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窗外的蜥蜴先生》 第 1 章(下雨的冬季...) 下雨的冬季,冰冷的雨珠打在龙眼树的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龙眼树林边缘,有一栋当地人自行翻建的多层出租房。瓢泼的大雨中,小楼的一扇窗户内亮着灯,传出小提琴悠悠的声响,琴声透过雨帘,浮动在连绵不绝的树林间,游荡进寒冷而混沌的暗夜中。 窗内的屋子很小,进门的左边几块石板支起的台面,充做厨房,屋内一张单人床和一个旧衣柜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 拉琴的少女赤着双脚站在床边,闭着双目拉得忘乎所以。明明是寒冷得令人畏惧的严冬,偏偏要演奏维瓦尔第的《春》,三月的暖阳般的琴音和窗外冰冷的雨声形成鲜明的对比,连在一楼搓麻将的几位大婶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是谁啊,还怪好听的。” “一个音乐学院的小姑娘,住三楼最靠边的那间。幺鸡。” “英姐把房子都租给这些搞音乐的娃娃,平时都吵得很吧?红中,碰一张。” “吵你个鬼,你摸麻不吵?这是高雅艺术晓得不,我天天听这些娃娃的琴声,睡得不要太好。哎呀,游金了。真是不好意思,不小心又福了。” 房东英姐是从江南区域嫁到这里的,口音里夹杂了吴侬软语和本地方言。她的老公几年前跟别的女人跑了,如今剩她自己带着小女儿守着这栋房子过日子。 “在这样的季节,不用出工,坐在家里收房租搓麻将才是最大的美事。”英姐美滋滋地摊开手掌收钱,“什么男人不男人的算个屁。” 同样对租住在三楼的半夏来说,在这样又湿又冷的时候可以不用出门,待着自己的屋里肆无忌惮地拉琴,就是人生最大的快乐。 琴弓擦过琴弦的每一次,都有着相似的美妙,又有着细腻的不同。相伴多年的琴是灵魂的出口,身躯被这样的旋律所包裹,灵魂似乎也可以飞向远方,大地在脚下无限延展,寒冬中开出春之花来。 “半夏。”春暖花开的乐声中,突兀地插进来一道低迷而诡异的声响。 琴声戛然而止。 半夏的琴弓顿住了,眨了眨眼,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低沉的声音来至于窗外,诡异,暗哑。叫得是自己的名字。 半夏扭头看向窗外。 冬季的雨夜,窗外生锈了的防盗网正被滴滴答答的雨水打湿,再远一些是浓黑的世界,高低起伏的龙眼树林在雨中发出沙沙的细响。 在这样的夜里,三楼的窗外,绝不应该出现人类的声音才对。 半夏自小有一种于他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对声音特别的敏感。身边任何一种声响,她都能够清晰分辨,轻易地捕捉和记忆。从小到大,指导她音乐的老师都时时称赞于她。 她极少听错过什么声音。 “半夏。帮帮我。”漆黑的窗外,那声音又响起了。 这一次,半夏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声音就在窗外,三楼,雨夜,低沉而诡异的声音,叫着她的名字向她求助。 半夏首先想要拿点什么东西作为防身的武器,但她立刻想起手里拿着的是自己的小提琴,于是飞快地将琴背到了身后。音乐生大部分都有这样的习惯,拿着乐器的时候如果摔了一跤,就算是脸着地,也不能让乐器着地。 一道闪电划过黑夜,惨淡的白光照亮了湿湿嗒嗒的窗口。 敞开一小半的窗沿上,扒拉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小的生物。它看起来像是一只黑色的蜥蜴,正用细直的小爪子扒着窗沿,闪电的光亮中,双眸竖成了一条细线。 半夏闪电转瞬即逝的光芒中和那双眸对峙了片刻。 “刚刚……是,是你在喊我的名字?”她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 蜥蜴只比半夏的手掌略长一些,黑得像一笔画出的浓墨,比冬季的雨夜还要暗淡。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路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也不知道在窗外待了多久。周身滚满了泥污和雨水,狼狈又肮脏。要不是闪电光在窗外亮了一下,半夏只怕还没能注意到它。 听到半夏说话的时候,墨黑的小东西绷紧了身体竖起脖颈,仿佛在犹豫着是否要立刻逃跑。 闪电的光暗淡下去,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的雨水淋在细小漆黑的身躯上,那扒拉着窗台上的小爪子在水中打了一个滑,似乎随时都能被雨水冲刷下去。 “要不,你先进来吧?”半夏迟疑了片刻,向着窗台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手,带着琴茧白皙手掌平摊在那条脏兮兮的爬行动物身前。 如果换一个人,应该都不太可能在这样电闪雷鸣的夜晚,让这样诡异的生物进到自己屋子里来。 但半夏恰巧是一个除了音乐之外,其它地方的神经都异常粗大的女孩。从小生活在农村,以抓毛毛虫吓唬男生为乐的她,不但不畏惧蜥蜴这样的小动物,甚至还觉得在这样下大雨的夜晚,扒拉在窗口淋雨的小东西有些可怜可爱。 哪怕这是一个会说人话的诡异蜥蜴也一样。 好像童话书里上门来求助的青蛙王子呢。半夏有些微妙地兴奋起来。 或许应该说是蜥蜴王子。 小小的蜥蜴盯着她的手,绷紧身躯一动不动。 半夏左右看了看,顺手拿起桌角的小方巾垫在了手上,再往窗前够了够。 “来,上来吧。”她的手很稳,方巾毛茸茸的,语调充满了耐心。 窗口的蜥蜴迟疑了很久,试探着伸出五条笔直细长的小小指头。 毛巾是柔软的,干燥,细软,透着手心的温度,和窗户外冰冷的世界乃是天壤之别。 最终,小小的黑色蜥蜴摇动快要冻僵的尾巴,从窗外爬了进来,踩在公主的手绢上,被她接进了温暖的小屋内。 最初的时候,半夏心中充满新奇和兴奋,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时不时张开眼睛偷看,看看那只被安置在屋里的小蜥蜴有没有什么动静。 她在床铺对面的墙边,用厚实的浴巾给它垫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小窝。将那只冻得够呛的客人安置在柔软的小窝里。 然而哗啦哗的雨声中,那只脏兮兮的小小东西,趴在厚厚毛巾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始终一动不动,安静得像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真是好特别的夜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呢。在这样迷迷糊糊的想法中,半夏慢慢睡着了。 夜半十分,她半睡半醒间睁开眼。发现窗外的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夜空中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圆月。 那圆月仿佛被雨水洗过一般,亮得吓人。月光透过窗子照进狭小的屋内,洒在地面上。 朦胧的月色里,依稀可以看见屋子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肌肤苍白,脊背消瘦。瘦骨嶙峋的后背对着半夏,正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月光里。 窗栏横竖交错的影子打在那突起的肩胛骨上,明暗交错地拉出囚笼般的黑色栅格。栅格间苍白的肌肤上,有着一道明晃晃的赤红伤口。 半夏过于沉重的眼皮努力挣扎了一下,没能够睁开,浑浑噩噩间又睡了过去。 直到清晨她猛然惊醒,从床上一下坐了起来。举目四顾,屋内一片明亮。 狭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小方桌和一个简易衣柜。 明亮的天光和带着海风的空气,从敞开的窗外涌进来,床边靠着墙的地面上,几条厚厚的毛巾垫成一个小窝,一条巴掌大小的黑色蜥蜴蜷在毛巾中一动不动。 哪里有什么月光和肌肤苍白的男人。 第 2 章(你知道蜥蜴都吃什么吗...) 冬季南方的城市比起北方更为难熬,既湿又冷,取暖全靠抖。 教室里,榕城音乐学院管弦系表演专业大二的学生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缩在厚厚的羽绒服里瑟瑟发抖。却又不得不全神贯注地上郁安国的视唱练耳课。 郁安国是全系出了名的严的教授。课堂表现全记入成绩,平时和期末各占百分五十分数,差一分也不给过。因此基本没人敢逃他的课。 被点到名字的同学愁眉苦脸地站了起来。郁安国的手在琴键上稳稳按下。 “do,i,so增三” “do,降i,so,不不不,降so,减三和弦。” “do,i,sol,,好像是小……小七五六?” 郁安国的节奏很快,每组和弦间隔不到三秒,被点名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都快要哭了。 “班长。”乔欣捅了捅坐在身边的班长,做了一个救命的口型。 班长尚小月瞟了她一眼,“叫我做什么,我听音高也不算好。” 乔欣掐了她一把,“老凡尔赛了啊,你不好谁好?” 尚小月半笑不笑地把头发别到耳后,视线却有意无意从坐在前排的那个背影上划过。坐在她前侧方的半夏一只手转着笔,一手支着下颌正看着窗外发愣,似乎根本没在听教授的课。 这家伙根本连课都不认真听,偏偏教授还特别喜欢她。 尚小月出生音乐世家,父亲任省交响乐团团长,母亲在某文公团任职。音乐世家,家庭优越,自己本身也优秀,从小拿了国内各种少儿小提琴大赛的奖项,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一般的佼佼者。 偏偏进了海音之后,总隐隐被从普通中学考进来的半夏压了一头,心情就免不了有些微妙。 加上半夏不住校,大一开始就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不太和大家来往,也很少参与集体活动,显得分外高冷。这就让尚小月越看她越不顺眼,暗暗将半夏看成自己的劲敌,不论在哪都要和半夏比较一番。 “这么基本的三和弦,就是小学的琴童都不会听错。”郁安国脸色阴沉,皱着眉头敲讲台,“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学生。下一个,谁来?” 班上的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愿意上去。郁安国节奏太快,要求又高,上去没准就要出丑。 尚小月左右看看,举起了手。 琴声响起,少女挺直脊背站在教室中央,脖颈白皙,声音清亮而自信。 “do,i,sol,si,大七” “do,bi,bsol,bsi,半减七。” “do,i,sol,si,fa,,do,i。” “i,sol,si,re,sol,si,re,fa。” 伴随着尚小月流畅且完全正确的回答,郁安国的脸色总算略微放缓和。 下台的时候,同学们给她报以掌声。 “一个都没错,厉害,班长就是班长。” “就是,还是班长牛逼。” “这下老郁不至于骂人了吧?” 尚小月嘴角勾起了一点矜持的笑,从容不迫地在同学们的掌声中坐下,向着同桌的乔欣悄悄挑了一下眉头,但当她的视线貌似无意地从半夏脸上掠过的时候,嘴角的幅度一下就跨掉了。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窗外的树叶现在还挂着雨滴。坐在窗边的半夏正盯着窗外树叶上的雨滴发愣,仿佛那是什么难得的景致,根本没有注意到尚小月刚刚完美的表演。 她就是这样看不起人。尚小月愤愤不平地想到,最多不过就是和我一样全对而已,还能上天吗。 “半夏,你来。”郁安国正好在这个时候,点到了半夏的名字。 半夏的耳朵好,几乎每一节视唱练耳课,教授都要点她起来回答,并喜欢以她为标准打击其他同学。 半夏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同学百转千变的心里活动。她整节课都在埋头想着昨夜的事,被点到名的时候,还多亏坐在一起的潘雪梅推了自己一把,才醒过神,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 郁安国的标准音出来的时候。 半夏下意识道:“高了。” “什么高了?”郁安国皱眉。 “琴不准,老师。音高了一点点。”半夏捏着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大概高了一两个音分。” 这一下别说班上的同学,就连郁安国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郁安国看了她半晌,从抽屉里取出定音器,测了一会音准,最终点点头, “是高了那么一点点,该叫人来调一下音了。好吧,今天的练耳就到这里,下面开始摸唱。” 这一下,全班都发出了吃惊的赞叹声。 午饭的时候,主修长笛的潘雪梅还在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夏啊,你到底是怎么听出来的,你真地所有听过的声音都能一下就记住吗?” “啊,”半夏埋头赶着吃饭,口中含含糊糊道,“就听出来了。” “对你来说真得很轻松吗?”潘雪梅用她的不锈钢勺子敲了了敲装菜的盆子,“听得出来这是什么调吗?” “降A吧。”半夏心不在焉地回答,此刻她满脑子里想得的是那只,昨天半夜收留到自己屋子里的黑色蜥蜴。 直到这个时候,半夏才有点回过味来,察觉到自己昨夜经历了一场了不得的事件。 当时那个在窗外叫她名字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熟悉感呢。 半夏咬着勺子想,好像曾几何时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具体是在哪里听过,她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因为不知道蜥蜴吃什么。早上出门上学前,她找出几个盛调料的小碟子,将屋子里能吃的食物各装上一点,一溜摆在墙边。 碟子里依次装有清水,蔬菜,一小片面包和半个苹果。 “我要去上学了,家里只有这些东西。你喜欢吃吗?”她蹲在那小小的身躯边上问道。 当时,那浑身墨黑的家伙有气没力地张开眼,斑纹诡秘的眼眸转过来看了一眼,抿着嘴回避了那些小碟子。 事实上,除了最初的时候叫过半夏两声名字,半夏再没听它说过别的话。 明明特意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向自己求助,却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 坐在半夏对面的潘雪梅还在试着拿汤勺碗敲盆子。 半夏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雪梅,你知道蜥蜴都吃什么吗?” “蜥……蜥蜴?”潘雪梅莫名抖了一下,这位同学比较害怕这种爬行动物,“大概是虫子或者水果一类的东西吧?” “虫子么?”半夏大吃一惊。 “我哥就喜欢养蜥蜴。”潘雪梅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我看到他好像用一些蟋蟀,小强之类的虫子喂它,太……太恐怖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原来是想要吃虫子吗? 半夏低下头,开始扒拉自己碗里的菜叶。 “你,你翻食堂的菜叶有什么用。”潘雪梅的脸色变青了,“你该不会想养蜥蜴吧?为什么突然想养那么可怕的东西,你现在可是连自己都养不好的时候啊。” 第 3 章(它是不是死了...) 午休时间,校园的广播正播放着钢琴曲,播放的是榕音某位学生去年拿下拉赫玛尼诺夫国际钢琴大赛金奖的现场录音。 拉赛这样世界级的音乐比赛,并非是普通人努努力就能够够得着的成就。即便放眼全国,取得过拉赛优秀名次的钢琴家也屈指可数。获奖者得到的不仅仅是名誉,更能获得无数知名音乐会的签约合同,可以算是一曲成名天下知。 此事曾在国内古典音乐领域轰动一时,也给榕音荣誉墙添上了光鲜亮丽的厚厚一笔。榕音学子无不与有荣焉,对此津津乐道。即便到了如今,电台里的播音员解说这件事的时候依旧充满兴奋和崇拜之情。 广播里钢琴细密的音色和连绵的泛音形成了节奏强劲的鸣响,生动地模拟了乡野林间欢快的钟声。这是一首炫技作品,演奏者高超的技巧,令人折服。 “凌学长那种对音色的绝对掌控力太令人震撼了。天呐,哪怕是李斯特这样炫技的作品,他都能做到音色上的完美无缺,简直像神一样。”走在校道上的潘雪梅受琴声影响,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夏啊,你见过凌学长吗?我可是他的脑残粉。可惜他今年已经不怎么来学校了,一直没机会见到他。” 走在她身边的半夏背着琴盒和书包,手上拿着一截枯枝,正边走边埋头拨弄路边的灌木。 听到这话,随口唔了一句,“去年在学校的新年音乐年会上有见过一面,这位学长好像比较不怎么爱搭理人,就没说上话。” 半夏对校园中的各路人物不太感兴趣,能记得这位学长的名字,还是因为他在学校内实在过于出名。 “啊,你居然见过他!他怎么样?我男神的琴声现场听起来是不是特别震撼?”潘雪梅兴奋起来,羊绒小短裙的裙摆在原地打了个转。 “技巧确实无与伦比,”半夏放弃了手中的树枝,“可是我总觉得……好像少点什么。” 大冬天的,想要找一只活的虫子,好像也不太容易啊。 “能少什么!”潘雪梅差点跳起来,“他可是拉赛的冠军。拉赛!你知不知什么是拉赛!” “没有,没有,这是我自己胡扯的。”半夏眼看自己的好友生气了,连连摆手,听着广播中的琴声思想了想,“他的技巧几乎像教科书一样完美。可是说真的,我听他的琴声,总觉得没有那种,就是那种像烟火一样五颜六色的东西。” 潘雪梅不满地白了她一眼:“你那都是什么瞎比喻。什么叫烟火一样的东西?” 但她的潜意识中,又对自己好朋友的耳朵是十分信服,于是最终还是推了推半夏,“那你说说看,你在谁的琴声里听到过那种东西?我也好去膜拜一下。” “那些钢琴大师就不提了。现实中呢,在我小的时候,确实有听过一次。”半夏一只手指点着下巴,“隔壁院子的慕爷爷家里,就有过一个弹钢琴的孩子。怎么说呢,他的琴声,就有五彩斑斓的颜色。到今天我都忘不了那个声音。” “小……小时候?那时候你是几岁?” “不记得了,大概我六七岁的时候吧。” “六七岁?什么啊,你居然拿一个小屁孩和我男神比较。” “对对对,你男神最牛。”半夏不想再刺激她,顺着毛撸,“可是那孩子真的弹得很好。小时候,每一个暑假他都会从城里过来,在慕爷爷家里弹琴,那时候我们那还经常一起玩呢。” 那好像是一个总穿得干干净净,比小姑娘还要漂亮的男孩子。 他是叫什么名字的呢? 半夏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她已经记不起那位童年玩伴的名字和面貌。如今深深留在自己记忆中的,只有当年那虽然稚嫩,但却浓墨重彩,令人迷醉的钢琴声。 榕城音乐学院简称榕音,地处榕城郊区的大学城。自从大学城在这里落地之后,周边许多当地的居民都翻新了自己的住宅,以收租为生。 这种类型的自建房往往盖得密集又拥挤,每一层楼都尽可能多地隔出更多的小套间,专门用来出租给学生和周边文创原的员工。英姐便是这其中的一员。 午后,打了一晚上麻将刚刚起床的英姐穿着睡衣,正在水池前刷牙,看见住三楼最里间的那个小姑娘难得地大中午回来,连忙呸了口里泡泡喊住了她, “小夏,该交房租了啊。” 半夏租的房子位于三楼楼道拐角,面积很小,一个月房只要租三百,算是附近最便宜的那一拨。当然屋内的条件十分简陋,离学校相对也有些远。往日里午休时间,她一般待在学校的琴房或者图书馆,很少特意回来一趟。 “知道啦,英姐,很快就给你转啊。”半夏背着琴盒和书包,口里答应着,飞快上了楼道。 携带着一股新鲜的冷风推开门,小小的出租屋内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 一溜摆在墙边的几个碟子整整齐齐,里面的食物也没有任何被碰过的痕迹。 毛巾里的蜥蜴保持着半夏离开时的姿势,蜷成一团,毫无反应。 “嗨,我回来了。” “你什么都没吃,是吃不习惯这些东西吗?” 团在毛巾里墨黑的身躯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那个……你睡着了吗?” “喂,嗨,听得到我说话吗?” 半夏的心里涌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搓了那只蜥蜴一下。那个昨夜带着一身雨水闯入屋内,踩上自己手心的家伙,软绵绵地随着手指的力道倒向一边。 昨夜大风大雨,没看清楚。如今正午时分,光线明亮,半夏这才发现,蜥蜴的身上不仅满是泥污,更有不少细小的伤口。尤其在后背肩胛骨的位置,撕裂了一道明显的口子。 它是不是死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抑制不住地在半夏心中涌现出来。 这一瞬间,昨夜似梦非梦之间,那个苍白消瘦,后背带着伤口的身躯和眼前的蜥蜴重叠了。 难不成一只会说人话的神奇蜥蜴,就这样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不对,它或许不止会说话,没准还能在半夜变成一位成年的人类。 说不准一个成年的,男性的尸体,会突然不着片褛地出现在自己狭窄的出租屋内! 这个惊悚的念头闪过之后,半夏的一颗心顿时被剖成了两半,一半为这条生命可怜的结局难过,一半为自己有可能遭遇恐怖事件纠结。 第 4 章(美貌又粘人...) 榕城的出租车上,十几年车龄的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刚刚上车的乘客。 这位从大学城附近接到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把一条冻僵了的四脚蛇捂在手心暖和,一脸紧张的模样,嘴里嘀嘀咕咕,正要赶去什么宠物医院。 唉,这世界变化真是太快,的士司机在心里埋汰起来,养猫养狗已经不算稀罕了,从前地头上乱窜的四脚蛇也有人当宝贝给养上了,这病了还得送医院。 坐在车上的半夏顾不着考虑司机的想法,她一手捧着那只不知是死是活的蜥蜴,一手飞快地刷手机里临时找到的蜥蜴论坛。 她刚刚在上面发了一条帖子:【求各位大佬帮忙看看。这是怎么了?/图片//图片/】 论坛上很快有了回复, 【楼主这只是守宫(蜥蜴的一种),颜色这么深,应该是黑夜吧?今年的黑夜可不便宜,怎么养得脏兮兮的,还搞了一身伤。】 【守宫属于蜥蜴亚目,冷血动物,适宜的生活环境是28~32℃。楼主只怕是新手,这图片里连个加热垫都没有?这样的天气就用毛巾能养得活守宫吗?】 【都散了散了,她不仅没加热垫,连个人渣盒都没买。还有啥好来问的?就是活活给冻死了呗。新人就是不负责任。可惜品相这么好的黑夜,还是纯黑的。】 车中的半夏被这铺天盖地的批评骂傻眼,冻……冻死的? 自己也是大意了,昨天那么冷的天气,它都能从窗外爬进来。就以为肯定能适应室内的温度,根本没想到蜥蜴是变温动物,在这种天气是会冻死的啊。 【╥﹏╥请教各位大佬,那现在怎么办?/着急/着急//在线等。】 【办法只有一个。】 【大佬教我!】 【埋花盆。╮(╯_╰)╭】 【埋花盆+1】 【埋花盆+10086】 【 (╯°Д°)╯︵ ┻━┻埋花盆!!!它还没死!它在我手里,我感觉它的身体还是热的!!!!!!!! 】 【妹子别听他们的,如果你真心想捞一把,就带去宠物医院看看。】 【楼主要想好,爬宠医院可不是随便进的。去一次没准够买你手上这样的好几只。】 【而且十有八九捞不活。】 【捞不活+1】 【捞不活+2】 【捞不活+身份证】 【用这钱再买一只好好养吧。这只可以掐死了当花肥,别折腾了。】 半夏:【我去医院试试, ,我已经在的士上了。】 【妹子坐标哪里?必须去专门的爬宠医院。你报坐标,让当地爬友给推荐一家靠谱点的吧。】 网络上七嘴八舌,说得半夏心里火急火燎。就在她恨不能一下飞到医院的时候,手心里却传来一点痒痒的感觉。 半夏低头一看,那只被下定论可以埋花盆的蜥蜴居然微微张开了眼睛,耷拉着眼皮勉强看了自己一眼。 半夏大喜过望,一把捧起了它,话都说不顺畅了, “太好了,你醒啦,他们说你是冻僵了才晕过去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需要加热垫。” “现在温度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要不要喝点热水?” 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在车内流动,半夏手中那只墨黑的蜥蜴却像是吸收了一切光明的永夜,黑得越发浓郁。它有力没气地趴在半夏手心,只在半夏问它是否需要喝水的时候,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尖尖的下颌。 半夏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保温水壶,取下盖子,给它倒了浅浅半盖的水。 “水是我早上出门的时候装的,已经不怎么热了。凑合喝一点吧?” 黑色的蜥蜴抬起它的脖颈,纹理斑斓的眼睛盯着眼前的杯盖。 在它的视线里,不论是眼前半盏微微摇晃的清水,还是拿捏着杯盖的人类手指,都十分巨大。杯盖很旧了,到处都是磨损的痕迹,显然是女孩自己日常使用的器具。端着杯盖的指端肤色皎白,指甲平整,有着常年练琴留下的老茧。 记忆中一些零碎的画面在脑海中晃过。 紧紧拉着窗帘的昏暗屋子。角落里多日没人更换的脏水,产生了气味的食物残羹。 偶尔一双手从门缝里小心翼翼伸进来,在放下食物之后如避蛇蝎一般飞快缩了回去。 还有屋外那些时不时传进来的窃窃私语。 “快拿走,拿进来做,这可是‘它’用过的碗。快整个丢了。” “我不想去送吃的,我也害怕啊。” “上帝啊,为什么我要遭遇这样的事,家里出了这种怪物,如果被人知道了,让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我们要忍受这样的事?” 墨黑的守宫盯着水面沉默了许久,直到半夏忍不住要开始询问的时候,它才慢慢凑过脑袋,吐出颜色浅淡的舌头,就着她的手舔起水。 或许是被水波倒映,那低垂下去的暗淡眼眸里,到底带上了一点细碎的磷光。 萌宠宠物医院是榕城爬圈内公认的比较专业的一家宠物医院。院内装潢气派,环境整洁,设备齐全,相对治疗费用也绝不便宜,因而来这里的顾客,带来的爬宠多半是一些身价不菲的名品。 一个个的提着那些精致小巧的专业爬盒,互相说着半夏根本听不懂各种的词汇。 “看我这只新入手的恶魔白酒怎么样?” “哇,可以的。大眼睛,高鼻梁,皮肤还这么白,太美貌了。比我家那只幽灵雪花白骑士漂亮。” “我家的超级铂金绝食好几天了,不放心,带来找医生看看。我最近看中了一只橘无,无奈卖家开价太狠了,正犹豫着要不要买。” “橘无价格下来了,目前正火的是幽无。黑夜价格居高不下。不过我喜欢上了橘白奶牛。” 半夏也无瑕听他们说啥,捧着手里的守宫直奔诊疗室找医生就诊,引来不少人侧目。 “什么啊,哪里来的妹子,守宫直接抓手上来了。” “她那是什么品种,脏兮兮地都看不太清楚。” “全黑的,是黑夜吧?还挺特别。我过去看一眼。” 诊室内的医生手法娴熟,接过半夏递来的患者,也不多话,一下捏住了它的尾巴和腰椎,把它翻了过来,露出花白的肚皮看了一眼, “已经是成体了,公的。”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怎么搞得这么脏,背部还有抓伤。不会是和猫混一起养的吧?这样,先上个气体麻醉,清一下创口,再拍个片子看一下什么情况吧。” 黑色的小守宫紧张地绷紧了四肢趾爪,在医生手中拼命挣扎,趁着医生低头写病历的间隙,一溜烟挣脱了,飞快迅速地窜回半夏的手上,就想要往袖子的空隙里钻。 半夏安抚住它慌张的脑袋,“看病呢,这是给你看病。你忍耐一下啊。” 仿佛能听得懂她的话一样,惊惶失措的蜥蜴勉强僵住了身体,慢慢趴在她手心不动了。 “哎呦,你这只守宫居然会亲近主人,倒是少见。”医生笑了起来,取来了棉球和生理盐水,边清理皮肤的污泥边解释道,“一般来说,守宫养得再久,也都很少主动亲近人的。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乖巧的。” “我家这只很听话,就是胆子比较小,”半夏试探着问道,“由我来抓着他行吗?” “那好吧,你戴着手套,先把它抓好了。小心别被它咬到。” 沾了水的棉球洗去细细鳞片上的污渍,一点点洗出黑宝石一般色泽, 医生托了托眼镜,轻轻咦了一下。 一个刚刚进入诊室的顾客惊呼一声,回首就把他的同伴都拉了进来。 “快来看,这是什么品种。” “好漂亮啊,黑色本来就难得。第一次看见这么纯粹的黑色,一丝杂色也没有。” “这应该是黑夜吧?” “瞎扯,黑夜的眼睛是这样的吗?黑夜也没见过黑成这样的。” “可能是黑珍珠或者午夜暴风雪什么的?” “都不太像。大概是国外新培育的品种。我听说国外新出了一种全黑的叫幽莲的品种。” “好美,黑得又浓又烈,简直像是黑色的宝石一样。我有点心动了。” 黑宝石一般的守宫,任凭半夏的手指抓住自己。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没有做出任何抵抗。黑色的脑袋搭在半夏的手腕上一动不动。 直到当医生给它套上氧气管,准备将它从半夏的手中接过来做气体麻醉的时候,它突然伸出细长的爪子扒紧了半夏的袖子不肯松手。 “没事,没事,我就在边上,又没跑,很快的。”半夏出声安抚。 在麻|药的作用下,那被强制按在手术台上的守宫挣扎了许久,才认命似地闭上双眼,紧拽半夏衣袖的爪子无可奈何地脱了力。 诊疗室外围观的爬友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开始集体发出嘤嘤嘤的抱怨声。 “啊,太可爱了。这样的美貌还粘人,我心都要化了。” “好像通人性一样,那眼神看得我心酸。” “真的没见过这么亲人的守宫,我家那只祖宗,现在还不让我上手呢。” “呜呜,她到底哪里收的,我也好想要一只。” “不知道妹子愿不愿意转让,一会我想去问一问。” “不转让愿意接出来配一下也是可以的。” 一系列检查和治疗持续到了傍晚时分,又是清创又是肌肉注射,又是B超的,看得半夏心惊肉跳。结束之后医生递给半夏一张账单差点让她犯了心绞痛。 “两千多?”半夏的小脸拉跨了,这几乎是她卡上所有的积蓄了,“不能再给优惠点了吗?” “清创,B超,麻醉,主要还做了抽取腹部积水的微创手术。已经给你最低折扣了。”医生这样说道,“另外它有些营养不良。加上刚刚做完手术,我的建议是住院继续观察一段时间。要住院的话,每天住院费三百。” 半夏苦着脸,心里感到十分为难。她一个月的房租也才三百呢。首先她的经济能力实再有些支撑不起这里的住院费用。更为重要的是,手里的这只会说人话,半夜时分还有可能化为人形的特殊蜥蜴什么情况,她自己也还没搞清楚。实在不敢贸然留在医院。 医院的留观室里有无数洁净透明的小巧橱窗,里面居住着各种秀珍形的爬宠。半夏不敢想象这样狭窄的小箱子里,如果在午夜时分,突然出现了一个啥没穿的人类。那场面会是什么情况。 刚刚从麻醉中缓过来的黑色守宫叼住了她的袖子来回摇晃,接到明确信号的半夏下了决定, “那个。我们还是不住院了,如果回去遇到什么情况,再来麻烦医生。” 医生并不强求,随手手递给半夏一本守宫饲养入门手册。 拦住半夏的反而是那群一直蹭在附近围观的爬友。 “别啊,妹子。怎么能不住院呢?这么美貌又稀罕的品种,一定要格外小心照料。守宫们可都是很娇气的。”说话的是一位肩宽体壮,大高个儿的汉子。偏偏用他蒲扇似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精巧的饲养盒。盒子里一只金黄色守宫正倨傲地昂着它的小脖子。 “你看我的蜜橘,不过是蜕皮时卡到了眼睛,都让我紧张得不行。” “如果是经济上的原因。它的住院费用我可以替你出。”另外有人从后面插话道,“嘿嘿,只要你愿意治好以后你把它借给我配个几次。” “配个什么?”半夏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手心里的银色蜥蜴已经开始叼住她的袖子疯狂甩头。 “你这只是公的吧?”那人挤上来,兴奋地搓手,“我家里有一只母的黑夜,是个极漂亮的小姐姐,肯定不会辱没你手里的这只。” “我家也有一只午夜暴风雪。有了后代还可以免费送你几个蛋。” “诶,别走啊,妹子。你开个价,都是爬友,一切都好商量的嘛。” 第 5 章(我还答应过要娶你呢...) 从医院出来的半夏紧了紧随身背着的琴盒,朝着天空呼了一口白雾,有些啼笑皆非。 她本该笑不出来,付完医药费之后,又买了必不可少的加热垫和控温器,彻底花光了所有的存款。 如今账户余额,十七块八毛八。下个月的房租都不知道在哪里。 一贫如洗似乎没有打击到年轻的女孩,她背着琴盒走在热闹街边,边走边笑吟吟地说话,“扣掉回去的地铁费,还能剩十五元呢,好好地吃一顿没问题。”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衣服的口袋,“待在里面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很闷?” 那身白色羽绒服口袋的边缘,露出一个墨石似的黑色脑袋,接着一道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并没有,这里很好,谢谢。” 在榕城,即便是冬季街边的树木依旧长得郁郁葱葱,一树艳红的木棉花点缀枝头,开得热烈如火。半夏踩着细碎落叶,穿行在街灯树影之下。 “对了,你怎么认识我的?你有名字吗?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露出口袋边缘的那一点浓黑微微动了动,再度陷入了沉默中。 “没有名字吗?刚刚在医院,他们的守宫都有很炫酷的名字,有的叫白骑士,有的叫暴风雪什么的,还有什么幽莲的。我也给你取个名字吧?” 看着枝头炽热如火的花,半夏的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名字,张口便说了出来, “就叫小莲好了。” 浓似暗夜的生物,却给她起了个纯洁剔透的小名。 微微鼓起的口袋动了一下,黑色的脑袋冒了出来,默默仰头。那人携带着它行走人间,在花枝树荫下毫无所觉地自说自话。 “小莲啊,你看这里的冬天,从来不下雪,树木甚至还能开出花来。夏季也没有池塘,看不见莲花和青蛙。在我的老家,冬天放眼所见全是纷纷扬扬的白雪。等到夏日里池塘的冰化了,会开满成片成片的莲花。可漂亮了。” “这样想想,好想吃奶奶做得藕粉。” “对了,小莲你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点什么?” 地铁口外的广场上人流密集,四面高楼林立,城市里的各色霓虹彩灯在黄昏中逐一点亮。 全身只剩十五元的半夏兴致勃勃地买了两个包子当做晚餐,坐在花坛边的台阶上,呼呼地吹着吃, “这家的玉米鲜肉包特别好。皮薄馅大,肉汁鲜美。最主要是买两个还能送一杯热豆浆。” “小莲你真的不吃吗?我可以把肉馅都分给你?” 羽绒服的口袋里传来闷闷的声响,“我不饿,谢谢。” “这么好吃的包子也不能吃,”半夏叹了口气,“真得是只要吃虫子吗?” 这一次,口袋里的声音回答得很快,“不,我不吃虫子。” 随后又变得有些低沉沮丧,“我不用吃什么。” “别不好意思啊,如果想吃什么就说。你既然来了我家,别的没有,至少不会让你饿着。”账户余额个位数的半夏,财大气粗地招呼口袋里的客人,边说着大话边顶着寒风咬了一口肉包子,“啊,好烫。” 租住三百元一个月的农村自建房,坐在路边吃晚饭,半夏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焦虑窘迫。 她晃悠着长腿,仿佛得了什么人间至美一般,高高兴兴将手里廉价的包子全部吃光,方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弯腰打开了随身背着的小提琴盒。 取出小提琴,熟练地在琴盒里放了几枚硬币和一张收款二维码,随后她将提琴架上了肩头,调了调音。 甚至还有闲暇,在调音的过程中解释这预放钱币的技巧,“既不能多,也不能一点没有。少了的话,显得你没市场。多了别人又嫉妒你,就不愿意再给了。咱们剩下的这点,刚刚好。” 火红的木棉花树下,一身雪白的少女,扣着一顶黑绒线帽,束着长长的马尾,就着人来人往的街边,摆摊卖艺,抬手拉起了她的琴。 半夏其人,虽生就一幅细腰长腿的好身量,人却活得很随便。懒梳妆,淡眉淡眼的,头发也不过在脑后随手一扎,放在美女如云的艺术学院,一点也不出挑。 只在这驾琴扬弓的一刹那,她整个人的气场突然间变得浓烈。眉还是那眉,眼也还是那眼。花树下扬琴,人便像那凛冬中肆意盛放的花,瞬息间张扬灼目起来。 她仿佛惯于街边卖艺,毫无凝涩塞羞怯。白皙的手指扬起琴弓,嘴角便勾起了一抹浅笑。笑也不妩媚,反倒带着狂意。骤响的音符,便紧密地哄鸣而起。 极快的节奏在她的手中,却拉得轻松写意,收放自如。琴弓在纤细的手指中高频振动,音色精准又轻盈,丝滑而迅捷流淌开来。 宛如有那么一只蜂从琴弦的间隙中飞出。 很快,两只蜂,三只蜂……成群结队的野蜂,从小小的琴箱中蜂拥而出。 嗡嗡舞动的薄翼,汹涌澎湃的生机,瞬间飞跃出琴弦,在花树下扩散,穿过霓虹交织,车水马龙的都市,朝向繁花盛开的远方奔去。 这样抓人的盛景繁音。 “看那,有人在拉小提琴。”几个小姑娘停下脚步。 “好炫酷的小姐姐啊,她拉得是什么曲子?动作快得我都看不清。” “虽然不懂,但感觉好厉害啊。” 下班归途中的行人三三两两侧目观看,捧着麻辣烫的学生在路边驻足。 “嗡嗡嗡的,这拉得是什么啊,感觉像一群蜜蜂在飞。一点意思都没有。”有些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的人觉得不太感兴趣。 “哈哈,像蜜蜂就对了,这首曲子就叫野蜂飞舞。是一首炫技曲,超难的。能拉得人都很厉害。”也有略知一二的人开口解惑,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学识。 很快,口袋里的手机就传来了收款的震动声,琴盒里也多了几张小额纸币。 俩位衣着考究的男子路过,其中一人听了片刻,便摇着对自己同伴说道, “并不算什么难度高的曲子,这样的曲目不过是用来唬一唬外行而已。拉得也太随便了,都没按着谱子走。没有接受过音乐教育的人群总是如此,觉得快便是厉害。拉得快就是难,弹得快便是厉害极了。可笑得很。” 他的同伴是一位头发发白的老者,背着双手,慢悠悠地在琴声里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很好吗?路人都被她唬住了,才能够慷慨解囊。她也就实现自己的目的了。”老者笑了起来,“何况小姑娘的琴声里有点自己的东西,拉得并不只有快而已呢。” 错身路过的时候他取出怀中做工精致的钱包,弯腰在琴盒里放下一张大额纸币, 路人或褒或贬的评价没能进入半夏的耳中,花树下的演奏者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甚至连她外套的口袋动了动,一只漆黑的守宫爬出了口袋,也没引起她的注意。 不远处一个围观演奏的女孩突然拉了拉自己的伙伴, “快看,她的口袋里爬出了一条什么东西?” “啊我的天,是蜥蜴。我好怕那种东西。” “真少见,小姐姐居然养着蜥蜴做宠物啊。” “那叫做守宫,好漂亮的一只,居然还有全黑的守宫。我以为守宫都是橘红色的。” “黑色的蜥蜴,白衣的小姐姐。又飒又酷,琴还拉得好,我好爱这个小姐姐诶。” 爬出口袋的守宫抬起头,从它的角度,可以透过飞扬的琴弓,看见那些支离破碎的霓虹灯光。口袋里幽深而窄仄,一线天光之外,是巨大而光怪陆离的世界。 高耸入云的楼房,尖锐刺耳的车鸣声,如同巨人一般来回行走的人类。 那近在咫尺的演奏者,手指有力,琴弓飞扬。 弓弦之间流淌出来的曲子却有着自己所熟悉的画面。 它盯着飞舞的弓弦,琴声带着它的记忆,回想起多年之前。 那时候的它还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把自己藏在一片广袤的乡间原野里。 荒野中丛生的荆棘和生机勃勃的花丛间,有着无数的野蜂飞舞穿行。 嗡嗡嗡,嗡嗡嗡。那里的野蜂就和这琴声一样,肆意张扬,舞动个不停。 小小的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比自己还高的野草丛中,他不知道自己在这荒野间蹲多久。这里只有飞舞的野蜂,鸣叫的蟋蟀,瑟瑟爬动的虫蛇。仿佛躲在这里,便可以远离那些让人难以忍耐的巨大悲伤,远离那些成年人充满着无休无止争吵的世界。 脚下潮湿的泥土被某种生物拱开,冰冷的身躯从他的脚面上爬过,又钻回泥土间。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就这样在这一片嗡嗡的野蜂声中睡去,钻进这湿润的泥土中,从此归于这片荒原也好。 反正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家,没有了等待自己回家的人。 可是,当晚霞的色泽越来越暗沉,浓郁的黑色慢慢从山脚爬起,覆盖住天空的时候。他又开始本能地感到害怕。 气温很快降下来,身体又饿又累。影影倬倬的草木阴影在嗡嗡作响的蜜蜂声里晃动,像那些恐怖故事中扭曲狰狞的怪物,仿佛随时就要扑出来,一把抓住自己冰冷的脚踝。 或许我也就要死了,和爸爸妈妈一样。 男孩把自己的头埋进膝盖里。身体的本能战胜了幼小的心灵。 有没有人,随便来一个人吧。 把我带回去,带回那些有人声,有灯光的地方。 暗影倬乱的劲草在这个时候被一只小手拨开。一个戴着草帽的圆圆脸蛋从杂草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脸因为长时间奔跑变得红扑扑的,灵活的双眼在看到男孩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哎呀,你果然躲在这里。害得我找了好久。”六七岁的小女孩摘下自己头顶的草帽,扇子去四周的野蜂,握住男孩的手,一把将他用力拉了起来,“快回去吧,村子里大家都出来找你了呢。”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记得两个小小的孩子,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是怎么从荒芜人烟的田野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去的。 他只记那比他还小一些的女孩,在自己的前方一路不停分开那些长草。那只一路牵着他的小手,指头圆圆的,剪着短短的指甲,指腹因为练小提琴而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薄薄的茧子一路刺得他手心难受,心里也难受。 “没事的啊。我阿嬷说过,任何不开心的事,都有过去的一天。只要忍得过眼下这一阵,就没这么难受了。”不停晃动在他眼前的小小身影一路都在说话,“你别怕,我们很快就能长大。等我长大了,就去看你,还能找你玩。” “真的吗……你保证会来。” 小女孩笑嘻嘻的声音传来,“那当然,我还答应过要娶你做媳妇呢。” “胡说,女生怎么能说娶媳妇。”男孩被这句话逗到了,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失去父母的悲伤,“女生只能说嫁人,我才能说娶……娶什么的。” “哈哈,都一样啦。不要介意那么点小事。” 墨黑的小莲昂着头,双眸望着拉琴的少女。那双眼睛有着奇特而斑驳的纹理,诡异又神秘,非人类所有。 都是骗人的。 她已经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第 6 章(这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半夏乘坐晚班地铁回到家的时候,英姐依旧在一楼热火朝天地打着麻将。二楼拐角的小屋门敞开着,英姐的小女儿正窝在门边一个老旧的沙发上,读手中的绘本故事。 半夏背着琴盒,提着趁超市关门前打折买的菜,蹑手蹑脚经过,竖起手指冲小姑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口袋里的钱花光了,房租不知道那一日才能交,姑且能拖一天是一天。 她住三楼拐角的小房间,和小姑娘乐乐楼上楼下,玩得最好。 乐乐眨了眨眼睛,冲她点点头,特意提高了读故事的声音。 “公主得到了她的金球,径直跑回属于自己的城堡,并很快把可怜的青蛙忘得一干二净。” “青蛙可真够愚蠢,一只青蛙又怎么可能和人类成为朋友呢?” “噢,我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想到它能从泥潭里爬出来,爬这么远的路来找我。还想和我用一个小金碗吃饭,睡在一个屋子里。” 借着稚嫩童音的掩护,半夏一溜烟上了楼,钻进自己屋里,一把将那些童谣故事关在了门外。 她侧耳听了听楼下的动静,取出口袋里的蜥蜴,托在手中笑嘻嘻地道,“嘿嘿,看吧,没被英姐发现。” 放下琴和书包,半夏翻出自己在医院购买的加热垫和控温器,就着医生送的那本守宫养育手册,给加热电通上电源,设定好温度。再找来一个吃外卖留下的敞口塑料盒,擦洗干净,垫上两张厨房纸,将盒子底部的一半放在加热垫上,便权且算是一个勉强合格的饲养盒了。 “等有钱了。再给你整个豪华的箱子。”半夏小心地将手里的小蜥蜴放进盒子里,“手册上说,饲养盒温度维持在28~33度。嗯,还要设冷区和热区。温度感觉怎么样?” 黑色的小莲甩着尾巴在盒子里转了一个圈,找到一个角落沉默地趴下。暖黄的灯光下,像是一块雪山中冰封黑玉,墨色浓郁,玲珑冷彻,异瞳深深,不类人间活物。 半夏一边读手册,一边取出医生开的药物给它清理身上的外伤。 沉默寡言的守宫,不妨碍半夏自己念叨。 “这都是怎么弄的,被谁欺负了?” “话说,你到底是怎么到我家来的?这里是三楼呢,你这么小只,居然爬得上来。” “虽然手册上说,你们可以好几天不吃东西。但真的不饿吗?” “家里还有泡面。刚刚回来时候,我还在超市买了点瘦肉和鸡蛋。你想不想吃?” 处理完小莲的伤口之后,半夏才开始清点今天街边卖艺的收入, “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有一张百元大钞呢,今天运气真好,遇到了大方的人。也不知道这是谁给的,都没有好好谢谢他。” 她倒在床上摊开手脚,感觉一股困意袭来, “再凑一凑,很快就可以交上房租。等交完房租,我多买点菜美美吃上一顿。” “突然好想吃饺子啊……奶奶做的那种。” …… 昨晚折腾了半夜,今天奔波了一天。疲困的半夏念着念着,很快歪在床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不太踏实,做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依稀回到了童年时期。 那时正值盛夏午后。 院子里阳光灼目,蝉鸣聒噪。 奶奶在屋内咚咚咚地剁着饺子馅。十分年幼的小半夏闭着眼,汗津津地躺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睡午觉。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钢琴声。 琴声叮叮咚咚,叮叮咚咚的,在热得冒烟的大地上散开。像是载着浮冰的冬泉,骤然流过酷热的盛夏。扑面的凉意冲开了空气中的粘腻烦躁,让人胸怀舒畅,忍不住要道一声畅快来。 小小的半夏睁开眼,揉了揉眼睛,趿着小凉拖迷迷糊糊爬上院子墙向隔壁看去。 四周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日光,透过葡萄架的叶子,可以看见隔壁穆爷爷的院子里,熟悉的红砖小屋的窗敞开着。斑驳老旧的窗户内,有一双属于孩童的小手正临窗的钢琴上演奏着。 那白白嫩嫩的小手指,灵巧异常地在琴键上跳跃,就好似看见了故事书里的小精灵们,正欢快地踩着黑白相间的琴键舞蹈,踩出了无比动人的旋律来。 那琴声是湛蓝色的,有如澎湃的潮水扑面而来,一把将趴在墙头的半夏卷入了海底,小小的半夏沉浸在潮水中,透过色彩斑斓的水面,在五颜六色的光芒中看着那演奏着钢琴的小小剪影。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一看那人是谁。可钢琴前的演奏者面容始终蒙着一层白光,模模糊糊的,怎么看也看不清晰,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凌晨六点,半夏被手机的闹铃吵醒。 学校的琴房不好抢,加上她住得又远。不早点起床的话基本是别指望抢到练习用的琴房的。 挣扎着起床的半夏勉强开了灯,几乎是闭着眼睛摸到洗手间洗洗刷刷。突然她动了动鼻子,依稀闻到屋中有一股食物的香味。 一瞬间肠胃比她的大脑先一步地清醒了。 清晨冷冽的空气里,屋子中唯一的那张小方桌上,静静摆着两个碟子,两双筷子。其中的一个被人使用过了,余下一星半点还没吃完的残羹。另一副碗筷整整齐齐摆着,碟子上倒扣着瓷碗。半夏打开那瓷碗,一股香味飘出,只见瓷白的碟子里躺着一碟黄澄澄香喷喷的蛋饺。 半夏迟疑着夹起一个咬上一口,蛋皮焦香,肉馅鲜嫩,好吃得差点把舌头一起吞下去。鲜美的汤汁妥帖地从口舌一溜抚慰到肠胃。 正是她朝思暮想,小时候熟悉的味道! 难怪一晚上做梦都听见剁饺子馅的声音,原来真的有人在包饺子。 到底是谁在大半夜给自己做了这样一碟故乡的美味早餐。 半夏一边往自己嘴里填食,一边茫然四顾。终于想起了家里如今并非只有自己一个活着的生物。 她移动视线,蹲下身,不敢置信地在那小小的饲养盒前左看右看。盒子里的安静睡觉的小雪睁开眼来看了她一眼。 那双眼睛有着大理石一般奇异的纹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眼球中部能汇聚成奇特的一条竖线,既神秘又美丽。在半夏看过来的时候,避开了视线眨眨眼,看那眼神的意思,应该是承认了。 半夏端着手中的盘子,口齿不清地说:“这是你……你给我做的?” 墨黑的守宫微微张口,依稀打了个嗝,终于吐了一句人言,“我自己也吃的。” 去了一趟医院,又吃了东西,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暗哑虚弱。带了一种很独特的喉音。 对声音十分敏感的半夏眼睛亮了起来。 半夜收留的小蜥蜴不仅声音好听,还能自己给自己做饭,做完早餐还记得体贴地给她也留了一份。半夏突然有了一种中大奖的感觉。 自从考上大学,半工半读之后,她就基本没有正正经经地吃过一顿早餐。 蛋饺可不是容易做出来的食物,不仅要剁肉调馅,更是要用蛋液在圆勺上做出卖相完美的饺子皮,非心灵手巧者不可得。 难得的是还和家乡的口味差不多。 半夏美滋滋地填饱了肚子。 背着书包和琴盒下楼的时候,看见英姐的女儿小红已经醒了,窝在转角的沙发上看故事书。小姑娘醒得早,没人梳头,就穿着睡衣扎着睡成鸟窝的辫子,趴在一叠的绘本中。 半夏停下脚步,伸手麻利地给小红的编了两条整齐的麻花辫,顺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脸,哼着歌,一阵风似地从楼梯上卷下去了。 “半夏姐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开心成这个样子。”小红摇摇头,视线从半夏的背影上收回,重新落在自己手中的绘本上。 绘本的封面画着一位美人和一个大大的田螺。 “从前有一个人,在路边顺手捡了一只蜥田螺,她把田螺养在了水缸里,从此以后啊,每天半夜都有一个美人从水缸里爬出来,给这个人做美味的早餐。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吗。”小姑娘读着故事书,不满意地摇摇头,“童话故事果然都是骗人的。” 稚嫩童音在清晨安静的楼道打了一个转,消散在三楼拐角那间紧紧闭合的房门前。 大清早的女生宿舍乱糟糟的,管弦系的潘雪梅在擦自己的长笛,尚小月歪在床上看一份原谱,乔欣正在接母亲打来的电话。 “不想吃,食堂里都是些包子馒头,油腻腻的,大清早谁耐烦吃那些。” “我家妞妞不吃早餐怎么行啊!要不,我让阿姨马上做一份送去给你?” “不用不用。别这样了,妈妈,同学看了笑话。” 上铺的尚小月斟酌了片刻,伸手拍了拍潘雪梅,“周末学院的选拔赛,你问一下那个人去不去?” 潘雪梅正用通条清理笛头,闻言摇头道:“她不一定有空。你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尚小月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同宿舍的尚小月和自己的好友半夏之间有些不对付,潘雪梅是知道的。尚小月嘴上看不上半夏,却又在心里单方面把半夏竖为自己的劲敌,偏偏半夏毫无这方面的自觉,就时常把事情搞得有些别扭。 这些食堂里的早餐都咽不下肚子的大小姐,大概很难能和坐在路边吃包子的半夏相互理解。 音乐系是一个烧钱的专业,能在这里就读的学子大多家境优越。 比如潘雪梅自己用的长笛,就是出至巴黎知名的制笛师之手,价值四万多美金。普通人家,光这一项就负担不起。 正在和母亲撒娇的乔欣,家里更是从她考上榕音的附中开始,就特意在这附近的开发区买了一栋别墅,举家搬迁过来,方便她时时回家。 潘雪梅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半夏成为朋友的。半夏和她朋友圈里所有的人都不同。那小妞就像夏日里长于旷野中的劲草,蓬勃而强韧,根茎血脉里还藏着那么点微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魅力,很对自己的胃口。 只是她这几天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好事,每天都兴冲冲地来学校,又美滋滋地跑回去。潘雪梅想到这里,笑了起来。或许是又在哪里挣到钱了。 “对了,乔乔。听说凌冬学长家的房子和你在一个小区?”潘雪梅看见乔欣放下电话,突然想起一事,“这一年都没怎么在学校的看见他,连学校的几场音乐会也没有出现,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也。虽然都住在玉池小区,但我们家和凌家不熟。而且凌冬这个人看起来有些不太好接近,我即使路上碰到,也不敢和他打招呼。”乔欣说道,“去年他刚刚得奖的那段时间,他们家倒是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但这段时间好像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 “对了,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关于凌学长的八卦,你们要听吗?” 这句话把尚小月都从上铺里勾得伸出头来。 潘雪梅:“赶紧的。” “我听说,凌冬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生了意外,现在的家庭只是认养他的亲戚而已。” “不可能吧?”潘雪梅吃惊地停住了手里的动作,“这么说,学长是孤儿吗?” 尚小月也感到十分意外,“真的吗?想不到咱们学校的钢琴王子,还有这样的身世。” 第 7 章(谎言) 在榕音附近的一处别墅区内,乔欣的母亲正大声嘱咐家里的阿姨,给女儿打包一份精致的点心。 厨房里阿姨回答地响亮又欢快,“好嘞,保证热腾腾地送到咱们乔乔手里。” 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一个热热闹闹,温馨舒适的小家。 相比这家人的热闹烟火,就在相距不远之处,一栋别墅像被冬雨冻住了一般,死气沉沉寂静无声。 庭院里植被荒芜,藤蔓丛生。落地窗紧紧闭合着,被厚实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便是明媚的冬日暖阳,也不能有一丝一毫能闯入其中。 在昏暗的屋内,家具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地板上胡乱丢弃着凌乱的衣物。门边的地板上,翻倒着一块碎了的瓷碗,碗里的米粒滚得到处都是。那些干置了多日的米饭生了霉菌,发了黑,使得屋内不太流通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就是屋子正中那台昂贵的施坦威,也逃避堆满蒙尘的命运。蒙尘的琴盖上似乎刚刚有什么东西爬过,留下了一串小小的爪印。 长长脚印的尽头,一只黑色的守宫正趴在琴盖的边缘,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怪物。 漆黑的怪物在黑暗中转了转它的眼睛。 显然,在自己离开的这几日里,始终没有任何人进过这个屋内。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自己从这里离开。如果不是凑巧顺着琴声,挣扎着爬进了那扇亮着灯的窗,自己本该已经默默死在寒冷的泥泞中。甚至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自己离开。 生受人厌,死无人知。 透过门的缝隙,屋外传来一串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一阵压低声音的咒骂,咒骂声发展为争吵,逐渐开始尖锐,最后只留下女人低低的哭泣声。 琴盖上的黑色守宫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像凝滞在了这片混沌昏暗中一块石头,长久地在黑暗中沉默着。 太阳慢慢落下山脊,夜色降临。 屋子被浓黑彻底地笼罩。 钢琴上的怪物在暗夜中慢慢有了变化,它的骨骼突兀地滋长,细小的四肢蔓延变化,墨黑的肌肤渐渐转为苍白。 混沌晦暗的空间内,一只成年男子的手臂从钢琴下伸了出来,发白的手指按着钢琴的边缘,艰难地半爬起身。那人撑着额头,靠在黑色的钢琴上喘息了一阵,最终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件衬衫,遮盖住自己不着|片|缕的身躯。 男人慢慢站起身,苍白的手指动了动,指腹抚摸过洁白的琴键,摸到了一手的灰尘。 他的手指很长,肤色白皙,但手型并不好看。常年累月的练习钢琴,使得他的指腹和关节都和常人有所不同。也正因为如此,天才,神童这样的词汇,从小就被赋予他的身上。 一位勤奋刻苦,自律到令人发指的孩子,必须是深爱着钢琴,献身于音乐的天才。 男人低下头,捻着自己指间的尘土。 自己真的热爱音乐吗?或许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伪装。所谓的热爱,不过是自己年幼之时,为了生存所撒下的卑鄙的谎言。 明亮的光环,养父母的疼爱,他人的敬佩,本不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屋外的争执和哭泣声,让他有些回忆起自己幼年时期,那段人生最黑暗的时光。 那是他还年幼,小小的世界崩塌在一瞬之间。以至于甚至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潮水般覆灭自己的大量信息。 不明白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撇下了自己,变成了两张挂在墙壁上苍白的照片。不明白温暖明亮的小家为什么一瞬之间就失去了色彩,挂满了黑幔和白花,充斥着各种争执和哭泣的声音。 那些成年人高大的双腿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双双神色诡异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哀叹,悲切,怜悯的,也有不耐,厌弃和冷漠的。 那些人的漆黑巨大的身影像怪物一般扭曲变形,尖锐刺耳的争执声毫无顾忌地传入瑟瑟发抖的少年耳中。 “毕竟是凌家的小孩,总不能送去孤儿院吧,那样丢人的事可不行。” “不送去能怎么办,这么大的孩子,你家负责养?” “孩子的外公呢,他不是还有一个外公吗?听说是在农村生活,送去那里不是正好。” “别提了,老人家一夜间失了女儿女婿,受不住打击,已经住院了。” “倒是可怜了孩子。只是都七岁了,什么都记得的年纪,又是男孩子。不好办呢。” “我家已经两个孩子了,实在没办法。倒是你们家合适一点。” “我们家也不行,三叔才是合适的人选。” 在天真烂漫中成长到七岁的男孩子,阳光明媚的人生一夜之间下起了暴风雪,没能给他半分喘息和适应的时间。 巨大悲伤和无助来回撕扯着年幼的身躯,小小的脚下是悬崖峭壁,小小的身躯后是狂风暴雨。家没了,前方的路也一并没了,他几乎在一瞬之间痛苦地成长了。 无数次争执推诿之后,一位被说服的远房叔父和叔母带着为难的神色来到他的身前。 那位叔父穿着一身妥帖的西装,紧抿着嘴,眉心悬针,肃穆又威严。叔母努力露出一个相对和蔼的笑容,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 “听说你钢琴弹得很好,是很喜欢钢琴吗?” 仿佛生怕他们反悔一般,周围的人马上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这孩子很有音乐的天赋呢。连钢琴大师威廉都亲口夸过他。” “这孩子确实是个好苗子,三叔家里经营的产业不就是钢琴销售吗?领这孩子回去,正是合适。” 这或许是自己唯一能够抓住的稻草。男孩努力忍着眼泪,抬起苍白的小脸,点头道,“是,我非常地喜欢钢琴。我每天都很认真地练习钢琴。” 父母的离世,像冬季里的一场大雪,带走了他的一切,也覆灭了他心中那团炙热而纯粹的火焰。 他觉得自己不想再弹琴了,也不再喜欢曾经最爱的音乐,不再拥有外公曾经夸奖过的那份赤城。 但他却说了谎,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拼命练习来圆这个弥天大谎。 白皙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下了一个音。 孤独的单音在漆黑的房间内绕了一圈,空气里微微激起一些尘土。 或许如今的一切,便是自己说谎的代价。 “楼下那间屋子,是不是有了动静?” “不知道,要……去看一下吗?” 门外依稀传来两句对话声,但那些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见一般,很快地收住了。 寂静地分外刻意。 钢琴边的男人等待了许久。屋外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最终,他的手指离开琴键,随手扯过一个背包,平静而简要地收拾了自己的身份证件和随身衣物。 背上背包,拉开屋门走出客厅。 客厅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几盏昏黄小夜灯将这个自己从七岁起进入的熟悉环境照得那样陌生而诡异。二楼一间间屋子都紧紧关着门,门的缝隙里透出微弱的光芒,彻底地安静着。 他回首最后看了这个屋子一眼,紧了紧衣领,一言不发地步入屋外的世界。 英姐的出租房底层,正在搓麻将的英姐被牌友推了一把。 “嘿,你家的生意来了。”穿着睡衣,磕着瓜子的牌友们突然端正了坐姿,挤眉弄眼了起来。 坐在牌桌上的英姐奇怪的一回头,就看见门外的路灯下,那仅仅背着一个背包站在夜色中的年轻男子。 租房子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多了。什么样的人有可能租自己廉价的出租房,在这栋楼里住下来,英姐心里是很有数的。 “你?确定要租房子?”英姐迟疑地问道。 年轻的男人背衬着浓黑的夜色站在那里,人如玉,眸似漆,身材高挑,秀美的五官沁着寒夜的凉意,整个人都带着一点不染红尘世俗的冷沁。 明明是这么冷的季节,他只穿着柔软的白衬衣,外面披一件质地考究的羊绒外套,修长而笔直的双腿被剪裁合身的西裤包裹着,踩在门槛的石板上,像一个哪里来的落难王子一般。 连那堆满杂物纸皮的大门被他这样长身玉立的人一站,似乎都变得高贵了起来。 就一点也不像是会租这种人口杂乱,条件简陋的改造出租房。 不说他一身质料上乘衣物,肩头松松搭着的品牌背包。就说他那身浸在骨子里的气质举止和没怎么晒过阳光的白皙肌肤,一看就知道是从小养在富贵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这样类型的少爷和自己本该不是一个圈子。他们哪怕要租房,也该去租那种地段中心,装饰豪华的公寓,或是有着保姆司机的别墅。什么时候会来到这样的城中村,住进一间房租顶了天不到一千元的屋子。 英姐领着这位奇怪的客人参观楼上的住房,男人在三楼停下脚步。 “要租这一间?楼上还有更大视野更好一些的。” “嗯,就要这一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暗沉和疲惫,好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也行吧,这一间是三楼最大最好的一间屋子了。你确定今晚就住进来吗?”英姐从手里的一串钥匙中挑出一把解下来,顺手指着隔壁那间屋门,“这隔壁住的也是你们榕音的学生,和你差不多大,是一个拉小提琴的姑娘。” 男人黑色的眼眸转过来,在隔壁那间窄小便宜的屋门前流连片刻。 下楼之后,几个穿着睡衣的牌友立刻拉着英姐七嘴八舌地问起话来。 “哪里来得男孩子?长得真是漂亮,和他一对比我家的那猴简直没眼见人。” “榕音的。”英姐回头看看了楼道,“这么晚来租房子,有点奇怪的吧?不过身份证和学生证我都看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学音乐的孩子气质就是不一样。要不也让我孙子去学学乐器什么的好了。” “奇怪,你们觉不觉得他有点眼熟,我好像在电视上见过,只是想不起来了。会不会是明星啊。” “胡扯,明星怎么可能来我们这样的城中村住?” 牌友们嘻嘻哈哈的说话声逐渐被麻将牌的碰撞声淹没了。 英姐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机里拍下来的身份证件, 雅正秀美的照片边上,写着凌冬两个字。 凌冬?怎么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听起来就冷得很。像我们家小妞,名字叫乐乐,起得多好,快快乐乐。 不过这个名字还真的有一点耳熟,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英姐心里嘀咕。 第 8 章(魅影) 半夏有两份兼职,一份是这一周两次在酒吧一条街的蓝草咖啡演奏小提琴。另外一份是去育英琴行给小学的琴童上课。因为工作时间都在晚上,路程又远,时常赶不上学校寝室的关门时间,所以自己在校外租了房子居住。 没打工的时候,她偶尔也会随便找一个人流多的广场,或是地铁口站着拉琴。增加点外快的外快的,顺便还能练练胆识。 今晚在育英给学生上完课回家,已经是夜幕低垂之时。 半夏下了公交站在灯光暗淡的村口,远远地便看见龙眼树林边的那栋房子。村里的路又小又黑,唯有那栋房子一楼的卷帘门开着,暖黄的灯光泻了一地,熟悉的麻将声顺着夜风传来。 濛濛暗夜,这样的灯光和动静温暖了夜归之人。半夏提了提沉甸甸的塑料袋,心里也变得温暖起来。 自从小莲来了家里,她似乎是过上了读书以来难得的好日子。 每天早上都是在食物的香味中醒来的。虽然家里的食材有限,但显然制作人心灵手巧,极为简陋的有限食物在他的手里,依旧可以花样来。 昨天早上喝的是放了龙眼干的小米粥。今天早上起来,桌上摆着的居然是让人流口水的香椿烙饼。 每天夜半回来,家里的地板擦得一尘不染,厨房的台面光可鉴人,就连卫生间的马桶都刷过了。 说是自己养了一只宠物,其实好像受照顾更多的反而是自己。最让半夏不好意思的是,因为最近囊中羞涩,她连稍微好一点的食物都没能提供给大病初愈的小莲。 幸好今天结算了工资,除了给英姐转了房租,还有富余买上一大袋的食材。总算可以让小莲吃好一点的东西啦。 想到这里半夏笑了起来,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她和一楼的英姐打了个招呼,蹭蹭蹭地跑上楼,一把推开门, “我回来啦!看,我买了好多好吃的!” 摆在墙边的饲养盒是空着的,屋内的灯没有关。墙上窗户半开,单薄的窗帘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摆。 “小莲?”半夏疑惑地放下背上的琴盒,书包和袋子,开始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四处寻找那个漆黑的小身影,“奇怪,跑哪儿去了?” 床底下?空无一物。洗手间?没找着。灶台上下?毫无痕迹。 半夏推开窗户。她的屋子小,这扇窗户紧挨着隔壁的窗,两个窗子的包栏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只用不锈钢围栏隔开。夜风刮过,邻居家挂在窗外的衣架碰撞围栏传来一阵声响。 半夏寻声转过头,看见隔壁的窗外挂着几件湿漉漉的男性衣物。隔壁屋子本来没人住,是搬来了新的邻居了吗? 小莲不会爬到他们家去了? 半夏试探着朝着隔壁没有灯光的窗口悄悄喊了几声:“小莲?” 黑洞洞的窗口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唯有那几件刚刚洗过的白衬衫湿漉漉地在空中轻轻摇摆。 窗的下面,便是成片的龙眼林,黑夜中那些深浅不一,高低起伏树顶连绵向远处。龙眼林的尽头有一片新开发的高端住宅区,隐隐可以看见那些豪华别墅尖尖的屋顶。 如果一只蜥蜴隐入其中,无异于鱼游大海,鸟入丛林,再难寻觅。 半夏双手圈在嘴边,对着黑漆漆的树林大神喊道,“小莲!” 回答她的,只有呼呼作响的夜风声。 半夏看着那在风中花花作响的树顶,呆立了半晌,跺了跺脚,转身出了屋,跑找到一楼正在打麻将的英姐。 “什么小莲?你养宠物了?”听说了情况的英姐拿眼睛瞪她。 “刚养了几天,是一只这么小的蜥蜴,黑色的。”半夏将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早上我出去的时候,还在家里的。” “哎呦,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养这个,倒是吓我一跳。”英姐摸了摸胸口,拿眼睛撇手机上的照片,连连摆头,“不晓得,不晓得,我是没有看见的,这么小只,被猫叼走了也说不一定。” 在半夏失望地转身上楼,英姐却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喊住了她, “对了小夏,你隔壁有人住了,晚上刚刚搬进来。小伙子卖相蛮好,和你一个学校的。” 半夏上上下下地把五层楼的楼道都细细找了一遍。依旧找不到那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沮丧失落,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往屋里走去。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敞开的窗户发呆, 下雨的那天晚上,小莲就从这个窗口闯了自己的生活。来得那么突然,想不到走得也这么突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偏偏待在这里的几天,还表现得那么贴心乖巧,让人误以为他会一直住下来。 半夏习惯性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左手的每一个手指,因为常年练琴都长着厚厚的茧。长年累月的练习,不仅让手上长出了老茧,脖颈上留下琴吻,更是让她习惯了孤独,学会了享受孤独。 她突然想起母亲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但凡你选了这条路,迟早便会习惯孤独,也会习惯享受孤独。” 当村里的孩子们呼朋引伴跳下池塘的时候,她在挥汗如雨地一遍遍反复拉着空弦,练着琶音。当年轻的小姑娘约着闺蜜三五成群夜市的时候,她站在路灯下街边卖艺。 为了凑够学费,离开热闹的学校宿舍,一个人独居在小小的屋子里。闻鸡而起,戴月而归。手里这把老旧的提琴,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那么一只小小的过客,走了就走了罢。 半夏从窗外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夹在自己脖子上,调了调音准。抬手扬弓慢慢拉出一个旋律。不知是无意,拉得曲目正是那首《The phanto of the opera》。(歌剧魅影) 琴声初时如梦似幻,低低吟唱。骤而转为铿锵,如那黑衣魅影至阴暗处出现,脚步低沉,缓缓逼近。那黑衣魅影出现在窗台,于月夜下咏叹,魅人心魄之音漫入窗外漆黑一片的林海。 冬季的夜晚寒意透骨,层层叠叠的树林和远方建筑,都似被这奇幻而澎湃的琴声蒙上一层淡淡的寒霜。 一墙之隔的窗子,被一只手臂拉开,一个男人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他的脸色白得像这冬季里的雪,眸色却黑得纯粹。他披着一件外套,敞露着脖颈下的肌肤,交错双手,微微靠在窗边,沉默地聆听着旋律。 他的目光,却是落在窗户下那深深浅浅的树林中, 原来,用人类的眼睛看去,曾经让自己几经生死的黑暗之地,不过是如此小小的一片小树林。 那天夜里下雨,一只小小的怪物从人类的世界逃出,不过刚刚爬下别墅的围墙,一双发着绿光的恐怖竖瞳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它身后。那样一只家养的小猫,于他,无异是一只凶猛史前巨兽。哪怕他拼经全力挣扎,用短小的四肢在浓黑的世界中逃跑,依旧几次险些被按在镰刀般的利爪之下。 最终他顶着暴雨,逃入这片对他来说宛如原始森林一般黑暗之地。在巴掌大小的小小身躯眼前,雨水汇聚的浅滩是那汪洋大海。小小一片泥坑,是可以让自己彻底沉沦的沼泽。 几经艰险,伤痕累累地来到树林边缘,蜷缩在一片枯叶之下。 他爬不动了,也没有真正可以去的地方。 自己不再是人类,却也无法像蜥蜴一样活下去。 天地之大,原来并无一只怪物的容身之处。 冰冷的冬雨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快要冻僵的身躯上,肩背上的伤口热辣辣的疼,就在他意识慢慢开始昏沉之际,一阵琴声夹在风雨中传来。 明明是这样严寒的冬季,演奏者拉得却是维瓦尔第的《春》,三月暖阳般的琴声,破开严寒,一路将那柔软的春之花从亮着灯光的窗口,开到枯叶下这只瑟瑟发抖的怪物身前。 濒死的怪物抬起头,看见了那扇在雨夜中亮着灯的窗,和灯光中拉琴的人。 虽然那扇窗像开在高不可攀的山顶,但那温暖的琴声鼓励着他,让他鼓起仅剩的力量,顺着又湿又冷的外墙,一路向上攀爬。 斜倚着窗边的男人合上眼,片刻之后,那双色泽浅淡的双唇微张,合着夜色中的小提琴声开始轻轻诵读, “In sleep he sang to , In dreas he ca, That voice which calls to , And speaks y na。①” 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尾音,一件黑色的外套突然瘫软在窗前的地面上,窗前的男人却已然消失不见。 半夏收住了尾音,感觉到左臂微微的发麻,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拉得很好,可以说算得上是完美。这首歌她曾拉过无数次,这是第一次将曲子诠释得如此令自己满意。 她甚至感觉到血管中血液的沸腾奔流,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舒服的叹息,耳边还围绕着琴弦微微的吟唱。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在完美展现了心中曲目之时才会出现的高光体验。 可是胸口依旧堵得难受,郁结难消。 半夏收起琴,关了灯,滚上床铺,用被子蒙住了头。 该死的,没情没意的家伙。枉费我把小莲这么好的名字给了他。 第 9 章(夜归) 小莲, 出来玩呀,小莲。 你弹错了,哈哈,小莲。 半夏这一晚上的梦里,颠来倒去地听见有人在喊这个名字。 那些没头没尾的梦境似乎全都发生在夏天,头顶的日光白晃晃的,给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蒙上一层浅淡的白纱,令人看不真切。 年幼的小半夏正趴在墙头,把手里一只活着的毛毛虫丢进邻居家的窗子里去。 窗里的男孩气得涨红了脸,一下从钢琴前站起来,“你!” 攀着葡萄架的半夏歪嘴斜眼地做了个很丑的鬼脸,自己还觉得颇为得意,“诶,小莲,你刚刚有一个音弹错了。” 男孩的注意力被她这一句话带拐,一时间把地上那只拱着身躯挣扎逃生的毛毛虫忘了。 “你……真的听得出来?这可是巴赫的平均律。”男孩瓷白的小脸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自己刚刚确实弹错了一个音,可是窗外那个讨厌鬼只是外公刚刚收入门不久的学生而已,她或许连巴赫是谁都还不知道。 “当然,这不是很容易吗?你和老师早上弹得不一样。”年幼的半夏得意洋洋,丝毫不懂掩饰自己的天赋,“别练了,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小莲。” 小小的男孩稍微有些迟疑,很快重新摆正了他的小胳膊小腿,一板一眼地开始他循环反复的练习。 “不,我不去。” 半夏冲他吐了吐舌头,很快地从墙头消失了。 墙的那一边传来女孩们嘻嘻哈哈地对话声, “小莲他不去。” “哎呀算了,他总不爱和我们一起玩,” “今天去摸泥螺好不好?” “好呀,都跟我来,我知道有个地方特别的多。” 庭院之内规整庄严的钢琴曲中串入了渐渐远行的嬉闹声。孩子们肆无忌惮的欢笑,就像这夏日里无缝不入的凉风,一旦从心头刮过,就总能撩得人心思浮动。 画面一转,家乡的小池塘里,放了暑假的孩子就和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满池塘地撒欢。 摸鱼的,玩水的,摘下荷叶顶在脑袋上的。 一个容貌俊秀的小男孩,远远地站在池塘边。似乎对这样不太熟悉的热闹新奇有些向往,又带着些是否应该靠近的迟疑。 他穿着一身干净整齐的衬衫短裤,脚下踩着黑色的小皮鞋,鞋子边缘露出一截纯白的短袜,显得和水潭里那些泥孩子们有些格格不入。 三五个玩得满身是泥的小男生围住了他。 “一个男生,居然叫小莲?哈哈哈,笑死人了。”领头的是一个小胖子,和这里大部分男孩一样,上身只套着一条破了洞的背心,光着大脚丫,踩了一脚的泥。 “听说你从城里来的,穿得倒是怪好看的。” “脸也生得俊,比我家二丫还漂亮,没准就是女生吧?” 男孩涨红了脸,紧紧握着自己的小拳头,转身想要离开。 立刻有人拦住他的去路。 “不能走,把他库子扒了,看一看他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 “哈哈,对。对。脱他库子。” 年幼时期的孩童总是单纯无知的,但往往这份单纯,使得这个年纪时释放出来的恶意,会比成年人更为纯粹而恶毒。 池塘里玩耍的男生都开始起哄,吹口哨。女生也大多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小胖子眼见着有人附和,更得意了,撸胳膊就想要欺负人。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后头冲过来,飞身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了个狗啃泥。 “半夏!你干什么!”小胖一脸黑泥的从地上跳起来, “死胖子,谁让你欺负小莲的。”小小半夏鼓着脸,横眉怒目,顺便从泥潭里拔出了自己踢飞了的小凉鞋。 “死半夏,你自己平时不也喜欢欺负他?我昨天还看见你抓两条毛毛虫,往他家的院子里丢。”小胖子不服气。 “小莲是我老师的外孙,也就是我的人。”半夏把歪理说得理直气壮,黑漆漆的泥手搭上小莲的肩头,在洁白无瑕的衣服上玷污了一个泥爪印,“只有我能欺负他。轮得着你么?” 半夏是村子里女娃中出了名孩子头。自她出现,陆陆续续就有小女孩从池塘里出来,站在了她的身后。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在打架上是不怕男孩的。 池塘边的泥地里,很快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混战,这场战斗以一半人哭着鼻子回家而草草收尾。 全身糊满泥巴的半夏和小莲,一前一后,慢慢蹭着淡下来的夕阳往家里走。 “你怎么也掺和进来了。不是让你站在一边看就好。”半夏边走边蹭开自己的凉鞋,单脚跳着倒里面的泥水。 “这是我,第一次打架。还算……没那么差吧?”男孩一身平整妥协的衣物早就滚成了和大家一样的糟菜,说话声都还带着点喘,语调里却藏着种平日里极少表现出来的兴奋。 “你前几天还教训我,练琴的手很宝贝,不能做任何有可能伤到手的动作。”半夏转过来笑话他,“谁说的即便摔跤了,哪怕脸着地,也不能手着地吗?” 男孩只是笑,“嘿嘿。” 哪怕脸上糊了泥,那透出黑泥的笑容,也让他的好看得几乎会发光。 生得就和池塘里的莲花一样漂亮。 年幼的半夏看得有些愣住了,呆呆地想到, 难怪他父母给他起了个这么好听的小名—— 小莲。 半夏早上醒来的时候,捂着脑袋发了一会呆。 对了,他的名字叫小莲。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明明小时候玩得那样要好。 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小莲现在去了哪里,生活得怎么样了。 或许自己就是潜意识里还一直记着他,才在取名字的时候脱口而出了同一个名字。 半夏揉了揉脑袋,站起身来。首先看到的是,自己屋子内多了一件质地柔软,材质高级的男性衬衫。 那件蚕丝质地的白色衬衫扣着纽扣,衣袖折起了半截,瘫软在餐桌和椅子之间。袖口耷拉着桌面,袖口前掉着一双凌乱的筷子,和一碟显然只吃了几口的早餐。早餐相比起前几日的精心制作,显得有些简易。不过是稍微烤过的吐司,配上两个煎蛋和一些洗净的生菜。 那样子宛如有一个人匆匆做了早餐,坐在桌前,没来得及吃上两口,便凭空消失,只留下这么一件穿戴过的衣物。 半夏的目光下移,果然看见在那个熟悉的盒子里,看见她的“小莲”。黑色的小莲趴在洁白的垫纸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半夏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了饲养盒边。这个小家伙昨天晚上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显然是疲惫得狠了,自己起床的动静竟然一点都没有吵到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跃过窗外的树林,斜斜地披在那小小的身躯上,使那浓黑的色泽都带上了一圈柔光。 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睡在阳光的小守宫轻轻摆了摆尾巴,紧紧闭合的眼角冒出了一滴泪珠,剔透的水珠在日光里闪了一下,掉在了洁白的吸水纸上,留下浅浅的一点痕迹。 半夏在心里轻轻唉了一声。 小莲一直是沉默而乖巧的,他习惯隐忍,不太爱说话,从没和自己述过苦喊过疼。在这晨曦的暖照里,因为沉睡,才难得地袒露了他的脆弱柔软。 以至于半夏有些忘记了,第一天夜里他是怎样顶着寒雨爬上窗子,开口向自己对自己说出“请帮帮我。” 现在想想,就是他这份娴熟的厨艺,利索的家务能力,只怕也是生活不易的一种侧写。备受父母呵护长大的孩子,有几个能养成这样乖巧的性格。 半夏捡起一条柔软的小方巾,轻轻盖住那个在睡梦中落泪的小小身躯。 以后就在我家住下吧,别再到处乱跑了。 半夏坐在桌边吃起了早餐,随后她眨了眨眼,注意到落在家里的那件男士衬衣。 自从小莲来到家里之后。半夏有好几次打定主意熬夜,想悄悄看一眼小莲变为人形后的模样。无奈也不知是因为自己过于疲惫,还是受了某种魔法的影响。她总是在呼呼大睡中错过了机会。 这样想想小莲每次变为人形的时候,都是用什么遮体的呢?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没想起来给他准备过衣物。 半夏舔了舔沾了吐司屑的手指,目光在厨房的围裙和曾经给小莲做窝的浴巾之间转了一圈,后知后觉地觉得有些羞耻。原来他也需要穿衣服的。 可是眼前的这件剪裁精致,质地柔软的男士衬衣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看上去还有那么点眼熟。 猛然之间,半夏想起了什么,一下从地上蹦起,探出窗外向隔壁的窗口看去。 果然,那位刚刚入住了新邻居的窗户外面,挂着几件十分类似的同款衬衣,靠近自己的这一侧,更有一个空了的衣架,孤零零挂在晾衣杆上摇摆。 所以小莲是找不到衣服穿,半夜从邻居的窗子里偷了一件吗? 半夏想通了这一切,心虚地捡起那件小莲穿过的白衬衣,飞快抚平褶皱,悄悄爬上窗台,轻手轻脚地从包栏的缝隙中把那件衣服塞了回去,伪装成被风吹落的模样。 万幸的是,隔壁窗户虽然半开着,但黑洞洞窗口没有传来丝毫动静。 半夏做贼似地屏息敛声,眼见着没被人发现,总算略微松了一口气。如果隔壁新来的的邻居发现自己半夜偷偷拿走他晒在窗外的衣服,大清早又悄悄将穿过的衣物塞回去,那可就实在有些下不了台面。 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终于把沉睡的小莲吵醒了。它黑色的脑袋从毛巾里钻出来,正直直地看着半夏。 “小莲你昨晚去了哪里?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害我楼上楼下一顿好找。”半夏竖起一根手指,示意要低声说话, “还有啊,你缺衣服穿,告诉我呀,我去给你买一套。怎么可以去隔壁偷衣服呢?” “隔壁新来的邻居还不知道是谁呢,万一是一个喜欢虐待动物的变态怎么办?你胆子也太大了。” 明明是自己半夜干了坏事,小莲却用那种意义不明的眼神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发地从他的窝里爬了出来,摇着尾巴一路爬进厕所去了。 从厕所出来以后,十分喜爱干净的他,还努力从一包提早摆放在地上的抽纸里叼走一张,细细清理的自己小小的四个爪子和尾巴,这才重新钻回他干净整洁的小窝里。 半夏看着实在有趣,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顺着那漂亮的漆黑脊背摸了摸,“其实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能回来我很开心的。就是怕你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 在被半夏的手指触摸到的时候,小莲那条柔软的尾巴渐渐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慌里慌张地抖了一阵。他转过黑色的的小脑袋不敢置信地看了半夏半晌,一下埋头钻进他的毛巾堆里再也不出来了。 下午上郁安国的小课时候,半夏还是忍不住走神想起了那条在空中瑟瑟发抖的小尾巴。 郁安国的教鞭啪一下甩下琴谱架上,把半夏吓了一跳。 “渐弱!眼睛不好使可以去配一副眼镜,这么大的渐弱符号你看不见?”郁安国的手指用力点在琴谱上,“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必须忠于原谱,忠于原谱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看看你拉的,能够叫巴赫吗?” 半夏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认真地道了个歉,开始盯着谱子一板一眼拉起了巴赫的小无。 视奏是她的短板,年幼的时候学琴,仗着耳朵好,她时常听过老师演奏一两遍,就可以将原谱完整记在脑海里,回家照着记忆演奏就好。以至于学琴半年之后,启蒙的老师才在偶然间发现她居然还不识谱。 “停,停,停。回去再练过。”郁安国忍住几乎要一巴掌呼上去的冲动,叫停了半夏的演奏。他没法忍受一个学生这样不守规矩地拉他心目中神灵一般的巴赫。 半夏这个学生,是他这两年在学院里发现的难得的好苗子。用老师们私底下的话来说,这孩子特别的灵。有灵气且肯吃苦,具备了成为音乐大家的一切基本条件,本来该是所有立志于音乐教学的老师们最想要的那种学生。 唯一的问题是这孩子年幼时期也不知道是谁启的蒙,灵气滋长得过于肆无忌惮,一首曲子交到她手里,拉好拉不好,完全无法预估。 有时候她兴致上来了,甭管是严肃理性的巴洛克时期作品,还是浪漫主义的曲子,她都可以神游天外,自行发挥,一路把曲风歪到月球上去。 偏偏她外表看上去清清秀秀,规规矩矩,实际上骨子里就和野草一样强韧得很。骂她也不怎么怕,表面上笑着软软和和地道了歉,下次拉得高兴了,依然故我。 在半夏收好琴,准备离开的时候。郁安国却又抽出一份报名表,丢给了她。 “全国学院杯小提琴大赛。下周开始先是进行我们学校校内选拔。每个教授只有一个推荐名额,我的推荐名额给了你,你准备一下参加。” “啊,我去吗?”半夏犹豫地捻住了那张表格,迟疑一瞬。参加比赛意味着各种密集的专项练习,她也就有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挣不到多少钱。实在有些为难。 “学院杯代表着国内各大音乐学院学生的水平,你好好准备给我争口气。”郁安国捏了捏眉心,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能在学院的选拔赛里获胜,院里的那架校友捐赠的名琴‘阿狄丽娜’可以特拨给你比赛期间使用。一等奖获奖者的奖金八千元,二等五千,三等俩千。” 半夏的眼睛一下亮了,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表格,立了一个正,“感谢教授给机会,我一定好好准备。这一次学院杯金奖,必须是我们学校的。” 教室的隔音门关上以后,郁安国还能听见小姑娘在走廊兴奋的欢呼声。 他微微摇了摇头,音乐学院的孩子家境大多不错,参加这种比赛,为的无非是给自己的履历贴金。有几个能看得上这几千元的奖金。昨天晚上甚至还有人带着厚厚的红包托人找他,希望借用他这一个难得的推荐名额。 还要自己用奖金诱惑着去参赛的孩子,全学院里,大概也只能埋汰出这一位了。 第 10 章(幽怨) 周末,尚小月在家中的琴房练琴。 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首曲子,她拉过只怕不下上百遍。手指的肌肉已经形成记忆。几乎不需要大脑提前思考,下意识地就能拉出完美的曲调。 2,2,3,4(指法)……加重……4,3,2……揉弦……3,2,2……轻轻用力…… 很好,完美的演奏,一个错误都没有。 尚小月心底稍微松了一口气。抬头试探着去看坐在一旁的父亲。 而她向来严肃的父亲尚程远,沉吟了片刻,在女儿期待的目光里,不过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衣物,准备向外走去。 “爸爸。”尚小月叫住了父亲,在父亲转过头来看的时候,她心底莫名涌起一股紧张。 父亲尚程远是省交响乐团的团长,生性严厉,更是一位知名的古董小提琴藏家。 在尚小月的眼前,父亲是大山一般的存在,她对父亲的情感,从小便在崇拜里混杂着畏惧。 “爸爸,这一次学校的选拔赛对我很重要……”尚小月想起接下来要说的话,顿了顿语句,“我想借一下你藏品里的那一把‘女王’。就是你说长大了才让我碰的那一把。” 比赛能用什么琴对尚小月来说,其实并不是主要,只是近期她对自己一直感到有些迷茫,希望能借着这事从父亲那里得到某种肯定。 我有资格使用你珍爱的收藏品了吗? 少女在父亲审视的目光中,不太自信地低下了头。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技巧只不过是所有演奏家都具备的基本能力而已。并不值得骄傲。”男人冷硬的声音响起。 他接过少女手中的提琴,拉起一段柴小协中的旋律, “所谓的抒情,并不只是照本宣科的柔和,缓慢。而是看你能不能在琴声里带出这一种纯粹的情感,让你的听众为之心酸动容。所谓的炫技也不是一味的快速,真正要做到的是能够展现出乐章中的那种激昂澎湃,酣畅淋漓。” 压倒性的演奏声噶然而止,小提琴家把琴交还到女儿手中,毫不留情面地说道, “小月,音乐来至于内心。你的音乐里,缺的是那份源自于内心的情感。你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音乐,等你找到了,再来向爸爸借‘女王’吧。” 父亲离开之后,尚小月还愣愣地在屋子里站了许久。 母亲走上楼来,轻轻敲了敲门,一脸心疼地柔声道:“练好几个小时了,歇一歇吧?乔乔打电话来,约你去逛南湖。” “我不想去了,妈妈。我还想再练一会。” 母亲把她往门外推,“不要听你父亲那一套。我们小月已经非常优秀了。周末就该安安心心地和朋友们出去玩一玩,别平白累着了我家妞妞。” 南湖是一处榕城南侧的湖泊,湖区公园环侧,景色秀美。 湖边的一排别墅,如今大多改成酒吧和咖啡店。夜幕降临之后,整条街的霓虹彩灯倒映在湖面上。人间灯火,水镜辉煌,交映成趣,美不胜收。成为了榕城年轻人最喜欢汇聚的休闲之地。 人流多了,各行各业也都汇聚了过来,湖边的街道上,弹吉他的,摆地摊的,卖小吃的人间百态应有尽有。在灯火辉煌的大路上,衣着靓丽的游人手拉着手笑语阑珊。那些暗影蹒跚的角落里,夜场上班的姑娘们化着浓妆,开始吃今天第一顿工作餐。送货的工人用肩膀抗着沉重的啤酒箱送入酒吧后门。收废品的流浪汉拖着编织袋沿途捡酒瓶子。 乔欣,尚小月几个榕音管弦系的小姑娘手里捧着杂七杂八的小吃,兴致勃勃地在人群里穿梭。 “小月,你这一次选拔赛的钢伴请得是谁?” “钢琴系大四的晏鹏。” “我天,你居然请他。我们学校除了凌冬学长,大概就他水平最高了吧。你请他伴奏,强强联手,看来这一次我们都是陪跑了。” “没那么夸张,伴奏能起得作用也有限。”尚小月微微一笑,“不过是我们两家刚好认识,就请他帮一个忙。” 说出了这句话,她也觉得紧绷许久的肩头终于微微有些放松。甚至在这样交织着各种杂音的环境里,听见了一缕熟悉的小提琴声。 “你们看那里,那边有人拉小提琴卖艺?” “半夏,那是不是你们班的半夏。” “对,就是半夏,她……怎么在这里?” 众人寻声望去,前方湖畔一盏路灯下,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在拉着小提琴。 她戴着一顶绒线帽,穿着一身黑,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在夜色中十分的不起眼。拉得是古典音乐,不太符合这灯红酒绿的酒吧主题。身边往来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赶着夜场寻欢,无心驻足。 脚边敞开的琴盒里,只零零星星丢了几张纸币。听众除了角落里一个卷着铺盖发呆的流浪汉。不过两三个饭后消食,来湖边散步的老年人。 “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演奏,换了我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乔欣看着路灯下的同学,不解地说道。 在乔欣的心目中,小提琴是最为高雅矝贵的乐器,合该穿着昂贵的礼服,站在庄严肃穆的殿堂演奏,才对得起它这份典雅。 但那路灯下的演奏者却此不以为意,怡然自得地把自己融合进这片市井混杂,俗气冲天的夜市里去。霓虹彩灯披在她的肩头,半明半暗的灯光照亮了半张年轻的容颜,她运弓揉弦,尽情演奏,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音乐声中。 磅礴的旋律铺散在彩辉幻影的湖面,冷澈的湖水仿佛随着琴声凝起一层彩色的寒雾。在那浓雾之中,诡秘的脚步声咚咚响彻,黑色的魅影依稀潜伏在暗处,仿佛下一刻便会破开浓雾,现身而出,放声歌唱。 乔欣被这琴声激起一背的鸡皮疙瘩。 不得不在心底吐槽了一句,拉得还真TM的是好。 “半夏这一次好像也要参加选拔赛,郁安国的推荐名额给了她。”乔欣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扭头去看身边的尚小月。 尚小月的脸色十分难看,正盯着前方拉琴的半夏,死死咬住下唇。 乔欣觉得她未免有些反应过度,推了她一把,“别多想,她这是流行类的曲目。歌剧魅影嘛,没啥技术含量,谁都能拉好。比不上你的柴小协。” “原来父亲说的是这个意思。源至内心的情感,她已经找到了。”尚小月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转身就往回走去,“抱歉,我想要先回去了。” “别跑啊,小月。怎么突然走了。诶,我说你们这些天才,是不是都非得有些怪癖才高兴啊。” 半夏的出租屋内暗着灯,暗影幢幢的屋子里,慢慢爬起一个苍白的身影。他靠着墙坐了一会,带着点埋怨的神色捡起了叠在地面的浴巾,围在自己的腰上。随后他站到了窗户边,再一次从包栏的间隙中伸出白皙的手臂,去够那些自己挂在隔壁窗台上的衣物。 冬风料峭,天空中淡淡的几抹云彩,月色朦胧。 月光下的小屋亮起暖黄色的灯光,灶台上咕噜咕噜炖着汤,空气里弥散开一股牛骨的浓香。 比月光还要俊美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纯白衬衣,黑色长裤,却围着一条极不相称的粉色围裙,站在打开的冰箱门前发愣。 冰箱比起前几日的空空如也好了许多,满满当当塞着超市大减少价时的促销食品。他也是这些日子才刚刚知道,那些超市到了晚间,会将卖剩下的残次品,用这种写着买一送一的红色胶带捆在一起,半价出售。 虽然没人告诉他,但他也知道,就因为带着自己看了一场病。有人连续几日只以包子馒头充做三餐,更甚到了最后两天,他甚至无法在这个屋子里搜刮出可以制作一顿早餐的食物,不得不爬出户外,捋了几片春椿叶芽,就着最后一点面粉和鸡蛋,烙了两张饼作为俩人一天的食物。 需要挣钱,没钱就会饿死。 男人苍白的手指轻轻在冰箱门上扣了扣。我总不能永远靠她养着。 他低下眼睫,把锅里的牛骨汤盛出一碗,再给自己装了一碗虾仁萝卜闷的咸饭。剩下的用保温饭盒仔细装好,一并摆在了桌上。 沉默的在桌边坐下,低着头用自己一天唯一的一顿晚餐。 桌子靠着墙摆放,只有两个位置。一个位置坐着他,一个位置空着。 哪怕孤零零坐在漆黑的屋子里,他也总觉得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同一个空间,交错的时间,那个人兴致勃勃在对面的位置坐下,不在乎他是一只怪物,高高兴兴地同他交流白昼里发生的趣事,由衷地赞美他的手艺。 可我终究只是一只怪物。 热腾腾牛骨汤散发出白色的雾气,迷蒙男人灰寂的双眸。 一楼的英姐刚刚给女儿洗完澡,哄回房间。才在牌桌上坐下,开始了真正的夜生活。 “新来的那个房客怎么样?”牌友们还对那位夜半出现的俊美房客念念不忘。 “小伙子蛮好,是个讲究人,加钱让我给换了一套密码锁。换锁的那天我进去看了一眼,屋子收拾得那个叫利索哦。”英姐一边八卦着新来的租客,一边稀里哗啦洗着牌,“就是白天总不在家,快递又老多,都要我替他收着。” 大门处响起两声轻轻的扣门声,那位正被她挂在嘴边的讲究人,穿着他那一身标致的衣物,站在了门边,白皙的手指扣了扣门框,示意自己来取自己寄放的快递。 “哎呀,小凌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一楼怎么都没瞧见,哈哈。”英姐打了个哈哈,将尴尬掩饰过去,站起身来把他的几件包裹指给他看, 清瘦斯文的新房客,力气却不小,迈开长腿,上下几趟,很快利索的将几个大箱子都搬回了三楼。 “都买些什么东西唷,死沉死沉的。”英姐招呼牌友,一起卷起睡衣袖子,呼啦一下帮忙把剩下的零碎盒子搬上去。 “idi键盘,监听音箱,监听耳麦,还有电脑和声卡。都是编曲用的设备。”年轻房客的容貌看起来清冷寂静,却有着让人心动的温柔嗓音,行事也周全,拆开最后一个箱子,取出里面的一包零食,放在了牌桌上。 他那道漂亮的背影在楼梯口消失的时候,搓着麻将的几个女人迅速挨着头八卦了起来。 “蛮好,蛮好。确实蛮好,卖相好,人还斯文。” “可惜我女儿小了点,要是再长个几岁就好了。” “他说他做什么的?编曲?编曲是个什么东西?” 半夏今日到家门前的时候,比平时早了一些。隔壁的房门恰巧开,新来的邻居提着一袋垃圾,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湿漉漉的发尖还挂着水滴,睡衣的袖子卷在手肘上,露出大一截白瓷色的肌肤。他似乎刚刚洗完澡,携出来一身冰冷的水气,连双眸都带着种万物俱静的寒寂。 骤然看到门外的半夏,他微微吃了一惊,黑色的眸子避开了半夏的视线。 半夜三更的在门外相遇,半夏略微有点尴尬,伸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房门,“我是你的邻居。就住在这里。” 那人点点头,隔了半晌加了句“你好。”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就像是冬季里落下来的雪,虽然动人,却硬邦邦的,透着拒人千里的股冷冽。 他明明是出来丢垃圾的,此刻却一直那样站在门口,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黑色的垃圾袋,既不放下,也不回屋里去。似乎在等着半夏先进屋去。 和他错身而过的半夏,莫名地觉得他似乎有些眼熟。 “啊,我想起来了,”半夏拍了一下手, 那人沉寂的眼眸突然有了光,猛地转头看过来。 “你是我们学校的凌冬,凌学长对不对?”半夏说道,“我也是榕音的,去年学校的汇演中,我还见过你呢。” 那位年少成名的学长盯着半夏看了半天,脸色逐渐变得古怪,兴奋期待之色褪去,几乎是用一种幽怨的目光,含恨看了半夏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进屋去了。 半夏倒也不生气,还给自己学校的这位知名人物找了借口。 天才就是和我等凡人不一样,总是要有些怪异的。 这位学长大概和他的名字一样,生性孤高,喜怒无常吧。 第 11 章(流浪者之歌...) 一进到屋子里,半夏就看见了桌上那一大罐装在保温罐里的牛骨汤。 她打开盖子,在扑鼻的香味里陶醉了一番,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 小小地抿着喝了一口,那炖足了时辰的骨头汤里,还放入了她最爱的黑胡椒提味。混着辛辣味的温热的肉汤咽下喉咙,瞬间就驱散了四肢百骸里的寒气,把在湖边冻了一晚上的身躯给烫暖了。 半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幸福的叹息,实在想不明白超市里卖剩下的牛骨头怎么能变出这么个味。捧着热乎乎的汤碗,她整个人窝进了窗边的小椅子,从书包里翻出郁教授推荐给她比赛用的曲谱,边享受美食边开始读谱。 《Zigeunerweisen》流浪者之歌,这首曲子她从前就练过了,当时被郁老师从头到尾,批得一无是处。想不到最终老师却让她用这一曲子去比赛。 半夏小口品着热汤,脑袋里哼哼着曲子的旋律。 流浪者,流浪者是怎么样的存在? 那些卷着行囊,蹲在湖边听她弹琴的算不算流浪者。那些点着细烟,靠在酒吧外墙休息的年轻女孩算不算流浪者?还是那些为了梦想,背井离乡在外漂泊的人才是流浪者? 今天晚上,天空中有云,月光很迷蒙,深浅不一的婆娑树影沐浴在月色里。城市的灯火浮在远远的地方,像那虚幻的海市。 这样的暖汤和月色,让半夏回想起自己少年时期在外求学的情景。住宿的学校离家很远,每到周末放假,她就挤上城乡间往还的大巴,吭哧吭哧往家里赶。 山路崎岖,车开得慢,往往半路上,天就黑了。车内挤满了乘客们携带的活鸡活鸭,行李堆得插不下脚。半夏就会像这样团起身子,随便窝在某个角落,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看窗外影影绰绰的景物。 暗夜里的漆黑公路,道路两侧无边无际的丛林,行走在彩云间的淡淡月光。那时候小小的自己可不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流浪者吗? 可是当年,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流浪的感觉。不论多晚,只要车子一停下,空荡荡的汽车站台上,总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一个搪瓷瓦罐,站在那里等她。 暖黄色的路灯下,母亲一看见她就笑了,伸手把那裹着瓦罐的棉布解开,揭开盖子,馋死人的香气就顺着母亲的手满溢出来。 “怎么这么晚才到,饿不饿?先喝一点热汤吧。” 有这么一碗汤和这么一个等着自己的人,自己无论身在哪里,都算不得流浪者。直到这个人和这碗汤都没了,她才真正明流浪这个词的意思。 半夏放下琴谱,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视频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表弟半永福,小名半糊糊。 半糊糊从小被这个表姐打怕了,如今接到半夏的电话说话都还有些哆嗦, “姐……啥,啥事?” “半糊糊。奶奶呢,睡了没?” “没,还没呢,最近奶奶迷上了综艺,看得正欢。姐你等着,我叫她啊。” 半夏的从母姓,管自己的外婆叫奶奶。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看见自己最疼的大孙女来电话,姑且放下了屏幕上的小鲜肉,颠颠地捧着手机问长问短。 “我家夏夏有没有好好吃饭,看着好像都瘦了。” “都说读大学费钱,你怎么还寄钱给我,可不敢这样累着自己,我喊你大舅给你寄回去。” “闺女啊,快来看看。咱们夏夏打电话来了。” 奶奶说这句话的时候,视频里她的后面没有人,佛龛上诸路神佛下面,供着一个小小的牌位。 半夏的眼睛笑眯眯的,把手机摄像头对上餐桌。 “我好着呢,奶奶你看我的宵夜,牛骨头汤配咸米饭。都快把自己养胖了。” 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胖点好,胖点好,你那小脸啊,就是要白愣愣的才好看。” 半夏挂了电话,呆立了一会,把碗里剩下的汤一口闷了。 “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一道熟悉的嗓音在窗口响起。那声音低沉,不类人声,却也有着一种独特的味道。 半夏转过头一看,小莲正从窗外爬进来。 小守宫浑身干干净净,黑得晶莹透亮,还带着点沐浴露独特的清香,竖着脑袋扒在窗沿看她。 “什么话,多亏你炖了这么好喝得汤,好喝得我都快哭了。”半夏伸手把小莲从窗口接进来,捧在手心,举在眼前认真看了看。 “小莲你又去了哪里?诶,你是不是洗澡了?这么干净,还香喷喷的。”或许是刚刚喝了热汤的缘故,半夏脸上虽然带着笑,颜色浅淡的眼眸里散着一点细碎的水光。 小小的守宫一动不动地趴在她柔软的手心,那纹理神秘的双眸看着她,仿佛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半夏被这个眼神给萌到了,想起来交代一件事,“对了,我今天知道隔壁住的是谁了。那位先生的脾气好像有些不太好,你没事千万别往他那边跑。小心被他抓住了。” 小莲的双眼在这句话之下竖成了一条极细的竖线。 可惜的是半夏还不能准确捕捉蜥蜴这种生物微妙的情绪表达。 她在饭桌子上收拾了一块地方,铺上一条小方巾,把手心里气鼓鼓的小莲放上去。对这个自己屋子里唯一的听众说道, “小莲啊,你想不想听我拉琴?教授给了一首新曲子,我这一会特别想拉这首曲子。” 黑漆漆的守宫没有回答,不太高兴地在毛巾上甩了甩尾巴,最终到底是竖直了脖颈,端正地坐好了。 旋律在小小的出租屋内响起, 一个人,一把琴,一只怪物。 月亮藏进柔软的云层,将淡淡的余晖抹在窗台上。 流浪者之歌。 凌冬昂着头,看着眼前拉琴的少女。 技术更加成熟了,人也从稚气的孩童长为风华正茂的少女。但其实,她还和从前一模一样,追求的永远是自己内心最忠实的东西。拉着拉着,就忘记了一切,在演奏随心所欲地中加入自己的理解和表达。 这样的琴声如果放在正式的比赛和演奏中。或许会被传统的评论家斥为离经叛道,亵渎经典。但也正是这样的音乐,剖开了自己的胸膛,触摸到了自己的心肺肝肠。 这是真正的流浪者之歌。 那些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独立寒冬的心情,wu不用流泪,只用这声,便早已丝丝入骨地渗透进听者的骨髓。 他在这样的琴声里,找回了童年最亲密的伙伴,找到了那个迷失已久的自己。 周一的第一节课,是西方音乐史。 潘雪梅捅了捅半夏的胳膊,“你又干了啥事?我怎么觉得班长今天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 “没有吧?”半夏上下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着装,感觉没出什么大错。 她转头就扒拉到了尚小月的桌子上,“哎呀,人美心善的小姐姐,西史作业能不能借我抄一下。” 尚小月顶着两个黑眼圈,青着脸色看了她半天,啪一声把手里的作业甩在桌面上。 半夏接了作业,洋洋得意地在潘雪梅面前弹了弹,“看吧,你那都是错觉,班长对我可好了。” 潘雪梅看着埋头抄作业的半夏啼笑皆非,不再管她们的闲事,打开了一个新的话题, “听说老郁推荐你去参加学院杯的选拔赛?” “嗯嗯,老郁人可好了。一等奖八千,二等奖五千,还能把‘阿狄丽娜’借回去摸上好几天。”半夏揉了揉手腕,“这次必须拼了。” 你这个角度可真是太清奇了,被那些送红包都抢不到名额的人听见,可不得诛心了。潘雪梅一脸黑线地看着自己脑回路奇特的基友,“那钢伴呢?你打算找谁给你钢琴伴奏?” “啊,钢伴?” “小月请了大四的晏鹏学长,他们两家是世交。乔乔花钱请的老师,合练一次五百。”潘雪梅叹了口气,“你连选拔赛的钢伴都没找好,还想着拿学院杯的奖金?” 第 12 章(赤莲) 半夏最终在学校的论坛给自己找了一位钢伴。 钢伴在音乐学校向来都是抢手货,半夏也不敢挑,弹过这首曲子就行。最终来应征的,是一位同为大二的钢琴系男生,魏志明。 两人见面的地点,约在琴房的楼下。 远远地,魏志明就看见了那位坐在树荫下等待的女同学。黑亮的长发束在脑后,背着长长的琴盒,素着一张脸,不染脂粉,眉目清亮。她笔直的长腿随意地搭着花坛,右手捻着谱,左手在虚空中模拟着指法,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靠近。 小提琴系的女同学,又是得到了教授推荐名额的优等生。在来之前,魏志明心底就隐隐抱着点期待。直至见到了真人,那冬日暖阳之下,恬静温柔的提琴少女,更是让他的心头升起热度。 魏志明捋了捋发型,转着手指上帅气的戒指,全力释放自己的雄性魅力,向那位不谙世事的清秀佳人走去。 女孩发现了自己的到来,站起身来,抬起眼眸看向他。那双眼眸色明晰,目光清澈,底下垫着一份沉稳自如的气度。 她伸出手,坦然地和自己轻轻握了握手,率先做了个自我介绍。随后便递过琴谱,单刀直入地开始讨论起来。 比他还更为泰然自若,游刃有余。 对待他的心思除了专业讨论,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 魏志明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一下就熄灭了。 家境优越的魏志明,素来就是一位花花公子。中学时代文化课跟不上,幸好还有点音乐细胞,家里砸了钱,好不容易把他捧进了音乐学院。进了大学以后,自我感觉学不学也无所谓了,每天打打游戏,勾搭勾搭妹子,混个学历毕业便罢。 身边见过的女孩也算是不少。那些女孩有活泼明媚的,有温柔甜美的,有微微带点刺的。但不论什么类型,他都能敏锐的察觉,这些女人本质上是用一种仰视的目光在凝望自己。 那些女孩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种种女性魅力,温柔、娇羞和怯弱,其实也未必是本性,最终无非是为了能以依附者的姿态得到自己的照顾。 因此,哪怕他还只是一个还没有自主收入的富二代。在面对的女性的时候,他也能自然而然地以居高临下的强者自居。这会让他感到安逸,舒适,自我膨胀。 像半夏这种表面温和,骨子里透着自信沉稳的女孩,是他下意识想要回避的女性。他可不太愿意,和一位天然就以平等的视线,或是从更高的角度看着他的女□□往。 给自己的钢伴解释演奏思路的半夏,发现得到的回应不怎么热烈。她有点奇怪地抬头看看这位初见时,还表现得十分热情的同学。 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夏发觉自己从小时候起,就更容易和同性打成一片,似乎不太擅长和异性相处。 也不是没有过异性的朋友,只是每当自己兴致勃勃,满腔热血地和他们阐述起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和对新技巧的表达之时。那些曾经目光闪闪看着自己的男孩子,总会露出兴致缺缺的神色。 在这个世界上,知音是不容易得到的珍贵东西。或许和性别无关,只是恰巧能够相互心赏的都是女孩而已。半夏自己给这个现象找了一个理由。 “那我们先来合练一次试试吧?” 流浪者之歌在琴房中响起,拉琴的演奏者很快抛开了自己那些无关紧要的想法,沉浸到自己音乐的世界中去。 晚上,钢琴系的男生宿舍里。魏志明的舍友问他, “怎么样?那位管弦系的才女?” 半死不活趴在床上的魏志明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 “刚开始还好,没走过三个乐句,她就开始放飞自我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摇着头对着自己的室友诉苦,“我心里只剩卧槽两个字,开始奋起直追,怎么也赶不上她放飞自我的速度。你不知道,合到最后,那简直就是灾难。” 室友哈哈大笑,“我问你的是那位同学长得怎么样,谁问你她拉得怎么样?” “长得怎么样?”魏志明有些微愣。 这大概是他成年以后,第一次和女生相处时,遗忘了去关注她的长相。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太喜欢半夏。那个女孩看上去朴素,骨子里却有着一种通达事世的练达,显然在红尘世事里历练过,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一挂。 但她拉起琴的时候,魏志明不得不说自己最终被琴声所征服了。 那琴声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痛,鲜活而细腻地在自己的眼前具现了风雪中的流浪者。那一种强大的音乐表达已经远在自己之上。仿佛从雪山之巅俯视,从青云之上碾压,让他不得不服。 看着她拉琴,自己会不自觉地忘记了她的性别和容貌,只听见那种强大到令人战栗的琴声。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她,魏志明心中晃过一个词。 女神。 这是一位还不曾被人发现的女神。 即便已经是这样,自己心目中那位类神一样的强大的小提琴手还对自己十分不满意。她拉着自己合了一遍又一遍。 “不行,我觉得还差那么点意思,还是没有真正地把那种流浪者的感觉表达出来。”她紧紧皱着眉头,盯着琴谱,呢喃了一句,“八千呢,必须拿到。” 虽然不理解八千是代表什么意思,但魏志明有一种不明觉厉的感觉。一定是一种自己说不能理解的更高境界。 “或许,我也该去练练琴了。”魏志明愣愣地看了看自己带着各种花俏戒指的手指,“多练一练,我或许也没有那么差。至少能够稍微与她的琴声匹配一点。” 校园的另一间琴房内,大四钢琴系的晏鹏停下的他的伴奏。 演奏小提琴的尚小月却没有停,她拉得执拗而狂热,眼神几乎透着一种偏执的疯狂。 “月亮,你是不是有些过了。”晏鹏敲了敲琴键,打断了尚小月过于急促的节奏,“你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校内的选拔赛而已。” 尚小月停了旋律,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食指的指甲缝裂了,出了一点血,但她居然没有留意。 “学院杯嘛,我记得你在附中时候就参加过,不是也取得过不错的成绩吗?”晏鹏从钢琴凳上起来,伸手按了按这个小时候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女孩肩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尚小月低着头搓自己的手指,“我遇到了一个人,我比不过她。” 晏鹏差点笑出声来,努力将忍俊不禁的笑容压在了嘴角边,“是谁啊,厉害成那个样子。让我们的月亮都感到害怕了?” 尚小月低着头,看自己的琴不说话。 晏鹏难得看到这样低着头的尚小月。小时候大院里的小伙伴都叫这个女孩月亮。月亮什么时候都是漂漂亮亮的,穿着带着花边的小裙子,走到哪里都昂着她的小脖子,骄傲得很。 于是他那有一点玩世不恭的语调里罕见地带上一点真心,“月亮,有时候很多人都羡慕我们,可是我觉得,那样也不太好。人少年时走得太顺了,未必是一件好事。如今能遇到一个让你感觉到有威胁,想要去超越的人,其实也挺好。” 尚小月抬起眉头看他,“那你呢?如果是你也会觉得很好吗?那位凌冬学长,你有想过能超越他的一天吗?” 晏鹏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片刻之后他放松身体慢慢道,“凌冬?他的技巧确实完美无缺。但他除了技巧,也没有什么了。我总有一天,能越过他。” “我不是怕她,是比不过。”尚小月眼中有着一点茫然,“半夏她连上课都不专心,作业也时常用抄的,到了晚上从来不来琴房。但她的琴声……她的琴声,你听一次就明白了,她的琴声里有我一直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或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轻轻松松得到一切的天才。” 尚小月口中那位轻轻松松的天才,此刻坐在蓝草咖啡后门的台阶上,抓紧在上班之前练一会自己的演奏曲。 这里叫酒吧一条街,是半夏一周两次晚上兼职的地方。整条街上,不是咖啡厅就是酒吧。 蓝草的隔壁,是一家名为红颜的酒吧。两家的后门各自用铁皮砌着送货用的斜坡和楼梯。中夹着一条死胡同,用来放垃圾桶。这个点种,酒吧里还没什么客人。两个卖酒的妹子和一个酒吧里驻唱的大叔,分别在台阶的上下抽烟聊天。 半夏来来回来拉了好一会,自我感觉不够满意。停下弓来。 对面台阶上化着浓妆的年轻小姑娘便问她, “你拉得这是什么歌?都没有听过。” “流浪者之歌,你感觉怎么样?好听吗?” “这种歌我也听不懂。客人会喜欢这种曲子吗?你怎么不拉流行一点的曲子。”小姑娘笑嘻嘻地说话,她化的妆很浓,但年纪看起来或许比半夏还小上不少, “这是学校比赛用的曲子。”半夏说。 “你还是学生啊,在蓝草拉一晚上琴能挣多少?” 半夏伸出俩个指头,“偶尔还有点小费。” “这么少。”那位卖酒的姑娘看不上这么点钱,“你不如跳过来我们红颜吧?一晚上随便开几瓶酒,都比你那多多了。” 半夏笑着摇摇头,摆手谢绝了,“虽然钱是多了点,但我只喜欢拉琴,不太喜欢卖酒。” 这话本来说得没有其他意思,听到对面姑娘的耳朵里,就觉得她看不上自己这个行业,脸色一下就淡了。 她伸手拍了拍楼梯的铁皮,阴阳怪气地问坐在台阶底下的大叔,“你说呢,老贺,她拉得好听吗?” 那大叔是红颜里的驻唱,不太得观众喜欢,刚刚被老板骂了一顿,心情正恶劣着,气冲冲道, “不怎么样。” 半夏也不生气,还认认真真地问,“你觉得什么地方不怎么好?” 大叔想不到她还能追着问,嘿呦一声,伸手拿掉了叼在嘴里的烟, “嘿,我说你个小姑娘家家的,”他坐在对面的台阶上,上了年纪的手指里夹着烟,烟头点着半夏的方向,“你这种年纪,能知道什么叫流浪者吗?无病呻吟你这是。别拉这种曲子,拉一些情歌啊什么的就好。” “那你说什么是流浪者?”半夏始终不生气,温温和和地坐着请教,火气再大的人,在她面前慢慢也就平静了。 “行吧,我告诉你什么人才叫流浪者。”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用力吸了口烟,吐出串烟圈,“大叔我年轻的时候呢,喜欢搞音乐,写歌,编曲。” “为了这个梦想,背井离乡,去帝都,和几个兄弟住在一个小小的工作室里,不顾一切地把青春都砸进去。可是那时候,我不觉得自己在流浪。” 昏黄的路灯下,看不清台阶上面容的神色,只能看见那一点忽明忽亮的红点, “后来没办法,吃不饱肚子嘛。只好灰溜溜地回了榕城,用当年攒下的一点东西,卖唱,换点钱,混口饭吃。” “我走的那一天,帝都的几个兄弟来送我,我上车的时候,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他们一眼。” “如今虽然吃得饱,有钱花。”他夹着烟的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但这里,永远都在流浪。我就是一个流浪者。” 半夏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坐在台阶上,抬起手伊呀呀地试着弓弦。 龙蛇混杂的酒吧街,沉浸在音乐中的小提琴手,一遍遍反复琢磨自己的曲子。 在远处的出租屋内,灶台上亮着火光,咕嘟咕嘟地炖着热汤。 一墙之隔的屋子里,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亮着荧光的电脑屏幕前,点开一个音乐网站。在注册的页面上,aka(外号)那一栏前光标闪动许久。最终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动了动,给自己输入了一个两个字的艺名, 赤莲。 第 13 章(迷雾森林) 半夏听了老贺的故事,沉迷于汲取新的感悟,把晚饭给忘记了。 深夜回到家里的时候,才发觉饿得前心贴后背,万幸的是,灶台上还温着的一碗热腾腾的面线糊。 面线糊用猪骨汤打的底,加了切碎的干贝,螺肉,猪血,海蛎,冬笋和芹菜,用黑胡椒粉提鲜,外浇了点新熬的葱油。鲜美可口,香甜爽滑。 饥肠辘辘的半夏用这样的美食填饱了肚子,趴在桌上幸福地直喘气, “到底是哪里来的小可爱,简直是救了我一命。” 救她一命的小可爱此刻不知道又跑哪玩去了,屋子里是空着的。 自建房的隔音效果很差,楼上楼下住得不是大学生,就是文创园里的年轻人,夜猫形生物云集。一到了晚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夹杂着一楼英姐通宵打麻将的杂音,热闹非凡。 楼上住得是一位网络作家,习惯半夜码字,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另有不知道谁刚刚上完厕所,冲马桶的声音清晰地在下水管道里传来。隔壁隐隐传来一点电子音乐的声响,是一段短短的Deo(小样),被调低了音量的电子钢琴反反复复的弹奏出来。 刷碗的时候,半夏看着水池底的一点残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 干贝,海螺,冬笋? 奇怪,我们家里有这么好的食材? 她洗好碗筷,清理了个人卫生。用一块干布仔细将洗手间的地板擦干,还在洗手间的门边摆了一包柔软的吸水纸。 小莲很爱干净,每天自己在洗手间的不锈钢地漏上解决完个人卫生,都要在纸巾上擦干净身体,才肯爬回窝里去。 卫生间地板的一点污水,对他那么小的身体来说,都有可能照成负担。 收拾完一切的半夏躺到床上,看着夜色深沉的窗口,那个黑色的小小脑袋还没有从窗沿上露出来。 最近几天小莲总喜欢在夜晚溜出去玩,有时候要到早上醒来,才能看见它蜷在窝里睡觉。 也是呢,不管是谁,每天只让他困在方寸的天地里洗衣煮饭,都会觉得寂寞的吧。 放学的时候,是不是该回来一趟,把小莲一起带出去玩呢? 带着这样模模糊糊的想法,半夏躺在床上陷入梦乡。她的床挨着墙壁摆放,睡梦之中,隔壁的那首小调一直隐隐约约地传来,断断续续在她耳边响起。 在这样循环反复的乐曲声里,半夏发现自己又做梦了。 依旧是那样蒙着白纱一般的梦境。年幼的自己这一回趴在窗台上,对着屋子里弹钢琴的小男生说,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弹琴的男孩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伸手将那张手写的纸张夹到曲谱里面,转而开始弹正儿八经的车尔尼练习曲。 “怎么不弹了呢?我还想听呢。”半夏的小手扒拉着窗口,失望地抱怨。 屋内的钢琴声停了,练习钢琴的男孩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问道,“真的,你觉得好听吗?” “嗯,好听的。”半夏小小的下巴搁在窗台,微微眯起眼睛,用那双脏兮兮的小手比划她听见的世界,“我好像听见了森林,野草正从泥土里钻出来,微风吹动着树叶。有很多很多的颜色,特别漂亮。” 她这句比喻说得颠三倒四,不伦不类。坐在琴凳上的男孩的眼睛却亮了,他略微犹豫,伸手将那张手写的谱子翻出来,带着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 “那我再弹一遍的给你听。你……你不要告诉别人。” 窗外的半夏双手一撑,猴一样地从窗口翻进来,不太干净的小裙摆在微风里掀了一下,灵巧地落在了地上。 那还是一首十分稚嫩的小调,叮叮咚咚的琴声响彻在洒满夏日阳光的琴房里。 梦中的半夏没有察觉,那不太成熟的曲调,和此刻透过墙壁隐隐约约响在耳边的deo有着奇特的相似之处。 “这么好听的歌曲,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钢琴边的小半夏不解地问道。 “这是我自己做的曲子。”演奏钢琴的男孩有一点紧张,微微涨红了脸,“老师和我爸爸妈妈都觉得,我不应该把心思放在作曲上。” 半夏一脸茫然地眨眨眼,刚刚接触音乐世界的她对此不明白。 “作曲,不容易有出息。”年幼的男孩也只能用浅显的词句为她解释,“他们觉得,我应该把精力放在演奏上,专心成为一位演奏家。” “为什么要有出息?”小半夏的关注点直接偏离了。 男孩有些卡壳了,“没出息……没出息就吃不饱饭,很难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半夏哈哈笑起来,“那是大人吓唬你的。我们村里没出息的人多了去,也没见谁吃不饱饭,大家每天都还乐呵呵的。” 男孩捏住自己抄得工工整整的小小曲谱, 她挤在男孩的琴凳上坐下,“这么好听的歌,他们不愿意听真是可惜。但以后你做的曲子可以弹给我听,我可喜欢了。” 男孩的手指捏着那张仿佛誊抄过的曲谱,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倒映着星星点点的光。 “只要你以后不再丢毛毛虫进来,我就经常弹给你听。” “行啊,说好了。” “你还要保证,替我保密。” “我保证,需要拉钩吗?” “不要,你的手太脏了。” 半夏被清晨六点的闹钟叫醒的时候,隔壁的音乐声早就停了。整栋楼静悄悄地沐浴在清冷的晨曦中。 奇怪,最近怎么老是梦见小时候。半夏搓了搓睡乱了的头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睡在对面的小莲。 小莲不知道一整晚上都干了些什么事,卷着他的小毛巾睡得正香,小的爪子露在毛巾外面,闹铃声都没能将他吵醒。 半夏轻轻摸一摸他黑宝石一般的小脑袋,帮他把毛巾盖好了。 蹑手蹑脚地提上书包琴盒,带上了房门。 让辛苦了一整夜的黑色守宫,安安静静睡在清晨的阳光里。 到了这个时间点,一个名为红橘子的原创音乐网站上,昨夜刚刚发布的一首单曲经过一整夜的发酵,溅起了微微的一点水花。 曲名《迷雾森林》。 发布曲子的作者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素人,歌曲的点击量也寥寥无几少得可怜。唯一可喜的是,听众的留言评价都出乎意料的好。 天呐,瞧我发现了什么宝藏。 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好像看见了一座真正的迷雾森林,充满了各种鬼怪。 对对,背后那个伴唱,好像真的有一只怪兽,潜伏在浓雾的背后里哀嚎。我单曲循环到睡着,做了一晚上的怪梦。 哎呀,妈呀,太好听了,这是《迷雾森林》吗?这是恋爱森林啊,我的耳朵告诉我,它和这首曲子谈恋爱了。 词曲,编曲,混音,音乐制作都是一个人吗?制作人有点牛逼啊。 我宣布,又一位大神将出现的红橘子上。马克一下,将来兑现了再来挖坟。 确实,这是一位幼年期的大佬,鉴定完毕。 在栋轩昂大气的豪华办公楼内,音乐制作人小萧兴奋地喊住了拿着咖啡路过总监柏耀明, “柏哥,快来快来,你来听一下这个!” 柏耀明捏了捏眉心,他通宵了一晚上,召集项目组所有成员开会比稿,此刻脑海里来回旋转着几十首不太像样的deo,实在不想再听什么和音乐有关的东西了。 小萧这个年轻人,对音乐敏感,工作肯吃苦,方方面面都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太不懂看领导脸色了。柏耀明心里抱怨起来。 这都几点了,还要我听那些网络上找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快快快,这位绝对是鬼才,鬼才。太令人惊艳了!词、曲、人声Voice,伴奏beats,乃至编曲全部都是一个人。”不懂看领导脸色的小萧在他的屏幕前上蹿下跳。 他这种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神曲的抽风状态,每隔两三天就要冒出来一次。办公室加班了一晚上的同事们习以为常,三三两两地从他身边经过,甚至疲惫到懒得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只有他的顶头上司柏耀明算是还给他些面子,打着哈欠站到他的电脑边,懒洋洋地看着他点开了那首命名为《迷雾森林》的原创歌曲。 旋律刚刚出来的时候,柏耀明微微挑了一下眉,“动机玩得不错,Intro居然是用古典音乐铺的底。” 曲子进行到一半,他散慢的神色已经收住了,眼神认真了起来,对小萧伸出手,“耳机给我,这一段倒回去。” “怎么样?怎么样?”小萧已经按奈不住自己的表达欲了,“这曲子听感上层次丰富,旋律个性鲜明,内核里表达的东西很深。Dubstep(电子音乐的一种风格)的底子,民乐的骨髓。他在编曲了时候,除了弦乐组,还用了很多的民族乐器的声音,我听到了响板,木鱼,古筝,滚镲,葫芦丝……还有那个,那什么?” “曲笛,沙锤,还有牛铃和唐鼓。”柏耀明摘掉了耳机,接上他的话,“其中有一段的人声伴奏倒是很特别。听着让我寒毛悚立。就像真的有一只迷雾中的怪物在里面唱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合成出来的。” 他把视线落到了作曲人的名字上,手指点了点屏幕上的那个音乐人的AKA——赤莲。 “迷雾森林,浴火红莲。这人有点意思。” 一旁的小萧睁大了眼睛,“赤是浴火的意思吗?我以为是赤|条条的意思。” 他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光|溜溜的白莲花,这名字起得多好。” 柏耀明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壳,“没读过书就少说点话,丢人现眼。” 随后他简单快捷地给事情定了性,“歌是好歌,只是太个性化了。这歌,我估计不会被市场接受。但这个人编曲的功力不错,你联系一下,挖他来我们公司做职业编曲人。” “OK,我马上给他发邮件。”小萧对失去这首歌曲感到有些失望,但依旧执行了领导的命令,“万一人家不愿意来怎么办?” “你还太年轻了。”柏耀明端起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你仔细听,这位赤莲的曲子里除了电钢和人声是现场采样的,其它明显都是用合成器合出来的。哪怕他全力做了降噪,还是听得见背景的杂音很大。由此可见他的设备简陋,制作环境也不太好。” “这个世界有才华的人不多,但再有才的人,也需要吃饭的。” 第 14 章(合奏) 窗外虫鸣鸟叫,正午的阳光照在窗台,亮得晃眼。 黑色的守宫睡醒了,从窝里钻出头来,看着窗外的阳光发了一会愣。 这间屋子很小,但对他来说却是个十分广阔的空间。他从厚厚的毛巾里钻出来之后,越过巨大的瓷砖,在一个洗脸盆般的浅碟子里喝到了清水。水很清甜,是早晨有人刚刚为他换过的。 随后他爬过很长的一段距离,进入到屋子的洗手间,洗手间的地板很干燥,没有残留的水迹,他敏感的腹部从这样瓷砖上爬过,也觉得不算太冷。 在排水的地漏上清理了个人卫生之后,发现门边的地面上,贴心的叠放着几张厚实的吸水纸。 小莲把自己的前爪子放上去,在纸上蹭了蹭,雪白的柔纸上,细长而笔直手指上,覆盖着小小的鳞片,显得那样丑陋而怪异。他转过身,看见身后那条长长的黑色尾巴。 怪物。 他的心头晃过这个词。 扭动着这样的身体,一路穿过那些像是森林一样的凳脚,桌腿。最终沿着窗帘布爬上窗台。窗台是三层楼的高度,用如今这个身体却可以很轻易地爬过那些铁栏杆,钻进隔壁房间的窗口。 隔壁的窗子拉着厚实的窗帘,屋内昏暗而寂静。唯有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微微亮着光。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摆满桌面的电子仪器前爬过。支在桌面的手机屏幕,在他的身躯爬过的时候亮了一下。屏幕上现出一条孤零零的未读短信。短短的光芒很快便随着尾巴的拖过而暗淡了。 古怪的爬行动物出现在了笔记本的屏幕前,伸出那双非人类的小小双手,搓开了触摸板。 电脑的屏幕立刻亮了起来,出现了有着红色橘子Logo的音乐网站。 原创音乐人的工作后台。登陆者的名字为赤莲,上传的原创歌曲只有一首,曲名《迷雾森林》,目前点击数两千多,评论二十五条,打赏青红橘子若干个。 电脑的屏幕上倒映出一双纹理斑驳的诡秘眼睛,那双眼睛转动着把每一条评论细细看了,在心中回味几遍,最后将屏幕拉到最下方,看见了日收益那一栏的显示: 178元。 这十七块八毛钱,包含了全部的播放点击分成和打赏收入。其中大头还多亏了一个名为“小萧爱音乐”的听友给砸了一个可以获得收益十元的红色橘子。 扣除意外的打赏,一天的收入甚至不够给那个人做顿丰富一点的晚餐。 小莲盯着那十七块八看了半晌,眨了眨眼。 最后,不得不搓开自己的手机,点开外送软件,犹豫比较许久,忍痛删掉了购物车里偏贵的进口眼肉牛排和时令水果,重新下了个单子,准备点击配送。 小小的爪子悬在配送的按钮前, 想起那个人吃完自己煮的饭,露出一脸享受的模样,趴在桌子上囔囔, “到底哪里来的小可爱。我太幸福了。” 那小小的爪子又收了回来,再一次把删掉的东西加回购物车,点击了配送按钮。 期间,电脑屏幕上弹出几条私信,小莲爬回去看了一眼。 大多是一些广告和无效信息,只有那位“小萧爱音乐”发来了一份工作邀请。 他在私信里称自己为RES集团旗下的音乐制作人。热情洋溢地表达出对《迷雾森林》的喜爱,又委婉地表示了因为市场接受度的原因,公司不能买下这首曲子的遗憾,并发来了一份比较正式的工作邀约offer。 RES是国内知名的音乐公司,但外出工作显然不适用于小莲。为了那第一次收到的“巨额”打赏,他有些辛苦地用小小的手掌敲了一份简要且不失礼貌的谢绝短信。 RES的办公楼内,小萧恼恨地对着屏幕长吁短叹。 路过的柏总监敲了敲他的桌子,“又怎么了?” “拒绝了,柏哥,”小萧拉着柏总监的袖子摇晃,“他居然把我们RES给拒了。他说他不愿意出门工作。” “哦,”柏耀明挑了挑眉,心里有点不太高兴,“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是刚刚出了一首歌的新人。” RES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大音乐公司,资薪待遇行业地位都很好。向来是他们挑人,别人求着想要进来。 “可是你知道吗,柏哥!”小萧抱着他的袖子不放,“这个人拒绝了我们年薪六位数的工作,刚刚我却看见他在红橘子挂牌出售了他二十多条原创Beats(伴奏)。” 柏耀明噗嗤一声笑了,“红橘子那种网站上,一条伴奏能卖多少钱?” 小萧伸出两根指头,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二十美元,哥哥,全球商用,二十美元一条。” “柏总,你听听,没有一条是水货,全是用心积累的作品啊,不是短时间内能糊弄出来的。”小萧点开一条刚刚挂上网络的音频,一脸痛心疾首,“真是不理解啊,他都穷到这份上了,也宁愿做一个藏在网络上的beat aker(专门制作伴奏的音乐人),而不愿来我们公司上班吗?” 柏耀明皱起了眉头,侧耳倾听片刻,沉吟许久,终究说道,“没什么,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天才,迟早会出现在你我的世界里。” 学校的琴房内,魏志明搓乱了他打理得十分有型的头发, “算我求你了,半夏姐姐。你知道我这几天花了多少时间练这首曲子吗?你怎么又变了,你这是说改就改啊。” 半夏顿了一下弓弦,重新演绎了一遍自己刚刚拉过的乐句, “我对曲子有了一种新的理解,我突然发现流浪并不单指身体上的放逐,更多的时候,指得是心灵的无所归依。”她指着谱子道,所以,在这里我感觉应该更温柔一点。极致的温柔下,令人心酸的放逐。然后,才是剧烈的狂风暴雪。” 她说完驾起琴,手指揉弦,发出凄美的滑音,紧接着是密集的连顿弓,几十个音符在一弓上连续的迂回前进,爆发出了汹涌澎湃的激烈音符。 “怎么样?好听吗?”收住声音的半夏抬头问道。 魏志明半放弃地蹲在琴凳边,垂头丧气地说,“好听。” 好听是好听,无奈对我摧残过大,我根本跟不太上啊。 “我说半夏,你的技术那么牛,可是你的琴是不是太破了点?”魏志明想起一事,在琴凳边抬起头,“虽然我不是学小提琴的,但也听得出来,这琴影响你的发挥了。你真的打算用这架琴去比赛吗?” “旧是旧了点,但它陪我很多年了。”半夏把琴头靠在脸边轻轻摩蹭了片刻,“没事,我们教授答应我,如果我过了选拔赛,就把系里的名琴‘阿狄丽娜’借给我表演用。” 说完这句话她还仿佛怕自己的琴吃醋一般,摩挲着手里陪伴多年的小提琴,低头在琴身上落一下一个温柔的吻,“别担心啊,有了新琴,我也还是喜欢你的。” 魏志明蹲在小小的琴房里,看着对面的女孩低头吻琴。 狭窄的琴房里,她的音乐闪闪发光,她亲吻音乐的心,一样闪闪发光。 那样倾心挚爱着音乐吗?喜欢到,对着自己的乐器都能流露出这样虔诚的神色。 眼前的女孩明明离自己很近,是自己用年级的同学。但她追求的世界似乎离自己很远。 他们这些人,一心奔向的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 现在想想,那个世界好像也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枯燥无味。那里强者云集,绚烂多彩。比起自己泡夜店酒吧的日子,似乎更有趣一些? 于是魏志明有一点鬼使神差地主动说道,“半夏,晚上我请你吃饭,吃完我们可以回来继续练习。” 已经收拾好了琴盒,走到门口的半夏,听见这句话停下了脚步。 虽然学校里,同学之间互相配合演奏是常态。但正常情况,应该由她这位演奏者请辅助自己的钢伴吃饭才对。 “这可怎么办?我今天晚上要去琴行上课,明天晚上是在蓝草兼职。”她挠了挠头,偷看了一眼手机上的余额,选了一个省钱的方案,“这样吧,选拔赛结束那天,我请你吃宵夜好不好?” “你还要去兼职打工?你练成这种水平,居然还腾得出时间天天晚上打工?所以你们这些天才们都是一天拥有48小时的怪物吗?” 夜晚,结束了工作的半夏骑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骑去。 冬季的凉风掠起她的长发,远处的青山模糊在夜幕里。 今天的工作结束得很早,心情愉悦的她骑行得飞快,车轮掠过那条自己时常买东西的街边夜市,又掠过一片华墙高耸的高档别墅区。 别墅区附近一间奢侈品店的橱窗内,璀璨的灯光照着几件质地精良的丝绸衬衫。 半夏在那擦得锃亮的玻璃橱窗前停下车,隔着玻璃看到了熟悉的衬衫款式。 “原来学长穿得是这个牌子的衣服。我们小莲穿了肯定也很舒服。”她瞄了一眼标价,遗憾地吐了吐舌头,重新蹬车前进,“可惜买不起。只能从某宝买一件。” 呼啦一声,挂着一阵风的半夏,在英姐楼下停住了车。她跳下车从英姐那里取了自己今天刚到的包裹,就往楼上跑。 一进屋,便举着包裹摇晃,“小莲,小莲,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小莲疑惑地从窝里爬出来,他的心情似乎有些沮丧。 半夏拆开包裹,取出了自己网购的一套男士睡衣,那衣服质地柔软舒适,就是颜色略微有些花俏。 “不好意思啊,是打折款。但材料是莫代尔的,穿着也很舒服呢。”半夏把睡衣摊开给小莲看,“你以后,就不用去偷偷拿隔壁学长的衣服来穿了。” 小守宫慢吞吞地爬到她脚边,昂头看了她一会,就着她的手用脑袋蹭了蹭那件衣服。 睡衣的采购单正巧掉了出来,他瞄到了上面的标价。 他知道半夏最近的经济水平,这大概是她能够挤出来闲钱的极限了。 小小的黑色守宫不说话了,他默默地将半夏叠好的睡衣努力拖到自己的小窝旁。蜷起身体团在了上面。 从洗手间洗完澡出来的半夏,发现窗帘微微开着,小莲又不知什么时候溜出去玩了。 那套新买的睡衣,在小窝边摆放整齐。 “怎么跑那么快啊。难得这么早回来,我还想着让他听一听我新改好的演奏曲呢。”半夏披着湿湿的头发,懊恼着抱怨。 她无奈地靠着墙壁坐在床上,孤独地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开始练习即将要参加比赛的《流浪者之歌》。 引子部分本该由钢琴的引出悲凉的主题,再合入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随后,钢琴和小提琴合奏,如同那寒冬的暴风雪骤然来袭。 但如今,只有小提琴孤独的歌声,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 半夏靠着冰冷的墙壁,依靠脑海假想出钢琴伴奏。 如果这时候,能有一位完美的钢琴伴奏就好了。她忍不住在心里想到。 当引子部分走到尾声,小提琴急迫的悲呛情绪积累到顶点,幻象骤然破灭的那一瞬间。一点清冷的钢琴声,隔着墙壁合了进来。 那琴声初时略带犹豫,很快稳重而磅礴的托起了曲子的基调。哪怕到了第二乐章,半夏骤然地增加了各种炫技的表达,钢琴也配合无间地紧紧跟上。 半夏的琴多年前母亲凑齐存款勉强买给她的旧琴。隔壁伴奏的钢琴声,也不是舞台上动辄上百万的施坦威,只是一台表达能力很差的二手电子钢琴。 但那稳如磐石的伴奏声,追随着激昂澎湃的小提琴,交织缠绕,飞旋直入云霄,二者仿佛合练过多次一般,相互补上了对方细的不足之处,成就了一曲气势磅礴的演奏。 楼下沉迷于麻将的英姐顿住了手里的动作,抬头聆听琴声,想起自己颠沛流浪的年轻时代。 对门苦苦思索中的网络作家,突然在琴声里拍了一下大腿,思如泉涌,把键盘敲得震天响。 顶楼被截稿日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画手,唾骂了一声,推开手里的数位板,站到了窗前,在琴声中点了一支烟。 琴声结束许久,半夏的心还飘在空中,迟迟不能归位。 这样契合的演奏,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得到的。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后的墙壁早已重新变得冰冷,坚固。 沉默而安静,不再传来丝毫动静。 她思索片刻,换好衣服,恭恭敬敬到隔壁敲门。 但那屋门紧闭,门内昏暗无光,始终刻意地寂静着,没有给她一点回应。 或许学长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帮我伴了个奏,并不喜欢别人过度地打扰他吧。 能有这样一场合奏,已经很好了。 那就不打扰他了。 半夏这样想着,隔着门道了谢,退回自己的屋内。 第 15 章(一墙之隔) 半夏早晨起床的闹铃是六点钟,她动作很快,收拾好自己骑车来到学校的琴房楼下时,琴房楼下还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正巧自己班的班长尚小月也在。 尚小月看见半夏,招呼也不打,气势汹汹地率先拿了琴房钥匙,径直上楼去了。 因为来得时间差不多,俩人的琴房竟然凑巧是在隔壁,半夏刚刚才进门。隔壁的小提琴声便仿佛宣战一般,汹涌澎湃地如同炮火一般传了过来。 “原来班长准备的曲子是柴小协啊。这气势可真强,好像机关枪一样,幸好这枪口对着的不是我。” 坐在对手的枪林弹雨中,却毫不自知的半夏慢悠悠地在琴房里坐下,做贼似地从书包里取出两块半熟芝士,悄咪咪地咬了一小口,幸福地嘿嘿笑了起来。 最近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家里经常莫名多了许多东西,比如这种时不时摆在桌上的小蛋糕和水果,还有一些口味很好的小零食。 会不会小莲除了能变身成守宫,还能变成乌鸦之类的动物啊,于是天天把他觉得喜欢的小东西叼回家里来。 半夏在心里点点头,很有可能,毕竟都是黑色的。 她怀着一点心虚的罪恶感,虔诚地将手里的食物认真吃完。 明天一定要问问小莲,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吃完了早餐,擦干净手,再给琴弓打上松香,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始自己的练习,很快便沉醉进自己的琴声里去,再也听不见周围的一切声音。 沉迷在自己演奏中的半夏,根本没有注意到,隔壁那来时有如战鼓,慷慨激昂的旋律随着她的琴声响起,慢慢变得怯弱,逐渐开始低迷,最终只余一片寂静无声。 上午的音乐教室里,小提琴教授赵芷兰叹了口气, 她打断了在自己面前演奏的尚小月,语气温和地询问,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孩子。你本来是炫技派的风格。今天却突然变得不伦不类。还有,你的样子,看起来很疲惫。你不应该把自己搞得这么疲惫。” 她和尚小月的父亲尚程远相识多年,一直特别关照这位自己多年好友的孩子。 尚小月在这位几乎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师面前,终于微微有些红了眼眶, “有一个人,她特别地让我讨厌。”她咬住嘴唇,低下头,“虽然很讨厌,可又让人总是忍不住去看她。因为她真的很强,她拉出来的曲子,凄美而动人,直抵人心,我怎么也表达不到她那种程度。” 赵芷兰,“所以你把自己走炫技路线的柴小协,改成了抒情风格?” 尚小月避开了老师的目光,小声说道,“父亲说我,没有找到自己的音乐。我……我就想学一点,她的那种技巧。” 赵芷兰看着眼前的学生,慎重地斟酌了语句,“小月,老柴的这首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你听过哪些版本?” 尚小月微微一愣,掰着手指道,“海菲兹的,奥伊斯特拉赫的,米尔斯坦,哈恩……基本有名的音乐家的,我应该全都听过了。” “那其中,你最喜欢谁的风格呢?” “嗯,”尚小月想了想,“海菲兹是炫技派的极端,奥伊斯特拉赫基本是抒情路线的顶峰。他们都是大师,大家对这两种风格也各有褒贬,我说不好谁好谁坏。” “你错了,小月。”赵芷兰摇摇头,“你今天回去,可以冷静地再听一听这二位的作品。海菲兹不仅仅是炫技,曲子里更有着他的孤峰冷傲。奥胖也不只有着一味的抒情,这俩位的演奏之所以能被称作‘极端’,乃是因为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格局,和对于音乐的独立理解。” 尚小月一开不明白老师和自己说这些的用意,听到这里方才如雷鸣在耳,呆呆地立住了,双目里慢慢重新有了光, “属于自己的音乐格局?” “小月啊,”赵芷兰叹了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感慨,“老师有时候看见那些关于柴小协的音乐评论。他们提到演奏家的时候,时常会在演奏家的前面冠以性别。“女”小提琴家拉不了柴小协,“女”小提琴家们抒情是够了,炫技和气势远远不足。这样的话,让我听起来很难受。” 她站起身,收起教案,伸手在尚小月的肩膀上拍了拍, “直到我教到了你这个孩子,你的技巧和气势时时让我惊叹。我就经常在想,将来或许会有一位小提琴家,让他们不能再发出这样以性别区分艺术的言论。” 在她离开教室关上门之后,安静的教室沉默了片刻,重新响起了金子一般明亮的琴声。 正巧从楼下路过的晏鹏抬起了头,站在转角处聆听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嘛,月亮依旧高挂在天空,永远也掉不进水沟里。倒是我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潘雪梅和她聊起了尚小月, “班长这几天简直疯了,早上六点就起床直奔琴房去了。晚上熄灯前一刻才赶回来。这次选拔每个年段只选一个人,她大概拼了命也不想输给你。” “嗯,我早上在琴房遇到她了。” “对哦,我们半夏每天也起得早呐,”潘雪梅突然想起,自己这位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好友,其实也是常年如一日,第一批拿琴房钥匙的人,“果然天才都比我等凡人更努力啊,看来我也应该加油了。” 半夏就笑她,“以后一起在琴房楼下集合。” 潘雪梅在食堂打了饭菜,顺便帮半夏多打了一碗排骨汤。 “明天就是系里的选拔赛了,你会不会紧张?”她把汤推到半夏面前,咬开自己的筷子,“夏啊,班长确实很强,但你也一点不差。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怕你上台的时候,能不能发挥出平时的水平。” 对潘雪梅来说,自己的好友在她心目中,技术上是不输给任何人的。唯一让问题就是,半夏没有参加过什么大型比赛,舞台经验太少。 而那些包括班长尚小月在内的强手,基本都是从音乐附小,附中一路升进来的学生,从小就各种参加着国内外的大小比赛,舞台经验十分丰富。 “没事的,我不怕这个。”半夏没心没肺地只顾着摆饭,口里轻轻念叨一句,“我参加过的表演也很多的嘛。” 那些地铁口,广场上,咖啡厅,酒吧…… 每一天每一个晚上,都进行着属于我自己的表演呢。 今天的她带了盒饭,她打开保温饭盒,将里面的饭菜摆到两人中间。 第一层是洗净的水果和蔬菜,第二层是香气诱人的牛肉咖喱,第三层是卧着一个煎蛋的白米饭。 还想多交代些的潘雪梅,在看到这些饭菜,特别是尝了一口咖喱的味道之后惊呆了, “卧槽,半夏,你最近是经历了些什么?” “我最近……”半夏坐直了脊背,用一本正经地口吻举起一根手指,“养了一只守宫。” 潘雪梅以为后面还有话,等了半天发觉她原来就只说这么一句话。 “所以呢?所以你意思是,你养了一只守宫就能有这么好的生活了?”潘雪梅怒了,拿眼睛瞪她,“你想忽悠我入爬圈也不带这样忽悠的!” 半夏只是笑:“嘿嘿,嘿嘿嘿。” 虽然还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但她还是忍不出悄悄和好朋友泄露一点心底的幸福甜蜜。 “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能吃到美食。以及……能进行一场,完美到令人陶醉的演奏。” 半夏咬着勺子,喉咙里遍布着诱人的咖喱香气,心中想起了那场仅仅隔着一道墙壁的美妙合奏。 于此同时,某一位资深音乐爱好者,在午休时间坐在办公室外的阳台上,点开了手机里的红橘子APP,发现自己前几日刚刚收藏的一位音乐创作人,又发布了一首单曲。 “发歌的频率真高,还挺勤快。”他对那人的第一首歌曲《迷雾森林》印象很好,于是便顺手点开了这第二首新歌,“让我来听听看,这首叫什么来着……《一墙之隔》?” 不久之后,他冲回电脑前,用激动的心点开电脑屏幕,在B站上发表了一个安利视频,视频的标题:【妈妈问我为什么跪着听歌——墙裂推荐,破橘子小众神曲《一墙之隔》!!!!】 RES的写字楼内,小萧戴着耳机哭得稀里哗啦。他这种悲春伤秋的林妹妹模样,把同事们看笑了。临座的同事看了看他的屏幕,推了他一把,“又是那个赤莲?你这天天盯着他,都快成为他的头号迷弟了。” “你不知道。原先我只是觉得这个人编曲的技术牛逼。”‘萧妹妹’抹了一把脸,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但这首歌,这首歌真的在情感上刺进了我心里。” “那种想要亲近,却又自卑。想要开门,却又做不到。明明只有一墙之隔,和喜欢的人背靠着背,但却永远不可能得到她的苦涩心情,真地是传达地太到位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宣布,从此我就是赤莲的头号粉丝了,我这就去给他打赏,先丢一个水果篮子。” 几大视频社交软件上,悄悄出现了几个自发的推荐和安利视频,虽然目前都还没有火,但好歹使得红橘子上赤莲的账号收益微微跳动了一下,突破了两位数,勉强够到了一百元大关。 远在大洋的彼岸,一个男人喊住了自己的父亲,“Dad,你来看一看,我在网上发现一个有趣的人。” 他的父亲威廉,是一位誉满全球的古典钢琴演奏家。但这位年过花甲的音乐大师,一直保持着一种旺盛的好奇心,并不怎么排斥年轻人喜欢的流行元素。 “什么有趣的人?”他白花花的脑袋伸到儿子的工作桌前。 “一位来至中国的独立音乐创作人。Mr lian。我前几天在Red e上买了一条他的beat。这是他今天发布的新歌。” 威廉倾听片刻,鼓起掌来, “Yes,这位Mr lian确实有趣。他有很强的古典音乐的功底。而他并非机械地融合古典和流行,而是将古典的主题,巧妙地在流行乐曲中展开。这很有意思。” 他从儿子手中接过耳机,闭上眼睛跟着旋律摇晃,手指不自觉地模拟出钢琴弹奏的行为, “最让我惊喜的是这曲子里的钢琴伴奏,这位负责钢琴的演奏者有着很成熟的技巧,还有一种非常美妙的音乐表达。这太难得了。他琴声里流露的情绪令人动容,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进入过我视线的一个东方的孩子。” 他摘下了耳机,摇摇头,露出惋惜的表情,“可惜的是,现在那个孩子已经失去了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噢,父亲。您又来了。”男人耸耸肩,对父亲的这些言论不以为然,“在你的眼里,现在年轻的演奏家都是流水线培训出来的,只是会演奏的机器人吗?您这种说法太极端了,就连去年那位获得拉赛冠军的年轻人,也得到了您这样的评价。” 威廉大师摊开双手,“可不是吗,说得就是他。那位可怜的小凌冬。不论他拿了多少大奖,在我的心里,他已经失去了他少年时曾带给我震撼的美妙琴声。”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点点头, “Mr lian,嗯嗯,我记住这个名字了。” 第 16 章(闭月之云) 小莲立着脖子,面对着莹莹的蓝光,蹲在自己的电脑屏幕前。 自从第二首单曲《一墙之隔》发布之后,两首歌曲的点击量虽然还不算大,但也肉眼可见的一路攀升。评论区更是好评如潮,一片热闹。 唯一不太好的是,收益虽然也跟着涨了,但依旧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百多元,刚刚够到提现的标准而已。 他移动小爪子点开另一个分页,大大的眼珠转动着,视线在发现自己挂在Red e上全球出售的伴奏,被在欧洲和北美各自购买了一次,合计入账目38美元,约可以提取人民币两百多元时,终于微微松了一口气。 原来生活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 以这样的身份,只是想给那个人多买一点好吃的东西,竟然都不太容易。 其实他本来是一个没有多少物欲的人。从七岁那年住进了养父养母的家,他就开始习惯克制自己的各种欲望。 那个陌生的新家,虽然装饰豪华精美,但永远是昏暗而沉闷的。 叔父和婶婶时常在家中吵架,偶尔还升级为暴力冲突。 躲在卧室门缝后的他,看得最多的就是叔父砸烂了东西,怒气冲冲摔门而去,而婶婶捂着脸蹲在地上哀哀哭泣的场景。 在那样的吵闹和哭泣声里,寄人篱下的养子感到无处藏身。 大大的屋子里,水晶灯虚弱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仿佛有无数黑色的怪物潜伏其中,它们仿佛随时随地从家具的阴影中一蹴而过。或是在夜半无人的时候,躲在他的床底,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尽量地在惊慌失措的童年中保持安静,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让自己显得更加乖巧。每天踮着脚尖站在灶台边,帮着婶婶一起煮饭洗碗。每天按照叔父的严格要求,没日没夜地刻苦练琴,参加各种考级比赛。 只有他拿到大型比赛的金奖时,叔父刻板严肃的面孔才会露出一点笑容来。家里的气氛变得缓和,婶婶则会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四处和别人说道, “幸亏当时做了这个决定,领了这个孩子回家。他真是个争气懂事的孩子,有了他的存在,我们夫妻关系也缓和了许多,就连琴行的生意也开始有人慕名而来,渐渐好转了。” 这种时候,他绷紧的心才会微微放松,觉得自己还算没有给别人添加过多麻烦。 在那个家里长大,长辈给买什么,他就用什么。养父养母想不起来的,他便绝口不提。渐渐地长大以后,仿佛被冰雪封住了心,养成了一幅冷冷清清,不为外物所动的性格。 可是现在,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至少他每天都有很想买的东西。 小守宫爬到了手机前,用小脚搓开屏幕,计算了一下所剩不多的零花钱和自己刚刚提取的收入。兴致勃勃地点开外送APP,规划起了明日的菜单。 刚刚选完一个丰富的购物车,点了发送。就听见楼下半夏和小朋友乐乐说话的声音响起。 小莲慌乱了一下,在桌上转了半个圈,飞快地爬下桌面,越过崇山峻岭,钻出窗外,奔向隔壁的小窝。 半夏推开门的时候,发现小莲刚刚从窗帘上掉下来,落在他的窝里,打了个滚,卷着舌头喘气。 “怎么了?是不是跑出去偷偷干了什么坏事?”半夏笑着把他抱起来,捧在手心里转了半个圈, 小莲一直以来,都是个寡言少语,沉默安静的性格,难得露出这样有些窘迫的模样。 因为今天天气回暖,她早上出门前,就和小莲说好,放学后会赶回来带着小莲一起出门。 “天天关在家里,是不是很无聊?”她摸了摸手心里的黑溜溜的小家伙,“今天我要去蓝草,带你一起去吧?” 临要走的时候,她看着靠床边那扇空空的墙壁愣了片刻。竖起手指冲小莲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耳朵贴着墙壁,听了一会隔壁的动静。 墙壁的那一边静悄悄的,没有钢琴声,也没有音乐,一点动静都没有。 学长好像没有在家呢。 半夏回过头,正碰上了小莲的视线。 小莲蹲在自己手心,一双大大的眼睛意义不明地注视着自己。 半夏这才想起自己刚刚那个举动略显猥琐,稍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对小莲打了哈哈, “隔壁的学长看起来冷淡,其实人还挺好的哈,哈哈。” 小莲那诡异又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不是说他这个人冰冷又古怪吗?” 半夏摸了摸头,“我有这样说吗?嘿嘿,那是以前没接触过,不熟悉。但是我昨天听到了他的琴声。” “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和他视频里的演奏不太一样,”她手指模拟了一下演奏钢琴的动作,想起昨夜的合奏,微微有些晃神,“特别的……迷人。” 昨夜,从一墙之隔处传来的低沉琴声,带着克制的凄楚,悲凉的愤怒。身在迷途,心灵无依。神奇地和自己对这首曲子的理解完全契合。竟像一位相识多年,喜得重逢的好友一般。 蓝草咖啡内,小提琴动人的旋律在三层别墅里游荡。拉琴的女孩站在大厅的窗边,专注在自己音乐的世界里。 暗淡的灯光下,没有人留意到,她身前黑色的谱架上,趴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小小守宫,小小的守宫聆听着旋律,凝视着着窗外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的世界, 咖啡馆二楼的露台,一位年轻的男人拍了一下自己朋友的椅子, “晏晏,今天换口味了?怎么会约我来这种地方?” 架着脚坐在沙发里的晏鹏,抬手冲他示意了个坐的动作。 “呀,这妹子的琴不错,我们学校的?”新来的男生说道。 “某人最近天天把一个人挂在嘴边,”晏鹏懒懒地笑了一下,“我一时兴起,想来见识见识到底是何方人物。” 随后他叫住了路过的服务生,在托盘里放下两张百元钞票,“问一下,能点歌吗?” 他们坐在二楼的露台边,巨大的落地窗外明月凌空,皎白的月光倾泻在南湖湖面。 服务员离开后的片刻,小提琴声骤然一变,萧萧琴鸣肆无忌惮地在月色下铺散。 整个咖啡厅内嗡嗡说话的声为之停滞,似乎所有的人都被这琴声所惑,一时间忘记了交谈。 晏鹏懒散的神色消失,坐直了身体。 窗外有淡淡云彩飘过,在琴声之中蒙住了天空中的明月。 一段凄美悲呛的古典乐曲结束,咖啡厅内的客人仿佛才刚刚回过神来,伴随着稀稀落落的掌声,恢复了嗡嗡的交谈声。 二楼的露台上,深深明白这曲子难度的晏鹏沉着脸,交错着转动起自己的手指。 “你喜欢月亮吗?”他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啊,什么月亮?天上这个月亮?”朋友呆住了,伸手指着窗外,“月亮谁不喜欢。” “有时候,实在是不忍心看见那么骄傲的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击。”晏鹏凝视着楼下持着琴的剪影,低声自言自语,“就像是我一样,永远地被那个凌冬比下去。” 在朋友还没听清之前,他已经抬起脸,挂上了往日那种散慢随意的笑容,“走,换场地喝酒去,约上几个人。对了,大二的魏志明你熟吗?约上他一起。” 因为每一位导师只有一个推荐名额,选拔赛的参赛者不多。 但台下的评委分量却不轻,系里声名在外的教授们全来了,板着脸前排一坐,顿时给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开场之前,半夏接到了魏志明的电话。 “抱歉啊,半夏。我昨晚喝了点酒。本来说好只去打个招呼,谁知道学长们疯了,使劲灌我的酒。”电话那头,魏志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没事,我拾掇拾掇,很快就过去。肯定耽误不了你表演。” 半夏这边还没来得及挂下电话,就被提前坐在观众席上的潘雪梅拉住了。 “天呐,夏啊。你你你,穿成这样就来了?”潘雪梅指着衣着朴素的半夏吱哇乱叫。 “怎么了?我穿得很整齐了。”半夏扯了扯自己的衣服,“老郁说,只是系里选拔赛,穿好一点就行,不用特意穿礼服的。” “那也不能这样啊,你看看乔乔和小月,看看别人,至少都穿了裙子,化了妆。哎呀算了算了,我给你化点妆。”她低头翻自己包包里随身携带的化妆品,视线的余光突然看见半夏的大衣口袋动了一下,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那脑袋在看见她之后,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潘雪梅整个人都僵住了,指着半夏的口袋哆哆嗦嗦道, “这……这,这是什么?你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半夏伸手把口袋里的小莲带出来,托在手心里,“介绍一下啊,这是小莲。小莲,这位是我最好的基友潘雪梅。” 鉴于前排座满了学院的泰山北斗,潘雪梅不敢放声尖叫。就只好压低声音,伸手使劲掐半夏的胳膊。 “妈呀!死半夏!!!你当个人吧!吓都吓死我了啊!!!!” “别这样啊,”半夏伸手护着小莲,小心地把他送回自己的口袋,“小莲很娇气的,你都吓到他了。” 第 17 章(皎白之月) 潘雪梅正在给半夏化妆的时候。 一个进入音乐厅大门的中年男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观众席上一些认识他的学生将目光集中在那人的身上,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前排就坐的教授们也都站起身来,纷纷和他握手。来人打完招呼,却谢绝了在评委席落座的邀请,只在前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潘雪梅正给半夏涂唇膏的手就顿住了,盯着那个人背影,变了脸色。 半夏撅着嘴问,“怎么了?” “那个人,”潘雪梅气呼呼的,“刚刚进来的那个人,是小月的爸爸。省交响乐团的团长,我们学院的名誉副校长尚程远。” 尚程远这样明晃晃地在观众席上一坐,还有哪个教授好意思不把手上的票投给他的女儿吗?这些人真是过分,潘雪梅气得牙痒痒。 坐在她们前排的尚小月,此刻穿一身iuiu的立领衬衣,搭一件el的羊绒小短裙,挽起头发化了淡妆,漂亮得就像天空中的月亮一样。 前有钢琴系的才子保驾护航,后有自己声名赫赫的父亲托底。 天之骄子。 半夏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继续撅着嘴等潘雪梅给她涂唇膏,还冲她眨了眨眼。 潘雪梅看着自己身边的好友,心里突然替她难过了一下。 半夏不论什么时候,都这样笑吟吟的。仿佛在她身上就看不见任何让她慌乱为难的事。她就像一个小太阳,带给别人的永远是快乐和温暖。但这个姑娘平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身为好友的潘雪梅是最清楚的了。 别说哄着供着把自己捧上台的家人。她甚至连一件像样一点的登台礼服都没有。 她明明拥有那么优秀的天赋,却还需要起早贪黑地努力,边供养自己边承担着繁重的学业。 难道连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都不公平的能拥有吗? 好朋友掏心掏肺地替她焦虑着急。没心没肺的半夏只顾着照镜子欣赏自己刚刚化好的妆容。 一边嘻嘻哈哈地夸奖潘雪梅手艺好,一边把口袋里那条丑了吧唧的四脚蛇拿出来,神经兮兮托在手心,问那条蜥蜴自己好不好看。 选拔赛在这样的一片紧张的氛围中开始了。 台下的评委都是系里最严格的教授,一脸严肃。初上台的几位选手免不了发挥失误。 郁安国紧皱眉头,拿着笔在评分表上不停顿笔,口中挂着他那句口头禅,“一届不如一届,一届不如一届,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差一届的学生。” 相比他的暴躁脾气,赵芷兰温和许多,“我倒觉得有几个不错的苗子。对了,听说老郁你这次推荐的是一个普高上来的孩子,我很好奇到底是怎么样的孩子入了你的眼。” “矮子里拔高个而已,也是个不像样的家伙。”郁安国连连摇头叹气,眉间的皱纹却不自觉地舒展了。 轮到尚小月上台的时候,她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来。突然过转身,直视坐在她后排的半夏,昂起下巴,“这一次,我绝不会输给你。” 还在悄悄抓小莲尾巴玩的半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茫然,“啊?” 尚小月憋着一口气,挺直自己纤细的脊背,甩一下裙摆上台去了。 半夏在四周探寻过来的目光中挡住了脸,悄悄问身边的潘雪梅,“她这是怎么了?这样我好像好尴尬啊。” 潘雪梅看着神经粗大的半夏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这是积怨已久,终于爆发了吧。你就当做两个天才之间的相爱相杀好了。” 登上舞台的尚小月握着琴看着台下。晏鹏在她的身侧轻声笑道,“尚叔叔还是很疼你的,有他亲自在这里镇着,你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 此刻的尚小月,没能听进他说话的声音。 舞台上的灯光打得很集中,从上面看下,台下黑压压地坐着许多人。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圈,看见了自己的老师,父亲,朋友和劲敌…… 那个令人讨厌的半夏神态轻松,一脸笑吟吟地,还在和身边的潘雪梅说着悄悄话。 其实她从来就没有将我放在眼里过。 尚小月指尖微微用力,抬起了自己相伴多年的琴。 曾经,是我在你身后追寻着你的脚步。从今以后,我会让你不得不正视我,视我为你不可忽视的敌人。 她朝自己的钢伴微微点头示意,绚如高歌的琴声便在音乐厅内响起——《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柴可夫斯基这位音乐史上的巨匠,一生之中唯一只创作了一首小提协奏曲。这首曲子的结构宏伟,旋律多变,演奏难度极大。 “技巧不错啊,声音饱满有力,气势也很强大。”台下的教授纷纷抬起头来。 “这个跳弓舒服,运弓也很厉害。” “不错,不错,真是难得的好苗子。原来女孩子拉柴小协也能有这种气势。” 台下旁听的学生们,也悄悄开始议论, “这是谁啊?” “大二的尚小月,喏,她爸爸就是尚程远,名门之后,名不虚传。” “十度之后连续跳弓,这个难度很大啊。 “天呐,她还要开始加速,真的是人吗?” 舞台上的尚小月已经听不见这些小声的议论,彻底地沉浸在自己激昂澎湃的演奏中。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晃过。 父亲。父亲和平时在家里一样,面色严肃。他此刻正看着台上的自己。 不知为什么,尚小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小时候家中的琴房。 琴房里面珍藏着父亲收集的数把名琴。看着严肃的父亲对着那些琴露出温柔的神色,小心地用细绒布仔细擦拭着琴身。年幼的她心生羡慕,曾经想让爸爸将手里的古典名琴“女王”借给自己试一试。 “这可不行,这是爸爸的宝贝。”父亲难得地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小月认真练习小提琴,将来有一天,琴技配得上使用‘女王’了。爸爸才把这把琴送给你。” 爸爸,请您好好看一看。站立在舞台中心,站立在飞旋的旋律中的尚小月在心里说道,到了今天,女儿能不能得到您的承认,是否配得上使用“女王”了? 乐曲收尾,余音绕梁,舞台下一片寂静,片刻之后轰然响起掌声。 尚小月胸膛起伏,抬手擦掉脸颊边的汗水。 她和自己的钢伴握手。 “太棒了,小月。你是最厉害的。”晏鹏用力握紧她的手。 她走下舞台,一路都是掌声。 自己的好友乔欣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潘雪梅从后面伸过手来,揽住她的脖子和她交握了一下,“小月,从前我觉得半夏很厉害。今天,我也算是服了你了。” 尚小月下意识地就去寻找半夏的目光。 半夏正在看着她,双目明晰,内里燃着跃跃欲试的战火,抬手给她了一个大拇指。 尚小月飘在半空的心,这一会才落回了胸口。她微微缓和了一下气息,悄悄看了眼坐在前排的父亲。 只看见一个和和往日一般挺拔如山的背影。 台下的旁听的学生们议论纷纷, “这个太厉害了,感觉其他人都不用比了。” “她的钢伴也厉害,大四的晏鹏吧?我们学校如果不是出了个凌冬,盖住了他的光芒,他也算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看来这一次,参赛的名额是尚小月的囊中之物了。” “还剩几组,都有些不想听了。” 快要轮到自己上台的半夏却一直打不通魏志明的电话。 “这人怎么回事啊,也太不靠谱了。”潘雪梅在那里急得团团转。 一个不曾见过面的男同学,在这个时候摸进了音乐厅,猫着腰走到她们身边, “你就是弦乐系大二的半夏吧?”那位男同学在她们的位置边小声说道,“我是魏志明的室友,他昨晚喝多了,这会还在厕所吐着呢,还死活说要过来给你伴奏。我看他实在不像样,只好和他说让我替他来。” “啊。”半夏和潘雪梅都惊呆了。 男生很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可是怎么办,这首曲子,我其实不太会。” “这可怎么行!”潘雪梅哗一下站起身来,惊扰到周围一圈人的侧目。 半夏拉住了她,把她拉回座位,按住了她的肩头。 “没事,”她说这话的时候慢慢吸了口气,目光很快变得沉静,她拍了拍潘雪梅的肩头,“没事的,没有不能解决的事。” “可是这怎么解决?你要怎么解决?”潘雪梅看着半夏,急都快急死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骤然发现半夏虽然和自己同龄,心里真真比自己不知成熟了多少。 那是风里雨里磨砺,红尘滚滚里摸爬,社会的五味杂陈里浸泡,方才能真正历练出来遇事不惊的成稳挞定。 “没有钢伴,我也能上台,总之好好演奏,对得起舞台就行。”半夏这样说。 前排的尚小月听见了这里的骚动,扭头回来看了一眼。 坐在她身边的晏鹏嗤笑一声,意义不明地低声说了句,“这学弟也未免太可爱了,不过是喝点小酒,以为他最多是发挥失误,想不到他竟然直接来不了。” 尚小月听着半夏等人的对话,没留意他话中的它意,略微思索一会,转头对他说道,“晏鹏哥,她要演奏的,是《流浪者之歌》,你肯定会这首曲子,你能替他去顶一下钢伴吗?” 晏鹏素来是一个面面俱到,未语先笑的人。但他在听见尚小月这句话的时候,罕见地没有保持住那份笑容, “你叫我去为她伴奏?”晏鹏看着尚小月,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月亮,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你最强的竞争对手?如果她赢了你,代表学校出赛,被世人看见。或许从今以后,就一直掩盖着你的光芒。” 有那么一刻,心思敏锐的尚小月捕捉到了什么。 “你……听过她的曲子?”尚小月看着他的脸迟疑道,“晏鹏,你是不是做了点什么?” 晏鹏收拢了自己的情绪,整了整衣领,“不,我不愿意在没有合练过的情况下给人伴奏。万一失误了,丢脸的是我自己。” 在这个时候,面对着眼前心灵纯洁的少女,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嫉恨。这又妒又恼五味杂陈的心情,他不知源自何处。 是来至那位自己一直没能追上的天才凌冬,还是身前这坦荡无垢的皎白之月。 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没有人注意到,半夏大衣外的口袋动了动,一只黑色的守宫悄悄顺着椅子溜下地面,顺着音乐厅的墙角,向着后台的方向全力迅速地跑去。 第 18 章(妙不可言) 尽管老师把半夏的演奏调整到了最后,但她依旧无法在短短的时间里找到合适的伴奏者。 最终轮到半夏的时候,夜色已经渐浓,听了长时间演奏的听众和评委们都已经感到疲惫,有些人甚至已经打起了哈欠。 半夏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独自提着琴就上了舞台。 “怎么只有一个人?” “她的钢伴呢?” “好像是出了点什么事。” “没有伴奏还拉什么琴,直接结束算了。” “就是,我都困了,想回去洗洗睡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台下的观众议论纷纷。 半夏站在舞台的边缘,耳边听着这些嗡嗡议论,看着自己即将迈入的舞台。 穹顶之上打下一道光,照在舞台的正中心。那灯光的颜色温暖,有细细的微尘在其中飞舞。好像从前,自己在雪夜中乘着车回家,在站台上看见的那一束路灯。 恍惚中,她在看见了母亲清瘦的身影站在那道光芒中。半夏眨了眨眼,舞台上的母亲看起来忧心忡忡, “妈妈不在了,以后就剩下小夏你一个人。这条路,你真的还走得下去吗?” 半夏的眼眶在那一瞬间酸涩了,她抬起脚步,大步走向那道光束,迈过母亲的幻影,站在那道明亮的灯光中。 “我好着呢,妈妈。不但能走得下去,我还能走得很远,爬上很高的山顶,看到更辽阔的世界。” 她向着台下鞠了一个躬,温柔的灯光就披在她的肩头。 不是也没什么区别吗?半夏心里想到,那些街角的路灯,商店橱窗外的照射灯,咖啡馆的霓虹灯,照在身上的时候也和今日一样。 这和往日里的任何一场演奏没什么区别,不论是台下的听众是谁,我只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音乐就好。 半夏直起脊背的时候,眼角那一点点的水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往日没心没肺的标志性笑容。 “大家好呀,我是管弦系大二的半夏,今天带来的曲目是《流浪者之歌》。” 她的自我介绍和报幕刚刚说完,舞台下轰地响起一片惊呼,有半离开椅凳,伸直脖颈往台上看者,有一脸震惊不顾礼仪地同伴交头接耳者。就连教授们都互相交换了神色,交错沟通了几句。 不是吧?我能引起这样的轰动吗?半夏惊讶了。 身后传来有人轻轻移动琴凳的声音,半夏转过身,这才发现全场惊讶的源头,原来在于自己的身后。 在她身后的三角钢琴前,那位曾经夺取拉赛冠军,轰动全校的钢琴系天才凌冬,正在琴凳上坐下。 那位雪岭之巅的传奇人物,今日穿着的衣服却有些奇怪,白色的衬衣有着宽阔复古的袖子,v形的领口开得很深。绸缎似的黑色长裤,紧紧勾勒出腰部的线条。 就好像临时从后台舞台剧的更衣室内,临时拿了一件穿在身上。 这样的衣服如果换一个人来穿,或许会显得搞笑,无奈凌冬的容颜过于清隽冰冷,那件劣质的舞台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有也了一种王族降临的矜贵之感。 他对于台下的一片哄闹视若无睹,抬手挽了一下自己微长的黑发,苍白的手指悬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侧颜向半夏看来。 冷月清辉般的目光触碰到半夏的视线,便微微垂睫点了一下头,手指便在琴键上按了下去。 铛——的第一声,那钢琴声就像冬季里飘下的第一片雪花,从舞台高高的穹顶落下,冰冷又洁白,落在半夏的琴弦上,带起微微的共鸣声。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落下,雪中卷着风,狂放而凄凉。 小提琴如泣如诉的声音骤然在风雪之中响起,风雪的世界里,流浪之人不甘地唱起绝望之歌。那歌声哀哀嗟叹,声声悲愤,细腻的情绪层层叠加,慢慢累积,像冥冥中有一只苍白的手,拽紧了听众的心。 “怎么回事,我胸口好难受,眼睛也酸酸的。”有一位观众轻声喃喃。 “唉,我好像看见了大雪天的夜晚,孤独的公路上开来了一辆车,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坐在车上。难过得快要窒息了。” “凌冬学长好帅啊,好像王子一样。给灰姑娘伴奏的王子。刚好那个女孩也穿得灰扑扑的。我好羡慕嫉妒她。”有女孩双手捂住了胸口,一脸羡慕。 “你真的觉得她像灰姑娘吗?”她的同伴摇摇头,“她不像灰姑娘,也不像是什么公主,反而像是一位闪闪发光的骑士,风雪里披荆斩棘的勇者。” “是啊,就是凌冬的琴声,竟然都盖不住她的光彩。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想哭,我是被这位学妹圈粉了。” 评委席上,一位年迈的老教授按捺不住,啪一声放下笔,“不像话,这也太不像话了,一点都不尊重原谱,简直是乱七八糟。你说是吧,老郁?” 素来刻板守旧的郁安国却在这时候和他唱起了反调,“老严,在如今这个时代,我们作为音乐系的授业者,首先应该想的,是怎么让古典音乐更好地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重新喜欢和爱上古典音乐。” 他挺直脖子,抬了抬眼镜,“我感觉这个孩子改编得很有神韵,重新赋予了这首曲子在如今这个时代里里的定义。不信你看看周围这些孩子的反应就知道了。你那种古板的思想,应该改一改了才对。” 老教授气得几乎要吹胡子瞪眼。 一旁的赵芷兰打了原场,“两位先消消火,还是先把曲子听完吧。这孩子旁的不说,技巧确实是过硬,台风也异常成熟稳重。值得我们好好听一听。” 不仅仅是技巧厉害呢,赵芷兰在心里默默想到,她最为优秀的地方,是让人聆听演奏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被她的琴声吸引,甚至忽略了那高超的技巧。她所有的琴技都是为了她的音乐所服务,这是多少孩子苦练多年也求而不得的能力啊。 难怪小月会因为她患得患失,赵芷兰在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如今的小月比起这位,确实还略微逊色了些。 她忍不住朝着尚小月的父亲尚程远所坐的位置看了一眼, 可是老尚亲自来了,最终的结果花落谁家,倒是有些不好办得很。 陪伴在尚程远身边的一位教师,侧身捧着他说话,“这孩子也还不错,不过比起令千金,还是差了不少,哈哈。咱们家的孩子,怎么也不会输给这些普通人。” 尚程远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目光里看不出喜怒。 “她姑且不提,让我比较在意的是凌冬。” “凌冬?”同伴略微有些吃惊,“对哦,凌冬不是休学了吗?一整年都没有看见他,怎么会突然跑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伴奏,拉赛金奖得主,也未免太随意了点。” 尚程远:“凌冬这个孩子,曾经让我有些担心。他的音乐一度听起来死气沉沉,仿佛要燃烧殆尽了一般。今天这一场,倒是令我对他重新又有了期待。” “哦,哦。是……是这样的么。”听不明白他话中含义的同伴,只得顺着他的话随意回应了几声。 舞台上,钢琴声风雪骤紧,小提琴破开风雪,越拔越高,尖锐的琴声堆积到顶点之时,一切骤然破灭,夺命的严寒铺天盖地,巨大的悲凉铺天盖地而来。 绝望之中,那一颗不甘放弃的心,带着哭腔,却在暴风雪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一次又次地复燃。 “绝了,这改得太牛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好快,连顿弓,双泛音,魔鬼在拉琴。” 现场所有的钢伴听到这一段的时候,几乎齐齐在心里骂了一句,卧槽! 这也太任性妄为了,要台上伴奏的换了是我,跑马也追不上吧。得亏是凌冬给她伴奏。 话又说回来了,凌冬临时上台救场,对着这样魔改过的曲子,凭什么能配合得如此默契,完美演绎。天才就是天才,简直像是神一般的境界。 晏鹏看着舞台上的成双的演奏者,脸色铁青。 他咬着牙,转头看身边的尚小月。尚小月和他一样,一脸的惨白地死死盯着舞台。 “不后悔吗?从今而后,她的光芒或许盖也盖不住了。”他的声音冰冷,居高临下地看着身边的人,等着看这个女孩做出反应。 月亮,你要知道,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平。谁又想到事情竟能这样弄巧成拙,凌冬居然给她做配,让她如此完美地释放了自己的光。 “我觉得有点怕。”尚小月左手紧紧掐住右手手腕,纤细的身躯微微颤抖,“既害怕得颤抖,又兴奋得不行。” “哪怕输给了她,我也心服口服。”倔强的女孩眼角噙着泪,死死咬住嘴唇,“你不明白,我很庆幸,能够看到她的这场演奏。如果她今天没能登台演出,那么这场比赛,对我而言才是毫无意义的。” 舞台之上,一曲终结,余音久久不散。 生长于夏日的野草,第一次在真正的舞台上,展露她的灼灼光辉。 全场第一个站起鼓掌的,竟然是坐在前排位置的尚程远。 尚小月看着父亲的表明态度的背影,眼泪哗啦一下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却跟着站起身鼓掌。 哭得很大声,鼓掌得也很用力。 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散,连那位心中极度不满的严老教授,也黑着脸色,最终没有再说话。 半夏站在舞台中心,心脏在胸口的位置怦怦直跳。有那么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在微微战栗着,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 她微微喘着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钢伴。 那是一位年轻而陌生的天才,他们彼此素不相识,却在刚刚的演奏中,神魂相交,彼此音乐的触手,触碰到了对方深藏在内的心。 这种感觉妙不可言。 半夏几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这个人,此刻和自己一样,情绪高涨,脑海惊雷未熄,心湖波澜壮阔。 那人坐在钢琴前,正低头愣愣看着自己弹琴的手。灯光下的他肌肤苍白,眸色乌黑,像是一个冰雪累砌之人。 “你……”半夏向他伸出手。 那人闻声骤然抬头,额头挂着汗水,双唇一片苍白,看着半夏的那双眼眸在舞台的灯光下暗流涌动,仿佛蕴藏即将喷薄而出的火焰,又像是顷刻便要凝结的寒冰。 他在这样冰火交汇的神色里矛盾地挣扎了片刻,突然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凌冬学长?”半夏奇怪地询问。 凌冬一下站起身来,推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发,脚步匆匆地飞快向后台跑去。 第 19 章(别看不要看我...) 半夏想喊住凌冬, 但那位王子显然没有打算给她这个机会,演出用的白色衣角在后台的入口处晃了一下,迅速湮灭进黑暗的门洞中去了。 而半夏还得在这里等待着比赛的结果。 她慢慢走回观众席的时候,习惯性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大衣的口袋,寻找那位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朋友。 却发现口袋里的小莲,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半夏迅速将手伸进口袋里捞了一圈,再把衣服的几个口袋都翻了一遍。到处都摸不到小莲。 她的身边突然变得热闹,不停有人围上来,同学,教授,朋友……,那些人热情洋溢,拍着她的肩膀说着祝贺的话语。 原来是选拔赛的结果出来了,她获得了胜利,将代表学校出战学院杯。 半夏在那一刻感觉自己分成了两个人,表面上保持着笑容不断回复着老师同学的恭喜和叮嘱。内心却集中着精神把视线投入在那些来来往往的双腿下。 那么的鞋子在眼前走来走去。 只要有一个不慎,啪叽一下踩到小莲那小小的身躯……半夏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这可不是在家里啊。 小莲,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匆匆赶往舞台剧更衣室的凌冬,一路不停被人拦下。 “凌学长?好久不见。” “学长,听说你去了国外,怎么今天突然来了学校?” “凌冬,你不是休学了吗,最近都哪里?” “学长是不是不舒服,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 那些人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脸,不停在眼前晃动。 凌冬顾不上回答,伸手推开这些人,带着点踉跄冲进了更衣室,一把关上了门。 “什么啊,也太傲气了吧,都不搭理人的。” “他从来都这样,冷冰冰的,不好相处。” 那些被关在门外的人,不太高兴地说道。 不久之后,有社团成员搬物料进入那间更衣室。 在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内,看见地面上散着一套衣物。白色衬衣的纽扣扣得完完整整,垮落在堆成一团的黑色长裤上。 “是谁啊,这样乱丢东西。”来人心疼地捡起衣物,拍了拍,挂回衣架。 他没有留意到更衣室的窗户开着小半,有一条黑色的尾巴,在那缝隙中闪了一下,消失了。 小莲迈着短小的四肢,在音乐厅外的走道上一路狂奔。他感到情绪的过度波动,皮肤一会冷一会热,肌肉忽紧忽松,属于怪物的血液在体内兴奋地横冲直撞,有一种控制不住的狂躁想要破开他意志,透体而出。 没事的,冷静下来。 他在栏柱的阴影里停下脚步,慢慢地调整了一会自己的气息。 对,就这样。一切都可以控制。 现在只需要尽快回到她的身边就好。 音乐厅的大门打开,无数双腿从里面走出。那些巨大的鞋子,重重踏出回响。可怕的高跟鞋,硬底的皮鞋,压力巨大的运动鞋…… 它们从天而降,卷起尘土,在小莲的面前踩过, 小莲重来没有想过,熟悉的校园对自己来说竟比那野外陌生的丛林还要危险。 他把自己那小小的黑色身躯尽量隐蔽在阴影里,避开所有的人,小心翼翼向着音乐厅的大门跑去。 一只巨大的人类手掌从天而降,凌冬感到身后的尾巴一紧,顿时天地旋转,整个人被谁提到了半空中。 “哈哈,看我抓到了什么?”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学生,他提起被他抓住的黑色守宫,把那挣扎着的黑色身躯提给自己的朋友们看,“快看,居然在学校里发现了一只四脚蛇。” 摄像头的闪光灯亮了一下,有人拍了照片, “让我查查看,这好像不是四脚蛇,是叫做什么守宫,纯黑的网上售卖的价格还挺贵。” 被倒提在空中的守宫疯狂挣扎一会,突然好像放弃了似地,不再反抗。 “看起来还挺乖的嘛。” “听说守宫的尾巴和壁虎一样,断了还能重生。” “要不要把它的尾巴切下来看看,还能不能活?哈哈。” 男生们围着它,嘻嘻哈哈,毫无压力地说着残忍的话。 “哎呀!它咬我!”抓着守宫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手一松,把黑色的守宫掉到了地上。 小莲摔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翻起身,向前方窜去。 他拼尽全力,飞快地从那些人类的大脚之间穿过,引发了一路的惊呼和叫喊。 “哎呀,什么东西。” “是蜥蜴吗?好可怕,吓死我了。” 身后紧跟着四五个男人的大喊大叫的追击声, “快,抓住它,别让它给跑了。” “竟敢咬我,我今天必须抓到它,把它切片了,烤成蜥蜴干。” 最终它在这样大呼小叫的声音里,从一个排水沟的盖板缝隙里挤了进去,钻进了满是淤泥和树叶的水沟里。 有树枝从入口处追进来,几次抽打到了他的身上。他踩着那些腐臭的淤泥,在昏暗潮湿的水沟里亡命地朝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那些不甘的叫骂声才渐渐地听不见了。 脏兮兮的小莲,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污水横流的管道里爬行,身边的淤泥里,时而钻出一两只和他一样的怪物,伸着触须打量了他一会,从他的身边咻一下地窜过去。 不知道爬行了多久,黑暗的管道里出现了一点点暗淡的光,那是一个新的出口。筋疲力尽的小莲努力从那个出口挤了出去,让自己瘫在一片枯叶下。 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很糟糕,光明和黑暗交错在眼前晃动,脑子里有无数怪异的声音在尖叫,血管突突地跳动着,骨关节在卡兹卡兹地乱响。灵魂仿佛要被从身体里挤出来。 这让他想起了刚刚变成怪物,还不能很好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那段时间。 夜色降临,突如其来的错乱感在骨血里滋生。不人不鬼的怪物趴在床边,时而变成人类,时而变成漆黑的怪物,忍耐着失去控制的痛苦。 屋子的门被突然推开,惨白的灯光照进漆黑的房间,母亲的惊声尖叫和阿姨连滚带爬的动静响彻整栋别墅。 怪物努力拼命地扯来床单和被褥,遮住自己的身体,遮住那条丑陋的尾巴和鳞片,想把自己躲进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但那些尖叫声依旧长久地持续着。 “怪物!” “那是魔鬼!” “天呐,我受不了了,再也不想进到那间鬼屋子里去。” 那一夜赤耳的吵闹声,无休止一般,在屋外响了很久很久。 没有人知道,躺在床单下的那只怪物是怎么度过的那个夜晚。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能够接受这样恶心又恐怖的怪物。 音乐厅内的人渐渐稀少。半夏弯着腰,在一排排的椅子下仔细寻找。 “算了吧半夏。”潘雪梅犹豫了一会,没有把心里那句——不过是一只蜥蜴而已,说出口。 她很少在半夏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色。哪怕是在最艰难,快要吃不上饭也交不起学费的那段时间,她也依旧是那个草长莺飞的半夏,不曾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茫然的神色。 直到有人来关门,她们才被从音乐厅里赶了出来。 半夏背着琴在那严严闭合的隔音大门外愣了一会,突然从书包的口袋里翻出了好粒包着金色锡箔纸的巧克力球。她把那些巧克力一股脑全塞进潘雪梅的手里,只给自己剩下了一粒。 “雪梅你先回去吧,我再找一圈也就走了。” “诶?”潘雪梅想把那些巧克力还她,半夏的经济太不好,平时很少买这些昂贵的零食。 “你吃吧,我还会有的,还会有很多。”半夏又推了回去,重新笑了起来。 看见半夏笑了,潘雪梅就放心了,从背包里拿出随身带着的雨伞,交给半夏,“那你也早点回去啊,天色不太好,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校门也快要关了。” 宿舍熄灯之后,热闹的校园顷刻就寂静了起来。 半夏避过了几波巡逻的保安,在小音乐厅的附近找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在校园角落里的一丛竹林边坐下。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夜空里的云朵黑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萧萧竹叶在风里发出淅淅索索的响动声。 学校离家里的位置很远,小莲如果在这里走丢了,以他那四条小短腿,无论如何也爬不回去的。 她低头把手心里仅余的巧克力球剥开,含进了嘴里,甜里透着苦涩的味道在舌尖上蔓延开来,吃完以后,感觉好像更饿了。 今天晚上取得了选拔赛的胜利,将要代表学校出征全国学院杯。 教授和同学们看见了自己多年的努力,认可了自己实力。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应该要到处地说一说才对。 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点开了屏幕,手指在屏幕上滑动,那一个个名字和头像在指尖滑过去。 她发现自己没有可以报喜的人。 奶奶在这个时候已经睡了,何况她也不喜欢音乐。 舅舅一家……就算了。 唯一可以抱着转圈的小莲,都走失了。 手机的屏幕上滴下了一点水滴,半夏愣了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并没有哭,而是天空里掉下的一滴雨点。 是的,从小时候起,她就很少哭。哭泣不能给她解决任何问题。 妈妈带着她住在娘家,她又只是一个女孩子。从小时候起,身边的闲言碎语就少不了。 小胖拿着家里翻出来的中药书,“半夏是一种中药,生而有毒。你又没有爸爸,你妈肯定也很讨厌你,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半夏一言不发,捡起一团泥巴呼一下甩过去,把小胖子连人带书一道打下来。 表弟半糊糊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话,“奶奶家的东西都是我爸的,我爸的东西就是我的。奶奶贴钱给你学音乐,就等于是偷……偷了我的钱。” 半夏骑到他身上就是一顿狠揍。 舅妈牵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半糊糊来找她妈理论,半夏被在院子里罚站了半天。 但凡罚一次,她必定要堵住半糊糊一次,把他按在泥潭里再揍上一顿。 久而久之,慢慢没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她把自己活成了夏日里肆意生长的那株野草。 强韧而孤独,自生自灭。 舞台上妈妈的话仿佛又在响起: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半夏发现,她其实不想一个人。 有时候,她很渴望这个世界上,有一个需要着自己的人。 哪怕那个人,是一只从窗外进来的蜥蜴先生。 雨渐渐下大了,水滴一滴一滴打在她的身上。 半夏撑起雨伞,站起身来。 耳边传来了一声极为细微的呻|吟声。 那声音听起来痛苦而压抑,暗哑又诡异。 但半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小莲独特的嗓音,她不会听错的。 半夏分开稀松的竹枝,向竹林内走去,萧萧的竹叶们打着转落在她脚边。 纵横交错的竹林里似乎躺着一个人。白花花的身影被零落的竹叶覆盖着,一截染着淤泥的脚踝露在外面,苍白的肌肤上依稀覆盖着未褪尽的黑色鳞片。 “小莲?”半夏试探着问了一句。 丛林中的那人立刻慌乱地伸手遮住了自己的头脸, “别过来。”他几乎是用一种极尽痛苦的声音颤抖着说道,“别看,不要看我。” 第 20 章(林中人) 虽然也在一起相处了好多天,但这其实是半夏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小莲人形的模样。 如果不是每天出现在桌面的美食过于精致,半夏甚至会怀疑那天夜里朦朦胧胧看见的脊背,不过是自己一个荒唐的梦境。 半夏快步向前走了几步。 在担忧中又察觉到一些隐秘的兴奋。终于可以见到他了吗?这位每天让自己吃上了热乎乎的盒饭,每天在桌角堆满各种美味小零食的蜥蜴先生,到底长什么模样。 还是以这样……过于坦诚的方式。 冬季的竹林里,落满了干枯的竹叶,鞋底踏踩上去,便会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卡兹,卡兹, 半夏不过刚刚向前走了两步,竹林里的那个身影便彻底地不动了。 没有颤抖,也不再说话,双手维持着遮住头脸的动作,苍白的身体半埋在枯叶中,一动不动地, 仿佛一只死在冬季里的野兽。 半夏的耳朵很敏锐,可以听见寂静的竹林里清晰响着雨打枯叶声,和那个男人变得迟缓而沉重的呼吸声。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幼年时期的一段画面。 那是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季节。年幼的半夏在村口的山路上看见了一只濒死的雄鹿,那只美丽的雄鹿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胸|膛被野兽咬开,流了一地的血,倒在白雪皑皑的村口,奄奄一息。 当时它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半夏,也是发出这样迟缓而沉重的呼吸声。 小莲这是在害怕? 或许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这样骤然剖开自己,把最脆弱和难堪的一面暴露在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的视线中。 理解了他的不愿和恐慌。半夏心底升起一点怜悯。她脱下自己的外衣,把袖口挂在两条细竹枝上,长款的外套支起了一个小小的帷幕,在那人身前拉起一道遮蔽视线的屏风,遮住了枯叶间不|着片|缕的身躯。 半夏在那道衣服做的屏风前蹲下身,隔着衣服撑伞, “没事,我不偷看。等你彻底变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家。” 天空渐渐下棋了雨,雨滴柔和而平静。 两人之间隔着衣服,一把伞,遮谁都遮不好。 但半夏很耐心地蹲在雨中,护着自己怀中的琴盒,将大半的雨伞倾向了竹林的那一边。 她遵守承诺,不去偷偷看那人面孔和身躯,视线只好落在伸出青竹外的一双赤|足上。 在黑色淤泥的衬托下,那双脚的肌肤显得过分的苍白,薄薄地覆盖在男性的骨骼上,可清晰地看见上淡青色的血脉。 像是一个许久不见日光且营养不良之人,有一点过分消瘦。让半夏再一次地想起那只死在雪地里的雄鹿。 雨滴从趾缝间沿着足弓流下,冲掉淤泥,蜿蜒出明晰的白色。黑得发亮的鳞片在瓷白的肌肤上骤然浮现,顺着消瘦的脚踝一路向上蔓延。 屏风后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喉音,被雨水淋湿的脚趾瞬间绷紧了。 暗夜的竹林,滴滴哒哒个不停的雨水,一切都显得那样诡异,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艳。 有那么一瞬间,半夏突然觉得喉咙发干,把视线从那湿漉漉的脚背上移开了。 一条黑色的大型尾巴掀开了外套的一角,从竹叶间钻了出来,就停留在半夏脚边。 半夏不敢看那人形的双腿,却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伸手在这条冷冰冰的黑色尾巴上摸了一下。 雨水哗啦一声下大了。 那一边的人似乎咬紧了牙,只传过来一两声极为低沉而压抑的喉音。 黑天幕地,大雨磅礴,一把小小的伞盖,像这黑色的世界里唯一的庇护所。 半夏默默地撑着伞蹲在大雨中。 湿哒哒的青竹丛外,一会露出挣扎在雨水中的苍白双脚,一会又是甩在泥泞中的黑色尾巴,几经反复,这奇怪的景象才慢慢消失,压抑而痛苦的低哑喉音渐渐平复。 雨下慢慢停了,滴滴答答的水滴从竹叶尖掉下。 一只正常体型的小守宫,从淋湿了的外套下钻过来,抬头看着雨中撑着伞的半夏。 半夏蹲着身,朝他伸出手,“小莲,来。” 第 21 章(你的琴声已经配得上她...) 校门早已经关了, 半夏是□□出去的。 衣服淋得半湿,太冷了不好骑车,只好沿着路慢慢往回走。 雨停之后, 天空的乌云散开, 月亮像被水洗过一般清亮,夜风很冷, 吹在湿漉漉的衣服上,让人冷的直哆嗦。 “小莲, 你冷不冷?”半夏问口袋里的小莲。 “嗯。有一点。” “小莲, 你变形的时候会疼吗?” “嗯, 有点疼。” 从前小莲不太爱说话, 半夏自言自语个十句八句,他才会轻轻嗯上那么一两声。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起淋了一场雨的缘故, 小莲对自己亲近了很多,有问必答的。 半夏觉得身上很冷,心里却热烘烘的,高兴得很。觉得这一场雨淋得真值。 地面的积水倒映着夜晚的影子, 天空的明月伴着她的脚步同行。长长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两侧树木枝叶上残留的雨滴,滴滴答答敲打在人心上。 这样寒冷安静的夜晚, 让孤独的人更渴望亲近。 “我从小, 就没有见过父亲。”半夏口里说着话,脚下的步子很轻快, 一下一下轻盈地跳过那些坑坑洼洼的积水。 “我是妈妈带着, 在外婆家长的。到了我初二那一年, 妈妈也走了,从那以后我就住在学校里, 一个人生活。” 深夜昏黄的路灯照着道路,纤瘦的女孩在无人的街道上蹦q,和藏在自己口袋里的精灵说着自己的故事,像夜游在童话世界中的孩子。 “我那时候啊,一边打工攒学费,一边上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吃过早餐。” “不舍得吃,忘记了吃,没人提醒我要吃。” “刚读大一的那一年,交完学费就彻底没钱了。有一天饿晕在房间里,还是英姐上来收房租,把我拉起来,给我灌了一碗她们家的八宝粥,才侥幸捡回一条命。从那以后,我的胃就有点不太好。” 半夏说说着,慢慢在一杆路灯下停下,低头看脚边水洼里自己的倒影,伸手摸了摸鼓起来的口袋。 口袋泡过雨水,有一点冷冰冰的,小莲扒拉着口袋边缘,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昂头看着自己。 “我觉得可能是某位神灵觉得我有点可怜,才在一个特别寒冷的夜晚里,让一位神奇的蜥蜴先生,从我的窗外爬进来。” 路灯边的半夏,笑着看水洼中的灯影笑起来, “他每天悄悄给我煮早餐,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会认认真真地听我拉琴。有他待在我家,我真的很高兴,很想谢谢他。” 她移过视线,和藏在口袋里的那双眼睛对上了,冲他眨眨眼。 藏在阴暗中黑沉沉的双眸,仿佛也在灯光下亮起了一点点细碎的萤辉。 “我之前就一直想说的,几次没好意思说出口。”半夏摸摸自己的鼻子,感觉鼻梁微微有些出汗。 发现哪怕是自己,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那什么,我想说,如果你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就别再到处跑了,以后都一直住在我家吧。” “你都看到了,”口袋里,低哑的声音迟疑了片刻,从幽暗处响起,“不觉得害怕我吗?” 半夏想要回答点什么。 这时候一阵夜晚的风吹皱了水中的灯影,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的全身都是半湿的,口袋里自然也不太干。她想了想,索性把口袋里的小莲托了出来,拢在自己的袖子里。 用实际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 袖子里的空间不大,冰冰凉凉的小爪子触碰到了柔软的手臂肌肤,一阵慌乱,不得不在晃动的脚步中,局促地抱紧了那温暖的手腕。 赖以生存的体温透过柔软的肌肤传递过来,把冷血动物冰冷的身体给捂热了。 藏身在狭窄而温暖的袖口里,可以清晰地听见贴着自己的肌肤传来脉搏的跳动声,奇妙地令人感到安心。 小小的黑色脑袋从袖口钻出来一点,抬头看着半夏。 半夏笼了笼袖子,捂暖了彼此,迈开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深夜长长的街道上,明明是独行的身影,却响起了两个人的交谈声。 回到家里的半夏,先迅速给自己洗了一个热水澡。再找了一个长柄小锅,装一点温水,把小莲放进去洗洗刷刷。 小莲前爪趴着锅的边缘,十分窘迫地任凭半夏用一柄软毛的牙刷,轻轻刷掉他小爪子缝隙里的那些淤泥。 “感觉好像在用铁锅炖蜥蜴。”半夏哈哈笑起来,拿着牙刷恶趣味地左挠挠右挠挠,“我像不像童话故事里,那种炖毒药的邪恶女巫?” 拖在水中的那尾巴尖尖弹了起来,甩着水花抖了一抖,低沉的声音而无可奈何地响起,“你不要那么过分。” 半夏嘻嘻哈哈的玩闹声,充斥着整个洗澡的过程。 “你是什么时候,才可以变成人类的?” “每到天黑了以后。” “变身是可以自己控制的吗?” “只在……情绪比较稳定时。” “以后小莲不用特意出去找食物,挣钱的事就交给我吧。毕竟我只会吃饭嘛,嘿嘿。” “……” “小莲想要买什么,和我说就好。不想做饭的时候,待在家里玩也可以。” “嗯。” 半夏把小守宫从铁锅里捞出来,包在一条毛巾里举在半空中, “我们小莲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呢?” “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我们小莲喜欢什么牌子的衣服?” 小莲努力挣扎着从毛巾里冒出脑袋,“没,没有。” “小莲有没有害怕什么呢?” “没有,并没有。” 夜晚的窗外,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唤声。 小莲一下从毛巾里窜出来,沿着半夏手臂窜到肩头,绷紧脊背,双瞳竖成两条竖线。 “哎呀,原来我们小莲怕猫啊。” 半夏把洗干净的小莲放进开了加热垫的饲养盒里。自己趴在床尾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位置,打着哈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窝里的小莲说话。 “你有没听我今天的演奏?演出很成功呢,这还多亏了隔壁凌冬学长的帮忙。改天遇到了,要好好地和他道谢。” “嗯,我听见了。” “我演奏完发现你不见了,都快急死了。在音乐厅里找了一晚上,生怕你被人踩到了。” “我……抱歉……” 夜色渐渐浓,屋子里熄灭了灯火。 趴在床上的半夏,眼皮已经困得几乎黏住了,她打着哈欠含含糊糊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对了……你每一次变成人的时间……能有多久啊?” “最开始,尚且保持得比较久。”漆黑一片的屋子内,角落里的守宫静静地凝视着她,“后来……便越来越短。到了现在,哪怕状态稳定,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个小时左右。” 半夏闭着眼睛从床上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垂下手,陷入了彻底的沉睡中去。 黑暗的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细缓平和的呼吸声。 月光静静照在屋内,流云在天空慢慢走动。 不知过了多久,窗边出现了一个人型的身影,那人披上了衣物,伸出手将半夏掉落床沿的手臂轻轻抬起,小心安置在身侧。 又轻手轻脚地抖开折叠在床头的棉被,披在她的肩头。 那人在黑暗中站立良久,月光在那俊美的脸庞上打出明暗不同的光影。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触摸一下床榻上熟睡之人的鬓发。寒玉似的手指凝在月色中,微微动了动,终究蜷了起来,慢慢握成了拳。 睡衣的衣角在玄关闪过,屋门被轻轻拉上。 一墙之隔的隔壁的屋门,响起了密码锁按动的声响。 半夏醒来的时候,发现小莲在窝里半翻着肚皮,睡得比她还沉。 桌面上摆着两片烤过的吐司,一杯牛奶,和一小袋子的巧克力饼干。 半夏打了个哈欠,顺手帮小莲把毛巾盖好。感觉自己像是捞着了媳妇的渣男,自此可以过上幸福的好日子了。 她美滋滋地将饼干装进书包,叼着吐司,拿着牛奶就想往外走。 走到玄关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这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吐司松软可口,牛奶香醇浓郁。根本不是自己买回来的那种便宜货,哪怕手里精致的手工小饼干,也一看就不便宜。 这还是因为昨天折腾得太晚,伙食算是比较简单化了。 半夏疑惑地打开自己屋子里的冰箱,发现里面不知何时,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塞满了各种食物。 琳琅满目的各色食材几乎亮瞎了她的眼。 小莲到底是怎么做到地呢? 毕竟以昨夜所见,小莲变为人形之后是不着|片|缕,身无长物的呀。 半夏看着窗外飘飘荡荡的衣物,呆呆地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小莲怎么得到这些食物。 或许他根本就会使用魔法? 她不由脑补出一个奇怪的画面。每天夜里,自己外出打工,屋子里的小莲便化身为人形,围着粉红色的围裙,贤惠地处理好各种食材,煮好精美的食物…… 不知道为何,脑海中立刻闪过了昨夜记忆。那双在大雨被淋湿了的双腿,和那躺在竹林中隐隐约约的身躯。 半夏用力拍了一下自己胡思乱想的脑袋,把口袋里零零碎碎的现金全拿出来,整齐地叠在桌子上,留了一张随便花的字条,红着脸叼着自己的早餐冲出屋去。 清晨的校园里,充满了年轻人无处释放的旺盛精力。 两个女孩子,手拉着手,挨着脑袋共享一对耳机。 “我在红橘子,发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曲子,特别好听,推送给你呀。” “嗯,叫什么名字?” “《迷雾森林》,发布在一个比较小众的音乐平台上。不过昨天被一位音乐大v转发了,流量开始冲上来了。” “我来听听看。呀……真的是好特别的嗓子。歌手叫什么名字。” “唱作,编曲,配乐,全是一个人。名字我不记得,我查查看。” “好厉害的音乐,竟然是自己配乐的。你有没发现里面的钢琴伴奏,太有力了。钢琴系的我甘拜下风。词曲,编曲全是一个人?我真想看看这位音乐人长什么样,是有三头六臂的吗?” 两个提着热水壶的男孩,正在讨论昨天的选拔赛, “你听说了吗?最后的时候,凌冬居然出场了。” “是啊,我正好在现场。凌冬的那个实力,真太令人震撼了。”他的同连连摇头,“之前我还以为自己稍微追上了他一点,昨天一听现场,被打击得那叫一个片体鳞伤啊。” “那些小提琴系的学妹也算是手段尽出,晏鹏、凌冬这些大佬,居然都自降身份给她们做配。” “妹子就是有优势啊,换了你我,去哪里请这样的大佬来伴奏?” “啧啧,女的就是比较爽。” 路过的潘雪梅朝他们翻了一个白眼,“干啥啥不行,眼红第一名,这酸得都快熏死我了。” 她扭过头问半夏昨夜后续的情况。 “嗯,找到小莲了。”半夏把雨伞还给她,顺便将书包里的巧克力饼干拿出来和她一起分享, “怎么又有零食,还是手工做的?你最近是有什么奇遇吗?” “我都说了,还会有的嘛。”半夏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饼干,感觉从喉咙到心头都是甜滋滋的。 “少来,”潘雪梅推她一把,“你是不是又想说,你能有这么多好吃的,都是因为养了一只蜥蜴先生。” 半夏嘿嘿只是笑。 “下一次,别把它突然拿出来吓我啊。” “别这样,小莲真的很可爱的。” “好吧,算了,算了,昨天看多了以后,好像是有一点习惯了。” “你知道吗?”潘雪梅说,“班长昨天晚上,回宿舍就发烧了。医生说,是这段时间太过疲惫导致的。她爸妈已经把她接回家里去休息了。” 半夏轻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其实小月她从大一起,就卯足了劲以你为目标。昨天晚上的她,真的也很耀眼呢。”潘雪梅打量着自己朋友的神色,小心咕噜了一句,“小月有点可惜了。” 半夏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头。 “对了,你老实交代!”潘雪梅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为什么昨天晚上,凌冬学长会突然出现,还特意给你一个人伴奏?” 身为凌冬迷妹的她,掐着半夏的肩膀使劲摇晃,“快说,你是不是和他认识?你知道昨天晚上学校的论坛里,凌冬伴奏的视频都快霸版了吗?” “没有,我真的不算认识他。”半夏被摇晃得受不了,连连举起手保证,“我只见过他一次,一共没说到两句话。” 半夏掰着指头数字数,“当时我说,你好,请问你是不是凌冬学长。他就只回答了我两个字――你好。” 潘雪梅:“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半夏摊摊手,“一共两个字。转身就走,异常高冷。” “额,”潘雪梅也被噎了一下,“或许天才都是这样的,比较有个性一点。” “这倒是,他表面虽然冷冰冰的,琴声却炙热得很,我要收回曾经对他的评价。”半夏惋惜地说道,“昨天晚上,我真的很想和他道个谢,可惜他走得太快,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此刻的半夏,没有想到和学长好好道谢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当天晚上琴行里上课的一个学生有事请了假,早早回家的半夏连蹦带跳地跑着上楼,就在楼梯口撞上了那位以冰雪为名的学长。 这么冷的季节,那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依旧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衣物,柔软的羊绒外套搭在肩头,手里提着一个小小塑料袋。 听见了楼道的动静,他那白得像雪一般的面容转过来,看见了半夏,微微愣了一愣,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里的袋子换了一个方向,挡在身后――那是外送人员刚刚送到楼下的一包食材。 漂亮又冷淡的双眸从半夏的脸上扫过,凌冬垂下睫毛,一言不发地握住了自己屋门的把手,转身准备进屋。 “等一下,学长。”半夏三两步跑上楼梯,撑着腿,直喘气,“我没有想要打扰你的意思。就想好好和你道个谢谢。” 凌冬握着门把的手顿住了,微微侧目,没有说话,也并没有直接关门进屋。 “是这样的,昨天的比赛,多亏学长出手相助,我心里很感谢学长。”半夏站在楼道的窗户前,直起身笑着说,“但真正让我高兴的,是那一场演奏本身。” “我是第一次在舞台上体会过那样的时刻。我想学长你或许会明白我的意思。”她伸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那种完美的音乐体验,真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和快乐。我想要和学长道谢,谢谢你和我一起完成了那样让我感动的音乐。谢谢你让我得到那样的快乐。” 晚风从她身后吹来,撩起了鬓边细碎的头发,好像连那闪闪发光的笑容,也一并随风扬了起来。 站在门边的凌冬看着她,平静的双眸中,看不出悲喜,他白皙的手指握着门把,迟迟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时间久到半夏以为他甚至走神了的时候,他才伸手推开门,冰雪般清冷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如果你真的想和我道谢,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半夏跟着凌冬进入屋子,注意到凌冬伸手推着门,把门扇碰在了墙壁的门吸上,让房间的屋门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这是一位虽然不太爱说话,却很注重礼节的人,半夏在心里,对他的评价更好了一些。 凌冬的屋子,比自己那拥挤的小窝看起来大得很多。装饰简约,家电齐全,墙壁和屋顶还贴了吸音海棉。 屋里的床单和被褥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生活用品全是单调而统一的冷色调。 唯一让人觉得比较不解的是,靠着窗口摆放着的那些音乐设备,那些小巧的idi键盘,笔记本电脑,以及监听音箱,耳机,电容麦克风全都摆放在一种异常低矮的位置上。 除非是趴坐在地面操作,否则在这些设备上编写音乐,肯定是十分辛苦的。 天才果然都有许多怪癖啊。 半夏悄悄打量了一眼站在屋子中,身着白衣,冷若冰川的神仙学长。 想不通他日常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摆弄这些电子设备。 整个屋子中,唯一比较正常的,算是靠墙摆放的那台电子钢琴。 琴看起来不太新,有一点陈旧。半夏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和他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隔着这扇墙壁,合奏的那首流浪者之歌。心底微微热了起来。 音乐,有时候像是人类的另一种语言。 哪怕不曾见面,哪怕不曾开口,两个陌生的人也可以用这种奇妙的语言彼此交流。 “原来学长还喜欢编曲。”半夏伸手摸到电子钢琴的白键,按了两个和弦,随口问道,“学这些会不会影响到练琴?” 凌冬正在加高一个电容麦克风,闻声停住了手里的动作, “你也……这样觉得吗?”他背对着半夏,微长的黑发耷在肩头,没有转过身,仿佛低声自言自语,“我练了这么多年的琴,如今却想不务正业,很荒唐可笑吧?” “那倒是没有,编曲不也一样是音乐的一种表达吗?”半夏笑了起来,“我只是看见学长这样,突然想起了自己童年时的一个好朋友。他也很喜欢作曲,并且非常有天赋,他总是背着父母和老师,悄悄把自己做的曲子弹给我听。” 半夏随手在琴键上,弹出了一个简单的小调。回想起在那个明亮窗前的日子。 身边的小伙伴弹着稚气却动人的歌谣,年幼的自己用十分拙劣的琴技,快乐地附和着他的乐曲。 “那样的夏天,真是幸福啊。”半夏悄悄感慨了一句,没有意识到自己随手弹出的曲调,正是前几日在梦中,小男孩涨红着面孔坐在窗前,弹给自己听的那首由他作曲的乐章。 “哎呀,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弹钢琴,让学长笑话了。”半夏转过身,“学长是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忙?” 凌冬还在低头摆弄电容麦的支架,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纯黑的金属支架衬着他手指的肌肤,血色褪尽一般的苍白。 过了片刻,他方才站起身来,将调整到高度适合的话筒摆到半夏身前, “我做了一首曲子,伴奏里有一段小提琴音轨,想请你帮忙实录一下。” 他伸手去拿谱架,不知怎么的手里打了个滑,噼里啪啦散了一地的曲谱,只好又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 在他弯下腰去的时候,半夏发现了他那从黑发中露出的耳廓边缘,泛起了明显的粉红色。 半夏突然就觉得,这位居住在雪山上高冷的仙子,一下就从云端降到了凡尘里,变成了一个和自己一样,染着红尘,有血有肉的人类。 “学长你慢慢的,我先回去放一下书包,马上就过来。”半夏宽慰忙乱的凌冬,转回了自己的屋子,想和屋子里的小莲交代一声。 她的屋里没有点灯,灶台上一圈蓝色的火苗泛着温暖的光,小火上炖一个砂锅,锅盖微微溢出水气,诱人的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 半夏揭开盖子看了一下,一锅鲜嫩的鸡肉煨着小鲍鱼,汤汁还没收住,黄姜白蒜红辣椒在秘制的ㄠ中来回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半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在屋里到处翻找一遍,没有发现小莲。 她只好在冰箱上贴了一张纸条: “我在隔壁呢,学长找我有些事,一会就回来哈。 锅里这个,记得给我留点,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署名的位置画了一个流着口水的表情。 贴完纸条,围着灶台,吸了几口香味,半夏方才按捺着肚子里叫嚣的馋虫,依依不舍地拿着小提琴去了隔壁。 学长写的歌,需要一段小提琴伴奏。会是一首怎么样的歌呢? 在地球的另一边,威廉大师的儿子看见了手机里的关注提醒,点开那个红色橘子图标的软件。他那位越老越青春活泼的父亲,很快在他的椅子上挤下来。 “e on,亲爱的乔治,让我来听一听,我们的r lian 又有了什么新鲜的歌曲。” “恐怖他这一次会让你失望。”威廉的儿子乔治耸了耸肩,伸手调大了音响的音量,“再有才华的音乐人,也很难在短短的时间内不断推陈出新,最多也就是延续一下前期的风格。想要曲曲都经典是几乎不可能的。” “嘘,请保持安静。”他的父亲竖起肌肤苍老的手指,微微闭上了满是皱纹的眼睛,花白的头发伴随着音乐的节奏微微摇晃。 “噢,天呐。瞧我听见了什么。”一曲结束之后,他睁开双眼,兴奋地站起身来到自己的钢琴前,陶醉地弹奏出了刚刚听见的旋律,“有趣的钢琴表达,甚至还有能和他并肩齐行的小提琴。” “r lian太让我惊喜了,我感觉他在这首歌曲里彻底地打开了自己。我听见金子一般的声音,不只是一个,而是两个。”他兴奋地在琴键上演奏着,转头问自己的儿子,“对了,乔治,这首曲子的名字叫什么?” “它有一个属于东方的名字,翻译过来,大概叫做《雨中的怪物》。”乔治移动鼠标,点开歌曲信息,顿时笑了,“确实和父亲您说的一样,这首歌多了一位器乐伴奏者,让我来看看他的名字――sur?真有趣,为lot伴奏的人,正好是sur。” res的写字楼里,身材魁梧的小萧摘下了耳机,捧住了自己微微发红的脸。 在他天天的念叨中被洗了脑两个同事走过来,伸手搭着他的肩,“赤莲又发了什么新歌?” “《雨中的怪物》。” “《雨中怪物》?这是什么鬼名字?看名字应该和《迷雾森林》一个类型的吧?走那种黑暗诡异风格。” “no,no,no,我等凡人,对他的理解都太肤浅了。”小萧伸出手指,来回摇晃,“赤莲他不是人,他是一个迟早会站上神台的人。” 他哗啦一下站起身,“我觉得我应该再去柏哥谈一下。” 在他离开之后,柏总监的办公室里很快传来拍桌子的声音。 “你给他开一个双倍工资。如果他还不愿意来,从今以后,就请你忘掉这个人,把心思放到正经的工作中来!” 随后是‘萧妹妹’惯常抱大腿的声音,“呜呜呜,柏哥,老大,你听一听这首新曲子啊。和他从前的歌曲都不太一样,这首既欢快又特别。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它的版权买下来,定位成下一部专辑的大概念。我的直觉告诉我肯定能大火的。” 同事们心中发笑,移动鼠标点开桌面上的那首新鲜发布的单曲。 曲子的基调和那阴暗低迷的标题不同。 钢琴轻快愉悦的声响,描绘出了一片欢快的雨滴。贝斯魅惑的声音铺底。小提琴声强势突现。那美丽的琴声游荡雨中,如魅似幻,诱人心魄,勾人生魂。 歌声骤起时,电脑边的听众咽了咽口水,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原来是这样的林之鬼,雨中精怪啊。 榕音的一间女生宿舍内,几个女孩子一起放下了耳机。咬着嘴唇,在黑暗中借着手机的灯光,互相看了一眼。 “好欲。” “不是魅俗的涩欲,这歌欲在了骨子里。” “特别是那段chor,那个模拟怪物的人声,表达地太到位了,惶恐惊惧中却又隐隐藏着期待。低哑暗沉,还带一点愉悦。好像被欺负到了极点却又不敢声张的模样。太勾我了。” “我还以为赤莲只会做低沉悲伤的歌曲,想不啊,你居然是这样的莲。” “嘻嘻嘻,所以说这个名字里的赤字,不是赤子之心的意思,而是别有它意吗?” “哈哈哈。” “这个迷人的小妖精,成功勾起了我的兴趣。”一个女孩从她的床铺上坐起身,戴着宝格丽戒指的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噼里啪啦地打字,“我发誓,我一定要看到他的容貌。哪怕他只是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 对着手机屏幕精打细算买东西的凌冬,收到了几个后台弹出短信的提醒。 他切换屏幕点开红橘子的后台,前两条私信,都是工作邀请。 一条来至海外,另一条是那位熟悉的‘小萧爱音乐’。 小萧爱音乐:听了小哥哥的新曲子,恨不能飞到你身边,和你见上一面。实是心向往之,身不能至,深深为此感到烦恼。我们总监大人说了,哪怕是付出双倍的工资,也希望你能来我们公司工作。我们公司的年薪六位数起步,赤莲小哥哥,你真的不认真考虑一下吗? 后面跟着一大堆花里胡哨的颜文字。 这大概是一位刚刚工作没多久的小姑娘。凌冬没再搭理“她”,关掉了两条私信。 第三条私信,显得十分邪魅狷狂,来至一位名为‘霸道总裁就是我’的橘友, “嗨,男人,开一次直播吧。只要你愿意直播,哪怕不露全貌,我也必定承包你的果园。” 承包果园,是红橘子里的一句行话,在红橘子app上,打赏一个青橘子,音乐创作人可以分到收益一元。一个红橘子,分到收益十元。一个水果篮子,得收入一百。 如果在直播的时候,有人点击“承包你的水果园”,那么屏幕上将会出现一阵水果雨的特效。音乐人能一次性得到打赏收入三千。 这个在红橘子这样的小众网站上,算是一种比较难得的巨额收入。 凌冬的视线在那位霸道总裁的留言上停留了片刻,手指动了动,切换到了购买页面。在他的购物车里,一条漂亮的黑色礼服,售价正是三千多元。 他的手指来在两个软件间回切换了几遍,微微露出了一点屈辱的神色。 从前,自己经常在国际舞台上登台,随便一件衣服都是成千上万元。如今,为了一件最便宜的裙子,居然还要依靠出卖自己的第一次直播。 黑暗中,俊美的王子捂住脸,叹息了一声,生活真是不容易啊。 尚小月的屋子里,她的母亲敲开了屋门, “小月,你同学来看你。” 母亲的身后钻出一个笑嘻嘻的脑袋,捧着一束焉了吧唧的向日葵。 等母亲离开之后,尚小月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 “半夏,你来干什么?看手下败将很得意吗?” 半夏把那束花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笑嘻嘻地道,“我来看看我命中注定的敌人有没有好一点呀。” 尚小月白了她一眼,眼珠在漂亮的眼眶里转来转去,面上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阴晴不定,一会似乎想要笑,一会又瘪着嘴。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看起来很傻的话, “你……你也把我视为敌人吗?” “以前是没留意到。那天晚上,听了演奏,我突然有了很强大危机感。”半夏坐在椅子上,把一条腿盘上膝盖,“虽然说哈,你还是比我差点。但我感觉只要一个不留心,就会被你追上了。所以我从现在开始要加倍努力些才行。” 尚小月用力哼了一声,“不过赢了一次,尾巴都要上天了。” 明明是撅起的小嘴,看起来却仿佛挂上了一点笑。 她的视线落在了床头向日葵上,“这么丑,你买来的?” “哪能呢,”半夏没脸没皮地说,“我又没什么钱,这是我打工的咖啡厅里插剩的,被我顺来了。” 尚小月已经气得没脾气了,她看着半夏那一身过于朴素的着装,微微带着点迟疑问道,“你……你真的每天晚上都在打工吗?所以,不只是体验生活什么的?” “当然,谁没事累死累活地体验生活。”半夏不以为然地回答道,从背包里翻出一叠笔记本,“诺,这几天的笔记。平时都是抄你的,这几天我特意没上课睡觉,认真记了。” 尚小月接过那几本抄写得工工整整的笔记,低着头捏着手指间慢慢摩挲了一会,终于自己和自己和解了。 “学院杯的比赛,一共有三场,要准备三首曲目,你想好上报什么曲子了吗?” “嗯,还没有。要和老郁讨论一下。”半夏突然说,“但初赛,我想拉你的那首曲子。” “柴小协?你为什么要拉柴小协?” “因为你拉得很好。”半夏坐在尚小月的床边,笑嘻嘻的脸看起来慎重了许多,“你拉得那么好,使我不得不正视这首曲子,我不想回避,也想用自己的风格挑战一下。” 尚小月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同龄人,那个自己一直以为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劲敌,眼眸其实是这样的清亮,她的眼里有着不愿随便屈服的光,也有着自己的倒影。 她回望着那双眼眸,“用这首曲子参加初赛,你要是输了,我可要是要生气了。” 半夏转了半天手指,弹了弹衣服站起身来,“那行,我全力以赴。”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尚小月突然又喊住了她,“半夏。”“啥?”半夏扭过头。 “我说你这身衣服。”尚小月伸手比划了一下,“选拔赛就算了,正式比赛的时候,要准备一身好一点的礼服。印象分也是很重要。” “可是我没礼服,”半夏赖上了,“不然小月你的衣服借一件给我。” “你!我比你矮那么多。”尚小月气得拿枕头丢她,“你找潘雪梅去。” 半夏离开之后,尚小月愣愣地看了一会她带来的向日葵,找了个花瓶装点水,把花枝插了进去。焉焉的花朵喝饱了水之后,很快又精神了起来,肆意张扬地开在床头柜上。 不愧是野草,生命力就是强大。尚小月伸手戳了戳那些颜色艳丽的花瓣。 此刻,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父亲尚程远一脸严肃地站在门边。 “如果身体好了,就到琴房来一趟。”尚程远说完这句话,背着手率先下了楼。 尚小月带着一点忐忑,跟进了琴房,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 尚程远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柄漆色偏红,被保养得十分精致的古董小提琴。他握着那把自己收藏多年的名琴,放在自己手中爱怜地轻轻摩挲片刻。转过身,郑重其事地把琴递到了尚小月身前。 “这是――‘女王’?所以……所以您的意思是?”尚小月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抬头看自己那如同山岳一般高大的父亲。 “从今天开始,这是你的了。”长年严苛的父亲对着她点了点头,“你的琴声,和你的心,都已经配得上使用她了。” “好好爱惜她,我的月亮。”父亲伸出手,微微露出一点局促的神色,像尚小月小时候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第 22 章(可我不是男人...) 周五晚上, 半夏在育英琴行给小朋友上课。学生是一个刚刚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孩,小名叫甜甜。长得珠圆玉润,白白胖胖, 穿了一件精致的小裙子, 很是可爱。 小提琴刚入门的阶段是很枯燥的,反反复复拉空弦, 正姿势,拉出来的声音像是锯木头一样, 十分难听。练得久了, 小姑娘在听课的时候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脑袋一顿一顿地, 有些犯困。 “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半夏问她。 “不用, 不用。”小姑娘勉强坐直了,顺便打了个哈欠,“一会去上奥数课,路上可以在妈妈车上睡半小时。 “这么辛苦吗?接着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课?” “是啊。”甜甜掰着白嫩的小手指数了起来, “今天晚上是小提琴和奥数,明天早上画画和跳舞。下午还有小主持人和英语。妈妈说周天可以留给我玩,但前提是必须写完学校的作业。” 眼前的小姑娘打扮精致, 被父母亲精心安排好了生活的一切。也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幸福。 半夏就问她:“甜甜, 你喜欢学小提琴吗?” 小姑娘眼珠转来转去,支支吾吾不肯说, 显然是不好意思当着自己老师的面说实话。 “那奥数, 跳舞, 画画那些,你有喜欢的吗?” 这回甜甜便毫无压力地迅速遥遥头, 还冲半夏做了个鬼脸:“没有一个喜欢,都是我妈逼着我去的。” “那你喜欢什么东西?” 小姑娘想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最喜欢看小说。” “啊,是网络小说吗?” “对啊,小夏老师你有喜欢的小说吗?我特别喜欢‘玉面人’的小说,他的新连载太好看啦。”小姑娘说到这个,顿时精神了,偷看了一眼坐在隔音玻璃门外等候的母亲,趴到半夏的耳边说起来, “我觉得这位作者肯定是一位温文尔雅,斯文俊秀的男生。隐居在深山里,不染红尘,才能写出那么仙气飘飘的文字。” 现在的小朋友,都这么的成熟吗?半夏呃了一声。 很是不巧,这位“玉面人”她居然认识,就是住在她那间廉价出租屋对面的邻居。现实中是一位邋里邋遢,昼夜颠倒的抠脚大汉。唯一的爱好是在连载结束之后,下楼和英姐一起搓两把麻将。 不忍心打击小姑娘美好的幻想,半夏和她打了个商量,“甜甜你看啊,如果下一节课,你能把这次教的赫丽美利音阶练习熟了。我就帮你要一份‘玉面人’的手写to签,怎么样?” “好耶!”甜甜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又急急忙忙地坐好了,“是真的吗?” 半夏伸手轻轻和她击一下掌。 临下课的时候,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边收拾琴盒边问半夏,“小夏老师,你是从小就这么喜欢小提琴,所以才能考上音乐学院的吗?” “哪有,我最开也有过一段时间,和你一样觉得练琴实在是一件很枯燥的事。”半夏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但是熬过这段时间,我拉得曲子越来越好听了。就可以在周围的小伙伴面前显摆,还可以……可以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享受音乐。慢慢我就真心地喜欢上小提琴了。” “嗯嗯,我想我说不定也有那么一天。”甜甜背上琴盒,用小下巴指了指窗外的楼下,“小夏老师说的朋友,就是楼下那位哥哥吗?我看见他在外面转悠了一晚上了。” 半夏奇怪地顺着她的视线朝窗外看去,琴行上课的教室在二楼,透过窗户正好看见楼下马路边的一株榕树下,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树下遮遮掩掩地打转。 魏志明站在马路边的树下,搓着手再三犹豫,拿不定主意是该上楼去找半夏,还是直接回去算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明明在校门口看见半夏时就想要喊住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喊不出口,一路跟到这里,白白吹了一晚上的风。 这是一位养在温室里长大的少爷,不曾体验过一丝来至荒原的风沙。被学长小小算计了一下,导致自己失约丢人,就感到万分委屈。算得上是人生头等尴尬难堪的大事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半夏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魏志明被吓了一跳,飞快转过身,看见自己找了一晚上的半夏正背着琴盒站在不远处。 “我……我就是想来和你道个歉。”第一次处理这种事的男孩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别别扭扭地说道,“我那天本来没想要多喝。都怪晏学长他们几个,他们偏要故意灌我酒。” 树荫下的光线很暗,站在他眼前的半夏平静地看着他,透彻的眼眸里倒映着城市细碎的灯火。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半夏突然这样说。 “我?”魏志明愣了愣,“我不是和你同年吗?” 半夏叹了口气,“难道都到了这个年纪了,连责任两个字的意思还不能明白吗?” “不是的,这不能怪我。”魏志明几乎要跳起来,“都怪学长太过分了,我后来才知道,明明他们自己也第二天要比赛的!” “所以你是真的觉得抱歉,还是只想从我这里得到一句安慰你的话?”半夏看着他说,“你不就想让我温温和和地和你说,没关系的,反正我最后也赢了,还大出了风头,所以一点不怪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吗?” 魏志明的脑袋焉吧了,“好吧,是我错了。你骂我一会好了。” “这个时候怪别人都没用。既然报名了比赛,就应该自我克制。你差点让我和你一起错失了登台的机会,最重要的是差点让我损失了八千块。”半夏说完话,自己也觉得好笑,拍拍衣服,沿着马路往前走,“行吧,我骂完了。现在不生气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魏志明追上她,不知道为什么被半夏这样直白地骂几句,心里的别扭反而少了点,“诶,半夏,你等等我。” 半夏在前方的夜市口停下脚步,“说好的比赛完我请你吃宵夜,包子豆浆行不行?” “包……包子?” 从来和女生吃宵夜不是在酒店,就是在咖啡厅的魏志明实在跟不上半夏这种行事风格。 “实在不行就加一份烤串,”半夏看着这位少爷,为难地叹了口气,“不能再多了。” 在路边烧烤摊坐下的魏志明,感觉到有些茫然。他今天穿着的是范思哲的外套,脚下踩着纪梵希的鞋,却蹲在路边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旁,等着吃烟熏火燎的烤串。 “老板,来二十串肉串,两白果,两香菇,两秋葵,还有一份茄子。”半夏点完餐,转过头问他,“要酒吗?” 魏志明小心地问:“你还能喝酒啊。” “也不算能喝。”半夏说,“我们家乡从小喝的是白酒,不过把你喝到明天晚上都弹不了琴应该还是没问题。” “别别别,不要酒了。” 半夏就点了一瓶冰雪碧,给一人倒了一杯,就着刚刚端上来的烤肉串吃。 “原来路边摊还挺好吃的。”魏志明被新鲜出炉的羊肉串烫得直龇牙,“半夏,你平时,很喜欢吃这些吗?” “没有的,平时我舍不得吃这些。今天是特意感谢你。”吝啬的半夏丝毫没有身为穷人的自觉,举杯和魏志明碰了一下杯子,“谢谢你陪我练习了那么多天,没能一起合奏,有点遗憾。” 魏志明真被她整难过了,“知道了,我保证不会再干这样的事了。” 吃完宵夜回去的时候,魏志明执意要送半夏回家。 “我为什么要你送?”半夏不解地看着他。 “你是女孩子啊。”魏志明吃惊了,“这么晚回去,当然需要男生保护。” “我每天都自己回家,已经很多年了,不差这一两次。”半夏看着眼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同学,忍不住叮嘱, “倒是你一个人回去的时候小心点。这年头男孩子出门在外,也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魏志明垂头丧气地跟在半夏身后一道走,“半夏,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其实长得挺漂亮的,但不能开口说话。你每次一说话,真的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就和一个男的一样。你这样不会有男人喜欢上你的。” 前方的半夏没有回头,她那有些清瘦的肩膀披着夜市里的阑珊灯火。她脚下的靴子有点旧,踩在灯光里的步子却很稳。 “我从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回家。那时候回家一趟不容易,要和很多满身是汗的大人一起挤上大巴,抢位置。下车以后,天已经很黑了,我还要自己走远的路。” 她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像在说一件很习以为常的小事, “这么多年,我都走得好好的。如今我长大了,为什么要为了让男人喜欢,反而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 魏志明顿时再说不出话来。 但他最终也没有离开,默默跟着半夏,陪她走到出租屋的楼下。 灶台前的凌冬将刚刚出炉的小米糕切成小块,整齐摆进保温盒里。盒子的下一层是浇了牛肉汤头的咸豆花。 他有些满意地盖好盒子,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成果,就听见窗外传来了半夏的说话声。 很快,屋子的地板上瘫软着一件粉色的围裙和一套男士的睡衣。 一只黑色的小守宫扒拉着窗帘努力向上爬,几下爬到窗口,探出脑袋往窗下张望。 窗外的龙眼树下,半夏的身边站着一个英俊而年轻的男人,正低声细语地和半夏交代着什么。 半夏点点头,挥手和他告别。 两个人容貌登对,年纪相仿。最重要的是,都是正常而普通的人类。 在他们的头顶,灯光暗淡的窗子口,黑色的小怪物用细细的爪子扒着窗沿,伸着黑漆漆的脑袋,沉默无言地看着楼下的这一幕。 回到家的半夏发现小莲窝在他自己的睡衣上,尾巴绕在身边,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她先揭开桌上保温盒的盖子,哇了一声, “哇,有小米糕和牛肉豆花啊。”她有点惋惜地摸摸肚子,“但我今天吃过宵夜了,放到冰箱明天早上吃好了。” 窝里的小莲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半夏收好了保温盒,洗干净水槽里来不及收拾的碗筷。坐在自己床边发了一会呆。 过了一会,她弯腰把蜷在睡衣上的小莲抱起来,托在手心里摸了摸脑袋。 “小莲,我今天和一个男生吃饭。”半夏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太服气,“那个人告诉我,女孩子晚上回家的时候,都应该有一个男生陪着。” 伤心难过的小莲沉默地趴在她手心,一点也不想说话。 半夏接着说:“所以我觉得明天晚上开始,我应该带着你一起出去。” 小莲一时间愣住了,“可我不是男人。” 半夏大吃一惊:“你不是的吗?” 小莲的瞳孔竖立,“不,我是!” 第 23 章(少女心) 周末的早晨, 半夏稍微赖了一会床。 窗外清雾晨流,鸟叫虫鸣。半夏的梦里,也似乎蒙着浓浓的白雾, 和孩子们嘻嘻哈哈的欢声笑语。 她和一群家乡的小伙伴在布满浓雾的森林里, 玩着过家家游戏。勇者拯救公主。 “公主被恶龙抓走了,我们需要去把她救出来, 谁救了公主,就可以娶她回家。。” 小半夏第一个跳起来:“我要当勇者。” 小伙伴们七嘴八舌地举手, “我要做国王。” “我来扮演恶龙。” “但是谁来当公主呢?” 公主当然是由长得最漂亮的人扮演。 于是衣裤最干净, 容貌最俊美的小男孩被大家硬推了出来。七手八脚地给他戴上了一圈漂亮的花环, “小莲, 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打败恶龙, 就来娶你回家。” 年幼的半夏拉着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对涨红了脸的男孩许诺。 小伙伴们挥舞着手里的小剑,呼啦一下散进了浓雾弥漫的森林, 转眼间一切全都不见了。 半夏的眼前, 是那片下着雨的竹叶林。 她犹豫了一会,伸手分开影影倬倬的竹枝往前走,看见了竹林深处那个湿透了的人。 这一次的那人没有说出拒绝的言语, 只躺在青色的竹叶间, 双手捂住了脸,发出低沉而迟缓的喘|息声。 半夏慢慢靠近他, 蹲下身, 伸手捉住了那只被雨水打湿的苍白脚踝。 从梦中惊醒的半夏, 一下坐起身,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她捂住乱跳的心口,不明白自己这做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定了定神之后,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先是热上了早餐,再把几件脏衣服连同小莲的睡衣,一并拿去洗了。 洗净的衣服挂在窗外,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珠。 餐桌上,爽滑的豆花浇的是咸香麻辣的牛肉汤头,再拌入蒜泥和小葱。一勺子挖下去,白嫩的豆花露出来,又被浓郁的牛肉汤汁盖上了。半夏感觉整个人生好像都变得完美了。 一缕晨曦恰恰破开浓雾,斜照在餐桌。 半夏的心仿佛被那温暖的阳光微微刺了一下,涌起了一种自己也有了家的错觉。 独自生活得过于久了,心底厚厚实实的土层下,原来还隐秘地压抑着这种对于家的幼稚渴望吗? 半夏吃完了早餐,蹲到守宫的饲养盒边看睡在阳光里的小莲。 黑色的小莲在晨曦中慢慢舒醒。 先是那条小尾巴甩了甩,然后小脚绷紧脚趾,翻了半个身。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了身边的半夏,把冰凉的小脑袋搁在半夏的手指上蹭了蹭。 直到彻底清醒了,发现自己蹭着的温暖源居然是半夏柔软的手指,小莲的身体蹭地一下地坐直了。 半夏甚至感觉能从他那墨黑的肌肤上,看出一点掩盖不住的粉红色。 “要听我练琴吗?”虽然没去学校的琴房,半夏早上依旧习惯了练习。 她摆好谱架,取出自己的小提琴。把小莲安置在和自己视线平等的桌面上,“我想尝试一下柴小协。” “选拔赛上,班长演奏这首曲子真的惊艳到我了。她的风格凌厉干练,孤高冷傲,非常具有她自己的个人魅力。”半夏翻开谱子,尝试着拉了几个乐句,又带着点苦恼放下琴,摸着下巴琢磨, “这首曲子虽然我也练过,但总感觉还摸不准要用什么风格来表达。” 她抬头问桌面的小守宫:“小莲,你有没有听过柴小协?你觉得这首曲子听起来有一种什么感觉?” 虽然是对着桌上的小莲说话,但其实半夏多是一种自我问询,并没有指望小莲能真正给她回应。 谁知小莲端端正正坐在桌上,认真想了一会,回答到:“我觉得这首曲子有一种少女怀|春的感觉。” 半夏:“啊?少女?” “它的旋律听起来,就像是一位陷入爱情的女孩。面对着自己的心上人,时而因他的接近,心中欢喜得怦怦直跳。时而又因他的欺负和善忘,难过得彻夜难眠,患得患失。” 黑宝石一般的小蜥蜴,蹲坐在清晨的阳光里,认认真真阐述着自己对音乐的理解,格外的可爱, 半夏想起俄罗斯籍的那位作曲大师,满脸络腮胡的容貌,实在没办法和小莲口里描述的少女心联系到一起。 “这样的解析真是别开生面啊。”半夏夹着琴,试图演绎一下那种感觉,心里有所思,“小莲你懂得真多,你是很喜欢老柴吗?” “老柴恰巧是我最喜欢的一位音乐大师。”小莲的声音停滞了一会,“这位大师年轻的时候最初学得专业其实是法律。到了二十岁,他才顶着压力放弃了优渥的工作,进入了音乐学院改学自己挚爱的作曲。” 半夏感到一种来自于学霸的碾压。 她虽然是音乐学校的学生,但西方音乐史课基本都是在睡觉和抄作业中混过的。此刻面对侃侃而谈的小莲,顿时有一种接不上话的羞愧感。 “我读过老柴的很多书信,感觉到他是一个心思特别细腻而敏感的人。他甚至会在给弟弟的信里描述自己爱人的手指。”小莲细细介绍这心中热爱的作曲家, “他用一颗玻璃般纤细的心审视着世界,必定会把自己丰富的情感融入旋律之中,在我看来,这是一首细腻温柔,柔情似水的曲子。” 说话间,他的视线正巧落在半夏持弓的手指上。 秀气修长的手指按着琴弦,被深色琴头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白皙,那指尖微微透着点粉色,在清晨的阳光里,肌肤几乎泛起一层细腻的萤辉。 他突然感到心跳有些加快,不好意思地避开了视线。 心中想起了那位音乐大师,百多年前在他的书信中留下关于情人的句子, “那人有一双小巧精致,令人赏心悦目的手,以至于那指尖触碰琴弦的时候,哪怕发出一点难听的声音,我都会打从心底感到惋惜。” 下午的时候,半夏的导师郁安国,把她叫到自己家中,给她开了小灶。 进门之后,师母很亲切地和她打了招呼,给她递了一双软绵绵的毛拖鞋。 “柴小协?”郁安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持着教鞭,一脸严肃的点着半夏带来的曲谱, “当你不知道怎么表达一首曲子的时候,可以从了解作曲家入手。我来考考你,柴可夫斯基的性格,生平和这首协奏曲的创作背景是什么?” 早上已经被补习了一遍的半夏咳嗽一声,挺直了脊背, “老柴二十岁之前是学法律的。二十岁之后,考进圣彼得堡音乐学院。他的曲风抒情细腻,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我还知道他各种感情上的八卦,甚至读过他写得几封信呢。” “嗯,西史课还算用心。”郁安国难得地点点头,“你试奏一遍来给我听听。” 半夏驾起了自己的小提琴,第一弓拉响之前,她突然想起了小莲说的那句话, “就像是初恋的少女,患得患失,怦怦直跳的心。” 初恋是什么感觉?怦怦直跳的心又是什么感觉? 半夏茫茫然中脑海里闪过了的画面,是在那浓雾中,被自己握住手中的脚踝。心脏果然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厨房的师母在忙碌地准备着晚饭,悠扬的小提琴声传进来。 那琴声初时轻快活泼,仿佛夏日的窗前,两小无猜,头挨着头分享彼此秘密的窃窃私语。 顷刻间又柔肠百转,如同摸索在漆黑寒夜,忧心忡忡,患得患失,四处寻寻觅觅的脚步。 复而暮然回首,失而复得,欢天喜地,捧着妥帖温热的甜粥,美滋滋地雀跃欢歌。 师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沾湿的手指别了一下耳边的鬓发,“哎呀,这些年轻的孩子,真是充满活力啊。” 客厅里的老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清澈的茶汤盛在薄薄的小茶杯里,被他捏在手中闻了闻,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一曲琴音,在茶香和饭菜的香味里停住了。 郁安国放下茶杯,品味了许久,啧了一声,“你这个娃娃,有时候真让我不知道怎么评价。” “看起来不大,身体里却像藏着一个魔鬼。好像随时随地,都要爆发出一些出人意料地东西才甘愿。” 同为小提琴教授的师母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摆在客厅的茶几上,笑吟吟地道,“这孩子的琴声,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老郁思索了一会,拍了一下手,“确实,被你一说,我也想了起来。倒是和那位大师一样,狂妄不羁,肆意妄为得很。” 半夏本来笑嘻嘻的脸,却在这几句话间不知不觉变淡了, “我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琴声不和任何人相同。”她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 老郁此刻的心情很好,没听出她语气的变化,遥遥伸指点着她, “你啊你,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我们说得是哪位大师吗?就随便插嘴。” “是不一样。”他的妻子从旁笑着说,“这孩子有着自己的风格。她琴声里,多了一份赤城。赤子之心,尤为难得。” 在半夏告辞离开之后。 郁安国看着他的妻子直笑,“真是罕见,你这个人,惯常不喜欢给别人评价,还是这么高的点评。今日倒是怎么了?” 妻子收起桌上的水果盘,“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个孩子每一次来,不管拉什么曲子,琴声听起来总有一股隐隐的痛。让人心底忍不住酸涩。她年纪明明还这样的小,音乐的表达却这么洞察世事的成熟,好像经历过很多世事一样。” 郁安国放下手中杯子,微微叹口气,“确实,这孩子很不容易。但有时候我又觉得,宝石就要经过这样痛苦的打磨,才能真正地发出光来。” 第 24 章(直播) 蓝草咖啡的后门, 半夏坐在台阶上,不紧不慢地拉着她的琴。 巷子里灯光暗淡,照着泥泞的路面。一辆垃圾车在巷子口停下来, 保洁人员匆匆拖着两个巨大的垃圾桶, 一路过那些污水赶上前去。 隔壁酒吧驻唱的老贺,和几个男子蹲在墙根下, 就着一袋水煮花生喝啤酒。 三两个年轻的妹子,靠在酒吧后面铁制的台阶上, 抽着细细的女士烟, 相互比较着手指上新做的美甲。 半夏咿咿呀呀的小提琴声, 就在这样烟熏火燎的巷子里打了个转, 溜到巷子外体面整洁的街道中去了。 她的大衣口袋钻出了一只小小的黑色守宫。小守宫在口袋边缘仔细聆听片刻,扭动身躯爬出来, 顺着衣摆爬上了半夏的膝头。 他蹲在结实的牛仔布上支棱着脑袋看半夏拉一会琴,有些不安地在膝头转了两个圈,又沿着外套一路爬上半夏的肩膀。 最终他努力稳住小小的身体,似乎凑在半夏的耳边轻轻问了句什么。 半夏的琴声停下来, 笑着转过脸来看他,“没有,我没有心情不好。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隔着一条小巷的几个妹子用有一点夸张的表情囔囔了起来, “哎哟, 看那个人,居然养了一只蜥蜴?” “吓死我了,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恶心啊, 养什么不好, 养这么恶心的东西。” 半夏一下抓住了准备窜回口袋的小莲,把他团在自己手心里不让跑。 她靠着栏杆, 特意把小莲托在橘黄的灯光下,当着那几个女孩的面,光明正大地用手指把他从头到尾巴来回摸了两遍。 几个有点怕蜥蜴的女孩齐齐后退了半步。其中一个忍不住问道,“它……不咬人的吗?” “不咬人。”半夏说,“这是蜥蜴王子,如果你亲他一下,他就会变为人形。” 酒吧里的女孩年纪都很小,本来是带着吵架的气势来挑衅的,却一下被半夏瞬间带歪了思路。 “那你亲一下给我看看。”有个女孩居然还顺着半夏的胡扯接了下去。 “哈哈。”半夏笑了起来,终于把四肢乱蹬的小莲藏回口袋,“不行,不能随便玷|污了他。” 坐在墙边喝酒的老贺抬头问半夏,“小夏,你上次说的比赛怎么样了?” 半夏夹着琴,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不错啊,好好坚持,坚持自己的梦想。”他冲半夏举了一下酒瓶,“大叔我今天是最后一天来这里,明天开始,我就不在这干了。” 半夏便问:“你打算去哪里?” “我回帝都,去那里继续搞原创音乐。”老贺举着酒瓶,显得很兴奋,“从前的一个老兄弟,开了一家音乐公司,喊我过去帮忙。我就想再回去试试。这辈子没搞出什么名堂来,终究是不甘心。” 半夏嗯了一声,没有说话。抬起弓,想了想,拉起了当初那首流浪者之歌。 风雪萧萧,颠沛流离的琴声里,夹杂着男人们碰杯送别的声音。 “贺哥这一去,必定是飞黄腾达了,将来别忘了兄弟们。” “害,忘不了你们,有来帝都就找我。” “这些年我最佩服的就是贺哥,贺哥为了搞音乐连个家都没有成,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贺哥是为了音乐,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啊。真男人一个。” “其实我有一个孩子的,还是一个男孩,算一算到今天应该已经上了中学了。”老贺喝多了酒,眯着眼睛回忆往事,“当年我搞地下乐队,有个妹子是我的粉丝,特别崇拜我,天天来听我唱歌,我俩就好上了。” 别人就问,“那后来呢?” “那时候我一心搞音乐,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养得了她们母子,唉。”老贺举起酒瓶,灌了自己半瓶酒,“流浪了半生,突然觉得很后悔。这次去帝都,我想去找找她们。也不知道我那儿子,如今过得怎么样。还……肯不肯认我。” “没事贺哥,找到她们。好好弥补一下就是,血溶于水,毕竟是亲父子,哪有不想相认的。” “是,是吗?” “肯定的,来,我们祝贺哥早日认回孩子,从今以后,就可以共享天伦之乐了。” “哈哈,对,对,恭喜贺哥。” 飘荡在巷子里的小提琴声突然停了, 半夏冷冰冰的声音,从台阶上响起,“别去找了,人家肯定不想见到你。” 几个喝酒的男人纷纷抬头向上看,其中有人怒道, “小姑娘家家的,不懂事别乱说话。什么叫不想见,这可是他亲爹。哪有小孩会不想见亲爹的。” 半夏在台阶上慢慢站起身,路灯的光,正正地打在她清瘦而高挑的身影上。 她看上去居高临下,说出来的话冰冷无情,“既然在孩子最需要父亲的年纪没有出现过。就不该舔着脸再去打扰人家的生活。那个孩子想必也宁愿你不要出现。” 半夏在这条街上打工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年纪不大,性格讨喜,哪怕偶尔有人刻意招惹她,她也能谈笑中轻轻松松化解了。很少见有过这样,冰冷带刺,不留情面地说话。 一个男人生气地砸了酒瓶,“嘿,小夏。今天是你不对了啊。你看你这说得是什么话,非要给哥几个找不痛快是吧?” 另一边卖酒的女孩,却伸手把自己手里的烟头丢了下来, “本来就是嘛,她说得又没错。小时候不养,现在回去认什么认?” 男人火大了:“几个妞懂个屁,生养之恩大于天,天理人伦你们懂不懂?” 那些个女孩们年纪很轻,吵起架来却全都是一把老手,恶毒的语句张口就来, “我呸,生养之恩,养又没养,生也轮不到感谢你们。是十月怀胎还是进过产房啊?难道要谢谢你们当初爽过一把?” “就是,年轻的时候浪得很,丢下人家母子不管。如今老了浪不动了,怕自己没人养老送终,巴巴地想要找回去。想得倒是很美哟。” 老贺在这样的嘲讽中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巷子外走,几个男人急忙追上前去。台阶上的女孩骂舒坦了,趾高气扬地回去工作。 半夏在空荡荡的巷子里站了一会,重新拉起了自己的小提琴。 这一次,拉得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曲子里听不见往日的温柔抒情,曲调干净利落,快如疾风。 一辆警车从巷子口闪着灯光经过,移动的灯光把人物的剪影长长拉在墙壁上。拉琴的少女身边,一只竖着尾巴的怪物蹲在栏杆上,一动不动地昂着脑袋看着她。 夜半时分,回到家的半夏躺在家中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窗外的月亮。 “小月的风格果然不适合我,拉一遍手都快废了。”躺在黑暗中的她仿佛突然来了聊兴, “小莲,你说柴可夫斯基从前学得是法律。后来他是怎么重新进入音乐学校的,他的父母能支持他吗?” 床边的饲养盒里,黑色的小小身影立刻坐直了,仿佛已经等着这个说话的机会很久。 “只能说老柴是一个幸运的人吧,”有一点类似电音的诡异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当时他的父亲一路供他读法律大学,并为他安排了工作。但老柴在给父亲的信里真挚地写到,他热爱音乐,想把一生都奉献给音乐。最后他的父亲为他妥协了,支持他重回追求音乐的道路。” 黑夜里的半夏轻轻地道,“那他的父亲可真是很爱他。” “是的,一位好父亲。关心且理解孩子的理想。为了孩子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黑暗里就再也没响起别的声音。 小莲在窝里不安地等了一会,最终爬了出来,沿着床单爬上床,慢慢爬到半夏的枕头边。 “你怎么这么聪明。”半夏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黑色的小脑袋上刮了一下,“我没什么事,不用这样看着我。” “可是你的琴声,听起来好像很难过。”枕头边的小莲这样说。 今夜是满月,银色的月光如水一般铺在床头。 月光中黑色的小守宫蹲在自己枕头,纹理斑驳的大眼睛里透着担忧。 半夏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像下起了细细绵绵的雨。 那些柔和的雨水把自己铸造多年的坚固外壳都泡软了,泡化了。重新露出了藏在硬壳后伤痕累累的自己。 “说起来,也都是过去的事了。”黑暗中放下防御的她,缓缓地和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小莲说起往事。 “小的时候,我没有爸爸。当然也曾经有过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我的父亲有一天,能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陪着我玩耍,赶走那些欺负我和妈妈的人,给我带来依靠。” “有一次老师让我参加一场比赛,我看到别的同学爸爸带着她去商店里买了一条漂亮的小裙子。我也和妈妈闹,没脸没皮地闹腾。妈妈就带着我去工地背黄土,我们俩背了三天,才换来了那条华而不实的裙子。但我却因为拉伤了手臂肌肉,反而输了比赛。”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不值得,幻想拥有一个不切实际的人来依靠,是多么不值得的事。”月色里的半夏突然笑了一声,“当然,那么贵的小裙子也不值得。” 银色的月光下,墨黑的守宫安安静静蹲在枕头边,认真倾听,是一位合格的听众。 “小莲你知道吗,上一次我去班长家,出来时在门口遇到她的爸爸。她的父亲显然偷听了我们的对话,特别认真地和我道了谢,还把我送到门外,说希望我和小月能成为朋友。”半夏枕着手臂,在月光里翻了一个身, “小月总说她羡慕我,其实她不知道我也很羡慕她。她就像月亮一样,闪闪发光,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在父母的注视下走上舞台,拉出那样骄傲又漂亮的音色。” “她是月亮,我是野草。不过我觉得野草也没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地,还能和小蜥蜴做朋友……” 屋子里谈话的声音渐渐小了,睡在月光中的女孩发出匀称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隔壁的屋子里,亮起了电脑的灯光。 女生宿舍里,已经睡着的女孩被手机里的提示音吵醒,她眯着眼点开屏幕,瞬间精神了,坐起身推醒自己的室友, “快起来,你最喜欢的赤莲开直播了。” RES的写字楼内,有人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小萧的面前晃了一圈。忙成狗的音乐人制作人小萧一把推开他,“别烦,忙着呢。” “不看就算了,难得赤莲处|女播,我还以为你会感兴趣。” “等……等,啥,你说是谁?”小萧连忙拉住了他。 夜半三更,月明如霜。 分散在不同地区的许多人,在同一时刻面对着手机或电脑屏幕,点开了红橘子网站上那一场被后人奉为经典,反复观看的赤莲直播首秀。 屏幕里的摄像头正对着一扇窗户,窗外的月光如水,倾泻在摆放在窗前的一台陈旧的电子钢琴上。 一点点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琴键,有人逆光而坐,昏暗的屏幕中,只能看见那比夜色更深的剪影,和琴键上那双苍白的手。 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随手按下了一个和弦,伴着琴音,似乎有人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一声。 那声音响在幽深的世界里,像是寒夜里落下的一片雪花,又像是冰泉下呜咽而过的一缕泉水,自幽冥而来,清冷又神秘。 “好吧,”那个声音这样说,“第一首歌《雨中的怪物》。” 第 25 章(人鱼之歌)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 屋内的世界昏暗而神秘, 封闭的玻璃窗,陈旧的电子钢琴和那窗前看不清容貌的演奏者。 琴台一点点的萤光下,苍白的手在琴键上弹奏。伴着琴声, 黑暗中有人在低低吟唱。 窗外的月亮, 似乎离这个世界很远,幽暗的角落里, 像有着神秘的怪物坐在窗前自弹自唱。 屏幕前看直播的一个女孩握了同伴的手,“怎么办?我感觉他好帅。” “啊, 这啥都看不见, 就看见一双手, 你就觉得他帅了?所以你是手控吗?” “不是的, 不是的。”女孩急忙解释,“我们学钢琴的, 有时候只看这手在琴键上落下的姿势,就知道厉害了。这绝对是一双被天使吻过的手,太强大了。” 另一个同伴说,“我也喜欢他, 比我想象中的赤莲好多了,至少应该不是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子。哈哈。” “他看起来有一点消瘦,但骨架和体态都让人感觉很美。这样不露脸的话, 反而更有神秘感了。就是皮肤太苍白了点?” “别说了, 他的声音这么好听。我心动了,水果篮子刷起来。” RES的写字楼里, 小萧的同事咦了一声, “以前被赤莲的编曲能力惊艳了, 忽略了他的唱功,没想到他现场的演唱也很不错。这样的人才, 你说他到底是为什么不愿意来我们公司发展?” 小萧咬着手指,满怀幽怨地嘤嘤嘤起来。 赤莲的观众不多,但基本每一位都热情洋溢。直播开了之后,直播间内讨论热烈,各色水果从天而降。 可惜的是,不管屏幕上刷起了怎么样的话题。 屏幕中的演奏者仿佛只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他坐在黑暗之中,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是一首又一首地弹完了自己发布在红橘子上的歌曲。 情涩撩人的《雨中的怪物》,求而不得的《一墙之隔》,阴郁暗黑的《迷雾森林》。 三曲完结之后,屏幕里果然爆出了“承包你的水果园”的特效,下起了漫天的水果雨。 琴键上的双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会,黑暗里响起那道清冷的嗓音, “有一首新作的歌,我还没有完成。但特别想在今晚让所有人听见。” 指尖落下,在琴键上按下第一个音符,悠扬的前奏响起,听起来像是童话一般清新而动人。 “曲名……《人鱼》。” 弹屏里听说还有新歌,迅速刷起话题 【有新歌(^-^)V】 【这一次的风格好像和之前又不相同,前奏清新愉快,像童话故事一样。】 【人鱼?童话故事,期待期待。】 【先别被题目骗了,雨中的怪物说得是怪物吗?我感觉叫雨中的欲望还差不多。】 【哈哈哈,都别吵,认真听吧,赤莲要开始唱了。】 沼泽中的人鱼,爱上了美丽的公主。 他愿意倾尽所有,为公主做三条最美的裙子。 第一条用阳光织就,碎碎金辉。 第二条用月华裁剪,盈盈似水。 第三条点缀上星辰,璨璨天仙。 公主披上华裳,送她去那舞台,眼见她艳如朝阳,眼见她戴上皇冠。 眼见她遇到英俊的王子,眼见她在月色里对影成双。 直到太阳升起,人鱼终究化为泡影,三魂归于九幽,一魄沾在她的心头。 当那歌声唱到“月光下对影成双”的时候,琴键上苍白的手突然停住了,窗前的人影离开了座位,消失在镜头前。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种经由变声器修改之后的诡秘声音响起,将整首温柔的曲调骤然拔到了高|潮。 宛若从肺腑中掏出的沙哑喉音,回响在空无一人的钢琴前, “直到太阳升起,人鱼终究化为泡影。” “三魂归于九幽,一魄沾在她的心头。” 睡梦中的半夏,总感觉听见隐隐约约的歌声。 那歌声不知从何而来,又轻又柔,绕在心头不散。 这一栋楼住得都是夜猫形生物,打麻将的,搞音乐的,玩游戏的,不到凌晨基本安静不下来。半夏本来早已经习惯在各种喧闹声中迅速入睡。 今晚却不知怎么了,总听着那隐隐约约的歌声,做着浑浑噩噩的梦。 她在梦里看见少年时期的自己,为了一条裙子跟着母亲去工地背黄土。 那时的日头很晒,母亲在她的斗笠下披了一条毛巾。 山里刚刚采下来的土被装进箩筐里,她用瘦弱的肩膀背起沉重的箩筐,往卡车的方向走。肩膀被背带磨得生疼,被汗水浸透的毛巾搭在肩膀上火辣辣的一片,难受得她想哭。 “耍赖,撒娇,在我们家,都是没有用的。”走在她前方的母亲说,“你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你想要裙子,只能用自己的汗水来换。” 那之后过不了多久,母亲就住进了医院。苍白的病房里,坐着苍白的母亲。 “小夏,从今以后,就真的只剩你一个人了。你想要的一切,只能靠你一个人独自努力了。” 夜半的时候,半夏睁开眼,发现耳边的音乐声早就停了。 楼下传来英姐兴奋的哈哈大笑,“游金,双游!给钱,给钱。” 楼上不知道谁正在玩吃鸡,键盘打得噼啪响,“怂B,别舔包了,先扶老子起来。诶,你别走,哥!别走,扶我一把啊。” 半夏在这样的喧闹声中翻了一个身,感觉到胃里一阵阵的绞痛。或许是这段时间比赛过于辛苦,又或许是昨天情绪波动的影响。她发现好久没发作的胃病又犯了。 她捂住腹部,翻了个身,在一片嘈杂的黑暗中蜷起了身体。 早晨,天亮了很久,睡在窝里的小莲都醒了,却发现平时起得很早的半夏还躺在床上。 小莲顺着床单,爬上床头,发现床上的半夏蜷着身体,脸色发白,紧紧皱着眉头。 听见床头的动静,她睁开眼看见爬上来的小莲,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我胃有点疼,多躺一会。” “胃疼?有药吗?”枕头边的小莲问。 “在抽屉里。”半夏有力没气地应了一句。 小莲在枕头边转了个圈,沿着床单滑下去,匆匆忙忙地爬过地砖,又顺着桌腿爬上桌面,用尽全力把桌子边缘松散的抽屉顶开一条缝,整个人掉进抽屉里去。 过了一会,他从抽屉里钻出来,嘴上叼着一整板的药片。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胃药,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生产的厂家很多。进口的一板七粒,售价一百四十元。国产的却廉价很多,一大盒不过二十来元。当然效果也差了许多。 半夏抽屉里的显然是那种最便宜的药。 小莲叼着那一板药,很艰难的从抽屉里爬了出来,中途药掉了数次,又被他重新叼起。 爬上床头的时候,他却发现以自己现在的模样,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给半夏端来一杯吃药的水。 半夏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却露出笑来,“我们小莲真好啊,还会给我拿药。” 她接过小莲叼着的药,捂着自己的腹部,脸色发白地坐起身来,自己走到灶台边倒了杯温水,和着水把药吞了。 然后又挪到了桌子边,给自己盛了半碗粥。 “太好了,这个时候,还有热热的东西喝。” 半夏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勉强自己喝了小半碗。慢吞吞地坐回了床边,拿起了小提琴。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小莲一直跟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在小小的屋子里,从这里走到那里。 直到看见半夏拿起了琴,他才忍不住开口说话,“你应该休息。” “你不知道,这是我中学时候,落下的老毛病了。”半夏和他解释,“休息时反而更难受,只有拉琴还能让我忘记一点痛苦。” 琴弓滑过琴弦,旋律在屋子中响起。 半夏夹着琴托的下巴一片惨白,紧紧皱着眉,冷汗从额头溢出,顺着脸颊流下来。明明显得那样痛苦,但她的琴声却仿佛比以往更为澎湃动人。 身体的痛苦,似乎激发了她心底深处的倔性,以至于她能在痛苦中抛弃一切感观,细细沉浸在音乐中,用灵魂拉出动人的乐章来。 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灼目的阳光探进屋子,照在半夏的琴弦上。 她在阳光中拉了多久的琴,小莲就蹲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地看了多久。 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他想,自己的目光离不开眼前这个太阳一般明亮的人。 被她的坚韧强大所吸引,被她的温暖炙热所吸引。到了今日,却发现哪怕是她的脆弱和痛苦,她的每一种面貌,都能对着自己产生这样致命的吸引力。 使自己忍不住用这样丑陋又无能为力的身躯向她靠近。甚至卑鄙地产生了永远待在她的身旁念想。 拉完曲子的半夏瘫在床上,半点都不想动了。她用仅余的力气,抬起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身边小莲冰冰凉凉的皮肤。 “有小莲在,真是好啊。平时我病了,这个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半夏躺在床上有力没气地说。 小小的守宫正叼着被子的一角,很努力地想要拖过被子,盖到半夏身上,却因为体型过于苗条而徒劳无功。 “别忙活了,你别看我现在很惨,一会就满血复活了。你就陪我说说话吧。或者唱个歌也行。” “唱歌?” “嗯,我生病了不是。就想听别人唱歌,哄一哄我睡觉。” 小莲想了一会,挨在她枕边唱起歌来。那声音低哑而诡异,却不显难听,反而有一种十分别致的韵味。 歌声像一篇童话,前期浪漫欢快,结尾却带着一抹难言的悲伤。 “这是什么歌呀,我怎么感觉在哪里听过。就好像是……不久之前。” “歌曲的名字叫《人鱼》。” “真的,就像童话一样,太阳的裙子,月亮的裙子,星星的裙子,真好听啊。” …… 到了太阳落山以后,半夏才感觉自己好了许多,她从床上爬起身,套上外套出门买药。 慢腾腾走出屋门的时候,正巧隔壁的房门也推开了,住在隔壁的学长一副急匆匆的模样,略微显得有些衣冠不整。 但是看见病恹恹的她,学长还是顺口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半夏规规矩矩地学长点头打招呼,“学长好。我胃有点不太舒服,下楼买药。” “我这里刚好有胃药,你先拿去用吧。”凌冬这样说完,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不由分说地塞在半夏的手中,自己关门又回去了。 半夏拿着药在门口愣了半天,翻开手里的袋子,发现里面放着的正是自己平时一直不太舍得吃的进口药,一百多元七粒的那种。 袋子里遗留着一张小小的外送单,半夏拿出来一看,发现这盒药是由外卖软件配送的,配送抵达的时间居然是不久之前。 “这么巧的吗?原来学长的胃也不太好?”半夏眨了眨眼。 第 26 章(去找一个喜欢的人...) 或许因为白天休息了一天睡得有点多, 一向睡得很沉的半夏破天荒地在午夜时醒了。 屋里没有开灯,但灶台上却亮着火光,有一个人背对着她站在炉火前。 从床头看过去, 只能看见他一小半的背影。那人穿着一套柔软的睡衣, 衣袖整整齐齐地折到了手肘上,露出一截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那手持着一只长柄锅勺, 正轻轻地在砂锅里搅拌着。 锅里不知煮着什么,发出咕噜咕噜的微响, 温暖的火光染在那个人的衣襟和手臂上。安逸得像是一个美好的梦。 不忍打破这个美好的梦, 半夏躺在床上悄悄地看着那个背影。看着那套自己买的睡衣, 和那个带子系在后腰的粉红色围裙。 半夏的思路突然拐了个弯, 小莲刚刚来的那几天,是不是只穿着这条围裙站在灶台边?如果那时候自己半夜醒来, 不知道会不会看到什么奇妙的画而。 想到这里的半夏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灶台边那人的脊背一下就僵硬了,小臂的肌肉绷紧,握住汤勺的手指一动不动。 “没事,没事, 你慢慢煮。我不偷看。”半夏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朝向墙壁,还是没忍住发出两声嘿嘿的轻笑。 灶台边的人显然呆立了好一会, 半夏才听见他的脚步声移动到餐桌, 随后是摆放碗筷的声音。 “既然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小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半夏转过身, 看见桌而上摆放着滚烫的热粥和碗筷。一套睡衣堆在桌角边的地而上, 小小的黑色守宫正从里而钻出来, 努力叼着衣角往一边拖去。 “我来吧。”半夏从床上爬起来,先把小莲捧到桌上, 再把那套睡衣整齐的叠好,摆放在饲养盒的旁边,然后才在桌边坐下。桌上的砂锅里,装着的是刚刚煮好的小米粥,粥里放进了切成小块的苹果和冰糖。 煮熟的苹果吃起来绵绵软软的,味道有一点酸,混着冰糖的甜味,酸酸甜甜的。是一道非常和中健胃的膳食。 半夏喝了一大碗,感觉胃里暖烘烘的,口齿余香,顿时好了伤疤忘了疼, “明天吃之前煮过的鱼片粥行吗?鱼片薄薄嫩嫩的,再浇上爆过的葱头油,我想念得很。”她讨好地蹲在桌上的小莲商量。 小莲无奈道,“那是深海鱼,你现在不合适吃。” “不然吃牛尾巴汤,放黄油红萝卜和芹菜的那个。你看我都病了一天了,嘴巴里没味道。” 小莲叹了口气摇摇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半夏打开自己的保温饭盒。发现里而装着一罐猴头菇水鸭汤,鸭汤的油脂被撇去了,棕黄的清汤里溢出猴头菇独有的香味。 “这是好东西,很养胃的。”潘雪梅识货地看了一眼,“就是做起来有点麻烦,光是泡发就得三四个小时。” 最近,是不是让小莲太辛苦了。半夏捧着汤,很珍惜地享用了。 下午半夏有一节选修课,当代流行音乐编曲。 这门课程平时没作业,期末的时候只要能提交一首原创歌曲,不论是否胡编乱造,基本都可以过关,是混学分的一大利器。没有多少课余时间的半夏,一开学就选了这门课。 教授在讲台上讲课,半夏坐在后排赶其它科必须交的作业。偶尔也抬头顺手在笔记本上记上几笔,以示尊重。 教授很年轻,海外留学归来,对当今世界流行音乐的趋势有着自己的见解。 “我发现有些同学以为写一首歌,就是写个歌词,谱个旋律。” 底下的学生抱怨道,“能作词作曲已经很厉害了好吧。” 老师点着投影仪上的标题,“所以我们这门课,要学的是音乐创作中非常重要的技巧――编曲。一首流行乐曲是否成功,除了作词作曲之外,更重要还在于它的编曲。” 学生们稀稀拉拉响起一点回应声,在座的有钢琴系的,管弦系的,声乐系的,每个人的专业课程都很满,除了作曲系以外,没几人对流行音乐编曲真正感兴趣。 “一位编曲师需要掌握知识而涵盖乐理学,配器学,和声学等等,还需要精通曲式结构和各种电子音乐的制作软件”教授看着台下兴致不高的学生们,默默叹口气。 其实他也知道,短短几节选修课,不过能简单的让学生们接触一下编曲的基本知识而已,不可能真正深入学到什么。 不过也有例外。曾经那位钢琴系的天才学生,就对他的课程非常用心。他求知若渴地主动在课后联系自己,认真地和他请教并相互探讨相关的技巧和知识。 可惜那孩子如今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当然,在词曲,录音,编曲的创作之后,还需要混音师,母带工程师,音乐制作人等等的加入。所以说一首歌曲从制作到发行,是有着很庞大的工作量的。”教授继续着他的授课,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优秀的独立音乐人越来越少。而我们的音乐市场,基本被那些只追求流量和数据的大型音乐公司所垄断。” 半夏手里哗哗写着思修作业,一心二用地听了一耳朵。心里想到,看来作曲还是一件挺辛苦的事。 “但是坚持不懈,热爱着音乐的原创音乐人还是很多。其中也不凡才华横溢者。老师前几天在网络上听见一位独立音乐人所做的歌曲。他这首歌的编曲我觉得就非常的有意思。”“让我们去掉人声,来单独听里而的旋律和伴奏,理解一下编曲的工作。” 教室里响起了一段旋律特殊的音乐,半夏写作业的手顿了一下。只感觉这旋律她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停下笔仔细聆听,那旋律优美,富有特色,但她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 半夏摇了摇头,或许是在梦里听过的吧。 “你们在这首曲子里,听出了什么?”教授在讲台上提问。 有一位钢琴系的学生马上说,“哇,这伴奏里的钢琴好厉害。” “精通各种配器,太牛了。” 教授摆摆手,“不是问你们这些。” 有一位作曲系的学生举手回答,“这首歌曲的听感上很丰富,不仅铺了一些电子音乐的低音鼓和贝斯,还混合了一点古典音乐的曲式结构。让人觉得色彩十分丰富,带着一种浓烈的情感。像是一首情歌。” 还有人说道,“我感觉最厉害的在于,它的曲调不仅是单一的调式,而是在大小调之间来回切换。这真的需要一种很强大的音乐理论知识才可以驾驭。” 教授赞许的点点头,“所以这首曲子能很巧妙的给人一种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之感。有一种每当触手可得之时,却又差了一步之遥的纠结感。那种对爱人的渴望,求而不得的辗转反侧,别这位编曲家表达得淋漓尽致。” “歌曲的名字,叫一墙之隔,在编曲的技巧上非常厉害且有灵气。值得大家好好学习。” 教室里响起了纷纷议论声。 “确实啊,单听这个旋律,就让我有了想要恋爱的感觉。” “求而不得的初恋情人,少女心乱窜。” “一墙之隔?老师哪里找来的小众歌曲,我怎么没听说过。” 半夏手中的笔悬在作业本上已经许久没有动过。 游荡在教室中的旋律,宛如隔着一堵墙悠悠传到耳边。明明不曾听过,却仿佛总在午夜寂静之时,萦绕在自己的梦境中过。 那旋律里有着甜蜜的喜悦,又半含酸涩。时而欢欣,时又落寂,求而不得,患得患失。 这首歌里,似乎有小莲说过的那种,少女怀春,心脏怦怦直跳的情绪。 晚上,在南湖湖畔拉琴的时候,半夏的脑海里还一直转着这首只有旋律的歌。 少女怀春? 别人怎么就能这么好地理解了这种情绪,并这么完美地用音乐表达出来了呢。 她反复在自己的柴小协中找这种情感,却总觉得表达上总差上那么点意思。 “半夏。”这时候有一个人喊了她的名字。 半夏抬头一看,高兴了,“班长?这么巧,你怎么也来这里,来逛街吗?” 背着琴盒尚小月看着半夏:“不是巧合。我曾经在这条街上见到过你。那时候你拉了一首歌剧魅影,彻底震撼到了我。” “是么?我经常来这里拉琴。”半夏笑起来,“班长你想不想也来试试?” “我……我吗?在这里?”尚小月精致的小脸微微有些红了,看了一眼地上摆着的琴盒和那块收款二维码,感觉有点想要尝试,却又拉不下而子。踌躇地踢了踢脚边的一块石头。 “体验一下,或许感觉还不错。”半夏给她让出位置,“我们还可以比赛,一人演奏个几首,看谁挣得钱多。” 听到比赛两个字,尚小月的眼神一下就不羞怯了,二话不说地取出自己的琴,接替了半夏的位置。 尚小月卯足了劲,拉得全是帕格尼尼,恰空一类难度极高,演奏起来十分炫技的曲目。而半夏并不受她影响,走得依旧是自己独特的风格,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一首曲子,到了她手上也能处理得情感细腻,音色动人。 两个人你来我往了一阵,最后干脆不比了,一起合奏了一遍柴小协。 两个年轻的女孩。两道绝美的音色,既相挣,又相伴,响彻在南湖湖畔。 合奏到后来,两个人都累了,一起挨着头蹲在地上数钱。 “辛苦了一晚上,才这么一点?”不识人间烟火的月亮,简直不敢相信小提琴系两大天才街边卖艺,居然才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收入,“连一顿宵夜都不够。” “怎么不够了?走,用这钱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半夏带着尚小月七绕八拐,在小巷子里找到一家门而虽然很小,但排队的客人却不少的小店。 “能吃香菜吗?”半夏问。 “吃的。”尚小月点点头。 半夏就对着窗子里喊,“阿婆,来两份薄饼,要加海苔和芫荽。再来两碗扁食,要葱和咸姜。” 窗口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闻言抬头响亮地应了句,“好嘞。” 两卷白白胖胖的薄饼和两碗加了小葱的扁食汤,很快被端了上来。 尚小月犹豫着尝了一口,眼睛亮了起来,“还真的挺好吃的,开在这种地方,难为你能发现的。” “好吃吧。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下次我带你去吃一家土笋冻和冰冻章鱼。那个更好吃。”半夏回头喊了一声,“阿婆,再打包两个薄饼,我带回去。” 尚小月奇怪道:“你带回去给谁吃?” 半夏摸头:“喂宠物,喂宠物。” 宵夜吃得开心,回学校不小心就晚了,错过了关校门的时间。 半夏就带着尚小月从自己熟悉的墙头爬过去。“我送你进去,再从另外一头出去,也比较顺路。” 一直是老师和家长眼中三好学生的尚小月,从小到大干过的荒唐事大概都没有今天晚上加起来多。 看着眼前的土墙,她咬咬牙,提起裙子拉住半夏从墙头伸下来的手,努力爬了上去。 好不容易从墙头跳下来,两个人弄脏了衣群和脸。 尚小月尝到了初次干坏事的新鲜刺激,半夏心底涌起一种带坏了好学生的得意。 两个人彼此看了一眼,都笑了。 夜晚的校园,云月相伴,草色朦胧。 半夏和尚小月并肩走在月色下。 “说实话,我感觉你这首柴小协细节还是没有到位,”尚小月说,“没有发挥出你全部的实力。要是当初选拔赛,你拉得是这一首,我可不一定会输给你。” 半夏道:“我也是觉得呢。” “我父亲告诉我,作为一位演奏家,除了技巧,更重要的是一份对人生的感悟。能将这份感悟用音乐表达出来,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音乐。或许,你还没有真正理解这首曲子。” “人生的体验吗?”半夏有些为难地想。 她们□□进来的地方种了一片的竹林,林间有着一条垂满紫藤花蔓的长长走廊,是校园里最僻静的角落,也是学校里的情侣,偷偷幽会的绝佳场地。 半路上尚小月突然拉了半夏一把,拉着她在竹林边蹲下身。 在那影影倬倬的竹枝后,紫藤花蔓条的遮挡下,幽暗的长廊尽头有着一对相拥的情侣。 两人之中男孩似乎比较腼腆,通红着而孔,背靠着藤条手脚都没地方摆,女孩反而比较大胆,轻言浅笑,伸手把人圈在墙角。 半夏和尚小月捂住彼此的嘴,猫着腰蹑手蹑脚地从那一对忘乎所以的情人附近穿过。 摇摇晃晃的竹叶间,男孩的衣摆即将被撩起,空气里传来一声甜腻的浅笑。 冲过那段距离,两人长长吁了一口气,看到了彼此涨红了的脸。 “我突然觉得,”尚小月喘了口气对半夏说,“你像她那样,去找一个喜欢的男人,按在墙上亲下去。没准就能找到曲子的感觉了。” 第 27 章(不合时宜的阳光...) 正在搓着麻将的英姐, 看见同桌的牌友朝她挤了挤眼睛。 她扭头一看,是住在三楼的那个男孩子下了楼,正站在门外暖黄色的路灯下。 他依旧穿着那一件柔软的衬衣, 搭一件深色的羊绒外套, 视线落在远方,仿佛在眺望村路的尽头。 “小冬, 这是要出去啊?”英姐冲他打了个招呼。 年轻的男人转头看了过来,嘴角带起一点浅浅的笑, 冲她们点点头, 迈开步子沿着村路慢慢地走了。 看着那渐渐溶进夜色中的背影, 牌桌上的女人议论起来。 “他还冲我们笑呢, 哎呀,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 “少来, 打你的牌吧,你就是年轻个三十岁也轮不到你。” “小冬人是老好,就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宅。住了这么久,除了拿外卖的时候, 天天关在家里。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出门走走。” 村子里的道路狭窄,路灯明暗不定,一侧是稀稀疏疏的楼房, 另一侧的荒地草木畴生。 虽然天才刚刚黑了一会, 但夜晚的风吹在肌肤上依旧带来了一阵寒意。 凌冬伸手,紧了紧自己的外套。他已经很久没有以人类的模样走出到户外。不知道为什么, 这几天突然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出来走走。 道路边的劲草在寒风里发出细密连绵的响动, 精神抖擞地在暗夜里招摇。 再过个把小时, 就会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一阵风似地从这条路上卷过,然后笑嘻嘻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 哪怕她前天才刚刚满头冷汗地躺在小小的出租屋内, 独自熬过病痛。 曾经的凌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即便生在严苛艰难的寒冬里,依旧能把自己活得那样生机勃勃。 哪怕只是待在她的身边,受她的笑容影响,也会觉得这个世界仿佛充满阳光,不该只是暗淡的黑。 凌冬迈着脚步,慢慢走在草木丛生的村道上,道路旁是暖黄的路灯和一栋栋亮着灯的房屋。 吱呀一声,路边一栋老宅子的大门被拉开,一位年迈的女士拄着拐杖从门内出来。 她穿着厚实的大衣,裹着一条干干净净的格子围巾,鼻梁上架着一个老式的眼镜,看起来像是一位有文化的老太太。 老太太慢吞吞地带上门,拄着拐杖慢慢从凌冬身边走过,手指上捏着两张一元的纸币。 她岣嵝着脊背在风里走了几步,转头过来看见身后的穿着薄薄外套的年轻人, “小伙子,你是不是要去村口,帮我带一条牙膏回来好不好?” 村子的路口离这里不到五百米,抬起头就可以看见路口亮着广告牌的公交车站,和站台边那间小小的杂货店。 但这样的距离对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来说,确实已经显得很远。 夜色中站在路灯下的年轻人似乎呆立了一会,最终还是伸出手,从老人满是皱纹的手指间接过两元钱。 凌冬在杂货店里给自己挑了一包面粉,一双拖鞋,几个衣架,还抱了一盆养在花盆里的万年青。但却找不到售价两元的牙膏。 “哦,那种小只的刚好断货了。”老板看了一眼眼前衣着体面的年轻男人,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一般那样廉价的牙膏,只有村子里独居的老人才会买,他从货架上另外取了一盒, “买这个吧,同一个牌子的,量大更合算,七元钱。” 凌冬一手抱着花盆,提着塑料带。另外一只手单拿着那只牙膏,回到那栋老旧宅院的门前,站在门外把牙膏递给坐在门槛上等他的老人。 村子里的房子大部分都翻建了,钢筋水泥现代化结构。但也有一些老房子依旧留着,斑驳的红墙,古式的瓦片,就像眼前这一栋。 “哎呀,这样的可不止两元,不行,我得补你钱。”老人不接凌冬手里的东西,支着拐杖扶着门框站起来,颠着脚步往屋里走,“你等一会,等我一会啊。” 凌冬把牙膏向前递了递,没能拦住她。 想把东西直接放下,但看着那个慌慌忙忙往屋里赶的瘦小背影,不知为什么又在门边站住了。 从大门口看进去,老人住的老宅子用红砖砌的围墙,正中一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的地板扫得干干净净的,墙边两个阶梯的花架上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即便是在冬季,也有几朵红色的花朵开在夜色中。 更里边是两三间屋子,屋子的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玻璃窗,斑驳的边框都已经掉了漆。 凌冬站在寒冷的夜色里,突然就想起了童年时的那些夏天。 那时候的自己坐在外公的屋子里弹琴,也是这样陈旧的院子,红色的围墙,满院子开着的花。 仿佛过不了多久,一个小小的脑袋就会从墙的那一边冒出来,趴在墙头对自己招手喊, “小莲,来。” 老人从屋子里赶出来,看见门口的凌冬没有走,心底松了口气。越是到了这把年纪,她越觉得自己固执了起来,很不愿意看见别人施舍和同情的目光,尤其是在金钱上的。 那位站在门槛处的年轻人,初见时面色苍白,清冷冷的没什么生气,走在路上,像冬季里冰雪堆成的人。 但这一会,静静站在门外等着自己的他,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仿佛接了地气一般,眉目之间都温和了起来。 老人就笑了,高高兴兴地将手里捏着的五元钱,和一袋小小的饼干硬塞进他的手中, “真是谢谢你啦,小伙子。”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凌冬这样问。 “本来有个老伴,两年前走了。孩子们去了国外,很难得才回来一趟。”老人笑着说完,推了推鼻梁上老旧的眼镜,露出眼尾深深的褶子。 门外昏黄的路灯,照着她稀松的头发和沟壑重生的皮肤。她实在显得过于苍老,接近枯萎的身躯艰难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 但她又笑得很有活力,身后满院子在冬季里依旧盛开的花。 “老啦,老怪物一样的年纪喽。”老人站在屋门里,突然起了一点聊兴,“别人都说我这样的日子也差不多该到头了。但我就是舍不得嘛,我要努力多活几年,多看看这漂亮的世界,漂亮的花花草草。” 凌冬回到家,把怀里那一盆万年青摆在窗台,坐在窗边开始弹他的那架二手电子钢琴。 足底轻踩着脚踏,指腹在琴键上发力,琴声便像是水银一般,从跳跃的手指下流淌出来,满溢在幽暗的屋子内。 从前他使用的琴,都是琴行里由他代言的价格不菲的顶级钢琴。 手里这台电子钢琴,对他来说几乎像是玩具一样,难以全面展现他的技巧。 但这一刻他却仿佛回到最初触摸到琴键的年纪,心中能够不再想那些多余的烦恼,只单纯因为琴键之间发出的美好音符所感动。 他的手机摆在钢琴上,屏幕在黑暗的屋子里发出幽幽荧光。 发布在红橘子的几首歌曲这几日的浏览量在不断地攀升,屏幕上显示的,是大量听友在听过音乐之后给他留下的留言。 【嗨,兄弟,你的歌真不错。】 【大神,我想请教一下,一墙之隔里鼓的eq是怎么调整的,为什么听起来空间感那么好。】 【我喜欢你的迷雾森林,这首歌唱到我的心里去了,你知道吗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怪物,活在一片迷茫的森林中。】 【哥哥,我今天心情不好,听完雨中的怪物,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事,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谢谢你。】 【什么时候还能直播一次吗?那一首《人鱼》把我听哭了都。】 虽然这些人并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这些人。但分散在陌生的城市里的他们,喜欢自己所创作的音乐。 哪怕他是一只怪物,但他心中的音乐是被人喜欢,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认可着他的心。 凌冬闭上眼,脚踩踏板,开始始肆无忌惮地弹奏着钢琴。 窗台上的那株植物生机勃勃,是绿色的。 窗外的世界也不再只是纯粹的黑,时而是一片瑰丽的紫红,时而又似乎是神秘的钴绿。 哪怕那里有暗夜中□□的魔鬼,有扭曲丛生的荆棘,有张牙舞爪的怪物。 但依旧有无数的生命在色彩斑斓的窗外开出花,生长出茂密的枝叶,顽强而倔强地活着。 屋子里的他被熟悉的音符包裹,发着光的屏幕为他传递来天南地北的声音。 还有隔壁小小的屋子,那里有一个让他可以安眠的小窝。 枯萎的灵魂被音乐托起,苦涩的心仿佛也有了归依之处。 半夏回来的时候,隔壁还响着钢琴声。 学长的音乐真是越来越强大了,跑着上楼的半夏停下脚步,在楼道上听了好一会,觉得自己从前耳朵必定是聋了,才会觉得凌冬的钢琴表达苍白无趣。 推开房门,屋子里小莲不在,桌上保温壶里装着一小碗热腾腾的猪肚莲子汤。 莲子软糯,猪肚脆爽,乳白的汤汁香醇入喉,没有一丝内脏的异味。 喝了小半碗汤,半夏摸了摸暖烘烘的肚子,已经彻底察觉不到生病一场的痕迹,自我感觉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 小莲似乎有他自己的活动规律,最近每天晚上都会溜出门去,接近天亮才会回来。 即便如此,在半夏生病的这几天,他还是变着法子给她准备了各种容易消化又兼顾口味的膳食。 不仅仅是宵夜或早餐,时常连她第二天带去的学校的伙食都一并提前装好了。 不知道在寂静的深夜里,默默为自己花了多少工夫。 半夏瘫在床上,胃里暖烘烘的,心也像被泡在温泉里一般,温暖又安逸。 多少年都是一个人过着日子,什么时候被别人这样照顾过。 小莲明明是黑色的,却像是一个小太阳一样,无时无刻地烫暖着她的心。 一墙之隔的琴声悠悠传来,半夏在琴声中闭上了眼,叮叮咚咚的琴声仿佛像潮水一般覆盖了她。 楼道里一切的嘈杂喧闹都不见了。她只沉没在钢琴声的海底,头顶的海水一会是玫红,一会是蓝绿。 五彩斑斓,生活美得像是一篇童话。 清晨,天色未明之时,半夏睁开了眼,恰巧看见小莲扒拉着窗帘落下地面。他似乎很疲惫,几乎是一滚到窝里,就抱着他的小毛巾呼呼地睡着了。 睡得这么沉,果然是这几天为了照顾自己太辛苦了。 半夏就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看睡在角落里那小小的一只。 睡在窝里的小守宫,四只小爪子紧紧抓着他的小毛巾,半翻着身体,露出一点白色的小肚皮。 此刻的窗外,风露行云,星月未消,天色将明未明,最是万物界限模糊之时。 昏暗的墙角,黑色的小守宫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背对着自己沉睡在地板上的年轻男人。 半夏的眼睛瞬间睁圆了。 微微的天光从防盗窗外透进来,栅格一般横竖交错的光斑打在苍白的脊背和那双修长的腿上。 他的脖颈白皙,弧线漂亮的肩头上留着一道已经结痂了的伤痕。 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童话里落难的王子,又像是被囚禁在光影中的囚徒。 半夏的耳边,莫名响起了小月昨夜和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她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地站起身,缓缓向墙角那人走去。 那人的脸埋在阴影里,披散的黑发遮住了容颜,唯独露出一点瓷白的下颚和那线条迷人的双唇。 半夏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在这样朦胧寂静的清晨,狭窄而昏暗的角落里,心底仿佛有什么连自己都不曾了解的东西在野蛮生长。 使自己突然和平日里的彬彬有礼,斯文克制不同,变得面目邪恶,色令昏聩起来。 她想要掰着那人的肩头,让他转过脸来。再捏住他的下颚,逼迫他无处躲避。最后撩开他的黑发,让他乖乖地在自己面前露出容颜。 或许……还会想做一点更过分的事。 屋子里静得很,半夏只能听见那人清晰的呼吸声,和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 她咬咬下唇,向着那白皙的肩头伸出手, 就在这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跳过窗外的树林,不合时宜地照进了屋子,晒在了半夏的指尖。 指端的前方,那即将到手的光洁肩头不见了, 温暖的晨曦中,只有一只呼呼大睡,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小小蜥蜴。 ―――――――――――― 本文城,请支持正版。 第 28 章(菊次郎的夏天...) 半夏下楼的时候, 险些和一位提着豆浆油条上楼的邻居撞上。 “起得真早,大作家。”半夏打了一声招呼,伸手撑一下楼梯扶手, 从他身边的台阶上跃下去。 “这么有活力的吗?”那位通宵了一晚上,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网络写手,羡慕地看着消失在楼道口的一抹衣角, “早什么啊,我这是还没睡呢。” 到了楼下, 跨上自行车, 骑行在乡间晨露未消的小道上。 被大清早凉凉的寒风一吹, 半夏的脑子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想不明白自己刚刚是犯了什么浑。 天色还很早,淡淡的晨曦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在小道上。黄鹂隔叶歌唱, 鸡鸣犬吠相闻,整个村子开始在早晨的阳光里缓缓舒醒。 一栋老房子的大门被打开,退休独居的老婆婆弯着腰在院子里浇花。 二楼的露台上,一位年轻妈妈背着小孩在晾晒衣服, 同时回头喊着自己另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准备起床。 再过去的一栋楼,家里的女主人正忙忙碌碌地准备全家人的早餐。 半夏骑着自行车到路口的杂货店,停下来买了一瓶水。 店门口的公交站台上, 两位准备去上班的年轻妹子, 化着精致的眼妆,穿着毛呢小裙子, 挨在一起说话。 语调温柔, 举止娇俏, 一般的秀美可爱。 就是半夏看了,都感觉赏心悦目。 半夏是喜欢这种软萌可爱的妹子的。但有时她也会在想, 这些女孩表现在外的娇柔软绵,或许并不是她们真正的本性。 只是这个时代中,女性被普遍认为的,更吸引异性的模样而已。 在半夏成长的岁月里,成年男性的角色是缺失的,正常的异性亲密关系该如何形成,于她是个模糊不清的概念。 但有时候,有一种本能无需言传身教。就像让一条剥了皮的鲜鱼,平躺在山猫的面前。让一条漂亮的麋鹿,在雪豹前露出它柔软的脖颈。天性在那一刻自然便会不可压抑的表露出来。 在那朦朦胧胧的屋子角落,半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底升起一股隐秘的愿望,想要一口咬住那雪白的勃颈,把他叼回自己的巢穴,让他无处逃逸,让他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半夏昂起头,咕噜咕噜喝掉了半瓶凉水,喘口气,骑车向学校的方向驶去。 学期过去了大半,抢琴房的人数开始激增,没能早起的潘雪梅没抢到钥匙,只好赖到半夏的琴房里写作业,顺便等她一起去上早课。 半夏今天的琴拉得很投入,细腻到了极致的琴声勾在人心头,莫名有一种让人心跳加快,面红耳赤的感觉。 “你这个风格被老郁听见,难道他不会砍死你吗?”挤在小桌子前写作业的潘雪梅咬着笔头笑,“这可以叫做少女心吗?我听了怎么像是秘密花园的感觉。” “哈哈,没事的。老郁虽然每次一副要发脾气的样子,其实他家夫妻两个都是真正理解音乐的人,没有你想象的顽固。”半夏笑着说,“每一个少女都不一样,每一颗的少女心当然也不一样。” “是么,你大概是我们班唯一不怕他的人了。” “雪梅,”半夏停下琴弓,趴到桌上问她的好朋友,“你如果喜欢上一个男生,你会喜欢怎么样的男孩子?” 潘雪梅写着作业,随口说道,“当然喜欢那种极具男性魅力,又对我非常专一的类型。” 半夏想了想,“富有男性魅力的,一般都久经情场,阅历丰富,这种类型其实很难兼顾专一。” 潘雪梅用笔头绕了绕头发,“那就要那种男友力爆棚,能保护我,给我安全感。上下车会为我开门,节假日各种送礼物,特别绅士的类型。” “可是,”半夏摊手,“雪梅你家里经济条件很好,自己也优秀,又不是开不动车门,买不起礼物。这辈子遇到抢劫之类的小概率事件也几乎没有,为什么会想要一个保护你的男朋友?” 潘雪梅停下笔,转过脸来瞪她,“你今天这是抬什么杠?电视剧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英俊帅气的男主角,把楚楚可怜的女主角往身后一挡,大吼一声,别怕,一切有我在。女孩就可以轻轻松松脱离困境,多苏爽的情节。” 潘雪梅伸手比划了一下,“于是大家都觉得女孩子只要表现得柔弱温顺一点,便会一辈子得到男朋友的疼惜怜爱。谁不想有人护着哄着,活得轻松一点呢。这样的情节,看着看着就信了,反正也没谈过恋爱。” “原来你也是个母胎solo,看来我是白问了。”半夏失望道。 “说得好像你有经验一样,音乐系有几个能挤出时间谈恋爱啊。”潘雪梅问半夏,“那你的理想型又是什么样的?”“我吗?”半夏掰着手指认真思考,“我喜欢会做饭,爱干净,能收拾家里,能和我有共同语言,喜欢听我拉琴的男孩子。还要性格腼腆一点,容易害羞的那种。嘿嘿,最好还能有一双大长|腿,皮肤还要白……” “停停停停,你这都是那里找的参照物?我那算是幻想,你这完全叫不切实际。”潘雪梅打断了她,“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男人,或者说那种叫做男妈妈的生物。” “也不能说是没有吧,”半夏遗憾地撅嘴,“世界这么大,本该任何性格的人都有,只是大家都被条条框框限制住了,才会觉得不该有这样的‘男人’,或者不该有那样的‘女人’。” 下楼的时候,两人在手机里看见班级群里的通知,明天晚上学校礼堂内有一场演出,要求全班学生作为观众到场,不得缺席。 晚会的起因是国内一家知名钢琴厂家,给榕音赞助了一批专业级别的中高档钢琴。学校作为回报,特意举办了这个晚会,并为此邀请了电视台和媒体,为赞助商做宣传。 半夏不太喜欢这种活动,因为她不得不给工作的地方打电话请假。 潘雪梅却有些兴奋,“嗨,听说这个赞助是冲着凌冬学长来的。凌冬的爸爸还签了他们琴行的全国总代,你说明天学长有没可能会出席?” 凌冬学长吗? 半夏想起了住在自己隔壁的那位神秘邻居。 在英姐的楼里那住了那么久,左邻右舍的邻居半夏都还算熟悉。只有那位和自己一墙之隔的学长,反而见得最少。 虽然天天都能听见他的琴声,音乐上可以算是彼此熟悉,但真正在楼里碰面的次数,掰着手指算起来,不超过三次。 这样想想,那位学长明明家境富裕,自己也声名在外,事业有成。 为什么会跑来租自己隔壁的屋子,住在那样喧闹嘈杂的环境里呢?还足不出户,把自己天天关在房间里。 天才的世界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啊。 此刻,在英姐出租房的三楼,一直拉着窗帘的屋子里。桌面手机的屏幕亮着,显示正在通话状态。 一位女士温温和和的声音,正从屏幕的那一端传来, “实在是很为难,这是当初在合约里写好的。” “如果你连一面都没有露,家里要赔一大笔违约金给人家。你也知道,你父亲他的琴行这一年的收入不太好。” “你能不能出来一趟?只需要简单的露个脸,演奏一首曲子就行。如果你小心一些,是不是也可以的?” “我听你的老师说,前几天在学校见到你了。” “就这一次,以后,应该也没有别的事了。” “小冬,你在听妈妈说话吗?” 在那手机的屏幕前,蹲着一只黑色的小小怪物,手机的微光照在他纹理斑斓的眼球上,他看着屏幕上那冷冰冰跳动的通话时长。 过了片刻,黑暗中响起一声轻轻的回答, “可以。” 通话中的屏幕持续亮着,那边响起了松了一大口气的说话声, “你从家里搬出去,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那个,妈妈有给你发过一次短信,你有看到吗?” 在持续没有回应的寂静中,对面的声音渐渐也说不下去了, 最终,那位母亲的语气带上了一点黯然, “对不起小冬……妈妈是个软弱的人。” 晚上,回家的半夏听见三楼的楼道间回响着一首简简单单的钢琴曲, 这首歌来至于电影《菊次郎的夏天》,是电影里的配乐,曲调轻松悠扬,带着一种夏天海边的爽朗舒畅。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那悠悠的钢琴声听起来,让人心底隐隐泛起一股难言的伤感。 半夏扶着楼梯的扶手,在琴声中慢慢向楼上走。伴随着琴音,不禁想起那部经典电影中的画面,想起两位主角对于各自母亲矛盾而复杂的情感。 住在她对门,那位码字为生的网络作家顶着一头乱发推开门,耷拉着眉毛,一脸愁苦地向外走。 这位作家笔名有点闷骚,叫“玉面人”,真名倒是很实在,就叫林石。他从微末时起就住在这里,挣钱了之后也不曾挪窝。 其实如今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一连出版了好几本作品的作家。市场评价也很不错。 “这是怎么了,林石?”半夏问他。 “读者说我文笔不行,只配写给小学生看。”林石穿着臃肿的睡衣,踩着拖鞋,一脸的垂头丧气,“本来心里就难过得很。又听到这首歌,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世界一片灰暗,彻底写不下去了。” “别,别。网络上几句差评,不是很正常吗?”半夏开解他,“喜欢你的人可多了。我认识的一个妹妹就很爱看你的小说,特别崇拜你,还和我要你的签名呢。她说她想要一个to签。” “真的吗?行,当然。”林石瞬间被哄好了,蹦q着回屋里,特意取出一本样书和签名笔,“要签什么内容?她叫什么名字,小妹妹漂亮吗,多大年纪了?” “你就写to甜甜,她超可爱的,今年读二年级了。” 林石抬起黑眼圈严重的双眼看她。 半夏不解地眨了眨眼。 林石嘤了一声,丢下半夏啪一声关门进屋去了, “果然说得没错。我只有小学生文笔,我的书只有小学生愿意看,呜呜呜。”屋内传来他躺在地板上的呜呜声。 过了一会他又重新跑出来,把手里那本签好的书恨恨地丢进半夏的怀里。 半夏翻开一看,这位邋里邋遢的男生倒写了一手工整娟秀的小字, to:可爱的甜甜小妹妹。 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约好了哟! 署名画了一个笑嘻嘻的简笔小人。 第 29 章(凌冬) 在半夏和林石说话的时候, 楼道里的琴声不知何时停了。 半夏进屋以后,看见她的小蜥蜴蹲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夜色。 窗外是黑得深浅不一的小树林, 树林的那一边有着属于都市的点点灯光。 小莲的眸子幽深, 藏着暗金色的细细纹路,像那童话故事中最神秘珍贵的宝石。 他的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冠, 眺望着远方浮世中的灯火。 黑色的夜晚,衬着他黑色的身躯。他看上去像窗边的一笔浓墨, 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暗淡, 仿佛只要一个错眼不见, 就会溶入这黑夜之中, 消失不见。 半夏突然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小莲的那天,那天大雨瓢泼, 电闪雷鸣,出现在窗口的小莲满身泥泞伤痕累累。 但这一刻,窗外月朗星疏,小莲的身体明明也干干净净, 光洁健康,只不知为什么,半夏有了一种他受伤了的感觉。 小莲刚刚来的那段时间, 半夏是看不懂他的表情变幻的。不论悲喜, 如果他不说话,在半夏眼中总归都是黑黝黝的脑袋加一对圆溜溜的眼睛。 一天天的相处下来, 半夏渐渐能从那张非人类的五官和身躯中, 读出一点他不愿出口的喜怒哀乐。 “小莲, 看我今天带回了什么?”半夏这样说着,从书包里取出她带饭用的保温罐。平日里, 小莲经常会在这个饭盒里装满香气四溢的食物,让她带到学校去吃。 但这一会半夏打开盖子,里面装的却是她从酒吧一条街特意打包回来的食物。 第一层的盒子里,装得是半条红糟香鸭,鲜嫩多汁的鸭肉被玫红的酒糟浸透,和蒜头姜片八角桂皮一道在砂锅里焖得酥烂,一开盖子,酒香四溢。第二层是一小盅小鲍鱼炖排骨汤,清清爽爽的,汤汁鲜美。 “天天做饭也太累了。晚上歇一歇,吃我带回来的外卖吧。” 黑色的小莲从窗台上爬下来。 这两道菜价格不便宜,半夏自己平日里舍不得吃,单给他买了一份。 “这家店里除了瓦罐汤,单做红糟鸭子,生意好得很,我排了半小时的队呢。”半夏把两个饭盒指给小莲看,“你一会记得多吃一些,我感觉你好像太瘦了点。” 她嘴巴一快,险些将自己早上把小莲给看光了的事给说漏了,急忙胡乱找补了一句,“我意思是,你这几天辛苦了。应该多吃点,哈,哈哈。” 为了让小莲能在自己睡着以后安心吃饭。半夏早早收拾完毕,窝到被子里。 看见小莲蹲在床边的地板上看她,又把手臂从被子里伸出来。 “要不要上来。”她说。 屋子里的灯火都熄了,开着一盏蒙蒙亮的夜灯。那灯光照在小莲身上,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打在墙上,仿佛一只挣扎中的黑色怪物。 那怪物影子在灯火中犹豫片刻,抬起了脚,踩上公主的手心,被公主抱上了她的小床。 半夏把小莲放在枕头边,自己趴在枕头上,和他说话。 “我们说说话吧,小莲今天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小莲顿时抬起眼来看她,半夏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平时都总是你听我各种抱怨,如果小莲有什么不开心的,也可以和我说。” 小莲不太爱说话,但半夏是个活跃气氛的能手,特别是在想要哄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 她很快打开了话匣子,时而说起童年时候的趣事,时而说起打工时的一些见闻。引得她的小蜥蜴眸色渐渐亮了起来。 “昨天蓝草有一个男人捧着玫瑰花和女伴求婚,还点我拉一首爱的礼赞,问题是这已经是我看到他第三次求婚了,每次的女孩都不一样。” “你知道吗?在我小时候,村子里的男孩子如果喜欢上哪个女孩子,不会送花花草草,反而特别喜欢捉弄她。专门喜欢抓一些毛毛虫啊,小青蛙啊,去吓唬人家。哈哈。” 黑色小守宫蹲在枕头边,幽幽的眼眸倒映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他们彼此靠得这样近,床单之间独属于她的气息是那般清晰地笼罩自己。 小莲突然觉得心底有一道锁被解开了, 人的本性便是贪婪的,哪怕作为一只怪物也一样。 最初的时候,只想借一块歇息之地取暖,渡过那个寒夜。 后来便想着住到她的附近,以怪物之身留在她的身边,时时见着彼此,听着对方的音乐,便觉得安逸幸福。如今,他却发现,自己心底还有着更深的一种渴望。 那种按了这边翘起那边的贪婪,压也也不住,管也管不了。 第二天的演出,凌冬到场得很晚。他到场以后,表现得很谦逊,只肯坐在贵宾席最边的一个位置。 聚光灯下的白衣男子,清隽秀美,肩宽腰窄,气质冰冷。 到场的学生们大多对学校的赞助活动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注意力顿时全集中在这位鲜少露面的传奇人物身上。 “学长的气质看起来好高冷。” “他好像从来就是这样,好像对任何事都不怎么感兴趣,冷冷清清的。” “天才嘛,总归要和别人不一样的。” “好羡慕他,我什么时候也能那样站在聚光灯下。” 纷纷的议论声中,凌冬低垂着睫毛平静地坐着,淡漠的面容不起一丝涟漪。冷得像冬季里的一块冰,一片雪,不着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勾起他一丝情绪的变化。 主持人第一个请他上台,他在灯光中施施然走上舞台,对着观众微微鞠躬。 凌冬坐在舞台正中的钢琴前,抬手演奏起他在拉赛中获奖时演奏过的《钟》。 这首钢琴曲本身是一首炫技曲,凌冬的琴声规整而克制,高超的演奏技巧模拟出铃铛一般清脆密集的钟声。 那声音很冷淡,机械而规整,滴滴哒滴滴哒……慢慢的演奏者的双手快得几乎化为了残影,雨点般的钟声敲打在冥空中。 台下的学弟学妹们,无一不为这样的神乎其技折服。 奇怪,学长的琴声应该不是这样的。观众席中的半夏抬头看着舞台上灯光之中的演奏者。 她和凌冬相处得不多,但偏偏对他的琴声极为熟悉。他的琴声里明明富有丰富而浓烈的情感,每每震撼人心。 他本人也明明并不是一个冰冷刻板的人。他会主动向他人伸出帮助的手,会在请求自己协助配乐的时候,涨红了耳朵。偏偏在这个舞台上,他显得如此克制,仿佛故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他们随意流泻在外。 钢琴前演奏者冰冷的目光从台上落下,夏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他看见了自己。 钢琴的曲风顿时为之一变。 巨大的舞台上仿佛出现了无数的时间之钟,一位身披黑袍的时间之神,于冥空中伸出苍白的双手,拨动一个个摇摆的钟铃,加快它们的节奏。 时间在加速流逝,所剩无多,密集的钟铃声有如脚步一般踩在人的心头。闻者心中惶惶,茫然无措,焦急紧迫几欲窒息。 一曲结束,舞台的灯光之中,钢琴前的演奏者身着白衣,微闭双目,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在这一片灯光和钢琴的余韵之中。 半夏看着台上的他,无数的观众都在那一刻看着灯光中的他。 掌声先是稀稀落落响起,渐渐如同潮水一般,层层叠叠,汹涌澎湃,一波又一波地响了起来。 “好奇妙啊,第一次听这样的《钟》。” “明明很轻松的曲调,听着却莫名有种害怕的感觉,害怕时间的流逝,害怕一切都来不及。” “我的心抽得好紧,仿佛有着什么令人绝望的事即将发生,时间却又一点一滴无可奈何的溜走。简直就要窒息了。” “学长就是学长,当之无愧的钢琴王子。” 电视台的记着,和邀请前来的音乐评论家们也在纷纷交换彼此的意见, “凌冬好像有所突破了?” “无与伦比的演出,在我看来,比他曾经的任何一场演奏都要厉害,一定要好好录制下来。”“凌冬的未来真是前途无量啊。” 然而那位在众人不断的鼓掌声中走下舞台的演奏者,却在走下舞台之后,再也没有返场露面,就这样离开了演出的会场。 整场晚会结束之后,半夏还沉浸在开场的这一曲钟声中。以至于骑车回家的路上,都忍不住几次停下车来,在脑中思考着怎么用小提琴来诠释这一首曲目。 “到底是怎么样才能在炫技的同时,表现出那样令人窒息的紧迫,焦虑和不安呢?”半夏站在空无一人的路边,停车空手模拟出拉琴的姿势,脑海中思考音乐表达的方式。 这里离开学校已经很远,接近她居住的村子,路边杂草丛生,一盏盏昏黄的路灯打在寂静的草叶上。 草叶微微发出一点细碎的动静,半夏警惕地后退半步,仔细一看,那站在乱草枯枝中的人,正是不久之前还在舞台上演奏的凌冬。 凌冬站在一片乱草丛中,低着头呆呆看自己的手,路灯斜照在他修长的身躯上,身后长长的影子扭曲地投在树林间,宛如一只狰狞扭曲的巨大怪物。 此刻的他衣裳不整,滚了一身的枯叶杂草,连头发上都还呆愣地插着两片叶子,就像是刚刚在草地上摔了一跤的模样。 其实哪怕摔上一跤也很难弄成他这副模样,看上去就像是被人拖进小树林中来回揉搓了一遍。 到底是怎么弄的啊? 半夏喊了他一声,凌冬骤然抬头向她看来。 在这一瞬间,有一阵微风拂过,吹乱了凌冬的额发。他盯着半夏,那双眼眸黑得摄人,眸中潋潋波光让人心中微颤。 我幼年的时候,也曾居住在那开着花的院子里,在倾泻着日光的窗前弹奏钢琴。 曾经的一切都宛如一场光怪离奇的大梦,梦醒之后,自己却不是故事中的王子,而是那形容诡异的怪物。 “怎么了学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半夏小心地问道,顺手拍了拍自行车后座,“是不是摔倒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凌冬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伸手接过半夏共享单车的手柄, “我载你。”他这样说。 今天的夜晚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 半夏坐在自行车的后座,路灯的灯光一盏盏从骑车的二人身上滑动过去。 一段下坡的道路,夜风掀起前坐骑车之人的衣角,隐约露出一点腰部紧实纤瘦的线条。 从半夏的位置,正好看见他握着车把的手,那手指苍白而修长,薄薄的肌肤覆盖在骨骼上,隐隐鼓起青色的血管。 奇怪,学长的手看起来好像有些眼熟呢。 第 30 章(时间) 到家了之后, 凌冬没再说话,只是冷淡地和半夏点点头,推开他的屋门自己进去了。 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疲惫。 半夏进屋之后, 从窗外回来的小莲看起来似乎也很疲惫。 “怎么搞得一身土腥味?跑哪儿去了?”半夏抱起小莲, 仔细看了看,拿了一条温热的毛巾来, 帮他擦干净手手脚脚。擦到尾巴的时候,被他不好意思地避开了。 擦干净手脚的小莲, 钻进了自己的饲养盒, 很快闭上眼, 好像历经了长途跋涉一般彻底累到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 半夏突然发现小莲出状况了。 本来小莲的后背,均匀覆盖着极细小柔软的鳞片, 呈现出黑宝石一般非常漂亮的光泽。 今天早上起来一看,发现那种黑色突然变淡了,他的全身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雾般的浅白。 那层薄薄的白色像薄膜一般,正从他的身体上脱落。小莲似乎很急躁, 用嘴叼着那层白色的外皮,扭动尾巴想要将它们彻底从身体上扯下来。或许是他的动作过于急躁,反而不太顺利。 那层被他强力拉扯的死皮七零八落黏附在身体各处, 若是看不习惯的人一眼见到了, 不免觉得有些难看。 挣扎中的小莲突然发现半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正蹲在他的饲养盒边, 担忧地看着他。 小莲扭了一下尾巴, 拖着那不太好看的身体, 钻到了窝里的毛巾底下,用那条小小的毛巾严严实实盖住了自己。 “不用担心, 没什么大事。”毛巾下传来他独特的低沉嗓音,“我很快就好了,你出门去吧。” 那声音听起来很平稳镇定,仿佛他真的一点事情都没有。 但是半夏这回没有听他的,伸手揭开毛巾,把躲在毛巾里那条脱皮没脱顺畅,显得丑兮兮的小莲抓到了自己手上,细细地看他。 小莲的模样看起不太好,那本来漂亮黝黑的肌肤上到处都黏着残破的白色薄膜。 像一块块破碎的塑料布,左一块右一块地卡在它的脚趾缝,尾巴,脖颈和眼睛上。 因为这个,导致细小的脚趾间有些发红,一边的眼睛也被卡住了,睁不太开。 他在半夏的注视中,侧过了脸。 特别不想让半夏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半夏和平时一样将他捧在手心,她的手心很柔软,仔细打量自己的双眸清柔的像一湾泉水,里面没有嫌弃厌恶,反而带着点担忧。 小莲知道半夏对自己的那份温柔怜惜。 第一天进入这间屋子,她就把自己捂在手心里,带着自己求医问药,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轻轻叹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的?” 从那样的寒冬里活过来了,自己的心却逐渐变得贪婪,总是奢望着半夏看着自己的目光里,除了怜爱还能有一点别的情绪。 那一种以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本不该肖想的目光。 他其实很喜欢以凌冬的样子见到半夏。 在楼道上偶遇,半夏那样笑吟吟地喊自己学长。 在灯光中|共同演奏,灵魂于音乐中|共鸣。 半夏在舞台上转过身,又惊又喜地看着钢琴前的自己,眼睛里有着欣赏赞叹的光。 因为想要她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在昨天的舞台上,哪怕再三告诫过自己控制好情绪,不让心绪波动。 可是当看见观众席中的半夏之时,又忍不住打开自己,放纵地用琴声传递了内心深处的声音 匆匆退场之后,还来不及走到半途,就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掉落了衣物,变幻了身形。等到状态稳定,羞耻地借着草木遮蔽穿好弄脏了的衣物时,却遇到了骑车归来的半夏。 “学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要不要我载你回去?” 那一刻她的眼中看着的是一个男人,一个让她欣赏的,能够平等直视,可以并肩行走的男人。 骑着单车回家,后座上载着她。 那个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手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勉强保持着单车的平稳。 她也不知道知道,因为后座上坐着她,自己脊背的肌肤一阵阵的发烫。即便是冬夜的冷风,也吹不散那股炙热的气息。 真希望道路能有无限的长,而自己能以男人的模样,永远载着她。 半夏看着自己手心里的小莲厌厌不乐,心里更紧张了。她拿出手机连拍了几张照,点开一个微|信头像,将照片发过去询问。 那是当时在宠物医院追着自己加微|信的一位爬友,昵称叫小小龙。 虽然半夏没有满足过他“借小莲出来营业”的愿望。但这段时间会偶尔通过手机和他请教守宫的照顾问题。 小小龙看了半天照片,回复了信息, 【这是蜕皮没蜕好,卡住了。脚趾和眼睛看起来有点红,】 【也不用慌,守宫蜕皮是很常见的,基本每个月都要来一次。】 【你给它泡一下温水,辅助它一下。】 【我发一个视频给你看看,动作温柔点,帮他一把很快就好了。】 半夏反复看了几遍视频,参考着视频里播放的内容。 先给小莲泡了一个温水澡,再把他抓在手心里,捏住一片白色薄膜的边缘,小心翼翼往外拉扯。 生怕弄疼了他,手都有点抖。“疼的话你就说啊。” 她的脸靠得那样近,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刚刚泡过热水的肌肤上,小莲在她的手里张了张嘴,僵住四肢不动了。 一层薄薄的膜慢慢从细嫩的脚趾缝隙间脱离,半夏感觉出了一背的汗,伸手摸了摸那只嫩嫩的小脚,确定没出什么差错,才按照视频里教的给他涂了点消炎药。 又小心地把卡在眼皮里的一点死皮剥落,给那只红肿了的眼睛也上了药。 最后抬头看手机里同步播放的视频, 视频里的声音这样说着,“帮守宫脱皮,到了尾巴的时候,为了防止断尾,要像这样抓好你的守宫。” 守宫的腹部,都是白色的,外表看上去一片光洁,没有任何奇怪的外部器官,因而半夏也就没有多想。 半夏眼里看着视频,手中照着示范把小莲翻过来,掐着他的月要腹,开始处理他尾巴上的问题。 小莲明显地在她手中挣扎了一下,半夏眼下只顾盯着视频,口里抱怨,“别乱动,我还没开始呢。” 直到她开始小心地搓那条尾巴,手中的小莲终于发出一点低哑的喉音, “不要这样……放,开我,” 那语调和他平时说话大为不同,完全跑了腔调,似乎在喉咙里压抑着难耐的痛苦,但又好像十分欢愉享受。 半夏才感觉到有所不妥,偏偏这时候视频响起一段语音, “处理尾巴褪皮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如若不慎,发生感染,或者出现枯尾现象,就需要及时切断守宫的尾巴,以保证它们的生命。” “下面讲一下必要的时候,怎么安全切断守宫的尾巴。” 半夏和小莲都同时被这段话吓住了。 半夏如履薄冰,动作温柔再温柔,小莲紧紧闭着嘴,忍耐再忍耐。 待到终于处理完这次惊悚的卡皮事件。半夏才刚刚松手,小莲就一下从她的手上窜了出去,一头钻进了窝里的毛巾底下,仅仅露出一点点尾巴尖尖,在空气中不受控制地抖动。 半夏忍不住给小小龙发了一句话,【你知道守宫一直抖尾巴是代表什么意思吗?】 小小龙的信息回得非常快,【恭喜你,雄性摆尾的话就是发晴了。】 他在这句话后接了一个极为兴奋的表情。随后立刻发来一个短短的小视频。视频中一排漂亮的爬柜里,各种肤色的守宫应有尽有。 “快看,我这里各种大眼细腰的美人都有。把你家的小哥哥借出来营业一次,价钱都好说。” 到了晚上,回到家的半夏蹬蹬蹬往楼上跑,在楼道里碰到了外出归来的凌冬。 这位学长的皮肤本来就十分白皙,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缘故,他的皮肤如同新剥了壳的鸡蛋,白皙细嫩到了莹莹起光的程度。 只是他的右眼不知有了什么问题,似乎涂过药,用一块方形的白纱布遮着。 半夏还来不及和他打声招呼。他便有些刻意地避开了视线,直接推门进他的屋子里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闪身进屋的背影,从耳垂到脖颈仿佛都泛起了一层粉红色。 半夏回到自己的屋子。桌上依旧摆着温热的宵夜,小莲却没在家。 小莲没在屋子里是常事,但往常只要是半夏回家的时间段,他通常都会很快地从窗外出现。 蹲在他的小窝里,听半夏拉一会琴,两个人再说说话,聊一会天。 大部分的时候,是半夏说,他倾听。 一个蹲在窗边的小窝,一个趴在床尾,熄着灯,就着窗外的月色,天南地北地聊着,直到半夏进入梦乡。 可是今天,半夏在屋子里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到小莲回来。 她靠着墙,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 偏偏今天,连这堵墙都安静得很,隔壁屋子里的学长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连一首钢琴曲都没有演奏。 没有音乐分散半夏那颗有一点烦闷的心。 半夏拿起自己的小提琴,信手拨弦,漫不经心地随手演奏着。 那旋律听起来像在下雨,雨中沾着点情|欲,欲中透着点惊惶,惊惶中又带出隐秘的欢愉。 半夏拉了半天,才突然发觉自己演奏得是当初凌冬请自己帮忙实录的那一段旋律。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旋律此时此地拉起来,感觉特别符合自己的心境。 小莲他,是在躲着我吗? 半夏咬咬嘴唇,心底的声音顺着指腹和琴弦的揉动,流淌在小小的屋子内。 她不知道,有一个身影只隔着薄薄的一道墙,背在她的身后,坐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这首歌。 身着白衣的男人手边,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微微亮着光。 屏幕上开着计时器,时钟一分一秒毫不留情地跳动着。 在时钟跳到第五十分钟的时候。 黑暗里,靠着墙壁的男人闭上了眼睛,轻叹一声, “果然,时间又变得更短了。” 小提琴悠悠的鸣响中,那件雪白而柔软的衬衣垮落在地上,从里面爬出了一只小小的黑色守宫。 第 31 章(就他了) 早晨, 桌上的早餐精致得有些过分。 现烤的舒芙蕾松饼,松松软软白白胖胖的,面上浇了一点炼乳, 还撒过糖霜。搭配一碗熬出胶质的银耳红枣汤。另外还有一碟洗净的丹东草莓, 一个个红艳艳的尖尖簇拥在瓷白的小碗中。 像是一位想要哄家里人开心的妻子刻意耗费精力准备的爱心早餐。 但做早餐的人却不在屋子里。 事实上,半夏这两天都没怎么见到小莲。晚上回来的时候, 桌上摆着热腾腾的宵夜。 早上起来的时候,桌上放着精致可口的早餐。 但那只小小的黑色身影, 始终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半夏只好独自吃完早餐, 骑着车去学校。 骑行到半途, 突然刹住了车, 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难道他,是在躲着我吗? 晚上到育英琴行上课的时候, 半夏把林石签名了的书递给甜甜,小姑娘兴奋地搂着她的手臂,又蹦又跳,小心翼翼地将那本书藏进书包的最里层。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小照片给半夏看, 那是她饲养了多年,最心爱的一只宠物猫, “老师,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不是普通的猫咪哦。我妈妈说,她是一位来至猫星的公主, 所以我每天都抱着她, 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半夏于是也把手机里小莲的照片给她看, “老师家里也有呢,漂亮吧?这不是普通的蜥蜴, 是一位蜥蜴王子。” “王子吗?”小姑娘有一点失望,“可惜了,是王子的话,我就不能随便摸他了。” “为什么?”半夏不明白。 “因为他光|溜溜的啊,而且又是男生。”小姑娘摆出一副这你都不懂的表情。 半夏啊了一声。 小莲刚来家里的时候,一直维持着蜥蜴的模样。 半夏带着他看病,带着他出门。把他藏在口袋里,握在手中,摸来摸去地都习惯了。 虽然后来在小树林里,见到他人形的模样,但也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如今被小朋友一句话点破,回想起自己对小莲做过的诸多行为,一时间感觉整个人快要裂开了。 下课之后,甜甜的母亲特意找到了半夏。 那位衣着体面,对孩子教育十分重视的女士一脸笑吟吟的, “不知道老师用了什么好办法,这孩子最近练琴肯吃苦了许多。真是要谢谢小夏老师了。” 半夏此刻脑子里一片闹腾,都没能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回家的地铁上,半夏握着车厢内的扶手,低头打开手机上的守宫论坛。一条条关于守宫的信息顺着手指的滑动在屏幕上滑过。 守宫的“某种器官”是藏在体内的,大约在腹部和尾巴交界的位置,平日从外面是看不见的。 半夏看了一眼那些示范照片,想到自己昨天是怎么把小莲翻过来按在手里的,深深倒吸了口气。 雄性守宫快速抖动尾巴代表什么? 当然代表它发晴了,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信息素啦,快给他找一位小姐姐。 守宫很多地方都很敏感的,头部,脖颈和尾巴,都是它们的敏感区域哦。 除非想要欺负它们,不然不要随意触摸哦。 车窗外,一幅幅广告灯箱在飞快地后退。 半夏伸手捂住了脸,我这都对小莲干了啥? 地铁到了站,改骑自行车。车轮骨碌碌走在乡村的小路上。 整个村庄披着夜色,暖暖的万家灯火点缀路边。 和过往的每一天一样,年轻的妈妈在给孩子洗澡更衣服,辅导功课。 年长一点的女主人忙着收拾碗筷,拖地洗衣服。 年迈的杜婆婆寡居在空荡荡的老宅,孩子们远飞外地。 这个村子和半夏成长的家乡风俗类似,女性大多勤劳而辛苦,承担起家庭生活中几乎全部的繁重工作,却时时被视为理所当然。 半夏从小没见到过父亲。却见过太多这样为了丈夫和子女付出一切的女性。 哪怕是半夏那位十分尖酸刻薄的舅妈,每天下班回家的时候,也需要买菜煮饭,伺候完全家人吃饭之后,还要拖地洗衣。 直忙到□□点钟,或许才能抽出空到隔壁她们家闹腾一场,说几句酸溜溜的闲话。 而她的舅舅在大部分时间里只在吃完饭后,架着脚在茶几上看看电视。因为不打老婆,也不去外面吃喝瞟赌,还被村里村外冠以好丈夫的称号。 半夏曾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或许都不会产生和异性一起生活的期待。 当年,听到半夏说这句话的时候,妈妈正站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床单。她哗地一下将一大块格子纹的棉布床单抖开,对着阳光扯直了,转过头来笑着看半夏, “一个人过日子终究有点孤单。如果能遇到一个从心灵到身体都吸引你的人,相互陪伴着过日子,而不是一方不平等的付出,那么还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只是人海茫茫,想遇一个这样的人实在不容易。若是为了结婚,随便凑合一个人,倒也确实没必要。” “呸呸呸,别把你那一套灌输给孩子。”奶奶在这时候过来了,“我们夏夏将来一定会找一个好男人。这人呐,过日子没个伴不行。” 半夏当时蹲在葡萄架下,看着一排排晾晒在阳光中的衣物,心中对这些话很不以为然。 觉得既然妈妈可以一个人过日子,自己当然也是可以的。何必要去找那么一个人,天天为他洗衣做饭,消耗自己的人生。 但如果那个人是小莲呢? 陪着自己聊音乐的小莲,听自己拉琴的小莲,给自己做饭的小莲。 生病了在自己床边忙前忙后的小莲,呆萌可爱的小莲,声音低沉的小莲,还有那月色下赤|身果体的小莲。 半夏的耳边好像响起了母亲站在在漫天飞舞的床单中说的那句话, 如果你遇到一位从心灵到身体都吸引你的人。 就是他了。 半夏咬了咬嘴唇,加快车速,让夜晚的冷风把自己发烫的头脑吹得清醒一些。 只是她回到家以后,屋子里依旧没有人。 在那简陋的小床上,平放着一件极为漂亮的礼服。 那或许是一件,所有女孩看了都会为之心动的裙子。 朦胧的薄纱,如烟的裙摆。简约大气的领口宛若被夜色染黑,神秘黑色一路向下,层层渐变,期间坠满了闪闪发光的万千星辰。 若是将它披在身上,便有如携璀璨星辰同游,行走举动之间,会是那夜晚优雅的女神。 半夏把那条纱裙捧起来,轻轻用手摸了摸,放在颊边蹭了蹭,裙摆柔韧的面料滑过肌肤。 她从来没给自己买过这样的小裙子,也从没有人给她买过这样的小裙子。 “小莲。”半夏抱着裙子,抬起头朝窗外唤了一声, 漆黑的窗外没有人回应她。 只是在另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内,却有一个人听见了这声呼唤。 那人在黑暗中一下抬起头,向着墙的方向迈了一步。 最终却只是伸出手,抵着那道薄薄的墙壁,将身体和额头都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靠在那最贴近她的位置。 第二天的西史课开始之前,阶梯教室里还处于一片乱糟糟的状态。 大课的教室人多口杂,大家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聊天。 “期末演出的礼服你订制了吗?” “还没有呢,正头疼要买什么款式。” “我看年级合唱会就唱《肥宅群侠传》好了。” “夭寿啦,教授会砍死你的好吧。” “听说威廉大师明年会来旅游,可能会开几场钢琴演奏会哦。” “天呐,我好迷他的,一定要去听一次。” “好像姜临也要回国了。不知道有没机会听到这位大师的小提琴演奏。” “他曾经也是我们榕音的校友吧?成名之后出国了。” “红橘子上有一个新人,最近势头很猛。几首歌都不错,有一首已经冲上排行版前十了。” “是吗?我看看,叫什么名字。看到了,最佳新人,名字叫赤莲。” 乔欣听见了这个,便问坐在身边的尚小月, “红橘子是什么?” “一个比较小众的音乐网站。上面有不少很有个性的原创音乐人。有机会你可以去听听。” “是么,那我也下一个。他们刚刚在说得是什么歌?《人鱼》?我找找看。” 乔欣很快跟着手机里的旋律哼哼了起来, 第一条用阳光织就…… 第二条用月华裁剪…… 第三条点缀上星辰…… 坐在窗边的半夏抬起头,乔欣口里哼的歌,正是自己生病的那天,小莲唱给自己听的歌曲。 他为我唱歌,还给我准备歌里的小裙子,明明是对我那么好。 半夏看着窗外阳光中的树叶,忍不住托着腮叹了口气, “到底为什么要躲着我啊?” 身边的潘雪梅听见了,边埋头写着手里的作业边随口问了句, “什么躲着你?” “我喜欢上一个男孩子,”半夏说,“可他这几天好像总是在躲着我。” 潘雪梅手里的笔在作业纸上拖了长长一条线,抄了半页的纸就这样废了,但她且不顾得这个,抓着半夏的手臂摇晃, “什么男孩子?你什么时候有喜欢的人了?” 坐在前排的尚小月和乔欣一下坐直了脊背,竖起耳朵。乔欣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借以掩饰自己偷听八卦的行为。 “不是我们学校的,是住在我那栋出租房里的人。”半夏含糊了一下用词。将两人已经同居的事实蒙混过去。 “那人长得怎么样,帅吗?”潘雪梅是轻度颜控。 “嗯……大长腿,腰细,脖子很漂亮,皮肤特别白。” 总不能告诉你,我还没见过他的脸吧。 潘雪梅听着半夏这种描述,脸色微妙了起来,“你,你们这是进行到啥程度了?还有他为什么躲着你?诶,他凭啥躲着你?” “啥程度没到。我这都还没挑明呢。”半夏难得地不好意思,“就……前几天,我不小心把人给看光了,还上了一把手。” 前排的乔欣噗嗤一声把口里的水都喷了。 “别啊,我真不是故意的。”半夏沮丧地说,“我又不是lsp,我那真的是意外,是意外。” 第 32 章(你就教教我...) “那他为什么躲着你?”尚小月已经忍不住了, 从前排转过身来,“他那是不好意思?还是……” 半夏知道班长没说出口的是什么,这个问题同样困扰了她好几天。 在讨论这种话题的时候, 她是欠缺了一点少女本该有的羞涩。事实上她也不太知道一个女孩在想要询问这些话题时, “本该”是什么状态。 她只想能够将自己脑海中的乱成一团的丝线捋顺了。 “我觉得……他应该不是不喜欢我。”半夏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前后三个脑袋,一起向她聚拢过来, 一个个眼睛瞪得贼亮。 “他虽然躲着我,但昨天又特意送了我一条漂亮的小礼服。还每天给我各种好吃的。”半夏掰着手指回想。 潘雪梅掐住半夏的脖子来回摇晃, “原来你每天这么多好吃的都是那个人给你送的。你居然瞒着我这么久, 半夏,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啊啊啊。” 半夏被她摇得连声哎呀, “别摇了,别摇了, 我不是都分给你吃了嘛。” “既然这样,那他想必只是害羞了。你先忍一忍,晾他一段时间。”乔欣这样说,“我们女孩子, 不能太主动,一主动在男人心里中就没价值了。你得等着他主动来找你。” “我不这样觉得。”尚小月说,“既然他害羞, 你就该主动点, 直接找个机会说个清楚明白,省得牵肠挂肚, 难受死了。人生不管什么时候, 主动权都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半夏就看潘雪梅。 潘雪梅摊手:“看我没用。我没经验给不了意见。” 半夏于是满怀希望地转向乔欣和尚小月, “你们俩肯定是过来人,对吧?” 尚小月和乔欣对视了一下, 莫名扭捏了起来。 “也没有。其实都是纸上谈兵。” “太……太忙了,实在没空谈恋爱。” 三个人一起说道,“其实我们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你那位腿长腰细,肤白貌美,能做饭能烤饼干的男人到底长啥样?” 从前的半夏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性格坚韧,行事果断的人。 长到这么大,才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有这样犹豫不决,烦躁难安的时候。 小的时候,她想学小提琴。尽管听到这个要求之后,家里从奶奶到母亲,全都极力反对过。但小小的她拿定主意,天天爬墙到隔壁慕爷爷家里赖着旁听。 直到慕爷爷亲自牵着她的手上门来,做母亲的思想工作。 “这个孩子拥有绝对音感,是一个非常有音乐天赋的孩子。不让她接触小提琴,当真是可惜了。” 母亲思虑了许久之后,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卖了自己唯一的一枚戒指,给她买了一架小提琴。 到了初二那年,妈妈因病离世。周围的亲戚围着劝她放弃音乐。 “你娘没了,哪还能学音乐这么烧钱的东西,这谁家供得起?我告诉你,你别想着你舅舅口袋里那三瓜两枣,那可都是我们夫妻俩的血汗钱。”舅妈当时就这样嚷嚷出来。 半夏其实并不恼恨谁,她自己也觉得,母亲没了,这个世界上也再没有人有义务为她付出什么。 只是她从骨子里就倔,硬是咬着牙自己半工半读,考上了音乐学院。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是夏季里长在地里的一种野生植物,又野又倔,骨子里还带着点毒。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曾迟疑后退过半步。 真真只有这么一回,算是折在那只又软又娇的小蜥蜴身上了。当真是对他拿又拿不起,放也放不下。 想直接逮住他问个干脆明白吧,又怕他对自己只是单纯的友情。想索性不管他吧,却着实舍不得。 思来想去地折腾了几天了,居然还拿不定主意。一颗心呐,像是被人放在小火附近灼烤,躁动不安。 太难受了。 下午,上郁安国一对一的专业课的时候。半夏满腹犹豫都付诸于琴声。 初见之时,欢喜雀跃。林中寻得,心头小鹿乱跳。见不着他,心底患得患失,辗转反侧。第一次品到这般滋味,细细尝来,甜中带酸,酸里带涩,涩中回过甘美滋味。 一首柴小协,细细品来,婉转柔肠,曲调幽幽,满是少女怀|春之心。 郁安国十分惊喜,“这一次的情绪太到位了。” “无论是第一章奏鸣曲的华丽,还是第二乐章的抒情,第三乐章回旋奏鸣曲的节奏感。情感都表达得细腻丝滑。不错,确实不错。哈哈,这一版的柴小协,有意思得很。” “原来他说得是这种心情,到了今天才真正理解了,真是可恨。”半夏收起了琴弓,咬牙呢喃了一句。 “等一下,半夏。你有没有比赛用得礼服吗?”郁安国喊住了她。 他还记得这个学生在选拔赛的时候,随便套了件日常穿的大衣就直接上台了。 配上凌冬王子一般的伴奏,直接在校园论坛上被戏称为榕音版灰姑娘。 “你师娘衣柜里,收着很多她年轻时候穿过的礼服。她让我告诉你,如果有需要,就去家里挑一挑。” 这大概是郁安国第一次遇到还需要自己给学生考虑登台演出服的时候。 可是那位小姑娘听完这句话,似乎显得更丧了, “谢谢老师,谢谢师娘。不过我现在已经有小裙子了。” 她和老师鞠躬道谢,萎靡不振地背着琴离开。 又送我那么漂亮的小裙子,却吊着胃口一句话都不说清楚,到底是几个意思?半夏满肚子怨气。 “我是不是不该同意她走这种风格?”老教授看着她垂头丧气的背影,开始有点开始怀疑自我,“好好的小姑娘拉一首柴小协怎么搞成了这种鬼样子。早知道让她老老实实按着谱子走得了。” 今天晚上,半夏不需要打工,却有些不太想回家。 于是坐地铁到了南湖湖畔,在地铁口随便找了往日习惯的位置站着拉琴。 湖畔的琴声郁郁,凄婉动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拿着一朵红玫瑰跑过来,把那沾着水滴的鲜花放进了半夏收钱的琴盒里。 南湖岸边是酒吧一条街,夜里街上往来着的都是年轻人。卖花的人多,送花的人也很多。就是半夏也偶尔能收到一两束异性递来的殷勤。 “我……我经常在这里听见你的演奏。我真的很喜欢你的琴声。” 年轻的男人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句,把花留下,涨红了脸转身就跑。 他说常常来这里听半夏的拉琴,可惜地是半夏每一次演奏都专注在自己的琴声里,并没有注意到过这个人。 男人的面孔因为紧张和兴奋涨得通红,那样的粉色甚至顺着脖颈,蔓延进紧扣的衣领之中。跑过人行道时在台阶上绊了一下,险些滚下地去。 原来和一个人表明心意,需要这样地鼓起勇气。 这份心意如若只是一厢情愿,也当真是令人难过。 半夏低头在湖畔拉琴,粼粼碧波倾听着她心中的歌声。 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不凡,往来的每一个都在笑,仿佛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有着不开心的事。 她骤地停下琴声,太不是滋味了。 难过也好,难堪也摆,总要弄个清楚明白,方才能活得舒畅不是。 一辆跑车在半夏身边停下,来人摇下车窗,一脸惊讶, “半夏,你怎么会在这里?”说话的人正是魏志明。 半夏看了坐在车里的他一眼,指了指脚边散着一些零钱和一朵玫瑰花的琴盒, “打工呢。” 魏志明身边真是没见过像半夏这么穷的人,偏偏这么穷的半夏每次还都能让他感到自己才是弱小的一方,这就很气人了。 “收一收,我请你吃宵夜吧。上次你请的客,让我也回请一次。” 魏志明请的宵夜规格当然不会太差。 雅致的环境,彬彬有礼的服务员,讲究的摆盘。 芒果布蕾,牛肉刺身,香煎鹅肝,拿破仑千层,微醺起泡水……一道道地摆上来。 美食填进肚子,半夏这个吃货顿时将满腹的悲春伤秋给稀释了。 餐厅的灯光调得很暗,响着柔和的旋律。服务员的举动温柔,用餐的顾客斯文有礼地低声细语。 半夏坐在这样的环境里,面对着一扫而空的桌面,转动着手里唯一剩下的气泡水,难得地露出一点羞涩的表情,好几次欲言又止。 魏志明看见她微微红起来的脸色,心就忍不住跳了一下, 不会吧,难道半夏对我有那种意思? 这个想法让他一时之间得意又雀跃。 没错的,我果然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就连这么厉害的小提琴手都会被我吸引。 要是她现在和我表白,我要怎么回答?该不该答应呢?哎呀,好为难啊。其实仔细想想半夏也挺可爱的,至少她比较直爽,相处起来,像兄弟一样。 我还没和这样性格的女孩交往过,要不就…… “是这样的,有一件为难的事,想和你请教一下。”半夏扭捏一会,干脆直说了,“我看中了一个男人,想和他表明心意。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才不至于吓到他。” “你知道的,我身边的朋友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就属你经验丰富,只好问问你。” 魏志明心头一腔热血顿时被一盆冷水从头浇灭,他张口结舌了半天,顿时酸溜溜地道,“是谁啊,居然还要你主动开口?” “他很优秀的,我特别稀罕他。”半夏脸皮厚起来的时候比谁都厚。 能有多优秀啊?没见过世面的家伙,魏志明不屑的想到,总不至于还能比得上那天给你伴奏的凌冬吧。 “问我也一样没用。我只勾搭过妹子,哪里知道怎么和男人表白?” “都一样,都一样,左右都是人嘛。”半夏虚心求教,“你就教教我。” 魏志明抚额,“行吧,我就说我的经验,搞砸了别怪我。” 半夏洗耳恭听。 左右看看,向前倾了倾身体,魏志明压低了声音, “你要知道,人其实不是很理性的动物。大部分时候其实感官的刺激都比语言容易说服一个人。你想要拿下他,根本不用说太多废话。只要气氛到了,就该直接下手。” 他骈指成刀,做了个下手的动作,悄悄和半夏说, “先直接把人给办了,盖章定论,然后甜言蜜语哄一哄。再硬的汉子也被你拿下了。” 半夏想了想,认真点点头。心里觉得,魏志明这个人渣归渣了点,给的办法至少比妹子们迂回曲折的方式实用。 而且也比较符合自己的性格不是? 第 33 章(吻他给他盖上属于自己的...) 凌冬卷着袖子, 站在那位老人的庭院中,帮她将一盆月季从花盆移植到土地里。 他站在墙角,握着锄头培土, 白皙的手指上沾满了黑泥。 作为一位以职业钢琴演奏家为目标的人, 从小便被老师耳提面命,不能触碰过于粗重的活, 小心保护那双具有价值的双手。 但在晚上路过这间庭院大门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的老人弯着腰, 在慢腾腾地移植院子中的植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走了进去, 接过了老人手上的锄头。 哪怕是在夜晚, 这个陈旧的庭院依旧给他一种相似的熟悉之感。 世界里的黑仿佛都在这里褪去, 他又回到那个阳光灼灼的夏日,回到了外公的院子中。 这让他有一种从溺水的窒息感中缓过来的感觉。不敢和半夏见面的这几日, 他感觉自己快要难受得窒息了。 杜婆婆捶着后背,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看凌冬锄地,皱纹满布的面孔上笑开了花, “我这个年纪,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便想着把这些花移到地里去,有阳光厚土管着它们, 哪怕哪天我突然不在了, 它们也还能活下去。” 凌冬握着锄头的手顿了一瞬,他低着头没有看那位苍老的老人, 把最后一点泥土盖好, “您……会感到害怕吗?” 时日无多, 无常将至。 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宅院,无依无伴。 “诶, 怕又有什么用呢。这人呐,时间越是不多,越应该好好珍惜不是吗。”历经了岁月沧桑的老者,满是皱纹的笑容里却有着温暖的阳光, “重要的是,趁着还有时间,得把自己想做得事,都做一做。想说得话,都说一说。把能活着的每一天,每一秒都尽量给过好了。你说对吧,小伙子?” 凌冬微微长的额头遮住了眉眼,苍白的手指握紧了锄头,片刻之后,他才松开锄头,默默抬起水壶,给种好的花浇了一点定根水。 一辆漂亮的跑车从门前的村路上开过,停在了龙眼树林边的那栋出租房楼下。 半夏背着琴盒从车上跳下来,手上捻着一支红色的玫瑰花枝。 花瓣的颜色娇艳,在暗夜的路中,明晃晃地刺了一下凌冬的眼睛。 开车的男人从另一边走下车来,样貌英俊,衣着时尚。 他一手斜支着车门,侧身低头和半夏说了句什么。 半夏的眼睛就亮了,面色微微红了红。 男人笑了起来,似乎伸手想拍拍半夏的肩膀,那手在半途又顿住了,讪讪从空中收回。 凌冬的拳头,那一刻在身边握紧了。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路边的他。跑车扬起尘土在凌冬的面前扬长而过,半夏的背影看起来很兴奋,三两步迈进楼道里去。 远远就可以听见她一路跑着上楼的脚步声。 三楼的那间窗户,很快亮起了暖黄色的灯。 凌冬走到龙眼树林边,抬头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子。 那窗内有一个人影,伸手将一只火红的玫瑰插到靠窗的桌子上,拿起了自己的小提琴。 小提琴声在夜色中悠悠响起,演奏的曲目正是她即将参加比赛的《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显然这位演奏者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曲子的旋律几经打磨,表达得非常成熟。 动人的琴声仿佛带着灵魂,从窗口倾泻下来, 有如一首诗歌,郎朗在灯光中被诵读。 像一位少女,娓娓在夜幕里细说自己初次萌动的爱慕之心。 凌冬站在树林边,抬头聆听着那样的音乐,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他曾经觉得自己是一个理智的人, 对于自己的现状,他已经冷静地思考过了无数次。 身为一只蜥蜴一般的怪物,能够安静地待在半夏身边,有一个温暖的窝,有抚慰自己灵魂的琴声,就已经很好。 他甚至想过很遥远之后的事。 那时候的半夏和别的男人结了婚,有了家庭。他也早已彻底不再是人类。但或许他还能依赖着半夏对自己的一点怜悯和帮助,像一只真正的蜥蜴那样勉强活着。 本该觉得庆幸,该觉得自己很幸运。 只在这样的夜晚,心里却住进了一只魔鬼。 那恶魔在他千疮百孔的心头,点燃了一把名为“妒”的火焰。 火焰既毒又辣,熊熊火苗舔着他的心脏,甚至要掰开他的胸膛钻出来,直到将他整个人烧得面目全非。 屋子里的半夏练完了琴,用一块绒布仔仔细细地擦拭自己陈旧的小提琴。 她花了很多时间,非常耐心,里里外外地将琴身上的灰尘和掉落的松香都细细抹去。最后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这架陪伴自己多年的朋友。 每一次,当她想要做一件对自己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之时,她都会习惯这样。 这样的动作让她沉稳下来,心变得更坚定而不再畏惧退缩。 十二点之前,半夏准时关灯上床。她每天都要在早晨六点起床,睡眠时间很少,故而大部分的时候都睡得非常沉。 今日的她,也和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在楼栋无比嘈杂的喧闹声中,安静地躺在了床上,很快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平缓。 过了不知多久,喧闹的楼房渐渐安静,只还偶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和着一楼麻将的碰撞声还在深夜中持续。 似乎有一点轻微的动静在窗口响起,随后窗帘被人轻轻地拉上,屋子里的光线更暗了。 一个男性的身影捡起地上的睡衣穿在身上,他慢慢扣好口子,转头向床榻看去。 黑暗的世界里,他的视力却和寻常的人类不同,甚至不需开灯,就能清晰地看清屋内的一切。 床上的半夏正闭着眼,安静的睡在枕头上,空气里传来她平稳的呼吸声。 男人的视线变得柔软,他转过身,赤着脚走到桌边。 桌角的矿泉水瓶里,斜斜地擦着一支玫瑰花,即便是在这样暗色的夜里,那花也依旧红得刺目。 那人看了花一会,刚刚想要伸手。 突然的,他的手腕被一只从身后伸出来的手捉住! 那手肌肤柔软,手心滚烫,用力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肘别到身后,逼他整个人不得不靠近餐桌的边缘,不让他有机会逃跑。 “我想看一看你,小莲。” 黑暗中那人听见半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半夏在黑暗中抓住了小莲的手臂。 屋子里黑得很,一点点的天光透过窗帘的间隙照进来。 她只能看见一个属于男人的简单轮廓。 小莲生得很高,自己在女生中已经不算矮了,依旧比他矮了一大截。 他的脖颈秀美,直角肩,后腰在被自己抓住手臂的那一瞬间就绷紧了。 手腕有些消瘦,小臂的肌肉却十分紧实,并不缺乏力量。 如果只是对比身体强度,这样的男性肯定是胜过半夏的。 他想要挣脱半夏一只手握着力度,可以说轻而易举。 但除了在最开始的一瞬间,紧紧绷住了身体,那个人并没有做出一丝抵触的举动。 他顺从了自己。 半夏捏着那只手臂,一点点将背对着自己的那人转过来。那被自己握住的手臂,肌肉一块块紧紧绷起,绷得几乎像是铁块一样硬。 但他却没有将一丝的力道用于反抗,顺从着半夏的力度慢慢地转过身。 半夏向前走了一步,小莲的腰就向下软上一寸。他整个人半坐在餐桌边小小的椅子上,后背抵着桌子边缘,修长笔直的双腿几乎无处安放。 在半夏的视线里偏过了头。 屋子里实在太黑了,半夏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隐约地看见黑暗的那一双眼睛。 那双眸子带着一点流转的光泽,羞涩地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眼眸下,鼻梁的轮廓看起来很挺拔,双唇似乎抿住了。 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偏偏打在那修长的脖颈上,可以看得见渡着微光的喉结在夜色里上下滚动。 狭窄而黑暗的屋子里,混响着楼栋间细碎的动静,和两人如鼓的心跳声。 一般地剧烈搏动,一般地不受控制。 屋子的角角落落里,仿佛有无数诡秘的东西在黑暗中滋生。 半夏的心底似乎也有一只怪物在破土而出。 被鬼迷了心窍一般,她的脑袋此刻已经不能再理智的思考。 她尝试着再往前靠近,膝盖抵上了那把小小椅面,登高了自己的身体,纤细的手臂撑着桌面,低头看被自己逼到了悬崖边的男人。 那人薄薄的双唇在黑暗中微微开启,炙热而急促的呼吸撩在了半夏的皮肤上。 世界一片混沌黑暗,面对面地都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这样的黑似乎壮人胆色,白日里不敢说的话,不敢做得事,在这样的黑暗中便什么都敢了。 半夏慢慢府下身,靠近那带着一点光泽的唇。在即将触碰到的最后关头,她勉强恢复了一点仅存的理智。 “我……可以吗?”她哑着声音问询。 半夏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听起来十分奇怪。 像是一声叹息在黑暗中飘飘渺渺的浮动。谁都听不懂。 我可以吻你吗?可以爱你吗?可以和你一起做这样快乐的事情吗? 我喜欢着你,我不介意你的其它,我想和你这般在黑暗里亲近。 你呢?你是否也和我一样? 果然,人类的感官比言语快捷百倍。 这般多复杂的情绪和疑问,在这样的时刻,都根本不需付诸于言语。 只要再靠近一寸,再那么一低头,一切的答案便都有了定论。 黑夜里,被她框在桌面的那个男人闭上了眼睛。 他伸出自己的手臂,摸到半夏的后脑勺,冰凉的指尖微微发力,轻轻地将半夏的脑袋向下按了按。 这便是一个邀请。 接到明确信号的半夏几乎在那一瞬间,听见了烟花绽放的声响。 人世界的快乐有无数种,眼下的她心花怒放,快乐至极。 心心念念,翻来覆去想要的东西眼如今摆在眼前,任凭采拢 心底破土而出的那只怪兽,便在一瞬间膨胀了。像暗夜里张牙舞爪地黑色野兽,蹲在心头带起一点欺负人的恶意。 她先用一点舌尖,轻轻地舔那双在紧张中冰凉了的唇。 满意地察觉到小莲发出一点轻轻的颤抖。于是两次三次,这样吻他,勾着他紧张又不肯干脆地吻实了,细细地将他折磨。 直到那人忍受不住,按在她脑后的手指突然用力,将她彻底按向自己。 半夏这才肯罢休,结结实实地吻了下去,给他盖实了属于自己的印章。 深深地吻他,恶意地搅|弄,把他弄得神魂颠倒。 又将他引|诱,勾出他敏感的舌尖,让它暴露在空气里,来回反复地欺负。 小莲的脖颈深深后昂,撞翻了桌面的花瓶,鲜红的花瓣和一瓶的凉水顿时洒了一低。 没人在这个时候顾得上这些,半夏不耐烦地挥手把那花和水瓶一起扫到了地上。 他们靠得太近,身体的气味在空气中混杂到了一起。半夏甚至在这个时候闻到小莲身上一点泥土的气息和月季的清香。 我也太会了。 半夏在彼此粗重的呼吸声中这样想。 她走了半秒钟的神,回想起自己在童年时期养过的那些春蚕, 那种从未有父母教导的生物,天生就能为自己编织出复杂而稳定的屋子。 “这就是属于生物的本能。”母亲对年幼的她说,“不用任何人教,自己便会了。” 半夏觉得,自己也有着这样的本能。 不用学习,天然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怎么样才最快乐。 她摘到了那朵娇嫩的莲花,心满意足地圈在自己手中,细细地尝他,吻他的脖颈。 那白皙的脖颈上浮起成片黑色的鳞甲。 意乱情迷中的小莲突然清醒过来,推开半夏,挣扎着想要往逃走。 半夏拉了一把他的衣服,慌乱中的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夜风在这个时候撩起窗帘,一点月色趟进屋内, 如水的月华中,倒在地上的男人身后的衣裤被什么东西掀起,伸出了一条漆黑的尾巴。 第 34 章(叫也叫不回来...) 屋子的地面倒了椅子, 滚着矿泉水瓶,水洒得一地都是,红色的玫瑰花掉落在水中。 半夏和小莲都摔在地上。 简直是一片凌乱。 半夏晕头转向地爬起身, 发现趴在前方的小莲比自己更为狼狈。 他半趴在湿漉漉的地上, 单手握拳,额头抵着地面。在他的身后, 一条长长的黑色尾巴从身体中生长出来,拖到了地面上。 他不得不艰难地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 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自己快要被尾巴挤掉的裤子。 那黑色的尾巴尖就在半夏的手边, 不自觉地轻拍着地面的积水和那些残破的花瓣, 一点水珠溅到了半夏手背。 半夏觉得手背的皮肤有点痒, 很想伸手捋一把那动个不停甩着水珠的尾巴尖尖。 手还没伸出去呢,趴在前方的小莲猛地一下转过身, 黑暗中那双暗金色的瞳孔竖成了一条细线。 小莲只有在收到惊吓和生气的才会露出这样的瞳孔。 小莲平时就总不让自己碰他尾巴。 小莲的尾巴特别敏感。 半夏连忙退了半步,靠到窗户边,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没没, 我啥都没想干。” 窗帘在风中起落,抚在她的身边,一点光斑打在屋内亮起又暗去, 暗去又亮起。 人类的身躯, 异化的瞳孔,蜿蜒的黑色尾巴。一地的狼藉中, 苍白的手指死死抓住裤头。光影交错里, 那被尾巴撩起的衣物下露出一小截白色的肌肤。 半夏感到自己的脸颊烧一样地热起来。 这个时候见着了光, 被凉风一吹,她也终于知道了害羞。匆忙地避开视线, 连说话都结巴了, “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你别紧张,我什么也不做了,我也不看着你,你自己慢慢来,慢慢起来。” 小莲瞳孔中的暗金色褪去,眼眸却一直盯着掉在地面的那一朵红色玫瑰。 他伸出手拾起了那朵花,握在指间凝望许久。 下了决心一般手指发力,揉碎了那些红色的花瓣。残花被丢在地上,白皙的指尖染上了红色的花汁。 然后他一下站起身,背对着半夏,用那染着红色的手指抹了一下嘴角,伸手一颗颗解开上衣的扣子。 柔软的上衣掉落在脚边。 昏暗的屋子里,玉石一样白皙的脊背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雪白的脖颈和脸颊上覆着一点漆黑的鳞片,后背漂亮的肩胛骨舒展了一下,牵动了紧窄的劲腰。 再下面是一条长长的黑色尾巴,黑亮的鳞甲微微泛着荧辉,垂落到地上,弯在赤着的脚踝边。 裤子当然还被紧紧抓在手中,只是因为尾巴的缘故,免不了露出一点令人脸红心跳的可疑弧度。 这样半隐半现,反倒比全掉了更引人遐想。 好像一朵开在泥潭中心的白莲。从黑泥里长出来,开在夜色中。 洁白莹嫩的花瓣,偏偏被沾上了几点纯黑的泥。 又纯又欲, 男色惑人。 “我……给不了你别的,”站在黑暗中的男人这样说,“只要你不觉得我恶心。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如果剩下的时间不多,更应该把想说得话都说了,想做的事都做了。 不能接她送她,不能在月下和她并肩携手,不能在她病中照顾好她。 甚至………或许不能陪她太久。 只有此刻,却可以豁出去,只要她能高兴,任凭她怎样摆布自己都行。 半夏看着眼前背对着自己,高挑漂亮的男人呆住了。 娇嫩软萌,羞涩贤惠的小莲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吗? 她不自觉地伸手,握到了小莲垂在身边的手指。 那手指上沾着残破的花瓣,又冰又冷没有一丝温度,手指微微带着点颤。 半夏抬起头,黑暗里,那暗金瞳孔也没有一丝的兴奋和欲望,反而带着一点淡淡流转的水光。 简直像一个自认时日无多之人,准备主动将自己献上祭坛。 诶,这个小莲。 半夏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牵着他的手向前走了一步,再走一步,便到了床边。他身后带着尾巴,也不方便坐下,于是让他趴在床上。 “诶,我刚刚那不是怪你的意思,”半夏背靠着床沿,坐到了地上,“你不要这样为难自己,也不要什么事都顺着我。” “不是的……”小莲想要出声解释,又被半夏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反正,我们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半夏笑了起来,“嘿嘿,可以慢慢地相处。” 身后的人反而沉默了,最终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枕头中。 黑暗中的屋子一地狼藉,半夏坐在床边的地上,想起自己刚刚胆大妄为把人按在桌上做得那些事,脸色又不可抑制地红了起来。 幸好现在屋子里很黑,脸再烧得慌小莲也看不见。 “我今天很开心,”半夏在黑暗中说,“我原来以为小莲你……可能不一定喜欢我。” 她转头向后看,身后的那人微微动了动,他的脖颈和耳朵是不是也红了? 黑灯瞎火地,可真是不方便。 半夏想要伸手,按开墙上电灯的开关。 床上伸来一只光着的手臂,一下就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白色的手腕覆盖着半圈黑色的鳞甲,这个时候,倒显出力量来。 他紧握着半夏,让她的手一分也前进不得。 “不要开灯。”藏在黑暗中的人这样说,他停顿了一会,语气转为恳求,“不开灯行吗,我不想开灯。” 哎呀,终于肯好好和我说话了。半夏窘迫的心总算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莲变成人形的时候,是从不和她说话的。 有时候自己半夜醒来,看见他在灶台边的背影,喊他,他在变回蜥蜴前,也必定不肯开口回答。 哪怕在刚刚,自己将他亲得意乱情迷,也只听见他在实在按捺不住的时候,泄露出的一点点喉音。害得半夏当时心中忐忑不安,怀疑他是不是不愿意。这会,他以这半人半蜥蜴之身开口,嗓音听起来,和守宫模样的时候又有不同,似乎在异化的低哑中混合了一点人类的声线,变得更温和柔软了。 决定暂时放过开不开灯的问题,以免刺激这位过度害羞的家伙。 在黑暗中两人不知道聊了多久,床上的人消失了,小小的守宫爬了过来。 看见自己日常熟悉的小蜥蜴模样,半夏顿时脸也不红,心也不慌了。把小莲捧在手心里,自己一出溜地爬上了床。 她躲进被子里,将棉被拱成一个大窝和一个小窝,让小莲窝在自己的身边。 “只要情绪平稳,就可以这样顺畅自由地变换,不会卡在半人形的样子是吗?” “嗯。”是小蜥蜴平日里低沉独特的嗓音了。 “所以每天能够变成人类的时间到底有多长?” “不是特别久。”小莲的声音变低了。 “原来是为了节约时间,才每天晚上变来变去的。这样是不是太辛苦,不然以后你别做饭了,我买回来给你吃呀?” “我自己……喜欢的。”小莲的声音羞涩了。 “你刚刚那样会不会很疼?” 刚才,半夏是亲眼看见那些黑色的鳞片像潮水一样覆盖上白色的肌肤。长长的尾巴蜿蜒着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 想想都觉得或许很难受。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感觉像被钉在砧板上凌迟。”小莲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但是后来,每天,每个夜里都要这样来上几次,身体好像就慢慢变得适应了。我也渐渐学会控制身体的变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半夏,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很疼。小莲在心里说。 痛得快要失去知觉,冷得像被沉到冰湖底。 身体却一点都不能动,只能躺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全身的骨头一块块开裂,四肢被巨大的力量来回拉扯,浑身血液都结成冰。 我在痛苦的时候想大声尖叫,却怎么喊也喊不出声音,也没有人会听见我的叫声。 那时候并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把我捧在手心,偎在温暖的口袋里。 半夏认真看他,只能看见一只黑色的小小蜥蜴躲在她的被窝里,圆圆的眼睛,光洁的鳞甲,细细的小手指和一条健康的尾巴。 看不见他轻描淡写下说出的那些惊惧痛苦。 “我一直很想问,你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有一天早晨,”小莲说,“那天的光线很明亮,我在床上醒来,发现床铺好像变得特别大。我顺着床单爬了下来,就发觉整个世界都已经变了。” “啊,你当时,是不是很害怕?” “当时?” 黑暗中的小莲有一点茫然, 他已经有一点记得不是那么清晰了。 明明也没有过去太漫长的时间,但他怎么觉得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久到那些过往已在记忆中变得模糊,让他觉得自己宛如身在一场混沌不清的大梦中。 有时候他在白日的阳光中醒来,甚至会有一点恍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身为一个人类存在过,还其实自己根本只是一只在做梦的真正蜥蜴。 小莲想起最初发现自己变成了怪物的那一次。那时候的身体好像并不疼痛,心里也并没有多少惊惧害怕,反倒有一种莫名的释然和放松。 绷在心中那条名为规则的弦突然断了。 既然自己是一只怪物,也就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不用再需要顾及那么多人的期望,不用再说着那永无止境的谎言,不用在灯光下像木偶一样演奏着不属于自己内心的虚伪音乐。 他变得很渺小。 视角不一样,整个世界就变得完全不同,毛绒绒的地毯像是一片草原,桌子椅子和钢琴是森林中高大的树木。他在照进阳光的屋子里长途跋涉, 再也不用去考虑还有几场记者会,或是还有多少场比赛和商业演出。 “那你的家人呢,你有没有父母亲人?” “家人……”小莲这一次停顿了很久,许久之后才慢慢回答,“我的母亲第一次看见我这样的时候,打翻了手里的盘子,站在门口大声尖叫了起来。我不得不躲进床底,躲进她看不见的角落,努力地轻声安慰她。但她瘫软在门口,依旧持续地尖叫着,那个声音不知道叫了多久。后来……,后来父亲就来了。总之,他们无法接受这件事。” 他简短地收住了这个话题,不想再就此继续说下去。 半夏突然凑过来,在他小小的脑袋上亲了一下。 “我们这样,你就算是我男朋友了对吧?” 小莲小小的爪子抓住了床单,哪怕这么暗,半夏也感觉他的脸一定是红了。 “要不晚上,你就睡这里,别挪动了?”半夏逗他,“嘿嘿,就是怕我睡相不好,压到你了。” “……” “诶,我说,你刚刚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吗?” “什么话?” 半夏用被子捂住脸,小声说道,“任何事都随便我……的那句。” 黑暗中的小蜥蜴慌不择路地从她被窝里爬了出去,叫也叫不回来。 一路爬下床,一头钻回了他自己的小窝里去了。 第 35 章(镰刀下的吻...) 半夏本以为自己今夜会做一个甜美无限的梦。但奇怪的是, 睡着以后她似乎一直隐隐约约地听见钟声。 那钟声听起来很清脆动人,有一点像钢琴声。 一声声的钟响中,半夏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充满迷雾的森林前。 一只兔子抱着一只奇怪钟从她的面前跑过, 一边跑一边喊, “糟了糟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嘿, 这是要开始半夏梦游仙境吗? 梦中的半夏跟着那只兔子跑进森林中去。 这是一个十分古怪的森林,树木不像是树木, 黑漆漆光溜溜的, 倒像是一根根巨大的桌子椅子的腿, 阳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照进来, 斜斜地照在柔软的草地上。 丛林的半空中,悬浮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时钟, 那些时钟的秒针不停转动着,发出滴滴答,滴滴答的声响。 钟声清越幽远,明明并不急促, 但不知道为什么带给人一种心慌意乱之感。 让人无端感觉时间紧迫,已经快要不够用了。 在这个森林里,除了那些不断走动的时钟, 一个活着的生物也没有看见。在森林的边缘, 灰色的天幕上,时不时有巨大的黑影咆哮着走过。 是一个怪异又扭曲的世界。 扛着镰刀的死神缓步走在天边, 陶瓷一般俊美的面容寂灭冷穆。 巨大的史前怪兽, 黑色的身影爬过森林边缘, 像是被灯光打在天幕上的影子。 一具被砍掉四肢的傀儡,可怜兮兮地被吊在空中摆布, 神色呆滞,无喜无悲。 一个巨大的女人在天边出现,她穿着丝绸的睡衣,脸上涂满舞台剧演员用的浓重油彩,夸张而扭曲地开始发出歇斯底里地尖叫。她推开桌角一般的森林,大踏步向着半夏的方向冲来。 平静的森林为她的尖叫声振动,烟尘滚滚。 半夏捂住双耳,为了躲开那个“女巨人”匆匆向着森林深处跑去。 一只黑色的蜥蜴从丛林中钻了出来,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莲?”半夏急忙喊他,“小莲,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只是小莲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巨大了? 他几乎和自己一般大小。 巨大化的小莲直立着脖颈,站在斜阳的光辉中看着半夏,暗金色的眼睛纹理斑驳,看上去似乎很伤心。 最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悬浮在半空中的时钟,开口说道, “快一点,要把该做得都做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便转身钻入了丛林之中。 “小莲,别跑那么快。”半夏急忙追在他的身后, 小莲跑得很快,黑色的巨大尾巴在前方的丛林中游走。 半夏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狂追,“诶,等我一等啊,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小莲。” 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墨黑色的高台。 那烤漆的高台上,站着一位身着白衣的男人,看起来应该是小莲。 半夏刚刚想要松一口气。 背对着自己的男人,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伸出被花汁染红的手指,开始一点一点解自己的衣扣。 柔软的衣服掉落在脚下,玉石般洁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披着斜阳温暖的金辉。 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肌肤纯白而无瑕,没有黑色的鳞甲,也没有长长的巨大尾巴。 半夏站在高台边看呆了, 那人抬头看着半空中的时钟,轻轻叹息一声,“已经没有时间了。” 悬浮在半空的时钟背后,出现了一位手持神灵的虚影,手持巨大的镰刀,神色淡漠,无悲无喜。 小莲却不再看那高高在上的恐怖神o,他走到高台的边缘,跪下来,伸出洁白的双臂来捧起半夏的脸。 逆着阳光,斜阳的金辉里,半夏的视线朦朦胧胧的,感觉看清了他的面孔,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在小莲的身后,面无表情的死神举起了如月的镰刀,刀口亮起一点金芒,朝着他缓缓从空中落下。 半夏想要尖叫,想动手推他喊他赶快躲开。但不知为什么,无论心中多么焦急,可梦中的自己怎么也张不开口,喊不出声音。 黑台上的男人,背对着空中落下的巨大镰刀,低下头来,虔诚地吻她的双唇。 他吻得虔诚而温柔,冰冷的嘴唇微微带着点颤抖。 但半夏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张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时钟下的镰刀,缓慢而毫不留情地落下。 森林里的所有时钟,在这个时候一道响起肃穆悲呛的铃声 …… 半夏被喧闹的闹铃声吵醒。她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捂住了胸口,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难受得很。 她抬头向窗边看去。窗前的加热垫上,小莲抱着他的小毛巾,在斜斜照进窗户的晨曦里,睡得正香。 半夏松了口气,搓了一把脸,缓缓平复被噩梦吓醒的心绪。 幸好只是个梦,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而已。 昨天夜里,自己和小莲彼此互通了心意,一直聊到很晚,渡过了一个混乱好笑,又令人心动难忘的夜。 这么好的时候,怎么会做如此奇怪的噩梦呢。 半夏轻手轻脚爬下床,蹲在小莲身边,弯腰在他的小脑袋上轻轻落下一个吻。看着他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微微抖了抖小尾巴。 出门的半夏,发现斜对面林石的屋子没关门,路过一看,那位大作家正抱着一只犬形的公仔躺在地毯上哭红了眼睛,满地板丢着他擦过鼻涕的纸巾。 半夏好笑地伸手敲了敲门框,“林石头,你又怎么了?又被读者骂了吗?” 林石抬头看见是她,没有爬起来,抽了一张面纸狠狠擤了一把鼻涕, “半夏,你知道你隔壁住的那位是谁吗?” 半夏啊了一声,考虑到那位学长不太喜欢亲近人的性格,没有立刻把话说实了,“知道啊,是我们学校一位钢琴系的学长。” “是钢琴系的吗?我还以为是一位作曲家。”林石抱着狗子说,“他的音乐太有东西了,每一次都能够直达他人心底深处。我听完他昨天的新歌,就觉得自己实在过于渺小,虚有其名,其实不过是一个垃圾而已。” 半夏又好气又好笑,“你就为了这个哭的?现在已经这样开始跨行业内卷了吗?” “你不懂,艺术都是共通的。”林石嫌弃地说道,“不论是小说家,画家,还是音乐家,大家其实都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内心而已。” 半夏受不了他这个文艺范,做了个甘拜下风的手势。 林石不满意她的态度:“难道昨天晚上的那首歌,你没有听见吗?你能一点感触都没有吗?” “什么歌?”半夏眨眨眼,“我睡着了,应该没有听见,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早。” 林石露出为她惋惜的神色,“有机会你一定要认真听一次,那是应该是一首情歌,一首在绝境之中,奋不顾身奔向爱的情歌。” 随后他又幽幽道,“听完这首曲子,我觉得我或许也该去谈一次恋爱,我的读者总说我感情戏不行,把女主角写得像是纸片人。或许只有体会过爱情的人,才能写出这样深刻的作品。” “这倒是啊,”半夏带着点得意笑了一声,“没有真正经历过爱情的人,光靠想象,是很难真正知道那其中的滋味有多美好的。” 林石红肿的眼睛就瞪圆了,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不可能,说得好像你体验过一样。” 他和半夏对着门住了一年多,知道这个女孩是一个和自己一样不谈恋爱的修炼狂魔。 半夏清了清喉咙,眼角透着得意,“当然,我现在可是有男朋友的人了。” “原来连你都有男朋友了。”林石浮肿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憋了半天,才萎靡不振地叹了口气,“其实半夏,你的琴声也很动人,我有时候卡文卡得焦头烂额,听到你的琴声很快就能顺过来了。可惜你学得是古典,我接触得少,才相对没那么容易产生共鸣。” “别,还是别共鸣了,我可不希望我一拉琴,对门的邻居就嚎啕大哭。”半夏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留在门边的地板上,冲屋子里的胖子挥挥手,“这是我男朋友为我做的,勉强分你一点狗粮,吃完趁早振作起来哈。” 下到二楼的时候,住在二楼拐角的甜甜已经醒了,穿着睡衣自己一个人坐在走道边的拐角沙发上玩。 一个住楼上的男租客,一手夹着公文皮包,一手拿着一支粉红色的棒棒糖在逗她。 那男人大概在附近的文创园上班,夹克衬衫,打扮得人模狗样。手里的棒棒糖是一只粉色小熊形状的糖果,蓬蓬的裙子,甜腻的粉色,捏在这个男人的手指中转来转去,让人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半夏走上前去,把甜甜从沙发里抱了起来,直接用不太客气地目光审视着那个男人。 那人大概想不到这么早的时候,就有人出门了,讪讪摸了摸鼻子,什么话也没说,自行下楼去了。 半夏颠了颠怀里的小姑娘,交代她,“我女孩子都是小公主,不能别随便吃别人的东西,特别是那些叔叔哥哥伯伯的,我们一律都不要,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甜甜知道的。” “真乖。”半夏随手给她梳了两个小辫子,“甜甜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甜甜把自己手里的画册翻给半夏看, 那画面画得是一篇寓言故事。 一个吊在悬崖边缘的旅人,后有猛虎,下有巨蛇,偏偏还有黑白两只硕鼠,在啃咬他抓在手中的救命藤蔓。但那个人却在这样危机的时刻闭上了眼睛,专心致志地去舔树枝上的一滴蜜糖。 “小夏姐姐,你看这个人好傻呀。”年幼的小姑娘笑了起来,“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先吃糖,简直和我们小朋友一样贪吃。” “是啊,他真是好傻。”半夏摸了摸她的头顶。 早上的前两节课是毛中特。 上课前,教室里的一个男生在问他的同伴:“赤莲发布的新歌你听了吗?” “他又有新歌了?这个人发歌的速度是不是太急进了点?他一个月内都发了几首歌了?”同伴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歌名,“《镰刀下的蜜糖》?这是首什么歌?天呐,瞬间冲榜啊。他的人气现在这么高了?” “赤莲发新歌了吗?”乔欣听到了他们的话,打打开了手机,戴着一边耳机,顺便将另外一边递给坐在一起的尚小月,“好像是一首情歌?小月要不要一起听?”尚小月和乔欣挨着脑袋,坐在窗边听那首不久之前才刚刚发布的新歌, 清晨的教室里很冷,响着嗡嗡的说话声,还没彻底睡醒的同学打着哈欠从门外进来, 窗外的鸟雀隔着树叶歌唱。 一滴眼泪不知不觉地阳光中亮了一下,滴在了尚小月的手背上。 她抹了一把脸颊,骤然从歌声的余韵中惊醒,抬头看乔欣,乔欣几乎和她一样,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很……很震撼。”乔欣捂住胸口,“我听完这胸口闷闷地难受。” “他真的很厉害,是一位作曲的天才。”尚小月长长吁出一口气,“我好像在这首歌里,亲眼看见了死神,看见了时间的逼近,死神的降临,和那镰刀下义无反顾的一个吻。” “小月啊。你说这个赤莲的风格明明这样时尚又独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在里面听出点古典音乐的感觉。你说他会不会和我们一样,也是学古典音乐出生的?” “确实呢,虽然用了很多电子音乐的配器,但骨子里有一点李斯特钢琴曲的那种宗教色彩。话说前几天,凌冬学长演奏的《钟》,好像也有着一点异曲同工的感觉。” “哇,我真的好想看看赤莲长什么样。”乔欣兴奋起来,“要是他是我认识的人就好了。我一定会亲自跑到他面前,大声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的歌。” 尚小月认真想了想:“奇怪,被你这样一说,我突然感觉好像听过赤莲这个人的声音。” 乔欣大吃一惊,几乎要摇她的肩膀了,“真的吗?小月,你耳朵那么好,快好好想想,到底在哪里听过的,赤莲是谁?现在全网搜不到半点关于他的信息呢。” 尚小月咬着手指,皱眉思索,“应该就在不久之前,但是到底是谁呢,啧,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乔欣感到有些郁闷。但毕竟如果不是特别熟悉的人,是很难光从声音就能分辨一个人的。她突然想起班上的半夏同学,半夏的耳朵是连老郁都承认过的,比班长还要灵敏。 但她很快想到自己的好朋友不久之前刚刚在比赛中输给了半夏,为了不伤到自己好友的心,她咬了咬牙,任是忍住了没有回头,问就坐在她们身后的半夏。 算了,不可能那么巧的,总不至于会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就算让半夏听,她也未必能听出来是谁。 坐在她身后的半夏没有留意到前排几人的动静, 她正在赶着抄袭毛中特的作业。写着写着,自己咬着笔头,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如此反复几回,潘雪梅忍无可忍,伸手推她, “干什么,干什么?单相思导致抽风了吗。” “谁单相思了,”半夏白她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我昨天晚上,已经搞定啦。” 完全按捺不住自己一颗甜蜜到想要显摆的心。 潘雪梅惊呼一声,把前排的尚小月和乔欣一道吸引了过来, “你你你,一个晚上就搞定了?” “怎么搞定的,快,快,老实交代了。” “我说,我说。”半夏经不住三人围攻,举手举手投降, “我就是按班长说的。把他按住,然后就……”半夏老脸一红,“然后他就点头同意了嘛。” “喔喔喔!!!!” 三个女孩齐齐发出惊呼声。眼见着吸引了四面同学的注意,又连忙压低了声音,把脑袋聚到了一起。 “所以,这么好的氛围。就真得没有后续了?盖着棉被纯聊天?浪费了浪费了啊。”潘雪梅小小声地尖叫。 “那,那还能怎么样。他很害羞的,”半夏脸红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还能做点啥。” “当然是趁势把他这样那样,让他被你摆布得吱哇乱叫,”恋爱都没谈过的潘雪梅开始乱出主意。 半夏就笑了起来,舔了舔嘴唇。 “可是,我觉得如果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乔欣犹犹豫豫道,“我妈妈说,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不能太主动。如果一开始是你主动,等热头过了,男人会觉得你不值得珍惜。” 潘雪梅不爱听这个,“不珍惜你,那是因为你主动吗?难道不只是热头过了以后的借口吗?如果一个男人,只是觉得你主动对他表达了爱意,就不珍惜你,那趁早发现了他是这种性格,止损也好。” 乔欣还想说点什么。 “乔乔,”尚小月揽住了她的胳膊,“大家都只听说过女孩不该主动,为什么从不曾听说过叫男生不该主动?其实并不止男人有权利选择女性,我们女孩子手中一样被赋予了主动选择的权利。如果遇到优秀的人,就该主动地抓住机会。若是过程中发现他的不堪,应该唾弃放弃他。而不是寻思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是,这样的吗?”乔欣有些将信将疑。 她和许多女孩一样,从小被母亲教导,心底一直觉得女性就应该保守,恬静。精致美丽地打扮好自己,在和同性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等待着有朝一日被良人摘取。 今日听到几个朋友的言论,不免觉得她们过于放纵大胆,应该是不太对的。 女孩子怎么能这样呢。 主动表白,率先亲吻,这听起来也太令人羞涩了。 但眼前的半夏看起来那样志得意满,放肆又张扬,好像幸福快乐得很。 半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半夏其实一直都是一个这样丝毫不拘着自己,让人羡慕又嫉妒的女孩。 乔欣心底那种根深蒂固的意识,终是有了一丝丝的动摇。 “我们其实是很幸福的。如今生活的时代,真的是最好的时代。过去的任何时候的女孩都不曾和我们一样,拥有着读书,工作,展现自我的权利,还能把握自己的婚姻。”尚小月最后说,“手里明明拥有这种权利却不敢用,那才是可惜了。我支持你主动点,半夏。” 半夏伸手拍了一下月亮的肩膀,开了句玩笑话,“不愧是我命中注定的敌人,三观一致。” “对对对,没错,班长得我的心。”潘雪梅握住半夏的手摇晃,“夏啊,你加油,我支持你主动扑倒那个男人,得到自己的幸福。就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他带出来给我们看看啊?” 第 36 章(跳进南湖也洗不清...) 杜婆婆拄着拐杖, 在慢慢擦拭着大厅里摆放的那些老物件,老旧的时钟,相框, 泛黄的书本, 眼镜盒……她擦得很仔细,像对待自己心尖的珍宝。 或许每个人都如此, 越是察觉到时间的紧迫,越想要紧紧握住那些自己身边珍贵的一切。 她转头看了一眼待在院子里帮忙的那个男孩子。 这个孩子最近经常来她这里, 他来得多, 但待得时间非常得短, 每次来了, 至多待上几分钟,帮她种一盆花, 或者提两桶水。 即便如此,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总会在做事的时候,不经意间地看向摆在桌上的时钟, 仿佛有什么紧迫地东西,在身后追着他赶着他。 可是今天看起来,这个孩子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男孩手上沾着泥, 低垂着眉眼, 正在将一盆花移植到土地里。他的肌肤很白,额头上流下一点汗, 纤长的睫毛低垂, 目光静静的。 像是寒冬里的一片冰冷的雪花被融化了, 化为草木间柔和的清露。 他最近是遇到什么好的事情了吗?杜婆婆笑眯眯地想。 凌冬把最后一点的泥土盖好,在杜婆婆端来的勺子里冲掉了手上的泥土。种花的自来水是抽自地下的井水, 又冰又冷,冲在肌肤上,仿佛可以冲掉心底的一切污垢和烦躁。 他直起腰,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时钟,今天的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 不是时间过得慢,或许是自己的时间长了一点,凌冬突然意识到。 平日里,如果在外面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他应该已经察觉身体深处开始隐隐出现那种熟悉的躁动不安。 他早该匆匆赶回家中,关掉灶台上的炉火,急急忙忙解决自己一天唯一的一顿饮食。然后彻底成为一只怪物,爬回隔壁昏暗的屋子,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度过一整个夜晚。 这几天,恢复人形的时间好像长了一点点。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不是意味着事情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凌冬看着自己的手,院子里的灯光照在他挂着水滴的手指上,冰冷的手指握起来,仿佛把那束光抓在手心。 虽然光是抓不住的,但不妨碍心底产生一点期待和寄托。 他甚至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嘴角不自觉地带起了一点笑容。看上去像褪了一身寒霜,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了起来。 冰冷的冬雪若是融化了,会变为软得不行的水滴。 一辆自行车从院门前的道路上风一般地刮过,片刻之后,又倒退回来。 骑在车上的半夏看见院子里的凌冬,按奈住想要飞奔回家的心,暂时地倒了回来。 “学长,你怎么在这里?”半夏礼貌地和这位帮过自己多次的学长打招呼。因为赶路,她的胸腔微微起伏,带着点气喘,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透着藏都藏不住的快乐。 这栋屋子半夏知道,独居着一位年迈的老婆婆。学长在院子里,是在帮助这位迟暮的老人。 学长才华横溢,容貌俊美,心地还这样的善良。是了,如果不是一样的一个人,指尖下又怎么能流淌出那样美好的音乐呢。 当真是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值得自己尊敬和学习。 “学长真是一位优秀的人,我们这些学弟学妹都特别崇拜你。”半夏的脚架在车上,没有完全下车,“这里,需要我帮忙吗?” 她虽说是停了下来,心底其实藏着点不太好的小心思,希望这里其实没有需要帮忙的事,因为自己真得很想尽快回家,和一天没见的小莲温存一下。 凌冬看着那样神采飞扬的半夏,胸腔里涌起一股口而出的欲望,但最终还是抿住了嘴,微微摇了摇头。 半夏看着眼前的学长还是和往日一贯高冷不爱说话。也就很识相地不再嗦,规规矩矩地挥手和他告了别。 天才便是这样的,总有一点怪癖。凌冬学长什么都很优秀,唯独性格稍微冷淡了点。 说起来还是我们家小莲最好啊,贤惠又软萌,还很容易害羞。 半夏骑着单车,一出溜到了楼下,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 三楼那间窗户的灯亮了,站在楼下,甚至可以看见她探出窗外,喊着“小莲”“小莲”的声音。 小莲站在楼下,抬头呆呆看那个暖黄色灯光的窗户。 对于半夏而言,凌冬应该是一位光环加身,受人尊敬的形象吧。 能够和她同台演奏,彼此之间在音乐上有着美妙共鸣的一位朋友。 如果他们没有将来的话,至少想,在她心中保持着凌冬这个正常且美好的形象。 不是那个在亲吻的时候,都维持不了人形的怪物。 也不一个陷入魔咒,可怜兮兮的家伙。 回到家不久的半夏,就看见小莲从窗外爬了进来。于是伸手把他接下来。 经历过昨天那一出,小莲被她握在手中既乖巧又柔顺,漂亮的眼睛特意避开她的视线,低低问了句,“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半夏平日里放学不是打工就是街边摆摊,回家的时间基本都很晚,能有几次这样一放学就飞奔回来的。 小莲的害羞,让半夏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急忙找补了一句, “不,不是因为想你才特意回来的。” 这话还不如不说呢。 “因为马上就要比赛了,晚上当然要好好练琴。但又很想见你。”半夏终究说了实话,“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出去?” 小莲嗯了一声,独特的声线听起来特别勾人。 哪怕他是黑色的,半夏感觉自己都能从那黑里看见透出的粉色来。 黑色的小莲停在半夏的肩头,半夏背着琴,快乐地往楼下走, 原来恋爱是这样美好的事情。 哪怕都两个人没有腻在一起亲热。仅仅是想到回家时候有个人热着饭在家等你,晚归时会有人愿意一路陪你,小小撒娇的时候有人会轻轻嗯一声,都让人心头又暖又甜的。 “小莲,你昨天有听见隔壁的歌声吗?”路过凌冬门口的时候,半夏突然想起一件事。 蹲在她肩头的小莲含糊不清地支吾一声,“你,你听见了吗?” “早上起来,看见对门的林大作家躺在他房间的地板上哭,说是听到了隔壁学长创作了一首惊世骇俗的新歌。可惜我睡着了,就很好奇又是什么样的一首曲子。” “你……喜欢凌冬做的歌曲吗?”小莲的声音里有一点点隐秘的紧张,但半夏没有留意到。 “是的,小莲也是喜欢的吧?”半夏这样说,“那是一位真正的音乐天才,哦,我值得并不单是他的钢琴,而是他那种对音乐独到的理解。有时候觉得我们能住在他一墙之隔的地方,时时听到他的新歌,其实也很幸福对吧?” 小莲扁扁的嘴巴就闭紧了,眼睛亮晶晶的。 他似乎很高兴? 我夸凌冬学长,他这么高兴的吗? 到了二楼的时候,乐乐趴在沙发上描幼儿园的作业。半夏弯腰和她打了声招呼。 “呀,小夏姐姐,这是什么?”小姑娘指着蹲在她肩头的小莲问道。 “给乐乐介绍一下。他叫小莲,是姐姐我的……”半夏咳了一声,附在小朋友耳边说,“是姐姐家里的田螺先生,嘿嘿。” 乐乐的眼睛亮了,“会半夜变身出来做饭给你吃的那种吗?” “对啊,就是那一款。” 半夏哈哈笑着下楼了,那种欢心雀跃,只恨不能四处显摆的心情是按都按不住。 小莲抓着衣服蹲在她的肩头,吐了吐粉色的小舌尖,算是给乐乐打了个招呼。 南湖湖畔,许多人已经习惯那位隔三差五就会站在路边的花书下,拉着小提琴的年轻女孩。 今日女孩和往日有所不同,不再是独自一人,大衣口袋里竟然趴着一只小小的黑色守宫。小守宫从口袋里冒出脑袋,一动不动地聆听着她的琴声,好像能听得懂一般。 那小提琴声似也和往日不同。 霓虹暖灯,木棉花下,琴声婉转悠扬。好似有一位少女捻起她轻盈的裙摆,踮着脚尖在这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舞蹈。她浅唱低吟,时哭时笑,细细述说着自己如诗的心情。 行走在夜色中的一对对情侣,在这样的琴声中都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恋爱中最美好的时刻,依偎着身边,彼此靠得更紧密了些。 “我就说她可能会在这里。” 几个女孩在半夏的面前停下来,正是同住一个宿舍的潘雪梅,尚小月和乔欣。 “夏啊,你这次可是代表我们学校出征。比赛马上就到了,在这种地方练习,真得可以吗?”潘雪梅迟疑地问,同时眼睛四处乱溜,指望在附近的男性中寻觅出可疑之人,找到半夏那位神秘的男朋友。 当然,近在她眼前的小莲,根本就没有被她列入搜寻的范围内。 乔欣挤上来说道:“要不是小月说你有可能在这里,提议我们顺路过来看看。我都不信刚刚陷入热恋的人,会舍得撇下男朋友一个人来练琴呢。” “要比赛了,会不会紧张?”说这话的是班长尚小月,“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半夏看见她们特意来找自己,笑了起来, “这里很好呢,你们看这条街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在这里练久了,你会习惯在任何环境下都能专注于自己的琴声,不被外部说打扰。” 她夹着琴,随手拉了一段华彩,有一对路过的情侣看了她几眼,扫了琴盒里的二维码, “最重要的是,如果不全力以赴,根本挣不到钱。”半夏睁开眼,冲着自己的朋友们挤挤眼睛。 “真,真的吗?”潘雪梅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在这里反而更能锻炼胆色和技巧?” “当然,不信你问班长。”半夏想着能多点收入,开始认真忽悠人,“怎么样,要不要一起来合奏一段试试?” “要,要在这里吗?没人听怎么办。” “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来吧。”尚小月已经一回生二回熟了,毫不犹豫地拿出了她的琴,“不过,宵夜还是你请。” 半夏就苦着一张脸。 四位青春年少的女孩,站在火红的花树下。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眼球。 三把小提琴,一只银光闪闪的长笛。合奏起维瓦尔第的《夏》。彼此较劲过,也相互扶持过,女孩之间的友谊,同窗两年的默契。 在这灯火辉煌的湖畔,飞扬的曲乐声沾满了青春的朝气。 夜色渐渐深,喧嚣过后,四个女生坐在一个宵夜摊前吃小龙虾。 “真的,刚开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慢慢觉得好有趣。”乔欣吐了吐舌头,手里掰着虾壳,弄得一手都是红油,“也有些人好不讲礼貌。不过在这里体验过,下一次学校的表演,我应该就没那么紧张了。” 潘雪梅:“是啊,平时我妈给压岁钱我都没这种感觉。这里别人哪怕丢个几元钱,我都兴奋得快要跳起来。夏啊,快看看有多少。” 半夏苦着脸在清点今天的收入,也不知道够不够请客。 尚小月率先扫了桌面的付款码,将帐结了。 “上次是你请客,这一回我来。” 半夏就挽住她的胳膊粘上去,“小月,真是最好了。” 潘雪梅和乔欣面面相觑,上一次比赛,心高气傲的尚小月输给了半夏,甚至气得病倒了,在家里休息了几日。 原以为两人至此就要相看两厌。谁能想到也不知道发生了啥,这事情还没过去多久,旁人都还没忘记,她们两个倒是亲亲热热了。 “其实我们今天来突袭,就是想看一看你男朋友到底啥样?”潘雪梅说道,“你如果肯让他见个光,我天天请你宵夜都不在话下。” 半夏连忙擦了擦手,将自己口袋里的小莲捧了出来,清了一块干净的桌子,垫了一条手帕,把小小的黑色守宫摆在上面, “来,隆重介绍一下。我的心上人,小莲。” “切~~~”三位朋友发出不满意的嘘声。 小莲在手帕上坐得很端正,尾巴圈在身边,后肢支撑身体,小手端正摆在身体两边,尽量的挺直脖颈,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 纯黑的鳞片在路灯的光照下显出宝石一般的光泽,形体矫健,双目明亮,显得十分漂亮。 只有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视线无处安放,泄露了他心底的一丝窘迫。 三个女孩稀罕地围过来, “好漂亮,这是守宫吗?鳞片黑得和宝石一样。” “真的,看他的时候,眼睛会避开你。好像通人性一样,好可爱。” “他好像很听话,我能不能摸他一下?” 半夏伸手护着她的男人,“绝对不可以,他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碰一下都不行啊。” “这样看多了,我也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潘雪梅初时有点害怕,在大家热闹的氛围中,慢慢也就习惯了,还特意对着桌上的小小蜥蜴说了一句, “上一次说你不好看,对不起啊,小莲。其实你挺漂亮的。” 那小小守宫看了她一眼,坐得更直了。 半夏给小莲介绍,“这是雪梅,这是小月,还有乔欣。都是我的好朋友。” 小莲端坐着,扁扁的下颚轻轻点了点,好像真的能听懂别人说得话一样。 尚小月三人顿时稀罕得不行。 “周末的比赛在帝都,他怎么办?你要带着一起去吗?” “当然,没有他在现场,我肯定发挥不出水平。”半夏问小莲,“小莲想陪我一起去吗?” 小莲就用黑色的脑袋蹭了蹭她的手指,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三个女孩被萌到了,偏偏半夏小气得很,带出来显摆,又不让人上手。 “虽然他很可爱,但你也不能这样忽悠我们啊。”尚小月心里不高兴,便想起刚刚被半夏岔开的话题, “话说回来,你那位男朋友呢,你说他千好万好,怎么舍得这么晚都不来接你一下。连个电话都没给你打一个。” 半夏只好移开眼神到处乱飘。 “对啊,你自己说,昨天尝过他的滋味,好得不得了,今天晚上更是要……” 半夏顿时跳起来,一把捂住潘雪梅的嘴,整张脸涨得通红,“胡,胡说。我是这种人吗?我明明啥也没想,就想和他规规矩矩地说说话而已。” 小莲抬着小脑袋看着她,神秘而漂亮的眼睛亮着意义不明的水泽。 “干什么啊,死半夏。”潘雪梅努力掰掉半夏抹了她满嘴油的手,“早上还大言不惭,说要把人家这样那样,各种调戏,这会怎么突然怂了。” 半夏捂住了脸,觉得这一刻,自己就是在小莲面前跳进南湖也洗不清了。 第 37 章(早就想摸一摸尾巴了...) 今天晚上回家的路上, 半夏显得特别正直纯洁。 一本正经地和小莲聊天起音乐,她们聊巴赫,聊贝多芬, 聊柴可夫斯基。 “小莲, 你听过老柴和梅克夫人的故事吗?”半夏这样说,“传说啊, 这两位认识了十几年,彼此间通信超过上千封, 是无话不谈的异性知己, 但神奇的是, 他们两位终其一生甚至都没有见过面呢。” “在这个世界上, 也是有这样超越世俗的情感的嘛。”她很严肃认真,“哎呀, 我很尊敬那位夫人的,向她致敬。” 这样刻意地说着这样的话,好像更尴尬了啊。 表白第二天,就在男朋友面前彻底翻车, 哪怕是寒夜的冬风都吹不散她脸上的热度。 幸好小莲十分善解人意,就像完全没有察觉出半夏的局促,和往常一样昂着头认认真真听她说话, 还顺着她的话题往下接, “这些音乐家中,你最喜欢哪一位?” “我吗?”半夏果然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 “哈哈, 我喜欢乐圣贝多芬。贝多芬的音乐虽然并没有那么深邃难懂, 也没有那么高高在上。但我觉得它就像是大地上坚实的土壤,特别能给人带来力量和快乐。” 今夜没有月亮, 夜色朦胧。夜晚的风吹起半夏的长发,让她想起自己心中崇拜的那位伟大音乐家。 那位伟人有着命运多舛的人生,却把欢乐带到了人世间,带给了千千万万的人类。 “小莲呢,小莲最喜欢哪一位?” 小莲的声音从口袋里响起,他只说了一个名字,“马勒。” “啊,那一位吗?”半夏想起小莲口中的那位天才作曲家,“我也喜欢呢。我印象最深的是马勒的第一交响曲《巨人》,在那首曲子里啊,可以听见原始的森林,奇妙的精灵和魔幻的世界。尤其是其中的第三乐章《葬礼》……” 说到这里的时候,骑着车的半夏突然愣住了。 天才作曲家马勒,在他的第三乐章《葬礼》中,把一首世人耳熟能详的儿歌《两只老虎》改编进了乐曲,使之成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之歌。 半夏皱起眉头,这样风格的音乐她似乎刚刚在什么地方听过。 欢乐清脆的钟声,童话故事般的森林,巨大的死神镰刀……那些诡异而神奇的画面在脑海中一晃而过,没能准确地扑捉到。 我是在哪里听过这样的歌?宛如梦中的神曲。 小莲:“马勒的音乐里有灵魂的挣扎,在我看来他所有的歌曲都在苦苦追寻着一个问题,终其一生,都用来探索死亡和活着的真正含义。想必,他也在困惑中渴望着找到自己灵魂的救赎。” 小莲的说话声唤醒陷入沉思中的半夏。 半夏慌忙用力控制好车头,才没把自己和小莲一起带进路边的水沟里去。 “原来小莲喜欢马勒啊。”半夏停下车,把口袋里的小莲捧在手心里说话, “这样想起来,你有没有觉得,经常从我们隔壁传来的那些小调,也带着这样的风格。” 半夏恍然大悟:“从前我一直觉得凌学长曲风十分特别,说像是谁呢,又总是想不起来。今天听你一说,我感觉他肯定也和你一样,是马勒的崇拜者。” 小莲扁扁的小嘴就带起一点微不可查的幅度,“或许吧。” 小莲高兴了,提起学长小莲就高兴,想必他和我一样,挺喜欢隔壁那位凌学长的。 半夏重新踩动单车,自行车骨碌碌地在夜色中动起来, “小莲你应该也经常听见隔壁的歌声吧?奇怪呢,好像每次听见学长弹琴的时候,你都没在家里。搞得想和你一起听一听都没机会。” 回到家里,半夏特别正经地率先睡觉,关了灯在床上躺得规规矩矩,双手叠在肚子上,摆着义正辞严的睡姿。企图用这种正经的形象洗刷一下自己在小莲心里落下的污名。 洗手间里传来一点点轻微的动静。 床上的半夏立刻竖起了耳朵。洗手间的地板上,放有一个方形的陶瓷碟子,是小莲日常洗澡用的,自己刚刚才在里面装了一点温水。 果然陶瓷轻微碰触的动静响起,过了许久,湿漉漉的小莲才爬出门来。他在门边叠好的吸水纸上团起身体,来回滚了半天,认认真真地把他自己擦干净了。 半夏的一颗心提起,今天晚上还会不会发生点什么呢?不知道是该期待啊还是该紧张? 小莲嗒嗒地沿着床边的地砖一路爬过去,最终爬进了他自己的小窝。 半夏的心顿时掉了回去,涌起一点失落,索性掀起被子把自己给蒙上了。 明明只有这么小的屋子,偏偏泾渭分明地分成两块,小莲的窝是属于小莲的领地,半夏的床是属于半夏的地盘。 窗帘被拉动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那唯一的一点天光被盖住了。 屋里的空气中突然弥漫开一种淡淡的甜香。像是冰泉中的一朵幽莲骤然在夜里开了,冷冽中透着一丝丝奇异的甜香。 “什么味道?”半夏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就看见了站在窗边的那个人。 一点莹辉披在那人肩头,勾勒出了他漂亮的轮廓。他的肌肤白得像那冷月下的冰雪。 他站在窗边,面对着半夏,展示了自己的全部。 直角的肩头,紧窄的腰,流畅的肌肉线条,笔直的双腿。 黑暗中暗金色的双眸抬起,向半夏看来。 半夏的心跳漏了半拍。 小莲原来这样好看呀,要是没这么黑,能再看清楚他一点就好了。 窗帘被一点微风撩起,若隐若现的光照在床尾。 他的腿那样长,两步就登堂入室,入侵了属于半夏的领地。 一手撑在床沿,另一只欺霜赛雪的手向半夏探来。 看起来像是冰雪做成的人,谁知却热得像一块火炭,那炙热的指尖轻轻抚过半夏的脸颊,激得她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半夏看不清人,只看见那一双暗金色的眼眸,那双眸像在暗夜中如同蛰伏已久的妖魔,朝着自己不断逼进。 一丝清冷的甜香钻进她的鼻子,若隐若现地,沁得她心底颤了颤。 原来是小莲身上的味道,小莲好香呀。 那香味撩得人心底发烫。 半夏一把按住那只潜伏在自己心底,龇牙咧嘴想要钻出来放肆的小兽。让它温和一点,蜷起那些不安分的爪子和利齿。 小莲是一个容易害羞的男孩子,要温柔一点,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别一开始就吓到了他。 半夏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个等待的姿势,把主动的权利让给了对方。 有手指轻轻捧住了她的脸,炙热的吻终于落在她的双唇。 那人吻得不得章法,吻得小心翼翼,就像是在凌晨那个怪异的梦中,微微颤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虔诚而不顾生死地将她细细亲吻。 半夏闭着双眼,感觉自己像身在一艘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和亲密的爱人相拥相吻,于混沌的大海中浮浮沉沉,抛却人间一切烦恼,快乐地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似乎变得更加敏感。 身边的人急促而炙热的呼吸吹在她的耳边,怦怦的心跳清晰可闻。 他比我还紧张呢。 半夏睁开眼,看见那双暗金色的眼眸,寒冬的冰雪消融为一汪春水,全盛在那双眸中,看得她的心怦怦直跳。 半夏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回吻。 细细地吻他,尝遍他每一处的风情。吻他颤抖的眼睫,吻他薄薄的双唇,再轻轻咬他的耳垂,舔一舔那滚动的喉结。 很快那股独特的甜香变得浓郁。黑色的鳞片浮上脖颈,长长的尾巴垂到床边,来回不安地甩动着。甚至连手指的形状都开始变得奇怪。 小莲的头抵在半夏的颈弯,粗重地拼命喘息,最终发出一声懊恼的低吼,起身便要离开。 他的手腕却被人抓住了,床上的女孩热情地看着他,只是自己那被拉住的手已经不太像人形,遍布着大片黑色的鳞甲。 “抱歉,我稳不住自己了。”小莲的声音又哑又低沉,金色的瞳孔彻底异化了,“我没办法,没法像一个正常的男人那样……” 话没说完,他的手臂便被猛地扯了一下,踉跄地跌回床上。 有人禁锢住着他的手臂按在床头,欺上他的后背,咬住那一截苍白的后脖颈。 把他按在床榻的手明明没有多大的力道,但他却觉得自己全身的力量一瞬间就被卸尽了,挣不起一点反抗的欲|望。 “这时候想跑,是不是太晚了。” 半夏趴在他肩头,轻轻舔他脖颈后的冰冷的鳞片,用牙齿咬一咬脖子上柔软的肌肤,抬头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被她按在手下那绷紧着的手臂顿时不再动了,那人只是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枕头中。 空气中那股奇怪的香味越发明显,甜丝丝地令人饮醉,勾得人心底那些张狂的东西都忍不住要破笼而出。 偏偏挂在床边那条黑色的尾巴还在这样的时候,在自己眼前来回摆动。 守宫动了情的时候,会来回摆动尾巴,会散发出引诱异性的气味来。 想到这句话的半夏,伸手一把握住了那抖个不停的尾巴尖尖。 忍了好多回,早就想要这样,每一次看见这条尾巴当着自己的面摆来摆去,就总想要一把给它抓住,彻底地揉搓一回。 小莲后背的肩胛骨瞬间拱起,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喉音,那声音哑得不行,似乎连声音都蒙上了那股甜香。 半夏几乎不能相信小莲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她想要再听一次,手里便恶趣味地使了点坏。 那种怎么压也压不住的声音,便随着她使坏的手一再出现。 苍白修长的手指攥紧,他陷在生死两难之间,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快乐还是痛苦。 半夏就俯身吻他,极尽耐心和温柔。吻他的手指,脸颊和脖颈。吻那些属于人类的柔软肌肤,也轻吻那些冰冷的鳞片。 那来起伏波动的黑色鳞片,剧烈变幻的怪物身躯在她耐心的吻中神奇的慢慢开始平复。 “不用逃走的。小莲的每一种样子我都喜欢。”半夏凑近他的耳边低语,“小小的守宫我喜欢,围着围裙的样子我喜欢,如今这副模样,我也稀罕得很。就想让把你所有的模样都给我看看。” 整张脸埋在枕头中的人突然不动了。半夏轻轻把他的脸掰过来,他便举起手臂遮住了眼睛。 黑暗中一道水光挂在白玉似的脸颊上。 哎呀,小莲也太敏感了。不过是摸一摸尾巴怎么就哭了。 可是怎么办呐,好像他越是这副样子,越是让人想要欺负他。 半夏仿佛摸索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发觉了其中无限的乐趣。总让人窃想要进一步试试,看看自己还能开拓出他什么不为人知的模样。 “没事,没事。你别哭啊。”半夏松开手,“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我们慢慢来。” 一双手臂就身后伸过来,把她揽进了一个炙热的怀中,身后的男人埋首在她颈间,把她整个人圈在自己有力的臂弯里。 “我们的时间还很长?”那个人说。 “嗯,当然啦。” 那人沉默了很久,“我尽量……” “尽量什么?”半夏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有些困了, 她好像听见小莲后来还对她说了很多很多话。 从前不曾想过要挣扎,从前已经接受了可悲的命运,从前做好离开人世的准备。 “那可不行啊,你得努力一下,”半夏含含糊糊地说。 然后有一个温柔的吻落在她的头上,像是一个郑重的许诺。 如今我尽力,竭尽全力,努力试一试,让自己尽量能留在这个人世,留在你的身边。 半夏嘴角就露出笑来。 小莲真好啊,香香的,软软的,哪怕这样欺负他,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呢。 ――――――――――――――――――――――――――――――――――――――――― 不得不修了好多次 第 38 章(全国大赛) 郁教授的夫人桂芳苓端了一盘洗净的水果来到客厅, 顺着丈夫的目光看向站在自己家院子里拉琴的小姑娘。 全国大赛的日期将至,郁安国把学校里收藏的名琴“阿狄丽娜”申请出来,借给半夏专用。 小姑娘换了把好琴, 有如蛟龙得了水, 好似那侠客换了宝刀,毫无保留地肆意施展起自己的才华来。 细腻的琴声像一片片柔软的羽毛, 自琴弦间盈盈四散。落在人心头,细细软软地撩拨人心。落在身边的草地, 便化为一滩温柔的湖水。 琴声温柔, 如一首情歌, 小小的庭院里仿佛真的出现了一湾清透的池塘, 水边的少女是那神话中的阿狄丽娜。 “哎呀,这个孩子, ”桂女士一手抚住了脸颊,“老郁,你说她是不是恋爱了。怎么突然就,能把这样的人情绪表达得如此细腻而到位。” 郁安国哼哼了一声, “你少夸她,不过是进步了一点点。她本来就骄傲,被你夸多了更要上天。” 但他不知道, 自己嘴角的皱纹也是舒缓的。 半夏试完琴, 发觉因为自己过度沉迷,而在老师家耽搁了太长时间。 急忙小心翼翼把阿狄丽娜收进琴盒, 盖上琴盒前, 还是忍不住伸手把自己漂亮的新欢摸了又摸。 这样好的琴, 当令持者爱不释手。 透亮的音色,强大的穿透力, 纯净的泛音。制作精良的好琴能让自己的一切技巧得以最大程度地释放。 试问哪位喜爱音乐的小提琴演奏家会不想拥有这样的“美人”? “有那么喜欢吗?”桂师母笑话她,“我和老郁说了,这架琴你在校期间,就特批给你用。你自己原来的那把,实在太差了些,大型演奏厅里,音色根本传不出去。” 半夏就拉着桂芳苓的手使劲摇晃,“真的是师母最疼我,有了师母在,我这颗小白菜才没黄在地里。” 把桂芳苓哄得笑起来。 郁安国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太明白现在这些年轻人。 比如说这个半夏吧,说她单纯,她实是聪明得很,每一次来都能把自己矜持恬静的妻子哄得哈哈直笑。 说她圆滑,偏偏在学业上又耿直得过分,经常固执于她自己的音乐表达,甚至不惜把自己这位能够影响她人生走向的导师气得够呛。 她的琴声,她的音乐,都蕴藏着一股炙热的赤诚,就像那夏日里灼灼的阳光。 或许正是这些年轻人身上的光,有一天能照亮陷入黄昏的古典音乐,让行事匆匆的现代人,能重新认识到古典音乐的真正魅力。 我们这些老师的职责,该是发现并守护好这些刚刚崭露的光芒。 “比赛从周末开始,赛程一共十天,你有家人陪你一道去吗?”郁安国问半夏。 半夏不知道想起什么,变得高兴起来,小声说了句,“有。我有。” 郁安国便点点头。 学院杯全国青少年小提琴大赛两年一届,含金量很高。 比赛分为预赛,初赛和决赛,历时十天,地点远在帝都。 参赛选手年龄限制在十三到三十岁之间。由各大音乐学院,学院附中等限额自主选拔推荐。 各大院校的尖子挑出来,到了那里,还得经过大浪淘沙,优中择优,因而也变相地也成为各大院校小提琴系教学水平的一种比拼。 这些参赛的学生大都会有一两个家人陪伴前去。更有不少家庭喜气洋洋,举家同去助威。 只有他手里的这个半夏,家里的情况有些麻烦。 “学院杯历届都是学校十分重视的一场比赛。机票酒店学校都给提供报销,每天还有餐饮补贴。你到了帝都就放心的比赛,不要再给我跑到路边去拉琴。”郁安国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摆在了半夏面前的茶几上,“这是老师提前从学校给你预支的交通费,你先拿去用。” 半夏看着那个信封,嘻嘻哈哈的神色不见了, 比赛学校有报销她是知道,但那是回来以后,事后报销。 这钱是谁为她准备的,她心里明镜似的。 给钱便罢了,还为了顾及自己那一点自尊心,小心地拐着弯塞到她的手里。 老师的脸和平日里骂人时没什么两样,皱纹夹得紧紧的。师母温温柔柔,带着笑。两个人挽着手站在她的面前,像是她小时候梦里渴望过的那些东西。 半夏的眼睛酸了一瞬间,咬牙忍着了。 她伸手把那信封接了过来,顺便摸了两个小橘子抓在手中。嘻嘻哈哈地挥手和老师俩夫妻告别,临走还不忘贫嘴, “老师放心,我去那边一定好好比赛,要是赢了,我就说咱是郁教授麾下的高材生。万一输了,就说我是严老师家的,必定不能让您在您帝都的朋友面前丢人。” 郁安国出生帝都音乐学院,在那比赛现场想你多有他当年一些同窗好友。 在郁安国要开口骂人之前,半夏已经及时溜了。 “她这是怕我们不放心,逗我们高兴呢。”桂芳苓看着半夏离开的背影,“真是活泼啊,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去帝都的时候。 半夏蹲在家里收拾行李。 “小莲送的裙子,雪梅给了我一支口红。老师帮忙借的琴,还给了这么多路费……”半夏清点自己的家当,看着半满的行李箱,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快被装满了。 最近真是,好幸福啊。 “小莲有什么要带的行李吗?”她转过头找小莲。 小莲不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了一台手机,taq正叼着耳机线,吃力地往这边拖过来。 “你要带这个?你,你,原来你也会用手机?”半夏伸手捞了小莲一把,感到很是吃惊,顿时觉得自己家男朋友身上的童话光环变成了属性不同的科幻光芒。 “嗯。我可以的。” 小莲蹲在半夏脚边,当着半夏的面,用他的小手搓手机的密码,打开了手机屏幕。 虽然比人类慢一点,但还是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能做到这件事。 “哇喔,”半夏惊叹,“我们小莲真厉害。” 小莲的手机屏幕上安装的软件很少,常用软件的页面上,只有一个外卖app和两个水果图标的软件。 一个是黄色的芒果,一个是橙红的橘子。 这两个app半夏都不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芒果依稀是处理音频用的,红色的橘子是做什么用的就不得而知了。 半夏这还是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当初从家乡来榕音就读,坐得是最便宜的大巴转硬座,愣是三十多小时没睡觉,熬着到了学校。 第一次乘坐飞机,对机场的各种规则都一片茫然。辛亏口袋里有对此十分熟悉的小莲,告诉她各种操作。 只是没有料到飞机安检是那样严格 幸好小莲借着身材娇小,很轻易地从角落里溜进去,反而在前方等她。 半夏在角落里找到他,飞快把他藏进怀里,长长松了一口气。 飞机飞上云端,半夏看见了连绵无边的云海, 飞机回到人间,又看见万家灯火盘布在脚下。 飞机落地,在陌生的城市里转乘地铁,地铁的人很多,半夏拖着行李,挤在角落里,把小莲护在身前。 她低头看自己的口袋,小莲黑色的脑袋从那里伸出来,也正抬头看着她。 长途跋涉,陌生的城市,摇摇晃晃的地铁。 身边有了这么一个人的陪伴,连路途都变得温暖起来。 “你有陪你的家人吗?” 出发前,老郁问的那句话,其实是半夏从小最害怕别人问的东西。 在那些各种各样的演出舞台下,她永远是自己一个人抱着琴盒坐在角落里。 那些穿着漂漂亮亮衣服的同龄人,被他们的家人们围着,身边满满地堆着陪伴,鼓励,宽慰和关心。 在这样的集体都能体会到的热闹里,她最害怕有人跑到自己面前来,一脸好奇地问出那句话, “哎呀,这个孩子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她的家人呢?” 如今不一样了,我也是有人陪着的。半夏笑了起来,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小莲的脑袋,搓搓他软软的小手小脚。把他欺负地没地方躲藏。 酒店是比赛举办方提前帮忙订好的。所有的参赛选手和评委老师,都住在这里。 一到酒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会议厅签到,并且抽签取得比赛的号码牌。 签到的会议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来至全国各地的参赛者。 有一些来至附中的孩子还十分年幼,一脸稚气在家长的陪伴下办理手续。 更多的是半夏的同龄人,其中有就读于帝都音乐学院,华夏音乐学院,魔都音乐学院等国内知名音乐院校的音乐天才。 他们其中有不少从少年时代起,就频繁登上过各种大型比赛的舞台,早已在演奏圈内崭露头角,小有名气,彼此之间也都认识熟悉。 半夏签完到,领到她自己写着10号选手的姓名牌。 两三位聚在一旁的参赛者抬头向她看来。 “榕音选□□的人居然是你?”说话的是其中的一个女孩,个子不高,眉眼有些凌厉,“尚小月那个家伙呢?她怎么没来?” 半夏疑惑地啊了一声, “那有什么好问的。校内选拔都没赢呗,输了当然来不了。”这次说话的是站在一起的另外一个男生。 那小个子女生就笑了,冷笑着抬起小手指撩了撩肩头的长发,“真是想不到,尚小月都堕落成这样了吗?本来还想借着这一届的比赛和她分个高下,哪想得到她如今连个校内选拔赛都出不来了。” “谁让她要考去榕音,我还以为她在那个叽里旮旯儿的地方是想占山为王当凤凰呢。结果居然被这个谁给顶替了,简直笑死人。”那男生笑嘻嘻地问半夏,“那什么,你叫什么名字,从前好像都没见过你。” 半夏也跟着她们一样眉眼弯弯,“我叫半夏,你们都认识小月吗?” “你不知道吗?她中学的时候,就参加过两次学院杯,斩获过一次银牌和一次冠军呢。她这个人,特别傲气,很讨人厌。” “对啊,她那个人是挺讨厌的。”半夏也这样说,“我为了赢她可算是拼劲全力了。” “少了尚小月,这一次比赛简单多了。我感觉我肯定拿个好名次。”小个子女生笑得开怀。 “是啊,我也这样觉得。”半夏也笑眯眯的,“这里没有小月在,只要打发你们这些垃圾,我可是轻松很多。” 那几人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你在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呀。”半夏背着琴坐在她的行李箱上,一手架着拉杆,“我是说,这里有几个比赛时赢不过小月,以为自己能靠嘴炮就赢过去的人呢。简直笑死人了。” 半夏清瘦高挑,长长的腿蹬着黑色的短靴踩在行李箱两侧,束着长马尾,眸色淡淡的,看上去就有一点野。 仿佛配合着她的气场,一只通体漆黑的冷血动物从她的口袋里爬了出来,蹲在她的肩头,暗金色的眼眸束成一道细线。 从小到大,只乖乖在学校读书练琴的优等生有点怂了,居然接不上半夏的话。 有人反应过来,恼羞成怒:“你得意什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家伙。不要以为赢了尚小月就了不起。这里可是学院杯,一切靠音乐说话,有本事我们赛场上见。” 半夏拍了拍自己的手,站起身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往外走,路过她身边的时候,突然和肩头的小莲一起伸头,逼近她的脸,幽幽说道,“挺好的,你该庆幸这里是学院杯,比得是小提琴,总算能让你多站着一两天。” 凶巴巴的半夏和冷冰冰的小莲,把那个女孩子吓得都快哭了。 走出会议厅门口的时候, 半夏叹息了一声,“小莲,无敌真是寂寞啊。” 小莲:“你就这么有把握赢所有的人?” “哪里,我这说得是吵架。”半夏说,“你看那几位弱鸡,连一句怼人的话都接不上。搞得我都觉得是我在欺负他们一样。要换了我们村小胖,好歹还能大战个几回合。” “这里是学院杯,比得是小提琴。” 半夏的一张脸就苦了起来,“糟了,大话说那么早,万一输了可没脸回去见人。救命,我可千万不能输!!” 小莲就笑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半夏瞅着没人,冲他撅起小嘴,“要是有一位王子给我一个胜利之吻,那我肯定输不了。” 这一会换小莲变得窘迫了。 他磨蹭片刻,最终抓紧半夏的衣领,努力昂起脖颈,用扁扁的小嘴巴,在半夏的双唇上轻轻碰了碰。 第 39 章(我想和她携手比肩...) 全员抵达之后, 两年一度的学院杯全国小提琴大赛,徐徐拉开帷幕。 开幕式上,首先上台致辞的是一位年事已高, 享誉全国的老音乐家, 傅正奇。傅老身材干瘦,白发苍苍, 人却显得很有精神,背着手站在台上笑眯眯地说, “音乐的比赛和其它比赛不同。音乐本就不是拿来竞技, 而是用来沟通心灵之物。因此, 我希望每一位参加比赛的选手, 能在这一场比赛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音乐理解,得到真正的收获。” 他从台上下来以后, 同座的评委席热情夸赞他,“傅老言中有深意,这些年轻人若是能听懂一星半点您的意思,必将不虚此行, 大有收获。” 傅老只是笑着摆摆手,开始翻看起了选手资料,“这次都有哪些娃娃来?有没有什么令人惊喜的好苗子啊。” 台上的主持人在宣读赛程和比赛规则, 安排八十多名选手分组登台亮相。 同座评委就为他介绍起这次的几位种子选手, “从各大院校递交的选拔视频来看,九大音乐学院保留了一贯的水平, 选手都很优秀。特别是帝音, 华音推上来的那几个。只是这些孩子, 大家或多或少都见过,心里有数。” “不过榕音今年有些特别, 没有推老尚的千金。反倒推了一个新人,我看了视频,觉得她有点意思,”他点开自己手机里的报名视频,“傅老您也掌掌眼。” “喔哦,榕音吗,我不久前才刚刚去过榕城呢。”老爷子戴起老花镜,凑过来看视频,“嗯,伴奏的这位是凌冬?” “对啊,亏榕音的那些人想得出来,凌冬这样级别的演奏家,居然也被拉来给一个新人做伴奏。哈哈,辛亏学院杯比赛的伴奏是统一指定的钢琴老师和室内乐团队。才没让他们钻了空子。” 傅正奇看了一会,又把手机凑到耳边,专心侧耳聆听许久,神色渐渐变得认真,最终沉吟片刻说道,“希望在比赛的时候,能好好听几场她的演奏。” 比赛一共三场,分十天进行,想多听几场的意思,就是十分看好这个小姑娘,觉得她能拼进决赛圈了。 自己识人的眼光得到肯定,那位评委高兴了起来。 “这一届的学院杯真是盛大,不仅选手们的质量不错。评委席更是有您这样的泰山北斗坐镇,甚至还邀请到了姜临姜大师从国外拨冗前来。” 傅老听见他口中那位世界知名小提琴演奏家的名字,却并没有和他一样显出过度高兴, “那位自从出了国之后,倒是很少听他回国的消息。既然说要来,人呢?比赛这都开幕了,他想要什么时候到?” “姜临肯定会晚两天,毕竟他工作忙,邀约多,半决赛前能到就不错了。” 傅正奇突然若有所思,“被你这样一提,刚刚这位小姑娘,看上去倒是和他有点……” 同伴没听清楚,“什么?” 傅正奇摇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那个小姑娘只是一眼看去,眉眼间凑巧和那位定居国外的姜临有些像罢了。但这娃娃的琴声,骨子里就带着有股倔劲。和那个花里胡哨的家伙完全不同。” 来至全国各地的参赛者约八十余人,而第一场的预赛就将会迅速地淘汰掉一半人。只留下四十个名额去参加初赛。 预赛八十人,初赛四十人,到了决赛的时候,便只留下十位优中择优的精英角逐金牌。 预赛演奏的曲目指定和学校选拔赛的视频曲目相同。初赛则需准备一首时长和难度都不低的协奏曲。 例如半夏,预赛演奏《流浪者之歌》,初赛报名的是《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八十多位选手,济济一堂,按照抽签的序号分批上台演奏,光初赛就要比个两三天。 有些人一登上台去,观众席里便传来嗡嗡议论的声音。这些大多都是高手,在同龄人中已经打出了名号,为人所忌惮。 “看,是帝音的张琴韵,听说他导师希望他参加完学院杯,就开始准备参加梅纽因。” “看,是魔都音乐附中的林玲啊,才十三岁就代表学校来了,了不得。” 半夏上台的时候,观众席上同样也响起了一点点轻微的议论声。 “看,就是那个人啊?赢了尚小月来着。” “听说狂得很,说学院杯没她看得上眼的对手。” “是谁啊,好像没人认识,她是从前都没参加过比赛吗?” “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类型的了,倒要看看她琴声配不配得上她的口气。” 和半夏起过冲突的那几位更是翻起了白眼, “嘻嘻,之前那么大言不惭,如果预赛就淘汰了,那可没地缝给她钻。” “抽了个这么前的号码,和钢伴老师都来不及合过几次吧?也是活该。” 半夏听不见台下纷纷攘攘的议论声。她穿着一身镶了碎钻的黑色小裙子,手中拿着阿狄丽娜款款走向舞台中心,心里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富有的女王。 女王裙摆如烟,缀着点点星辉,行走之间宛若身披漫天星辰, “昨天看她穿得很随便,今天的这条裙子倒是很漂亮。” “是啊,好漂亮的小裙子,不知道她在哪里买的。” 半夏提着裙摆,在舞台中心的灯光中站定。没有看台下,却朝着通往后台的那扇门看了一眼。 那本该关紧的门被留了一条缝隙,门后有一间供表演者休息的休息室。休息室里挂着半夏的大衣外套。 外套口袋中小莲早已爬了出来,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着舞台中央的她。 他看着半夏抬起小提琴,伸手调了调音准,冲钢伴老师点了点头。感觉比自己上台还要紧张。 钢琴声响起的那一刻,小莲的眼睛睁大了。 他知道,站在那一束光中的女孩已经忘却了一切,完全陷入自己的音乐中。 距离学校的选拔赛并没有过去太长的时间,但小莲发觉,这一刻的舞台上半夏演绎这首曲子的技巧又有精进。她一直在不断前行,每一个舞台都诠释出新的感觉。 琴声如泣如诉,如起伏的水波,从舞台中心开始流淌,徐徐覆盖了台下的观众席。闻者心头微微一颤,感受到一阵寒凉。 冰冻寒冷的暴风雪平地卷起,悲凉绝望的流浪者至雪中而来,无处归依的流浪之心在绝望中悲泣。 极至演奏到全曲高|潮,年轻的演奏者开始骤然加入大量的炫技技巧,诠释着情感绚烂的终章。 飞跃的连顿弓,密集的左手拨弦,利落的人工泛音。她游刃有余,她震撼人心。 观众被她的音乐震撼,门缝后的小小守宫也因她而深深悸动。 舞台中央的少女,被璀璨星光所簇拥。 但那星辉盖不住她的光芒,她是一颗光彩夺目的宝石,光辉耀眼地展露了在世人眼前。 音乐学院出身的每一位学子,都信服这样一句至理名言――“用音乐说话”。 真心挚爱音乐,最容易说服他们的语言,是音乐本身。 半夏一曲《流浪者之歌》结束,台下安静了片刻,观众如雷的掌声随之响起。 这时候,赛前刚刚说过的那些话,都被这些年轻人抛诸脑后,大部分人开始在心底开始暗暗怒吼, “可恶,出现一个厉害的家伙。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叫半夏?我要记住她。” “她应该能进初赛,又是一个厉害的敌人。我也要加油了。” “哼,她很不错,但我也不会输给她。” “好棒的音乐,我好喜欢那个妹子,不知道一会去找她要个联系方式不知道行不行?” 酒店的房间内,半夏躺在床上睡得很沉。 前天舟车劳顿赶到帝都,因为抽到的号数靠前,昨天抓紧一切时间和大赛指定的钢伴老师合练,接着紧锣密鼓地开幕和预赛,累得她几乎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小莲坐在桌上,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一双忙碌的小手。 他在使用自己的手机上的“水果”软件写歌。这是一款知名的音乐编做软件。 这样用手机软件写音轨,作伴奏对他来说都是极为不便的。他写一小节,便要趴在耳机上听一小会,再抬起头来改一改,循环反复,效率极低。 但因为能陪在半夏身边,他甘之如饴。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晚还很漫长。 这里是帝都,金碧之城。即便夜色已深,从酒店这高高的窗户看下去,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红色的汽车尾灯排着长长的队在高架桥上徐徐前行。 小莲在“水果”上忙一会,就总要忍不住伸出脖子看一看睡在一旁的半夏。 半夏睡觉不老实,手臂还露在被子的外面。床头墙壁一盏夜灯没有关闭,一束细细的光线打下来,正好照在伸在床边的那只手上。 那手的手心朝上,白皙手指微微向内蜷缩,就好像那手抓着黑暗中的一束光。 半夏的手型很美,修长带有力量感,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是常年练琴留下的老茧。 小莲愣愣看着那光束中的手,脸颊就慢慢热了起来。 他想起了在那个漆黑无光的屋子里,这只手曾过自己干过什么。 尾巴与他来说是多么脆弱敏感的位置,本来是他绝不愿别人触碰的位置。 半夏她并不知道的吧?不,她明明就清楚得很。故意不肯摆手,甚至还反复磋磨探索。自己衣冠齐整,却非要逼他发出那样难堪的声音。 这么多年没见,怎么就忘记了。这个人明明从小就这样地坏,打小起就有着欺负自己的爱好。 熟悉的悸动从身体内传来。 小莲匆匆从桌上爬下去。还没爬出几步,床边的地毯上就出现了一个不着片物的男人。 床上的半夏安安静静的沉睡着,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没有衣服可以穿的小莲,红着脸,蹑手蹑脚爬过床边的地毯,溜进了洗手间。 他匆匆扯下一条白色的浴巾围在腰上,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发烫的脸。 抬起头,镜中的那个男人,肤色苍白,头发上挂着湿漉漉的水滴,脖颈和匈前还留着未褪的黑色鳞片,狼狈地半趴在洗手台上,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 凌冬的手指轻轻沿着脖颈,触摸那些黑色的鳞片。那天夜里,她也是这样,轻轻抚摸,细细品尝。 明明这样的丑陋,却说她喜欢,覆以温柔,触以湿润。 她本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宝石,温柔纯净,又才华横溢。 如今这块耀眼的宝石已登上最好的舞台,被世人看见。 凌冬闭上眼,脑海中全是今天半夏在舞台上的样子,那副模样深深刻在了凌冬的脑海中。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 舞台中心的半夏,在发着光。 她还会一日比一日变的更加璀璨。 伴随着她的琴声,台下那些人看着她,听见了她的世界。 从今以后,她将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登上高处,直至抵达那风光无限的峰顶。 凌冬伸出拇指抹掉镜面上的水雾,指腹停留在镜子上,按着那苍白消瘦的身躯,和乌黑的鳞片。 这样一幅狼狈的模样。 我不想要这样的。 永远躲在门缝里,躲在漆黑的暗夜,做一条可怜的爬虫。每天乞求她给自己一点怜悯疼爱。 凌冬的手臂撑着酒店洁白的洗手池,盯着镜中的自己。感觉到自己胸腔里心脏的搏动。 我不能站在她的身边吗? 我想去到她的身边。光明正大地和她站在一起, 我想和她携手比肩,一起看那顶峰的风景。 第 40 章(随身携带的男朋友...) RES的写字楼坐落在帝都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加班到夜晚的小萧拉伸了一下酸痛的筋骨, 习惯性的点开手机上的红橘子APP。 如今他已经是赤莲的铁粉一枚。 这位被他早早发现的宝藏音乐人,如今在红橘子上已经神光初现。不仅几首原创歌曲霸榜多周,最新发布的一首新歌更是在短短时间之内, 就冲至新歌榜的榜首。 小萧的心里既有一种自己家的宝藏终于被大家认可的自豪感, 又有种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大家瓜分了的酸涩情绪。 据他所知,已经有好几家音乐制作人向这位赤莲递出过橄榄枝, 但他自始至终没有答应任何人的合作邀约。 赤莲这个人十分另类,在红橘子上他一切音乐相关的东西都自己搞定, 不合作, 也不参与活动。他从不回复粉丝的留言, 甚至连私信都基本不看。唯一的一场直播还只露了一双手。 他总是保持着那份神秘, 不露面,不留下任何个人信息, 仿佛只要他愿意,赤莲这个名字随时会在世界上消失不见,再没有可以寻觅之处。 音乐制作人小萧早已经在心目中已经将他描绘为一位肌肤苍白,头发凌乱, 深度社恐的宅男。 但这并不影响小萧对赤莲的热爱。对他来说,一位真正的音乐创作者最真挚的表达都在他的音乐里,并不需要任何附加的外物。 只是他作为一位职业音乐制作人, 实在有很深的执念。 希望这位才华横溢的天才, 能经过适当的运作,被更多人看见, 走上更大的职业舞台。从而在音乐的道路上, 更久远地走下去。 他像是往常一样, 给赤莲发了一段热情洋溢的私人短信,表达了自己对他音乐的喜爱, 并在最后加了这样一段话, 亲爱的莲, 公司最近在为某位乐坛知名歌手打造一首单曲,正在全面约稿,真希望赤莲你能加入呢。我觉得这首曲子的概念很适合由你来做。 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局限在红橘子那么小小的天地里呢,你的才能应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何不试着向外面走出来一步呢? 还是那句话,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见你一面。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也愿意从帝都马上赶过去。 来至于你的铁粉“小萧爱音乐” 发完这段话,他随手关闭了手机屏幕,对赤莲的回复没有抱着期待。 据他所知,赤莲很少回复私信。即便是自己这样的资深铁粉,也只在赤莲最初发布第一首单曲的时候,得到过一次简短客套的回复。 “谢谢,但是不用了。” 短短几个字,仿佛多打一个字都会让他难受一般。 小萧站起身来,端一杯咖啡,走到写字楼落地的玻璃窗边,看窗外繁华帝都的万家灯火。 他不禁想到,赤莲会是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就在这个时候,摆放在桌面的手机提示接收到一条新的信息。 小萧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信息来至红橘子,只有两个字。 赤莲给你发来新的留言【可以】 小萧差一点把咖啡喷了,用袖子来回擦了几遍屏幕,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一家小小的品牌男装店内,两位服装销售的妹子站在柜台后摆着标准专业的笑容,柜台下的手你掐我一下,我掐你一把。 她们的门店不太起眼,开在酒店名品中心的负一楼。店面挨着的电梯正好通往酒店内的游泳池,因此门外会有不少刚刚游泳完的客人,披着酒店的浴袍往来路过。 只是这一位穿着浴袍拐进来的客人,颜值未免太高了一些。 他从电梯里走出来,容颜俊美,气质清冷,湿漉漉的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厚厚的浴袍裹得严实。 拐进店里随手拿了两件衣物摆在柜台上,淡淡说了一句买单,前后没有超过两分钟。 等他走回电梯之后,两位销售的小姑娘差点跳起来。 “我,我有没有看错?他走的时候,耳朵好像红了。” “不会吧,他看起来很高冷,声音也冷,又冰冷又好听。我都有点不太敢仔细看他。” “不管怎么说。他的皮肤也太好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男人的皮肤这么好的。” “嘻嘻,你注意到了没,他连那个都买了。” “对啊,嘿嘿。” 两个女孩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了一点彼此心知肚明的窃笑。 不多时,又来了一组客人。一位春华正盛的年轻女士挽着她上了年纪的丈夫进门。 两人也穿着泳衣,外披着浴袍,男人稀疏的头发湿哒哒地挂在脑门上。 负责销售的女孩刚刚上前想要介绍,那位年轻貌美的妻子便用一个异常明显地隔开了她, “不用你了,我自己为他搭配就行。”她在语气里宣布了自己的主权。 等他们出门之后,两个女孩深深叹了口气。 “到底是为什么需要这么紧张啊,她真得不知道自己丈夫长什么样吗?”女孩比划了一下,“肚子这样,头发还掉光了。” “或许是不自信吧。虽然她已经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了,但她不觉得自己有和男人同等的价值。于是忍不住会和比自己年轻的女性竞争。生怕失去得之不易的男人。” “真可怕,希望我将来不要变成那样的人。那种类型的我真下不去嘴。女孩子难道对伴侣的颜值是没有需求的吗?” “嘻嘻,当然有。我就很喜欢前面那位客人,要是他再来一次,我想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愿不愿意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啊,万一他拒绝你怎么办?” “拒绝了,就以后再努力一点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总有机会慢慢遇到和自己一样优秀的男孩子嘛。” 酒店的大堂,小萧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搓着手,愣了半天。 甚至在那人利落地签完了约稿的简易合同之后,他才彻底地反应过来。 在打车赶来的路上,他兴奋地想过赤莲的模样,如果是一位自闭内敛的天才,那一定要注意温和一些,循循诱导,不要吓着了人家。 如果是一位桀骜不驯的怪才,那自己就热情一些,把态度放低,尽量表达出自己对他的崇敬仰慕就好。 谁知道出现在他面前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持重大方,应对得体,除了性格冷淡一些,情绪上没有什么波动之外,比他想象中的古怪人物真是好相处得太多了。 “兄弟,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啊。”小萧兴奋地道,“比我想得帅多了。” “你和我想得也不太一样。”坐在他面前的男人淡淡说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像是冬日里的冰泉,好听,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和他录在音乐中饱含情绪,慷慨悲歌的人声不太相同。 “是,是么。你也觉得我比你想象中帅吗?”RES的音乐制作人羞涩地摸摸头。 他面前的赤莲不说话了,微微露出了点无奈的神色。 “这首歌,是为某位当□□手量身定做的。公司很重视,约稿的邀请发了好几位知名创作人。但我觉得你是最合适写这首歌的人。”小萧看起来很激动,几乎有些语无伦次, “因为歌曲的概念定义为‘怪物’。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是说你是怪物什么的,我只是觉得这是你的风格适合发挥的地方。” 他说了很多话,凌冬只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句。 仿佛在说,不要紧,哪怕你觉得我就是一只怪物也没什么。 “Deo(歌曲的小样)尽快发到我邮箱,统一比稿的时间定在月底。如果选中了,稿酬是二十万呢。” 小萧努力打量赤莲的神色,无奈无法从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上判断出他是否满意,只好接着往下说, “我知道你不怎么在意钱,主要是我特别想能和你合作一次嘛。只要你deo认真写,我一定全力和我们总监推你。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赤莲便点头答应,“好。” 他这样言简意赅,即便是小萧这样的性格几乎都有些接不上话, “其实一直想问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呢?” 在他这句话之后,小萧终于看见对面那个男人,嘴角浮出了一点若隐若现的笑。 “和你说得一样,我想要试着走出来,更融入这个世界一点。”那人浅笑轻言,“另外,我想挣点钱,挣钱养自己……养家人。” 即便是萧妹妹这样的直男,也忍不住被他的一丝浅笑惊艳到了。 “我,我从刚才就想说了。你是不是哪家公司的艺人啊?”萧制作人低头看了看合同上的签名,写得是自己不太有印象的两个字, “我虽然是行业内的,但专注作曲这一块,别的都不太了解。” “不,我只是学过古典音乐。” “哦哦哦,那个领域啊。”小萧便放下心来,“那个领域我实在不熟。难怪你的和弦和配器都那么厉害,你弹钢琴这些一定很厉害的吧?哈哈。” “算是,还可以。” 凌冬低头看了眼时间,站起身来,和这位音乐制作人握手告别。 小萧觉得十分不舍,想要多聊一会,无奈这位刚刚见到面的朋友,仿佛听到了钟声的灰姑娘,走得异常坚决。 “诶,以后的事,我们手机联系啊。”小萧追着他离开的背影,比划着打电话的手势。 只得到了他远远的点头示意赞同。 第二天,打着哈欠来上班的萧制作人顺手在网页上搜了一下凌冬这两个字,跳出来的网页介绍和比赛视频吓得他从椅子跳了起来。 虽然他对古典音乐一无所知,但不妨碍他对赤莲另一个身份厉害程度的认知。 一旁的同事好奇,想要看上一眼。 他迅速抱着自己的电脑,遮住了屏幕。 “宝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宝藏啊。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快捂好了。”萧制作人甚至佩服起了自己识人的眼光。 “莲,”萧制作人小心翼翼地措辞发到自己昨天刚刚加上的微信, “虽然咱们昨天第一次见面,但你的音乐我听很久了。我真心诚意地劝你一句。你的词曲,配器,编曲,混音都很厉害,只是你的风格太另类了,如果肯迁就一点市场,多做一做流行的曲风。你真的很容易红的,发大财,挣大钱,都比现在容易的多了。我也更可以出得上力。” 对方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小小的黑色蜥蜴,输入状态持续了好一会,才慢慢回复了一句话, “抱歉。这一点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只能,只想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半夏早晨醒来的时候,很新鲜地看见小莲蹲在桌上用小小的手一下一下搓着手机。他那副慢腾腾又异常认真的模样真得十分可爱。 等到进洗手间洗漱的时候,半夏再次惊奇地发现酒店的浴室里多了一套换下来的男士服装。 她边刷牙边顺手翻看了一眼,居然在其中发现了一条男士的胖次。 “对哦,原来小莲也是需要这种东西的。”半夏口中鼓着泡泡,看着镜子认真思索了一会,脸上莫名飞起了一点可疑的红色, 该,该去帮他买几条的。 只是为了他方便,绝对不是想看他变出尾巴的时候,穿着这个的样子。 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半夏的比赛的场次。早餐过后,她特意找了一位帝都的选手,和她询问帝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难得来一趟,想去不太累又收费便宜的地方走一走。”半夏这样说。 “啊,预赛结果晚上就会出来,你,你,你难道不紧张的吗?”那位女同学十分吃惊。 “紧张能左右我们的成绩吗?”半夏不解地问。 “说,说得也是。”比起半夏,那个女孩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可是这几天我们不是都该,该拼了命地练习才对吗?我昨天都练到快天亮才睡。” 半夏自来熟地伸手搭着她的肩,“练习不差这最后一两天。我感觉放松一下心情,和男朋友之类的出去走走,对乐曲的理解可能还更好一点。” “好像,你说得也有道理。”女孩受这位陌生人的影响,吁了一口气,但又想起了什么,“可是你是从外地过来的,难道还能随身携带男朋友吗?” 半夏摸了摸趴在自己肩头昏昏欲睡的小莲,笑嘻嘻道,“对啊,就是随身携带,随时使用。” 第 41 章(噩梦) 半夏带着小莲乘坐在游轮上, 游览帝都的御河。 单程船票价打完折59元一人,小莲免费。 于是半夏便趁着工作日的早晨游人稀松,坐上了船, 轻轻松松游览一下帝都古城的风光, 不枉特意来了一趟。 河道两岸杨柳千条,波光粼粼。舟行碧波, 人在画中游。 微微摇晃的船舱里,小莲趴在半夏的手心里睡着了。 这家伙昨天晚上到底忙了些什么?怎么困成这个样子? 半夏奇怪地戳了戳小莲脑袋, 没能戳醒他。 梦中的凌冬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摇晃着, 脚踏不到实地, 仿佛一切皆是虚浮。 他回到自己七岁的那一年, 个子小小的他站在一间四面铺着白色瓷砖的屋子门口。 凌冬心中警铃大响,提醒着自己千万别走进去。 别进去, 会发生极为可怕的事情。 “去吧,去看你父母最后一面。”身后有人突然推了他一把。 年幼的凌冬被推得一趔趄,向前走了几步。 屋子的正中摆着两张铁架子床,床上躺着两个人, 被惨白的白布盖住了身躯和面孔,一动不动。露出白布外的一只手,黑青而覆满血污。 那不是妈妈, 不可能是妈妈。凌冬对自己说。 妈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的双手从来都是洁白而柔软的,绝对不会变得这样污浊。 她会坐在琴凳边, 用那双美丽的手陪自己一起弹着钢琴。 “触键要像这样, 来, 跟着妈妈一起。” 妈妈温柔的手带着他的小手,一起在琴键上跳跃着, 大手弹着高的音符,小手弹着低的音符,就会有异常美妙的声音流淌出来,枯燥的练习变得这样有趣而幸福。 那也不会是父亲,父亲明明答应自己早些回家,绝不会这样变得古怪地躺在白布下。 “爸爸,我不想一个人留在家里练琴。” “那爸爸今天就早一点接妈妈回家。” “你总是骗人,总是不守时。” “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小冬可以在我手上画一个时钟,爸爸就不会忘记时间了。” 小小的凌冬踉跄两步,撞到了一张带着轮子的铁床。 吱呀一声,那床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赤耳的响声,床边垂下了一只男性苍白的手。 那只手的手腕上,用水笔画了一个幼稚的手表。 四面惨白的屋子里,小小的男孩收缩瞳孔,睁大眼眶,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铁床前。 地板和墙壁仿佛都是软的,像水面一般在他眼前扭曲。 整间屋子像被沉在污迹斑斑的水底,令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时间到了。”有人走过来,开始推那张铁床。 小凌冬飞扑上前,一把抱住那只冷冰冰的手臂, “不可以,不要带走我爸爸!” 不论他怎么惊声叫喊,那只手臂却始终一动不动,再没有像从前那样,抬起来摸一摸他的脑袋。 他死死抓着这只手臂,就有人去推另一张铁床。 凌冬放开手臂,扑向那边,“不,那是妈妈。也不能带走妈妈!” 他没来得及拉住妈妈,爸爸也被人推走了。小小的他在生死面前谁也拉不住。 一个中年女人从身后抱住了他,拉住他拼命挣扎的瘦小身躯。 无论他怎么哭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被白布盖着的父亲和母亲被人远远带走,带去他再也够不着的远方。 没有亲人存在的世界,呐喊和哭嚎变得毫无意义,无人理会。 被大滴大滴眼泪糊住视线的小凌冬茫然四顾。 白色屋子的角落,出现了无数黑色的蔓藤,开始沿着墙壁攀爬舞动。 站在四周的。那些成年人类,明明穿着人类的衣服,却变幻出一张张怪物的脑袋。 西装革履的脖颈上有的是青蛙,有的是蛇,有得是蜥蜴。 他们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圆睁着,彼此低声窃窃私语。 “很可怜吧,这个小孩。” “没有人要他了。” “他怎么不哭了?他是不是知道是自己害死的父母。” “真是个又坏又可怜的小东西。” 小凌冬惊惧回首,这才发现抱着自己的中年女人有着一个绿色的青蛙脑袋。头顶上浑浊的双眼盯着自己,硕大的嘴巴张开,冲着他呱地叫了一声。 “醒醒,小莲,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半夏的声音从虚空里传来。 小小的凌冬趔趄两步,撞到了一张带着轮子的铁床。吱呀一声,那床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赤耳的响声,白布内垂下了一只苍白而沾满血污的手。 那只手的手腕上,用水笔画了一个幼稚的手表。小莲骤然睁开眼睛,瞳孔缩成了一条细线,紧盯着眼前的人。 轻轻摇晃的船只,宽敞的户外,明亮的天光,和眼前熟悉的人。 他从噩梦中回过神,看清了眼前的人。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顺着半夏的手臂爬到她的肩头,将脑袋挨在她的脖颈上。就不动了。 冰冷的黑色脑袋紧挨着脖颈温热柔软的肌肤,仿佛能从那里汲取着温度和力量。 “怎么了?” “没事,”小莲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那声音明显地打着颤,瑟瑟发抖。 半夏背对着别人,把他捂在自己双手手心,捧到眼前。 那个显然是做了噩梦的小家伙,把尾巴绕到身前,努力在她的手心里坐直了。 “小莲怎么了?是做了很可怕的梦吗?” “嗯,梦见了小时候一些事。”小莲轻轻这样说,“我看见浓雾,怪物和我死去的父母。” “哎,被吓到了吧,可怜的小莲。” “半夏,以前的我很怯弱,我害怕噩梦中的那些怪物。我的梦里住着怪物,心里也住着怪物,我不敢看,不敢回忆,只想着回避。” 坐在手心里的小莲昂着脖子,认真看着半夏,“但现在不会再会了。我会努力扒开那些浓雾,看清居住其中的一切。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能真正待在你的身边。” 虽然半夏还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小莲说这句话的时候,在她的手心努力坐得端正。 小小的爪子明明还在微微颤抖,但依旧挺直了黑色的脖颈,用漂亮的双眸直视着半夏,仿佛宣读什么诺言一般,认认真真地说着这些话。 他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糟糕地噩梦,明明是害怕的,怕得直发抖,但却在很努力地让自己直面那份恐惧呢。 从前小莲在半夏心目中,是软萌,可爱,贴心,贤惠。今天的半夏突然觉得他有一点帅。 窗外是碧波荡漾的水面,碎碎金辉散了满湖。不知是不是衬着这样波光潋滟的湖面,蹲在手心鼓起勇气的小莲,显得分外惹人怜爱。 “那有没有什么是我能为小莲做得呢?” “我……想听半夏的琴声,现在就很想。” 船行靠了岸,半夏坐在岸边一株垂柳下拉起了柴小协。 小莲蜷在她的膝头,阳光透过枝条照在他的身上,他在温暖的阳光里闭上眼睛。 小提琴声柔情似水,婉转悠扬。 这首曲子是为小莲拉的。 对他的喜欢在旋律里,对他的担忧也在音符中。 第一次恋上他的忐忑,第一次吻他时的幸福,第一次抓住尾巴摆弄时的惊喜,第一次尝到欲望时的快乐……… 点点滴滴,无需用言语述说,全在这婉转旋律之中。 湖面之上远远驶来一条游船。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三位年轻的男孩子。 “啊韵,我们这样出来真的可以吗?虽然预赛我们都应该是稳的,但我看其他院校的人都在疯狂准备初赛了。” “你就少操心了,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高手,连那个尚小月都没有来。金牌想必是张琴韵的。我们散散心也没什么。” 被他们簇拥在中心的张琴韵就笑了,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倒也不是如此。到了我们这个级别,练琴不只是用手练,更是要用脑子来练。” “啊,练琴还有不用手练的?第一次说这种怪调理论。” “一位前辈曾对我说过,他每天真正练琴的时间并不长,大部分时候都是行走在一些风景优美的湖畔或林荫小道,用脑袋思考着怎样更好地解读诠释一首曲子。” 他的一只手臂搁在窗外,靠着窗栏,看两岸垂柳依依, “比赛前一两天的苦练,对技巧的提升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不如像这样出门走走看看,在生活中找一找演奏的灵感。” “行啊,都听你的。学我们这一行的,一年练到头一天没歇过。初赛前一天,就稍微放松放松心情也好。也正好我们几人,难得借着机会聚一下。” 张琴韵出生帝都音乐学院,在帝音选拔赛中拔得头筹,正是这次比赛夺冠的热门人选。 其他几位也都是各大知名院校的佼佼者,因多次在赛场相见,彼此投契,成为了朋友。 游船转过弯道,岸边千条杨柳拂面。一阵熟悉的小提琴声从岸边柳下传来。 “居然有人在这里拉小提琴。” “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妹子。” “今天又不是周末,居然有空跑出来拉琴,拉得还是柴小协,不会也是我们比赛的选手吧?” “听听水平怎么样,不过在我们几人面前,一个妹子充其量也就是班门弄斧啦。” 船行徐徐向前,转出柳树下的身影,琴声悠悠分花拂柳而来。 长长垂下的碧绦,遮蔽了树下演奏者的容貌,只看得见她随意架在堤岸边的修长双腿。穿着牛仔裤的膝盖上,一只纯黑色的小小蜥蜴趴着,赫然在正午的阳光中,睡得香甜。 船上说话的几人听着那悠然自在的琴声,渐渐安静下来。彼此互相看了一眼,都面露惊讶之色。 惬意靠在窗边的张琴韵坐直了身体,闭上眼细细聆听,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啊,我知道她是谁了。”有人喊了一声。 “昨天就在传了,有一个妹子带着一只蜥蜴来参加比赛。” “对对,听说是取代尚小月来的。她是从普高考上的,从前一次大型比赛没有参与过。一来就大言不惭地说学院杯很简单。” 听到这话,这几位各大名校的佼佼者们心里都怒了,开始挑剔, “没见过世面才这么狂吧。她拉得也不怎么样吧,我感觉太柔了点,力度不够。” “根本就是乱七八糟,我没见过人这样拉柴小协,碰到严格点的教授,当场就要骂人。” “没准比到一半,就被评委叫停,赶下台去呢。” 张琴韵睁开双眼,盯着那柳树下的身影一言不发。直到有人推他,方才长叹一声, “从今往后,只怕你我之辈,多了一个难以回避的劲敌了。” 姜临(晚上半夏回到音乐厅的时...) 晚上, 半夏回到音乐厅的时候。 持续了两天的预赛已经结束。八十多位选手数量减半,只留下四十人。因为人数众多,没有举行单独的宣布仪式。进级选手名字被公示在音乐厅大堂的广告牌上, 喜庆的红色字体滚动轮播。 一时间所有参赛选手和他们的家人都簇拥到大厅的广告牌下, 昂头寻觅,议论纷纷。 有人找到自己的名字、兴高采烈。也有找不到名字的, 忍不住扑在父母肩头失声痛哭。 半夏还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蹲在她肩头的小莲已经开始高兴地甩尾巴。半夏顺着提示, 在第三排的最后一个位置看见自己的名字, 心底松了一口气。 早上推荐她坐游轮的女孩正巧站在半夏附近, 脸色苍白地看着屏幕。 看见了半夏她便转过头来, “你去坐船了吗?感觉好不好?” “嗯,风景很美, 柳树很漂亮。我们那看不见这样多的柳树,真是值得,谢谢你。”半夏笑着和她道谢。 “你觉得好玩就好。”那女孩低下了头,声若蚊虫, “我连预赛都没有通过。或许,我也该和你一样,找时间玩一玩, 让自己放轻松一点。” 她的脸上挂着青黑的黑眼圈, 苍白的脸色,小下巴尖尖的, 虽然没哭, 却令人看上去不忍。 半夏还记得她说过, 她昨天还在为初赛做准备,练习初赛的曲目练到天亮。 谁知竟今日却连参加初赛的资格都没有。 在大厅里, 有许多像她这样失望伤心,乃至伏在亲人怀里哭泣的人。 这些人大多和半夏一样,从幼年时起,便放弃了其他孩子拥有的游戏娱乐,忍受着枯燥和寂寞,日日苦练打磨琴技。直至上了大学,几番比拼,选拔竞争才最终在一众同学中脱颖而出。 谁知一路努力,到了准备着向着职业演奏家的梦想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却连预选赛都没能胜出,只能这样沮丧而伤心地离场回家。 学琴之路这样的艰难,狭窄。但依旧有无数人源源不断地选择走上这条路。 只因那琴声之美,远胜于世间一切。 只因那完美演出所带来的顶峰体验,是如此诱人。以至于再苦再难,都甘之如饴。 初赛到来的前一天,帝都的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 半夏结束了和钢练老师的彩排,回酒店捞上小莲,准备出门觅食。 “我发现有一家炸酱面很好吃,价格还不贵。晚上我们再吃炸酱面好不好?回去以后吃不到这种口味的了。我打包一份给你带回来?” 其实比起吃软乎乎的炸酱面,她更想要尝得是另一个总会发出香甜气味的家伙。 每一天夜里,哄着他变为人形。在朦胧不清的黑暗里,那神秘而强壮的轮廓,被她细细探索,发出各种可爱的声音来。 趴在肩头的小莲看了她一眼,雾蒙蒙的大眼睛写满了无声的控述。 半夏的心都被他软化了,外面冷,将他抓回口袋。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无比幸福。 她笑着撑开伞,准备踏入雨中。 蒙蒙的雨帘里,开过来一辆豪华轿车。那车和半夏错身而过,停在酒店的大门外。 门童上前打开车门,一位西装革履,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子,低头从车内出来。 酒店里飞快迎出数人,热情地握手迎接。 他的助理指挥服务员卸下行李,并亲自两个精美的小提琴琴盒拿在手中。 “总算来了,一直等着您。” “您好些年没回国了,期待着您的现场演出。” “姜临,姜老师。” 听到姜临两个字的时候。半夏迈入雨中的步子突然僵住了,冬季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针扎一般地难受。 刚刚下车的世界级小提琴演奏家一脸微笑,被人簇拥着进入酒店。 背对着他的半夏,撑着伞在雨中站了片刻,方才抬起头,迈步走进连绵细腻的雨幕里。 雨渐渐下得大了,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伞布上。 半夏一手插着兜,一手稳稳握住伞柄,慢悠悠地走到面馆,和往常一样,埋头将一碗面吃得个精光,又打包了一份,提在手中往回走。 小莲从大衣的口袋里钻出来,顶着寒风爬上她的肩膀, “怎么了?” 半夏微微诧异,顿住了脚步,想开口说句没什么事吧。小莲的目光如水,背衬着如织雨幕,盈盈直视。 “诶,其实也没什么。”半夏的视线落在脚尖前,看那些不断落在水面的雨点,“刚刚酒店门口的那个男人,是我父亲。生物学上的父亲。” “你是说,姜临?” 回到酒店之后,半夏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坐在窗边,面色如常地练习着明天即将初赛的小提琴曲。 窗外的世界被雨帘遮蔽,灰蒙蒙得一片。 雨声细细,琴声碎碎交织,怎么拉都不太对劲。 来回死磕了许久,半夏停住弓,伸手捏了捏眉心。 抬头冲身边的小莲露出一点笑容。 小莲的心像被细细密密的针扎了一遍,难过得很。 他心疼半夏。 无论任何时候,无论生活中出现什么样的难事,半夏总能把自己活得颜色鲜艳,生机勃勃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逞强,人怎么可能没有脆弱难过的时候。 在他痛苦难过地时候,半夏总能一次次将他捂在手心,细细呵护。可是当半夏难过得时候,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自己最能让她开心的事,好像只有一件。 夜色渐深,半夏疲惫地停下练到酸涩的手臂,站起身来关了屋子里的灯。 她一手抵着墙壁,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双有力的胳膊从身后伸过来,圈住了她的月要。那双手臂有力,肌肤炙热,膝盖抵进来,将她死死圈在一个狭小地范围内。 然后那人开始低头细细吻她,吻得缓慢又温柔,先是头发,耳垂,然后才是脖颈。 吻得她冒了汗,一滴微咸的汗水顺着脖颈滑下去,被那人用舌尖迅速地吻掉了。 触碰到她的肌肤开始变得滑腻,冰冷,有了一片片的鳞甲。 一股冷冽中带着点甜香的独特气味在黑暗中弥漫。 压在半夏心底一整晚的烦闷暴躁就被这股甜香彻底地勾了出来。 不论理智上如何冷静,自从今日撞见了那个人,心底就憋着股烦闷暴戾。 她胡乱地将那些暴躁不安的心思一把捆了,用蛮力压回心底,让自己勉强在小莲面前维持从前的温柔体面。 谁知那人却偏偏要挑破一切,引诱着她在黑暗中释放。 半夏翻身把小莲按下去,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黑暗里响起轻轻“唔”的一声。 “你还可以用力一点。”那个声音这样说。 半夏就下死力。 听见了一点闷在喉咙里的呜咽声,像是某种小动物,既痛苦又欢愉。 “小莲喜欢这样的?” “痛苦才容易让人铭记。”他低声说到,“我想清楚地记得,记住半夏你带给我的每一点快乐。” 半夏撑起身,看着黑暗中蓄意勾引自己的家伙。 这个家伙已经看透我了,他很知道说什么样的话能精准让我兴奋起来。 就像是我也摸透了他的一切,知道怎么样才能使他生死两难。 “今天,可是小莲自己主动地,一会哪怕你再想跑也来不及了。” 半夏重新低头,舔刚刚被自己咬出的那处牙印,伸手摸到了那条无处躲避的尾巴,握在手中,慢慢把玩起每一片鳞甲的缝隙。 主动献祭了自己的蜥蜴先生无处后悔。只能无助地被带至了人生的第一次顶峰。 汹涌的潮水覆盖了世间的一切,久久之后才阵阵褪去。 渐渐退却的潮汐中,半夏抱着被自己欺负了的小莲,轻轻吻他发烫的脖子, “小得时候,我也有过那种傻得可笑的幻想。” 她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慢慢说了起来, 在年幼的时候,无意中听见奶奶提到她的父亲是谁。 他看上去很像一位理想的父亲,站在聚光灯下,英俊体面,笑容温和。 他的琴声很好听,拉琴的模样令人崇拜。 虽然母亲从不肯提他,但幼年时期的半夏总在心底留着一点幻想。 她偶尔会偷偷收集那些关于小提琴家姜临的报纸,新闻,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看。 总觉得这个叫父亲的男人,有一天会来到她们的身边。让她亲耳听一听父亲的琴声。 直到那一天,母亲彻底地病倒在医院,治不好,也没钱治。 那时候才十三岁半夏,心慌成一片,就突然萌生了一个疯狂地想法,想要找到那个男人,向他寻求帮助。 那时候他恰恰好在离半夏家乡很近的地方开了一场音乐会。 近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能摸爬滚打着赶到那里。 半夏没有买门票的钱,便去音乐厅的后门帮忙卸货,搬了一整天的东西,老板把她叫了过去,给了两张纸币。 她和老板说要钱。只是想听一听姜临的演奏,没位置也行,站着也行,随便给她个角落让她蹲着就行。那个好心的老板同意了。 演出开始的那一刻。十三岁的半夏躲在后台的角落里,终于听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所谓的“父亲的音乐”。 他和我想象得一样,衣冠楚楚,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无数的鲜花和掌声。 舞台下的第一排,坐着他年轻的妻子,和穿着漂亮小裙子的女儿。 他的妻子,比半夏的妈妈年轻很多,女儿才三岁,穿着粉扑扑的小裙子,像一个公主一样。 “我是不是很傻?”半夏说到这里,对小莲说,“妈妈危病在床,我却没在守着她。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一个和自己本就毫无关系的人。” 小莲转过身抱住了她,黑暗中的双眸竖成了细细的一条线。 “我对那个男人,已经没有任何想法和感觉,他就是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罢了。”半夏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我只不过………替妈妈有些不值而已。” “不会让他再影响到我,他影响不到我的人生,也影响不到我的比赛。” 第 43 章(断弦之痛) “我是不是搞砸了?”舞台上的半夏这样想。 她手中拉着琴, 却几乎可以感觉到身后,那一道通往后台的门缝里,小莲的目光落在自己脊背, 满满流露着担忧。 半夏的琴声还在继续, 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了。 真是狼狈啊,她想, 昨天还大言不惭地在心上人面前说,绝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 影响到自己的比赛。 到了今天, 初赛正式蹬上了舞台的那一刻, 她才惊觉, 童年时期留在心底那点印记给自己带来影响,远比想象中要深得多。 一切自以为早就淡忘, 无关紧要,不再介怀的回忆, 突然在这样重要的舞台上膨胀繁衍,冲破了束缚, 把自己的意志淹没。 自从走上舞台,她一眼都没有看向评委席。 但那个自己永远不想见到的人,还是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舞台下第一排正中间的那个位置上, 童年时期想象中的人影,和真实的血肉之躯在那里重合了。 他就坐在那里, 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就是所谓的父亲。 无数回忆的画面, 在半夏脑海中无法遏制地轮番滚动, 童年时期所听过的恶毒言语。和那些嘲笑自己的人扭打进泥潭里画面。 小小的自己攥着紧有的一点钱忐忑地爬上通往城镇的大巴。 失望而归的她蹲在病房的门外,又累又饿地偷偷哭鼻子。 临终前的母亲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的模样。 半夏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这些, 但人的大脑在很多时候并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越不愿意回忆,越是纷纷扰扰地涌现。 你不是挺厉害地吗?半夏自嘲地想着,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能把日子过得幸幸福福的了。没想到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没用的可怜虫。 舞台下,观众席上,张琴韵身边的朋友用手肘捅了捅他,露出一点询问的眼神。张琴韵回了他一个放松的神色。 台上这位半夏刚上场,台下的张琴韵便坐直身躯,端肃神色,露出如临大敌的模样。 但听到这里,他却松懈了紧绷的肩膀,在椅子上调整了自己的坐姿。 很一般,感觉还不如昨天在湖面听到得好。张琴韵在心底松了口气, 开始嘲笑自己的多度紧张。怀疑昨天那令人心头颤抖的声音,是否只是因为景色宜人带来的错觉。 评委席上的老艺术傅正奇手中持笔,轻点着摆在桌上的报名表。 就说就是这个孩子了,半夏。预赛时一曲《流浪之歌》技惊全场,当时她演奏中那种超越了年纪的成熟感。甚至让自己感觉看见了新一代演奏家的希望。 他甚至在看了比赛之后,发觉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孩子。 不久之前,自己出差榕城,在街头偶遇一个小姑娘街边卖艺。 那小姑娘站在路灯下,演奏一首广为流传的《野蜂飞舞》,虽然拉得很随意,但曲风自成一格,带着生机勃勃的野趣,令自己为之侧目。还为了鼓励她,给她的琴箱里丢了一张百元钞票。 到了比赛时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个小姑娘就是代表榕城音乐学院的参赛选手。 只是眼下这一场初赛。魏正奇皱起了花白的眉头。 舞台上女孩的演奏显得中规中矩,虽然技巧依旧高超,但刻意中失了那股情绪饱满的灵气,流于平凡,远远不如预赛时那般惊艳了。 在魏正奇的眼中,那甚至比不上她那天夜里,在街边即兴演奏的曲目。 带他身边不远处、坐着昨天才刚刚抵达的姜临。 一位评委正看手中比赛选手的资料,“半……夏,这个字是念半吗?”那人喃喃自语。 “不,这个姓氏读米。”姜临出声告知。 “哦哦,原来是米夏。还是姜临老师渊博啊。” 倒也不是渊博,姜临浅浅一笑,回想起了年轻时期的一件往事。他曾经认识过的一个女孩,也姓这个姓。 那是自己的初恋。或许对每一个男人来说,初恋都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他也确实为那位米姓女孩倾倒过。她出身生农村,眸色浅淡,身材纤细,天生带一种张扬自信的傲气,那种独特的魅力,曾经深深地吸引着年轻的自己。 当时年少,两人你侬我侬,哄她初尝禁果,也在她耳边反复发过誓言,许下共渡一生的诺言。 终究还是怪那时太年轻不懂事了。 当年自己甚至还短暂地产生过为了她放弃出国,留在国内的愚昧想法。 直到走出国门,见识到世界之广阔,才从迷雾中惊醒,知道男人不该困于小情小爱之中。 她当年,好像还怀了身孕?只是后来自己狠心和大洋彼岸的她断了联系,那个倔强的女孩也不曾对自己过多纠缠,就这样退出了他的世界。 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再浓的青春,也在记忆中稀薄了。如果不是今日见到这个相似的姓名。他甚至都已经淡忘了这段年轻时不小心犯下的错。 初赛对演奏者的要求,是演奏一首完整的协奏曲。 一般来说,协奏曲时长更长,技巧展现得更为全面,能很好地表示出一位演奏者的水平。 半夏所演奏的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分为三个乐章。 第一乐章演奏到尾声,半夏心底涌起了想要逃走的挫败感。 虽然依靠着身体的熟练度,技巧上没有出现错漏。但她深知自己被杂念所恼,远远没有在旋律中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 穿着女王一般的裙摆,拿着传世的名琴,肩负大言不惭的承诺, 却就这样胡乱地演奏到结束,狼狈地从舞台上逃走吗? 不能的,不甘心, 华美的乐章演奏到华彩部分,绷紧的琴弦,飞快跃动的手指,来回飞扬的琴弓……炫技将乐曲推至高|潮,琴弦窒息般地发出高亢尖锐的音符。 在那一切绷到极致之时,小提琴的E弦嘣一声地断了, 细细的琴弦抽到了半夏的脸颊,在脸颊流下一小点血痕。 狠狠地让她浮躁的心头痛了一下。 大厅内顿时静了下来,断弦了啊,大家面面相觑。 舞台上的琴声也停了一瞬间,在那一瞬间,半夏脑海里响起小莲昨夜和自己缠绵在一起的时说得那句话, “我不怕疼,疼痛有时候反而令人印象深刻。” 对了,小莲。 我这是在干什么?她在疼痛中突然清醒过来。 从前,拉不好柴小协的时候。那只小小的蜥蜴蹲在自己眼前羞涩地告诉自己,可以试着用初尝情爱的心情,来表达这首曲子。 于是自己尝了情,识了爱。把他翻来覆去地欺负,从头到尾细细品尝。 将两人从初识到相恋,一份缠绵之情,点滴搓磨爱欲,全都融在这曲调之中,几经雕琢方才得到了让自己满意的一首协奏曲。 这样一首曲子,代表了自己和小莲之间初识的情爱。却竟然被自己这样在舞台上无端辜负了。就为了一个八百年前就该被丢进垃圾桶忘掉的所谓父亲? 此刻小莲听在耳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 半夏断了一根琴弦,只是一瞬间的事。 台下的观众只看见聚光灯下,身着黑色裙摆的演奏者微微愣了愣,并未有所停顿。激越飞扬的琴声便再一次响起。 “天呐,E弦断了,她是想要继续吗?” “虽然理论上可行,但这也太疯狂了。” 台下的观众忍不住悄声议论。 小提琴由四根弦组成,如果演奏时断了一根,理论上是有可能由剩下的三根弦补上。 只是要在演奏现场临时更换指法,还要兼顾演奏的表演性,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魏正奇不断点着纸面的笔尖顿住了,白花花的眉毛抬了起来,断了弦反倒拉得好多了,今天这一场可真有意思。 张琴韵的朋友付在他耳边轻声道,“演奏现场,临时变幻指法,真的做得到吗?即便能勉强做到,也难以完美诠释吧?看来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人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但他心目中的张提琴王子,却在这个时候皱起双眉,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舞台上的演奏者。 第一乐章结束,舞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种掌声大多是一种出于对于勇气的鼓励。鼓励这位演奏者敢在断了一根琴弦的时候,还勇于站在台上继续演奏。 半夏在掌声中转身进了后台,放下手里的阿狄丽娜,取出了自己的那把旧琴。她提着琴从新上场的时候,抓住了待在门边的小莲,狠狠地按着他吻了一下。 第二乐章的音符响起,听众很明显地察觉到,舞台上这位演奏者新换的备用琴音色远远不如原来的幽远透彻。 但舞台中心的她却稳稳地站在灯光中,似乎自己手中不论是廉价的练习琴,还是精心制作的古琴,都对她来说毫无区别。她只沉醉于自己的音越之中。 旋律缓缓响起,带着点淡淡的忧伤,勾得人心头微微一颤。 那曲调如歌,仿佛让人看见了清新的树林,林中那位带着一身芳草甜香的情人从浓雾中走来。 欲近又不得,欲疏却不舍,宛转反复,几番折磨着人心。 终究有人一把扯下这朦胧面纱,强势逼近。 音乐的节奏骤然欢快,既激烈又甜蜜。饱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张力。 台上钢琴伴奏的老师看了半夏一眼,心底暗自骂了一声,认命地追赶起这台风突变的小提琴演奏者。 有如在荒野之间,捕猎者捉住了美丽的驯鹿,咬住它的脖颈,细细舔砥,百般玩弄,看着它在自己爪下挣扎唔咽,欢喜雀跃地将它慢慢拆分吞食。 听众的心被前期的柔情似水吊得高高地,又伴随着终章冲上云端的雀跃欢欣快乐起来。 原来柴小协还可以这样诠释吗?不少人在心底这样想。 年轻的听众因为音乐引起的共鸣感到兴奋。 几位保守的评委却皱起眉头,在心底琢磨怎么给分,始终拿不定主意。 昨天在湖过听过这首曲目的几个男孩,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暗吃惊。 这曲子确实和昨天听得大不相同,难不成是一夜之间,临上场前,又做了新的诠释? 年迈的魏正奇扣住双手十指,眼中亮起了兴奋的光,几乎想要击掌赞叹。 哈哈,果然没有看错。金子一般的琴声,宝石一样的心。多少年不曾在舞台上见过的天才,今日竟然被我看见了。 就连从到场之后,一直听得很随意的姜临,都忍不住抬起了头,开始认真正视台上那位年轻的演奏者。 那人站在舞台之上,像是一只立于雪峰之巅的捕猎者, 露出了她尚且年轻的爪牙,浅淡的双眸中不见初登舞台的羞怯懦弱,反而饱含着兴奋,自信和一种野望。 姜临愣了愣,莫名觉得那张年轻的面孔带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左思右想,心底隐隐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姓半?二十岁?这样惊才绝艳的天赋。 应该只是一场巧合吧? 为了保险起见,他转身对坐在身后的助理道;“有这位选手的详细资料吗?帮我去向主办方要一份。特别是看一看她的籍贯在哪里,父母都是谁的名字?” 第 44 章(纯真年代) 演奏结束的时候, 半夏闭上了眼睛。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她感到身体失去了界限,灵魂漂浮在一片海洋上, 温暖的海浪将她轻轻托起又轻轻抛下, 快乐得无边无际。 此时此刻,台下的掌声和台上的灯光, 乃至比赛的名次似乎都不再显得那么重要。她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回报。即便是深埋心中的那份痛苦执拗,也在因为这份抚慰而淡化。 诠释出心中最完美旋律的那一刻, 身躯为之战栗, 心中的快乐登顶, 那样的奇妙的顶峰时刻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但半夏觉得这个世界上和她一样在演奏中体会过这样感觉的人肯定不少。否者不会有那么多的人义无反顾地追寻着自己的音乐梦想。 半夏睁开眼,看见了自己踩在舞台上的双脚。她觉得自己像是一颗树, 已经学会了怎么在这个星球上生根,发芽,牢牢将双腿扎在土壤之中。 即便这个世界还和从前一样,有风雨有黑夜, 但她明明已经手握源泉,挺直了脊背,也就不再有所畏惧。 台下的掌声还在持续响着, 半夏第一次将目光直面向观众席, 她的目光平静地从评委席上掠过,跃向远方更辽阔的天地。最后微笑鞠躬, 持着她老旧的小提琴转身向后台走去。 评委席的正中, 姜临看着舞台上的女孩。那位演奏者尽情诠释了自己的音乐之后, 深深呼吸,在雷鸣般地掌声中闭上了双目, 享受着那份演奏出心灵之音时的快乐。 姜临能理解她的那份愉悦。这个世界上,能真正在舞台上体验过那份快乐的人不多。他就是其中一个――曾经是。 曾经,他还是个无人问津之徒,却得到了音乐之神的眷顾,有着超脱凡俗的音乐天赋,常常能在演奏中感受到这份极少数人才能体会到的神之馈赠。 现如今,他功成名就,事业繁忙,全球各类演出邀约源源不断。但不知为什么,曾经的那种体验却不曾再降临过哪怕一次。 直至失去,方知可贵,如今再求,却是难得。 这些年,他最为害怕的事,便是有人在身后说一句,姜临的巅峰时期早就过了,这些年的技巧是一点没有进展,反而退步了。 一听到便暴跳如雷,按压着绝不愿意承认。 舞台上的少女睁开了双眼,那双目眸色浅淡,幽幽宛如一塘清泉,居高临下地从台下看下来。 只淡淡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便瞥向远方,仿佛姜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姜临莫名打了个冷战,二十年前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 当年他远飞国外之前,拉着那个女孩的手和她做最后的告别,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声嘶力竭地和她做了各种保证,保证不会变心,保证时时联系,保证将来让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过上好日子。 那女孩也只是用这样淡淡地眼神看了他、最终挣开他的手,一言不发率先转头离去,再也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仿佛早已看透他的心思,仿佛被放弃舍弃的那人是姜临而不是她一样。 半夏提着裙摆背着琴走出后台,被一个同龄的男人拦住。 他看起来有些不太像音乐系的男孩。有着健康的肤色,时尚的打扮,阳光又得体的笑容。 如果说凌冬是榕音的高冷男神,那么这个人或许也会是哪所学校的提琴王子之类的人,两人都属于随便往哪一站,便十分能够夺人眼球,成为众人视线中心的人物。 “你好,我是张琴韵,你这一场演奏真得很棒,令人惊叹。”他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朝半夏伸出手,笑容得体,眼神中有一种自信的笃定。 至少张琴韵这个名字,对方应该有所耳闻。多次国内青少年小提琴大赛的冠军得主,学院杯夺冠热门人选,下一届梅纽因参赛选手。 无奈半夏却只是一脸茫然地,“啊,谢谢。” 她是当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她连课本上老师让背的各位名家的名字都还没记熟,更何况现实中的演奏者呢。 张琴韵郁闷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 “我和你们学校的尚小月在赛场上见过很多次。或许她有和你提过我。这一次听说她居然没能参加学院杯,本觉得十分纳闷。” 他说话的时候,眉目间总是带着笑,天生不容易让人反感, “直到今天听见了你的演奏,才知道尚小月输得不算冤。你果然是足以取代她的胜利者。” 半夏扭头看向他,“小月没有输给我。” 张琴韵不解地挑眉。 “音乐不是体育比赛,没有绝对的输赢。”半夏停下脚步,“小月有属于她自己的音乐,很快就会登上属于她自己的舞台。相比起竞争,我们彼此在音乐上的合奏和交流才是最令人享受的。” 张琴韵就笑道,“不错嘛,思想境界挺高。” 他这语调实是明捧实贬,明显是不相信半夏会真心这样想。 “你没有这样的好朋友,不能体会到其中的乐趣,理解不到也正常。”半夏用一副同情的目光看他,“听说男人都只会互相掐架,不像我们女孩子感情那么好。” 张琴韵涵养再好,也差点被半夏气噎到了。 眼前的女孩穿着一身星光点点的裙子,裙子的领口很简约,露出一截雪肩和漂亮的锁骨。一只黑色的蜥蜴趴在雪白的香肩上,正竖着瞳孔回头盯着他。 看起来神秘又动人。 像是从哪本故事书里突然冒出来的灰姑娘。 或许不该说是灰姑娘,她明明是一位气势夺人的公主,一位即将登基为王者的女孩。 “你,你这就准备离场了吗?”张琴韵喊住快走到出口的她,眉目带笑的神色终于变得严肃认真,“我的比赛在下午。你不来旁听吗?我会告诉你,我可不是尚小月,我是绝不会输给你的。” 半夏边走边冲他摆摆手,“不急,如果有机会,决赛的时候自然就听见了。” 离场回去的半夏,并不知道评委席为她的分数还起了一场不小地争执。 “技巧虽然是不错,但曲子也改得太邪性了。”一位评委连连摇头,“我觉得不可以让她进决赛,柴可夫斯基要是听见柴小协被改成这样,估计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笑话,这孩子不让进决赛,将来被嘲笑的是我们评委组。听听观众席的掌声吧,到现在还没停,我强烈要求决赛的席位必须有她一份。”表示支持的评委强势反驳。 “忠于原谱才是对古典音乐最大的尊重,我们这样的专业院校都培养出如此不尊重原谱的演奏者,还如何谈得上复兴古典音乐!”反对者拍案而起。 “天呐,所谓尊重原谱,难道就是毫无变化的刻板演奏吗?对音乐有着自己的理解和真正地情绪倾注,才是真正地尊重古典音乐!反正我是要给她高分的。”支持者同样拍案而起。 这还是大赛进行到现在,第一次众多评委意见两极分化到这样的程度。争论不休拿不出指导性的意见时,大家忍不住将目光投评委席上,最具有权威的两位演奏家。 屹立演奏界多年,德高望重的傅正奇。 出国归来,誉响全球的姜临。 姜临手握着笔在最终得分那一栏迟疑许久。笔尖迟迟写不下去。 没人知道他胸中此刻既复杂又难以说出口的心事。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孩子让我想起当年的你。” 姜临回头看去。 “当年的舞台上,也有一位天才像她这样闪闪发光,用至纯的心演奏出令我感动到落泪的曲调,”白发苍苍的傅正奇坐在他的附近,边写着评分表边说着话,“可惜他如今名声虽然叫得震天响,技巧却在不断倒退,再也没有一次让我听见当初那种音乐。” 姜临被他说中内心最隐秘的痛处,面部表情没能控制好,额头青筋爆出,最终冷淡地说道,“傅老师您还是和当年一样,喜欢打压后辈,说话做事毫不留情。当年你拦着我出国,如今你又想怎么对这个孩子?” “当年劝你不要急着出国,不要急着满世界拿奖比赛,早早签下音乐公司,是因为觉得你还没有完全找到自己的音乐。”傅正奇刷一下弹了弹手中的评分表,“真正的天才,你即便给她压力,她只会成长得更加茁壮,直到结结实实地成为一株令人仰慕的参天大树。而那些耐不住寂寞,急着走捷径的人,终究会自己尝到后悔的苦涩。” 他的评分表上赫然写着代表着他态度的分数,99分。 “这个孩子,明明是一位真正的天才,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不论你给她什么分数,都不可能拦住她在将来被世人所看见,崭露出她宝石一般的光芒。” 出了赛场的半夏不知道评委席上还发生了这样的交锋。协奏曲的演奏时间很长,四十个人全部演奏结束,得到比赛结果至少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她早早回到酒店,因比赛而沸腾的热血却还难以平息,于是不愿休息,坐到落地窗边慢慢拉一首简单的小调。 旋律质朴清越,像是夏日中凉风吹过丛林,带来的一首动听的歌。 “小莲,我兴奋得停不下来。”半夏夹着琴,眼底是笑,是凌凌波光,“想拉这首曲子缓缓情绪。这是我童年时,一位最好的朋友创作的歌曲。” 小莲蹲在她身前的小几上,昂着脖颈看她,暗金色的眼眸像泡在烈酒中的琉璃,清透,发烫,滚热,浓香醉人。 “你也觉得好听是吧?”半夏沉醉在自己曲乐之中,没有留意到眼前听众的神色,“拉起这首歌的时候,我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单纯的年纪,心绪会慢慢变得安宁。” “你……还记得他。”小莲的声音有一点沙哑。 “其实我不太记得了。”琴声悠悠,半夏迷醉在回忆中,“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很多童年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首歌却完完整整留在我的脑海中。” 不记得他的人,却把他的歌刻在记忆中。 说到这里,半夏的嘴角忍不住带起了笑容。 想起在那个炎热的夏日。 葡萄架下,满院繁花,洒满阳光的窗子里,刚刚学琴没多久的自己一直想要尝试着演奏好友写的这首歌。 “啊,你拉得也太难听了。简直和锯木头一样。”钢琴边的那位小莲皱起眉头实话实说。 “你不要急,我很快就会变厉害啦,”半夏吭哧吭哧地坚持着锯木头,“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把你写得所有歌曲,都完完美美地拉给你听。你就等着吧。” 虽然还记得他的歌,但却找不到当初那位小莲了。穆爷爷去世多年,隔壁那间院子历经沧海桑田,早已不在这世间留有痕迹了。 小莲他如今也不知道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真希望有机会让他听一听,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很好地拉他编写得歌曲啦。 高楼大厦的落地窗前,车水马龙的都市中。 她仿佛回到那个最初喜欢上音乐的年纪,和自己那位好友肩并肩,挨着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前,用彼此的琴声述说着心事。 淳淳曲乐,咫尺之间,小小的守宫静静坐着,陪她一起回到纯真年代。 第 45 章(半夏拿了一张酒店的稿纸...) 半夏拿了一张酒店的稿纸, 拉一段琴就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小莲爬过去一看,纸上画了一堆涂涂改改的小蝌蚪,“这是……” “是华彩, ”半夏咬着笔头说, “决赛曲目的华彩,我想要自己写一写试试。” 华彩通常指得是在协奏曲乐章的末尾或是高|潮部分, 由独奏者单独加上的一段,没有伴奏的炫技性质演奏。 从前的华彩乐段都是由独奏者自己创作。但发展到今日, 在演奏时自己创作华彩的演奏者已经越来越少。大部分人为了不出错, 都会选择历史上一些知名演奏家、作曲家演绎过多次的曲谱来表演华彩部分。 “自创华彩吗?”小莲的语气有些担心, 爬到半夏的稿纸上看她写得乐句, 趴在白纸边缘的小莲和那些黑色的音符看起来很和谐,一样地纯黑, 灵活,可爱。 半夏知道他担心什么,这看起来是很冒险的一种行为,以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来说, 百年来无数小提琴家为它们创作过华彩,有了海菲兹,奥伊斯特拉赫这些巨匠朱玉在前, 自己创作就显得很不讨好。何况还是在赛前这么短短几日内。 “我也知道很不讨巧, 但也没办法,今天比赛之后, 心里突然就有了想法, 真得很忍不住想表达出来。”半夏一会在琴弦上试音, 一会在稿纸上写写画画,“既然有了自己的理解, 华彩部分我就想自己试一试。” 她突然理解了年幼时的小莲和隔壁的凌冬学长为什么会喜欢作曲了。有的时候,心中涌起一种音乐表达的欲望,即使是冒着错失奖金的痛苦,也忍不住会想要尝试它。 想到奖金,她的整张脸顿时苦了起来,这大概是她唯一比较在乎的东西了。 “八千呢,万一莫得了还真是可惜。”但她很快又想开了,“算了算了,就算华彩规规矩矩地拉。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冠军不是?” 小莲从小几上溜了下去,爬到床头柜,努力托动自己的手机。 “怎么了?”半夏伸手帮忙把他和他的手机一起捞过来。 小莲蹲在她的腿上,小手把屏幕打开,点开了自己的二维码,转头看半夏。 “是要我加你吗?”半夏十分新奇地添加了小莲的各种账号。 小莲一番操作绑定了和半夏的亲情账号,点开账户余额给半夏看。 账户上的余额,有一万出头。虽然不算太多,但这里每一分余额,都是他用如今这样不太方便的身躯,一点点在红橘子上亲手挣来的。 小莲在心底很是有些期待半夏的反应,忍不住坐直了自己的小身板。 半夏极为配合地哇了一声, 小莲便发自内心地升起了一种自豪感。从前,他不是没挣过钱,代言费,演出费都比这多多了。但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自己能挣钱而感到这样高兴。 “小莲你哪来的钱?啊,原来我们家里那些好吃的,都是小莲你买的,不是魔法变的。” 小莲蹲在半夏的腿上,昂头看着半夏,双眸中流转着细细的金辉,“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再等上几天,如果情况真的在逐渐好转,至少,时间能够不再减少。 就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告诉半夏。从此之后,永远和她在一起。 想到这里,小莲的心头就开始微微发热。像是一杯至醇的美酒入腹,暖意从肺腑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身心都浸泡在名叫期待的幸福中。 “好的啊,等你。”半夏高兴得很,把小莲抱起来,举在半空转了一个圈。 实是不得了,我们小莲不仅贤惠,可爱,软萌,厨艺了得,身材撩人,居然还拥有会挣钱的技能! 我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可爱的家伙。 不过这样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没用了点??半夏这样想,至少挣钱的事,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 毕竟……她悄悄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小莲的小身板,自己比他高大这么多。 榕城音乐学院内。 郁安国放下了手机,妻子桂芳苓走过来问道, “比赛情况怎么样?小夏那个孩子还顺利吗?” 郁安国点点头,“刚刚打听过了,预赛过了,初赛应该问题也不大。我唯一担心地还是她的决赛。” “决赛怎么了?” “她预赛的《流浪者之歌》和初赛《柴小协》准备得还可以。”郁安国习惯性地皱着眉头,“但这次比赛,优秀的选手很多。我感觉她决赛那首曲子,还是不够一些。” 妻子好奇了:“她决赛挑得是什么曲子?” 郁安国想起来就不高兴得很,“非要选贝D,说她喜欢贝多芬。” “贝多芬啊。”桂芳苓笑了起来,“不要紧呢,我倒觉得挺适合那孩子的气质的。” “你知道的,这个孩子在进入榕音之前,学得不够系统。大型完整的曲目没有细细扣过。只可惜比赛准备的时间太短了。”郁安国懊恼地挥挥手,“算了算了,我也想过了,她只要能过了预赛,初赛。进到前十,就也不算给我们学校丢脸。” 桂芳苓捏他的肩膀,“你就别在这里瞎担心了。小夏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孩子,她的曲子里,有那种打动人心的东西在。每一次来,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她对曲子更深的理解。这一去比赛十几天,能表现成什么样还未可知呢。” “但愿吧。”郁安国叹息一声,突然想起一事,“你知道刚刚打电话给我的是谁吗?” “是谁?” “你万万想不到的,是姜临。他是居然回国担任了这一次比赛的评委,也不知他为什么特意打电话来,了解小夏的情况呢。” 帝都的半夏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来酒店敲门的男人自称是姜临的助理,递给她一张名片,约她在一家茶馆见面。 关了门之后,半夏在窗边坐了一会,慢慢看着手中那张烫金的名片。 “姜。”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隔壁的胖子嘲笑自己的名字,说半夏是一种有毒的草药。她便气呼呼地揍完胖子,跑回家问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我的名字是半夏!” “哎呀,最早给你报户口的时候,本来是姜半夏。”年轻的母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有一个人打电话和我说,半夏是一种中药,根叶有微毒,但如果和生姜配在一起,就会变得性情温和,对人有益。” “后来,临到了派出所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既然野生野长在地里的,还是保持着自己的本能最好。野一点,毒一点,就没人敢欺负你,没人敢啃食你,咱们自己拙拙壮壮地长起来,活得潇洒一点,多好。所以临到最后,把姜半夏改成半夏了。” 那时候年幼,没听明白。如今才发现,原来姜是父姓,半是母姓。 如果不是心里还有一点期待,就不会给自己用这个名字。 如果没有办法,当年的母亲其实更愿意的还是,自己在父母的共同呵护下,温温和和地长大吧。 小莲爬上她的肩膀,“我陪你一起去。” 半夏看他一会,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嗯,当然。” “我的意思是,穿上衣服陪你去。”小莲换了一个说法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不用,你这个样子就很好。”半夏笑了,“我是去见面,又不是去打架。要你变成人形干什么。只要你能陪着我就很好。” 哪怕是去打架呢,那也要是我亲自踩过的战场。 半夏披上外套,把黑色的小莲带在自己肩头,关门踏步向外走去。 帝都的空气,比不上榕城那样的海滨城市。 冬季里的天空灰蒙蒙地一片,太阳落山的时刻,天边也看不见彩霞,只有鱼肚般似的一层死白。彤红的夕阳沉下去,城市里的灯光勾勒出高楼大厦的形状。 茶馆的地点在帝都音乐学院附近,靠着西护城河。半夏是走着来的,穿过波光粼粼的桥墩,走进环境私密的茶馆包厢,就看见坐在那里等着自己的中年男子。 桌上的茶已经泡过一泡,姜临看见她来了,重新洗了一个茶盏,给她倒了一杯茶。 半夏在茶桌前坐下,看着那一瓯清茶中的倒影,发觉自己比想象中的平静。 肩头的肌肤传来小莲的温度,心底深处,垫着自己的音乐。 将来的道路虽然未必平坦,但已经不再迷茫。 原来自己已经真正走出了沉积在心中多年的阴影。哪怕是在这个男人的面前。 她抬起头,向对面的姜临看去。 姜临看着半夏直视过来的目光,心里便咯噔一声。 近距离看来,孩子的眉毛眼睛虽然都像她母亲。但显然也和自己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对于清楚内情的他来说,几乎不必验证,也知道她便是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 只是这个孩子的目光太清了,清透而冷静,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一湾寒塘。 她必定也是什么都知道的。 两个人对峙便是如此,当一方的气势更为沉着镇定的时候,另一方难免就会心虚起来,特别还是做了亏心事的那一方。 “你……或许你母亲和你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事。”姜临侧过脸,避开了半夏的视线,“但你要知道,很多事都是很复杂地,并不只能听某个人单方面的抱怨。” “我母亲从未和我提过你。”半夏说,“我听到你的名字,还是无意中知道的。” 姜临啊了一声,“那你为什么来参加这场比赛?难道不是听说我要回来做评委……”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对面的女孩笑了。 那是在听见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时,才会流露出的表情。 被这样年轻的晚辈嘲笑,姜临心中感到一阵难堪,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地来见半夏。 但他又担心如果不尽早把事情掌握在手中的话,这个和自己有着血源关系的孩子,有可能在那样全国性的大赛中说当场出什么话,或是拉住他做出什么事来,那他可就有些难以收场了。 在他的心中,身为一位男艺术家有些桃色新闻本不算什么大事,何况他还住在国外那样开放的环境中。 只是他那位外籍的妻子是一个凶悍的女人,偏偏她的家族拥有着全球最大音乐杂志和网站的股权,掌握着古典音乐圈的话语权,岳父更是古典音乐圈里的资深评论家。 在如今,他的事业一路下坡的时候,他是绝不可以和妻子闹翻的。哪怕妻子时时在外有着各种不堪的娱乐,他却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想到此处,姜临只好顶着半夏的目光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想先和你母亲谈一谈。或者你有什么要求的话,如果在我能力范围内,比如帮你找一个好一点的学校,或者给你们一点钱……” 半夏看着眼前说个不停的男人。 他和自己记忆中,或者说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大不相同。 并不是聚光灯下,那高大得像山一样的存在。 四五十岁的男人,两鬓有了白发,脸上的肌肉松弛,眼神疲惫,口中喋喋不休地提着钱。 半夏突然就觉得十分可笑和意兴阑珊,她打断了姜临的话,“我今天来这里,一来是代表年幼无知时的自己来见你一面。二来,我是想要你帮一个忙。” 姜临稍微犹豫了一下,“你说说看。” “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做到。”半夏缓慢而清晰地说,“从过去,到今天,到将来的任何一个时刻。我都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神色和眉眼同姜临记忆中那位初恋人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的人也和如今眼前的少女一样,美丽中带着几分倔强的野性。 虽然出身很普通家庭,对自己的事业毫无帮助,但还是让他深陷其中,几乎不可自拔。 姜临愣了一会,才听清楚半夏说得是什么。 “这个,这个当然可以。”他松了一大口气,“你母亲她现在在哪里?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来了这么久,他终于想起问了这句话。 桌子对面的女孩站起身来,从高处看着他,双眸冷得像是一块冰,含着霜雪,带着怒意,居高而下,好像盯着一只令她恶心的生物。 蹲在她肩头的那只黑色宠物,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 她才最终吸了一口气,瞟了一眼桌上的价格表,取出几张小额纸币,对着姜临的头脸丢在地上。 “这是一半的茶钱,你记住了吗?我们从过去到将来,绝不会有半点瓜葛。哪怕在比赛,在演出,在将来的任何场合,请装作不认识我。你这样的人,哪怕沾到一点,我都觉得有损我的名誉,” 她不再搭理脸色铁青的姜临,仿佛一刻也不想要多待一般,快步走出这间茶室。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姜临怒而追了出来,“你要知道,我可是你的……的,你妈妈呢,我要见她一面。” 半夏停下脚步,没有转身, “我母亲她,十年前就已经因病去世了。” 姜临的表情如何难看,她已经懒得回头再看。 十年前,她走完自己的人生,和你再无瓜葛。 我也一样。 半夏沿着西河的河堤走回酒店。 从酒店的窗户里看下去,可以看见夜晚里黑色的河水,和水面上盘错着的高架桥。桥上的路灯和汽车橘红的尾灯倒影在水中,造出一片色彩斑斓的黑。 她的手按着玻璃窗,看水面上那些莹莹浮动的光影发呆。 小莲蹲在她的肩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有车从高架上开过,水面上的光影摇摇变幻,就像一个虚幻的世界。 半夏想起了母亲病重的最后那几日。 无计可施的自己趴在妈妈的病床边,眼泪浸湿了床单, “如果没有把我生下来就好了。如果没有我,妈妈的人生或许会好很多。” 母亲插着输液管的手伸了过来,在自己的头上缓缓摸着, “诶,你可不能完全抹黑了妈妈的人生。妈妈一生中,虽然有很多事做错了。但最幸福的事,就是还有一个小半夏陪着妈妈。” “虽然别人看起来,好像不太够。但每个人的人生,是自己体会的。有的人在爱情中找到快乐,有的人在事业中找到快乐。妈妈的快乐,就是我们半夏啦。” “我要谢谢我们小夏,愿意来这个世间陪着妈妈。” “妈妈走了以后,你一个人,一定也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窗前的半夏看着那光影变幻的世界,轻声说道,“太傻了,不值得。怎么就偏偏喜欢上这样的人渣。” 一双有力的胳膊从身后出现,圈住了她的腰,黑色的尾巴缠了上来,把她整个人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半夏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好想她。” 第 46 章(比稿) 半夏的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指缝之下,一点泪水滑过脸颊,挂在下巴尖上, 最终还是落到了地上。 那滴泪像是掉在了小莲心尖, 把最稚嫩的地方烫了一个洞,烧心烧肺地难受。 不想看见半夏哭。 在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就已经化为了半人形,伸手把半夏用力揽进自己怀里。尾巴缠住了她的腰, 低头去吻那道泪痕。 泪水有点涩, 他吻得很虔诚, 一点一点地把泪痕都吻掉, 最后抱起半夏,把她放在床上、俯身轻轻地吻她湿润的眼角。 半夏就来不及再去想伤感的事, 只觉得被他吻得有些痒,伸手想要推他。 手指被别人的手指交错着按了下去,压在滚烫的掌心里。半夏挣了一下,纹丝不动。这才体会到平日里软萌的小莲其实力气有多大。好在她也不想反抗, 放松了身体躺平,任凭那人温柔地轻薄自己。 原来人在不能反抗的时候,肌肤会变得更加敏感。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 激起一路的鸡皮疙瘩。 暗金色的双眸在黑暗中看着自己, 雄性生物的身躯充满力量,脊背弓成一个漂亮的幅度, 慢慢俯低, 像是黑暗中盯着猎物的一只野兽。 他本来也就是一只野兽。 如果把这只漂亮的雄兽困于囿中, 细细把玩,让他羞愤欲死, 才是最有趣的事。半夏悄悄舔了舔嘴唇。 可是小莲今天难得主动,又这样热情,半夏决定今天要做一个温柔可人的女朋友。 屋子里小莲的味道太浓了。那种闻到鼻子里冷,进到肺腑中又甜得勾人的香气,让半夏心头开始发热,皮肤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觉得自己快要化掉了, 在融化了边境的世界里,整个人似乎浮在了半空中,只能感受到小莲巧妙的手指,炙热的唇舌。 在舞台上,半夏曾在音乐中体验过快乐的顶峰。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顶峰,同样令人神魂颠倒。 黑色的长直发披散,缎子似地散在白皙的肌肤上,她脖颈上都是汗,皮肤滑腻腻的,沾湿了头发。 半夏舒服地喟叹一声,那尾音软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奇怪,你怎么突然就会了?” 明明不久之前,这个人还只会手足无措地把自己红成一条煮熟的大虾。 “我……也有手机的。”明明很性感的声音,听起来却莫名带着种局促和羞涩。 有手机,能上网,只要有心,自然可以学习到很多奇怪的知识。 躺在身后的人,把她圈在自己的怀中。脸埋在她的脖颈间,闻着她的气味缓解自己无处释放的欲望。 “我做得好不好?”他的声音透着点紧张。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半夏真诚地表扬他。 自己浑身到现在还是软的,软得一动也不想动,完全陷在贤者时间里。 小莲很技巧地让她体会到了快乐,体验感超棒,没有痛苦和不适。 但他似乎顾虑着什么,宁可自己得不到纾解憋着,也不肯走到真正的最后一步。没有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成负数。 虽然半夏在这事上没有经验,但是好歹也还是知道正常的情侣之间,不仅仅像他们这样“交流”。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小莲这样说。 “又是再给你点时间。”半夏笑起来,撑起身想要使坏,“当然也不是不行。但你要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 半夏就趴在他的肩头,凑近他耳边小小声说,“自己……尾巴给我看。” 中间那个字特意说得很浮,可以听成摸,玩或是摆弄,小莲的耳朵一下红透了,想要逃跑。 被半夏捉住了,附在耳边各种诱哄,最终还是埋着脸,做出让自己羞愤欲绝的事情来。 满屋子那股小莲特有的香味越发浓郁,久久不曾消散。 荒唐过后,残醉未消,半夏打开床头小灯,披衣起身。 床榻上的人背对着自己睡着了。 半夏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时候偷偷看一眼,他是不会知道的。 一点暖灯之下,趴在床上陷入沉睡人,白玉似的肌肤,显眼的黑色鳞片,那些挂在晃眼的汗滴都在灯光下一清二楚。 要轻轻一个小动作,就可以知道小莲的模样。 半夏在束灯光下站了许久,伸出的手终究收了回去。 算了,既然他都坚持了那么久。就再等他一点时间。 到时候一定要掰着他的脸,细细看他快乐时是什么模样。 反正时间还长着呢。 慢慢来。 RES的小萧收到了赤莲发给他的deo,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8_0_._c_o_m 虽然只是一段歌曲的小样,但编配得十分精巧,足见创作人的用心。 在公司的比稿会议上,他满怀激动地推荐了赤莲所做的deo。 “别的先不说,我们就看这词曲的意境就非常贴合我们这次专辑的音乐概念‘怪物’。” 会议厅内,响起一截短短的歌曲旋律, 【我拨开浓雾/找到那只恐怖的怪物/……我无法让世人喜欢上怪物/但哪怕只是怪物/也曾深渊底下歌唱/也渴望拥有阳光/拥有活在世间的权利。】 歌声暂停之后,小萧一拍手,“怎么样样?这作词,这曲调,还有配器,无一不完美贴合怪物这个主题。更绝妙的是伴奏里的那一段人声音轨,空灵又清越,像有一位雪山之巅的女神轻声为我吟唱。” “我强烈建议,优先录用这一首。” 会议室内的几位音乐制作人,彼此交换了一下意见,纷纷点头。总监柏耀明转着手里的签字笔,就准备敲定下第一首录用歌曲。 “不行,不行。”这个时候,坐在会议桌前方,本来只是旁听的公司副总发话了,“这什么怪物啊,浓雾啊,没人爱听的。要我看根本不用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最近韩国女团的一张专辑叫什么UU的不是很火吗。我们照着她们的风格,搞一个差不多的,保证在国内立刻就红了。” RES算是国内顶尖的音乐公司,内部招揽了不少有实力的知名音乐人。但公司的老板和投资方却是搞互联网出生的,老板唯一重视地只有收益和流量。可以说是外行领导内行。 这也算是国内大部分音乐公司的通病。 对于真正的创作人来说,最厌恶的便是这样不做自己的东西,只跟着市场热度毫无原则地模仿。萧心中极为恼怒,因为对方是上级的上级,只能忍着气解释, “李总,我们做一张专辑首先要定下的是音乐的概念,后面的所有工作,约稿,编曲,包括MV拍摄都围绕着这个概念进行。这一次,我们项目组筹备了很长时间才定了怪物的概念,也找了这么多音乐人,约好的deo,您这一来等于直接推翻了基础,我们后面的工作就没办法展开了啊。” “哎呀,你这个年轻人呢,不要整天什么概念啊,原创啊,整得那么神神叨叨。”李总挥挥手,“你们要牢记我们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公司带来收益。什么样的歌来钱快,市场好,我们就做什么歌才对。” 小萧还要站起来据理力争,但身边的柏耀明拉了他一把。 “那我们约得这些DEMO都怎么办?都退稿吗?”他平静地提出问题。 “也不用嘛,有几首我觉得有些让他们改一改还是可以用的。比如小萧刚刚推的那首DEMO,把它改一改,加几句最近流行戏腔啦,混点古风歌词啦,不就行了嘛。” 气红了脸的小萧从会议厅提前离场。 一路胡乱地把本来就乱的头发搓成鸟窝。 他几乎不知道等一下怎么和第一次合作的赤练沟通解释。退稿他舍不得,明明是千辛万苦约到赤莲的稿子,又制作得这么优秀。 但让赤莲依着副总的意见那样胡乱改稿,就是他都难以忍受,别说那个清冷又恬静的男人了。 在他们开着比稿会议的时候。酒店内的半夏正在创作自己的原创华彩。 酒店的稿子铺了一桌面,她拉一小节,沉思片刻,提笔在乐谱上修改。再演奏上一遍,细细琢磨。 沉迷其中的她专注而认真。从前天晚上回来之后,没有比赛的这两天,她几乎是一步都没走出酒店。三餐都是点外卖送来的。 “这么快就中午了,”半夏看看时间,打开手机,随手给自己点了一份午餐。 因为小莲昼夜颠倒的生活,加上白天他是不吃东西的,所以半夏便没有把正在睡觉的小莲叫起来。 谁知她在外送软件上点点划划的时候,睡在加热垫上的小莲甩了甩尾巴,悄悄睁开眼,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好像期待着什么。 直到半夏付款完毕,手机上出现支付的提示音。而小莲眼前的漆黑的手机屏幕依旧毫无动静的时候,他才很是失落地重新闭上眼睛。 为什么不用我的钱呢,明明特意绑定了账号的。 他很不开心地甩甩尾巴。 好像让半夏花自己的钱。 第 47 章(月光之裙) 帝都音乐学院的校址就坐落在赛场附近。 张琴韵从学校的琴房出来的时候, 迎面碰上两个小一届的学妹, “学长好。”两个女孩拉着手,笑着和他打招呼。 张琴韵露出笑容, 准确地叫出两个女孩的名字, “乐萱,晓慧。你们好。” 走到楼下的时候, 还听得见楼上女孩们的讨论声, “他今天这套衣服真好看。” “对啊, 学长很会搭衣服。教养也这么好。学长的家庭条件肯定很不错。” 拐角路过的一个男生伸手揽住了张琴韵的肩, “老张, 比赛怎么样?” “还行, 初赛应该能过。”张琴韵和他击了一下掌。 走出琴房楼,三五个扛着大型海报路过的学生纷纷举手喊他, “韵哥,晚上我们有和舞蹈系妹子的联谊,你要不要来?” “琴韵一起来吧?每次一说提琴王子要来,妹子的数量都变多了。” “我这比赛呢, 抽不出时间,下次。” 张琴韵骑上代步的自行车,脚下发力, 大衣的下摆扬起来, 一骑轻车向着校门外骑去。 沿途不少认识他的学生伸手和他打招呼。 张琴韵笑容阳光,逐一回应, 谁也没有冷落。 “张琴韵正代表学校在参加学院杯吧?听说他老师还让他准备明年的梅纽因。” “琴拉得好, 人长得帅, 性格还这么好。真是难得。” “难怪都叫他提琴王子,他们家是干什么的, 父母肯定都很优秀吧。” 出了校门,张琴韵脸上那种标志性笑容就慢慢不见了。 灰蒙蒙的天空里,他背着琴盒沉默地骑行了很久,穿过那些光鲜亮丽的高楼,拐过堆满杂物的狭窄小巷,拐到一栋人员混杂的公寓楼前。 “阿韵?你怎么来了?”打开屋门的女人看见他很是吃惊,左右看了看,迅速地将他拉进屋内。 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屋子里乱得很。 张琴韵似乎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进屋就开始默默收拾起屋子,弯腰把满地凌乱的衣物一件件捡起来,放进洗衣机内。 屋子的女主人是张琴韵的母亲,人长得漂亮,打扮得也时髦。桃花眼,芙蓉面,水月腰,举手抬足之间都是风情,快四十的人了依旧很有魅力。 只是这种风情看在普通人眼里,免不了会评价一句:不是什么正经人。 “不是叫你没事别过来吗?”女人点了一根烟,靠在门框上看他,“万一被你同学老师看见了怎么办?” 张琴韵从小是跟着母亲长大的,并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 母亲从年轻时候起干得就不是什么正经行业,只因为漂亮,当年挣了不少钱,也就舍得砸钱培养儿子的兴趣爱好。 张琴韵很有音乐的天赋,又极其肯吃苦,从小在老师的栽培下,拿过不少奖项,算是他母亲心中唯一的骄傲。 只是有一年,在小学的家长会上,好巧不巧,同班的一位家长竟然是母亲的熟客,那个男人还在母亲上台为他领取奖状的时候,当场笑嘻嘻地叫破了母亲的身份。 那天之后,身边各种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让年幼的他在学校几乎无法立足。 最终不得已之下,母子两花了大价钱,改了名字离开那个城市,搬到帝都生活。只是母亲从此便狠心将他送入寄宿学校,没事的时候,不再让他随便回到自己身边。 张琴韵不回答母亲的话,只沉默地低头收拾屋子。这个时候的他,一点也不像学校里那个一身阳光,万众瞩目的男孩子。 他的母亲就倚着门框上抽着烟看他。 “钱还够吗?” “够的,还有很多。” “同学怎么样?” “都很好,我现在有很多朋友。” “那就行,回去吧。我这一会还有事。以后好好拉你自己的琴,别再来了。”母亲下了逐客令。 “妈妈,”张琴韵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代表学校,参加了全国学院杯的比赛。这一次的比赛里,有一个对手,她很厉害,” “我们的决赛在这周末,”他低着头,声音轻轻的,“妈妈,你要不要来看我比赛?” 屋子里已经暗了下来,门框的阴影下,红色的烟点亮起又暗淡。 女人上了年纪的面容在烟雾中显得有些疲惫,她语气不太耐烦,“我去干什么?我又听不懂那些。” 张琴韵沉默了一会,背上琴盒,提上收拾好的垃圾往外走。 “诶,”身后的声音叫住了他,“地址在什么地方?” 回学校的路上,张琴韵沿着西河河堤骑行。母亲的一句话,让他浮躁忐忑了几日的心,瞬间沉稳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忍不住想要去母亲那里。 或者是自从那一日在河畔的垂柳下,听见那一曲柴小协,自己的心底就开始变得隐隐不安。 同船的朋友或许还没能听明白,但他当时就知道那道琴声实在是太特别了。 似乎从垂岸的拂柳中伸出一只柔软的手,随风探入,直触到人心深处。 及至初赛赛场,那种令人战栗的碾压感更为明显,使得他几乎开始对自己的琴技产生动摇。 天色渐渐暗淡,城市的灯火落在狭长的水面上。 河边一家茶馆的门外,张琴韵意外地看见那卡在自己心里几天的面孔。 半夏。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没想好要不要主动上前打招呼,茶馆内追出一个让张琴韵更加料想不到的人。 那位在国内外声名大噪的小提琴演奏家,这一次比赛的主力评委――姜临,居然出现在这里,和一位参赛选手在一起。 姜临在半夏这样年轻的晚辈面前,非但没有半分知名前辈应有的气势,反而被半夏的一两句话说得面色苍白,痴痴立在当场。 站在暗处的张琴韵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点了不得的东西,下意识拿出手机录下了视频。 初赛的结果终于出来,来至全国各地的近百名选手,到了这一场之后只留下仅仅十人。 音乐厅内,主持人将进入决赛的十名选手一一请上台。 聚光灯亮起,照亮舞台上的十位佼佼者。 他们其中,有年仅十三岁的少女。也有年纪偌大,仅剩最后一次比赛机会的研究生。 只是不论年纪大小,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冲着全国冠军的桂冠来的。 “虽然我年幼一点,但我觉得音乐和年纪并没有绝对的关系。我会努力让在场的哥哥姐姐们,看见我们这一届后浪,是怎么赶上前浪的。”十三岁的林玲对着采访的镜头笑盈盈地说。 “我今年二十五了,如果再拿不到学院杯的冠军,这辈子也就再也没有机会拿了。说实话,学了这么多年琴,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不觉得我会输给任何人。我这一次就是冲着冠军来的。”说这话的,是二十多岁的研究生。 决赛的日子定在周末,国家音乐厅。 到时候,不仅会有大量观众到场,更会有记者媒体进行现场直播报道。 不同于预赛和初赛只有一位钢琴老师伴奏,决赛的时候,主办方邀请了一只小型交响乐团为十位参赛者作伴奏。 最好的舞台,气势恢弘的伴奏。华美绚丽,富有层次的一曲曲经典曲目,即将在此演奏。 但也意味着参赛者必须在赛前短短数日内和乐团磨合排练出演奏级的效果。 半夏一边紧锣密鼓地和乐团的老师进行排练,同时还在反复琢磨优化自己独奏的华彩部分。 忙得可以说是脚不沾地,食不知味。每天回到酒店,累得倒头就睡,几乎都没空和生活作息昼夜颠倒的小莲说上话。 虽然是如此,她总算还记得小莲住在酒店里,不像在家里那样方便买菜煮饭。于是每天百忙之中,巴巴地挤出一点时间,用自己的手机点一份尽量美味的外卖送去酒店。 当然用的肯定是她自己的钱,毕竟在半夏心目中,自己才是养家糊口的那一个,小莲是贤惠居家的小可爱。 直到决赛的前一天,最后一场彩排结束。 半夏回到酒店啪一声躺平了,闭着眼睛伸手把小莲捞到身边, “救命,快累到阵亡了,幸好明天是最后一天了。” 小莲就用凉冰冰的嘴在半夏的嘴唇上碰了碰。 “小莲你觉得我怎么样?觉得我能拿冠军吗?我感觉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强。这可是关系到八千块呢,打死我也不能输。” “你一定可以的。” 毫不犹豫的声音,听了就令人安心。 “晚上早点睡啊,小莲明天要陪我一起去。” “嗯。” 不对。 半夏睁开了眼睛。 小莲的情绪不对,有一点点不像前几天那样黏人,他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怎么了?”半夏就低头看他,伸手摸他的脑袋。 “没,没有。” “好好说话。”半夏捏他尾巴。 小莲熬不过,只得屈辱地招了,“我们……几天都没说上话了。我给你的账号,你也从来不用。” 半夏在心里啊了一声。 确实,刚刚把人吃干抹净,哄着骗着欺负了,就撂下手几天没搭理,好像很有点渣的嫌疑。 “行哒,我正好有想买的东西,那就偶尔花一次小莲的钱。”半夏兴奋地搓搓手,打开手机里的购物车,“我好像从十三岁以后,就没花过别人的钱了。感觉还挺幸福。” 小莲终于如愿以偿地听见自己手机里响起支付的提示音。 那声音敲在他心里,也有一种幸福感。 好像自己哪怕是这副模样,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也可以被人需要,可以让心爱的人幸福。 “你买了什么东西?”小莲爬到半夏身边。 “前几天我看到你自己买。才突然想起来,你原来也需要这个,所以我特意挑了一些。” 半夏把屏幕上那些花花绿绿,款式各异的东西给小莲看,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各种款式都有,等寄到了,你慢慢穿……给我看。” 小莲身上的香味就出来了。 一只带着黑色鳞片的胳膊伸出来,关掉了床头的灯。 半夏趴到他背上闻他的味道,两个人粘来粘去,把彼此之间的身体都染上了同样甜腻的香气。 “等……等一下。我也给你买了衣服。”黑暗中有人哑着声音这样说。 “嗯,什么衣服?也是胖次吗?”半夏含含糊糊地问。 一通胡闹之后,打开衣柜却发现里面挂着一条银色短裙。 那是一件适合演出的礼服。款式简约时尚,露肩收腰,裙摆齐膝。莹莹一身,清爽利落,再无多余装饰。 只是用料十分特别,灯光之下,如珠贝生辉,似月华凌空, 忍不住令人想要知道,当把它披在身上,会有怎样一番良辰美景。 第 48 章(决赛) 小莲早上醒来的时候, 发现天光已经大亮,酒店的窗帘很厚,亮晃晃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 在地毯上留下细长的光斑。 今天是决赛的日子, 半夏居然还没起床?他急忙从床头柜上溜下来,钻进床上鼓成一团的雪白棉被里。 脑袋蒙在棉被里的半夏正睁着眼睛看他, 把刚刚钻进来的黑色小蜥蜴吓了一跳。 “该起来了,今天是决赛。”小莲这样说, 看见棉被中的半夏冲着他闭上了眼睛。 比赛之前需要王子的胜利之吻, 她曾经这样说过。 预赛的时候这样说, 初赛的时候也这样说, 仿佛自己真的是什么能带来好运的生物一般。 小莲用自己一双细细的手臂捧住半夏的脸颊,闭上眼睛轻轻在她嘴唇上碰了碰。 半夏就顶着一头凌乱的长发从雪白的被子里坐起来。 慢吞吞地拉开窗帘, 让阳光照进屋子。然后慢慢地刷牙,洗脸,更换衣服,检查自己的琴。 她的动作很慢, 不急不缓。她的手很稳,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只是在小莲的眼中,阳光普照的屋子里, 却到处都有黑色藤蔓一般的东西从夹缝间, 地毯下探头探脑地爬出来。 那些东西缠绕住半夏,交错缠着半夏白皙的脚踝往上, 缠绕住了她的腹部和身躯。 “你,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小莲看着半夏, 嗓音低沉。 “这怎么又被你发现了,”半夏奇怪地看他一眼, 自己明明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是有点不舒服,不太要紧,我吃一点药就好了。” 在小莲的眼中,她的身体看起来比平时更白一些,发出了柔软而坚定的光,从那些黑藤的间隙中向小莲伸出手, “小莲,我们要走了,来。” 决赛的场地离住宿的酒店很近,穿过一条立交桥就到了。 半夏背着琴盒慢慢往上走,身上亮着淡淡的光,痛苦的黑藤随着一步步的脚步被拉扯断了,又前仆后继地缠上来。 她肯定很疼。 “如果很难受,就去医院吧。放弃一次比赛也没什么。”小莲忍不住从大衣的口袋里钻出来,“如果你只是想拿奖金,我……” 他说到这里很快闭住了嘴, 这话太傻了,自己是眼睁睁看着半夏如何炙热地爱着音乐,她怎么可能真得像她挂在口中说得那样,只为了得到奖金。 “这一点点痛不算什么。不过让我更精神而已。”半夏走到桥头,居然还有力气笑了,“更疼地事我都忍过,那时候我真得差一点就想要放弃,最终还是给我熬过来了。” 每个人都有被黑色的痛苦包裹的时候,但有一些人能够发着光,不畏荆棘。 半夏就是这样的人,只要她在身边,就会让人忍不住想像她一样,鼓起勇气面对世间的每一种黑暗。 小莲觉得自己的心掉进来了一块火炭,在那里蒸起热气腾腾的烟,疼得真实又清晰。 到场的时候决赛已经开始,半夏的序位靠后。坐到后台的休息室内,等待着上台比赛。 休息室内,还坐着不少人,有那位13岁的小姑娘林玲,25岁的研究生程城,以及帝音的张琴韵。 这几人年纪差别很大,性格也不大相同。 半夏将她的小蜥蜴抱在胸前,轻轻抚摸,闭目养神。 程城看起来外向且善于交际,喜欢和他人攀谈。 张琴韵的脸色不太好,低头不停地滑动手机,沉着脸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事。 13岁的小姑娘专注于练习她的比赛曲目,练得是帕格尼尼的《恰空》。 决赛时,所有参赛者演奏的曲目,只能从主办方指定的曲目中选择。 程城挑得是《中国花鼓》,张琴韵却恰巧和半夏一样选了《贝小协》。 “年轻就是好啊。”25岁的程城感慨,“这个年纪如果拿下学院杯的好名次,明年就可以开始转战国外各大赛事。毕业以后,直接走演奏家路线,真令人羡慕。” 林玲抬头看他一眼,冲他露出明晃晃的骄傲笑容。 “小妹妹,我记得你在初赛时说,要把我们这些前浪拍死在沙滩上。”高大成年的男人靠近13岁小姑娘身边,笑嘻嘻地。 小姑娘吃了一惊,“啊,我,我就是说着玩的。” “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孩,机会遍地都是。把该拿得奖拿一遍。一毕业就是演奏家,人生的路可谓笔直安康。” 程城不由苦笑道,“不像到我这个年纪,就难了。很多比赛年纪大了,不让参加。如果这一次还拿不到奖项,我就打算放弃成为演奏家的白日梦,乖乖出去找工作算了。” “你要做什么工作?” “谁知道呢,或许找一家培训机构,教教小朋友。看看哪里有演出,凑点外快。”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五岁就开始学琴,练了二十年,二十年几乎一天都没给自己放假过。从小心心念念当一个演奏家。到最后,却不得不放弃。” 他低着头,缓缓抚摸自己的琴,“我就剩这一次机会了 。” 大概每一个在学琴中付出过心血的人,都会忍不住和他的话产生共鸣,为他掬一把同情之泪。 特别是林玲这样年幼的女孩。 下一场比赛,上场的就是林玲,小姑娘漂亮的眼睛含着波光,神色犹豫地往前走。 她听了那些话,心中动摇,甚至怀疑自己该不该放水,让一下那位仅剩一次机会的大哥哥。 路过半夏身边的时候,架着脚的闭着双目的半夏突然说了句, “人生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不是靠别人让出来的。你要知道,有些人觉得进了这间休息室之后,比赛就已经开始了。” 小姑娘醒悟过来,抬起头、脚步坚定地向舞台走去,一道马尾在脑后一甩一甩的。 休息室内的程城变放下脸色来,嗤了一声“圣母,”点了根烟到外面抽去了。 休息室内,只剩下张琴韵和半夏,还有半夏怀里的小莲。 “比赛不是靠别人让出来的,所以是靠前和评委拉拉扯扯得来的吗?”张琴韵突然冷笑一声。 这话在他心里憋了两天,翻来覆去地各种想,终于说出口, 半夏微微皱起眉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张琴韵把自己的手机屏幕怼到半夏眼前,屏幕上播放一则视频,是那天半夏走出茶馆,姜临追出来的画面。 帝都音乐学院的学生,许多出身音乐世家,家里背景雄厚,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掌握了音乐平台的大量话语权。 天知道像他这样毫无背景的学生,能走到今天这个份上,花了多大的心血和努力。 因而他也最厌恶这种靠着和评委关系熟悉,取得比赛胜利的人。 特别是自己之前,还挖心挠肺地将这个女人视为自己的劲敌。 “我告诉你,这一次的比赛,我必须拿到金奖。在帝音,只有金奖得主才具有价值。” 他站在半夏面前,居高临下地举着手机,对坐在靠椅上的半夏说,“不管你怎么处理,我如果拿不到第一,我就把这个视频曝光到网络。” 之前,张琴韵在心里模拟过很多次今天的对话,半夏有可能做出的反应,慌张,恼怒,生气,他都一一仔细想过如何应对。 谁知道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看到了视频之后,不过在鼻孔里哼出一点嘲笑的声响,依旧架着脚,歪在靠椅上。 “随便你。” 她侧了个身,摸着自己手里的黑色蜥蜴,微微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仿佛对此事当真毫不关心。 “你,你看清楚。这个视频一但曝光,但凡有心人查一查,你和那位大师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可就举世皆知。” 光凭三言两语,他其实不太清楚姜临和半夏的关系,只是知道两人看起来绝对不太正常。 再俊美的人,但行丑陋之事时,那容貌也多半是扭曲丑陋的。 张琴韵握着偷拍的视频,此刻的面容难看,声音低哑,因为半夏不屑的态度火冒三丈, “哪怕你这次拿了金奖。从今以后,你会在小提琴圈失去立足之地。连演奏的机会都没有。” 半夏就张开眼睛看他,“所以你是默认自己已经输给我了?” 被精准击中最不愿意承认的地方,张琴韵顿时噎住。 “他,什么名声不关我的事。”半夏俯身向前,眼中带着一丝压不住地怒意,一根手指点到视频上的人,“我告诉你,我自己,只要琴在,人在,心不曾改变。我永远拥有我自己的音乐和舞台。” 她身上的那只黑色蜥蜴,沿着她的胳膊爬上去,爬上她的肩头蹭了蹭她的脸颊。转过头来瞪了张琴韵一眼。雪白的脖颈衬着蜥蜴黑色的身影,仿佛通了人性一般。 “至于你这个人。”半夏懒洋洋靠回靠椅,一只手轻轻按着腹部,不紧不慢地说,“你从前的琴声我没听过。但从你琢磨这些东西的那一刻起,你的琴声就脏了。想必也不值得我一听。” 她这几话,语气不屑,态度傲慢。 张琴韵甚至想不明白,本该问心有愧的她,为什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吐槽自己。 反而是自己竟然被这样的她说得隐隐心虚。“你,”张琴韵压低声音,“如果是公平比赛,我未必会输给你。” “我们都弹贝小协。你记不记得贝多芬曾经说过,琴声来至心灵。只有至纯无垢的心,才有机会得到真正美好的音乐。如今你这副样子的,是赢不了我的。”半夏又露出那副欠扁的笑容,还摊了摊手,“哦,我忘记了你可能听不懂这些。” 她肩头的黑色蜥蜴配合着她的动作,丝丝吐了吐粉色的小舌头。仿佛和她一起嘲笑着自己。 “你,你也不过靠着和姜临熟悉,否则你凭什么能这样有信心。”张琴韵气急败坏。 “真正喜欢音乐的人,靠心和耳朵分辨别人音乐的好坏。而不是靠视频和流言。我记得你和我提过尚小月,你知道不知道,在我们比赛的时候,她的父亲曾亲自来到现场?” 半夏说完这句话,微微皱着眉,闭上眼睛,懒得再搭理这个人。 被小莲精心照顾了那么久时间,整个人都变娇气了吗,不过是几天的忙碌加上饮食不够规律,居然就胃疼了起来。还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 胃部一阵阵绞痛,让她感到痛苦,心底又有了一种渴望。渴望能够尽快摸到自己的琴,在纯粹的琴声里忘记一切苦痛。 下一场的演奏,轮到张琴韵,张琴韵呆呆站在后台,心里还乱糟糟的。 尚小月的父亲尚程远是知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也是张琴韵十分崇拜尊敬的对象。 尚程远在榕音选拔赛现场,最终获得参赛名额的却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半夏,可见那对父女的风格之高,以及他们对半夏小提琴声的认可。 登台之前,张琴韵知道自己不该再想着这些琐碎之事。 但心底终归浮躁难安,或许真的被那个傲慢的女人说中,他的心乱了,琴声也将难免跟着无法纯粹。 台下响起掌声,张琴韵站在灯光下,向台下看去。 没有看见母亲。 他的心底涌起强烈的失望之情。 再搜寻一遍,突然看见了一个穿着灰扑扑外套的中年女性,就坐在自己给出的那张入场卷的位置。 从小时候起,妈妈就热衷于浓妆艳抹,整容打扮、今天却穿了一身特别规整土气的灰色外套,把头发梳成圆溜溜的一个髻,没有化妆,还戴了一副黑框眼镜。 正带着一点局促,尽量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看着自己。 自己差一点没把她认出来。 张琴韵突然就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记得在小的时候,每一次在家里拉琴,妈妈只要在家,就总会用过于夸张地表情扑上来,一把将自己抱住, “天呐,天籁之音,我的儿子怎么这么厉害。” 当时自己觉得妈妈过于浮夸,很不好意思。现在想想,似乎都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拉琴给妈妈听了。没有听见妈妈得意的声音了。 什么,也不要去想了。 张琴韵对自己说,调好琴,扬起弓弦。 好好地演奏这一首曲子,把它献给妈妈,让她像小时候那样,觉得听见了天籁之音。 妈妈,你好好的,听一听我的琴声。 休息室内,闭着眼睛的半夏突然张开了眼睛。 贝小协独特的四声定音鼓声之后,乐队声渐渐弱,小提琴柔美的八度音以渐强的方式出现。 “贝多芬,”半夏侧耳聆听,“竟然有这样温柔似水的贝小协。我好像听见了圣母颂的感觉。” 她和小莲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看见对方眼里露出不太情愿的神色。 刚才骂得那么凶,现在却都发觉人家的琴声竟然还挺不错。 听在心里暖暖的,令人想起自己的母亲。 而且奇妙的是,半夏在这个令人讨厌的张琴韵的贝小协里,竟然听出了很多和自己相同的理解。 人性有时候很微妙 不管是不是一个讨厌的男人, 音乐至上的半夏也愿意承认,他的音乐堪于自己匹敌。 第 49 章(道歉) 世人如果提到贝多芬, 多会想到他音乐中的宏大,庄严,扼住命运咽喉时的慷慨激昂。但听着张琴晕演奏的贝小协, 台下的观众会忍不住微微闭上眼睛。 感觉或许乐圣贝多芬把自己一生中最温柔幸福的时光, 都倾注在他的这首小提琴协奏曲中。 五声的定音鼓,有如轻轻的敲门声。交响乐团优美浑厚的旋律, 如同徐徐展开的人生画卷。 在这个时候,小提琴声渐强进入, 好似女主角的登场。她聪慧而美丽, 活泼而可爱, 偶尔闹一点小脾气。可惜她的人生颇多艰难, 年纪小小,遭遇雷霆暴雨, 独守冰雪寒夜,无可奈何之处,遍尝世间冷暖。 乐队的风格为之暗淡,只小提琴的声音, 丝毫不减。即便生活艰难,她的心中依旧保留那份温暖慈爱,那是对她孩子的那份发自内心的爱。 仿佛能在灯光朦胧的舞台上, 看见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小小的孩子, 走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中。自己活在肮脏的泥泞中,却把孩子抱上最昂贵最纯洁的舞台。 直至到了终章, 轰轰烈烈的乐曲之后, 一切渐渐归为平静。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 生活变得温柔,音乐停止在最美好的画面中。 舞台下,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舞台上的张琴韵停住了他的弓,感觉琴声的余韵似还在脑海中嗡嗡回响。 他突然想起刚刚在后台,那个人对自己说得那句话, “只有无垢的心,才有机会得到真正的音乐。如今你这副样子的,是赢不了我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实再是一幅过于傲慢的模样,苍白的面色,尖尖的下巴,不屑地眼神甚至懒得看自己一眼。 虽然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但张琴韵心底不得不承认,正是因为被这句话激了一下,自己才得到了这一场超水平发挥的,“真正的音乐”。 张琴韵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拿着琴的手,又抬头向台下看去,坐在观众席中,衣着打扮十分古板严肃的母亲,掩住脸流下了热泪。 评委席上,众多评委纷纷在评分表上打出了极高的分数。更有人笔尖微顿,轻轻在张琴韵这个名字边做下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只怕很难再有超越这首曲子的存在了。冠军应该就是落在这个孩子身上。 临到半夏上场之前,小莲已经坐立难安地绕着尾巴打转,已经彻底维持不住往日里端庄稳重的形象了。 “实在不行,就别去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说出这句话。 半夏有点无奈地伸手安抚了一下小莲黑色的脑袋。顺便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镜子,镜子里的自己除了脸色白了一点,眼睛更亮一些,看起来明明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小莲似乎异于常人地敏锐,每一次不论是自己是伤心,还是痛苦,他总能一眼就察觉了自己的异常之处。 只是此刻的半夏,已经分不太出精力来思考此事。 脆弱的肠胃像被魔鬼的手给攥住了,还狠地扭了一把,翻江倒海地疼。 但她这个人,打小起就有着这么股韧劲,没什么事的时候,尚还能软乎乎地撒娇卖萌,真正痛到的时候,却往往是一声不吭的。 她站起身,脱掉了披在身上的外套。向舞台上发着光的地方走去。 小莲突然在那一瞬间,看见夜晚中朗朗在海面升起的明月,无数暗笼扭曲的蔓藤荆棘缠上那皎皎之身,却怎么也止不住她缓缓向前的脚步。 评委席上,一位评委看了眼手中的评分表,心底微微有些惋惜。 下一位登台的选手,演奏的曲目也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 这位选手他有印象,在初赛和预赛的时候,都非常的出色。他也在心底期待过她决赛时的表现。可惜地是,她竟然也选了这首曲目。 就在不久之前,帝音的张琴韵同学,刚刚用超凡的技巧,细腻的情感,演奏出了震撼人心的贝小协。博得了全场观众和评委的高度认可。 在他之后演奏再这首曲目的人,必定是要吃亏的。哪怕也发挥得很好,但听众也会因为审美疲劳而打了折扣。 更何况,在这位评委的心里,张琴韵刚刚的演奏,已经是他们这个年纪段的孩子,难以超越的水平。 不多时,舞台上的演奏者提着琴缓缓而来。 年轻的女孩,四肢纤细,腰身提拔,着一身极简的白裙。穹顶的灯光倾泻在裙摆上,莹生辉,溯流光。 交响乐团宏大的声部缓缓奏响主题。 她站在舞台中心,眸色明亮,面如初雪,披着一身清冷的月华,抬起了手中的小提琴。 “嘿,这个孩子,今天整个人的气质好像都变了。”评委席上的傅正奇坐直身躯,和安身边的评委讨论,“虽然张琴韵非常棒,但我还是对这个半夏充满期待,不知道她会给我们带来一场怎么样的贝小协。” 他对接下来的演奏充满期待,甚至没有发现,被安排坐在他身边的姜临的眼神闪避,几乎不敢抬头看向舞台。 庄严宏伟的乐队伴奏渐渐变弱,小提琴独奏声毫不犹豫,坚定地出现,坚定而果敢的第一弓,就清晰地宣誓着,我到来了,我看见了。 不少舞台下的评委和听众,都在心中微微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和刚刚张琴韵第一个的温柔渐强的出现完全不同的风格。 傅老爷子笑了出了一脸的褶子, 对啊,这才是贝多芬该有的风格。小情小爱,柔情似水的演奏怎么样也无法完美地诠释他心中这位极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为一身的乐圣。 贝多芬是什么样的作曲家?历经万般苦痛和岁月的磋磨,依旧能谱写出欢乐颂,把大爱带给人间的巨人。 舞台之上的小提琴手,果敢而坚毅地展开了乐曲的开篇。中章的抒情,是一种克制而温柔抒情。尾章的快乐,是坚强而清晰的快乐。 如果用母爱来听到这首曲子的感觉,那是风吹麦浪的田园里,洁白床单纷飞的庭院中,母亲对着所有的孩子伸出她温暖强壮的手臂。 若是用爱情来理解这曲调,那是从困境中挣脱,青春洋溢地漫步人间,活出自我的女孩。 没有那些缠绵不清,哀怨难舍的柔情。没用那些过度的滑音和揉弦技巧来表达情感。通篇质朴而大气,感染人心之处,竟是一种更为广博于人间的大爱。 观众席上,一位年轻学生忍不住忍不住低声询问了一句,“这个华彩?” 坐在他身边的导师无声地冲他点点头。 评委席上,一位评委和身侧的朋友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看见对方的眼中的惊讶。 此刻,坐在后台聆听着音乐的张琴韵突然朝着舞台的方向转过头, 这个华彩? 是原创的华彩? 他忍不住站起身,向着舞台的方向前进了两步。 曾经,他也产生过这样的想法,用自己创作的华彩来取代曾经的那些演奏家写下得华彩乐谱。只是再三犹豫之后,还是不愿在这个舞台上冒这样大的风险。 半夏用了自己曾经想过,却不敢做的方式。 用自己心中的华彩,才能最完美地切合自己对整首协奏曲独特的理解。 这样无所顾忌地打破常规,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舞台上表达自己的音乐。 舞台上的少女飞舞着琴弓,面色有着过度的苍白,汗水顺着脸颊不断滴落。 流淌在舞台的音乐中,有着浪漫,美好,也有庄严,宏大,有着对命运的抗争,也有坚强中流露出一丝隐隐的痛。 在那一瞬间,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样年轻而纤瘦的女孩,仿佛和那位活在百年之前,孤高,倔强,痛苦,不屈于命运的音乐巨人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 坐在台下的林玲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发现沾了一手的眼泪, “哎呀,我怎么听哭了。这个姐姐真是厉害,看来我还有一大段路要追赶呢。” 坐在后台的张琴韵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在那琴声中,把这些年淤积于胸的那些自卑,不甘,怨恨都散了。 评委席上的傅正奇老先生的眼睛越来越亮,布满皱纹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如果不是还没有完全结束,他几乎要率先站起身来鼓掌。 在坐在他身边的姜临不知为什么低下头去,露出痛苦的神色,伸手捂住了自己涨红的面孔。 曲终之时,现场掌声连绵不绝,迟迟不断。身着白裙的女孩弯腰鞠躬,额头的几滴冷汗,打在舞台的地板上。 音乐厅的后台有几间小小的休息室,从休息室出来如果不返回观众席,而是往外走,需要穿过一段长长的梯间。 音乐厅内的比赛还在继续着。 此刻的楼梯间里,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女人正在和张琴韵说话。 “好几年了,没听过你拉琴了。” “真得很棒。天籁之音。无论你第几名,在我眼中都是绝对的冠军。” 女人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低着头拉着张琴韵的衣袖,抹掉眼角的泪水。 楼梯间的防火门被人推开,推门而出的是披着外套,面色苍白的半夏,发现楼道里有人,她微微愣了愣。 那位穿着灰色大衣的中年女士在看见半夏出现的时候,便飞快地松开张廷韵的手臂。半夏明明没有多问,她却有些慌张地主动解释起来。 “我,我是琴韵家里的阿姨。来给他送东西的。”低着头,扯了扯裹在大衣外的围巾,说完句话,她勉强冲半夏笑笑,转身就往外走。 身后的男孩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阿韵?”她局促地喊了一声。 张琴韵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微微吸了口气,“这是我的母亲。” 他转头正视着门边的半夏一字一句地认真说,“这是我妈妈,特意来看我演出。她刚刚只是和你开玩笑。”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面对一位母亲的时候,半夏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她羡慕每一个有母亲的人,特别是在自己这样疼痛又无力的时刻。 半夏扶着楼梯的栏杆,错过这一对母子慢慢地往下走,一点一点走到剧院的后门。 明明从这里出去,穿过一座天桥,就可以回到酒店休息。但她实在疼得走不动了,便挨着台阶慢慢坐下来,把冷汗淋淋的脑袋靠在冰冷的石墙上。 比赛进行了一整天,太阳都到了快要下山的时候,红彤彤的斜阳挂在高楼林立的天边,橘红的阳光阳光披在肩头,一点都不暖和。 “小莲在这个时候跑去了哪里,”半夏胃里绞痛得一阵一阵地抽搐,闭上眼睛,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个时候,哪怕能有小莲让我抱一抱,也好一点啊。” “你怎么了?”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我妈妈说,你看起来不太舒服,让我过来看一眼。”说话的是张琴韵。 半夏坐在地上,睁开被汗水糊住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见张琴韵的面孔,勉强冲他摆摆手,“没事,一点老毛病。” 他们不是刚刚还吵过架的吗? “你家人有陪你来吗?电话号码给我,我帮你打一个。”张琴韵取出手机。 半夏没有说话,只靠着墙壁摇摇头,把眼睛闭上了。 张琴韵突然想起自己录下的那个视频里,听见的唯一句对话。 “你,你怎么这样和我说话。你妈妈呢,我要见她一面。” “我母亲她,六年前就已经因病去世了。” 他握着手机,看着靠在墙边的半夏。脸上血色全无,微微皱着眉头,冷汗浸透了黑色的发丝。 现在想想,她赛前的脸色就非常不好,是因为已经发病了,所以才架着脚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带着这样病痛登台,却演奏出那样的琴声。 张琴韵咬了咬牙,点开手机屏幕,蹲下身当着半夏的面删了那个视频。 “视频我删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自尊心最是要强,道歉的话在喉咙里滚来又滚去,好不容易别别扭扭地挤了出来,“这事算……算我错了,和你道个歉。” 最后一点橘红的阳光从高楼的间隙中照过来,打在半夏的肩头。她裹着外套,站都站不起来,脸色白得和纸一样。 哪怕是这样,她还能从嘴角扯出一点有力没气地笑来,摆摆手,“翻篇了。” 从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这个女孩身上就带着一股傲气,又倔强又冷傲。 哪怕是病成这样了,她依旧不愿露出软弱的一面,没有丢掉属于她的那份傲气。 张琴韵就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莫名软了一块,他冲着半夏伸出手,想要扶起她, “我送你去医院吧。” 一只属于男性的手臂从旁伸了过来,抓住他的手腕。 高楼间那最后的一点点阳光照在玉石般白皙而有力的手臂上,白得仿佛要发光了一般。 张琴韵转过身,撞见一双墨黑的瞳孔。那瞳孔幽幽的,冷得像含了冰,被他盯着,就仿佛被那种会竖起瞳孔的冷血动物盯住了一般。 “不劳烦你了。”那个男人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 第 50 章(归来) 张琴韵在这一刻是极为吃惊的。 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并非一个无名之辈。相反地, 他甚至是他们这一辈音乐学院学生中的传奇人物――凌冬。 那位就读榕城音乐学院,摘得了拉赫玛尼诺夫国际钢琴大赛桂冠的天才少年。 张琴韵几乎从少年时期开始,就无数次地在电视, 新闻, 乃至一些自己参加的音乐活动上见过凌冬,那位一身光环, 钢琴演奏得出神入化的同龄人。 传说中凌冬性格冷漠,气质淡然。这会猛然一见, 张琴韵惊觉得他除了冷淡之外, 还显得有一点凶。 那双黑色的眼眸莫名让他联想到了那只蹲在半夏肩头, 竖着瞳孔瞪自己的冷血动物。 凌冬几乎是不太客气地抓住了张琴韵伸向半夏的手, 深深看了他一眼。 然后自己蹲下身去,把半夏背了起来。 为什么凌冬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懵住的张琴韵还来不及开口询问, 就看见被凌冬背起的半夏在他的背上,低声抱怨了一句,“你跑哪去了?” 他想要阻拦的手就停住了。 是了,他们两都是榕音的学生, 看模样两人绝对是一种十分熟悉的关系。至少比起自己这个陌生人好得多。 张琴韵只得后退了半步,眼看着凌冬背起半夏,小心地把后背的人托了托, 确保她趴稳了, 方才迈开步伐,顺着斜阳渐渐西沉的道路离开。 那一份小心翼翼的温柔, 哪怕是眼瞎的人, 也都看得见。 张琴韵心底, 还来不及生根发芽的那一点微妙情绪,就被这一捧突如其来的凛凛冬雪给兜头兜尾地浇灭了。 半夏感觉到有一个人把自己背了起来。她疼得冒冷汗, 眼皮重得好像灌了铅,努力地睁开一点,也只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世界,和一截晃动着的白色肌肤。 那人依稀穿着那套自己在酒店里见过的衣服,带着一点淡淡的熟悉味道。 半夏就松了口气,伸手攥紧了他的衣服,含含糊糊问了句, “你跑哪去了?” “再忍一会,我带你去医院。”小莲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 没有了那种神秘的低沉,听起来清清冷冷的,像是冬天里的一片雪花。 半夏觉得自己很累,一句话也不想说,眼睛只看着那挂着晃动汗水的下颚。 心口好像有暖融融的东西流过。 小莲的肩膀很宽,只是过于消瘦,后背的骨头硌得人难受。 但这样的地方却让虚弱的半夏觉得安心,仿佛在这个脊背上可以放心地卸下一切防备, 真是狼狈,什么脆弱倒霉的模样都被小莲见到过了。 哭也在他面前,病也在他面前,自己好端端的形象都没废了,半夏在昏昏沉沉中想。 总有一天,得他坦诚相对,要好好地掰着他的脸,把他那些脆弱无助的模样,都一一看回来。 尚且有心思胡思乱想的半夏被腹部的一阵绞痛拉回疼痛的深渊,不得不闭上了眼,昏天暗地地在心底痛哼了几声,陷入沉沉混沌之中。 明明天还亮着,小莲是怎么把我背起来的?半昏睡之前,半夏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凌冬背着半夏走在架空的立交桥上。 斜阳晚照,橘红的阳光打在他白如石玉一般的肌肤上。 被阳光照到的肌肤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泛起一层诡异的珠光。 好像一块正在逐渐消融的宝石。 幸好,最后的一点点阳光很快消失在城市的楼栋间。 皮肤上烧灼一般的光泽消失了,渐渐在暗淡下来的世界里变得凝实。 凌冬停下脚步,任凭汗水打湿刘海,深深吐了一口气,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医院的急诊室里。 拿着吊瓶过来的护士推醒了半夏。 “醒醒,”护士和她核对输液者的名字,“叫什么名字?” 半夏睁开眼,才发觉自己蜷在输液室的椅子上睡着了。 “嗯,我叫半夏。” “你的男朋友呢?刚刚还看他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办手续,这会怎么不见了。”护士边给半夏挂上点滴边问,“不过你那个男朋友看起来倒是挺帅的。” 这时候,一只黑色的小蜥蜴沿着墙角,穿过人来人往的输液室,一路顺着半夏的腿爬上来,蹲到半夏的膝盖上,张开嘴巴喘气。 半夏伸手摸了它一下,发现它浑身挂着细细的汗,就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了不得的万里长征。 医院男洗手间内,保洁大婶推开一扇隔间门,吃惊地在地上看见一套完完整整的衣服。 现在的人真是乱来,上个洗手间连衣服都裤子乱脱的吗?大婶捡起那套衣服,心底奇怪的想到, 这人把衣服丢在这里,难不成是光着跑出去的吗? 决赛的时间一共两天。第二天的下午,十位参赛选手全部登台演奏完毕,评委们争执了好一会,得出最终结果。 主办方宣布了获奖名单,并举行了晚宴。 全国学院杯小提琴大赛,头尾历时十余天。 半夏在这一场短短的比赛里,得到了真正的成长,收获良多。 因而最终的结果到来的时候,反而觉得名次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当主持人开始念获奖名单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第一名,冠军的获得者是………” 主持人拖上了尾音,全场屏住呼吸。 “第一名,来自榕城音乐学院,大二的半夏!” 半夏攥了一下拳头,兴奋地站起身来。 那一刻,心底塞满了被所有人认同的欢心和幸福。 第二名获奖者为张琴韵,第三名是年仅13岁的小姑娘林玲。 三个人登上舞台,并肩站在一起。 张琴韵率先伸手和半夏握了握手,“恭喜你,名至实归。” 小姑娘给了半夏一个大大的拥抱,“姐姐你的琴声好棒,我太喜欢你的声音了。” 或许比赛前,他们彼此之间带着一些较劲和不满。 但音乐让消除了三位年轻人之间的隔阂,他们在彼此的琴声中找到了属于灵魂的共鸣。 上台颂奖的时候,傅正奇亲手把金色的奖杯递给半夏,还有一叠厚厚的现金。 半夏一脸幸福地接住了。 “小姑娘很不错,好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们这些老人家,就等着看你们这一辈带来的新世界。”老爷子一脸慈爱,笑眯眯地, “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还是在榕城的地铁站。那一天你拉是了一首《野蜂飞舞》,对就是这首曲子。” 半夏眨了眨眼睛,当然想不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傅正奇:“你在榕音的导师是谁?” 半夏:“我是郁安国教授带的学生。” “喔,原来是小郁。那个小伙子确实不错,倒是能带出你这样有灵气的孩子。” 原来老郁也有被叫小伙子的年纪啊。半夏悄悄移开视线偷笑。 晚宴的时候,冠军亚军季军三人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张琴韵终究有些不服气,“输给你我也只承认这一次,下一次的赛场再相遇,冠军绝对是我的。” 半夏突然觉得这个男人中二到有点可爱的程度。 林玲小姑娘这样说:“说不定下一次见面,我们大家是登台合奏呢。那一定比今天还要有趣。” 一位音乐演奏家的职业生涯中,需要参加竞技比赛的年纪并不长,在人生漫长的岁月里,可能更多的是彼此间的交流配合。 张琴韵愣了愣,终于理解了半夏和尚小月之间的关系。 作为敌人的时候,半夏固然是恐怖且讨厌的存在。 但如果有机会和这样优秀的琴声合奏共鸣。那只要想一想,都令人忍不住热血沸腾了起来。 但凡他们能一直在音乐这条道路上旗鼓相当地走下去,这样的机会总会有的。这在条艰难却风景迷人的道路上,志趣相投的朋友只会越来越多。 “对了,昨天来不及谢谢你,”半夏和张琴韵道谢,“也请你帮忙谢谢伯母的关心。” 昨天才生病的半夏脸色还很差,不敢碰酒杯,勉强用饮料和张琴韵碰了碰杯子。 即便如此,停在她肩头的小蜥蜴依旧用暗金色的眼睛死瞪着那杯子,仿佛监督着她只让喝一小口。 张琴韵张了张嘴,有一点想要问凌冬和她之间的关系,又觉得这样的场合不合适,最终还是暂时忍住了。 小凌玲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了一个八卦,“小夏姐姐,你知道吗?下午评委席吵起来就是因为你。” 三个人的脑袋凑到了一起, “评委们一致给了你高分,唯独那位姜……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打了一个特别离谱的低分,傅老爷子看见了,当场就不干了。”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燃烧着八卦之魂,“当时就跳起来要发作,的亏别人拉住了。” “傅老这两年脾气变好了,很多人都忘了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炮仗。”小姑娘出身音乐世界,对古典音乐圈子里的小道消息了如指掌, “我妈以前就是他老人家的亲传弟子,现在到了他面前还怕得腿肚子打哆嗦呢。” 三个人便一起转头看向评委所坐的桌子。 坐在评委席的姜临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恰好在抬起头,撞见了三对年轻而透彻的眼神。 他心中一虚,极不自然地避开了视线。 “看吧,他见到半夏姐都心虚了。一定有什么猫腻。”林玲出生富贵,娇惯着养大,虽然心地软,但却并不畏惧讨论权威人士。 张琴韵从小见多了某些成功人士背地里干出来的混账事,隐隐约约猜到一点姜临和半夏之间的关系。 他看了一会评委席上那位年逾四十,衣冠楚楚事业有成的小提琴家,又转眸看了半夏一眼, “我曾经挺崇拜姜临的,这一次比赛听说他是评委,还一度兴奋得睡不着觉。”他的语调里带着几分感慨和醒悟,“那是一个出身草根的男人,却凭借自己的能力登上了国际舞台,从前他一直是我的目标和偶像。直到这一次见到了真人,竟然令我如此失望。” “学长,你可别学他,他登上国际舞台用的手段那是特别不好看。即便如此,这几年他的水平也公认下滑得很厉害。或许就是这样,他才见不得半夏姐这样的天才崛起吧。” 小林玲颇为自得地咳了一声,“当然,他或许也看不惯我。但我很快就会从他身上越过去的。” 半夏的目光落在评委席上,看了一会那个连视线都不敢和自己交碰的男人。最终平静地把视线收了回来,伸手搓了搓小林玲的头发。 “对,我们没必要把视线放在不值得关注的人身上。我们走自己的路,那些不好的东西,迟早会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 评委们齐聚的圆桌上,傅老爷子喝了点酒,脸色红润,笑容满面, “看吧,年轻人就是纯粹,三个小娃娃一点没因为比赛而产生芥蒂,还相处得那么好。真是让人放心的一代。”他眯着眼睛,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姜临,“你看,他们三个一直看我们这里。想必是在琢磨姜老师特立独行地打分方式,猜着你是不是有什么潜在的慈爱用心。才能把一位大家都公认的天才打个不入流的分数。” 姜临脸色铁青。 不知道为什么,在半夏演奏出那样完美的协奏曲时,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 这个有着自己血脉的孩子,崭露出更胜自己的惊人天赋。 他突然开始害怕,害怕这个孩子登上比自己更高的舞台。用那副和她妈妈一模一样的眸子,冷漠而嫌弃地看着自己,特别是在自己的状态一路下滑的时候。 鬼使神差地,昧着良心打了一个特别低的分数。却被傅正奇这个不讲规则的老家伙当初喊了出来,一度弄得场面不太好看。 “您说笑了。”姜临冷着脸,对这位曾经指导过自己的老师说,“我身为评委,自然有我的标准。他们是选手,看不到评委打分,凭什么议论到我头上。” 不讲武德的傅老爷子耸耸肩,“那不好意思。那个林玲刚刚好是我徒孙,比赛完来给我问好的时候,我或许不小心说漏了嘴。把你给她们俩打的分数都说了。” “你!”姜临几乎出离愤怒了。 他转头向半夏那一桌的方向看去,两个女孩都正用一种凉凉的视线看着他。即便是那一个亲手从他手中接过亚军奖杯的张琴韵,也露出了嫌恶的眼神。 三张年轻的面孔,六道目光,就像看着被丢弃在人生道路上的垃圾一般,在他的身上撇了一眼,齐齐收回了视线,不曾再在他身上浪费半分眼神。 全国大赛夺冠归来的半夏,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热情欢迎。 学生宿舍里,潘雪梅和乔欣围观金灿灿的小奖杯,羡慕不已,“可以啊,学院杯都给你捧回来了,这可真长脸啊。” 尚小月语气稍微有一点酸,“见到了很多人吧,这次算你没给我丢面子。” “那是,毕竟班长中学就拿过的奖杯,我好歹要守着,不能让人笑话了去。他们那些人,看见你没来,都还以为能够大大松一口气呢。” 尚小月的脸拉了下来,“他们说了我什么吧?” 半夏比划了个切割的手势,“说了。但我让他们都洗干净脖子等着,两年后小月没准还得来一趟,亲自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尚小月就被哄笑了。 潘雪梅插上话:“难得去一趟帝都,什么东西都没带吗?烤鸭好歹一人一只带回来意思意思。枉费我们为你牵肠挂肚的。” “那个烤鸭比较贵……不是,那个烤鸭带回来就不好吃了。”半夏愁眉苦脸地说。 “那行吧,下一次小龙虾你请,这可没跑的。” “对,冠军得请小龙虾。还得把男朋友带出来见见亲友。” 半夏愁死了。 郁教授的家中,桂师母一只手捂住脸颊,“哎呀,你这孩子。比赛已经很辛苦了,还惦记着买什么烤鸭。” “只是一点点心意,毕竟拿了奖金了。”半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特别喜欢来老师的家里,只有在这里她才会偶尔被人叫一声孩子。 从十三岁母亲去世以后,她就不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了。但并不代表她不喜欢被人温柔以待。 “虽然拿了冠军,但也没必要骄傲。你们班的班长在附中的时候,就拿过这项比赛的冠军了。”郁安国端着一张严师的面孔,可惜下一句就泄露了他的重点关注,“我和这一次比赛的评委打听过了,他们对你的表现还算认同。” 半夏捧着老师:“是啊,老师的名头也很响亮呢,傅正奇老先生还特意和我提到了你。” 郁安国高兴了,“哦?傅老他曾经指点过我,也算是我的半个恩师。他老人家说了我什么?” 半夏语调拐了个弯,给自己和老师脸上都贴了金,“他说您这样厉害的老师,才培养得出我这样的高徒来。” 临走前桂师母就留她,“听说你这一次比赛还病倒了,一下舞台就去医院吊水挂瓶的。可怜见的脸色都青了,这几天都来老师家吃饭吧,师母给你炖点汤补一补。” “谢谢师母。”半夏心里很是领这份心意,话语里就没有带着隐瞒,面色微微一红,“但是不用麻烦师母了,我每天回家,也有汤喝的。” 桂师母是过来人,听这话就明白了,拿眼神夹她一下,松手放她回去了。 半夏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往家里赶。出来十多天,住得虽然是酒店,但怎么样都还是觉得自己那一间小小的出租房比较好。 小莲现在,想必在灶台上炖着香掉舌头的热汤,等着自己回去喝了吧。 龙眼树林边的出租小屋,凌冬卷着袖子,拿着长勺,站在炉火蓝蓝的灶台前尝汤。味道还可以。 他黑色的眼眸,倒映着温暖的炉火,整张面孔都显得温柔了起来。 是半夏喜欢的猴头菇炖水鸭。为了保留养胃的功能,又同时去除猴头菇特有的苦味,他花了不少的心思。总算赶着半夏回来的时候,能让她热腾腾得喝上一口。 凌冬看了一眼灶台上摆着的计时器。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往下跳,越过了五十分钟的关口,向着更长久的时段一秒一秒地跳下去。 没错的,情况在变得越来越好。时间在变得越来越长,对身体的掌握也越来越稳定。 哪怕那一天,虽然爬回酒店之后,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因为着急顶着阳光就变成了人形,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那就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半夏一切,让她见见真正地自己吧。 其实那天去医院的时候,自己就曾想过,如果路上被半夏看见了,也是不要紧的。 就那样顺其自然地被她看见,也不用刻意尴尬地去见她。 想到这里,心尖变得滚烫,皮肤也不自觉地在发烫。因为养父母从小的教导和要求,身为凌冬的时候,他已经习惯性维持那副矜贵含蓄的模样。 黑暗的时候也就罢了,如果要在开着灯的时候,以学校里那位“凌冬学长”的面孔被半夏按在床上,按她的要求做出那些令人羞耻的举动, 那可真是……无地自容。 凌冬的心怦怦直跳,脸颊也烧得厉害。 有些奇怪, 脸色似乎也发烫得过于严重了一点,还有一点痒。 凌冬伸出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发现手掌上,轻而易举地扯下来了一大片半透明的白色薄膜。 第 51 章(绝望的蜥蜴先生...) 半夏骑着车, 路过杜婆婆家的屋门外。正好看见杜婆婆拄着拐杖提着一桶垃圾颤巍巍地外走。 “我来吧。”半夏接过垃圾桶,蹬车拐了几步,帮忙把垃圾给倒了。 老人家舍不得用垃圾袋, 倒完的垃圾桶还要清洗。半夏提着空桶回来, 走进院子里,熟门熟路地用井水涮了涮桶壁, 把脏水倒在种了花的墙角。 院子里的那些花,都已经从花盆里移植到土地里去了。 也不知被谁的巧手种植得浓纤得当, 错落有致。红墙月色, 影影倬倬散着花香。这突然让半夏想起了童年, 自己的启蒙恩师, 隔壁慕爷爷家的院子,不就像是这样, 满院花枝,疏欹自然。 半夏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厢房的窗户,老旧的窗户半开着,里面当然没有钢琴, 也没有那位自己童年的伙伴。 “小夏啊,你最近有没有看见之前常来我这里的小冬?”杜婆婆过来问她,“他和你一样住在阿英的那栋楼。” “凌冬学长吗?我这段时间没住在这, 所以没见到他。您找他是有什么事吗?” “我也没什么事, 他之前常常来,最近十来天都没见着人。所以问一问你。” “好的, 要是我见到他, 我帮您问一声。” 半夏告别杜婆婆回到的家的时候, 恰巧遇到正在进屋的凌冬。还来不及出声打招呼,那位学长仿佛遇到了什么特别紧急忙的事, 踉跄地冲进屋,砰一声地用力把门给关上了。 学长的性格向来有一点怪异,半夏也不以为意,回到自己的屋子,果然灶台上摆着一罐热腾腾的猴头菇老鸭汤。 半夏坐在窗边,喝着香浓的鸭汤。心底涌上来一股幸福的滋味。 被人爱恋着的甜蜜,有人陪伴的幸福,仿佛都浓在这一碗香浓的汤里。一口喝下去,温暖的不止是肠胃,更是孤独了多年的心。 小莲回来的很晚。半夏已经上床休息了,他才带着一身水汽回来。黑色的小身体,摸着床单爬上床,亲了亲半夏的脸颊。半夏在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沐浴露的清香。 “小莲你是洗澡了吗?”半夏伸手摸他。 小莲抖了一下尾巴,避开了她的手,“别,别碰。” “怎么了?” “我今天蜕皮了,”小莲趴在半夏的被窝里,“一碰就特别敏感。” 时间过得真快呀,这么快就到了一个月的时间吗? 感觉距上一次兵荒马乱地发现小莲脱皮,仿佛只过去了短短一点时间。 半夏听着小莲此刻肌肤特别敏感,心底的邪念就蠢蠢欲动起来。可惜刚刚蜕皮的肌肤是很娇嫩的,容易受伤容易感染,要好好爱护才行。 半夏生生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手掌虚虚护着小莲,只用拇指指腹小心地在他后脑勺上,轻轻地摸了摸。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小莲舒服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正被人珍惜地爱护着。 “今天的汤好好喝,小莲,明天我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想喝螃蟹年糕汤了。” “那个性凉,对胃不好。” “那,那什么,墨鱼肉泥汤好吗。” “嗯。” “还想要蒸得松松的小米糕。” “好。” “会不会让你太辛苦?” “不会的。” 转眼间金乌西沉,玉兔东升。 凌冬穿着围裙,站在灶台边,看着墨鱼汤的炉火,同时接小萧打来的电话。 “加戏腔和国风歌词?”凌冬微微皱起眉头,他卷着袖子,手中持着长勺。手机摆灶台上,开着免提,“本来也不是不可以,但并不是像他说得那样随便胡乱拼接。越是民族的东西,越应该做得精细。你们领导要加进去的那首戏曲,一点都不合适,这个活,我只怕是接不了。” 小萧极其哀怨地叹息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兄弟,你知道吗,我太伤心了,我是真得非常喜欢你的Deo,希望亲手把它做出来的,我连宣发文案都想好了。唉,如果不是为了吃饭,我简直不想跟着那一伙人干了。” 凌冬安慰他,“没有什么的,目前市场的环境就是这样,资本决定市场走向。但好在像我这样的独立音乐人,还是可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音乐。” “是啊,阿莲。”小萧很快给他的偶像取了个不伦不类的小名,还叫顺口了,“我感觉这首Deo拿回去以后,别浪费了,你可以自己好好写。也别放在红橘子那样的小平台。换一个大一点的平台试试。你的歌不只受小部分人喜欢。我觉得她们应该被更多人听见。” “好。”凌冬勺出一小碟的汤尝了一口,满意地笑了,“其实我本身,是很喜欢用中国风的音乐来配器的。如果是这首歌的话,或许我们可以考虑运用一下京剧戏打的乐器,来做一个伴奏的铺底。比如说运用锣鼓经里四击头的节奏,就挺合适。” “诶,妙得很。”电话那头小萧接上了他的话,还捏着嗓子来了一段戏腔的节奏,“匡才匡才匡匡才~。再把五声音阶和尖团音原汁原味地运用好,戏曲的风味就保留了。” “就是这个意思。”凌冬说,“戏曲基本上都是五声音阶,要保留这种风格的话,我需要修改这首歌的副歌部分,将戏曲的自由转音和副歌的转音方式融合起来。还要把戏曲的节拍,融入这首歌曲4/4拍的节奏里,或许要运用到借拍的技巧。” “确实啊。”小萧摸着下巴,“需要考虑的东西很多,最重要的还是要找一段唱词、音阶都适合改编的唱段。意境还要合适。没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根本雕琢不出来。真是要花费很多心思呢。” 小萧觉得,和赤莲沟通,真是一件十分舒服的事情。 两个人的音乐理念很接近,沟通起来事半功倍,有时候一方只说一个开头,对方就全明白他的意思了。甚至时常能够相互启发思路。 创作的时候天马行空,工作的时候严谨负责。实在是一位过于完美的音乐人。 他是真心实意的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好好和赤莲合作下去。 如果,公司不由那个狗屁不通的副总指点江山出的馊主意,他真的能够让这一朵惊才绝艳的莲花在世人面前大放光彩, 凌冬心里琢磨着音乐, 灶台上,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冒着泡,小米糕蒸熟了,溢出了香甜的气味。 摆在桌上的计时器,正一分一秒地跳动着。 昨天蜕皮这件事,似乎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影响。除了以人形的模样蜕皮,过于诡异和丑陋了一些。万幸的是,自己昨天及时躲到隔壁,没有让半夏看见自己那副惊悚的模样。 自从变成了蜥蜴,每个月都会和蜥蜴一样蜕一次皮。每一次蜕皮之后,自己每天能够保持人形的时间就会逐渐缩短。 此事一度像一块沉甸甸的大石,长期压在凌冬的心中。 上一次蜕皮之后,时间剩下的是五十分钟。 只是最近,随着心态的改变和情绪的稳定,恢复人形的时间已经在十分乐观地稳定增长。如今唯一要做得,是记时一下这次,时间是否变化。 希望它至少能够不要减少。 凌冬看了一眼计时器。计时器的时钟显示时间过去了十九分钟。 如果这次时间能长一点,明天记得去杜婆婆家看一看,然后到外面走一走,可以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 买一点新鲜的蔬菜,再买一盆花…… 时钟滴答跳到二十分钟,凌冬的瞳孔骤缩。 毫无征兆地,一整套的睡衣和围裙掉落在了地上。不锈钢的长柄汤勺哐当一声掉落在灶台,在台面上来回晃动,洒了一台面的汤汁。 炉火被这汁水一浇,滋啦一声冒气一阵白烟。 黑色的小蜥蜴从衣服堆里爬出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那变为无比高大的灶台。 蓝色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嘲笑似地舔着锅底,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响。 离半夏回来还有很长时间,灶台上的火不能不去关。 呆立许久的黑色小蜥蜴开始努力沿着灶台向上爬去,爬过洒得到处都是的汤水,用小小的身躯,努力扭动液化气灶的开关。 心慌意乱之中,开关关上了,小小尾巴尖却不慎被灼热的灶火烫了一下。疼得他瞬间蜷起身体,从高高的台面上摔了下来。 明明烧到的是尾巴,却好像把心尖最柔软的部位放在烧红的铁片上烫了一遍,火辣辣地疼起来。 他转回身,收拾自己的尾巴。这本来是半夏最喜欢的地方,如今焦红了一块,很疼,钻心似地疼。 有那么一瞬间,阳光明媚的世界仿佛在眼前崩塌了。露出它本来的,狰狞可怖的模样。 半夏回来的时候,发现了凌乱的厨房,掉落一地的衣裤。小莲整个人趴在洗手间的小水盆里,在凉水中泡自己的尾巴。 “怎么了?”半夏赶快把他捞起来,发现他从内到外都几乎冻僵了。 “煮饭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一点点尾巴。”小莲在半夏温暖的手心闭上眼睛,“没什么大事。” 即便他这样说,半夏还是匆匆带着他打车到了宠物医院,找医生看了一下。 “又是你,”医生还记得半夏,“小心一点啊,守宫是很娇气的小伙子,身体娇气,心也娇气。别让它老是受伤。” “我先给你开点药,回去涂一涂。仔细观察。如果会继续恶化,再来找我。” 半夏知道,再来找他的意思,就是得把尾巴切了。 想到那个场面,吓得她舌头都捋不直了,一出院门就连连说道, “别做饭了,最近咱都别做饭了。我保证一天三顿按时吃,定量吃,吃好的,绝不会再犯胃病。小莲你好好养着,别再吓到我了。” 小莲拖着涂了药的尾巴,从她大衣领口钻进去,把自己整个贴在温暖的脖颈上,轻轻嗯了一声。 在全国大赛上拿奖的半夏,回到学校之后变得异常繁忙。学校还为她组织了小型的表彰仪式和音乐演出。 临近期末了,需要加紧准备期末各科的考试和个人音乐会。 另外,因为学院杯金崭露的实力,老郁开始觉得可以安排她开始准备国际性的小提琴比赛,把这个年纪该拿的奖努力拿几个。因而疯狂地给她布置了更多的作业。 可把半夏忙得个脚不沾地,也就因此忽略了小莲偶尔流露出的那一点不对劲之处。 小莲也没有显得特别不对劲,尾巴上的烫伤愈合得很好。半夏暂时不让他煮饭,他似乎也就同意了,只是每天变着法子的点外卖。 一个星期里甚至给半夏叫了三次燕窝,喝得半夏心都虚了。 “莲啊,我,我这只是胃病,不是公主病。咱们还是省着点吧?”半夏一边美美地把燕窝喝了一半,一边小心翼翼地和他商量。 他还显得特别粘人,只要半夏放学,几乎每一刻都和半夏粘在一起。陪她去咖啡吧,陪她去育英琴行,陪她站在人潮流动的街边灯下。 在那些暗不见光的夜晚,甜香四溢的黑夜里,小莲仿佛突然就变了,他几乎像是彻底地剖开了自己,把那颗本来紧紧包裹着的,矜持而含蓄的心毫无顾忌地露出来。 他迎合着半夏喜欢的一切,任凭半夏对他予取予求。只在半夏忍不住伸手想要开灯的时候,坚定地按住她的手腕说不。 有时候,因为他那种若隐若现,汗水淋漓的模样过于恼人,半夏会忍不住扑上去咬他的肩头。 混沌中,惑人的喉音发出一点野兽般的呜咽声,那人还要亚着声调说,“再用力一点。” 简直要诱人去犯罪。 “舍不得呢。”半夏用舌尖轻轻舔自己咬出来的那个牙印,“小莲这么好,要一点一点的,天长日久地吃掉。” 黑暗中的那个人在那一瞬间就被点燃了,燃烧了神魂似地用尽一切给了半夏难以形容的藉慰。 那样的快乐总是走得很高调而剧烈,不给半夏过多流连的机会,烟火一般在黑夜里轰起来,绚烂地落幕。 半夏浮在潮水般的余波里舒服地叹气,伸手摸了摸黏糊糊的小莲。在陷入昏睡之前,梦呓般地和自己的男朋友聊天, “老郁说,明年开始,我会有很多比赛和演出。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国家。” “我们一起去,去看看广阔的世界,不同的风景。” “小莲你高不高兴?” 手中的小莲什么时候换回了守宫的模样,半夏已经不知道了,她下意识轻轻抚摸着那凉冰冰的小蜥蜴,陷入了放松而舒适的沉睡中。 黑夜里,凌冬暗金色的眼睛透过半夏的指缝默默注视着她。 像心头上被粘了一根丝线,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把那线扯一下,摇晃得整颗心散乱一片,溃不成军。 想把她摇醒,大声告诉她发生的一切。心底却又软了,不忍心看见快快乐乐的她,因为自己露出痛苦的眼神。 每一个月,都蜕掉一层外皮,这一次少了半个小时,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等到不久之后,最终审判日来临的那一天,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再是一个人类,永远以怪物的模样活着。 还是根本被无尽中的命运之神扣尽了时间,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半夏的手还轻轻盖在他的身上,肌肤上传递过来的体温,给了他最后一丝的安慰。他贪婪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面孔,想将她的模样,她给予过自己的所有快乐和幸福,都深深刻在记忆中。哪怕带去了幽冥之中,也还可以一遍遍翻出来,独自舔砥着。 哪怕在睡梦中,女孩的嘴角依旧勾起了一丝幅度,她似乎很快乐,好像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她就是自己在这个世间最美好的梦。 一生中渴求的温柔都来至于她,绝境里所有的阳光雨露都只因为她。 在她身边,快乐难言。离她而去,肝肠寸断。 愿为她在绝境中做最后的努力,却不愿她陪着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渊。 临别的时候,凌冬很想对着半夏说说话,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他只好从半夏温暖的手掌下爬出来,用小小的双手轻轻扶着她的脸颊,在她柔软的双唇上印下一个吻。汲取了最后的一点力量。 哪怕世间的一切都在坍塌,独这一点温暖足以支撑着他抗争到最后。 不会放弃的,不想放弃。 等我几天,等着我回来。 如果我回不来了,请你假装我还在世间某个角落流浪,不要以为我死了,也能不能不要彻底忘了我…… 半夏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小莲不在屋子里。她的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短信的语气看起来很轻松。 “抱歉,我有一点事,离开几天。等我回来。”后面加一个吻你的俏皮表情。 伴随着这条短信,还有一条转账短信,一万多元钱。 几乎是小莲之前积蓄加上回来这段时间全部的存款。 短信的留言看上去也很轻松,“先寄放在你这里,要是缺钱了,也可以先用。” 半夏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那笑嘻嘻眨着眼睛飞吻的表情包,终于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的地方。 第 52 章(迷雾中的半夏...) 细细回想, 小莲这几日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 小莲本是一个温柔和内敛的男人,那种矜持和守礼几乎是刻在他的骨子里。 哪怕是以守宫的模样,你和他说话的时候, 他也会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即便是在看不见彼此面容的黑暗中亲热, 自己甜言蜜语哄着劝着,想让他发出几声羞耻的声音来, 也是不太容易的事情。 他何曾像最近几日这样,仿佛突然把本性里的那些束缚坚持一口气地剥了。 每一次都酣畅淋漓, 纵情恣意地和自己滚在那浓烈的甜香中。 小莲从前喜欢和自己待在一起, 却也有属于独自的忙碌。 这几日一反常态, 恨不能一分一秒都黏着自己。不管什么时候看他, 都会发现那双暗金色的双眸正凝视在自己身上。 只要细细一想,就越想越不对劲, 越想越明明白白。 明明有这样多的反常之处,自己却只顾着自己忙碌,竟然一次都没有注意到过。 他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了。他早已知道,却不肯告诉我。 半夏给小莲的手机发了无数条问询的信息, 绿色的对话框一条一条地排列着,对面却死寂一般地沉默着。 那小蜥蜴头像的对话框,一次都没有在屏幕中跳出来过。 半夏的心底, 恼恨和爱念彼此相互蚕噬。 恨自己的粗心大意, 怒小莲的不告而别。思念像无孔不入的药水,腐蚀得她遍体鳞伤。担忧好似细细密密的虻刺, 扎得人寝食难安。 往日里幸福缠绵, 柔情蜜意的时候还不曾查觉。 直到小莲离开之后, 半夏才惊觉自己对他的情感已经浓烈到了这样的地步。 特别是到了晚上,独坐在黑暗中, 看着空洞的窗户发呆。灶台是冷的,床榻是冷的,整个屋子都是冷冰冰的。 她开始细细回想小莲有可能去的地方,才发觉自己对小莲的了解实在是过于少了。 自己曾在小莲的面前哭过笑过,细细倾述过自己人生中的痛苦,失望,矛盾和纠结。分享过自己的开心,兴奋,快乐和荣耀。 却从不曾细细了解过小莲的任何事,他从前住在哪里,还有哪些家人。他有什么兴趣爱好,又有什么痛苦不安。 总觉得时间还长,还长。一辈子呢,且可以慢慢来,先紧着眼前那些忙碌的琐事忙过去。 直到现在,连去哪里找他都毫无头绪。 半夏一直知道小莲对自己的那份心意,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爱。 没有浓烈的甜言和炙热的蜜语,全都浸润在他日复一日精心准备的一餐一饭中,浸润在温柔耐心的一次次陪伴和关怀中。 以至于他骤然离开之后,半夏方才砸吧到了这份无孔不入的爱原来是这样的令人难以戒断。 半夏开始盲目地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寻找一只巴掌大小的蜥蜴。 时常在学校的竹林间没头没脑地四处溜达,在楼下的龙眼树林中来回乱钻寻觅。甚至胡乱坐着地铁,去曾经和小莲一起到过的每一个地铁站看看。 宠物论坛里,高挂起她选找纯黑色守宫的帖子,赏金设定为她全部的积蓄。 半夏几乎像一只被困住了的野兽,晕头转向地在不见天日的世界里横冲直撞地四处寻觅 找不到那只小小的身影。 说好离开几天。却一天又一天的了无音讯。 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手机。 联系人里的头像是一张蜥蜴的侧影。半夏时时点开来看,那黑色的侧影始终沉默着,从来没有一次出现“正在输入”的提示,也不曾让她惊喜万分地跳出一个对话框来。 小莲本来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人。 在任何时候,都能细心体贴地照顾到半夏的心情。从来不曾让半夏有过任何焦心失望的情绪。 只此一次,便如长锥入心。 让人痛,让人恨,还是让人忍不住不去想他,爱他,为他担心受怕。 最先发现半夏变得不对劲的,是她的好友潘雪梅。 潘雪梅发现刚刚从全国大赛摘得桂冠的半夏,在某一天突然变了。 头几日里,她还只是显得有些失魂落魄。随后的几日,她开始变得怒气冲冲,还每天神经兮兮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翻来找去,不知道找些什么。 最近几天,甚至变得整个人阴沉沉起来。 中午吃饭她也不再带盒饭,没滋没味地吃着食堂的饭菜。 连潘雪梅给她打了一碗往日她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几口。 “你,你不会就失恋了吧?”吃午饭的时候,潘雪梅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半夏拨拉着碗里的饭菜,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人跑了。” “凭什么呀!”潘雪梅愤愤不平地一拍餐桌站起来,眼见着自己引来无数人的侧目,方才急忙坐回位置,压低了声音说话。 “夏啊,咱不难过。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天涯处处是森林,何必单恋一株草。” 半夏用小勺勺着莲藕汤喝,没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我们小夏这样貌美如花,前途无量的女孩子,和这样莫名其妙的男人断了才是好事。是那个傻子有眼无珠,你肯定马上会遇到更好的。” 半夏还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把最后几口汤喝完,就站起身准备去琴房,末了她还不忘帮那个狗男人解释了一句,“他不是傻子。” 潘雪梅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她似乎比普通失恋时期的女孩显得正常,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大哭大闹, 如果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往日天天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对自己更狠了,疯狂练琴练到了一种近乎魔愣的地步。 如果潘雪梅不去约她吃饭,她怀疑半夏几乎可以站在琴房里从早上一路演奏到天黑。那怒气冲冲,汹涌澎湃的琴声隔着琴房的隔音板泄漏出来,似乎想持续到天荒地老,一刻不愿停歇。 女生宿舍里,失恋是一种常见的状态。有的人会抱着闺蜜痛哭流涕,有的人会拉着舍友买醉消愁。总而言之,或多或少都需要闹一闹,宣泄排解一番。 像半夏这样不声不响的,最令人发愁。 潘雪梅感觉这事超出了自己能力,不得不向自己的舍友求助。 “半夏的男朋友跑了?疯了吧这人。半夏正是前途光明的时候,才情品貌都是一等的好,居然有人舍得放弃她吗?” “那人是不是傻,就我们班小夏那样的人物,不说男人了,我都有点迷她。” “果然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瞎子就是蠢货。” “别极端了。赶紧的,光速给半夏安排一个更优质的。气死那个没眼光的男人,让他后悔莫及,痛苦流涕,锥心锥肺地自找苦吃。” “好,安排!” 三位自己都还没有男朋友的女生在骂骂咧咧一通,冷静下来之后,面面相觑。 “谁,谁来安排?” 半夏在某一天晚上,被几位好友拉出门聚会。 她本来不太有心情去,但一来是朋友们盛情难却。二来她自己也知道这段时间的状态实在有些不对,有一点近乎走火入魔地沉迷在小提琴演奏中了。 似乎只有无休止的音乐,极度的疲惫身体状态。才能把心底那种火炙火烤的焦虑降低一点。 这不是一个好的状态。 小莲让我等他。即便找不到他,自己也应该沉住气,好好地等他回来。 只是人的理智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也许和朋友出去玩一玩,能够释放一点自己心底层层叠叠,日积月累的不安和焦虑。 出发之前,还被拉到潘雪梅的宿舍,按着收拾了一通,整理了头发,化了一个淡淡的妆容。 等到了现场,半夏才发现来的不止几个女孩子,居然还有好几位男同学。 负责组织的是曾经做过自己钢伴的魏志明,他带来了好几位钢琴系和其他院系的男生,有认识的也有完全没有见过面的陌生面孔。 音乐学院里自然有不少家境优越,素质优秀的男孩子。 三五个站起一起,或阳光或帅气,各有特色十分惹眼。 大家提议的是去玩年轻人中比较流行的剧本杀。找了一个设计得比较豪华的知名俱乐部。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还特意选了一个新出的恐怖背景――歌剧魅影。 美名其曰为了寻找刺激,增进新认识的朋友之间的感情。 半夏没有玩过这种游戏问了一下规则。就有一位吹大管的学长大包大揽地对她打包票, “没事,你什么也不用做,跟在我后面就好,我保护你。” 半夏刚刚拿了全国大赛的金奖,正好是学校眼下的风云人物。人也漂亮,性格不扭捏。 好几个男孩子都有意无意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 魏志明悄悄找了个机会凑到半夏身边,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琢磨着,大概还是我上次给你出的那主意太馊了,导致你把男生都吓跑了。” 半夏脸色不太好地看了他一眼,眼眸里阴沉沉的。 魏志明心底就涌起一股内疚之意,作为朋友他挺喜欢半夏的。只是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坏她的事。 “没事,今天你表现得柔弱一点。如果有看上眼的,遇到可怕的情况你就尖叫一声,躲到人家身后去。我包你成功。”魏志明认真细致地给她交代。 在他眼中,半夏其实长得不错,身材纤细,皮肤白皙,眉眼灵动,一头漂亮的黑长直。 以这副模样颤颤巍巍拉着男人的衣角,往他身后一躲,害怕地喊上几声,没有几个男的会不动心的。 上次的钢琴伴奏自己搞砸了,后来给半夏感情咨询的时候又出了馊主意。 魏志明这一回特意费了心思,在自己认识的朋友里精挑细选了几位家境优越,平日里也比较干净,不乱搞男女关系的“优质”男同学带出来联谊。 指望着替自己朋友办一次实事。 一行人进了“歌剧院”, 阴森森的背景音乐响起,屋子设计成机械钟楼的背面。走道很窄,光线昏暗,墙壁上巨大的半截齿轮滚滚转动,响着滴滴哒哒的钟摆声,偶尔有叹息一般的人声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响起。 男生们大多走在前面,强撑着镇定。女孩们跟在后面,手拉着手,摸黑走在光线晦暗的陌生环境里。 突然间,一个戴着半截面具的怪人从漆黑的天花板上倒挂下半截身躯,还用一束手电光照着自己肌肤惨白,戴着面具的脸。 几乎是贴着那个吹大管的男生,伸出了长长的舌头。 那个男生发挥了他肺活量巨大的特长,发出一声惊世骇俗的尖叫,活活把一群本来还没被吓到的同学,吓得一起逃跑。 房间的空间狭窄,一群人慌不择路地拼命往后挤。 却看见一个身材纤细,披着黑长直发的女孩分开人群上前。伸手一把将那个吓完人正准备撤退的“魅影”从房梁上抓下来,抓着他的领子,死死按在了地上。 女孩黑色的长发掉在颈边,双眸灼灼含着凶光,一把扯下黑暗中那个魅影的面具,狠狠盯着他看。 “别,别,别这么凶啊姑娘。”角色扮演的工作人员瑟瑟发抖地举手投降,“我只是演员,演员。不是坏人。” 看起来瘦瘦的一个小姑娘,哪里来得这么大力气,下手还狠,一下就把他一大男人掀翻了。 打工人太难了。 从密室里出来,半夏的脸色看起来好像好了一些。 “这里确实不错,挺解压的。我感觉舒服了一点。”她伸展了一下手臂和自己的朋友说。 “是挺好玩的,有一点点可怕,不过还是很刺激。”尚小月哈哈直笑,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被密室吓到了的潘雪梅和乔欣跟在后面一脸无奈地看着她们。 我这么辛苦喊着魏志明一起帮忙拉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半夏你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男生们都要被你吓跑了啊。 她们只好开了第二场,把大家拉到湖边一个环境比较清幽的露天茶馆。 坐在湖边的水榭上泡泡茶,吃吃点心,安安静静地说说话,沟通一下音乐生之间高雅的话题,省得打打杀杀的破坏气氛。 “小夏是全国大赛的冠军呢,不如给我们露一手吧?这里临湖,风景也好,正好陶冶情操。”潘雪梅这样建议。 算是尽心尽力把自己的基友推到人前,指望能把她从失恋的阴影里拉出来。 半夏是被从琴房直接来的,身上带着琴。正是学校收藏的名琴阿狄丽娜,特别优雅迷人,适合在水边演奏。 她也不怯场,说来就来,站起身架着琴,在水边调了调音。 水榭风微,伊人长发,美不胜收。 对对,就是这样。 以半夏的水平,只要随便再来一首悠扬一点的旋律,或者拉一曲感人至深的情歌,谁能不为之动容呢? 偶尔在密室里发飙打人,尽可以盖过去了。魏志明也这样欣慰地这样想。 沉沉而古怪的琴声响起后,魏志明听了半天,不明所以地请教坐在他身边的尚小月,“她这拉得是什么曲子?” 尚小月看了眼这个不学无术的钢琴系同学。看在他尽心尽力帮忙的份上,没有开口打击他专业知识的匮乏。 “是马勒,马勒第一交响曲《泰坦》。” “这个时候搞什么马勒啊?”魏志明都想要咬手帕了,“搞一点《River Flows You》,《爱的礼赞》什么的不行吗?” “泰坦的第三乐章是《葬礼》,”尚小月没什么表情的说,“充满了对生与死的探索,是一首非常有深度的曲子,半夏演奏得很有味道。” 我说得是礼赞,礼赞。不是葬礼。这个时候演奏什么巨人啊,葬礼啊的。 这些女孩都是怎么回事啊,会不会谈恋爱,恋爱是这样谈的吗?魏志明捂住了额头。 湖边的微风托起一丝半夏的长发,让她恍惚中觉得肩头还有人停顿。 突然就想起小莲曾经和自己说过,他喜欢的音乐家是马勒。 演奏着他最喜欢的作曲家的曲目,半夏也仿佛在这一刻看见了小莲眼中的世界。 在小莲的眼中,世间所有的人类,都像是泰坦一般的巨人。 《泰坦》中的世界,是诡异的世界。压抑变调的旋律,勾勒出森林中的怪物和精灵,魔鬼和神灵。 那里交织着痛苦和挣扎,充斥着对死亡的畏惧。 生与死之间无解的矛盾,是这曲旋律永恒的主体。 他不像贝多芬,能够坚定而勇敢地勒住命运的咽喉。 这位伟大的作曲家拥有着纤细而敏锐的心。永远站在哲学思辨的漩涡中,带着自己的听众和乐迷一同探索生命的意义。 即便到了终章,他也不曾给出生死之迷的最终答案。但这并不妨碍他和贝多芬一样都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 一曲终了,旋律中隐隐带着一种神学的宗教感,仿佛有巨大的神灵在那高空垂目,默默注视着湖边的演奏者。 余音袅袅,闻者惊心动魄,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那位吹大管的男同学呐呐对魏志明道:“哥……你这次介绍的妹子有一点太女神了。咱够,够不上的感觉。” 联谊活动虽然搞得很欢乐,但似乎完全没有达到组织者心中的目的。 几个女孩子勾肩搭背,兴奋地讨论着音乐学术方面的话题,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魏志明开车送半夏回家,一路唉声叹气,来回念叨抱怨。 半夏没听清他说得是什么,她还陷在自己演奏的曲目中,没能从中拔出灵魂。 心绪在脑中浮动着,脑子里想得念得全是那旋律中的诡秘世界,是小莲那双深邃而神秘的眼眸。 小莲的低沉的声音,在脑海中嗡嗡响着。 “马勒的音乐里有灵魂的挣扎,想必,他也在困惑中渴望着找到自己灵魂的救赎。” “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我的时间不多了。” “再等一等,如果可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直到魏志明拉开车门,她才猛然惊醒, “啊,已经到我家了。” 魏志明叹了口气,“小夏,你这个样子,全学校也挑不出几位男神来配你。可惜我不认识那位凌冬学长,不然我感觉你们倒是挺般配,一个仙气飘飘,一个魔愣得很。” 此刻,站在车边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口中的凌冬,就在头顶的窗口看着他们。 半夏今天化了一点妆,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头。 她提着她的小提琴下了车,整个人浸染着一种刚刚完成一曲演奏的强大气势,携风带雪的,冰霜美艳到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三楼窗口,那一只黑色的小小身影趴在凌东的窗口,眷念不舍地把自己的视线牢牢粘在她的身上。 她似乎缓过来了,不像前几日自己刚离开时那样失魂落魄,出入都恍恍惚惚的,看得令人心碎。 她的身边有很多朋友。多和朋友一起出去一起走走。 学校里丰富的生活,和接踵而来的密集演出。会让她很快变回到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半夏吧。 不知为什么,明明希望她这样。心底却涌起悲伤。 像刮起了飓风的大海,汹涌澎湃的海浪,无情地冲毁坚固的冰山。 凌冬听着熟悉的脚步声一路上楼,隔壁的房门打开又关上。 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了低如暴风骤雨般的琴声。 那是他们初识不久的那首《歌剧魅影》。 刻骨铭心的旋律传来,凌冬的脑海中响起这部音乐剧的歌词, 【他从我的梦中而来,那声音在呼唤着我。】 【请再一次与我歌唱,唱起我们共同之歌……】 心沉入了水底。 有一双苍白的手伸进来,残忍地撕裂了那颗心。 他忍不住在琴声中化为了人形,坐到了自己靠着墙壁摆放的钢琴前。 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手指停在琴键上,迟疑许久,终究忍不住按了下去。 回到屋中的半夏没有开灯,她在寂静而空荡荡的屋子里坐了一会,也不知道为什么,拿出了自己的小提琴,演奏起那一首《歌剧魅影》。 悲伤的小提琴声在暗夜中孤独地响着。片刻之后被一阵温柔的钢琴声托起。 小提琴声高昂,如同凄美的女高音在吟唱,钢琴声广阔,像一位温柔的男子低声陪伴,如影随形。 两种乐声渐渐交织,相辅相成,必须追随,融而合为悠悠动人的曲乐声。 凌东的手在琴键上停下。 那些痛苦和不甘,似乎都随风消散了,化为思念一般淡淡的苦涩。 但这并不妨碍自己思念着她,在幻想中一遍遍地回忆两人曾经渡过的每一个充满甜腻气息的夜晚,回忆着两人之间幸福的点点滴滴。 苍白的钢琴琴键上,落下了几点水滴。 仅仅隔着薄薄的一扇墙,背靠着砖墙的小提琴演奏者顿住了弓弦。黑暗中她的双目眸光流动,心底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那种感觉仿佛真像已经近在眼前,却还偏偏隔着一层薄薄的粘膜,就是撕不开,捅不破。 半夏依着本能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茫然推开门,走到隔壁,伸手敲了敲门。 隔壁的屋子里没有灯光,死一般的寂静无声。 那扇褐色的房门像一个沉默无言的男人,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地面对着自己。 可是明明一分钟之前,屋里的人还和自己完成了一首无比默契的合奏。 半夏再次敲门:“凌冬学长,请开一下门。我找你有一点事。”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扇门才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小条门缝。 门缝里的世界是黑暗的,门缝间的那个男人,站在黑暗中看着外面,只露出一张苍白又俊美的面孔。 他的衣着有些凌乱,眼眶微微泛着红,肤色白得像是冰雪一般。盯着半夏的目光似欢喜又似惊惧,似有幽怨又似含着嗔痴。 古怪复杂到几乎让半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好意思,打扰了学长。”半夏终究回过神来,呐呐开口,“我养了一只守宫,就是蜥蜴的一种。他这几天不见了,我,我找了他很久。不知道学长你有没有看见他。” 凌冬的身高比她高很多,那双漂亮的眼眸从门缝的高处看下来, 半夏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生气自己的打扰。 “没有。”最终那位学长还是低低说了一句,“一只宠物而已,丢了就算了吧。别太放在心上。” “他对我来说不是宠物。”半夏急忙说道,“他是非常重要的人。” 这句话有一点歧义,很多养宠物的人都会这样说,他对我来说不止是宠物,更像是家人一样。 半夏担心凌冬不明白,但凌冬的眼神看起来却又好像是听懂了。 他站在门缝里,抿紧了嘴,不说话,双眸里眸光潋滟,好像很悲伤,又似乎含着某种按捺不住的情绪。 他身后的屋子没有开灯,各种MIDI键盘,合成器的彩色莹光亮在黑色的门缝里,莫名带出一点梦幻的感觉来。 半夏看着他刚刚前进了半步。 凌东却突然变了脸色,砰地一声毫不客气地关上门。 “没有看见,不要敲我的门,不要再来打扰我。” 关门声巨大的回响里,留下他这句不近人情,冷冰冰的话语。 半夏被关在了门外,愣在门外,万千思绪和无数凌乱的画面在脑海中车轱辘地转,让她一时间抓不住重点。 屋子里,一套男士的睡衣瘫软在地面上,黑色的小守宫从睡衣堆中爬了出来。背对着那一扇门久久地坐着。 他把自己的心关在了屋门外,把整个世界都关在了门外。屋外的那个人停留了一会,终究响起了离开的脚步声。 孤独像冰冷的海水一般涌上来,浸没了他小小的身躯。 第 53 章(小莲开门...) 教室里, 半夏坐在后排,埋头抄西史作业。 坐在前排的尚小月和乔欣在聊天, “嗨, 你听了赤莲的新歌吗?他换平台了, 去了V站。” “听了,古风重回响, 赤莲YYDS。” 乔欣转过身来,趴在桌上问后排的半夏潘雪梅, “最近有一首超好听的歌, 你们要不要听?” 自从半夏和尚小月和解了之后, 这几个人几乎每节课都坐在一起。 潘雪梅看了一眼乔欣的手机, 打开自己的手机搜到那首歌,戴上耳机听了起来。 半夏摇摇头, “我赶作业,等我抄完回头再听。” 昨天无端敲开学长的门之后,胡思乱想了一整夜,睡没睡好, 作业也都没来得及完成。 笔下哗哗地抄写着东西,脑袋里却乱哄哄的,总是忍不住去想昨天晚上敲开的那扇门, 和门缝里那张苍白的面孔。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对劲。让她的心这样悸动不安? 这堂上得是当代流行音乐编曲。 讲台上老师正提到V站上这几日人气大涨的一位新人。 V站是VY集团旗下的大型音乐网站, 也是全国最大的音乐平台。 “这位原创音乐人的歌曲,老师一直很喜欢, 尤其是他最近在V站发布的这一曲《追鱼》, 我感觉他彻底突破了自我, 是一首积大成之作。” 座位上的同学热闹起来,因为都是音乐系的学生, 所以对小众音乐平台红橘子熟悉的人也不少。很多人兴奋地接上话, “原来老师也喜欢赤莲。就是红橘子上的那位赤莲吗?他最近从红橘子转战到了V站了?” “他是一周前在V站注册账号并发布了自己的最新单曲《追鱼》,那首歌如今已经上了畅销榜单曲周榜第三名。” “我之前就说过,赤莲但凡肯换一个平台。早就红了。” “老师你评价一下,觉得赤莲有没可能成神?V站可不是红橘子那样的小平台,排行榜没那么好爬的,大牌歌手都不一定爬得上来。赤莲这样的素人,没有公司,没有宣发,一周时间上榜,是不是很了不起?” 年轻的老师和学生们打成一片,哈哈笑道:“老师可以预测一下,我感觉《追鱼》这首曲子很快就要爆红。赤莲这个人,也很快就要登上神台了。” 写作业中的半夏,因为老师话语中频繁出现的“莲”字,而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 她的眼神在幻灯片上赤莲两个字上溜过去。 老师在讲台上解说起这首他十分看好的流行乐曲的曲式结构。 “这首歌,是将传统越剧曲目《追鱼》和Dubstep(电子音乐的一种)融合在了一起。” “他从结构,编配上都应用了非常精巧的构思,既保留了越剧的韵味,又加入了流行电子音乐的原素。很自然地将中国古典乐器的音色和调式元素融入流行音乐之中。” 半夏脑子里却在想着那两个字的名字。 赤莲,嗯,赤条条的小莲吗? 啊,这名字取得真好。 她开始怀疑自己对小莲思念过度,有些走火入魔,无药可救。如今不论是看到隔壁学长,还是幻灯片上的名字,都开始忍不住和小莲挂钩在了一起。 只是这个人既然这样频繁地出现在老师和好友的口中,想必是一位很优秀的原创音乐人了。 有机会也听一听他的歌曲好了,半夏咬着笔头这样想。 讲台上,老师在问:“原版越剧《追鱼》的主要剧情说得是什么,有没有同学知道。” 班上在坐的全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各自都有些不同方向的音乐底蕴,很快就有一位同学站起身来回答, “这部越剧,说得是一位深居水塘的鲤鱼精,爱慕上居住池边的一位书生,为了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不惜忍受剐除鳞片之痛,留在凡间和书生白头偕老的故事。” “说得很好。所以我们今天听见的这首歌,开场就引用原版越剧中的一句戏腔念白,便是那鲤鱼精向情人坦白身世的念词。” 老师放出音频。教室里静下来。 没有任何配器和伴奏,极为纯净的一句人声从冥冥淼淼之中幽幽传来。那语调仿佛错乱了时间和空间,字正腔圆,缠绵婉转,余韵悠长。 【张郎你听我从实讲……】 四击头,慢长锤,匡七台七匡七台七 半夏手里的笔尖一顿,划破了作业纸,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爆炸开来,白茫茫一片烟雾正在慢慢散去,好像有什么赤|条条的东西缓缓从浓雾中浮现。 那旋律的背后,隐隐约约藏着一道怪物般的声线。那些垫在背景里的人声Voice和一些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宛如一只潜伏在浓雾中游移的魅影。 一双暗金色的瞳孔,透过旋律看出来。 半夏的心,在那一瞬间就抽紧了。 她侧耳细听许久。 是小莲。到处都寻觅不见踪迹的小莲,竟然在这一首歌曲中。 尽管歌曲里把人声音采样之后,用电音做了非常严重的修改。又只是铺垫在背景中。换做普通人,是绝不可能听出演唱者是谁的。 如果换一个采样者,哪怕是半夏,也不太可能听得出来。 但这可是小莲,自己的枕边人,他激动时的每一种喉音,怒音,气息的波动,发声的习惯。无不是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东西。 没有一点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被自己刻印在脑海中的。 无论怎么样魔改变幻,都无法阻止半夏将他分辨出来。 但是为什么小莲的声音会出现在刚刚发布的流行歌曲里? 老师还在讲台上说个不停, “歌曲用了超低频率贝斯铺底。框架是属于Dubstep的。面上的东西却搬用越剧戏打的全套打击乐器。那种伴唱以单独的旋律线出现,和主唱的旋律分开来了,非常富有层次感。” “说实在,这个伴唱电音处理得非常特别,哈哈,我觉得真得像是一种林中精怪的声音,大家可以听一听赤莲所有的歌曲,Voice都非常富有个人特色。主唱的声线也非常好听。” 主歌的旋律开始了,主唱的男性的嗓音如同浸透了岁月的冰雪,清清冷冷地从繁复的配乐声里铺散出来。 凌冬,居然是凌冬! 歌曲的演唱,编曲,都是幽居在自己隔壁的学长。伴奏,和声,却是小莲? 半夏的手按住桌子,哗一下从教室里站起身来。 全班同学都为之侧目,连讲台上年轻的教授都愣住了。“怎,怎么了,这位同学?” 半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双眸亮得可怕。 潘雪梅伸手拉了好几下她的衣服。 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力地控制住自己,勉强平缓了呼吸,和老师道了个歉,慢慢在位置上坐下了。 “怎么了啊。”潘雪梅几人担心地低声问她。 半夏默默地在位置上坐了很久,方才摆摆手。那脸色难看得,活像一个准备提刀奔赴沙场砍人的杀手。 接下来的课,半夏什么事也没做。下载了红橘子,戴着耳机,把赤莲作的那几首曲子。按发布的时间顺序,一首一首的听过去。 《迷雾森林》,发布的日期,是小莲刚刚来到的那几日。心有迷雾的半夏,探索着流浪于风霜浓雾中的感受。他也在那个时候,写出了迷雾森林。 《一墙之隔》,自己靠着墙壁和凌冬完成了第一次的合奏, 直到听到《雨中的怪物》,靡靡之音从耳机里响起,半夏伸手捂住了脸,这不就是那一场雨啊吗?这一首歌中的小提琴声,还是自己亲自帮忙录制的。 她就是那歌中的雨中猎人,逮住了竹林中衣不遮体的心上人。 明明答案近在眼前,唾手可及。自己竟然就这样一次一次地错过了。 【一条裙子,两条裙子,三条裙子……】 童话一般的歌谣,梦中的裙摆。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他送了自己星星的裙子,月亮的裙子,就准备像泡泡一样,消失在自己的世界了吗? 半夏突然想起,自己是听过小莲人形时候的声音的。只有那么一次,在自己参加完全国大赛的决赛时候。小莲背起自己去医院。 那自己腹痛难忍,没有注意到。现在细细想来,那时候小莲的声音…… 那时候小莲的声音, 和隔壁的那位在自己给自己钢琴伴奏,送自己胃药,把自己关在门外的凌冬学长,一模一样。 半夏拿出手机,给远在帝都的张琴韵发了条短信。 “那一天,我生病的时候迷迷糊糊没看清楚。你知道是谁送我去医院的吗?” 张琴韵的回复很快就来了, “???” “!!!!!!!” “我的天,你居然不知道吗?” “我以为你们认识且熟悉。” “我看他的动作非常自然,又是和你一个学校的学长。我这才没有阻拦。” “就是那个人啊,你们学校最出名的那位,钢琴系拉赛得主――” “凌冬!!!!” 对话框里的那个名字,敲定了半夏心中的猜想。 察觉了事情的真相,半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欢喜还是生气。 爱和恼恨交织在一起,几乎是一种咬牙切齿的感情。 我一定要让他好看。 半夏是踩着漫天晚霞回家的。路过那扇紧紧封闭的大门时,她的脚步停滞了一会。没有伸手敲门,而是抿着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中。 先把小莲的加热窝里的加热垫插上了,换了一块刚刚晒过的毛巾。 又把灶台和洗手间,都仔细地擦干净了。去厨房给自己下了一碗鸡蛋面,端起来,坐在窗边的桌子上,慢慢的吃。 吃面的同时,还想起来给远在帝都的张琴韵同学发了一条短信。 夕阳最后的一点点光线斜斜照在桌角,晚风从吹进来。吹得挂在窗外的衣服乱晃,敲打着不锈钢包栏,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半夏不紧不慢地吃着面,直到桌角的那一点点阳光慢慢变小,彻底消失。才站起身,洗了碗。 坐到床边加起了自己的小提琴。 她是那种一旦认清了某个目标,就必定要做,也必须要成功的人。所以只要想明白了,就很沉得住气。 像丛林中经验丰富的猎手,务求一击即中,完美解决问题。 小提琴声在慢慢暗下去的屋子里响起。初次相合的《流浪者之歌》。当时自己无人伴奏,凌冬突然出现在舞台,和自己完成了那一曲让她铭记于心的演奏。 孤单的提琴声顺着窗外飞扬出去,等着钢琴的伴奏响起。 没有家人的人,是为流浪。失去了你,我又成为一个孤独的流浪者。 靠在她身后的砖墙始终沉默着,寂静无声,一言不发,直到一曲终了,都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半夏伸手指敲了敲墙壁。 得到的只有一片沉默。 半夏想了想,曲调辗转,演奏起了《人鱼之歌》。曲调欢快,星星的裙子,月亮的裙子,太阳的裙子。 我的太阳裙子呢…… 在自己犯了胃病的那一天晚上。疼得在床上打滚,小莲轻轻在自己耳边唱起了这首歌 隔着一道墙壁,终于响起了钢琴的一个声音。咚的第一声加进来之后,便同流水一般渗透进小提琴的曲调中。半夏突然在演奏中换了一个调,将结尾悲伤的小调改为欢乐的大调。 钢琴声竟然也能毫无凝滞地接上,心中灵犀相连,彼此神魂默契。这样地让人胸怀舒畅。 一墙之隔,交织两道旋律,天然的契合无间,无限的亲密缠绵。 原来凌冬的琴声,就是小莲的琴声啊。 半夏听到这里,心中那股左冲右突的怒火突然就收了,熊熊烈焰收敛到了厚厚的草灰之下,凝成为一块火炭,藏在暗处的隐隐暗红,持久而沉甸的滚烫炙热。 她甚至有心情笑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攥紧成拳。 不管他有什么理由,什么原因,都不会让他再跑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小莲,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份这样的感情。 必须把他抓回来。 心中的火炭,烧得她浑身炙痛,烧出她埋在骨子里的野性。 她一脸平静地站起身,打开屋门,走到隔壁屋门前,轻轻敲了敲, “学长,开门。” 那间屋子沉默了片刻,响起了一点懊恼的声音,“我……不太方便。” 谁叫你忍受不住诱惑,又和我合奏了呢。 现在哪怕想要装作不在家,也没办法了吧? 半夏的嘴角勾起一点笑,靠近房门,低声说:“小莲,开门。” 第 54 章(天降盛宴) 凌冬从自己的手指接触到键盘的那一刻起, 心底就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太妙了。 但他没能忍住。 半夏独自演奏起流浪者之歌的时候,他忍住了。 半夏敲着墙壁邀请他的时候,他咬牙没有给出回应。 小提琴声孤独又寂寞, 透墙而来, 朝他伸出手,温柔地邀请他, 等着他和自己合而为一。 而他以蜥蜴之身蹲在那堵墙前,小小的脑袋抵着冰冷的墙壁, 生生咬牙忍住了, 没有给予半夏回应。心底真是太难受了, 熬刑一样地煎熬着。 但半夏改弹了那首曲子。 她好像在说, 嗨,你看。我已经听到了你的歌, 听到了你内心的声音。 不一起来吗?让人鱼不要化为泡影,给他一个快乐的结局。 于是他就鬼使神差地化为人形,坐到了钢琴前。 直到曲声结束,半夏前来敲门。 她说, “小莲,你打开门。” 凌冬的屋子用的是密码锁。这一整栋楼,只有这一间屋子用得是这种锁。 半夏在这一刻突然理解了原因。那个男人, 白天是不穿衣服的, 所以他没有办法随身携带钥匙。 “开门,小莲。”半夏站在门外平静地说, “你如果不开, 我就自己进来了。” 小莲手机的密码半夏是知道的, 他无数次坐在自己的怀里,当着自己的面点开手机。 半夏记得, 那个密码是一个日期。下着大雨的冬夜,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半夏伸出手,在门锁上按下了那串数字。 果然,门锁发出一阵机械的响动声,打开了了一条缝。 走廊的灯光倾泻进黑暗的屋子, 一道矩形的光斑折在地面和墙角之间,慢慢展开,照亮了坐在钢琴的一个人。 寒冷的冬天里,那人却只穿着一条长裤,赤果着上身,宽直的肩膀,紧实的月要,莹白胜雪的肌肤出现在慢慢扩张的光斑中。 亮光照到了他的眼睛,他侧过了脸,纤长的睫毛垂下,避开了半夏的视线。 光于影的交错之中,他的容貌俊美无双,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用冰雪雕琢成的人,美丽而易碎,苍白而明艳,自束于黑暗之中。 门边的半夏交错起双手,靠在门边看着他。凌冬抿住薄薄的双嘴,死死盯着自己垂在膝边的手,苍白又修长的手指在他的视线里慢慢蜷紧了。 他听见那个人走进屋内,反手把门关上。屋子里的灯突然被打开,刺眼的白光倾泻在常年不开灯的屋子里,让一切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半夏的手出现在凌冬的视线里,带着一点薄薄茧的手指捧起他的下颚。让他的脸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终究是避无可避地撞见了那双琉璃似的双眸。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半夏生气,半夏生气的时候,眼睛里会亮起一点光,像是有一种火苗在其中燃烧。 那火燃在半夏的眼中,却掉进了他的心头,迅速地延绵成一片火海,将他整个人炙烤在烈焰之上。 凌冬闭上了双眼,放弃了最后的一点企图抵抗的坚持。 随她怎样发泄,把我烧死在里面算了。他这样想着。 半夏看着自己握在手中的面孔。明亮的灯光之下,随着自己的视线缓缓移动,那纤长的睫毛忍不住在雪白的肌肤上轻轻颤动。 目光细细描绘着他的轮廓,抚摸他的五官。他好漂亮。 半夏曾无数次幻想过小莲的容貌。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小莲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双唇,和那线条漂亮的脖子,心底想着我们小莲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小莲的容貌竟然能美艳到这样的程度。 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顿时都有了男主角的面孔。 如果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半夏觉得她能把这张精雕细琢的脸,细细观赏上一整夜。 她向前一点,凌冬的腰就向后倒下去一点,直到无处借力,在电子钢琴的键盘上撞出一串沉重的声响。 半夏伸手盖上琴盖,把那位大名鼎鼎的凌冬学长,逼在他最爱的钢琴上。 “为什么。”半夏看着他问,“就这么狠心,舍得把我一个人丢下。” 凌冬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不说,我也迟早会让你说的。”半夏凑在他的耳边,让气息吹在他的耳垂和脖颈上。 轻轻附着他的耳朵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先让你高兴个两回,趁你神魂颠倒的时候再来问你,不怕你不肯告诉我。” 凌冬的耳垂瞬间通红,他侧过脸,格外艰难地道慢慢说出三个字,“舍不得。” 凌冬是一个有一点洁癖的人,在精神上尤其束着自己。不像半夏这么个从小没爹,母亲纵容,田头野地滚着长大的野草。发起性子来的时候,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他不是半夏对手,受不住半夏这样言语上的逗弄。 只能断断续续把该承认的事都承认了。 就是舍不得,放不下,才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舍你而去,如同割心断肠。 放不开手,不忍远离,才把一切搞得如此糟糕。 只是我的时间,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怕是很快就无法在以人形陪伴在你的身边。 不只是不能维持人形,甚至有可能……凌冬闭上了嘴,没有把最凄惨的那种结局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看着他终于开口说话,半夏就笑了起来。 小莲的声音是低沉的,很好听。 学长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也很动人。 小莲竟然是凌冬学长,这是半夏万万也没有想到过的事。 学长是那高冷之花,云端上飘着的人。家世好,容颜美,琴技高绝,心地纯善。半夏对他的心向来是既崇拜就尊敬,就差没将人供上神坛膜拜。 是以虽然他也露出过不少细微的马脚,半夏也一点都不曾往他身上想过。 如今突然将高高在上,清纯圣洁的神祗扯下来,按在钢琴上亵|渎。莫名让人有一种犯罪的兴奋感。 从前,尝一尝小莲的味道,已经让人神魂颠倒。如今突然天降大礼,竟然让她同时拥有了小莲和学长。 幸福的礼包砸在脸上,缤纷的盛宴摆到眼前,任人摆布的美食装盘上桌。 迷人的驯鹿,温顺地出他柔软的脖颈,允许猎手大快朵颐。 不下嘴的这时候是不是傻子? 第 55 章(七天) 半夏想着中的大快朵颐没能实现。 她刚刚在那冰冷的双唇上尝到了一点甜头。 抬起头, 在学长的那张面孔上看见了自己熟悉的暗金色瞳孔。 这张脸看起来既很是生疏又十分熟悉,对半夏来说具有一种奇妙的视觉冲击。 凌冬低低叹息一声。 万千的道理,无数的坚持, 都在她轻轻的一个吻之下崩塌。 层层的理智丢盔卸甲的被剥落, 只留下心底那最真实的一点欲|望。 干渴的生灵如何能不渴望靠近甘泉。 冻僵的身躯如何能不希望靠近阳光。 他伸出手臂,用力圈住了半夏, 几乎用尽全力地把她搂进了自己怀里。 半夏的脸贴在一片细腻又冰冷的肌肤上,那肌肤白得晃眼, 散发出半夏熟悉的气息。 这样感觉真的很好。 然而下一刻, 那铁箍一样紧紧拥着自己的力道突然间就消失了。 半夏差点没能站稳, 双手撑着钢琴才没让自己摔下去。 琴盖上躺着黑色的小莲, 白色的肚皮朝上,双手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他呆愣了一会之后, 转而改为捂住自己的小脸。 半夏吃了一惊,心底计算了一下从钢琴声响起,到自己过来敲门的时间。 前后肯定不足半小时。 原来小莲口中的时间变短了,是突然变得这么短。 半夏愣了很久。伸手把钢琴上的小莲抱了起来, 抱回自己的屋子。 她躺在床上,让小莲趴在自己锁骨的位置,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脊背。 熟悉的环境里, 她们温柔又亲密。 他们开始聊天。从小莲的家人开始说起。 第一次化为人形是什么时候, 每一次蜕皮后会减少多少时间。 聊两人分开的这些日子里,各自都做了些什么。彼此又因为思念对方而做过什么傻事。 聊起小莲当初是怎么来到这个家, 又是怎么样好不容易第一次从隔壁的窗户捞到自己可以穿的衣服。 “终于不用裹着个围裙, 担惊受怕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那时候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小莲这样说。 半夏听到这里, 忍不住笑了起来。 “怪我,都怪我太粗心了。” 他什么时候只穿围裙在屋子里忙上忙下的?竟然错过了。真是可惜。 二十分钟啊。 让他先快乐个两三次, 再趁他神魂颠倒的时候让他招供――刚刚开的这个玩笑看来是实现不了了。 她终于在相对轻松的环境里,提出她心底沉甸甸的那个问题, “下一次,是哪一天?” 每一次时间都这样大幅度减少的话。那么下一次,是哪一天? 愉快而轻松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屋子里点着暖黄色的床头灯,灶台上烧水壶的LED蓝光亮着,水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窗帘被微风向两边吹起,寒冷的空气闯进屋里来。 流云在夜空行走,遮住了朦胧的月光。 “七天。”独属于小莲的低沉嗓音响起,“只剩下七天了。” 是永远成为一只怪物,还是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就看那最后审判日的裁决。 此刻的他趴在半夏的锁骨上,女性的肌肤柔软而滑腻,微微起伏着,温暖的体温透过细细的鳞甲一阵一阵传递进来,细浪似地抚过他心中最柔软而敏感的部分。 像漂浮在一片蔚蓝的海上。被海水载着身躯起起伏伏。天地间茫茫一片,唯有一只灯塔,坚定地亮在远处。 那灯塔温暖而明亮的灯光照着他,让他哪怕在这样艰难的时刻,也不至迷失,不舍放弃。 一只炙热的手掌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小莲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还有七天。” “别害怕,我陪你一起。” 她没有说【只剩七天】。也没有说【没事,没事,肯定不止七天。】 她说我们我陪你走这七天。 别害怕,我陪你一起面对最后的结果,不论好坏。 凌冬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原本是一个软弱的人。 只因为遇到了半夏,从她的身上汲取了温度和力量。 于是自己终于也开始学会坚强,变得坚强。 即使是面对黑暗,也敢于睁开眼睛,直面迷雾中的一切。 “我唱一首歌给你听。”凌冬这样说,“是我新写的曲子,名字叫《追鱼》。” “嗯,你唱吧。我听着呢。” 屋外是冬夜严寒,屋内点着暖暖的灯。 低低的男音唱起那首在V站登榜的新歌。歌曲改编至于千年之前的传说,那细述妖精和人类爱情的戏曲。 主歌凄美,副歌激越。低沉的男声努力撕开迷雾,伸手抓住自己命运的咽喉。 男人孤独的歌声在暗夜中流传。不久之后,柔美的小提琴声响起,加入了旋律之中。 陪伴着那低低细述的男音,寻觅着命运的归途。 音乐是人类的第二种语言。 此刻,俩人心里满满都是话,不必说出口,便已在曲乐声中彼此交融。 住在对门的网络作家突然从如山的资料中抬起头来,抓耳挠腮,喜不自胜, “这又是什么歌?好听,太好听了。下一本的灵感有了。我来写一本古代志话,写一篇男狐狸精和女仙的故事。” 楼下的小姑娘已经趴在满床的故事书上睡着。口中梦呓了几句,不知在梦中又读了什么传奇故事。 屋子里的半夏已经收起小提琴,和小莲一起躲进棉被里去了。 “今天我在课堂上就听到了这首歌。教授特意放给全班同学听。”半夏说,“我听着你这首歌虽然是电子乐。但音乐织体上,大量应用了复调音乐,好像有我最喜欢的贝多芬的感觉。” 半夏趴在床上,支起盖在身上的棉被,给身边的小莲留出一个不小空隙。 两个人就像躲在温暖漆黑的山洞里,头挨着头说着悄悄话。 “听到后来,我才发现,哎呀居然是小莲在唱歌。吓了我一大跳。” “就是在你参加全国大赛期间有的灵感。”蹲在她身边的小莲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在编曲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你决赛时的模样。就忍不住用上了贝多芬惯用的复调。” “你用了贝多芬。我前几天也拉了你喜欢的马勒的《泰坦》。”半夏一手支在下巴底下,看着和自己并排躲在棉被里的小莲,“我好像马勒的音乐里,看见了像你这样神秘又帅气的精灵。” “是吗?你演奏了马勒的泰坦?太遗憾了我竟然没有听见。” 讨论起歌曲中的音乐性,小莲一下就精神了,暗金色的双眸流转着莹辉。 他兴奋地挪来自己的手机,支在两人眼前的枕头上。用小小的手指搓开他编曲用的水果软件,给半夏看那一条条自己编写的绿色音轨。 “这首《迷雾森林》就是藏着马勒的风格。”小莲扭头看半夏,眼中透着一点期待的光,“听,听得出来吗?” “嗯,果然是这样。森林,妖精,浓雾重重。”半夏点头,凑近他的身边,“我最喜《雨中怪物》。我知道你那一首的灵感是来自哪一天。” 小莲把自己红橘子和V站的账号给半夏看。 他有一点点自豪地给半夏看自己在V站发布的新歌,歌曲下的点击量傲人。 听友好评如潮,彩虹屁飞满屏幕。 后台上的收益额,也在一点一点的缓慢攀升。 “原来小莲是一个这样的天才。”半夏由衷地夸赞他,“太厉害了,我们小莲有这么多人喜欢。” 小莲的心就飞扬起来。 甚至在这一刻暂时忘记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有一点后悔,自己从前为什么要那样别别扭扭地隐瞒身份。 和半夏一起讨论着自己写的歌,是多么快乐的事。 自己竟然为了那样愚蠢的理由,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 V站的收入果然很可观,还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七天以后我不在了,可以把这些账号就留给你。 他眼波温柔地看着半夏,没有把这样的话语说出口。 把我的歌曲,我的账号,我在这个世间所剩下的一切好的东西,都留给你。 聊起歌曲创作的时候,小莲的眼里是亮着的。小小的手指努力地在屏幕上比划。不像平日那样矜持而腼腆的那个人。 浑身都透着自信和兴奋的光。 半夏看着他,眼里倒映着全是他小小的身影。 喉头像饮下了一杯烈酒,从舌头到喉咙全是苦的,烧灼感从心底而起。胸口钝钝地疼着,每条神经的末端,都在一阵阵地涨起酸涩之感。 他是这样的惊才绝艳,内心柔软,可爱迷人的一个人。 上天为什么要和他开这样的一个玩笑。 小莲原来竟然想着,自己一个人蜷起尾巴,在昏暗无光的屋子里,独自面对那最终的结果吗? 半夏用两根手指,握住了屏幕前小莲那细细小小的手。 看见小莲的目光看过来,就冲他露出一点笑,伸过头去轻轻吻了吻他。 幸好被我发现了。 至少我们还有七天。 第 56 章(破守) 半夏早上醒来, 是被小莲叫醒的。 小小的黑色守宫,爬在她的枕头上,叼着她一缕头发, 轻轻拉扯, “我有点饿了,半夏。” 小莲是一个会把别人照顾得异常细致, 但极少为自己提要求的人。 哪怕当初没有衣服穿,他都能硬生生地忍住没有开口。 难得他如今越来越放得开, 能主动和自己要吃的。 半夏很高兴, 从床上翻身起来, 摩拳擦掌。别说是蚂蚱小强, 哪怕小莲说要吃月亮呢,她也准备上天去摘。 “小莲想吃什么, 你说?” 小莲平时似乎不愿意在身为守宫的时候吃东西。只在夜晚恢复成人形的时候吃饭。半夏这才想起来,昨天的二十分钟全被自己占据了,他只怕是一天都没有吃饭。 “想要水果。”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把那双漂亮的眼眸转开了,似乎向半夏讨要东西吃是一件不太好意思的事情。 半夏从冰箱找出一个苹果, 放在温水里温热,坐到桌子边削水果。 她用水果刀用得很溜,长长条的苹果皮很快在手指的转动下完整地挂下来。削完以后, 用勺子在果肉上转几圈, 就剐出细腻的苹果泥来。 平日里,半夏是个急性子, 早上起来, 十分钟搞定个人卫生, 叼上早餐就可以出门。 今天的她却不急不缓地,坐在清晨的窗户边, 温水果,削皮,喂到小莲嘴边。好像世间的一切本就该这么慢,没有什么好令人着急的地方。 坐在桌上的小莲,就着半夏手上的勺子吃水果泥,粉色的小舌头卷着苹果泥,,玲珑双眸时不时抬起来看半夏一眼。 窗外天空晴柔,晨曦明媚。有一种岁月静好,时光还很丰盈的感觉。 学校里,半夏的几个好朋友,很快发现半夏的状态恢复了。变回她们熟悉的那个温和爽朗,有一点皮又很好说话的同学。 不再像前几日那样表面平静,实则浑身带刺。甚至还抽风似的地突然在课堂拍桌子站起来。 午饭的时候,潘雪梅面部表情夸张,大惊小怪地道:“什么,你们又和好了?你这就这样毫无原则地原谅他了?” 半夏开始忽悠人,“没办法,他实在长得太漂亮了,我败在他的美色之下。” “到底有多帅?把你迷成这样,一点原则都不讲。” 半夏想了想:“大概和凌冬学长差不多吧。” 女孩子们哈哈笑了起来,一点都不信。 “你要是能找到和学长一样的男朋友,我给你表演倒立吹笛子。”潘雪梅这样说。 刚刚睡醒的小莲依稀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半夏的口袋里爬出来,被半夏抱到桌子上。 大家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 “哎呀,小莲来了啊。” “今天怎么舍得把小莲带出来。” “好几天没看见小莲了呢。” 刚刚睡醒的小莲飞快地在半夏给他铺的纸巾上端正坐好了,还不忘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半夏掰了一根香蕉优先摆在他的面前,他等到大家都开动以后,才斯文地用粉色的小舌头小口舔着软腻的果肉吃。 吃完自己在纸上把手脚都蹭干净了,才顺着半夏的胳膊爬上她的肩膀,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糟糕,我感觉被半夏带歪了,突然也有点想养一只守宫。” “我,我好像也有一点。” “没有男朋友,哪怕有一只小莲好像也好啊。” 下午半夏没有去琴房,晚上的兼职也请了假。骑车载着小莲回家。 午后的阳光很明媚,透过树叶的间隙,斑斑点点洒在肩头。 村子里鸡鸣犬吠的,很是热闹。 杜婆婆坐在她家的门槛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身后是她那空无一人的家。 半夏载着小莲停下车和她打招呼。 “哎呀,是小夏啊。”杜婆婆眯着眼睛,看到停在她肩头的小莲,“哎呦呦,你这是四脚蛇呢。” “对啊,他叫小莲。”半夏给老婆婆重新介绍凌冬。 “以前啊,我们农村的地头上,常常能见到这个。大家认为他们是很吉祥的东西。家里进了四脚蛇,能给整个家带来福气和财运呢。” “是吗,我也这样觉得。”半夏把目光放到小莲身上,“他是吉祥物呢。给我和他自己都带来好运。” 回到家,两人就一起挤在凌冬的屋子里,凌冬编曲,半夏赶作业,练琴。 半夏在凌冬的屋子里发现了许多有趣的电子音乐设备。 长长的带鱼屏,看上去让人眼花缭乱的合成器和机架,还有那些音箱,耳机,监听器,大小键盘等等。 靠着一整面墙整齐地摆放着。光是那些闪烁不停的键盘灯,就让人有中不明觉厉的感觉。 两层的大小键盘前,摆着一个正方形的小小键盘。上面类似九宫格一样排列着横竖各四格的小方块矩阵。手指按上去,五颜六色的彩色灯光会随着手指的动作,在那些小方块上来回闪烁。 “这是MIDI控制器。”凌冬给她解释,“最小的一款。” “啊,你可以操作这个吗?” 小小的蜥蜴爬上那张正方形的小键盘,示范给半夏看。 他显然已经无数次使用过这个键盘,动作轻盈灵活,四肢并用地在那彩灯闪烁的键盘上来回踩动。 小小的四肢踩着跳动的彩灯,扭动腰肢和尾巴。 可爱死了。 半夏咬着嘴唇,没让自己笑起来。 “不是很方便,”小守宫停下来喘气,“但比用手指一点一点搓触摸板控制鼠标好一点。” 不只是一点不方便呢,他还比任何人都要难上很多。 如此不方便的身体,却依旧没有能阻止他写出那么多震撼人心的歌曲。 半夏看着在电脑前忙忙碌碌的小莲。 这样小小的身躯里面,到底住着怎么样的灵魂。 窗外的夕阳缓缓下山,色彩浓郁的彩霞出现在窗外的尽头。 第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 “明明忙着这样辛苦的工作,之前居然还挤出时间,给我做那么多好吃的。”半夏对小莲说,“真是辛苦我们小莲了。” “没有辛苦,我那段时间只觉得很快乐。” 那段时间,心里有一个半夏,还有自己想做的音乐。就好像心底燃起了一点光,支撑起自己冲破迷雾的勇气。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踏实的,又怎么会感到累呢。 可惜的是现在,连好好煮一碗面给她的时间都没有。 “我给你点外卖吧?”小莲爬到支在桌面的手机屏幕前,“点你喜欢的避风塘炒蟹,莲藕汤,再加一个干煎牛小排可以吗?” 斜阳最后一点金辉披在小莲小巧的身躯上,带上一层蒙蒙的金边。 这个家伙不仅抓住了自己的心,还精准地抓住了自己的胃,更是诱惑了自己五感。 真是没有一处不合心意,没有一处不诱人。 半夏靠近小莲身后,弯下腰凑近他。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向自己看过来的时候,用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 “这些我先不吃,先吃你行不行?” 小莲的脸色红了,但他的心底其实是极愿意且期待的,恨不能将自己涂上椒盐孜然,腌制入味,摆盘上桌,请她随意品尝。 太阳的最后一抹光消失在天边。夜幕拉了下来。 贤惠温柔的小莲不知哪去了,半夏和隔壁家冰清玉洁的男神滚到了一起。 “嗨,雪梅说如果我和学长在一起,她就表演倒立吹笛子。”半夏的手指点着凌冬潋滟的双唇,“她们都不知道,看上去禁欲又冰冷的学长在这个时候是有多么的热情。” 凌冬就忍不住伸手想要关灯。 半夏按住他的手, 五指交错进他的指缝,把那比自己大了许多,霜雪一般的手掌缓慢且温柔地按了下去。那修长又有力的手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 她肖想这一刻很久了。天生的猎手,夜夜对着秀色可人猎物,却按耐着性子收起爪牙,不去撕开那一层半遮半露的薄纱。 这会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看着他的面孔,看清楚他的每一滴汗水,每一次皱眉,每一种动人的神态。 把他最脆弱最可怜的模样,最快乐最忘情的样子,都一一看进眼里。 想要囫囵吞地把他一口吞了,又舍不得细细品味这珍贵的时光。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金子,要细细尝过,铭记在心底的。 他们之间终于走到了最后那一步。 在那一刻,凌冬的手掌上青筋暴起,想要撑起自己,半夏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 “别乱动,我有一点疼啊。” 在那一刻,他们才知道世界上两个人的距离,可以近到这样彼此包容的程度。 真的值得吗?在这样的时候,把自己交付给我这样前途未卜的人。 值得吗? 凌冬的脑海里的思维已经没有办法再多想,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连同意识都在熔岩般炙热中开始融化。 从前,只是在对方的手里,就已经让他魂飞魄散,不能自已。这一刻,真正的彼此包容,他只觉得自己在一片炙热中熔化,熔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融化为一片烟火绽放的光明。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做了什么事,喊出了什么声音。 直到烟花在夜空里落幕,凌冬冰凉的双唇微张,从肺腑中掏出一点声音, “半夏,你……” 你这个人啊。 到了这个时候,说再多的言语又还能有什么用? 品味着对方这份心意,把它珍之重之埋在心底。 如若上天还愿意再给自己时间,往后余生,千倍百倍万倍,偿还给她。 凌冬举起一只手臂,遮住了灯光下的双眼。 半夏撑起身体看他,“嗨,别这样啊。我又没有说不对你负责任。” 她总是不会让你太悲伤的,任何时候都能一句话将人逗笑了。 凌冬翻身把半夏圈在自己的双手中,府身吻她。 尴尬的是,下一刻他的身体就恢复成了小小守宫的模样。 掉落在了半夏柔软而雪白的肌肤上。 第 57 章(等整首曲子写完了我再告...) 最近几日, 半夏每天醒来,还没睁开眼之前,第一件事就在朦朦胧胧中下意识地想, 今天是第几天? 是第三天了, 还是第四天了? 时间这种东西就像是握在手中的水,无论再怎么紧握, 它依旧会毫不留情地从指缝中流逝。 有时候,你越是希望它走得慢一点, 它反而越发快得令人心惊胆战。 这几天, 小莲和她几乎每一分钟都待在一起。 白天小莲陪着半夏去学校, 半夏上课, 小莲就蜷在她温暖的口袋里睡觉。晚上,半夏住进凌冬的屋子里, 陪着他作曲写歌。 时常是太阳才刚刚下山。凌冬的手臂就从身后伸过来,圈住她的腰,埋头嗅她脖颈里的味道。 半夏伸手抵着他,“先吃东西, 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一点。” 她把自己打包回来的外卖打开,先捡一个热乎乎的芝士虾球塞进他的口中。 凌冬握住她的手腕, 就着她的手吃, 吃完以后用舌头舔她的手指。 柔嫩湿润的触觉舔过指尖,墨黑的眼眸透过纤长的睫毛抬起视线看着她。 那双眸像是雪山下冰泉里被洗净的石子。既纯黑又清透, 沾着一点将溶未溶的初雪。被他这样一看, 立刻有细密的电流顺着半夏的尾椎升起, 坚持不过几分钟所有的原则便丢净了。 晚饭总是没来得及好好地吃完,两个人已经把床单滚得一团乱。 冷冽的甜香溢得满屋子都是。 凌晨天色将明未明, 人间迷梦未醒。 半夏一骨碌爬起来,把通宵写歌的小莲捞上,坐着公交车跑了好一段路,到榕城的海边看海。 早晨的海边,雾气很重,海而上白茫茫的一片。一艘艘鱼船就像浮在蒙了一层白霜的水镜上,偶尔拖出一点涟漪,也像是水墨画卷上的一点墨痕。 世界凝滞而寂静,梦幻而神秘。像是纸中画,书中境。 半夏坐在海堤上,把小莲包在自己的围巾里,抱着他一起看大海。 细细的海浪卷在海堤上,又带着白色的泡沫退回去,温柔的声音让心得到释然。 “这里是榕城最安静的海岸。我有时候心情不好,或者感到疲倦,都会跑到这里来拉琴。”半夏抱着小莲说,“从前就一直想带你来玩一玩。总是没挤出时间。” “真得很安静。我虽然从小住在海边,却没有几次,这样安安心心看过海。”小莲的声音低低响起,“只是你这样,没有问题吗?在期末的时候。” “能有什么问题,”半夏笑了起来,坐在礁石上,舒展开自己的手脚,手指抚摸着小莲的脊背,看浮白一片的天空, “人生看起来有很多必须做的事。必须认真考试,必须每天打工,必须恋爱结婚……但我突然觉得,只要心中能够放下,其实没有任何事是非做不可的。” 我现在唯一想做得事,就是想陪着你。 半夏抬起自己的小提琴,在海边演奏。不讲究形式,只随手拉着自己喜欢的曲调。琴声悠扬惬意,无边宽广,并不见那忧思惆怅,只有涛声温柔。 天使的歌声在海天之间回荡。 阳光破开浓雾,长长的金辉从云层的间隙间斜照下来。像从穹顶落下的圣光,人间万千烦恼在这样精美纯洁的光明前都无所遁形。 海而的渔船动了起来,水鸟压着海而低低掠过。白雾迷蒙的世界渐渐明朗,变得那样生动真实。 小莲蹲在半夏的膝头,看着包容万象的大海,暗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碎碎金辉。 因为这几日的放纵,一对一的专业课上,半夏果然被郁安国逮着狠批了一顿。 管弦系的专业课期末考试,每学期末必须开一场独奏音乐会。每学期的曲目要求各自不同。大二的上学期要求演奏时常达到五十分钟的歌曲,曲目中必须包含一首完整的奏鸣曲。 半夏因为前段时间参加了学院杯,完全没有练习到奏鸣曲,期末的曲目自然准备得不够充足。 郁安国给她挑选的是莫扎特的E小调奏鸣曲。(NO21,K304) “我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这学期你参加的比赛多,任务重,期末音乐会只要过得去就行。但你也不要以为就能包过。”郁安国的教鞭啪啪打在谱架上,“要是你太过乱来,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口袋里的小莲被教鞭声吵醒了,从口袋边缘冒出一个小脑袋来。 郁安国眼睛瞪圆了:“什么东西?你,你这口袋里藏了什么东西?” 半夏把小莲掏出来献宝。 “胡闹!谁让你带着宠物来学校的?”老教授的教鞭差点化为利刃把她劈成两半。 半夏只好乖乖把小莲先放下,夹着尾巴演奏她还不够熟悉的莫扎特。 莫扎特的曲子不算难,只是她还没有完全找准情绪。 留下小莲和郁安国两人而对而坐着。 “现在的小孩真是搞不懂在想什么,养什么不好,养蜥蜴。”郁安国气呼呼地坐下来,看蹲坐在身边椅子上小蜥蜴。 黑宝石一样纯净的鳞片,澄澈透亮有着暗金色斑纹的大眼睛,做得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听到旋律优美的段落,还会忍不住摇摇尾巴。好像听得懂莫扎特一样。 “四脚蛇见过,倒是没见过这样黑色的。”老教授左看右看,“看起来奇奇怪怪的。” 小蜥蜴转过头看他,圆圆的眼睛扑闪了一下,打招呼似的。 好像,确实有一点可爱。老爷子心底有些痒痒。 “你吃什么东西?水果要吗?”郁安国随身的背包里,居然有一盒妻子取蒂洗净的丹东草莓,他取出一个递给小莲,“喏,草莓要不要?” 小莲伸出两只细细的小手努力抱住了,冲半夏的老师点了点头,抱着红红的草莓慢慢舔。 半夏演奏完一遍曲子难得没有听见老郁骂人的声音。抬头一看,一老一小居然并排坐着吃水果呢。 骑着车回去的时候,半夏的车头上就挂了大袋的草莓。她和小莲一起,口中哼《雨中的怪物》的旋律,脚下车轮滚在乡间的道路上, “我们分一点草莓给杜婆婆?”口袋里小莲的声音今天听起来特别愉悦。 “行啊,我正好也这样想,好像几天没碰到她出来丢垃圾了。”半夏笑着回复,“上一次路过,她还塞给我两包小饼干。说让我帮忙带一包给‘隔壁的小冬’呢。” 两人转过村头的公交车站,远远地看见回家的小路。 半夏的笑容在靠近杜婆婆家大门的时候慢慢凝滞了。 那栋历经风霜,在岁月中腐朽陈旧了的大门敞开着,门楣上贴着一小块正方形的红布。 门外摆了路头桌,有人坐在那里接待往来宾客。 往日里门可罗雀,空荡荡的庭院里,此刻进进出出地都是穿着黑色衣服,而有悲色的人。 半夏推着车慢慢走过去,院子里传来锣鼓铃磬声,诵经安魂调,开满山茶花的庭院里披了白,供奉神灵的厅堂被白布盖住了,正中摆了一张黑白的照片。 天天孤独地坐在门外晒太阳的那位老婆婆,成为了照片中的人。 “晚上睡下去,就没有再醒来。走了两天才被邻居发现的。” “九十多岁了,也算是喜丧了。” “是啊是啊。不算是坏事,喜丧,白喜事。” “孩子都在国外呢,一时间赶不到场,还得委托远房亲戚来帮忙办得丧事。” “走得有点孤独呢。” 来往的邻居议论纷纷。 自行车的车轮慢慢停在门前,半夏看着厅堂中那张照片上笑吟吟的而孔。 半夏每一天早晨都起得很早。呼噜噜踩着脚踏车穿行而过,基本都能看见这位晚年孤独的老人,日复一日早早坐在门槛上发呆。 路过的时候和她说几句话,帮忙倒个垃圾,她就会这样笑吟吟地拉住你的手。和你念念叨叨上许多话。 都说被留下的人最是痛苦。其实即将撒手离开之人心中才最是煎熬的吧,眼睁睁看着生命走到尽头,必定是惶恐不安的。哪怕对着人世间百般眷恋千般不舍,却终究也无可奈何。 半夏第一次认识“死亡”这件事,是在她六岁的那一年。隔壁教自己小提琴的慕爷爷生了一场大病,去了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慕爷爷的院子,也和这里一样细心地种满了漂亮的鲜花。 他是半夏的小提琴启蒙老师。当年,如果不是他拉着半夏的手,两次三番地找到母亲说,“这孩子实在有学音乐的天赋,别辜负了这样的才能。” 半夏的母亲当年只怕是很难咬下牙,同意她拿起小提琴的。 童年时期皮得不行的半夏,不知为什么就特别能在那位爷爷身边坐得住。听他醇厚动人的琴声在花树间穿梭。 听他教自己怎么样持琴,握弓,大臂小臂如何用力。看他掰着自己的手指,手把手教她怎么拉出一串好听的琶音。 突然有一天,那个院子的门上就贴了这样一块红色的布条。院子里来来往往着一些不认识的大人,人人满而悲色,哭声频起。 从那天起,慕爷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妈妈也不让自己再去隔壁的院子里玩。 “不能再过去了,你慕爷爷没了。” “什么是没了?” “没了就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以后都见不到了,这句话是对还活着的人而言。至于亡者,黄泉碧落去了何处,其实是不得而知的。 有人念着也好,无人想着也罢。世间的情缘爱恨,红尘万丈终究已和他再无勾连。 活在世间的亲人,再是锥心锥肺,伤心欲绝也无济于事,万丈红尘里是找不着这个人了。 到了半夏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又没了。 年幼的她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惨白医院里,刻骨铭心地历经了少年失恃之痛。终于知道了这人世间的缘分,不论是母女亲情,情侣爱人,都并非永恒不灭之物。 无论自己心中看得多么重,多么珍贵的关系,都有可能如那春梦秋云,聚散只在瞬息之间。 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握紧眼前眼下每一寸无价的光阴。 七天,眼睁睁看着钟摆一分一秒地向前走。 但半夏从不去想七天之后的事,七天之后,自己会怎么,如何难过她不愿提前体会。 此刻只想握住小莲的手,陪他走在万丈悬崖的边缘。 脚下已是万丈深渊了,两个人相拥着彼此,闭上双目,去尝那镰刀下的一点蜜糖。 镰刀落下之后满目疮痍的世界,她愿意独自承受。 半夏抱着小莲,冲老人的照片默默鞠了三个躬,踏着那冥冥淼淼安魂曲的旋律,走向属于自己的归路。 杜婆婆的老宅子外,路头桌上坐着负责登记的人是殡葬公司雇佣来的。 仙去的老人家年纪大了,亲友离散大半,孩子在国外也不太尽心。吊丧的客人来得不多。这一次的工作看起来很轻松,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候,一只欺霜赛雪的手伸了过来,在留名册上签上了一个名字。 等他抬起头来,就看见那位肌肤苍白的俊美青年,携风带雪似地穿过满院花枝进去了。 “诶,婆婆认识的人里,居然有这样贵气的男孩子哦。” “是哪家的晚辈吗?生得真是漂亮。” “要不要去问一下,我都不认得人。这个院子我都还是第一次来呢。” 负责守夜的亲友低声说起话来。 “话说太姑婆的家里也没有其他人了吧,孩子都在国外,这栋屋子,以后也没人住了。” “听说都已经在着手准备委托出售了,中介公司的人下午都急吼吼地来过了。” “这样急的么?” “人都走了,留着个空屋子有什么用。这么大的房子,在榕城值不少钱呢?” “好像要把院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都铲了,重新装修成欧式风格的庭院,再卖个好价钱。” “真是好运气,有这么一大笔遗产可以拿呢。” 站在灵堂前的凌冬,在这些零零碎碎的话语中,伸手接了黄纸,烧化在火盆里。 “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都铲了。” “是喜丧,九十岁了,算是一件喜事吧。” 凌冬捻着黄纸的手指松开,看着它们掉在火盆中,化为突然亮起的火苗,灰飞烟灭。 【便想着把这些花移到地里去,有阳光厚土管着它们,哪怕哪天我突然不在了,它们也还能活下去。】 【别人都说我这样的日子也差不多该到头了。但我就是舍不得嘛,我要努力多活几年,多看看这漂亮的世界,漂亮的花花草草。】【诶,怕又有什么用呢。这人呐,时间越是不多,越应该好好珍惜不是吗。】 想不到您走得比我还早一些,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一路走好。 从灵堂祭拜回来的凌冬和半夏在屋子里一起吃饭。 两个人凑在凌冬屋里的一张矮桌上,吃打包回来的糯米肠子配七星鱼丸。 “嗯,时间是不是变长了一点点?”半夏突然抬起头。 刚刚沉浸在杜婆婆离开的悲伤里,不太拿得准过去多长时间。依稀觉得小莲最近以凌冬的模样待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好像又长了一点点。 “上个月,保持人形的时间也变长了。我一度以为情况有所好转”凌冬抬起头看她,来不及修剪的刘海有些遮住了眉眼。 透过细碎黑发看出来的眼神温柔而平静,“可惜的是蜕皮之后,反而失望得更加彻底。所以我们还是先别多想了。” “等你吃完了,帮我新写的歌录一段小提琴音轨行吗?” “你又有新曲子吗?当然可以。” 半夏吃完饭,开始视奏凌冬给的新曲谱。 新歌的旋律听起来温暖又安心,让人感到幸福。 “旋律真美。这首歌的曲名叫什么?” 俊美的学长坐在窗边,穿着他柔软的白色上衣,肩头搭一件羊呢外套,落满细碎星辰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半夏。 “等整首曲子写完了,我再告诉你。” 第 58 章(时间的尽头...) 蓝草咖啡的后门, 半夏坐在台阶上有一调没一调地拉她的莫扎特。来上班的咖啡师看见她有些诧异, “小夏今天怎么来了,老板娘不是说你最近都请假吗?” 半夏唔了一声, “来这里待一会, 静静心。” 此刻正是黄昏,酒吧一条街最热闹的时段即将来临。前门大街车来车往, 喇叭响个不停。 后门的巷子里,停了两家送货的卡车, 搬运工吆喝着来来回回地抬物料。 几个还没上班的妹子蹲在角落补妆, 叽叽喳喳聊着心事。 最是市井喧哗, 灯红酒绿之处。哪里找得到安静? 咖啡师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拉开后门进去了。 角落里的一个小姑娘似乎是失恋了,说着说着哇一声哭了出来。她的小姐妹安慰她, “不就是一个男人嘛,旧的去了还有新的,哭啥?” “没事没事,你且别急着哭, 没准明天又和好了。左右都在一个酒吧,时间还长着呢。” 半夏的琴声慢悠悠的,连连绵绵混迹在这一片喧闹之中。 明天就最后一天, 也碰巧是她专业课期末演奏会的日子。哪怕再怎么调整心态, 到了这个夜晚心底终究有些东西按压不住了。 今天,小莲没有跟她去学校, 放学的时候, 她也没有马上回家, 反而是不知为什么来到这个自己从前熟悉的地方。 从前,一个人, 一把琴,心中了无牵挂。 如今,夕阳小巷,独奏鸣琴,心中千丝万缕系着一个人。 桌上手机的屏幕亮了起来,电脑前的小莲爬过来,搓开手机。屏幕上,小萧爱音乐的头像兴奋地跳动着。 “红啦,《追鱼》真的红了。就在刚刚,已经登顶新歌周榜第一了。”手机那一头的男人雀跃不已。 这一首由赤莲原创,自己协同帮忙包装发布的歌曲,短短时间内在国内流量最大的音乐网站上登顶。 是众多财力雄厚的公司都未必能做到的战绩,让小萧激动异常。 “我们公司的副总听说这首歌就是来至被他退稿的deo,悔得肠子都青了,又不好意思承认,如今每天开会都在阴阳怪气。哈哈,我真该把他的表情拍两张给你看看。” “我们柏总监想让我联系你,重新谈一谈合作的事。虽然我私心是很希望和你合作的。但我看着现在的势头,觉得你应该等一等,多得是好平台和机会在等着你。看稳了再签约,我听说了v站背后的vy集团也有向你递出橄榄枝的意向。” 赤莲平静的声音响起,“这些都不重要,以后再说把。” 小萧在电话那头几乎要跳起来,“这怎么可能不重要!阿莲,vy集团的意义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行业内最大的巨头。他们家的业务涵盖了几乎所有的各影音领域。” “你要签了vy,你就不仅仅是原创音乐人。动漫,影视,各领域的合作都有机会接触作到。” 他咽了咽口水,“阿莲,你是不是不明白,这能给你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你知道行业内有多少人求着这样的机会吗?” 无论他说得怎样唾沫横飞,手机另一头的那个人,似乎依旧对这样的好消息无动于衷。 那低沉的声音只是在最后缓缓说了一句,“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啊。当然。什么事,你说?” “我刚刚做好一首新歌……”赤莲说。 “天呐,og。你又有新歌了。我说你这效率也太高了。诶,你每天是二十四个小时都不睡觉的吗?还是一天有四十八小时。” “……” “抱,抱歉,我激动了。新歌什么情况,是需要我帮忙什么……什么?帮你后天在v站发布新歌?” “我想请你明天帮忙发布这首新歌。”赤莲的声音轻轻说道,“我申请了一个子账号,具有管理的部分权限,可以提取一定比例的分成。我想把这个账号给你,以后……如果我没空,请你帮忙处理平台上这几首歌曲的相关事项。” “啊,这个,那什么……我。”小萧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 他能理解赤莲这样的音乐人,只喜欢埋头创作,对各种宣传和自我包装不敢兴趣的心情。 因为自己对行业内的熟悉,加上是赤莲的铁杆粉丝,便一直以私人的身份,帮忙赤莲在转换平台和推广新歌曲上出力。 但在他眼里,这些纯属于给朋友帮忙,不忍见明珠蒙尘的义务工作。 想不到赤莲居然给自己这样回报和信任,在新歌蹿红的当头,给提出自己分成的建议。几乎算是聘请自己做他的私人经济人了。 一时间生出肝胆相照,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慨来。 “当然,我当然可以,我可以为你负责所有的宣发杂事。如果你是这样想的,就把琐事交给我就好。提成什么的……害,谢谢兄弟了。”萧制作人有点扭扭捏捏,“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自己发布新歌呢?” “我最近或许有一点事。”手机的那一头,赤莲古怪的声音停顿了一会,依稀变得慎重起来,“以后,这几首歌就拜托给你了。如果可以……尽量让它们多挣一点钱。” “没问题,兄弟。是你太低估自己了。”小萧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你保持这样的创作水平。别说多挣一点,老婆本我都包你能挣来。” 手机的那一边停滞了很久,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嗯。 “那就拜托了,谢谢你。” 半夏回到家,小莲还坐在电脑面前写他的歌。他转回头看见半夏,轻巧地吐了吐舌头,屏幕上音轨的波纹倒映在他清透的双眸上。 “新歌写好了吗?”半夏凑到他的旁边,给他一个甜甜的吻。 “嗯,已经好了。还差最后的混音。你的期末考试呢,准备得怎么样了?” “那个,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半夏,你帮我把v站上的钱转出来一下可以吗?” “好啊。”半夏从他手底下接过触碰板。 小莲的《追鱼》登上新歌排行版第一名,半夏惊讶地发现,几天时间而已,小莲账户上的金额已经累积到一个对他们来说相当可观的数值。 “记得住怎么操作了吗?” “嗯。”半夏动作利索地帮忙凌冬从赤莲的账户上提取现金。 “以后……要经常上线取一下钱。”小莲的声音非常轻地说道。 半夏快速滑动的手指顿住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窗外的风刮得很大。呼啸的北风砰砰摇晃着玻璃。 半夏盘膝就坐在小莲身边,陪着他压缩母带,守着他忙忙碌碌,完成赤莲最新的一首歌曲。 她在那些循环反复的单一音轨声中慢慢睡着。 恍惚中有一双手臂把她抱上床,从身后搂住了她,轻轻吻她的脖颈。半夏转过身,反手抱紧他的月要,把自己的头脸埋进那略微冰冷的胸膛。 冬夜的屋子里光线很暗,窗外北风呼啸,成片的龙眼树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电脑屏幕的莹光打在那个睡在床上的女孩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轮廓。 床上的半夏已经进入梦乡,黑色的小蜥蜴守在枕头边,静静看着那张面孔看了许久。 到了这样最后的时刻,他发现自己的内心一片澄静,已经不再畏惧即将发生的一切。 谢谢你,这样坚定地给了我这样温柔的陪伴。 睡着的半夏翻了一个身,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搁在了枕头上。 凌冬凑上前,轻轻亲吻那只手,逐一吻过那些因为练琴而生了薄茧的手指。 加油啊半夏,不论我发生了什么,你都一定要好好的。 呼呼的风声中,半夏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凌冬学长片叶不沾身地站在一片黑色的森林中,浑身上下突然蒙上了一层白色,像是守宫蜕皮之时蒙在身上的那层白色薄膜。 那双水洗一般的纯黑的眼睛突然变成灰白色,茫然朝自己看过来。 污黑的藤蔓爬出来,缠绕住他的双手,把他缓缓吊上半空,把他吊上祭台一般的巨大钢琴上。 面无表情的亡灵之神出现在半空中,时钟的双针重叠,巨大的悲鸣声响起,锋利的镰刀从天而降,斩向被捆束在祭台上的那具苍白身躯。 半夏从梦中惊醒,一把掀开被子,在床上一通摩挲,找到了蜷着身体,安睡在自己身边的小莲。 小莲的黑甲明亮,呼吸沉静,尾巴轻轻地动了动,睡得十分安稳。 半夏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抱起他,把他带在自己的身边。 管弦乐表演系大二的专业课期末考试,持续而缓慢的进行着。 每个学生演奏时长五十分钟,再加上休息时间,进展的速度很慢,要持续个数日的时间才能全部结束。 休息室内,尚小月拿着琴找到半夏,“再有一场就轮到我了,你什么时候上场?”半夏手里抱着她的那只守宫,坐在椅子上有些魂不守舍,半天才回过神道,“啊,我还早呢,好像是最后一个。怎么也得到傍晚了。你先去吧。” 光阴慢慢流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舞台上的曲乐声徐徐传来,后台里等着的人一个个的少了。 太阳都快下山了,也没准今天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半夏的心底这样期待起来。 从此不会再蜕皮,时间也不会再减少。就以这个模样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不用再担心他会消失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低头手心里的小莲,小莲就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半夏就笑了:“我们晚上……” 话才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色的小莲在她的视线中,突然之间蒙上了一层迷雾似地白色。 小莲看了看半夏,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张嘴咬住了自己的手,在半夏屏住呼吸的视线里,轻轻一拉,拉扯下来一截完整的手套似的白色薄膜。 褪下白薄后的那只手掌,不再是从前凝固而纯黑的手臂。由一团无色的光晕凝成,梦幻似的色泽,不类人间活物。 小莲看着自己五彩斑斓的手臂,伸张了一下手指,五颜六色的小小光点在空气中溃散开来。 星星点点,浮游过半夏的眼前,渐渐失去色泽,泯无踪迹。 小莲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臂消失了一截,端口处依旧是五彩斑斓的光点,外面罩着一层薄薄的膜。比琉璃还易碎,消散只在一瞬之间。 这一次,是真的没有时间了。 他抬头去看半夏,半夏的眼眶全红了。 “到你上场了,快去吧。”小莲笑着说。 “不可能。我不去。”半夏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从口中挤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管他是考试还是比赛。我哪儿也不去。” “可是我想要听你的琴声。”小莲抬头看着她,“真的,求你了。最后的时刻,只想听着你的琴声。” 半夏的手,是拿琴的手,持续演奏数个小时,都可稳而不颤。 但这一刻,她红着眼眶,手掌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 “去吧,去舞台上。让我看你在灯光下的样子,听你在舞台上的琴声。这样我就不会害怕。心里还感到很幸福。” “一直以来,都承蒙你的照顾。这是最后一次,辛苦你,请你再忍耐一下。” 舞台上的报幕声响了起来。 半夏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小莲放在桌面上。 哪怕她极尽小心,还是在放下的那一瞬间,从手臂的截断面飞散出几点细碎的彩光。 半夏视线中的小莲模糊了,那些飞散的彩色光点,也变得像是霓虹彩灯一般的模糊。 她伸手抹一把眼睛,发现是自己的双眼被泪水蒙住了。 “去吧,不要回头。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视线中,五彩斑斓的小莲这样说。 第 59 章(冬之乐章) 期末考试的评委席上上, 基本汇聚了全院所有的小提琴导师。 半夏的名字刚刚报幕的时候,评委席上不少的教授就议论了起来。 “就是这个孩子吗?拿了全国大赛冠军的那位。” “是的,这可是老郁的爱徒。” “好几届学院杯我们榕音的孩子都没拿过好名次了, 这回算是为我们小提琴专业争了一口气。” “哈哈, 上次选拔赛的时候我没来,今天正好认识一下。” 当半夏的琴声出来的时候, 舞台下这种轻松愉悦,充满期待的氛围很快不见了。不少的教授皱起了眉头。 名不副实啊, 这个孩子。 错音了好几次, 演奏的技巧也生硬刻板。 最主要的还是音乐听起来缺乏情感, 像一具机器的空壳站在舞台上拉出来的琴声。 就这?学院杯的金奖得主吗? 许多人心底升起疑惑, 纷纷转头去看郁安国的脸色。 只见评委席中,郁安国脸色铁青, 眉心拧得死紧。 但凡熟悉他的人看了他这副表情,心中都不免忐忑,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掀起桌子骂人了。 音乐厅的舞台上,半夏站在集束的灯光中。 不知为什么, 从这里看下去,台下的观众席黑漆漆的一片。 像梦中到过的那座森林。幽冥诡谲的世界里,似乎有无数的眼睛从昏暗中看出来, 看着自己。 身体是虚浮着的, 脚踩不稳地面。 但经过千锤百炼的双手,哪怕此刻脑中空荡荡的一片, 只要手中握着琴, 就能够自然而然摆出标准的姿势。 左右持琴, 右手扬起弓弦,乐曲声就出来了。 运弓, 拨弦,滑音,指法…… 节拍没有错吧?没错。音准对了吗?对了。 凌冬呢,凌冬他真的走了吗? 不可以这样啊,半夏。小莲在听着呢――他在听我的琴声。 这个时候,如果是其他人,也许不能理解凌冬最后和她说得那句话。 【最后的时刻,我想听你的琴声。】 【这样我就不会害怕,心里还会感到很幸福。】 但是半夏却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或许理智还没能接受的时候,心却已经理解了凌冬的意思。 如果这一刻换做自己,她也会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听到凌冬的钢琴声。 生离死别,千言万语又怎能如何。 述不尽,说不完。 只有彼此的音乐,能在这一刻剖开胸膛,捧出血脉之中那颗搏动着的心脏。彼此的心,在音乐中连在一起,万千言语便不必再说了。 能在心爱之人的琴声中离去,是他最后的渴望。 能以一曲送他,是自己的幸福。 舞台之下,教授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初时平平,如今听着,好像又……渐入佳境了。 郁安国的难看的脸色,终于缓和了。 “哼,这才像点样子。”老教授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吁了口气,心中抱怨道,“刚刚拉得都是些什么啊。乱七八糟的家伙,我怎么会教了一个这样的学生,每一次都让人提心吊胆才甘愿。” 期末考试的演奏会,要求表演演奏时长超过五十分钟的曲目。一般学生们都会选择两到三首曲子上台演奏。 半夏演奏的第一首曲目,是莫扎特的e小调协奏曲。 相比起帕格尼尼,拉赫玛尼诺夫等作曲家那些艰难刁钻的技法而言。莫扎特的曲子相对简单上许多。 也正因为如此,半夏的导师郁安国给她安排了莫扎特的奏鸣曲,以便她能够顺利通过期末考试。 然而事实上,把曲子拉完不难,真在达到演奏的要求却不容易。 越是端庄简洁的乐章,越需要一种情绪上的克制严谨。在克制严谨的同时却又需要表达出内心真正的情感,这才是真正的难上加难。 因此对于真正的演奏家而言,莫扎特的曲子反而是最难演奏的。它的难不是难在炫酷晦涩的技法上。而是难在如何在这样相对简洁的乐曲中,表达出那份克制中的抒情。 要克制,半夏想着。 克制住自己心底那种快要炸裂的情绪。 手腕放松,精神集中。让弓和琴弦之间摩擦出最完美的音符。 听见了吗?小莲。 这是送给你的歌。 演奏中的半夏,依稀看见那些五彩斑斓的萤萤光点飞来,在舞台上方浮游聚散,逐渐汇聚成形。 她不敢真正抬头去看。 那片光影中恍惚出现小莲小小的黑色身影。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高高兴兴地冲着半夏摆了摆尾巴。 黑色的小蜥蜴不见了。 凌冬出现在那片浮光中,身似初雪,眸如点墨。他似乎有一点不好意思,微微侧身,笑着看半夏拉琴。 半夏也就笑了,闭上眼,把自己的身与心都化为点点音符。 舞台下赵芷兰教授抬头,看着灯光下的独奏者,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琴声带动得一阵阵酸涩。 这个孩子的人生到底是经历过了什么,为什么能拉出这样的曲调? 作为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教授,多年沉浸在古典音乐圈里,大大小小演奏会听过无数场。 她知道,音乐界里,或许有不少天才儿童。但只有那些品过世事无常,见过生死离别,拥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真正人生体悟的演奏者,才能表达出这样感人肺腑的音乐。 莫扎特的e小调奏鸣曲,是莫扎特在失去生命中至亲之后谱写的乐曲。正是这位音乐家寄托哀思,祭奠亡者的一曲乐章。 舞台上年纪轻轻的演奏者稳稳地站在灯光中。 演奏的情绪明明是肃穆而平静的,她甚至没有用那些花俏而容易打动人的演奏方式。 不言不语,极尽克制,悲伤却依旧如潮水满溢。 那份藏不住的悲伤,如同洁白的海浪,漫过她的双脚,漫过舞台,覆盖向观众席而来。 送别歌,安魂曲。 一曲道尽无限哀伤。 曲声停歇,台下听众多有闻声落泪者。 这样无声的眼泪,是比万千雷动的掌声还更高的赞美。 台上的半夏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弯腰鞠躬,转身向后台走去。 考试的五十分钟演奏还没有结束,中场休息之后,还将有第二首,第三首曲目。 休息期间,评委席热烈议论了起来。 “不愧是全国大赛的冠军。好久没有在学生的演奏会听到这样令人心神震撼的演奏了。” “还是老郁厉害,名师出高徒。” “今天的好几个孩子都很不错,这一位尤其令人惊艳。从前咱们榕音只有钢琴系出风头。如今看来,我们小提琴系大放光彩的时期指日可待了。哈哈。” 教授们热闹的议论声,仿佛没能传到后台。 后台的休息室里,半夏站在那张空无一人的桌子前。 她离开的时候,小莲站在这张桌子上,对她说, 【去吧,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 当她回来的时候,光可鉴人的桌面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可爱的小小身影。 只有一只形态完整的,极其细小的薄膜状手套,留在了漆黑色的桌面上。 小小的休息室里空荡荡的,没有小莲,也没有凌冬。 小小的屋子里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一丝色彩。这里的空气是凝滞而难以呼吸的,整个世界在此地枯败。 半夏不知道自己在那一截瘫软的手套面前站了多久。 时间仿佛过了无限久,又仿佛只过去短短的几分钟。 直到有人进来拍她的肩膀,“快一点,下一场演奏该开始了。” 她才愣了愣,沉默地走上前,小心地把小莲褪下的那一截“手套”装进谱夹的活页袋里。谱夹拿在手中,转身上了舞台。 舞台之下,教授和同学们看她上来了,给她报以掌声,兴奋地期待着她的演奏。 “我很期待她的第二场演奏。她第二首演奏的曲目是什么?” “让我看看,这一首是考试指定的奏鸣曲。下一首,应该是她全国大赛时表演过的协奏曲吧?” “这孩子怎么一个人上台。协奏曲和奏鸣曲应该请一位伴奏才好听。” “听说是抽不出时间合练,给老郁打了申请。毕竟人家刚刚比赛回来没多久,还有其它科目的考试呢。” “诶,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难得这样完美的小提琴声,却没能听到相应的合奏。” 舞台上的半夏,在掌声中回到灯光下,平静地举起了自己小提琴。 留在观众席上旁听的尚小月推可推身边的乔欣,“我怎么觉得半夏的状态有一点不太对?她的脸色看起也太白了。她是不是生病了?” “应……应该是灯光的原因吧?唔。”乔欣还在捂着纸巾在擦鼻涕,“脸色是不怎么好。不过不管怎么样,她上一首都发挥得太超常了,害得我哭地都停不下来。我平时怎么没发现这个女人这么厉害。” 尚小月微微皱起秀气的眉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舞台上半夏看上去苍白的可怕。像是点燃了自己的生命,去演奏那一首惊心动魄的安魂曲。 但她的眸光却又那样的明亮,举弓的手臂稳如磐石,令人分辨不出她的真正状态,是过于亢奋还是十分不好。 乔欣伸脖子看尚小月手上的演奏单,“半夏下一首演奏什么?” “表格上填的,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应该她全国大赛演奏过的曲目。” 半夏的琴声出来的时候,尚小月和乔欣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对方。 这不是贝多芬的协奏曲啊? 评委席上的教授也交互看了看彼此手中的报名表。 “不是贝多芬吗?” “她怎么没有演奏报名表上的曲目?” “太乱来了吧?这是――维瓦尔第的《四季》?” 维瓦尔第知名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分为《春》《夏》《秋》《冬》四部作品。 第一曲春之乐章,从舞台上那位演奏者的小提琴中流淌而出。 乌云笼罩天空,雷声隆隆。云散雨止,春来大地。簌簌作响的枝叶下,牧羊人安眠打盹,脚边沉睡着她心爱的宠物。1 小莲,你还记不记得,你我初逢的那个雨夜,我正在拉这一首春之歌。 第二首盛夏之曲。 夏日炎炎,困倦的病体辗转难眠,雷电交加的狂风挡住了旅人回家路。1 是凌冬入我梦境,用清透冰洁之心解我之困苦。陪我伴我,走过那段炙热苦闷的旅途。 第三首丰收之曲。 痛饮美酒,沉醉丰年。破晓时分号角吹响,濒死的动物挣扎在丛林中,却终究不敌死神的镰刀1 …… “这个孩子打算一口气演奏完春夏秋冬吗?你看她的状态,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舞台下,赵芷兰压低声音,悄悄坐在身边的郁安国说道,“我们是不是该让她停一停?” 虽然评委席上大家都一脸欣慰陶醉,并在每一段乐章之后热烈鼓掌。 但身为女性的赵教授有一颗敏感而细致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半夏的演奏,只觉心中惶惶。 舞台上激烈的曲声过于高亢辽远,天籁之声仿如焚心焚肺所得。 总觉得那个孩子像是正在台上放声悲戚,而台下的他们却毫无所觉地欢声叫好。 虽然她面色平静,只是脸色看上去苍白了一些。 丰收的秋季已经到了尾声。 下一曲是四季中最为有名的《冬》。 凌冬之歌,北风凛冽,白雪皑皑。演奏的难度和激烈程度最为强大。赵芷兰心中莫名不安起来,怕那个孩子支撑不住,倒在舞台上。 以至于忍不住提醒她的导师,希望能劝她停下来休息一会。 郁安国的眉心都快拧成了麻花。 半夏这个孩子素来离经叛道,最是喜欢乱来。今天这一场演奏,更是搞得跌宕起伏,害得他恨不能当场找出速效救心丸吃上几粒。 刚开始的胡乱演奏就算了,后来居然肆意妄为地临时修改了考试的曲目。 这些换做别人,那是绝对不能忍受的。可她偏偏又超常发挥,演绎得无与伦比得动人。几乎让在场的所有的教授都兴奋起来,觉得见证了一颗璀璨之星朗朗升起的过程。 让人想要痛恨,又忍不住地偏爱。 这孩子的琴声里真真地有一种极为罕见的东西,打动了在场所有挑剔又顽固的音乐家。 只是别人不了解半夏的音乐,他这个导师还能不清楚吗? 如今舞台上半夏的状态,绝对是不太对劲的。 她正以一种过度的,近乎病态的亢奋激昂,高强度地一曲接一曲往下演奏,似乎一分一秒,一刻都不想要停歇下来。 郁安国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在一下首《冬》开始之前,如果半夏还没有停下来中场休息的意思。 那他就站起来叫停,哪怕打断这一场演奏,也不能让那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孩子停下来中场休息。好好问一问那个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丰年的秋声结束。 舞台上的半夏举臂扬弓。 脚底飘在云端,身体好像被抽空了一般,只是心头依旧滚烫,烫得让人无法停歇,不愿停,就这样一直演奏下去。假装小莲还在后台听着她的乐章。 这是最后一首了,《冬》。 小莲,你还在不在,你好好地听着。这是冬,凌冬之歌呢。 从初逢的春,到灼热的夏,终于到这一首凌冬。以冬命名的乐章。 半夏的弓弦还没有落下,舞台下的观众席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声。 身后似乎有人推开门,脚步匆匆地走上台来。 铛! 悠悠和弦敲醒迷梦中人。 属于冬之乐章的一声钢琴声―― 钢琴声! 那是冬天的第一片落地的雪花,是东风推开门的第一声声响,是凌冬走上前台的脚步。 半夏的眼睛骤然间睁大了。 身后,熟悉的钢琴声响起,邀请她一起演奏这一首冬之乐章。 第 60 章(化莲) 钢琴的声音由弱渐强, 触键轻盈。 咚咚咚,咚咚咚,像是冬天的脚步声, 至远方而来, 缓缓靠近中。 半夏握着弓弦的手指有些不稳,半身的肌肤发麻。 她静默了许久, 小提琴的脚步声才如羽毛一般,迟疑地, 轻轻地融入钢琴声中。 一滴眼泪转在眼眶里, 落不下来。 她咬住红唇, 小提琴声骤然高亢, 疾风暴雨似的琶音响起。 紧密的和弦,急速的三十二分音符, 如狂风,似骤雪,神乎其技的手指,几乎令人眼花缭乱。 伴奏的钢琴声毫不逊色, 稳稳跟上。无论小提琴怎样迅猛疾行,技艺高超,钢琴声都能紧随左右, 相依相伴。 舞台之上一时间刮起狂风乱雪。 乾坤苍茫, 严冬如玉,一身冰肌玉骨, 携漫天细雪而来。 半夏飘在空中的心缓缓落地, 脚踩到了实处。 终于转头看去, 她的小莲回来了。 坐在钢琴前的凌冬也正看着她,千回百转, 复又相逢,两人一起露出劫后重生的笑。 半夏眼眶里的那一滴泪,才顺着脸颊落下。 舞台下的观众发现,乐曲的第二章,整个风格都变了。 屋外依旧风雪交加,屋内却燃着熊熊的炉火,小提琴和钢琴一唱一和,抒情的广板暖入人心。 像在寒风骤雨的夜晚,相依相偎在一间小小屋子中的两个人。 到了第三乐章,乐曲声开始变得欢快,冰天雪地里扶着彼此的手,慢慢前行。有谁摔倒了,另一人都会笑着将他拉起。 最终曲乐声渐渐徐缓,仿佛严寒苦厄终将离去,春天近在眼前。 小提琴和钢琴声携着手,渐渐消失。那一缕穿破严冬的春日暖阳,依稀还照耀在舞台上。 这一刻,台下的评委和观众们,每个人心中只转着唯一的一个念头, 天作之合啊!这两个人的合奏也太美妙了。 这一次,大家不再想凌冬这样水平的演奏家,怎么会来给半夏伴奏。 沸沸扬扬的感慨议论夹杂在如雷的掌声中。 “之前听半夏一个人的小提琴已经觉得十分震撼,谁知道她在最后还憋了个大招。” “啧,这两个人的合奏简直了,我差点想要跪在地上听。” “两个人都很绝,合奏的时候更绝。这就叫互相成就吧。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说是我听过最有默契的合奏。” 舞台中心的半夏向台下鞠了一个躬,缓缓站直身躯向后看去。 温热的血液慢慢流回空虚的躯壳,苦涩的心被浸泡进温暖的泉水中,舒服得想让人叹息。 短短时间里大起大落的滋味,足以用一生慢慢回味。 凌冬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指干燥而有力,捏了捏她的骨节,用力握紧了她,牵住她一起向后台走去。 台下的观众席顿时凌乱了起来,响起“哇喔~~~~!”的一阵惊呼。 尚小月和乔欣面面相觑。两人呆愣了片刻,乔欣迅速低头拿起手机,给管乐系的舍友潘雪梅发了一条短信, “我觉得,有空的话,你还是练一练怎么倒立吹笛子吧。” 收到信息的乔欣:“????” 后台的半夏被凌冬牵着手,一路往外走。 穿过休息室,穿过那些旋转的楼梯,白茫茫的走廊,吱呀一声推开音乐厅的后门。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云霞漫天,夕阳西下,橘红的阳光散满校园的道路。 半夏醒过神来,拉住向外走的凌冬,不让他踏进阳光里, “你……可以吗?” 冰雪雕铸的冲她微笑,转过身,倒退着走进阳光里。金织的斜阳披在他的肩头,笼着他的轮廓,像一个令人不敢置信的美梦。 半夏扶着后门的墙壁,只觉脑海中茫然一片,“等,等一下。我刚刚太紧张了,脚有点软。歇一会。” 凌冬就想要蹲下身来,“我背你。” “不用,不用。这么多人呢,要被笑死了。”半夏急忙拦他。 傍晚的校园本来就人多,凌冬的脸又和招牌一样引人注目。 两个人光是站在音乐厅后门的道路上,已经引来无数人的侧目。 那位身高腿长,衣着体面的学长就露出了一点委屈的神色,“可是之前,你一直抱着我走来走去。” 半夏顿时笑了,“这怎么能一样。” 心里知道学长和小莲是同一个人。但毕竟过去那么长的日子里,朝夕相处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是那位小小的蜥蜴先生。 直到了这一刻,看见学长黑色的眼眸底下流过的那一抹熟悉的神色,半夏才终于又有了见到真正小莲的感觉。 和凌冬相处的时间只有最后几日。 短短二十分钟,即将永别的紧迫压在心头,抓着每一分每一秒恣意纵情,鱼|水|交|欢。反而对此刻衣冠齐整的学长更为陌生。 半夏伸手握住了凌冬的手掌。橘红的阳光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照在凌冬白皙的肌肤上。 真好,他真的回来了。 “我们回去吧,我有点饿了。” “买一点菜,我煮给你吃。” 声音不一样,模样不一样,那份语气里的温柔却还和小莲一摸一样。 “今天去外面吃吧,我一直想和你一起在外面吃顿饭呢。” 也不想你刚刚回来,就那么辛苦。 “那好,你想吃什么?” 接近年底的榕城特别寒冷,热腾腾的火锅店生意就分外得好。 离校园不远的小火锅店里,两人坐在窗边的小桌上,对着一锅鸳鸯锅底,挨着头涮火锅。 蒙了白雾的玻璃窗,咕噜噜冒泡的浓香锅底,彼此帮忙着把好吃的抢先捞到对方的碗里。 温暖的水蒸气,一点点融了心底寒冰。 历经的苦痛伤痕,在彼此相握的手中被抚慰。 长久的噩梦终究慢慢消散,眼中所见,只有对方双眸中盛着的温柔。 “我以为你真的消失了。”半夏说得很轻,轻得几乎像微不可闻的气音,“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拉完那首莫扎特的。” 然而凌冬越过桌面,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那一刻,就在舞台上,看着正在演奏的你。” 那一刻,就在你身边,你的面前,听你悲痛欲绝,听你送我离开。 当时的凌冬也以为自己是最后的时刻了。 连那样怪物的身躯,都已然无法维持,化为虚无的光,恋恋不舍地飘荡在舞台,看着心爱之人为自己演奏一曲送别歌。 台下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能看见自己。 但那一刻,凌冬觉得半夏是能看见自己的。所以她的琴声才骤然变了。 那是一首安魂曲,明明她那般痛苦,却克制着心中的悲伤,轻轻用歌声抚慰虚空中即将消散的亡魂。 凌冬只觉得自己在乐曲声中越升越高,有一段时间里,逐渐失去了意识。 等他清醒之后,他发现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那间紧闭着窗帘,昏暗无光,灰尘满布的屋子里。 凌冬在黑暗中睁开眼,以人类的模样,赤|身果体地躺在他第一次变成蜥蜴时的那张床上。 他猛地坐起身,踉跄来到窗边,伸手扯开一角窗纱,金黄的阳光斜照进来,照在他苍白而欠缺血色的手臂上。 阳光的照耀下,那是一只人类的手臂,没有黑色的鳞片,也没有奇怪的指趾。 回头看去,墙上的时钟在一分一秒地缓缓前行。 半夏的演奏会还没有结束。 “然后你就穿上衣服,从家里跑过来?”半夏听了这么一段离奇的叙述,惊奇地问道,“你家离学校这么近的吗?” “我家,就在那片龙眼林的对面。越过林子就能看见了。其实你每天放学的时候,都有路过。”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 半夏的话语没有说完,隔壁桌激动的对话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火锅店在学校的附近,在这里吃火锅的多是音乐学院的年轻人。年轻的学生兴奋起来的时候,说话扯着嗓门,想忽略都很难。 “赤莲今天又发布新歌了,你知道吗?” “疯了,这个神仙。写歌的频率能有这么高?快给我听听。” “新歌叫什么名字?”“非常新鲜的模式,带一点歌剧风格的流行乐,《假如生命只有七天》。” 桌子这一边,半夏睁大眼睛看凌冬。 她立刻找出手机,果然在V站和红橘子上,都看见了赤莲账号,在不久之前刚刚发布了一首新的歌曲。 奇怪的是,算算发布时间,正巧是凌冬在她眼前消散的时段。怎么也分不出身来发布歌曲才对。 半夏想要点开歌曲听一听,却被凌冬握住了她的手腕。 “回的路上,去再听吧。” 大概是火锅的雾气太热了,蒸红了他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庞。 本来以为自己会离开人世,于是不管不顾地把心底的话都掏出来,留在自己身后给半夏的听。 如今人好好的,面对着面,瞬间觉得局促又尴尬。 一起骑着车回家的路上。半夏带着耳机听这首《假如生命只有七天》。 和她想象中悲风苦雨的风格不同,这首歌曲意外的十分轻松愉悦。带着一种歌剧的风格,描绘了一个梦幻而神秘的世界。 那里所有的人类生命只有七天。 出生的第一天,短短的数小时,孩子们便会走路,奔跑,欢快地歌唱。和自己喜欢的伙伴,一起在充满阳光的屋子里弹琴歌唱。 第二天,他们便从少年成长为青年,找到自己一生的伴侣,相知相许,彼此相爱。 时间有如朝露,日月交替,便是经年,相爱的情人间彼此心灵相通,只想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将彼此的身心紧紧簇拥在一起。 是那样地相爱和快乐。 七日时光,白驹过隙,太阳东升西落,霜雪染上鬓发,皱纹爬满皮肤。黄童变为老叟,红颜白了头发。 两人笑眯眯地手拉着手,头抵着头,垂垂老去 …… 半夏骑着车,走在乡村的小道,晚风吹起她的长发。 歌曲的最后,耳机里有一个声音低低对她表白。 七天的时间太短,七天的时间却也很长。 得君之幸,一日便是永恒。 请不要为我难过。 爱你,我一生的挚爱。 回到凌冬的屋子,半夏默默站在屋里,摘了耳机,拖掉鞋袜。 “那首歌,是我以为……”凌冬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人吻住了。 屋子里的灯被人伸手拉掉,莹莹闪闪的键盘灯里,两个人滚到了床上。 那人随手扯了一条数据线,绕住他的手腕,把那双失而复得的手臂束在床头。 “半夏。”凌冬抬起头想要说话。 有人从身后抱紧了他的腰,冰冷湿润的脸贴在他的肩头,滚烫的眼泪一滴两滴掉落在他后背的肌肤上, “再也……不让你离开了。”黑暗中说话的声音带着哽咽,“不会再离开了对不对?” 凌冬绷紧的肌肉便在那灼热的眼泪中慢慢放松下来,许久,才在黑暗中轻轻嗯了一声。 “那小莲呢?以后我都见不到小莲了吗?”半夏心底还是有点难过。 黑暗中,一条带着鳞片的尾巴慢慢滑过来,缠住了她的手臂。 第 61 章(见亲友) 凌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半夏。 他知道半夏其实有着一颗敏锐又通透的心, 若非如此也无法演绎出那样发自内心的音乐。只是她似乎是一个矛盾的人,在拥有纤细的内心同时拥有一副坚不摧的外壳。 病痛缠身的时候她咬着牙,生父冷漠相待时她不低乞怜, 怀念亡母的时候她捂住自己的眼睛, 抿着唇不愿让人看见泪痕。 知道自己心爱之人时日无多的时候,她没有哭泣哀怨。陪着小莲写歌, 陪着小莲去海边,陪着心上人走过充实的最后七天。最终站在舞台上一曲奏鸣曲送别离。 直到了这一刻, 失而复得, 尘埃落定, 回到家了。她才终于趴在凌冬背上一滴一滴掉下泪来。 即便如此也不让凌冬转过身来, 看到哭泣的她。 那泪水掉在后背的肌肤上,像熔岩里蹦出的火星, 但凡沾着一点,就烫得生疼。烧化肌肤烧入骨髓,一直烧灼进心头。 凌冬想要转身安慰,偏偏双手被她束在床头, 无奈之下,只好变出尾巴来,主动搁在她的手臂上用来讨好。 果然, 半夏发觉她的“小莲”还依旧存在, 很快破涕为笑。 比起我,她原来更喜欢“小莲”。凌冬的心里, 莫名升起了一个没来由的念头。 然而他很快没空想这些, 主动把自己摆上祭台, 在心爱的人手中,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滚过几次, 生死由不得自己,实是一种甜蜜的酷刑。但是,能让半夏这样高兴,便是将自己摆上砧板剖了都愿意的。弹钢琴的手指握紧了床栏,红霞染透。 世间竟有这样的快乐,能让两个人的心和身体同时连在了一处。 有那么一段时间,凌冬觉得浮尘中有过的痛苦纠结都消散无踪,脑海中是空的,心飞在云端。 靡靡甜香溢得满床满地。 半夏抬起含水的双眸,打开灯,俯身细细地吻那些黑色鳞片,双唇吻过的地方肌肉顿时绷紧了。 半夏就笑了:“看起来很瘦,肌肉还挺结实的。” “每天……其实都要爬很长的路。”蒙在枕头里的声音这样说,“从桌子到床上,从这里到隔壁,翻山越岭一样。” 真是有趣,学校里谁能知道学长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他这副眼角染着红痕,哑着嗓子低低发出喉音的模样,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见过吧? 轻吻很快变成了细细的舔砥,慢慢描绘过鳞片之间的沟壑,颤抖的尾巴尖被抓住了。诱惑着他又偏偏不肯给他,听见他按捺不住地开始低声唤自己的名字。 “没事呢,今天晚上有时间吧?” “终于可以慢慢地认识学长。” 慢慢认识学长的每一个地方,每一种模样。 …… 凌冬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中的自己生来就是一只巨大的蜥蜴,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片黑色的森林中。 有一天森林里来了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那女孩只比他的尾巴高一点,很喜欢和蜥蜴一起玩耍。 他们一起歌唱,一起采摘野果,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到了睡觉的时候,他们一起躺在森林中厚厚的落叶上,女孩抱着蜥蜴长长的大尾巴,看着头顶的星星说, “要是你也能变成人类就好了。” “可我不懂怎么变成人类?” “我们一起闭上眼睛睡觉。”女孩闭上了眼睛,“在梦里,你会梦见自己变成一个人类的男孩。” 于是蜥蜴闭上眼睛,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人类的男孩。和小女孩手拉着手结成了最亲密的夫妻。 凌冬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数个小时过去,而自己依旧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拥有人类的手,人类的肌肤,人类的血脉。 屋子的窗台上坐着一个女孩,正用小提琴演奏一首旋律温柔的歌曲,那首七日便是一生的童话歌谣。 暖暖的火炉,欢快的歌舞,珍之重之的每一分每一秒,短暂又甜蜜的七日。 她只听过一遍。 她却比任何人都懂这首歌。 窗外夜色将浓,风月行云。坐在窗前拉琴的那个人,就像一位童话里的公主。她所在的地方具是甜美的世界。那些荆棘,噩梦和怪物终将慢慢消失。只剩下窗前那个美好的梦。 “你醒了?”梦中的公主冲他挤挤眼睛,“那我先回屋去了。和隔壁学长偷偷约会,要是被我家小莲发现就麻烦了。” “隔壁学长”顿时在这个玩笑话里,开始嫉妒起了另一个自己。 凌冬回学校复课的事,很快传遍了校园。 潘雪梅兴冲冲回到宿舍,开口就嚷嚷, “听说了吗?凌冬学长回学校了。”宿舍里潘雪梅特别迷凌冬的钢琴,“哈哈,钢琴系的期末汇演,我一定要去听。” 谁知她的两个室友非但没有附和,反而用一种古怪地神色看着自己。 忙着管乐期末考试的潘雪梅,尚且不知道昨天的小提琴系期末考试发生了什么惊人的大事件。 潘雪梅把自己的笛盒和书包放下,想起另外一件让自己兴奋的事, “对了,半夏给我打电话,说晚上请我们吃饭。那小妞终于肯带她男朋友出来见家属了。哼,藏着掖着那么久,我倒要好好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乔欣,尚小月对望了一眼,脸色变得更古怪了。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潘雪梅不解道,“对了,乔欣你昨天为什么发短信叫我倒立吹笛子?” 乔欣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怎么说,一会你可能就知道了。” 三人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西餐吧。 平日里因为学生汇聚而时常鸡飞狗跳的小店,今天却有一点过于安静。 入座率并不低,只是所有坐着吃饭的学生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别扭又古怪。 然而潘雪梅一眼就看见了原因所在。 所有人别扭的原因全来至坐在窗边的一个男人。那人穿着一身柔软的白衬衣,一尘不染的袖口外露出一截比冬雪还要白的肌肤。 他正微微低头在看菜单,眉目俊美,神色淡淡。傍晚的阳光斜透过玻璃窗打在他的肩头,仿佛连阳光中浮动的微尘都因他而变得静美了起来。 正是那位钢琴系大四的凌冬学长,凌冬不仅仅是学校里的名人,甚至曾经有一段时间,电视上都时常能见到他的身影。 开始算是众多榕音在读学子心中崇拜的对象。 “凌……凌冬学长?”潘雪梅飞快拉扯乔欣的袖子,“天呐,好巧,学长怎么会在这里?” 让潘雪梅不敢置信地是,那位传说中生人勿进的学长看见她们三人之后,甚至站了起来朝着她们点头示意。 他的身后露出了一张潘雪梅极为熟悉的脸。那个不知死活的半夏一手搭住男神的腰,一手高兴地伸手冲她们打招呼,“嘿,这里。” 潘雪梅觉得自己石化并裂开了。 直到在饭桌上落座了许久,她还没能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但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所以你之前每天带来学校的盒饭,都,都是让学长给你做的?” 和她坐一起的半夏无辜地冲她眨眨眼。 如果不是凌冬就坐在一旁,潘雪梅几乎要跳起来掐着她的脖子摇晃。如今为了形象,只能压低声音在半夏耳边耳语, “你知道凌冬的一手双,他家里给投了多少保险吗?你居然敢让学长切菜生火?胆子好肥。” “可是他做饭太好吃了。你不也是赞不绝口吗,换你能忍得住以后都不吃吗?” 潘雪梅的脑子在理智和美食之间摇摆了一下,倾倒向了自己的口腹之欲。把这个原则性的问题跳过了。 “额,那什么。你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不必了,”凌冬伸出手,持桌上的茶壶,给每个人添了一杯茶,看人的眼角带起一点温和的笑,“我认识你们每一位。雪梅,小月,乔欣。” 潘雪梅悄悄伸手掐半夏的胳膊一把,“算你有良心,平时还记得介绍我们。” 半夏捂住脸。不是我介绍的,你们其实见过很多次了。 每次见面都还抢着想要对学长上下其手,还是我拼死护住了他的清白。 吃完饭回去的路上,半夏想到好友刚刚的神色,还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们都被你吓到了,大概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温柔的人。”半夏和凌冬一人一辆自行车,骑行在蜿蜒的村道上,笑声洒了一路, “其实我从前,也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特别高冷的人。”半夏迎着冰凉的夜风骑行,“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前有见过你一次。” 凌冬立刻转回头看她,水洗般的双眸带着点期待。 “是去年的事情了,我那时还是大一的新生。春节迎新晚会彩排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半夏开始细述着记忆中的往事。 “那时候大家都在悄悄议论你。你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朝着我走过来,还和我说话。” “我不知道你找我什么事,就觉得特别荣幸。马上站直了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地和你做了个自我介绍。” “感觉我也没说什么失礼的话。”半夏伸一只手扰头,“就说学长你好,我叫半夏,第一次见面什么的。” “谁知道你脸色突然就变了,一句话不肯再说,转头走了。” “后来好像就听说你休学了,再也没在学校看见你。” 晚风里,传来凌冬的一句话,“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啥,你说什么?”半夏听不太清楚,“我们还有什么时候见过面?我怎么不记得了。” 路过杜婆婆家院子的时候,两个人停下车来。 今天是老人家的头七。按照本地的习俗有家属在院子里摆了火盆烧七。 院子里除了一个披麻戴孝在火盆前烧纸的中年男子,和几个请来诵经的法师外。前来祭拜的亲友几乎都没有。 显得冷冷清清的。 半夏和凌冬进到大厅,给老人家烧了纸上了香,把从村口那家老店里特意买的几色点心摆上供桌。 桔红糕,花生酥,汞糖等等,东西都不贵,现在的年轻人也多不喜欢吃了。却是杜婆婆往日时常麻烦他们去买的小点心。 披着麻衣的男人抬眼看了他们和桌上的祭品一眼,木着一张脸没有说什么话。 凌冬和半夏祭拜完毕,在冥冥淼淼的诵经声中,穿过庭院里那些错落的花枝往回走的时候, “婆婆是一个活得很通透的人。我从她这里受益不少。”凌冬说,“她生前唯一挂念的大概就是这些花了,特意在临走前最后几个月把花都移植进地里。可惜的是身后终究还是护不住。” 半夏突然回想当时的情景,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所以你当时受了这件事的触动,就想要努力护住我吗?” 杜婆婆放不下她的花花草草。你放不下我。 所以最后那段时间疯狂地创作,特意离开红橘子去流量较大的v站开了账号,还反复把收钱的账户密码都告诉我。 就是为了想在自己离开以后,还能给我金钱上的支持,还能继续护着我吗? 凌冬墨黑的眼眸带起一点不好意思的温柔,“我知道你不是花枝,不用别人护着也能活得很好。我当时只是有些茫然,想多留点念想在人间。” 杜婆婆护不住她的花草。我却坚信你一定能够好好的。 刚刚离开大门口,院子里的那个中年男人追了出来。 他先是冲半夏二人鞠了个躬,开口有些语句卡顿地问道:“请问刚刚那些点心,是……为什么会买那些?” 这个人的口音听起来很生疏,像是久居国外极少回来之人。或许就是婆婆那位移居在国外的后代了。 凌冬指着门槛给他看,之前那位老到全身都蜷缩了的老人家,还时时坐在门口,从口袋拿出一元或五元的钱,麻烦路过的年轻人帮忙跑个腿,从村口带这几样点心回来。 “大概是杜婆婆很喜欢的点心。所以虽然很便宜,我们还是特意买来祭拜她。” 那位头发也已经发白的中年男人愣了一会,渐渐红了眼眶, “家母不喜欢甜食,那些非是她喜欢的点心,而是我小的时候,时常找她讨要的东西。” 子女远行,极少回家,哪怕已经年过半百,故乡的母亲依旧把他当做孩子,惦记得他幼年时的喜好。 “母亲晚年寂寞。是我的不孝。”那男人低下头,“还想请问小哥,不知家母临终时,是否还有遗愿。” 凌冬告诉他:“杜婆婆最喜欢的是院子里这些花木。生怕自己走了以后,满院植被无人照料。也或许是有了预感,特意在最后的几个月,花了很多精力才一点点把花草们都移植进土地里去。” 那人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多谢。我知道了。我会尽量保住这些花草。” 了却了这件事,两人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走到家楼下的时候,半夏突然站住了,转头对凌冬说, “考完试就快过年了。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回我老家看看?” 凌冬那黑色的双眸一下有了光。 “嗯,想我奶奶了。想带你去见见她。”半夏继续说,“我家里的院子也和杜婆婆的院子有点像。没有人住,过年的时候,我们把它打扫打扫,可以一起在那里住几天。” “诶,问你话呢,你干嘛脸红啊?” 半夏还没体会到,这个邀请带着登门拜访过明路见家长的意思。 凌冬别过涨红的脸,手指用力捏了捏半夏的手心作为回答。 第 62 章(困兽之笼) 专业考试结束后, 大量需要背诵的专业课考试接踵而来。平日里把时间都花在打工和练琴上的半夏可谓忙得昏天暗地。 虽然忙得厉害,但半夏却觉得这段日子几乎算是人生中最快乐的时期。 日子似乎是越过越好了。 半夏觉得人生有时候挺难的。天地不仁,不论年纪, 磨难说来就来。霜雪加身, 一不留神就将凡人磋磨得庸碌,将天才磋磨成怪物。 可是若能守住自己的心, 肯抬头看,愿意向前走, 走过风雨之后, 旅途中总有机会遇到动人的风景。 有时候半夏和凌冬挤在一起熬夜背书, 背着背着就歪在凌冬身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会感觉有人把她抱起来, 轻轻放在柔软的床上,还会轻轻摸一摸她的头发, 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 早上醒来的时候,散落的书和笔记整整齐齐摆在床头。复印的西史笔记用彩笔标记好了重点,贴上便签。还增加了一页脉络清晰的大纲,和几页简单明了的思维导图。 而凌冬保持着她睡前的模样, 依旧坐在窗前,戴着耳机编曲。似乎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移动过。晨曦透穿而来,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 使他的轮廓看起来柔和而恬静。 看见她醒了, 凌冬会站起来,招呼她吃热腾腾的早餐。 一日三餐伙□□致, 半夏要求由自己负责洗碗。凌冬也只是笑一笑, 然而第二天灶台上的锅碗瓢盆依旧收得干干净净。只留着半夏自己吃的碗碟, 让她过个水意思意思。 半夏总有一种错觉,当小莲以凌冬的模样出现时, 气质会变得更为内敛。举止稳重,坐卧端方,嬉笑皆有度,眉目之间凝着斯文的风度。 不太像小莲那样呆萌可爱,依赖着自己,时时会和自己撒个娇。 当然,像学长这样的男人,在某种时候某个场合会显得更有风情,让人总忍不住变着法子“欺负”他。 家里有着贤惠体贴的男朋友小莲,隔三差五去和隔壁才貌双全的学长“私会”,让半夏享尽齐人之福。 紧张的期末考试终于结束,考完最后一门毛概的半夏回到家里,立刻把自己呈大字型扑到床上,一动不动了。 迷糊了不知道多久,凌冬轻轻摇她起来吃晚饭。 “让我再睡会,就一会。好几天没睡好了。” “先起来吃点东西,不按时吃饭对胃不好。” “不要。” “再不起来,我就亲你了。”学长穿着围裙,曲一只腿俯身在半夏眼前,眉眼之间盛着温柔。 半夏就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把尾巴伸出来,舌头伸出来,我先亲你再吃饭。” 刚不到一秒的凌冬脸就红了。 两人胡闹厮混了一会,凌冬的手机响了,他笑着拿过手机,接听了电话。 半夏就眼看着凌冬一脸的笑容,在接听电话之后瞬间凝固,慢慢消失,最终他对着电话回答了一句,“好。” 他赤着上半身坐在床边,手肘搭在膝上,垂着额发低头沉默了一会。有一瞬间,半夏觉得凌冬的神色变回了从前,那个结了层冰霜,面无喜悲的模样。 但很快,那层薄霜就自我消融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吁出一口气,扭过脸来看半夏。 “我母亲给我打电话,约我明天和她见个面。”他拉过半夏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半夏,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见面的地点离得并不远,穿过那片龙眼林就到了。 半山的别墅,复古装饰的大厅。凌冬领着半夏进了屋子,穿过那些沉重繁复的古欧式家具,从摇摇晃晃的大型水晶灯下走过。 沿着旋转的楼梯,走上二楼的小会客厅。偌大的屋子,静悄悄的,四处的窗户拉窗帘,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有一股因空气不流通而产生的腐朽的气味。 二楼的小会客厅,布着镂空的木质窗隔,从窗隔的间隙中看下去,窗外是寂静连绵的山林。坐在窗口的中年女性看上去十分体面,烫过的青丝整整齐齐挽在脑后,保养得当的手指上戴着一个晴水戒指,胸前压着一块同色系的吊坠,低眉垂目,面上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愁,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凌冬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才骤然回过神,抬起头来。看见凌冬身边跟着半夏的时候又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这位是?”她客气而礼貌地问道。 凌冬先拉开椅子,让半夏坐。坐定之后,他捡起了桌面的一个茶杯,亲手洗净,用滚水烫过两遍,倒了一杯温水摆在半夏的面前。 然后才慢慢开始介绍, “半夏,这是我母亲。妈妈,这是半夏。” 凌冬翻着水杯的手指很稳,语气也很平静。 但半夏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还是和平日里的学长大不一样。这时候的凌冬更像是传说中那位彬彬有礼,冷淡疏离的男人。 至少半夏自己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和妈妈相处的样子绝不是凌冬这副模样。 凌冬的养母姓周,名蔓瑶。即便上了年纪,依旧十指纤纤,朱颜如玉,是一位实打实的美人。 “哎呀,小夏你好。”周女士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是惊讶又像是感慨,“小冬也有了女朋友了,从小到大,妈妈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和女孩子在一起。” 凌冬没有说话,当然更不会否认女朋友这个词。沉默地举盏,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和半夏的杯子并排摆在一起。 “小冬你……”周女士的神色有些为难,“妈妈今天有话想要单独和小冬说。” “我的事,半夏都知道了。”凌冬只说了这句话。 周女士听了这话脸色刷地白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半夏,脸上的颜色一阵青一阵白。 最终她迟疑地问道:“小冬的身体是恢复了吗?我听说你回去上课了?” 凌冬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现在……是可以在白天出来了吗?”周蔓瑶白着一张脸,小心翼翼打量凌冬,心底似乎在害怕,又似乎兴奋起来, “我给你老师打电话了,他说你回去参加了期末考试,钢琴比以前弹得还好。他还告诉我说,你突破了自己,前途一片光明。哎呀,你不知道,我这心底有多高兴。” 半夏坐在凌冬身边,听着这位夫人絮絮说着话。 凌冬的一只手在桌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凌冬的手很凉,微微用力的握住了她,似乎想要从她的手心里汲取一点热度。 在凌冬握住她的那一刻,半夏突然有一种错觉。觉得端坐在自己眼前的那位母亲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间屋子看起来也十分不对劲。 明明是豪华舒适的屋子,屋里的女主人衣着贵气得体,举止优雅,背衬着窗外远山。 半夏却无端觉得不知道从哪儿起了黑色的烟雾,角落的阴影中似乎淅淅索索爬动着无名的黑影。一个错眼不见,黑色的荆棘从地面生长出来,顺着那位女士质地昂贵的衣物攀爬上来,使她那张秀美的脸都变得扭曲而丑陋。 可是半夏眨眨眼,却发现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的,哪里来什么怪物黑藤?凌冬的养母不是端庄得体地坐在她们的面前吗? 无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小冬啊。”那位周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有些不自然地伸手抚了抚系在脖颈的丝巾,手腕从衣袖里露出了一小截,“小冬你还是回家来吧?你不在了,你爸爸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妈妈在那个家几乎待不下去了。” 半夏的眼睛睁大了,她突然发现,那露出袖口的一小截手腕上,有着数条深紫色的淤青,那不太可能是自己造成的。像是他人暴力伤害的痕迹。 她不由细细打量那位夫人,发现她有不少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她移动身体时,似有不便之处,掩盖在丝巾下的脖颈,在她伸手轻轻抚摸的时候,露出了一点点触目惊心的指痕。 凌冬的眼睫垂下去,“爸爸还是老样子吗?” “自从你……之后,家里的一切好像都变得很糟糕,”周蔓瑶的声音低下去,“生意是越来越差,你爸爸的脾气也越来越差。” “他每天在外面鬼混,回来还时不时冲我发脾气。”表面光鲜亮丽的夫人,开始有些控制不住地搓着手指,声音低沉得压抑,“这样的日子,我真得过不下去了。” “妈妈,其实你也可以离开这个家。离开父亲。”凌冬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请一位律师来和爸爸谈谈。” 周夫人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似乎想不到自己养育多年的孩子,居然会说出劝自己离婚的话来,完全忘记了刚刚是自己在控诉自己的生活有多么不幸, “离开你爸爸?”她茫然道,“小冬你怎么会这样说?我都这个年纪了,离开你爸爸,我要怎么生活?” “妈妈,”凌冬停顿了一下语气,“你有手有脚,是一个独立的人。离开爸爸,当然也可以生活下去。” “可是,可是我身边没有多少钱,而且我什么也不会。”周夫人开始摇起头来,“不不不,我不想离开你爸爸。” “小冬,只要你回家来,我们家就会和从前一样,慢慢地变好。”周蔓瑶从桌子那一边伸过手来,握住了凌冬的手,“你不是已经恢复了吗?你一直是一个乖孩子,你答应过会帮助妈妈的对不对?” 她的手很白,握在凌冬同样雪白的手上,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凌冬的手背在那一瞬间蔓延起黑色的鳞片,双瞳变成了金色。 周蔓瑶尖细地“哎呀”了一声,好像碰到什么恶心的事物一般,飞快地甩掉了凌冬布满黑色鳞片的手。身体向后躲去,缩在深厚的皮质沙发中。 半夏看到这一刻,心底不可抑制地怒了。她本来就特别腻歪周蔓瑶这样类型的女人。 菟丝花,寄生树。明明是一个完整的人,偏偏自己把自己变成没有筋骨的藤蔓。柔弱无骨,浮萍无依,经不起一丝风雨,若不依附在他人身上,就无法生活下去。 偏偏这个世界这样的人还很多,眼前这一位更是将凌冬从小养大的养母。半夏也只能耐着性子,安静地坐着听她诉苦。 直到这一刻,看见她像是嫌弃什么怪物一样甩开自己孩子的手。半夏心底的怒火才猛一下爆开,哗一声拉开椅子站起来。 自己放在手心里捧着喜欢的小莲。那样温柔细心,斯文俊美,惊才绝艳的学长,却被他自己的母亲嫌弃成这样。 然而凌冬拉住了她,拉着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他把自己金色的瞳孔收了起来,布着黑色鳞甲的手背留给半夏把玩。 “没事,我自己处理。你再等我一会就好。”他凑在半夏耳边,轻声这样说。 那声音像夏日里流过山涧的泉水,舒缓而清透。卷过半夏的耳边酥酥麻麻的,让半夏这个音控一时被迷惑了心神,忘记了生气。 “我今天来,是想带半夏让妈妈见见。”凌冬握着半夏的手,转头看向自己一脸惊惧的母亲,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俊美的脸上微微泛起红云,“告诉妈妈这是我……这是我想要共渡一生,想要组建家庭的人。” “还有,想和妈妈说一声。以后这里,我不会再回来了。”说完这句,他牵起半夏的手往外走。 走到门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抽泣般的声音。 “你……你不管妈妈了吗?”靠在沙发上的周蔓瑶声音凄苦,眼里噙着泪水,“小冬,小冬,你小时候答应过会帮助妈妈,会报答妈妈的。” 门边的凌冬不由停下了脚步, 半夏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说实话,半夏宁可面对一个暴躁强大的敌人,也不愿被这样性格扭曲的女性缠上。她仿佛把自己陷在这栋华美而昏暗的屋子里。 柔弱无助,近况堪忧,楚楚可怜。自己被捆住了,还用藤蔓一样的道德框框条条束缚伤害着自己身边的人,天长日久地令人窒息。 学长那样温柔而敏锐的人,竟然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 站在门边的凌冬,双眸映着透窗而来的山色,温柔而安定,并没有一丝晦涩不安。他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 “妈妈,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困在笼中的怪物,如果自己不愿意走牢笼,就将被永远地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如果妈妈你,愿意走出这个家。我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您。” “但我不会再回到您的身边,也不会再回到这栋屋子。”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看向屋内,把目光转向半夏,牵着半夏的手退出那间屋子,关上了那道门。 门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茶具砸门声, “白眼狼,没良心的小畜生。当初我就不该看你可怜,把你领回家!” “呜呜呜,小冬你答应过妈妈的,你不是说好,会永远陪着妈妈,报答妈妈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的命这么苦。我该怎么办?” 紧闭的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咒骂和哭泣声。光听这恶毒的声音,万万联想不到屋里的人是刚刚初见时候,衣着得体,举止温和的女士发出的。 凌冬顶着这这样的责骂声,握着半夏的手向外走去。 他的手很冷,冰冷得就像被冻住了一般。但他的脚步却很坚定,看着半夏的眼神也温柔而平静,还能透出一点解脱似的笑来。 夜晚,在那间狭小却透气的小屋里,太宽敞的小床上,凌冬从身后搂着半夏,他紧紧地把半夏拥在自己的怀中,脑袋搁在半夏的脖颈,闻着半夏的味道,似乎已经在黑暗中睡着了。 “你爸爸他,是不是经常对你妈妈动粗。”半夏在黑暗中轻轻问了一句。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嗯。 “我刚刚到那个家的时候,年纪还很小。父亲的脾气非常暴躁。时时在外面光鲜亮丽,斯文儒雅。一回家就变了模样,对母亲大打出手。” “他也对你动手了吗?” 凌冬迟疑了一会,“嗯,他偶尔也对我动手。” 半夏一下翻过身来,瞪圆了眼睛。 凌冬就把尾巴放出来,卷着她的腰,把她按在自己匈前,轻轻抚摸着她长长的头发。 “父亲的暴力很可怕,但相比起父亲的粗暴,我更害怕的是我的母亲。” 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艰难的事,但他还是选择把那段梗在心底的往事说给半夏听。 母亲温柔而柔弱,带着一点扭曲的控制欲。 父亲凶狠又暴躁,时常把他打得遍体鳞伤。 年幼时骤失双亲的痛苦,不正常而扭曲的新家。 空阔的房子,无尽的噩梦。 为了讨好养父母,而被自己献祭了的音乐。 再也无法弹出颜色的黑白钢琴。 黑暗中的小莲慢慢述说着,声音听起来平静又安稳,仿佛在说着别人的往事。 “幸好,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这样温声宽慰着半夏。 半夏心疼得要死,只能紧紧抱着她的小莲,一点一点把他那些冰凉的鳞片吻到变得炙热起来。 我原来以为自己没有父亲过得很辛苦。这样看起来,还是自己更幸福一点。 小时候,和妈妈在老家渡过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只有郁郁葱葱的葡萄架,开满莲花的池塘,嬉闹无尽的快乐童年。 等放假了,就带小莲一起回去看看。 带他去看看自己住过的屋子,小院。山草野蜂,雪夜荷塘。 第 63 章(如莲不染赤子纯真...) 放寒假的时候, 凌冬陪着半夏一起乘坐动车回家。 出发的时候窗外是郁郁葱葱,山青水秀的南方。车如龙行,穿过中原沃土, 大江大河。 车窗外的景色一路变化, 渐渐土地变得平坦,绿茵渐少。 直到窗外的世界飘起了雪, 大地变为一片银色,半夏的家乡也就到了。 下了动车, 站台上扑面而来的寒意, 让半夏鼓起腮帮呼出了一大口白雾。 “能习惯吗?冷不冷, 你有没有来过北方?”她问身边的凌冬。 凌冬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 绕在了半夏脖子上,仔细地打了一个好看又平整的结。 那围巾是他在车厢内就围好的, 这个时候解下来,带着凌冬温暖的体温,舒舒服服地将半夏裹在了里面。 半夏看着眼前的人,总觉得凌冬眼底带着一点对自己的纵容。仿佛自己说错了什么, 而他却由着惯着自己,只是无奈地笑笑而已。 出了火车站,还要换乘一段路的长途大巴。 长途汽车站离火车站不远, 凌冬和半夏牵着手, 打着雨伞走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 “变了好多,从前喜欢的商铺好些都不见了。”半夏很久没有回家了, 边走边感慨, 四处打量着这个自己渡过多年时光的小城市。 为了找到合适的小提琴老师,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城里的学校寄宿, 每到周末才坐巴士回家。 “汽车站的位置倒是一直没变。和十几年前一样,还在那个位置……”半夏笑着说,“咦,小莲你怎么好像知道车站怎么走一样,还能走在我前面。” 走在前方领路的凌冬转过头,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将手中黑色的雨伞倾斜,举在她的头顶。 两人坐上大巴车,冒着细细的小雪,往半夏家乡的小镇上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开往家乡的巴士在漆黑的山路上亮着车灯一路飞奔。 “我读中学的时候,每个周末都要坐车回家。”半夏对坐在身边的凌冬说,“那时候的路很差,车也没这么舒服。班次还少,上车和打仗一样,先挤上来的才有位置坐。” “很多人还要带着鸡啊鸭啊,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起挤上来。你肯定没体会过,那整个车啊,就挤得和沙丁鱼罐头一样,各种味。幸好我比较有经验,人还瘦小,所以基本每次都能抢到位置。” 半夏看着车窗边,看见了自己少女时期熟悉的景象。 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斜飞的乱雪,道路两侧漆黑的树木排着队飞快地后退着。 “那时候没什么钱。到了周五我就想着能省一餐饭钱,回家再吃。每次都饿着肚子坐车,有时候很晚才能到家。不小心把胃搞坏了。” 凌冬的手臂伸过来,圈着她的肩膀,把她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低头吻她的头发。 飞雪的窗外,温暖的车厢,窗户上倒映着两个人的面容,身后学长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半夏一时间有些恍惚,原来已经不是从前了啊。 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每周孤独一人,挤着长途车回家的小孩了。 下雪天车开得很慢,半夏在细细密密的飘雪声中,靠在凌冬的肩头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汽车到了站,站台还是那个多年前已经被拆除了的老旧站台。 暖黄色的站台路灯下,母亲端着一瓦罐的热汤,站在细雪飞扬的灯光中冲着自己笑。 凌冬摇醒她的时候,半夏睁开眼。发现汽车已经快要到站了。 停车之后,两人下车取了行李,沿着通往村子的道路走。 走了几步之后半夏忍不住回头看去。 新修的汽车站台宽敞明亮,广告灯箱照亮站台前平整的道路。 可是那个站台上空落落的,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我回来看你了,妈妈。还带了一个我喜欢的人。 你可以放心了吗? 夜色已经很浓,下着雪的村路空无一人。 远远看见村口的时候,凌冬把手中的行李箱塞到半夏的手上,突然整个人消失了。黑色的小莲挂在了她的手上,顶着风雪顺着半夏的手臂爬上来,钻进她脖颈的围巾里取暖。 “诶,这是干什么?突然不好意思了吗?” 围巾里,小莲的脑袋钻出来,不说话。 寂静雪村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村口的位置有人打着手电走来。 那人看见半夏,立刻高兴地挥起手来。 原来是半夏的表弟半糊糊,特意打着手电出来接她。 “姐,就知道你快到了,我特意出来接你。”读高中的表弟如今已经长得比半夏高了,但对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依旧有种既害怕又稀罕的复杂情绪。 他接过半夏的行李箱,用手电光开路,凑在半夏身边讨好地说,“姐,看我对你好吧,这次回来有没有带我喜欢的零食?” 半糊糊和半夏血脉最接近的地方,大概就是两人都是一个吃货。 半夏把提在手里的一大袋塑料袋塞进他的手里, “全在这里了。” “呀,还真买了,这么多,姐你怎么突然变这么大方,这下血本了吧,你哪来的钱?” “是啊,没日没夜打工,省出来给你买的。”半夏从小就不惯半糊糊,给一个甜枣,还要用软刀子扎两下。 半糊糊如今上了高中,也终于知道自己这个姐姐半工半读的不容易之处,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熊着和半夏抢东西。 磨蹭在半夏身边实心实意地说了声谢谢。 天气冷,夜已过半,年迈的奶奶已经睡了。 半夏就没有应半糊糊的邀请,去住在附近新楼房里的舅舅家,而是直接回了属于自己和妈妈的小院子。 屋子里的土炕已经有人提前烧好,被套和床单是半糊糊的母亲,也就是半夏舅母前几日过来帮忙拆洗过的。 躺在上面有一股冬日里太阳的味道。长途奔波的疲惫,都被这股熟悉的暖意消解了。 窗外的雪开始越下越大,鹅毛似的大雪片片飘落。 许久没见到雪的半夏,和小莲一起趴在窗台欣赏雪景。 用袖子把玻璃擦出一小片,可以看着窗外银色的世界,玉做的乾坤,天地苍茫,荒野寂静,只听得北风呼啸。 “如果你夏天来,这里看出去就是郁郁葱葱的一片原野,绿草之间开着许多野花,有很多的野蜂在里面飞来飞去,特别的漂亮迷人。再远一点还有一片小池塘。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去那里玩了。”半夏对蹲在窗台上的小莲这样说。 小莲伸直着他的脖颈,透过擦开的那小块玻璃窗凝望着远处白茫茫的世界。那暗金的双眸中倒映着雪色,痴痴地看住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夏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雪原深处,回忆起夏日时,那里荒草丛生的盛景。忍不住和身边的亲密爱人述说起自己童年的趣事。 “小的时候,我们这里有很多传说,大人们都不让我们往荒野的深处跑。说那里住着神仙,妖精,和魔鬼,是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一村的小孩,大概就我的胆子特别肥,老喜欢去野地里探险。我还捡回来过不少东西,有一只兔子,好几只尾巴长长的野|鸡呢。” “我还看到过一只很漂亮的雄鹿。可惜它那时候被野兽咬断了脖颈,已经快死了。” “对了,有一次隔壁家的一个孩子丢了。全村人都找不到他,是我到荒野里把他一路领回来的。”半夏说起这件事,眼睛亮晶晶的,显得特别高兴,“那是我老师的外孙,小时候我们两玩得很好。” 小莲听到这话,一下转过头来看着她,双眸中暗金流转,漂亮得仿佛装下了这茫茫天地间所有的雪光。 “可是后来,他的父母都去世了,听说他要被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所以他一个人跑到野外躲了起来。”半夏想到那位伙伴悲惨的身世,声音低落起来, “是我把他拉回来的,我还答应过以后去看他呢。可惜后来我们就断了联系。也不知道这些年那个孩子过得好不好。”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他的名字也叫小莲。”半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最开始给你取名字的时候,大概就是因为潜意识里想起了他。” 一只如雪莹白的男性手臂伸过来,拉上了窗帘。 半边脸颊覆着黑色鳞片的男人俯下身来吻住了窗边的半夏。 空气中弥漫起浓郁的莲香,雪白的肌肤像糖糕一样甜美,颤抖不已的尾巴令人垂涎。 以至于半夏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 “谢谢你,从前到现在。”在最快乐的时候,那个哑着的声音叹息似地说出这句话,“谢谢你找到我,带我回家,陪在我的身边。” 意乱情迷中的半夏根本没听清他说得内容,只顾着顺着话头调戏手中的人,“嗯,那你想要怎么报答我?” 那位从来都很羞涩的学长,这一次却很配合地说着情话。 “身外之物,都不值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以此身相许了。” 半夏没听明白凌冬“以身相许”的真正含义,以为他指得是眼下此时以身相许,高兴得肆意妄为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晨,睡到日上三竿时醒来,半夏却发现凌冬早已经起来。 特意地穿了一身格外正式的衬衫和西服,头发用发蜡仔细做了造型,刷了皮鞋,打了领带。 打理得整个人丰神俊朗,端庄笔挺。 半夏看得都呆住了,“这是要去干什么?” “今天,不是要去见你家的长辈吗?”凌冬的眼波浮动,“原来你没有带我一起去的意思吗?” “不,当然有。”半夏握住他的手,“我当然想带你去给我妈妈,奶奶和舅舅他们看一眼。可是你昨天变成了小莲,我还以为你不想去。” “昨天那么晚的时候,这里的人又比较爱说闲话。所以我……”凌冬这样说,“今天是白天,正式去拜访长辈,才比较合礼数。” 原来他是顾虑这个,知道妈妈一个人带大我,被人议论了很久。生怕我也被人议论吗? 奇怪,学长怎么知道我们村里的人爱说闲话。半夏不解地想到,或许所有的村子都差不多吧。 半夏的奶奶看见半夏带着凌冬一道进门,一时间是又惊又喜。 惊得是孙女一声不吭,突然带了男朋友回来。 喜得是这个男孩子礼数周全,容貌俊美。身份学识才能无一不好,简直挑不出毛病来。 顿时把年迈的老太太给忙坏了, 一会摸着半夏的脸看她瘦了还是胖了,一会拉着凌冬的手问东问西。还激动地合着双手在半夏母亲的牌位前念叨,“闺女啊,你快看看,咱们小夏带了人回来看你了。” 半夏的舅舅、舅妈也跟着忙得团团转,直到午饭时间,张罗出一大桌好菜,招呼凌冬和半夏入座。连带着把住在附近的七大姑八大姨,半家各路亲戚都给招惹来了。 半夏捂额,眼睁睁看着一家子亲戚,稀罕地围观凌冬。 “哎呀,这大城市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长的多俊啊。” “人家是上过电视的明星好不好,我家小磊学钢琴的,经常把凌冬凌冬挂在嘴边。万万想不到他能落在我们家。” “啧啧,小夏的眼光可真是好。命也好。” “谁说不是呢,当初坚持要学小提琴,如今真被她咬牙过来了。” 倒是凌冬在这个时候十分稳地住。端端正正坐在桌旁,维持着得体礼貌的笑容,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考察问询、 始终不慌也不乱,得体大方,温和有礼。半夏奇怪地在桌子底下摸过去,捏了捏凌冬的手,发现他握着一手心的冷汗呢。 期间,半夏舅妈悄悄把她拉到屋子里,很有些为难地把凌冬带来的礼物给半夏看。 给舅舅是四条软中,舅妈的是一条质地上乘的珍珠项链,给奶奶的是一条赤金的手串。 倒是很符合本地女婿上门拜访惯用的礼仪。 “就是太贵重了点,小冬这是直接来提亲的意思吗?”半夏的舅妈看到了礼物心里美滋滋的,又有些发愁该不该收。 “既然是他的一点心意,您就收着吧。” 半夏的舅妈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性格计较又刻薄。但是半夏觉得,她本来对自己就没有责任,在母亲去世自己还年幼的那段时间,自己却多多少少有得到过她的帮助。 虽然不多,但半夏记得她的那一点好处,忘记了她曾经的薄待。 只是感慨凌冬出手之大方,明明不久之前,亲眼看过赤莲的账户上还没有太多的钱。 什么时候就挣了这么多钱,还悄悄准备了这么多的礼物。 又觉得相比起凌冬来家里的精心准备,自己去他家的时候,是不是太随便了点?半夏看着那些金光闪闪的礼物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过于粗心了。 回去的路上,半夏踢着脚边的石子,边走边说,“你什么时候准备的礼物啊。我奶奶和舅舅都被你吓了一跳。以为你直接要开口提亲了呢。” 凌冬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含着笑。 “等你能穿我送的第三条裙子的时候,我就来这里提亲。” 他的身后是压在枝头的皑皑白雪,肩头披着冬日暖阳的金晖,嘴里说着最动人的情话,好像是童话中走出来的一位王子。 半夏被眼前的人晃花了眼,呆呆道:“什,什么第三条裙子。” 艳如朝阳,碎碎金辉的裙子。 红裙金线,是婚礼的时候才会穿的喜裙。 半夏咬住了嘴唇,感觉自己心中的琴弦不知被谁的手指拨动,在胸腔中快乐地吟唱了起来。 凌冬停下脚步的位置,在半夏家的隔壁,是一间爬满苔痕枯藤,院门紧闭的老宅。 半夏从断损的围墙缺口看进去,只看见满院荒芜的枯树。 院子里的那栋小屋斑驳落漆,门窗紧锁。 当年,穆爷爷唯一的女儿女婿意外去世,他悲戚过度,没多久就跟着离开了人世。 这个院子从那时起就被锁了起来。 从前每个暑假都会来的那个小莲,这些年也从未回来过。 “这是穆爷爷的家,他我小提琴的启蒙恩师。我小时候几乎天天在他的院子里玩呢。”半夏转过头对凌冬说,准备干坏事的时候,眼眸亮晶晶的,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我想溜进去看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爬进去?” 阳光下那人笑面如花,一如童年时爬在墙头,笑着冲他招手的那个女孩。 凌冬双眸中说不清道不尽的千言万语,终究化为嘴边的一抹笑。 跟在半夏的身后,一起□□进了那间尘封已久的破败庭院。 “几年没有人住,荒凉成这个样子了。”半夏在荒芜的庭院中穿行。 老师当年种在院里的那些花草,多年无人照顾,天生地养的,肆意伸长起来。 如今,冬季里落光了树叶的黑色枝条交错着,几乎封闭的小小庭院的大半天空。让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被封闭在时光中的城堡。 “那里,以前搭着个葡萄架。我小时候就经常从那里爬过来。”半夏指着墙角的某个位置,扭头和身后的凌冬说话。 才发现凌冬没有站在自己身后。 庭院中,房屋门上那把大锁不知道怎么被打开了。 凌冬从屋内伸出双手,推开了那扇封闭多年的窗户。 “小莲,你怎么跑进去的?”半夏惊讶道。 那布满尘土的屋子里还摆着那架质地精良的钢琴,琴上罩着的绒布堆满厚厚的积灰。 凌冬缓缓抚过琴的边缘,伸手揭开那块厚重的琴布,在窗边的钢琴前坐下。 打开琴盖,白皙的手指触上多年不曾鸣响的键盘,按下了一个音。 咚―― 阳光照进封闭的屋子,无数细微的飞尘在阳光中上下舞动。那一声琴声,仿佛穿过了经年的岁月,透过时光传来。 琴凳上的凌冬,伸手弹起了一首钢琴曲。 曲调欢快愉悦,稚气纯真,悠悠从沉睡中的记忆中响起。 是童年时越过山林的清风,开满池塘的幽莲, 是那漫山遍野的夏草,飘落枝头的冬雪。 半夏愣愣站在窗前,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迷梦,视线透过迷迷蒙蒙的阳光,发觉坐在钢琴前演奏的不再是成年的凌冬,变成了自己稚气而年幼的童年伙伴――小莲。 原来小莲真的就是小莲。 半夏至此恍然大悟。 也对啊,当初,在那个雷雨寒夜,他第一次来到窗外,就清清楚楚地喊了自己的名字。明明是那样熟悉的声音。 怎么一直都没有想到呢。 尘封多年的钢琴,再现在阳光中。 许久不曾鸣响的琴,经历岁月的磋磨,本该失了音准,跑了腔调。 可他偏偏依旧动人,守着最初爱着音乐的那颗心, 如莲不染,赤子纯真。 琴声悠然,透出窗外。 似烟火绽放夜空,五彩斑斓,渲染人间。 2021年,6月3日,全文完。 番外1(半夏变成守宫的一天...) 《半夏变成守宫的一天》 “哇!你看这是什么!” 那个喜欢用虫子吓唬他的女孩子又来了。 小男孩的后背绷紧, 下定决心今天绝不多看她一眼。 女孩神神秘秘用手拢着什么,几乎将手杵到他眼下,然后出其不意张开手掌, 露出一只……草绿色的奇怪生物。 男孩下意识往后仰, 不小心从琴凳上摔了下去。 他恼怒地站起来,皱着小小的眉头看着小女孩, 女孩咧开嘴笑了,洋洋得意, 神气活现。真是太令人讨厌了。 但那个女孩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很讨厌他。还伸出那双脏兮兮的手, 把他拉了起来, 非要拉他一起来去那那只浑身长满鳞片的古怪生物。 “这是蜥蜴。看, 它多可爱。” 这么丑,哪里可爱了?男孩心底嘀咕着, 身体却不知道为什么蹲下身来。 两个孩子蹲在钢琴边,才被吓过的小男孩稀罕地看着那只被小女孩捉来的蜥蜴。 蜥蜴的身上有草绿色的鳞片,大大的眼睛,还有一条长尾巴。它大约也被吓到了, 瞪着那双纹理奇特的眼睛,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块古怪的石头。 胆大的女孩子伸出手指戳小壁虎的鳞片:“我在野外抓到的, 你没见过这东西吧?它没有毒, 不会咬人!” 见她的手指一直欺负那只蜥蜴,小小的男孩觉得这小蜥蜴有些可怜, 认真对她说:“你不要戳它了, 它会痛的。” “哦。”小女孩不在意地收回手, 她和一直住在城里的小男孩可不一样,田里低头, 蟋蟀,蝈蝈,什么没抓来玩过,“那我们找个笼子把它关起来,免得它跑了。” 他们没找到笼子,最后小男孩翻出来一个玻璃缸,这是从前养金鱼的缸,后来金鱼死了,就一直闲置着。 小男孩搓了搓自己的手,想要尝试由自己来抓住那只蜥蜴,把它移进缸里。 从小,唯一的课余生活就是钢琴的他,还从来没有抓过这样的东西,心底充满了新奇和紧张。 小小的蜥蜴在他白净的小手中突然挣扎起来,他心底一慌,手里力气用得大了,手心里挣扎着的那条蜥蜴尾巴忽然就断了。 “啊,它的尾巴!”男孩心底咯噔了一声,一下松开手。 身边的小女孩却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只想跑的蜥蜴,将它塞进玻璃缸,又连忙在上面压上了一本薄薄的书册。 两个小孩对视着,又一齐看看地上那条断裂的尾巴。 从身体上断下来的那截尾巴,甚至还在地面上扭动着。 “怎……怎么办,它的尾巴断了,它会死吗?”小小的男孩脸色白了,心底难受极了。 小女孩抓抓脑袋,“不会的,蜥蜴和壁虎一样,在害怕的时候就会抛弃自己的尾巴,还可以长出来的。” 虽然女孩这样说,但男孩的心底依旧十分担心。 很快,女孩就对这只蜥蜴失去了兴趣。她今天抓一只蝴蝶,明天抓一只青蛙,她的世界里有无数可以供她玩耍的漂亮生灵,并不很稀罕这么一只断了尾巴又丑陋的蜥蜴。 以至于第二天男孩特意问她的时候,她都有些不记得了。 “啊,那只蜥蜴吗?我不要了,你把它丢回田地里去吧。” 男孩没有丢了那只蜥蜴,那是他唯一的一只蜥蜴,还被自己害得断了尾巴。他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好这只不太好看的小生命。 他把蜥蜴养在那个玻璃缸里,特意打电话给身在远方的父亲,请教了怎么养活一只蜥蜴的办法。 他时常去地里特意抓一只他平时不太敢接触的那些虫子,给那只小蜥蜴带回来。天天清理更换鱼缸里的垫材,保持鱼缸的干爽整洁。 它先前断掉的尾巴被小男孩放在一个盒子里,已经慢慢干瘪腐烂,但它身上的新尾巴正在一天天长出来。 这时候小男孩才放松下来,相信了小伙伴之前说的话。 人类的手和脚断了就是断了,永远不可能再生。但这只顽强的小生命躲在黑暗里养伤,虽然它曾经抛弃了自己的尾巴,但是终有一天它的尾巴会长回来的,那一定是条更好的尾巴。 每天弹琴的时候,他就把那个鱼缸摆在钢琴上。弹累的时候,就趴在琴盖上,看那只大部分时候都一动不动的蜥蜴。 外公的家和自己平时居住的城里不太一样,这里的时候好像流淌得异常缓慢,知鸟在高高的树顶上鸣叫,夏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晃眼的光斑。 小小的蜥蜴在玻璃缸里发呆,不用做任何事,一呆就是一整天。 男孩甚至有些羡慕它,做一只蜥蜴可以什么也不用想,每天可以无犹豫地发呆,好像比人类还要幸福。 凌冬从温暖的火炕上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好像做了一个关于小时候的梦。 或许是因为回到了这里,他总是梦见从前的事。他睡眼惺忪,手下意识去拥抱身旁的半夏。谁知这一抱竟然抱了个空。 清醒过来凌冬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有些惊异。往常这个时候半夏应该还在他身边睡得香甜。 “半夏?”他喊了一声,家里安安静静,窗外的天空蒙蒙亮,飘着细细的雪花。 凌冬莫名有些心慌,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去寻找半夏。却看见被子里面有一团金黄色的东西。 他的心脏几乎跳漏了一拍,定睛一瞧,是只巴掌大小的豹纹守宫。守宫的颜色,是温暖的金黄色,那纯正的色泽就像是夏日里最明媚的阳光一样。 凌冬知道,这种品种的守宫,名字就叫做“阳光”。 就像是浑身漆黑的他,是属于名为“黑夜”的品种一样。 只是现在不是考虑品种的时候,他拉着被子的手僵硬了,甚至不敢去细想心中那最可怕的猜想。 在棉被里窝成一团的守宫恰在这时候清醒过来,睁开大大的眼睑,露出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 她的模样可爱极了,漆黑的圆眼睛下面是一张带着微笑弧度的嘴,看上去就像是无时无刻都在笑。 金黄色的豹纹守宫抬起脑袋,动作十分拟人化,她先瞧瞧自己牙签似的小爪子,扒拉一下身前的床单,随即歪着脑袋瞅瞅身旁的“庞然大物”凌冬。 凌冬的手臂简直要颤抖起来了,生怕吓着她一般轻声问:“半夏?” 他甚至希望这只是半夏和他开玩笑,买了只豹纹守宫回来故意赛在他们床上吓唬他。 可是看到这只豹纹守宫的第一眼,他心里就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就是他的半夏! 金黄色的守宫并没有流露出惊慌的样子,呆萌地用爪子捧着自己的脸,甚至还有点兴奋,“哎呀,我怎么变成这样啦!” 那声音的音调很奇特,细细绵绵的,一点不像半夏的声音,但说话的口气却和半夏一模一样。 凌冬小心翼翼把半夏从床上捧起来,张了张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感受到她细细的爪子抓着自己,柔软的肚皮贴在自己手心的肌肤上。 原来,之前她把我捧在手里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如果,半夏也像是自己经历过的那样,时间一天天的减少。那么凌冬觉得自己一定会疯掉,哪怕只是现在稍微想一想那种可能,心脏就已经开始受不了地收缩起来。 半夏变成的豹纹守宫眨眨大眼睛,语气轻松:“原来变成守宫是这样的感觉,哇哦,所有东西都变得这么大。小莲你好像是一个巨人。” “有没有不舒服,疼……不疼?”小莲的脸色很不好,忧心忡忡。 但半夏的状态却很好,她似乎还很兴奋。 “没呢没呢,我现在好得很,原来这就是当守宫的感觉啊……天呐,我好厉害,没开灯也能把这么暗的屋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声音带笑的金黄守宫不住打量熟悉自己的新身体,尤其重点关注着自己的尾巴。 咦,原来尾巴是这么敏感的地方。被小莲轻轻摸到一点的时候,就忍不住舒服得想要竖起来抖动。难怪每一次摸他,都露出那样可爱的表情来。 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早晨,但凌冬仍然没忘记按时给半夏做早餐。凌冬先给像往常一样,准备了双人份的早餐。 “也许你很快就恢复了,会变回来和我一起吃早餐。又或者这只是一个梦,马上就要醒了。”学长已经不冷静到语无伦次的地步了。 在这个过程里,半夏就高高兴兴地沿着桌子椅子爬上爬下。 “小莲,你看我好厉害,竖着的地方都能爬上去呢。” 凌冬就经常忍不住侧头去看她,导致今天做的早餐发挥失常,边缘全都焦掉了。他放弃地给半夏切了一份水果。半夏在小碟子周围转了转,扁扁的嘴巴说着话,“好像不爱吃水果。可能这个品种只能吃虫子。”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窗外北风呼啸,是冰天雪地的世界。 “好吧,水果也勉强可以尝尝。”金黄色的豹纹守宫扒拉在白瓷碟边,小爪子着划拉吃的,粉嫩的小舌头吐出来舔一舔,尾巴偶尔动一动…… 凌冬的视线就没能从她身上移开过眼睛。 原来,是这样可爱的吗?当他自己变成守宫的时候,在家人的尖叫声中,他一度觉得那样的身躯是丑陋难堪,令人恐惧的怪物。 但看到同样变成壁虎的半夏,他完完全全无法想到怪物这两个字,只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可爱的生物了。 哪怕再轻柔地抚摸她后背的鳞片,也会担心自己的力气太大让她难受,托起这小小的一只,就好像托起了自己的心脏。 心里像是充满了雪白细密的棉絮,又软又痒。 半夏吃完早餐,发觉自己的小莲还在看着她发呆,就主动走过去踩上了他的手掌,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凌冬的手腕骨上蹭一蹭,“别瞎担心,车到山前自由泳。实在不行,做一只守宫,我觉得也挺好的。” 凌冬将她捧起到眼前,双唇轻轻吻了一下半夏冷冰冰的脑袋。 这一天上午,并没有发生其他特别的事。凌冬像前几日那样,戴上袖套,包起头发,给屋子做大扫除,为过年的准备。只是他今天的精神难以集中,失手打翻了这个,弄洒了那个,根本只是借着忙碌分散一下焦虑的心神。 半夏一上午就在凌冬身上爬来爬去,为此凌冬行走做事都束手束脚,怕自己一不小心将小小的守宫从身上摔下来,时不时要伸手小心把半夏抓起来,放到更安全的地方。 守宫半夏上下爬索了一会,失去新鲜感,心里又开始冒坏水。她爬到凌冬的脖子上,咕噜噜从他衣领处滚了进去。 凌冬猝不及防,整个人身体一僵,下意识伸手按住在自己肌肤上乱爬的家伙,又很快松手,虚虚拢着。 “半夏……快出来。” 那些尖尖的爪子和细细的鳞片,从赤果着的肌肤上爬过去,简直痒得要命。 偏偏半夏发现了新奇的乐趣。从小守宫的眼中看世界是完全不同的,用这副小巧灵活的身体重新探索一遍凌冬学长意外得令人兴奋。 从这里溜到那里,到处都沾上自己的痕迹,爬过每一个她想要去的地方。这里柔滑得像丝绸一样,这里结实得像一座小山。原来他这个位置很敏感,爬过的时候会起鸡皮疙瘩。 好一会儿才从他的衣领处探出一个脑袋,十分无辜地冲凌冬眨眨眼, “这个身体还是不太熟练呢,不小心脚一滑摔进来的。” 她现在只是一只小守宫而已,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脖颈通红的凌冬咬牙没有吭声,伸手想把这个可恶的家伙从领口里捞出来。金黄的小守宫却凑过脑袋,伸出细小的舌尖舔了舔他的指尖,惹得他一下就收回了手指。然后这天小守宫就一直在他身上表演脚滑。 即便自己变得这么小了,依旧是自己欺负小莲。看来在两个人的关系中,谁占据主动并不是靠体型大小,主要还是拼谁的脸皮厚,花样多。 凌冬:“……”不应该穿这么少的。 下午的时候,凌冬冒着雪出去了一趟。 外面下雪的天气太冷,他没有带半夏一起出去。 半夏就爬在自己的小提琴边上,用小爪子去拨动琴弦。 变成守宫其它倒也没什么,最严重的事就是没法拉琴了。小提琴就像是和半夏血脉相连的生命一样,少了这一块,整个人都好像不完整了。 这么小的手啊。半夏举起自己细细长长的小爪子,做任何事都变得很难很艰辛。平日里抬腿就到的地方,如今需要付出翻山越岭的力气。 平时轻轻松松拿起的琴弓,如今拼了命也只能勉强拖动。 当初,小莲用以这样弱小的身体,却做了那么多事,写了那么多好听的歌。该是付出了多少,又是有着怎样的毅力。 到了今天,才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他经历过的一切。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凌冬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顶着风雪回来了。 他把冰天雪地关在门外,站在门边脱下大衣,抖掉身上的雪,搓热自己的双手,才走进屋看半夏。 “跑了好远,找到一个花鸟市场,有卖。” 有卖什么他没说出来,凌冬从手中的袋子里拿出从花鸟市场买来的加热垫,暖宝宝,饲养盒,加湿器等等。还有一大束开得浓艳的金盏花。 最重要的是一小包活着的蜥蜴饲料。 原来他是怕自己吃不饱肚子。 半夏:“……” 不,哪怕饿死了也不吃活着的虫子。 “只是提前准备一点。”凌冬伸手把她轻轻抱起来,低声安慰她,“万一你真的吃不了别的,我可以用油炸一遍,或者裹上面团。总之我会尽量把食物做得让你能够接受。” 他本来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比半夏更害怕各种虫类。只是这一刻,当半夏遇到困境的时候,他就变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如果到了明天,还不能恢复人形,你就要吃饭,该吃什么就吃什么。嗯?好不好?我陪你一起吃。” 那声音低沉又温柔,细细地劝她哄她,生怕委屈到她一点,饿到了她一点。 半夏走到他手上,眯起眼睛感受他手指抚在脑袋上的触感。 这一天,凌冬都温柔地照顾她,给她泡热水洗澡,用细绒布擦干她每一个手指缝,眼神柔软地抱着她上床睡觉。 舒舒服服的半夏很快没心没肺地犯困了,视线里恍惚闯入一大片金色。 这样白雪皑皑的冬天。去哪里买得这样金色的花? 从前穆爷爷家的窗外,倒是种了很多这样的花,太阳一样漂亮,只有夏天才会开的花。 半夏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凌冬将那束从花市保温棚里买来的金盏花插在炕头的花瓶里,花瓣的颜色和睡在床上的阳光守宫一模一样。 他掀开棉被,上了炕。亲吻床头的金盏花,也亲吻她。 还有许许多多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说:“晚安,半夏。” 温暖的火炕上,一只黑色的守宫伴着金黄的守宫,交叠着脖颈睡在一起。 清晨,半夏从棉被里钻出脑袋,看见自己枕边掉落的金盏花瓣,伸手拿起来。她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人类,属于人类的灵活手指,拈着那金色的花瓣。 身边的凌冬早就醒了,墨黑的双眸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半夏撑着脑袋,感受了半天,发觉自己完全不能变回蜥蜴。 屋外下着鹅毛大雪,白雪皑皑的世界里,温暖又甜蜜的小屋就像一个梦中的世界。 昨天发生的那一切,恍惚是深冬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番外2(脱敏治疗) 听说半夏回来了, 还带着男朋友来家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小伙伴一窝蜂挤到她家来看热闹。 几个女孩子一进门就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从院子里看厨房的窗口,就看见一位容貌俊秀的男孩子卷着衣袖, 安静地在厨房准备早饭。 这个村里很少有男人下厨房做饭的习惯, 几乎是默认男人工作回来后便可以架着脚休息,更别说看见这样斯文俊美的小哥哥下厨房。 凌冬端着一大盘热腾腾的蛋饺进屋的时候, 屋子里的几个小姑娘都红了脸。 “还是多读点书好啊,半夏城里找的男朋友这样温和。”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做饭, 哪怕妈妈再晚下班, 他也看着电视等着。” “他居然还会做我们这里的蛋饺, 特意为你学的吧?” 几个妹子推挪着半夏, 窃窃私语。 “你们都不记得他了吗?”半夏这样说,显得自己记性很好的样子, “他小时候也住在这里的,就是以前隔壁穆爷爷家的孩子。” “啊,是……是小莲?” “居然是那位小莲吗?” “我记得,我记得, 小时候小莲就是这里最漂亮的男孩子,半夏你每次玩游戏的时候都要拉上他一起。” “对啊,你那时候还总是让小莲扮演公主, 自己一定要当骑士, 谁都不能和你抢。” “原来是早早相看好了,太心机了, 这个女人。”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我那个年纪只顾看谁泥巴玩得好, 天天和隔壁泥巴玩得好的胖子混在一起。” “所以说谁也没半夏眼睛好使,难怪她小提琴拉这么好。” 半夏毫不羞涩地接下伙伴们的恭维, “哈哈哈,那是,我眼睛就是好使。” “谁在夸我姐眼神好使?她那是耳朵好使,眼神最差了,连家里的亲戚都记不全。”表弟半糊糊掀门帘进来,手里抱着他家那只身材臃肿的三花猫。 那只一身富贵膘的猫大爷进屋闻到食物的香味,张嘴喵了一声,从半糊糊臂弯里窜下来,直奔端着盘子的凌冬去了。 半夏的反应最快,一伸手接住凌冬手里差点翻了的盘子,另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把凌冬护在自己的身后。 她放稳了盘子,就拦住了那只往凌冬脚下扑的肥猫,拧着它的后脖颈把它抱出屋外。 “谁让你带猫来的,我猫毛过敏,以后不准带猫来我家。”半夏无端指责半糊糊。 “啥?”半糊糊愣住,在他印象中,他姐别说猫了,看见老虎都不带怕的。 没有人在这一场小小的混乱中,注意到凌冬白了的脸色。 虽然是放寒假,半夏练琴的习惯也从没改过。早上和凌冬一起收拾屋子准备过年,午饭后就带上琴,去到家乡的一家小酒馆门外演奏。 这是她当年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找到第一份兼职的地方。 酒吧的老板是一位有一点文艺情怀的中年大叔。在酒吧门口的木栈道上摆了一台移动钢琴,偶尔请琴手来弹几曲钢琴曲引客,酒吧的客人有兴趣的,也可以在这里随意演奏。 当年还年幼的半夏时常在放学以后,借着这里的人流量站在门外的木栈道上,摆个琴盒就开始卖艺。 收入虽不多,幸运得是也并没有人来驱赶年少的她离开。 最初几天,酒吧的老板出来看了她好几次。后来的某一天,在半夏演奏时,他默默在半夏的琴盒里放了一张五十元的纸币。 以后只要半夏有来,他就会自己或者叫酒保出来,放一张五十或者一百的人民币在半夏的琴盒里,算是达成了一种没有说出口的雇佣关系。 当年,半夏就是借着这里路人给的些许打赏,和老板给的这份“固定工资”,艰难地自己养活自己,半工半读,勉强攒够一路学琴的费用,甚至攒下了上大学的学费。 如今,这间多年的酒吧已经十分老旧,生意变得很差,半夏的演出费也早已经不止五十元,但寒暑假回来,只要有空的时候,半夏还是时常过来拉琴。 上了年纪的老板看到她很高兴,每次依旧往她的琴盒里放上一张五十元的纸币。年轻漂亮又琴技精湛的半夏每每也能给他引来不少意外的客人。 这一天演奏的时候,半夏认识了一位来酒吧喝酒的外籍客人。 这位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外国老人是在半夏演奏的中途加入的。他用摆在酒馆门外的那架老旧钢琴,给半夏做了即兴伴奏。 老人年纪虽然已经和半夏的奶奶差不多大了,但演奏的风格却异常年轻,而且技艺高超。 无论半夏演奏古典音乐中的的《贝小协》还是动漫影视歌曲《等风来》,他都能毫不犹豫地默契合上半夏小提琴声。 半夏回首看了他一眼,开始演奏赤莲的《假如生命只有七天》。 一开始,小提琴声尝试着细细密密叙述起了童话般的故事,很快睿智而愉悦的钢琴声加入了进来。 短短七天,从新生到暮年,走完一生的时光。 明明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但两位演奏者却在悲剧的底蕴中,用强有力的音乐演奏出在那短短时光中那份格外珍贵而炙热的爱。 即便是在这样不起眼的小镇上,两人绝妙的合奏也不断吸引了路人的驻足旁听。 一曲终结,围观的人群响起热烈的掌声。 那位弹钢琴的外国老人兴奋地站起来和半夏握手, 他不以年长自端,笑得热情又和蔼,“实在想不到在中国这样的小城镇里,也能遇到像你这样年轻又优秀的小提琴家。” 老人一身风尘仆仆的冲锋衣,乱糟糟的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像是一位四处游玩的旅行者。 半夏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我也很意外,在这里会遇到您这样前辈。而且,您居然会弹赤莲的歌。”半夏笑着比划了一下,“要知道即便在我们国内,这也是一首才上市不久的歌曲。” “哈哈,我可能比你还更早关注这位年轻的音乐人,我可是他忠实的粉丝。是他的音乐勾起了我对这片土地的回忆。” 白发苍苍的老者这样说,眼中充满了对岁月的回忆, “这个小城,是我一位好友的故乡,也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r lian的音乐,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朋友的令人怀念的小提琴声。” 和这位年迈的钢琴家偶然相遇随即分别,从镇子上回家的半夏远远听见屋子里传来剧烈的响动声和赤耳的猫叫。 她还来不及推开门进屋,黑色的小莲就从门缝里闪电般窜了出来。迎而看见了半夏,慌不择路地顺着她的裤子爬上来,一路爬到她的肩头,双瞳竖成了一条极细的线。 半夏拧住那只张牙舞爪的肥猫,把没抓住蜥蜴,极不甘心花猫关到了门外。 “怎么回事?猫是怎么进来的?”半夏奇怪地问。 “我……是我自己让它进来的。”现出人型的凌冬趴在炕沿喘息。 莹白的肌肤,火热的炕头,令半夏顿时忍不住想歪了。 “身为一个男人怕猫也太丢人了。”背对着半夏的凌冬耳朵微微泛起红,“我就想着……锻炼一下,或许能脱敏治疗。” “也不一定非要这样强硬的脱敏治疗嘛。”半夏凑到他的身边,伸手把掉落在地上的那条系西服的领带捡起来,蒙住了他的眼睛,“或许我们换一个愉快一点的方式。” “好了,你现在想象我就是那只三花。我学猫叫特别像,喵!”她开始用舌尖舔他泛红的耳廓,“我要来咬你了,不急,会慢慢咬过每一个地方。” 撩人的猫舌头和毛茸茸的猫爪子开始慢慢逗弄这只被她抓住的猎物。 凌冬特别怕猫,害怕那曾经在下雨的黑暗森林中几乎夺取他性命的巨大生物。 但从这天以后,他对这种毛绒生物换了一种别样的情绪,又爱又恨,已经顾不上害怕了。 无限荒唐结束之后,半夏趴在凌冬背上亲他的脖子, “还觉得怕猫吗?你想要的话,以后还可以经常做这种治疗。” “应该……已经克服了。”凌冬好听里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愉悦过度的沙哑。 “你还有什么害怕的东西要克服吗?”半夏觉得这很有趣,开心地舔了舔嘴唇。 凌冬按捺不住翻过身,伸手把半夏搂进怀里, “虽然是还有,但有一些东西,终究是需要我自己克服,自己去而对。”“嗯,那是什么东西?”寒冬腊月,半夏在情人温暖的怀抱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 “小的时候,我有一位特别崇拜的钢琴演奏家。”凌冬的声音在寒夜中缓缓响起, “他是我外公的好友,我曾经在外公的院子里听过他的演奏的钢琴曲,那对我来说,几乎是天籁之音,给当年的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甚至可以说影响了我一直以来的音乐风格。” “那时候,那位大师还摸着我的脑袋,说我很有钢琴演奏的天赋。” “被自己的偶像夸赞,是我幼年时期最珍贵而自豪的回忆,也是我一直苦练钢琴的精神支柱之一。” “很多年之后,再见到他的时候,是我获得拉赛冠军的那一天。身为评委之一的他,却对着我摇着头叹息,说我的音乐失去了小时候的色彩。” 凌冬的声音变得低沉,“虽然很难受,但我心里知道他说得是对的。那时候,我其实已经对自己的音乐充满怀疑,他的话让我感到绝望,几乎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以后,我开始害怕演奏,更是害怕而对这位前辈。” 凌冬低头亲吻半夏的头发,“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决心再去见他一次,让他听一听我如今的钢琴声。” 半夏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捏了捏凌冬圈着自己的双手,给他以肯定的力量。 “对了,你可能也听过他的名字。”凌冬这样说,“他是我们钢琴界最知名的演奏大师,威廉。” 半夏眨拉眨眼,缓了半天突然想起来,“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原来是他!” 凌冬:“?” 半夏彻底地笑了起来,“哈哈,没有问题的,我保证,他已经非常喜欢的你音乐了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