直言:“母亲,儿子见过了汉帝,决心已下,大约秋收前便要了结此事,登基称帝!所以今日专门来求一物!”   公孙大娘缓缓颔首,然后便亲自从身后捧出一个巴掌长宽的方正匣子来,直接摆在了一侧几案之上,并一声叹气:   “早就知道瞒不住你,等着你呢!”   公孙珣走上前去,打开匣子,从容取出一方玉玺。   只见此玺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下方正面刻有八个大字,正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非只如此,玉玺四角之一,明显磕破,却是被人用赤金补上。而金玉交加,青黄浸染,烛火之下,熠熠生辉,更显动人。   不用说了,这便是那传国玉玺……公孙珣久寻不到,早猜到是自己母亲通过公孙越在当日乱中直接拿到,或者是直接在乱后让人从什么井中寻到,只是一直没有声张而已,也没有逼问谁。   “好宝贝!”公孙珣拿在手中看了半日,却又不免摇头。“其实母亲的心思我大概能猜到……井中之至宝,上面又有龙,而母亲自陈是从井中因为龙‘穿越’至此,二者果真有联系吗?”   发中已经有微微白丝的公孙大娘闻言也是黯然一时,却是扶了下自己那也已经磨损许久的黑框眼镜:“不知道,我也没胆量带这东西跳井试一试,在这边活了四十多年,儿孙满堂的,马上都要成太后了,事到如今,难道还指望能回去?还不如认认真真想做个孝庄太后什么的。倒是你,这次登基这么急促,而且到底是汉家四百年天命,总有人在意的,留给你正正天命也好!”   公孙珣哑然失笑,却又将手中还没捂热的传国玺给放回了匣中,然后转身对自家亲母失笑以对:“虽说没有必要跳井什么的,但何妨磨点玉粉放粥中,试试有没有特殊功效?或者将来母亲真有千古的时候,按母亲说的,葬在塞外草原上,埋骨入地三尺,白马踏平之时,顺便将此物随葬,说不得还能魂魄寄托于上,再活一世呢?”   “莫要开玩笑。”公孙大娘难道没好气言道。“我倒不是舍不得这东西,而是心中真有对此物有些挂虑。”   “儿子不是在看玩笑。”烛火下,公孙珣直接将匣子推到了自家母亲身前。“区区死物,我还没放在眼里,区区天命,我也不曾在意……要我说,母亲心中有挂虑,留着便是!儿子要登基当皇帝,母亲给个别的贺礼也无妨。”   公孙大娘将目光从玉玺上抬起来移到自己儿子面上,却轮到她失笑以对了:“你娘我早该想到的……不过,我也确实早有准备!我答应你便是,等你登基后,安利号可以归为国营,任你来处置,但你也要应许我几件事。”   “母亲请讲。”公孙珣躬身以对。   “第一,安利号牵扯庞大,如今连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生意了,需要缓缓移交,省得出乱子。”   “这是自然。”   “第二,安利号之所以无往不利,乃是靠着它是一家商号,而非官署……你拿到手后,务必谨记,拆分也好、合并也罢,却不能让它与朝廷官僚之间有太多交集、流通之处,不然这个商号自然会钝掉!”公孙大娘肃容提醒。   公孙珣重重颔首。   “那就去吧!”公孙大娘也是忽然释然起来,却又抱起玉玺向后舍转入。“能给你娘留个念想,也算是有良心了。”   “母亲长命百岁,将来也会有良心的!”已经转身欲走的公孙珣回过头来,同样释然。   横在母子二人之间的那个庞然大物,如此轻巧被一方玉玺撬起,或者说燕国天命最后缺失的一角,如此轻巧被一方玉玺补上,只能说怪不得此物价值连城了。   ……   “甚矣,至治之君不世出也!禹有天下,传十六王,而少康有中兴之业。汤有天下,传二十八王,而其甚盛者,号称三宗。武王有天下,传三十六王,而成、康之治与宣之功,其余无所称焉。虽《诗》、《书》所载,时有阙略,然三代千有七百余年,传七十余君,其卓然著见于后世者,此六七君而已。呜呼,可谓难得也!而及太祖以燕覆汉者,盛哉!其除汉末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几成、康。自古功德兼隆,由三代以来未之有也。至其率性而为,不敬礼法,不尊天地,辱文好武,傲上重下,堪可叹也。然《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是以后世君子之欲成人之美者,莫不叹息于斯焉。”——《新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呜呼,自古有父创业以遗其子者矣,未有母创业以遗其子者也。至于燕太祖凡十年而奄有四海,其母孝庄文皇后捐巨亿于幽燕,抚人心于并州,安产业于三辅,控时局于辽东,坐镇后方,总揽经济,尤胜萧何,功莫大焉!及太祖定策于洛阳,尝曰:‘得非母为女身,必坐享其成也!’岂非实言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二十七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全书完)   建安八年的五月下旬,燕国大司马、大都督吕范与交州事实上的割据者士燮一起进入轘辕关,抵达洛中。   燕公旋即下令,自首相贾诩以下,燕国中枢文武一起出城二十里往城南相迎……这个举动逼得已经六十二岁的士威彦连口气都不敢喘,只在缑氏县城内休息了半日而已,便匆匆带着长子士廞随吕子衡再度上路,并于五月廿七日抵达洛阳。   而进入洛阳之后,吕范自带百官入城寻公孙珣复命,士燮却被安排到了城东都亭舍中住了一晚。等到第二日晚间,公孙珣方才以工部尚书王朗王景兴、兵部右侍郎士武为正副使,邀请了据说昨夜对着汉帝垂泪半日的士威彦父子往私宅中相见,并设宴款待。   二人相隔近二十载再见,物非而人是,自然是感慨连连。   故此,虽然是一场私宴,虽然席中除了燕公父子三人与士燮父子兄弟四人外,便只有王朗一人作陪而已,却不耽误士威彦先思及往事,再感激于时局,然后又感激于燕公救包括交州士民在内的天下万民于水火之厚德,最后当场落泪。   这一番哭,简直比昨天见到天子哭的还要夸张。   对此,公孙珣当然是……听之任之了!   说到底,按照他的安排,等他儿子死的时候,能把长江南边那片给开发一下就不错了,得几辈子才能真正有效控制珠江与日南呢?所以,但凡士家能保持对中央的向心力的同时协助中央安抚交州蛮族,让他当个土皇帝都无妨,何况这老头只是表演欲望强烈一点呢?   总而言之,双方到底是有三分昔日喂鸡喂出来的香火情,又有将来大局之下的相互需要,稍微试探一二后,士威彦便也放下心来。   于是双方尽欢而散。   但当日晚间,之前还后悔没试探清楚公孙珣具体打算的士威彦却又在都亭舍中登时酒醒……原因很简单,送他回来的燕公身前近人、昔日洛阳令司马防次子司马懿,在转身之后,直接当着他的面敲开了旁院天子的院门,并提醒小天子,不要忘了后日的禅让典礼,而天子居然干脆答应。   一时间,士燮宛如梦中,一直到翌日酒醒都不敢相信。   不过,也由不得这位不信了,因为接下来,自有他昨日还一起喝酒的亲侄子、鸿胪寺少卿士匡亲自登门,提醒自家叔父明日应该如何如何再如何,什么先当汉室的御史中丞,再做燕国的御史台枢相,连好几套不同的官服都送来了。   这下子,士威彦再无多想,却是终于接受了现实。   而当日夜间,受此消息震动,其人在都亭舍内独自闭门枯坐,难得真正留了几行浊泪……不过,其中几行是为了自己效忠了四五十年的汉室而流,几行是为了自己恩师刘陶而落,恐怕他自己也都不清楚。唯独时势易转,不以人为,转眼间便来到了第二日,士燮自然再无多想余地。   这一日乃是五月三十日,是为戊寅年戊午月庚寅日,天气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说好,乃是因为炎炎夏日之中,这一日居然有些云彩厚重外加夏风振振,让人感觉舒适;而说不好,却是因为今日燕公公孙珣将要于城北的三层祭祀坛上祭天承命,受汉室禅让,以燕覆汉,登基为帝……这种大日子,满城燕国文武宁可如之前几日那般闷热一点,也不愿意出现禅让时风吹断旗杆,或者祭天时乌云蔽日的场景。   仪式很复杂,但前半部分与公孙珣基本无关,主要是汉帝刘协的任务。   其人换上全套天子装束,引着一些被吕范带来,所谓江夏那边的汉室公卿一起出城往北,祭祀高祖刘邦、世祖刘秀,并祭拜北邙山左近的几处汉室陵寝……而得益于贾诩的存在,汉室陵寝的破坏程度并没有太过分,不过小天子行如此事,哪怕早已经应下,却也不免思及往事,黯然落泪。   而随行的‘汉室公卿’本就是心怀汉室的中原世族多一些,然后纷纷陪哭不说,就连随行的燕国官员也都不禁黯然,不知道多少人陪了几滴泪……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四百年正统所在,临到此时谁又能没有感触呢?但也仅仅就是感触罢了,最多也就是学士燮那般陪上几行眼泪罢了,转过身来,该干嘛还得干嘛,该期待还得期待!   祭祀完毕,天子便在城北郊外,直接下了两道旨意,一为册封禅让之书;一为自陈让位之中旨。   前者早有王象替他拟了,现成的自不必多言,刘协根本就不知道内容,后者却是他临时口述,让刚刚辞去一切职务、上任才几个时辰的新任汉室御史中丞士燮手书的。   旨意写完,天子直接转向那座三层禅让坛,士燮却是亲自登车,全服仪仗,手捧两道旨意,往城中公孙珣私宅而来。   等到了地方,公孙珣却居然还在处置公务——原来,几位在外抚慰、都督南方各处的重臣都有借着汇报情况的称贺文书至此,燕公自然要亲自批示回复,然后准备随着原定封赏一起发回。而其中,关云长更是在文书中专门夹了一封让燕公本人颇感兴趣的军报,乃是说这位关镇东之前亲自提水师南下,终于在会稽外海围住了自己多年‘故人’于毒,逼得后者投海自尽的事情,也是让公孙珣念及往事,连连感慨。   当然了,旨意既然到了,公孙珣自然也就停下了这些,而士燮却也不敢让公孙珣跪接册封……开什么玩笑,如今满城皆是燕臣燕军,连些许新到百姓也都是燕臣家眷,甚至就连士燮待会也得变燕臣,那副样子,演给谁看?   于是乎,二人干脆一个立在案前,一个坐在案后;一个读,一个听……如此罢了。   “朕在位十载,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忠臣用命,危而复存。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行运在乎公孙氏。是以燕公既树神武之绩,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于厥子,而名播于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燕公。”   “还不错。”已经换上天子服饰,唯独没有加天子十二旒冕的公孙珣听完这旨意,倒是微微颔首。“算是有几分真情实意了……凭此言语,将来足以换个差不多的谥号了。”   言至此处,其人顺势看向了身侧侍立的公孙定,后者会意,即刻俯首称是。   “而且,也用不着如此严肃。”公孙珣站起身来复又环顾左右众人而笑。“今日不过一家一姓之更,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况燕之气象,本出旧汉,宛如青出于蓝,既有为政之履新,亦不失汉之旧廓……所谓汉之四百年,人心浸染,刘氏之德虽尽,汉之强盛却不可能抹去,你我之众,虽承天命而立燕,却也是地道的汉人、汉臣,将来在这种事情上,应该免去避讳,以示汉燕之承序。”   候在此处的文武,自士燮以下,纷纷俯首称命。   而燕公既然有了定语,士燮复又匆匆宣读了一遍本就是王象所拟的那封‘册封天子’的官样旨意,众人大略听完便不再耽搁,而是直接簇拥着燕公出门而去。   所谓禅让仪式,其实就是那回事——汉帝刘协祭祀祖宗天地,然后下旨‘册封天子’,燕公公孙珣收到旨意,赶到北面受禅坛推辞,双方三辞三让,然后公孙珣就在坛上下拜,并由刘协帮忙给他加上天子十二旒冕,随即汉帝也褪去天子冠冕,并在下坛之后反向行礼,到此为止,便算是禅让成功了。   最后等已经成为天子的燕公在坛上祭祀天地,告知皇天后土,礼毕归来,燕汉之易,便成定局。   不过,且不提典礼之事,公孙珣出的门来,上来便公然违背了仪制——他拒绝了乘车,转而骑白马配断刃,昂然走铜驼大街,而周围居然无人敢劝。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要在洛阳举行这个典礼的缘故了,洛阳没有多余居民,上下俱属燕之腹心军吏,是不需要承担什么表演风险的。   而既然上马出门,沿途所见,自大司马、大都督吕范以及另一位都督公孙越以下,各处军将、小国使者,以及譬如莫户袧之流的边地臣属;还有贾诩、审配、娄圭、王修、程普、戏忠等相国以下,此时在洛阳的内外官吏,早已经按品制地位相侯道旁,却是纷纷屏声息气,在沿途白马义从的遮蔽下弃车上白马随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南宫旧址西侧转向北面,待出洛阳北面夏门,又有高顺、张辽、成廉、田豫、田畴、杨开、宇文黑獭、于夫罗诸将各领所部精选骑步精锐,铠甲白刃耀眼,金鼓旌旗猎猎,数万之众随行护佑。   数万人沿途走来,初时严肃紧张,但越走越快,越走越轻松,等来到城北那座三层土坛之前后,眼见着四面八方皆为燕军,入目所见皆为燕土,官吏军将皆为燕臣,却是纷纷扬扬,彻底无虞,至于心胸开张,再无疑惧。   同样没了多余念想的还有站在台上的天子刘协,其人恍惚之中,遥见何止数万人马,俱为良臣虎将,忠臣勇士,其中多少堪比萧何、张良、韩信、卫霍之属,却皆是燕国之列,而这却只是燕国的一部分臣属罢了……也是彻底放下了最后一丝念想。   下午时分,大队人马来到禅让坛前,先是兵马士卒纷纷环绕四面列阵;然后是白马义从纷纷持械占据接管坛上坛下,以做仪仗;接着,燕国重臣、大将纷纷登坛替下所谓‘汉室公卿’,军将官吏也迫不及待自按品级环绕受禅台立定……等到最后,自然是燕公本人在万众瞩目之下,扶着那柄断刃缓步登台向上。   到此为止,燕公第二次公开违背了礼仪,他没有在地上、一层、二层依次三辞,而是一次都不做推辞,直接登上了受禅台的第三层,与汉帝相向并列。   对此,汉帝也好,立在二层与三层中间主持仪式的士燮也罢,还有下面无数燕国文武,也都无一人再此时再做多余之事。   实际上,双方立定后,士燮毫不犹豫,立即从身后司马懿手中接过早已经备好的天子十二旒冕,双手以木盘相奉,捧着来到二层最高的一层台阶前,并下跪于三层那二人之前,双手高高举起,呈上此物。   汉帝同样没有犹豫,直接便要取来为身前之人加冕。   “陛下下去吧!”就在此时,一声不吭登上坛来的公孙珣忽然开口,扬声以告。“此事孤自为之。”   今日风云变幻,此地又是专门寻来的开阔之地,声音既出,立即传遍坛上坛下,而饶是今日所有人已不做多想,此时闻言,却还是忍不住为之愕然,继而微微骚动。   不过,刘协到底是个聪明人,反应却也迅速,其人当即应声:“燕公之势本自为之,自可好自为之。”   言罢,年轻的汉帝立即解下自己的十二旒天子冕,然后下得三层,来到二层与三层台阶上,将天子冕交予身侧的候在此处的马岱来持,并肃立相侯,却又如释重负。   而公孙珣望着身前士燮跪捧的天子冕,倒也不急捧起,而是扶刀睥睨左右,望着略显骚动的台下继续扬声以对:   “适才汉帝有言,孤今日之势,本自为之,故可好自为之!此言差矣!因为一人之力,焉能翻天转地,立燕覆汉?孤今日之事,实乃诸君共成!至于孤身前之冕,看似是巧匠数人,一月而成,实乃诸君砥砺十载,与孤沥血共制!”   台下旋即整肃,并在吕范、公孙越、贾诩、公孙定这四个立在二层之人的带领下俯首尽力一躬,以作应对。   “所以说,孤今日加此冕,当然要谢汉帝,却更要谢今日身前诸君!”天高云动,大风渐起,等到台下诸臣工起身,公孙珣单手扶刀摩挲不停,然后继续奋力扬声昭告四野。“并谢此时镇守四面天下的燕国数十万官吏、士卒!谢凡十余载,为孤前驱马下,死不旋踵之英灵!当然,也要谢家母倾家助力!谢孤两位恩师授德授力!”   言至此处,其人微微顿挫,却又忽然失笑,左右环顾:“也谢孤之敌手袁本初!谢孤之旧友曹孟德!谢孤之义弟刘玄德!更要谢自丧乱以来,十五载纷纷为气节死、为理想死、为道德死的所有英灵!”   夏风激烈,竟有朔风之势,而北面山陵巍巍,南面旧都逶迤,天地间除风声、回声外却再无余声。   “当然了,更要谢自三代以来,开天地立华夏之所有英烈!”言至此处,公孙珣方才悠悠而叹。“因为孤今日之语,正是想借诸君之口传于四海天下,正所谓天命人成,故人定胜天!夏商周秦汉燕,山河社稷一脉相承不断,靠的便是丧乱之时,总有英雄豪杰奋臂而起,不计牺牲……诸君,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孤今日不拜汉帝,只拜天下士民;不祭天地,只祭英灵!如此而已!”   言迄,其人直接错开两步,朝坛下俯首大拜一礼,然后便从容起身,回到早已经双手颤抖的士燮身前,取下公之冠冕,然后自捧天子冕加于发髻之上,再加玉簪以定,方才扶刀振袖直身。   士燮匆匆捧着旧冠撤下躲开,而见此情形,自吕范四人以下,包括退位的刘协在内,坛上坛下文武,纷纷彻底跪倒,口称万岁!声浪由近而远,自坛上至坛下,再到周围数万军士!却是往来不断,在山脉城池,青天黄土之间翻转不停!   片刻之后,众人便已礼成,而等到许久之后,声浪方才平息,燕帝公孙珣也才唤司马懿等近侍上前准备协助他祭祀。   转过身来,来到坛上最中间的祭祀台前,心中坦然下来的这个辽西匹夫便再度违背了礼仪,其人不待祭祀准备完成,便兀自从司马懿手中夺来一杯刚刚斟满的酒水,直接洒落在地,继而举空杯向北,却是准备口称魂兮请飨!   然而,尚未开口,这个辽西匹夫却陡然发现,此地居高,竟然能从北面北邙山脉的空隙之中遥遥瞥见一丝白带于黑山中转过……不用说了,那必然是大河自彼处翻腾流过!   一瞬间,心中失神的大燕皇帝,几乎是本能想起了十几岁时从母亲口中听到的那首所谓故事的开篇词来。那首词用在此时,地点、时间、气氛,全不应景,但不知为何,其人却还是忍不住低声脱口而出。   正所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一首词罢,其人方才释然而叹:“魂兮请飨!”   ……   “臣松之案,太祖武皇帝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豪杰景从,戡乱摧强,十载而成帝业。崛起低微,奄奠海宇,绝类前汉之高祖。而其惩汉政废弛,兼承汉之一统,又类后汉之光武。唯以其得天下之正,疆土自取,故称覆也!”——《典略》·燕·裴松之注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