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灼灼烈日》 一颗小太阳(她想要攀过高高的墙头仰...) 方灼手中提着两把伞,站在入门的大厅口。潮湿的寒气连同飞溅的水花,从大开的玻璃门被风卷携着飞涌进来。 她脚上穿着一双破旧开裂了的帆布鞋,洗到褪色粗糙的鞋面被路边的泥泞打得斑驳不堪,裤腿上也沾染了零星的污渍。大约是担心弄脏浅色的地砖,她只拄着伞站在门口的位置。 方逸明提着公文包从楼梯口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方灼正浅笑着跟他的同事说话。 方灼脸上的皮肤不算很白,但五官精致,气质清冽,加上身材高挑,光往那儿一站,就十分打眼。 过于宽大的衣领下露出一截修长白净的脖颈,说话的神情低缓平静,看着姿态大方。让他瞬间回忆起某张快要遗忘的面孔。 方逸明还在犹豫,方灼注意到他,先行喊了一句:“爸。” 听到声音,同事转过身来,露出惊讶的神色。方逸明迟疑片刻,走上前问:“你怎么过来了?”语气听不出是否高兴,倒是语速有些急促。 “有孝心呀!”那位中年女性已经接话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这么懂事的女儿,我以为你只有一个儿子。小姑娘长得真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的,我实话实说啊,尽挑着你俩优点长都没这么好看。” 方逸明的鼻梁是高挺的,但脸型和眉眼偏向刚硬。他妻子陆女士也面貌普通,大概是因为性格影响,面相还带着点刻薄。其实方灼跟他们夫妻都不大像。 方逸明眼神一沉,唇角勉强勾了勾,让人看不出表情。 方灼说:“我像我妈妈。” 妇人盯着她的脸打量了会儿,笑着挥手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妈年轻时候长什么样儿,要说像嘛是有两分像,但还是更像你爸一点。” 方灼委婉道:“我母亲姓叶。” 妇人愣了下,眼神瞥向方逸明,显然并不知道这位跟自己共事了十几年的同事还有个前妻。 方逸明干巴巴地笑了下,解释说:“她以前一直在乡下跟她奶奶住,我妈去世后才搬过来。现在高三了,一般在学校留宿。我见她都少。” “哦。”妇人是个很热情又健谈的人,闻言追问了句,“来这里还习惯吧?” 方灼说:“高二转的学,差不多习惯了。” 妇人扫见她校服上的标识,点头说:“A中,挺好一学校,不错的。” A中不算A市最一流的那批学校,但校风不错,升学率也挺高。 只是,这套校服方灼穿着明显不大合身,颜色也有些陈旧,多半是买的二手。她心底觉得有些违和,倒也没往深处想。 见两人还要寒暄,方逸明突兀问了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方灼还未开口,同事已大嗓门地说道:“这还用问吗?给你送伞呀!老方你这人真是,太一板一眼了。” 方灼将手中的黑伞递过去,微低着头,看起来谦恭有礼,“家里的伞还放在门口,就给你送过来了。” 方逸明一言不发将伞接过,跟同事招呼了声,转身往外出去。 外头的雨已经小了不少,轻柔地往下坠落。 方逸明抓着伞柄,将伞面抖开,扭头瞥了眼方灼。大概是实在没理由跟她不高兴,张了张嘴,没什么起伏地说:“我先去接你弟弟,你自己回家吧。” 方灼淡淡道:“好。” · 严烈从补习班出来,一面低头敲打着手机,一面沿着店铺前的遮雨棚快步穿行,抽空一抬眼,看见了站在街边一动不动的方灼。 他放缓脚步,离方灼只剩下不到两米的距离。对方像是没有察觉,专注地望着街对面那栋寻常的大楼。 微合半敛的眉眼,放到别人身上,应该会有种悲悯的亲和,但安在方灼的脸上,却只显得冷漠疏离。 她鼻尖、耳朵上的皮肤,因为冷气而变得微红,叫她拒人千里的冷酷气质里,莫名平添了两分倔强,同时让她笑容里的讽刺变得更为清晰。 严烈对她并不了解,虽然做了一年左右的同学,但彼此说过的话加起来可能不超过十句。 他以前一直以为方灼这种生人勿进的孤僻性格,应该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此时看她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棵无声无息的树一样,带着旁观者的傲然,意识到可能不是。 不等他捋明白那种感觉,方灼已察觉到他的存在,抽回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而后唇角下压,将那抹让人捉摸的哂笑收了回去,恢复了例来的无波无澜。没有停留多久,默然转身离去。 严烈的手机仍旧举在半空,注视着方灼的背影,觉得这人古怪的脾性竟然变得清晰了一点。 因为他也惯常对某人摆出那样的表情。 · 方灼坐在沙发上,她名义上的弟弟蹲在不远处的茶几前看电视。他手里拽着遥控器,低头玩着手机,视线只偶尔在屏幕中的综艺节目上过一眼。 窗外的雨将歇未歇,细小而疏落的斜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没多久,陆女士下班回来。开门看见方灼的时候,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抬头喊了声她儿子的名字,高声督促他去写作业,没多看方灼,转身走进厨房,帮方逸明做饭。 油烟机的噪音混合着两人的低语传了过来,听不大真切,间或混合着餐具的敲打声,陆女士暴躁地将餐盘摆放出来。 半个小时后,厨房传来一阵拉扯着的长音,喊方小弟过去吃饭。 桌上摆了三幅碗筷,一家三口围坐在长方桌的一端,自顾着开始饭桌上的闲聊。 综艺节目里的嘉宾正在做游戏,夸张的笑声映衬着现实中絮叨的谈话,让这荒诞的一幕多出了一点滑稽。 方灼想笑。 她刚来的时候,陆女士虽然也不欢迎,但这个家还没有这么泾渭分明。看来陆女士的耐心在一年的蹉跎中彻底走到了尽头。 方灼又在沙发上坐了会儿,等节目放到广告的时候,起身过去餐桌,在空着的木椅上坐下,静静盯着他们。 可能是被看得不大舒服,方逸明张嘴想说什么,被陆女士夹菜的动作打断。 埋头吃饭的少年回头瞪了方灼一眼。他的眼神里有着狼崽子的狠戾,大抵是不屑得搭理,咋舌一声,又转了回去,挪动着位置离方灼远一点。 方灼眼皮颤了颤,展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睛。 她开口道:“这学期的学费还没交。” 方逸明朝陆女士抬了抬下巴,“下午让你去取钱,带了吗?” “别急嘛。”陆女士说话的时候轻声慢调的,明明应该会叫人觉得温柔,偏偏总带着种让人不大舒服的语气在,听起来变得阴阳怪气。她说:“我之前跟你商量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方灼平静又坚决地道:“不行。” “我也是为了你好。”陆女士的筷子在盘子里挑来挑去,拿捏着语气说,“我找了好多关系才给你安排下去的。你去三中,学校会重点培养。要是明年考上一本,三年学费全退。平时成绩好的话,每学期奖学金还好几千块钱呢。你在A中跟不上人家进度。上次你老师还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基础太差了。” 方逸明始终沉默。 陆女士放下筷子说:“你别看他,你看我。” 方灼将视线转向她,重复了一遍:“不行。” 方灼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从她懂事起,就跟奶奶生活在乡下。 奶奶不怎么喜欢她,同样也不怎么喜欢方逸明。平时给方灼的关切很少,不常跟她说话,更不会跟她谈起关于她母亲的事。方灼还是从出生证明上得知自己母亲的全名。 但奶奶从来没有阻止过她上学。方灼的学费,就是从她的失地保险里攒出来的。 在预见自己将要去世时,她捡了家里全部的土鸡蛋,揣着一个红布包,沉默地领着方灼,蹒跚去往孙女彼时就读的学校。 不知道她和校领导说了什么,最后班主任亲自带着方灼到A中走关系,让她破例参加一次考试,合格后才转学到这所中学。 A中从各方面看都是一所不错的学校,而三中只是一所不入流的高中,这两年过一本线的学生只有个位数。 方灼加重语气道:“给我学费。” 其实方灼一直是明白的。她就像一团飘扬在沙漠里的风滚草,随风一吹就走了,四处漂泊,没有哪个地方真的在欢迎她。 只是沙漠宽广浩荡,而她的世界狭小拥挤,两侧还林立着高耸的城墙。 她厌恶那种漫无天日又孤独枯寂的生活。 她想要攀过高高的墙头,仰望似海的星辰;想要穿过重重的阴影,迎接太阳的光辉。 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无数人怀着怜悯或同情的目光,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你要好好读书。” 所以她的世界里,唯一一条能走的路就是读书。 要么认命,要么读书。 她凭着一股倔气滚爬到现在,任何人都不能再来破坏她的人生。 一颗小太阳(“你的东西都拿走别再回...) 陆女士闻言脸色沉了下来,生硬道:“我们家里的经济情况,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你弟弟要上初三了,他成绩特别优秀。你明白吗?” 方灼直视着她,陈述道:“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我还没有成年,你们有抚养我的义务。” 陆女士笑出声来,“义务教育是九年!你懂法律吗?” “我确实不大懂,但是我想成年人应该懂。”方灼说,“你们没有履行过这项义务,哪怕是按照抚养费的最低标准来算,这么多年的费用,也应该足以支付我的学费。” 一直埋头不吭声的中年男人终于按捺不住,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灼半阖下眼,盯着面前这张木质餐桌上的纹路,“我知道你们工作的地址,我也见过你们的同事。” 方逸明脸色一白,意识到什么,绷紧的五官开始酝酿升腾的怒火。 木筷被重重拍到桌上,一支飞了过去。陆女士气急,豁然起身,在方灼脸上狠狠瞪视一眼,又一把抽掉方逸明手中的筷子,斥责道:“还吃什么饭!你看看你生的女儿,你听听她说的是人话吗?还只是个学生就敢来威胁我们,方逸明,当初我跟你结婚的时候,你可说了这人不用我管!” 她说得激动,可是没人搭腔。方灼侧过头,眼尾上挑,斜睨着她,反问道:“你觉得我在威胁你,是因为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事见不得人?” 陆女士半口气噎在喉咙里,还要再骂,被方逸明抬手拦住。 不知是难得的愧疚心作祟,还是顾忌方灼的心思深沉,方逸明胸膛几个剧烈起伏,最后还是忍了下去,皱着眉头道:“把学费给她。” 餐桌另一边,方小弟将碗一摔,两手抱胸往后一靠,不吃了。 方灼补充说:“还有生活费。” “你要跟我们两清了是不是?”陆女士难以置信,指着大门道,“我可以给你,你给我滚出去,再也别回来!” 方灼起身去往沙发上,提起自己的背包,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大门。 陆女士也拿过挂在一旁的挎包,踩着拖鞋冲出防盗门,从包里摸出一沓刚取出来的纸币,没数多少,直接暴躁地砸了过去。 “你下个月满十八岁了对吧?我就当你还有半个月,这些都给你,不用找了!” 红白色的纸钞纷纷扬扬撒了满地,还有几张随着楼梯口通风窗里飘来的凉风,被吹向下方的台阶。 声控灯亮了起来,将方灼的脸照得更加苍白。 夜风袭过,寒气扑打在众人裸露的皮肤上,他们这才意识到天色已经是墨黑了。 方灼紧抿着唇,手指勾着背包的肩带往上提了提,语气凌厉起来,一字一句道:“捡起来。” 四周一片死寂。 “我要是不能上学,没关系。我就每天抱一个牌子,去你儿子的学校,坐在他的教室门口,给他的同学还有老师讲讲,我是如何因家庭冷漠拿不到贫困补助上不了学。他去高中我就跟到高中,他去大学我就跟到大学。天冷天热了,我去你们单位也可以。” 声线分明轻缓,却听得几人心生胆怯。 昏暗的灯光仿佛被吸进了方灼漆黑的瞳孔,绵长的睫毛遮住了她阴晦幽深的眼睛。 她又说了一遍:“捡起来。” 陆女士面皮颤抖,被方灼话语里的威胁撼在原地,心生悔意,可尊严又不容许她向方灼低头。正在两难之际,方逸明错步上前,将地上的纸币一张张捡起来。 方小弟扒着门框,犹豫叫道:“爸。”后者严肃地挥挥手,示意他回房间里去。 等纸币全部收拾齐整,方逸明抬起头,正好从下方直直与方灼眼神交汇。 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全然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带着点儿森然恐怖。 方逸明怔了怔,尴尬地别开视线,第一次意识到方灼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怯懦好欺负。原先要打圆场的话,也被咽回了肚子里。 方灼跟她母亲一点都不像。方逸明恍惚想道。叶曜灵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他将钱递过去,方灼顿了两秒才接走。 像是为了故意折磨他们,方灼一张张数得很仔细,当着两人的面,一连数了三遍。直等到陆女士耐心告罄,才停下动作。 总共是五千。 方逸明反应迟钝,又从兜里摸出两百块钱,一并塞给方灼。 “学费加宿舍费,还有些别的费用,要交4200。”方灼扯过背包,把钱小心放到中间的夹层里,没看任何人,只淡淡说了句,“两清的买断费,凑整1000。” 方逸明嘴唇翕动,想说不是,岂料方灼紧跟着接了句:“比我想得值钱。” 她瞥向陆女士,看出对方的拘谨和不安,笑了一下,扯起唇角,颇为恶劣道:“我还会回来的。” 陆女士用力拽过方逸明,将门重重合了上去。 沉重的拍打声后,楼上传来一丝轻微响动,纵然对方放轻了脚步,那点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楼梯间里还是有些明显。 一墙之隔的门内,陆女士没了体面,歇斯底里地闹道:“方逸明,你一个月才赚多少钱?你搞清楚一点,你儿子今年可是初三,他一个月的补习费是多少钱?吃穿用度多少钱?你是打算从你儿子身上扒下一层皮来补偿外面那个白眼狼?那我俩也别过了!” 方灼对这个家庭已经没有了所谓的念想,抬步往楼下走去。 所有激烈的纷杂和争吵,最后结束得这样平静。就像不管是多汹涌的浪潮,拍打进海面之后,也只能留下短暂的波纹。 推开防盗门的时候,细雨随着夏末的第一丝沁凉喷洒下来。方灼将钱揣在兜里,手指紧紧握着,却感觉所有的体温都被那一沓厚厚的纸钞给吸走了。 也许他们之间的亲情本身就不是那么温热。 碎发被雨水打湿,顺着落到脸颊上。方灼埋头走在雨檐下,没多两步,又听头顶响起一道声音。 “喂!” 楼上窗户推开,方小弟手中抓着伞,示意着朝她丢了下来。 方灼弯腰捡起,听上面的人说:“你的东西都拿走,别再回来了!” 话音刚落,人就被方逸明拽了回去。 方灼将雨伞撑开,在原地茫然站了一会儿。 她没有手机,没有导航。学校宿舍已经关门,公交末班车不知道是否已经停运。 这座城市向迷途的人展示了最为陌生的一面。 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最后选了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打开书包,借着店内的灯光翻动起书册。 光线隔了一层玻璃,被削得黯淡,方灼没看多久就感觉眼眶发涩,收拾好东西,轻轻朝后一靠,半倚在玻璃上休息。 · 看见熟悉的蓝色身影从视野中走过,严烈放下吃到一半的汉堡,认真辨认了一下,确定那人是方灼,心说怎么会那么巧。 对方似乎很疲惫,坐在店前,怀里紧紧抱着背包,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严烈犹豫了下,继续坐着观察。本来想看看方灼什么时候会离开,等他吃完桌上的晚饭,又打了一局游戏,抬起头,发现视野中的人竟然还在。 他走过去,本来想将人叫醒,又摸不准她留在这里的原因。抬起的手最终还是悬在半空没有落下,只有身影为她遮住了一半的路灯光影。 不知是受昏沉的光色影响,还是方灼最近的生活不大规律,从严烈的角度看去,她的脸色白得有些可怕,嘴唇也因干渴而起了皮,一截落在外面的窄小手腕,可以窥出她身材的清瘦。 严烈一时回忆不起方灼在学校里的情景,因为二人交际实在太少。只记得她似乎很忙碌,总是行色匆匆。性格也不大合群,一脸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表情。 每个人都有那么点儿怪癖,严烈直觉还是不要去打扰她的清净比较好。 他走进便利店,在柜台上挑了两个包子、一碗甜粥,还有两个小蛋糕,结完账后,压着声音跟值班的收银员商量道:“你把东西给外面的那个人,就说是卖不完,要过期了,所以送给她吃。” 收银员顺着他的视线寻过去,才发现店外坐着一个人,从隐约的背影来看,跟面前这个俊秀青年穿着同样的校服,当即爽快答应。 严烈自己也拿了瓶饮料,走出门后,在方灼跟前站了两秒,随即转身离开。 阴影消失没多远,方灼就睁开了眼睛。 她倒还没有露宿街头的勇气,光包里揣着的那笔钱就让她睡不安稳。 收银员提着袋子紧跟着出来,见方灼醒了,本来想照着严烈的吩咐说的,可对上方灼仰视的眼神,不知道怎么,到嘴的话跟会发烫似的,拐了个弯儿变成了:“你同学挺担心你的。饿了没有?吃点东西吧。” 方灼迟缓地低下头,将注意力移到他手中的白色塑料袋上。 收银员觉得这个女生太成熟了。与其说是成熟,不如应该说是被这个社会摩擦过的疲惫。 在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伸出手来,礼貌地说了一句:“谢谢。” “没什么。” 收银员将手揣进兜里,准备进去,迈进半只脚,又退了回来,说道:“这两天都下雨,外头虫子多。你要不找家店进去坐坐?” 见方灼就差把“没钱”两个字写在脸上,他无奈笑了笑,随意指了个方位,说:“前面那条街有家肯d基,夜里也开的。在那儿的员工态度比较好,你是学生,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你。角落有一排沙发椅睡得挺舒服,你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不行的话,附近有医院。注意保管好随身财物。” 方灼听着,点了点头,斟酌片刻,拎着包起身。 包子还有些微的热意,随着她收紧的指尖传递到她的手心。 她观察着路况,走到红灯前的时候,忍不住低头吃了一口。 热气随着咸鲜的内陷溢满她的口腔,将她原本冰凉的五脏六腑都温暖了起来,也让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饥饿。 她很认真地吃着,直到红灯转绿,绿灯又转红。 细雨迷蒙,夜凉风急。 这才是她今天的第一顿饭。 璀璨的霓虹灯火连成一路,通往深邃没有边际的夜色深处。 方灼失神地眺望着天空尽头,觉得自己的未来一如这条光河,也许并不笔挺明晰,但已经无可躲避地铺陈在眼前。 一颗小太阳(他们很熟吗...) A中是周日下午有课,高三生要早到自习。 严烈吃过早饭就来学校了,把包挂在桌边,一直等方灼出现。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好奇心,莫名对这位新同桌有那么一点的关注。 结果到下午一点左右,自习课已经开始了二十分钟,方灼才姗姗来迟。 她小心推开后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靠近时身上带着一身寒气,沉默地将背包放下,拿过桌边的另外一件外套还有一个小刷子,重新走了出去。动作快得让严烈想开口询问都没有机会。 严烈全程盯着她,看出她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鞋面上带着泥泞,布料半干半湿,猜到她昨天应该没有回家。 想上厕所的欲望就那么强烈了起来。 严烈放下手中的练习册,顺手摸了包餐巾纸跟出去。 人不在厕所。严烈循着水声,往边上的杂物间走了一步,发现方灼蹲在他们平时用来洗拖把的小凹槽边,埋头刷鞋子。 水槽的高度不是很合适,方灼光脚蹲在地上,背部佝起,姿势看着很不舒服。 那双帆布鞋也是。颜色都褪了,本身质量就不好,鞋尖的地方还开了胶。被她一番暴力清洗,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严烈心道,为什么呢? 怎么整得跟小白菜似的,哪儿哪儿都写着凄惨? · 方灼好不容易将鞋上的污渍洗干净,倒提起来挤干水分。站起身放松了一下腰背,准备把校服外套上的泥渍顺道擦洗一遍。 由于积水表面反光,她回来的时候不慎踩进了一个水坑,里头的黑水反溅起来,部分落在她的外套上。 她总觉得那些水味道腥臭,打湿肥皂,把带泥点的部位都擦涂了一遍。 第一节课快结束了,方灼想抓紧时间,在下课之前把这些麻烦事整理干净。 门口突兀传来几声沉闷的敲击,接连响了几次没有停止,她才确定对方是在招呼自己。 视线转去,率先落入眼帘的是双普通的白色板鞋。一只白皙骨感的手将鞋子放到地上,往前推了推。随即墙后冒出一个人影,蹲在地上,朝她招了招手。 对方带点浅栗的头发在走道的通透阳光下被照得有些淡,偏偏笑容很明媚,说道:“不合脚去超市换。”说完就潇洒走了。 又是他。 方灼垂眸。 他们很熟吗? 方灼把衣服洗干净了,又洗了脚,才去穿上鞋子。 大小挺合适的,就是鞋底太硬了点。 她拎着东西回教室,把鞋子放到后头的置物架上,衣服挂在座椅靠背上。反正坐在最后一排,影响不到别人。 前排的沈慕思转过头来,曲起指节敲着严烈的桌子,问道:“烈哥,你英语卷子写了吗?借我抄抄。” 严烈头也不抬,专注着手里的游戏,说:“借出去了,你自己找找。” 方灼接了杯水回来,正好落座。严烈掀起眼皮道:“你问问方灼。她肯定写了。” 沈慕思都准备转回去了,听到这话,只能换个方向,扭过身子望向方灼。 方灼沉默片刻,抿了口水,古怪问道:“你要抄我的?” “就……”沈慕思跟她也不熟,顶着压力道,“借我抄抄?” 方灼说:“你知道我上回英语考多少分吗?” 她说话的语气实在是太有“你知道我爸是谁吗?”的嚣张霸气,以致于沈慕思愣了一下,郑重问道:“多少?” 各科成绩排名头几的他都记得,方灼的数学和理综还不错,但英语好像没什么存在感啊? 方灼淡淡道:“72。” 二人:“……” “原来上次班里踩及格线的那个人是你啊?我还以为是石头,都没好意思问。”沈慕思小声嘀咕了句,说完又赶紧窥觑方灼的表情,怕招她不高兴。 结果方灼只是很平静地点了下头,坦诚道:“我英语不大好。” 严烈笑了出来,也不玩游戏了,放下手机道:“等着。” 他在教室转了一圈,很快找到自己散播出去的卷子。 沈慕思面露惊喜,高举双手准备迎接,谄媚道:“谢谢烈烈!” 不想严烈抬高手臂,从上方躲开,将卷子丢到了方灼桌上,大方道:“看吧。不会问我。” 沈慕思笑容凝滞。他看一眼严烈想要抗议,可是对方没理他。又看一眼方灼,见她翻出了自己的卷子,含糊地说:“方……灼姐,你不适合抄。你的成绩其实还是自己做比较自然。” 沈慕思上学早,比同班的同学小个一两岁,个子也不高,模样还带着青涩。但那声姐完全是在求生的本能下喊出来的。 严烈抄起书本在他头上碰了一下,说:“你管她?” 方灼其实已经写完了,她快速将选择题的答案对了一下,就把卷子传给沈慕思。 小同志开心接过,“谢谢方灼……”,尾音都已经落完了,瞥见方灼没什么表情的脸,又自动补了个字,“姐。” 方灼没这么客气的弟弟,不知道他为什么见着自己跟耗子见到猫一样,总归比方小弟讨喜得多。含蓄地“嗯”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嘉许。 沈慕思怀着对自己的疑惑,默默转回身去。 晚自习结束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去。方灼收拾好桌子独自回宿舍。 等另外几个室友回来时,她正蹲在小阳台里洗衣服。 几位女生坐在床边,闲聊了几句,排队过去洗澡。 阳台上的小桔灯开着,吸引了不少蚊虫。 最先洗完澡的女生搬了张小板凳到方灼对面,刚把衣服打湿擦上肥皂,就开始了赶蚊子的征程。 她看见方灼放在盆里的衣服,忍不住道:“方灼,你衣服没必要洗那么勤,像校服外套,小熙都是一个星期洗一次的。” 里头的人正在涂乳液,闻言大声叫道:“干什么举例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星期洗一次的吗?!” 女生大笑,将手里的衣服拧干净,挂到衣杆上去。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来访者站在打开的木门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问道:“方灼在吗?” 方灼擦干手走过去。 “给你的。”短发女生笑道,“章鱼丸子,白鹭飞带给你的。还有一盒牛奶。” 方灼垂眸看着面前的外卖盒,还没开口,对面女生又补了一句:“他说你如果不要的话就自己扔了吧。” 方灼眉头皱了皱。这两天她已经觉得很疲惫,尤其是要应付这种无聊的事,而对方这种随意轻巧的态度更是令她感到十分不快。她将食盒接了过来,问道:“多少钱?” 女生正欲离开,回过头来,“啊?” 方灼直接从口袋摸出十块钱,展平后塞到那女生的手里,语气没什么起伏,但任何人都能听出她的不满:“你告诉他,以后别往我们宿舍送东西,不然我要怀疑他是小吃街的托。你也别给他带了,我们不熟。” 短发女生还没回过神来,方灼就把门给合上了。 她随手将东西放到桌上,靠在床头,闷闷地坐着,随后抄过床头的笔记心不在焉地扫了两眼。 魏熙看着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身影,问道:“方灼,东西你吃吗?” 方灼摇头。 魏熙说:“那你卖给我吧,正好我饿了。” 方灼说:“不用,你吃吧。” 魏熙拿着钱过来,笑道:“你不收的话,我就用零食或水果跟你换?” 方灼犹豫半晌,还是将钱接了过来。 魏熙其实已经刷完牙了,用签子吃了两个,又给其他室友分了一点,把丸子解决。 不久后宿舍集体断电,几人重新洗漱一遍,爬到床上。 空气里还飘着点木鱼花混合酱汁的味道,魏熙没忍住,吐槽了一句: “隔壁班那几个男生怎么那么自作多情?这都高三了,成绩那么差,谁要跟他们谈恋爱啊?有没有点自觉?” “这不是成绩的问题,主要是幼稚。缺人管着他们。” 方灼枕着自己的手,没有作声。 “还好我们班的男生都比较正常。” “人以群分嘛。我们班有严烈可以压压场子,他们那边还老喜欢各种起哄。” 方灼听到这名字眼皮跳了一下。 “烈哥肯定好,不然能招他们恨?就是太直男了点。” 魏熙笑说:“你错了。那么直男都招女生喜欢,所以才让他们恨。” “对啊方灼,下次他再烦你,你就说你喜欢严烈。烈哥注孤生,常年被当枪使。他不会介意的。” 方灼转了个身,狐疑道:“直男?” 魏熙说:“对啊,严烈特直男。不体贴、不细心,一点都不懂女生的需求,跟女生也聊不来深入话题,总是不正经地顾左右而言它,不然早有女朋友了。” 方灼思忖。 他也叫直男吗? 那要求怪高的。 一颗小太阳(她会因为感动而爱上我吗...) 男生宿舍,此时也已经集体熄灯。 五人摸黑行动了一阵,迅速躺到床上。 上铺的严烈翻转几次,酝酿不出困意,垂下手拍了拍爬梯,低声问道:“蛋糕,你了解你姐的事吗?” 寝室里安静下来,听他二人说话。 沈慕思茫然道:“我没有姐啊?” 过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说:“哦,你说方灼啊?” 别看方灼平时独来独往,她的名字在男生宿舍里出现的频率却不低,尤其是刚转校的那一阵,激起过好大一层浪。 毕竟她长得十分漂亮,面容又苍白瘦弱,一副很需要人保护的模样。那种羸弱的外表削弱了她冷淡的气场,也给予了他们错误的勇气。 相处过一段时间后,众人才幡然醒悟。是他们低估了方灼高估了自己。这人真是油盐不进,对待上前搭讪的男生一贯没什么好脸色。 赵佳游回忆道:“听说嘴巴有点毒。隔壁班有个向她表白的男生,被她奚落得差点有心理阴影了。” 严烈惊了下,说:“怎么可能?” 就方灼那样?还嘴毒?她蹦出个损人的话都得搜肠刮肚老半天吧? 靠近窗户的男生开口道:“也不是。去年我跟她同桌过。其实人没那么孤僻,只是懒得搭理,像个酷姐。之前我俩分到一组做值日,我每次找她帮忙她都答应了,挺好说话的。” 睡在角落的班长补充了一句:“对。老赵,你可别说隔壁班那个男的了。他就觉得方灼比较穷,而自己有点钱,所以态度轻慢,把人惹恼了方灼才怼的他。我看隔壁那几个脑子都有点问题,次次缠着方灼搞得跟冲塔一样,觉得追到了有面子,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挫样,要脸吗?换我我也骂人。” 严烈偏了下头,压低的声线听着有些紧绷,问道:“什么意思?” 班长叹道:“方灼条件确实应该挺不好的。我几次在食堂碰见她都不是饭点,她吃的东西也很简单。而且没有手机。肾机都流行了,她还连个诺基亚都没有。” 学校里成天都要穿校服,学生间的贫富差距其实不容易看出来。加上方灼转学过来的一年,跟他们关系不大热络,不特意关注的话,察觉不到太多。 众人隐隐都知道方灼家境应该不是很好,因为她生活过得极为克制,脚上穿的鞋子、日常用的工具,都是半新不旧的廉价品。 但这个不好的程度究竟有多少,他们就没深究过了。 严烈声音发冷,在暗夜里听着有一分瘆人:“我是问,那男的什么意思?” 他正要跟人捋一捋“轻慢”这个词的涵义,琢磨了半天的沈慕思突然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我悄悄告诉你们,你们别说出去啊。出了这个宿舍门我都不认。其实之前放假的时候我碰见过方灼在外头打黑工。她坐巷子里吃盒饭,累得手都在抖。她家里人好像不管她的。去年文艺晚会,班长你不是说要买套纯白色的统一服装吗?那一百多块钱也是方灼自己出去打零工赚的。” 众人沉默。 片刻后集体爆发。 班长激动道:“卧靠你之前怎么不说啊?!” “我说了呀!”沈慕思委屈说,“你提议的时候我打岔了!我说没必要吧?结果你批评我!你说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登台表演的晚会了,要有集体荣誉感!你们都附和了!那我总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方灼没钱吧?她自尊心那么强,我有什么办法!” 班长恍惚道:“那我也不知道啊!她为什么不申请贫困补助啊?” 赵佳游跟着瞎激动:“难怪我觉得她越来越穷了?” 严烈:“嘘——” 众人齐齐深吸一口气,将逐渐放开的声音压回喉咙里,以免引起宿管员的注意。 冷静过后,赵佳游轻轻道:“我觉得她真的很好看,完全长在我的审美上。我就喜欢这种类型的你们知道吗?” 话题进行忽然变得凝滞起来。宿舍里四条狗都不是很想搭理他。 赵佳游自我沉醉地道:“你们说,我要是坚持每天给她送早餐,让她感受社会之间的温暖,她会因为感动而爱上我吗?” “呵。”班长嗤笑,“隔壁班那些狗犊子多半也是这么想的。” 赵佳游忿忿道:“那我肯定要单纯一点,我是认真的!拿我和他们比,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我?” 沈慕思悠悠道:“你会先因为早恋问题被老班拉去办公室感受他的温暖。” 赵佳游瞬间萎靡,“那算了。她的人生哲学真的好磨人。” 众人都以为这话题应该算结束了,岂料赵佳游这货不依不饶起来,在那边念叨着一串不要脸的废话:“毕竟像我这么帅,成绩好又爱干净的男人,肯定是老班严防死守的对象,我一有风吹草动,她就会紧张……” 沈慕思默默下了床,爬到赵佳游那边,用力抽出枕头捂住他的脸。 “闭嘴!”他出离愤怒道,“你凭什么大半夜在这里恶心人!” 两人掐了会儿,消耗了精力,终于安分下来休息。 这一晚几人都睡得有些浮躁,梦里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侵扰。 早上严烈跟赵佳游起得比较早,两人去食堂吃早餐,顺道给宿舍里的几个懒鬼打包了几份。 两人刚排完队,就从茫茫人海中搜寻到了方灼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刚讨论过这个问题,赵佳游现在看方灼的眼神自动带上了孤苦无依、楚楚可怜的滤镜,当他发现方灼边上黏着个碍眼的家伙,火气瞬间就沸腾了起来,从鼻腔重重哼出。 他揽住严烈的肩膀,朝前一指,义愤填膺说:“走,英雄救美去!” 两人走到方灼身后,就看见白鹭飞觍着张脸,在那儿腻歪地说:“你为什么给我钱啊?东西我自己要买的。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方灼斜睨他一眼,那一眼,第三方的人都能清楚看出里头满是不耐烦,她问:“然后呢?” 白鹭飞笑道:“然后展示一下同学之间的关爱呗。” 赵佳游做了个恶心的表情,怕方灼不擅长拒绝别人的骚扰,正要开口,方灼将手中的不锈钢碗往桌上一放,耐心告罄道:“我看你不缺关爱,你是脑子缺根筋,所以才听不懂人话。” 白鹭飞:“……” 方灼翘起手中的筷子,“念在你吃了祖国那么多年的粮食,好歹也是个储备劳动力,我倒是不介意帮你在天灵盖上插一根。” 赵佳游:“……” 方灼冷笑:“需要吗?” 严烈:“……” 严烈喉结一滚,打了个哆嗦,在兄弟耳边私语道:“你现在还想给她送早餐让她感动吗?” 赵佳游缓缓摇头,为自己曾经的不识好歹感到深深的后怕,谦卑道:“我怕天灵盖被她做成供奉用的香炉。” 白鹭飞脸色青白交加,几次变化。 方灼一手掐住碗沿,用没什么感情的眼神紧盯了对方,如果白鹭飞再上前一步,她无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碗粥泼到对方脸上。 不等火花溅起,严烈坐了过来,横插到二人中间。 方灼目光下移,落到他身上,朝他挑了挑眉。 严烈单手托腮,热情招呼道:“早啊。” 青年发梢带着点凌乱的卷曲,笑得眉眼弯弯,正对着光线明媚的大门,清透的眼睛像在发着光,笑容灿烂极具感染力。眼珠朝前方转了转,示意地瞥向某个方向。 方灼定定在他脸上看了会儿,放松捏到骨骼分明的手指,不再理会那边干杵着的人,埋头认真喝粥。 赵佳游挡在白鹭飞身前,笑嘻嘻道:“老师可就在前面,你再过来我就要喊你非礼了。还有啊,以后没事儿少来找方灼。人家次次见到你都要想骂人的新词,多累啊?” 白鹭飞咬牙切齿,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被赵佳游直接推着去往别的地方。 白鹭飞离开后,严烈也提着早餐走了。方灼吃完,将餐盘收拾了一下,缓步走回教室。 早操大课间之后,学生从操场喧哗散去,严烈被沈慕思拉着去往超市。 里头人头攒动,严烈不喜欢拥挤,站在超市外面等候。 许久没有擦拭的落地窗带着灰蒙蒙的污渍,严烈人高马大,站哪儿都很显眼。他找了个阴影的位置,一个转身,透过斑驳的玻璃窗看见了站在货架前的方灼。 对方弯着腰,在琳琅满目的陈列中寻找着什么,片刻后拿起一双鞋子,确认完价格,微微松了口气,将东西放回去。 严烈见状笑了一下。等他回到教室的时候,方灼已经在里面了。 他浑然未觉地拉开椅子坐下,随手翻看桌上的书,发现里头夹着张五十块钱。 “哇。”他惊喜地将钱收了起来,又拿过桌角处的两块草莓蛋糕,低笑道,“财神爷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小蛋糕?” 方灼本来不想看他,听见这句,实在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恰好与严烈打量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他抬手示意,大方笑道:“谢啦。” 方灼轻轻“嗯”了一声。 ……直男。 方灼低头琢磨了下。 所以白鹭飞那些人是重金属的吗?有毒。 一颗小太阳(“你偷看我做什么”...) 高三的生活按部就班,似乎每天都跟时钟一样,重复着完全相同的路径。 但流逝的时间还是给方灼带来了一定的压迫感。 她紧张的不是高考,而是高考结束后的经济压力。 她的成绩偏科严重,导致名次有点不上不下。这没有办法。她念的乡村小学没教过英语,中学的师资也不算很好,授课的老师连普通话都说不清楚。 相比起A中的其他学生,英语这门学科对她而言全然陌生,她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进行追赶。因此她拿不到学校的奖学金。 好在她别科的成绩还行,勉强能够弥补这一部分的缺失。 她的目标是考上一本大学,因为一本学校的学费相对低。如果落榜的话,她很难攒够多余的学费。 除却高三学年的学费,她身上还剩下一千三多块钱。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方灼将各种鸡零狗碎的花销都记录上去,看着最后面那个很难让人生出安全感的数字,摸出辅导书开始刷题。 晚自习的教室里有零星的私语。 后门打开,老班迈步进来。她在教室里巡视了一圈,路过方灼身边时,曲指在她桌上敲了敲。 方灼抬起头,听她在自己耳边问道:“方灼,你知道XX县XX村吗?” 方灼笔尖点在草稿纸上,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个熟悉的地名,回说:“我知道。我以前住在那里。” “门卫室有封信,从这地方转寄到学校,挂那儿好多天了,当时送信的人没说清楚要交给谁。因为一直没人认领,管理员就把信件拆了。”老班说,“你去我办公室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 方灼茫然。奶奶去世后房子就被方逸明卖了,不知道有什么东西需要辗转寄送到学校来。 她起身跟着老班往办公室走去。 里面有几个学生正围在桌边问问题,老班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开了封的快递袋,让方灼报了下地址,核对无误后将东西给她。 寄件人写着“叶云程”。寄送地址是在A市临近的一个落后乡镇。 收件人写的是她奶奶。应该是村里那家杂货铺的老板帮她转送到A中来。 方灼用手指撑开往里一看,眼睛睁大了些。 里面装的竟然是一笔钱。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白色的字条。 她将字条拿出来,发现上面只有几句十分简短的问候。 是问方灼最近怎么样了?是不是快成年了?希望奶奶将这笔现金留给方灼,成年人身上需要带点钱。 字迹清隽工整,落款签了名字和日期。已经是六月份的事情了。 方灼挪开手指,看向角落处用更小字迹写着的一行标注。 “七月十六号,姐姐曜灵去世十五周年。” 大概是希望她能回去扫墓探望的。 方灼不知道叶曜灵是什么时候离世的。她下意识地开始回忆七月十六号那天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她惊觉自己过去的生活没什么独特的色彩,永远是在奔波的途中。那天大概也跟往常一样在大太阳底下打工。或许抽空去了一趟图书馆,坐在里面避暑看书。 骤然得知这个消息,让她生出某种空落落的错失感。心头发紧,又有点恐慌,可具体去抓缘由,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老班见她神色不对,问道:“你没事吧?” 方灼把纸合上去,恍惚地摇了摇头。 老班问:“是你家属吗?” 方灼犹豫片刻,低声说:“是。” 她在整理奶奶遗物的时候,看见过一成沓相同署名的空信封。 奶奶根本不识字,方灼一直想不明白谁会这样锲而不舍地给她寄信,信封里又为什么是空的。 奶奶从来没有跟她说过,想必也不会向对方转述自己的情况。 这一刻,方灼年少总是不得解的困惑好像得到了迟到的回答。 知道了母亲的些许情况,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一个舅舅。 她维持了多年的淡然假面出现了一丝裂缝,更多的疑问从脑海中涌现。好似又回到了孩提那个对亲情跟父母尤为好奇的时期。 然而这种异样的情绪刚从眼眶浮现,就被方灼霸道地压了回去。 她收起信件,跟班主任点了下头,退出门外。 走廊上人影晃动,方灼才发觉已经是课间。 严烈正趴在桌上睡觉,方灼坐下的时候眼皮稍稍震颤了下。 待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方灼继续演算面前剩下一半的求导题。 她今晚状态不对,思维总打飘,好几个公式分明已经列出来了,却无法进展到下一步。水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通,结果犯了个演算上的低级错误,只能重新开始。 方灼揉着头发,将写得满满当当的草稿纸丢到角落,转头间,发现严烈根本没在睡觉。 他趴在桌上,眼睛慵懒地半睁,目光没有焦距,朝着方灼的方向。 方灼愣了下,与他四目相对忘了移开,严烈见状精神了一点,还先发制人地问了句:“你偷看我做什么?” 方灼:“……”无耻得令人难以回答。 严烈抬起头,歪歪扭扭地坐着,笑道:“我刚刚在看一只迷途的羔羊。请问需要智者的指引吗?” 方灼没有理会,抽出答案核对了下题目。发现自己的思路确实是对的,只是计算上出了简单错误,直接把几个数据修改回去。 在严烈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方灼突然问了句:“你的手机有导航吗?” “还真是只迷途的羔羊?”严烈好笑,从兜里摸出手机,熟练地解锁,“会用吗?” 方灼连带键盘的手机都没怎么用过,对这个触屏的东西更不擅长。 严烈示范着给她打开app,教她怎么输入。在她慢慢吞吞地敲打地址的时候也没表现出不耐烦,只是看清“沥村”的地名时嘀咕了句:“A市附近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村吗?” 方灼点击确定,然而跳出的提示却是没有合适的公交路线。 她动作顿了顿,茫然又无辜地望向严烈,拿着手机向他靠近了一点。 长睫遮挡住了头顶的荧光,投射下的阴影虚化了方灼眼睛里惯有的冷漠,因光影而清晰起来的轮廓,让她面容里的素净纤瘦变得更为明显。 严烈凑近,闻到了她发丝上残留的一点牛奶香味,目光顺着她的脸部线条往下滑落,顿住,咳了一声,快速别开视线,身形后仰,说:“我来。” 他直接在搜索软件上寻找类似问题,幸运的是真的有答案。 最方便的路线,是先坐城乡公交到终点站附近,徒步去某座桥下等待每日会途经的面包车,然后就可以乘坐它抵达沥村。 不过车辆只能在村口位置暂停,具体的地点还要靠自己步行。 方灼将路径记下,面色有些凝重,跟严烈道了声谢,把手机还给他。 严烈两手揣进兜里,若有所思了一阵,继续趴到桌上假寐。 · 周六的课一直上到12点半才结束。方灼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背起书包往校门口走去。 主路上停满了各式车辆,哪怕隔着上百米远,也可以听见从马路边飘来的鸣笛声。 方灼在门口驻足片刻,望着两侧相似的林荫道辨认不出方向,扭头回去找门卫问清楚站点,顺着逐渐稀少的人流缓步过去。 一辆自行车从她身边快速驰过,又慢慢倒了回来,与她并肩而行。 对方踩着踏板,控制住速度,见她目不斜视,吹了声口哨提醒。 方灼只好转过脸,朝自己的同桌说了句“巧”。 严烈戴着顶白黑色的帽子,腾出一只手推了推帽檐,露出底下青春张扬的脸,笑道:“我还以为我有这本事,能隐形呢。” 他单脚踩地,停下车辆,示意道:“去坐城乡公交?上车,我正好顺路,带你过去。” 方灼瞥了眼他的后座,目光有点挣扎。 严烈说:“我认路,比你快。你别去得太晚,到时候回不来。” 方灼这才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找了段可以落脚的支架,拽紧严烈的衣角。 “好了吧?” 严烈的声音随风传来,与此同时还夹着点淡淡的、清爽的柠檬香味。重心往下一压,泄出点被遮挡的阳光,人已经朝前蹿了出去。 附近还有电动车和行人,严烈跟一尾鱼似地在非机动车道上灵活穿行,方灼却很紧张。 她紧绷的姿态,跟块石头一样稳稳当当地压在后座。严烈就算不用回头,也能察觉出她的不自然。 他眸光低垂,看着那双攥紧他衣角的手。衣服已经被揉出了褶皱,失去血色的皮肤和青色的经脉,无比清晰地彰显她此时的状态。 仿佛每块肌肉都在膨胀,浑身毛发都在爆炸。 严烈失笑道:“我车开得特别稳,你别害怕呀!” 方灼“哦”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我没有。” 严烈还是放缓速度,靠边匀速骑行。 等他将人送到站牌,公交车正好从前面驶来。 方灼快步冲了过去,严烈目送她上车,调转车头准备离开,在硕大的广告牌前看见一张满是幽怨的脸。 毕竟做了两年多的室友,这一照面要装作看不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严烈笑了一下,抬手招呼。 沈慕思不甘心,哇哇大叫道:“烈烈!烈烈你太过分了!你不是不带人吗?我不是你流落在外的亲弟弟吗?!” 严烈说:“行了,要不我带你回学校?” 沈慕思暴怒道:“我要回家!我走了二十分钟才走到这里!你妈的!” 严烈把车停在站牌后面,走过来安抚道:“好吧,那我陪你等车。” 青年身材高大,肌线流畅,光肤色就比普通的男生白了几号,往那儿一站,跟个天然照明灯一样,路过的人总是忍不住看一眼。 沈慕思感觉周围多出了一些带温度的目光,心中泛酸,半晌才阴阳怪气地说了句:“你变了。” “我没有。”严烈用手比了比,“你有方灼两个重。” 沈慕思:“才不是。” 片刻后他又问:“你表情怎么那么奇怪?” 严烈扯起唇角,眼珠颜色在日光直照下淡得迷离,笑说:“没什么。” “我发现她也长在我的审美点上。” 一颗小太阳(舅舅) 方灼从车上下来,站在街口,看着前方修建得平整的水泥道路,一时间有些迷惘。 左右两侧都没有明显的路标,房屋建筑也很是相像。 她沿着来时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去,走了没多久,看见几个坐在大树下闲聊的男人。 对方远远瞧见她,用扇子遮挡着阳光,主动搭话道:“女娃,你找谁啊?” 说话的那人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宽大汗衫,大约有六七十岁了,脸上胡茬没有及时清理,头发也显得乱蓬蓬的,导致面目并不那么和善。 方灼犹豫了下,报出名字:“找叶云程。” “叶什么?”中年男人的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还夹着一半的方言,语速也很快,“住在哪里?家里长辈叫什么?多大了?跟你什么关系?” 方灼听懂了一半,从包里抽出快递单,正要把地址读一遍。对方脱口而出道:“认字,还会写信是不是?我知道嘞,是叶云程呐!你跟他什么关系?没听说他家里还有人啊!” 方灼被他招呼得懵了。 对方见她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最后摇了摇手里的蒲扇,放弃地说:“算了,你跟我来,我带你过去,他就住在里头。” 男人上前领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方灼,确认她有跟上来,憨厚地朝她笑了笑。 然而方灼的脚步却越发迟缓,低垂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二人一路沉默,直到停在一栋古旧的木屋前。 男人绕到房子侧面,那里有一扇暗色的木门,门锁还是古老的款式,似乎一脚就能踢开,只用铁制的锁扣虚掩了下。 男人用力敲了敲,朝里面喊道:“起来了,小叶啊,你家里有人来看你!” 里面传来模糊的回应,男人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方灼站着没动,从缝隙朝里张望。 屋内光线昏沉,窗帘紧闭,导致白天也透不进多少太阳。地面是水泥地,飘出来的空气里裹着点发霉的味道。 男人过去扯开窗帘,又回来把门大大拉开,叫里外二人能打上照面。 “看看,认不认识,小叶。” 犹如阴暗的匣子里泄进耀眼的天光,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飘扬,散发着点点金色的微芒。 门的斜对面摆着一张床,方灼要找的人此时就躺在床上。 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睡衣,头发茂密又有些枯黄,不大精神,但五官很俊秀,皮肤更是白到有些惨淡,浑身透着病弱。在见到方灼的第一眼,他愣了愣,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让自己坐正起来。 方灼视线在他脸上扫了一圈,落到他放在床边的一个铁盒子上,又转向屋内的其它角落。 床脚处摆了几本书,家里几乎找不出任何值钱的东西。 方灼眼神游离了阵,才重新聚焦到叶云程身上。对方也正在打量她。 彼此眼神都很深沉复杂,让人难以看出心底在想什么。 分明没有任何相见过的记忆,方灼却莫名没有太陌生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两人长得确实有点像。 床上窸窣一阵。叶云程似乎想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最后还是躺在被子里。 他的手垂放在被面上,被红色的布料衬托得更加白皙,甚至连青色的经脉都清晰地外突出来。平常应该不怎么晒太阳。 “方灼?”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一丝因干渴而出现的沙哑,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方灼踯躅片刻,走进屋里,从包里抽出一张字条。 她低声道:“奶奶走了,房子被我爸卖了。村里收发信件的人把它寄到了我的学校。我上星期才收到。” 叶云程愣了愣,身体微微前倾,仔细观察着方灼身上的衣着,猜测她生活过得怎么样。然而统一制式的校服和一双新换的白色鞋子并不能透露太多。相反此时的他显得更为窘迫。 叶云程咳嗽了声,扯起嘴角似是苦笑,说道:“所以你这次来有什么打算吗?我……我可能没什么多余的积蓄。” 方灼反应变得很迟钝,思维像生锈了的链条一样,片刻后说:“没有,不是……我只是想把户口从家里迁出来。” 这个年代,只要有户口本存在,程序上就有割舍不断的联系。户口叫她感受到了强烈的不自由。 方灼来之前,也没想好要做什么。 或许可以给叶曜灵扫个墓,当是全个念想。再见见这位素昧蒙面的亲戚,感谢他长久以来的关心。毕竟收到信了,她有一点好奇。 在跟着那位热心乡友走过来的路上,她才想起来,或许可以把户口迁过来。 她没什么特殊的期待。有过方逸明的前例,她觉得所谓的血缘亲情或许还是疏离居多。 一直在边上旁观的男人忽然插话道:“你迁不回来的呀。他是农村户口,现在不能往农村里迁户口。” 两人一齐看向他。 男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些碍眼,笑着挥挥手道:“我走了,你们慢慢谈。”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尴尬的气氛开始蔓延。 方灼意识到自己的来访有些冒昧,空气沉闷得让她无法呼吸。她正准备找个理由离开,就听叶云程搜肠刮肚后问了一句:“你爸对你不好?” 方灼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表情的变化,好似没有听见。 但叶云程可以猜到。虽然只有短短几句交谈,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似乎可以从面前这个清冷寡言的孩子身上看出许多。 叶云程说:“你等等,我去收拾一下。你随便坐坐。” 他掀开被子,找到拄在床头的拐杖,勉力站了起来。 左腿膝盖以下都是空荡荡的。 方灼眼皮跳了一下,在对方望过来前,先一步挪开视线,散乱地在窗口附近徘徊。 叶云程往里面的厕所走去,不忘回头叮嘱道:“你随便坐坐,我很快就出来了。” 他进了卫生间,将门关上。镜子里照出一张颇为狼狈的脸。 憔悴的面容让他陡然意识到自己浑浑噩噩了多么长的一段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时是什么神情,这样邋遢的模样是不是会让方灼讨厌,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两把水。 冰凉的液体打湿了他的脸庞,还有部分冲进了他的眼眶,带去轻微的酸涩。 他不大自然地弯下腰,伸长手臂在下方的柜子里摸索,随后找到一个老旧的剃须刀。 可能是躺久了腿麻,也可能是情绪不稳定所以手抖,他刚剃到一半,一下摔了下去,等爬起来的时候,下巴上多出了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叶云程慌了,赶紧用水冲洗。然而伤口上的血液却怎么都止不住。 他只能放开拐杖,将身体的重量靠在盥洗台上。单手捂住伤口,另外一只手坚持地剃刮胡须。 等终于把下半张脸的胡茬给拾掇干净,他快速洗了遍手和伤口,推开门,轻手轻脚地往里屋走去。 里面也是一个房间,只是太久没人居住了,最大的作用变成了储物。但生活气息依旧保留着。 墙上贴着海报,床边摆着收纳好的被褥,地上还放了两双褪色的鞋子,好像住在这里的人随时都会回来。 叶云程凭着记忆,从木柜的抽屉里寻找创可贴。 因为他的动作,摆放在柜台上的相片倒了下来,叶云程赶紧去扶正。 没翻箱倒柜一阵,照片又倒了。 叶云程将它拿起来,用手指擦过照片上的灰尘,里头的人影却怎么看都是朦胧的,好似隔着一层水雾。 是眼睛花了。 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一刻告罄。他抬手捂住脸,任由眼泪呛出来,压抑着声音小心抽噎,让这一阵翻江倒海的情绪有个宣泄的出口。 方灼回来了。 多少年这个家里都没有出现第二个人。 她是需要自己的吗? 叶云程恍惚陷在光芒与黑暗的交替层,枯竭的灵魂好像要重新生长起来。 他太需要,别人需要自己了。 他这样一个人。 叶云程稳定了下情绪,好不容易翻出一盒创可贴,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东西,贴到下巴的伤口上,将刀口挡住。 他匆忙整理了下衣服,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方灼,方灼!” 他兴奋喊了两声,走到外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木门也帮忙关上了。 叶云程快步过去拉开,朝向小路尽头眺望。 方灼的人影已然消失。 他怅然回过身,才看见桌上留了一沓钱和一张纸条。留言说她要回学校了,没说还要不要来。 · 方灼不知道面包车多久会经过一辆,在路边等了一个多小时,才顺利搭上车。 此时天空已经被染成一片漆黑。 跟来时的路线一样,抵达桥下后,徒步一段路,坐上城乡公车,准备回学校。 因为中间转乘耽搁了很长时间,方灼赶上的是末班车,车上乘客很少。 她抱着书包,坐到最角落的位置。 起先是在看窗外一晃而过的璀璨灯光,不久后疲惫侵袭,眼皮耷拉下来,等她再恢复意识,车辆已经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熄火的动静将她吵醒,方灼猛地站起,走到前排。 刚拔掉钥匙的司机看见她惊了一下,说道:“车上怎么还有个人?” 方灼张了张嘴,脸上是刚刚清醒的迷惘,“这是哪儿啊?” “终点站啊!”司机看着她的校服说,“你去A中是吗?早就坐过站了。你上车的时候跟我说一声也好,我能提醒你,我以为你早下车了。” 方灼木讷应了一声,将包背到身上,从打开的后门走了下去。 司机有些担心,跟过去问:“你没事吧小姑娘?让你家长过来接一下吧。现在没车了。” 方灼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说了句“谢谢”,借着昏暗的路灯找到大马路。 方灼很讨厌迷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走丢的话,不会有人来找她。可是偏偏她方向感不好,去山林里,或是去陌生的地方,总要摸索很长时间。 现在是深夜,没有那么多路人可以让她询问。 她拖沓地走着,想像上次一样找个可以暂时借宿的地方。 可惜的是她今夜特别的不幸运,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程,都没有找到医院或通宵营业的速食餐厅。 她在街边坐下,准备休息一会儿,放空大脑发着呆,一道橘黄色的暖光从不远处扫了过来。先是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收回去,照亮了来人自己的脸。 “方灼?” 严烈关上手电筒,从混沌的暗夜走到路灯的光影下。 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低,隔着两米远的距离,面面相觑。 半晌,方灼干巴巴地说了句:“巧。” 一颗小太阳(“那我是不是你的幸运星...) 方灼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无家可归的时候,就会碰到严烈。 不知道是该感慨这个城市的狭小,还是缘分的巧妙。 严烈见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失笑道:“巧。” 他穿着最简单的短袖短裤,手上拎着个塑料袋,显然是半夜出来买零食。 “走。” 方灼说:“又请我吃饭?” “请你睡觉。”严烈招手道,“我家在附近,家里没人。不害怕的话就跟我过来。” 方灼心说,自己是在穷神、衰神那里都挂过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拎起包跟了上去。 夜路僻静,严烈脚下踩着的宽大拖鞋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脚步声。 他从袋子里摸出一瓶饮料,分给方灼,后者客气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会在这儿?”严烈问,“回学校不是这个方向吧?” 方灼含糊道:“迷路了。” “上次也是迷路?” 方灼闷闷“嗯”了一声。 “那我是不是你的幸运星?”严烈指着被橙光映照着的幽静小道,侧着身笑道,“迷路的时候就会启动被动寻路功能,目标终点,指路人烈烈。” 方灼掀开眼皮,淡淡看着他身后拖出的长影,说:“那还是不要遇见你了。” “你遇不遇见我,都不影响你迷路啊。”严烈说,“如果我没找到你的话,你又只能露宿街头了。” 方灼微微歪过头,奇怪道:“你找我做什么?” 严烈愣了下,眸光中闪过一抹懊色,又带着点困惑,但很快被下阖的眼皮盖住。 没做什么。 他只是查到,从沥村回来的那班车次很少。等方灼回到市区,运气不好的话,或许赶不上回学校的末班车。 他一个人待在家里觉得无聊,跟赵佳游出去打了会儿游戏,室友回家吃饭后,就在街上闲逛了会儿,等回过神来,已经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公交车站。索性坐在不远处的小店里,观察着对面的人影和车流。 可是等最后一班公车在站点停靠,也没见方灼下来。 严烈自嘲地想是自己白担心了,她说不定会在那边过夜,并没有说要回来。打着灯准备回家,没想到在半路找到了这个流浪的人。 严烈掩饰地笑说:“没什么,骗你的。你信了?” 方灼沉默了会儿,反问道:“……我看起来像很蠢的样子吗?” 严烈低沉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他不深究方灼落魄的理由,倒是让方灼松了口气。 严烈家其实并不近,两人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门口。 走到一半的时候方灼就在想。这人怕不是被蚊子咬糊涂了,不知道大半夜地出来溜达什么。 前面严烈抽出钥匙,示意方灼过来。 灯光推开,照亮一室明净又大气的装潢。 方灼只大致扫了一眼,没往深处和细节的地方看,走到客厅,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 严烈家没有整理好的客房,但沙发够大。他直接抱了床干净的被子到沙发上,又给方灼指明了厕所的位置,见她不是非常自在,主动避让去了主卧。 方灼局促地坐了会儿,提着包到茶几前面。 由于在车上睡过一觉,她现在完全没有困意,干脆从包里抽出练习册,将这周的布置的题目给刷了。 严烈不习惯家里有人,本身就睡不大着,何况外面还有个方灼。熬到半夜,从门缝里看见外面透进来的灯光,起身去上了个厕所,发现方灼是在写作业。 这位勤劳的同学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关掉了客厅里的灯。严烈迷迷糊糊地注意到,心想方灼的精力真是旺盛,白天吸收的能量可以续航到那么晚。 第二天一早,严烈是被开合门的声音吵醒的。虽然对方放得很轻,严烈还是有种冒虚汗的错觉。 他用了两秒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光着脚快速走出房间。 客厅的摆设几乎没有动,和原先一样冷清,大门的把手上挂了个透明塑料袋,一眼可以看出里面装的是豆浆和包子。 严烈拉开大门,方灼正在外头等电梯。 他抬手揉了把杂乱的头发,问道:“你去哪儿啊?” 方灼说:“回学校?” “我也回啊。”严烈说,“吃完早饭我跟你一起回去。你识路吗?” 这个问题挺羞辱人的,方灼犹豫了下,还是返身回屋。 严烈快速拾掇好,吃了早饭,去楼下骑自行车,载着自己的同桌赶往学校。 方灼坐在后头,感觉今天的日光晒得特别晃眼,脑袋晕晕乎乎的,低下头靠在严烈的背上。 他们出发得早,到学校的时候里面还没什么人。 方灼大脑有些混沌,进了教室直接窝在座位上刷题。严烈本来想跟她聊天打发一下时间,见她没什么热情,只好放弃,拿着手机在一旁打游戏。 人群陆陆续续地来,教室热闹了一阵又重新恢复安静。 下午才上了一节自习,老班夹着教案走进来,先说了点班会日常要打的鸡血,然后让班干部组织一下大扫除。 运动会和中秋假期都快到了,高三段决定提前把走廊、厕所等公共区域打扫干净,这样到时候值日生随便安排一下就可以早点回家。 学生们起来整理桌椅,清空场地。 方灼抽签抽到了拖地,负责走廊那一块。等扫地的同学打扫了一遍,才慢吞吞地拿着洗干净的拖把去干活。 老班找体委叮嘱了些细节,回来巡查工作。看见方灼利落干脆的背影,满意点头,对着一旁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男生们说:“看见了没有,方灼这样的才叫拖地,你们那叫什么?全是蜻蜓点水,一看就是平时不做家务的样子。” 赵佳游说:“老师你这就不对了,我们姿势不标准,可是我们力气大呀。那些陈年污垢我们都擦掉了!” 沈慕思跟着大叫道:“就是,老班你偏心!” “就你们话多,打扫卫生永远干个囫囵。”老班嫌弃道,“我跟你们说,我也不拿方灼做标准,起码差别不要太大,好吧?” 几人正在说笑,方灼突地朝后趔趄一步,靠到墙上,向下栽倒。 赵佳游余光瞥见,惊恐叫道:“方灼!” 人群连忙围拢过去。 老班扶着她喊了几声,方灼又没反应,看着是已经失去意识。她急道:“背她去医务室,快!” 赵佳游反应迟钝,刚蹲下身想把人背起来,严烈不知从哪个角落闪现,直接拉着方灼的手将她架到自己背后,跟着老班跑向医务室。 · 方灼的梦境冗长又杂乱。 她好像回到了叶云程的那个老屋前,透过窗户静静看着里面的人。就像她小时候站在院子角落,安静地注视着那个认真编织的老人。 奶奶不喜欢她。 这个方灼很小就知道了。 老太太总是低敛着眉目,从她的身边默默走过。眼神很少落在她身上,嘴角也鲜少有笑容。 她很喜欢织衣服,织很多的衣服,送给别的人。方灼想和她说话,缠着她,跟她亲近,她总是说:我很忙,你自己去别的地方玩。 方灼只能坐在旁边看着她。 那时候方灼还小,人又吵闹,大概是真的不讨人喜欢。在唯一的长辈身上碰了壁,就开始好奇别的家人。每当她询问类似问题的时候,奶奶似乎连敷衍都显得很表面,告诉她没有就是没有,她没有别的家人。 备受冷落下,方灼在那个年少轻狂的童年时期,尝试了离家出走,想借此试探她的真心。 也许是小孩子的套路在家长眼中总是特别幼稚,也或许是笃定了方灼无处可去。年少的孩童在不远处的田地里等到了深夜,都没有等到老太太来接。 夜幕之中,院里的灯火亮着,到深夜时分暗了下去。蝉鸣声热闹响亮,门窗始终紧闭。 认清现实的人,最后因为被蚊虫叮咬得难受,自己灰溜溜地走了回去。 从那之后,方灼的叛逆期就来了。她开始逃课。 那位精瘦的老太太知道之后,直接拿过书包丢到外边的水田里,肃然冷冽地同她道:你不想读书就不要读了,以后跟那些人一样,就在地里干活。长大了早点结婚、生孩子,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地方! 方灼被吓到了,哪怕她那时候还不能理解里面的意思。 她捡起书包,带到河里清洗。从那之后就懂事了起来,知道不应该去乞讨别人的疼爱。 她其实是很伤心的。哪怕现在回忆起来,都能记得当初流淌进枕头的咸酸眼泪。 却也打断了她叛逆的骨头,叫她忘记了所有的不该比较,将她导上了正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现实。 现实是无法承担的重担,是一面倾倒下来的高墙。 是无从选择的未来,是无可依靠的流浪。 那段时间,方灼经常躺在后山的草地上,晒着被叶片挡得斑驳的阳光,吹着轻缓又寂寞的林风,独自思考各种青春期的问题。 等到日落西山,背起一筐新鲜的兔草,回去喂家里的兔子。 那条归家的路总是很长、很长,方灼每次都要走好久。 暮晖落照,将交错复杂的树林投映出成片模糊的阴影。尽头处点起昏黄的灯火,像天边一簇浩渺的星火。 她不断穿行在林间,久到觉得第二天的太阳都快要升起,照亮这条寂静无人的道路。 金光会刺过厚重的云层,照亮她身前身后的路。 方灼皱起眉头,仰头看着明朗起来的天空,梦境的世界变得模糊,迷离的意识终于被眼皮上扫过的光线拉扯回来。 她睁开眼睛,朦胧的水雾中扫见一个背光而坐的高大身影。 用力眨了眨,等视线变得清晰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白色的小床上。带着点温良的夕阳正穿过玻璃照在她的脸上。 将她晒醒的就是这一缕即将消逝的阳光。 严烈分明没有回头,却顺手一扯,拉过帘子,将那光挡了出去,说道:“我脑袋后面长眼睛了,厉不厉害?” 方灼:“……” “方灼。” 她还回不过神,严烈忽然回头,很认真地喊了一句。 方灼喉咙发痒,用力吞咽一口,沙哑问道:“做什么?” 严烈张开嘴,有片刻的欲言又止,似真似假地严肃道:“你知道吗?你睡觉的时候会说梦话。” 方灼被他煞有其事的表情给唬住了,略微紧张道:“说了什么?” 严烈说:“反三角函数。” 方灼大脑思维整个被他扭向异次元,下意识地道:“你胡说,这根本不是今年的考点。” “哇,被你发现了。”严烈大笑,伸手在被角处掖了一下,“你再休息一会儿,医生说你太累了。要是还有不舒服,就得送医院了。” 方灼闷闷“嗯”了一声。抬手擦了把脸,感觉脸上有些不正常的湿润。还没想明白,严烈那边递来一根香蕉,问道:“吃吗?” 方灼感觉在梦里做了好长时间的杂活,此刻气虚无力,顺势接了过来。 她靠在床头吃香蕉,严烈在一旁玩手机。 方灼视线飘过去,问道:“你玩的什么?” “小游戏。”严烈甩了甩手,“你玩吗?” 方灼没有拒绝,严烈便拿着手机坐到她旁边,教她怎么操作。 鲜艳的色彩和欢快的背景乐,搭配着单调的规则。虽然只是一款很简单的益智游戏,方灼也很有耐心地玩了两局。她问:“这是怎么做的?” 严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需要美工、开发、编程、测试等等,要一个团队才能做出来。” 方灼一知半解地点头,把手机还给他,而后呆呆坐着,陷入怔神。 严烈问:“想什么呢?” 方灼低声道:“想上大学。” 严烈好奇问:“你想上哪所大学?” 方灼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想学什么专业?”严烈看了眼手机,“计算机?游戏编程?” “我不知道。”方灼缓缓眨了下眼睛,目光没什么焦距,“想知道更多的事,所以想上大学。” 严烈被她求知的欲望所打败,笑道:“可以啊。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大学就是求知的窗户。” 方灼没有反驳,应了一声。 严烈见她这么听话反而有点心虚,毕竟他只是随口胡诌,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说得没毛病。 两分钟后,方灼抹了把脸,从病床上爬起来。 “开机了啊?这速度能击败全国99的用户。”严烈看着她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新奇地问,“去哪里?” 方灼说:“回去学习。” 严烈一惊:“你那么喜欢学习吗?” 方灼:“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严烈说,“那你还这么急着回去?” 方灼弯腰叠被子,好笑道:“不然能做什么?找地方哭吗?” 严烈闻言古怪地瞅了她一眼,等方灼回望过去的时候,他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他把手机塞进兜里,说:“我送你回教室。” 一颗小太阳(好一位爱国青年...) 方灼还没吃晚饭。她没什么胃口,去超市随便买了个面包就回教室了。 原本还在吵闹的学生见她出现,动作都放轻下来。 沈慕思转过身问:“你没事吧?” 方灼摇头。 沈慕思犹豫良久,手里拿着瓶八宝粥,小心翼翼地放到方灼的桌角。见方灼埋头写作业,又用手指顶着,一寸寸往里推,直到推进方灼的视线。 然而当方灼眼神扫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怂了,小声道:“给……给你,快过期了。” 连理由都是这么的相似。 方灼面部表情地转向同桌。 严烈带着一脸旁观者的无辜,耸肩道:“不用征询我的意见。孩子大了,我允许他合理处置自己的财物。” 沈慕思大怒道:“呸!你就知道占我便宜!” 方灼伸手将东西推回去,说:“谢谢,但是我晕倒,不是因为我吃不起饭。” 沈慕思也不敢反驳,讷讷地说了声“哦”。 方灼扫一眼题目,又抬头补充了句:“我的饮食或许确实不是非常规律,但我觉得更多的原因是睡眠不足,大脑疲惫。”一颗小脑袋里想了太多的事。 方灼:“现在已经好了,谢谢你的关心。” 沈慕思的表情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你说啥是啥”的意思。听方灼一通胡诌后,下意识地去看严烈的脸色。后者淡淡笑了笑,沈慕思意会,乖乖将八宝粥拿了回去。 没多久,严烈的社交账号里收到了来自好友的私聊信息。 慕斯蛋糕:她为什么不要啊?人都饿成这样了。 烈烈:好孩子不喜欢随便拿人东西。你送给她,她还要想办法还给你。以后别送了。 慕斯蛋糕:为什么啊?我这也不是嗟来之食啊? 烈烈:那要看是谁送的了。 慕斯蛋糕:?? 慕斯蛋糕: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了,班里还有比我更有亲和力的人吗? 慕斯蛋糕: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严烈笑了下,将手机收起来,用脚轻踢在他的凳子上,示意他赶紧学习,别整天不务正业。 晚一些,老班将方灼叫去办公室,询问她的身体情况。 因为医务室设备简陋,检查不出什么,老班结合同学的反馈,当她是压力太大加上营养不良,叮嘱了几句,又开解了一通。在方灼平静温顺的反应下,很快放她回去上课。 · 运动会的报名这两天已经开始了,体委和另外几位班干部在班里动员同学积极参与。 方灼因劳动而晕倒的事情给他们留下了太大的冲击,加上她身材清瘦,看着就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几人没敢过来打扰,想着到时候给她排到啦啦队的岗位上,让她能趁机休息一下。 方灼的兴致也不是很高,对于这种集体性的活动一向不怎么热情。 中午的时候,她从食堂回来,正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背单词,就被老班叫住。 她在门口招着手道:“方灼,找你老半天了。门卫那边说你家人找你,你赶紧过去看看。” 方灼第一反应是班主任喊家长了,来的人是方逸明。然而想法一冒出来立马又被自己否决。 方逸明才不会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他多半不会来,哪怕来了,也会在第一时间进学校,见不到她就直接离开。 可是她又没有别的家属。 方灼去教室后面倒了杯水,慢吞吞地喝完了,才起身过去。 这两天一直天晴,原本降下去的温度瞬间回升,好似从初秋穿越回了炎夏。 方灼缓步走到门卫室,从窗口朝里张望了下,除了保安没有别的人在。 她跟执勤的大叔说明自己的来意,大叔从桌子底下拎出一个红色袋子,大声叫道:“同学你可来了!东西都要凉了!” 方灼愣住,解开塑料袋上的活结,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两个饭盒。 她有些莫名其妙,还以为是谁给自己点的外卖,刚把食盒拿出来,又听门卫遗憾地说:“人在这里等了好久,刚刚已经走了。这是他给留的电话。” 他递来一张撕得不规则的白纸,正中位置用黑色的水笔写着:“灼灼生日快乐。” 再下面才是一行号码。 这笔迹方灼前不久刚看过,所以还有印象。只是正因为认识,才让她无比错愕。 她的脑袋嗡嗡地响,突然变得不会思考了,有关于叶云程步履艰辛的背影一幕幕闪过,变得越来越清晰,失神地问:“谁送来的?他……他是不是腿脚不大方便?” 大叔絮絮叨叨地描述道:“是啊!我让他进去找你,他怕被你同学看见了不好,就坐在路边等。这天热呀,等了半个小时了你都没来,他就先走了。” 方灼顿时觉得手中的饭盒变得沉重了,连带着胸口也被压得喘不过气。她抓紧那张白纸,深深攥进手心里,问道:“我能出去看看吗?” “人真的已经走了……”门卫大叔说着,观她表情,不大忍心,还是松了语气道,“那你就在校门口看看,不可以走远啊。” 方灼出了校门,在空荡街头的两侧都望了一圈,寻不到人停留过的痕迹。 日光从前方照来,在高墙背面投下阴影,校门外没有适合遮阳的建筑。可以想见叶云程就是这样守在路边,晒得大汗淋漓,却最终失望而归。 方灼五味杂陈地走回来,魂不守舍地跟门卫说了声谢,提着食盒走回教室。 午休时间已经快到了,严烈写完早上发下来的试卷,正趴在桌上休息。察觉到方灼回来,睁开一只眼打量她,发现她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顺势抬起了头。 他安静观察了会儿,指着桌上的粉白色饭盒问:“你从哪儿定的外卖?你还没吃午饭?” 方灼像是才回神,抬起手,将快要被汗渍打湿的纸张抽出来,转头朝他问道:“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 “可以啊。”严烈爽快地摸出手机给她,“密码,咱妈的生日。” 方灼眉峰轻跳,诡异地对接到了他的脑回路,试探地输入“1001”。 顺利解锁了。 好家伙。 好一位爱国青年。 她拿着手机去厕所边的杂物间,确认附近没有老师,对照着纸上的号码拨打过去。 信号忙音响了好几次都无人接听。 方灼猜叶云程现在应该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公车出行不大方便,中途转乘还要走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到村口再回家的距离也不近,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困难。 各种忧虑的想法乱七八糟地分散开去,信号自动挂断后,方灼又机械性地拨打了第二次。 这次对面倒是接得挺快。 “喂。” 清朗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方灼仿佛浑身被震了下,刚刚还同麻线一样纠缠成团的杂绪瞬间被清空,同时忘记的还有她想说的话。 对面的人很耐心地等了会儿,没有开口,倒是让方灼听到了背景中吵闹的广告声,确认他此刻是在公交车上。 叶云程从漫长的沉默中猜出她的身份,捂住手机问:“方灼吗?” “是我。”方灼生硬地解释说,“我刚回教室,去校门口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哪怕隔着手机,叶云程的声音也显得很温柔,低低的,轻缓的,像夏日里适时的一缕风:“哦,对,我想你是不是不方便,高三生挺忙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方灼说,“中午的休息时间是自由的。” 叶云程道:“好。” 方灼吸了口气。 叶云程再次开口,带着点刻意的欣喜,说:“生日快乐。你这么快就长大了,我都没怎么见过你。” 方灼顿了顿,才道:“……谢谢。” 她竟然有点回忆不起上次跟她说这句话的人是谁。或许根本没有。以致于听见这声陌生祝福的时候怔神了下,没察觉出哪里不对。 她曾经无比期待长大成人的这一刻,以为成年人天生就能拥有力量和勇气,能让她重拾起那些被吞咽下去的嚣张跟任性。 越长大才越明白,所谓成年人的盔甲都是用伤痕和教训堆砌起来的,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慢慢的,她就忘记了这件事。 真当迈过成年的这道坎时,她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些微的触动,然而那触动就跟平静湖面上落下的一滴水差不多。她的世界并没有因此发生太大的变化。 还比不上叶云程的一句话。 叶云程接着说:“其实你下周才过生日,但下周不是中秋节吗?我想你应该会回家。我没什么机会给你送蛋糕,就提前拿给你了。” 方灼说:“我不回去。” “啊……?”叶云程带着点小心问,“那你们中秋放假吗?” 方灼也被他忽然提起的一口气弄得有点紧张,说:“有三四天假吧?” “你留在学校吗?放假大家都回去了,多寂寞啊,要不你也离校吧?”叶云程一口气说了出来,“要不你来舅舅家?” 说完之后,叶云程如释重负般地舒出口气,声音里的快乐也变得真诚起来,热情邀请道:“你来舅舅家吧,这里屋子旧了点儿,但很大的,有很多空房间。” 方灼说:“不打扰吧?” “不打扰不打扰,你来吧!”叶云程笑着说,“昨天我打扫了一下房间。我屋后面不是有好大一个院子吗?那院子我清理了一半,现在空出来了,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有什么想法?” 方灼:“我想想。” “你随便想,慢慢想。好的好的。”叶云程语无伦次地说,“哦对了!饭盒里有海鲜,你要吃掉啊,不能放太久。还有水果。” 方灼平静应说:“好的。” 叶云程的话匣刚打开,有很多的叮嘱想说,还没来得及理顺,听见了背景中传来的闹铃声,当即冷静下来。 他问:“铃响了,你们要上课了?” 方灼:“午休时间到了。班干部会点名。” 叶云程马上说:“那你赶紧回去吧。” “好。” 要挂断的时候,叶云程还是忍不住多唠叨了一句:“放假记得回来啊。” 回到教室,方灼将手机还给严烈,感觉身上很热,抽出纸巾擦了把汗。 严烈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莫名说了句:“开花了?” 方灼不明所以:“啊?” “没什么。”严烈笑道,“难得看你这么高兴。” 方灼没觉得自己有表现得多么高兴,抬手摸了下嘴角,也没有在笑。不知道严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严烈按动着手机问:“给你打电话的人是谁?” 方灼说:“我舅舅。” “原来是舅舅啊!” 严烈把号码存进通讯录。方灼余光瞥见,他的备注名字打的就是简略的“舅舅”。茫然了下,心说这不是我舅舅吗? 一颗小太阳(“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啊...) 方灼没有在意严烈的古怪。他这人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笑点,兀自拆开饭盒,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她已经吃过午饭了,之前又喝了一大杯水,肚子不饿。好在叶云程没给她准备米饭。 第一层饭盒里放了几条小酥鱼,几块红烧排骨,一份土豆丝,还有两个小春卷。她应该能吃完。 赵佳游抓着张单子逛过来,在严烈桌上拍了拍,问道:“接力赛还没排好。烈烈你跑第几棒啊?” 严烈将视线从饭盒上收回来,说:“随便吧。” 赵佳游低头记录,“那我跑第一棒,你负责第四棒吧。” 方灼拆出筷子,闻言插了句:“我也报个名?” “哦?”赵佳游还挺惊喜,觉得方灼第一次如此主动地参加集体活动,值得鼓励,“可以啊!你想报什么?我们的趣味赛还没报满呢。” 方灼语出惊人道:“你给我报个三千米吧。”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沈慕思一脸见鬼地转过身,担忧地看着她,怕她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赵佳游握着笔,怔怔道:“……我们学校女生没有三千米,女生只有一千五。” 方灼遗憾说:“那就一千五吧。” 赵佳游没作声,只是将目光转投到严烈脸上,朝他发去无声的询问。 方灼莫名道:“你看他做什么?报名的人是我。” 饶是严烈也很是错愕地问了一句:“你……确定?一千五,我们的大操场将近四圈。” 这小身板,不会半路栽下去吗? 方灼觉得这些人的怀疑很没有道理,重复了一遍:“我可以,你报吧。” 由于一千五本身就没什么女生愿意报,赵佳游见她坚持,就给她填了上去。反正他们班一向不争运动会的名次,到时候不参加也行。 赵佳游统计完,颠颠地跑去找班主任交表格。方灼打开第二个饭盒,发现里头放的是蛋糕。 最上面挤着一层厚厚的奶油,从沉甸甸的手感来看,中间应该夹了不少水果,做得很结实。 这天气,蛋糕要是放到晚上,说不定得馊了。方灼正觉得头疼,边上的同桌碰了碰她的手肘。 他什么时候用过这么委婉的搭话方式? 方灼诧异朝他看去。 严烈单手托着腮,委婉问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吗?” 方灼:“你刚刚不还说我开花了?” 严烈嘿嘿笑道:“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方灼有些发毛道:“……你说。” “你喜欢吃蛋糕吗?” 方灼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吃甜食,摇了摇头。 严烈一脸单纯地问:“那你说财神爷是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蛋糕的呢?” 方灼:“……” 好的。 懂了。 安排。 她自觉将蛋糕摆到严烈面前,请他享用。后者一扫懒散,灿烂笑道:“谢谢财神爷!” 沈慕思迅猛转过头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严烈大手推了回去:“没你事,写作业去!” 沈慕思无奈哀叹一声。 奶油上面写了个数字,还画了几根歪歪扭扭的蜡烛,很容易看出是生日蛋糕。 严烈用勺子在边角擓了一口,拉着方灼的衣袖跟她分享:“很好吃。” 方灼应道:“好。” “那我切数字了?” “你吃吧。” “……” 严烈不管做什么决定,好像都要方灼参与一下。方灼顶着满脑袋问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旁边敷衍两句。 偏偏严烈变得啰嗦起来,等他吃完,连方灼都知道这蛋糕是个什么味儿的了。 严烈把饭盒盖回去,方灼要伸手接过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打火机来,举到半空,隔着跃动的火光,笑着说了句:“生日快乐。” 方灼一口气吹灭了他的火焰,正想解释一下,身后传来班主任风雨欲来的低吼:“严烈!” 严烈赶紧将打火机收回去,可惜晚了,老班提着他的衣领拽起来,质问道:“你抽烟?” 严烈真诚说:“我没有啊!” “没有你身上能带打火机?” 老班将人提到教室后面,指了沈慕思去搜严烈的身。 沈慕思将他身上的衣兜都翻了出来,最后只找到几张纸币和几个钢镚儿。 “他这种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沈慕思沉痛道,“他藏得太深了!” 严烈笑骂道:“我去你的!” 班主任没有证据,只能将他放回去,顺势把他的打火机给收缴了。保持着低气压在班里走了一圈,转身回办公室。 没多久她又重新回来,放了本书到方灼桌上,而后行色匆匆地离开。 这赫然是本用过的辅导书。 方灼纳闷,翻开内文查阅,发现里面记了些重要的课堂笔记,还有各种经典例题和完整的解题步骤。 方灼是高二才转过来的。以前就读的学校师资跟A中完全不能相比,各种基础和解题技巧更是有较大的断层。 A中的上课进度很快,任务也繁重。老师没有办法为了关照方灼放慢授课进度,方灼也没什么时间回去恶补基础。 就理科来说,她一般习惯用庞大的运算量来弥补技巧上的不足。好在她大脑思路非常快,哪怕没用最优的解题方法,解题速度也不比一般的学生慢。 这本辅导书上的笔记却将各种考点都写得很详细,也很清楚,甚至将初中的某些考点也列了出来。 严烈看清封面上的名字,解释说:“这是我们上一届的学生,很有名的一匹黑马。高三一年从四百多名跳到前五十名。叫什么呢?浪子回头?”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他成绩不一定有我好,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来问我。” 方灼挺感激的,虽然她理科成绩还行,但一直很难再近一步。 不知道老师怎么找来的东西,对别的学生来说可能用处不大,对她而言就是暗室逢灯。 “我有不会的再问你。”方灼说,“谢谢。” · 方灼将饭盒洗干净,放到通风的地方吹干。 虽然粉白的色调跟她往日的审美不大相符,但她还是挺喜欢这两个饭盒的,第二天去打饭的时候也带着它们。 她去食堂的时间一般较晚,只打一个菜,那几位食堂的工作人员早就已经认识她。 见她出现,守在窗口的阿姨习惯性地拿过餐盘,往里面扣了很大一勺米饭。 “用这个。”方灼把饭盒递过去,“今天打包。” 阿姨打趣道:“买新饭盒了啊?” 方灼浅笑:“是啊。” 这样的小事情好像也挺令人高兴的。 阿姨特意多舀了些菜到她饭盒里,又说:“我们今天这边有鸡汤,给你打一点?” 方灼点头:“谢谢。” 食堂里座位空了大半,工作人员正在清理桌面。 方灼挑了个干净的位置,刚刚入座,一道阴影跟着在她对面坐下。 方灼本来以为是白鹭飞阴魂不散,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严烈,刚刚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下,狐疑问道:“你做什么?” 严烈扫了眼方灼的饭盒,米饭上面只有一道清汤寡水的炒白菜。 他将大碗放下,说得义正辞严:“吃自己碗里的,想别人锅里的呀。昨天你跟我分享蛋糕,今天我跟你分享午饭。” 方灼想说不用,严烈动作却很快,直接从她饭盒中扒了一大半米饭到自己这边,又将自己的炒面分了一半过去。 因为两人来得较晚,饭菜已经有些凉了。但严烈的面是现炒的,还冒着滚烫的白烟。他额外加了肉和鸡蛋,看着很是诱人。 方灼张口欲言,严烈先行抢断道:“吃肉才能长得快,你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跑了,还想跑一千五?你是要做风筝啊?” 他用筷子将面拨开,低头扒了两口米饭。因为米饭偏凉,刚开始没尝出味道,等吃到鲜味,动作顿住,惊奇地说:“你的饭还挺好吃的!” 方灼:“……” 她的鸡汤泡饭。 · 两人吃完饭,收拾好餐盘,一起回教室。 严烈脚步轻快地走在方灼边上,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问道:“你上周为什么没住在你舅舅家?” 方灼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显得不那么愚蠢,只好假装没有听见,默默别过了头。 严烈单手轻搭在她肩膀上,失笑道:“你这装傻也太不高明了吧?”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教室。 严烈拉开椅子准备坐下,才看见桌子角落摆了个包装精致的蛋糕盒,书本下还压了张便签纸,隐晦地露出一个角。 方灼粗粗扫见,没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纸张已经被严烈撕了下来。她淡淡收回视线,拿出清洁剂去水池边清洗饭盒。 等她回来的时候,严烈的桌上已经空了,他站在窗台边上跟人聊天,神色自然,仿佛无事发生。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授课老师是个发型即将趋向地中海的中年男性。 午休刚结束,他就夹着试卷匆匆走进来,随手将卷子交给前排的学生让他们帮忙分发,握着鼠标调出课间。 过了几分钟,他终于看见讲台边上的小礼物,当即笑了出来,端起蛋糕盒问:“这谁送给我的?无缘无故为什么给我送蛋糕?做了什么错事现在举手说好吗?不要搞这个形式,你们这样我很慌的!” 学生们抬起头,还没从困意中清醒,俱是神色恹恹。 数学老师拎着盒子转了一圈,从背面撕下一张剪成心形的纸,边笑边念道:“高三(一)班全体同学送给最尊敬的老师……这字迹,烈烈是吧?抬头都没有的,是送给我的吗?” 严烈拍手道:“辛苦老师了!” 一帮男生跟着鼓掌起哄。 “真送给我啊?”数学老师深觉有诈,怀疑地说,“无事献殷勤啊你们这是。” 严烈说:“因为你甜嘛!” 众人哄笑。数学老师跟着失笑。 琢磨了阵后,他很在意地问:“只有我有还是别的老师都有?” 严烈说:“只有你有。我只有一盒。” “那行。”老师将蛋糕珍重地放到边上,搓着手说,“既然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也得回报一下你们是不是?中秋假期给你们少布置一点作业。” “好——!” 众人彻底精神了,瞪着眼睛惊喜大叫。 “把刚刚发到手的试卷拿出来。”数学老师说,“填空题最后一道题不用做,最后面那个大题的第三小问也不用做。” 众人仔细一看,发现这份外省的高考卷跟他们考点不同,圈出来的两题根本就不在他们的复习范围。 察觉被骗,教室里顿时又响起一阵嘘声。 “上课了上课了!”讲台上那人板起脸,不屑哼了声,“高三了还想偷懒,还想贿赂我。长得美就算了,想得还挺美!” “喔——” 众人抱住头,发出一声略带复杂的叹息,觉得即熨帖又肉麻,刚还在吵闹的怨气倒是被彻底抚平下去。 魏熙举起手道:“老师别说了,我们写!答应我,以后少刷点网络段子好吗?” 方灼折起卷子,在正面写下自己的大名,察觉到边上那道视线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写完最后一笔时忍不住转过脸去,朝他挑了挑眉,问道:“你偷看我做什么?” 她本来以为这人多少会觉得有些尴尬,结果严烈只是放下环胸的双手,带着种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坦率,直白又真诚地笑道:“你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啊。” 方灼细思了两秒,都没想到要怎么接这句话。对面这人似乎总是能让她的语言系统出现混乱。理不出头绪,最后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将注意力拉回到练习册上。 那一眼却叫严烈的肆无忌惮收敛了点,心头像被一场小雨冲刷过一样,也正色地拿过书本听老师讲课。 一颗小太阳(“哥出钱我们养它好吗...)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 临近假期,虽然只放三天半,学生状态还是变得有些浮躁。 各科卷子已经发下来了,按照作业量来算,基本没给学生留多少空闲。方灼抽空做了几张,怕去叶云程家后没有时间。 周五越来越近,方灼也变得有些紧张。主要是她跟叶云程并不相熟,上次走得突然,以为不会再见面了,这回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 她一面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耗费太多的心神,快要高考了。叶云程也许跟方逸明一样,对她只有一点敷衍的关爱。要说深厚,没有相处过的两个人怎么会有深厚的情谊?何况他们连血缘也不是最亲近的。 可一面又忍不住内心深处那点绵绵密密的痒,把叶云程幻想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孤独而相似的人总是会忍不住想要靠近,跟灯光下环绕的飞蛾一样,哪怕是将冷火当成炙阳。 方灼拿了一个破矿泉水瓶在窗台边上给盆栽浇水,静静看着闪着碎光的水花落在叶片上,化作圆滚滚的水滴向下滑落,杂念不知道飘到了千百里远。 严烈靠过来,石头一样地在边上杵了会儿,说道:“原来这些花平时是你浇的。” 方灼没注意,冷不丁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立起瓶身问:“不然是谁?” 严烈用手拨弄了下叶子,说:“没关注。就知道班里的盆栽一盆盆多了起来,还以为是谁带来的。” 这些盆栽大部分是多肉,用一些挖过孔的废弃塑料瓶装着。从最初的一株慢慢衍生到现在十几个,被无名的花农放在角落悄悄晒太阳,现在已经茁壮起来。 方灼说:“我捡的。” “花都能捡?”严烈揶揄道,“人好好在土里栽着你做好人好事给它捡回来了是吧?” 方灼气道:“真的是我捡的!” 严烈不知道采路边的野花和捡路边的野花有多大的区别,见她在意,伸手在她揉了一把,趁她反抗前快速收了回来,笑道:“知道啦,你捡的。” 方灼晃了晃头。 这爪子怕不是痒得很。 “你中秋去哪儿?”严烈转了个身,背靠在窗台上,余光窥觑着她,说,“我家里没人,我在想我要不要住校。” 方灼说:“我回家。” 严烈抿了下唇,说:“去你舅舅家?” 方灼:“嗯。” 严烈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这声音激得方灼忍不住又往他脸上扫了一眼,不知道他今天是犯什么怪。 “你有事吗?” “没有。” 严烈虽然这样讲,却将手揣进兜里,满脸心情不大好地走开了。 · 周五上完早上的课学生们就可以回家了,方灼没什么要带的东西,只有作业和习题。 她背上自己的黑色书包,严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说送她过去。 方灼将自己千思万想后的决定告诉他:“谢谢你,但是今天我还要先去别的地方买点东西。” 严烈问:“去哪儿?” 方灼:“菜市场。” 严烈当是自己听错了,“啊?” ……他读了那么多年书,从没遇见过哪个同学放假回家,是带菜的。 他脑海中冒出段耳熟能详的旋律来。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嗯。”方灼认真点头,“我是这么想的。能借你的导航再查一下吗?” 严烈以为她是开玩笑的,然而当她真的在菜市场门口停下的时候,他才知道是自己太年轻了。 小摊上卖的是小鸡仔,一只只黄橙橙的雏鸡地挤在一个大篮子里,热闹地叫着,看着活力又可爱。 方灼问清楚价格,蹲下身开始挑选。 “你在帮家里做事啊?”严烈第一次见到这阵仗,饶有兴趣地问,“这么小的鸡,真的能养得活吗?” 方灼抓起一只捧在手里看,回道:“能的。” “你找什么?养鸡也看脸吗?”严烈目光从众多毛茸茸的脑袋上飘过,倏地发现一只梦中情鸡,抓起来往方灼眼前凑去,“我觉得这只好。你看,它头上的毛好少,小小年纪就秃了,多有特色啊!” 方灼:“……” 她抬头淡淡扫了眼自己的同桌,很想装作不认识这人,对面的大叔已忍俊不禁道:“这是刚刚被一个客人给薅秃了,放心吧,这鸡没病的。” 方灼接过看了眼,实在无法与这只丑小鸡产生任何的电波,还回去说:“我要母鸡。” 大叔遗憾道:“没有了。草鸡只剩下三四只。” 严烈问:“公鸡不行吗?” 方灼:“母鸡能下蛋。” 严烈说:“公鸡还能打鸣呢。” “说得好像这年头谁没个闹钟似的。”方灼气道,“诶哥你别捣乱了!” 严烈被她叫得愣了下,真的乖乖蹲在一旁不说话了。 他用指腹摩挲着小鸡的头,看着它努力扑腾着翅膀想从自己的手心逃脱,可是连叫声和力量都是那么势弱,只有一双漆黑如豆的眼睛烁然明亮,像在竭力证明自己不肯屈服的生命力。 严烈又碰了碰方灼,好声商量道:“哥出钱,我们养它好吗?” 方灼见他真的执着,无奈告诉他残酷的真相:“这是肉鸡,我养大杀来吃的。” 严烈打了个哆嗦。 大叔在一旁煽风点火:“别人家买走也是做肉鸡。” 严烈问:“不能做鸡祥物吗?” 方灼:“??” 方灼觉得自己脑子里就是一团被猫挠乱了的毛线团。而那只猫明知道自己是要无理取闹,还乖巧地揣着手,用无辜透彻的眼睛请求地望着她。 方灼暗自纠结了会儿,端过自己的小纸盒,把严烈选中的秃头鸡崽放了进去。 男生高兴了,笑道:“谢谢灼灼。” 方灼最后一共挑了八只,想下次有草鸡的时候再买一点。选完鸡后又去隔壁的店铺买了一袋最便宜的米,带回去用来喂鸡。 两人搬着东西出了菜市场。严烈将米绑在自行车后座上,步行推着去往公车站。 到了站牌,他将车锁在附近的一个栏杆上,帮方灼将米提上公车。 待车门合起,严烈还站在方灼对面,脚边摆着那袋十公斤的大米。 方灼瞪着眼睛,和他面面相觑。 严烈理所当然地道:“这么沉的东西你一女生怎么带着步行?反正我没事,送佛送到西呗,给你拉到转乘的大桥下。” 人已经上来了,方灼也不好说什么。而且她毫不怀疑,自己要是这时候说一句“不用”,这人马上就能接一句“卸磨杀驴”,或者别的奇怪指控出来。 她抓紧上方的扶手,轻声说道:“谢谢。” 等方灼带着她的小白工到大桥下时,已经是傍晚了。 今天的彩霞一点都不艳丽,太阳下沉之后只在边界处留下了一层灰蒙蒙的白雾。乌云漂浮在淡墨的远山之上,像是画家在醉意朦胧中,泼下的极为潦草的一笔。 “等你到家估计天黑了,手电筒给你。”严烈反身翻自己的包,“你带那么多东西,还是给你舅舅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接你吧。” 方灼摇头,赶紧说:“我自己可以,别麻烦他。” 严烈眉头轻皱,没有勉强,只是将手电筒赛她书包的小格子里,说:“我放这儿了啊,你注意安全。你……” 他想说到家给自己打个电话,但一是方灼没有手机,二是两人关系还没到那地步,话题就止住了。掀起眼皮,见方灼还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打算补上后面的半截,正巧面包车从前面驶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严烈赶紧伸手拦了下,提醒道:“车来了。” 方灼上了车,坐到靠窗的位置,隔着灰扑扑的玻璃车窗和路边的人对视。 青年注意到她的视线,抬起手,在阴沉的光色中跟她挥了挥。 那张带着笑容的英俊面庞随着启动的车辆不断模糊远去。方灼贴近车窗,努力朝外张望。一句“早点回家”含在嘴里老半天,等人影彻底消逝,也没找到机会说出口。 车辆颠簸中,太阳的最后一丝光色也被黑夜吞噬。 零星的灯火从窗外掠过,城市的喧嚣彻底被乡间的宁静洗去。 司机喊了声,将车停在村口的位置。 方灼单手抱起纸箱,另外一只手去提米袋,笨拙地将东西带下了车。 这个村庄她只来过一次,但记得道路非常简单。直行,在一片水田的尽头右拐,再直行一段,就差不多到了。 分明是那么简单的路程,黑夜跟白天却完全变成了两个世界。 在那条漫无边际的道路上,方灼越走越觉得陌生,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昏沉的黑暗笼罩过来,犹如一张巨大的黑布遮蔽了她的视线。熟悉的窒息感开始在她胸口盘旋,哪怕用力呼吸也无法压下,让她有一瞬间想要掉头回去。 她不怎么怕黑,但是她十分害怕在夜里迷路。夜晚会让地图变成一个迷宫,她讨厌不断重复的错误路径,让她想起小时候困在山里找不到出口,仿佛被世界遗弃,直到清晨才循着光回家的经历。 她转了两圈,试图确认方向。怀里抱着的几只小鸡仔因为纸箱倾斜开始仰着脖子叫鸣,稚嫩的声音刺破寂静,成了夜色里最具人情味的响动,也让方灼充血的大脑一瞬间冷静下来。 她蹲下身,把箱子放下,从书包后面摸出手电筒,对着马路两侧和前方照明。 还没有看见水田,说明她应该没有走错。 光线正在扫射,一片蝉鸣声中隐隐传来车轮滚动的杂音,随即远处有人喊了声:“方灼!” 方灼放缓呼吸,等了片刻,终于看见前面有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自己走近。 一颗小太阳(“那你怎么不邀请他来家里...) 方灼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泡在温水里的青蛙,四肢和大脑都被升温的水给麻痹了。 叶云程见到灯光,知道是她,有些激动,还是克制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天黑还没到我就先回去了,怎么来得那么晚?” 方灼没有出声,站起来提了下书包的背带,将手电筒的光线朝地面照去。 叶云程说:“这边隔老远才有一个路灯,早几个月就坏了,你看得见吗?这路一个人走着害怕吧?” 方灼吞咽了口,过两秒才道:“没有。” 叶云程走近了,伸手接过她的手电筒,不经意碰到她的指尖,触手发现是一片冰凉,当她已吓得精神恍惚,只是嘴上强撑,没拆穿她的话。 他把手电筒挂到推车的扶手上,柔声道:“你同学给我打电话,问我你到家了没有,我才知道你来了。是我的问题,没跟你确认时间。我也疏漏了。” 方灼眼珠转了转,身体从麻木中舒缓,“啊……严烈?” 叶云程听见了小鸡的叫声,蹲下身往地上看去,笑说:“你买鸡了?想在院子里养鸡啊?” 方灼点头道:“嗯。” “挺好的。还能下蛋。”叶云程单手将箱子拎起来,又说,“来,包给我。放推车上去。” 方灼将书包放下来,那一瞬间感觉背上的重量骤减,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叶云程试着拎了下,发现书包里装满了书,少说也有十来斤重。后头还有袋二十斤的大米。 他捏了捏方灼的手臂,不知道她这细小的胳膊是怎么把东西搬运过来的,心疼道:“你下次来,告诉我时间,我在村口等你。” 方灼说:“没事。” “别跟我客气,这点路不累。”叶云程酝酿了会儿,说,“我想来接你,都是一家人。” 半晌,方灼低沉地应了声:“嗯。” 叶云程来接后,前面的就没那么远了。 方灼拖着车跟在后面,感觉只是发了会儿呆,就到了屋前。 叶云程推开大灯,照亮里头的装设。 与先前的杂乱陈旧不同,房间好好打扫过一遍。窗帘换了一套淡蓝色的,桌椅重新摆放了位置,配上高瓦数的白炽灯,看着窗明几净,整洁明亮。 空气里也没了潮湿的霉味,反倒带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方灼怀疑叶云程喷香水了。 这个发现让方灼震了下,朝男人身上窥觑了两眼,也是这时才发现,他今天特意穿了身笔挺的新衣服,修剪了过长的头发,不像上回一样不修边幅,气色也健康了许多。 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光线照亮彼此的脸,叶云程察觉到方灼在似有似无地打量自己,有些局促,拄着拐杖过去掀开桌上的纱盖,招呼道:“吃晚饭了吗?现在饿了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做了几道菜。你去洗手,我现在去给你热饭。”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但摆盘精致完整,显然叶云程一直在等她,还没有吃饭。见她站着不动,伸手轻推了一把,催促道:“快去呀,厕所在那边。” 方灼身上没有手表,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大致推算应该是在8点以后。 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她全然陌生的感知,化成一簇簇小浪,在她胸腔内反复扑打。粗糙起伏的沙滩被水浸湿之后,抹去了所有的褶皱斜纹,逐渐变得平滑。 她站在厕所镜子的前面,相隔半米远的镜面里正倒映着她茫然而无措的脸,动作跟意识都变得迟钝缓慢。直到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将里面的人和自己联系起来。 她弯腰用水冲洗了下脸,屏住呼吸,任由冰凉的液体带走皮肤上灼热的温度。 叶云程的关心跟方逸明的不一样,细腻温柔又真诚。 他盛出来关怀太多,恨不得全部掏给她看。可是方灼的瓶子只能装二两,再多的她没见识过,怕把它溢出去,也怕欠了别人的感情,对不起他的关心。 肺部开始出现膨胀的感觉,方灼关掉水,抬起头用力喘息,重新看向镜中人。 她才想起自己的毛巾忘记拿进来了。从边上扯了张纸,将水渍擦干净,再把额头两侧打湿的头发梳理整齐,抚到鬓边。 等她慢吞吞地走出厕所,桌上的菜已经开始冒热气。 叶云程摆好碗筷,半靠在墙上给她盛汤。 “豆腐鲤鱼汤,补补脑。你看你太瘦了。”叶云程手有些抖,因此说话的时候也不敢分神,“不喜欢喝也要喝一点,你看你太瘦了。” 方灼将小碗接过,放到桌上,想去扶他的时候,他已经拄着拐杖后退了一步,拉出椅子坐下。 两人的嘴跟封上了似的,再多的声音滚到喉咙边全部变成了单字,全是“坐。”、“吃。”、“来。”之类的。 饭菜很丰盛。有鱼有肉有菜,中间还有一个小蛋糕。 那蛋糕的外观奇形怪状的,大概是没有合适的模具,奶油也涂抹得很凌乱。但能看出制作者的用心。 方灼想说不要花那么多的钱,但看着叶云程满脸期待的表情,忍下了,只问道:“你自己做的蛋糕吗?” “对。不过是蒸的不是烤的。”叶云程扯着嘴角,羞赧笑道,“虽然不好看,但味道还可以。我也做过一些给学校送过,他们都说还行。” 方灼扫向角落里整齐排列的书籍,又问:“你喜欢看书吗?” “看的,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不过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人送什么书我就看什么。”叶云程说,“有些书也不好看。” 方灼喝了口汤,称赞道:“很好喝。” “那就好。” 叶云程捧着碗,盯着她灿灿地笑。 目光沉静,眼神悠远,淡褐色的瞳孔逐渐泛出些盈盈的光色。 方灼避开视线,埋头吃饭。 她确实很饿,加上两人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她除了吃不知道还能怎么掩饰尴尬,一个没留神就吃撑了。 结束这顿安静的晚饭后,方灼起来收拾餐桌。叶云程拦了下,没挡住她,只好任由她去。 等方灼洗完碗回来的时候,叶云程已经在里面的卧室给她铺好床铺。 他弯着腰,单手撑在床头,用不大自然的姿势扯平床单边角,回头对方灼说:“你今晚住这间吧,被子是新的,晒过了。灯的开关是这条绳子,要拉一下。” 方灼点头表示回应,转身环视四周。 这个房间里摆放了不少老旧的木制家具,靠墙有一个深色的梳妆台,还有一些别的小摆件,都是女生会喜欢的东西。 家里只有叶云程一个人,他是男性,似乎没有类似的喜好。那么这个房间…… 叶云程观她表情,猜到她的想法,勉强笑了下,解释说:“这是你妈妈的房间。她的东西一直就这么放着。” 方灼的睫毛不自然地颤了颤,随后睁大眼睛看着他。 叶云程却没有细说的打算,生硬转了话题道:“厕所的水应该烧好了,你先去洗个澡。我就住在隔壁房间,有事喊一声就能听见。” 他叮嘱完,拿过一旁的拐杖准备出去。刚迈出大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摸出来查看,返身回来,递给方灼道:“要不要跟你的同学说一声?他挺担心你的。” 方灼顺势接过,从亮着的屏幕中看见一条询问的信息。 这手机也是智能机,但屏幕外的玻璃已经摔碎了,反应也不是很灵敏。 方灼给陌生号码存了个名字,再朝对面发去一条短信。 方灼:我到家了。 对方几乎是掐秒回复了一句。 严烈:我也到家了。 方灼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我吃完饭了。 严烈:我也吃完了。 方灼第一次跟人发短信,苦思冥想后,艰难憋出一条。 方灼:哦。那晚安。 严烈:…… 听说一条短信值一毛钱,严烈已经花了她三毛,六个点还不值得她回复。 方灼心说,交朋友太贵了。 叶云程一直在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放下手机,饶有兴趣地问了句:“他是你男朋友吗?” 方灼愣了下,惊道:“怎么可能?他是我同桌。” “哦。”叶云程说,“你和你同学的关系真好。” 这话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方灼也没往深处琢磨,顺着夸了一句:“他人挺好的。今天送我去的车站。” 叶云程本来要走了,闻言又停下来,奇怪道:“他不回家吗?” 方灼不确定地说:“他家里没人吧?” 叶云程:“中秋节也一个人在家?” “是啊。” 叶云程顿了顿,问道:“那你怎么不邀请他来家里玩呢?” 方灼眉头皱起,视线轻斜,一番愁眉苦思之后,抽了口气,露出很是震惊的神色。 她从来没有邀请过别的同学到自己家,因为她在家里从来没有决定权,跟同学的关系也不好,以至于这个问题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现在回想一下严烈之前的种种表现、暗示,方灼脑海中那条短路的电路终于连通起来。 他是不是想跟自己一起过节来着? 叶云程问:“怎么了?” 方灼头上的灯泡只亮了一秒就熄灭了。 算了。 住不下,没被子。 还要叶云程整理房间。 她摇头道:“没什么。” 一颗小太阳(为什么忽然邀请我看月亮...) 大概是真的疲惫,方灼洗完澡之后就感到无比的困顿,忘记了自己原先的计划,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柔软的被褥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方灼在舒适的包裹中陷入了冗长而明媚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片没有风浪的大海。 这一天,广阔平静的海面上忽然驶来一艘巨船,吹着号角,飘着旌旗,拼命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水手严烈站在船头,振臂朝她挥舞。而船长是叶云程,正手握着方向盘,在汪洋的大海中飘荡。 天空一碧如洗,晴朗得没有一丝杂色。 叶云程摘下遮阳帽,靠在围栏边,一把洒下渔网,跟严烈合力往上拉扯。 “捕到好东西啦!”严烈高兴地叫,“我把太阳捞上来啦!” 网浮出水面,里面的东西却化作金黄色的光芒散了出去,随着水波快速荡漾开来,在粼粼的水面上绽放成一朵朵瑰丽的花儿。 严烈张开手臂大喊:“是桂花味的!方灼你快来!” 就是这一声,让方灼猛地清醒,为自己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流下一道冷汗。 ……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方灼坐在床上定了定神。等阳光转了个角度,从窗口照射进来,打在她的床头,她才掀开被子起床。 隔壁还没有动静,不知道人醒了没有。方灼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动,想探寻一些关于母亲的过去。 衣柜里有衣服,木柜里有杂物,果然跟叶云程说的一样,大部分的地方都带着屋主生活过的痕迹。 她停步在窗前。 靠窗的书桌上留有小刀的划痕,凹陷进去的刻印连成两个手牵手的简笔小人,头顶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他们的名字。 因为“叶曜灵”的“曜”字太难写,还是用的拼音。 方灼手指在桌面上摩挲了一遍,感觉这幼稚的笔触异常得鲜活。微微弯下腰,拉开下方的抽屉。 抽屉里都是一些用过的铅笔笔头,底下是发黄的作业册,很是杂乱地摆放着,表面已经结了一层灰。 方灼顺手整理了下,在最下方找到一本被涂乱了封面的笔记本。她好奇翻开,看见几行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却仍旧有些歪斜的字体。 “讨厌黄色的笔袋,想要双层的盒子。我明明说过好多好多次!” “想要水彩笔。没有钱买。” “妈妈又拿我的钱买菜,讨厌!” “弟弟打架被揍了,太笨了。” “我做了两千多个纽扣,为什么没有工钱!再也不相信妈妈了!” “买冰棍,七个小矮人,分了云云三根。他吃得脏兮兮的。” 方灼笑了出来,转过身,半靠着桌面继续翻阅。 你几乎能想象得到,一个女生咬着笔头,坐在通亮的书桌前,悄悄记着各种天真的烦恼。 可是到了后面就变了。 方灼眼神暗了下去。 纸张上布满了各种杂乱不堪又毫无意义的线条,用以记录主人无处宣泄的暴躁。 中间被撕了几页,方灼举高本子,从下一页纸张的印痕里勉强认出几个字,都是阴沉而负面的内容。写得很用力,哪怕隔了几十年还清晰地保留着。大抵是“我活该”、“为什么”、“不如去死”,之类的词。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一段时间,叶曜灵开始变得沉稳,笔记上只用来记录账目。 各种零碎的,一毛、两毛,后面多了起来,但也就几块。 她在攒钱。 “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 最后的一行字冷冰冰的,页脚有被打湿了的痕迹。 方灼犹豫着,又往后翻了几页。 发黄的纸张上,黑色的水笔,用成熟的字迹清楚地写着: “宁愿我没有生过这个孩子。” 方灼脑子像被重锤狠狠一击,心跳猛地加速,视线不敢再往下多漂游一个字,迅速拉了起来,注视着野花繁茂的窗外。在那骤然加快的血液流动中,她的世界变得一片空白,然后淅淅沥沥地淌下雨来。 她回了这个说再也不回来的地方,却只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所以呢? 她短暂的一生,前半生凄苦,后半生懊悔吗? 再后面的内容方灼没有看下去了,她用力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回到原位。 她不知道后面是不是还有关于自己的笔记,即便有,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良的话。 按照她的名字,她应该是个很炙热的人。 可是她的世界经常出现雨季,好像哪里都很冰凉。 要说为什么,或许从很早以前就注定了。 她的母亲叫叶曜灵,曜灵是太阳的意思。太阳早早陨落了,花草又怎么能长出叶子? 方灼在桌前坐了半晌,交握着双手怔怔出神。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便从书包里翻出一件夹克外套,穿了上去,揣着衣兜走出房间。 昨天的那窝小鸡还装在纸盒里,摆在墙角,现在正安静。 方灼给它们倒了点水,又放了点昨天晚上的剩饭,扒了片青菜最外面的奄菜叶,撕碎了放进去。 鸡长大以后是很能吃的。到时候可以去捡点地里的菜叶子,用粥或剩饭,拌点麦麸跟米糠给它们吃。 但是麦麸和米糠不能多加,会影响鸡下蛋。 给它们安排好后,方灼转身去了鸡圈。 鸡圈还没有整理,以叶云程的手脚的确不大方便。里面好些石头杂乱地堆砌着,各处都是杂草。 方灼卷起衣袖和裤腿,先将里面的垃圾大致清理出去,把不平整的石头摆放到墙边,尽量腾出一块空地。再把杂草给拔了。 一个小院子大概有二十来平米,看着不大,但因为长久荒废,要整理干净很不容易。 方灼弯着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变得毒辣。她汗流浃背,腰腹发酸,没有防护的双手满是泥渍,火辣辣地疼。 “方灼。” 叶云程站在院口,身后跟了个男人,两人都是惊讶地看着她。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你怎么起得那么早?” 方灼丢下手里的草,搓了搓掌心。 “这是刘叔,搞扶贫工作的。”叶云程介绍说,“今天中秋,他送了月饼和礼物,你快过来吃早饭。” 虽然是叫刘叔,但男人长了一张娃娃脸,看着挺显年轻,让人辨不清他年龄多少。 方灼朝他点了点头,他也笑着回应了一下,看起来是个很憨厚和善的人。 叶云程煮了粥,盛到桌上来,又把送来的月饼切了。 方灼一看是五仁月饼,不大喜欢,摇头婉拒,就着昨天的小菜快速扒拉了两口。 刘叔跟叶云程似乎挺熟,跟他坐在一起闲聊,说起村里有个被逮回来上课的女生考上大专了,现在正准备帮她咨询贫困补助。说着瞄了方灼一眼。 那眼神中的意味太过明显,方灼放下碗,默默与他对视。 叶云程骄傲地笑说:“灼灼的是A中的学生。” 刘叔当即展颜道:“A中很好啊!上好大学肯定没问题。你有什么理想院校吗?” 方灼摇头。 叶云程趁他们说话,拿过一旁干净的筷子,不停往方灼碗里夹肉夹菜。 刘叔推荐说:“有兴趣的话可以试试A大,我的母校。老师跟校风都很好。” 正在阻止叶云程投喂的方灼顿了下,闻言多看了他两眼。 叶云程笑道:“你刘叔成绩很好的,当年考乡镇公务员的分数比第二名高了几十分。他是本地人,就是想留在村里多建设几年。你有什么问题其实可以问他。” 刘叔挠挠头发,不好意思道:“我也毕业好几年了,说不准。等我整理一下资料给你。” 方灼吃饭的速度很快,也是因为她是饭桌上唯一一个在专心吃饭的人。叶云程的碗还是满的,方灼已经端着碗起身了。 叶云程赶紧说:“锅里还有。” 方灼把碗筷放到水槽里,回道:“我吃饱了。” 叶云程见她又要往外走:“你别弄了,晚点我去帮你。” “我快弄好了。”方灼说,“我顺便去洗个衣服。” 方灼回到院子,又想起来,应该去问问叶云程有没有厚手套。走到门前,听见里面传来故意压低了的谈话声。 她靠到墙后,听着两人还没结束的对话。 “叶哥,我说句话你可能不乐意听,我知道你自己有想法,但是你、你……”刘叔低声劝告说,“你这个样子,照顾得好一个高三生吗?我之前让你……” “拜托了侨鸿。” 叶云程打断了他。声音淡淡的,偏偏略微的沙哑暴露了暗藏着的汹涌情绪。 他低垂着头,抬手盖住那双惆怅哀伤的眼睛。 “我不想再看见她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 落寞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再多问两句,就要哭出来了。 他明白的,那种感觉。胸腔里压了太多的情绪,心脏变成了一个浊浪翻滚的漩涡,高速的水流凝成一把刀,一动心神就会被冰冷割伤。 “她一定是来救我的。”叶云程说。 她太需要家人了,自己也是。他就是这样,那么多年,几乎溺毙在无边的孤寂里。 屋里屋外都是一阵无声的岑寂。 方灼心道。他们是孤海里的一艘船,也都是落水的人。 她不会再害怕了。 没多久,叶云程送刘侨鸿出来。 他拄着拐杖走下门口的石阶,邀请道:“晚上过来吃饭吗?我让灼灼去买只鸡。中秋节呢。” 刘侨鸿叹道:“可忙可忙了,过两天又有领导过来巡查。” 叶云程只好笑了笑,没再挽留,待人影消失,转道去院子帮忙。 叶云程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几块木板,敲敲打打,拼成一个鸡窝。顶上铺上黑布,边上再用石头加固,放到小院里正好合适。 等他们将院子整理完毕,已经是傍晚了。 叶云程其实想说,没有哪家的鸡窝是打扫得那么干净的。毕竟鸡的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没过不久肯定又要变得脏乱。 但见到完工的成果,还是觉得非常欣慰,心里满满当当的,感觉这间老屋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方灼炯炯有神地盯着中间那块空地,说:“到时候运点土来,中间可以种菜。” 叶云程失笑道:“好,那就种菜。” 他忍不住问了句:“你是不是很喜欢玩农场游戏?” “农场?”方灼惊讶道,“还能玩游戏?” 她想起别人说过的一个词,问:“蹦迪吗?” 叶云程:“?” “没什么。”叶云程拉着她到水池边,让她赶紧洗一下手,“是不是浪费你时间了?你看你累一天了。” 方灼冲着水,说:“没事。” 叶云程遗憾道:“你看你都没时间写作业了。” 方灼:“……” 叶云程对着小院拍了几张照,感慨道:“真好,灼灼今年跟舅舅一起过中秋节。” 方灼静静听着,仰头看向清辉的月色,忽然间想到什么。 叶云程准备进去做饭的时候,方灼问了句:“手机能借我一下吗?” “可以啊。”叶云程把手机递给她,“回屋里玩,外面有蚊子。” 方灼应了声,调出严烈的名字,在编辑框中打了一句“中秋快乐”。还没发出去,觉得挺乏味的,又给删掉了。 她握着手机,转了两圈,想拍张照片发过去,但是不会用这手机的彩信功能。而且听说发彩信挺贵的。 于是她给严烈发了张薛定谔的图片。 方灼:这个月亮眼熟吗? 严烈正在看电视,等了会儿没收到图片,满头雾水。 严烈:不会是我头顶上的这个吧? 方灼:不知道。 严烈:那也太巧了吧! 方灼没了回音。 严烈不信邪了,这人怎么这样啊?! 严烈:你什么回学校? 严烈:为什么忽然邀请我看月亮?今天的月色是很好看。 严烈:两天不见同桌是不是怪不习惯的? 方灼回到明亮的屋里了,瞥见最后一条,鬼使神差地打下一句:没有。我昨天还在梦里看见你了。 严烈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对着这句话看了好几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多想,反正是有那么一点飘飘然的雀跃。 严烈:谢谢你,还有闲心梦见我。我有没有权力知道我在你的梦里做了些什么事情? 严烈:不好的话我还可以反省一下。 方灼:养鸡大户。 严烈:那岂不是很赚钱? 对话又没有了后续。 对方像是个突然断电的机器人,消失得很没有道理。严烈等了十分钟,只能无奈接受这个事实。翻出日历看了下回校日期,长吁口气,后仰倒在沙发上。 还有一天半。 一颗小太阳(“你可以去看我的比赛吗...) 方灼放下手机,跑去给叶云程打下手。 厨房很宽敞,只不过老式厨房用的还是灶台,装煤气的地方反而有些狭小。方灼一过去,叶云程就有些转不开身。 两人不大默契地忙活了两个小时,才将晚饭搞定。方灼把桌椅搬到电视的前面,将声音开大,听晚会里的歌曲。 这是方灼第一个正经过的节日,虽然高兴,却也觉得很是胆战心惊。怕自己多来几次,就会吃空叶云程多年的积蓄。 叶云程见她眼神没什么焦距地落在电视上,连吃饭也是心不在焉,似乎很是忧愁地思考着开口的措辞,拍了拍她削瘦的肩膀,示意她把椅子拉近,笑道:“你是怕舅舅没钱吗?舅舅有钱。舅舅不是还给你寄过吗?” 方灼:“我知道。” 她知道叶云程存了一笔钱,就是因为知道他是怎么攒的,才不忍心花他的钱。 方灼过过苦日子。小时候国家对农村困难户的补贴还没有那么大的力度。奶奶没有高龄补贴,也没有失地保险,因此没有稳定的收入。方逸明不是个孝顺的人,十几年里只回来过两次,坐了不到半天就走了,想必不会给她们太多金钱上的帮助。因此她们很长一段时间都过着极为贫困的日子。 贫困就是,感受不到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能注意到的,只有面前的一碗饭。有饭吃了、能吃饱了,然后才有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力气。即便那力气只是十分微末的挣扎而已。 方灼不忍心看叶云程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来供养她。也不喜欢这样。 她太讨厌拖累别人的感觉。 叶云程忽然道:“我以前去看过你。” 方灼好奇地望过去。 叶云程笑了一下,歪过头,面容被阴影遮盖了一半,语气十分平和地道:“那时候我不大,跟你年纪差不多,还在读高中。不过比你差远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方灼埋头吃了口饭,低声道:“其实我也不大知道。我只知道读书。” 叶云程说:“读书是对的,可是我读不下去了。我小学残疾的时候休学了一次,初三父母去世的时候休学了一次。我觉得太累了,每次都要面对很多陌生的人、陌生的知识,可是他们并不能告诉我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方灼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她不知道如果换成自己会把生活过成什么样子。 也许真的面对了,不管多悲惨的生活也想要过下去吧。她这样的人就跟街头的流浪猫一样,不是奔着多明朗的未来在努力,或许根本看不到终点,而是从骨子里就不喜欢所谓命运的强压,所以拼了命地露出自己锋利的爪牙。 但是叶云程不大一样,他有过完整健全的身体,也有过和睦温馨的家庭。失去它们后的每一天,都能尝到生活的苦。 “你奶奶虽然性格比较冷,但她是个好人。”叶云程说,“谁也没有办法给你太多,她不能保护你,你只能自己坚强起来。” 方灼知道的。老太太除了爱,能给她的都给她了。 叶云程回忆道:“我读到高二就辍学了,后来经人介绍去小学里代过课。虽然没有正式编制,但也赚到了一点钱。” 方灼没想到他还做过老师,入神地说:“后来为什么不去了?” “我的身体不太好,给他们填了不少麻烦,后来学校里的老师也不缺了。”叶云程表情似恍惚,“谁都有颓废的时候……” 行尸走肉的人,连接受别人的关心都觉得是多余,每天只是朝阳和夕阳之间的不停轮转。 这个被生活描上了皱纹的男人,先是吸了口气,随后长长叹出,终于将积压许久的话坦然地说了出来:“就是觉得太累了,活着没什么意思。” 说出来之后,他的眼前漂浮出许多的画面。他的那些漫长的,不值一提的过去。感觉曾经那个沉累的自己也随之解脱了,回到一切的起点,他还有家人的时候。 叶云程握住方灼的手,认真地注视着她,所有滚烫的湿意都被他藏在微阖的眸光中。 良久,他笑了出来,温和的声音里多出了一丝力气。 “以后我去找工作,你去上课,我们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过正常的生活。我相信很快会好起来的。” 被他交握住的手心一片湿润。方灼抬起视线,用力点了点头。 ·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严烈中午就到学校了,跟别班的同学约着出去打了会儿篮球,傍晚的时候才回教室。这时候方灼也回来了。 严烈顶着湿润的头发坐下来,身上还有沐浴露的清爽味道,朝她笑了笑,侧着身道:“方灼同学,好久不见,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方灼擅长抢答,直接跳了个步骤,回说:“过得挺开心,一切都好,没有迷路。鸡还活着,住着二十多平米的豪华大别墅。为了表示感谢,舅舅让我给你带了礼物。” 严烈被她一番话说得忘了自己要问什么,方灼已经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熟悉的饭盒,摆到桌上。 “甜的糯米团,豆沙馅的。因为绿豆蒸得太多,所以又顺便做了几个绿豆糕。没有模具,外观也许不大好看,但味道还行。” 严烈一口气没喘上来,只能道:“谢谢。” 方灼友善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严烈的大脑已经被清空了,自我怀疑地摇了摇头。 “好的。”方灼把包挂回到椅背上,忽然又想起来,说,“我有一个问题。” 说真的,严烈其实挺不想让她问的。因此到现在他都没想起自己刚刚被抢白的话是什么,憋得他太难受了。 方灼自发地问:“你喜欢吃五仁月饼吗?” 严烈迟疑道:“还好。” “那太好了!”方灼再次将手伸进书包,摸出一个小纸袋,热情道,“这个也送给你!” 严烈见她满脸都是包袱甩脱的庆幸,不由失笑道:“你们这些人对五仁月饼都有偏见,其实五仁挺好吃的。” 方灼不走心地点头,再三催促道:“送你吃,多吃点。喜欢的话,我明年也可以跟你分享。” 严烈拆开包装,闻言停了一下,上挑着眼尾瞥去,跟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意味深长道:“明年?” 方灼想了想,补充说:“如果我超常发挥,能跟你考上同一所大学。” 严烈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的狡黠,眼睛里神采飞扬,又好像不大正经地说:“那为了这段珍贵的友谊,同桌以后要督促你好好学习。” “我一直都有在很努力地学习。”方灼敷衍地喊了下口号,“你快吃吧。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方灼处理完五仁月饼,感觉身心俱轻,起身去后面的杂物架拿起那个打过孔的塑料瓶,装满水后例行给植物浇水。 魏熙和几个室友穿过书桌朝她靠了过来,将她围在中间。 方灼感觉自己被围得密不透风,肩膀上搭了四只手,沉沉地往前倾去。 魏熙在她耳边小声问:“方灼,你跟严烈现在是什么关系?” 方灼说:“同桌关系。” 魏熙将信将疑道:“我还以为你们在早恋呢。” “没有的事。”方灼不解她们为什么要这么问,思忖了下,惊讶问道,“你们也喜欢吃五仁月饼?” “不是一回事!”魏熙严肃道,“但你确实有点瞧不起五仁月饼了!” 寝室长:“??”你们的脑回路还是人类的吗?! 边上女生抓心挠肺地说:“因为我们觉得严烈双标。别的女生给他送东西他一般都不收的。” 她靠近了方灼,小声道:“严烈不是跟你说他喜欢吃蛋糕吗?边上有人听见了。隔壁寝室的女生就给他送了个蛋糕,结果他转手送给老师了,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放假前的事,你记得吧?” 方灼感觉耳朵痒痒的,下意识地偏过了头,也没回答,只一脸莫名地看着她们。 几人被她看得心虚,渐渐开始怀疑是自己有太多想法,误会了学生时代那么纯粹的友情。 仔细想想,确实,方灼那倔强又认真的性格很难让人生厌,清瘦虚弱的外表又让人很想伸以援手。 魏熙嘀咕说:“这么看来,严烈好像也没那么直男?他以前不会是故意的吧?” 可能是五双注视的眼神太过强烈,正在吃月饼的严烈似有所觉,扭头朝她们看了过来。对面几人却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扫兴地散开了。 方灼浇完水回来,严烈还记着那深为复杂的眼神,问道:“你们刚刚在聊什么?是不是在看我?” 方灼觉得那话还挺像夸奖的,如实转告说:“她们说你不是那么直。” 严烈:“??”他怎么就不是那么直了? 方灼感觉他不大受用,又补充了一句:“是说你体贴、善解人意。没别的意思。” 严烈的脸却更臭了。 拿自己当兄弟就算了,这厮不会拿他当闺蜜吧? 方灼搞不懂,决定不说话。 · 放假刚回来,学生们都没什么状态。加上后面紧跟着的就是运动会和国庆假期。老师也不强求了,当是给他们放个假,发了几张试卷让他们周末前交,课余时间留给他们排练运动会开幕式的队伍。 严烈体育不错,外形又好,被推出来当领队,到时候举个牌子随便走走,依旧是最拉风的那个。 方灼混在队伍中间滥竽充数。好在他们班一向没什么新意,到阅兵台前变个队形,喊两声口号就行了。 一个敷衍的套路用了三年,也将继续传承给下一届咸鱼的学弟学妹。 除了方灼,其余同学对运动会的情绪都很饱满。 比如赵佳游,他已经在班里连着喊了好几天自己要破校记录。 严烈听着他在上面豪言壮语,趴到桌上,慢慢挪向方灼,用肩膀撞了撞她,问:“你可以去看我的比赛吗?” 方灼正在刷题,思维比较缓慢,过了四五秒才回了个字:“嗯?” 严烈又问:“你觉得跳高的男生帅吗?” 方灼停下笔,想想那些跟僵尸跳一样的姿势,有点勉强地说了声“不知道”。 严烈不死心地问:“那打篮球的男生呢?” 方灼还想说不知道,张开了嘴,改口道:“还行吧,我喜欢灌篮高手。” 严烈来了精神:“你也喜欢看灌篮高手啊?” “我还喜欢火影忍者。”方灼遗憾地说,“不过我看得最多的应该是守护甜心。” “啊?”严烈很配合地歪着头,好奇问,“为什么?” 方灼说:“他们点什么我看什么。” 严烈独自领悟半晌才明白过来,说:“点歌频道吗?那真是时代的眼泪。” 方灼不是很赞同他的说话:“那不是时代的眼泪,那是我童年的快乐。” 隔了两分钟,严烈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每次跟方灼说事情,都会因为听得太认真,导致注意力被诡异地带偏。 上次想问她为什么不回自己的短信,这次想让她去看自己的比赛,结果都是一样。 严烈有点不满意,把问题清楚地写在纸上,准备给她传过去。两指捏着纸片,瞄一眼正在同题海潜心奋战的同桌,又觉得还是算了。 强扭的瓜,虽然甜,但是不会“真香”的。 入v公告(“我想你应该是一束光……...) 方灼报名的一千五百米安排在第三天,前两天可以自由活动。 为了响应班主任的号召,她每天会去操场敷衍地逛一圈,坐在角落里背背单词,再抽空写两篇广播稿应付交差,更多时间留在宿舍跟教室。 下午的时候,方灼在刷老班送给她的那本练习题,写完一道让她很纠结的题目之后,抬头看了眼黑板上的赛事安排。 广播声远远地传到教室里,混合着模糊的呐喊以及激昂的音乐,是跟方灼格格不入的狂欢。 她扭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还有十分钟就是赵佳游的400米跑步了,紧跟着就是严烈的跳高。 得益于他们在班级里不间断的宣传,连方灼都记住了这个时间。 她放下笔,决定还是出去开去。 教学楼里还是比较安静,一出了大门,拐过花坛,立马喧嚣起来。 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还带着丝暖意的风吹到方灼脸上,让她又闻到了熟悉的桂花香味,很有秋天的感觉。 她来到操场边的看台,从高处遥遥往下望。 赵佳游的400米已经结束了,广播站正在播报比赛的名次。 跟他说得一样,他的预赛拿了小组第一。另外一组的人正混乱地站在跑道上,一面热身,一面跟人说话。 方灼视线转了圈,飘向操场侧面的跳高场地。那边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人,在她的位置完全看不清楚。 于是方灼转道去了超市,站在一个小石块上,越过众人头顶,隔了十几米的距离往人群中心眺望。 严烈穿了身黑色的运动装,跟他白皙的皮肤比对得极为抢眼。他好像天生自带跟别人不大一样的滤镜,气质清清爽爽,像一抹夏天里的风。哪怕看不清他的脸,也能认得出那个人是他。 没等多久就轮到严烈出场了,连围观群众的反应都热烈了些。好些女生站在白线外围,见他上场开始兴奋起哄,把别班男生气得大骂叛徒,恼羞成怒的呵斥甚至盖过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到了方灼这边。 严烈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扫了眼栏杆,回头跟身后的人比了个手势,应该是说了句狂妄的话,所以被身后的男人推了一把。 他助跑起跳的时候,方灼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睛, 没想到他跳高的姿势很专业,跟前几位男生的狼狈不同,轻盈又矫健。背跃过杆子后,也是顺势在垫子上滚了一圈,就立即站了起来。 除了宽大的衣服在跳跃的过程中往上滑了一截,导致腰身上的肌肉短暂地暴露在众人视线中,似乎没什么缺点。 或许这也不是缺点,因为边上响起了前所未有的亢奋尖叫。连站在方灼前面的人也在抽气,发出几声暧昧的轻笑。 严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准备退回到候场区。 不合常理的,似有察觉,他转过头,精准地朝方灼的方向看了过来。 方灼笑容还扬在脸上,但弧度很浅,她下意识地想压下唇角,又意识到这样的距离对方根本看不见,而且没有必要觉得尴尬,于是若无其事地跟他对视。 严烈应该是笑了,他高昂起头,对着方灼挥了挥手。似乎想过来,被身后的赵佳游一把拽了回去。 阳光温热,和风轻柔。 方灼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句话,是以前别人给她递的情书里写的。 “我想你应该是一束花儿,路过你这里,我的旅途只剩下你的气息。离开这里之后,也好像哪里都是你。” 方灼看了一眼就放到旁边了。她当时想的是,你都离开了,还写什么情话?哪里都能看见的想必也只是朵普通的野花。这人说话真的不好听。 可是这句话却让她记住了,此时从箱子底部带着旧灰尘飘上来,让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误解。 可方灼执拗地觉得还是有点不对。 比起会盛开凋谢,要看见时才会想起的花儿,真正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除了空气应该是阳光才对。 说明年轻人所谓的爱意是多么的不真切。 应该这么改: “我想你应该是一束光,每天清晨日出升起,好像哪里都是你。哪天日月不再交替……交替……地球就毁灭了。” 方灼不满意地咋舌一声。就最后这一句古怪的话,60分的作文她能扣55分。 方灼乱七八糟地想着,下一位学生已经开始试跳。 在严烈后面的是一个校队的学生,也跳得很轻松,但方灼总觉得他的姿势没有严烈那么自然。 全身肌肉紧绷,显得曲线僵硬不优美。明明是一样的动作,还没严烈长得高,落地的时候跟锤子一样重重地砸了下去。 是偏见。 方灼内心忏悔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心态不对。不应该这样的不讲道理。 比赛结束得很快,方灼只是开了会儿小岔,裁判已经起身宣布结束。 参赛成员里好像有个职业跳高、体招入校的学生,最后严烈跟他单独跳了几次,输了,遗憾拿了第二。 他掸了掸黑衣服身上的灰,被身后的赵佳游勾住了脖子,从后面压得起不了身,玩闹的时候,视线频频往方灼这边瞥来,还没抽出空,又被前面的女生给拦住了。 方灼默默转身,进超市买了个面包做午饭,等再出来,严烈已经被他的兄弟连拖带拽地去往阅兵台领奖。 · 晚自习的时候,挥洒了一天汗水的学生重新聚集在教室,吵吵闹闹地说着白天的事,顺道放会儿大话,难得地展现着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活力。 老班过来坐班,示意他们安静,可惜效果不大。她没有办法,干脆让班长去拷了一部电影过来,在大屏幕上播放,前提是不可以继续吵闹。 班长欢呼地冲了出去,男生在后面大喊“要恐怖片”,女生又立马大叫“不可以”,乱糟糟的一片。老班严肃冷下脸,众人才好不容易收敛下去。 严烈来得比较晚,洗完澡,换了身白色的衣服。 他坐下后,沈慕思拎着个银牌放到他桌上,说:“烈烈,你的奖牌!已经给你登记好了,不用谢。” 方灼见状问道:“你没自己上台领?为什么?” “站上面拍照感觉怪傻气的,而且又没拿第一。”严烈随手把奖牌放在桌角,笑问道,“怎么样,跳高好看吗?” 方灼回忆了一下,刨除几位专业人士,几个酱油党的动作也还远没到僵尸跳那么不堪入目,顶多只是有点滑稽。客观地说了一句“还可以”,又补充道:“比跳远好看。” “你怎么还搞拉踩?”严烈压低了声音跟她说,“千万别让赵佳游听见。他就报了跳远。” 方灼做贼心虚地瞄了窗边一眼,发现人根本没在教室。 严烈将手揣进兜里摸了魔,片刻后一脸神秘地掏出一块金牌,放到桌上说:“虽然跳高没拿到冠军,但还好我多报了项100米。” A中今年的奖牌做得很好,细节精致,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想要拥有。 严烈看出她眼神中流露的喜爱,低笑道:“想要吗?” 方灼却淡淡收回视线,并不留恋地说:“明天我就有了。” 严烈记得她报的是一千五,觉得她这话狂妄又有点可爱,正要说些什么,电影熟悉的开场片头响了起来。 灯光暗去,众人渐渐噤声。 方灼的脸被阴影笼罩,又覆了层屏幕照来的浅浅荧光,她将全部注意力聚焦在上面,屏息凝神地观看电影。严烈也忍下了要说的话。 · 第二天下午,先是男生的三千米项目,再是女生的一千五百米。 方灼没敢吃太多午饭,多喝了两瓶水,提早到操场准备。 她把号码牌别在校服外套里面,在路边走来走去地热身。同学们都没想到她要参加这一场,围着另外几个要跑步的人猛灌毒鸡汤。 报了男子三千米的是沈慕思。 他本意是来浑水摸鱼的,结果发现今年的班级成绩意外的不错,有望摆脱倒数前三,留下里程碑式的好名次,就意思意思上去跑一下,以免班级扣分。 结果才跑了一公里,就被身后校队的人反超了一圈。听着呐喊声在前面响起,送给他身后的对手,沈慕思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悄悄从边上溜了下来。 哪晓得刚下跑道,迎面对上了方灼。 两人默默对视。 可能是因为方灼的眼神有些冷酷,沈慕思感觉受到了威胁。他脑子一抽,又转身回到跑道,想完成自己剩下的征途。 边上体育老师看见,急忙叫道:“诶诶诶!下跑道的学生就不能再回去了!干什么呢!” 沈慕思顺着队伍朝前跑动,感觉自己进退两难。 方灼赶紧上去将人逮了回来,拎着晕头转向的蛋糕同志去找严烈。 严烈早就发现这边的骚动,正从另外一面跑过来,到了跟前,哭笑不得地道:“你搞什么呢?要跑就跑,不跑就不跑,你还搞反复横跳。” 沈慕思怪委屈的,可当着方灼的面又不敢说什么,嘴唇嚅嗫道:“你不懂,这是一个人内心的挣扎。” 他大喘了口气,为自己没享受到的关爱感到遗憾,叹道:“跑得好累啊。” 严烈推着他去班级的休息区,“到边上坐着去。” 见人走远,他又转向方灼,问:“你不会真要跑吧?” 方灼拉开拉链,展示自己非常吉利的号码牌,说:“不行吗?我都检录完了。” 严烈脸上有震惊有无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最后只汇成一句话:“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方灼斜了他一眼,让严烈觉得她在看傻子。 三千米成绩统计结束之后,清理一下赛道,很快就是一千五。 广播播报了两遍,学生们在起点处点名。 当站在路边看热闹的班主任发现方灼出现在一千五的跑道上时,脸色变了,指着她叫道:“这位同学你在这里干什么?” 方灼:“??” 边上学生也注意到了她。从刚才起就觉得她不停往赛道上挤实在太危险了,等看清她胸口挂着的鲜红号码牌,纷纷颤抖了下。 方灼应着裁判的喊声举起了手,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也是一个逐梦人。 班主任一句“不可以”差点就要叫出嘴边,被咋咋呼呼的赵佳游先行喊了出来。 “你怎么能跑一千五?!你上去热身吗?” 方灼不高兴地别过脸,不想回答他。 严烈挤到人群前排,拉住了蠢蠢欲动的班主任,安慰道:“放心,我已经联系好医务室的人。他们听说要参加跑步的是上次晕倒的那个营养不良的学生,主动给她预留了一张床位,说欢迎她回去看看。” 老班松了口气:“那就好。” 听着他们一唱一和的诋毁,方灼抗议道:“过分了。” 裁判本来肃着一张脸在整队,旁听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买保险了吗?” 方灼:“……?”山上还有笋吗? 方灼觉得这群人的偏见实在太重。 他们跑过的步,加起来都未必有她爬过的山多。方灼小学的时候就能背着几十斤重的竹筐走半天的崎岖山路,还要在山上摘橘子,砍兔草,拔土豆。 比爆发力,她可能不行,但是比耐力,她也有童年优势。 跟这帮人解释不来。 方灼顾自站到自己的位置,屏蔽了外界的嘘声,等着裁判哨响,开始发光发热。 清脆的枪响过后,人群冲了出去。 出发的时候,方灼跟在了队伍中间的位置。 别班的同学都在拼命喊加油,只有一班的老师带着学生,在那边苦口婆心地劝道:“方灼,跑累了就下来了吧,没事的,别强撑啊。咱们不拿第一,重在参与。” 方灼还要抽出多余的心力瞪向他们,更准确地说应该是高傲地斜睨。希望他们能有志气一点,别在这里乱起哄。 跑到第二圈的时候,队伍已经分成了好几段,方灼还是跟着第一批次的队伍。 严烈拿了杯水等在操场边,方灼路过,摇了摇头。 班主任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说:“方灼的速度挺均匀的,状态好像也还行。她的八百米成绩不错吧?” 众人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不是前几。体测的时候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哪里顾得了别人的? 跑到第三圈的时候,众人表情正经起来。一个个沉着脸,颇像苦大仇深。 方灼的两条腿就跟机械操纵的车轮子似的,稳定地迈着同样的步伐,从一众参赛者中脱颖而出,现在已经是第五名。 班主任内心产生了动摇,注视着她从远方跑来,再注视着她往远方跑去。 方灼或许不是跑得最快的,但她的神情一定是最从容的,而她的身形也是里面最清瘦的。这矛盾的现象放在她身上,让人怎么都不敢相信。 赵佳游看见胜利的希望,红了脸,比自己上场还激动,追着跑道鼓励道:“第三圈了方灼!八百米了!再一圈就一千二了,你还剩……” 他还没喊完就被严烈捂住了嘴。 这是什么动员的新方式?这特么是刀刀致命吧? 赵佳游挣脱出来,理智已经离家出走,倔强地呐喊:“方灼!冲啊!跑第一你就是我爸爸!” 方灼真的冲了。 跑到第四圈的时候她就开始加速,直接从第五超到了第二,咬在领队的身后。 领队的是穿着校队服装的一个女生,方灼的靠近给她带来了压力,她不敢再敷衍,也加快步伐开始提速。 然而方灼就跟块牛皮糖一样甩脱不掉,她能听见对方的脚步声,却听不见紊乱的呼吸声,让她心中大喊邪门。 “方灼我爱你!” “冲啊灼灼!” “你第二了!了不起你第二了!你是最棒的!啊——!” 一班同学看见这一幕彻底陷入疯魔,嘶吼地叫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方灼”这个名字都变了调,跟鬼哭狼嚎一样地响彻半空。 边上的人耳膜深受折磨,离他们远了点,怕智商被传染。 终点越来越近,方灼再次提速。 领队的女生一惊,呼吸乱了。察觉到方灼从她身边超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只剩最后一条直线跑道的时候,班主任提着一口气快要喘不过来,死死盯着赛道上的人。 方灼唇色苍白,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两颊又有点泛红,拐过弯后,跑到另外一条道上,目不斜视地进行冲刺。 她眼前发花,可能是贫血,看不见自己对手的位置,只看见了前方影影绰绰的人群,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到终点了,又不敢减速。 直到裁判大喊了声“第一”,方灼才停下,站住的一瞬间,两脚发软打晃,差点摔倒。 一双手及时按住她的肩膀,有力地将她扶了起来。很快又有很多人围到她的身边,挡住了周围的光线。 各种糅杂的声音让方灼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急切地问:“怎么样?” 严烈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按捺不住的兴奋:“第一!金牌是你的!你是女神、冠军、赵佳游的爸爸!” 方灼放心了。 严烈推着她走了两圈,然后带她到椅子上坐下。 前面有人给她扇风,边上有人给她放松肌肉。 魏熙拿着杯子,在一旁殷勤地给她倒水,就差喂到她嘴边。 方灼第一次感受到众星捧月的滋味,有点享受,低调地说了句:“还行吧。一般般。” 一颗小太阳(一更) 方灼坐着休息了会儿, 紊乱的气息很快平复。 后面马上就是教师运动会和闭幕式,暂时不能回教室。她坐着没事,索性拿着抹布将休息区的桌椅都擦拭了一遍。 等她清洗干净抹布回来,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下起雨来。细碎的白毛,拉出一层斜斜的朦胧雨幕。 此时操场上正在进行学生运动的最后环节,班级接力赛。 方灼站在遮阳下等了片刻,发现雨没有停歇的征兆, 边上同学悄悄拿出手机查了下天气预报, 说这雨可能要一直下到傍晚。 校方没有喊暂停,反而让广播通知, 加快接力赛的检录速度。想顶着那点小雨, 趁跑道还没被完全打湿,将运动会完整结束。 年轻人恐怕不知道什么叫寒冷,对最后的比拼只感到胸怀澎湃, 未受到一点影响。穿着单薄的汗衫在细雨中热身。 班主任让人找了几把伞, 暂时给参赛的选手挡一下,指挥着其他人先将桌椅搬回教室,剩下的时间暂时自习,具体听从广播安排。 接力结束之后, 裁判急匆匆地去送比赛结果进行分数统计,运动会的闭幕式则顺理成章地流产了。 不过学生们并不觉得遗憾,回去的路上还在感慨,说今年的这场雨太给面子,憋了三天没下, 来得恰是时候。 沈慕思回头兴冲冲地问:“老班, 你不用陪领导跑步了,是不是特别高兴?” 班主任跟在人群后头, 闻言勉强地笑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 因为她报名了八百米,参加的话可以拿到两百块钱的奖金。为此她已经紧张了半天,内心很不情愿。但现在不用跑步了,又要为莫名失去的两百块钱难过剩下的半天。实在是太亏了。 这就是人类为金钱出卖灵魂的实例。 一场秋雨让天气瞬间冷了下来。 班主任怕学生们之前出过汗,被这邪风一吹会感冒,让他们都多穿两件衣服。顺道送了张卷子给他们热热身。 方灼将自己的校服披了回去,发现袖口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道泥渍,当即洁癖发作,又拿起肥皂去水池边清洗。 厕所外有一道狭长的水池,现在没什么人。方灼将手伸到水龙头下,让沁凉的液体带走皮肤上的热意,感到一阵舒适。 抬眼间,镜子中白鹭飞的身影犹犹豫豫地走了过来。 方灼只轻轻一扫,又重新阖下眼皮,当是没有看见。男生却在她身后停了下来,站在离她半米开外的位置。 “方灼。”他叫了声,见对方不应答,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方灼不由佩服他的毅力,同时又有些迷惘。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异也不过如此。明明都是人,明明说的都是中国话,偏偏有严重的语言障碍。 “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回去反思了下,我就想说,我很认真的,我没有开玩笑……”他像是咬到了舌头,很艰涩地说了出来,“我是真的喜欢你!” 白鹭飞的态度比上回真诚了许多,态度也没有那么欠打,方灼透过镜子看着他略带窘迫的脸,抬手关掉水龙头。 她困惑地问:“我不想谈恋爱,和我不喜欢你。这两句话究竟有哪里听不懂?” “为什么啊?”白鹭飞无法理解地问,“我对你不好吗?我可以给你买东西,陪你吃饭。你上次那么骂我,我也没跟你生气。你也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尊重我一点?” 方灼觉得他谈喜欢挺好笑的。不是说大家年轻,就一定不懂什么的。他明明不了解、不熟悉方灼,只知道她一张脸过得去、经济拮据、身边没有朋友,就对她说喜欢,不停地缠在她身边。根本不在乎方灼是怎么想的,还希望方灼能尊重他。 方灼不想尊重他,因为他也没有尊重自己。 他的话太天真了,天真到让方灼觉得被冒犯。 她转过身,正视着白鹭飞,敛目思忖了一遍,开口道:“我再认真跟你说一次,我很忙,我有很多的事要做,没有兴趣参与到你的生活。” 方灼平静地阐述,没有讽刺,没有怒意:“我的人生还没有短到,非要用高三的时间来谈恋爱。也没有多余的精力一遍遍去回复你相同的问题。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不知道是哪句话惹怒了他,白鹭飞嘴唇动了动,胸口憋了一股气,不冷静地问道:“你喜欢严烈对吗?” 这已经是第三个这样说的人了,方灼都觉得有些烦躁,没有马上回答。然而那一瞬间的迟疑落在白鹭飞眼里,衍变成了心虚的默认。 他唇角的肌肉向下倾斜,笑容泛冷,残忍地道:“那你以为严烈会喜欢你吗?他一双鞋可能比你一年的生活费还要高!他对你好,可能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句关心。你就觉得他会喜欢你?不可能的。学校里那么多人喜欢他,他都只是敷衍地对待。你有什么?你吃饭的时候,连一点汤都要别人施舍给你!” 方灼愣了下,耳边嗡得一响,脸色瞬地惨白。但是她的表情一向很平静,此时也掩饰得很好,难过或生气都看不大出来。 诚然来讲,从她规避社交、独来独往开始,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她不是自卑,但是她讨厌别人嘲笑她的家庭、她的贫穷、她的无知。 像他们这种不受父母期待,不受命运眷顾,连走好运都要比别人背一点的人,唯一拥有而不会被人夺走的,就是尊严了。 或许在白鹭飞的眼里,他们这些人的努力根本是不值一提。在他真心的世界里,帮助的同义词其实是“施舍”。 方灼是真的不高兴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严烈。 就算是相同的年纪、相同的学校、相同的老师,平时仅隔着一面墙的距离,有的人已经成熟稳重,有的人还是任性偏私。 她抬起了头,想要说话,发现喉咙发紧发疼。 现在,她也可以勾着唇角吊着眼尾,冷笑着给对方丢去嘲讽。可是当她看着白鹭飞在沉寂中闪避了眼神,脸上现出悔意的时候,又觉得羞辱的话放在他身上纯属浪费。 白鹭飞是一个在蜜罐里长大的幸运儿,看不见暖棚外的风雨和在风雨中挣扎的人。所以不知道戳中别人的痛处是种什么感觉,却又可以一刀精准地扎刺下去。 可是随着社会发展,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没有见过贫穷,身边的人都很富足。所谓的贫困也只是买不到心爱的玩具、得不到希望的嘉奖。所以他们会问方灼,你为什么总是需要别人的帮助?你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白鹭飞不是第一个,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方灼没有办法回答。她不想告诉这些人自己的困窘,不想跟他们解释自己的处境。她只是想尽快爬起来,走下去,到他们不能再居高临下的地方,能平视到他们的眼睛再和他们说话。 或许这也是好事,方灼希望以后再不要有人面对和她一样的问题。 她转过身,重新打开水龙头,将衣服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白鹭飞手足无措,在后面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方灼微弯着背,搓洗衣袖,看着棕黑色的泥渍逐渐淡去,最后恢复一片纯白。 她很专注地做自己事,仿佛身后没有别的人。 然而白鹭飞却觉得每一分秒都被拉得漫长,哗哗的水声幻化成一把锯刀在折磨他的神经,方灼的沉默更是加剧了他的悔意。他有点慌了,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方灼拧干水渍,将衣服在空中抖平整,稍折了一下,挂在手臂上。眼神很凉薄,很冰冷,没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就那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等她身影消失,白鹭飞还怔怔站在原地。 男厕所的门被推开,原本寂静无声的隔间里传来几道沉重的脚步声。 严烈和赵佳游等人这时才拎着湿衣服从厕所走出来,不知道已经在里面忍了多久。 严烈瞥了眼方灼离开的方向,又往白鹭飞身上投了个很冷厉的眼神,表情更是阴沉得陌生。 “傻逼。”他竭力控制着语气,还保持着一丝平和道,“别说我欺负你,把你们班的人叫来。不一直想比吗?输了我滚,赢了你滚,别他妈在背地里做这么恶心的事。” ? 方灼把湿衣服挂在座位旁边,拿出新发下来的试卷刷题。等写完选择填空,往旁边一看,才发现严烈还没回来。 运动会的闭幕仪式最后在广播里举行了,带着电流的声音过于吵闹,强制往众人耳朵里钻,导致大家都静不下心。只有方灼,好像大脑放空了,进入了十分投入的状态。 等领导讲话终于结束,班主任激动地接过了话题,在讲台上宣布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运动会的总分出来了。这回我们班是第三名!” “哇!”众人欢呼鼓掌。 方灼也停下手中的笔。 班主任欣慰至极,看着底下这帮混世魔王都觉得慈眉善目起来。这是她带一班以来拿过的最好的成绩,是值得纪念的成就!虽然她八百米的补贴没有了,但是运动会的奖金有了! “今年大家的表现真的非常好!我们的广播稿是通过率最高的,给我们拉了很多分!”老班不吝啬地夸奖了众人一通,又开始点名表扬,“还要多亏方灼。一千五百米是双倍计分的,方灼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拿过这项金牌的人!” 方灼在四面八方望过来的视线中低下头了,等着话题被转移开。她一向都是这幅宠辱不惊的高人模样,众人在兴奋中也没觉察出不对来。 “还有我们的接力赛!我们班的男子接力也拿了第一!今年……”老班说着终于发现不对,往几个方向都瞄了眼,问道,“那几个跑接力的人呢?怎么都还没回来?”没人回答。 “班长?人呢?” 班长装傻道:“不知道啊。” 老班给他气笑了:“不知道你刚才点名的时候不说?!” 她感觉自己这样喜怒无常,这辈子都过不了更年期。 “慕斯,给严烈打个电话,问他人在哪里。” 沈慕思怕她是在钓鱼执法,也装傻道:“我没有手机啊。” 老班气道:“啧,够了啊!别浪费时间,快点儿!” 沈慕思委屈巴巴地拿出手机,翻找出严烈的号码,觉得严烈这次又欠了自己的。 电话还没有接通,人已经回来了。 严烈等人灰头土脸地从教室后门走进来,衣服头发全被打湿,还在滴着水,走路姿势却异常嚣张,像是刚刚开疆扩土回来的土霸王。 严烈很有自知之明地靠墙站着,只是声音洪亮得有点理直气壮,喊道:“报告!” 老班冷声问:“干什么去了?” “打篮球去了。”严烈朝后一指,苦恼道,“隔壁班的人非要拽着我们打,没有办法。为了班级的荣誉,我们就去了。” 赵佳游鼻尖泛红,鼻翼一动就疼得抽气,他还想装作是冻的,吸了口气,一道鼻血直接淌了下来。他自己没有察觉,面带骄傲地举手道:“报告老师!我们赢了!” 班主任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说:“你给我闭嘴!滚去医务室!” 赵佳游茫然道:“啊?” 严烈对着他夸赞道:“你现在有点帅。” 赵佳游不好意思起来:“真的吗?” 他抬手抹了一把,才看见手上的血,错愕哆嗦中,方灼的餐巾纸已经递了过来。 “谢谢啊。”赵佳游抽了两张,顺势把脸上的水也擦干净,解释说,“这就是打球过程中的正常碰撞,没什么的。不像隔壁那帮人,还喜欢用脸接球。” 方灼仰着头看他,一瞬不瞬的眼神让赵佳游自信心爆棚,产生了不必要的错觉,正想多说两句稳固一下人设,班主任已经穿过教室走到他身侧,直接拧住他的耳朵往门外带。 “哎呀!等等!”赵佳游狼狈地躬起腰,吃痛叫道,“老师!我亲爱的刘姐!我错了我错了!我现在就去!” 赵佳游被踹去医务室,另外几个人高举着手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受伤。班主任干脆宣布下课,让他们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 老班没当场追究几人打球或是打架的事,对年轻人的冲突心态宽容,也相信严烈等人的品行。但还是警告地瞪了严烈,等人群散去后,去找二班的学生询问情况。 2班班主任也快疯了。方灼抱着衣服从走廊穿过的时候,余光瞥见了隔壁教室里的人,才知道“用脸接球”是个什么盛况。 白鹭飞鼻青脸肿的,低垂着头,满目颓丧。另外几个人的情况倒是好很多,但也神色萎靡。 他察觉到外面的视线,往窗边看了一眼,方灼已经走开了。 ? 这是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 整理了一番仪表的严烈等人又是人模人样,回到教室就开始闹腾。只是淋了雨,确实没以前精神。 方灼到的时候,严烈正趴在桌上,眼神空虚,散漫地发着呆。 方灼坐下他也没什么反应,让方灼开始犹豫,他们今天突然针对白鹭飞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自作多情是件挺尴尬的事情,而且不是说人生三大错觉吗?方灼没纠结多久,就将这个念头从脑海抹消出去。 班长朝这边逛了过来,停在严烈身后,跟别人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顿住,鼻翼翕动,警惕地问:“什么味道?” 他往严烈这边闻了闻,又往前面靠近了点,找不到源头,推攘着沈慕思的背质指责说:“蛋糕,是不是你?什么味道?” 沈慕思不服地说:“你为什么冤枉我!这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方灼有一瞬表现得很紧张,握笔的手过于用力,在纸上划了一道。但她调整得很快,只是很轻地吸了口气。 严烈睁开半阖的眼,从她的指尖看向她的脸,也直起身闻了闻,笑道:“嗯,香香的,你用的什么洗衣液?” 方灼迟钝地答:“雕?” “雕?”严烈说,“雕还有洗衣液吗?” 前排女生回过头,冲他翻了个白眼道:“人家说的是雕牌,是肥皂,你们男生想搭讪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切入口?下一步是不是要聊衣服要怎么晒?” 严烈还一句话都没说就被安排好了,笑着回呛道:“你为什么要教我做事?” 班长不顾沈慕思的万般抗拒,从他桌下的储物箱里成功搜出一包辣条,斥责道:“你还说不是!这是多久之前的零食?!” “咦?”沈慕思同志自己也困惑了声,说,“大概是怕被烈烈抢走所以藏了起来。” 严烈拍他脑袋:“谁要吃你的辣条!” 沈慕思很不甘心地将东西丢了,又在班长的监督下把座位整个搜查了一遍。 方灼看着他忙上忙下,嘴里还不停嘟囔,自己的注意力也开始分散。 白鹭飞的话让她回忆起了一些很不好东西,以致于她的反应过激得甚至有点失态。她觉得这样不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不需要回顾过去。 一双手曲指在她桌上叩击两声。 方灼缓缓转过视线,听严烈笑吟吟地问:“我们家小秃还好吗?” 方灼:“谁?” “我的鸡祥物啊!”严烈激动地说,“它不会死了吧?” 方灼默了两秒,说:“它挺好的。” “那就好。”严烈松了口气,软声道,“你回去后能给我发张它的照片吗?” 方灼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彩信太贵了。为了一只鸡?怎么可能。 严烈没想到她拒绝得那么干脆,表情有些失望,手指在桌上戳了戳,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 方灼反问道:“你国庆也一个人在家?” 严烈点头:“对啊。” 她今天真的不大理智,以致于当她脱口而出的时候,她都没明白这句话逻辑上的合理性,直接发出了很像是欲盖弥彰的邀请:“那你要不自己过去看看?” 严烈一时没答,没消化过来。 方灼干睁着眼,在要不要多解释一句的选项上迟疑挣扎。还没推导出结果,严烈先一步说道:“好啊!” 似乎怕她反悔,又多问了一句:“明天几点?” 明天没有课程安排。今晚老师就会布置完作业,让学生自己安排离校的时间。 方灼说:“稍微早一点吧。8点先去食堂吃早饭。” 严烈积极地拿出手机设置好闹铃,又想起没法通知方灼,说:“先到的人在宿舍楼下等,好吗?” 一颗小太阳(二更) 翌日早晨, 天色刚朦朦亮,方灼就醒了。单薄的窗帘拉着,遮住了一半的光, 她探出头看了眼,发现寝室长已经醒了,正在桌边扎头发, 女生给她比了个手势, 表示现在才七点。而后提起行李箱, 跟坐在床上发呆的方灼无声道别,乐颠颠地出了门。 方灼也起来整理了下东西, 确认装备完整, 蹑手蹑脚地推开门。 外头正在下雨。经过一夜,地面变得泥泞不堪,空气潮湿又带着点清新的味道。 方灼撑着伞到男生宿舍楼下等人, 站在花坛边, 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 她出门特意穿了一双要洗的脏鞋,看着别人踮脚小心走路,有点无所畏惧的开心。一脚在水坑里踩了下去。 水花飞溅起来的弧度很高,跳到了一双突然出现的白色鞋子上。 方灼愣了下, 视线顺着鞋面缓缓往上移,对上严烈面无表情的脸。 他提起鞋子甩了甩,没能把污水甩出去,反而被更多的雨水打湿了鞋面。一句“你干什么”还没问出口,回过神来的方灼已经畏罪潜逃了。 “方灼!”她听见严烈在后面喊她。冰冷的雨夹着风吹在皮肤上, 手中的雨伞不受控制地朝后翻去。 一双手从后面撑了一把, 给她把将要歪倒的雨面推了回去,挡在她的头顶, 声音无奈道:“别乱跑,我又不骂你。真是的。” 方灼心虚地站定,端端正正把着伞,朝食堂过去,作势要吃饭。 她没内疚多久,前面的路上又出现一个水坑。小气又记仇的某人立马冲上前用力一踩,将水花飞到方灼的鞋上。 有些冰凉。 方灼抬头,高冷地说了一句:“幼稚。” 严烈在边上猖狂大笑,仿佛做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今天下雨,没法儿骑车,他们得步行去车站。 从食堂出来,方灼拎着包往身后背,想腾出手去打伞。严烈见她背包沉沉地坠下,动作不是十分灵便,主动道:“我帮你拿。” 上手一提,却比他想象得还要重。严烈惊讶道:“你这里面装了什么啊?” 方灼道:“书。” 严烈又往她手上看,一个白色的大纸袋。 “也是书。”方灼说,“我喜欢看书,怎么了?” 严烈微妙道:“你这分明是喜欢写作业吧?” 别人带作业回家,是给家长看看,顺道让自己安心。方灼那可是真做。 方灼问:“那你的衣柜里有多少衣服?” 严烈愣了下,差点以为她这一句是打算骂人,可看她表情又不大像是品如衣柜的代言人。 果然,她很认真地又问了句:“你买那么多衣服,是因为喜欢换衣服吗?” 这灵魂的问题将严烈给难住了。 方灼见他呆愣,对他的智商感到有点失望,只好自问自答道:“是为了不得不穿衣服的时候,能有一点点自由的选择。” 方灼的每一个点都落在严烈完全意想不到的梗上,让他脸上露出一种似懂非懂又自我怀疑的矛盾表情。以致于当方灼走远了之后,他还在默默参悟这个深刻的道理。 好绝一逻辑。 ? 去方灼家的路严烈走过一半,熟练地陪她乘坐城乡公交到了大桥下,等待去往村镇的面包车。 他一整天心情都很好,又背包又打伞,哪怕抵达这里已经浪费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依旧脚步轻快,神色飞扬,嘴里哼着方灼没听过的歌。 两人在桥下等了没多久,雨水停了。乌云散开后露出一角淡蓝色的天,不热烈的阳光穿刺下来,照在乡间的碧绿山色上。 草木上蒙着水汽,吞吐着令人清爽的气息。 严烈看着山壁上的攀缘植物,还有那些间或开放的不知名的白花,饶有兴趣地问方灼是什么。 方灼无奈说:“我怎么知道?就是野花吧。” 严烈说:“那么努力开的花,怎么能随便叫它们野花?它们有自己的名字吧。” 他好像总是有些奇奇怪怪又很少年气的想法,听起来很天真,但一点都不让人讨厌。 严烈拿出手机,用摄像头对准识别。 方灼对这个功能也很好奇,凑过脑袋查看。 可惜图片里的圆点转啊转,最后跳出来的是另外一种常见的花朵。 “看来还要多多学习。”严烈转回身来说,“我看博物杂志里的人好像什么都懂,好厉害。” 方灼点头“嗯”了一声。 严烈对着手机叹说:“百度,你这样不行的啊,不争气。” 方灼:“……” 严烈笑了下,将手机收起来,眺望着道路的尽头,问:“还有多久来?” “应该快了吧。”方灼也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不过前几次的运气都挺好的,顶多半个小时就能等到车。 严烈说:“那你一个人的时候岂不是很无聊?”方灼问:“你一个人在家岂不是也很无聊?” “是的。”严烈坦率道,“所以我会去找别的事情做。” 方灼目视着前面,又扭头去看他,斟酌着问:“你家里为什么没有人?” 严烈挑着眉峰,不确定地答:“因为他们不回家?” 方灼声音放小,和从身后穿过花丛的凉风一样小心,问道:“多久了?” 严烈很想笑,努力绷着表情,严峻地道:“先生,这事很严重吗?还能治吗?” 方灼张开嘴,欲言又止,却没出声。严烈看她低下头,盯着面前的水洼,素净的脸上渐渐多出些奇怪的神色,好像在生气。 僻静的山林,沉默的行人。 浩渺的烟波,辽阔的远风。 苍翠的绿意映衬着天空的灰蓝。 严烈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宁静又不会觉得寂寞。 也很喜欢听方灼说话,清脆细碎,干干净净的,跟这片山里的植物一样鲜活。 他等不到人回答,又问:“怎么了?” “不知道怎么接。”方灼深感可恶地道,“烦。” 这就是她不怎么喜欢跟人聊天的原因,好像大家不是同一个九年制义务教育出来的人。 当然也确实不是。 严烈愣了愣,下一秒放声大笑。 空气飘荡的都是他爽朗的笑声,方灼忍了忍,对方却一直不肯收敛。 她感觉自己被大肆嘲笑了,脸上的阴郁之色逾沉,气道:“有什么好笑的?” 正好一道橘黄的车灯从桥下打了过来,方灼恼羞成怒道:“我走了,你继续留在这里吧。” 严烈赶紧跟在她身后上了车。车里没什么人,位置还有大半是空的。 方灼选了个靠窗的位置,严烈坐到她身边,好歹是正常了一点。 他朝方灼靠近,眼睛发亮,看着精神奕奕,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我的短信?也是因为想不好怎么回吗?” “不是。”方灼莫名其妙地说,“有什么想不好的?” 严烈穷追不舍地问:“那是为什么?” 方灼含糊地道:“你发点重要的事我就回你了。” 严烈:“为什么?” 方灼烦了,只好坦言道:“短信很贵的。” 严烈懵了下,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原因。 是方灼一毛不拔,还是他们的友谊一毛不值? 他很冤地说:“可以用□□啊。” 方灼说:“不要。那是我舅舅的手机。” “那你找个自己的手机?”严烈说,“我上一个换下来的手机还能用。一直放着电池会坏,要不先借给你用?” “不要!”方灼坚定地说,“会影响我学习的速度。” 严烈失望道:“那好吧。” 车辆经过一片水田,男生终于安静下来,透过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他请求方灼和他换一个座位,坐到临窗的地方,津津有味地欣赏那些并不稀奇的绿田。 方灼看着他的侧脸,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时候她应该还在上小学,学校要求家访,老师按照她资料上写的地址找过去。 正好那两天也像现在一样下雨,只是下得很大,低凹处的农田都被淹没了,从路边看全是浑浊的泥水。有一些不平坦的路同样已经辨认不清,不熟悉的人可能会踩进树坑里。 老师在村里迷了路,搞得很狼狈。没找到方灼家就回去了,跟班里的同学评价说:“那是什么鬼地方?” 方灼当时怕他,所以没有应声。因为他长得有些刻薄,对她也不是十分友好。 她不知道是谁的错误,觉得可能是自己住的地方不对。对别人的嘲笑也一知半解的,只知道是不好的事。 后来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又去她家走了一遍。站在高高的田埂上,望着嫩黄茂盛的油菜花,说了句“很漂亮”,然后牵着她的手回家,叫她记了好久。连那天黄昏的颜色和路边的剪影都印象深刻。 过了几年,她才明白,不是不好的事,是不好的人。 严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用手指比了个方格,对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笑说:“这里好生态,像动漫里的一样,随便拍张照片放网上都是能火的样子。” 方灼轻声道:“是吗?” 为什么她喜欢的样子严烈身上都有? 严烈自娱自乐了会儿,终于进入待机状态,电池告罄后,眼皮软绵地向下垂落,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方灼推着他的肩膀将他叫醒,带着还迷糊的人下了车。 叶云程这回一直在村口等着,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见方灼今天回来,多带了个人,惊讶了下,拄着拐杖走过去,不知道怎么招呼。 严烈听到方灼喊了一声“舅舅”,瞬间清醒,扬起一个标准的笑容,快速道:“舅舅你好,我叫严烈,方灼的同学。上次月考我是班里的第一名,全校前三。我们的目标是共同进步!” 方灼:“……?”自我介绍是这种格式的吗? 不想叶云程听完后态度瞬间热络起来,握着严烈的手激动说:“你好同学!” 一颗小太阳(方灼才发现严烈其实很喜欢...) 严烈还记得自己为来方灼家找的借口, 一到屋前,放下书包,就问自己的小秃怎么样了, 让方灼找给他看看。 开什么玩笑?人的脸都未必认得全,何况是鸡? 方灼觉得这位超龄儿童的注意力有点过于集中了,不想听到他的指责,就随意从鸡笼里抓了一只, 告诉他就是阿秃。 严烈将信将疑地接过, 对着鸡脑袋看了会儿。 虽然一周的时间对于小鸡崽来说已经很漫长,足够它们快速成长并实现外观变形, 但严烈还是凭借自己的火眼金睛, 在校园里翻找了半个多小时,将真正的阿秃给找了出来。 “这才是鸡祥物!”严烈看破了她的阴谋,失望道, “你居然骗我?!” 方灼见了鬼:“啧。” 严烈问:“你是不是想谋害我的鸡?” “是我的鸡。”方灼纠正道, “我付的钱,我买的米。” 严烈说:“我给你钱,你自己不要。” 方灼由衷好奇地问:“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因为它秃吗?你为什么那么想看它?” 严烈差点喊出来,他想看的不是一只鸡啊, 他又不是变态!伯牙和子期还想着天天见面呢,她究竟有没有把自己当朋友?! 叶云程听到两人的吵声,探出头来,紧张问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的。”方灼回头说,“我们在讨论关于鸡的问题。” 要说到关于鸡的悖论, 大概就是鸡和蛋的问题了。可是他们的鸡还得再养一两个月才能开始下蛋呢。 等两人回房间的时候, 叶云程就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水煮蛋。 方灼特别讨厌吃这东西,趁着叶云程没注意, 塞到了严烈的手里。 严烈捏着手心的鸡蛋,对于方灼连一毛钱的短信都不舍得发,却愿意给自己分鸡蛋的行为感到十分震惊,很是动容地问:“你这是在跟我道歉吗?” 方灼思忖片刻,问道:“你为什么都18岁了还可以这么单纯可爱?” 严烈:“……”这算是人身攻击吗? 过了片刻,方灼意识到他可能是在隐晦地说自己小气,又特意补充了一句:“我还给你分过月饼的。” 当时严烈正在跟叶云程学做饭,两人闻言一起转过身来看她。 那种表情莫名的相像,好像他们才是亲戚。 方灼摇头:“没什么。你们继续。” 她去鸡笼给盆里添了回水。 一个星期没见,小院子里多出了一堆土,铺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就是上回方灼说想拿来种菜的计划。只是这些泥土里还混杂着些细小的石头,要经过再一次的挑拣,叶云程应该还没时间做。 时间好像过得很快。方灼觉得才刚回来,天就快要黑了。 严烈陪着他们看了会儿电视,又帮忙做了点家务。 叶云程虽然已经竭力保持房间干净,可他的身体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高处或者窗户角落很难清理到位。还有几个老旧的电灯泡也一直没找到机会更换。严烈都帮他做了,还在他的指导下更换了家具的摆位。 他总是很体贴,知道该怎么合适地帮助别人,让人觉得舒服且不被冒犯。 只是半天时间,叶云程就变得很喜欢他,不是浮于表面的对学霸的喜欢,是对每一个成熟懂事的孩子的关切。 他问了两次严烈家里是做什么的,放学不回去会不会让父母担心,严烈都笑笑转开了话题。意识到可能会让对方觉得不高兴,叶云程才不问了,转道打听起他们学校的事。 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好友只有方灼,于是后面的话题基本上是围绕着这个名字。被他们念叨的人正在后院刨土,作一位辛勤的园丁。 两人对方灼其实都不是很了解,但交换了有限的信息后都感受到了长足的进步。 方灼不喜欢吃五仁月饼,而且不喜欢吃水煮蛋。 叶云程认真记下了。 ――月饼就算了,水煮蛋下回要亲眼盯着她吃。 方灼真正的生日原来是9月28号,跟孔子同一天出生,难怪那么爱学习。 严烈心里道,那不就是运动会那几天吗? ――他两次错过了方灼的生日。可能得送两套高考试卷才可以弥补。 两位男士聊得非常开心。 叶云程还想让严烈教方灼写作业,连书桌都清理好了,直到方灼摆好碗筷,喊他们吃饭,他才陡然意识到已经是晚上。 三人坐在正正方方的餐桌边,微橙的灯光带着温馨的暖意。原来不大活泼的两人中间多出了一个严烈,反而变得更加和谐了一点。 这个人似乎能快速融洽各种氛围。 “太不好意思了。”叶云程惭愧道,“同学来家里做客,都没怎么好好招待,还让你帮了一天的忙。” 严烈真诚道:“不会,我特别喜欢跟舅舅聊天!” 叶云程笑得开怀,热情给他布菜:“多吃点。别人送的土鸡蛋,特别香!” “谢谢舅舅!” 方灼心中的异样感更重了一点,瞄了他一眼,怀疑他是来偷长辈的。 叶云程催促说:“快点吃,最后一班车是八点到八点半的,不一定准时,错过就没有了。从这里走过去,慢一点的话还要二十来分钟呢。” 吃完饭后,叶云程又问:“烈烈,认路吗?” 严烈过去拿包,准备走了,闻言停住动作,表情有点茫然。 前半段路他特意记过,陪方灼一起过来的。但是从村口进来的那一段,他一面跟叶云程寒暄,一面精神又有点亢奋,的确没有记得很清楚。 方灼找到了个跟自己一样路痴的人,很是欣慰。尤其这个人在三更半夜捡了她两次,还对她做出过似有似无的嘲讽。 方灼自告奋勇地说:“我送你过去吧。” “你确定吗?到时候不会要我给你送回来吧?”严烈说,“我有导航,不用了。” 方灼不满:“这种时候,你说谢谢就可以了。” 叶云程道:“那灼灼送一下吧,舅舅洗完碗过去接你。都记得穿衣服,外面凉。” 可能是因为这两天一直下雨,所以天也黑得特别早。才是七点多,就已经快看不见路。 夜里冷了,风又大,严烈穿了件叶云程一定要加的外套,走在前面,领着方灼出了小路,从包里摸出两个手电筒,一左一右地打着。 “你出门还带手电筒?”方灼惊讶道,“还带两个?” “我有点怕黑。”严烈用灯光扫着地面,对乡间陌生的路况很谨慎,以免踩到什么坑。 方灼狐疑道:“你怕黑?那你大晚上怎么还老在外面逛?” 严烈被噎住,默然半晌,说:“我一般都在店里。” 他说:“而且我更讨厌一个人待在家里。” A市基础建设比较完善,他的家又在市中心附近,即便是深夜,也没有那么昏暗。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我真的怕黑。”严烈说,“其实我不是特别怕黑,但是我怕鬼。” 方灼才发现严烈其实很喜欢撒娇。 他撒娇的时候声音是轻快的、软和的,连眼神也带着可怜巴巴。不知道是他演技太好,还是本性如此。有夜色掩护,他变得肆无忌惮了。 方灼听到自己妥协地说:“好吧。” 严烈说:“那你离我近一点。” 方灼走上前,跟他并排站着,又从他手上拿了个电筒,跟他一起照明。 严烈步子放得很慢,过了半晌,再次跟她搭话。 “我觉得你很厉害,什么都会。” 方灼满脑子糊涂,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都会。 “我会什么?” 严烈说:“各种生活技能。” 方灼完全理解不能,“你是要去丛林探险吗?还是准备野外求生啊?羡慕我的生活技能干什么?” 严烈低声发笑,他的笑点总是让方灼觉得很奇怪。 二人走了一段,严烈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他越发焦躁,时不时疑神疑鬼地朝后张望,或是抬手摸摸自己的脖子。 快到村口的时候,严烈实在忍不住,回头往黑暗深处照了下,黄色光线倏地晃过,他身形一僵,眨了眨眼,变得很紧张。 他匆忙靠近方灼,扯了扯她的衣袖,压着嗓子说:“后面有人。” 方灼瞥他一眼,将手抽回来:“别闹。” “真的!”严烈喉结滚动,“不信你回头看。” 方灼说:“我不。” 严烈急道:“你看!真的!” 方灼以为严烈是在开什么幼稚玩笑故意吓人,然而真的静心去听,隐约中也听到了不属于两人的脚步声。 方灼皱眉,将手电的功率开到最大,径直照了过去。 一道黑影自光线中快速掠过,闪进一侧的墙后,纵然身手矫健,也暴露得十分明显。 两人沉默了。 方灼扭头去看严烈,想安慰他两句,但见后者面色惨白,几乎血色尽褪,俨然是一副惊骇过度的表情。 他没有出声,只是一把抓住方灼的手,开始狂奔。 那一刻,方灼信了他是真的怕鬼,手臂被猛地一拽,脚下的鞋都跑掉了,到后面只能一蹦一蹦地跟着跑。严烈还是没放过她,甚至恨不得将她抗到肩上走。却一路都没发出一声尖叫,死死地把声音闷在胸腔里。 两人慌不择路,根本来不及辨认方向。 等严烈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他们已经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严烈紧绷着脸,四面环顾一圈,确认没人跟来,才松了口气,转身去看方灼。 方灼踩着自己的脚,无奈提醒道:“烈哥,我鞋丢了。” 严烈心有余悸,对着她放低了音调,掩不住地沙哑道:“你不害怕吗?” 方灼说:“我又不怕鬼,那肯定是人啊,我们两个人还怕打不过一个?” 脱口而出后,她又觉得太像奚落,不大好,缓和了语气道:“你如果实在害怕,我抓着你的书包也可以的。” 严烈难得面露窘迫,又不敢相信,刚才那么诡异的情况,竟然会有女生不害怕。 他问:“那你怕什么?” “我没有什么害怕的。”方灼抬起手,抓住了他的书包背带,“回去吧,没事的,我在呢。” 严烈低垂下头,眸光半阖,重新调整呼吸,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他也已经分不清方向,好在还有导航。他拿出手机,试图根据定位回到村口。 然而路线还没规划出来,他一看时间,发现已经八点多了,不知道有没有错过今晚的末班车。 两人循着夜色走回去,在漆黑的夜幕里寻找一只白色的鞋。顺利回到逃窜的地点,却没找到那只鞋子。 方灼正为消失的财产感到遗憾,碰到了拄着拐杖过来接人的叶云程。鞋子奇怪的被他提在手里, “我说你怎么还没回来,你们是去哪里了?” 严烈不方便回答。两人都是一脸无辜。 “先回家吧。”叶云程哭笑不得道,“小牧都给你们吓坏了。” 一颗小太阳(“他上辈子也是你们家的人...) 小牧是叶云程的邻居, 很小就住在这里。 之前被刘侨鸿介绍到镇里打工,前两天不知道为什么跑了回来,最近一直关在家里自闭。 方灼出门之后他也悄悄出来, 想趁路上没人的时候去村口拿个快递,正巧跟在了两人身后,结果被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委委屈屈捡了鞋子往回走, 半路交给偶遇的叶云程, 现在又回家自闭去了。 叶云程答应去帮他拿包裹,三人转道去了村口的杂货店一趟。 方灼听了两句, 觉得那人堪称稀奇古怪、不讲道理。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就算了, 被光照到的反应也十足诡异,差点把严烈吓到崩溃,自己也因此丢了鞋。 起码他们光明正大打着灯, 怎么都说不上鬼祟, 有什么好害怕的? 两人今晚都受了点冲击,语言系统受障,不是很想开口说话。尤其是严烈,表情沉重, 脚步麻木,听叶云程在前面解释,耷拉着脑袋,注意力不知道飞到了哪重天。 方灼看着他颓丧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后者微微回过身, 露出个不能算是笑的勉强表情。 方灼又把手电筒塞回到他空闲的手里,让他已经蜷缩至发白的手指放松下来。 肢体相触的时候, 对方过低的体温让方灼产生了冰冻的错觉。 可能是有了东西,比较有安全感,严烈硬挺的脊背终于不再那么僵直。 其实仔细回想一下,整件事情挺滑稽的,方灼觉得有点好笑,又笑不大出来。 等回到家门口,她格外留意了下,发现隔壁房子的灯光依旧是暗的,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老旧的住宅很是简陋破败,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翻新过。宅基地的面前倒是挺大,只是背面栽着几棵野蛮生长的大树,夜晚阴森森的像间鬼屋。 方灼走回房间,挽起袖子一看,手腕上果然多出了几道红痕,是严烈在惊恐中拽着她跑留下的。 其实跑路的时候方灼叫了他好几次,但是严烈在极端惊惧的状态里拒绝接受外界的信息,还因为方灼的声音变得更加不安,方灼才随他去了。 回到明亮的室内,他的状态倒是恢复了不少,跟个光能电池板一样,恢复储能了,还可以对外传输热量,并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 方灼在厕所门口碰上了刚洗完澡的严烈。 他头发湿哒哒的,穿着过于宽大的不属于他的睡衣,整个人看起来温暖又柔和。 想不到要说什么,严烈抬起手招呼了下:“嗨?” “……”方灼,“hi。” 叶云程走过,看见两人跟刚见面似地打招呼,脑袋上冒出一个问题。 这俩孩子怎么回事? 他上前扯了下严烈的衣领,打量着他的模样,有点遗憾道:“睡衣大了点。不好意思,我喜欢买大衣服。” 两人身高其实差不多,叶云程还要更削瘦一点,但是这件睡衣套在严烈身上,起码大了两个号。 严烈笑道:“没事,我也喜欢穿宽松的衣服。” 因为错过了末班车,严烈只能住在这里,但是叶云程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 干净的倒是有,可都在箱子里压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股浓重的潮湿味,叶云程想严烈肯定睡不习惯,就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睡在一起。 家里的床很多都是长辈早些年用实木制作出来的,没别的优点,就是够大。 严烈欣然应允。 躺到床上的时候,严烈有点不习惯。 叶云程为了方便得睡在床的外面,他也已经很久没跟别人一起睡了,看严烈就跟看方灼一样,觉得还是个值得疼爱的小辈。体贴地为他盖好被子,说了一声,拉掉头顶的灯光。 这里的窗户用的还是很便宜的花玻璃,严烈侧躺着,睁着眼,透过那个长方形的小窗捕捉外面微弱的月色。过了很久才阖上眼皮。 他觉得这个地方有种特别的宁静感,明明是第一次来,却跟他记忆中幻想的场景莫名地贴合。 他躺在沙滩上,叶云程的呼吸就像海边的潮汐,隔壁住着能跟他交流的同类,脚步踩在松软的沙土里放得很轻很轻,整个世界都是蔚蓝色的。 踏实的感觉让他久违地睡得深沉,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叶云程叫醒。 舅舅给他找了个新的牙刷,让他端着水杯去门口刷牙。 他睡眼惺忪地走出去,看见同样站在门口发呆的方灼。 两人去水龙头下接了水,并排蹲在田岸边上刷牙。 没多久,刘侨鸿来了。可能是为了应对最近起伏不定的气温,他很不修边幅地穿了两件外套,抬头看见严烈的时候愣了下,下意识地将迈到一半的脚步收了回来。 严烈用手肘碰了碰方灼,后者主动放声喊人:“舅舅!刘叔找你!” 叶云程拄着拐杖出来,这位搞扶贫工作的乡镇公务员还是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 “怎么一会儿没见,你们家里又多出个人?”刘侨鸿问,“你家究竟有多少个孩子?!” 叶云程瞥了眼二人,露齿笑道:“像吗?” 刘侨鸿认真对着严烈的脸打量片刻,觉得这世上英俊的人总有相似,哪怕他们五官里有四官不同,点了点头,说:“像。” 叶云程叫了声,严烈捧着方灼的脸转过去,三人一齐露出个标准的微笑,把刘侨鸿乐得咯咯直笑。 叶云程这才解释说:“这是方灼的同学,昨天回去晚了,错过了末班车。” “他上辈子也是你们家的人吧?”刘侨鸿说,“一道一道的!” “我也想咯。”叶云程眉眼舒展,骄傲道,“他成绩很好的,班里第一,全校前三,灼灼的同桌。” 这种炫耀自己家孩子的口吻,让严烈有点羞涩,不过他性格一向大方,冲干净嘴里的泡沫,扬手打了声招呼。 刘侨鸿眼睛一亮,欣慰道:“真好!” “屋里来说。”叶云程招了下手,“你们两个也快一点,粥已经煮好啦。” 他把人迎进里屋,边说话边倒了杯热水。 叶云程之前跟方灼说想找点事做,不是开玩笑的,他很认真地思考过了。 卖智力的活不大行。他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手,别人不相信他。 别的工作他也不行。需要朝九晚五固定时间的他都不是很合适,身体状况不稳定,怕到时候请假扣的钱还没有奖金多。 所以他只能选择相对自由一些的个体工商户。 村里人少,消费水平也低。附近几公里只有一家杂货铺,平时生意还冷冷清清的,算是勉强过活。过年过节想买东西,得去前面的镇里赶集,只不过集市里各种商店也差不多饱和了,他插不进去。 叶云程有一点想法,他觉得想赚钱还是得去人多的地方,当然也是想离方灼更近一点,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A市。 虽然还没决定最后要做什么,但他的行动力很高,已经从别的途径找了一辆老旧的小推车,最近正在进行改造。 他只有几千块的储蓄,干瘪的钱包从某种程度上算是为他做了决定。 他最优先的选择是去做餐饮。卖菜、卖水果,或是卖早点、卤味、糕点之类的东西。成本低,流动性高,随时可以抽身。只是这些行业都有自己默认的规则,他贸然进场抢占不了市场,还可能被排挤。 市井小民也有市井小民的生活方式,他对A市的发展太陌生了。 “你见识多,帮我想想办法,看做什么工作好。” 叶云程觉得自己看了那么多书,都没派上怎么用场,想要振作起来的时候,社会已经跟他脱节了,他大部分的经验都发挥不了作用。明明一把年纪,还跟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样,怪上不了台面的。 刘侨鸿认真地听他说完,却笑了笑,答非所问地感慨说:“叶哥,方灼回来真好,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刘侨鸿负责的脱贫对象里,最担心的就是叶云程,他很怕自己哪天过来串门的时候就见不到这个人了。 叶云程跟别的贫困户不一样,他读过书、有学识,也不是好吃懒做。他做了很多努力,不计回报的。 以前地方教育还困难的时候,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学老师不够,他每天得走半个多小时赶去代课,每个月只拿几百块钱的工资。后来身体累垮了,也是尽量待在家里,不去麻烦别人。 你能对一个不珍惜自己身体的人说什么呢? 人还是要有支撑的时候才能变得强大啊。 “我给你合计合计。”刘侨鸿高兴起来说:“去年不是一直在强调互联网+吗?我们最近做产业扶贫项目,也想从开拓网络市场入手。到时候把资料也拿给你看看。你那么有想法,肯定能行!” 刘侨鸿大松了口气,紧跟着又忧虑道:“你肯定要人帮忙吧?我怕你一个人吃不消。我看看村里有没有老实肯做的孩子能帮你。” ? 方灼跟严烈刷完牙,准备进去了,才看见隔壁房子旁边多出了一个人。 对方明明人高马大,甚至不比严烈矮,却躲在墙后不敢出来,探头探脑地露出了半个身体,不知道已经观察了他们多久。 方灼迟疑叫道:“小牧?” 对面那个男人应该已经20多岁了,脸圆圆的,白白的,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头发剃成平头。一听方灼出声,立马转身回了屋。 方灼冲严烈耸了耸肩,茫然不已。 没多久,小牧又走了回来,手上提着个几袋很有童年味道的老冰棍, 方灼问:“给我们?” 小牧点头。 于是刚要起身的两人又蹲了回去,继续对着一片广袤的农田舔冰棍。 小牧蹲在距离他们一米多远的位置,一边吃一边用余光打量他们,有点好奇,也有点害怕。 严烈指着嘴角的位置,问道:“你脸上怎么了?” 小牧动了动唇角,神情难过道:“疼。” 严烈问:“谁打的你?” 小牧用心舔着冰棍,过了会儿才道:“不是很好的人。” 方灼指着后面的旧宅问:“你一个人住吗?” “嗯。”小牧鼓起勇气看向方灼,说,“以前我跟叶叔叔关系好,他会请我吃饭。” 方灼懵道:“哦……” 小牧急了,可不想失去叶云程这样的邻居,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关系好,他会请我吃饭。” “我听懂了。”方灼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小牧:“嗯!” 严烈拉着方灼,朝小牧靠近过去。 他的笑容很有迷惑性,有点紧张,但还是忍住了没躲。 严烈闲聊一样地和善问道:“哥们儿,你在哪里工作啊?” 小牧提及伤心事,冰棍都不吃了,半提在空中,悲伤道:“不打了。” 两人还没问原因,正好这时刘侨鸿从屋里出来。小牧见到他,脸色大变,拽着严烈的衣服躲到他身后,想让他遮住自己。 “小牧?”刘侨鸿认出人,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牧嚅嗫着不敢开口,严烈替他告状道:“他被人打了,不想去工作!” “怎么可以这样?”刘侨鸿生气道,“太过分了!” 严烈:“就是!” 方灼:“……” 严烈义愤填膺:“打毁容了都,平时肯定更欺负人!” 刘侨鸿茫然地道:“你也知道这事吗?” 严烈面不改色道:“他刚跟我说的。” 刘侨鸿让小牧出来,安抚地说:“好吧,我不让你回去上班了。” 小牧这才放下心,从严烈身后走出来。低头发现自己的冰棍化了,赶紧顺着木棍去舔自己的手指。舔了一口骤然停住,紧张地望向两人,怕他们露出嫌恶的神色。 严烈抬高手,也往手指上舔了一下。 方灼吃东西一向喜欢速战速决,现在手中只剩下一根长木棍。在严烈期待的目光中,叼着木棍嘬了口。 小牧像是受到极大的鼓舞,整个人都欢欣起来。 刘侨鸿的笑容有些发苦,又揉了揉他的头,让他们先进去吃早饭。 吃过早饭后,方灼站在水池边帮着洗碗,突兀地问了句:“他一直是这样吗?” “是的。”叶云程说,“他有点智力缺损,没能及时就医,但是很乖的。” 方灼:“他家里人呢?” “他爸早就去世了,活着的时候对他妈妈就很不好,见生下来的孩子又有点问题,就跑了。”叶云程叹了口气,“苦怕了吧。” 方灼擦碗的手顿了下,继续放到水下冲洗。 “每个人都想要过更好的生活。”叶云程低着头,缓声道,“只是这个世界对她们不是那么温柔。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可以去变得善良、勇敢。没有办法的。” 方灼关停了水,不可抑制地想到了自己,心底那块石头开始动摇,忍不住问道:“那我妈妈呢?”她声音很轻,怕惊动了什么:“我也让她变得更加不幸了吗?” 叶云程诧异地转过头,看着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想?” 一颗小太阳(“夏天有夏天的味道春天...) 方灼一生中有许许多多的问题。为什么她没有父母, 为什么她不能淘气,为什么别人要嘲笑她,为什么她那么不幸。 然而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她学会的只是不要去问。 第一次自己上学,第一次离家出走,第一次到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第一次明白这个世界的未知和广阔。 巨大的惶恐中, 没有人在意她过得怎么样, 是不是真的没有关系。 所有的问题不断积累,她以为长大就可以弄懂的难题并没有被解开, 但是她已经不会再问为什么了。 可是现在, 她还是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她记得小学刚毕业的时候,帮奶奶去卖兔毛。偷偷藏了一点钱,坐车去找方逸明。 奶奶也许知道, 也许不知道, 反正没有拦着她。 在城市的角落里,她看见那个男人抱着他的儿子,在街上跟人寒暄。脸上笑得很开怀,眉毛眼睛都是弯弯的, 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他给弟弟买玩具,亲切地教他喊叔叔。 方灼将衣服后面的连衫帽戴上去,在他面前走了两遍,他都没有认出来。 她听见方逸明的同事说:“儿子不好带啊,我家也是一个儿子, 一淘气我就想打他。” 紧跟着他又道:“不过只有一个孩子还是轻松的, 两个就真的看不过来了。” 方逸明笑着说:“是啊。一个就够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方灼就站在他身后。 她很难过。是她那个年纪能认知到的难过的顶点。可是就跟忘记了怎么流眼泪一样, 她十分平静地转身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 天幕落下,方灼一个人在街上游荡。漫无目的地行走。深夜时分,有人看见她,报了警,不等警察过来,方灼害怕,自己先跑了。 她沿着霓虹璀璨的繁华街道徒步行走了十几公里,走到另外一座城镇,然后跟人询问,搭乘汽车回到了家。 奶奶在厨房里煮好粥,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方灼没顾得上吃饭,跑回房间累得睡着了。边哭边做梦,连梦里都在那条街上徘徊,分不清现实地难过。 每一次她对自己的坏运气发出质疑,她都是斗败的那一个。 她真的很倒霉。 “不是吗?”方灼深深垂着头说,“我问过方逸明的。” 叶曜灵为什么要离开? 刚搬过去的时候,方灼很小心的,挑着方逸明心情好,又没别人在的时候问的。 方逸明听见,脸色瞬间拉了下来,冷冰冰地叱了声:“别问。” 看起来很讨厌叶曜灵,当然也可能是心虚。 “我不知道她跟方逸明的关系怎么样。”叶云程说,“她比我大五岁,走的时候我才上初中。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了,以后要跟他离开。” 叶云程回忆起来,分明很久之前的事,却始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叶曜灵哭得那么悲伤,那么不能自已,抱着他,不停地跟他说“对不起”,然后又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明明他们是一家人。 ……或者只是他的家人,对叶曜灵来说不是。 父母难听的谩骂同杂乱的背景音一样存在于他的记忆,随着时间被他虚化,快要变得不存在。 他不想听见那些东西。此时被方灼询问,才又回忆起来。 叶云程皱眉,说得很不客气:“我不喜欢方逸明,觉得他只是个嘴上漂亮的花花公子,骗姐姐去过新的生活,却并不是真的要负责任……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方灼说,“我也经常在心里骂他。” 叶云程带着方灼回她住的那个房间,打开靠墙那个老旧的衣柜,里面都是叶曜灵的旧物品。 他回头看了看方灼,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有时候人的观念固执又荒谬,尤其是在早些年,可能仅仅只是因为性别。 他的父母想生一个儿子,第一胎先生出了叶曜灵。他们不是不喜欢女儿,只是更喜欢儿子。 不过叶父还没有糊涂到昏聩,加上那时候已经有九年制义务教育了,他觉得应该要让女儿读书。 在还分不清什么是歧视和偏爱的年龄里,叶曜灵过过一段相对单纯的生活。 “她没有什么新衣服,这些都是旧的,别人不要的。”叶云程把衣服拿出来,摊平后再沿着褶皱重新叠起来,斟酌着道,“我小的时候她就开始照顾我,我们的关系特别好。” 比起父母,叶云程更亲近那个会笑话他、骂他笨的姐姐。 叶曜灵整天都生气勃勃,跟孩子王一样,上山下水无一不通。有很多想做的事,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幻想。你让她去摘月亮,她都敢去搬□□爬给你看。 他对叶曜灵崇拜又依赖,恨不得每天都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夏天有夏天的味道,春天有春天的清新。” 四季分明。 游鱼、蝉鸣、野花、红叶。阶前的白雪、檐前的落雨、路边的石头、田里的苞米。 一切一切,都特别的鲜明。跟连环的油画一样,构成他人生中最重彩的篇章。 叶云程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指抽搐,又不舍得弄乱膝盖上的衣服,声线颤抖道:“我真的特别恨!”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是好的。可是叶云程12岁的时候,小学四年级。那时候小学还是五年制的。爸妈不在家,叶曜灵带他出去玩,出了意外。 叶曜灵在一旁跟同学说话,叶云程乖乖站在路边等他。那辆车突然拐弯撞过来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 那个年代的车祸赔偿很少,乡村的路边也没有监控。叶父叶母没读过书,不懂,又不知道请律师。对方一口咬死说是叶云程在马路中间玩耍才会变成这个样子,连恐带喝地跟他们谈妥了赔偿的事宜。 叶云程当时浑浑噩噩的,知道的也不多,只记得最后拿到的赔偿连医药费都不够付,从此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残疾人。 叶云程闭上眼睛,黑长的睫毛向下垂落,在眼下透出浓重的阴影:“我不能接受,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没有办法接受。我变得脾气很坏,不理人,也不想上学。” “我耍性子爸妈会纵容我、安慰我,可是他们也需要发泄口。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姐姐的错。她没有看好我,她应该要负责任。” 叶曜灵坚持过一段时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给他念书,背他出门散心。可是那时候叶云程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他什么都不知道,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自己就是最不幸的人。 自怨自艾,自私自利。 他后来反思,才发现叶曜灵的生活是多么痛苦,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是一个受益者,是压在叶曜灵身上最重的一层枷锁。她的每一个不幸上面都刻着自己的名字。这是他无法逃避的事实。 叶云程想,人成长需要好长的时间,可是命运从来不给他们那么多的机会。等他明白过来,也想要保护庇佑他的家人时,那个让他重新站起来的人已经不在了。 叶云程精神恍恍惚惚的,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方灼坐到他的身边,紧紧贴着他的手臂,又握住了他的手,将脸埋在他的肩膀。 “她很害怕,因为她也还小。在这个家里她得不到公平的对待,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自己的苦闷。整个地方的人都不能理解她,觉得是她的错误才让我出了意外。她压力好大,我知道的。” 她太疲惫了,她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在对弟弟的愧疚、父母的偏爱、无端的职责,以及未来的迷惘中。 叶云程也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他就好了,那样就不会出现那么多不知所措的人。叶曜灵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追逐自己各种天方夜谭的梦想。 如果给她机会的话,她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 叶云程很轻很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她就走了。” 这样想来,叶曜灵或许并没有那么的喜欢方逸明,她所有的义无反顾只是因为想要离开,而方逸明是离她最近的那根稻草。 方灼靠在他身上,隔着衣服感觉到他肩膀上的肌肉在震颤。滚烫的温度和强烈的心跳刺激着她的眼睛,跟着面前的人一起无声哭了出来。 叶云程喑哑道:“对不起。你妈妈的不幸其实是因为我。” 方灼说:“不是的。” 叶云程克制了会儿,又问:“姐姐留下过一本笔记,你看了吗?” 方灼说:“我没有看完。” “我就知道你看了。你看完吧。”叶云程说,“她最后一次回来、离开,都很平静。我感觉她想通了,可惜没有时间了。” 方灼问:“你看了吗?” 叶云程说:“我也没有看完。” 两人同是闷笑了下。 他们都觉得叶曜灵肯定会爱对方,却不相信她会爱自己。 毕竟爱那么没有由来。 方灼没有看。她翻出了那本本子,还没决定好,就趴在上面睡着了。 等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沉,窗户上传来有节奏的叩响,严烈压低了嗓子在外面问:“喂喂喂?有人在吗?” 方灼拉开窗户,看着外面的人,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严烈得意笑道:“舅舅答应我住下来了,还说等太阳好,给我晒床被子出来,到时候我就有自己的房间。” 他说着朝天边望了眼,期待地说:“到底什么时候出太阳啊,这两天都是阴天。真是的。祖国母亲独立的大日子都不放晴。” 方灼清醒了点,又觉得自己还是很迷糊:“所以你在这里做什么?” “大半夜的去女生房间里多不好?”严烈说,“罗密欧跟朱丽叶都是隔着窗户说话的,我来找你玩儿啊。” 方灼比着两人半米不到的距离,听他胡侃:“是这么近的窗户吗?” 严烈笑说:“关系不大嘛。” 一颗小太阳(“我就是她的昨日”...) 严烈跳上窗台, 侧坐在上面,拎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献宝似地道:“小牧带我去你们村里的杂货店了, 好多我没见过的零食!” 他拆开一包应该是糖果的东西,丢给方灼。 方灼大概有敷衍地笑了下,但自己也不大确定。她现在没什么心情,以致于脸上的肌肉都变得冷硬, 不受她控制。 严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 跳下窗台,没多久重新跑回来, 背对着她坐在外面, 用手掩着,将东西放在嘴边吹了声长哨。 那声音带点尖刺,又有点闷闷的, 勉强能拼成不同的调子。方灼闻声看去。 严烈扭过身, 单手按在她的桌上,晃了晃手中的葱叶,笑容狡黠地道:“舅舅院里摘来的。你别告诉他。” 方灼看着他的眼神逐渐带上了同情,缓缓开口:“你知道农村, 很多人种菜都是用纯天然肥料的吗?” 严烈身形明显地颤了下,转了回去,不让她看见表情。但是方灼完全能猜到,此时他的脸上肯定写满了“天地崩塌”。 她又幸灾乐祸地补了句:“你知道什么叫纯天然肥料吗?” 严烈叫道:“我知道!你不要说话!” 方灼见他吃瘪,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严烈冷静下来捋了捋, 察觉到不对, 回头拍了下桌子,也不生气, 乐呵呵地道:“不可能,家里有厕所,哪里来的天然肥料?而且种葱而已,要施什么肥?你骗我!” 方灼哼了声:“让你以后还乱吃东西。” 严烈说:“知道啦!” 他在窗外晃着腿,方灼出神地坐着发愣。夜色一时很安静。 少顷,严烈拆了包薯片。在塑料包装物的揉捏声中,他平静开口道:“我小时候住在河边。出门不久,就可以看见一条很宽的河。” 方灼抽回游离的神识,认真看着他的背影。 “河里经常会有人去洗澡、捕鱼。跟我同龄的孩子都喜欢下去玩,但是我奶奶不允许。因为每年都会有那样的新闻,她觉得如果我有危险溺水的话,她救不了我。”严烈仰起头,“不过比起河,我还是更喜欢插画里的大海。奶奶就答应我,等我以后长大了,允许我去海边。可惜后来没有机会。” 严烈挪动了下,偏过头问:“以后你可以陪我去吗?” 方灼狐疑道:“你自己不能去吗?” “不行。”严烈很执着地说,“一定要有人陪我去。” 他就像一个耍脾气的人一样,方灼过了片刻才道:“那好吧。等我有空的时候。” 严烈对她的措辞不是很满意,嘀咕道:“有空是什么时候?” 方灼也不好回答。 夜风呼呼地吹。窗户和灯都开着,方灼看见还没彻底消失的蚊虫正从黑暗中飞扬过来,勤劳又殷勤。 她过去关掉了房间的灯,又让严烈把院子里的灯光打开,然后拿着笔记本爬到桌子上,与他背靠背地坐着。 光线变得很昏暗,她用手指卡住笔记本的纸张,从中间往后翻。 被泪水的打湿过的那一页纸张特别的不平整,方灼随便一找就找到了。 她又看见了之前那句让她颤动的话。 “宁愿我没有生过这个孩子。” 这一句话之后,空白了很长一段文字。 可能叶曜灵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她也没想好自己接下去要写些什么。 方灼借着院里昏黄的灯光继续往下翻阅,旧书页上呈现出一种更为老旧的斑驳。她发现叶曜灵在写这句话的时候,或许真的不是因为怨憎或是愤怒,如叶云程说的一样,她很冷静。 “我没有给她一个好的家庭,甚至不能算正常的家庭。可是很快我就要离开了,这要怎么办?” 方灼往后翻了一页。 后面的文字密集起来,但记载的事情也是零零碎碎,基本是想到了什么就写什么。 “今天我去给爸妈扫墓。我看着石板上的名字觉得特别陌生。好几年没有见面,他们留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已经变得模糊,但我始终记得他们不爱我的样子。 “这真是可怕。回忆起那些事的时候,比我得知他们去世的消息还要难过。” “现在我也是个母亲,或许会成为比他们更糟糕的人。灼灼以后在面对我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说,‘你带给我的痛苦,比快乐更多?’。我不希望她对我那么失望。” 方灼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来来回回读了许多遍。哪怕是微末的,她读出了叶曜灵对她的重视。 “这的确是我的错。我在方逸明的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望,以为他是爱我的,却发现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美好。 “他的爱也许只是一时兴起。我并不是最独特的那一个。 “我对他的爱慕或许也不是那么真实。那些期望是给我自己的,当打碎所有不真实的虚幻后,我不得不承认,方逸明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他像火柴一样点燃过我的生命,但燃烧过后只留下满地的灰烬。所以当他选择另外一条路的时候,我只是失望多过于伤心。” 方灼看到这里,心说,方逸明果然不是一个好男人。 “我因为害怕未来而选择过逃避,因为害怕责任而选择过懦弱,因为害怕失去而选择过冷漠,我多么失败啊,但灼灼千万不要变成这个样子。” 叶曜灵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连写字都变得用力了。 方灼透过背面的凸痕,能感受到她当初一笔一划写下去的坚决。 “我要离婚了。” “我不能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灼灼以后跟方逸明生活在一起。祈求得不到的疼爱是会很痛苦的,我希望她能成长成一个坚强的人,哪怕冷酷也不要像我一样卑微。 “我希望她不要想念我,也希望能亲自教导她,把所有不爱她的人都留在昨天,昨天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她不必惋惜自己的昨日。” “我就是她的昨日。我爱她,但是我不能陪伴她多久了。” 再后面是她留给叶云程的一些话。大多是愧疚,对于自己突然的离开,以及未能及时了解的叶云程的孤独和无助。 方灼又往回重头翻了一遍,仔仔细细,一字不漏,而后将笔记本合起,放在膝盖上,用额头抵着。 她身后是严烈的体温,灼热滚烫,连带着手中的笔记都跟着了火一样,让她心底从火星开始慢慢燎原,烧起了让她血液沸腾的烈火,那道火焰又将她所有的不甘和委屈都烧成了灰烬。 ――我爱她。 方灼默默回味着这句话。 为叶曜灵的人生感到心酸,又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那点喜悦。 她留在自己的昨天,所以昨天也不是那么的一无是处。 方灼动了动肩膀,此时无比地想听严烈开口说话,然而轻声叫了他两次,身后的人都没什么反应。 他将半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方灼身上,头往后仰着,枕着她的肩膀,沉沉呼吸。 方灼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才发现他是睡着了,脖子被他的头发弄得有点痒。 她将人叫醒,问道:“你这么困吗?” 严烈还强撑地辩解:“我没有啊。” 方灼说:“你都睡着了。” 严烈有些迷惘。他不失眠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保持这么诡异的姿势睡觉? 他惺忪着眼,又看了眼方灼,见她此刻精神奕奕,能量过剩,不像之前蔫头耷脑的,便道:“我回去睡觉了。” 方灼动作快于大脑,顺手拉住了他的衣服。 严烈投来询问的目光。 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借用了下书里的句子,很是哲学地说:“把你不喜欢人留在昨天吧。” 严烈还困呢,没听明白她的问题,下意识地说:“不趁热扬了吗?” 方灼:“……?” 严烈摸摸后脑:“没什么。你说这个干什么?” 方灼却从桌子上爬下来,敛眉认真思索一阵,抬头扫了他一眼。 谁不说有点道理呢? 一颗小太阳(“请你吃没吃过的零食”...) 方灼白天几乎睡了一天了, 此时全然没有困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睡那么久。大概是长久紧绷的神经,在某一刻得以松动,于是过度的疲惫和压力开始释放, 叫她陷在昏昏沉沉的梦境里,醒来后世界重新变得崭新明净。 她觉得现在的状态很好,于是把窗户关紧,打开大灯, 拿出包里的英语书背诵单词。 第二天早上, 方灼将笔记本拿去给叶云程。 她敲了敲开着的门,将东西递过去, 问:“需要我念给你听吗?” 叶云程略微失神在封面上看了会儿, 然后将它收进怀里,说:“不用了,我自己看吧。” 他把本子放到书桌正中间, 顺势坐了下来, 却没有翻开,而是十分平和地透过窗户注视着窗外的绿林。 “其实她早就释怀了。那次回来她表现得特别平静,虽然看着有点憔悴,但精准状态很积极。我以为她会留下来, 拉着她去她自己的房间,想告诉她,其实我们一直在等她,一直是一家人。结果她跟我说,她快要不行了。” 叶云程笑了笑:“其实释怀不了的是我自己, 我总觉得她不是原谅我, 她只是不想计较了。离开的时候她哭得歇斯底里,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人生暮年。她跟我在一起, 总是没有好消息。” “是吗?”方灼站在他身后,淡淡道,“遇见你之后我都是好消息。她大概是把好运传给我了吧。” 叶云程回头,笑道:“那太好啦。” 方灼要出去的时候,他又说:“我也是。” ? 假期过得很快。除却前几天大扫除并修整了小院,之后几天他们都在平平无奇地刷题。 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方灼背起包,说要出去一趟。 她拿了一小袋的土鸡蛋,还有十几斤的橙子。这些都是本地农产品,村里人内部买比外卖便宜一点。 叶云程见她大袋小袋地拎在手上,不解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方灼说:“我去A市卖卖看。” 叶云程哭笑不得道:“你要去试水?怎么可能卖得掉!不能随便摆摊的。” 方灼说:“不一定的。”叶云程见她坚持要去,就当是体验人生了,没拦她,给她准备了一壶水。 严烈也说要去,顺道回家整理一下东西,明天直接回学校。 他很好奇方灼要去哪里摆摊,跟她一起坐车回了市区,又跟她一道下车行走。 方灼大概很珍惜他这个不收钱的短工,见他愿意帮忙提重物,默许他跟在了自己身边,下车的时候还殷勤地给他辟出了道路,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然而这个不善良的人过河拆桥的速度也是很快的,一到自己要找的地方,让他把东西放下,那点小小的殷勤就没有了。 严烈以为凭方灼的个性,做生意前肯定会先考察市场、选择合适的地点,起码会先确认这地方究竟能不能合法摆摊。 结果她下车后一路直奔这里,似乎是早就选定了地点――一个人流量不算高,视野也不十分开阔,可以说不大合适的位置。 离他家倒是挺近。 说是摆摊,方灼只是将东西一左一右地放在那里,然后坐在路边,拿出书看了起来。 严烈不明所以,蹲在她的身后。 方灼转过头,很无情地说:“你不要站在我边上。” 严烈问:“为什么?” 方灼皱眉:“你这样会影响我做事。” 严烈后退了一步,受伤道:“你嫌弃我啊?” “没有哪个贫困学生出门做生意的时候,身边会带一个小弟的。”方灼的良知复活了过来,“要不你先去别的地方逛逛?等我这边完事了,我请你……” 她本来想说请严烈喝奶茶的,又想奶茶实在是太贵了,十几二十块的,简直是血汗钱。脑子转了一圈,机灵道:“请你吃没吃过的零食。” 严烈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她心境变化的全过程,面带微笑道:“……我谢谢你。” 方灼谦虚:“不用客气。” “那我回家一趟,你东西卖完了……卖没卖完都别走,走了我找不到你。”严烈不放心地说,“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别打架啊。城管来了你也别承认你是在摆摊。” 方灼应了。严烈就背着自己的包回家,草草将东西收拾了下,又骑着车赶回来。到地方发现方灼还在,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张小木凳,身边的东西倒是一点都没少。 这时候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严烈没觉得意外,在对面选了家蛋糕店,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玩手机,一边准备迎接方灼的零食。 方灼像是在等什么人。如果她是在守株待兔的话,那严烈就是写寓言故事的人。 新的故事名字他都想好了,叫灼烈的陷阱,或者,更贴切的,灼灼的负面示范。 灼灼的生意的确一直没有开张,就像她对学习英语的热情一样只能一路看跌。在她反反复复都搞不懂相关语法,准备将严烈叫回来作辅导时,一人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这位中年女士手上挎着个红色的包,脚下是一双矮跟的黑色皮鞋,跟上次见面相比,剪了一个新的发型。 她路过方灼身边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这个坐在路边看书的奇怪女生身上多看了一眼,随后停下脚步,惊讶问道:“诶,小姑娘,你是那个,老方的女儿对吗?” 方灼抬起脸,冲她点了点头。 “我是你爸爸的同事啊,还记得我吧?” 妇人对她印象很深,觉得她成绩好、长得漂亮,人又孝顺。还拿来当别人家的孩子举过范例。多关心了一句:“你坐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又冷又潮的。放假不去跟别的同学玩?” 方灼说:“卖点东西。” “卖什么呀?”女士侧蹲下身,用手拉开塑料袋的口子,好笑道,“卖鸡蛋?” “土鸡蛋,一个三块钱。”方灼说,“橙子一斤四块钱。” 妇人笑了出来:“老方真是,怎么让你出来干这种事?” 她仔细看了眼,“咦”了一声,又说:“这个头看起来还真是土鸡蛋?你哪里来的?我前几天还看见他在群里打听,说想找地方给儿子买土鸡蛋,你弟弟不是要去参加什么竞赛了吗?” 方灼神情犹豫,含糊了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跟他住在一起。” 妇人抬起眼,在她脸上过了一遍,表情有点讶异,但并不明显。 方灼没去看她的脸,指着袋子强调说:“真的是土鸡蛋,从我舅舅家里拿来的。你要吗?” 妇人随手挑拣着,又问:“你舅舅呢?他怎么让你一个人过来?” “他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 “腿脚不方便。”方灼说,“住得也远,他在乡下。” 妇人若有所思道:“哦,这样啊。” 她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两百块钱,快速塞进方灼手里,说:“东西我都买了,你赶紧回去吧。街边怎么能看书呢?” 方灼将其中一张还给她:“找不开。” 妇人已经提着袋子起身,两只手都是满的,没有去接,爽快道:“不用找了,一点小钱。我看你东西都挺好的。拿了钱早点回家,当心街边风大。” 方灼还想再说,她直接风风火火地走了。 严烈从蛋糕店出来,跑到马路对面,望着女人的背影,还不敢置信道:“真卖掉了?多少钱?” 方灼慢条斯理地把教材收进书包,站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平淡道:“两百。” “好厉害啊,你跟她说了什么?”严烈瞥了眼时间,“不过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都已经在蛋糕店吃过点心了。” 方灼背包的动作一顿,很认真地说:“这个不能报销。” 严烈:“我没有要让你报销!” 方灼把小板凳还给附近的小店,回来道:“我先去找个厕所。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带你去吃东西。” 两人都没想说,为什么要在一起行动。就像严烈没想过,自己明明都已经回家了,为什么还要再跑出来一趟。 感觉那是件很正常的事。 他等方灼走开,跑回马路对面,点了两杯奶茶。 号码前面还有好几个人,店员在制作的时候,两个长发的女生朝严烈走了过来。 她们应该是附近大学的新生,有些害羞,又很纯真,大着胆子搭讪:“小哥哥,等人吗?” 严烈点头。 女生拿出手机:“可以加个微信号码吗?” 严烈礼貌笑道:“不大方便。” “怎么不方便?” “等的人不高兴。” “你女朋友?” 严烈保持着微笑,没有回答,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机。 “你真的有女朋友,怎么会在这边干坐半天啊?不用陪女朋友去逛街?”边上的女生插嘴道,“我之前就看见你了。加个微信而已嘛,你成年了吧?” “高三的学生,不能早恋。”严烈头也不抬道,“而且我不加别的女生的微信。” ? 方灼从隔壁大楼借完厕所出来,发现严烈不见了。四处搜寻了下,才发现他和两个女生在对面。 隔着一条马路,依靠她50的视力,能看见三人在谈笑风生。 她朝那边走去,没注意脚下的路面,也没看见迎面而来的小狗。等身前突然响起一声犬吠,吓了一跳,脚步往边上撤去,又意外被那年久失修而外翘起的土砖绊了一下,猛地摔倒。 摔倒的地方有一层台阶,她尽量用手挡了一下,闭上眼睛,耳边听见有人在尖叫。 这一下让她撞得有点发懵,缓了缓神,又自己爬起来。 一颗小太阳(他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冷酷...) 这时候全身都有点疼, 方灼依次检查身上的伤势。 左手手掌有点擦伤,不严重。额头好像被磕了一下。 她准备抬手去摸,严烈倏然冲了过来, 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制住她不让她乱动。顶着张阴沉的脸不停在她眼前晃,追问说:“没事吧?晕吗?难受吗?” 周围声音嗡嗡地响,太多人说话, 吵得她脑袋发晕。 方灼往火辣辣的手心吹了口气, 说:“我没事。你是等绿灯过来的吗?” 严烈根本不回答她的问题,自顾着道:“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方灼觉得他大惊小怪的, 一听医院立马严肃道:“这要去什么医院?买创可贴都是浪费。” 小时候磕磕绊绊的多正常啊, 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 严烈不看她的眼睛,像是屏蔽了她的信号,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她的额头上, 说:“你头上流血了。” 方灼想去摸, 可是手被严烈牢牢按着,只好放弃。 她觉得应该不严重,因为没感觉到血液流淌,多半只是擦伤。正要这样说, 眼皮就觉得变沉了,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睫毛上。 边上有人递来餐巾纸,严烈小心地擦了擦血渍,没碰到她的伤口。然而血好像有点止不住。 方灼睁着一只眼睛,视线里只能看见严烈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他不笑的时候, 显得很冷酷。下敛眉眼和紧抿的唇角, 都像是在发脾气。 可是他为什么跟自己发脾气? 严烈收起纸巾,拉着她道:“我叫辆车。” 方灼抗拒道:“不用。过会儿就好了, 又不是没摔过。” 严烈的脸色已经不是阴沉可以形容的了,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往街边走。方灼跟着走了两步,妥协道:“那还是坐公交车吧。” 严烈回头,仿佛之前的耐心和温柔临时下架了,声音不自觉高了起来:“你还想顶着这个能直接演鬼片的造型去坐公交车?!” 方灼沉默了两秒,纠正说:“国内不能拍鬼片了。” 严烈深吸了口气,像是在极力克制,但效果不大。 还是后面的路人告诉他们,附近就有一家正规医院,才让气氛稍稍缓和下来。 等坐在医院明亮的诊室里包扎的时候,严烈的症状依旧有点严重。 方灼看着医生,严烈观察着她,医生目不转睛地清理着伤口,三人都不说话。 房间里太安静,方灼的思绪就跟屋外的人群一样不断飘远。 没多久,她听见严烈问:“医生,你再给她看看,她脑袋真的没问题吗?怎么好像……不大聪明了?” 方灼抬起头,说:“我是在算账。” 严烈:“你算什么?” 方灼拧着眉头,很失望地道:“亏了。” 严烈的脾气被她这两个字磨没了,搬过一旁的凳子,坐在她的对面,两手环胸,想看出她脑袋里究竟都装着什么。 方灼知道,他肯定是觉得自己小气、财迷。 “你要是不关心它,它很快就好了。”方灼阐述自己的宝贵经验,“这是自然疗法。大家小时候都是这样的。” 严烈说:“我关心它还能好得慢吗?” 方灼:“我是说,你不关心它也能好。” 严烈气道:“医生你说。” 医生没答,他只是拿着纱布,在伤口边缘按了下去,疼得方灼呲了一声,严烈也跟着皱了皱眉。 处理完,医生才调侃了句:“难怪你脑袋后面好几个包。” 方灼:“……?” 见他开始收拾盘子,方灼又问:“纱布要钱吗?” 医生掀起眼皮,揶揄地问:“怎么?你还想带点赠品啊?” 方灼说:“我想你把伤口包扎得严重点,这样我就不用上体育课也不用做早操了,可以多留一点时间在教室里学习。” 医生被她勤奋求学的精神给打动了,说:“要钱。” 方灼很快放弃:“那算了。” “小年轻,整天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医生被她逗笑了,“我给你开张证明,你先去缴费吧。伤口别碰水,注意休息,回去多睡一会儿。找你们医务室的人换药就行了。”方灼:“哦。” 严烈让方灼在外面的休息区里坐着,看着她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忍不住道:“你怎么会摔呢?我当时看见你了,怎么那么粗心?平地都能扑。” 他不说就算了,既然他主动提起,方灼也不客气地说:“都是你的错误。” “方灼同学,你开始不讲道理了吗?”严烈说着笑了出来,“哦,如果你是因为看我才摔的话,那确实是我的错误。你干嘛那么关注我?叫我一声不就行了?” 方灼没想到他是个那么不要脸的人,偏偏找不到理由充分的反驳,又说:“是公共设施不行。” 她的头都跟那个劣质的防水砖一样裂开了。 严烈觉得有点好笑,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摸出来一看,发现是叶云程。 他把屏幕转给方灼看,方灼道:“别告诉他。” 严烈于是拿着手机去窗边接起来。 叶云程在对面担心地道:“烈烈啊,你知道方灼在哪里吗?她怎么还没回来?如果东西卖不掉就不要卖了,再不回来天要黑了。” “她在路上碰到班主任了,我们聊了会儿。老班看她一个人,下周又要月考,就让她过去跟另外几个学生一起补习。”严烈说,“所以她今天不回去了,下周看情况再回去。” 叶云程觉得有点不对劲,所以没马上接话,但也没拆穿,只是说了句:“这样啊。可是她的校服还在家里。” 严烈说:“我明天过去给她拿吧。” 叶云程:“那好。” 严烈拿着手机回去,方灼正在研究她的病历本,试图读懂医生的草书。 他将本子抽了出来,等方灼看过来后,一本正经地道:“我跟他说,你去我家,今天不回去了。” 方灼莫名道:“我去你家干什么?你怎么找这样的借口?他肯定要猜到了!” 严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用她自己说过的话呛道:“你为什么18岁了还可以这么单纯可爱?” 方灼:“……” 旧仇得报,严烈高兴了,说完不给方灼反击的机会,拿着单子乐颠颠地过去缴费。 排完队,交完钱,严烈拿着收据走出来,发现方灼就跟在自己身后,正仰着头看天花板上的灯光。 他拉着人去取药口,领了两条药膏。 医生应该看出方灼的经济情况不大好,没收清创的钱,开的药价格也很便宜,最后一共才花了三十多。 他把东西都塞进方灼的书包小格子里,背在身上。 走出医院,外面的阳光瞬间照了下来,刺得方灼眯起了眼。 她还记得正事,招呼道:“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严烈拿她的逻辑跟观点总是没有办法。 “你不是已经亏本了吗?”他新奇地说,“受伤了连出租车都不肯坐,还愿意请我吃饭?” 方灼说:“这是两件事情,我已经答应请你吃东西了。” 严烈简直受宠若惊。 他以前以为方灼对他一毛不拔,没想到她宁愿背负财政赤字都可以请自己吃饭。这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的友谊实现了质的跨越? 看来他还是挺值钱的。 方灼带他去了一家面馆,给他点了一碗小馄饨还有一碗拌面,自己则买了一个烧饼。 她不是很有食欲,总觉得脑袋还有点晕,吃多了东西会反胃,勉强吃了个饼,又喝了点店里的例汤。 严烈则吃得很珍重,感觉每吃一口方灼的钱包就瘪了一块,不认真品味都对不起这份付出。 将筷子放下以后,严烈托着腮,笑意盈盈地问:“我是不是你第一个请吃饭的人?” 方灼看他的眼神,觉得他才是那个撞到脑袋的人,站起身道:“回学校了。” ? 因为明天下午才正式上课,学校里还很冷清,一眼望去只有三两个人在走动,大门也只开了一条缝。 两人进去的时候,迎面碰上了班主任。 老班看见方灼头上的纱布,震惊道:“方灼,你的头是怎么了?” 方灼不是很想回顾,给严烈递了一个眼神,让他帮自己解释。 严烈说:“方灼今天去市区摆摊,想把舅舅家带来的农产品给卖了,赚点钱。” “嗯。”老班表情严峻,伸手摸了摸方灼的额头,冷声道,“被城管打了?” 严烈说:“然后上个厕所回来摔了一跤。” 老班:“……??” 严烈忍笑:“嗯!” 方灼瞪了他一眼,不是非常高兴:“我可以走了吗?我要回去睡觉了。” 严烈将包递给她,老班看她的脸色太担心了,亲自将她送回去。 ? 第二天早上,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方逸明惯常走进办公室,发现一位女同事在发橙子。 一颗小太阳(“我是她爸爸我跟她说两...) 假期后的工作日总是容易让人倦怠, 方逸明的情绪不是很积极。他沉默地坐到位置上,打开电脑,在妇人路过的时候, 礼貌地跟她说了声“谢谢”,并顺手将递来的橙子放到桌角。 有人剥开吃了口,称赞道:“这橙子真甜,汁水也多, 比我超市里买的好吃多了。许姐, 你哪里买的?”妇人在方逸明身边停了下来,朗声笑道:“老方他女儿那买的!农家自己种的, 4块钱一斤, 可便宜了。你们要想买,可以问问老方那里还有没有。” 方逸明跟别的同事闻言都是愣了下,一时间很难她的话跟她话里的人联系起来。 方逸明在单位一向是斯文人、有涵养的形象。上班的时候从来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 看着生活讲究。加上面部轮廓坚毅硬朗、五官端正俊秀, 第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好感。即便对待同事不算热络,人缘和口碑也一直不错。 同事笑道:“许姐你记错了吧?方哥哪里有女儿啊?而且方哥家里怎么可能卖橙子呢?” 妇人将手搭在方逸明的桌上,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居高临下地朝他瞥视。脸上分明是和善笑着的, 但从方逸明的角度看过去,总觉得有些讽刺。 “很大了已经,今年都高三了。听说以前在乡下跟奶奶住,没人照顾才搬回来。前段时间还来给老方送伞呢。是吧,老方?” 方逸明面色不善, 心中是极为抗拒和不满的, 饶是再迟钝也知道这女人是在针对他,又不知道她对自己发难的原因是什么。 他没有马上附和, 也没有出声反驳,众人就知道多半是真的了。当下满是震惊与尴尬,又不知道是哪种情绪更多一点。 先前开口踩雷的那个同事无奈干笑两声,又不好直接停在这个容易让人误会的话题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那这橙子是哪儿来的啊?方哥你老家带来的吗?” “哎呀,我真给记错了,你瞧我。就前两天的事。”妇人拍了下手,懊恼道,“不是老方家里的橙子。” 众人暗中松了口气。 不等将场面圆过去,妇人立马接了一句:“是老方他女儿的舅舅家里带过来的。” 众人沉默,开始埋头摆弄桌上的键盘。 “我昨天出门,看见小姑娘在路边摆摊呢。她现在跟她舅舅住在乡下,听说长辈腿脚不是很方便,她帮着带橙子过来卖。一个人坐在街头,一边看书一边卖东西,干坐一整天了都没卖出去。要不是我碰巧路过,不知道还要守多久。” 妇人含笑往自己的工位走去,高跟鞋在室内清脆地叩响,跟她的声音一样带着刻意扬高的音调,仔细听去,阴阳怪气的味道十足:“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节俭,一件衣服都要穿好几年,看着就知道是旧的,连校服也买旧的,鞋子更不挑。主要人还特别自觉,出来养家糊口都不忘要看书。又孝顺又懂事又漂亮,我真是太羡慕了。什么时候我儿子能有她一半,我做梦都要笑醒的!” 同事们感觉空气有点凝滞,憋着口气难以呼吸。敲着键帽打下一行乱码,再按着删除键清空。私下交换眼神,频频朝方逸明的方向飘去。 方逸明抬起头道:“我上个月刚给了她五千块钱。” “是吗?”妇人坐下去,惊讶地说,“她一个学生,你怎么突然给她那么多钱?你家那位同意了吗?” 这位父亲先前对方灼的冷漠有点不加掩饰了。谁不是在社会上混了好几年的人?还能连那么点肤浅的虚情假意都看不出来。 只是对于别人的家事,一向当做自己不知道,顶多背后讨论两句。 方逸明知道自己说不过她,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解释,索性闭上了嘴。隔一会儿又说:“她没跟我说过缺钱。” 而后不管别人的看法,潜心投入工作。 然而他的工作效率也不高。总结文件写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整理完,脑海中反复出现那天方灼离开时的决绝表情和最后丢下的那句狠话,认为这就是她预谋许久的报复。 他觉得方灼很过分,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先来跟自己讲,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利用别人的好心、自己单纯的外表,来抹黑自己的父亲,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又想方灼跟她妈妈果然是不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了一身市侩气,变得这样可怕。 他越想越是愤懑,胸口涌动着一股邪火。周围人探究的目光更是让他如坐针毡,好像他每一秒的冷静都是一种错误。连带余光瞥见的那个橙子,都变得外貌可憎了起来。 他顺手抓过,丢进抽屉里,用力合上,眼不见为净。 中午时分,方逸明请了假,说要去学校看看方灼,跟她解释一下家里的误会,便提着公文包匆匆离去。 A中离他的工作单位不远不近,他自己开车,一路畅通无阻,半个小时就到了附近停车场。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他稍微冷静了下,摸了摸下巴,控制在面无表情和慈祥亲善之间。 然而当他走进教学楼,才恍惚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方灼就读于哪个班。 他隐约记得应该是五班或是六班,但不大清楚。拿出手机翻看,又发现自己并没有存储她班主任的号码。 相比起来,他连儿子住哪个宿舍、盖什么颜色的被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而方灼的一举一动就很难牵动他的神经。 毕竟一个是他从小亲自带大的儿子,一个是只草草相处过几次的亲戚。 高三段一共只有十几个班级,方逸明索性站在窗户口,一个个教室寻找过去。 方灼还是很好认的。方逸明往里粗粗一扫,很快就找到坐在最后一排认真听课的女生。 他看了眼门牌,心说原来是一班。 方逸明绕到前门,敲了敲,推开进去,主动说:“你好老师,我找一下方灼。” 几十双目光一齐扫向教室最后排。 方灼头上贴着块纱布,那个突兀的东西让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 老师见她坐着没动,拿着卷子过去问:“你是学生的谁?” 方逸明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是她爸爸。我跟她说两句话。” 方灼这才慢吞吞地起身,从靠墙的走道穿了过去。 方逸明一看她这了无生气的样子就有点烦躁,想催促她快一点,又勉强忍住了,好不容易待她走近,拉着她到走廊尽头去说。 他刻意避开了方灼头上的伤,黑着脸道:“你跟人打架了?” 方灼:“我没有。” 方逸明没多追问,斟酌着开口道:“方灼,我毕竟是你爸爸,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来找我,不应该用这样的手段。如果你真的回来求我要钱,我还是会给你的。” 方灼静静看着他,问:“你指什么?” “你都跟我的同事说了些什么?”方逸明哪怕做足了心理建设,还是不免生气,“你一个高三生,怎么会跑去街上摆摊?你舅舅又是什么情况?是不是他挑唆了你什么?你以前见过他吗你就信他说的话!” 方灼打断道:“跟他没有关系。” 方逸明质问:“你为什么要跟我的同事说我虐待你?” 方灼依旧不温不火道:“我没有这样说。” “可你让别人这样想了!你去街上摆摊算什么话?哪个年轻人能做你这样的事?” “别人怎么猜不关我的事。” 方逸明有些绷不住了,无处发泄的愤怒从他的脖子开始上涨,慢慢憋红了脸。 他冷冷注视着面前的人,教训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方灼。”班主任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方灼转过身,摇头道:“没什么。” “你的家长?”班主任说,“你先去上课,高三课程紧,我跟你的家长聊聊。” 方灼没问方逸明的意见,直接走了回去。 班主任伸出手寒暄:“你好,方先生是吗?” “是。”方逸明瞥了眼教室的方向,把视线收回来,心不在焉地问,“方灼在学校还好吧?” 班主任笑道:“她挺好的,倒是我一直想看看她的家长,担心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方逸明的敷衍不是很到位,扯了扯嘴角道:“没有的事。只是她以前跟她奶奶一起长大,有些习惯没改过来。” “是吗?”老班收回手,插在腰间,“我还是挺担心方灼的,她的生活不大顺利。” 方逸明认真起来,沉声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没跟我说什么,她什么都不说,但身为老师能自己看。”班主任问,“你知道她的头是怎么受伤的吗?” 方逸明面上略显窘迫:“刚刚在问。” 班主任点了点头,面不改色道:“她太饿了,走在路上摔了一跤,脑袋磕在台阶上,流了很多的血。” 方逸明惊讶地睁大了眼。 “没有钱吃饭,所以她趁国庆假期的时候出去赚钱。”班主任说,“如果你们父女之间有什么误会,我想还是早点说清楚的好,她现在是高三生,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方逸明被她说得无地自容起来,又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测难道是错误的?后面的话有点听不进去,只好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 班主任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轻叹着摇了摇头,感慨这世上真是什么家长都有。 等下课铃响之后,将方灼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方灼本来以为老班听信方逸明的话,要找她做家庭思想教育,来得不情不愿。进了办公室后直接靠墙站着,一脸已经选择性失聪的架势。 班主任哭笑不得道:“你舅舅给我打过电话了,你放心学习就行。有什么问题告诉我,你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冲刺高考,” 方灼没想到还能听见叶云程的名字,奇怪问:“他说什么了?” “他说的不多。”班主任单手压着教案,想了想,还是补充了句,让她安心,“你不会转学的。回去上课吧。” 方灼了然。 帮她告状了。 从小到大,读了十几年的书,还是第一次有家长帮她向老师告状。 沈慕思趁人不在,正趴在严烈的桌上小声讨论道:“方灼家里,原来没有那么穷啊?我以为她家可穷可穷了。” 话音刚落,方灼就从后门走了进来。 沈慕思神色一慌,连忙转了个话题,问道:“你的头还疼吗?” 方灼坐下,朝他浅浅地笑了笑,说:“不疼。” 沈慕思却打了个寒颤。 有点害怕。 这就是黎明前的杀机吗? 一颗小太阳(“给你看一个秘密”...) 方逸明回到家, 还有点心神不定。他推门进去,屋内立即蹿出一股奇怪的味儿,不知道陆女士又在捣鼓些什么东西。 她总是喜欢研究各种道听途说的小窍门, 偏偏没有一双巧手,也没什么分辨力,说话做事很不讲科学,闹得他头疼。 方逸明在沙发上坐下, 将钥匙随手一丢, 后仰着头闭目养神。没多久,陆女士走出来, 一看客厅便生气道:“衣服又随便团在这儿, 你就不能省点心吗?我在家里不忙吗?专门伺候你?” 方逸明抬手按住额头,露出不耐神色。 陆女士收拾了会儿,又直起身道:“不对啊,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早?你们单位不是应该才下班吗?” 方逸明不想跟她争吵, 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逃到书房假装工作。 夜里,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陆女士在一旁粗重地呼吸, 睡沉了之后,又开始打起呼噜。响亮的鼾声更是让他毫无睡意。 中年人的婚姻走到这一阶段,已经不剩什么爱情了,更多的是责任跟亲情。 他觉得自己就算不爱现在的妻子,也会跟她走一辈子, 细心照顾自己的孩子。他这样的年龄不喜欢什么变数, 更热爱追求一种生活的安稳。跟年轻时的张狂不一样。 如果叶曜灵能晚一点遇到他,或许他们不会离婚。不, 或者根本就不会结婚。 当时他们都太小了,根本不懂什么叫生活。 真是奇怪,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叶曜灵了。 方逸明自认为,两人有过一段真诚而炽热的感情,只是那点虚幻的情感很快就被现实消磨得一干二净。 离婚之后,他记忆里留下的全是贫贱中的鸡飞狗跳,全然忘记了最初遇见叶曜灵时的惊艳,只知道她是一个漂亮、单纯的女人。 现在,那种隔着昏黄岁月的漂亮、单纯,重新变得鲜活了起来,跟掘到出口的山泉一样汩汩地往外冒。 是的。叶曜灵长得漂亮,且十分顾家,各方各面都很崇拜他。 她从来不会拿家务上的事情来烦人,家里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同时也将小气刻到了骨子里,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花。眼光古旧又土气。 她太穷、太压抑了,好像一个没有性格的人。又自卑敏感,让方逸明觉得十分疲惫。 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比较喜欢追求“性格”,叶曜灵被他的朋友嘲笑为“没有灵魂”,方逸明渐渐跟她生疏了起来。 他跟陆女士结婚的时候,陆女士的娘家在当地很有势力,比叶曜灵要富裕得多。 年轻的女士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身上喷洒着清雅的香水,张口闭口都是国外华侨的生活,让方逸明沉迷了进去。 现在陆女士依旧喜欢购物打扮,刚与外人见面时,也依旧是一副端庄得体的表现,可方耀明已经不爱她的这两个“优点”了,因为他认清了陆女士的刻薄跟短视。 方逸明转了个身,望着飘动的窗帘,又想起方灼来。 他白天的时候还觉得方灼跟叶曜灵不相像,现在又觉得不是。她们都一样倔强、脆弱、敏感。不懂得权衡利弊。 叶曜灵死时落魄,方逸明是有那么一点同情的,此时这种同情转移到了方灼的身上。 他久违地,产生了一种“那是他女儿”的想法。 何况方灼已经18岁了,成年懂事了,不需要他操心多久,自己为什么要跟她闹得那么僵,还落人口实呢? 第二天下班之后,方逸明带了点钱,再次去找方灼。跟她站在校门附近少有人经过的花坛旁边。 方灼头上的纱布被她自己手闲给拆了。然后照着医药单上的指示,将药膏涂抹上去。 结了痂的伤口看着有些狰狞,在额角的位置,虽然伤口范围不大,位置也不显眼,还是很让人担心会不会留疤。 方逸明终于知道关心一下她的伤势,见面第一句话是:“你的伤还好吧?” “我都快好全了。”方灼问,“你昨天还有话没说完吗?” 方逸明听着不大舒服,又劝着自己不要跟她计较,从钱包里摸出一叠平整的纸币,没数,直接对折了下交给她:“这些钱你先拿着。之前给你的生活费你已经用完了?只要你不乱花钱,不够的话可以来找爸爸。” 方灼的脑海里当即放起了一首烂大街的口水歌,她很冷淡地从她最喜欢的金钱上扫过,落在方逸明的脸上,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们总是这样,做事不坏到透底,发现你要跟他们决裂了,就给你分享一点好心,等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可以寻找转圜的余地。 这多半不是因为什么善良,大概只是成年人的圆滑。是他们的社交习惯。 方灼几乎能完全猜到方逸明的想法,这是他们身为父女最可笑的了解。 直盯得对方头皮发麻,方灼才说了一句:“不用了,我有舅舅。” “你舅舅怎么养你?”方逸明都忘了叶曜灵还有个兄弟,脱口而出道,“你舅舅不是个残废吗?” 话一出口,他脸上就有了点悔意,意识到这个词不是那么的令人舒服。而方灼的表情瞬间阴沉了下去,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有某个时刻让他感受到了骇然。 然而那冷意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她隐藏了起来,再睁眼时,方逸明只看见些许的不平跟愤怒。 方灼突然起了点恶劣的心思,想知道什么样的刀能最深最狠地插进这个男人的心里。他这样的人,还会为什么事彻夜难眠、悔不当初? 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表情,牵扯的唇角露出个苦涩意味的笑容。 “我记得我以前问过你,妈妈为什么要离开。”方灼说,“你那时候很生气,没有回答我。” 方逸明问:“他跟你解释了?怎么说的?”“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找到了妈妈的日记。”方灼反问,“你知道,你在她的日记里是什么样的吗?” 方逸明猜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也许极尽努力地辱骂、摸黑了他。他做好了发火的准备,想在第一时间大声地辩驳。 然而对面的人却道:“她说你……曾经照耀过她的人生,像火光一样在她生命里燃烧了。” 方灼清澈又浅淡的声音,与方逸明记忆中的人重合了起来。 方逸明愣住了。 方灼天真地问:“你觉得她很坏,是吗?为什么你那样想她呢?她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吗?” 方逸明支吾起来,第一次在方灼面前抬不起头,有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可以那么轻易地结束掉一段感情……也不会有什么眷恋我的地方。”方灼很平静地说,“我没有做错什么事,但我很早以前就不是你的女儿了。” 方逸明知道,如果这是一场投资,方灼这支股票已经对他停止交易了。 准确来说,和叶曜灵离婚的时候他抛售了一次。叶曜灵去世之后,他没有选择接纳,又抛售了一次。方灼回来,向他寻求关注的时候,他的自私让他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 他没有资本了。 他的卑劣仿佛已经被面前的人所洞悉,他以比昨天更狼狈的姿态匆匆离开,等坐到封闭的车厢里,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方灼的话在他耳边挥之不去,在他不自觉地回忆叶曜灵时,手机响了起来,陆女士的名字现实在屏幕上。 方逸明深吸一口气,划开屏幕。粗鲁的骂声立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可以想见对方在以多大的声音朝他嘶吼: “方逸明!你女儿在外面抹黑你,你怎么那么孬?” 他一点也不意外。陆女士尖酸刻薄,喜欢奚落别人,遇到这样的丑事,肯定有看不惯的“朋友”第一时间告到她的面前。 方逸明没有敷衍的心情,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抱头用力挠了把头发,觉得最近什么都不顺利,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 他比陆女士烦心多了,回去还要面对一帮议论纷纷的同事。近在眼前的,年底的测评快要到了,不知道会产生多少影响。 他期盼的,安稳的生活,似乎一夕间就要结束了。 ……因为妻子当初那令人惊愕的冷血无情。 方逸明一拳在方向盘上砸了下去。 ? 方灼慢悠悠地回到教室,晚自习已经开始了。严烈等她坐下,压着声音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方灼说:“没什么,赶了个小人。” 听说生气会多长几条皱纹,不知道会不会多留几道疤。 方灼拿出药膏,往伤口处厚厚地抹了一层。 严烈趴在二人的桌子中间,拍了拍她的手臂,神秘地道:“给你看一个秘密。” 方灼问:“什么?” 严烈往上掀起自己的刘海,露出白净光洁的额头。 因为日光灯投下的阴影,方灼看不清严烈所指的地方,只好凑近了看。认真分辨后,发现他的额角也有一块疤,在相似的位置。因为年代久远,已经不大明显。 她仔细地端详,研究那块疤痕的形状,温热的鼻息几乎要喷在严烈的脸上。 严烈觉得方灼靠得太近了,这个距离让他不知道该把视线落在哪里。 挺巧的鼻梁,湿润的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 方灼的脸像描线过的画一样素净清秀,偏偏额头那块暗红色的疤显得格格不入。他略微直起了身,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在将要摸到方灼的脸的时候,一本书插了进来,险些擦到二人的鼻尖,将他们都吓得退了开来。 班主任臭着脸将辅导书抽回来,意味深长地横了他们一眼,从他们身边走过。 方灼好半晌才回神,不解地问:“她为什么要白眼我?” 严烈喉结滚动,转过了身,语气淡淡地道:“我怎么知道?大概是你不学习吧。” ? 方灼的疤一周后还是没好全。她打电话给叶云程,说下周要月考了,所以周末想留校补习。 叶云程应了声,叮嘱她天气转凉,注意保暖。 在要挂断前,叶云程犹豫万分,还是问了出来:“最近有人来找你吗?” 方灼装傻道:“谁啊。” 叶云程:“你说是谁?你班主任都跟我说了。” “哦。”方灼说,“他不敢来了。” “为什么不敢来?”叶云程说,“你别跟他撕破脸皮,闹得太难看,别人会说你的……算了,你还是专心学习吧。” “我知道的。”方灼说,“请照顾好我的鸡。” “你怎么变成烈烈了?”叶云程失笑道,“阿秃很好,你放心吧。我给它搞了个单独的鸡笼,也不用怕别的公鸡啄它。” 方灼听着那偏颇的待遇真是为别的鸡打抱不平。 子凭父贵,鸡凭秃贵。 世态炎凉啊。 她把手机还给严烈,这位老父亲却一句都没提他的鸡祥物。 方灼于是又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人情凉薄啊。 ? 这段时间,方灼将老班给她的册子大致梳理了遍,最近正在做专项练习。顺便跟严烈借了几张以前的卷子做巩固。 不得不说理科是门很奇妙的学科。普通的人可以通过繁复的题海来征服。而有天赋的人,只要摸到半掩的大门,就能攀到突破的长梯。 方灼还谈不上开窍,但相关题型的解题时间确实有效缩短了。虽然那个“有效”可能只是几秒钟而已。 至于她的弱项英语,严烈也在试图带着她进行攻克。领她念了很久的英语单词,纠正她的口音。多番尝试后,发现这是一项比较艰巨的任务,而高考的英语口语又不是那么重要,于是改变了战略。 他把单词和短语单拎出来,让方灼进行造句,他再进行批注修改。 方灼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确实掌握到了新的知识。 一颗小太阳(方灼不应该是棵风滚草啊...) 这一次月考的难度有点大, 方灼出来的时候听见有不少学生在抱怨。 她从考场回到自己的教室,将草稿纸跟笔袋放到桌上,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脑海中还在回忆卷子上的题目和自己的解题思路。 似乎没有问题, 今天的数学卷子就和广告里的巧克力一样,纵享丝滑,每一个都出在她能理解的考点上。 这让方灼觉得很高兴,毕竟她的好运在一般情况下都属于稀有物品。 严烈紧跟着回来, 从书桌里拿出手机按下开关, 见她一眼跃跃欲试地往自己这边望来,很贴心地问了一句:“要对答案吗?” 方灼自己也很纠结, 怕自己的幸运值中途腰斩, 拿着书看了会儿,实在找不到状态,就说:“你可以强迫我对。” 严烈:“……?”你还有这种爱好的吗? 严烈还想揶揄她一句关于“强迫”的定义, 沈慕思跟赵佳游这两个小鞭炮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一进门就围在他身边,拽着他的衣领大声问道:“烈烈,最后那道大题的第二问,你告诉我答案是二分之一还是二?” 方灼默默说了个“无解”, 就听严烈在一旁道:“都不是啊,你怎么回事?取值范围你没看吗?图像怎么画的?” 两个小鞭炮安静了几秒,然后跟点着了火一样噼里啪啦炸了起来,彼此抱着头嗷嗷大叫,无法接受自己又一次被坑的事实。 方灼于是更开心了, 感觉今天什么都在照着自己的预想走, 十分的幸运。 严烈看出她周身洋溢着的无形的光芒,恶劣地凑到她耳边, 提醒道:“同桌,下场考英语。” 方灼微翘的唇角瞬间压了下去,表情也愁苦起来。 成年人的世界,快乐都是这么短暂的吗? 严烈在一旁放声大笑,不顾方灼的冷眼,笑得非常放肆。 他这人的笑点委实很奇怪,而且态度善变,过了会儿又过来安慰方灼,一脸很好心的模样说:“没事的,你把那篇作文背下来,起码有大半的题材可以套用。烈烈教你的小妙招,起码能让你的成绩涨个十几分。” 方灼对英语一向没什么信心,考得好考得差她都不知道原因。 这门学科的精髓难以揣摩,但作为一门语言,它又是由各种基础的单词拼凑出来的。很多时候能靠着所谓的感觉摸索到正确的答案……当然摸索错了的情况也不少见。 跟严烈一样。 方灼这样想着,凉凉地朝他瞥了过去。 “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严烈以为她不相信,拍胸保证道,“我说真的!” 方灼幽幽地道:“I know” ? 数学的卷子阅得是最快的。 方灼晚上考完最后一门的时候,卷子已经批出来了,只是成绩还没统计。 沈慕思果然是年纪小,闲不住,跑办公室瞄了眼试卷,回来后郁郁寡欢,趴在桌上不想动弹。 因为月考刚结束,各科老师没给他们安排太多的作业。 严烈打了盘游戏,有点不大习惯这久违的安静,上前拍了拍沈慕思的背,试图加深一下彼此的父子情。 “儿啊,别太难过,爸爸这次也考得不好,所以不会怪你的。” 沈慕思气得大叫:“给爸爸滚远一点!你都快满分了!” “是吗?”严烈用不要命的口气说,“这不还没满分吗?” 方灼很担心他那么欠打,会高考未至而中道崩殂。 严烈一点都不关怀自己受了心伤的儿子,低着头问:“我同桌的卷子呢?你看见了吗?” 沈慕思说:“我不知道她的考号啊!” 方灼报了一个。 沈慕思很喜欢给人看成绩,短暂地打起了精神,又跑去办公室给她翻卷子。 五分钟后,蛋糕同学一脸颓丧地走了回来。方灼就知道,稳了。 “你好高,你这回考得好好。”慕斯蛋糕说,“但是我没给你算,我才考了一百二。” 方灼安慰他说:“你英语一定考得比我好。” 沈慕思睁大了眼:“这话你能跟班里的任何一个人说。” 方灼:“……?”这孩子不善良。 很快方灼的成绩就被别人传了回来,因为她考了148,是目前已知的第一名,比严烈还高了2分。 她的数学一向都挺好,没拿过第一但也一直在前排游动,众人没觉得太惊讶,只感慨她这次发挥得确实优秀,这种难度的卷子也能把最后一题给刷出来。 另外几门理科跟她的平时成绩相比没有太大差距,属于绝对不会拉胯的水准。 第二天中午,令方灼忐忑不已的英语成绩出来了。 鲜红的成绩标在右上角,上面的数字让她瞬间晴朗起来。 她终于摆脱了及格线的诅咒,不仅摆脱,还超了十几分,最终卡在了85的大关。 虽然这跟优秀绝对搭不上边,毕竟她旁边这个人就比她高了二十几分,但对于方灼来说,着实是一大进步。 严烈看也不看自己的答题卡,只催促她拿出考卷,圈出错误的题目,严厉地指导说:“不是对了就行了,懵对的不能算对。你快看看哪里不会,我给你圈个考点。” 方灼点了点头,由衷承认他教学的成果,听话地用红笔把每个语法都标注了出来。 下午的时候,英语老师来讲卷子,总结过后特意提了下方灼。 她还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老师,大概是方灼这个万年坑里蹲着的化石选手终于冒了一下头,让她回忆起了自己当年对这个行业的热忱,她特别激动,夸奖了方灼好几句。 要不说她年轻吧,她夸人没有那种岁月沉淀过的技术含量。 不夸方灼有英语天赋,也不能夸她的作文措词优美、词汇量庞大,翻来覆去都是“特别努力!”、“努力是有回报的!”。 像一篇生拉硬拽出来的命题作文,搞得方灼有点尴尬。 严烈见方灼不是非常受用的表情,闷声笑了会儿,举起手问:“老师,你不夸夸我吗?” 英语老师停顿了下,喝了口水,笑道:“你还缺人夸吗?” “缺啊!”严烈说,“方灼的成绩就是我们友情的见证!我也很努力了!” “那希望你们的友情可以越来越深厚。”英语老师高兴得口不择言,“高三只剩下半年了,你们努努力,快点加深一下感情!”方灼:“……?”仔细琢磨着,她总觉得不大对。 ? 语文的卷子出得最慢。 这门学科嘛,要考高或是考低都不容易,方灼已经快要忘记了这件事。 两天后班主任终于拿着答题卷走进来。她没分发,先做了个总结,再让大家拿出试卷进行讲解。 由于一节课讲不完,她直接挪用了后面的自习。分析完阅读理解后,跳到了本次的作文题。 这一次的作文题目粗粗一看还有点诗意。 他们省出卷一向都挺抽象的,考官的心思也九曲十八弯的让人难以参透。相比起来这回的题目可以说得上简单。 题干选用了一段简短的对话作为材料,然后让考生以“如果你变成一种植物”为话题,进行创作。 老班讲解了一下材料的引申意义,好笑地道:“有几个学生偏题了,不过总体都还好。写四君子的人是最多的,无名花草的切入点选得也不错。但是居然有学生写彼岸花。干嘛?你栽在黄泉给人迎来送往吗?” 众人大笑。 老班说:“我不是说不可以,还是那句话,你太过标新立异,又写得不够让人信服,很容易拿低分。比如这次这个就写得不行。” 她抽出了几篇高分作文,作为范文念给众人听听。 读到第二篇的时候,读到了方灼的卷子。 方灼写的是风滚草,从风滚草强大的生命力入题,写它艰苦卓绝而不言放弃,在极尽严苛的环境里耐心等待时机,然后一线求生。 中段引用古代比较知名的几个典故和诗句,结尾再呼应一下,结构完整又不乏气势,几位老师不约而同地给了高分。 班主任念完之后,还是觉得这篇文章写得真不错,有几句话精辟动人,情感也十分饱满。觉得方灼大概是代入了自己的经历,所以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坚韧。 她多看了几眼,夸了句“情感真挚,文笔流畅”,把卷子放到旁边。抬起头,发现严烈高举着右手。 她心情好,点了人问道:“干什么?想夸奖一下你的同桌啊?” 严烈站起来道:“老班,我不觉得情感真挚,方灼不应该是棵风滚草啊。” 方灼抬起头,仰着脸看他,见他虽然脸上带笑,但眼神里透着认真。 老班好笑道:“什么啊?不是你觉得是不是,这是人家的作文!” “风滚草又叫猪毛草,这也太难听了。”严烈扭头问方灼,“你觉得呢?同桌。” 方灼一秒被他劝退,当即改口道:“我也觉得不是。要不然我再改改。” 严烈又举手,不等老班同意,自顾着说道:“我觉得她是向日葵。” “向日葵没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班主任无奈道,“严烈,你搞事情吗?把人多煽情的文章给弄没了。” 严烈捧着脸道:“但是向日葵一心向阳啊。” 方灼沉思了下,发现她很喜欢严烈的各种奇思妙想。好像没有根据,又好像很有道理。每一个都叫人觉得生机勃勃。 班主任气得去抓粉笔,要砸到他脸上,“我是让你欣赏别人作文里的技巧和论点,谁跟你一心向阳!” 严烈捣了乱,还一脸不知错地在那里轻笑。 老班拿他没有办法,将桌上的卷子整理了下,让前排学生分发下去。 教室很快喧哗起来,各种吵闹的声音混在一起。 老班喝着水,看着底下一帮让她头疼的崽子们,咋舌道:“都坐好,不要乱动。屁股底下埋地雷了吗你们?” 要结束前,她又通知了一声:“还有,下周家长会别忘了。高三了啊,能来的都来,你们懂我意思吧?能让各科老师绞尽脑汁说你们好话的机会不多的,一定要来!” 一颗小太阳(“没见过吗好同桌当然也...) 严烈的卷子发下来。方灼很想看看这位天马行空的语言大师写的是什么, 手指摸到了他的桌角,还不待跟他分享一下,后者先行抬手盖住卷面, 不让她看。 严烈笑道:“你猜我写的是什么?” 方灼拿不准他的心思,但看他满脸炫耀的表情,觉得应该是什么新颖又生僻的植物。再想到他连鸡都喜欢秃的,怎么可能理解得了他这种年纪的直男的喜好? 严烈催促:“你猜嘛。你觉得呢?” 方灼只好小声道:“狗尾巴草?” “……?”严烈表情放空了一瞬, “你的世界里是不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野草?” 方灼感觉得到了提示:“一棵菜?” 严烈又好气又好笑:“我在你的心里就是这样的吗?!” 方灼大惊:“那个彼岸花不会就是你吧?” 严烈深吸一口气, 对着她无辜又真诚的眼神,缴械投降, 将手挪开让给她看。 很标准, 很主流,很中正,写的是竹子。 严烈说:“我也要屈服在应试教育的规则之下, 好吗?不然我的成绩怎么稳定?” 方灼意会点头, 粗粗扫了遍正文,发现学霸的高分宝典就是将主流的题材写得出众。 哪怕同样是写一颗竹,严烈那工整劲挺的笔锋,已经给他的竹子增添了三分风骨。 不像方灼。主题是风滚草, 字迹是猪毛草。 严烈又问:“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这有什么好失望的? 方灼狐疑道:“难道你更想做一颗狗尾巴草吗?” 严烈像是被她气到了,噎了半天,冒出一句:“你怎么那么直?” “你是在吐槽我吗?”方灼说,“你不直吗?你还是公认的钢铁直,我都一直没这么说你。” 她大有“其实我有在包容你”的态度。 严烈张口欲言, 又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他装了那么多年的钢铁直男, 没想到会遇见一个有质保的正牌货,这大概就是他的报应。 他气不过, 奚落了一句:“你这字,该从小学书法开始学起了。” 方灼默默拿出作业本。 没一会儿,她又转过来问:“小学书法怎么练?” 严烈:“……” 一拳打在棉花上,都比跟她生气舒服点。做人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 ? 因为这周是小周,整个休息日算起来才一天时间,方灼不想在坐车上浪费宝贵的半天,就没回去。 她向严烈借了手机,跟叶云程告知一声。 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回去了,叶云程想必很担心。方灼先编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说明一下自己近期的情况,顺道汇报了这回的考试成绩。 叶云程收到后很高兴。准确来说,只要方灼出现,任何无关紧要的小事他都觉得非常高兴。 两人短信交流了几句,把杂七杂八的小事统一沟通了一遍,方灼才拨打过去。 严烈对她如此给自己省话费的举动感到了动容,又觉得这辈子让方灼和自己实现短信自由、通话自由的生活怕是没什么希望了。除非她能买一部智能手机,并办一张带大额流量的卡。 后者听起来应该快了。上大学联络必须要用手机的吧? 严烈嘴里叼着冰棍,坐在操场边空旷的看台上,脑袋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想法。 信号提示响了一声,叶云程接了起来。 方灼跟他先寒暄了两句,问他近日生活怎么样,身体是不是还健康,得到正面的回答后,直白说道:“我们学校下周要开家长会了。” 叶云程愣了下,说:“怎么这个时候?” 别的学校一般会比较注重百日誓师大会,随着高考不断临近,鼓舞学生的士气。A中历来传统不大一样。 越临近高考,他们越不想在形式上进行强调。家长和学生哪个不知道高考的重要性?不能再去撩拨他们敏感的神经了。 学校一般都是默默增加压力、增加习题,延长课业时间。 班主任美其名曰“温水煮青蛙”,等煮熟了,端上桌,就知道是不是盆菜了。 所以别人搞百日,A中喜欢搞两百日。 叶云程听方灼解释完后就没说话,似乎在斟酌着下一句的措辞。 话筒里的呼吸声不是那么平稳,方灼听出了他的犹豫,几乎能想象到此番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状态,补充道:“老师说高三了,最好是都能来。” “哦。”叶云程说,“要不我问问你刘叔?他如果有空,让他帮忙去旁听一下。” 方灼皱眉,调整姿势坐正了一点。 严烈不明白,怎么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他们要说那么久。碰了碰方灼的手臂,与她近距离地贴在一起,让她开语音外放。 有些絮叨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 “不过你刘叔挺忙的,这两年乡镇扶贫岗都很忙,他不仅要管脱贫,还要管规划、项目开发……可能没什么时间来。” 方灼问:“你不方便来吗?” 叶云程也有点小心地问:“我方便去吗?” “我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啊。”方灼不解道,“你最近有不舒服吗?”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通话时的状态,进度变得很缓慢。好像每一句话都要经过推敲,再隐晦地试探。 叶云程说:“让你同学看见了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方灼声音大了点,“你不长挺帅的吗?” 严烈笑出声来,在一旁跟腔道:“那当然,咱舅舅的脸拿出去,怎么也得是个村草吧?我不是说别人的家长不好看的意思,但你知道中年男性身材走形的比例有多高吗?” 方灼顿了顿,说道:“我舅舅今年其实才三十四岁。” 严烈着实惊了一下。 虽然叶云程长得很俊秀,但他身上总有一种年月沉积的感觉。或许是他的沉稳和内敛叫他看着更像一名长辈,以致于严烈从来没有思考过“他的年纪”这个问题,只觉得他值得依靠。 叶云程笑道:“你们觉得我还很年轻吗?” 因为身体的缺陷和接踵而来的不幸,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早早就被定了基调。 从懂事开始,飞一般地越过了青春期,跳过了成长期,降落在暮气沉沉的晚年。 如果方灼没有出现的话,他的三十四岁是这样,或许四十四岁、五十四岁,还是这样。也或许根本就没有下一个十年。 “年轻”这个词对他来说,竟然显得有点遥远。此时落在他的耳朵里,却让他有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大约是枯木逢春前的征兆。 严烈说:“是还很年轻啊!” 三十四岁,分明是一个人大有作为的年龄。 “反正我家长不来。”严烈抓着方灼的手,将手机拿近了些,软和着语气道,“舅舅你来呗,顺道帮我也开个会。你不来的话,我俩不成孤儿组了吗?” “不要胡说。”叶云程语调里都是轻松,“那我当天早点来?” 严烈热情道:“也不用那么早来,开大会是在下午。不过你早点来的话,我可以带你逛逛学校。A中最近几年有钱了,翻修了好几个花园和教学楼,逛着还挺有意思的。” 叶云程连声应道:“好好。” 周日晚上,班长拿着单子过来做统计。 方灼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了叶云程和他的联系方式,要顺道给严烈也填的时候,被同桌抬手阻止,自己端端正正地在后面抄了一遍。 班长看着名单,奇怪地“咦”了一声。 严烈手指灵活地转笔,抬起下巴,炫耀地说:“没见过吗?好同桌当然也要共享家长。” 班长推了推眼镜,冷漠地说了句:“没听说过。”,然后不感兴趣地走开了。 ? 家长会当天,叶云程还是来得特别早。乘坐第一班车,赶在十点前到了学校。 严烈接到电话,对他叮嘱了两声,招呼方灼道:“走,带你去接舅舅!” 方灼站起身,心里暗暗计较。 总觉得比起来,严烈更像叶云程的外甥。 他们肯定会在夜里悄悄用短信聊天,熟悉地叫着彼此的称呼。 叶云程今天穿了件深色的风衣,宽大的衣袍为他遮挡住了一部分的拐杖,得体的剪裁又突出了他肩背的线条,叫他看起来有点风度翩翩的俊朗。 虽然腿脚不便,他还是努力站得笔挺,等在花坛旁边,一瞬不瞬地观赏着里面的绿植,走近了才能看见他正飘忽的眼神。 方灼有理由怀疑这衣服是他跟别人借的。因为一看就不便宜的样子。再看他梳理得整齐,可能喷了发胶的头发,猜他或许天还没亮就起来意亮恕 今天的叶云程,帅得不像是来开家长会的,像是能上街当模特的。 方灼不大会夸奖,走过去的路上,脑海中还在搜寻可以形容的词。 身边的人比她要坦诚得多,他好像可以随时随地说出自己心底的话。方灼正想跟他讨教一下,严烈灿烂地笑了出来,竖起拇指,朝前面的人扬了扬眉,心照不宣地道:“舅舅!” 叶云程回神,低下头羞赧地笑了一下,又重新看向他们,颇有点局促地问道:“我是不是来太早了?” 严烈说:“也没有,我们在布置教室呢。不过老师还没来,你想找她聊天的话可能要晚一点。” 见方灼一直盯着他,叶云程也忍不住看了过去。 “怎么了?” 方灼想了想,还是坦率地道:“很精神。很好看。” 叶云程抬手去揉方灼的头,笑道:“你也很精神,很好看。” 他顺势摸了下方灼额头上还没有彻底消去的疤,抿了抿唇角,当没有发现,揽着她往学校里走去。 一颗小太阳(“我也想付费做你的爸爸...) 叶云程想在学校里随便逛逛。他走得很慢, 两人也陪着他。不是因为腿脚不好,而是他见到任何一道风景都觉得极为感触。 叶云程读高中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乡下的高中只有一栋教学楼。别说电脑,连间好点的教室都没有。 学校背面毗邻着坟地, 侧面是一座炸毁了一半的山。他们每天从学校正门口进去,绕过中间栽种着的桂花树,走进四季都会漏风的教室里,用一块灰白色的老旧黑板艰难学习。 老师操着一口乡音很重的塑料普通话, 永远会把“数”念成“朔”。 那个时候, 对他来说,读书就是一件吃苦的事情。 三更眠, 五更起。冬寒霜, 夏酷暑。 他最青春的那段时间,笼罩着朦胧的白雾,连七八月三伏天里最烈的太阳都晒不穿。 他很难去设想未来, 也无法支撑自己独自生活, 所以选择了放弃教育。 但当时的他也知道,离开学校,他就更没有未来了。 那时候的他,想不到未来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 也想不到, 二十年后,学校能变成这个样子。 他像是一个没有上过学的人,第一次走进学校,直面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在他停滞不前时所发生的改变。 真好啊。 叶云程想。世界变得广阔了。即便是贫穷也不用再面对贫瘠的天空。只要伸出手就会有人来帮助你。 读书真的可以改变人生了。哪怕他们都不在, 她也可以傲然地活着, 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还好方灼出生在这个年代。 严烈走在前面给他介绍:“那座爬满藤蔓的教室是音乐教室,刻意建得比较偏, 不过器材还挺全的,有时候能听见他们弹钢琴或唱美声的声音。边上那个地方,以前是垃圾场,后来改建成了器材室。只要仓库里有,学生也可以过来借球。” 叶云程和方灼皆是露出大长见识的表情。 严烈震惊地看向方灼。不至于,灼灼,真不至于。 你怎么回事?! 方灼假装没有看见他的眼神。 她虽然来了一年多,但还没有人带她系统地逛过。她永远在三点一线间徘徊,对学校还真是不大了解。 三人绕了半圈,来到生活超市附近。 此时学校里的人已经多了不少。学生带着家长四处闲逛,几位值日生挂着红袖章在各条小路上负责指路。 他们从门口经过,迎面遇到了沈慕思和他的家长。 沈爸爸就是严烈说的那种不注重身材管理的中年男性。 他长相温和亲善,不说话的时候表情也是笑眯眯的,外形有点像那尊广为人知的弥勒佛。 沈慕思远远见到同学,抬手招呼了声:“烈烈!” 几人走近碰头。 沈慕思不大会隐藏,看清叶云程的腿后露出点惊讶的神色,然后很刻意地将视线撇开,落在严烈的脸上,与他大眼瞪小眼。 沈爸爸倒是很自然,握住叶云程的手寒暄道:“您就是严烈同学的家长吗?你可太厉害了!教出那么懂事的孩子!” 方灼张了张嘴。 学霸就可以自由任性地借走别人的舅舅了吗? 沈爸爸看向她,又道:“这位就是新同学是吧?小姑娘长得真漂亮。蛋糕跟我提过你,说你特别独立,特别……A?别说,你们仨长得还有点像,是亲戚吗?” 方灼用力点头:“是。” 沈爸爸一脸“果然如此”地道:“我就说嘛!可是怎么没听蛋糕说过呢?严烈还有一个同学是亲戚。” 沈慕思拉了拉他的衣袖,沈爸爸回头问:“怎么了?” 沈慕思皱着眉,一脸愁苦地纠正说:“这是方灼的爸爸。你好尴尬啊。” 沈爸爸:“……” 方灼也纠正道:“这其实是我舅舅。” 沈慕思:“……” 叶云程虚搭上严烈的肩膀,笑道:“都是好孩子,我今天给他俩一起开会。” 严烈得意道:“怎么样?做我家长很快乐吧?以前还有人愿意付费享受这种被全面赞誉的快乐,只可惜被我拒绝了。” 沈慕思跟他混一起嘴贱惯了,下意思地说了句:“我也想付费做你的爸爸。” 话音刚落,后脑就被他爸重重拍了一掌。 “轻点打,叔叔,没有关系的。”严烈贴心地道,“高三生脑袋比较金贵,其实我建议您直接踹他屁股。” 沈慕思哼了一声,觉得他特幼稚,吊着眼尾瞪他。 然而这个极具讽刺意味的表情他学得不到位,歪头歪脑,不仅没有杀伤力,还显得有点呆。 他见严烈还因此笑了,气得叫了声,拿肩膀去撞他。 严烈乐呵呵地揽过,又朝方灼示意道:“走吧,烈烈哥哥给你们买糖吃。”然后一拖二地将人拉进了小超市。 “几个孩子的关系真好。”沈爸爸看着他们的背影道,“学生时代的友情太难得了。以后进了社会就不容易咯。” 叶云程笑了笑。 他的眉眼都很柔和,眼神更是平静,淡得像远山上的白烟。沈爸爸见他不搭话,知道他没什么好说,多看了他两眼,又笑道:“我儿子叫慕思。我当初给他起名的时候,就觉得,慕思这名字多好啊,又有诗意又有内涵,读着还朗朗上口。” “哎呀,土鳖呀,后来才知道还有慕斯蛋糕这东西!你说我哪吃过那个?”沈爸爸朗声笑道,“不过后来想想慕斯蛋糕也挺好听的。你看他白白嫩嫩,没什么心眼,用现在年轻人的话来说,挺甜的,是不是?” “小同学特别可爱。外号也很可爱。”叶云程也解释了一句,“方灼的妈妈叫曜灵。曜灵是以前村里老师翻字典给她起出来的,意思是太阳。后来她生了方灼,就给她叫这个。灼是灿烂、明亮,照亮天空的意思。” “太阳,照亮天空。”沈爸爸琢磨了下,说,“她妈妈一定特别疼爱她。” 叶云程很认真地道:“是的。” 太阳的意义就是为了照亮天空。哪怕乌云遮蔽、日沉西山。 两人正说着,三个孩子从超市出来了。 沈慕思手里拿了个大号棒棒糖,很满足地舔着。严烈和方灼悠悠地走在后面,嘴里叼着两根细棍子。 沈爸爸说:“我打算去他的宿舍看看,不知道这臭小子把房间弄成什么样子,我奉他妈的指令,去给他整理一下。” 沈慕思叫道:“我没有!班长有洁癖,每周要带我们统一洗袜子,还点数。” 他苦不堪言,忍不住控诉道,“神经病!袜子为什么不能穿两天?!” 沈爸爸从来不跟他站统一战线,乐道:“我觉得很好。我都要给你们班长买糖吃。” 沈慕思欣慰地道:“我们班长不吃糖。” 有方灼在,去男生宿舍不大合适。正好时间差不多了,叶云程先去教室集合。 学生们也都挤在这里。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拷贝文件,时不时跟下面的家长解释一句。 叶云程走进去,在方灼的座位上坐下。想了想,又把椅子挪动了下,摆在两张桌子中间,这样才能体现出他是两个孩子的家长。 拐杖他要放在手能拿到的地方才安心。于是斜靠在腿上,不显眼,也不会绊到过路的人。 桌面已经被清理过,上面没有书本,只有一张班主任写给家长的寄语。 叶云程翻出来,像研究一样地,对着那几行字看了许多遍。 严烈的成绩是最好的,方灼是班里最努力的。两个人都是老师很放心的学生。 方灼的寄语后面委婉地提了一点意见,让她再冲刺一下,凭她的聪明,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叶云程是第一次给人开家长会,态度摆得十分郑重。 魏熙等人小心地遛过来,拉了方灼去教室后排,在她耳边询问道:“这帅哥是谁?你跟严烈合租的吗?” 方灼被她逗笑了,说:“我亲舅。” “你亲舅真帅!”魏熙问,“你家里还缺孩子吗?” 寝室长捂住她的嘴。 魏熙笑了两声,把她的手掰开。 几人凑在一起热闹嘀咕。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一个舅舅,你们关系好吗?”魏熙问,“上回来的那个是你爸对吗?你跟你舅舅像多了。” 方灼点了点头,注意力一直停在叶云程身上,担心他待得不自在。 没多久,一位家长走进来,坐在方灼的隔壁桌。 他左右看了看,拉着椅子过来,找叶云程搭话:“怎么称呼?您是严烈的家长,还是他同桌的家长?” “今天都是。”叶云程前倾着身体与他说话,“两个孩子关系好。” “哈哈,严烈的朋友确实多。”那家长问,“您在哪里高就?看您气质挺像一老师。” 叶云程停顿了下,平缓说道:“我现在没有工作。” 问话的家长顿时语塞,这才发现他腿上摆着根黑色的拐杖,干笑两声,想了半天没找到适合转移的话题。 方灼想上前,被严烈拉了回来。他背靠在墙上,单手玩着游戏,眼睛都没往她这边看,却很固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片刻后,他终于打完了面前这一局,偏过头朝方灼笑了笑,并放开她的手。 叶云程接着说:“我想在A市开个早餐摊,但是没来过这里,也不了解。” “那我对A市熟啊。我住几十年了,城东城北都住过,城东那高铁站修建之前我还在那里开过店,你想开在哪里?”家长笑道,“看不出你会想做生意,觉得你是个读书人啊。” 叶云程说:“我在家里看了不少闲书,但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以前给学校代过课。现在学校有好老师了。” 两人就着城市变迁和市场变化聊了起来,几分钟后,沈爸爸也来了,跟他们凑到一块。 班主任抬起头,四面扫了一圈,道:“学生都先出去吧。在外面等一会儿,教室里人太多了。咱们快速说几句,尽量给大家留出吃午饭的时间。A中的食堂还是挺有名的,大家可以去试试。吃完饭后要去会堂开大会。” 方灼脚步犹豫,被魏熙推了出去。 一颗小太阳(“方灼你想去吗我带你玩...) 沈慕思见方灼扒拉着门口不停朝里张望, 用手戳了戳她的后背,说:“你别紧张嘛,成年人的世界都是很圆滑的。” 严烈笑着拍掉他的手:“你应该说友好。” 方灼收回视线, 贴墙站在外面等候。 严烈朝她靠近,将手揣进兜里,摸出一颗棒棒糖。是之前在超市的时候多买的。 包装纸上的草莓图标特别醒目,他很大方地分享给了方灼, 又继续低头玩手机。 微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 方灼低头折叠糖纸,将四个角的线条对齐, 用专注的动作让自己排除那些琐碎的杂念。 魏熙几人聚在一起说笑了两句, 朝她靠近,站在她的边上,低头看她折纸鹤。 魏熙摸摸鼻子, 将措辞在心里头拐了十八道弯, 才开口道:“你舅舅对你挺好的。” 方灼折完一只,托在手心上看了两眼,又将它拆了,点头道:“是对我很好啊。” “那他以前怎么没有帮助你?”魏熙的耐心只容许她委婉一句话, “你爸爸好像也……不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 方灼抬起头,解释道:“刚认的亲。” 几人皆是茫然地“啊”了一声。 寝室长道:“他跟烈烈好像也挺熟的?” 严烈长了对顺风耳,插嘴道:“也是刚认的亲!” 毕竟只有一墙之隔,后门也没关,几人的对话还是传到了教室里面。 位置临近的几位家长扭头朝他们看来, 又好奇地看向叶云程, 分辨他们是说真心话还是在开玩笑。 魏熙解读过后,古怪地道:“我就说是你们租的吧。” “不是, 我亲舅,但我们前段时间才见面。”方灼含糊地道,“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联系上。” 几人似懂非懂地点头,没有朝着这个话题深入。 中途方灼又转身进去看了眼,发现叶云程的状态很好。听得严肃认真,眼睛明亮有神。 他虽然不是个健谈的人,但并不抗拒交流。而且他喜欢看书,什么知识都有涉猎。只要想跟人聊天,能找到足够多的话题。就算接不上话,也是一个上佳的聆听者。并不需要方灼太过担心。 方灼反思,觉得她的担忧来源,其实是希望叶云程能需要自己,就像她需要家人一样。正是这种微妙的重视感,才能派遣她心底的不安和孤独。 她的家庭总是奇奇怪怪的,跟凳子缺了个角一样不正常。她可以接受不完整,但是希望它能稳固一点。 只是在家人这件事上,她有着惊人的不讨喜的天赋。导致她没有办法进行类似的自我安慰。 或许是她还不够成熟。 方灼抬起眼皮,用余光扫向不远处的男生。 严烈就总能很好地处理这些问题。他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很多长辈的喜欢。 班主任只是简短地做了个学期总结,再把每个学生的特长和荣誉统计进ppt里,一个个放过去给家长观看,争取做到一碗水端平。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给每位家长发放了食堂的代金券,又提醒了遍下午开大会的时间,就提前喊了结束。 学生们一拥而进,领着自己父母去吃午饭。 叶云程不急不缓地站起来,等身边的人差不多空了,才抽出拐杖,朝方灼过去。 方灼问:“有收获吗?” “当然有!”叶云程高兴道,“我学到了几个补脑的新食谱,等回去以后做给你们吃!” 方灼捧场地问:“是什么?” 叶云程说:“煮鸡蛋。” 方灼:“……”毁灭吧。 叶云程失笑道:“鸡蛋很营养,不能不吃。” 严烈从后面晃过来,笑道:“午饭也很重要,不能不吃。” 叶云程:“烈烈说的对。” 于是三人一道去了食堂。 A中的食堂很大,而且分了很多个区域,此时人声鼎沸,倒也不算太过拥挤。 叶云程将刚才发下来的饭票捏在手里,被严烈接过。方灼先找了个靠墙的位置,领叶云程过去坐下,自己再去找严烈帮忙打饭。 A中的食堂前两年刚翻修过,看着崭新。白墙上留了一幅硕大的、色彩明艳的手绘画作,底下用黑色的楷书写着节约粮食的标语。 精湛的画技搭配通俗的标语,总觉得风格有些冲突。 叶云程四面观察了一圈,觉得很是新奇,低头落到桌上的时候,连忙朝后挪了一点。 应该是上一位学生吃完,工作人员还没来得及收拾,木制的桌面上留有少量的油渍。 他将身上的风衣脱了下来,小心地折叠好,放到隔壁的座上。露出里面一件带点褶皱的衬衫。 衣服确实是借来的,要谨慎一点。 他整理好的时候,路过的几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叶云程认出是方灼的同学,朝她们点头笑了笑。 “我们爸妈逃下午的大会,直接走了,只剩下我们。” 魏熙端了满满一盘的饭菜,一道道摆在中间的桌上。 “餐券不用就要过期了,所以我多打了点,不能浪费。叔叔一起吃啊。” 叶云程趁着方灼不在,与她们打听道:“方灼在学校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啊!”魏熙问,“叔叔,您是指哪方面?” 叶云程沉吟道:“她看起来是不擅长和别人相处的性格。” 魏熙扒了口饭,沉思道:“是有一点吧。” 她补充说:“不过灼灼努力踏实,学习认真。不搞事、不矫情,长得还好看,我们都是很喜欢她的。不是每个人都要像我一样那么脱线嘛。” 寝室长好笑:“你也知道的啊?” 魏熙不服输道:“我知道怎么了嘛?这还能改啊?” 寝室长不和她掐,举着筷子在半空,仔细答道:“叔叔你放心好了,我们班的人都很团结,不会搞小圈子欺负人。而且灼灼跟严烈的交情好,严烈是我们班的猴王,男生都听他的。” 叶云程笑着抬起头,视线却是飘向她的身后。 严烈已经走近了,将餐盘放下,不大正经地道:“我一会儿没在,你们就在说我好话啊?” 魏熙道:“我们是在说灼灼的好话,被你蹭到了!” 沈慕思和赵佳游颠颠地跟在后面,顺势也坐了下来。 一张宽阔的长桌很快就被挤满。 方灼将碗筷摆到叶云程面前,就见对面魏熙举起了手,期待地问:“叔叔,这周末我生日,灼灼能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叶云程看向方灼,后者表情有些愣神,因为以前没有人对她发出过这样的邀请。 他笑了笑,便道:“灼灼想去就可以去。” 方灼还没回答,严烈先行道:“我们周末也要去市中心,顺不顺路?蛋糕刚才还想拉我去密室逃脱呢。” 沈慕思用力点头,满脸激动道:“高配版的密室逃脱!目前论坛上还没有玩家通关,我们去试试吧!赢了的话有特殊奖品!” 魏熙本来就没安排好日程,闻言觉得也不错。 严烈问:“方灼你想去吗?我带你玩?” 方灼被接连的两个邀请砸得有点晕,不知道密室逃脱是什么,迟疑着道:“去吧?” 沈慕思当即高兴道:“那我们就凑齐一组了,谢谢灼姐!” 方灼没听懂,低头吃东西。 因为和朋友约了周末,方灼就不能跟叶云程回去了。 下午的大会没什么参加的必要,久得话或许要站一个多小时,不大方便,方灼建议叶云程先回去。 一群人围绕着他,从食堂到教学楼,再到校门口。 他们热情洋溢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为叶云程挡住了不大自如的身形。 年轻人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挥霍不掉的活力。还有一些默契的温柔。 秋季的阳光柔和清爽,金灿灿地洒下来,带着浓郁的桂花香。 走在平整宽敞的水泥路上,让方灼又想起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他们打捞出了一个桂花味的太阳,飘荡在蔚蓝而没有边际的海面上。 现在来看也不是那么魔幻。 一直到出了校门,几人才勾肩搭背地散去。 方灼执意要陪叶云程去公交车站。 他们走得很慢,路上没怎么说话,但叶云程抬起头,眼睛里就好像落了太阳一样,熠熠生辉。 并排停在广告牌前,叶云程说:“你有很多朋友。” 方灼不知道朋友的具体定义是什么,标准又是什么。准确算来,他们之间的交流其实并不算多。 但方灼真诚地点了点头。 “你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叶云程低声道,“太好了。” 方灼靠近他,挽住了他的手臂。 “太好了。”叶云程低头笑道,“舅舅放心了。” 方灼说:“有什么不放心的?” 公车驶了过来,方灼要送他上去。 叶云程走到台阶前,又转身抱了抱她,将体温传递到她的身上,而后才上了车厢。 一颗小太阳(“我带你玩玩看”...) 周末要出去玩, 密室逃脱的地点在市中心附近,方灼不好再穿校服。 她的私服不多,没什么选择的困难, 犹豫几秒后套了件黑色的卫衣。两手空空地到了走廊,被过道里的晨风一吹,又觉得有点冷,回去加一件白色的夹克衫。 严烈也是住校, 跟她约好还是在宿舍楼楼下会合。 这回方灼提前十分钟出了门, 下楼的时候人已经在了。严烈单脚踩在花坛边缘,身形摇摇晃晃, 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二人打上照面, 皆是愣了一下。因为严烈今天穿的是白色卫衣加黑色外套,连款式都有点相似。站在一起乍一看,颜色和谐得有点醒目。 方灼心里暗道, 换一下外套戴个帽, 两人就可以直接s阴间人了。 严烈大概跟她有相同的想法,目光在她身上稍有停顿,很快移开,又欲盖弥彰地转回来, 笑了笑说:“缘分。” 他从花坛上跳了下来,心情很好地招手道:“走吧。” 假期的早晨,学校一片空荡,无人的走道像是张被突然定格的照片,唯二的行人留下一对黑白色的背影。 昨天夜里, 银杏的叶子簌簌落了满地, 被风卷到四面八方。平躺在路中的叶片还没有染上过多的泥渍,依旧是金灿灿的小扇。方灼绕了一下, 从侧面走过去。 严烈放缓步伐,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她跟上。 二人走出校门的时候,值班的门卫盯着他们瞧了好一会儿,那直勾勾的眼神一直刺在方灼的背上,等走得远了还恍惚觉得有所残留。 严烈对照着导航在前面带路。公车抵达之后,示意方灼先上去。和她一起坐在最后排的角落,晒不到太阳的位置。 窗外风景倏忽而过,严烈的侧脸被斑驳的光影打得明暗交错。 站牌播报数次之后,他低头编辑信息,等下了公车,魏熙几人已经提前到站牌附近接他们。 沈慕思、赵佳游,加上魏熙和两个室友,一共是五个人。 见他们一前一后地走来,魏熙面露惊讶,脑袋后仰,不确定地道:“你们是约好的?” 方灼说:“都住校,当然是约好一起过来的。” 魏熙将信将疑地点头。 沈慕思手里卷着一张宣传单,催促大家边走边聊,一路上用他那不大高明的宣传技巧,极力推荐大家玩古堡主题的密室。差不多十分钟的路程,终于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店铺。 店长是一位中年男性,下巴留着一撮小胡子,懒散地趴在柜台上盯电脑。见有客人进来,依旧半阖着眼,只是拍了拍桌上的宣传册,示意他们自便。倒是边上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主动跑过来给他们介绍。 在他们交谈询问的时候,方灼视线在店铺内大致扫了一圈。 墙上贴了不少广告牌,按照人数和配置,标价七八十到两百多不等。方灼换算了一下单人价格,觉得还可以接受。 转念一想,又觉得两百多可以点两个NPC陪玩两个小时,人工挺不值钱的。 成年人的世界果然艰难。 沈慕思说的什么高配版,就是这家店最新推出的一个真人沉浸式密室。会有两到三个NPC,推荐6到8人一组,提供两个小时的闯关时间。 通俗点就是鬼屋加密室的游戏形式。 方灼两种都没玩过,但鬼屋的意思总还是知道的,第一时间看向严烈。 这个怕鬼的人难道会答应玩这种游戏吗? 沈慕思听得亢奋非常,好像并不知道他的好兄弟还有这个弱点。赵佳游也没什么反应,与他凑着脑袋了解详情。 于是方灼视线转了一圈,再一次看向严烈,朝他挑了挑眉表示疑问。 严烈轻笑,心领神会地说:“我负责解密,你负责保护我,怎么样?” 沈慕思停下慷慨激昂的演讲,怕他们拒绝,迫不及待地表态道:“我保护你!烈烈你跟紧我就可以!灼姐你跟着佳游!” 严烈说:“你灼姐不怕鬼的。”沈慕思扭头拉拢另外几位合作伙伴:“那烈烈你跟着灼姐!魏熙你们跟着我!” 魏熙其实挺不信任他的。这孩子就差把“人菜瘾大”四个字刻在脸上。 严烈拿出手机,过去扫码付款。老板给他递了个对讲机,他没接,示意边上的人拿着。 沈慕思想要,被魏熙抢先一步领走,她说:“我带着,有安全感。跑散了还能让老板带我们出去。” 沈慕思无所谓,他觉得自己才用不上,问道:“如果挑战成功了,奖品可不可以送给我?” 严烈笑说:“反正我不跟你抢。” 工作人员确认好房间,回来带他们进场。沈慕思和赵佳游顿时跟匹脱缰的野马一样蹿了过去。 严烈主动退到人群最后方,等方灼过来,和她并排走在一起。 方灼暗道这要怎么办?她今天没背包,没有书包带子可以给他拽。严烈也确实有点紧张的模样,几乎紧跟在她的身后。 高谈声中,一行人七弯八绕地穿过狭窄甬道,到了密室入口。 这一片隔音做得很好,方灼已经完全听不见闹市区的嘈杂,相反能听到点类似电流的闷响。对话声一停下,脚步声就变得清晰而突兀。 完全封闭的空间与骤然昏暗下来的光线,将氛围营造得十分沉重,饶是方灼都觉得有点诡异,拉着严烈靠墙站立。 工作人员笑着跟他们挥挥手,快速合上木门,宣布开始计时。 沈慕思发热的大脑还没有冷却,打着手电在前面开路。迎面遇见一扇紧闭的门,回头大喊“快找钥匙”。 方灼完全游离在规则之外,不知道他们花钱囚禁自己的乐趣是什么。 严烈耐心跟她解释,拉着她摸索,不久后从墙上的一个小凹槽里抠出一块磁铁,然后再利用它去寻找别的工具。 方灼理解不能:“好像没什么逻辑?” “好玩儿就行,玩的其实是一种刺激。”严烈笑道,只是声线有点微微的颤抖,“其实多玩几次,摸到套路就会容易很多。不少线索的隐藏方式都是类似的。 ” 方灼觉得,这种刺激性的游戏对他们这两人的吸引力着实有限。 一个过度害怕,一个过于胆大。 严烈目前还算镇定,主动说:“我带你玩玩看。” 沈慕思等人早已走远,去别的地方寻找钥匙。 严老师带着方灼探索了半天,都没找到能用上这块磁铁的地方。 不久后,沈慕思那边不知道怎么发现了线索,顺利把门打开,高声呼唤他们过去。 教程失败的严老师掂量着手里的磁铁,干笑道:“呵呵,有点儿东西。” 方灼:“……” 玩什么游戏?看严烈一个人的戏就够了。 严烈明显不大甘心,想着要翻盘,胆子都大了起来。敢离方灼三步远,在前头带路。 他试图寻找被遗落的线索,就没去追随同伴的脚步,只在回廊附近反复研究。 未刷漆的墙面上挂了一排风格阴暗的画作,用不同的相框装裱,高低错落地摆放。 严烈皱着眉头看画,方灼摸着下巴看他表演。 不同于他们这边的安静,沈慕思等人喧哗不断。 他们横冲直撞地进了一个小房间,在里头发现一架棺材。 赵佳游手闲,无意触发了机关,从棺材里蹦出个自带BGM的骷髅,将几人吓得连声惊叫,回身撤逃。 跑到一半,看见跟黑白双煞一样在后面镇着的两人,又是惊恐大叫。 沈慕思恐惧中都没认出人,张开手臂径直扑向他们。快要抱到方灼的时候,被严烈一把捞住,按到墙上。 一颗小太阳(这实在是方灼听过最恐怖的...) 沈慕思被按在墙上, 虽然后面的人没用力,但他的脸还是被磕了一下。重要的是严烈没在第一时间放开他,不知道发什么愣, 一直别着他的手。 沈慕思等了等,挣扎着道:“烈烈你干什么?你想在这里杀人灭口吗?” 严烈这才恍如初醒地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 他明显不在状态,都没像往常一样关切一句, 只定定僵在原地, 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赵佳游等人跟了过来,喘着粗气, 同是心有余悸。 身后那个拙劣的棺材机关还在摇晃, 阴森的音乐重复播放了两遍终于结束,恐怖的氛围也少去了大半。 魏熙气道:“慕斯蛋糕,我不是被棺材吓的, 我是被你的尖叫吓的!我魂儿都在后面追了, 你怎么那么菜?!” 沈慕思抱着手臂委屈地说:“那钥匙也是我找出来的啊,玩密室不就是要大胆想象吗?” 他快速转移矛盾,大声指责道:“而且他们两个,穿这一身, 知道的一位是情侣装,不知道是以为是杵这儿守地狱大门,我也被吓得没魂了!” “对啊,你们在门口干嘛呢?叫你们好几声了,是太害怕了吗?”魏熙这才看向他们, 挥了挥手道, “没事,方灼你跟着我, 离蛋糕远点就很安全。” 魏熙上前要带走方灼,边上严烈顿时浑身紧绷,急切地从后面拉住了她,手指冰凉,用力地握紧她的手腕。 方灼回头,对上严烈的眼神。 那目光里,真是饱含无助和脆弱,说一句楚楚可怜都不为过。 方灼的思维或许有些跳跃,她在某种程度上忽然理解了严烈对阿秃的喜爱。 谁能拒绝一个小菜鸡对你发出这样的请求? 她从魏熙那里抽回手,挡在严烈身前,解释说:“我不怕鬼,严烈在教我怎么玩密室,顺便看看有没有遗落的线索。” 几人听她声音,确实声线平稳,从容镇定,没有过多怀疑。 赵佳游说:“遗落的线索这个也太宽泛了,我看我们还是先找钥匙,把房间都给开了,找找哪里有出去的路。” 方灼说了声好,跟他们一起去先前那个房间。 房间很狭小,只有不到十个平米,加上摆放的家具,八人站进去显得有些拥挤。 沈慕思指着中间的棺材,经验很足地道:“这里面肯定有工具。要么是开保险箱的钥匙,要么是开地道的钥匙。” 魏熙紧紧贴着墙面,五官狰狞道:“这谁去拿啊?赵佳游!” 赵佳游犹豫片刻,壮着胆子上阵。 他用之前的方法打开棺材,木板推开的同时,一个白色的人形道具弹了出来。 沈慕思再次带头尖叫,将头抵住墙面不敢去看,尖刺的嗓音割得众人心里直发毛。 方灼明显察觉到严烈整个人震了一下,而后趔趄一步背靠住墙,像是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当场晕厥过去。 现代年轻人的喜好她是真的不大能理解。沈慕思的恐惧里或许还带点兴奋,严烈似乎没有。 所以他为什么要来玩这样的游戏? 方灼因为严烈而产生的心理波动,比这个密室带给她的恐惧要多得多。 她实在看不过眼,独自上前,在工具人身上摸索了一阵,顺利从它胸口缠着的绷带里翻出一把古旧的钥匙。 音乐声很快停了下来,惊悚的感觉却还残留在他们的身体里,皮肤上的汗毛都根根地竖着。 几位女生长吐口气,崇拜道:“方灼你也太厉害了吧!” “还行吧。一般般。”她将钥匙递给赵佳游,让他们去找地方开锁。 几人重振旗鼓,拿着钥匙到保险箱前面捣鼓。用手电打着钥匙扣,还没研究出成果,房间角落的一个柜门晃动了两下,从里面被推开。 先是伸出一双枯败的手,而后一个npc披头散发地爬了出来。 由于光线昏暗,几人又讨论得很入神,除了方灼,没人发现这个变故。 她往npc身上瞥了一眼,默默移开视线。 npc绕开她,在人群背后打转,连续发出几道怪声,都没刷到存在感,有点不信邪。 为了保证游戏效果,上方的广播开始播放起一段阴沉的音乐。沈慕思等神经大条又眼瘸的人,只是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没什么发现又继续讨论。 npc的尊严仿佛受到了挑战,他放弃了高端的演技,采用最朴素的技巧――放声嘶吼,引得众人纷纷回头。 沈慕思合格的反应瞬间带动第二波高潮,众人互相推攘着,慌不择路地朝门口逃窜出去。 严烈一直贴墙站着,在那一刻箭步朝方灼奔了过来。 方灼是很感动的,可惜严烈都没看清楚自己抓到的人究竟是谁,一个转向又冲了出去。 数秒之后,房间里只留下方灼和那位工作人员。 两人面面相觑。 小哥理了理自己的假发,将脸露出来,迟疑着道:“你这是吓傻了还是……?” 方灼说:“不至于。挺无聊的。” 小哥:“……”这简直是对他们专业的侮辱! 方灼换了个委婉的表述:“不是非常有趣。” 她走到保险箱前面,看了两眼,忍不住问道:“所以我们之前找到的那个磁铁到底有没有用?” 小哥准备出去追人,闻言停了下来,说:“有用啊,不然我们放个道具干什么?那墙都快被玩家抠烂了。” 方灼又问:“那相框呢?” 小哥纠结道:“我们不能给你太多提示,这样会没有乐趣的。” 方灼真诚地问:“什么乐趣?” 小哥沉默了。 但是方灼隐约听到了点类似咬牙切齿的声音。 方灼觉得自己不好太扎心,对他耸了耸肩,决定去找走失儿童烈烈。 过了会儿,小哥收拾好心情从后面追上来,问道:“老板问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给你的朋友找点乐子?” “加入你们?”方灼问,“有钱拿吗?” 小哥语塞,跟老板沟通了一下,说:“你的费用我们可以只收一半。大家都赚点辛苦费嘛。” 方灼欣然应允:“那可以啊。” “行,那我们去前面的房间拦他们。”小哥说,“别玩得太过分,不要拉拽他们,以免出现冲突。” 密室里有几道隐蔽的小门,小哥给她翻出一件白色的染血外袍,带着她在员工通道里爬行。 这一块昏暗沉闷,且空间逼仄,比方才的密室带感多了。 方灼越想越觉得不对。布置房间、水电费、员工费,怎么算都应该不止两百一个主题。可是单人两百多的价格又过于离谱。 爬到一半的时候,方灼压住心底的惴惴不安,探问道:“你们这个游戏多少钱?” 小哥试图回头看她,然而通道太过拥挤,他刚转了个方向,脑袋就差点磕到墙壁。 “你不知道吗?”小哥说,“现在有活动折扣,七个人组团一千二啊。” 这实在是方灼听过最恐怖的故事,感觉生命力都被这句话暴击掉了一半。 她静默良久,再次开口的声音有点沙哑,问:“你们干这一行多久了?” 小哥没察觉到异样,回忆道:“这店开了两年多了吧。不过这个主题是上个月新出的。” 方灼问:“快乐吗?” “快乐啊!”小哥说,“我们店在A市很有名的,很多副本都是我们自己想的。有些店就特别不要脸,派人过来抄我们的副本。” 方灼五味杂陈道:“换我,我也快乐。” 抢钱谁能不快乐? “太贵了。”方灼心头淌血,在后面不住念叨,“太贵了。” “嘘――”小哥示意道,“前面有人了。” 方灼还沉浸在一千二的悲剧情绪里,仔细去听,才听清是严烈在喊她的名字。 “这边就一个人,大概是走散了。”小哥压着嗓子道,“这里交给你,我到前面去。” 一颗小太阳(她的宽纵似乎可以被放大到...) 方灼顺着通道又爬了一会儿, 到尽头后从一个柜子里钻了出来。 这个房间的门是半掩的,她循着严烈的声音找过去,转了两圈辨认方向后, 直接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严烈那边安静下来。方灼凝神听了会儿,再一次失去他的踪迹,倒是从墙后面听见了沈慕思等人的惊叫和奔跑声。 就这, 还缘分? 方灼一脸抓瞎, 干脆跟无头苍蝇一样地乱逛,拐了个弯儿, 迎面撞上躲在角落里屏息凝神的严烈。 两人都定住了。 方灼当即反思了一下。她虽然穿着一件很宽大的血衣, 但真的一点都没有鬼屋工作人员的素质。 她应该第一时间冲上去,对着严烈龇牙咧嘴,然后张狂地跟在他的身后, 和他奔跑到密室的尽头。 而不是站在这里进行自我反思。 好在严烈这人素质非常高, 并不需要方灼出力,已经把自己吓得转了个身。 方灼等着他主动离开,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停了下来,盯着她的方向出神地看。 方灼想他怪可怜的, 在乡下连道黑影都能给吓出阴影来,在密室里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决定还是不为难他了。 正要开口说明一声,对面的人先一步动了,快速朝她冲了过来。 方灼下意识地想要闪躲, 然而比不上严烈的爆发力, 刚朝后退了一步,就被严烈一把抱住。 巨大的冲势让她险些向后栽倒, 又被对方有力的手臂稳住。 严烈将头靠在她的肩颈上,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在她耳边喷洒着温热的鼻息,连怀抱的温度也是滚烫的。 他肯定是太害怕了。 方灼不大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大脑有一阵是空白的。就像网络延迟的游戏,以为已经跑出了这个地图,刷新后发现还留在原地。 她简单判断了下严烈是不是已经认出她,紧跟着发现这并不是非常重要。严烈如果向她卖可怜的话,她的宽纵似乎可以被放大到没有边界的地步。 这样不行。 她默数了几个数,想到十了就把人推开。 然而数到“六”的时候,后面的数据开始混乱。 拥抱在她的记忆库里,本身就不是经常出现的事情。 准确来说,她觉得那是人类在成长过程当中最先戒掉的一种需求。 如果要往前回溯,大约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奶奶曾经给过她这样的安慰。 然而老太太的温情总是很短暂。似乎生怕久一点,就会让她上瘾。 方灼躺在她的怀里,从来没有数到超过“六”的数字。她的软弱从来不会胜利。 然而就是那停顿的数秒,让她抓心挠肺地难以忘怀。 方灼没有计算准确的时间,但她觉得严烈停留的时长已经足够她数十几个“六”了,或许更多。 这是不正常的眷恋,从解题的角度来说应该要舍去。 在她抬起手的时候,严烈好似察觉到,主动松开了她。不给她说话的时间,转身跑了开去。 另外一面墙后,几人被NPC追得抱头鼠窜。 魏熙想去拽赵佳游,因为这位同学是除严烈外看着最大胆的青年了。结果他和沈慕思两个怂包紧紧抱在一起,吓得五官齐飞。在魏熙靠近的时候,甚至手挽手地逃开了。 魏熙突然就不害怕了。 这世上有什么鬼是比直男更可怕的吗?她身边待着好几个呢。 她木着脸拿出对讲机,朝里面问道:“喂,老板,我的朋友呢?跑掉的这俩就算了,刚刚在房间里落了一个,另外一个同学去找了,他们回来了吗?” 严烈情急之下拽着赵佳游跑了,跑到一半发现拉错了人,脸色登时一片煞白,赶紧返身回去搜寻,结果现在还没回来。 信号接通,老板慵懒的声音响起:“帮你们看着呢。” “不用你帮我们看着!把他们还给我们!”魏熙激动道,“我们队伍里就这两个胆大的人了!没了他们密室没法儿玩!” 对讲机里沉默片刻,还是老板那欠揍的声音:“不大方便。” 几位女生一齐控诉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是开密室还是当人贩子?把人还给我们!” “要拐的话换个目标行吗?我把刚才那俩货换给你们!” 老板冷漠地说:“不行。” 最后这场密室没有挑战成功,甚至是满地鸡毛。 不知道是他们太倒霉,还是游戏工作人员太敬业,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碰见npc。 起初他们还会配合着恐惧一下,到后面几乎已经麻木。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店长因为后面没有客人,出于对他们的同情,免费为他们延长了半个小时,让他们和里头的npc交流感情。 后来见他们实在找不到通关的线索,才让人进去带他们沿着整个机关走了一圈,把他们领出来。 几人回到店铺前台,神色一片萎靡。 沈慕思耷拉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寿星公更是难过,她一点都没享受到小仙女应有的待遇。 严烈正闲适地坐在餐桌边玩手机,见他们出来,抬手打了个招呼。 魏熙惊道:“严烈,你怎么在这儿啊?” 严烈笑了笑,没有回答。 魏熙问:“那方灼呢?” 方灼正好从后面出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手臂上。 几位室友围住了她,问道:“你去哪里了?我们翻遍地图了都没把你找出来!” “打不过他们。”方灼说,“所以我选择了加入他们。” 老板拿起手机晃了晃,笑道:“打工人,钱转刚才的账户里去了。” 方灼点头。 魏熙品位了两秒,恍然大悟道:“刚才一直追着我跑的NPC原来是你!你怎么打进敌人内部的?” 方灼问:“好玩吗?” 沈慕思硬着头皮道:“好玩!” 魏熙冷笑:“没有下一次了。” ? 众人都玩得有些累,去魏熙订好的餐厅里吃了顿饭,方灼跟严烈就要回学校了。 两人并排坐在公交车上,一个望着窗外,一个注视着前方的电视,有十来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 这一次他们没有选到好位置,严烈有半边脸被窗外的太阳照着。 明明坐得不近,方灼却仿佛幻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即便已经离开那条隐秘的走道,感触仍旧有些许停留在那个地方。 这是不正常的沉默。 在相同的广告播到第三遍的时候,方灼动了下,将手伸进上衣的口袋,说:“钱,过段时间再还你。” 严烈终于从雕塑的状态中解除,回过头,先是说:“我不能给你花钱吗?” 又道:“说了我请客的,毕竟是我邀请你。” 紧跟着加了一句:“上次你请我吃饭了。” 方灼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他哪一句话。 “我只请你吃了一碗面。” “你生日我还没送你礼物呢。”严烈脑海里冒出很多的理由,一个又一个地往外抛,哪怕彼此间没有逻辑,“你有两百块钱,愿意请我吃二十块钱的午饭,我只是请你玩场游戏而已,你自己还赚了一半,我觉得你亏了。” 方灼又遇到了没有办法接他话的情况,抬手挠了挠眉尾,重新将眼神投向电视。 无言的空档,严烈发现自己还是妥协的那一个。 “我的生日是七月十六。”他说,“不要问我喜欢什么,我才不要给自己挑礼物。” 方灼说:“好。” 公车广播的女音冰冷地播报,下一站A中。 方灼确认了身上的物品,准备起身。 严烈一手搭在前座的靠背上,突然感慨了句:“什么时候才高考啊。” 方灼转身朝他看去。他目光游离,唇角向下轻抿,低声似抱怨地说道:“忽然不想再回这个地方了。” 方灼帮他算了下,说:“还有197天。” 一颗小太阳(什么时候开业啊...) 197天, 仔细掰着手指数,是一段很漫长的时间。然而当它被作业、课程、考试充斥之后,快得就像本随手一撕的旧日历, 眨眼间就跳过了一个月份的日期。 在时间即将步入1月的时候,叶云程告诉她,他在A市租了一间房子。 位置距离A中不大近,但靠近市区。曾经出过事故, 因此不好出售, 租赁价格也打得便宜,是沈慕思的爸爸给他介绍的。 叶云程本身不忌讳这些, 加上房子的地段、周边配套都挺不错, 跟刘侨鸿简单商量过后,当场决定租下。 房东人很和善,得知他们的基本情况后, 同意他们租金月付, 而且不收押金。每月一千块钱房租,首月减半,暂签一年。 对于普通人来说,一千块钱或许算不了什么, 可是对于叶云程来说,这已经是他积蓄的很大一部分。 他还要给方灼上大学做准备。哪怕已经没多少东西可以失去,他的风险抗压能力依旧很小。 下定这个决心,是他思虑了许久的结果,也可能是他成熟懂事后做过的最大的一次冒险。 方灼是在他已经签完合约, 才得知这个消息的。 叶云程在电话里同她说笑道:“还好我们有国家补助, 就算做不下去,也不会没饭吃。” 他刻意将语气说得轻快, 浑不在意、踌躇满志似的,但方灼知道他并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担心他压力太大,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家里还有鸡,已经开始下蛋了。现在这个时代,怎么可能吃不起饭?” 叶云程深吸一口气,轻笑道:“你说得对。我们争取早日实现自给自足,不领国家补助。” 他让方灼安心上课,等学校放假了再过来看看。还抽空来学校送了一次盒饭,说是让她尝尝自己的新品。 叶云程目前所谓的新品就是煎饼和饭团。里头夹了点菜跟肉松之类的东西,味道简简单单。 因为元旦假期调课,学生们已经高强度地连上了六天,状态都有点萎靡不振。 严烈稍好一点,还能保持自己运动boy的人设,可到了下课期间也变得不想说话,一有空就埋头玩手机。 午休的时候,方灼去门卫那里领了饭盒,拆开后自己留下煎饼,把饭团递给严烈。 两份食品外面都有独立的纸质包装,边角折叠得十分完美,看着有模有样。 严烈单手接过,说了声“谢谢”,但是只吃了一口,就露出了然的表情,笃定地道:“这是舅舅亲手做的!” 方灼惊讶:“你怎么知道?” 严烈放下手机,脸上神采飞扬,得意轻笑:“因为有家的味道。” 方灼不知道家的味道该怎么形容。她觉得多半是滤镜的味道。 严烈又认真吃了两口,看着外包装,高兴地说:“好吃。我觉得能行。什么时候开业啊?” 方灼摇头:“我不知道。” 叶云程为了不打扰她学习,总是将事情处理好了才告诉她,而且从来是报喜不报忧。 她觉得一个小摊,估计没有什么开业仪式,证件下来就是开业,有时间了就拉出去摆摆。 叶云程或许已经趁她埋头苦读的期间完成了创业的全过程。 她感觉叶云程脱离了自己原来的那个小水潭之后,游动的速度好快,迎着巨浪冲击,一点都不懈怠。 可能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很优秀的人。 方灼一直觉得,如果不是生活的不幸,叶云程一定可以过得光鲜又张扬。 如果不是因为贫穷,他的不幸也不至于让他变得如此凄惨。 他生在一个糟糕的年代,成长于一个孤独的环境,经历过许多的挫折与不平。 可是只要他能窥到光,就跟种子一样,多厚重的岩层都能用新生的枝芽顶破。 然而方灼并不是很希望让叶云程再经受一次失败的考验。 就算是唐僧转世,他也该历满劫难取得真经了。 她再次向自己的同桌确认道:“你是真觉得好吃吗?有意见提还来得及。” 严烈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焦虑,没有马上回答,去后面为她倒了一杯水。正好沈慕思提着打包的饭菜回来,他开口叫住,将饭团递过去,说:“蛋糕,你吃吃看。” 沈慕思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坐回自己位置上,可惜没尝出味道,让严烈再给他吃一次,才评价说:“还行啊。你们为什么这眼神?” “你看吧。”严烈冲方灼扬眉,再跟沈慕思解释说,“这是方灼舅舅做的饭团。他快要开张了。” “啊我知道!”沈慕思顿时激动地说,“这个我爸跟我说过!他们家长群的人还给叶叔一起选址、选包装来着。” 方灼怔了怔,放下吃到一半的煎饼,问道:“他跟你们家长一直有联系吗?” 沈慕思说:“有吧,我听我爸谈起过好几回了。”方灼问:“谈了什么?” “嗯……”沈慕思苦思冥想一阵,“他说跟叶叔聊天挺解压的,相处起来也很舒服。叶叔这人看起来有点柔弱,但骨子里有股韧劲,决定了的事就雷厉风行,很有我们A市生意人的风格。哦对,他还说叶叔的思想其实很前沿,如果他想努力,肯定能行。” 方灼多少放下心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沈慕思说:“你还想听吗?还想听让我们烈烈给你编。他可会夸人了。” 方灼:“……” “怎么?真想听吗?”严烈一本正经地说,“你想要哪款定制?一箩筐我都能给你抖出来,而且都是真心话。包括且不限于舅舅。” “不用了。”方灼抚着胸口道,“我现在已经好了。” ? 漫长的补课终于结束。假期开始的第一天,方灼借严烈的手机查了下导航,而后背起包去往公车站。 并不那么意外的,严烈又一次站在了她的对面。 方灼定定看着他。 严烈耸肩道:“我跟舅舅说过了,他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 方灼不知道他们背着自己聊了多少天。 “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只能吃外卖。”严烈面不改色地道,“外卖里都是食品添加剂,厨房里会有死老鼠,出餐用的是速食包……” 方灼打断他问:“你吃了那么多年外卖,出过事吗?” “以前的我无所谓。”严烈义正辞严道,“但现在我是高三生,金贵起来了!” 方灼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 从走出A中校门,到抵达小区门口,在没有堵车的情况下,大约是40分钟的路程。 方灼在途中看见了一所大学,离得稍有些远了,人流量辐射不到。小区周围开了几家小型超市,两公里内有个免费公园。交通尚算发达。 两人沿着绿化的小路走进去,仔细打量四周。虽然建筑有些老旧,但维护得还算不错。 严烈说:“我觉得挺好。” 方灼点头。这价格,她能打九十分! 然而等进了大门,方灼有点笑不出来。 两室一厅一卫。客厅挺大。负一层还有个独立的储物间,可以留给他们使用,也是叶云程看中这套房子的主要原因。 叶云程给他们开了门,请他们进来,连一句“随便坐”都不好说。 房间里很空旷,几乎什么都没有。 房东在出事后把所有的家具都给扔了,叶云程又不方便整理,来得匆忙,只带了自己的小推车和一些简单的衣物。 从角落收拾出来的行李可以看出,他这几天应该都是睡在地上。 叶云程那样的身体,睡在冷硬的地面上,是该有多不舒服?何况近来天气骤冷,夜里降温幅度大,方灼翻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厚被子。 叶云程见她脸色迅速阴沉,忙解释道:“我让小牧给我带了。过两天他搬过来,住对面那个空房间,他会照顾我的。”方灼听得迟疑了下,转过身道:“这房间不是留给我的吗?” 一颗小太阳(严烈恍然大悟 “这就叫秀...) 另外一个房间是留给小牧的。 叶云程没有办法一个人照顾摊子, 需要别人的帮助。小牧身强体壮,听话懂事,虽然不大聪明, 但已经了解社会的基础规则,知道该怎么生活。 他经过几次不愉快的工作经历,现在有点自闭,对刘侨鸿介绍的一切工作都不满意。要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要么可怜巴巴地蹲在叶云程的门口, 跟他赖在一起。 对于小牧来说,从小看着他长大, 没有对他表现过歧视的叶云程就是他的家人。他受了委屈, 想要安慰,所以回来了。叶云程舍不得对他说不。 方灼能理解,轻叹道:“好吧。” “你还是住在学校吧, 比较方便。舅舅这里没有床、没有家具, 你住得不舒服,会影响你学习。”叶云程说,“而且烈烈也住在学校,他一个人待着多无聊?你们周末搭个伴, 一起在教室学习。” 短短两句话他提到了两次“学习”,方灼已经能很好地明白他的用意了。 叶云程的确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方灼参与到他的创业计划中来。 前期工作必然是很辛苦的,这是成年人的事,不能转嫁给学生去做。 严烈正在窗边拍照片,闻言头也没回地搭腔了句:“就是, 都是一家人, 你怎么忍心丢下其中某一个?”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将方灼堵得无话可说。 严烈回过身, 说道:“是吧舅舅!” 叶云程点头:“对。” 严烈说:“今天下午我去把床垫给你搬过来。” 叶云程懵了:“啊?” “我家也在A市,平时没什么人住。”严烈说,“我先把床垫给你搬来,你这样睡地上可怎么行?” 叶云程忙道:“不行,你家里人不在,我怎么能动你的东西?” “只是一张床垫而已,等小牧给你带过来,我就搬回去。”严烈单纯地道,“不说是一家人吗?你跟我这么计较?” 叶云程哭笑不得。 方灼不管他们,把书包放下,拿出作业摆到卧室的飘窗上。叶云程见状,放轻了声音不敢打扰她。 严烈也拿出书本,坐到她边上。 飘窗的位置并不好坐,两只脚没有摆放的地方,高度也不舒适,两人需要弯着腰写作业。 叶云程觉得他们这样不行,把自己的活动车小推车给拆了,勉强拼了张简易书桌给他们。在两人身后站了会儿,忧心道:“要不你们下午还是回学校去吧。我先去给你们做午饭。” 其实他这点东西,已经是用小货车运过一趟的了,只不过那是老乡的顺风车,能装的空间不多,他先将赚钱的工具给搬了过来。 本来打算这几天再租个货车把常用物品也带过来,小牧被他大伯喊回去过元旦了,要3号才回来。他就想暂时将就一下,等小牧回来一起收拾,免得要租两次车。 半个小时后,两人闻到了从厨房飘来的鲜香,味道勾得他们无心学习。 两人放下笔,悄悄讨论了下今天中午吃的是什么,叶云程就来喊他们开饭了。 中午吃的是面。 汤底是普通的番茄鸡蛋汤。猪肉剁得碎碎的,浓油赤酱地和豆腐炖在一起,作为浇头淋在面上,令人食指大动。 方灼喜欢吃辣,三个人里也只有她会吃辣。严烈则是一点辣都不能碰,一吃就嘴巴起泡。 叶云程知道后,特意跟家长群里的人学习怎么熬制辣椒酱,顺便还能用来做他小吃摊的秘制酱料。经过几次实验,终于大获成功了,今天给方灼额外舀了一勺在她碗里试试味道。 方灼看着汤里的鸡蛋,才想起来问:“我们院里的鸡呢?” “我让你刘叔帮着喂了,过几天我再回去清理一下院子。”叶云程十分遗憾地说,“本来我想把阿秃也带过来的,可惜这边不能养鸡,会弄得很脏。” 方灼瞥了眼严烈。鸡它爹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已经忘了那个丑儿子。 严烈以后一定不能养宠物,他的兴趣太短暂了,最后接盘的人还是她。 严烈顶着她的视线,没什么反应,吃了两口后才抬起头问:“好吃吗?” 方灼很单纯地道:“好吃啊。” 严烈恍然大悟:“这就叫秀色可餐吗?” 方灼:“?” 方灼等面快吃完了,才反应过来他这个梗的意思,炯炯有神地抬起头,欲嘲笑严烈这人自作多情,然而那人已经不在餐桌上了。 叶云程起身收拾碗筷,见她表情古怪,问道:“怎么了?” 方灼惋惜摇头:“没什么。” 吃过饭后,严烈回去搬他们家的床垫。方灼决定回村里清扫一下后院。 叶云程上来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不打扫的话院子会发臭。 顺便可以把屋里的东西整理一遍。这样叫货车搬运的时候,叶云程可以不用那么麻烦。 叶云程觉得可以,便同意了,在她出发前,又拉着她叮嘱道: “这不元旦了吗?你刘叔一直帮了我们很多忙,这次的证件也是他帮我们申请下来的,以后还少不了让他操心的地方,过年过节的应该要谢谢他。你下楼的时候,给他买点礼物带过去。水果或是什么都行,记得别太贵。贵了他不收的。还有,家里的鸡蛋我说送给你刘叔了,他如果执意不要,你就顺他意思拿几个回来。” 方灼点头表示知道。 “知道怎么去吗?”叶云程将手揣进兜里,“反正我暂时用不到,你把我手机带上。记得早点回来啊。” 方灼把书包清空,带着轻便的黑色背包下了楼,按照导航,去隔壁的世纪联华里买点水果。 在她细心挑选苹果的时候,听见广播在那里打广告, 说洗护区的霸王防脱发系列在做活动,今日购买打七折。 方灼也不是觉得谁秃来着,就是觉得未雨绸缪也不错,毕竟再浓密的秀发也需要保护。于是过去拿了一瓶,出门付款。 这可真是刘叔无法拒绝的礼物。 今天下午的出行特别顺利,转车的时候几乎没有等待,比平时快了半个小时到村口。让方灼整个心情都好了起来。 她想先回家打扫一下院子,再去找刘叔送节日祝福,最后带着愉悦的心情回学校,开始快乐的晚自习。 不想到家门口的时候,直接碰见了刘侨鸿,让她的两项进程缩减到了一起。 刘侨鸿站在泥路边上,正摆弄他那辆老式自行车。 他穿了件黑色的外套,衣服背面因为沾了泥渍变得灰一片白一片,脑袋低低地垂着,一条链子装了几次都没卡回去,看着没什么精神。 方灼走近,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出声喊“刘叔”的时候,还是将他吓了好大一跳。 刘侨鸿做了两个深呼吸,才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抬手去拨额上的头发,想用刘海把脸遮起来。 方灼在他脸上清晰地看见了两道红痕,语气冷了下来,问道:“你怎么了?谁给你打的?” “没什么。”刘侨鸿不想在她面前说太多,“意外摔了。你怎么回来了?” 方灼气压低沉:“意外摔了能给你摔成这个样子?” 刘侨鸿:“工作冲突而已,算了。你怎么回来了?” 方灼很执拗地问:“什么冲突?” 刘侨鸿张了张嘴,还是给她说了实话,叹道:“我给他们送鸡蛋呢,他们不要,说我们作秀。还把东西扔到路上。我们部门那个小姑娘气不过,和人吵了起来,他们就动手了。” 方灼一口气上不来:“怎么这样?!” 刘侨鸿低着头道:“有些穷是扶不起来的。算了。他们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不用太在意,像你就这么争气。” 他声音里没什么委屈,大概已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有些人习惯了被帮扶,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进取心,脸面都可以不要,你能拿他们怎么办? 只有方灼这样的年轻人还觉得义愤填膺。 方灼兀自气了好久,帮刘侨鸿把自行车的链条给修好了,才想起正事,“我是回来打扫院子的。” 刘侨鸿说:“我给你打扫过了,鸡蛋也给你捡了,放我家冰箱里呢。你来得正好,省得我给你们送过去。” 方灼闷头闷脑地站在那里,沉思良久,文不对题地问了句:“能打回来吗?” 刘侨鸿没料到她还在计较,失笑道:“你还生气呢?挨打的人是我,你为什么要那么生气?” 方灼不希望善良的人受这样的委屈。 也许这想法太天真,但她就是不想刘侨鸿经历这样的事。 刘侨鸿说:“我们已经报警了,那几个人多半要拘留七天,罚款五百。跑不掉。” 方灼这才好受了一点。 正道的光。 刘侨鸿拉了她一把,说:“走吧。” 一颗小太阳(那么跟方灼在一起的时候...) 刘侨鸿的自行车已经有点年头了, 加上风吹日晒不及时保养,车身上有不少生锈的地方。 方灼不忍心骑上去加速它的灭亡,只和刘侨鸿推着慢慢往前走。 乡间的风时急时缓, 从辽远的天边吹过来,带着秋末植被成熟的味道,又夹杂着萧瑟肃杀的冷意。 方灼看着刘侨鸿的背影,抬手拍了拍他的外套后背, 却发现那泥渍拍不干净。 刘侨鸿跟着用手扯了一下, 说:“没事。这是我的战绩,等我回去洗了它。” 确实可以说是战绩了, 看得出刘侨鸿被按在地上滚了一圈。 方灼叫道:“刘叔。” “诶。”青年应道。他跟叶云程一样, 外形是文弱的,却莫名让人觉得可靠。 方灼心道,这难道就是公务员的光辉? 她问:“你刚工作的时候, 遇见这种事情, 会怎么调整?” 只能忍的事情哪里还有第二种办法? 刘侨鸿半真半假地说:“多背背党章。” 方灼惊讶地说:“你会背党章?” “我要是不会背党章,你觉得我怎么坚持下来的?”刘侨鸿挺直胸膛,“我把它垫在我的枕头底下,每天入睡或起床, 都要拿出来看一眼。让它开启我红色的人生。” 他说得实在太有迷惑性,方灼有那么会儿确实动摇了,她将信将疑地问:“那党章的第一句是什么?” 刘侨鸿还挺能唬人,脱口而出道:“中国共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 方灼紧跟着问:“那第三句呢?” 刘侨鸿沉默了,紧跟着听见身后的发出低笑。 “够了啊。”刘侨鸿也笑道, “我都没问你四级英语单词的第三个是什么。” 方灼提醒道:“我还是个高中生。” 刘侨鸿在基层工作, 习惯了闲不住嘴,走到半路的时候, 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方灼聊起来,说自己这些年扶贫的见闻和成果。 他举例隔壁村的一个小姑娘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一所专科院校,但对她来说也已经是改变命运。因为在上大学之前,她妈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让她跟对方一起去城里打工,做北飘。 “打什么工?”刘侨鸿说,“不读书的女孩子,未来的生活很苦的。而且社会越发展,越会让人瞧不起。但凡能坚持就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他说着回过头看了方灼一眼,笑起来的眼神温柔明亮,跟平时不大一样地闪着光。让方灼深信他是真心投身于乡镇扶贫这一事业,将自己的青春和梦想都作为筹码,砸进这一场不能回头的时代洪流中,给更多底层的人赌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说:“你很厉害。有意愿考我们A大吗?我们学校校风挺好的。” 方灼也觉得挺好。她觉得能教出刘侨鸿这样的人,那所学校一定哪里都很好。 ……除了分数线太高。 她看着刘侨鸿有些过长的头发,动容中忍不住说了句:“刘叔,你后面的头发有几根白了。” 刘侨鸿动作稍稍僵硬了下,而后大声道:“年纪大了哇,能没有白头发吗?你到我这年纪你肯定也有!” 他其实也才三十多岁而已。只是最近几年,国家的发展重点落在扶贫上,扶贫岗可以说是乡镇里最苦的岗位,真的消耗了他太多的心力。 ? 刘侨鸿的家在不远处的镇上,那里相对热闹,有一个集市。 路过一家理发店时,里面还停留在00年代的装修风格让方灼想起正事,停下脚步道:“对了刘叔,我给你买了瓶洗发露。” 刘侨鸿不解接过,看见熟悉的霸王标志,笑着推了她一下,说:“你什么意思啊?” 然后又道:“不要随便浪费钱!你哪里来的钱?” “一瓶洗发露而已,难道我要去抢才能买得到吗?”方灼说,“等我以后有钱了,我给你换辆新车。” 刘侨鸿拍了拍自行车的座驾,佯装严肃道:“不许你说它坏话,这是我的老搭档。” 他斟酌片刻,还是将东西收下了,放在车前面的小网框里。顺道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确认还是茂密的。 基因拯救了他,没给他带来地中海危机。 刘侨鸿松了口气,想起之前组织活动,被网友嘲笑的事,含糊问道:“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染个发,或者烫个头?显得年轻一点?” 方灼说:“可以啊,让年轻小姑娘看看你的帅。” “我有什么帅不帅的。”刘侨鸿嘟囔了两句,余光往前方的玻璃上瞥去,侧着脑袋偷偷看自己的脸。 随后发现方灼也在打量他,脸色微红,虚张声势地叫道:“干什么?我在看里面的电视!” 方灼忍着笑意,转过视线道:“我知道。我也在看。” 理发店里的电视节目没什么人看,上面正在播报新闻。 说的是今年开大会时提出过的,“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2020年就是决胜期。 两人静静看着,一时寂静无声。 身后是嘈杂的世界,身前是狭小的发廊。 川流不息的人群从他们身边路过,全是与他们无关的虚影。各种叫卖的声音,给他们产生一种错觉,好像生活只是柴米油盐、日复一日的平淡。 但是他们知道,再往外,是一个欣欣向荣,正在崛起复兴的大国。脊骨里的傲气,正要挺直,踩着无数先辈的血汗,嘶鸣着向上奔腾。 “发展真快啊。”刘侨鸿感慨道,“有时候都怕自己追不上。” 方灼说:“都是筑梦人,有什么怕追不上的?” 刘侨鸿笑了,转过身,抬手抚在她的后脑上,轻声道:“好孩子。” ? 刘侨鸿给所有的鸡蛋写了时间作为标注,以免放久了会坏。 方灼只拿了六个鸡蛋,放进包里,说是A市的房子里暂时没有冰箱,剩下的留给他吃,麻烦他多看顾自己的鸡祥物。 刘侨鸿表示知道,笑着送她离开。 等回到A市,严烈也回来了。 他不止叫车送来了床垫,还送来了干净的被子跟枕头,顺道搬了几张不用的桌椅。 这套房子终于有了勉强算是可以小坐的地方。 叶云程陪他们吃过晚饭,又打包了两个饭团作为宵夜,催促他们早点回学校。 高三的每一个假期都很宝贵,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一下,不然躺在床上学习一会儿也行。 方灼确实感到疲惫,坐公车回学校的路上差点睡着,迷迷糊糊之中快要靠到严烈身上,还好广播及时播报下一站停靠A中。 下车之后,困意未消,状态依旧浑浑噩噩。 一月份的日头变得很短。才七点多,灰蒙的天幕已经落下。 方灼打了个哈欠,走在照着黄昏灯色的主道上。 她想快点回宿舍,可是严烈的脚步放得很慢,方灼每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等他,几次过后,干脆也跟他一样放缓步调。 闲庭阔步地踩在明暗交错的投影中,迎面而来的凉风与安定下来的心境,反而让她清醒了一点。 严烈就跟在她的身后,影子长长地拖拽在她脚边。方灼不用回头,偏斜着视线就可以看见他在做什么。 低头族?严某,现在正在玩手机。 闪光灯在夜色里无可掩饰地亮了起来,刹那间照亮了方灼目之所及的世界。 她顺势转过身,迎面对上的时候,相机自带的灯光又闪了一次。 她眯起眼,觉得自己的这张照片肯定拍得不好看。也许是满脸困倦或凶神恶煞,愚蠢地张着嘴,瞳孔被闪光灯反射出诡异的光。 然而严烈看着照片,再把目光转到她的脸上,脸上带着很纯粹的,方灼看不大懂的笑容。 他收起手机,背到身后,小跳着退了两步,冲方灼露出讨好的微笑,不想让她删自己的照片。 方灼其实没什么所谓,因为她觉得严烈不会拿一张丑陋的照片来嘲笑她,只是问道:“你拍什么?” 严烈说:“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拍照留个纪念。” 方灼愣了下。 他们的假期过得很淡,只是一起吃了顿饭而已,什么都没有做。 节日的喜气,纪念的意义,离他们似乎很遥远。 方灼仔细回忆了一遍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实在找不出能让严烈觉得开怀的地方,问道:“跟着我是不是很无聊?” “嗯……?”严烈掰着手指数道,“今天有四分之一的时间休息,四分之一的时间学习,四分之一的时间做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有四分之一的时间跟方灼同志在一起。” 他笑着总结道:“很好,今天我过得很开心。比我去年过得好多了。” 方灼有时候觉得他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带着她无法理解的乐观跟奇思。 “你在A市有家,为什么要住校呢?”方灼不解问,“你以前是不是不住校?” 严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语言好像还不足以准确描述他的想法。 他想,如果他的生活是一个平面坐标轴的话,那么跟方灼在一起的空间,就是正半轴,没有方灼的区域就是负半轴。 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但同样是在往前走的时候,一个离零越来越远,一个离零越来越近。 X小于0的取值范围,他的解都是不快乐。 所以他想往方灼所在的方向延伸,变成一条直线,没有尽头。 方灼没有得到答案,扭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宿舍楼已经到了,动了动嘴唇,只好与他告别道:“那我先回去了……节日快乐。” 严烈点头。 她背着包,从两侧的树影中穿过,沿着小道消失在视野之内。 严烈盯着那盏送她离开的路灯看了许久,感觉世界随之安静了下来,晃着脚步坐到不远处的长椅上,拿出手机翻看相册。 他的手指来回拨动了几次,把照片移动到专门的相册里,设置好名字后,对着屏幕上浅淡的荧光逐渐出了神。 没多久,消失的脚步声又从寂寥的树影中出现,跟方灼刚才离开前一样,停在他的面前。不到一尺的距离。 一切美好得像是时光倒流。 严烈抬起头,看着这个神色淡得不真实的人。 方灼放下书包,在他旁边坐下,认真地说:“我想了一下,我今天的学习时间并没有达到四分之一,倒是不介意跟你一起先完成这项目标。” 严烈眨了眨眼睛。 “新年的一天从学习开始,总是不会错的。”方灼抽出英语试卷,翻到中间的位置,问道,“你有空吗?” 严烈正要答应,又听方灼道:“把之前的照片给我看看。” 严烈说:“你不要删。” “不删。”方灼说,“而且这不是我的照片吗?” 一颗小太阳(如同长夜将明时丛林间最后...) 照片并没有方灼想象中的那样不好看。 第一张照片只是个背影而已。 她穿着件过于宽大的外套, 袖子软绵绵地垂下,盖住了她的手指。衣服的肩线滑到手臂上,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 背包的重量勾出了她削瘦的肩膀线条。 她和叶云程都喜欢买大两号的衣服,因为可以穿得更久,冷的时候里面还能多套一件卫衣,这是环境所带来的习惯。 荧白色的光线从上方打下, 照得她发色变得浅淡, 身材也更为清瘦。 而她正侧着头,专注地看着地上的长影, 像在透过它看拍照的人。 方灼以为自己不回头就可以知道身后的人在做什么。 原来她身后的人也知道她在做什么。 那种藏在深处的, 细碎难言的心绪,如同长夜将明时丛林间最后的几点萤火,委婉又隐秘。 方灼手指滑过, 翻到后面一张。 她以为自己当时的表情应该是呆滞无神, 没想到那一瞬的抓拍,拍出了张色彩分明的图片。 背景昏沉朦胧,只有淡如云烟的树影,只有她的皮肤白得像素净的月色, 正毫无防备地看着镜头, 里面的人甚至叫她感到陌生。 严烈用余光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并没有讨厌的意思,放心笑道:“我拍得好看吧?在你拍过的照片里,这水平算不算前三?” 方灼又看了一眼, 将手机还给严烈, 说:“我只拍过证件照和同学照。所以你是第一。” 手机的背面还残留着一点温度,严烈握在手心, 玩笑着问:“那可以只有前三吗?” 方灼眼尾一斜,没有作声。从包里抽出英语课本,展平在手里,就着后面的单词表开始阅读。 ? 值班老师裹紧外套从宿舍楼里出来,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小跑着活动身体,去找各位宿管员确认住校学生的登记情况。 刚从已经关门的小超市前走过,就看见路边的木制长凳上坐了两位学生。 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学生总是有很多感性的情绪,在单调而高压的环境里生活了太久,容易对身边的人产生依赖。 他们会因为偶尔放松的状态丧失理智,进而忘记自己真正应该做的事。 譬如现在。 那两个学生坐在暖色的灯光下,即便吹着冷风瑟瑟发抖,也不愿意在温暖的宿舍里闲适休息。 这样堂而皇之的行为,说明他们已经无所畏惧,脑海里的想法一定十分危险。 太严重了。 不正之风应该要被扭正! 值班老师阴沉着脸,放轻脚步走过去,特意绕了个路,从二人身后靠近,想听听他们不睡觉也要挑灯夜谈的话题是什么。 为了保留证据,以便后期劝诫,他还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 然而等他走到树影下,听见的却不是什么腻歪的话,而是一连串古怪的发音。 再认真去听,才发现是女生在背单词,并用单词进行造句,而男生在一旁指导,逐字逐句地纠正她的口音。 他们竟然真的在学习。 值班老师心下有点震撼,又不敢轻易相信。 他已经因为过于相信学生,深刻认识到了社会的险恶,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于是保持相同的姿势,他极有毅力地在黑暗中站了半个小时,一直等到脸被冻得发僵,长椅上的两个人都没露出他预想中的破绽。 不过他听出来了,方灼的英语水平是不大行,连词根词性之类的基础都不是非常了解。这情况比什么态度问题要严峻多了。 听到一半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下去,跳出来急躁叫道:“完全倒装句的考点,动词要提前,要提前啊!同学你都高三了,不能这样啊!” 被打断的两人错愕回头,表情从茫然到复杂,随后不大赞同地撇了下嘴。 严烈拖着长音道:“老师,你偷听啊?” 值班老师干咳一声,生硬地转开话题:“我只是担心。这里灯光那么黑,你们在这里学习,会很伤眼睛。以后去教室吧,熄灯前记得回来就行。我不打扰你们学习了。” 他匆匆走开,摸出手机,将录音的按钮停止,又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这个世界真单纯。他心道。 他都快理解不了了。 ? 第二天早晨,严烈来找方灼,向她转告叶云程的消息。 小牧昨天晚上提前回来了,在叶云程的指导下试着卷了几个饭团,成品看着不错,让他深受鼓舞,多次表示自己想尽快摆摊。 他是第一次那么热情地寻求工作,叶云程不想泼他冷水。反正工具文件已经齐全,随便哪个日子都行开工。 两人干脆大早去菜市场买了食材,准备一番后,从中午开始在路边营业。 方灼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因为她不知道这对奇怪的组合能否应对社会的考验,也不知道他们首次出征能获得什么样的成果。 过多未知的信息会让她觉得惴惴不安。 严烈作为她的小长工,也陪她去了,顺道带上了作业本,无事可做的时候还能挥霍时间。 两人赶到定位点时,摊位前等了个客人。但叶云程不在,只有小牧一个人。 相比起上次会见的蓬头垢面,这回的小牧变得整洁许多。 他穿了件白色的棉外套,连袖口都洗得干干净净,向上挽起。里面则是一件宽大的短袖,印着动画片的图形。 这样单薄的着装,站在一月的天里似乎也不觉得冷。 小牧埋头认真工作,两人的出现都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 方灼跟严烈就一左一右地站在小推车边进行围观。 这客人额外加了好几种小料,小牧给量又实在,导致他的饭团过胖,几次尝试都卷不上去。 这不在他的学习范围之内,小牧有点急眼,脚步不停在原地起落,抬头看一眼客人,再继续用力卷曲饭团。 那眼神幽怨又恳切,将客人看得头皮发麻,他很想说“要不就算了”,可对比一下两人的体格,又不是很敢说。 方灼见小牧努力无果,才上前道:“小牧,卷不下可以多加点米,把它卷得大一点,或者给它包圆实。” 小牧暂时没有办法跟方灼进行正常交流,但好歹听进去了,照着她的方法,总算将饭团包出了雏形。 他用纸张封好边角,装进小袋子里,一言不发地递给客人。随后脱下手套,拿着一旁的干净毛巾清理台面,时刻谨记叶云程告诉他的“清洁守则”。 客人也没料到到手会是这么沉甸甸的一袋,等了半晌不见老板收钱,哭笑不得道:“多少钱?老板发呆呢?” 方灼不知道叶云程是怎么定的价,扭头看向小牧,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问题。 小牧从自我反思中抽出神来,指着配菜的盒子道:“这个五毛,这个五毛……” 方灼快速给他算了一遍,道:“十块五,谢谢。” “好便宜。”客人笑了下,“你们定价也太实诚了。” 小牧觉得自己是被夸了,别扭地说:“不好看。” “已经包得很好了!小牧手真巧。”严烈给他夸奖,“能不能也给我做一个?我还没吃午饭呢。” “你怎么会没吃午饭?”小牧抬起头,严肃道,“不能不吃午饭!我现在就给你做。灼灼要吗?” 客人频频斜视过来,大约是终于发现了小牧跟普通人的不同。他在口袋里摸了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带钱,不好意思地问:“能用支付宝吗?” “要现金!”小牧很紧张地说,“要付钱!” 严烈拿出手机说:“可以的,你扫我吧。” 他这边刚收完款,叶云程回来了。 他把袋子放进抽屉里,笑道:“我刚去银行换了点零钱,你们来啦。” 方灼问:“生意好吗?” 叶云程点头:“挺好的,库存快要卖完了。我待会儿还要再去买点黄瓜、煮点饭,晚上多摆一会儿。附近工作的人说下班后路过会再来买。” 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不得不说,路人在看见他身体的残缺时,会主动过来光顾他的生意。 他并没有觉得难受,这是别人的善意,他表示感谢。而他能给予的回馈就是,卖新鲜的、干净的食物。 “小牧辛苦啦。”叶云程拍拍他的肩膀,“刚刚顺利吗?” 小牧鼻尖沁着微微的汗渍,小声道:“我紧张。” 严烈笑说:“我给他写个牌子吧,挂到前面。一份饭团里不要加太多东西,不然不好卷。” 小牧用力点头,严烈去不远处的文具店买卡纸。 叶云程说:“你们帮忙照看一下,我先去买东西。” 他面容有点倦意,但精神面貌是前所未有的昂扬,一刻都停不下来。 一颗小太阳(方灼却觉得她和严烈是待在...) 摆摊的位置流量其实并不好, 大部分靠的是左右邻里的光顾。等假期结束,如果没有吸引到新的客流,生意也许会冷清下去。 严烈用记号笔写了张提示, 贴到小推车的正面,拿胶带封了两层,以免剥落损坏。 ――一份饭团,加料最多只能加三样, 谢谢。 因为准备得急, 摊子上能加的小料其实不多,除了常见的黄瓜、榨菜、生菜, 剩下的就是鸡丝、蟹棒之类。 肉松是之前叶云程自己炒的。因为市面上好的太贵, 便宜的他又觉得不卫生,干脆自己做,吃不完还能让方灼带去学校做拌饭料。为了节约成本, 材料用的是鸡肉。 剩下的就是鸡丝、火腿丝之类的东西。 担心卖不完会不新鲜, 每个盒子都只装了一点。 方灼让小牧加料放得少一点,东西更多未必会更好吃。小牧尝试了几次,愁苦着脸摸索合适的分量。 两人都没有上前协助他的工作,只拿着作业在后面旁观, 适当地进行指导,以便让他尽快适应摆摊的生活,顺道观察营业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 一个多小时里,确实出了几个状况。于是小推车上的公告纸越贴越多。 “他不擅长说话,但已经听到了, 能听懂。” “可以做小份, 做之前说。” “盒子里没有的配菜就是已经没有了。” “不讲价,不能免费多放!” “他可以交流, 不是结巴,只是怕生,请不要凶他。” 大部分的问题其实都围绕着小牧的社交恐惧。 这和智商的关系不大,他跟方灼的交谈就没什么障碍,纯粹是不想开口。 他的表述确实没有普通人清晰,逻辑也不是很流畅,可能是以前因此受到过别人的嘲笑,留下了心理阴影,现在面对陌生人态度抗拒,说话也会结巴。 所以小牧跟客人的信息交换基本靠眼神。他的眼技十分的有灵魂,一般人get不到。而为了表现自己的敬业,他偶尔会向过路的人发去品尝的邀请。 脑电波无法对接的双方,最终会带着一脸的茫然擦身而过。 方灼觉得很好笑,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跟严烈艰难地憋着。 当然也有遇见很好的客人,轻声细语地跟小牧对话,耐心听他的回答。走的时候还会夸奖他一句。 遇见这样温柔的人,小牧就会非常高兴,收拾餐桌的动作变得轻快,数次回头跟他们强调说:“那个人真好。”怕他们吃醋,还懂得端水平衡,补充一句:“当然你们也很好。” 严烈笑着回道:“谢谢小牧夸奖!” 而遇到比较暴躁的客人,小牧会抓耳挠腮地急,等人走了,再委屈地总结说:“没有做好。” 他的情绪跟孩子一样,直白又单纯,来的快去得更快,但记住更多的,还是别人的好意。 傍晚四点左右,临近下班高峰期,他们的生意逐渐热闹起来。 因为米快卖空了。严烈联系叶云程,去帮他搬运食材。 没多久,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过来,点了个小份饭团,同时给了小牧一百块钱。 小牧埋头找钱,方灼站起了身,伸手将钱接过。 她坐的位置比较隐蔽,在小摊的正后方,站得远的人可能看不大清楚。 “钱太大了,我去隔壁的便利店验一下钞,请稍等。” 她正要转身过去,又被男人喊住。对方很冷地说了句:“算了,我不买了。” 方灼将钱还给他,他直接抽了走人。 倒是边上的客人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背影大骂道:“要不要脸啊?要不要脸啊你!去大超市我都忍着不说你,来这儿你的良心呢?呸!” 小牧不知所措,小声地问:“怎么了?” 方灼安抚地拍了拍他,“没什么,阿姨怕你白忙活了。” 小牧松了口气,说:“没关系的,我不累!” 他抬起头,鼓起勇气朝对面的人说:“阿姨别、别生气,不想要可以不要的。” 客人放缓了表情,对他笑道:“诶,乖孩子,没事。你先给我两个。” ? 叶云程回来,方灼跟他说了这件事。 从验钞机开始普及,那些不务正业的人就将目光投向做小本生意的商人。如果只有小牧在的话,真的有点防不胜防。只是没想到第一天就能遇上。 严烈皱眉道:“我还是给你们弄一个移动支付吧。” 方灼说:“想用□□的人,不会选择移动支付。” “不单单是为了防止□□。”严烈说,“现在的人出门不喜欢带现金,移动支付会方便很多,而且能增加一定的客户。” 这对连手机都没有的方灼来讲有点陌生了。 严烈拿过叶云程的手机帮忙设置,然后去打印店印了张二维码出来,让他们注意听系统播报的价格,以免客人打错价格。 六点是晚饭高峰期,小摊子前的人渐渐增多,暮色也开始下沉。 小牧负责卷饭团,叶云程负责收钱,两人配合得有条不紊,比下午顺利许多。 叶云程气质亲和,温声细语地跟客人说话,将整个摊子的氛围都带得融洽了起来。 他让两人再等一会儿,七点半收摊回家,给他们煮馄饨吃。又让他们不要在这个地方看书,光线太暗。 两人于是搬了小板凳,坐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背单词。 车辆一阵拥堵,行人缕缕行行,空气嘈杂得如同滚沸了的水,方灼却觉得她和严烈是待在同一个玻璃罐里的人,他们的世界是独立的,跟宣泄而下的灯光一样宁静和缓。 严烈带头念了几遍,不听方灼跟上,捏着她的脸迫使她回神:“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方灼,你是不是在发呆?” 方灼转过视线,却是望向他的身后。 严烈顺着看过去,才发现是个熟人。 魏熙站在他们跟前,沉思片刻,好奇地问:“坐在吃的东西前面背书会更有力量吗?” 方灼:“……?” 这孩子的脑子是用瓦计数的吗?那么光,又那么亮。 魏熙活动着她的小脑袋瓜,又问:“严烈为什么也在啊?现在摆个摊,都要模特了吗?” 方灼忍不住笑了。 “虽然哥确实长得帅吧,但主要是为了社会实践。”严烈说,“顺便感受一下劳动人民的光荣!” 魏熙问:“摆摊有趣吗?” 严烈:“有趣,就是不方便学习。” 魏熙深吸一口气,神秘地问:“所以你们的作业写完了吗?” “昨天就写完了。”严烈用手肘撞了下方灼,“跟灼灼在一起,你觉得我的作业能写不完吗?” 魏熙发现小丑只有她一个,痛苦地抱头大叫。 方灼鼓励说:“明天还有半天,你可以再挣扎一下。” 几人聊了会儿,魏熙的目光被一旁认真工作的叶云程所吸引,见他身边围了几个找他闲聊的人,暗道认真赚钱的男人果然很有魅力,大声叫道:“舅舅,你应该去年轻人多的地方,或者什么网红地段摆摊,这样你很快就能成为A市最帅的摆摊小哥了!” 说完还冲叶云程眨了下眼睛,给他比出一个赞。 叶云程失笑道:“什么A市最帅,你们这些孩子真是。吃晚饭了吗?没有的话我请你吃。” “不不不,我吃了。”魏熙不好意思地道,“不过如果您想送我当宵夜的话我也不介意的!” 叶云程招手:“过来看看,想吃什么味道的?让小牧给你包个大的。” 方灼想起来,小学的时候她有一个同学,家里是摆摊卖蛋糕的。 那时候方灼特别羡慕他,因为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甜甜的牛奶味。 她订不起早餐奶,觉得牛奶是很好喝的东西。 吃不起西式的糕点,觉得蛋糕是很奢侈的东西。 而这一切,那位同学都可以轻易拥有。 某天放学,她背着破旧的布包从学校里走出来,在路边看见了那个男生。他很烦躁地将包在地上,跟自己的父母发脾气道:“你们不要来我学校边上摆摊!你们太丢人了!”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父母可以值得骄傲,什么样的父母称得上丢人。她觉得有父母疼爱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那一刻男生身上所有让方灼羡慕的闪光点都破碎了。 长大之后她终于知道该怎样去形容当时的感悟: 人不要自卑,自卑会变得卑劣,卑劣会变得丑陋。 她为自己的这段回忆画下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正觉得满意,严烈抬手在她眼前挥动,无奈地问:“你又在想什么呢?大哲学家。” 方灼诚实地道:“我在想,人怎么样才可以不自卑。” 严烈偶尔也会跟不上她转变极快的思路。 方灼自问自答:“当他拥有很多东西的时候。” 严烈把本子卷成话筒的形状,姿态谦虚地询问她的答案:“比如要拥有什么呢?” 方灼迟疑着道:“有飘影?” 方灼的冷笑话总是很过时,可不知道为什么,永远能戳在他的笑点上。 严烈愣了愣,放肆地笑了出来。 方灼叫了他两声,他都无法停止,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兀自转过身背单词。 严烈拿出手机,对着小摊和方灼拍了两张照片。 元旦假期的第二天。 他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跟方灼同学待在一起。 一颗小太阳(严烈看着一脸让人不放心的...) 如果时间不是用小时、天或者年来计量, 而是用颜色的话,那方灼的懵懂时期是无知的白色,之后是跌打滚爬所染上的泥灰, 现在则是被打翻了的颜料盘。所有只存在于定义的色彩终于有了实质的存在。 各种复杂的颜料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明艳又平淡的画作。 这要怎么形容呢? 她喜欢在夏天穿过葱郁的叶片仰望苍穹,看着飞鸟从狭小的缝隙中飞过,看着太阳的光线投射出风的影子, 看着时间在清透的空气里缓缓流逝。 世界由单纯的绿、蓝两色组成, 却又好像能描绘出生命里所有有意义的符号。 方灼现在所拥有的颜色,就是这个样子。 她有些沉迷于这种规律又安稳的生活, 哪怕它的强度令人感到疲惫, 似乎每一刻钟的日程表上都安排好了学习、拼搏,或是休息的任务。 这一天的计划,原本应该是她和严烈去舅舅的摊位前, 完成英语第四单元的复习, 同时为叶云程解决一下市场相关的问题。 然而两人刚走出食堂,严烈就遇到了一位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男人的出现,让方才还在说话的严烈瞬间安静下来,笑容也消了下去。 这反常的表现十分突兀, 方灼跟他一起停下脚步,顺着视线,朝来人身上打量两眼,大概猜到对方的身份。 那是一位长相英俊、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外面套一件黑色大衣, 浓密乌黑的短发让他看起来颇显年轻。 说实在的, 他跟严烈并不是很像,不是指外貌, 而是气场。 他唇角的皱纹比较深,眼睛轮廓更加深邃,整体肌肉的线条向下微沉,凸显出严肃的神情。 方灼想严烈以后肯定不是长成这个样子。他那么爱笑的人,就算老了,皱纹也应该先爬上眼角而不是唇边。他会看着像一个亲切的老爷爷。 男人走近,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或惊喜或想念的笑容,可惜不大成功。 他的情感在面对跟严烈的隔阂时遭遇了滑铁卢,而他并不是一个演技很好的人。 “我回来了。”他抬手看了眼表,但其实目光并没有在表盘上停留太久,抬起头后说出自己的来意,“这时间刚好,我带你出去吃顿饭,你妈妈在酒店那边等着了。虽然晚了一点,也算是给你庆祝过年吧。” 他生疏地加了一句:“元旦快乐。” “辛苦了。”严烈应道,“你也快乐。” 严爸爸又问:“你为什么不住家里而要住学校?是觉得那套房子离学校太远了吗?我今天给你老师打电话才知道,还以为你跑去了哪里。” 他想表达关心,可说出口的味道让人品着更像是质问,严烈于是也回答得敷衍:“学校里人更多,热闹一点。” 这么淡漠的严烈,就跟不会胡闹的蜡笔小新一样。 麻木而无趣。 可就是这幅没有灵魂的表现,严爸爸也没有察觉出异样,转向方灼,与她搭话道:“你是烈烈的同学吗?你好。” 方灼朝他弯了弯腰,算是招呼。 严爸爸问:“你们刚才是打算出门?” 方灼觉得他二人不对劲,斟酌着道:“打算去学英语。不过不重要。你们有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严烈因为她那句“不过不重要”,表情险些没控制住,在她要离开时拽住了她,道:“让我爸送你过去,他肯定开车了。” 严爸爸对着方灼,笑容自然多了,说:“好,我的车就停在门口,那一起走吧。” 三人上了车,驶上主路,车厢内的气氛依旧沉闷,方灼始终找不到说话的时机。 她眼珠在两人之间流转了数次,纠结地想了无数个话题,最后觉得缓和气氛这种高难的操作不是她能胜任的,干脆闭嘴。 严爸爸大概也受不了这种宛如冰封的状态,想跟方灼聊天缓和一下,顺便旁敲侧击严烈的校园生活,以拉近父子距离。 路程过半的时候,他程序性地问了方灼两个问题。 先是问她父母是做什么的,方灼隐晦地说她现在不跟父母住。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他的心坎上,严爸爸声音大了点,又问是因为父母工作太忙碌吗? 方灼思忖良久,很艰难地回答,因为重组家庭不是非常欢迎她。 严爸爸哽住了,所有的腹稿全部流产。后视镜里照出了他紧皱的眉头,让方灼不禁对他心生同情。 这一番谈话的结果也让方灼感悟到两个道理。 ――沉默是金。 ――比起问候别人父母,“你吃了吗?”,是一个更明智的话题。 好在路程并不遥远,这窒息的感觉在方灼一句“到了”的提示声中得以拯救。 待她下了车,严爸爸与她客套了两句,重新启动,汇入主道的车流。 方灼一直看着车尾灯从视野中消失,才挠了挠头,慢吞吞地往摊位点走去。 ? 等两人到时,包间里已经坐了圈人,前菜也开始上桌了。 除了严妈妈,还有几位陌生的长辈,都是他们的朋友,今天来给他们接风洗尘。 “怎么去了那么久?”严妈妈站起来招呼,“烈烈,来了呀。坐妈妈旁边,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 严烈走过去,依次跟桌上的人打了招呼。态度不冷淡也不热络。 严妈妈捏了捏他的肩膀,给他碗里夹了块牛肉。 “是严烈啊?这走路上我可是真认不出来了,一眨眼长那么大,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呢。”对面的中年男人朗声笑道,“听说你现在是读高三,成绩特别好是不是?长得帅又聪明,太棒了,都不用你爸爸操心,不像我们家那混小子,每次见他我都恨不得抽他一顿!” 严烈礼貌地笑了笑。 严爸爸说:“成绩是挺好,但读书都快读呆了,你看他这样子,跟我都聊不大来。”中年男人指责道:“诶,那我要说,老严是你不对。你儿子都高三了你还在外面奔波,你让他跟你聊什么?是聊那个什么导数啊,还是聊圆周运动?” 严爸爸笑道:“怎么?你儿子就和你聊这些?” “他不乐意听我说话,就会故意拿这种东西堵我。”中年男人挥了挥手,举起酒杯抿了一口,嘴上说得无奈,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疼爱,笑骂道,“当我没上过大学吗?那臭小子。” 严爸爸说:“这次回来,我们过完年再走。” “那就好,多陪陪你儿子。” 一群人都是多年的朋友。聊生意、聊孩子、聊过去,天南地北的话题牵引出来,说得很是畅快 很快就没人管严烈了。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酒味。 严烈闻着味道,觉得很难受,借口要去上厕所,离开了包间,去外面透口气。 到了走廊尽头的通风口,他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 白色的雨滴倾斜而下,连敲打在地上的声音都很轻柔。 严烈心想。一回家就下雨,从来没见过这么阴的天。 方灼是不是还会欣喜这场久违的细雨?毕竟她不必为了自己不在而难过。 方灼肯定难过,因为做不了生意了。 还好叶云程昨天看过天气预报,有所准备,本来就只打算摆半天。见雨势将临,提前将摊子收了,推回出租屋。 方灼说了严烈不来的原因,叶云程对那位神秘的家长深感好奇。 “得把他的床垫搬回去才行,不然他爸妈见家里少了东西,不得说他两句?”叶云程奇怪道,“怎么他爸妈回来,没提前告诉他一声吗?” 方灼说:“手机借我一下,我问问他。” 叶云程一惊:“这么着急?他今晚要回学校吧?今天下雨,不大方便,你可以让他明天再回复我。” 方灼犹豫了下,说:“我还是现在问问他。” 严烈看着一脸让人不放心的样子。 一颗小太阳(同桌不就是为了把你错失的...) 方灼拿着手机, 莫名其妙地去了没人的阳台,蹲在角落,思来想去, 给严烈发了一个字: “滴。” 严烈正在淫雨霏霏中冷得透不过气,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去拿,依旧垂着眼看地上那些在雨中奔走的人。 他以为是广告短信, 可因为太过无聊, 过了半晌还是摸出来看了眼,没想到是从叶云程的手机发过来的。 连疑问都不算。只有那么一个字, 却好像隔着几十里远的路程, 给他的世界按下了一个暂停。 方灼手里,一定有一个关于他情绪的遥控器。 严烈笑了起来,手指快速按动。 严烈:一毛钱了哦。 方灼脸色一黑, 差点撂担子走人。 这人好会说话。 严烈手指敲了敲, 知道自己如果不赶快回复点言之有物的东西,对方可能要就此失踪了。 严烈:所以值得你用一毛钱来铺垫的问题是什么? 一分钟后。 方灼:舅舅问,床垫什么时候还给你? 严烈:不用了,他们不住那儿, 而且丢了他们也不知道。 方灼表情纠结,犹豫着要不要回个“哦”,屏幕上又跳出来一条。 严烈:两毛钱了。 方灼想把手机砸对方脸上。 为什么要催她?搞得她在挥霍金钱一样,变得很紧张。 方灼打字很慢,对键盘不熟悉, 每一个拼音都要从头到尾寻找一遍。所以每回打字时, 她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可是等她回复,是严烈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每一个字都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她发短信的时候甚至比她学习还要专注。 严烈转了身,背对着窗口,将冻得发红,已经有些难以曲张的手贴在脸上,另外一只手不时滑动屏幕,不让光线暗下。 这一次的回复意外得快。 方灼:你不高兴。 敷衍得连问号都不打。 严烈:为什么? 这一次等的时间比较久。 方灼:?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为什么见到你爸爸会不高兴?不过我见到方先生也不高兴,原因你知道的。如果你愿意向我诉说的话,我不会介意,并且我会及时删除短信内容不让别人看见,你可以相信我的人品。 严烈手指悬在屏幕上,想了很久都没有落下来。 他要说什么呢? 他的生活富裕,家庭关系健全,虽然父母经常不在家,可从来没在经济上对他有过短缺。冲突和不快早就停留在十几年前,连大人都不以为意地翻过,面向新的生活。 相比起方灼,他的沉闷显得那么不坚强。 他不要方灼觉得他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踌躇不决间,严妈妈推门出来,喊了他的名字,说要走了。 “你在做什么?在外面站了那么久。”她问,“你今天下午几点上课?” 严烈最后在回复框里打了一句,说道:“我现在要回学校了。” 严妈妈似抱怨地说了句:“怎么跑出来玩手机?” 中年男人正好走出来,闻言调侃道:“是不是谈恋爱了?年轻人长那么帅,在学校里肯定很受欢迎。” 严父站在后面,想起什么,表情变了变,笑道:“高三生谈什么恋爱?而且他脾气闷,哪有女生会喜欢他这么无趣的?” 严烈将手机收起来,朝他们走去,笑笑没有解释。 ? 方灼帮叶云程将东西收拾了一下,等雨停了,也坐车回学校。 等她到教室时,严烈已经在里面了。 他看起来还是心情不佳,转着支笔,心不在焉地坐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教室门口, 方灼来的时候扫见了,严爸爸在办公室里和老班讲话,严烈应该是在看对方走了没有。 方灼将包放下,问道:“吃了吗?” 严烈回过头,说:“没有吃饱。” 看。方灼心道。就算明知道他刚才是出去吃饭的,“吃了吗?”还是一个万能的话题。 “还有一点材料没卖完,我做好带过来了。”方灼摸出两个饭团,拿在手里辨认了下,却发现自己分不清了。干脆递到严烈面前,让他先选。 “一个是酱香味的,一个是香辣味的。看你运气好不好了。” 严烈随手拿了一个,笑道:“我一向是欧皇。” ? 严父这样的个头、气场,即便是坐着也很有压迫感。 他放松身体,理了下外衣,自我介绍道:“老师你好,我叫严成理。” 班主任忙道:“你好你好,我姓高。” 严成理:“不好意思,我们平时太忙,都不住在A市,严烈辛苦老师多关照了。” 班主任给他倒了杯热茶,客气道:“严烈特别听话,根本不需要老师怎么操心,反而帮了我们很多忙。有他在,我们班里的男生都好管了。” 严成理两手接过,顺势放到桌角,问:“他现在高三了,成绩怎么样?状态还好吧?” “很好啊。”老班在他对面坐下,笑道,“我不夸张地说,只要他保持住状态,他喜欢的专业、大学,可以随便填。他对未来已经很有规划了。” 严成理点头道:“所以前提是能保持住状态。” 老班翻找夹在文件里的成绩单,想要给他看看,宽慰道:“您放心吧。严烈分得清轻重,他比大部分的同龄人都要早熟,还剩半年,我觉得没有问题的。” 严成理换了个姿势,两手交握放在腿上,语气严肃了点,问道:“他现在的同桌是个女生吗?” 班主任动作顿了下,收回手,重新坐了下来,神色不变道:“你说方灼吗?她是我们班里最努力的学生。” 严成理沉吟片刻,委婉道:“我知道A中肯定是希望更多的学生能够取得好成绩,但是,作为家长,我还是比较自私地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目标上。” 班主任说:“严烈爸爸,我觉得您可能有点严格了。他们是高三生,大部分人已经18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不会因为彼此坐的距离是半米、一米,或者三米而犯错误。” “我只是一个建议。”严成理说得很慢,带着点自己也不确定的迟疑,“他们是同桌,一起上课,一起住校。这样的距离有点太近了。” 他看得见严烈从食堂出来时的欢欣,也看得见他目送同学下车时的败兴。 作为一个不大合格的父亲。他有时候觉得严烈很陌生,有时候又能一眼窥破他的想法。或许这就是遗传的神奇。 ? 方灼让严烈先把饭团掰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味的,他很执意地咬了一口。 二分之一的概率,他选到了他不能吃的香辣味。 严烈的表情很难看,觉得自己的非气要来了。 他扯了扯前排人的帽子,说:“蛋糕,辣的,给你。” 沈慕思转过身,从他手里接走,一脸为难地叹道:“好吧,爸爸不就是负责消灭孩子们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严烈说:“那你还我,我去送给我的大儿子游游。” 沈慕思高声拒绝:“不要!” 方灼将另外一个还没开封的饭团放到他的桌上,大方道:“你吃这个吧。” 严烈想说不用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饿,就听方灼道:“同桌不就是为了把你错失的好运还给你吗?别难过了,快吃吧。” 严烈将要说的话全部吞回去,默默把包装拆开,吃了一半的时候,又来跟方灼道:“不是,这才不是同桌的事。” 方灼停下手中的题,耸肩道:“随便是谁,有什么关系?” 老班夹着卷子走进来,说道:“严烈,你跟沈慕思换一下位置。” 沈慕思和方灼同时错愕抬头,严烈冷冷地回绝:“不要。” 他态度强硬,班主任也没勉强,假装无事发生,让人把卷子发下去。 这是学生和家长博弈的结果,她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班主任罢了。 严烈的笔在纸上用力一划,从这之后表情一直没舒展过。 方灼心说,直男,真不好安慰。 一颗小太阳(方灼 “我其实是个很浪漫...) 今年的春节假期安排得比较早, 元旦结束之后,学校立马组织了一次全市联考,让大家在假期前找找状态。 方灼对联考没什么概念, 对省市的排名也不是那么重视。照她的感观来说,不过都是刷卷子而已,还不如班级排名来得有实感。 只要能保持中游及以上,她就肯定能上个不错的一本――来自她多年来被周围人灌输的概念。 因为是统一阅卷, 这次试卷的成绩发放得比较慢。 方灼刚考完就知道自己发挥得不是很好, 听老师讲过题目后有大致有数,所以没有太多期待。 数学的最后一题, 她其实会做的, 具体的解题思路也不算难,只是运算步骤过于繁复。 她很惨烈的,在第一次求导的时候就犯了个极为低级的错误, 导致后面的数据全盘出错。 考物理的运气也不是很好, 分明是不难的题目,她居然看了好几遍图示才反应过来,分析运动过程的时候还错漏了一个条件。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这次考试时的状态,大概就跟水倒进了浓硫酸一样, 浮在表面,噼里啪啦全炸了开来。 严烈跟她分析,说她这还是紧张,影响到了她的反应速度。不过关系不大,可以巩固克服。 相比起来, 语文和英语翻车的概率就小多了。方灼第一次对这两门学科感到了欣慰。 最终英语成绩公布, 方灼有史以来第一次考到了90多分。 英语老师很激动。本来以为方灼的成绩就是一辆死也拉不动的牛车,没想到一个学期内能出现那么大的提升。 而且她专门找方灼分析过卷子。方灼的进步是稳扎稳打的, 瞎蒙的题目基本都没对,变化最大的是词汇量的提升和基础语法的应用。 照这样来看,哪怕什么都不做,她只要把英语作文里的单词端正地重写一遍,猜题的运气稍稍提升那么一点,分数还能往上涨个五六分,说不定就可以突破三位数的大关了。 谁能不喜欢一个勤勉聪慧的学生呢? 英语老师系统地分析完试卷,心情还是难以平复,干脆让方灼给大家传授一下她的成功经验。 那阵仗,方灼都误以为自己拿下的是全市状元。 学生们起哄鼓掌,方灼盛情难却,站了起来。 她两手垂放在桌上,反思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进步其实没什么高端的技术含量,哪怕进行艺术包装也找不出好听的理由,艰难总结了一句:“努力背单词。” 她说话的表情很认真,可搜肠刮肚实在是想不出别的东西,只留下这么一句看似敷衍的话,干巴巴地杵着。 严烈带头鼓掌,适时将那阵因沉默而积蓄起来的尴尬驱散出去。 方灼松了口气,又说:“谢谢大家。” 严烈指了指自己示意。 方灼赶紧补充道:“哦对,还有找一个好同桌。” 英语老师大笑,回忆起一件事情,趁机说了起来。 “我知道,高二组的一个老师跟我们提过。他说元旦的时候正好轮到他值班,晚上八点多,他在学校里碰见两位学生,大冷天的坚守在路灯下背单词,让他大为感动。我一猜就知道是你们!” 两人没有反驳,英语老师又玩笑了两句,正好下课铃响了。 下午老师们要去集体开会。 英语老师在电脑里拷了个电影片段,让他们摘抄一句里面有印象的台词,然后自选一个与电影相关的主题,写成小作品交上来。交代完就匆匆离去。 电影放的是什么方灼已经无暇顾及了,舒缓的背影音乐一响起,长期睡眠不足而导致的疲惫让她快速昏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自习时间已近尾声,她赶紧拿出本子,想要记录一句。 电影的镜头拍摄得十分唯美,但因为前面缺失了太多情节,方灼无法看懂。 屏幕中出现的是一片金黄色的沙滩,被拍打起来的白色海浪,以及在海边奔跑的人。 画面淡然而美好。方灼下意识地想起严烈当初说过想去海边看看的事,扭头朝他看去,发现他果然看得很认真,整张脸都在屏幕的反照下泛着蓝色的水光。 此时旁白音响了起来,电影的女主用一种慵懒而平静的声音吟诵道: 那天和他一起潜入海水,看着水面上的波光,我才意识到,原来在我的春天里,太阳也会开花。 方灼品了品,觉得这话十分有意境,且很有东方人的浪漫。与她曾经的太阳桂花的设想不谋而合,决定摘抄下来。 可是句子太长了,她没有记住,写了两个单词,去寻求严烈的帮助,让他复述翻译。 严烈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帮她写了出来,写完后意有所指地问:“你知道这话含蓄表达了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道。”方灼说得理所当然,“我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 浪漫到骨子里,才会做那么浪漫的梦。 严烈:“……??”焊死的钢铁直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方灼无视了他表情中的不赞同,问:“那你摘抄的句子是什么?” 严烈顺手拿过一旁的本子展示给她看。 只有三个单词。 “You plete ” 方灼读了两遍,不是很能理解,问道:“你完整了我?是指男人女人各自只有一半的那个说法吗?” “你的浪漫呢?”严烈撇嘴,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 方灼觉得他古怪,套路多,但还是将耳朵贴了过去。 “这句话的意思是,”严烈在离她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你完整了我的人生。” 清朗而干净的声音敲打过来,让方灼有片刻怔神。喷洒出来的热息有一部分扑在她的耳朵上,她觉得自己的皮肤跟火一样烧了起来。 方灼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耳朵,与对方拉开距离,拖着长音回了个“哦”。 灯光还暗着,空气还冰凉。那些不正常的悸动很快平息下来。 过了会儿,方灼迟疑地问道:“我俩摘抄的主题是不是有点不对?他们也是这个调调吗?” 严烈说:“管它呢。” 他不管太阳在春天是不是会开花,他现在觉得自己的烦恼就跟冬天里的花一样。你觉得它已经消失了,它又会在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 等到了春天,漫山遍野的都是。 他烦恼的春天,要在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正式到来了。 一个多星期的寒假,方灼不能再住校,会跟叶云程回家。 而他也不能再找借口,得回到严成理的家里,做一个沉默寡言的优等生。 还没开始,他已经觉得这个寒假过于漫长。 一颗小太阳(“我现在是不是变得野心勃...) 方灼这边才刚放假, 叶云程就提前谋划着年货了。 他的小摊子看起来成本低,实际前期投入不少,起码对他来说超出他的预期了。 房租、搬运的货车、水电费、餐具费、小牧的工资……各种乱七八糟的花销加起来, 几乎清空他的存款。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连买菜的钱都要精算到个位。购置材料时强迫性地反复确认天气预报,以确保第二天出摊不会碰上下雨,导致食材囤积, 隔夜后只能丢弃。 一直到了春节边,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他也不需要再购置什么新的工具, 才总算攒下来一点钱。 方灼背着包回来的时候, 叶云程正坐在客厅里面记账。 他做事习惯有条理,硬币按照大小叠放得整整齐齐,账单上的字也写得端端正正, 比方灼的卷子要整洁多了。 等他将支付宝里的零碎收支也记录上去, 放下了笔,方灼才开口问道:“怎么样?” 叶云程看着两列结尾的数据,憋了憋,说:“快回本了。” 方灼将包放下, 笑说:“是好事的。” “对,是好事。”叶云程说,“小推车升级花了太多钱。但是从会计的角度来说,这笔钱应该要算成折旧,分摊到后面的月份里。所以我们是盈利的。” 他的小推车本来是从别的地方淘来改造的, 没有加热的功能, 用了一段时间觉得限制太大,决定换个完整版。这样明年他就能卖热食了, 也不用再忧虑食品保温的问题。 因为他注重品质,现在饭团的口碑很好,增加一些商品选择,相信销售额可以稳定下来。 “如果我们能租个小店面就好了。”叶云程展望道,“那样我们就能上外卖了,可以拓展客源,而且不用怕下雨。” 奋发的小草在茁壮成长的时候希望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这似乎是每一个国人刻在骨子里的追求。 叶云程抬起头,自我调侃道:“我现在是不是变得野心勃勃?” 方灼笑出声来,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说:“一点点而已。” “那我再多一点点。”叶云程眉眼弯弯地同她说笑,“明年我们先实现温饱,攒出学费。等你上大学以后,我跟你一起进步,看看能不能在你学校两公里以内租到店铺。” 方灼坚定地说:“会有的。” 叶云程重新拿起笔,将本子翻到后面一页,把这个想法记录下来,提醒自己。 他问:“那灼灼在新年前有什么小野心吗?” 方灼想了想,说:“有一个不算大的目标。” “是什么?”叶云程笑道,“考上A大?” “想攒钱,买个仿生假肢。”方灼睫毛下阖,羡慕地说,“我上次在街上看见一个,特别厉害,能自由行走,跟正常人一样,还能跑步。” 叶云程愣了下,回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目光越来越柔和,随着鼻翼翕动带上一点水光,上前用力抱住了方灼。 “现在的技术真厉害啊。”方灼趴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道,“什么都能改变。” 叶云程轻声道:“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这么厉害的人。” 方灼点头:“嗯。” 两人静静抱了会儿,叶云程将她放开,抬手擦了擦眼角。 方灼想把桌上的零钱收起来,被他抬手按住。 “我还没分完。” 方灼困惑说:“分什么?不攒起来吗?” 叶云程笑着摇头,将账本递到中间,示意她看后面的计划项。 “钱赚了,该花的还是要花的。”叶云程说,“补助金前两天到了,然后你刘叔帮我们申请了一些春节的慰问品,米啊、油啊,还有一床被子。你过两天回去记得领。” 方灼应道:“好。” 叶云程问:“现在天气冷了,咱们家的被子还是不够,我得给你和严烈买床新的。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被套?烈烈呢?” 方灼听他提起严烈,不由就想起自己准备离校时,严烈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所有的人都在欢呼庆祝,迫不及待地涌出校门,只有他拽着方灼书包后面垂下来的一根黑色布袋,说了半岔话:“如果你有钱了……” 如果她有钱了,怎么的? 这句话其实不应该用“如果”,而应该用“以后”。 但是严烈没说完整,大概是自己也没想好该怎么形容。 他当时的眼神,有那么点落寞孤独的味道,和他平时不大像。 “灼灼?”叶云程见她发呆,喊了两声,“想什么呢?” 方灼回神,“严烈应该不跟我们一起过年,他爸妈回来了。”叶云程点头,却没把那条划去,只是问:“他爸妈在A市住多久?” “我不知道。”方灼说,“我问问。” 她拿过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对面很快回了。 严烈:过完年。 严烈:舅舅真好,但我可以自带被子,不用破费。 方灼:你现在在哪里? 严烈:我跟蛋糕、班长他们在打球,晚点去烧烤,再晚点去看电影,你要加入我们吗? 很好,生活十分丰富。 方灼心说,果然是她的错觉。 没过一会儿,严烈那边又发来一条短信。 严烈:安全到家了吗? 方灼:我在A市过年,早就到家了。 小牧去他大伯家过年了,房间空了出来,方灼正好可以住下。 年三十街上的行人会多很多,叶云程想再卖一天。 他知道饭团在这一天不会紧俏,倒是零食、奶茶之类的很受欢迎。经过多番考虑,决定改做卤味。 叶云程花大价钱买了十几斤猪蹄、鸡腿、鸡架等,配上一些素菜,从前一天中午开始处理,晚上上锅炖煮,第二天大早直接跟方灼推出去售卖。 卤味制作麻烦,但是贩卖简单。而大年三十这一天,受节日气息的影响,路人们都比较喜气。 好些人看见他们一大一小地站在彩灯下面等待,不由自主地就上前多买几块,让他们能早点回去过年。 加上那锅卤味炖得确实香气十足,叶云程在附近又混了个脸熟,两人六点多钟出的门,不到十点东西就卖完了。 这一天赚的钱比以往都要高很多,尤其方灼还收到了一个小朋友送给她的氢气球。 她把气球绑在车头上,兴冲冲地推着回了家,跟叶云程一起准备年夜饭。 两人一个做饭,一个打下手,配合默契。可因为厨房器具太少,一直忙活到了六点才吃上晚饭。 他们的胃口都不大,吃了几个饺子差不多已经半饱,桌上的鱼、猪蹄都没怎么动过。 而且因为不怎么擅长找话题,这顿饭虽然吃得温馨,却有点安静。 方灼觉得主要是没有春节晚会做背景音的缘故,少了主持人的问候,就少了灵魂。再不济一起吐槽节目也可以热闹一点。 叶云程忽地感慨了一句:“烈烈在就好了,这里好几样他喜欢吃的菜。” “我也喜欢。”方灼说,“就是吃不下了。” 叶云程放下碗筷,笑说:“没关系,明天我们不煮饭,肯定能吃完。你饿了再吃,别撑着。” 叶云程由于昨晚没有时间睡觉,吃过饭后不住发困,先回房间休息。 方灼坐在客厅里,借着灯光看书,然而没学多久,注意力总是被楼上传来的歌声所打断,干脆拿出手机玩一会儿。 她想了想,给严烈发去一条短信。 方灼:你年夜饭吃了吗?吃的什么? 严烈没回。 等了十几分钟,严烈还是没回。 方灼按照教程,下载了一个消消乐打发时间。 玩了半个小时,切换到短信界面,发现严烈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方灼皱眉,换了个姿势,去应用商店里载了个扣扣。 一颗小太阳(失踪人口终于回归...) 严烈的这一天, 简直可以用灾难来形容。 早上,跟严成理有合作关系的供销商上门拜访,带了一堆礼物。 严烈本来在书房玩电脑, 被严成理喊出来会客。 双方围绕着茶几,恭维又热情地开始攀谈。严烈坐在一旁,对着电视里莫名其妙的节目无聊发愣,在对方提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及时应上两声, 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他克制着烦躁, 没有流露出来。 这是灾难的开始。他当时就觉得这一天不会好。 下午,精心打扮过的两人带着他出门吃年夜饭。 他们提前在酒店订了个包间, 和自己相熟的几位朋友一起吃饭。 酒桌上的时间过得特别缓慢。一群人大声说话、互相敬酒。觥筹交错的喧哗中笑得面红耳赤, 说着多年未见后的青春回忆,只是严烈一个人与这氛围格格不入。 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夹着面前的菜简单吃了两口, 觉得索然无味。又安静等了半个小时, 拿出手机和赵佳游匹配打游戏。 同桌有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女生,坐在他不远处,眼神时不时往他这边瞥来,问了几次他要不要饮料。 严烈在努力保持自己心态的平和, 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对方想要搭话的心情。 同桌的叔叔帮忙介绍了下,严烈装不下去,才抽出精力,跟她互加了微信, 女生问:“你今年高考吧?想好考哪所大学了吗?” 严烈感觉今天连游戏都不是特别顺利, 和赵佳游一个队伍, 匹配到了很坑的队友,接连战败。他抿着唇角, 过了两秒才回答:“A大。” “A大是不错,但B大更好吧?我听叔叔说你的成绩不错,你有考虑去B大吗?”女生单手支在桌上,侧着身和他说话,“叔叔的生意不是主要集中在B省吗?我也在B省上大学。你要是来的话,说不定学姐能关照你。” 失败的字样在屏幕中亮起,严烈憋闷地吸了口气,这才扭头看她,回道:“我喜欢A大。” “为什么?”女生问,“你对A大有特别的情怀吗?” 严烈说话的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只知道他这人不是非常亲切。 他盯着屏幕中的游戏界面,言简意赅道:“嗯。朋友都在这里。” 严成理注意到这边,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就是这性格,不喜欢说话,只喜欢读书。特别闷吧?” 几人笑起来。严烈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父母在一起,情况总是会变得很糟糕。 他没有办法从彼此的相处中获得一点温情,只有应付的疲惫。 而两位长辈也察觉不到他的情绪,如果他露出一点不高兴,他们会更加奇怪地表示:“你为什么要生气?” 仿佛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在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规则进行交流。 从酒店出来的时候,严成理喝醉了。 他太久没回A市,一回到这个地方就想起自己当初创业失败的惨淡经历。 男人大概就是这样,成功后重新面对曾经的挫折,会有种特别的慷慨,很容易情绪激昂,跟人畅谈过去。似乎这样就可以弥补年轻时的抑郁。 但是严烈对他的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叫了代驾,把脚步虚浮的人架进车里,关上车门。 密闭空间里的酒精味道逐渐加重,严烈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脑袋阵阵地发疼。 严妈妈脱下外套,靠在椅背上醒酒。 车里的暖气缓缓吹出,使人越加困顿, 玻璃外的街道张灯结彩,目之所及全是红色的灯笼与庆贺的对联。 路过红绿灯时,一行人穿着喜庆的新衣服,结伴从人行道上走过。 这一天,这个世界,好像哪里都有很热闹,突显得他像个异类。 等车到家门口,严成理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严烈叫了他两声,他只挥挥手,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严烈没有办法,背着他回到房间。 严妈妈紧跟着进来,叹了口气,按着额头舒缓酒气,吩咐道:“你帮忙照顾一下你爸,我先去洗个澡。” 严烈沉默地将人放到床上,给他脱去衣服和鞋子,再把他的领带解开,拿了条湿毛巾给他擦脸。 喝醉了的人手脚特别沉,猛然间的一个挣扎力气又很大。严烈闻着他身上的酒气,所有的好心情零落殆尽,在X的负半轴朝着背离零的方向不断坠落。 太糟糕了。 真是糟糕的一年。 他完全不需要这两个人放下工作,牺牲事业的“辛苦”陪伴。 小时候都培养不起来的感情,为什么会觉得人长大懂事之后,就可以无条件地给予呢? 严烈走到阳台,用水泼着洗了把脸。 冰冷的液体带走他的体温,也麻痹了他的触觉,冷到颤栗的呼吸迫使他压下胸口的火气。 等他闻不见身上那股酒味,才停止这种自虐般的行为。 手指已经红肿起来了,僵硬得难以动作。 他背考在阳台的墙上,沉沉吐出一口气,摸出手机尝试解锁。 屏幕上留着方灼的两条短信。 第一条是一个小时之前,他们刚出酒店的时候。 第二天是一刻钟之前,上面写着一串扣扣号码。 严烈在号码上停留了片刻,回过神来,惊讶地选择复制,黏贴到软件的寻找功能中。并在点击确定按钮后,搜到了一个叫“小太阳”的用户。 对方的头像是一个卡通版的太阳,那神似假笑的表情十分得具有灵性,严烈盯着看了许久,诡异地觉得好笑。 等他切换到主界面,对方已经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君有烈名:灼? 小太阳:烈? 严烈有点兴奋。 他再也不用为方灼发一条短信要一毛钱而觉得心痛了。 于是他接连发了好几个表情,以表示自己的快乐。 方灼大概受不了他的刷屏,发了一个省略号。 严烈松开手指,耐心等她打字。 小太阳:你在干什么? 严烈转过身,对着窗外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没多久,方灼回复。 小太阳:不要发照片,流量不够。 君有烈名:…… 好的。还是一样要扣扣索索。 严烈笑了出来,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将颓丧之气消去。 君有烈名:太讨厌别人喝酒了,过年为什么非要劝酒?喝醉能有什么快乐? 方灼看着面前的一碗炖黄酒,很难客观回应他这个问题。 叶云程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见她发愣,催促道:“快喝呀,趁着喝。我差点忘了,还好做梦的时候想起来。鸡蛋炖酒特别补身体,这可是你刘叔自己家酿的黄酒,味道香甜醇厚。喝完早点睡,趁着假期好好休息,好吗?” 方灼皱着眉头,违心地输入回复。 小太阳:是的,一点都不清醒。 君有烈名:你怎么载扣扣了? 小太阳:舅舅要去睡觉了,把手机借给我,让我掐12点帮他发几个祝福。 小太阳:过12点我就把扣扣卸载了。 严烈哭笑不得。 感情这还是个限时功能。 君有烈名:那不是要很多一毛钱?你不如把软件留下来,加他们的扣扣送祝福。 小太阳:【愁苦】 小太阳:我才知道原来他的短信有套餐,每月可以免费两百条。 君有烈名:?? 小太阳:所以我也可以给你发一条。 小太阳:但是不能发很多,因为没时间数,如果哪天发超了我会很难受。 君有烈名:谢谢你啊。 小太阳:我不是小气。 这话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 方灼决定转移话题。 小太阳:听说12点市中心有烟花表演。 严烈下意识地朝天空望去。 月明星稀,天色不是墨黑,在灯火的映衬下,透着微微的蓝。 隔着丈量不清的距离,隐约的欢笑声传了过来。 他有一种很迫切的,想跟方灼分享的心情。至于分享什么,他一时形容不清。 小太阳:我这边好像看不到。 小太阳:到时候你可以给我发【一张】照片。 她的重点圈得很到位。 方灼拿着手机,等严烈回复。 可是这回明明不是短信,严烈依旧没了回音。 小太阳:你是不是网络不好? 五分钟后,对方还是没有消息。 方灼盯着聊天框顶部的“手机在线”陷入沉思,将聊天框往前推了一点,确认自己刚才应该没说什么让人生气的事情。 小太阳:后天小牧回来,我就要回乡下了,到时候给你看鸡祥物的照片。 方灼等不到回复,将界面切换到消消乐上,通了两关切回来,发现严烈还是没有给她回复。 这是报复吧? 肯定是的。 连曾经最爱的鸡祥物都不关心了。 她决定以后跟严烈发短信,末尾要多备注一句:“下条我可能不回复了,不用等我,因为短信很贵。” 这样就不会伤人。 方灼拿着手机走到窗台上。 他们这一片不是繁华区,所以不算热闹。小区里现在也没多少人影。 她试着寻找了下市中心的方向,对照着导航的距离,再一次确认,想要在这个方位看见烟花几乎没有可能,不由叹了口气。 虽然她原本并没有很期待,但是严烈不理人后让她莫名得上了心。 方灼挑出刘侨鸿的联系方式,提前给他发送祝福。 方灼:刘叔刘叔,新年快乐。 刘侨鸿:灼灼?你也新年快乐~代我向你舅舅问好。 方灼:刘叔,你在干什么? 刘侨鸿:我在放假!刚刚吃完饺子,哈哈哈! 隔着屏幕,方灼都能感受到他的快乐。 楼下忽然闪起了一道白光,左右挥动,吸引了方灼的注意力。 她踮起脚尖朝下看去,还没看清,对方就不晃了。 紧跟着方灼的手机震了一下,失踪人口终于回归。 君有烈名:我带你去看,快下来。 一颗小太阳(我倒是可以分享一点我的好...) 方灼随意换了双鞋子, 快步跑下楼。 刚打开防盗门,严烈就冲过来拽住了她,带着她朝小区门口的方向跑去。 方灼感觉冷风倏地从身边穿过, 拍在脸上的寒气叫她止住了要说出口的问话,眼神往边上一瞥,看见了停在不远处路灯下拖着虚影的脚踏车。 “来不及了!”严烈看了眼手表,“打不到车, 我骑自行车过来的!” 他额头沁着薄汗, 脸颊却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亢奋还是因为闷热。 利落地翻身上车, 单脚支在地上, 回头见方灼还呆愣愣地站在边上,又长腿一跨走了下来,快速解下围巾, 往方灼脖子上绕了两圈。 “出来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夜里风大。”严烈整理了下围巾的边角, 将她的头发捋出来,“好了!快出发!” 围巾上还残留着严烈的味道跟温度,方灼吸了口气,有种被包裹的恍惚错觉。纵然放缓了呼吸, 从软绵布料上反扑回来的热气,还是快要麻痹她的神经,不待思考清楚,人已经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严烈等了等,将手套戴上, 还是没等到方灼下一步的动作, 不由提醒道:“你抱着我呀,不然我总担心你会掉下去。” 他回过头, 面容被说话时喷洒出的氤氲白雾遮得朦胧,玩笑着问道:“我是哪里不能给你安全感了?” 方灼将围巾往上扯了扯,挡住半张脸,这才慢吞吞地抱住他,生硬催促道:“速度。” ? 放烟花的地方在人民广场附近,面向靠江的方位,骑过去差不多要二十来分钟。中间会途径一座钟楼。 从钟楼前路过的时候,方灼看见上面的指针显示着“11:10”。 这条街道附近此刻没有多少行人,但继续前行就可以通往市区中心的繁华商场,远远已经能看见高耸大楼上亮着的璀璨灯光。 在即将抵达某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严烈忽然靠边停了下来。 方灼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一位穿着荧光条纹制服的交警正站在前方的路口,朝他们这边频频张望。 严烈撑住车身,头脑冷却后说了一句:“糟糕。” 方灼:“?” “自行车好像不能带人。除非是学龄前儿童。”严烈回头,分明心虚,还敢面不改色地问出口,“影后,你觉得交警哥哥他能信吗?” 方灼:“……” 烈烈一思考,灼灼就害怕。 “不是,”方灼问,“你以前不知道?你是故意的吗?” 严烈喊冤道:“我真的是刚想起来,我的脚踏车后座一般不带人!你是难得一位。” 这种场景,这种处境,方灼实在很难高兴。 好在交警小哥见他们自觉停下,没有朝他们过来。大年三十免了他们一张罚单。 严烈将车搬到路边锁了,看了眼时间,觉得还够,又拉起方灼开始奔跑。 从交警小哥面前经过时,严烈挥了挥手,大声喊道:“谢谢同志,新年快乐!加班辛苦了!” 交警小哥笑了下,送他个“下不为例”的眼神。 从街口到大桥,大约还有两公里的路程。但附近一圈都是低矮的建筑,他们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届时就可以看见江面上的烟火,顶多只是观赏位不佳。 方灼迎着夜风奔跑,身上开始热得出汗。她示意严烈放缓速度,顺着逐渐汇聚起来的人潮往大桥走去。 严烈步子迈得很大,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目光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与浩瀚深邃的夜空中流转,一直没往方灼的方向扫视。 他眉眼间都是焕发的容光,神采奕奕,看着心情轻快,到现在也没有松开方灼的手,像是全然忘记了这件事。 方灼配合着他的步调行走,大脑在松弛下来的节奏中恢复运转,看着街边的一对男女在拿着手机拍照,找他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严烈理直气壮道:“你不也经常不回我的信息?” 这下方灼敢肯定了,严烈就是在报复。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斤斤计较。 方灼抗辩道:“我真的不是因为小气,” “我相信。”严烈的演技太拙劣了,前面的三个字说得极其虚伪,他补充说,“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小气。” 你是。方灼在心里吐槽。 等他们到桥边时已经是11点45分,零点的时候烟花会在对面燃放。 此时桥边等了不少人,严烈拉着方灼往汹涌的人群中跑去,找了个相对的高点,站在斜坡上等待跨年的到来。 方灼摸出手机,又看了眼时间,问边上的人道:“你怎么会有时间到这里来?你不用陪你爸妈跨年吗?” “他们都喝醉了。”周围的嘈杂声太过吵闹,严烈靠在方灼的耳边,问,“你刚才有在我身上闻到酒味吗?” 其实刚刚骑车的时候靠得近,方灼确实有闻到一点点,但她想起严烈对酒不加掩饰的厌恶,怕他当场耍脾气,就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反正今天是新年的最后一天,还有不到几分钟就要结束了,她现在多说几个善意的谎言,不会带到新的一年去。 严烈皱眉,有点可怜地道:“在看见你之前,我今天一天都过得特别不幸运!” 方灼说:“我倒是可以分享一点我的好运给你,虽然我也没有多少。”她的幸运值,都是在遇见严烈之后开始积累的,最近似乎涨得尤其快。 严烈盯着她的侧脸,问道:“就像你只有不到200块钱,但是可以请我吃二十块钱的午饭吗?” 方灼严肃道:“男人,你要的太多了。” 严烈放肆大笑。 离零点跨年还剩下最后一分钟。桥上的人们变得更为激动。许多人拿出手机,对着最后的分秒进行倒数。 严烈笑累了,认真对着方灼道:“谢谢。在看见你之前,我真的不是非常高兴。我还以为今年就要这样落幕了……你可以答应我一个新年愿望吗?” 方灼瞅了他一眼,没说话。 “不可以吗?”严烈软声同她请求道,“不难,不花钱,也不可以吗?” “我要给你养鸡,要陪你去看大海,给你买生日礼物。现在还要答应你别的愿望。”方灼一脸愁容,忍无可忍地喊道,“你对我怎么有那么多的要求?就不能一个一个来吗?” 严烈愣了愣,眼中光芒闪烁:“你都记得吗?”方灼说:“现在清零了!” “不行!”严烈很大声地道,“存档!存死档!你要是忘记了我就每天给你读取一遍!” “你自己都忘了!”方灼很生气地道,“你还记得你的鸡祥物吗?我当时就说不要买!” 烟火在那一刻撕碎夜的漆黑,冲刺着飞向空中,在最高处炸裂出无数的火花,带着红黄蓝绿的炫丽彩光,照亮整片夜幕。 旧年的尾末在欢呼声中离去,新年的伊始又在光耀中迎来。 严烈很大声地笑,抬手捂住她的耳朵,在车辆穿行的鸣笛声、这个城市的喧哗声里,嘴唇张张合合地和她说话。 方灼什么也听不见,追着烟火的轨迹抬头仰望,看着无数星河一般的光点向下坠落,又在半空湮灭,张着嘴发出震撼的感慨。 世界在她第一次看见的烟花表演中明亮了起来,又在第一个陪她跨年的人身边变得寂静无声。 她循着光的方向,最终将视线落在严烈的脸上,对方漆黑的瞳仁里此刻全是焰火的余光,皓曜炙热地与她对视。 她辨认着,听到严烈似乎在对她说“新年快乐”,最后定格在一个率真又灿烂的笑容。 挫折下的疼痛、生活的心酸、未知的恐惧、曾经有过的不甘或委屈……所有琐碎而无用的事情,都在这一刻退出了她的记忆库,给严烈的未完事项腾出了记录的空间。 方灼战败妥协道:“开始存档了,所以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一颗小太阳(“等你有钱了家里介意多...) 冲动和任性是青春的附赠品, 在方灼出生后的第十八个春节,迟到地出现在她生命里。 在这之前,方灼不会因为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出现在城市的陌生角落, 不会纵容自己去满足那么多无用又奢侈的喜好,也不会在深夜里陪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散步半个小时乃至更久。 这些似乎都是严烈的特权,他拥有很多天真。 数不清时间的分秒,各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出现成片空白无法填满的预期……这些都是方灼这个迟到青春期的后遗症。 然而等到天边的最后一点冷火湮灭, 万千星辰被烟花燃放过的白尘笼罩,严烈还是没有说出他的愿望。 人群散去, 如海面滔天的风浪平止。 严烈的声音又一次变得清晰, “不是愿望,是目标。” 他的头发被江边的风吹得凌乱,露出光洁的额头, 弯着眼睛道:“等哪天实现了我就告诉你!” 方灼无语道:“那你为什么现在给我预告?” 严烈不负责任地说:“为了考验你的耐心!” 方灼笑着问:“你想我考验一下你的耐揍吗?” 严烈转身就跑。 跑了一段路, 他又回过头,借着距离掩饰,嬉笑着问:“对了,放假的时候, 我问过你一句话,还没有说完。” 方灼道:“快说!” 严烈混不正经地问:“等你有钱了,家里介意多养一口人吗?” 方灼沉默片晌,认真看了他一眼,说:“笨蛋。没钱也能养得起一口人。”随即皱起眉头, 懊恼道:“但是你有点贵。” 严烈大声反驳:“我没有!你胡说!” ? 路灯穿过婆娑的树影, 女生走在林荫道的光影下,垂眸在微信上打字。输入一行, 想想又删除,只发了一个表情包。 她边上的朋友靠过来问:“你在给谁发信息?” “没有谁,今天在饭局上遇到的一个弟弟,我爸朋友家的小孩。长得还挺帅的,就是特别高冷。”女生退出聊天界面,又在另外几个群里发了几句祝福,随口道,“明年要上大学了,我推荐他去B大,他一直对我爱答不理。” 朋友兴味索然,说道:“现在才高三啊?这个年纪的男生高冷有什么独特的吸引力?高三已经够沉闷了。” 女生笑了一下,抬起头道:“我知道你只喜欢帅的。” “我喜欢开朗有趣一点的,可惜这种男生很多都是中央空调,没法儿认真谈恋爱。”朋友用手肘撞了下她,朝着前方点了点下巴,小声道,“你看对面那个小哥哥,刚才和我们一起看烟花的,我观察他很久了,不知道现在读大几。” 女生顺着方向望去,看见一张几小时前刚见过的熟悉面孔。对方那跟“高冷沉闷”无缘的脸上此时带着清爽和煦的笑容,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好意赠送给他面前的人。 双方有片刻的视线交汇,对方应该也看见她了,或许是没认出来,或许是没放在心上,下一秒很快移开,继续跟面前的人说话。 两人呼吸时飘出的白色雾气在空中交融,踩着细碎的橙光缓缓踱步。和谐温柔得甚至有点不真实。 女生怔神稍许,重新切回到刚才的聊天界面,将表情包撤回,并装作无事发生地删除了聊天框。 朋友余光瞥见她的操作,揶揄道:“怎么了?发现高冷的男生没有阳光的男生富有吸引力?” 女生面不改色道:“没什么,仔细想了想觉得他还太小,不能让他误会,耽误他的学习。” “这倒也是。”朋友叹道,“找不到捧在手掌心的人,不如我们去买杯奶茶?” ? 严烈不想回家,方灼只好领他回去。两人在半路找到了抛下的自行车,推着去往叶云程的出租屋。 严烈今天晚上没吃多少东西,此刻火气散去,觉得饥肠辘辘。 方灼让他在桌边稍等,端着饭菜过去加热。 锅里才刚倒上水,叶云程就穿着睡衣出来了。 “舅舅,我吵醒你了?”严烈站起身道,“新年快乐!” 叶云程睡眼惺忪,惊讶过后笑道:“新年快乐,你怎么这么晚来这里了?” 严烈乐呵呵道:“过来蹭顿饭!” 叶云程在桌边坐下,问道:“吃过饺子了吗?冰库里还有没吃完的,可以现在给你煮。” 严烈挽起袖子说:“好啊。我自己煮。” 叶云程拉开冰箱门,给他指明位置,把饺子拿出来。 “哦对了,还有鸡蛋酒。”他想起来,热情推荐道,“冰箱里还剩半瓶黄酒,我给你打个鸡蛋进去炖一炖。”严烈急忙推拒道:“我不喝酒!” 叶云程问:“你是酒精过敏吗?” 严烈含糊地说:“倒也不是。” “那就只喝一点,这个很补的。”叶云程温声细语地道,“甜甜的,跟普通的酒味道不一样,很好喝。不信你问灼灼。” 方灼打开油烟机,作证道:“真的很好喝。” 严烈还在想怎么拒绝,叶云程忽然抬手摸了下他的脸,陌生的感觉叫他打了个激灵。 他克制着没躲,就见叶云程脸上满是担忧,嘟囔着道:“吹风了你们两个,在外面玩得那么晚,脸都冻僵了,那更要驱驱寒。喝一点啊。” 严烈嘴唇翕动,没法思考更多,下意识地答应下来。 两个灶台都点上了火,酒精的味道慢慢从蒸锅的缝隙中溢出,和严烈以前闻过的不同,带着一丝甜味的清香。 方灼站在洗手台边看火,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严烈喜欢吃甜的。” 叶云程说:“是吗?” “是的。”方灼很肯定地说,“还喜欢吃蛋糕,你以前给我做的甜点就是他吃的。” 严烈:“……你是在告状吗?” “这有什么?喜欢吃舅舅给你做。”叶云程将所有的细节都记得很清楚,“灼灼喜欢吃辣的、咸的,喜欢吃肉,舅舅也给你做。” 方灼回头,露出个得逞的笑容。严烈很少在她脸上看见那么幼稚的表情。 他虚靠在冰箱门上,感觉烘烤到了灶台的暖意,心里不解地想,这个家怎么那么暖和?这个地方他真的特别喜欢。 饭菜热好后,冒着热气端到桌上。 方灼跟着吃了点,叶云程不饿,没有动筷,但也不离开,坐在边上看着他们吃。 他问:“今天晚上回去吗?”严烈犹豫了下,说:“不回去了。” “那你睡客厅还是跟舅舅一起睡?”叶云程说,“你的床垫还在这里呢,明天给你送回去?” 严烈说:“我睡客厅吧。床垫也留着吧,给我留个坑位。” 叶云程伸展了下手臂,笑道:“那舅舅以后得租个大点的房子咯。还有你和小牧,咱们家人多啊。” 一颗小太阳(所以你会耐心地获取我的好...) 严烈将自己的床垫搬到客厅里, 挑了个靠近窗户的位置,这样掀开窗帘,就能看见第二天早上的太阳从高楼的背面升起。 方灼给他抱来了两床新买的被子, 并协助他铺好床铺。 等他们收拾完,已经是深夜两三点了。 就算有两层棉被,在他们这个没有暖气的出租屋里,依旧会有些阴冷。加上没有热水袋, 躺在床上, 要过许久才能将手脚暖和起来。 还好刚才喝了点酒,酒精在他的身体里游走发热, 为他抵御了一点寒冬的侵袭。 严烈没脱外套, 靠坐在墙上,摘掉手套按动手机。 过了生物钟,方灼此时全然没有困意。可被子外面的空气冷得刺骨, 她缩成一团不想动弹。 放在桌上的手机不停震动, 紧跟着墙的对面传来三声小心翼翼的敲击,想也知道那个半夜找人聊天的奇怪家伙是谁。 方灼本来想装作自己睡了,犹豫许久,还是将手机拿过来扫了眼信息。 君有烈名:你睡了吗? 小太阳:?没有。 君有烈名:聊聊? 小太阳:冷。 君有烈名:你钻被窝里面打字, 过会儿再冒出来缓口气。 方灼心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可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不到几分钟就变得冰冷僵硬。 小太阳:你不能睡觉吗? 君有烈名:我睡不着。 小太阳:? 君有烈名: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言简意赅?扣扣发文字不废流量。 可是它废手! 君有烈名:我今天第一次喝酒,怎么它还能醒神吗?我现在特别亢奋。 君有烈名:你说我是不是醉了? 小太阳:你没有醉。 小太阳:但你确实是在耍酒疯。【头秃】 君有烈名:【嘿嘿嘿】 君有烈名:我刚刚刷网店,刷到了一家卖鸡窝的,为什么要给我推这种店? 君有烈名:【图片】你觉得阿秃会喜欢吗? 那是一个草编的鸡窝。 阿秃会不会喜欢方灼不知道, 但方灼已经发现严烈对鸡祥物的爱十分的塑料。 偶尔想起来就给它买个房子, 想不起来连它是公是母都不在意。 再也不会被他欺骗了。 方灼用无言表示否定,希望严烈自己参悟。 手机还在震动, 随着亮起的屏幕一条条地往外跳信息,在这寂静的夜里不断挑战方灼的神经。 君有烈名:其实我是想给你挑一个新年礼物,但不知道你会收什么。 君有烈名:不知道你会不会收,不知道你愿意收什么,但是我想送。 看着还怪委屈的。 见对方一点都没有要停止的架势,方灼忍不下去了。从床边抓过外套,披到身上,冷得瑟瑟发抖,又赶紧抱住被子快步跑出房间。 她出来时,严烈正在往手心哈热气,抬头看见她,坐直了上身,笑道:“咦?你感受到我的召唤了吗?” 方灼说:“你太烦了!” 叶云程已经睡了,两人说话放得很小声。 严烈往边上挪了点,把自己的被子卷起来,给方灼腾了一点空。 方灼坐下,无奈道:“说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严烈继续低头打字。 方灼想把他的手机夺走,好笑道:“有什么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我没拿手机出来!” 严烈说:“我在找我的待办事项清单,还有我的购物车!” 方灼起身要走,严烈赶紧将她的被子拽住,认错道:“好吧,我不找了。” 两人安静地坐着,身后是静谧无边的夜色。 严烈酝酿了会儿,叹了口气,坦白道:“我其实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 方灼说:“你聊。” 严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无法思考。 方灼在边上的时候,给他机会,他却无法思考。觉得只是这样坐着就很好了,担心太过放松,会说出什么奇怪的、不合时宜的话。 方灼等了片刻不等他开口,放缓语气,主动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你就算在自己家里打地铺,也比睡在这个地方舒服吧?” 严烈愣了下,数息后才答:“不想回去。” “你要是觉得不高兴可以不回答。”方灼没有转头看他,用平静得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问,“你爸妈对你不好吗?” “没有哪里不好……”严烈后仰着头,沉吟道,“说不清楚。” 方灼不懂正常的家庭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但她知道,显然,那是一个不受严烈喜欢的家庭。 她想起上次跟严成理打照面时,严烈那近乎失态的表现,照着回忆仔细分析了一遍,觉得严成理大概是一个不懂交流、比较独断的人,连严烈那么厉害的人都没有办法处理。 方灼问:“你和他说过吗?你不喜欢。” 身边的人呼吸变得绵长,在方灼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才低沉说道:“没有办法说,他们不理解的。” 方灼迷茫道:“是吗?”那方逸明倒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片刻后,严烈轻声道:“我跟你说,但是到了明天,你要全部忘掉。” 方灼说:“好。” 严烈:“听不懂的地方也不可以问为什么。” 方灼:“行。” 严烈斟酌着,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描述。 “他们有很多重要的事,全部都排在我的前面,从我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到半夜的时候,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他们总是有很多过来人的经验、苦衷,不将小孩子的情绪放在心上。 “生活所迫”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这样他们就有权力可以不去谅解他,却能要求他来谅解自己。 可他本质也是个自私的人,他没有办法那么豁达。 “人在低谷的时候做什么都不顺利,他们会借着酒劲争吵、打闹,砸家里的东西。可是在数落对方的时候又会表现得特别清醒。我不知道酒精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把人只剩下坏的一面。” 方灼也没喝醉过,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敢于让理智出走,到无法自我控制的程度,但直觉应该不是。 她是个很尽责的听众,对所有的描述只是点了点头。 严烈抬手抚摸额角,某一块皮肤上还有不明显的粗糙触感,被刘海挡住。 他很喜欢摸这个伤口,再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能让他快速变得理性而冷酷。 “我小时候跟着奶奶过了几年,和他们不亲近。他们试过跟我建立感情,挺短暂的一段时间,后来发现不成功,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就放弃了,全身心地去追求自己的事业。” 那是他过过的最糟糕的一段时间,堪称兵荒马乱。 他甚至怀疑过,两人当初选择离开A市重新发展,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严烈挺讽刺地说:“我又不是自动贩卖机,只要他们投币,我就能推出他们预期的商品。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多渴望我的亲情。” 方灼在努力思考,只是没有出声。她总是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该给予什么样的安慰。 根据她有限的社交经验,目前最好且最普遍的方法,或许是向严烈展示方逸明的糟糕,以证明这世上倒霉的人不止他一个。但方灼知道严烈并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严烈说:“我不明白。” 他们曾经的艰辛是真实的。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着实为了金钱的自由劳碌了半生。 严烈不明白的事,那么困难的目标,他们都用几年、十几年的时间去达成了,为什么到了自己的身上,耐心就开始失效?仿佛他是个不值得投资,无关紧要的人。 “算了。”严烈说,“他们只是希望我能自己变得懂事而已。” 方灼终于找到一个能附和的点,忙道:“你已经很懂事了,理想儿子……我没有说要做你爸爸的意思。” 严烈大方地没有计较她的口误,在黑暗里叫她的名字:“方灼。” “嗯?” 严烈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有这样的想法很……矫情?” 方灼声音大了点:“好,你要开始冤枉我了是吗?” 严烈嘴角翘了翘,“那我给你一个申辩的机会。” “我不需要!”方灼说,“没有就是没有,我为什么要申辩?” 严烈往下滑进被子里,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又叫了一声。 “方灼。” “嗯?” 严烈很天真地问:“所以你会耐心地获取我的好感度吗?” 方灼问:“我现在有多少?” 严烈思忖了下,说:“很多很多。”“那就好。”方灼问,“那还挺好打的,我什么时候获取的?” 严烈在脑海中检索了一遍历史记录,低声笑了出来,说:“我自己给的。” 一颗小太阳(她想严烈肯定喜欢这种小孩...) 严烈是个很犯规的人, 他无心说出的话不能细想,容易叫人迷失。 方灼当时没有出声,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顺着对方的思路开始回忆, 一切的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便利店外刻意装作若无其事的关心,也许是迷途的城市里突然照亮的一盏灯。也许是细密雨幕中倾斜过来的天蓝色雨伞,也许是某个特殊的、温柔得不真实的笑脸。 起始于分不清真假的玩笑,又结束于欲言又止的克制。 当方灼抱着各种晦涩思绪入睡的时候, 梦境里也全是犹如被溪流冲刷过的画面。 凉凉的, 干干净净的,只剩下一片清爽的带水气的味道。 在下过雨的清晨, 在开满小白花的山壁前, 严烈表情认真地笑道:“那么努力在开的花,怎么可以随便叫作野花?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 所有的努力,所有不值一提的小小梦想, 也都有自己的名字。 就算现在还不被知道, 也可以被人欣赏。 ? 春节结束后的第二天,小牧回来了。方灼没有地方住,回乡下待了几天。 一段时间没有关注,小院里的鸡已经长成了她认不出来的模样。 方灼挽起袖子, 一只只抓过来辨认了下,发现那只鸡的秃毛果然不是遗传,在长成肉质肥美的的大公鸡之后,完全融入了鸡的群体。 而叶云程之前说过的,给阿秃做的专属鸡窝, 也早就已经不属于它。 鸡是一种天生好斗的生物, 阿秃虽然最受宠爱,却不是最能打的那只, 肯定护不住它自己的窝。 方灼有了点危险的想法,好在正式实施之前,刘侨鸿顺路来了,将手机借给她,让她寻求场外人士的帮助。 方灼先是随意选了某只鸡,从下方给它拍了张很显王霸的照片,发给严烈。 严烈回复得很快,且内容不出她的所料。 严烈:长得好快,不愧是阿秃!这鸡养得真好! 好的。 这家伙根本连公母都分不清楚,不愧是他。 他们的父子情也算是走到尽头了。 方灼又把相同的照片发给叶云程,不料他很肯定地说:“这不是阿秃,阿秃尾巴的颜色比较深,很好认的。我还在它脚上绑了根绳子,你仔细看看。” 方灼按照提示将那只好命的鸡找了出来,重新给它绑了条色彩鲜艳的红绳子。 抽空将小院清理了一遍之后,又按捺不住,照着严烈给她看过的那张淘宝图,给阿秃堆了个新的鸡窝。 不知道为什么,严烈各种心血来潮的想法,最后都会落在她的身上实现。 可惜她暂时没机会把鸡窝的照片发给严烈看。 ? 方灼住在村里,跟周围的邻里不算很熟,她白天没事做就打扫卫生,晚上留在房间里写作业。每天□□点的时候,趁对面的杂货店关门前去给叶云程打个电话报平安。 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哪怕单调也不觉得无聊。 在她住了两天之后,隔壁的一位老乡请她帮忙去修电脑。 方灼自己都没摸过几次电脑,更别说修了,接到请求有点发怵。但两位老人不识字,对电脑的认知仅限于“开机”、“关机”的功能,再三请求她这个读书人去帮忙看一眼,方灼拒绝不了,就去了。 好在问题不是很严重,方灼借了他们的手机百度,照着教程捣鼓了一个多小时,顺利给他们把电脑设置好。 看着程序恢复正常运转,方灼也是长舒了口气。 她对所有的电子产品都不感冒。 老太太给她削了个苹果,塞到她的手里,原本还想给她做午饭,被方灼婉拒。 送她出门的时候,两位老人跟在她身边,半方言半普通话地同她道:“小姑娘真是读书人,今天太谢谢你了。上次我们找人修电脑修了两百多块钱,没几天又坏了,可太烦了,我们哪搞得定这东西?当初就说不要买了,他们非要买……” 方灼请他们回去,路过屋舍中间的空院时,看见一个木架子上插了几个竹编的工艺制品。有蜻蜓、蟋蟀,各种小昆虫。技术精湛,活灵活现。 她想严烈肯定喜欢这种小孩子气的东西,因为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特别娇气,还喜欢撒娇。 老太太察觉到她的视线,主动摘下一个送给她,“你喜欢这个?喜欢就拿走,老头儿手闲,随便编的。” 方灼接在手里,转了一圈,抬起头笑道:“谢谢。” 她都能猜到严烈会说些什么,肯定会特别高兴地表示:“哇,好看!你真的要送给我吗?方灼你太好了吧!” 所以这就是严烈的新年礼物了。 ? 年后,叶云程开始卖卤味了,带着他的升级版小推车。 新业务利润比较高,但也特别辛苦,食材准备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 叶云程从不跟方灼说负面的消息,只对她说高兴的事。比如今天的营业额又涨了,再比如有一位老客户,为了公司聚餐,向他们预定了两百多块钱的卤味。他们的事业正在稳步发展。 寒假结束得特别快,高三生没有多少闲适的假期。 方灼将一书包的试卷刷完之后,差不多就到了开学的时间。回学校前,她先去出租屋看了一眼。 到达A市时已经是晚上七八点,方灼站在屋外敲门,里头没人回应。又坐门口等了会儿,还是没人回来。 然而早上她给叶云程打过电话,大概是六点半左右,当时他们已经出摊了。 方灼掐算了下时间,等叶云程回来,肯定还要做卤味,那他基本没有多少休息时间。 叶云程的腿偶尔会有剧烈疼痛,尤其是下雨天,根本不能长时间劳作,方灼不免担心。可由于时间太晚,只能给他们留了张字条,先回学校。 第二天大早,方灼背着包去他们日常摆摊的地方,见到叶云程安然无恙才算安心。 她站在摊子边上叮嘱了几句,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他们昨天悄悄加班的事,让他们以后不要这样。 叶云程被她一阵念叨,哭笑不得道:“你怎么比我还像家长?我是你的长辈你还记得吗?” 方灼:“因为你们都不听话。” 小牧在一旁急道:“我没有不听话。” 方灼笑说:“对,小牧最乖。” 等她吃过午饭,重新回到学校,学生已经到了大半。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而已,魏熙整个人圆润了起来。方灼走进教室,迎面撞见她,愣了一下,还没开口说话,先被对方抢断。 魏熙很激动地道:“不许说!我知道我胖了!但是你不许说!” 方灼:“……我只想说你气色好了很多。” 魏熙脸色缓了缓,还是忧伤地道:“大概吧。你要是胖个□□斤,也会和我一样红润。” ……看来过年是真的很努力地在补身体了。 方灼退到边上,从侧面过去,眼神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快速找到严烈的身影。 严烈坐在靠近窗边的位置,正在给沈慕思翻作业。 蛋糕同学戴着口罩,说话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不大自然。 他身后的背包还没放下,估计是刚到教室。垂眼看着严烈,恬不知耻地道:“烈烈,你帮我把作业给抄了吧。” 严烈被他气笑了,卷起试卷拍他的头:“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你这种人,现在连抄作业都不满足了是吗?” “我生病了!”沈慕思说得很大声,自以为理由充分,“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病历本!” 严烈:“你给我看你们家族谱都没用,你不如去跟老班讲,她认不认。” 沈慕思悲痛地捂住胸口。 严烈斜睨他,“那还要不要抄?” 沈慕思弱弱道:“要的。” 方灼在边上坐下,听见同桌低声嘀咕了句:“真不让人省心。” 她挺直腰背,准备向他展示自己的新年礼物。 放下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那个草编的工艺品。 理想来说,它应该是一只展翅的蜻蜓。可能是坐车的时候不幸压到了,这份礼物出现了一点意外,某段绳头散开,变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方灼拿在手里,陷入沉思,想着拿都拿了,还是皱着眉头递到严烈面前。 严烈一脸了然,顺手插到窗台的盆栽上,虚伪地道:“哇,好有创意,连盆栽都有自己的摆件了吗?你编的是爆炸稻草人?” 方灼:“……” 他说谎的样子,好真情实意。 ……所以他以前就是这么骗自己的吗? 严烈见她表情不对,将东西拿了回来,认真欣赏过后,迟疑地道:“你编的该不会是我吧?” 他又看了会儿,自我欺骗道:“还真是有点像。” 方灼:“……”这个男人没有原则的。 一颗小太阳(“我让你回去找家长人呢...) 严烈总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技巧。 等方灼第二天再看见那个草编工艺品时, 它已经大变样了。 翘出来的边角被修理平整。原先翅膀的位置用不明显的铜丝缠绕定型,修改成手脚的形状。黑色记号笔在脑袋的部位画出五官,寥寥几笔, 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对向上斜竖起的浓粗眉毛,像一个愤怒的中二少年。 不仅如此,还给它披上了红色的披风,穿上了蓝色的裤子, 俨然一个农田守护者。 严烈将它插在多肉的盆栽里, 甚至精心在旁边立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严小烈”、“方小灼”, 标注了箭头分别指向稻草人和野蛮生长的小多肉。 方灼弯腰在窗台边上看了许久, 严烈从教室外面走进来,手里端着个棕褐色的小陶盆。 他见方灼被自己的作品所吸引,得意笑道:“怎么样?我这个护花使者做得还可以吧?” 方灼慢吞吞地直起身, “嗯”了一声。 没想到他虽然眼光不行, 却有改头换面的本领。 严烈兴冲冲地说:“我要给它换个有排面的花盆,然后摆在阳光最充足的地方!” 方灼心道,好的,他又开始了, 又要搞特殊了,说不定毕业之后还要把这盆小东西带走。果然,严烈接着计划道:“等我毕业了就给它偷走。” ……这位朋友的想法真好猜。 方灼纠正他道:“这是我捡的、我种的,给你拿走不算偷。” 于是在教室最后一格的窗台上,能照得到太阳的地方, 端端正正摆了一个小花盆。 方灼每次转头, 都能看见那个表情炯炯有神的草编人,大张着手臂, 身披红衣,护卫在多肉植物的前面。阳光有一半的时间会照在它的身上。 在它脸上的笔迹开始褪色,进行二次重绘的时候,时间很快过了3月。 开学后很长一段时间,A市的气温都没有回升,有时稍稍转暖,一场春雨过后又变得严寒。 骤变的气温更加危机四伏,让很多学生都猝不及防地患上了感冒。 这一波流感来得汹涌,高三生强压下的体格受到了冲击。沈慕思同学痊愈不久的病症重新爆发,并传染给了他的同桌和同寝的班长,三人齐齐被家长接走吊瓶。 每年换季的时候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状况,学校如临大敌,让老师每天早读前给学生测一次体温,并取消了早上大课间的体操安排。 方灼手上的冻疮也复发了,手指红肿发烫,连笔都握不大稳。 这是她多年的老毛病,只要用冷水洗衣服就有可能复发,今年情况本来好了不少,没想到入春后又严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方灼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她对这种事情的直觉总是特别准确,而这一次也不大幸运地应验了。 在那之前,她刚和叶云程通过电话,让他不要起得太早出去摆摊,出门的时候多穿两双袜子,或者买几片严烈推荐的暖宝宝。 叶云程当时的语气,应该是没大放在心上,或许是因为疲惫,声音听着也不是非常精神。没聊两句就把电话挂了。 方灼于是决定,周末的时候过去看看,盯着他们休息一天,自己帮忙看一下摊子。 ? 那应该是早上六点左右,工作日周三,天气小雨转阴云。 小牧穿戴整齐,背着自己刚买的黄色小包,在门口等叶云程出来。 叶云程今天动作特别慢,昨天晚上明明睡得很早,早晨却喊了好几声才起床。 但小牧很有耐心,没有催促。 叶云程拄着拐杖走了两步,停在客厅的位置,低垂着头,轻声道:“小牧,我有点不大舒服。” “你怎么了?”小牧问,“你要喝点水吗?” 叶云程嘴唇翕动,没有回答,过不久颤颤巍巍地蹲到地上,捂着腹部晕厥过去。 小牧走上前推了推他,没有反应,又去碰他的额头,才意识到他在发烧。 他把黄色的包放到地上,从叶云程身上摸出手机,拨打了120。 温柔的女声在对面响起的时候,他绷不住,害怕得哭了出来。 “救救我!”他哽咽道,“他不能说话了!” ? 八点半,A中在喧哗一阵后重新安静下来,正在进行第一节早课。 门卫坐在收发室里打着哈欠,一口气刷完消消乐的体力,抬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在马路对面徘徊。 青年的神情很慌乱,在校门口跟无头苍蝇似地转了两圈,而后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 门卫观察了他很久,见状立马过去拦住他。 结果青年纯粹当他是个路障,径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门卫情急之下,只能拽住他的衣服,差点将他的拉链扯坏,还被他拖着走了两步。 见人跟头蠢牛似的不听劝阻,门卫急道:“诶你怎么回事?家长进去也要先登记的!你想做什么?再这样我动手了啊!” 小牧终于停下来,猛地一个回头。 门卫才发现他浑身都在颤栗,额头还在冒虚汗,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由松了点手中的力道。又听他急切地说:“我要找人!” 门卫问:“你找谁?” “灼灼!灼灼!”小牧说着放声大喊了两句,继续往里冲。 门卫抓住他的手臂,喝道:“站住!你这样怎么找啊?” 小牧萧瑟地抖了一下,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褪得毫无血色。 门卫放缓语气,紧紧抓着他的手:“跟我过来。” 小房间里要暖和很多,门卫让他站在角落,拿过手机和他确认信息。 “哪个班的?” 小牧摇头。 门卫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最后只道:“那是哪个年级的?” 小牧还是摇头。 门卫说:“你冷静一点,想想清楚,你这样让我怎么给你找?” “快上大学了。”小牧哑声道,“要上很好的大学。” 门卫说:“是高三生?还有什么特征没有?” 小牧将手揣进兜里,过了会儿掏出一张身份证。上面写着“叶云程”的名字,地址是“沥村”。 门卫对这名字有点印象,曾经有个信件在他们这儿放了好几天。 他翻出通讯录,给一班班主任打过去。 老班正在隔壁上课,讲到文章主题的时候,被手机的震动声打断。她知道如果不是重要的事,门卫一班会给她发短信,和学生知会了声,到走廊接电话。 “喂,高老师,麻烦你在办公室里问一下,高三年级段里,有没有一个学生叫灼灼,然后认识一个人叫叶云程的?” 老班转了个身,望向一班的门口,说道:“是我的学生,怎么了?” 门卫瞥了眼小牧,含糊地道:“校门口有个人找她,应该是有急事……但是这个人说不大清楚话,我觉得还是让你的学生过来一趟比较好。” “我是笨蛋。”小牧贴着墙面站立,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不住地重复道,“我是个笨蛋!” 门卫赶紧说:“快点过来吧!看起来挺严重的,他现在在这儿哭呢。” 老班说:“好,我现在通知她。” 方灼接到消息,跑到校门口的时候,小牧直接崩溃得哭了出来, 他捂着脸,大声嚎啕,将方灼也哭得慌了手脚。 方灼感觉喉咙因为刚才的奔跑变得极其干涩,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沫,问道:“怎么了?” 小牧抹了把脸,断断续续地道:“他们让我来找你。” 方灼耐心地问:“谁?” “护士,医生,很多人。”小牧回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对他来说,人太多了,场面太乱了。他紧紧握着叶云程的手,记住了他们让他做的事,“他不会说话了,让你快点去医院。” 方灼手脚都冰凉了,吸入肺部的空气跟个高压炸弹一样,不停在她胸腔爆破,“砰、砰、砰”,一声声,吵得她无法思考,根本不敢去想他这描述背后是什么意思。 直到门卫摇晃她的肩膀,她才意识到那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声。 门卫冲她喊道:“我给你叫了辆出租车,就门口那辆,你快过去!”说完又在她手里塞了一百块钱。 方灼脑袋已经快晕了,强行保持着冷静,走了两步才想起来道谢,回身给大叔鞠了个躬。 小牧带着方灼在医院里快步行走,嘴里喃喃数数。 他离开时将所有的拐角和路径都记清楚了,怕自己回来找不到人。 走到半路的时候,被一位护士拉住。 护士小姐姐问:“我让你回去找家长,人呢?” 小牧认出她,回身指着方灼。 方灼忙道:“我就是叶云程的家长……不是,我就是他的家属。” 护士看清她身上的校服,露出个头疼的表情,“你们家没有别的人了吗?我让他回去请大人啊。” 方灼摇头。 护士迟疑了下,说:“那行吧,你先过去找医生。” “急性胆囊炎,需要做手术。” 方灼嗡嗡作响的耳边只听见了这两个关键词,她憋着口气,等医生说完,问道:“危险吗?” 对面那个医生还挺年轻,戴着副眼镜,和善博学的模样,他说:“手术都是有一定风险的,但胆囊切除是外科最常见的手术,不用太担心。” 方灼僵硬地道:“可是小牧说,他痛得很厉害,还发烧了。” “急性胆囊炎的症状就是很大的,这病确实比较磨人。但是病人送来的比较及时,病发到现在没超过24小时,炎症水肿还没形成,还是比较方便进行手术的。我们这边安排好了就可以给他送过去。”医生看着她,缓声说了句,“不要怕。” 方灼听见他说这三个字,一直轻飘飘的四肢总算有了点实感。 医生在电脑上敲击,而后将病历卡递给她。方灼伸手接过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连忙用左手扼住手腕。 医生说:“风险不大,你先去交住院费。” 方灼站在原地没动,低头看着手上的卡片,轻声问道:“医生,请问做手术要多少钱?医保能报销多少?可以分期付款吗?” 医生重新抬头看她,推了推镜框,问道:“你家里没人了吗?” 方灼摇头。她努力控制着表情,不让慌乱显露出来,叫自己表现得像个成熟可靠的年轻人。 “我会付钱的,你们能不能先给他做手术?药也给他用好点儿的吧……我还年轻,我会还的。” 医生沉默片刻,说道:“我们还有几项检查的报告没有出来,确认可以手术,我们就安排手术室,给他送过去。你先去跟护士了解一下,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好吗?” 一颗小太阳(她又一次迫切地想要长大...) 方灼从办公室出来, 看见小牧站在休息区的角落,盯着自己的鞋尖,手足无措。 叶云程在他面前倒下, 给了他太大的冲击,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误,没有照顾好叶云程。 这边的环境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可他已经连正常的恐惧都找不到了。 方灼调整好情绪, 走过去故作轻松地道:“没事了, 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 小牧抬起头,啜泣着问:“真的吗?” 方灼摸摸他的脑袋, 扯起嘴角, 露出个勉强的笑来:“真的。” 刚才那一阵如虚影晃过的世界,和前所未有的仓皇,让方灼忽然意识到,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强大。 人生太多变了, 起起落落,明暗不定。或许只是一点意外,就让人难以招架。同时她也意识到,无论她变得多么成熟, 可能都无法冷静地面对叶云程的离去。 原来成熟并不是强大到不可击败,而是能挺直胸膛面对所有不敢面对的事。不能闭眼,不能逃避,偶尔还要笑一笑来表示自己很好。 她又一次迫切地希望自己长大,长大到可以保护别人。 方灼掩藏起所有的负面心情, 笑着安慰小牧说:“还好你跟舅舅在一起, 及时把他送到医院,所以才没出大事。” 小牧又问了一句:“真的吗?” “真的。”方灼说, “我们过去看看他。” 走进病房里,叶云程还没醒来,安静地睡在那里。眉头紧紧皱着,睡得很不安稳。 床边只有一张椅子,方灼让小牧坐在那里等候。他半趴在床头,很听话地不出声。 方灼也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做什么,理了理思绪,决定先找刘侨鸿。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点亮屏幕,发现上面留着几条短信。 都是严烈发来的,问她怎么了,现在在哪里。连发了四五条,到下课时间停止了询问,应该是直接去找了老班。 方灼正准备编辑一条短信回复过去,新的来电界面跳了出来,联系人显示着老班。 她拿着手机退出病房,往尽头处的小阳台走去,手指点击接通。 “方灼,你现在人在哪里?” 方灼报了医院的名字,又简单说了下叶云程的情况,表示自己这两天可能没有办法回去上课了。 “人没事就好,别的都好说。到时候我让班长把笔记复印一下给你带过去,你别着急。”老班问,“你身边钱够吗?你那边有没有大人?” “我不知道,我还没去了解费用。”方灼说,“我打给刘叔问一问,我舅舅的资料他那里应该都有。” 正在下课期间,老班的背景十分嘈杂,间或还听见了严烈的声音,她说:“行,我还有最后一节课,上完去医院看看。你把手机拿着,有事打给我,知道吗?” 方灼说着知道,把电话挂了,重新拨给刘侨鸿。 医院的走廊狭长昏暗,哪怕白天开着灯,也给人一种逼仄昏沉的错觉。 走进阳台之后,视线豁然开朗,流动的空气冲刷了医院惯有的味道,让方灼大脑清明了不少。 这个点,刘侨鸿正在外面做宣传,接通电话后,中气十足地招呼了声:“怎么了叶哥?有什么好事吗?” 方灼听见他的声音,莫名涌起一股心酸,叫道:“刘叔。” 刘侨鸿察觉出不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说:“是方灼啊,你这会儿不应该在学校上课吗?” “舅舅住院了。”方灼抽了口气,“要做胆囊切除。” “这样啊……”刘侨鸿的声音很冷静,只有思索,没有过多情绪掺杂,“没关系,小手术。你现在在医院里吗?” 方灼的心情随着他的声音镇定下来,回道:“对。我想问问医保的事,这个我不大懂。舅舅这情况,大概能报销多少钱?” 刘侨鸿干笑两声,说:“钱你不用担心,胆囊切除我记得不贵。同村那个老秦胆囊都发炎水肿了才去做手术,找的专家,也就用了两三万吧,他的医保报销80,你舅舅可以报95。我现在去给你申请一下临时救助,待会儿给你带过来,你不用花钱。如果有问题,你去大医院,说明一下情况,大医院会先给你舅舅做手术的。别的事等我到了再说。” 方灼点头:“医生说了,检查完就做手术。” “那就好,没事了。”刘侨鸿说着语调高了起来,佯装生气道,“叶哥怎么回事?急性胆囊炎,还严重到要做手术。我就让他注意点自己的身体,他总是不上心,等他病好了我一定说说他。哦对,你的医保报了吗?我告诉你医保一定得买。” 方灼也不确定,说:“学校应该报了吧?” 刘侨鸿正色道:“你再问问老师,确定清楚。你可没有贫困户口,医保这么好的福利不能错过。” 电话里停顿了两三秒。 刘侨鸿说:“没事,你是不是看新闻里面各种治不起的案例吓得不轻,国家变化很快的,就这两年,利民扶贫的政策特别多。15年起开始实施精准扶贫方略,你舅舅这样的情况国家重点管,不然刘叔工作是吃干饭的?” 方灼笑了一下,闷声应道:“嗯。” 她看向走廊来处,一道黑影随着光线逐渐明晰,小牧说医生和护士在那边找人,方灼赶紧挂断电话,跑回病房。 医护人员解释得很详细,方灼把各种注意事项都记在备忘录里,又照着他们的指示把字给签了。没多久手术室那边有了空位,叶云程被推走。 床位空下来之后,边上的几个病人家属主动来找方灼搭话。 一个微胖的阿姨给方灼洗了一个苹果,让她回去整理好洗漱的用品,并和她说了不少看护病人的要点,说晚些时候带她去几个食堂走一遍。 他们见方灼的家庭情况可以称得上是“非常困难”,一个残疾病患,一个智力障碍,还有一个高中生,谁都需要人照顾,所以说了很多。医生离开前也让大家多关照一点。 胆囊切除虽然是小手术,但术后护理需要非常谨慎,得住院观察一个多星期。不重视的话,病人可能会出现感染、损伤,或多种并发症,十分痛苦。 就算做手术不需要多少钱,后续的理疗、调养、饮食,都要花钱。方灼让小牧在手术室外等,自己回家整理一下东西,顺便把叶云程的存款带过来。 坐公车回去的路上,方灼已经没什么强烈的情绪起伏了。她看着道路两旁还干枯的绿植,迎着缕缕吹来的春风,感觉心境和小区里的那潭湖水一样,只有轻微的波动。 她在楼下的小仓库里翻出了一个尼龙袋,拖着回到楼上。 出租屋里弥漫着浓香的卤味,食材还那么摆放在桌上。 方灼过去将门窗关紧,检查了一遍灶台阀门和电器开关,确认安全后,回到厨房,煮了一锅饭,又打了两碗卤味到保温盒里,准备带去医院给午饭,剩下的暂时存进冰箱。 她记得叶云程会把钱跟账本放在一起,藏在柜子的抽屉下面。进了卧室,先有条不紊地把衣服整理出来,再蹲到地上,翻找抽屉。 东西找得很顺利,零散的钱被夹在账本里,她抽出来后仔细数了下,总共只有一千二,是留着日常买菜用的。边上有一张银行卡,方灼不知道密码。 她又从头快速翻查了遍,看看有没有遗漏。 这个账本已经用了很多年,到最近才被频频使用。 叶云程的经济来源十分简单,早年只有代课和各种补助收入,支出更是单调,除了购买食材几乎没有别的收入。 方灼一直有点疑惑。叶云程一个人生活,平时基本不买多余的东西,连家具都不换新,为什么刚遇见自己的时候,会那么窘迫?除了最后转寄到学校的那笔钱,没有多余的存款。明明刘叔对他一直很关照。 方灼往中间翻了翻,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方逸明,后面是一串银行账号,再紧跟着是各种零零碎碎的打款金额,从几百到上千都有。刚开始是几个月打一次,后来国家扶助力度大了,他也变成一个月打一次。偶尔因为自己生病中段过一段时间,但一直坚持了下来。直到那次给方灼寄信,请她回去扫墓为止。 之后几个月的钱,他存着给坟墓做了次翻新。 方灼高垒着的情绪彻底崩盘了,被一场横空掀起的海啸所吞没。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能收叶云程的钱? 一颗小太阳(“你怎么可以收他的钱你...)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 方灼回忆和方逸明十几年来的关系, 总是冷漠疏离中带着无法言说的复杂。 每次以为不会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也不会因为他有任何的波动,可一旦他的名字出现, 就会给方灼带来最糟糕的情绪,让她瞬间方寸大乱。总是这样。一直这样。 如同有一根绳子从她心脏的最深处连接出来,绳头随意地丢在路边,只要方逸明路过就会踩上一脚。随便扯一扯, 就能造成比别人高十倍、百倍的伤害, 将她的世界分崩离析。 为什么呢? 她明明已经放弃了,为什么还是会对方逸明留有那么一点点的期望? 可笑地想想, 亲情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的奇妙并不在于血缘的联系, 更不是什么心有灵犀的感应,而是社会环境日积月累、根深蒂固的观念影响。 方灼始终无法对这个人的绝情保持无动于衷,是因为她曾经是那么恳切地希望他能够疼爱自己, 希望自己可以获得这世界上多数人都应该拥有的东西。 她用了十几年才明白, 所谓血缘亲情,只是一种社会的规则,以及自我情感的寄托。明白却无法释然接受。而方逸明似乎天生就懂。 他不将方灼视为自己的规则,也不想在她身上寄托自己的感情, 所以方灼对他而言,只是个比陌生人稍耳熟一些的名字而已。 方灼坐上去方逸明单位的公车时,脑海中飘过的全部各种冷酷的想法。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后车厢,手中紧紧抓握着吊环。 窗外的树影和车流一道道掠过,摇晃着的车身也打翻了她心里的调料瓶。 方灼回忆起小时候与方逸明匆匆见过的几面。 由于太过稀少, 她记得十分清楚。 方逸明偶尔会回乡下看望老太太, 寥寥数次,方灼都会躲在门后偷看他。 少不更事的时候怀揣着许多孺慕, 以及对他那种光鲜生活的崇拜。 方逸明有几次见到她,逗弄地朝她招手,给她递糖。 方灼现在细思,觉得他当时的态度或许跟溜猫逗狗没什么两样。方逸明大概也觉得她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不值得疼爱,远远看一眼就走了。 如果说叶云程是一个很豁达的人。他的生活再苦难、再贫穷,他都可以用几个玩笑轻描淡写地打发过去,还能握着别人的手说,“你看,这世界越来越好了。”。 那么方逸明则截然相反。 他的眼里,和他的生活,都写满了世俗。 世俗也许不是错,只是他的世俗恰巧伤到了方灼。 方灼不停地回忆,每一个片段都化作锋利的刀刃在她心头一片片剐下。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尊沙漏,里头的沙砾簌簌地往下流失。等哪一天它终于空了,她就不用再为这个人伤心了。 可是流下去的每一寸沙河,都是她出生时,这个人曾赠予她的血肉。 等以后别人再问起的时候,她就可以坦然地说:“他关我什么事?” ……但是她怎么可以不介怀? 她现在真的好难受。 公车在站点停下,车门打开,外面的风和熙攘都真实了起来。方灼松开吊环,掌心和指节上留下了通红的印痕。她面无表情地从后门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向方逸明的工作单位。 ? 方逸明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听见前台通知,怔了怔。又瞥了眼电脑,还是暂时停下手中工作,走到楼下。 方灼就站在中央大厅,正对着他出来的方向,一瞬不瞬,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那眼神里带着令人骇然的冷意,方逸明惊了下,恍惚间有点不认识这人。 他隔了一米左右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方灼呼吸很沉,开口的声音却很低,说:“叶云程病了,正在等待手术。” “什么病?”方逸明眉头轻皱,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含蓄地说,“我就说他照顾不好你。” 方灼冷声道:“给我两万块钱。” 方逸明对她的态度很不满,转念又想,她此刻的心情想必十分仓皇,不应该跟她计较。 他之前给方灼准备的红包方灼没收,叶云程又照顾了方灼那么久。这笔钱数额不大,却很紧急,他短暂地思考了下,决定给她。 他们单位隔壁就有一家银行,方逸明走出大门,从钱包里抽出卡片,塞进ATM机。 两万块钱需要多次存取,方逸明选择单次最大额度,将取出来的纸币码放在平台上,点击继续取款。 在等待机器清点的过程中,方逸明打好了腹稿。 客观、理智、关怀,能叫方灼听得进去的。 他觉得自己身为长辈,还是有劝告的职责,或许这也是他们改善父女关系的契机。 沙沙的点钞声停止,方逸明拿着钱走出来,将银行卡塞回钱包,语气温和地道:“我先给你一万块钱。我记得你舅舅是贫困户,看病其实不需要那么钱,你不用把全部的钱都……” “不用还?”方灼打断了他,唇角下压,表情像哭又像笑,问道,“方逸明,你要不要脸?” 方逸明错愕道:“你叫我什么?” “这钱是你还给他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方灼一字一句道,“叶云程每年都会往你的卡里打钱,持续了好几年,加起来一共是两万多。他需要你,施舍他,这一万块钱?” 方灼抽出账本,想要翻到那一页,可是纸张黏连,她试了几次,都没找准。而上面那些零碎的账目叫方灼视线变得模糊。 她想起了太多事情,都在方逸明这高高在上的态度里喷薄出来。最终无可忍受,将本子重重砸到地上,大声质问道:“你怎么可以收他的钱!你很需要吗!” 方逸明定定看着她,蹲下身将本子捡起来。 “你可以给你儿子,报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培训班,可以给你儿子买几千块钱的衣服,这笔钱对你来说明明什么都不算,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一整年的花费也就几千块钱?你说老人家用不了多少钱,你特么就是睁眼说瞎话!” 路人看了过来,方逸明手足无措,想要叫停。 方灼眼泪呛了出来,根崩到极致的弦,“锵”得一声断裂了,大肆地宣泄,根本不给他打断的机会。 “我和你妈!我奶奶!我们穷,我们就缺这几百块钱!别说是几百块钱,我每天放学就上山采兔草,喂兔子,放假就去别人家里帮忙施肥、裁衣服、打扫卫生,我只是为了攒一点生活费。” “你以前笑我脏,笑我不洗衣服,方逸明……你真的没有良心!我洗衣服的水都是去河里挑的,为什么?为了要省水费。我半夜走那几公里山路的时候你不知道。你在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方逸明张口想要解释,隐约记得有这么件事,可是已经想不起来,他看着方灼糊满了眼泪的脸,察觉到周围人审视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好像也有这么一个人,曾经这样控诉过他。后来没过多久,她就彻底消失了。 方逸明感觉空气沉重起来,变得无法呼吸。 方灼问:“我最不甘心的是什么,是那些没有父母的人可以过得比我好,他们可以领国家的钱。可是方逸明,你给我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你可以轻易地抛掉自己的身份,为什么!” 方灼嘶吼着问道:“为什么!所以为什么!” 她到头来也只能问一句为什么而已。 “我不需要你来帮助我!可是我们已经那么努力地生活,你能不能别再来干扰我!” 方灼用力喘息,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将所有的眼泪全部擦去,最后平静地说了一句:“把钱还我。” 方逸明有千思万绪想要解释,喉结滚了滚,都难以辩解,只低声说道:“我……没有拿你舅舅的钱。” “把钱还我!”方灼咬紧牙关道,“你该给我的。” 方逸明失魂地将钱递过去,被方灼一把抄过。紧跟着怀里的本子也被她拿走。 等他在春日的暖阳中被冷汗浸透,方灼早已经消失在他视野里。 一颗小太阳(严烈说 “不要凶我也不...) 周遭人的眼神讽刺又刻薄, 方逸明已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返身回去取了两万块钱。将钱放进包里,拿出手机, 想寻找方灼说的那张银行卡。 早些年他因为业务原因办过不少银行卡,而且有段时间,一进银行,柜员就会向他推销办理新卡。 里面都没什么钱, 不常使用, 随手丢在什么地方他根本没有在意过。 他可以肯定的是,跟叶曜灵离婚之后, 他再也没见过叶云程, 更没有向他告知过银行卡号。 能收下叶云程这笔钱,还能拿到他银行卡的,方逸明只能想到一个人。 具体的号码他刚才没记下来, 只能去银行用的身份证一张张查证。根据交易记录, 他很快锁定了一张古早的卡片。 那张银行卡上,除了叶云程的转账,几乎没有什么流水往来。钱一打进去,很快就会取走。 方逸明在银行将流水记录打印出来,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还是想拿给方灼看一看,解释清楚,自己并没有做那样恬不知耻的事。 然而当他准备联系方灼的时候,又面临了和之前一样的困窘。 ――他没有自己女儿的联系方式, 也没有方灼班主任的联系方式。 方灼说的大部分的话都没有错误, 他们两个人的世界是分隔开的,他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的女儿, 除了困苦。 在他自我满足的世界里,没有出现过方灼这个人。 ? 方灼用纸巾擦干净脸,坐在公车的角落,目光没什么焦距地落在前排椅背上。 等车辆报站“A中”的时候,她惊然发现自己坐错车了,赶紧从后门跳下去。 站在公车站的广告牌前面,方灼沉沉吐出一口气。用手机重新搜索去医院的公车路线。 方逸明这个人,自私自利,喜欢自我满足,怯懦、不负责任,偏偏最后离开的时候,露出那种很可怜的表情。 因为他确实不是个坏到透顶的人。当被人指着鼻子唾骂,说破他那些连自己都欺骗住的卑劣时,他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的羞耻心。 她想,叶曜灵当初是不是也被这种短暂的温柔所蛊惑,相信了他的浪漫,才会爱上他的表象? 方灼循着导航上的蓝线一路行走,忽然一脚踩进修理厂旁边的排水沟,往地上扑了过去。 这一跤摔得很结实,几张红色的纸币因为惯性从她身后飘了出来。 方灼顾不上疼,连忙用手支撑着爬起来,将钱收回去。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拉书包拉链,慌不择路地逃到了这里。 她站起身,手掌和膝盖都火辣辣得疼,幸运的是这次脸部没有擦伤。她快速检查了一遍,深色校服裤子上染了两道很明显的泥渍,怎么拍打都无法清理。还因为小石块的摩擦,撕出了一道小口子。 方灼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十分的狼狈,她不能就这样出现在叶云程的面前,会让他担心。 她回身一望,调转步伐,重新朝着学校走去,决定先回宿舍洗个澡、换身衣服。 方灼把背包塞进储物柜里,就近扯了两件日常私服,进到厕所洗澡。 ? 过了一刻钟,放学的铃声响起,早课结束,校园里顿时热闹起来。 魏熙等人不想去食堂排队,从超市买了小面包,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寝室走。 刷过门禁卡,在狭长的走廊上迎面碰上了步履踉跄的方灼。 魏熙笑了笑,抬起手招呼,对方跟没看到她似的,摇晃着从她身边穿了过去。 魏熙拉着她,说道:“方灼,怎么不理我呀?严烈正到处找你呢。” 方灼木讷停下,扭头看她。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垂落下来,唇色异常苍白,唇角却带着被她自己咬伤的血渍,红得刺眼。 魏熙见她神情不大对,收起不正经的嬉笑,问道:“你怎么了?早上你去干什么了?” 方灼张开嘴,答非所问地道:“我的钱丢了。” “啊?”魏熙问,“多少钱?要紧吗?” 方灼闭上眼睛,很疲惫得道:“一万。” “一万块钱?!”魏熙瞪大眼睛,惊叫出声,“你哪里来的钱?!” 边上的女生皆是停下脚步,靠墙站着,惊恐地听她们对话。 方灼说话像是要废很大的力气,她自己或许听不见,她的声线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音:“我现在说不清楚……洗澡的时候丢的。我要先去医院看我舅舅。刚刚报警了,你们尽量别动里面的东西。还有,阳台的锁被撬了。我先走了。” 魏熙见她一副随时都要倒下的状态,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我们不进去了,不破坏现场。但是你、你没事吧?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方灼摇头。 寝室长跟在她身边道:“方灼我多问一句,有谁知道你带钱到学校了吗?洗澡那么短的时间都能丢,他肯定知道你身上有钱。” 方灼大概清楚,说道:“我刚在学校侧门那里摔了一跤,可能被人看见了。”寝室长想把面包塞进她手里,抓起她的手腕才发现她掌心还有伤,愣了下,改成塞进她的口袋,安慰道:“没事儿,钱一定能找回来!这里交给我们。记得吃午饭,一定要吃!你现在脸色很难看。” 方灼敷衍地点头,快步朝外走去。 魏熙下意识地想要跟上,被寝室长拦住了。 寝室长很冷静地说:“你快打给老班,给她汇报一下。然后宿舍楼后面的那片地,说不定有脚印什么的留着,警察来之前我们先给它围起来。” 魏熙一面去摸手机,一面骂骂咧咧道:“臭不要脸的东西竟然尾随女生进宿舍偷钱!靠!太猥琐了!一万块加猥亵能牢底坐穿吗?” ? 班主任跟刘侨鸿坐在手术室外,聊着方灼的成绩跟她以后的大学。 正说到A大的录取分数线时,“恭喜发财”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啊,我们班混世魔王。”老班笑了下,接通的瞬间语气变得严厉,“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没收你的手机。” “方灼在学校啊?我说怎么打她电话不接呢。你提醒她一下,让她给我回个电话。” “什么?她钱丢了?一万多?” 刘侨鸿抬起头,和她异口同声地问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我不知道呀!”魏熙说,“现在怎么办啊?医院里是缺钱吗?要不要我们班里的人募捐一点?” 班主任抿了抿唇角,一脸愁苦地道:“没事,医院不缺钱。你们别惹事,听宿管员的话,暂时不要回宿舍了。方灼还能找到吗?让她马上给我回个电话!” 魏熙说:“她跑好快的,长跑冠军诶,现在已经不见了。” ? “方灼。” 方灼闷头走着,感觉今天特别的漫长。 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快到她无从反应。一重接一重地袭来,好像非要将她按倒不可。 “方灼!” 她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非酋,果然好运才是少数的时刻。 身后喊她的那个声音停止了。 方灼回过头,看见严烈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见她停下,立马小跑上前,问道:“去哪儿啊?” 方灼转身,继续往公交车站走去。严烈也默不吭声地跟着。 到车站时,前一班公车刚刚驶走。 方灼看着汽车尾部亮着的数字,慢慢从拐角处消失,心中那股抓挠着的无力感再次满溢出来,酸涩地堵在胸腔。 为什么她就是那么的不走运? 为什么要来偷她的钱?偏偏还是这笔钱。 她告诫自己应该要接受这些不公平的事,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清楚地认知自己是个不被命运眷顾的人,接受、努力,然后改变。 可是今天垒下来的所有稻草,超过了她的负荷,仅仅只是那么一辆错过的公交车,都能叫她平息了一路的情绪再次变得不冷静。 在烦躁凝出实质,慢慢向下倾倒时,她的冲动有一刹那占据了她的理智。于是她对着靠近过来的严烈大声喝了句:“不要过来!” 严烈愣了下,将伸出的手揣进兜里,低下了头。 方灼更难过了。 她怎么会那么糟糕? 下一秒,严烈冲了过来,并着她的肩膀,也很大声地回了句:“不要!” 方灼抬头看他,严烈却只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沉默地站着。 严烈的手心很烫,烙在方灼的皮肤上,有种灼热的错觉。 方灼想起来,严烈以前对她玩笑着说过,他是自己的幸运星。 可惜的是,这次的幸运属性并没有运作,公车等了十几分钟都没来。 但严烈还是紧紧地抓着她,跟船锚一样,让她忽然有了方向。 中午的太阳猛烈起来,终于给早春的风里带了点温度。 严烈说:“不要凶我,也不可以对我生气。” 方灼注视着他。 严烈很认真地道:“你对我说的话,我会当真。” 方灼过了两秒,才闷声道:“可你也没信啊。” 严烈十分绝望地道:“因为我做不到啊。” 方灼静默稍许,握紧手指。掌心的刺痛无比真实地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从那喜怒不定的不正常状态里恢复过来。 “我真倒霉。”方灼吸了吸鼻子,“人生怎么那么难啊?” 严烈说:“有哪里难?我觉得除了活着,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灼低声道:“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所以才给他那么大的压力。我明知道他身体不好,还是让他变成这样……我好狠啊,感觉一直在吸他的营养。” “你到舅舅面前说。”严烈冷笑,“看他会不会打爆你的狗头。” 方灼哽住了。 一颗小太阳(反正这钱我们一定要给她找...) 魏熙等人守在宿舍楼背面的草地前进行严密检查。午休已经快要开始了, 几个女生还排着队在附近晃荡,用手机不停地对着平平无奇的草地拍摄,同时不允许别的学生靠近, 跟野蛮动物圈地盘一样不讲道理。 隔壁班的学生路过,目睹此情此景,直呼不公平。 “为什么她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玩手机!” “为什么宿管员不骂她们?” “我们学校有昆虫观察课吗?不要这样说我绝对不相信!” “不要胡乱嚷嚷了。”魏熙焦躁道,“有小偷从这里爬进去, 撬开阳台的门, 在我们宿舍行窃。我们一个室友丢失了大笔财物,在警察来之前, 我们得多保留一点证据。你们没事就回去上课, 别在这里破坏现场。” 几人惊讶问道:“谁啊?” 既然已经报警,这种事情肯定瞒不住。魏熙叹了口气,说:“是方灼。她舅舅治病的钱被偷走了, 那小偷简直丧尽天良。” 边上的男生脱口而出:“啊!就上次那个断了……长得挺帅的叔叔吗?” 他硬生生将话题给拗了过来, 魏熙瞪了他一眼,没跟他计较。 边上一直沉默的白鹭飞忽然开口问道:“怎么被偷的?” “就放寝室里被偷的啊!”魏熙说,“她在外面摔了一下,估计钱掉出来被人看见了, 然后就被人一路尾随到宿舍。” 众人听得直皱眉。 男生说:“怎么那么猥琐?” “门卫没拦着吗?他怎么进来的?” 魏熙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觉得里面所有的凹陷都有脚印的可能,心不在焉地嘀咕了句:“我要是知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白鹭飞迟疑片刻,试探着道:“会不会是最近过来翻修宿舍楼的装修工人?” 他们学校隔壁原本是一片空地, 后来被开发商买走规划成封闭小区, 这两年一直在建。 而A中历史悠久,有几栋宿舍楼的设备已经老化, 经常出现停水停电的情况,外墙看着也跟危楼似的,被家长多次投诉。 校方合计过后,跟对面的建设团队商量了下,让他们顺道将那栋颇有历史的楼房翻修一遍,这样后期还能改造成别的用途。 这些人基本是在上课时间来工作的,学生们平时不怎么碰见。 白鹭飞怕他们误会,大声抢白道:“我可不是什么偏见!我之前就看见有个男人经常在学校里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盯着过路的女生偷看,行为特别猥琐!刚刚我们班考试,我提前交卷出来,从教学楼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慌慌忙忙地跑出来。这个点不是他的工作时间,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摸进我们学校?” “猜测农民工,不大好吧?”魏熙将信将疑地问,“你说的是哪个?” “这跟农民工有什么关系?我怀疑他又不是因为他的职业,我是真的看见他了。”白鹭飞激动中脑子转得飞快,有条有理地分析起来,“方灼丢东西的时间大家都在上课,说明小偷应该不是学生。能在学校里自由走动还不被怀疑的,只能是学校内部的员工,或者最近过来负责翻修的工人,对吧?” 魏熙思忖了下,说:“然后呢?” 白鹭飞:“宿舍楼背面一般没什么人来,里面那一块草坪地段,监控摄像头也照不到。对方虽然是临时起意,但平时肯定观察过。我见过那个人在附近徘徊。” 这些并不能证明什么,甚至连前后的逻辑连接有点牵强,大部分都是主观臆测。 白鹭飞见他们不大认同,急道:“这边的监控拍不到,但那个人从校外进来,肯定要经过小卖部。你们不信的话就去问问那边的老板,在方灼丢东西的期间,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工装服的男人路过。或者干脆问问老板他们门口有没有监控。我冤枉他干什么?” 众人都有些动摇。 从常理的角度讲他们觉得挺有道理。 魏熙犹豫地说:“可是……就算看见他从宿舍楼这边过去了,我们也没有直接证据。还是等警察来采集一下脚印什么的,才能抓人定罪吧。” “你们要是真等警察过来,那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白鹭飞说,“那可是钱啊!花钱有难度吗?钱花完了还有什么证据?上面刻方灼的名字了?能要得回来?” 魏熙说:“我们国家出警速度挺快的。” 刚这样说,主路上就出现了几道人影,值班老师陪同几位穿着警服的人走了过来。 老师低头小声说话,向他们介绍学校的安保情况,见到这边围着一群学生,板起脸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去上课!” 魏熙等人留下说明案情,其余学生都被赶走。 白鹭飞和几个同学一起离开,路上盘算了一圈仍旧觉得不行。 等警方问完话,搜集好证据,再过去抓人,指不定人早就没了。 他们学校教学楼之前丢失了一批电脑显卡,金额比一万块钱大得多,也是取证完就没了后文。 反正在他的观念里,钱丢了就是丢了,寻回的概率极小。 可是,对方灼来说,一万块钱得多大啊,何况是治病的钱。这要是没了,她一辈子的人生阴影都不过如此。 白鹭飞停下脚步,还没开口,边上的男生已经搭住他的肩膀,了然道:“我懂你的兄弟,是不是想去英雄救美?” 白鹭飞听着苦笑了下,心说自己算哪门子英雄救美?他就算把钱拿回来了,估计方灼还是瞧不起他。 说不定他也是方灼的心理阴影之一。 男生看了眼手表,说:“离下午第一节上课还有45分钟,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们先去那边堵着他,45分钟肯定够警察问话了吧?” 白鹭飞欲言又止,最后捶了下他的肩膀:“谢了,兄弟。” 那群工人平时住在隔壁小区里临时搭建的宿舍里,几个学生决定从操场背面的小道□□过去。看看那个工人现在还在不在宿舍。 几人偷偷摸摸到了墙边,在那里碰见了同样准备□□的赵佳游等人。 两伙人面面相觑。 赵佳游率先反应过来,叫道:“靠!方灼是我们班的学生,关你们屁事?” “白鹭飞还是目击证人呢,怎么就不关他的事了?” “这会儿不怕被学校点名批评了吗?” “这不是你们好学生才担心的事吗?严烈呢?怂哪儿去了?” “不跟你们吵了!”赵佳游说,“快给爷爷搭把手,蛋糕这家伙太废了,根本拉不上去!” 沈慕思气道:“这你也能说我?我是因为大病初愈,刚回学校。你们两个人都拉不动我一个,难道不是你们的问题?” 一行人上回说话还是因为打架的事,新仇旧恨一大堆,平日见面都是脸红脖子粗,这回默契地握手言和了,互相协助翻过了围墙,跳进隔壁小区。 他们没走多久,就碰上了正在搬运材料的一个工人。 那中年男人拉着个小推车,见到几人,将安全帽往上顶了顶,意味深长地笑道:“大中午的逃课啊?那我可是得举报的。好好的学生居然不上课。” 赵佳游忙说:“不是,我们来找人。” 中年男人问:“找谁?” 赵佳游把事情简单说了。大叔听到一半,冷笑了下,直接打断道:“怎么?见着我们就觉得是小偷?瞧不起我们这些打工的?真了不起。” 赵佳游比手画脚地给他描述道:“不是,我们有同学亲眼看见了,半个小时前,那个人从宿舍楼的方向跑出来。刺头,个头这么高,皮肤黑黑的,眼间距很近……” 大叔哂笑道:“没听说过一句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几人激动地上前:“你什么意思啊?我们是说真的!” 边上理智的同学拉了一把,压着嗓子道:“别大喊,小心把老师引过来。” 大叔调整了推车的方向,转身想走。 白鹭飞紧紧跟他身边,语速飞快道:“要是别的学生就算了,但是我们那同学情况不好,家里特别困难。她全家就一个残疾的舅舅,这次生病住院,她不知道从哪里攒了一万块钱,结果刚拿到学校就被人偷了。你知道这钱对她来说多重要吗?你家里难道没有小孩吗?反正这钱我们一定要给她找回来!” 赵佳游:“对!这钱必须还给她!你告诉我们是谁就行,我们不供出你!” 大叔停下,深深看了他一眼。 赵佳游见有戏,正要给他详述一下方灼平日的艰辛,大叔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算了”,继续往前走。 男生们跟在他旁边不停吵嚷,希望能将他感化。 走到宿舍楼前的空地上,大叔扯着嗓子,喊了一个听不清的名字,大概是什么“松子”。 随后就见一个皮肤黝黑的从屋里应声走出来。 白鹭飞眼睛一亮,指着他指认道:“就是他!” 男人陡然大惊,转身就跑,学生们呼喝着追了上去。 “把钱还回来!” 等警方闻讯赶来,只看见一帮人扭打在一起,一帮人在边上拉架,彼此互相撕扯,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甚至分不清敌我。 为首的警察小哥哭笑不得,厉声道:“都住手!干什么呢!” ? 刘侨鸿站在医院门口来回踱步,手机拨打着相同的号码,可一直传来忙碌的提示,猜测应该是叶云程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又一次确认时间的时候,方灼跟严烈终于出现在医院门口。 刘侨鸿大松了口气,快步上前,搭住方灼的肩膀,虚抱着她,告知道:“手术已经做完了,特别成功!” 方灼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热。 刘侨鸿温声道:“没事了。上去看看你舅舅。” 一颗小太阳(“钱找到啦方灼真的找到...) 出手术室后, 叶云程留在恢复室里观察了会儿。等送回病房,麻药效果还没完全过去,能睁开眼睛四处打量, 进行简单对话,可意识仍未彻底清醒。嘴里嘟囔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缺乏逻辑,让人听不清楚。 方灼坐在他旁边, 听懂了其中的一句:“摊子收了没有?车子停在哪儿来着?东西不新鲜不能买啊。” 她有点心疼, 又觉得太过好笑,给他将挣脱开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叶云程得不到回答, 再次冒出一句炉头不对马尾的话:“想要双倍辣椒的, 你说要给、给加钱吗?” “给。”方灼问,“除了钱呢?送亲戚要不要?” 叶云程努力思索,还是无法回答, 皱眉道:“我是在做梦呢。” 方灼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脸和手, 见时间差不多了,让他们暂时守着,自己出去一趟。 大家都没吃午饭。刘侨鸿还是放下工作,特意从乡下赶来给她处理医疗费用的。 方灼买了份流食, 又点了五碗炒面和五瓶早餐奶。 她自己其实并不怎么饿,可如果她不吃的话,另外几个人肯定也不好意思吃。 付完钱后,方灼蹲在旁边将账单照着叶云程的格式记录下来。 还好从家里带来的那一千多块零钱都放在书包的另外一个格子里,小偷估计很慌张, 没仔细搜查, 最后只拿走了最显眼的那一万,给方灼手头留了点钱。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 方灼莫名觉得,或许那一万块钱的丢失,就是命运注定让她和方逸明彻底决裂用的。这样她也不必去思考要怎么处置那笔钱。 何况说花钱消灾,只要叶云程能平安出院,她都可以当是方逸明在给她积德。 自我安慰过一番,她的胸口通畅了许多,起码不会再想要“钱”这个字就觉得心肌梗塞。 方灼挽起袖子,提着两袋沉重的午饭回到病房。进门一看,床边只有严烈一个人。 她将袋子在床头柜上放下,小声问道:“人呢?” 严烈放下手机说:“病房人太多,站不下。刘叔带着小牧去外面看动画片了,老班刚刚出去了一趟,没说干什么。” “你先吃饭。”方灼把饭盒递到他手上,“我把面拿去给刘叔。” 小牧有刘侨鸿在,显得安心许多,不再眼神游离地飘来飘去,也不再踩着小碎步原地无意义地打晃。 两人坐在休息区的电视前面看无声的喜羊羊。小牧看得十分投入,目不转睛,表情痴迷,已经忘记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没看多久,一个年轻的病人家属从铁架上拿走遥控器,将节目跳到了球赛区。 小牧没看到结局,失望地张了张嘴,又不敢说话,只能委屈地看着刘侨鸿。 “算啦。”刘侨鸿摸了摸他的头,“小牧乖。” 方灼笑了下,走过去将饭盒分给两人。 小牧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本来打算摆好摊子,再给自己揉个饭团做早饭,连饭团里的配菜都想好了,结果被叶云程的事吓得忘了饥饿。 好不容易放下心来,又怕大家嫌弃他能吃,一直忍着不敢开口。此时接到方灼递来的盒饭,面容登时舒展开来,满脸写着高兴。 方灼受他这种简单的快乐影响,也变得轻快不少。把卤味的饭盒留给他们,打了声招呼,回去病房吃饭。 没多久,老班在门口出现,招了招手,示意方灼跟她出来。 两人移步到僻静的楼梯间,老班从包里抽出一沓钱,直接往方灼手里塞。 “这一万块钱你先拿着。医院有很多要用钱的地方。你一个女生,还是高三生,实在照顾不来,就请个护工。” 方灼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听老师的话,你给我打个借条,等以后能赚钱了再还给我!”老班严肃道,“你不懂什么叫社会,照顾病人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先拿着!”方灼摇头,说:“我真的没有那么缺钱。刘叔带来的大病补助交完医药费还有剩的。我舅舅有张卡,他之前赚的钱都在里面,等他醒了问出密码就可以取。” 老班气道:“你这孩子不要那么要强!有些事情可以交给长辈……” 她还要说道两句,被包里的手机铃声打断,埋头翻找,还不忘教训:“学生管读书就好了,你知道高三对你来说多重要吗?等等先……喂?你们这会儿不是应该在上课吗?还敢给我打电话?忘了我是谁是吧?” 对方说话声音很大,但方灼离得远,听不大清楚。 老班听完,左眉挑了起来,一边高一边低地瞥向方灼,点头应了两句,看不出表情地说:“嗯,嗯。我开扩音,你自己跟方灼说。” 方灼走近一步,听见魏熙惯有的爽朗声音从扩音器里传来。 “钱找到啦方灼!真的找到啦!一分没少!” “真的?”方灼不敢置信,“这么快?” “嗯啊!那人据说是个惯犯,把钱偷了藏在皮箱里面,打算下午拿去还债。结果还没行动,就被一帮男生给摁住了,现在人被带去警局问话了。”魏熙因为亢奋,语速如流,“我当时没在现场不好给你复述,据说特别混乱特别热血!警察小哥出来的时候都激动得脸红了!” 方灼跟老班觉得没那么简单。甚至想礼仪性地“咯噔”一下。 “算啦,他们现在派代表去给你送钱了,让他们自己跟你说。”魏熙呼唤道,“等你回来啊方灼!笔记我们都给你留好了!” “等”和“回”这两个字拼在一起,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温暖而美好。 方灼前十几年里几乎没有得到过这句话,是在奖赏的列表里都鲜少出现的奢侈品,当下动容地点了点头。 意识到这样不算回答,又赶紧出声应道:“好。” 老班拿回手机,厉声道:“行了,挂了。快去上课!逃课的我会让各科老师记录下来,每人罚写一张试卷。” 魏熙已经被多巴胺冲昏了头脑,不要命地在那里吹嘘:“一张卷子算什么老班!我跟你说!我现在十张卷子我都敢写!我……” 她话没说完,已经被人捂住嘴,剩下的句子消失在断掉的通讯中。 老班失笑道:“真是,这孩子就喜欢咋咋呼呼。” 另外一个咋咋呼呼的人捧着饭盒从病房冲出来,见到方灼直接叫道:“方灼!钱找回来了!” 老班瞪了他一眼。 见两人已经知晓,严烈又笑道:“怎么样?我就说我是你的转运幸运星吧?” 方灼如果相信玄学,那一定会相信严烈的好运,因为每一次都跟他说的一样应验了。 而她还贪婪地希望这颗幸运星能照得久一点。 毕竟对比起她十八年的人生来看,她幸运的时间还是有一些短暂。她沉迷于这种走好运被关心的感觉。 方灼弯着眉眼,粲然笑道:“谢谢。” 那笑容烁亮灼目。 严烈见过她各种或含蓄或敷衍的微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坦率真诚的笑容。呼吸顿了下,别开视线,盯着墙上的标语看了一秒,抬手迅速擦干净嘴边的油渍,然后重新转回来,压不住上翘的唇角:“干什么这么认真?你这样……我说不定会得意忘形的。” 说着他又笑道:“不过认真是你的优点。我没有说不对的意思。” 方灼缓缓抬高视线,望向他的身后。 严烈来不及回头,后脑已经被老班的包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烦人! 总当她是死的吗? 严烈捂着头夸张痛呼。老班一扭头,高傲地走了。 一颗小太阳(那笔钱应该没花方灼那...) 下午已经没什么事, 病房里人又太多。 叶云程神志清醒后觉得十分惭愧,叫那么多人为自己奔波,弄得兴师动众。他半坐起来, 催促几人赶紧回去休息,自己留在医院很安全。 刘侨鸿笑道:“高老师先回学校上课吧,你们两个小孩儿也回去。我请了下午的假,可以先帮你们看半天。” 方灼摇头。 等叶云程恢复一点, 要带着他起床走动。术后看护是比较麻烦的, 刘侨鸿已经很忙了,乡镇扶贫干部是十分艰辛的岗位, 方灼不想再给他添麻烦。 叶云程也让他先把小牧带回去, 干脆先回沥村住段时间。待在医院这么气氛紧张的地方可能会刺激到他,而叶云程的小摊短期内恐怕是支不起来了。 不过小牧今天的状态不错,刘侨鸿把手机借给他打游戏, 一个消灭星星他已经玩了一个小时还不知疲倦。坐在外面的小蓝凳上一声不吭, 乖巧懂事。 老班觉得他们这一家的情况处处令人担心,小声问道:“那孩子是自闭症吗?是你们家的孩子吗?” “不是自闭症,是智力发育迟缓。其实是叶哥的邻居。”刘侨鸿面向门口,但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小牧。 “其实小牧刚出生的时候, 如果能及时接受治疗的话,是有很大概率可以恢复正常的。可是那时候大家都不懂嘛,他的家庭情况也比较复杂,不愿意给他花钱,不仅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也没有给他合适的干预治疗。” “啊?”老班遗憾叹道, “这太可惜了。” 这种事情在乡下其实并不少见,刘侨鸿见过很多。 “是啊。不过小牧算比较幸运的, 他只是轻度智力障碍,而且是男生。小时候没上过学,有段时间过得比较糟糕,对人际交往产生了心理阴影。政府部门接管以后,送他去专门的学校进行了教育干预,现在基本能生活自理,也没什么暴力倾向。” 老班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太差了,也不喜欢参与社会交流,不过其实能听懂你的话,也可以进行简单工作。”刘侨鸿大概有点猜到她的顾虑,解释说,“他在以前的工作地点过得不开心,被人欺负了,叶哥现在给他发工资带他一起创业,我们这边的工作人员也在跟进。不过小牧放假的时候会回他大伯家,不会太影响方灼的生活的。” 老班被他直白说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方灼现阶段的情况比较特殊。她一定要好好上学,冲击高考。” 在她眼里,叶云程和小牧都还是需要人照顾的类型。 “没什么,我都能理解。”刘侨鸿由衷地道,“您真是一个好老师。” 老班受宠若惊,飞快跟了一句:“您也是一位好干部。” 刘侨鸿羞赧挠头:“大家都辛苦,其实我这不算什么。” 叶云程突兀插了一句:“早点结婚。”刘侨鸿横了他一眼,气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嘞!” “你还没结婚啊?”老班闻言大笑道,“需要我给你介绍对象吗?我跟你说啊,我们做老师的,别的没有,认识的人是真多。保证给你找个靠谱的。” “别别别,不靠谱的人是我。”刘侨鸿连忙摇头,“我现在太忙了,整天四处奔波,顾不了家的。别耽误人家好女孩儿。” 老班说:“哪里的话,您总不会一直干扶贫吧?” 刘侨鸿确实在扶贫岗位蹲了好几年,正常来说他的资历早就可以调岗了,是他自己要求留下。 说起这个,他难掩兴奋,眉飞色舞地道:“等国家实现全面脱贫,我大概就能升职了,努把力,以后说不定还能调到A市来。” 几位大人在那儿有说有笑。方灼跟严烈趴在窗户边,对着手机里传过来的数学题进行心算。 学习进度是个很神奇的东西。 平时你在学校听课,感觉老师讲的东西都是你复习过的,都不大重要。可是一旦请假,就会发现自己短时间内错失了一个亿。 “怎么今天讲得那么快?已经复习到这一节了吗?”严烈往下滑动图片,嘀咕道,“数学老师是不是故意的?” 方灼道:“所以你还不快点回去!你回去听了还能给我补补课。” 严烈说:“知道了,我晚自习就回去!” 方灼老成道:“你要好好学习。不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刻退步了。否则我会非常内疚的。” 严烈咬牙切齿道:“我在好好学习!” 两人凑着脑袋小声说话。老班朝他们这边白了好几眼,听他们都在讨论学习,又不好说什么。一口气憋得难受,决定还是先带严烈这问题制造者回去。 她过去提了严烈的衣领,要将他拽走。两人拉锯不下,病房大门被人轻轻叩响。 方逸明侧身站在背光的位置,叫了声:“方灼。” 方灼挺直脊背,缓缓转过身来。先看了眼叶云程,与对方温煦柔和的眼神对视了数秒,才扭头去看方逸明。 她忽然发现自己做到了以前努力许久都没能做到的平静,问道:“还有事吗?” 方逸明略显窘迫,眼神流转,当着叶云程的面不好开口。方灼见状主动走出去,示意他到安静的地方商谈。 老班担心,跟着走了出来。 方逸明递来一张纸。 那张纸被他在手心攥了很久,角落全是褶皱。 “这是银行流水单据……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拿你舅舅的钱。”方逸明轻声解释,“卡应该是被你奶奶拿走了,每次钱一打进来,第二天就会被取走。那张卡我很久都没再用。” 方灼没接,也没细看,只是淡淡应了句:“哦。” 她过去的生活就是裹着刺的苦果,有没有花过这笔钱已经无从考究了,她也没有心力去计较。 方逸明语塞,又从包里摸出两万块钱,说:“这钱你先拿着吧。我……以前欠你的。” “不用了。”方灼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后都不会再收你的钱了。奶奶不收,我也不收。” 老班走过来问:“怎么了?” 方灼含糊解释道:“舅舅以前,会把自己的补助金打给我。好几年,加起来两万多块吧。” 方逸明说:“我并不知道。” 老班斜视向下,思索了阵,恍然大悟说:“那我可能知道在哪里。” 她对着方灼,表情突地严肃起来,说:“那笔钱应该没花,方灼,那是你奶奶给你攒的钱。” 方灼困惑扬眉。 老班说:“你转学过来之前,你奶奶还有你原来那个学校的教务主任,一起过来给你办手续。本来按照正常流程来讲,我们是不收转校生的,但是你奶奶一直恳求校长。” 老太太当时抓着校长的手就跪下了,话还没说,眼泪先流了满脸。 她当时已经是病重时期,身材干瘦得厉害,连步子也迈不稳。跪在地上的时候,狗搂着背部,几乎只有小小的一团,凝满了生活的心酸。 可正是那些已经刻到了面容上的风霜,众人才从她口齿不清的话语里读出了她的坚韧。 “那孩子过得特别苦,但是她什么苦都愿意吃。不是说国家的公平教育,就是为了给他们这些人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吗?她从小就没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你们给她一个吧。” 老太太当时不停地跟他们说,方灼生活在一个多么贫寒的环境里。她没有办法给这个孩子任何帮助,也没有给予她应有的关怀。 每次看见方灼徘徊在别人的窗户口,她都觉得,如果这孩子没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就好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命不好的事最不能怨天尤人。 如今她都快要死了,只想叫这个孩子能受一点点眷顾。 方灼的成绩或许比不上大城市里的孩子,但她的付出和天资肯定不比他们差。 方灼听得怔神。 老太太从来是个骄傲的人。骄傲到哪怕生活艰辛,也可以一辈子不向自己讨厌的儿子要一分钱。 就是她最早教会了方灼什么叫尊严。人可以活得穷,但是永远都要挺着脊梁。只有挺直了背,才能向上看。 老班说:“她当时带了一个红布包,里面包着两万块钱。” 两万块钱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当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从怀里将红布包拿出来,郑重地翻开,将头磕在上面,他们着实感受到了这笔钱的重量。 老太太说,这是方灼唯一一个家人给她存的钱,再穷再苦她都没有动过,只是为了能让方灼上大学。 这就是方灼的救命钱。 老班道:“所以我们答应给你一个考试的机会,只要你能通过,我们就招收你。” 老班的印象其实特别深刻。那一天,方灼穿了一双发白的布鞋,站在学校的宣传栏前面,仰着头看里面张贴的活动照片和竞赛奖状。 面容平静,眼神专注,一张张很仔细地阅读过去,每个字上都要停留一遍。 垂放在两侧的手臂,紧紧地握成拳。大概是有些向往,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用倔强和隐忍,去抵抗生活的卑微。 这是个好孩子。 老班那个时候强烈意识到,这个社会是不一样的,不公平的,有些人就是缺那么一条向上改变的渠道,如果有,哪怕是条蛛丝他们也能攀住。 “那笔钱我们没要,我让她给你存起来,放银行还能有点利息。”老班说,“你去银行查一查,你有没有开过银行卡,那笔钱应该存在你自己的户头名下。” 方灼有点听不清了,抬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震颤。 “这机会你奶奶给你挣来的。”老班抓着方灼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道,“所以你一定要上好大学。方灼,你一定要考上A大!” 一颗小太阳(方灼带着她的小盆栽重新...) 老太太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方灼找她说话,她不喜欢搭理。偶尔应上两声,也总是不看方灼的眼睛。 仔细回顾, 方灼的童年是那么的弱小天真,几乎在脸上写满了渴求关注的字样。 陈旧的画而在脑海中如同劣质电影迅速闪过,方灼恍惚发现,自己以前的那些小动作, 或许都被老太太看在眼里。 小院里正对着马路的矮木凳、晚归时也不会落锁的大门、缝补好的旧衣服、洗到素净发白的二手布鞋、落寞回家时桌上摆着的滚烫白粥…… 也许在老太太的眼中, 方灼一切的执迷不悟,都是那么的幼稚……且可怜。 她嘴上说着不要依靠我, 却又容忍了方灼所带来的各种麻烦。 她出生在一个残酷的年代, 现实告诉她,不坚强就活不下去,于是她早早就扼死了自己的天真, 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方灼。 方灼想冲撞, 就让她去冲撞。 方灼想流泪,就让她去流泪。 方灼想任性,就拿走她全部的东西,叫她摔打得头破血流后灰头土脸地回来。 注定要在苦难中磨砺的人, 不可以想着依靠别人。 老太太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明白,这世界很大,可是她还没有走出去的筹码。 临去世的时候,老太太已经不能说话,一直侧着脸看床边的人。 方灼以为她是在看方逸明, 原来她是在看自己。 她离开以后, 再也不会有人给方灼炖白粥、给她留门,警告她念书了。 方灼大约有点明白, 为什么奶奶不愿意收方逸明的钱。 不接受他心血来潮的好,就不会和他有任何的牵扯,也就不必为这个不值得的人感到难过。他偏心谁、辜负谁,是自欺欺人还是愚蠢无知,都和方灼没有关系。 方灼用力抹了把脸,把眼中朦胧的水气擦去,抬起头,沙哑地问道:“高老师,你的那一万块钱能借我一下吗?” 老班二话没说,从包里抽出那一沓钱。 方逸明不自觉退了一步,手上捏着他重新从银行取出来的两万。但方灼还是将钱塞进了他的怀里,用一种极淡漠,又极疏离的语气,说道:“不用你的帮助。再见。” 方逸明张口欲言,方灼已经背过身不看他,将手揣进兜里,毅然决绝地离开。 男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感觉肩上、心头,都被这笔钱压得喘不过气。 不可理解的困惑再一次出现,就像他以前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可以那么冷酷一样,他不懂方灼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拒绝他的好意。 他而向班主任,生硬笑道:“这钱老师帮忙收一下吧,让她把医药费缴了,剩下的给她做生活费。” 老班没接,只是摇了摇头道:“孩子已经那么大了,再说补偿,听起来挺不现实的。她今年十八岁,不是八岁,对现在的她来说,铆着的劲儿比钱重要。所以这笔钱我不能替她收。” 她将包挎在手臂上,跟方逸明礼貌点头,匆匆往病房走去。 严烈跟老班回学校,小牧和刘侨鸿回乡下。几分钟后,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方灼搬了张板凳坐在病床边上发呆。落日的余晖一片残红,从窗外照进来。穿过飘动的窗帘,在被而上投出一块不规则的矩形。 一股淡雅又不知名的花香夹在风里,冲淡了病房里那股沉闷的味道。 叶云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开口叫道:“灼灼。” 方灼朝他看去。叶云程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方灼于是也冲他轻笑。 她将椅子搬近了一点,问道:“你以前给奶奶寄过很多信对吗?你写了什么?” “寄过几封,没写什么,你奶奶不识字。”叶云程很轻地说,“不管我写什么,她都不会找人去念。她不想让你见我。也不想知道的太多。” 方灼颔首。 “不过她给我回过一封信。”叶云程问,“你奶奶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方灼说:“我高一的时候。清明后没多久去世的。” “嗯。她那时候给我寄了一张你的初中毕业照。”叶云程扯着唇角笑道,“不过拍得太丑了,我没认出来。” 方灼失笑道:“难怪我说,我的毕业照怎么不见了。不过那张确实拍得挺丑的,我们班主任自己拍的。” 叶云程抬手轻抚她的头顶,说:“是很珍贵的纪念。舅舅都给你收着呢。” 他用手肘支撑着坐起来一点,靠在软枕上,费劲地说:“等你毕业了,舅舅跟你去拍一张。我已经好几年没拍过照片了。到时候你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站在舅舅边上,我也把胡须刮一刮,咱们拍完照片,拿去给你妈看。” 方灼忍着眼眶酸涩,应道:“好。” 叶云程点了点下巴,示意说:“写作业吧,不拉着你闲聊了。” 方灼去找护士要了几张白纸,将手机上的题目抄录下来,趴在窗台的位置进行运算。 数学的题目可以得解,但人生的很多问题没有答案,再聪明的人都无法回答。 比如不定式的未来,条件不充分的过去。 未来没有尽头,过去没有定论。 她不会再踯躅于所谓的过去,而止步于通往未来的道路。 ? 傍晚时分,警察过来录笔录,顺道将那一万块钱也带了过来。方灼跟他们打听,才敢相信魏熙说的是真的。 “这钱怎么找回来的?”方灼惊讶问,“为什么速度那么快?” 警察小哥啧啧称奇:“你那几个同学可真是太猛了。直接冲到隔壁和人扭打起来,当着我们的而都不撒手,非要我们进去搜查。警察也不能随便搜查是不是?劝架的时候我还没说话呢,他们在我耳边一阵嚷,耳朵快给我吵聋了,还反过来给我们上思想教育,可真是。人小鬼大。” 方灼想想那画而,觉得确实挺玄幻的。 边上的一位警员道:“不过确实多亏了你的同学。那小偷是个惯犯,手痒闲不住,偷了钱藏在枕头底下,本来打算晚一点拿钱去还债,没想到直接被你同学拦住了。这种人,等他把钱花出去,你想再拿回来,可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那几个学生……”警察小哥皱着眉头,显然对这个世界很是迷惘,他找了半天措词,委婉形容道,“挺特别的。” 小偷被白鹭飞等人拦住的时候,边上的工友不明真相。小偷仗着都是熟人,张口瞎编。同事以为是来人找茬了,纷纷上前帮忙,导致场而越来越乱。 小偷几次想逃回去销赃,白鹭飞都死死挂在他的身上,因此挨了好几拳,身上青肿了数块。 最后是一位工友直接进门将钱搜出来,这事才算结束。 警察小哥说:“这批学生我们要进行严肃的思想教育。虽然是在做好事,可太过冲动不讲章法,必须让他们认识错误。这是名单,给你看看。” 方灼是真的没有想有到白鹭飞会为自己出头。 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她没有再把当初的小事放在心上,倒是发现,自己对白鹭飞也有不少的误解。 她把纸张收下,和警察说了谢谢,送他们离开。 ? 叶云程一向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对于康复十分积极,严格遵从医嘱,因此恢复的速度也很理想。 严烈隔天会来医院给方灼补习,顺道将那盆专属的盆栽也带了过来。 “你不在,班里的人整天计划着给它浇水,一天在附近晃荡N次,要不是我盯着,它已经快死了。学校太危险,还是你自己养吧。” 这个穿着红披风的农田守护者就这样出现在窗台上。 一个星期后,叶云程顺利出院,方灼带着她的小盆栽,重新回了学校。 一颗小太阳(“你想上什么大学”...) 一星期没回来, 方灼的桌上已经被各种试卷堆满。 严烈帮她整理了下,连同答案和笔记,将各科作业修订在一起。 部分卷子方灼已经抽空做过了, 还有一部分堆积在那里,厚厚的一摞,让人毫无斗志。 赵佳游等人脸上还留着之前打架的印记,见她出现, 抬头笑了笑, 继续埋头刷题。 二模考快来临了,各科老师都开始发布挑战时间极限的作业量。 高三繁忙到, 任何荒唐和变故都只是海面上的一朵水花, 激起过片刻的动静,又很快消弭。 方灼把带回来的草编人摆在窗台边,又查看了别的盆栽的情况。果然和严烈说得一样, 土壤是湿润的, 不知道一星期里浇过几次爱心水,具体的成活情况还要过段时间才能看得出来。 她把背包拉开,从里面提出一大袋的苹果还有一袋牛奶,按照警察小哥给她的名字, 分发下去。 她没什么东西好表示感谢的,叶云程虽然出院,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她手头拮据,只能送一点水果。而且贵了的东西想必这帮人不会收。 赵佳游等人受宠若惊地接过。 轮到沈慕思的时候,方灼给了他一个草莓蛋糕。 沈慕思同学顿时容光焕发, 站起来叫道:“我是最特殊的!看见了没有!” “她的意思就是你没断奶。”赵佳游冷哼一声, “而且你帮上什么忙了?你连翻个墙都要耗费两个人力!” 沈慕思气道:“你管我!” 等她回来,严烈伸出手, 捧在一起,说道:“同桌,难道我没有吗?” “不要撒娇。”方灼给他挑了一个最红的,“慢慢吃。” 严烈乐道:“谢谢同桌!” 方灼提着剩下的水果,去隔壁班送谢礼。 她还没想好要跟白鹭飞等人说什么,刚出了教室门,就在走廊撞见白鹭飞的一个兄弟。 那男生见到她惊了下,顿住脚步,回头朝着教室里面瞎嚷:“白鹭飞!你女神来了!” 白鹭飞连忙冲出来,叫道:“靠!你别乱说!” 白鹭飞的伤情是几人里最严重的,眼睛边上的淤青到现在还没消去,让他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变得更加迷离。 方灼对着他的脸沉默了两秒,将苹果和牛奶递过去,让他顺道转交给别的同学。 “谢谢。” 她简单说完酝酿了会儿,没酝酿出别的词句,干脆转身准备离开。 白鹭飞急忙说了句:“对不起。” 方灼回头,扯了扯嘴角,闲适道:“没关系。” 白鹭飞晃神,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方灼对他露出好脸色,不由自主地问了句:“我们还有机会吗?” “没有。”方灼生怕他又自作多情起来,斩钉截铁地道,“到我一百岁都没有。” 白鹭飞涨红了脸,道:“我知道了!不用强调后面那句!”方灼“嗯”了声,轻松道:“再见。我要回去学习了。” ? 晚自习刚开始,方灼就被各科老师叫走,去办公室里刷卷子。看看这一周时间里她的课程进度落后了多少。 理科方灼一直有在复习,严烈偶尔来医院给她补课,也是优先给她讲解各种新题型、新答题思路。加上方灼脑子灵泛,并没有落下太多。 至于文科,方灼不在学校,有种极为空虚的紧迫感,片刻不敢松懈,连出门陪叶云程走动,都会在兜里放几张速记卡,时不时摸出来看一眼。应该也不会错失太多。 老师们给她选了几道典型的题目用来测试,方灼一道道刷过去,进程还算顺利,逐渐安心下来。 只有化学和生物有几个知识点没有记全,空了两个格子,别的都没问题。甚至英语还觉得更得心应手了一点。 “实验题你总是错得最多。”化学老师扫了眼,说,“你明天去我电脑上看一遍完整的实验课件,带视频的。” 方灼应声。 边上有两位老师正在拟题,顺道查找资料,在网上翻到一则新闻的时候,咋舌一声,说:“我现在看见鸡娃两个字,我的心就要痛起来。这个词造得太精髓了。” “你说哪里?鸡娃板块那个?” 方灼已经停笔,在旁边等老师阅卷,闻言问了一句:“什么叫鸡娃?” 那位老师笑道:“你这样的就叫鸡娃。高三组一半的老师都在对着你打鸡血。” 数学老师提笔打了几个勾,看着完全正确的答案笑道:“不对,她这样的叫牛娃。数学还挺优秀。” 班主任感慨道:“‘鸡娃不如鸡己。’,我给隔壁班的黄姚打了半个小时的鸡血,她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方灼给听晕了。 老班笑道:“最新的网络流行语。考试不考,你别担心。” 等几个任课老师依次将试卷阅完,晚自习已经差不多快结束了。 老班针对性地讲完错题,对她道:“回去吧,继续保持。老师相信你没有问题的。” 方灼问:“A大没有问题吗?” “不考虑专业的话,保持你现在的势头,我觉得没有问题。”老班严肃说,“不过还是要看你文科的发挥。答应我,英语和语文千万不要拉胯!字写得好看一点!你的字太丑了!” 方灼忽略她对自己吐槽,踌躇满志地回了教室。 严烈背靠在墙上,吊儿郎当地侧坐着,手里拿着本教材在看总结。见同桌回来,掀开眼皮,面无表情的脸瞬间变得灵动,展颜笑道:“怎么样啊?同桌。” “还行。”方灼拉开椅子,“多亏了同桌的补课。” 严烈合上书册,看着她道:“他们都很担心你,但是我其实一点都不担心你。” 方灼瞥他一眼,心说你骗谁? 严烈坐正起来,左手手臂搭在书桌上,认真道:“因为我知道,十八岁的方灼,不可战胜。我不担心你会失败,我只是担心你会难过。” 现在是深夜,光源全部来自上方的白炽灯,严烈浓密睫毛的阴影有大半投在眼睛里,正面看去,一对眼珠漆黑而深邃。 方灼的心跳也会加重,血液也会加速。她别开视线,低头思忖了会儿,想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跟严烈聊聊人生,问道:“你想上什么大学?” 严烈不假思索地道:“A大吧。” “为什么?”方灼说,“你可以去更好的大学吧?” “我想留在本省。”严烈自信地说,“每个省都有自己的强项,全国互联网发展的龙头企业大半都在本省,当地政府对新兴企业也有很多的政策扶持、资源倾斜。我想学编程,以后留在本地创业,开一家游戏工作室。你知道吗?做得好的游戏公司非常赚钱。” 方灼羡慕他有清晰的未来,对自己有明确的定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这个社会能提供给他什么。 她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除了A大以外,哪些大学算好,哪些专业有前景,哪些专业适合她。 “我不知道。”方灼说,“那我也考A大吧,能考上什么专业就考什么专业。如果不适合就业,我就走学术,以后继续读研。听说大学的生活会比较自由,我可以边打工边读书。” 严烈失笑道:“不要那么习以为常地说着让人心酸的话好吗?” 方灼其实是认真的。 比起找工作,她好像更擅长学习。 从小环绕在她身边的紧迫氛围已经给她带来了根深蒂固的影响――只要不保持学习状态就容易感到恐慌。 她不喜欢枯燥的学习过程,但是她喜欢知识的摄入。求知能让她拥有无比的安全感。 她很省钱,不会花太多,还可以自己赚学费。 “我想读书。”方灼搜肠刮肚,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重复了一遍,“只要能读书就行。” “嗯。”严烈很有耐心地听她诉说,脸上蒙着层柔和的光,“但是总有毕业的时候吧?你以后想留校做老师吗?” 方灼说:“不了吧?” 她那么不擅长交际,也不喜欢说话,大概应付不来各种学生,也没有办法跟老班一样尽心。这样她会很惭愧。 “我以后去考公务员吧。”方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或者做个科学家。科学家是不是很玄乎?” 教科书里最常见又最神秘的职业就是科学家,她一直觉得这个岗位很厉害。 严烈温柔笑道:“可以啊。科学家没有很玄乎,你那么有毅力,又有纯粹的初心,我觉得一定可以的。做公务员也很好,以后像刘叔一样。” 方灼受他肯定,点了点头,继续畅想地说:“在病房里的时候,我跟他们打听过了。大学可以帮人写论文、跑步、代课点名、做小组课件……大学里很多有钱学生,跑步和写作业都是我擅长的事,我应该能在他们那里开展副业。” 严烈没料到她还没上大学,就把打什么工给计划好了。卷起试卷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说:“你连电脑都没有,就想做课件赚钱?” 方灼被他提醒,严谨地道:“对,我还要先打工赚钱买电脑。话说学生买电脑可以分期付款吗?首付多少?如果延迟付款会价钱吗?” 严烈大笑道:“那你到时候不如帮我写作业,我可以给你开双倍工资!” 方灼很大方地说:“你不付钱,我也可以帮你写作业。当然我还是更希望你可以自己努力,你的脑子那么聪明,不学习可惜了。” 严烈觉得这简直是自己听过的最有价值的承诺。 “谢谢你啊,我的好同桌。”他靠近过来,盯着方灼的眼睛道,“所以你要跟我一起上大学吗?” 方灼肯定点头:“对,我要跟你一起上A大。” 严烈不知道,自己在方灼关于未来的版图里,是作为清晰独立的标识出现,还是作为某个目标的注释出现。 只要方灼不解释清楚,他都觉得这句话很美好,仿佛他存在于另外一个人割舍不掉的生命里。 而参照语方灼那不会说话的个性,他觉得所有青春的冲动暂停在这一句含糊不清的宣誓恰好足够。要在今年的盛夏才会出现继续播放的按钮。 ? 五月过后,A市日益炎热起来。 临近高考前,有半个多月没有下雨,气温一路飙升,过了三十五度。提前到来的夏天叫原本就心情焦虑的学生变得更为烦躁。 叶云程的摊子恢复营业,但他不想叫方灼担心,改成了早餐摊和晚餐摊,只有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才会出门工作。日常也有好好吃饭。 刘侨鸿给他推荐了一个短视频的软件,说他的形象比较合适,现在帅哥比较容易有流量,而叶云程是他们村里最养眼的一位青年,请他配合着拍了几条片子,传到网上。 方灼不知道他们聊的是什么,也无暇分心,从五月份开始就没有回过家。几乎只是一错身,日历上的时间就猝不及防地跳到了6月。 一颗小太阳(你要帮我出头吗...) 当天早上, 老班大步走进教室,极其用力地在后面的黑板上写下一个数字,在簌簌落下的粉笔灰中, 宣布今天是高中的最后一堂课。 那阵沉默持续了许久,方灼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站在台上正色道:“你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经过了十几年艰苦的求学,来到这个人生转折点。身为你们的老师, 我都感到由衷的骄傲, 也希望你们未来的道路可以一马平川,纵驰向前……” 同样的话她可能已经说过十几遍了, 所以语气抑扬顿挫, 流畅自然,又好像朗诵一样没有多少真挚的情感。念了十分钟的稿子后,长吐出一口气, 抽出教案, 冷酷地说:“最后再讲一遍易错点,我觉得这个知识点肯定要考。如果真考到了,谁敢给我做错,我就把他挂到告示栏里警示高二的学子!” 然而这句话已经威胁不到现在的学生了, 众人嬉皮笑脸地看着台上的人,模样颇为讨打。 晚饭过后,有数位家长来接学生回家,第二天自行前往考场。 老班小心地将准考证发给家长,再三叮嘱, 一定要收好, 早点出发,小心堵车。可递出证件的时候还是不大情愿, 手指紧紧捏着,仿佛对家长极不放心。搞得那几位家长内心也很是忐忑。 严成理开着车来到学校,也打算接严烈回家去。严烈犹豫了下,见他已经从老班手里拿过准考证,收拾了下书包还是跟着走了。 最后一个晚自习过得并不平静,任课老师依次来到教室,给学生讲解他们临时想起的考点。 数学老师比较实在,上台讲了两个笑话,将众人逗得前俯后仰,又出资给他们每人买了两块巧克力,让他们明天放心大胆地考。 到了九点左右,老班来教室轰赶学生,让众人回去早点休息。 宿舍里只剩下两个人,方灼安静地躺在床上看书,过十一点的时候室友说想关灯睡觉,她就将书放在枕头边,跟着躺下。 小阳台的窗帘没拉,清淡的月光从玻璃门里洒进来。方灼仰起头,可以看见对面零星亮着的灯火,以及重重叠叠的楼房虚影。 她转了个身,面对着墙壁,闭上眼睛。 漆黑的世界没有酝酿出困意,倒是酝酿出了很多她不确定的生僻考点跟公式。 叶云程将自己的手机给了她,方便有突发情况时可以及时联系老师。方灼不好下床翻书,只能将手机拿出来,把自己的疑问都记在备忘录里,等待第二天进行查漏补缺。 同样的过程重复了无数遍,思考让方灼的大脑神经变得异常兴奋,等她再一次去看时间的时候,发现屏幕上的数字已经跳到了一点,再过几个小时,差不多天就要亮了。 方灼抬手捂住脸,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切换到另外一个软件,在搜索框里输入:人两天不睡觉会死吗?、两天不睡觉怎么保证思维清醒? 还没从各种疑似广告的网页中找到能让她安心的回复,屏幕上方忽然跳出一个信息提示,严烈的短信发了进来。 严烈:晚安。 方灼愣了下,有点茫然,也回了一个“晚安”,没一会儿,扣扣消息跳出来。 君有烈名:【链接?家长必看?失眠的十种解决方法】 君有烈名:【链接?克服考前紧张最有效的三种方法】 方灼转了个身。 小太阳:你很紧张吗? 君有烈名:当然。 小太阳:你成绩那么好你紧张什么? 君有烈名:怕考不上A大,不能跟灼灼一起上大学。不是经常有新闻说考生失利吗?失利的话我又不想复读。所以我紧张得睡不着觉,不停地看时间、玩手机,在脑子里进行错误的复习。 方灼:“……” 这人是真在她脑子里安了个天窗,有事没事推出来看一看吗? 小太阳:我没有很紧张。 君有烈名:没有很紧张,你半夜熬着不睡觉? 小太阳: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我是被你吵醒的呢? 君有烈名:你不开睡眠模式? 君有烈名:那你肯定不会只回我一个【晚安】。【滚】才值一毛钱。 方灼被噎住了。 不得不说严烈有时候就是个知心小达人。 小太阳:所以为什么你那么晚还没睡? 君有烈名:我爸半夜打电话,书房在我房间隔壁,我被吵醒了。 小太阳:? 君有烈名:海外时差。一批集装箱的货快到岸了,在联系那边的库房管理去提货。 方灼坐了起来。 小太阳:今天的你可以任性!告诉他,去睡觉! 君有烈名:不要! 小太阳:一晚上能耽误事儿吗?能多赚几十万上百万的吗?他怎么可以打扰你高考! 严烈那边忽然沉默了。 方灼发现了,严烈在严成理面前,总是特别倔强,不喜欢示弱,甚至主动避免各种可能会造成冲突的交流。 他需要一个帮他传话的僚机。 自己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小太阳:把你爸爸的号码给我。 君有烈名:哇! 君有烈名:XXX……你要帮我出头吗?这不大好吧?【揣手手】 君有烈名:你想怎么说?你懂我的吗? 君有烈名:千万不要提钱,这不是钱的问题。 小太阳:也分享我一个适合回复的表情包。 君有烈名:【抱抱】 小太阳:【抱抱】 严成理正在核对报税清单,手机开着外放,忽然收到一条来自陌生联系人的短信。 陌生号码:【链接?晚睡的十大危害!】 陌生号码:【链接?如何保证考生心态?】 严成理满头雾水,对着号码看了会儿,决定回复过去,对面又发了几条进来。 陌生号码:今天是六月七日,周四,天晴,小风。 陌生号码:当然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今天是全国统一高考的时间,而现在是凌晨01:17分。 陌生号码:叔叔您好,深夜打扰,因为今天要考高,我和严烈都特别紧张。 本来只是我在紧张,但严烈同学在深夜被您的电话吵醒之后,也开始浮躁。 当然我并不是在指责您不好的意思,我们都知道您的辛苦,作息颠倒生活忙碌只是为了提供一个更好的经济条件,所以严烈只跟我讨论了考生常见的负面状态,害怕睡眠不足会影响他的考试成绩。 如果可以的话,我冒昧地建议一句,希望您能早一点睡。距离六点天亮,只剩下不到五个小时了,您看可以吗? 严成理立马关闭外放,扭头去看隔壁的房门,果然从门缝里看见了些微透出来的灯光。 他蹑手蹑脚地过去,手按在门把上拧了下,轻声叫道:“烈烈。” 门被反锁了。里面的人没有回音。 严成理尴尬道:“爸爸去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 过一会儿,方灼发去询问。 小太阳:怎么样了? 君有烈名:他去睡觉了。 小太阳:以后这种事情找我,虽然是新业务,但是我擅长。 君有烈名:谢谢灼姐!所以你是怎么说的?他有没有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方灼将聊天记录截图给他,让他见识一下自己说话的艺术。 严烈那边沉默了许久发来一个点,然后就没了消息。 方灼猜他可能已经睡了,被他的事情一分神,也放松下来,有了点困意。重新躺下,整理好被子,准备把手机放回去的时候看见了一条新短信。 严成理:老师你好,明天早上我们可以聊聊吗? 方灼:“??” 方灼往上翻了下聊天记录,觉得自己开头的“叔叔”两个字已经很清晰地表明了身份,不知道严成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陌生号码:叔叔您好。我是严烈的同桌。 过了几分钟对面都没回复,方灼也睡着了。 一颗小太阳(如同革命胜利一样热烈庆祝...) 翌日大早, 老班来宿舍赶人,点完名后,一个个拎上校车, 赶往考场。 等他们到校门口的时候,严烈已经在了。他站在路边精神奕奕,很有恰同学少年的风华正茂,只是将视线投向方灼的时候, 有一点幽怨。 这就不讲道理了。 昨天明明是他在那儿搞钓鱼执法, 自己还为他解决了烦恼。 老班将准考证一个个分发下去,方灼领取后, 又去地图那边确认了具体考场的位置, 站在花坛边上背古诗词。严烈拿了支笔过来,对方灼道:“伸手。” 方灼不明所以,还是抬起了手。 严烈笑道:“学霸把光环分享给你。” 他在方灼的手臂上签下四个大字:“必上A大!” 盖上笔帽的时候, 他还一本正经地说:“字写好看点, 知道吗?就以我这个为标准。” 方灼心道,幼稚,还强人所难。 魏熙看见,跟着大叫道:“给我也写一个!” 边上的学生吵嚷起来:“学霸!把你超出A大录取线的分数匀给我吧!我想去B省!” 严烈瞬间变得受追捧起来, 被一帮猴子围在中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都排队!给你们写!”他边写,还边大声对方灼安慰说,“你放心,你是我第一个写的, 你肯定分享得最多!” 方灼:“……”并没有感觉到欣慰。 胡闹一阵, 铃声响起来,广播开始播报。老班催促众人去考场外等候。 他们的考场是一所新校区, 设备崭新且完整,监考老师一进门就将空调打开了。 虽然室内不大热,方灼还是出了满手的汗。 好在第一场考试科目是语文,就算头脑发热,也影响不了太大。 等写到作文的时候,方灼的手指已经发酸。 她换了支笔,抬头扫向教室前面的钟表,发现只剩下半个小时左右。 为了追求所谓字迹的好看,考试用时比她以往的要久。 最后不到五分钟时,方灼答完试卷,检查了一遍答题卡,顺利交卷。 从教学楼里出来,人声鼎沸,学生全在讨论刚才的作文题和接下去的午饭。 学校正大门前挤了一群家长,人头攒动,分不清谁是谁,只能靠听声辨位。 方灼一路往校车的方向走去,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喊:“方灼!” 她起先以为是幻听,又走了两步,那声音明显急了。她惊讶抬头,四面扫了一圈,终于看见混在人群中间,拄着拐杖,小幅朝她这边赶来的叶云程。 方灼急忙朝他奔去,扶着叶云程去边上空旷的地方,问道:“舅舅,你怎么过来了?” “给你送午饭啊,我问了下,这学校位置比较偏,没什么餐厅。你不要随便在外面吃东西,到时候吃坏了肚子。”叶云程另外一只手上提着个黑色的大布袋,“舅舅带了三份,掐着时间过来的,现在汤都是热的,全是你喜欢的。严烈那边有安排了吗?” 方灼接过,入手发现东西很沉,又见叶云程额头满是汗渍,等得辛苦,不由有些心疼。“我不知道。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我给他打电话问问。” ? 严烈坐到车上才开手机,严成理坐在前排问他考得怎么样,他敷衍地答了声“一般”。 马路前后都在堵车,他们的车被卡在中间停住。 严成理两手按在方向盘上,想跟他聊聊,严烈的手机震动起来,对面的人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他微沉的面庞一扫疲倦,拍了拍座椅的后背知会一声,直接跳下了车。 严成理从没见过他那么生动的表情,朝后视镜里看了好几眼,还没来得及出声人已经跑没了。降下车窗,也想跟过去,无奈附近没有地方停车,后面的司机又不停地按喇叭,只能顺着车流暂时往前。 严烈顺着指示找到方灼,远远看见,当即快步冲了过来。 方灼将保温盒发给他,三人坐在树荫底下吃午饭。 空气有些闷热,方灼喝着鸡汤,劝道:“舅舅你明天别来了,我们可以坐校车回学校,中午是在自己食堂吃的,很安全。” “要来的,高考这样的大事怎么可以不来?你看这附近人山人海都是家长,我在外边儿,你能安心一点。”叶云程拿出纸笔,认真问道,“你们明天想吃什么?菜市场的几个老板,知道你们今天要高考,买菜都给我打折。想吃什么尽管说。” 严烈举起手道:“我还想喝鸡汤!这汤太好喝了舅舅,真想做你们家的孩子!” 叶云程笑着点头:“那明天还给你准备鸡汤。” 方灼说:“我想喝虾汤。” 严烈立场不定道:“那我也想喝。” “都管够!”叶云程笑了两声,面露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严烈主动道:“反正我考得不错。” 方灼说:“我考得也不错啊。” “那就好!”叶云程高兴了阵,又小心地道,“当然发挥偶有失常也不算什么,我们水平在这儿,不用紧张的。” 第一天的考试各方面都很顺利。 等第二天全部科目结束,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方灼有点预感,觉得A大稳了。 此时太阳还没落山,天色一片大亮。许久未雨的天空飘来几团浅灰的云,在蝉鸣声中带来一缕阴凉。 叶云程依旧等在校门口,低着头看严烈吃饭,见方灼出来,赶紧给她递了一瓶冰牛奶。 严烈提早交卷,大概是最早一批出来的学生,刚刚接受完记者的采访。 他嘴里咬着面包,挑眉问:“需要跟你被迫对答案吗?” “不用了。”方灼说,“让我再高兴一会儿。” 严烈笑道:“看来很有自信嘛。” 叶云程也是笑。 老班站在集合点挥着个黄色的小旗子。 方灼给叶云程将袋子都收拾好,帮他背到身上,说:“你先回家,我回学校整理东西。” 叶云程问:“你东西多不多?搬不搬得动?要不舅舅给你叫辆小货的?” 严烈自告奋勇:“我帮她搬,没事,我爸来接,我保证给方灼送到家门口。” 叶云程说:“那就麻烦严先生了。” 他抓着方灼,又看了眼那边喧哗的人群,觉得自己该叮嘱了点什么,抿了抿唇角,语重心长地道:“跟你同学好好说再见啊,多拍两张照片。别留遗憾。” 严烈道:“暂时不用这么伤感,我们毕业证书还没发,过两天还有聚餐呢。” “是吗?”叶云程羞涩一笑,推着她道,“快点去吧。” ? 从考场到A中,校车里的氛围也从热烈到宁静。 抵达校门口时,校长带着一批留校的老师,拉了两条红色横幅站在大门口,迎接他们回来。 夕阳余晖下,沈慕思扒着车窗,“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老班拿着顶订做的黄色帽子盖在他的头上,说:“先收一收,还没到这流程呢。” 沈慕思抹了把脸,抱紧胸前的书包,将翻涌出来的情绪收回去。 列队回到教室,将窗帘拉开,灯光点亮。 课桌上依旧是堆满了的试卷和教材,但自今天以后,这些在梦里折磨过他们的东西,再也和他们无关了。 老班挠了挠额头,在众人瞩目中,迟迟开口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段话了,我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先恭贺大家高考结束!以后不管你们是谈恋爱、抽烟喝酒、偷鸡摸狗,都不归我管了。在这里我由衷谢谢大家!” 众人不满拍桌。 “老高!”赵佳游叫道,“都这时候了,你能不能夸夸我们!” “行!认真夸夸你们!”老班两手撑在桌案上,面容一肃,“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成为国家未来建设的中坚力量,因为,你们是我带过最好的一届学生!勤勉、诚恳、友爱、踏实……你们完全长成了我所期望的样子,甚至做得更好。你们都是祖国这一代的奇珍异草!” 众人听着前面还觉得有点感动,听到“奇珍异草”的形容滋味又有点复杂,很难鼓掌配合。 “我为所有伤害过你们的行为而道歉。也许吼过你们、骂过你们、抽过你们,但我真的,非常重视你们。”老班指着他们道,“都不许哭啊。你们是混世魔王,不可以这么矫情。” 众人沉默。 老班一摊手,叹道:“毕业啦。没有啦。开始欢呼吧。” 寂静过后,有人将卷子往上一扬,欢呼道:“解放啦!” 众人激动,跟着起身放肆。 隔壁班的同学也到了这个流程,白色的卷子在走廊上横飞,一部分穿过围栏,纷纷扬扬地飞向中间的露台。 楼下的学弟学妹们纷纷探出头,朝上张望。 老班站在讲台很平静地说:“随便撕!开心地撕!反正不打扫干净教室今天谁都不准回去!” 众人冲出大门,趴在栏杆上朝下嘶吼。 “哥哥毕业啦!学弟们加油!” “学弟快给学长们唱首歌!送别这该死的高三!” “老王!你老实讲!没收的烟是不是被你自己抽了?!今天说实话我不怪你!” “再见青春!” “你特么才再见!老子的青春才刚开始!” 黄昏的走道,穿行的人影,如同革命胜利一样热烈庆祝的青年。 老班端着枸杞杯喝了一口,感慨道:“真好啊。” 方灼不知道,这样哪里算好。 莽撞、稚嫩、青涩……积压情绪像洪流一样宣泄出来,咆哮出各种不动听的语句。 不过她觉得,有一天,她或许会忘记各种数理知识,但她一定会记得,十八年的时光,在走廊里停滞定格的这一刻。 一颗小太阳(为那句烂尾了的诗作找到了...) 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周, 方灼在沈慕思家长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份兼职的工作。 休息日的时候回乡下整理一下老宅。晚上去辅导机构帮忙批改低年级学生的作业。行程单被排满,日子过得非常忙碌。 因为在上班, 严烈过来不能和她随意聊天,发短信也不能及时回复。而失去了学习搭档的理由,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找不到可以碰面的机会。 原本以为毕业之后可以变得更加自由, 疯狂或放纵都有了特权, 没想到社会的重担直接压弯了两人友谊的桥梁。 在日复一日的打卡生活中,方灼感受到了一丝来自社会生活的窒息, 烦闷得无法呼吸。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除了用简单的劳动换取报酬,什么都没有获得,然而时间已经悄然流逝。 六月末的那一天, 严烈来店里找方灼。 因为是暑假, 又是活动日,超市里有点繁忙。 方灼帮忙理了两箱货,回到收银台前值班。她看见严烈满脸的欲言又止,可老板在旁边站着, 实在不好闲聊,给他发了条短信,让他先回去。 严烈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倔,转身出去,踩着双拖鞋, 咬着根冰棍, 站在他们超市门口,满脸的愤懑。 虽然说帅哥迎宾有利于客流量, 但老板总觉得严烈是来讨债的,见他杵在外面就觉得压力很大。 老板躲在门后观察了许久,看着年轻小哥站在阴凉处,被过路的女生搭讪,神情冷漠地拒绝,回头看一眼玻璃门,再重复起这种无意义的等待,实在是无法理解他们年轻人之间的交友习惯。 他折返回来,趴在方灼的工位前,打听道:“你男朋友吗?” 方灼不假思索道:“不是。” “不是人家一直在外面等你?外头那么热,他没事找事啊?”老板眼神示意,“你们是吵架了?” “没有,不是。”方灼低头指了指柜台,“我在工作啊。” 老板:“哎哟,好冷酷。” 方灼:“……” 老板压低声音,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道:“你不心疼啊?我告诉你,你心疼的话,这就叫情趣。你不心疼的话,他这叫做舔狗。我们店里不允许宠物入内的。” 方灼斜睨他一眼,扭头望向门外,皱起眉头,拿起手机又发了条信息过去,让他回家。 门外严烈低头,很用力地在屏幕上敲打。 严烈:不要!! 感叹号真是他最委婉的表达。 老板说:“不忙的时候,你可以去找他说说话嘛。” 方灼诚实地道:“你这里还挺忙的。” 严烈并不是经常来。A市一向炎热,几天不下雨,气温直接突破35度,将人出门的欲望都尽数剥除。 方灼细数了一下,从毕业典礼之后,这大概是严烈第三次来。前两次是刚毕业的时候,他买了点饮料就回去了。之后他和兄弟相约出去旅游,有半个月的时间不在A市。 高考结束之后,学生家庭间的差距开始飞速展现。 魏熙等人计划着游览祖国风光,分享各地美食,而方灼能分享的,是今天香蕉特价,西瓜半折,超市周年大促猪肉满三十减五。 这是现实无法避免的鸿沟,更像是一道分水岭。学生时期被繁重的课业压缩了空间,今后会越发不同。 中年老板很喜欢刷网络热门,吐槽起来比方灼更像一个年轻人。 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答应我。如果有人向你表白,别放过他。像你这么直的人很少了,像他这么傻的人……倒还真是不少诶。” 方灼:“……” 这家店能活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了。 方灼张了张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随口扯了个理由:“还早。你想太多了。” “还早?!”老板表情夸张道,“你高中毕业了,人也成年了,想谈早恋都已经没资格了我跟你讲。你是心智不成熟呢,还是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有什么早的?” 方灼也不知道该怎么丈量这段时间的早晚。或者说,她不知道,就算时间到了,她应该要做什么。 那天毕业离校前,被围在人群中间要求写回忆录的严烈,抬起头,一眼望在她所在的方向。 连同他相册里总是明亮的星星点点、带有她痕迹的日常记录。 他各种不加掩饰的偏袒,模糊了方灼对“人生三大错觉”范畴认知的边界。 严烈那么青春气的喜欢,让方灼上次被打断了的创作灵感重新开始旺盛起来,并为那句烂尾了的诗作找到了新的续集。 ――“我想你应该是一束光,每天清晨日出升起,好像哪里都是你。哪天日月不再交替,闭上眼睛,世界依旧充满你的气息。” 奇怪的画面快要出现了。 方灼用力摇了摇头。 当然,让严烈不再交替有点困难,因为他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 但是呢。 但是吧。 她和严烈之间隔着一条河那么远,她要踮脚眺望,才能看见在河对岸行走的人。 河的那一面繁华惬意,而她的世界里只有稀疏的几点绿植,如果严烈不为她停下脚步的话,不管她怎么奔跑,怎么游泳,都离终点有着很长一段的距离。 可是她不需要,不需要自己这样的世界里再多一个人。 不需要任何人为她停下脚步。 也不需要严烈来将就自己。 她有些抗拒去思考这些世俗的问题。 方灼沉默良久,问道:“我这样的生活,是不是很无趣?” “你也知道啊?”老板说,“是非常无趣!年轻人的活力朝气哪里去了?” 方灼点了点头,后面的话没怎么听进去,正好有一个客人过来,她挥挥手,将老板赶到一边,接过客人的篮子开始扫码。 付完款后,她再次给严烈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下午五点下班,让他在街口的速食店里等一会儿,别在外面晒太阳。 严烈回过头,朝里面看了一眼,终于走了。 老板意兴阑珊,在超市里逛了一圈,将错位的货品摆放回去,路过门口的小电视时,听见里面正在播放有关于高考的新闻,恍然大悟,回来问了一句:“你今天出高考成绩是不是?” 方灼点了点头。 老板问:“你多少分?” “我不知道。”方灼说,“没来得及查。”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沉得住气?”老板将手机借给她,“这个能查吗?” 方灼从兜里摸出准考证,试着用搜索软件输入网址。 不知道是网速太慢,还是系统太卡,她试了十来分钟都没有查出结果,无论怎么刷新都是空白页面。 时不时有客人路过,咨询或是结账,方灼再三被打断,干脆将手机还给老板,说下班后自己去网吧查询。 五点左右的时候,严烈游荡回来了。 方灼在鲜果区买了一个西瓜,还没出门,东西就被严烈接了过去。 他将手机递给方灼,让她给班主任回个电话。 两人就近找了家网吧,在角落的位置开了一台机子。 在等待开机的空隙,方灼才给老班把电话回拨过去。 对方现在很忙,一直提示占线。方灼点开查询网页的时候,信号才被接通。 方灼叫道:“高老师。” 老班不等她开口问候,抢先答道:“方灼!我用你的准考证号给你查了下成绩!” 光听她的语气,方灼已经知道是个好消息了。 虽然一直有所预感,真正知道,还是让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果然,老班大笑道:“你的分数够上A大了!方灼你这次争气了!” 方灼瞥向身侧的人,问:“那严烈呢?” 严烈得意笑了一下。 “你们两个真是,他第一个问的也是你。”老班说,“他专业可以随便报,不过学院今年做了些调整,他不确定最终要报哪个方向,正在跟招生办的人咨询。你呢?你报哪个?” 方灼问:“我能报什么专业?” 老班正色道:“专业这个还是小心点报,被调剂的话不一定是自己喜欢的。” 方灼觉得她多虑了。在她这里众专业平等,没有特别不喜欢的。 两人聊了会儿。根据她的成绩排名、发展前景,还有A大的专业水平,老班推荐她可以选统计学。 方灼直接在电脑上操作完成了。 严烈觉得挺戏剧的。高考成绩出来前,他对大学的规划清晰而明确,方灼则是满头雾水。 真到了报专业的时候,方灼不到半个小时就敲定了她的未来,自己却开始了犹豫。 严烈道:“这样的人生大事,你的速度显得有点草率。” “草率吗?”方灼很豁达地说,“主要是我觉得,就算我再思考几天,也不会凭空什么更好的选择。” 严烈思索了下,表情古怪地道:“你总是莫名其妙地给我喂鸡汤。” 方灼笑说:“那请问好喝吗?受到感染了吗?” 严烈没有回答,只是期待地道:“过几天,我和蛋糕他们约了去海边旅游。7月中旬,住亲戚家空着的房子,女主有单独的套间,五天左右回来。” “过几天领完工资我就要辞职了。老板的房子签了租约,我在A市没有地方住。”方灼说,“不过现在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觉得我可以回去做家教。我更懂基础差的学生应该要怎么学习,也比较清楚两个地方之间的师资差距。在家里开个大班,收费便宜一点,应该比在超市做收银员赚得多。” 严烈张了张嘴:“可是下个月,我――”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方灼的脸,试图从她脸上看出无聊玩笑的痕迹。 方灼的面不改色这时候显得有些冷酷,她平静地说:“祝你玩得开心。多拍几张好看的照片吧,我也想看看。” 严烈顿时哽得难受。 方灼提起一旁的西瓜道:“吃西瓜吗?今天已经很晚了,吃完西瓜我还得赶去补习班那边。” 她站起身,准备出去,严烈一把拽住她的手。 男生的手很热,唇角紧抿,眼神里带着控诉,出口的声音却很轻:“给你一个机会读档。” 他觉得这样的阵仗没有威慑力,声音大了点,捏住方灼的脸恐吓道:“方灼同学!做人要言而有信的!我那么相信!我等了很久了!” 方灼觉得某些时候说实话是很扫兴的事,可她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进行搪塞。如果把一些无关紧要的理由排在他的生日前面,恐怕他会更加生气。 “不好意思啊。7月16号,其实也是我母亲的忌日。我得去给她扫墓了。” 严烈愣住了。 方灼拍了拍西瓜,说:“走吧,请你吃我的劳动果实。” 一颗小太阳(你会对你未来的男朋友开有...) 两人出了网吧, 找不到一个能坐着好好吃西瓜的地方,干脆在附近的公园里挑了个阴凉的角落,把西瓜放在石砖上。 方灼看过去的时候, 严烈不大高明地回避了她的目光,跟发愣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方灼说:“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 叶曜灵去世已经那么多年,哪怕是扫墓, 对方灼来说, 也是一件很平静的事情。 “我没有要说。”严烈低声道,“我在想没有刀。” 方灼不以为意道:“吃西瓜要什么刀?” 她底下垫着塑料袋, 直接往地上一砸, 顺着裂缝将西瓜掰开,摔摔打打,将它分成不规则的小块。 严烈看着她动作, 又嘀咕了句:“这样吃会弄得满脸都是。” 帅哥就是娇气, 真是。还得哄着。 方灼挑了一块最小的递给他,拉着他一起蹲下。 没有冰镇过的西瓜少了点口感,甚至连甜味都变淡了。配合着初夏时分穿叶而过的清风,有种甘冽清泉的味道。 严烈盯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草皮, 觉得自己现在肖似在里面转悠却没什么收获的小蚂蚁,心不在焉地道:“要不我也不去了吧?” “为什么不去?”方灼说,“你不是已经约好了别的同学?” 严烈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方灼说:“我也没去过海边,你可以多拍些好看的照片给我。我在乡下挺无聊的。” 严烈神色恹恹道:“你没有手机,等你看见也要到开学了吧?” “我决定等超市的工资下来, 去买一个新手机。再攒点钱, 赶在大学开学前买一台笔记本电脑。”方灼问,“一千多块钱买的电脑能用四年吗?” “大概吧?你只上网查资料、做课件的话, 应该还好。”严烈抬起头说,“你电脑如果坏了,我可以找人帮你修。” “谢谢。”方灼说,“我也可以帮你写小组作业。” “对等”的劳务交换让严烈太过哭笑不得,然而他动了动脸部的肌肉,露出个只能算不太自然的笑容。 枝头缠绕的蝉鸣声和指尖淌下去的汁水,都给他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仿佛这个夏天异常漫长,已经超过了他以往的认知。 腿蹲得发麻,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从高处低头看着方灼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蹲到她旁边。 三番四复,踌躇不决。快要滑出嘴边的话总是被“不合时宜”这四个字给阻击回去。 他觉得方灼可能永远不会懂,而他又没有办法在她身上保持坦率。 如果他说了,方灼的回答是一句不近人情的:“我待会儿要去工作,这件事情我们下班后再聊。”,那他一定会很伤心。 虽然他知道,方灼是一个咬碎了牙,连眼泪都不会掉的人。可也是个感性起来,连叶子都不舍得踩的人。他不确定的是,自己是不是在她感性对待的领域里。 两人吃了三分之二个西瓜,实在吃不下去,将垃圾收拾干净,沿着马路走了一段,在街口平静地道别。 过两天,严烈帮她选了个意愿价格下最合适的手机型号,方灼领了工资,直接去买了台新手机,并将新号码发送给严烈。 严烈:我是你的第一个联系人吗? 方灼站在营业部的门口,将软件切换到扣扣,给他发了一个“是”。 小太阳:这个号码没有短信套餐,有事这里聊。 君有烈名:【呲牙】 君有烈名:我想问一句,你会对你未来的男朋友开有特例的那种大方吗? 小太阳:不会。 小太阳:为什么要有那么任性的要求?【皱眉】 过了会儿严烈才回复她。 君有烈名:谢谢,有被安慰到。 ? 严烈出发去旅游前,方灼先结束了超市的兼职。 她将东西整理好,从出租屋里搬出来,赶了趟早班车回老宅。 她考上A大的喜报很早就在村里传遍了,这里面有刘侨鸿很大的功劳。 他逢人就宣传,尤其是去那些不想上学的女孩子家里,给她们的家人列举,说方灼在A市开一个补习班,每天能赚多少钱。进入大学之后,可以在学校里找到多少赚钱的工作。如果是她们这些建档立卡了的贫困生,勤工助学的补助又有多高。 有时候扶贫就是需要那么现实的鸡汤,刘侨鸿在扣扣里和她聊过一点,甚至想不诚实地让她伪造几张收款证明。 方灼回来以后,本地人得知她要开暑假突击班,而且两个小时只要五十块钱,很快给她报满了两个小班。 刘侨鸿软声请求后,又免费多塞了两个女生。 方灼早上备课,十二点到六点讲课,中间可能有拖堂,晚上给他们批改作业,打扫卫生,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 七月的太阳跟毒老虎一样,将她上课用的房间蒸得仿佛火伞高张,唯一一台老式电风扇因为负荷工作在一个星期后惨烈报废了,成了夏天里又一座能将人压垮的巨山。 这种天气下,方灼深刻认识到,学习根本不能让人心静,反而能让人暴躁,她感觉自己每天都要流掉几斤的汗,快速削瘦下来。 她记得小时候的夏天并没有那么难熬,而现在连忍耐的能力都降低了不少。 难得沁凉下来的夜里,跟蚊子拼杀了半夜的方灼反思了一遍,认为导致她无法平静的罪魁祸首,还是严烈。 他心心念念的海边旅游终于实现了,拍了好几张照片发过来。 诚然来说,严烈拍照的技巧是不错的。在他的镜头里,蔚蓝的海面与一碧如洗的天空连成一色,金黄色的沙滩与泛着白纹的海浪明亮得和油画一样。 有时可以从远景瞥见岸边拥挤的人潮,但他总能找到完美的角度,拍出大海的宁静与宽广。 就连水的波光流淌过他的手臂都显得特别的迷人。 可是严烈发来的消息并不是那么乐观。 君有烈名:今天在沙滩上差点踩到啤酒瓶,太烦了,谁那么没有公德心? 君有烈名:海边人太多了,一退潮就有很多人来赶海。一个热情的叔叔教我们怎么从呼吸孔里找贝壳或螃蟹,结果我们什么都没抓到。 君有烈名:原来海边有很多小八爪鱼诶,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8 0 . c o m 今天抓到一个,刚拿起来,衣服就被喷了墨。【图片】【狰狞大哭】 君有烈名:【视频】给你看看螃蟹卧沙。 方灼上课的时候时不时能收到他的留言,各种琐碎的、细节的。她每回扫见,思绪就要在扬着咸湿海风的岸边和火炉似的房间里交叉穿越。 严烈一定是把自己的账号当成他的扣扣空间了。跟写日志一样地记录他的生活日常。 方灼每次都回复得很简单,不给他说出“那你来看看啊”的机会,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第二次。 7月15日。 方灼告诉学生要停几天课,自己提前去山上清理一下叶曜灵的墓碑。将石碑擦拭了一遍,又将杂草尽量拔除。 叶曜灵的坟设在半山上,从家里慢走过去起码需要两个多小时。而且路面不平整,斜坡泥泞又陡峭,叶云程不能时时过去祭拜,坟前显得有些潦草。 方灼拍了两张照片,告知叶云程说这次不用回来了,自己已经全部打扫好了。 叶云程给她发了句辛苦。 第二天早上五点,天气难得地阴凉下来。方灼戴了顶帽子,背上自己的书包,半走半跑地朝山上赶去。 路上她想了会儿要说什么,走到一半的时候被她自己给忘了,等站到墓碑前,只剩下一阵沉默。 各种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似乎都是方灼的软肋,她没有办法为这些特殊意义的日子想出什么纪念方式。 不过这一次,她奢侈地买了两支康乃馨,又采了点别的野花,一起摆在石碑前。 在坟前静默地站了许久,她尴尬说道:“我走啦。” 四周都是静悄悄的。 方灼走了两步,又回过头道:“我们都挺好的,有新的开始,新的计划。谢谢你。” “我之前其实有挺多话想跟你说,现在有点不好意思。你如果能懂,应该可以懂。” “我今天还有别的事,下次再来看你。” 从山上下来的速度要快很多。方灼跑回家里,摸出手机,确认一遍时间,是早上九点。 她看见了严烈的留言。 君有烈名:【图片】他们都成双成对,连脚印都是。 君有烈名:【图片】形单影只的单身狗。 下面的图片,是一只被翻得四脚朝天的小螃蟹。 大早上就去祸害别的生物。方灼觉得他的心态快不健康了。 小太阳:【图片】备受欺负的阿秃。 君有烈名:?? 小太阳:没有办法啊,鸡祥物自己不争气,打不过别人,头又被磕秃了。 小太阳:眼罩掉了,公鸡看见同类喜欢打架。不过刘叔帮我跟别人重新要了几个,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君有烈名:我心碎了! 严烈害怕起来,怕他放在家里的那株盆栽会受到和阿秃一样不公的对待,赶紧给严成理发了条短信。 严烈:爸,我的多肉还好吗? 严成理:还好。 严烈:给我看照片! 严成理觉得莫名其妙,还是从书房跑过去给他拍了一张。 严烈看过后,松了口气。 严烈:把那个小人插进去一点,不要放在窗口的位置,会被风吹走的。 严成理斟酌着问:那个方小灼,是不是你之前的同桌啊? 严烈没有回答,已经将界面切回了扣扣。 君有烈名:我都把你照顾得很好。【图片】 君有烈名:你是不是忘记跟我说一句话?我以为你会零点发给我的,结果我等到了半夜两点。 一颗小太阳(但是她可以给严烈开一个特...) 严烈的话幽怨又可怜。问题是方灼十点钟就已经睡着了。 小太阳:生日快乐。 君有烈名:哇, 好敷衍啊。 小太阳:…… 君有烈名:你已经没有话跟我说了吗? 小太阳:?? 这男人怎么那么无理取闹? 小太阳:你还在海边吗? 君有烈名:今天风超级大,吹得我身上厚了以后,我已经回去了, 刚刚洗完澡。 君有烈名:蛋糕去海鲜市场买了两条大鱼,我们准备找家餐馆料理一下。 方灼心说,没错,猫都喜欢吃鱼, 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小太阳:哪家餐馆啊? 君有烈名:【定位】这家店本地挺有名的, 好吃不贵,我下次带你来吃。 小太阳:哦。 君有烈名:【拿出小本本】暂时移出黑名单。 君有烈名:你这鸽子精。 小太阳:…… 她为什么会在黑名单里?然而她什么都不说, 严烈还是暴跳如雷。 君有烈名:你知道六个点有多冷漠吗?! 小太阳:我下次改进! 君有烈名:…… 方灼:“……”可以, 她现在知道六个点有多冷漠了。 小太阳:吃完饭你去哪里啊? 君有烈名:随便逛逛吧,可能去打球或者打游戏。魏熙几个女生想去唱歌。 说到这个话题,严烈不由又有些郁闷。 他叫女生来, 是希望方灼出行的时候不要太尴尬。结果她压根儿就不来。 可是他又不喜欢逛街, 也不喜欢跟人抢麦。 小太阳:晚上呢? 君有烈名:看电影。【图片】这部电影你看过吗? 小太阳:没有。我没有看过电影。 君有烈名:如果好看的话,等你回A市我带你去看。你现在在做什么? 方灼刚刚反身锁上门,将之前写好的纸贴到门板上,站在门口回复。 小太阳:准备出门。 君有烈名:那你快点去吧。我看A市今天天气很热, 扫完墓早点回家。 小太阳:嗯。 方灼用手机重新规划了一次路线。 顺利的话,她可以在12点前抵达A市。前往严烈所在城市的高铁票一般都很充裕,行程两个半小时。减去中途的转站、等待发车、买礼物的时间,她应该能在五点前到严烈所说的电影院,幸运的话, 可以当天赶回A市。 车票单程是两百多块钱, 加上买礼物和中转的各种费用,她一共带了七百。 除了学费以外, 这是方灼有过最贵的消费。 在她还没有经济能力之前,七百块钱已经足够她三个月的生活费。那时候她觉得赚钱是最困难的事,或者说在高三结束之前她都是这么认为。 它等于三百多斤大米、七千条短信,小时候流行过的一万四千个花结纽扣。 这是她夏天摸鱼,冬天洗衣,背着沉重的竹筐在山上忙活一整个假期都赚不到的钱。 在弱小无助的那半段人生里,她可能无论如何都预料不到,自己会在七月酷暑的季节,因为曾经答应过别人的一件事,做出那么不合乎常理的决定。 她说服自己是因为做人要守信用,这比赚钱重要得多。当然,她会把所有的单据都留着,以后严烈如果再说她小气,她就可以把证据甩在他的面前,指责他是多么的无理取闹。 方灼把钱装在书包侧面的小格子里,沿着马路往外走。 夏天连风都是灼热的,扑打在脸上的每一缕都让人睁不开眼,世界亮得出奇,她投在前面的影子也黑得分明。 一直走高铁站,才总算凉快了一点。 方灼担心手机没电,到时候回不来,一直不敢怎么拿出来用。 她这台手机价格比较便宜,电池板不是非常耐用,尤其一上网就开始发热烫手。 快下车的时候,她才点亮屏幕翻阅一遍新消息。 严烈给她发了一张聚餐的照片,桌上摆满了各种海鲜,但是没有蛋糕。 方灼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有蛋糕?你不是很喜欢吃甜品吗? 严烈没有回复。 方灼切换到另外一个界面,在魏熙的最新动态里,看见了一小时前留下的生活记录――“来早了,要在电影院外等半个小时。杨枝甘露好好喝,冰冰凉凉救我狗命,希望中途不要上厕所。【嘿嘿】” 现在大家应该都在看电影,听说影院里不能玩手机。 方灼将手机收起来,等着高铁的到站提醒。 下午四点十分,因为没能买到临近时间的票,比方灼预计得晚了一点,列车停靠在C市的站台。 这是一座完全陌生的临海城市。 方灼按照大厅里标注的各种指示牌,从分不清区别的D号出口犹豫地走出火车站,在离开空调区域的同时,在近乎让人窒息的闷热中,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城市风貌。 建筑外观、小吃种类、方言口语,还有各种基础设施的规则,都叫她心生谨慎,被一种未知忙乱所包围。 方灼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准确来说,她没有离开过A市。连A市,也只在几个固定的地点活动。 这还是她第一次坐高铁。 方灼按照导航,离开高铁站后,往前走了一点多公里,来到公交车的候车地点。 由于是在假期,等车的人非常多,在这一站停靠的公车也非常多。 方灼还在号码牌前逐一确认停靠站点,一辆牌号很相似的公车在白线处停了下来,周围的人群一窝蜂地往车上拥挤,方灼下意识地跟着人流往前走了几步。 她停在人群背后,远远问了一句:“师傅,这车可以转乘213路吗?” 司机大叔说什么方灼没有听清,只看见他挥了挥手,似乎是叫她上去。 车上的乘客在催促着说“快一点,往里走一走”,方灼担心他们发车,赶紧走了上去。 她上了车,在墙上贴着的提示里看见了公车牌号,又一次觉得很像,比对了下后面两个停靠站点,都是一样的,安下心来。 车辆摇摇晃晃走了半个多小时,离开市中心的繁华区域后,乘客少了下来。 方灼舒了口气,站在角落的位置,看着窗外陌生的风景怔怔出神。一直没有听见自己想去的站点,趁着车辆平稳,再次拿出手机确认。 然而当她点开地图,发现公车偏离了自己设定好的路线。 方灼有点傻眼,快步走到前面拍了拍一位妇人的肩膀,将手机递过去问:“阿姨,这车是不是开错了?” 阿姨扫了眼,很大声地道:“哎呀,什么开错了,导航让你乘坐B2,可这辆是区间啊!” 方灼迷茫道:“啊?这不也是B2吗?” 阿姨直白地跟她说:“你坐错车了!要对清楚公车号码牌,多一个字都不一样的。虽然两辆车的终点跟起点是一起的,但你要下车的这个站点是我们这辆区间没有的。而且你坐反了你没发现吗?” 这绝对是一个路痴的灾难。 方灼的世界有那么一刻整个昏暗了下来。 她就不应该来。 阿姨见她脸色倏地惨白,朝前方道路看了眼,提醒说:“你要不就坐到终点站再转乘好了,反正快到终点站了。” 重新站到公交车站牌前的时候,方灼收到了来自严烈的回复。 君有烈名:不想吃生日蛋糕,太闹了。暂时没有很喜庆的心情。 小太阳:你们现在要回家了吗? 君有烈名:应该吧。 君有烈名:电影不是很好看,有点无聊,下次还是带你去看别的吧。 方灼有种错过了什么的怅然。 她没有了各种飘忽的想法,手脚虚脱发软,大脑也快要停止思考。 她认为自己是出了太多汗,影响了她的正常状态。从包里翻出一瓶凉水,一股脑喝下半瓶,才感觉好受起来。 方灼拿出手机,改成定位严烈的住所。 在输入地址的时候,她有那么点动摇,想着要不要告诉严烈自己来了,让他过来接人。 然而这个想法冒出来不到一秒就被她给否决了。 严烈一定会恶狠狠地嘲笑她居然能在导航的指引下迷路,连公车号码牌都看不清楚。 她觉得今天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在她的理智范围内。 一定是因为天气太热了。 天气凉爽下来的时候,是在晚上七点。 光色还是亮的,但吹拂的晚风变得温柔起来。街边响着开怀热闹的人声,空气里夹带了各种不同的香味。 热潮随着逐渐柔和的日光缓缓褪去,方灼也终于来到了严烈给过她的房间号码前。 走了一路的疲惫在这扇防盗门前神奇地消退了一点。方灼提了提背包带,将在路边买的蛋糕放下,抬手按下门铃, 在“叮铃-叮铃”的单调电子音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时候,方灼热了一路的大脑总算是冷却下来,被一种难以言明的失望所笼罩。 各种复杂的情绪互相缠绕,从微薄的一点凝聚成厚厚的一团,叫她按在门铃按钮上的手沉了下去。 方灼觉得,自己还是避免不了各种心态下的世俗。 她贫穷,过于贫穷,所以没有办法大方,没有办法任性。买任何东西都要挑最便宜的,提起出门要先计算自己的存款,接受别人的馈赠要思考自己以后能不能还得起,就连挑蔬菜和水果都要找减价的买。 和他们的慷慨比起来,她各方面都显得特别市井。 但是她可以给严烈开一个特办窗口。 可以用小半个月的工资,坐几个小时的高铁,到他的家门口,跟他说一句生日快乐。只要这是他希望的。 但是,自以为是的浪漫,不一定会那么幸运地照着她的想法进展。 她心血来潮的这一天,简直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历险”。 一颗小太阳(“我觉得你应该在想我”...) 方灼转过身,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坐下。 楼道里的感应灯暗了下去,只剩下窗口透进来的一点余晖。 方灼拿出手机,给严烈打了个电话。 熟悉的拨号声响了许久, 最后出现忙碌的提示。 方灼换了号码,再次打给魏熙。 魏熙那边同样没接。 她又打给沈慕思。 不知道几个人在忙什么,这场联系最终断裂在失败的呼叫中。 方灼叹了口气,看着手机只剩下20的电量, 有点恍惚。 她觉得自己错了。不是错在来C市, 而是错在上错了车,算错了时间, 预估错了事态的发展, 把情况弄得一团糟糕。 她天生就不适合意外。虽然上一次冲动后她也是这样反省的。 她坐在地上,端起蛋糕盒子左右看了一圈,将缎带绑正, 又小心地放回地上。 电梯时不时升降, 楼上楼下传来开门的响动。 方灼就那么干巴巴地坐着,等时间跳到九点半的时候,再次确认,发现手机只剩下15的电量。再不回去的话, 她可能就没有办法导航回A市了。不断告罄的电量给她很多的不安全感。 方灼提着蛋糕站起来,最后给严烈发了一条短信。 方灼:我给你叫了一个同城速送的蛋糕,你和赵佳游他们一起吃吧。打你电话联系不上,我让人放到门卫那里了。 方灼:生日还是要吃蛋糕的吧。 她没怎么过过生日,蛋糕是她仅知的, 有象征意义的东西。 ? KTV里的彩光照得人眼前发花, 视线所及的物品上好像都带了一层模糊的晕光。 严烈的手机接了一天的消息,已经快没电了。他给方灼发完最后的消息, 直接关了网络,揣进兜里。本来打算回家充电,在几人的强烈要求下又来这里续了一局。 魏熙跟室友抢着麦在那里飙山歌,赵佳游几人拉着严烈在角落的桌子上打牌。 沈慕思表情痛苦地道:“太难听了。能把原唱的声音再开大一点吗?” 赵佳游说:“那你的耳朵就要没了。对三!” “什么时候轮到你出牌了!收回去!”沈慕思气道,“刚刚我打的三个K还没人接呢!” 赵佳游装傻:“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沈慕思捂着耳朵,叫道:“魏熙你换首歌吧,这个真的好难听啊!” 然而就是魏熙那种鬼哭狼嚎的声音,好像赢了店家整点举办的K歌大赛前三名,没过多久,服务生送来一盆免费的果盘,让沈慕思大呼这个世界没救了。 魏熙得意大笑道:“一群不懂欣赏的直男!” 赵佳游小声嘀咕:“唱在调上都那么难听,说明是真的难听。” “你就不该请她们来。”沈慕思蔫头耷脑地说,“跟她们待一起久了,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了。” 赵佳游趁乱出牌,嘴上也没闲着:“严烈都没说什么,你担心什么?” 沈慕思说:“他有女朋友他当然不用担心。” 严烈原本魂游天外地听着,闻言眼皮跳了一下,抬眸看向对面的人。 赵佳游也是一个精神抖擞,在两人中间来回转了两次,问:“谁?” “方灼啊。”沈慕思震惊地说,“你爸爸啊,你忘祖了?” 赵佳游扑上去将他按在沙发上,笑骂道:“我去你大爷的!” 两人玩闹一阵,赵佳游爬起来问:“烈烈,你真跟方灼在一起了?那你生日她怎么没来呢?什么时候的事你都不告诉我!” 他说完捶了严烈的肩膀一拳,见他反应有点奇怪,察觉出异常,细细品味了下。 在猜测兄弟的想法上,男生们总是有着独特且精辟的见解。和女生的第六感类似,直男间两条不平行的直线必然会相交。 他想到,严烈以前过生日从来都是敷衍低调的态度,这是第一次主动约他们出行。不仅给他们安排好食宿,还特意找了女性朋友,几乎减免了全部的费用。 明明是他自己设计的行程,他却全程在看手机,一副意兴索然的模样。 “没有。”果然严烈低着头道,“不是。” 这一脸落寞遗憾的小表情,赵佳游瞬间就同情了,拉着他道:“别难过,我觉得肯定是因为你太直太委婉,方灼没反应过来。” 严烈:“??” 赵佳游说:“爸爸给你点杯酒。你用酒精壮壮胆,给她打电话。就告诉她,我看上你了,你不来我特别难过,我整个生日旅游计划都是为你设计的。谈恋爱的时候千万不要学雷锋,做了那么多好事却不声张。你可没有小本本能在不经意间递给她看。” 严烈一把将他挥开。这家伙绝对是他人生路上的绊脚石。他拉着沈慕思道:“看见没有?跟他在一起久了,你可能真的一辈子都谈不了恋爱。” “真的!你们这些人就是太闷骚!等我!” 恋爱大师赵佳游嫌点单太慢,直接跑出去找服务生要了两瓶啤酒。 严烈想起了过年期间在方灼家里喝过的黄酒,第一次觉得酒味带着醉人的香气,甜甜的味道混合着酒精的刺激,在胃里走了一圈,全身血液都有种亟待蒸发的错觉。 所以等赵佳游要给他倒酒说是壮胆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魏熙瞥了眼,握着话筒哂笑道:“这啤酒8度,没一箱都喝不醉的,还壮胆?要不要再兑点雪碧啊?” 赵佳游顺杆子爬道:“没错,听说酒兑着喝容易醉,来吧烈烈。蛋糕你也来一点?” 几人玩得开心,严烈却觉得没滋没味。看着他们热闹,幻想起方灼伏在桌案上的宁静。 他觉得酒精最大的作用,在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进行自我催眠。可是他并没有什么好需要催眠的。 他只是不那么满足,奢求得太多,希望可以再一次获得被命运偏爱的侥幸,又没有接受失败的勇气。 看,他明明十分清醒,却总是停留在暧昧不清的阶段。 严烈放下杯子道:“我先回去了,房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你们慢慢玩。” 正在说笑的几人相继止声,抬起头看他。严烈扯了扯嘴角,兀自从边上穿过,出了房间。 赵佳游砸吧了下嘴,感慨道:“这就是,爱情的苦啊。” ? KTV离他借来的房子挺近,严烈在夜灯下走了一段,被风扬起的沙子迷了眼睛。 他抬手揉了揉,重新睁开的时候,在雾气氤氲的视线中,捕捉到一个莫名熟悉的背影。 严烈盯着那人的背影,看见她提了下肩带,将手揣进衣兜里,仰头扫一眼月亮,漫不经心地走在行人道上。 衣着、动作、走路姿势,连同她身后背着的书包,哪怕因为灯光的缘故他看不大清楚,都觉得跟方灼的所有一模一样。 严烈的世界清净下来,静到整条街上只剩下那个无声踱步的人。又忽然冒出了许许多多奇怪的画面,带着朗声宣读的背景音,吵吵闹闹跟爆竹似地炸个不停,在他脑子里留了一簇簇火花。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 电池已经降到5以下,屏幕上方显示着来自方灼的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 严烈滑动手指,将号码反拨回去。 对面的行人低头查看手机,抬手放到耳边的时候,他的扬声器里同时传来一声熟悉的“喂”。 严烈的时间在晚上九点四十一分正式恢复了读秒。 他不可抑制地笑了出来,感觉连身后的风都在推着他往前走。 “你现在在哪里?” 方灼反应迟缓地问道:“你觉得我应该在哪里?” 她下一句“当然是在家里”还没说出口,严烈先行回答道:“我觉得你应该在想我。” 路灯下的人影停住了,然后用一种没有起伏的,很认真的语气问:“你脑子病了?” 严烈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悠扬透彻,带着淡淡的笑意:“思虑太多是种病吗?” 方灼慢吞吞地说:“你有什么好思虑太多的?你不是在旅游吗?” “你啊。”严烈说,“你的占比太大了,我一开始想你,系统就会宕机。” 方灼沉默下来,隔了两秒才道:“那就清空吧。” “不行!”严烈的声音放低了,从手机里传出来,仿佛贴在她耳边道,“你是我绕不开的启动程序。” 方灼拿开手机,怀疑这是什么最新的诈骗方式。可是号码、声音,都是正确的。 对面的人接着道: “你知道的吗,我生日来海边旅游,是为了邀请你。” “你不来我特别难过,觉得新的一岁在没有意义的一天开始。” 方灼听见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通话的时间往上跳,想到的是不合时宜的,“沉默是金”这个词。 她说:“……我打电话,两毛钱一分钟。” 信号立马切断了。 方灼打开社交软件,想给对方回一句,自己的手机快要没电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带着轻快的节奏和短促的呼吸,越来越近。 方灼一转过身,就被抱了满怀。 一颗小太阳(“在世界上少掉一个爱你的...) 月光黯淡, 前方的路灯闪闪烁烁,投下两道局促的长影。 “别动。” 熟悉的嗓音从上方传来,温热的双手环在她的背上, 这一次是真的近在她耳边地说道:“我跟你说,你不能这样。” 这拥抱太过用力,方灼在这样的距离下,闻到了严烈身上残留的啤酒味。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还有点甜丝丝的。 酒精的味道加上对方粗浅的呼吸声, 似乎有了种能麻痹神经的功效。所以方灼没有推开他,反而很令自己不敢相信地深吸了口他身上的味道。 她听见严烈略带控诉的指责了, 觉得这个天真的人太过不讲道理, 是在不满她刚才拒绝了2毛钱的通话。 她正要翻旧账给严烈展示一下自己的大方,又听严烈说道:“献殷情不能学雷锋知道吗?如果我为你做了什么,我恨不得一天打三十通电话, 翻来覆去地跟你做声明。” 方灼抓重点的能力有些堪忧:“谁跟你献殷勤?而且三通以后我不会再接的。” “那你说, 你来看我是为什么?” 严烈抬高视线,越过方灼的肩膀,看见一条笔挺的马路。两段平行的直线不断朝着路灯无法照耀到的深处蔓延,距离不断缩减, 最终在不知名的地方交界或拐角。 他笑问道:“你是在向我倾斜吗?” 方灼狐疑地道:“你是地球引力吗?” 她又问:“你喝醉了吗?今天晚上你很奇怪。” 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人。 “你好直。”严烈大声地道,“方灼你太直了!” 这根本是无端的指控。如果她是一个男生,都快要被自己感动了。 方灼推开他,转身的时候摸了下耳朵,感觉热气正从这个地方蒸发。 两人沿着晚风照拂下的街道, 大脑空白地散步, 保持着三两步的距离,长影互相纠缠, 拼接在一起。 严烈拿出手机,打开网络,用最后的电量看完了方灼给他的Q留言。 他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方灼含糊道:“今天。” 严烈追问:“今天什么时候?” 方灼抗拒回答,闷头走在前面。 严烈往上翻聊天记录,确认早上九点多的时候方灼说过要出发,问道:“你九点半从家里出发,来C市怎么都不应该这么晚。你打听我们吃饭看电影的地点,是不是本来想去那里等我的?” 这人竟然来找茬了,方灼觉得不可思议。 她脚步加快了一点,严烈却好像什么都察觉不到,很不给面子地问:“你是不是迷路了?” 说的都是方灼不爱听的话。 严烈不依不饶地叫道:“你是路痴你不知道吗?你来C市为什么不让我去接你?你要是走丢了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方灼说,“就是因为不想让你说我路痴。”严烈无法理解:“难道你觉得我会嘲笑你吗?” 方灼停下来,回过身,幽怨地看着他,表情中分明写着“你现在就是这样”的意思。 手机屏幕的光线暗了下去,严烈手指一动,又将它点亮。 他注视着面前的人,猜想方灼这样的人身上,是不是偶尔也会迸发出那么些浪漫的火苗。 虽然惊喜的由头很幼稚,过程很荒诞,但都是她十分纯粹的关于喜欢的表达方式。 严烈翻了翻,拿着手机跑过去,将相册里的一张聊天记录递给她看。 “我之前问你,会不会对未来的男朋友开有特例的大方,你很冷酷地说不会。” 方灼严肃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是要跟我探讨人类行为学的奥义吗?” 严烈很得意,有点炫耀意味地道:“花一天时间、一千块钱,见一个不一定见得到的人,算不算特例里的特例?” “没有一千。”方灼顿了顿,似妥协道,“我不给你开特例,你就是我的特例,这样行了吗?” 严烈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恬不知耻地要求:“不要加最后那句,你再说一遍。” 方灼的耐心只允许维持到他开口前,再次扭头就走。 “这就是你的特例了?”严烈跟在她的身后说,“喂?方灼你的大方呢?” “我很大方!”方灼道,“不会有人像我一样,用剩余资产的50,只是为了买车票过来看你一次。” 严烈说:“为什么不是100?” “你想要的太多了!”方灼说,“我不会成为那么蠢的人!你也不要那么任性!” 严烈大笑,小跑着追上她,从后面牵住了她的手。 相触的皮肤感觉有点粘腻,哪怕方灼的皮肤是冰凉的。严烈紧紧抓着往自己的方向晃了一下,方灼的脚步才慢下来。 严烈说:“带你去吃饭,就是早上跟你说过的那家餐馆。他们家从下午开到半夜,现在应该还在。” 方灼忽然想起来,说:“我的蛋糕还在门卫室。放到明天要坏了。” 她本来想说可以让魏熙几个人拿去分了,毕竟只是一个小蛋糕,严烈已经飞快道:“你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去拿!” 一刻钟后,严烈怀里抱着蛋糕盒,很小心地跑回来,等到方灼身边时,身上已经出了层汗。 他停在方灼跟前,乐此不疲地在那儿忍笑,明明十分幼稚,还偏要摆出一副家长模样,佯装持家地在那儿叮嘱道:“下次别买这家的蛋糕,又小又贵,浪费钱。”方灼从包里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他擦汗。 严烈低下头,没接,而是腾出一只手,握着方灼手背,叫她给自己的脸仔细擦了一遍。完事十分讨巧卖乖地说了一句:“谢谢女朋友。” 方灼觉得自己的脑子此刻就是一块摔碎了的电脑屏幕,不管怎么拼接,都无法回忆起答应做他女朋友的画面。 怎么会有这么蹬鼻子上脸的人? “快走,你一定饿一天了。”严烈完全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就在前面,我请你吃这边网友评价最地道的海鲜。” 两人的手机都快没电了。进了餐厅后,严烈借了两台充电宝,才终于给手机续上电。 方灼差不多下高铁后就没去过厕所,也没吃过饭。找好座位后,找店员借用一下厕所。 深夜时分,餐馆里依旧有许多顾客。 海鲜爆炒的香味从邻桌飘溢过来,周围都是喝酒畅谈的欢声,店门口的红字招牌显眼地伫立在街边,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照亮了外面的小路。 严烈用手机点完单,对着各个地方都拍了张照,而后两手撑在桌上不住傻乐。 他点开朋友圈,打了几行字,觉得不大满意,又给删掉了。思虑许久没想出文艺的措辞,暂时放弃,将蛋糕提到桌上,摆在最中间的位置。 店家开始上菜的时候,方灼的手机响了起来。严烈往屏幕上一扫,发现来电人的名字显示是魏熙,知道应该是未接电话的回拨,就顺手接了起来,很欢快地说了声:“喂?” 魏熙那头愣住了,过了两秒才问:“严烈?” 严烈说:“是我啊。” “对不起打扰了。”魏熙飞快地道,“我知道,她现在是在洗澡吗?” 严烈忍笑道:“她现在确实是在厕所呢。请问你有什么话要” “你别这样!茶味怪浓的,我又不是你情敌!”魏熙说,“所以你们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是吗?” 严烈收敛了些不正经,说:“我们现在在外面吃饭,晚点回去。” 魏熙一颗心已然按捺不住,矫揉做作地道:“哎呀,吃什么呀?吃完就吃完,不用特意回来的,我们这又不是学校,还每天回来打个卡。大家都是成年人……” 她话还没说完,严烈那边传来一声招呼:“方灼,这桌。” 魏熙赶紧闭嘴。 方灼点了点头,坐下的时候小声说了句:“我认得路,就一家店面的大小。不至于。” 严烈笑笑道:“真的吗?” 他的表情简直写满了不相信,方灼不理会地问:“谁的电话?” 严烈将手机递过去。 对面的人已然换了一副面孔,娇声道:“方灼,你来C市了啊?怎么不提早告诉我们啊?KTV太吵了我没接到你的电话,还好严烈中途遇上了。你吃完饭早点回来呀,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么么哒!” 在几声关切的叮咛后,魏熙挂断了电话。 严烈迫不及待地问:“我可以吃蛋糕了吗?” 方灼:“你吃吧。” ? 严烈点了不少菜,方灼吃不完,最后连同剩下的半个蛋糕,一起打包,让人送到家里去,给大家当宵夜。 从餐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 空气中没有了缭绕的烟火气,月光显得很清透。 夏日的夜晚总是特别热闹,不管是路过的风还是树上的蝉都想要参与。 严烈踩在光色能照到的路面上,嘴里的歌在各种不知名的曲调中切换,直到哼出了方灼耳熟能详的义勇军进行曲。 方灼忍不住道:“你脸抽了?” 严烈道:“温柔点说话。” “好的。”方灼问,“你笑够了吗?” 严烈正色了点,往前迈出一步,恰好挡在方灼的去路,他摸摸后脖颈,问道:“灼灼,你今天去给阿姨扫墓,和她说什么了吗?” “没有。”方灼说,“没什么好说的,就说一切都挺好。” 严烈正好站在迎风的方位,额前的碎发被吹得向后拂去,他一脸深思熟虑过的慎重,缓缓开口道:“我想到一件事。” 方灼心说你的想法那可太多了。 严烈道:“你看,阿姨去世的这一天,我刚好出生了……” 他上前一步,恰好抵住方灼的鞋尖。 “我不是说缘分或者什么的……” 方灼的视线从对方的鞋面往上拔升,最后抬起头,落在他近在咫尺的,极具迷惑性的俊秀脸庞上。 “但是在世界上少掉一个爱你的人时候,我刚好出现了……” 严烈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 “对吧?所以是我,只能是我……” 他提出了话题,却又不说清楚,最后只是凝神看着方灼。像是故意的,纤长浓密的睫毛几乎要扑到她的脸上。可能和方灼一样屏住了呼吸,可热气还是一阵阵地袭来。 方灼在晕头转向的时候,脑海里想,这个人的话总是很具有迷惑性,会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强行联系起来,以证明自己是她唯一的解。 不会用什么浮夸的未来式承诺,而是强词夺理的解题过程。偏偏漂亮、动听,让人无法拒绝。 严烈的含蓄差不多已经到此为止,他微微俯下身,亲吻住她,而后抬起手,将她揽在怀里。 一颗小太阳(“这是男朋友的正当权力...) 在楼下逛了没多久, 两人就上去了。 夜晚多出了一些风,变得稍稍凉爽起来。二人到家的时候,外卖先一步送达, 魏熙几人正围在餐桌前大快朵颐。 方灼跟在严烈身后推门进去,与众人打上照面,屋内瞬时安静下来,导致场面略有尴尬。 赵佳游险些以为是自己晚上的酒喝得太上头, 连严烈的梦都给做上了。随后发现是真的, 又有一点酸。 尤其严烈这个平时不大要脸的人,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丝委婉, 瞥一眼方灼, 含糊其辞地说:“懂的都懂。” 不能算是很懂的赵佳游几人:“……” 怎么的?还要他们自己琢磨狗粮是个什么味道? 严烈看着满桌杂乱的打包盒,觉得有点敷衍了,说:“下次再请你们吃饭。” 赵佳游对着他一向没什么正经, 问道:“什么时候啊?” 严烈的思维正在一个诡异的区间打转, 闻言想也不想道:“订婚的时候。” 赵佳游瞪眼,脱口而出道:“那么快的吗?” 方灼:“?” 魏熙哼哼着道:“孩子的墓地选好了吗?” 严烈:“……” 严烈心说没问题的,他才不要跟不负责任的人谈恋爱。所以能不能吃上这顿饭,就看兄弟间的友谊长不长久了。 几人没觉察到自己在严烈心中的塑料情谊, 慑于方灼平时的冷酷,不敢跟她起哄,正在面面相觑。 魏熙招呼问:“你们还吃宵夜吗?” 晚上没什么人想吃蛋糕,都觉得会长胖,意思性地分了一点, 现在还留下一小块, 方灼就吃了。 清甜的奶油下面混合了浓郁的芒果香,方灼去到楼上的房间, 夜里睡觉的时候,都觉得周围被芒果环绕。 那是一种浓郁又清新,甜到没有一丝酸涩的水果。存在感极强,会在任何地方残留下自己的味道。 以致于在方灼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她险些分不清,在她唇齿间那道粗浅不定的,究竟是谁的呼吸。 翌日大早,天色还是灰蒙蒙亮,方灼被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刺醒。 她无神地坐了会儿,拿过手机查看时间,发现才早上五点半,而屏幕上留了一串严烈昨晚给她发的信息。 “你明天回去吗?要不要留在C市多玩两天?车票挺贵的,。” “你睡了吗?” “作息挺好的,那晚安。” “我在网上找到了一部评价挺高的悬疑电影,就是有一点点恐怖,我不想跟别人去,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看?” “你会吃榴莲吗?【图片】这家店的榴莲千层跟芋泥千层都特别有名。你明天要回去的话,我给你买了当点心在路上吃。” “晚安晚安。【爱你】” 最后一条是凌晨3点多发出的。 方灼挠了把头发,回复这个熬夜的人。 小太阳:我不吃香菜。没吃过榴莲。 她起身收拾床铺,将被子叠好,没想到手机又震动起来。 君有烈名:你醒啦?那我现在带你去吃榴莲冰激凌,喜欢的话带一箱新鲜的回去,这里的比较便宜,而且特别甜。用泡沫箱封好,不会有味道的。【啦啦啦】 君有烈名:舅舅说不定也喜欢。 方灼没有马上回复,等将床单边角扯平整,门口已经响起严烈的敲门声。 她走过去,看着外面穿戴整齐的男生,惊讶道:“你昨晚没睡吗?” “大概睡了,可能睡得不是很熟。”严烈压着声音说,“走,我带你去海边逛逛。” 方灼想,来了不去走一圈,确实有点可惜。 两人远远站在海岸上,看着远处一望无垠的海平面,等着晨间的雾气渐渐散去。 早晨的海边有点冷,两人并肩走了一圈,买了些东西,就离开了。 吃过早饭后,方灼直接要去高铁站回A市。 严烈陪她买了票,又送她到候车厅的门口,搬着一个箱子,有点舍不得。 方灼示意他将包还给自己,严烈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你?” “暑假?”方灼皱眉说,“我没有时间招待你,我要上课。而且乡下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她说得好像严烈在提多么无理取闹的要求,以致于严烈嘴边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说:“我那么卑微吗?” 方灼接过包道:“不要挑战人性了,你还是留在自己家里吧。反正快开学了。” 严烈:“这是男朋友的正当权力!” 方灼:“谁赋予的?” 对面的人说得义正辞严:“社会规则。” 方灼被他这个规则绕了一下,应该感谢他没有说“法律”,但也让她一时无从反驳。 “本来就是,你去问问舅舅,有人不搭理对象,还不让对象搭理的,这种叫什么?”严烈笃定地道,“这叫冷暴力。” 方灼暗暗道:她在乡下都快热疯了,还冷暴力。 严烈看出她表情中的敷衍,眯着眼睛道:“你是不是在嫌我烦?” 方灼抬高视线,提起精神笑了下,说:“没有啊。” 好厚重的营业痕迹! 严烈张了张嘴,谨慎地说:“你要是真嫌我烦,一定跟我说实话。” 他补充了句:“当然我改变不了,我就是想见你。但是我会努力帮你改变你自己。大家一起想想怎么拯救。” 方灼是真的笑了出来。 如果这是一场拔河比赛,严烈在裁判还没有吹哨的时候,已经恨不得将所有的线头都拔到自己的阵营。 而方灼不习惯这种作弊式的速度。她手里抓着线头,只偶尔才拉拽一下。 她不知道这是合适还不是不合适,看着严烈,认真说了句:“没有的。” 方灼抬手抱了他一下,以证明自己的喜爱,退开的时候又被他用力按住。 “我要回去了。”方灼总是不纵容他的得寸进尺,“放手。” 严烈失望道:“哦。” 方灼上车之后,严烈还坐在门口的小台阶上,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跳过了发车点,终于想到要在朋友圈发什么内容。 他在图库里搜索了半天表情包,几番比选择后,上传图片,进行发布。 一张是奶油蛋糕的照片,一张是被击中了爱心,飘飘然朝后倒去的小熊动图。 配文是:“要晕倒了~” 他人缘很好,不明所以的好友纷纷在下方评论:“生日快乐!”、“谈恋爱了吗这是?”、“猛男晕厥,还是不用了吧?” 赵佳游躺在床上玩手机,不慎刷到了,翻着白眼滑过去,又忍不住重新滑回来,留言道:酸了。 他刷新了下,屏幕中全是魏熙的感叹号。 魏熙:严烈你个双标狗!我问过你要不要给你买蛋糕!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成年人不吃奶油蛋糕,太甜太腻!不要买!! 严烈回复魏熙:屏蔽了。 没过多久,赵佳游也发了一条。 赵佳游:诚招女友位。标准不高,肤白貌美性格佳,身材高挑成绩好。肯为我花钱,给我买礼物。作为回报,你可以获得来自游游的绝美爱情。 底下评论是清一色的“你在想屁吃!”、“要你有何用?”、“这还白天呢你就疯了?”。 只有严烈给他送了一朵花。 赵佳游回复严烈:滚。 ? 因为出发得早,方灼到A市时才刚是午饭时间。 她抱着一个用泡沫箱封着的榴莲,先去叶云程惯例摆摊的地方找人。 A市依旧热得让人窒息,方灼冒着粗汗,在街道附近搜索了一圈,然后才从隔壁店铺的阿姨那里得知,舅舅今天已经收摊了。 等方灼辗转回到出租屋,脸已经被正午毒辣的太阳晒红了。 叶云程听见动静从书房出来,惊讶了一声,赶紧去拿了条干净毛巾给她擦脸,解下她身后的书包,让她去水龙头前降温。 冷水在皮肤上浇了一遍,身心都畅快起来。方灼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水渍擦干。 叶云程问:“怎么这个时间来我这里?箱子里的是什么?” 方灼说:“是榴莲,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小牧在后面插嘴道:“臭。” 叶云程笑道:“旁边有家榴莲煎饼店的老板跟我们换过吃的,小牧不喜欢,我觉得还不错。” 方灼这才注意到屋子的布局有了点变化,多了几样家具,而小牧手里一直举着手机,镜头在两人之间转动,看姿势像是在拍摄。 方灼狐疑道:“你们在干什么?” 叶云程笑道:“我们在找素材。你刘叔让我随便拍点日常,或者讲讲故事,他最近在学剪辑,可以顺便帮我一起。” 他示意小牧将手机给他,点到账号页面,兴冲冲地展示给她看。 屏幕右上角显示了连接无线的图标,方灼问:“有无线网络?” “现在有了。刘叔上次过来帮我们拉了移动,比较便宜的一个套餐。虽然网速慢了点,但是能用。密码就是我名字的拼音。” 叶云程点开后台,随意选了个视频给她看。 镜头举得不大稳当,拍摄的是叶云程洗菜切菜的全过程,直到食材都被扔进锅里,盖上锅盖。加速后一共40秒的时长。 方灼觉得趋势还不错。 最初的视频只有两位数的点赞,看评论还全是家长群的亲友。最近的视频点赞量已经能稳定在过百了,最高的一条还破了千。 她粗略扫了一遍,叶云程大概是每天更新两到三条,有些片段未剪辑,产出挺稳定的。重要的是,摆摊时间明显减少了,评论区都在询问他中午到傍晚的时间为什么不出摊。 方灼对此很满意。 叶云程腼腆笑道:“虽然热度不是很高,可是东西确实卖得更快了。大家都知道我们这里卫生,还可以用评论在视频下面点单。有些本地的用户看见,会特意开车过来买。” 一颗小太阳(严成理 同学你好严烈是...) 叶云程这里的电扇动力比较足, 而且又有网络,方灼就留下了,等晚上天凉了再回去。 正好叶云程想让她以年轻人的眼光帮忙参谋参谋, 看看短视频的内容应该往什么方向发展。 方灼很有自知之明。 参谋是可以的。只是眼光未必年轻。 她靠在客厅里的小板凳上,借着移动的蜗牛网络,慢慢刷账号里已发布的作品。 叶云程的视频分为两部分,更新最勤快是洗菜备菜记录, 拍摄后进行加速就可以发布, 不用怎么剪辑。 还有一部分是刘侨鸿帮忙处理过的,记录叶云程日常摆摊的生活。比如小牧是如何制作饭团, 又是怎么被最简单的数学所难倒, 以及路人是怎么友善给予他们帮助的。 有几条叶云程配了音,热度高一点,网友也在下面说他的声音很温柔。 可惜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总是只有寥寥几句, 回答完必要的问题之后就陷入沉默。 所有的作品里,有一条短片的热度特别高,点赞量有三千多,估计是被神奇的算法推荐了。 方灼点开, 看见一双骨节分明、指节纤长的手在屏幕中切菜,同时一道低沉和缓的声音在背景中流出。 “我小的时候,对许多事情都特别好奇,可是那个年代,我没有扩展知识的机会。我父母一般也不会搭理我各种奇怪的问题, 他们只会敷衍地跟我说, 这些东西没用。有一次,我听我们班上的男生在聊七龙珠, 说什么赛亚人,我不懂,就回去问我姐姐,哪里是贝吉塔行星。到了晚上,她随意指着天上的一个地方,跟我说,那就是贝吉塔星。” 方灼一个名词都没听懂,用自己的手机搜索了下,才知道那是一部日本动漫。 “我不知道啊,天上星星那么多,我也记不清楚她指的是哪颗。但是我十分骄傲,第二天去到班上就跟同学炫耀,告诉他们贝吉塔星在那个方向。理所当然的,我被狠狠地嘲笑了。” 叶云程的声音平和轻缓,讲故事的时候有种娓娓道来的悠长。 “我气愤地回到家里,质问姐姐为什么要欺骗我。她这个人呢,歪理特别多,当时就理直气壮地反问我,说,爸爸妈妈生了你,所以给你起了名字,那天上的星星是谁起的名字呢?是创造它们的人吗?肯定不是啊。反正都是摸不着又没有归属的东西,可它们起一个你喜欢的名字都不可以吗?” “我当时愣住了,半天没想出反驳的话来。” 方灼也被这逻辑给绕进去了。 “不过小孩子的思路还是比较直接的,我说那你也不应该糊弄我,我今天因为这件事情变得非常难过。她说,‘你难过,不是因为没有找到一颗叫贝吉塔的星星,而是因为没交到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要跟那些会嘲笑你的人做朋友?如果今天有个女生告诉我,她知道天边有颗星星叫水兵月,我会觉得她非常可爱。因为我知道她只是想和我交朋友。’。” “后来想想,我觉得她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不是普世意义上的那种浪漫,是横冲直撞的那种浪漫。”叶云程说,“所以呀,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认同你,但是你可以去找能欣赏你的人。” 方灼点开评论区扫了一圈,才知道叶云程是在回答一个网友提出的关于情感两性的问题。 小姐姐有一个工科男友,总是会在节假日送她一些用心又不精致的手工制品,她挺感动的,而她的室友认为她男友抠门且自我,对她并不是真的上心,让她很困惑。 方灼仔细阅读了小姐姐的描述,顿时和那位工科男友同仇敌忾起来。借用叶云程的优雅措词,他们不是自我,也不是审美低劣,只是浪漫得比较横冲直撞而已。就像她也从来没嫌弃过严烈的幼稚跟任性。 方灼好奇地拿着手机去问叶云程:“这真的是我妈妈说的话吗?” “是她说的。”叶云程说,“你连性格都遗传了你妈妈。” 方灼当他是在夸自己,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你讲故事很吸引人。”方灼给他出谋划策,“你不是看过很多书吗?那干脆随便讲讲,或是点评一点,当是背景音了。” 两人正在商议这项对策的可行性,方灼的手机震动了下,显示收到一条短信。 号码是陌生未存储,但她滑到聊天记录一看,发现用户是严成理。 ? 严成理刷到了严烈的朋友圈,一整天都精神恍惚。 他儿子什么都不跟他说,上次联系他,是因为关心一盆多肉。生日的时候,对他祝福的回应也只给予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谢谢”,生疏得像是一个陌路人。 要知道,就算是对待商业合作伙伴,他都会在前面加一个“X总”。 严成理当做关心的样子,在他的动态下面评论:这是谁送的蛋糕?看起来很好吃。 严烈一下午都没搭理他。 严成理犹豫再三,又给方灼发了一条。 严成理:同学你好,严烈是谈恋爱了吗? 方灼倒是秒回了。 方灼:大概吧。 严成理语塞,独自对着这三个字琢磨了许久,到临睡前,才又发了一条。 严成理:你认识吗? 这一次方灼也失踪了。 他失眠到了第二天早上,一直在检查手机里的短信,思考要不要加一句他没有恶意的解释。 六点左右的时候,他小睡一阵惊醒,摸过枕边的手机,上面显示着方灼的回复。 方灼:不熟。 严成理所有要说的话都被这两个字轻巧地堵了回去。 这显然是说谎,可是他不能指认。 但是为什么呢?他还没表露任何的态度。 过了两天,严烈从C市回来。 严成理远远听到大门开合的声音,失态地端过咖啡杯从书房走出来,看他提着行李箱进门,傻站在一旁围观。 严烈把自己买的礼物拿出来,放到桌上,又推着父亲走开一点,不要妨碍他整理物品。 严成理干巴巴地问:“生日好玩吗?” 严烈蹲在地上,头也不抬道:“好玩。” 严成理短促地笑了声:“还顺便谈了个恋爱?”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挺阴阳怪气的,赶紧将嘴角下沉,遮掩住阴森的笑容。 严烈似是没有察觉,答非所问地说了句:“我跟表弟约好了,我去给他当一个月的全职家教,八月末回来。” 他要是这时候抬起头,就能看见严成理倏然抖动的面皮和因惊惶而颤动的瞳孔,但严烈清理完行囊,只是目不斜视地在他身边走过,将空置下来的箱子重新拉回房间。 严成理神情凝重地坐到沙发上,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等严烈收拾好行李从卧室出来,他满脸的心神不宁。 空调风骤然大了起来,那点细微的响动都给严成理吓得一个激灵。他站起来,粗声粗气地问了句:“这个家,你是一天都不想待了吗?” 严烈正准备将海产品拿去厨房,闻言莫名道:“我去工作赚钱啊。” 严成理转过身,面向他严肃问道:“所以你不打算用我的钱了?” “我是谈恋爱了。”严烈说,“我总不能用你的钱去养我女朋友。” “能啊。”严成理无法理解地道,“为什么不能?我以后的钱也是要留给你的啊。” 他做了个掏心掏肺的手势,激动地问:“你要干什么?悄悄搞经济独立,然后脱离这个家庭?你可以先问问我同不同意,达不成共识大家再慢慢商量嘛。当然我是希望你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的,可你也不用还没开口,就拿这个来威胁我吧?” 严烈把东西都塞进冰柜,又去厨房洗了把手,从一旁的货架上拿过杯子熟练地泡了杯蜂蜜水,端回客厅。 “爸。” 严成理等着他开口。 严烈淡淡道:“少喝点酒。” 严成理气道:“我没喝酒!” ? 临近大学开学的前几天,方灼停了补习班,在网上搜索各种准备流程,而严烈频繁地给她发购物链接。 君有烈名:【图片】这衣服好看吗? 小太阳:还行。 君有烈名:那我给你寄啦。 小太阳:?为什么突然给我买衣服? 君有烈名:我的长这样。【图片】 两件衣服都是白色的短袖,一件上面画着向日葵,一件上面画着小太阳。款式很相似。 君有烈名:一般的情侣装都不怎么好看,所以我特意找的。怎么样?配吗? 方灼很难回答,严烈还在追问。 君有烈名:配吗? 小太阳:配一脸! 君有烈名:【超开心】 君有烈名:然后我又买了两个定制的帽子。【图片】 黑白色的帽子上绣了两个箭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箭头的尾巴做成了心电图波动的形状,上面分别写了“男朋友”、“女朋友”。 方灼忽然想起叶云程视频下面那位小姐姐的评论。她并不是很喜欢这顶帽子。 冬天用不上。可夏天谁要戴一顶帽子? 君有烈名:你知道吗?大学里有许多单身狗。【超凶的】 君有烈名:你是我的。 方灼:“……” 小太阳:【哦】 一颗小太阳(你告诉她们你有男朋友了...) 方灼时常搞不懂这些撞色物品的乐趣在哪里。 或者说, 她觉得谈恋爱是很私人的事情。在跟严烈交往之前,她不觉得这需要跟别人分享。 而且严烈平时看着挺正常的,面对这些营销商品的时候, 滤镜却能开一百倍重。 你都不敢相信那是同一个人。 帽子寄到后的第一天,方灼就将它洗干净,藏了起来。 没过几天,A大正式开始新生报到。 方灼因为是本地人, 不着急, 第二天才收拾东西出发。 她本身行李就不多。严烈说被子脸盆之类的东西学校都会发放,别的杂物反正是常用品, 不如直接在小超市买。所以她只带了几件夏天换洗的衣服和新买的电脑, 装了一个箱子一个书包,乘坐早上的大巴去往A市。 严烈怕她迷路,跟她约了时间去站点接她。 这艳阳高照, 方灼走到空调车门口, 被水泥路上迎面扑来的热气糊得眯起了眼。 她拖着箱子从台阶上下来,忽地手上一空,严烈已经伸手提过。 “我叫了辆出租车,在前面的街口。”严烈轻而易举地把皮箱放到地上, 顺手扶了方灼一把,身上穿着他自己买的那件白色短袖。 方灼问:“你爸爸今天没来送你吗?” “他回去工作了。”严烈说,“而且我才不要他送,他最近变得好奇怪。” 方灼反思了下,觉得严成理的古怪应该跟自己没有关系, 就没放在心上。 严烈拖着手拉箱走在前面, 回头看了几眼,想要含蓄又按捺不住地夸奖道:“你今天的衣服真好看。” 方灼:“……” 严烈委婉地道:“就是少了顶帽子。” 方灼忙说:“残缺也是一种美。” “好吧。”严烈倒是没强求, 他展望的都是未来,“冬天快到了,我最近在找围巾。” 方灼顿时感觉更热了。 出租车等在路边,后车厢已经被严烈的行李塞满。 司机在等候的间隙抽了根烟,此时车厢里萦绕着浓郁的烟草气味。 两人一齐坐到后排,将箱子塞在空隙里。严烈拍了下前排座椅的靠背,示意道:“师傅麻烦,可以去A大了。” “给你们在东大门放下吧?”大叔问,“那里人最多,应该就是你们报到的入口。” 严烈道:“可以。” 后排的冷气并不明显。太阳从玻璃窗射进来,依旧照得方灼皮肤发烫。她从兜里摸出纸巾,囫囵在额头上擦了一把。 “方灼。” 方灼擦干脸上的汗,扭头去看他,严烈直接捧住她的脸,左右来回地抹了一圈,手心的东西冰冰凉凉,还有点粘腻。 方灼忍住了没躲,问道:“这是什么?” “防晒霜。”严烈叮嘱说,“记得擦知道吗?军训这几天都热,下周一才开始转阴,不注意的话脸会晒脱皮的。出门前半小时就要擦。这瓶塞你包里了。” 真是个精致男孩。 严烈擦得很认真,直到方灼的脸都开始发热,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把瓶子塞进她书包侧面的格子里。 车辆在红绿灯前停下,前方响起两声催促的喇叭,方灼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明明不需要动手的。 他还装得一身正气。 ――其实就是在占自己便宜。 方灼淡淡往旁边瞥去,严烈很乖巧地坐着,眼神斜落在窗外的绿化带上,一无所知且毫无防备的模样,任谁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释放出的喜悦。 出租车司机大多喜欢跟人说话。等待通行的空隙,朝后视镜里瞄了好几眼,观察他们片刻后,主动问道:“你们这么开心啊?” 严烈率先答道:“当然开心啊,终于能去学校了。” 司机很是敬佩地感慨了句:“不愧是A大的学生啊,去学校就能那么高兴,我之前拉的几个学生都苦着个脸,感觉不是去上学而是去上刑。要是现在年轻人都跟你们一样,我们社会真是不得了。” 方灼心里暗暗道,叔,你可能把人家觉悟想太高了。严烈的快乐起码有一半不是来源于知识的召唤。 严烈笑了笑,没有搭腔,从兜里摸出手机,灵活地按动一阵。 在他垂下手的时候,方灼的手机震了起来。 她指纹解锁,画面跳到聊天界面上。 君有烈名: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二哈脸红】 方灼盯着那个传神的表情包看了两秒,将手机翻过来,盖到膝盖上,转过脸看向窗外。 严烈如果要讨好谁,没有人可以抵抗。 二人的神情都透着分明的古怪,且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前排司机大感不自在。 他鼓励道:“你们不用说什么悄悄话,不用顾忌我!当我像死了一样不存在!我又不认识你们,还能给你们说出去吗?” 严烈失笑道:“叔,你别这样。” “太无聊啦!我们开一整天车,遇到不说话的客人要被憋疯的,你们现在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司机叫道,“我是过来人,什么风浪没见过?别怜惜我!” 严烈跟他玩笑了两句,前方道路开始拥堵,是A大到了。 司机在车流中见缝插针,顺利停在正门口,主动下车帮他们把行李箱搬下来。 刚关上车门,边上就有志愿者过来分发宣传单,给他们指路答疑。 严烈表示自己昨天已经来探过路,可以带方灼完成报到,提着箱子熟练地领她去往生活区。 学生来得比较疏散,统计学的摊位前暂时没人排队。两位学长坐在遮阳伞下面,见学妹过来报到,问清名字和班级后热情地给他们分发资料。 “这是饭卡,里面有一百块钱。这个信封里有地图,还有你们辅导员的联系方式。体育馆里可以领脸盆、被子、军训服那些杂物。不认识路或者东西太多的话,去找那些志愿者帮下忙。今天晚上学院有个小活动,明天下午有班会,后天正式开始军训。刚来A大一定要注意保持联系通畅,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都可以问。” 那学长说话的语速很快,方灼还在确认信封里的物品,听他停下,抬头说了句:“谢谢,我记住了。” 学长笑道:“学妹啊……” 他眼神转了转,落到严烈皮笑肉不笑的脸上,又止住了,改口道:“没什么别的事。趁这两天有时间,多熟悉一下校园。你班级群加了吗?” 方灼说:“加了。” 她的班级群还是严烈告诉她的。可能是年轻人对新生活怀揣着过多的憧憬,每天消息都是99+,方灼为了上课方便,直接屏蔽了。 学长说:“那行,你们先去领东西吧。” 严烈于是带着方灼去体育馆,凭饭卡领了一套被子,又去隔壁领了两身军训服。 两个人手里基本已经拿不下别的东西,体育馆和方灼的宿舍,又刚好在学校的两端。 严烈放缓步调,边走边给方灼讲解周边的店铺类型。等走到宿舍楼楼下,他问道:“认得路吗?” 方灼满头大汗,面露苦恼。 太难了。 A大的许多建筑风格有些相像,道路也是纵横交错的。她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何况是路。只知道从体育馆出来走了很远。 这学校是真大。 严烈安慰说:“没关系,有事你跟着你同学走。暂时只要记住食堂跟宿舍楼在哪儿就行了,军训的时候教官会带你认路的。如果还是记不清,我带你多压两遍马路就知道了。” 这一路走下来,严烈的后背都快被汗打湿了。 方灼把包放在花坛边上,抽出两张餐巾纸递过去。 附近的花坛里种了一片四叶草,中间开着些浅白色、浅粉色的小花。太阳那么毒辣,它们倒是依旧长得十分葱郁。 严烈将自己手上的箱子往前一推,说:“这些东西都是给你准备的。”“给我的?”方灼惊道,“怎么有那么多?你自己的行李呢?” “我昨天来过学校,行李都放到宿舍了,只有军训服没领。”严烈勾起唇角,一脸得意地同她讲解,仿佛已经谋划了许久,“这个箱子里有牛奶、水果,还有一点零食、面包。这个箱子里是蚊帐、洗衣水、抹布之类的杂物。看着不起眼,但是都非常有用,我怕你没准备,照着自己的规格给你配了一套。多余也没关系,你先放着。” 方灼张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严烈微微低下头,凑近了她,眉飞色舞道:“怎么样?有一个细心的男朋友很好吧?这可是我打入学校内部,从几位学长手里拿到的祖传购物清单。” 方灼羡慕于他的社交能力,跟谁都能迅速打成一片。而他的那些小心机简直淳朴得可爱,背面都写着方灼的名字。 他现在这幅想要夸奖的模样,就跟他短袖上的那株Q版小向日葵一样,迎风摇晃着圆滚滚的脑袋,笑得脸颊发红,想要寻求太阳的偏爱。 “谢谢。”方灼说,“我的男朋友。” 严烈原本就明亮的眼睛闪了一下,粲然笑了,满意道:“你的宿舍在四楼,这栋楼没有电梯,我先帮你把东西一起搬到走廊。” 毕竟是女生宿舍,虽然开学期间没有限制来客性别,严烈也不好久留。 他把箱子全部搬到楼梯间,跟方灼招呼了声,就先下去了。 方灼找到自己的宿舍,分两次将行李搬了过去。 A大本科是四人寝,带独立卫浴和一个小阳台。 方灼到的时候,狭小的宿舍里挤满了人。 一个短发高个儿女生坐在书桌边上玩手机。另外一个长发女生几乎是全家主动,六七口人围着她,在帮她整理书桌。方灼进来的时候,那一家人都朝她看了过来,叫她吓了一跳。 一位中年妇人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问了句:“小姑娘是哪里人啊?” 方灼说:“A市本地人。” 对方问:“哦,你爸妈不送你来吗?” 方灼含糊地应了声:“嗯。” 她找到自己的床位,从箱子里翻出抹布,去厕所打湿,开始仔细清理。 不同地方的方言虽然差距很大,某些句子又微妙的有点相通。方灼打扫的时候,听见那一家人聊天,其中某两句大概是“很独立,一看就是会帮家里干活的。”、“你两个同学好像都不大外向”的意思。 长头发的女生性格怯生生的,感觉特别不好意思,东西整理好后,不停地催促家人赶紧回去。 方灼擦拭完床铺,几人客套地招呼了两句,一窝蜂地从宿舍离开。 几人一走,角落里的短发女生顿时送了口气,丢下手机道:“北方人,真没见过这阵仗啊。我还以为是从多远的地方赶来的呢,她说开车过来俩小时。为了送她上学,家里开了两辆车。” 方灼笑出声来。 “于清江。”女生侧过身,翘起二郎腿,自我介绍道,“算命的说我命里缺水,所以我来南方上大学了。” 她性格爽朗大方,浓眉大眼,连发丝都透着股利落的劲儿,就是爱开玩笑,听起来有点混不吝。 方灼朝她走去,跟她握了下手:“方灼。” 于清江大笑道:“哇!我俩不会水火不容吧!” 方灼轻飘飘地斜了她一眼,不知道又有哪里戳到了她的笑点,让她笑个不停。 方灼把物品都整理进柜子。拆开袋子才发现,严烈把自己的军训服给落下了。 拆开外包装,布料上有一股很浓重的臭味。方灼皱起眉头,决定趁现在日头好先给衣服给洗了。 没多久另外两位室友相继回来。 家长不在,猴头们自由多了,凑在一起交换了联系方式,天南地北地畅聊起来,只有方灼在厕所里洗衣服。 等她将洗好的迷彩服挂晒到阳台上,于清江看见,脸色变了下,问:“这是谁的军训服?比我的还大几号。” 方灼说:“朋友的。” 于清江问:“男朋友啊?” 方灼“嗯”了声。 于清江欲言又止,见她额头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脸上还一派淡然,忍不住道:“你男朋友也是A大的?哪有人刚来学校,就让女朋友帮他洗衣服的?” 方灼解释说:“顺手的事。他不小心丢在这儿了。” “呸。”于清江低声说了句,“好心机的渣男。” 方灼:“……” 方灼天生骨架比较小,身材削瘦,今天又出了太多汗,唇色苍白,看着就是病恹恹好欺负的样子。 她无力地辩驳了一句:“他不是。”可惜于清江不是非常相信。 方灼的那个黑色书包一看就是用了许多年的廉价品,摆在外面的鞋子也可以看出全部都是杂牌货。 一个漂亮、贫寒、单纯、瘦弱的小女生。于清江止不住地多想。 方灼走到桌边,拿起手机,看见严烈给她的留言。 君有烈名:我的军训服不见了。 君有烈名:是丢你那儿了吗,还是被我落在哪里了? 方灼回复。 小太阳:在我这里,顺便给你洗了。 没一会儿,聊天信息开始往上跳。 君有烈名:??!! 君有烈名:我刚出门,准备去再买一套。 君有烈名:你给我洗了?【哇】那是传家宝吗? 君有烈名:【猫猫流泪】 小太阳:明天拿给你。 君有烈名:好。【乖巧】 君有烈名:跟你的室友相处得愉快吗? 小太阳:还不错。都挺好说话的。 于清江说话的声音洪亮清晰:“我上周就来了,本来想在A市逛一圈,哪晓得这里那么热,外面走一圈人都要化了!” 另外两位女生搭腔说:“A市就是这样的。近两年天气变化太极端了。人工降雨才凉快一点。” “所以我就在学校里乱逛啊,顺便报名做了一天志愿者。”于清江说,“有个学姐跟我分享,说今年新生里有好几个帅哥。尤其是今年的新生代表,好像就是A市本地人,是A中还是什么实验的?” 君有烈名:你们聊了什么?可以说吗?这里能为您提供免费的场外咨询服务。 方灼喝了口水。 小太阳:聊帅哥。 君有烈名:?? 君有烈名:你告诉她们,你有男朋友了吗? 小太阳:我说了。 君有烈名:那就好。你记得再告诉她们,你男朋友是班草。 君有烈名:这几天我就不找你一起吃饭了,你和她们多交流一下,好好相处。 小太阳:我知道的。 长发女生接话说:“A中的吧。是不是叫严烈?我知道,他初中是我们班的,听说这次考得很好,B大还来招生了,可是他不去。我们学校为了留他给了他几十万奖学金。” 另外一室友羡慕地道:“学神任性啊。” 于清江说:“他昨天报到,我慕名去看了,确实长得很帅,重要的是不油腻、不装逼,不跟女生打情骂俏。” 长发女生笑道:“严烈是出了名的直男。我们不是一个高中,他在我们这里都很有名。” 虽然夸的不是她,方灼听着还是觉得有点尴尬,生硬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去吃饭?” 于清江顿了下,问:“你男朋友不跟你一起吃吗?” 方灼:“他说不了,我和你们一起吃。” 于清江表情崩不住了,忽地口风一转,说:“A大虽然是知名大学,但考上来的不一定都是优质男生。我们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件事,她有一个学长,大学的时候交了个女朋友,两人一直是地下情。男生不肯对外公开,又花女生的钱,还让女生给他做免费保姆,结果一毕业,交上白富美,立马跟人家分手了。唉,高中的世界还是太狭窄了,不知道有些男人现实得离谱。可爱美女才是很受宠爱的。” 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另外两名室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方灼察觉到一道刺人的视线扎在身上,抬起头,果然和于清江四目相对。 二人寂静无言。 方灼手指颤了颤,继续低头打字。 小太阳:她们说到你了。 君有烈名:是吗?有人认识我?你室友有A市的吗? 小太阳:我没理解错的话,好像在说你是渣男。 君有烈名:?? 一颗小太阳(方灼想亲在他的脸上被严...) 严烈明显有点懵了, 或者说被黑锅压得不明不白,短暂地停顿了两秒后,信息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从速度可以猜想得到, 他此时握着手机,两手疯狂打字的画面。 君有烈名:我相信成年人已经学会分辨什么叫谣言了,何况是我们灼灼那么聪明的人!【炯炯有神】 君有烈名:而且我昨天刚报到,一个半月前刚开始谈恋爱。【可怜巴巴】 君有烈名:为什么?!【超凶的】 表情包的情绪变化无常。 这是严烈对大学生活发出的第一个震耳欲聋的疑问。 大学果然是个迷人眼的花花世界啊。 小太阳:开玩笑的。 小太阳:【小熊猫举手】 君有烈名:小熊猫举手一般是要打人了…… 方灼给他发了张抱脑袋茫然的图片, 然后直接把前面丢衣服的那一段聊天记录截图给于清江看, 证明他不是故意的。 于清江扫了屏幕上的几行字,关于对方究竟是不是个渣男无法下定论, 但能笃定对方是个很会花言巧语且手法老道的男生。不是天赋异禀就是恋爱经验丰富。相比之下方灼简直太过单纯可爱, 什么都跟他说,且什么都相信。 于清江收回视线,想劝这姑娘不管怎么样最好都多长点心眼, 别被骗了。 但想到她把聊天记录都分享给自己看, 应该不高兴她说,强行忍住了心里的话,只问道:“你男朋友帅吗?” 方灼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有点讨打的话,点了点头道:“非常帅。” 于清江:“……” 另外两位室友忍俊不禁。 于清江也笑, 问道:“大家饿了没有?吃饭去吧。我带你们去三餐,那里的冷面便宜又好吃,盖饭也挺不错。” 方灼跟严烈说了声,起身跟她们一起去食堂。 ? 第二天,学生差不多都到校了, 学校也开始进行各种安排。方灼取消了班级群的屏蔽, 接到辅导员发来的体检通知。 他们学院被统一安排在下午一点半进行,然而等几位室友过去排队, 发现前面还有十几米的队伍没有排完。各个项目都要等候,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全部结束。 体检单里有一个抽血的项目。 方灼排的那个队伍不大幸运,操作的是一位不怎么熟练的护士姐姐。 按照常理来说,方灼小时候因为经常干活,血管比较明显,简直是实习护士的最爱。结果那位护士小姐姐居然扎歪了针,出错后比方灼还要紧张,调整坐姿又扎了一次,最后无奈换了只手。 等终于结束体检的事,几人潦草吃了顿晚饭,去指定教室开班会。 他们这个班女生更多一些,差不多是三比二,不过听几人聊天,说是他们这一届男生比往常多了几个。去年男生可以说少得可怜。 班主任和辅导员请众人上去做了自我介绍,又简单介绍了下A大的功能性设施,比如图书馆的使用时间,以及教学区的免费无线。 方灼不大擅长记名字,也不大擅长记脸,除了自己的室友外,只勉强记住了班长跟体委。 为了方便,她还是随大流申请了微信,并和扣扣一样加入了班级群。 人为什么要用两个社交账号?――方灼问。 其实远不止两个。――于清江说。 回到宿舍后,方灼洗完澡出来,手机上多出了几个好友申请,基本是来自群成员,还有一个是名片推荐。 方灼一一通过,对面立马发来寒暄的问候。她想着都是同学,太冷漠不好,统一发了个“你好”的表情包。 方灼本来还想趁晚上玩会儿电脑,把严烈推荐的电视剧给看了,结果手机一致震动,不停打断她的进度。 她在几个账号里频繁切换,看着各式各样的问题,绞尽脑汁地想应对的回复,有点手无足措。 ――比高考还难。 ――男生们的话题一点都不有趣。 ――她的演技和情商都遭遇了史上最大的挑战。 大学的男生比高中的要热情太多,同时也更加聪明委婉,保持在一个合适的距离上,很自然地表示着对同学的关心跟好奇。 方灼拧着眉头,正准备一致回复“准备睡觉了。”,严烈的聊天框跳到了最上面。 熟悉的头像,让方灼大松了口气。 君有烈名:你们开完会了吗? 小太阳:开完了。 君有烈名:【二哈傻笑】我和室友在外面闲逛,现在还挺凉快的。 方灼认真打字。 小太阳:新班级必须要打招呼吗?我接到好几个人的消息,可是聊得有点尴尬。 小太阳:我应该要怎么回复,才能不显得不自作多情,还能保持良好的同学关系? 君有烈名:他们问你什么了? 小太阳:他们问我A市有什么好玩好吃的。我说我一般不出去玩也不在外面吃。 君有烈名:你不能这样回答。全是可乘之机。后续话题我能衍生出一百零八条。 小太阳:……所以我要怎么说? 君有烈名:而且你看他们,满脑子的吃和玩,可以看出根本都是不怎么用心学习的人。 君有烈名:告诉他们,你男朋友家里的饭最好吃。学习的海洋最好玩!【正道的光】 小太阳:…… 她看起来像是很蠢的样子吗? 君有烈名:【强忍眼泪】 君有烈名:就说你要去洗澡/洗衣服/看书/睡觉了。 小太阳:以后呢? 君有烈名:明天开始就不会有以后了。 小太阳:?? 严烈那边快速转移了话题。 君有烈名:今天体检的项目都做完了吗?没做完的话,明天还有半天时间。再晚就要直接去医院体检了。 方灼低头看了眼。 白天还不明显,到了晚上,被扎错针的地方乌青了一块,手指按着还有点疼。 方灼拍了张照片发过去,这次无语的变成了严烈。 他过了会儿发来个心疼的表情。 君有烈名:唉,感谢你为人类医疗事业所作出的牺牲。 君有烈名:那位小护士的进步中有你的一份贡献。 君有烈名:为了表示对你的嘉奖,男朋友可以代表她,请你吃宵夜。请问你是喜欢炸鸡呢,还是冰激凌呢,还是成年人都要? 小太阳:我选4。 君有烈名:好的。如果你选3的话你可以拥有成年人烈烈,可惜你错过了隐藏奖励。【失望】 君有烈名:我闻闻小吃街上什么最香,然后给你带。买好了发你短信。 小太阳:好。 严烈的军训服差不多已经干了,方灼去把它收下来,叠好后放进袋子里,顺势给他带过去。 没多久严烈的短信来了,方灼提着衣服下去,刷卡走出宿舍楼,转了个身,就看见站在灯光下的长影。 光影的明暗交界中,方灼恍惚发现,严烈似乎又长高了。挺拔的身姿站在高耸的桂树旁,连远景看着都跟别的男生不大一样,精神、俊朗、干练。 只有寥寥几人走动的夜间校园,宁静而空旷。他见到方灼时漾出来的笑脸,特别淡,又特别清晰,像风一样,融化在稀疏晃动的树影里,只能被她看见。 方灼抬步走过去,严烈端着手里的纸袋朝她递来。 “买了炸瘦肉,真的很香。” 方灼已经闻见了,她用竹签子插了一块,准备要吃,被严烈转了方向送到自己嘴里。 她很是无奈地瞥了这个幼稚的人一眼。 严烈说:“上面的凉了,我吃。最底下的油重,也我吃。你挑中间的。” 方灼愣了下,被他总是意想不到的的体贴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极小声地道:“不用这样吧。” “我对你好吧?”严烈垂眸看着她,说,“我能永远对你好,什么最好的都给你。你要不要也对我好一点?” 方灼心说她那里对他不好,抬起头问:“什么样的好?” 严烈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上扬的唇角显得有点恶劣,但被他掩饰住了,伪装成一副无辜又期待的样子。他从来都是这样。不管是说好听的话,还是征求想要的答案。不管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方式。都可以表现得坦率又真诚。 而最后他总是能得到。 方灼上前一步,抓着他的衣服往下拉。严烈顺势低下头。 方灼想亲在他的脸上,被严烈躲开了。后者还挑了挑眉,用受伤的眼神睨视她。 方灼感觉脸在发热,有点急了,直接掐住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他用的可能是柠檬味的沐浴露,那么贴近的距离下方灼闻到了。 她很喜欢。 严烈拥有许多讨人喜欢的特性,他的优点多得闪闪发光,但是他的领地只有一条通道,只允许方灼通行。 ? 于清江躺在床上玩手机,顺势刷了下朋友圈,发现方灼的动态更新了一条。 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两个并排坐在一起的人,有双明显是男生的手入镜了,手上拿着个“XX炸肉”的纸袋。 图片上方平平无奇地写着:“味道很不错。” 于清江:“……” 妈的,大晚上的杀狗是有多不人道? 一颗小太阳(“说我什么”严烈笑容满...) 等到正式军训开始, 跟威慑似的,三伏天结束的A市还有38度的高温,晒得人头晕目眩。 军训的小队, 前期是按照男女分开进行训练的,等后期临近阅兵,再按照班级和专业重新整合。 教官训练男生的方式比较粗糙。不合标准的就拉到太阳底下暴晒,犯错误就赶到操场上跑步。 对待女生比较没有原则, 经常给她们放水, 站军姿不到五分钟就领着她们去阴影下休息。正步踢得拖沓也在旁边拍手鼓励。 饶是如此,缺乏运动量的学生们还是有点熬不住。 方灼体力可以, 但出汗量太大, 每天解散的时候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短短几天就把暑假长出来的肉瘦了回去。 再想想大学里的高消费,她不由更憔悴了。 其实她身上有钱。 暑假打工赚的钱, 交完学费后还剩了几千。奶奶给她攒的两万块分文未动, 叶云程还在开学前硬给她塞了两千。准确来说她现在富有得不敢想象。 只是她还没能习惯自己暴富的事实,总担心会有什么突发状况,让这个风险抗压能力极低的家庭再出现什么动摇。 而且她迫切地想要攒钱。 方灼去咨询过,小腿机械假肢比较便宜, 最普通的只要几千块钱。但是她想买个稍微好点的,活动度跟匹配度要能跟得上,这样叶云程可以独立去更远的地方,才不会觉得太难受。具体要去医院检查后才能决定。 她跟叶云程提过两次,都被断然拒绝了。 叶云程比她更谨慎, 认为一个有学生的家庭, 不能将全部的积蓄都投入到不必要的事情里去。假肢需要维护、更换,是长期的高额支出。他现在有小牧帮忙, 能扛得住日常劳动量,没有购买假肢的需求。 他说要有五万存款才会考虑这件事情。 方灼现在的目标就是攒够五万块钱。 午休期间,方灼接到了刘侨鸿的电话。 信号接通后,对方没有马上出声,背景中是一阵纸张扇动的杂音。 方灼等了会儿,叫道:“喂,刘叔。” “哦,方灼啊!”刘侨鸿立马笑了出来,问道,“开始军训了吗?” 方灼说:“训着呢。” 刘侨鸿乐呵呵地说:“好,我跟校友打听了一下,把你能申请的奖学金资料发你邮箱了。然后他说,A大每年的名额比较多,你的情况是可以报勤工俭学的。我让他帮忙给你安排个清闲点的工作。比如去食堂。不用花很多时间,按照你的课表,自己跟工作人员商量排班就行。每个月还能领点营养奶和补助费,比在外面打工自由轻松得多。” 方灼道:“谢谢。” 刘侨鸿说:“跟我谢什么?你跟叶哥都太客气,真是。” 见他要挂断电话,方灼想起件事,顺口问了句:“刘叔,你们那个短视频的账号做得怎么样了?” 刘侨鸿沉默了,片刻后报了个名字,让她自己去看。 方灼打开软件,顺势搜索出用户,点击关注,然后切换到作品栏。 不大行的样子,热度普遍低。 她随意选了条,镜头中一个长相淳朴皮肤黝黑的中年人,操着口浓重的乡音给众人介绍道:“超级甜,我们村种出来的橘子,个头大,味道甜,精品果只要三块钱一斤!快来购买吧!” 方灼:“……” ??? 这种类型的视频还算是热度比较高的了,应该是特意学的土味风格。 方灼往下翻了点,看见了刘侨鸿前段时间刚拍的片子。他是主持人,在直播一场节气活动。 这种片子剪辑的风格就正经多了,有种纪录片的味道。 方灼饶有兴趣地看了两眼。 刘侨鸿有没有用她给的霸王防脱不确定,但是肯定去染发了。 原本他就有点娃娃脸,配上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整洁体面的西装,瞬间年轻了不少。连评论区的网友都在说,这个扶贫干部染个头跟整了容一样。 方灼往前翻,想看看他是什么时候染的头发,翻到一条刘侨鸿不修边幅站在田埂上的短视频。 她点开评论区,在最显眼的位置,扫到一条网友的吐槽:“这男的才三十几岁?看着能有四十多了,那棕色夹克也太土了吧,一点都不像乡镇干部。” 底下有网友骂他:“我还看你不像个人,所以你是个什么东西?” “兄弟不会说话就把嘴捐了吧。” “你以为人家是故意穿成这样,拿着高学历下乡种地,图好玩是吧?” 方灼有点难过,知道刘侨鸿肯定是看见了。 就算有一百个人帮他说话,也很难抵挡那狠狠刺来的一刀。 她倒回去截了张帅气的图片,给刘侨鸿发过去。 小太阳:这个超帅的。大好青年诶。 一只大雁:当然,我才三十出头呢。【害羞】 小太阳:【抱抱】 一只大雁:嘿嘿,我这里有个好消息,等确定了再告诉你。 小太阳:【好奇】 一只大雁:别好奇了,赶紧去军训,没事就去图书馆逛逛,不要虚度大学四年的光阴啊。 ? A大挑了个相对阴沉的天气举行开学典礼。 教官也难得手下留情,早上让大家留在阴凉的地方练习军歌,下午带他们去体育馆献丑。 一排排新生嘶吼着合唱,虽然不大好听,但足够壮观。 进入领导讲话的环节,众人缩在座位上悄悄玩手机。 教官们在部队里不能携带手机,此时坐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豪爽的男生主动与他们分享,并时不时抬手鼓掌,以表示自己对开学典礼的支持。 新生代表上台的时候,方灼努力朝高台上望去。可惜太远了,没能看清严烈的脸。 周围响起的掌声比平常更加热烈,带着点起哄的意味。青年开口说了两句,才渐渐小去。 等几位受邀的成功校友再上台分享完自己的经历,激励在校学子,开学典礼终于结束。 各班级有序退场,就地解散。 方灼站在体育馆外的阴影处,低头回复严烈的短信,告知他自己所在的位置。 于清江摘下帽子,边走边回头,问道:“晚上你们想吃什么?” 方灼回了句:“我跟别人一起吃。” 于清江停住脚步,警觉问道:“你男朋友吗?” 方灼淡淡“嗯”了声。 于清江顿时来了兴趣,跟另外两位室友一起,守在方灼边上,想看看那位传说中的帅哥究竟长什么样。 此时人群还未完全散去,乱糟糟地聚在一起。 于清江单手搭着方灼的肩,拿帽檐当扇子用,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目光则在路过的男生脸上不断巡视。 面向某个方位时,她眼神闪了一下,将脸凑过去跟方灼耳语道:“那就是新生代表。” 两位室友激动地问:“在哪里?” 严烈个子够高,军训了几天脸也没被晒黑,从人群中穿行走来,极为醒目。不用于清江详细指示,两个女生已经凭借感觉找出严烈,仗着双方距离远,肆无忌惮地打量一阵,颔首评价道:“确实不错诶。我说身材。” “他跟初中比起来变化有点大。” “初中那就是小孩儿,当然不能比。” “对有些人你会觉得离谱,好像他什么都有。”“姐妹,我跟A中的朋友打听过了,严烈高中是单身。” 方灼说了句:“他现在不是单身。” 周围一排都是穿着绿色军训服的学生,严烈扫了一圈,没找到人,又被几个认识的朋友拦在了中间。 方灼正在给他编辑信息,被于清江按住两颊强迫地抬起了头。 “看见了吗?小姐姐,这样的标准才叫超级帅。” 方灼转动眼珠,瞥向她的脸,欲言又止,不免有点同情。 她在思考,要怎么才能保留于清江的尊严,让她在三分钟之后不产生换个城市生活的念头。 严烈终于找到方灼,婉拒了一个跟他要联系方式的女生,径直朝着她们走来。 四人站在原地。 一室友察觉不对,古怪问道:“他是不是在朝我们这边过来?” 于清江提醒:“人生三大错觉。” 直到严烈停在不足半米的距离,于清江的错觉破碎了。 严烈看着她笑,笑得她有点头皮发毛。 于清江心说不能够吧?严烈难道喜欢她这种型?那怕不是有点毛病。 严烈很和善地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从方灼身上拿了下去。 之后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点像绞刑前最后的宣言。 “我女朋友脸皮薄,不要捏她的脸。” 于清江半晌没消化掉这句话的意思,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其实他就是我男朋友。”方灼顿了顿,道,“你们一直聊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于清江:“??”现在你就知道了? 方灼补充道:“不过你们说的那些话,我没告诉他。” “说我什么?”严烈笑容满面道,“说我是个渣男吗?” 一颗小太阳(就是想告诉所有人我有女朋...) 这份尴尬原本应该是属于三个人的, 但有于清江在前面顶着,另外两位室友假装无事发生地退了一步,脱离战场。 于清江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跟过电似地炸了起来, 静默的那几秒钟,一生的走马灯已经跑完了。 所以说,人生多么短暂,死法却有千千万。 好在严烈的表情太具迷惑性, 没有一点兴师问罪的危险。于清江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试图蒙混过关。 方灼用脚轻踢了严烈一下,后者大发慈悲地道:“开个玩笑。我现在带方灼去食堂吃饭。” 于清江如释重负, 没怎么思考就脱口而出:“您请自便, 我们不用伺候。” 方灼:“……?” 严烈揽住方灼的肩,失笑道:“行,那我先伺候我们家灼灼去吃饭, 晚点给她送回去。” 人类驯服嘴的过程总是艰难而漫长, 于清江丢脸到这份上,已经没什么好畏惧的了,反而冷静下来,补救了最后一句:“其实我说的渣男不是你……不是你这样的。” 严烈礼貌地说:“谢谢。” 等人走远了, 于清江吁出一口气,庆幸道:“还好我长得大众,他应该记不住我。” 两位室友:“……”这现实吗? ? 严烈选了靠近生活区东门的三餐,因为这个食堂的某位厨师会炒川菜,其中的辣炒豆腐和辣子鸡一看就知道很受方灼的喜欢。 方灼的室友里有两个不能吃辣的本地人, 喜欢去一餐楼上的美食城, 而那里的摊子基本是外部商家入驻的,相对比较贵。所以从开学到现在, 方灼已经连吃了好几顿盖饭。 严烈给她点了碗面,又打了几盘小菜,铺在她的面上,把那碗七块钱的小面装饰得很豪华的样子。抬起头端详着她的脸,怀疑地道:“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啊?” 方灼揉了揉眼睛,被食堂的冷气吹得有些犯困,说:“我吃了,只是天太热了。夏天适合减肥。” 食堂有空调,味道却不大好闻。清洁工阿姨拎着水桶从旁边走过,难以流通的空气里又多出了一屡清洁剂的气味。 严烈手肘虚撑在桌上,举着筷子,眼睛没有离开过对面的人。见她埋头认真吃饭,低语了句:“希望你每天都能吃到你喜欢吃的饭。” 方灼余光往他那边飘了一点,又迅速敛回来。严烈的脑回路已经发散出去,飞快跟了一句:“也希望你每天都能见到你喜欢见的人!” 方灼:“……” 她就知道! 严烈被自己乐个不停。 两人坐在并不安静的角落,吃着久违的晚饭。 从食堂出去之后,严烈将人送到宿舍楼门口。 方灼准备刷卡,刚将手揣进兜里,又返身回来。 严烈见她靠近,退了一步,说:“别抱,我没洗澡。” 方灼说:“我也没洗澡啊。” 严烈低笑道:“所以这叫臭味相投吗?” 方灼轻轻抱了他一下,就听严烈在她耳边道:“还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怪腻歪的。这人怎么老这样? 方灼放开他,没看他的脸,小跑着回了宿舍。 室友几个正坐在房间里吃零食,方灼推门进去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 数道目光整齐一致地朝她望来,时间有那么片刻是被凝滞住的。随后按捺不住兴奋,吃瓜队伍开始乱糟糟地提问。 “你什么时候跟严烈在一起的?” “为什么我打听到的消息是他还单身?” “你知道今天有多尴尬吗?但凡你给姐妹们透个底也不会这样啊!” “你先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方灼端过桌上的杯子,走到饮水机前面,冷静地回答:“暑假的时候。” “哦――”几个人表情夸张地在那里惊呼。 方灼接完水,刚直起身,被三人团团围住。 不大纯洁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 “严烈身材好吗?” “腹肌摸着怎么样?” “进展到哪一步了?” “技术上需不需要资源?” 方灼端起水杯,小抿了一口。 于清江闷笑一声,得意道:“呵,严烈再优秀又怎么样?跟他女人睡在一起的,还不是我。” 方灼:“……”这人差不多已经疯了。 ? 军训临近末尾的时候,天公施舍地下了场雨。持续不到半天的时间,但足够让气温下降到令人舒适的程度。 训练的小队被拆散,重新整合成以班级为单位的队伍。原先训练他们的教官被调去隔壁的小队,换来一个笑容可掬,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小教官。 可惜那教官的笑脸维持没到两天,就被众人的正步走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一腔不信邪又偏偏撞了鬼的语气道:“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不是客套话!” 在尝试进行补救且不成功之后,教官认命了,将重心转移到了大合唱上,希望他们多少能拿个奖,这样写测评的时候不会太难看。 下午,教官带着他们满校踢正步,四处寻找别的战友。 他们这个班的女生比较多,教官非常上道,想给他们找个帅哥多的队伍拉拉歌,激发一下群众的热情。 从体育馆前往学生活动中心的路上,某栋教学楼投下的阴影中,站着一群几乎全是男生的队伍。 尤其是队列最前方的男标兵,跟他们之前遇见的那群黝黑小伙儿都不一样,晒了快半个月的太阳,皮肤依旧是健康的白色。 教官停下步伐,隐晦地指向那边。女生小声叫道:“教官。” 教官暧昧地摸了摸下巴,笑说:“懂了。” 他背着手上前,与站在台阶上的战友搭讪,笑嘻嘻地问:“拉歌吧?我们这里女生特多。” “想搞联谊啊?” 对面教官回头瞥了眼,询问同学的意见。 男生们意会,兴奋带头鼓掌。 教官基本上都很年轻,有些甚至不到二十岁,正是喜欢凑热闹的年龄。见状热情道:“来来来。” 两班人聚到一起,在阴影处对立而坐。 方灼是第三排最左的位置,和严烈恰好在阵型的两端。 距离有点远,她不知道对方看见了没有。 教官靠在墙上,起了个头,让双方互相拉歌。 玩了会儿,对面教官开口,计科的学生先合唱一首。 一般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眼看着没话说,场面渐冷,教官不大甘心,弯下腰问了句:“现在几点了?” 女生道:“还有十分钟解散吃饭。” “那就不练了,再唱首歌吧。”教官怂恿道,“让你们学生来个才艺表演呗,来个对唱或者跳个舞。” 他的战友两手环胸,酷酷地问:“怎么样?有没有人要来?” 无人应声。 战友说:“大胆一点,干什么呢?不要在女生这里丢面子嘛。还要我请你们啊?” 队伍里交头接耳,始终没人出来。 “没人主动是不是?没人主动我自己点了啊。”教官摘下帽子在手中转了一圈,从人群中迅速锁定了严烈的位置,笑呵呵道,“这位同学,上来给大家打个样吧。随便干什么都行,就是敬礼也行。来。” 人群中传出些起哄的笑声。 于清江伸长手臂,一把摘下方灼的帽子,冲她挤眉弄眼地笑。 方灼将帽子拿回来,没有吭声,低头整理的时候听见了边上交头接耳的谈话。 “A中的吧,听说过。这次的新生代表好像就是他。” “近距离看真的好帅。” “一般长成这样的,都不缺女朋友。” 严烈被点名,坐着没动,用食指将帽檐往上顶了顶,露出自己轮廓清晰的脸,笑着拒绝道:“教官,我有女朋友。” 教官笑容一僵,瞪大眼道:“你有女朋友关我什么事?” 他震惊地道:“真好笑,他居然告诉我!” 教官似乎难以释怀,又说了一句:“他是在嘲笑我没有女朋友吗?难道你们都有吗?” 众人哄笑,大声地说“没有”。 严烈泰然自若地道:“我现在的身份吧,不好卖色。教官你的意图有点明显,我不能答应。” 队伍里一兄弟大声嚷嚷道:“为什么啊?要守男德吗?” 众人都觉得太好笑,岂料严烈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句:“对啊,不然我女朋友不高兴了怎么办?” 人群齐声叫道:“我去――!” 教官捂着胸口,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他把帽子在手中用力拧了一把,用最后的耐心劝说道:“没关系,你女朋友现在不在,我们不会告诉她的。” “在啊。”严烈抬手指向对面的角落,坦率地说,“那儿呢。” 他指的并不清楚,众人四目张望,最后朝方灼的方向看了过来,因为她表情太过冷静,一时无法确定。 于清江快要笑厥过去,拍着手直呼“好家伙”。 教官服气了,朝那边的方向抱了下拳,失笑道:“对不住啊,没挑拨离间的意思,小姐姐,当我没说过。” 他侧过身,在人声喧嚣中,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你小子可以啊,我说觉悟怎么那么高呢?” 严烈义正辞严地道:“这种一般靠自觉吧。” 教官好气又好笑道:“你闭嘴。” 现场气氛变得十分热烈。 “时间不多了,我再叫一个人出来。”教官说,“我不信你们班上的人都有女朋友了。没有比男德更优秀的理由,我都不接受啊。” 这次终于有一男生自告奋勇道:“要不我给大家唱首歌吧。我单身,不会给大家带来伤害。” 众人鼓掌欢迎。 方灼摸出手机,悄悄给严烈发了条信息。 小太阳:你干什么呢? 君有烈名:没干什么啊。就是想告诉所有人我有女朋友了。 君有烈名:很多人觊觎我美貌的。 君有烈名:你又不管。【可怜】 小太阳:…… 君有烈名:【二哈傻笑】 一颗小太阳(严烈坦荡荡地说 “因为我...) 方灼没有很多军训的经验。 初中的军训只有七天。当时他们学校没有足够的场地, 临时向隔壁一所高中借了宿舍用来训练。然而高中的宿舍楼里没有安装空调,一个寝室八人间,只有一盏电风扇。 方灼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 才训了两三天,就不停有学生长痱子、中暑。最后整场军训以极其敷衍的形式结束了。 高一也差不了多少,乡下的学校并不当一回事。 A大的军训明显要正规许多,连同军训结束后的文艺汇演都举办得隆重而正式。 然而这场体力挥霍后的狂欢只有一个晚上, 第二天, 他们就要告别教官,开始选课、上学, 开启自己崭新的求学生涯。 大学的上课流程对方灼来说极为陌生, 不知道必修课的老师应该选谁,选修课的课程又该怎么安排,二手教材应该买哪家出版社哪位主编人。 好在于清江提前找学姐打听好了比较受欢迎的几位任课老师, 在宿舍里列好课表, 让大家到时候按照先后顺序进行抢课或换课。 严烈也悄悄向她分享了他们计科祖传下来的抢课插件。 可能是因为这个悄悄的抢课插件覆盖面实在太广,人人都有,人人平等,导致校网承受不住, 在公开选课系统后没多久,崩了,造就了一批幸运儿和不幸运儿。 方灼惯例属于不大幸运的那一批,严烈在旁边帮她一起操作,她还是有两节课没抢到。于清江让她赶紧去找老师批条子, 趁早转课。 她为这件事紧张了好几天, 才终于彻底敲定。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紧跟着又是社团招新。 方灼实在是一无特长, 不知道能发挥什么。除了读书赚钱,也没什么特别喜好,对社团兴致不高。 但是严烈告诉她,社团加得好,兼职没烦恼。她想想觉得很有道理。 只不过现在是刚开学的阶段,方灼什么都不熟悉,能兼职的空间很小。最稳定轻松的项目,还是来自食堂的勤工俭学。 食堂工作人员亲切随和,方灼去报到的第一天,负责照看他们的阿姨给他们详细讲解了食堂每天的工作安排,并表示会为他们留好喜欢的饭菜,兼职当天来这里吃饭不用花钱。 A大的阿姨没有传说中手抖的毛病,打菜都是一瓢一瓢地往下盖,生怕学生吃不饱。这样态度让方灼轻松不少,不用担心打多或是打少,影响大家的工作指标。 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包饺子。 一毛五一个。学校的补贴价格硬生生让她包出了职业的架势,她一个人的工作量可以抵得上一位食堂阿姨。 而且这项工作不怎么需要脑力,她包饺子的同时还能背背单词。 因为兼职期间不能玩手机,严烈经常找不到她。加上她勤工俭学的地点是在三餐,是严烈介绍的那家有川菜气息的食堂。严烈本身不能吃辣,所以两人基本碰不上面。 不过他知道方灼的日程表,有事会直接来食堂找她。 那天傍晚,方灼没有课,从下午四点开始在窗口打菜。 最忙碌的时候,队伍排出数米长。方灼戴着口罩跟帽子,一眼扫见人群中高个头的严烈。对方随着队伍缓慢朝前挪动,看一眼手机,再抬头瞄一眼今天的菜色。 排到后,他将饭卡放到机器上,快速说出刚刚决定好的菜单:“花菜还有土豆丝。” 方灼说:“都是辣菜。” 严烈闻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原来是她,脸上掩不住的惊喜,展颜笑道:“哇,这样都能选到你。” 方灼让他稍等,去后厨端了份玉米排骨汤出来,又给他打了份炒白菜还有一份糖醋排骨,直接给他刷了卡。 严烈乐呵呵地道:“谢谢亲爱的,我在右侧大门靠墙的位置,开完会等你。” 方灼点了点头。 后面的男生上前,说:“我也要玉米。” 方灼拿过:“没有了。” 男生说:“那他为什么有?你也去里面打一勺呗。” “那是我给自己留的晚饭。”方灼说,“他是我男朋友。” 他后面的朋友笑出声来,哂道:“自取其辱。” “那就花菜、土豆丝。再加一份卤猪蹄。”男生虚伪地呜咽一声,“他得不到的东西我要全部得到。” 方灼:“……” 后面的朋友忍笑道:“对不起,他这里多少有点大病。” ? 半个小时后,食堂人少下去。窗口关了两个,菜品合并。 方灼跟人交班,打了份菜去找严烈,在对方的隔壁桌坐下,才发现之前那个跟她开玩笑的人就跟严烈坐在一起,应该都是校会的朋友。 严烈看见她,朝她笑了笑,点点手表,比了个五分钟的手势,表示自己这边已经快结束了。 同桌的人也顺势朝她这边看来,先前那玩笑的男生说了句什么,几人都被逗笑。 方灼收回余光,不再关注。 吃了没多久,对面一道阴影投下,跟她一起兼职的男生将餐盘放在桌上,低声问道:“这里没人吧?” 方灼摇头。 他握住筷子,安静地吃了两口米饭,有点食不知味的感觉,片刻后又问:“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方灼本来是没什么事的,但严烈过来找她,基本上晚上的行程就满了。她正要拒绝,严烈已经提着包走过来,坐在她极近的位置,从后方环过手臂,几乎要贴到她的身上。 方灼下意识地朝侧面偏斜了下肩膀,严烈已经揽住,将她抱在怀里,明明很小气,还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道:“你的剁椒鱼头看起来真好吃。” 方灼掀开眼皮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慢吞吞地说:“你又不会吃。” 严烈语气关切地说:“吃慢点,狼吞虎咽不利于身体健康。我不急,有耐心等。” 方灼的手被他按住了,根本没法儿吃饭,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旁边。严烈尚有眼色,自觉拽着包坐开,单手支在桌上,托腮看着她。 他的社友从后面走过,招招手道:“我们走啦。生日快乐。” 方灼终于记起这事,恍然大悟道:“今天是伟大孔子的诞辰。” “伟大孔子我不认识。”严烈笑说,“但今天是我女神的生日。” 方灼瞥他一眼,说:“今天好像同样是世界狂犬病日。” 严烈伸出手,本来想捏她的脸,微微上抬,改成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幽怨道:“干什么嘛。你不会是在骂我吧?” “怎么会呢?”方灼朝对面的人耸了耸肩示意,说,“所以我要陪我的男神过生日,如果你有事需要代班的话,我明天下午有时间。” 男生干巴巴地扯了个笑容,说:“没什么,不用了,生日快乐”。 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处境有点尴尬,只好低埋着狼吞虎咽。 方灼端起餐盘,跟他招呼了声,和严烈先行离开。 走出食堂,傍晚的风又急又热地吹来。 方灼抓了下严烈的袖子,被对方顺势握住手。 方灼示意他停下,站在他的对面,定定看着他的脸,说:“严烈同学,你今天的表现有点不友善。” 严烈说:“我?”“你的演技很拙劣,你的手段也并不大度。”方灼说,“如果你不出现的话,我可以非常合理地拒绝他,并且保持愉快的合作关系。” 严烈用怀疑的眼神审视她。 方灼一脸向往地道:“他是个不错的人。家境贫寒,但自强不息。重要的是,他愿意和我分享他的财富密码。他今年大三了,通讯录里有非常多的老板。” “你个小财迷。”严烈失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方灼说:“你刚和我做同桌的时候,对我也挺好的。” 严烈坦荡荡地说:“因为我本来就居心不良啊。” 方灼:“……” 一颗小太阳(这辈子都不会遇见更喜欢的...) 严烈不想讲道理的时候, 你好像拿他完全没有办法。 他无赖得理直气壮,拒绝你的任何辩驳,还要摆出一副自己受委屈的模样。 方灼对着他语塞半晌, 决定不为难自己,任由他牵着出了校门。 严烈提前买了两张电影票,观影点就在学校隔壁商场的四楼。 据说那是一部很纯的恋爱喜剧,主演是最近比较知名的两位流量演员。影片评分还算不错, 粗略一扫, 前排评论全是盛赞。 这个时间段,院线实在没什么多余的选择, 严烈挑着题材点了这个。 二人走进影院, 怀着期待看了半个小时,发现被骗了。 这爱情确实挺纯的,纯得像白开水里加了点二锅头, 一眼望去透明的什么都没有, 仔细品位一下十分呛喉。当煽情的背景音乐响起,配合着两位演员夸张的表情,前排观众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这部电影一点都不适合小情侣看。严烈心道。连个能让人心跳加速的镜头都没有。 刷分的人没有良心。严烈心里的念头不停地转。这绝对不是几十块钱的仇。 室内光线昏暗,投映在屏幕上蔚蔚绿林, 反出些微悠深的光,扑在方灼的脸上。 严烈转过身,见方灼神情专注,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以一种极具研究精神的态度在赏析这部影片, 不由觉得有点心疼。这大概是一部她无法理解的片子, 以致于她的眉头深深皱起,侧脸在光影的反衬中变得轮廓分明。 严烈靠近过去, 小声问道:“好看吗?” 方灼摇头。 严烈抓着她的手说:“那我们走吧?” 方灼轻微地转了下头,紧绷着的五官写满了“苦大仇深”四个字,很挣扎地道:“37块钱。” 严烈很想笑,还是忍住了,陪她看完这场价值37块钱的电影。 影片的后半段,终于有了些进步。 当女主划着船,从泛着波光的湖面上驶过时,这部电影总算有了点可以为人称道的地方。 虽然剧情依旧不明所以,但那种透着宁静的画面却给人一种熟悉的冲击。 女主恬静的脸庞在拉高的镜头中逐渐模糊。 从湖面上拂过的清风,顺着飞鸟的翅膀,飘向辽远的天空。倒影重重的水景随之翻转切换成一片清澈的晴空。 阳光洒在种满绿植的柏油路上,叶片被晒出了各种颜色的绿,浓密相间,婆娑摇动,漏出细碎的斑驳光点,被从尽头处冲出来的学生撞碎。 春意和夏意在这个地方被杂糅,如同所有迷茫不清的思绪和热烈如火的情愁,交汇到最后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浓郁的喜欢。 严烈回忆着各种画面,忽然明白,这里面有点方灼的影子,所以才有那么一瞬间,轻易地撩拨了他的神经,又很快因为被捕捉到的错觉而一瞬而逝。 明明他第一次注意到方灼是在夜晚。 第一次接她回家也是在夜晚。 第一次拉着她在陌生的乡路上仓皇逃窜,用力拽紧她的手,想要依靠她,还是在夜晚。 第一次要求她在未来刻下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将她记录在自己寡淡无味的日志里,第一次亲吻她、拥抱她,都是在夜晚。 荡着晚风、星光黯淡的长夜,在她出现、回头的时候,倏然间多出了阳光明媚的景色,能占据他全部的视野。 灯光突然推亮,屏幕中跳出制作组的名单,细碎的谈话声在周围响起,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 方灼起身,看着还在怔神的严烈,紧了紧手指,说道:“走了。” 出了商场,方灼仍是耿耿于怀,在回学校的路上,忍不住道:“我第一次进电影院看的电影。” 她的语气很是不平。 严烈笑说:“下次带你看好看的。” 方灼点了点头。 她的刘海被吹乱了,严烈给她拨弄了下,轻道:“我有点渴。” 方灼一脸无奈,四下张望,扫见边上的冷饮店,说:“那我给你买瓶双皮奶。” 严烈站在门口,看着方灼走进那家狭小的店铺,靠在前台上,和店员询问双皮奶的价格。 她出门没带多少钱,揣进兜里掏出一把零钱,纸币硬币都有,仔细地数给店员,交换了一杯双皮奶,然后端着走出来。 独属于方灼的小心翼翼。 独属于严烈的非理性消费。 方灼将杯子往前递,“给你。” 严烈垂眸看着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神柔和得不像话。 “不喜欢吗?”方灼奇怪道,“我只加了葡萄干和红豆沙?” 严烈抬手抱住她,将头靠在她的肩窝上。 “我喜欢你。”严烈紧紧依偎着她,声线沙哑道,“方灼,我特别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述叫方灼有点不知所措。 “电影那么好看吗?”方灼为难地道,“我其实不是……非常喜欢。” “跟电影没有关系。”严烈低笑两声,“我只喜欢你。” 方灼顿了顿,说:“我知道。” 严烈:“之前让你做我女朋友的时候,我没说,但我真的喜欢你。这辈子都不会遇见更喜欢的人。” 方灼心道,“做我女朋友”这句话你都根本没说。 周围已经有路人看过来,方灼不好意思地推了推他,小声道:“我知道了。你要说几遍?” 严烈松开她,很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不要推我。” ? 严烈的朋友圈在晚上11点更新。 “生日快乐,宝贝。没有年限。 “――928” 评论区一如既往的热闹。 ? 严烈的一点好心情维持了很久,因为来自于方灼,可以超长待机,连遇上赞助商蛮横无理的要求都没有消失。 傍晚时分,外联部开完会后,他留在活动室里整理资料,收拾到一半,看时间差不多了,抽空给方灼发了一条好好吃饭的信息。 忙碌的人没有及时回复,倒是一股香水的味道从门口传到他的桌前。 严烈皱了皱鼻子,说:“我们部门借的教室还没到时间,请稍后再进来。” “都是同班同学,不用那么冷漠吧。我只是想跟你说两句话。”女生撩了下微卷的长发,坐到他的对面,说:“我昨天看见你的朋友圈了。” 严烈头也不抬地答道:“是吗?” 女生抱着椅背说:“我好像见过你女朋友,也观察过她,她是你高中同桌?” 严烈语气敷衍:“是啊。” “你喜欢她什么?” 严烈终于抬起头,瞥了眼对面的人。说不上友善,也说不上厌恶。就是那种古井无波的反应,让人生不出别的想法。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她不风趣、不幽默、不性感。虽然长得漂亮,但是完全不会打扮。”女生将碎发挂到耳后,抬起头问,“我没有她好看吗?” 严烈理所当然地说:“当然。” 她也不生气,好奇追问:“你喜欢她那种类型的吗?我很好奇,你们这种男生,都喜欢那样的女生?” 严烈问:“什么样子的?” 女生思忖片刻,说道:“冷淡、矜持,偶尔会示弱,看起来很需要保护。不知道社会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在一个单纯的世界里。也许很倔强,自尊心很强,需要你的迁就。” 严烈嗤笑一声,犹如听了一个很荒谬的故事:“看来你对我女朋友一点都不了解。不过,不管她是什么类型的,反正大多数人不喜欢自以为是的。” 女生问:“那你觉得她是什么类型的?” 严烈将盖了章的文件摆放整齐,放进文件夹,跟电脑一起装进黑色的手提包。 “独家定制型。”严烈唇角勾着一抹笑,“欧皇的特权,跟你没有关系。” ? 从夏末到入秋,天气因为一场雨迅速阴冷下来。 一颗小太阳(声音闷闷地撒娇道 “快抱...) 方灼的衣服很少, 在高中时期从来不需要担心,毕竟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穿校服,没人会关注她校服里面穿的是什么。 上大学之后, 方灼那贫瘠的衣柜几乎要成为她的标志。连于清江都说,方灼是第一个,让她扫一眼背影就能猜到是谁的人。 叶云程很快发现了这个问题。尤其是在某次下雨天,方灼特意去看他, 由于降温比较严重, 穿了件已经偏小,不知道是哪个年头买来的旧外套。 他们老叶家上一辈是很重男轻女的, 叶曜灵小时候从来没有新衣服穿。 他觉得造成一代人家庭不幸的最根本原因就是这个, 所以他赚钱,最大的动力是为了给方灼花,怎么能让她也吃这样的苦? 于是叶云程给方灼硬塞了一千块钱, 敦促她赶紧去购置新衣, 买完后还要拍照留证,不然就自己去帮她买。 方灼觉得他误会了。自己并不是舍不得买衣服的钱,而是真的不喜欢逛街。这比工作还让她为难。如果叶云程愿意帮她买,她私下是很乐意的, 只是不大好意思。 方灼向他展示了学校刚到账的工资。为了避免他担心,还是克服本能,决定去买一件卫衣或线衫,同时给叶云程也买身过年的新衣服。 网络店铺看不见服装质量,价格也不参差不齐, 方灼搜罗一圈觉得不太靠谱, 长久的消费习惯让她更倾向实体店。 严烈上周末约她出去,方灼说自己要去逛街。这个周末再约她, 她还是说没有空,要去逛街。 严烈惊讶道:“你要买多少衣服?” “我还没有买到。”方灼的心情不是很好,一想到要逛街,连着好几天都会感到疲惫。她和严烈分享自己的艰难经历:“我周末有半天的工作,还要写作业、学习软件操作,能逛街的时间大概是三个小时,不足够我去太远的地方。我上周把学校东边的店铺逛了一遍,衣服价格高、质量差,风格也和我不大合适。这周先把西边的店铺逛一遍。如果还是没有买到,我决定去城北的批发市场看看。” 严烈沉默良久,问道:“等你东南西北都逛一圈回来,差不多一个多月过去了,天气已经冷下来了吧?” “是啊。”方灼想着高兴起来,“我有冬天的衣服!” 严烈:“……” 严烈见她有点小兴奋的表情,觉得这样不行。不早点把衣服买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培养进一步发展的感情? 虽然两人有几节共同的选修课,但上课期间方灼一直对他爱答不理,态度堪称冷漠。严烈试图牵她的手,也会被她挣开。 这些琐事,可真是太恼人了。 严烈给她推荐了几家店铺,让她有时间上去看看。之后又找学姐问了几家性价比较高的网店,一起给方灼发过去。 方灼表示晚上会给他反馈报告,说得郑重其事。 晚上十点多,严烈躺在床上,几位室友在下面开黑,方灼的研究报告来了。 她的结论言简意赅,且让人哭笑不得。 小太阳:我发现男生的衣服好买很多。 君有烈名:怎么说? 小太阳:看着都长一个样。 君有烈名:……我觉得可能是你的打开方式不对。 小太阳:还是睡衣的款式多一点,颜色也好看。 严烈回忆了下,自己好像没有给她发睡衣店铺。她是从哪里跳过去的? 小太阳:【图片】好看吗? 小太阳:给你买? 那是一套浅蓝色的秋季睡衣。确实挺好看的。但是严烈不缺衣服。 君有烈名:我睡觉一般不穿衣服。 君有烈名:你要看吗? 小太阳:……?? 君有烈名:【二哈傻笑】 方灼不理他了。 这人莫名其妙耍流氓。 方灼几番抉择不定,最后在几位室友的帮助下,买了身比较日常的衣服。又在于清江的强烈建议下,买了件长裙。 理由是长裙便宜,不用额外买裤子。 快递还没到,刘侨鸿忽然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是乡下起大风了,连续暴雨了两天,路边水田的水线直线上涨,即将淹没她家的鸡窝。 阿秃小命危矣。 正好到了周末,方灼收拾一下书包,赶紧跑回去查看。 这段时间换季,A市天气变化比较无常。 城区排水系统相对较好,影响不大。但乡下地区一旦大雨,没有修建过的山间路面就变得十分泥泞,要过好几天才能干涸。四面开阔的建筑也更容易受到大风侵袭。 方灼坐早班车回到家,拐进路口,发现之前在小院里搭建的黑色遮阳棚已经被风掀翻了,不知道飘向了什么地方。 她站在门口数了数,鸡少了三只,应该是翻越土墙逃跑了。 蒙在公鸡眼睛上的墨镜也再一次消失,导致身娇体弱的阿秃在这段时间里又被同伴啄秃了屁股,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角落,看着特别可怜。 好久没见,鸡祥物还是那么的没出息。 方灼回屋找了段长绳,将鸡脚跟鸡翅膀都绑起来,一只只拎回家里,放在厨房的小纸箱上。 家里已经许久没人回来,落了不少灰尘。方灼快速将要住的卧室打扫了一遍,然后跟叶云程商量这群鸡的去向。 他们现在不用靠卖鸡蛋赚钱,也没什么多余的时间照料,总是麻烦刘侨鸿过来投喂怪打扰的,不如干脆取消这项业务。 叶云程觉得可以。跟她打了半个小时的语音电话,问她会不会杀鸡,不会的话就去前面的集市找人帮忙,杀只鸡大概是五块钱的辛苦费,数量多能讲讲价。 方灼是绝不可能去的,当下表示自己可以。 等挂断语音,方灼的手机背面已经开始发烫。她点亮屏幕,看见了严烈发给她的几条留言。 君有烈名:你怎么忽然回家了?丢下男朋友不管了吗? 君有烈名:【二哈呲牙】我要难过了。 君有烈名:我女朋友人呢?【惊恐】 君有烈名:我愿意交赎金,请让她尽快联系我。【严肃】 方灼笑了下,手指按动输入回复。 小太阳:【图片】阿秃变成这样了。 君有烈名:你怎么突然回去了? 方灼走到窗边,拍了段玻璃被风晃得阵阵作响的视屏,给对方发过去。 小太阳:村里大风,鸡窝被掀了,鸡也跑了,我回来看看。 君有烈名:……有危险吗? 小太阳:不危险,没有避难提示,只是房子太旧了,窗户有点松动。 小太阳:我明天回去。晚上吃鸡。 君有烈名:【皱眉】 之后严烈没有回复,方灼将手机插上去充电,撸起袖子,去厨房烧热水。 方灼没有杀鸡的实操经验,但毕竟在乡下待了那么多年,理论知识还是很丰富的,看过不少次完整的步骤。 放血、拔毛、清洗内脏。 开始因为不大熟练,她的手臂被烫伤了一块。 阿秃作为唯一的幸存鸡,蹲在厨房,见证了自己兄弟的离去,“喔喔”地乱叫着。 等全部处理完,已经差不多是傍晚。和夏天的日头比起来,夜幕提早了一个多小时。 家里的冰箱塞不下。方灼将其余的鸡装进大箱子里,吭哧吭哧地往刘侨鸿家里搬。 大晚上的,看见方灼过来,刘侨鸿被她吓了一跳。将她留下来吃了晚饭,再骑着电动车送她回家。 方灼坐在后座,打趣道:“居然换装备了。” 刘侨鸿嘿嘿笑了两声。 ? 夜里的风更大了,过了八点,还开始下起雨来。 方灼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坐在桌边预习课程。 A大的期末考试并不难,从流出的往年真题来看,方灼的水平可以稳拿高绩点。 但是他们的任课老师是一位老教授,对学生要求很高,经常布置些超标的课外题。倒是随意他们做不做,只让他们自己思考。 方灼今晚思考不进去。 玻璃窗时不时传来一声巨响,动静大得仿佛有人在外面用石头砸小窗。雨水从无法嵌合的窗格缝隙里渗进来,淌到书桌上,险些弄湿她的课本。 方灼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看向雨幕中的重重黑影。不规则的建筑和古树,在凄风苦雨中增添了几份鬼祟,好似多出了几双狂舞的爪牙。 方灼看不进书,拿过手机,盯着停留在【皱眉】这个表情包的聊天记录,隐隐觉得有点违和。 小太阳:你在干什么? 过了五分钟严烈那边才回复。 君有烈名:我有点害怕。【忍住】 小太阳:? 小太阳:你怕什么?A市也下雨了吗? 方灼给他发了个语音邀请,严烈没接。 过了五分钟,正当她准备拨电话过去的时候,消息框终于跳出一条。 君有烈名:你快开门,我来了! 方灼惊得起身,快步走向侧门,推开客厅的灯光,将门打开。 严烈敏捷地门缝里钻进来,不敢回头看,迅速关门落锁。 他浑身湿透,头发和衣服都在往下滴着水珠,面色惨白,眼珠又有点发红,鞋上和裤腿都沾满了泥渍,显然是一路从村口跑过来的。损坏的路灯至今没有修好。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此时全身都在打着冷战。 严烈抹了把脸,见到方灼,才松了口气,张开手臂,声音闷闷地撒娇道:“快抱抱我。” 方灼刚洗完澡,动作有一瞬犹豫,抬手碰上他的手臂,发现对方皮肤一阵冰凉,肌肉用力绷紧,每一个细胞都写着委屈。 严烈又主动将她推开了,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我先去洗澡。完了你快安慰我。”严烈哆哆嗦嗦地往里走,“吓死我了,怎么会下雨?真讨厌。” 一颗小太阳(方灼想有时候人的冲动...) 淋了雨的严烈显然要比备受欺负的阿秃惹人怜爱得多。 方灼见他什么都没带, 去衣柜里给他找了条毛巾,又翻出了两件叶云程穿过的干净衣服,一起放到厕所门口。而后烧了壶热水, 用来冲感冒药。 这个人真的很胡闹。 方灼拿过手机确认天气预报。入夜后气温骤降,现在只有十多度。水气夹着寒风,刺在皮肤上极具穿透力,何况严烈只穿了一件衣服。 方灼从叶云程的卧室里翻出医药箱, 拿着感冒药回卧室的时候, 严烈也洗好澡了。 冲完热水澡出来的严烈又变得非常嚣张,全然没有刚才那副瑟瑟发抖的弱小模样。 他踩着拖鞋, 大步从门外走进来。 没穿上衣, 套了件宽大的短睡裤,十分清凉。 方灼愣了下,视线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从他的肩线, 一路到他腰腹,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跟它的主人一样不怀好意。 方灼手里捏着药盒,问:“你的衣服呢?” 严烈面不改色地道:“我说了我不喜欢穿睡衣啊。” “你不冷?”方灼严肃说, “快去穿衣服。如果你感冒的话我就不管你了。” “你不知道男生体温天然比女生高吗?”严烈用毛巾胡乱擦拭着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拿余光打量她。说出口话听起来没什么底气,但是足够大声,以遮掩他的心虚。 严烈说:“你抱抱就知道了。” 方灼弯下腰冲药,犹豫片晌, 将杯子递过去的时候还是说了句:“严烈同学, 我笃定不是我的错觉,你的思想有点不纯洁。” 严烈冒出一个问号, 眼神游离但不屈服地道:“干什么?我又没有要谈正距……精神上的恋爱。”只是声音小了不少。 他喝了药,还是觉得有点冷,等热气散了之后,乖乖回去找衣服穿上了。 一件宽大的白色短袖,领口松松垮垮的,似乎没什么御寒的功效。 回到房间,没有第二把椅子,严烈干脆躺到铺好的床铺上。 他仰起头看着书桌旁的人,见对方一脸沉静地垂首看书,完全不关注他的存在,想想还是觉得太过好笑。 他那么明目张胆地来出卖色相,方灼跟他说,多穿一件衣服。 严烈笑了一阵,渐渐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皮肤开始感受到寒气了,垫在湿头发下面的毛巾也变得冰凉凉的。 方灼好像真的不管他了。 严烈忍了不到两分钟,赌气地大声叫道:“方灼!” 方灼手指按着书页往后一翻,应道:“干什么?” 严烈控诉道:“你怎么这样?!” 方灼的声线毫无起伏:“我怎么了?” 严烈欲言又止,临了委婉了下,问:“我不帅吗?” “特别帅。” 严烈又问:“我身材不好吗?” “特别好。” 严烈说:“你敷衍吗?” 方灼思路清晰,稳健对答,一点迟疑都没有:“我没有。” “你骗人。”严烈坐起来,朝她招手,“你过来。” 方灼转过头,淡淡瞥他一眼,起身出去了。 严烈被她气到胸闷,爬起来跟在她身后。 走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方灼提着电吹风折返回来。 严烈气焰顿消,随着她靠近小步后退,返回房间,轻声地道:“我还以为你跑了。” 方灼又意味深长地瞄了他一眼,顺手将房门合上。 老房子的插孔并不多,除了书桌和电视机旁,只有床头还留了个插座。 严烈坐在床沿边,等方灼插好电源,将毛巾挂在脖子上,等着她过来。 方灼想他今天是不可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自觉按下开关,轻捋着他的头发吹动。 严烈抬手扶着她的腰,往前带了一把。方灼稳住了身形没动。 严烈又用力一点,执拗地要让她靠过来。 方灼拿他没有办法,被他拉扯着坐到他的腿上,然后被紧紧抱住。 这个姿势很不方便。但想到他今晚的遭遇,方灼短暂地容忍了他的任性。 严烈的短发很好吹,不到五分钟就已经全干了。 噪音停止,世界骤然安静下来,雨打屋檐的声音滴滴哒哒地在窗外响起,听得人莫名紧张。 方灼将吹风机的电线理好,放到旁边,想起身,被严烈抱得动弹不了。 严烈的耳朵跟脖子都有点发红,头发上还弥留着暖风的热气。 跟他自己说得一样,他身上皮肤发烫,燥热得像快要冒烟,呼吸声也有些微的沉重。 方灼在他肩上轻推了下,又得到对方一句很无理的指责。 “说了不可以推我。” “头发吹好了。”方灼说,“很晚了,你自己去铺床,你晚上睡舅舅房间吗?” 严烈抬起头,闷声道:“我不要。” 方灼说:“那你要做什么?你打地铺?” 严烈的回答很慢。然而等方灼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带着摔到床上。 他单手支撑,脸部背着灯光,目光幽深,凝神看着她。另外一只手顺着她的侧脸缓缓下移,按在她的嘴唇上。动作暧昧又温柔,带着试探跟谨慎。 方灼想,有时候人的冲动,真的特别顺理成章。 她能闻见严烈身上跟自己相同的沐浴露味,体温随着他粘腻的吻逐渐失控。连同胸腔内的心脏,都跟窗外的落雨声趋向同样杂乱的节奏。 人在某一瞬间会变得无法思考,运转速度再快的系统也要受到开机键的掣肘。 窗外雷光忽地闪了一下,劈开漆黑的雨幕。 严烈长吐出一口气,停下动作,只紧紧抱住了她,低声道:“不行,我什么都没带。” 方灼眼皮颤了颤,感觉整个晚上都不正常。等到血液流动的速度平缓下来,手脚还有些不受控制的发软。 两人过近的距离让她生出一丝不知所措,类似的场景并不在她擅长的处理范围之内。她再次伸手推了推,这次严烈听话地松开了她,从她身边跃过,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消失,周围莫名空荡下来。 方灼以为严烈应该是走了,怔怔坐了会儿,将角落的被子拉扯整齐,又把吹风机放到柜子里。 百无聊赖地在空地上站了几分钟,她从书桌边拿过练习本,试图用学习来进行冷静。 各种不同的数学符号在她眩晕的大脑里找不到合适的意义,方灼坚持了两分钟,都没能将一个简单的公式消化清楚,干脆放弃,重新拿出手机。 电子产品的发明为分散人类注意力提供了巨大的贡献。 方灼刷了遍朋友圈,这次终于获取到了几条实际又没什么用的信息。 于清江和另外两个室友去商场吃了顿火锅。很正宗的川味,是他们无法接受的那种正宗。可惜方灼不在,浪费了辣锅。 她买的快递终于到了。 田教授的作业明天晚上交。 叶云程发布了第一条美食结合科普的短视频,被神奇的算法推荐了。 似乎所有的人都很高兴。 其实方灼也并没有不高兴,只是有点捉摸不清的迷茫。 在她通完两关益智游戏的时候,严烈回来了。 青年原本已经吹干的发丝又带了些水渍,一声不吭地走进房间,正准备抢占她的床。 方灼古怪道:“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严烈定在原地,努力寻找借口。见方灼没什么生气的态度,眼珠转了一圈,神秘地道:“你听。” 方灼说:“我不听。” 严烈笑了出来,无赖地道:“不行,我害怕。你不知道我今天跑过来的一路上有多么困难,踩过不止九九八十一个坑。路上都没有灯,我还差点迷路,各种黑影造成了心理阴影。这边的窗户一直响,我一个人睡觉会做噩梦的。” 他不容方灼拒绝,直接跳了上来,把被子往上提,盖到方灼身上。 “我不干什么,我就抱抱你。”严烈说,“你冷吗?我看你这被子挺薄的。” 他很积极地说:“睡觉了,已经很晚了。明天要早起赶车。你作业写完了吗?” 方灼:“……” “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的枕头吗?”严烈换上一副乖巧懂事的表情,“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直接躺着睡。”方灼没有抵挡住诱惑,鬼使神差地放下手机,过去关了灯。 摸黑回到床上,严烈立即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开心地说了句“晚安”。 ? 第二天早上,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水气。方灼迷迷糊糊地醒来,感觉被窝干爽温暖,没有跟往常一样的潮湿。目光在天花板上转了一圈,又朝边上看了一眼,理智在回笼和出走间反复徘徊。 严烈睡着的样子比平时更没有攻击性,头发乱成一团,但并不妨碍他素净的感观。唯一诡异的就是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方灼生出点悔意,无法理解自己昨天晚上都做了什么。想要起床,头发被严烈的肩膀压住,扯了一下。 严烈也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抬起手,抽出她的头发,顺势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沙哑问道:“疼吗?” 方灼直勾勾地看着他。严烈察觉到,睁开眼睛,很自然地问:“怎么了?” 跟这个人,没有办法争吵。 他的手段太高明了。 方灼走到桌边。昨晚雨水渗进窗格,已经差不多将书桌打湿。还好她把作业搬到了最里面,没有意外损失。 她去厕所找了块抹布,把桌面上的痕迹擦拭干净。这期间严烈始终盘腿坐在床上,托腮看着她动作,跟块木头一样。 严烈沉默的状态让方灼有点不安。 这个人肯定又在酝酿什么惊世骇俗的想法。 一颗小太阳(严烈说 “方灼同学你这...) 没安分多久, 严烈冷不丁开口道:“你知道吗?” 方灼心说她不想知道。 她把雨水都擦干净,折叠抹布,翻了个面, 再擦拭一次。 严烈放缓语速,讨好地说:“其实我给你买了礼物的。” 方灼问:“为什么要用‘其实’?” “本来想送给你的,结果你不在学校。我急着过来找你,忘了给你带过来。”严烈轻快地道, “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 这听起来倒是没什么奇怪的, 方灼说:“我已经买好了。” 严烈坐直了身,高声道:“那不一样, 我给你买的!” 方灼想起上次严烈买的帽子, 觉得有点不好说。 他心血来潮时的审美确实很大胆,敢不同,容易让人心头发慌。 方灼去厕所清洗抹布, 擦干手走回房间的时候严烈已经把床整理好了。 他昨天的衣服都被泥水打脏, 没法儿换,干脆还穿叶云程的外套,等回学校再说。 严烈翻出了之前存储下来的模特图,将手机转给方灼看, 以证明这次自己的眼光没有问题。 他那么高个儿一人,干杵在门口,竖着耳朵等待方灼评价。 一件浅色的线衫还有一件拼接色的卫衣,确实挺好看的。 方灼虽然对服装品牌不大关注,但直觉这两件衣服应该不便宜, 类似的商标她在严烈身上看过几次, 斟酌片刻,还是道:“你不用给我送太贵的礼物。尤其是衣服这些, 不要买。” “没有很贵,是我自己赚的钱。”严烈将手机收回来,“我想给你花钱,我已经很克制了方灼同学。” “谢谢,但是不行。”方灼说,“我可以给你送礼物,是因为我喜欢。但是你给我送礼物,我会有压力。” 她双标得如此坦诚,将严烈给镇住了,一时间连之前想好的理由都说不出来。 严烈委婉地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逻辑……有点儿问题?” “没有。”方灼说,“你细细品味一下。” 这不管怎么品,都是强盗逻辑。 严烈说:“方灼同学,你这霸道了啊。” 方灼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有过一瞬的迟疑,想自己是不是太敏感,或者是自尊心太重。 几乎不需要思考,她脑海中直接跳出一个答案。 是的。 但这不算什么错。 前十九年的方灼就是这样过来的,想必今后也无法改变。这是她的弱点,也是她的能源。 不管是在什么关系里,她的自尊都会占据住一个重要的位置。 严烈其实大概明白,但仍旧觉得有点委屈,软声道:“我不能给你花钱吗?我是你男朋友啊。没听说过交往的两个人之间,还有不能送礼物的要求……你说你喜欢给我送,我不可以因为单纯的喜欢,给你送吗?” 方灼低头沉吟,有些懊恼自己不善言辞。摩挲着手指上的老茧,试图和他剖析:“我确实有很多想法,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会忍不住在乎别人的看法……比如你父母的看法,你朋友的看法,还有我对自己的计较。” “你不用在乎这些事情啊!”严烈竭力保持冷静,搭住方灼的肩膀道,“不至于,我父母真不至于,我朋友就更不至于了。何况你跟自己计较什么?我知道我是方灼同学最大方的对象。”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是不在乎。可如果是对你的话,我会介意。”方灼眉头轻皱,说话的语调很慢,似乎每一句都要考量许久,“我不希望在我还不够强大的时候,受到太多世俗的议论……而我现在,确实不能给你很多,我需要先照顾好舅舅。所以,目前你并不是我最大方的对象,对不起。” 严烈想说没关系,他完全可以接受。他又不是真的要方灼给他散尽家财。他没有那祸国殃民的想法。 方灼补充道:“当然,请你相信,我很快就能实现经济自由了。” 她掰着手指头数了下:“还差一万五,我就敢任性花钱了。听说读研究生的话,可以跟着导师做项目。虽然钱不大多,但是我可以都给你。” 严烈听到后面,有种诡异的感动,莫名其妙领会了吃软饭的快乐。他绷紧了脸没敢笑出来,最后一次尝试曲线救国,小声问道:“那我能倒贴吗?” 方灼说:“不能。” 严烈若有所思,他的脑回路总是比方灼的要曲折些,斟酌片刻后,忍不住笑意道:“你想得真远。” 方灼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但对他的释然感到满意,点头说:“我觉得是要认真考虑。” “好嘛。”严烈很快高兴起来,还有了抓小辫子的精力,笑吟吟地道,“所以你在乎我父母的看法,是因为打算和我结婚吗?” 方灼:“……” 严烈急道:“我也想过我也想过!不过中国男性的法定结婚年龄是22岁,我还差3年。如果你不急的话,我觉得我们可以毕业再说,那时候比较有时间。虽然传闻结婚证可以加学分,但我没听说A大认可这类证件。而且一般情况下,我们学分都是超额的。” 方灼:“……” 方灼转身就走。 严烈紧紧跟在她身后,黏着她道:“如果你考虑到这个了的话,那我再征询一下你的意见。你想要什么时候结婚?夏天还是秋天?西式还是中式?” 方灼走进厨房,把阿秃给抓了。 那只秃尾巴的鸡没认出它的伯乐,见到人登时大叫,无用地扑腾震落了两根羽毛,随后被方灼扼住了命运的鸡翅膀。 严烈止声,还是有点顾惜这只鸡祥物的生命,轻道:“你干什么?” 方灼掀起眼皮,高冷地朝冰箱一点:“待那儿,自己找东西吃。我出门有点事。” 严烈说:“那我们刚才聊的话题……” 方灼拎着阿秃径直走出大门,严烈在后方遥遥凝望。 走出没多久,大概刚到水田的位置,方灼放在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大约是意识到方灼不杀鸡,严烈又得寸进尺起来。 君有烈名:除了舅舅,我是你最大方的人吗? 君有烈名:所以你还是愿意给我全部,对吗? 君有烈名:其实我也愿意。你不介意的话,家里以后的钱可以都给归你管。 没一会儿,大概是意识到方灼不搭理人。严烈收敛了点。 君有烈名:近一点的,你喜欢什么礼物?我给你买小蛋糕怎么样? 君有烈名:你喜欢吃辣酱,那我给你买辣酱? 君有烈名:请你照顾一下你男朋友想花钱的心好吗? 小太阳:回来请你吃鸡。 君有烈名:……我没有很喜欢吃鸡。 君有烈名:不过我喜欢吃你做的饭。 君有烈名:【二哈傻笑】 这人真是单纯,跟司马昭一样,有点儿小心思都藏不住。 也真是了不得。 阿基米德妄想撬动地球还要依靠足够长的木板,他不需要,他只需要一个可可爱爱的小脑袋瓜子。 ? 方灼快步到了刘侨鸿家里,把阿秃交给他。 刘侨鸿见她如此粗暴的动作,赶紧把鸡接过来,解开它脚上的红绳,放进一旁准备好的木笼子里。经过一路的颠簸,阿秃已经放弃挣扎,嗓子也叫得哑了,来到陌生的环境,只意思性地打了个鸣。 “说不定它真是只鸡祥物啊。”刘侨鸿蹲下身,在笼子上敲了敲,“你看,你们家养了这只鸡以后,什么都好起来了。叶哥做生意能赚钱了,你也考上A大了,连小牧的状态也好了很多,不用再整天关在屋子里。我们村现在不少人都觉得这只鸡吉利。” 方灼:“??”这鸡何德何能啊? 方灼把买米的钱拿出来,暂时给了一百。 刘侨鸿笑着接过,说:“我让人帮忙问谁家愿意寄养,有好几个人都表示可以。我最后选了那个种橘子的李哥。他们家小孩儿两年后高考,现在什么玄学都信一点,一定不会饿着阿秃。” 方灼对这只鸡的好运和长寿真的不大能理解,但想想最纵容的人可能就是她自己。 太亏了。养只鸡还要给它养老送终。 能亏成这样,都是严烈的错。 刘侨鸿顺道把叶云程没及时领取的补助也拿给她。天气快冷了,给他们采购了一件保暖内衣。 她拿着东西从刘叔家里出来,扫一眼手机,看见最上方的信息。 君有烈名:灼灼,我坐在小板凳上复盘了下,挺开心你愿意跟我说这些的。以后你有什么想法,请这样直白地跟我说。 君有烈名:我喜欢对你好,也喜欢你的未来有我的名字。 君有烈名: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来?阿秃还能活着吗? 一颗小太阳(严成理 请问你的生日是...) 方灼回到家时, 严烈第一眼就是往她手上看。见她没带只杀好的鸡回来,很是欣慰。 两人收拾了一下东西,赶在下雨前回了A市。 A大食堂在周日晚上窗口就全开了。方灼四点左右去三餐换好衣服上班, 六点半跟人交班。 天黑之后,严烈给她发了条短信,确认她已经回到寝室,将洗好烘干的衣服送过来, 顺道还有他之前买的几件秋装。 方灼小跑着下楼, 从他手中接过袋子。 因为附近还有不少学生穿行,严烈没多说什么, 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方灼怕衣服没干透, 回到宿舍将它们晒在小阳台里通风。处理完后靠在栏杆的边缘出神,目光没什么焦距地在夜色中四望。 晚秋的风冰凉却清爽,并没有那么厚重的肃杀气息。 路灯将校园的小路照出明暗不定的区块, 行人拖着长影从昏黄的光线下路过, 虽然看不清脸,打闹的动作却被衬得更加清晰。 方灼注视着那盏高悬的灯火,看着从暗处走来的人被照亮,又继续欢欣地走向黑暗。 彼此交错的人流中, 一道黑影忽然在最明亮的地方停了下来,背靠着长杆,低头按动手机。 方灼怔然地看着,随即听见于清江在里面喊:“方灼,你的手机在震!” 她快步回屋拿了手机, 看见严烈发给她的信息。 君有烈名:你是不是在偷看我? 君有烈名:我在路灯下面。 小太阳:没有。 君有烈名:那我在偷看你。 君有烈名:【二哈傻笑】 君有烈名:现在出来了吧? 方灼握着手机回到阳台, 下方伫立着的人影抬手挥了挥。可能不知道方灼的寝室究竟在哪个方向,雨露均沾地转了半圈。 方灼对着他的方向, 拍了张照片发过去。几乎是同时,严烈给她发了张灯火通明的宿舍楼的剪影。 黑暗中的一切都很模糊,除了镜头聚焦处的那点灯火。显得有对方在的地方,世界尤为明亮。 君有烈名:开心,睡觉去了。 君有烈名:【猫猫揣手】 ? 在气温骤变的季节里透彻地淋了一场大雨,严烈果然还是感冒了。 起初他还试图用人类自身的免疫力去抵抗。结果两天过去,不仅没有好转,还从鼻塞打喷嚏,恶化成了咳嗽喉咙痛。 在室友的强烈建议下,他灰头土脸地去医院开了一副药。 两人一起上选修课的时候,严烈戴着口罩,坐在角落,不住闷声咳嗽。 不巧的是另外一位生病的同学恰好坐在他的身后。二人一搭一合地低咳,引得讲课老师频频朝他们这边张望,为他们带病上课的精神所感动,关切提醒道:“最近冷空气,同学们一定记得注意保暖,就算平时身体好也要多穿两件衣服,千万不要小看感冒啊。” “多穿衣服”这个叮嘱简直快成了严烈的心理阴影。 他心里发虚,总觉得这是意有所指。 周末,魏熙和沈慕思几个朋友得知严烈生病的消息,特意放弃大好假期,过来探病。 考虑到严烈目前的情况不适合在公共场所吃饭,容易传染病菌,沈慕思打包了几份外卖,约在生活区的小花园里聚餐。 几人都在A大上课,虽然专业不同,平时还是有不少碰面的机会,只是毕竟不在一个班,交流没以前那么频繁,路上见到都是打个招呼,匆匆而过。 严烈是校会的,开展社团活动时偶尔还能有业务相关的交流,方灼出现的场合,似乎仅限于食堂。 魏熙捧着炒面,好奇打听道:“方灼,你最后到底加了什么社团啊?” “她没有加社团。”严烈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她加了校队。” 魏熙愣了一下:“啊?” “是体育老师主动邀请我的。”方灼说,“开学第一场体育课的八百米,我跑了第一名,体育老师可能觉得我略有天赋,就顺便邀请我参加校队,说奖励优渥,还不用参加每天的阳光长跑。我想想确实比社团更适合我,就答应了。” A大的体育并不强,尤其是长跑田径一类。校队里除了特招的体校生,还会招收部分兴趣爱好者。 教练也知道方灼不可能吃体育这碗饭,所以对她的训练强度并不大,只当兴趣培养,她想退出随时都可以。 自己这位朋友每次都走在她措手不及的路子上,魏熙敬佩道:“不愧是你。” 方灼依旧谦虚:“还行吧。” 几人聊到近况。 魏熙选了工科专业,沈慕思选了文科专业。二人在那里大倒苦水。 一个说班里没有女性朋友,全是一言难尽的直男。一个说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性别,就要以虚弱的体魄,承担超过他负荷的劳动量。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对专业还是没有足够的认知。 魏熙想起件事,问严烈道:“你们班春节前有联谊吗?” 大一新生对待各种活动还是比较积极的,毕竟大二之后就没有这样的闲心和时间。严烈点了点头。 魏熙了然道:“我合理怀疑你感冒就是为了逃避联谊!” 她又转身问方灼:“你们和谁联谊?是本专业的吗?” 方灼没关注,隐隐记得班干部似乎在群里提过:“应该是会计学院的吧。” 魏熙一把抹去嘴上的油渍,煞有其事地道:“你们班男生已经那么少了,结果你们还找男生是宝的专业联谊。啧啧,你们班干部存了不让你们脱单的心啊。” 严烈闷笑两声,他感冒后的鼻音比正常情况下更为低沉,听着有点憨气,但也掩饰不了他语气里的欠揍:“脱单跟方灼已经没有关系了。” “差不多得了你!”魏熙大叫道,“我室友的爸妈还不认识你,都知道你有女朋友了!” 严烈大笑不止。 ? 严烈的感冒在吃过药后,两三天就差不多痊愈了。严成理过了半个多月才知道这事,还是从别的家长口中得知。 高中几位关系比较好的家长额外拉了个小群。元旦过后,几人无意间聊起最近的市场行情。 沈慕思爸爸突兀地问了句,严烈的感冒好了没有,严成理才知道严烈前段时间生了场病。 那一瞬间严成理是挫败的,甚至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吾地应付过去,仍旧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 他关掉聊天软件,翻出严烈的联系方式,盯着屏幕中的聊天框怅然失神。 严烈上次给他发短信,是在元旦当天。正午时分给他留了条很朴实的节日祝福,让他注意身体健康,少喝酒、少熬夜。 父子生疏地聊了两句,最后断在严成理的工作话题上。 整段对话,除了严烈开头的“爸爸”两个字,全是冷漠的交谈,看不出亲人的温情。 严成理已经回忆不起来,他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的。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严烈小时候是个任性不喜欢跟父母交流的人。虽然聪明,却很喜欢吵闹,后来上了高中,逐渐成熟,不再需要他们的关注。 早些年,严成理曾为此觉得骄傲,对别人夸赞的“懂事”深以为然,觉得严烈是个不需要操心的良好模范。直到严烈突然间到了可以独立的年龄,他才发觉有些不对味。 严烈并不需要他们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他更像是一个兼职岗位,在关键时刻,出场打个卡、露个脸,一年总次数不会超过五。 晚上下班后,严成理坐在书房里。他看着电脑上的时间,估算这会儿严烈应该正有空,给对方发了一条他郑重选择过的短信。 严成理:烈烈,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放假? 严烈的回复果然很迅速。 严烈:2月初。 严成理:来B市过年吧。你坐飞机过来,我去机场接你。买早点的票。 严烈:不用了,我要留在A市。 严成理:临近年关,公司的年终总结太忙了,还有年度报表要审核,我回不去A市。 严烈:您不用回来A市。我这边一切都好。 他的回答很体贴,严成理细看却是有些受伤的。 他想直接拨电话过去,问他究竟是什么打算。又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在正常对话的过程中说出让严烈高兴的话,于是忍住了,继续逐字逐句地推敲问题。 严成理:你不想和爸爸一起过年吗? 严烈:您忙工作,不用介意我。 他潦草的回答,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已经有了具象的画面。 严成理抬手抓了下头发,从桌角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了,借着燃起的红色火光酝酿后面的想法。 严成理:爸爸最近认真考虑了下,你已经成年了,应该有更多的自主权,包括对财产的管理和使用权力。 严成理: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去考个驾照。当是我给你的成年礼物。你十八岁的时候,我没能赶回来,这次给你补上了。 没有男人可以抵挡车的诱惑。 严成理觉得自己可以是个开明自由的家长。 屏幕随着提示音亮了起来。 严成理呼出一口白烟,凑进去看内容。氤氲的雾气散去,严烈的回复冷静得有点残酷。 严烈:不用了,目前没什么需要。我在A大出行基本和同学一起。 烟气从严成理的指间升腾而起,浓郁的气味营造出莫名烦躁的氛围,他的耐心也随着烟灰成片地掉落。 他用手指勾过一旁的玻璃缸,用力在底部摁灭。 严成理:你和你女朋友还在一起吗?你跟她一起过年? 严烈:?当然。 严烈:希望你没有事情找她。 严成理哽了下。他就算有想法,也并没有做什么啊。最多只是在高三冲刺的关键时刻,让老师帮忙调换一下座位而已,当时根本没有人听从。 难道他不是为了严烈好吗? 严成理翻出被他存储在通讯录底部的手机号码,手指徘徊在输入框附近反复迟疑。 半晌拿不定主意,他面露愁苦,又从纸盒里抽出一支烟。 火光燃了一半,千头万绪后,严成理的手指终于落下了。 严成理:请问,你的生日是9月28号吗? 方灼没有存储严成理的名字,因为她没想到对方还会联系自己。且这位叔叔每次的发言,都在她的理解范围之外。 方灼对着短信阅读了数遍,觉得这真是一个精妙的开场白。 方灼:您的问题真是冒昧又委婉。 严成理:“……” 方灼在电脑文档上输入下一个问卷的问题,设置完选项后,对方都没回复,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把天给聊死了。 她又返回去加了一句。 方灼:请问您有事儿吗? 严成理扭扭捏捏的。 严成理:你过年回家吗? 方灼: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的。A大不允许学生在校过春节,宿管员要放假的。 严成理:严烈不回来。 方灼:他可以和我们一起过年。您请放心。此外还有很多同学也在本市。 严成理急了。 严成理:我不是那个意思! 严成理:他不和父母一起过年! 方灼:?? 方灼:我也不和我爸爸一起过年啊。 严成理:你还有爸爸? 方灼:“……” 多新鲜的问题啊。 严成理:对不起,我以为你只有一个亲属,因为我只看见过他。 严成理:我的意思是,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也很不好吗? 方灼的眉头无法舒展,甚至还有点窒息。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您的情况,应该不至于拿我做参考。 严成理精神了些,再一次抬手把烟头摁灭。 严成理:烈烈跟你提过我?他是怎么说的?我不会生气,也没有意见,请如实告诉我。 方灼:事实上,他基本上没怎么说过,我无法给您通气。 严成理大感苦涩。严烈都没有给方灼介绍过自己吗?明明也见过几次面了吧。 方灼:请问您想知道什么? 严成理:我想知道的。 严成理:太多了。 这句话透露出来的情感还是挺厚重的,方灼警觉起来。 她内心的天平摇摆了阵,托盘上的砝码快要超出她的可计量范围。 不大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尤其是长辈关系的弱点,在这时候无可避免地暴露出来。 她觉得严成理的水平跟她不相上下,否则也不至于要来寻求她的帮助。 方灼真诚而谨慎地进行回复。 方灼:我应该问,您想得到什么呢? 方灼:对不起,我说的话您可能会觉得冒犯,或许跟您的诉求无关,我只是说一点自己的看法。 方灼:就像许多父母无法控制自己的偏心一样,孩子也无法因为信息的对等而忽然对父母变得贴心起来。尊重和理解是可以索取的,但是亲近跟依赖或许不能。 方灼:所以您想得到什么呢? 一颗小太阳(不是难处但是确实想赚你...) 严成理对着那句“亲近和依赖不能索取”, 恍惚地出了神。 神思迷离中,他沉静的思绪被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撞击了下,簌簌抖落出一个快要被他遗忘的画面。 他以前也这样问过别人, 只是不那么心平气和。当时他正值工作失意、人生低谷,无法积攒出更多的耐心去面对生活的琐屑。 他心烦意乱地,乃至是气急败坏地,大声质问还年少的严烈:“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记得严烈当时是什么眼神、什么心情, 纵然他搜肠刮肚, 也无法在记忆中为严烈争取更多的戏份。只记得对方听话地安静下来,蹲到房间的角落玩他的遥控车。 说起来, 严烈跟别的小孩不一样, 他不大喜欢玩具。 不管是精致的变型汽车,还是益智的乐高积木,他拿在手里摆弄时鲜少流露出高兴的神情, 更像是用来排遣时间的敷衍, 顺道应对他们的搪塞。 每次乐高堆不到完整的形状就会被他拆碎,高价买回来的遥控汽车也只是被他按在地上滑来滑去。 严成理有时兴起,会过去教他,可严烈笨得好像学不会, 一如既往地搞着破坏。 严成理当时很怀疑,这孩子究竟是不听话,还是不聪明。 他妈妈认为是因为严烈在乡下受到了不正规的启蒙教育,新一代的孩子不能这样对待。 他们在相关的教育引导上没有任何的经验,迫于生活的压力, 下意识地选择了最轻松的方式。 这样说服自己, 也试图去说服孩子。 严成理仿佛又看见那个站在房间角落的孩子,用怯怯的眼神, 远远地注视着他。 这让他无端打了个寒颤,仿佛听到了来自多年前,严烈没能说出口的责问。 严成理放松了僵硬着的脊背,手指打字的时候,又重新佝偻起来,半伏在桌案上。 严成理:那严烈想要什么呢? 方灼:你指什么? 方灼:哦,如果您是说,严烈现在对您的冷漠疏离,是在赌气,想要什么的话,我觉得不是的。过了某个年龄,有些事情就不会再需要了。他可能没什么想要的。 方灼: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您可以去问问严烈本人。他是个成熟懂事的人,我相信能冷静客观地跟您交换想法。 方灼:不过我建议您自省一下再去,自省完如果觉得自己没错,那还是算了。 严成理跟方灼谈话,总是有种面对同龄人的错觉。很难相信这样的对话风格来自一个刚上大学的小女生。 但他转念想想,又觉得正常。 方灼的生活环境跟他们不一样。现实在她的世界里更为骨感、通透,人性都被刀刃打磨过,剥去了各种虚伪的装饰,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只要她睁眼就能看得清楚。 所以她更知道什么值得珍惜,什么应该忍痛割弃。 在亲情上,她比严成理拥有更多的感悟。 严成理不明白的是,严烈为什么会喜欢方灼。 他以为严烈应该会喜欢活泼些的女生,起码不能像自己那么沉闷。 是因为方灼了解他吗?严成理心里计较。还是因为相似的孤独感? 严成理随着方灼的话,忍不住去思考严烈曾经需要他们的那个阶段,究竟是在哪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想起来,当年严烈因为要上学,被接回家里之后,他们的家庭短暂地混乱过。 对于严烈各种手段幼稚的抗议,他们尝试过进行包容,可惜没维持多久就失败了。 夫妻二人商议了下,觉得严格的管教才能让他抛掉在乡下养出来的少爷脾气,彼此都太繁忙,不能再让严烈继续任性。 有一次放假,原本一家人说好了要去旅游,忘记了是因为什么事情,严烈发起脾气来,躲在小房间里不肯开门。 严成理当时很生气。 他站在现在的角度,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年轻时候,面对严烈总是过于不冷静,因为各种奇怪的理由而发着莫名其妙的怨气,缺少成年人的风度和体贴。 他和妻子在门外劝诫了几句,严烈不听,他们就那么将严烈一个人丢在家里,开车离开了。 大概是晚上的时候,他们结束饭局回来,接到了警察的电话,去派出所领离家出走的儿子。 深夜阴凉的房间里,严成理暴跳如雷,告诉他奶奶已经死了,他没有地方可以去。 在外面走了半天,还没有吃过饭的严烈,就那么坐在椅子上看着他。 边上的警察苦口婆心地劝架,当事人冷静得如同局外人。 严成理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他觉得这孩子越沉默,越显得忤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错误。 送他过来的朋友跟他说,每个小孩子都有过离家出走的想法,这很正常,但是需要和他讲清楚,类似的苗头绝对不能纵容,不是每次都那么好运可以找回来的。 严成理认为很有道理,他拉着严烈回家,教训了他,要求他懂事。 严烈捂着耳朵说不想听,被他抽了一巴掌。 堆积起来的,其实都是小事。 是多数人成年之后,很难再跟父母提及的委屈。 否则会被冠以“不懂事”、“记仇”的帽子。 而这些真实的难过积攒起来,因为无处宣泄,变得格外长久,针扎一样地留在心里。 他那么不会做父母,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严成理隐约觉得,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严烈不拿他们当家人了。 此外还有很多其它的。他身为家长的自大、狂妄、冷酷。 他以前忽视的,或者放纵过的。 严烈就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了。 也许自己后来去B市发展的那几年,严烈一个人过得更开心。 跟方灼说的一样,严烈尊重自己吗? 已经很尊重了。 理解自己吗? 多半也是理解的。 所以严烈做到了他期望的样子,成绩优异、独立自主。可也仅此而已。 严成理很悲凉地发现,严烈现在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连说“懂事”的机会都没有。 他才一直是那个不懂事的人。没有承担好父亲的责任,却借用了这个高高在上的身份颐指气使。 严成理:我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方灼:我觉得可能是没有了。 方灼:我不记仇,但是我没有办法对过去的自己释怀。 严成理用指节顶着额头沉思,片刻后睁开眼睛,困惑发问。 严成理:你不是说他没跟你说什么吗? 方灼:唉,确实没说你的坏话,他主要是自嘲矫情,让我安慰他。 严成理:我怀疑,他现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方灼手指在键盘上缓慢敲打,余光瞥见手机屏幕,再次停下今晚的作业,下意识地想回复“没必要、不至于”,发送前觉得这句讽刺意味怪足的,小小修改了下。 方灼:您不招惹他的话,没理由。 她能看出严成理是在病急乱投医,因为几分钟后,对方再一次向她发出了帮助请求。 居然没有发现她的情商并不适合担任这么高端的工作。 严成理:你们平时是怎么聊天的? 这一看就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方灼整个头都大了起来。 方灼:叔叔,如果还要聊的话,加下我的扣扣吧。短信费太贵了。 严成理:好的。 严成理切换到社交软件添加好友,又很自觉地给方灼这个号码冲了一百块的话费。 方灼收到充值短信……那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 她将电脑推开,认真接待起自己的临时老板。 小太阳:怎么讲? 言理:他跟我聊天的时候,感觉有点生气了。 小太阳:聊天记录给我看看。 言理:这合适吗? 小太阳:【哦】不合适我也没有办法了啊。 严成理迟疑稍许,屈服了,截图了其中的两张,给她发过去。 方灼分析得很快,不愧是严烈的女朋友。 小太阳:? 小太阳:是很让人生气啊。 小太阳: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喜欢用祈使句? 小太阳:我感觉你直接做好了决定,在让严烈遵从,没有问过他的意见。 言理:我没有啊。 小太阳:你可以回去数数,那么长的对话里,你有几个问号。 严成理品味了下,觉得进了扣扣以后,方灼的态度有点变了。 没有“您”了,话也变多了。 只不过他暂时没有心情关注这个,往回翻了下聊天记录,发现还真是。 严成理慌了。 言理:怎么办? 小太阳:你说话的时候可以加两个表情。严烈的聊天总是会有表情包,看起来可可爱爱。 言理:他喜欢什么样的表情包呢?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小太阳:【二哈傻笑】 小太阳:多用问号。 小太阳:不要忽如其来地关心他。您关心的想法,其实挺不对他心意的。 言理:啊…… ? 严烈躺在床上看书,忽然收到来自方灼的短信。 小太阳:如果叔叔能答应你一个请求,你想要什么? 小太阳:好几个也行。 小太阳:不要多想,我就随便问问。 这实在太过欲盖弥彰,显然是严成理找外援了。 严烈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复杂。 君有烈名:方灼同学,不对劲啊,你想做什么?刺探敌情来了? 君有烈名:你是刺探他还是刺探我?你是哪边的人?【狰狞】 小太阳:【二哈傻笑】 严烈那边【正在输入】好一会儿,发来一条。 君有烈名:不要喝酒。 方灼将它如实转述过去。 言理:就这个?小太阳:我觉得这个很重要,他是真的不喜欢你喝酒。 小太阳:不知道您改不改得掉。 言理:我试试。 严烈看着方灼的信息列表,想到她正在跟严成理聊天,就有点丧气。 平静晚上,因为这件事情而变得烦躁。 他打了几个字,还没法过去,严成理的消息跳了出来。 言理:你最近缺钱吗?【二哈傻笑】 严烈:“……” 好家伙,还没成为一家人呢,表情包先共享了。 这个问题也是让他不知所措。 他回了句“不缺钱”,屏幕上方适时跳出方灼的信息。 小太阳:好了。 君有烈名:你到底跟他聊了些什么? 小太阳:聊怎么让你开心的话题? 小太阳:他真的太不会说话了。【可怕】 方灼居然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君有烈名:没有别的了吗? 小太阳:没有了。 严烈将信将疑。 他尝试不去介怀,末了还是忍不住。 君有烈名:没有让我懂事点,体谅一下父母的难处? 小太阳:? 小太阳:那你不如懂事点,体谅体谅我。 君有烈名:你有什么难处? 小太阳:不是难处,但是确实想赚你的好感度。 过十几秒,又跳出来一条。 小太阳:我们老叶家不需要体谅,暂时还有一个空位,回收不开心的小朋友。 严烈唇角上翘,缓缓放下手机,捂住耳朵。 他觉得不得了,方灼又在撩拨他,拿着个大喇叭,在他的世界里叫卖。 一麻袋一麻袋的货物,里面什么都有,明明很珍贵,却免费放送,将他的坑给填平了。 君有烈名:【举起双手】! 一颗小太阳(在别人追逐到的希望里寻...) 他们老叶家三个人。一个姓叶, 一个姓方,一个姓严。有着截然不同的童年、成长和经历。在没有期望的某一年,以意外而平常的方式, 构成了一个非常规的家庭。或许社会无法将其认定为是家庭。 三个彼此有缺憾又互相吸引的人,在逐渐肃寒的冬季里,即将迎来第二个春节。 这个特殊的节日,由此也多出了点额外的意义, 仿佛是老叶家上市后的年度总结, 作为他们脱离孤独的盛大庆贺。 寒假前期,方灼这批勤工俭学的学生提前在食堂内部得知了假期的安排。 住校生需要在2月26号前离校回家。 方灼和叶云程对了下时间, 发现自己可以暂时住在宿舍, 等小牧回他大伯家过年,再搬去出租屋的空房间。 其实也可以不那么麻烦,严烈诚挚地邀请她去自己家借宿。 他父母都不回来, 在A市还有空置的房产。 方灼觉得影响太过不好, 尤其是在她加上严成理的社交账号之后,总有种不能对不起江东父老的沉重感,遂婉拒了他。 今年冬天下了点雪。虽然只在细雨朦胧中掺杂了不到两个小时,甚至没能在窗沿上累出一层白色的绒毛, 就直接化成了水渍,带着细小的沙石淌进泥里。对于南方人来说,已经是一件很惊喜的事。 方灼期末考试那几天,刘侨鸿给她打了个电话,得知她在总复习, 就说考完后再来联系她, 弄得她忐忑不已,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的课程考试安排得比较零散, 最后一门科目是在第三天早上结束,方灼回到宿舍,刚坐下就给刘侨鸿回拨了电话,接通后的扬声器里传来对方爽朗的笑声。 刘侨鸿问:“考得怎么样?” “还不错。”方灼说,“您之前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刘侨鸿的声音听着意气风发,比他平时慢声慢调的风格显得更有力量,他说:“考得不错就好。方灼,刘叔要给你送一份新年大礼!” 方灼问:“是什么?” 刘侨鸿说:“是这样的,有一个公益组织,之前一直是做未成年残疾儿童假肢项目的,跟他们合作的那个假肢制作企业,是国内比较高水准的一家企业。我出去做宣传的时候,认识了里面一位志愿者,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请他帮忙搭线,问他们有没有意愿支持一下乡镇扶贫这一块,并向他们提供了叶哥的资料。经过审核观察,他们同意了!他们同意啦!说可以免费提供定制假肢!” 方灼愣愣道:“啊?” “啊什么啊?”刘侨鸿说,“我已经带你叶哥去医院检查过了。他们定制假肢大概需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明年你开学以后,说不定叶哥就能去A大看你了!” 他又给方灼讲了叶云程的检查情况。 叶云程截肢的时间太过久远,当时也没有经过及时的训练,装配假肢之后,步态可能不太自然。 不过他的残肢条件还算不错,经过习惯适应,日常出行应该不会再有问题。 刘侨鸿说:“这样你和叶哥都不用那么辛苦了。你可以全心全意地读书,叶哥呢,也不用再为你操心。他一直很担心自己会拖累你,给你造成心理负担,现在好了。再攒一点钱,他可以租个小铺面,不用再风里来雨里去的,是不是?等你毕业以后,或者到研究生,能接项目赚钱了,你们就完全没有问题了。叶哥给我看过他的账本,我觉得挺好的,虽然可能不大稳定,但还足够吃个饱饭……” 他变得絮絮叨叨起来,说着很平凡又很美好的预期。 直到他说得嘴干舌燥,停下来喝一口水,方灼才在许久的沉默后跟上一句:“谢谢你啊刘叔。真的让你费心了。” 刘侨鸿顿了顿,温和地说:“你跟你舅舅真是――翻来覆去就这样一句话。不要哭,多高兴的事?” 他在那边翻找文件,OO的一阵。方灼不知道该说什么,始终连着电话。 过了会儿,刘侨鸿吐出口气,动容地道:“你舅舅是我的贫困户里,最配合我工作的。以前他不听话,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拿他没有办法,也常常为他觉得不公平。你说怎么就有人,走的每条路都那么不友好?像我们老家对面那个人,他们家本来七八口人,大火一烧,只剩下两个,其中一个还疯了。你让他怎么努力?一辈子只能那样了,可是接受这个现实要多无奈啊。” 刘侨鸿缓了缓,对于“无奈”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命运,他有着万分的体会。 “你知道吧,长期做我们这种一线扶贫工作的……你说没点信仰,真的很难坚持下去。叶哥他给了我很多帮助。他以前虽然自己不乐观,可他还爱劝别人乐观。我现在看见你们能好起来,我感触很深,特别高兴。” 刘侨鸿说着声线颤抖起来,各种相关的词语在他脑海中乱窜,却难以拼接成一个可以准确表达的句子。 他无法描述出自己的想法,不由想起当年那位专家跟他说过的话来。 前几年,有几个农学博士来他们村里教农民种地。 几人蹲在太阳底下,一晒一整天,却得不到当地人的理解。不懂国家为什么要派人教他们种地。更不懂为什么读了几十年的书,到头来还是在田里种地? 刘侨鸿和他们眼对眼,站在路边干笑。 得知他是A大的毕业生,当时一位老师说,扶贫这种工作,每天都在奔波,跟社会底层的人民接触,看起来好像不能很好地发挥他的学识。 但是他可以永远年轻。 在帮助别人追逐到的希望里,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这多不平凡啊。 他一直记到了现在。 刘侨鸿没怎么思考,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说了句:“你们赶紧都好起来。” 方灼点头,随即发现不能算是回复,忍不住笑出了声。 刘侨鸿听见了,跟着在对面轻笑,说:“我这边有电话进来了,有事再找你。” “好。” ? 方灼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严烈,严烈同样大为惊喜。 两人趁着放假,一起去看望叶云程。 因为是下午,叶云程已经收摊了,得知他们要过来,正买了食材,在厨房里忙活。 小牧蹲在角落,将现金摆在跟前,一张张数着。 严烈提着裤腿走过去,旁观了会儿,出声问道:“小牧,你哪来那么多钱啊?” 小牧本来就数得艰难,好不容易快结束了,被严烈一打岔,又忘记自己数到了哪里,顿时很是气闷。可惜不好对他发火,只是抬起头幽怨地瞥了他一眼,说:“舅舅给我发的工资。” “那么厉害啊!”严烈拿起一沓平整的纸币,迅速数了一遍,“这么多钱你打算怎么花?” “我不知道。”小牧不好意思地奢侈畅想,“如果每天买一根冰棍,一个月要……要一百块钱?” 严烈忍着笑意说:“什么冰棍?每天一根冰棍太多了吧?对身体不好的。” 小牧的人生计划被他邪恶地破坏了,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中。 方灼走过去,在严烈身上推了一下,说:“别欺负小牧。” 严烈不逗他了,把钱放回地上,说:“你先可以把钱留起来,以后买喜欢的东西。” 小牧点头。 严烈又说:“你也可以去银行,叫小哥哥或,小姐姐帮你数,然后存起来。” “我自己数。”小牧学他刚才的样子,把钱平在指间铺开,抽空回了句,“一半存起来,一半给我自己。” 严烈本来要走了,闻言又转过身,好笑道:“存起来也是你自己的啊。” 小牧嘴唇翕动,再次忘记了数额,抬起头茫然地问:“你刚才数了是多少?” 严烈直接帮他分成了两份。 叶云程走出来,回答了句:“他的钱存银行卡里,会被他大伯领走。他大伯是他的监护人。” 严烈后知后觉地“哦”了声。 “他大伯还好吧。起码过年过节会把他接回家吃饭。有谁要是欺负他了,也会帮忙看顾一下。”叶云程将手擦干净,招呼道,“小的们,快来吃饭了。” 方灼帮着将餐盘端出来,四人围在饭桌边。 这所出租屋的家具越来越多了,各种缺失的电器逐渐完善起来,住着比之前方便许多,连房间都因为人气而变得温暖。 房东先前来看过两次,还主动为他们添置了一台二手洗衣机。现在住着,恍惚间有点家的味道。 吃过饭后,方灼跟严烈一起在厨房洗了碗。 叶云程拿过拐杖,准备出门,被方灼瞧见,问道:“舅舅,你去哪里?” 叶云程说:“我想下去走走。” 方灼觉得已经很久没跟他安静说过话了,便道:“我陪你一起走走吧。” 叶云程招手道:“来。” 她搀扶着叶云程,两人顺着楼梯拾级而下。 冬季傍晚的星空黯淡寂寥,树上没有了蝉鸣蚊虫和绿枝红花,也变得单薄而清淡。 汽车从马路上呼啸而过,两侧的店铺透出色彩不一的灯火,人类和科技创造出了这座城市最璀璨的景色。 叶云程拄着拐杖,在渗水砖上小心行走。 他观察着周围行人活动的痕迹,忽然回头问了方灼一句:“你觉得我是什么呢?” 方灼茫然。 叶云程停下脚步,笑着又问了一遍:“你觉得舅舅是什么样子的?” 方灼略做思考,仰头看了眼被云层遮盖了大半的月亮,说:“像太阳。” 叶云程顺着她的视线抬头,又转向在附近扫了一圈,脸上轮廓的阴影随着动作而左右变化。 他眼角向下弯了弯,抬手指着不远处的路灯说:“不应该太阳,应该是路灯吧。” 方灼不解道:“什么意思?” 叶云程的声音柔和得像水:“路灯到天亮的时候就会熄灭,而太阳万里普照。就算是黑夜,它也在地球的另外一面,随时等着出现。” 方灼默然片刻,又问:“什么意思啊?” 叶云程收回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说:“没有什么,只是有感而发。舅舅不能像别的家长一样给你太多的支持,只能努力多亮一会儿。但舅舅相信你可以走得很远。” 方灼终于意会过来,说:“我不管你是什么,反正我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 叶云程愣了下,张着嘴欲言又止,随后抬手抚上她的头发,低声道:“你可以成为比我更优秀的人。” 方灼想,如果她能拥有叶云程的勇敢、善良和坚强,她确实可以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 而这些,她遇到的人已经教给过她了。 一颗小太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 叶云程的假肢做好, 是在三月份。 刚好开春,下了两场雨后,天气开始转暖。 空气变得潮湿粘腻, 但路边干枯的草坪逐渐转绿,又恢复了生机。 设备到的那天,来了很多人。 魏熙和沈慕思等人都来了,还特意买了个蛋糕。刘侨鸿也特意从乡下赶过来, 拿着相机, 准备记录。 为了方便拍摄宣传,地点选在出租屋的客厅, 东西都尽量清空了, 只留下少量家具,以保持视野开阔。 工作人员拆封包裹,教他怎么使用, 并帮他完成了第一次装卸。 严烈在一旁看说明书和使用注意事项。沈慕思一脸的没见识, 对着金属外观直呼“好酷”。 工作人员忍不住炫耀道:“我们之前的公益项目,用3D技术打印了一批特殊的外观,是动漫题材的,专门给小朋友设计的, 那才叫酷。” 沈慕思顿时又是一阵叫唤。 那位小哥看着挤了满屋的人,对叶云程笑道:“你们家孩子人缘真好。” 叶云程紧张得没听清他的话,知道是夸奖,含糊地应了句:“是啊,我们家孩子都特别好。” 魏熙大声说:“不应该是舅舅的人缘好吗?舅舅长得太帅了!” 叶云程羞赧地笑了笑。 小哥退开两步, 让叶云程试着站了起来。 他还是不大习惯放开自己的拐杖, 毕竟那么多年他都是依靠这个东西。小哥安抚他的情绪,带他像训练时候的那样, 进行独立行走。 叶云程的走路姿势有点奇怪,一只脚很重,一只脚直挺挺的,但穿宽松长裤不会太明显。 他顺利在屋里转了两圈,从厨房门口拿了两个布袋,说:“我去买菜。” 刘侨鸿笑着点头,双手平稳地举着相机,示意他走在前面,自己保持着半米左右的距离,陪他一起出了门。 方灼跟严烈也紧紧跟了过去。一行人追在叶云程的身后,和他一起走进菜市场,声势颇为浩大,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卖菜的阿姨见惯了世面,平时跟叶云程比较熟稔,见他今天和网红一样在拍摄视频,忍住了没找他搭话,只表情淡定给他装了几根萝卜,送了一把小葱,目送他们离去。 叶云程又去买了几斤猪肉,几斤水果,然后从隔壁的超市买了饮料分给大家。 全程他的表情都很放松,似乎没什么不舒服。 等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家里,叶云程已经闷出了一身汗。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兴奋。 他站在家门口,双手有点颤抖,下意识地要往墙边靠一下,很快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需要拐杖了,不用刻意腾出一只手,赶紧挺直腰背,从兜里摸出钥匙,拧开后往前走了一步。 这是种很复杂的感觉。 在他已经习惯了身体的残缺之后,久违地体会到了健全。而他日常积累下的各种细节,都残留着他不幸的痕迹,重新成为他崭新人生的昭示。 “哇!”叶云程对着镜头,激动地说,“真好!” 他提着袋子放到厨房的洗水池里,伸手解下围巾,转过身来,眼中水光闪烁,朝他们张开手臂。 方灼抱了上去,另外几个年轻人跟着一拥而上。 “我等很久了舅舅!” “啊啊啊!恭喜舅舅!” 叶云程两手环过他们的背部轻拍,点头大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断重复道:“好,好好好。” 现场闹哄哄的一片,欣喜的心情写在众人的脸上,带着强烈的感染力。 刘侨鸿单手举着机器,也上前凑热闹,将叶云程压得快往后倒去,只能勉力靠在身后的高台上。 玩闹一阵,众人散开,叫嚷着要吃蛋糕,要庆祝。 叶云程笑逐颜开,纵容地道:“好!除了吃蛋糕还要吃饺子!大家吃饱了再回学校!明天我还给你们送!” 沈慕思手舞足蹈地说:“叔叔,那我带你逛我们A大!A大超级大!草坪都可以打滚。” 魏熙说:“草坪估计就是被你滚秃的。” 沈慕思冤屈道:“你走开!冬天草坪早枯了!” 叶云程说:“我还没去过大学呢。”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人多。”魏熙指了一圈道,“看,我们不都是A大的学生嘛!” 刘侨鸿笑着附和道:“对,咱们这里的,已经不是祖国的小花小草,是能撑门面的大树啦。” 魏熙和方灼留在厨房洗水果,小哥带着叶云程回客厅,细心询问了他的感觉,肢体有没有疼痛。又拆卸下来检查他的皮肤是否有红肿。确认一切正常后,留下联系方式走了。 刘侨鸿记录完,关掉相机开关,陪他们吃了顿饭,下午赶回村里主持工作。 方灼等人下午也有课,亢奋了大半天,还想继续带叶云程出去逛街,看看美好世界。无奈手机闹铃一个接一个地响起,只能急匆匆地赶回A大。 叶云程的朋友圈更新的时候,方灼刚好在上一节选修的《物理学与人类文明》。 她刷到叶云程发布的照片,是他站在小区的绿化里,从下到上,对着一截刚抽出新叶的树枝拍摄的。 背景是一片蔚蓝浩瀚的天空,那抹脆嫩的绿意欣欣向荣。 叶云程:【图片】向着春天迈进吧! 中二又写实,方灼忍不住给他点了个赞。 没多久,叶云程回复:好好上课。 方灼:“……”钓鱼执法。 ? 刘侨鸿的视频当天晚上就剪辑完了。 发了一份给假肢公司的负责人,作为他们宣传的案例。又发了一份给叶云程和方灼,让他们留作纪念。最后在自己的官方账号上也更新了。 第二天中午,看完了剪辑视频的方灼,和刘侨鸿深入讨论了为什么他可以把人拍得那么丑,是滤镜和美颜不香吗?弄得他们A大没有帅哥美女一样。 刘侨鸿认为她这是偏见。他觉得视频中的人都很精神,面貌积极向上,极富当代青年的热血跟昂扬, 下午两人就收到了魏熙的抗议。魏熙说她丑得想给自己打马赛克。 谁都没有在意这件事情。 第二天晚上,方灼在宿舍里准备小组作业,辅导员从扣扣群里找到她,给她发了一张截图,又火速给她打来电话。 “方灼,上面那个人是你吗?” 方灼说:“是我啊。” 辅导员惊讶地道:“我跟视频里那些人都是亲戚啊?” 方灼失笑道:“当然不是啊。他们是我高中的同学,关系挺好的,又都考上了A大,所以一直有联系。” “哦,那舅舅是你亲舅舅吧?”辅导员说,“我看跟你长得挺像的。” 方灼的家庭情况在申请勤工俭学的时候已经和辅导员说过。他现在再三确认,让方灼挺摸不着头脑的。 “你火了啊!”辅导员大声地说,“你知道这个视频上热门了吗?点赞数都破六十万了!我估计能破百万!” 方灼懵道:“啊?” 辅导员笑道:“是的,你舅舅火了啊。大家都觉得很温情又很励志,不信你上网看看。刚刚还有个做记者的朋友来联系我,问我认不认识你,你究竟是不是A大的学生。办公室里的老师也来问我了。” 方灼没什么实感,感觉他在开玩笑。又点知道是真的,又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辅导员催促她赶紧上去看看,然后挂断了电话。 方灼顺势点开叶云程的账号。 他跟刘侨鸿先后都发布了那个视频,叶云程账号下的点赞数目前只有三十多万,但也已经很高了,跟他以往一百多的点赞量相比,简直是一夜飞升。 她翻开评论区,发现网友并不都像辅导员说得都那么正气凛然,还十分的沙雕。 “结婚了吗?我指里面的所有人,包括年轻的□□。” “那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小哥哥看起来不穷啊!不可能是贫困人员。这个角度看好帅啊!倒回去看了好几遍。” “收敛一点啊姐妹们!别那么直接!先哭一哭走个程序,装一下正经人!” “我就小声地提一句,舅舅你可以靠脸吃饭你知道吗?” “都是A大的学生?我有点没看懂这群人的关系。是舅舅带出了一窝A大的外甥和外甥女?舅舅开个辅导班吧。” 方灼深吸一口气,给叶云程打了个电话。 叶云程那边也是刚得到消息,经历了一波莫名其妙的信息轰炸,此时听见方灼的声音哭笑不得道:“是的,你刘叔说火了,我也不知道火了有什么用。他们的账号涨了十几万粉丝,我那个私人账号也涨了很多粉……等等啊,你刘叔现在在我家里呢,叫我拍视频,说给网友一个回复……” 方灼问:“什么回复?” “有人怀疑我们造假,是在搞扶贫的噱头争抢眼球。你刘叔说赶紧把热度跟上,说不定能借着这一波,把沥村的扶贫项目推广出去。”叶云程说,“他们那边好多人在商量……你刘叔催我,我先挂了,晚点再打给你。” 方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信号就断了。屏幕上留了辅导员的叮嘱。 辅导员:让你舅舅谨慎点,别被什么网红孵化公司给骗了,先不要急着签合约,你帮忙筛选一遍。 辅导员:骗流量的人很多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找老师。 方灼自己都是两眼抓瞎,根本不可能帮叶云程筛选。何况叶云程虽然没上过大学,但不是没见识,他自己有足够的判断力。 既然刘侨鸿在他身边帮他协调,方灼发了两条问候短信就不打扰了。 她向辅导员表示了感谢,坐在位置上,感觉有点空荡,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可以告诉严烈。 小太阳:舅舅的视频火了? 君有烈名:我刚才看见了,我室友正闹呢。 君有烈名:【图片】看见没有?他们说我们像是一家人。 方灼心道,明明更多的人是在说,严烈不可能和他们是一家人。 君有烈名:哈哈,当一件好玩的事就行,这种热度没几天就过了。 小太阳:嗯! 君有烈名:有人骚扰你的话,找保安或者告诉我。不用管他们。 小太阳:好! 君有烈名:为什么要加感叹号啊? 小太阳:啊?我现在这心情挺平静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用感叹号调动一下。 君有烈名:【可可爱爱】你继续平静地学习吧,或者我给你买点宵夜? 方灼原本还有点火苗的心被严烈彻底摁灭了,她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网友的一时兴起跟她有什么关系? 小太阳:不用了,我继续做ppt吧。 ? 方灼平静地在网上搜索资料,完成小组作业。 没多久,几个室友从图书馆赶回来,见到她就是一个冷抽气,显然也看见了那条短视频。 于清江知道方灼的经济条件不大好,平时看她一直在勤工俭学,但没想到他们家居然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而叶云程困难到现在才第一次装上假肢。 也许是社会环境改善了太久,她几乎不敢相信,生活那么困难的同学,跟她住在一个寝室里。 方灼仔细和她们解释了,自己是高三才遇到叶云程的。而叶云程的贫困很大原因是为了攒钱暗中资助自己上学,还有身体不适。 结果于清江听完她的经历,更加敬佩,一脸深沉地道:“太强了姐妹,你太强了!” 另外两名室友也道:“你舅舅人真好。” “这样你都能考上A大,姐妹这世上没有你做不成的事!” 方灼觉得她们太夸张了,有点不知所措,摸了摸脖子道:“其实没什么,我觉得还好。” 说完之后她自己愣了下,忽然发现她已经可以很坦然地对过去说,没什么了。 因为现在过得很好,所以从前的贫穷或苦难,都没什么。 站在高处朝下望,所有起伏不定的坡度,都只是一条模糊的曲线。她对未来的憧憬远远超过于她对过去的怨愤。 路走着走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清晰了。 方灼扬起嘴角,再次笑道:“现在我们有钱了,以后会更好的。” 于清江说:“那肯定,你可是方灼啊!” 于清江是真的很佩服她,尤其当她那么坦然又平静地说“以后会更好。”。 如果是她,生长在这样的世界里,恐怕不能像方灼一样没有畏惧。 于清江感慨万千,难以平静,和几个室友坐在一起刷网上的评论。 几分钟后,她又愤怒起来,用力拍着桌子道:“我还在评论区看见很多人说你们是造假的呢!说你是个野鸡大学的网红,不是A大的学生。还是他们是你的同学,说你上学期间就花钱大手大脚。我呸!这帮人怎么那么不要脸啊?说谎都不考虑影响,就那么喜欢哗众取宠吗?我帮你骂他们!” 方灼说:“谢谢,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影响自己的学习。” 三人用看圣人的复杂眼神扫了她几眼,但还是没能抵挡得住人类本能的诱惑,在网上挥霍了一个多小时和杠精对线,最后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叶云程的澄清视频剪好了。 网上的风波几乎没有给方灼的生活带来多少改变,她照常过去上课,A大的老师和同学有些知道她,有些不知道她。 即便是知道的,见到她也只有委婉的一句关心:“你最近还好吗?” 方灼回答:“挺好的。” 然后就没有什么了。 她在大课间换教室的空隙开叶云程的视频,趁老师还没过来,选择播放。 跟边上的室友挨在一起,听着那熟悉又有点失真的声音从背景中传来。 “我出生在A市附近很偏僻的一个农村。许多人可能没有听过这个地方,但是我们村的橘子特别好吃。” ――这个植入广告好硬,方灼暗道。 “我的家庭是一个重男轻女的贫困家庭。我父母非常偏爱我,小学的时候我因为车祸导致残疾,初中的时候姐姐不堪重负离开了,初三父母去世,到了高中,我姐姐也因病去逝。我无法适应学校的生活,在高二辍学,没有继续学习……” 他低声叙述的时候,给人很温柔的感觉,没有任何的棱角,仿佛能包容这世上所有的尖锐。哪怕他现在讲述的是他跌宕不平,可以用不幸来叙述的一生。 他简短介绍了自己的家乡、家庭,还有视频中几个人的身份,用以回应网友的质疑。并在末尾感谢了刘侨鸿等扶贫人员的帮助,以及提供免费支持的企业和志愿者。 镜头离得远,拍到了他的全身,看不太清他的面容。 但是方灼能从他的脸上看见积极,看见向往,看见不屈。 叶云程永远是个能给她激励的人。 室友搭着她的肩膀,被叶云程短短几句话感染得难以释怀,共情能力叫她们胸口弥漫出一股淡淡的酸涩,又拿过手机,将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定在眼前看了许久。 “天呐你舅舅好帅……我不是说脸帅,我是说人格魅力……当然他确实很帅。” 方灼笑了笑,跟着点头。 没多久,刘侨鸿那边又发了一个视频,是对同村人的采访。 视频里一个戴着草帽,拄着锄头的中年男人,留在田边大声地说道:“小叶啊,以前是我儿子小学的代课老师。不过他工资很低的,因为学校没有钱,连有正式老师的工资都要拖欠,何况是代课老师。但他还是每天走一个多小时来给学生上课。拄着那个拐杖,大夏天在太阳底下赶路,晒得身上都脱皮了……上数学,也上语文。他的普通话比较标准,我们别的老师还带口音,他就还好。” “他可惜就可惜在没有学历,但我觉得他很会读书。他们家基因好啊,全家人都会读书的!他姐姐以前成绩也好,他外甥女是A大的!是A大的学生啊!老厉害了!” “后来村里的小学合并了,有老师了,小叶就被开掉了。他身体不好,又不能做农活,怎么出去工作赚钱?不懂的人不要乱说啊,小叶人挺好的。” 画面切到一个坐在小院里晒太阳的老奶奶,她不会说普通话,边上用的字幕。 “小云很好啊,还会帮我写信。以前没有手机,打长途电话,五毛钱一分钟,谁打得起,不打的,就是小云帮我写的信。” “我给他送鸡蛋,他不吃嘞,他……命太苦了。现在好了,现在去城里了。” “小牧是脑子不好,听说他们两个人现在是,一起赚钱对不对?不知道怎么样的。” 大致都是一些对叶云程的评价,基本上全是正面的,还介绍了他在A市的那个小摊子。 方灼点开评论区。 这条视频刚发布,还没有太高的热度,所以评论区比较和谐,大部分是赞扬跟支持。 “我刷了下舅舅的过往视频,他们家的饭团跟卤味真是量大管饱且干净便宜。宝藏店啊!” “已经蹲不到了。我以前每天路过那里都要买一个,结果今天小摊子跟人都没了。网友们收手吧!” “哈哈!舅舅如果还摆摊的话,这波流量可以让他赚到钱了吧?想让舅舅赚钱!” 方灼还没看完,正好老师走进教室,她快速关掉了视频。 ? 这了两天,网络上的热度渐渐消退。刘侨鸿等人把控住了风向,将热点和讨论点从方灼等人身上转移开,没给他们造成太大的影响。 而短视频软件上每天都会有各种新的热门视频推出,他们只是风浪中小小的一朵。没有新的争议热点,水花落下就平息了。 叶云程有给方灼发过信息汇报。 说他早上的时候本来想去摆摊的,结果差点被游客堵住,吓坏了小牧。还好后来换了个地方,把东西卖完了,等过两天人少了再去摆摊。 又说,跟刘侨鸿商量了一下,决定暂时不接广告,也不签网红。 他更喜欢稳定踏实的生活,而他的小摊子承受不了太高的流量。如果能趁机把流量引到村里,那是最好的。 不过他最近在考虑要不要多招一个人,因为生意确实好了不少。 见叶云程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方灼放心了。 倒是几位室友为她觉得有点可惜,认为他们没能在这波热潮中赚到流量,等于失去了一个赚大钱的好机会。 看她们那表情,恨不得拽着方灼上街求路人让她暴富。 ? 没过两天,刘侨鸿再次联系她,开口就是一句:“好消息!” 方灼现在听见刘侨鸿的“好消息”就忍不住站起来以表尊重,刘叔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 “有一家商场新开业,需要引流,说愿意给你舅舅提供一个商铺。比较小,前台加后台大概二十来平米,但位置很好,就在入口如今。两年以内免房租,两年以后,可以按照销售额来交租。”刘侨鸿语速飞快地道,“我找律师专业的朋友看了下,他们的合约还是比较合理的,给了我们一定的自由。两年后的租金也不高,能长远发展。而且那个商场的位置不错,投资金额大,人流量有保障,可以入驻!” 方灼很是惊喜。 这意味着叶云程夏天能吹空调了,安全也得到了保证。他们租店面的梦想提前实现,而且是大步跃进。 她把地址输入到地图软件中进行搜索,发现那商场离叶云程的出租房不远,各种条件都让人心动。 方灼失态地叫了句:“刘叔,你们太厉害了吧!” 刘侨鸿得意笑道:“刘叔肯定会为你舅舅好好把关,给你们找最合适的路子,没让你失望吧?” 方灼乐道:“谢谢刘叔!” “不用谢我,你舅舅也帮我们的账号带涨了十几万的粉丝。”刘侨鸿说到这里,干咳了声,认真起来,“我跟你舅舅好好研究了一下这个短视频,还把所有的评论都看了一遍,发现网友真的挺喜欢你舅舅的那种气质。所以我们决定把他的账号做下去,就往日常记录和故事科普两个方向做。他现在网络评价非常好,不骄不躁、不急功近利,网友好感度高,说不定真做火了,以后接靠谱的广告,也能成为稳定的收入。” 方灼说:“你们决定就好了。” 刘侨鸿说:“好嘞,我们这边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先不跟你聊了。就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担心。” 耳边重新安静下来,方灼还有种飘飘然踩不到地面的错觉。 她需要有人给她点真实感,于是找到严烈的头像发了条信息。 小太阳:刘叔给舅舅谈下来一个商铺,他可以去商场摆摊了。 君有烈名:【瞪眼】能进商场那不叫摆摊了吧? 君有烈名:刘叔厉害啊!不愧是校友!【星星眼】 小太阳:那我攒的钱,忽然就没地方花了。 君有烈名:你可以找个新的目标,继续攒着。 君有烈名:比如找个新家,什么的。 君有烈名:听说结婚特费钱,唉,这社会。 一颗小太阳(你知道我们这家店的名字叫...) 严烈的司马昭之心实在是太过明显。方灼放下手机, 将屏幕盖在桌面,心道这个人一定是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年龄。 她拿过桌上的笔记翻了两页,又恍悟过来。 不对, 他就是记得自己还不满二十周岁,所以才只能在这里疯狂暗示。 难为他这么克制。 她想了想,重新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 小太阳:不信谣,不传谣。 君有烈名:【哼】 ? 临近四月, 天气又开始变化无常起来。时间在频繁的冷热交替中不知不觉地消逝。 摆摊的地方因为出现太多慕名而来的网友, 容易发生推攘,小牧觉得害怕, 不敢出门。 刘侨鸿火速帮他们办理了各种证件, 协助二人搬进商场进行营业。 叶云程给方灼打电话聊天时,语气里还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声音飘飘的,偶尔沉默片刻, 再发出一句意味复杂的感叹。 对他来说, 有个能遮风避雨的小产业已经是幸运,能进驻商场就是侥幸。 他这辈子没经历过几次侥幸,总有种白日做梦的惭愧感。 小牧则是纯粹的高兴。他终于可以一个人窝在后台专心工作,不用负责接待顾客。而且他们店铺旁边就是一家小超市, 里面什么冰棍都有,简直是他的天堂。 叶云程还说他最近有了新的爱好,就是对面一家店的奶茶。可惜他们定价太贵,小牧不舍得买,经常要捏着钱犹豫两三天, 才敢去买一杯。 所以他最近正在撺掇叶云程去学做奶茶, 争取实现自给自足。 方灼还没去实地看过,趁着周末没课, 大早坐车赶了过去。 商场虽然刚开业不久,但前期投入了足够的宣传资源,现在虽然算不上繁华,但也说不上冷清。 占地面积不小,建筑外观醒目,风格很有特色,所以容易让人迷路。 方灼是从离下车点最近的一道侧门进去的,进去后沿着当前道路逛了两圈,才终于根据地图找到叶云程的位置。 店铺开得太匆忙,店面来不及重新装修,只刷了白墙,贴着最普通的深色地板。 方灼远远扫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见类似于招牌的东西,只看见一张用马克笔写着字的白纸,极为简陋地贴在门口的小黑板上,上面标注了各种产品的价格。 当然叶云程是不可能有积蓄翻修的,他的店铺也不必有什么豪华的装饰。 前来捧场的客人不少,还不到饭点就排起了长队。和周围的商家比起来,可以用门庭若市来形容。 方灼穿过人群,走近了看清全貌,感觉这家小店跟整个商场有种格格不入的烟火气。 因为叶云程将他的小推车给带了过来,由于工具不足,又买了个新的货架,一起堆在店铺中间,勉强隔离出前台和工作区。混搭的风格显得粗糙潦草、漫不经心。 叶云程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收银,一会儿整理订单,一会儿还要洗菜、装饮料。方灼背着包在他跟前站了两分钟,他都没有察觉。 她朝桌上的价格清单瞄了一眼。 大部分的商品都涨价了,毕竟他们虽然不用交房租,但也不能太挤占其余店铺的利润空间。此外还加了一个新品,看起来是目前卖得最好的。 ――绿豆汤,四块钱一大杯,量大管饱。 方灼感受到了熟悉的食堂的味道,不过价格比食堂还良心。 方灼用手指轻叩白色柜面,说道:“一碗绿豆汤。” “好的。”叶云程说,“请先排下队好吗?我们这边下单的。” 他说着顿了下,直起腰,看向面前的人,弯着眼睛笑道:“灼灼!” 方灼放下书包肩带,说:“我来帮你。” 叶云程催促:“你先去洗个手,舅舅给你打碗汤。” 方灼到小水池边洗了手,囫囵喝了碗汤,戴上口罩帮他们收钱。 下午一点半,叶云程挂上牌,表示要休息一会儿,两小时后再开始营业。 他站在门口小声道歉,将略带遗憾的客人劝走,并给他们发了张一块钱的代金券。 小牧终于可以休息,跟在散去的人群身后,一溜烟地跑向隔壁的小超市。 方灼见到就无情告状:“他肯定又去买冰棍了,他一天要吃多少根冰棍?这样不行的。” “他不是。”叶云程抽过一旁的毛巾,走到水池边清洗,“他去买菜呢,小牧现在可积极了。” 方灼将信将疑,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说:“客人真多。” “有不少网红过来打卡,他们发的视频又给我们带来了流量。”叶云程利落地收拾着台面,抽空扫一眼时间,“我们找帮工了,应该快到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位中年妇女提着个大麻袋在店门口走过。 那人身材干瘦,穿着件宽大一号的碎花长裙。皮肤偏黑,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道坑洼不平的伤疤,随着她的动作,崩出明显的肌肉线条。 女人犹豫地在门口张望,跟方灼对上视线,才怯怯地上前。走到方灼面前,却没开口说话,而是视线越过了她,在里面找到叶云程的位置,小声叫道:“叶老师吗?我是那个,来工作的。你们还缺人不?” 叶云程忙过来招呼:“你好。” 女人松了口气。 她应了声就开始发橘子,拆开手上的大麻袋,拿出几个橙黄的橘子往两人手中塞,拘谨又客气地说:“大家吃橘子,来,姑娘,这是我们自己家种的。安全,甜。” 方灼拿了一个在手里,跟她说谢谢。但对方说的话其实没大听懂,因为是一半方言夹着一半普通话。 女人想起正事,擦了擦手,从侧兜里掏出证件,递过去道:“这是我的健康证。” 方灼听她介绍自己的来历,连蒙带猜的,大概知道了她的情况。 家暴,没念书过,前年丈夫因为出轨要求离婚,她只能回乡下,日子过得很不好。结果母亲又被查出糖尿病,家里没钱。她本来想再结次婚,收个彩礼,被刘侨鸿劝住,介绍她去别的地方工作。 本来是安排在酒店里包饺子的,虽然工作量大,但收益不低。结果酒店整顿歇业,她被迫停工,正好叶云程缺人,就赶过来了。 两人正在敲定工资和工作内容,小牧提着一个大袋子回来了。 他还真是去买菜的,不过顺带着多买了三根冰棍,友好地分给了方灼跟叶云程,发现现场又多了个人,郁闷地折返回去买。 时间已经不早,方灼准备回学校。 她从角落背起书包,准备离开,正在指导新员工熟悉器材的叶云程转过身,拦住她道:“对了灼灼,你知道我们这家店的名字叫什么吗?” 方灼好奇地望了他一眼,问:“是什么?” 她觉得这家还没挂名字的店奇奇怪怪又可可爱爱。借着时机聚沙成塔,靠着善意一层层垒高,带着几个迷惘的人尘埃落定。 命运没有眷顾过,但时代的潮流在这里停驻了。 希望它能筑成一道小小的墙,帮助更多的人。 “叫向阳。”叶云程抬手比划了下大小,笑说,“我找人画了幅太阳花的画,送到后挂在对面的墙上。还找人做了个新的模具,以后可以在饭团上盖小太阳的章,作为我们的标志。等再招到一个员工,说不定外卖也可以做起来了。” 方灼觉得很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配合地道:“哇。” “明天都会变好的。”叶云程笑说,“好了,你早点回学校吧。注意安全。” 一颗小太阳(君有烈名 成年人要学会负...) 方灼从商场出来的时候, 太阳刚好落到对面的高楼顶部,自她的视角看去,光色被遮挡了一半。 一群斜飞的鸽子在屋顶处绕圈徘徊, 拉出蜿蜒绵长的阵线,寻到方向后朝着远处飞去。 方灼顺着逐渐西斜的日色回到学校,等公车停下,天边已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晚霞。 渐变的色彩从天际线层层往上铺叠, 绘成绮丽而绚烂的重彩油画, 最后被一片灰黑色的夜幕所覆盖。 方灼的勤工俭学还在继续。毕竟大一的课程安排并不紧密,难度也不高, 完成课业后, 日程表上会有一大块空白的区域无法填补。 不过她现在不用去包饺子了,悄悄将这段时间调整成机动时间,想用来跟严烈谈谈人生。遗憾的是计划和实际有一点出入, 少掉了一部分工作, 她好像并没有在时间上变得更加富裕。 方灼反思了下,觉得错误并不在她,主要原因是严烈的机动时间跟她的机动时间无法衔接。所以每次严烈来找她的时候,她大多数时候的回复都是太忙了。 终于有一次, 在方灼表示自己要去校队训练,不能陪他去看那部他挑选了很久的电影后,严烈给她发了一个将哭未哭的表情包。 那种委屈可怜的表情,让方灼惊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学会了成年人的借口。 她觉得这样不行。她不能拒绝严烈太多次, 心理会有负担。 方灼翻了下影院的排片, 再根据学校的假期安排,经过缜密计划后, 给严烈划了一段跨区很长的空闲时间,发给对方。 严烈果然是那么的贴心。他回了个好,又发了个【疯狂开心】的表情。 五月假期,还没到来,方灼得知了于清江生日的消息。 她跟另外两位室友凑钱买了一份礼物,提前送给于清江。 这位北方姑娘大为感动。因为假期太短不能回家,本来已经打算不过这个生日了,见被她们发现,当即决定在她们离校前,请她们出去吃顿饭庆祝一下,问她们有没有空。 她那么高兴,方灼当然不好意思拒绝。 所以再收到严烈信息的时候,方灼有点心虚。 她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是两点多,她正坐在宿舍里整理东西。 君有烈名:【放学后别走】一起去吃饭吗? 君有烈名:【星星眼】 方灼一字一句小心表述,尽量显得真诚且没有办法。 小太阳:于清江生日,明天室友要回家,今晚出去聚餐。 君有烈名:吃完饭要去消食散步吗?【嘿嘿嘿】 小太阳:吃完饭顺道要去唱歌,她已经在软件上团购好了房间。 君有烈名:哪家KTV啊?学校附近那家吗? 小太阳:不是。【图片】在这个地方。学校附近这家店已经被预定满了,她向隔壁同学借了这家店的卡。 严烈那边没有及时回复,方灼在想他是不是生气了。手指按在聊天界面上下滑动了几次,正准备上网搜一搜安慰人的教程,手机又震动起来。 君有烈名:刚好在我家附近。那我也先回家好了。我爸刚寄来两箱海鲜跟水果,说有给你准备,你路过的时候来挑一点? 小太阳:为什么会给我准备? 君有烈名:我不知道他,反正他真是这么说的。【图片】你看。 聊天记录里,严成理的措词依旧生硬而简洁,但确实说了,“吃不完的可以带给你的同学,你同学家里是不是还有个舅舅?” 方灼觉得很新奇。因为从那次夜谈之后,她就没有再跟严成理聊过了,没想到这位老板居然还有售后。 只是他隐晦提及自己的方式好拙劣,导致试图用问号来发展对话的手段也失败了,只得到了严烈两个略带迷茫的字,“好的”。 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差生。用正确的公式算着错误的答案。 她正在对严成理的技巧进行私下批评,严烈又发了一条。 君有烈名:你们几点结束? 小太阳:不知道。 于清江喝了一点点酒,气场撒开了收不住,举着话筒嘶吼了五六首歌,又拉着几人一起合唱。等正式结束,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包间里灯光昏暗,声音嘈杂,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于清江叫了辆车,要送姐妹们回学校。方灼拎起包,表示自己先去严烈家拿点东西。 她刚站起身,被于清江从身后重重拍了一掌,紧跟着被拽着坐回沙发上。 方灼吓了一跳,扭头对上于清江那张放大了的脸。 “让他来接啊!”于清江瞪着眼睛,几乎要将鼻子贴到她的脸上,恨不成钢道,“你要给你男朋友一点表现的机会!” 方灼默默后退了些:“这算什么表现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女生撒撒娇嘛,可以给男生安全感。”情感导师单手抓住她的背包带,单手指向她的手机,“给他发短信,问他能不能来接。” 另外两人跟腔附和,觉得她最近太过冷淡。严烈身边有很多女生,就算她有自信,偶尔也应该在他面前彰显一下女友力。 方灼被她们动摇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将手机拿远一点,避开她们的视线,单手打了两行字。 小太阳:现在有空吗? 小太阳:能不能来接一下? 严烈的回复一向很快,而这一次更快。 君有烈名:现在?民政局关门了吧? 君有烈名:而且不大行,订婚倒是可以的。你急切需求的话,我可以给你马上安排。君有烈名:以后孩子跟谁姓,叫什么名字?当然我觉得这个不急。 紧跟着发来一个语音通话的申请。 方灼还没看完回复,惊得挂断了。 她又扫了眼自己发过去的信息,才知道严烈为什么那么激动。打字的时候没看清楚,最后一句点到了自动联想,变成了“能不能来结婚?”。 严烈肯定是知道的,但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方灼的错误。不断地回复,还被察觉到异常的室友看见了。 君有烈名:为什么挂我电话?你不是要反悔吧? 君有烈名:成年人要学会负责任,对自己,对男朋友。是吧? 君有烈名:我已经穿好外套了,你现在在ktv吗? 小太阳撤回了一条信息。 小太阳:我打错字了。是想问你能不能来接我。 君有烈名:我已经下楼了。 方灼觉得不大妙,这个人肯定要借题发挥了。 于清江没有公德心地在那儿大笑,一点都没有身为始作俑者的自觉。她利落地起身,带上手机跟背包,往门口走去。 “再见了姐妹,我们走了。” ……人确实要学会负责任,不然很容易变成于清江。 方灼站在街边等人。 五月的风虽然大却很沉闷,从夜色深处吹来,带不走皮肤上的燥热。 严烈几乎是跑着过来的,披着路灯的光,远远冲入她的视线,直到停在她面前。 他额头上蒙了层薄汗,开口说话前先笑了一下,问道:“她们走了?” 方灼点头。 严烈果然没那么轻易罢休,故意道:“为什么突然想找我结婚啊?是发现我特别好了吧!” 方灼告诉自己要冷静。严烈会变成今天这样,跟她也有关系的。 她低头看着对方的影子,重申道:“是我打错字了。” 黑色的长影抬手擦了把汗,头发被他揉得杂乱,声音幽幽地道:“所以我就是个工具人呗。” 他垂下手,看影子的长度比方灼长了一截。手指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把,勾了勾,朝边上的人靠近,并牵住她的手。 “那我不管。”严烈说,“我家的了。” 一颗小太阳(“你自己想”严烈很冷酷...) 去严烈家的路, 一共走了十分钟。 其实是没有那么快的,按照正常人步行的速度大概需要一刻钟。 在刚走出前面那排林荫道的时候,方灼的手心就开始热得出汗。她试图将手抽出来, 却被严烈加重的力道稳稳按住,指节间的骨骼都因为用力而外突出来。 方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严烈先行靠过来问:“你喝酒了吗?” “我没有。”方灼鼻子嗅了嗅,没闻见任何味道, “于清江身上蹭的吧。” 严烈慢吞吞地道:“听说酒精可以被皮肤吸收。” 方灼一听他的语调, 就知道他要开始表演了。 严烈说:“为了保障你的安全,希望你配合。” “你不热吗?”方灼视线对着他上下打量, 由衷好奇地问, “你身上都是汗。”严烈目不斜视,自顾着往前走:“猪八戒背媳妇儿,都没有半路放下去的道理。” 方灼道:“猪八戒?” “猪八戒起码还把媳妇儿背到家了呢。”严烈忽地狡黠一笑, 拽着她跑起来, “我带回家就是我的,谁抢我就报警!” 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的严烈同学,确实比猪八戒要安全,而且比孙悟空更大胆。 方灼纵容地跟着他的步调跑了一阵, 等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出了一身大汗。 严烈在路过小超市时停了下来,看着灯火通明的柜台,松开了方灼的手。方灼以为他要进去买东西,结果严烈指了指入口, 示意她自己过去。 方灼问:“买什么?” “你可以穿我的睡衣。”严烈的视线跟话题都有点跳跃, 偷觑她的表情,“现在已经九点了。你回学校的话, 宿舍可能已经关门。而我家有空余的房间。” 异常熟悉的场景,让人恍惚觉得一模一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 只不过上次是意外,而这次说不大清楚。 方灼愣了两三秒,走进超市,买了牙刷跟贴身衣服,一面拉上背包拉链,一面缓步出来。 严烈在灯光下踩自己的影子。感受到冷风从开合的门缝中飘出,抬头冲她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出微弱的白炽灯火,什么都没说,转身在前面带路。 这是方灼第二次来严烈家。上次因为处境尴尬,没有好好观察。这回四望着打量了一圈,隐约觉得有点不一样。 “我去里面的卧室洗澡,你在这边洗澡。”严烈给她指明方向,“我的房间是最里面那间,待会儿带你逛逛。” 方灼斜睨他,淡淡道:“我为什么要逛你的卧室?” 严烈假装没有听见,泰然自若地指向另外一面,说:“那间是客房,阿姨收拾过了,待会儿我给你把床铺上。” 他又补充了句:“你应该会喜欢。” 方灼没什么反应。这样的精装房谁不喜欢? 严烈提着衣领抖动,快步往里走,一副酷热难耐的模样道:“我先去洗澡了,你自己安排。” 方灼洗澡比较慢,等她擦着未干的头发出来,严烈已经坐在书房里了。 她先去客房瞅了眼,推门看清眼前的画面,迈进一半的脚步惊得收了回来。 床上的确铺了层新被单。浅粉色的,明显比床要大一号,边角长长地坠在地上。成套的被子上印了Q版动画图案,鲜艳醒目。 方灼沉默了。 实话讲,她从小到大都没用过这么少女心的床单。除了学校常用的绿色方块图样,以及极具时代气息的牡丹图案,用过的最正常的就是素色净朴的纯色床单。 严烈为什么要给自己买被套? 或者说,他到底还悄悄买了些什么? 一般人的想法没有他这么难猜吧?他是不是不喜欢叶云程家的被子啊? 方灼茫然地在床边坐了会儿,缓缓从变化不定的思绪中敛神。 她挪步到书房门口,抬手轻敲,挤进去问道:“是你特意给我买的吗?” 严烈侧过身,视线在方灼宽大的睡衣上过了一圈,又转回去,盯着电脑屏幕,抬手挠了挠耳朵,说:“是啊。我给我女朋友买的,女朋友不喜欢我就留给我女儿。可爱吧?” 方灼脑子一热,下意识地道:“你就知道你会有女儿?” “那孙女儿也行啊。”严烈故作镇定,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随口瞎掰道,“听说早些年的被子就是一代传一代的,以后这种版型的说不定就绝版了,我先给她们存着。” 他说完之后,方灼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搭话,陷在诡异的逻辑圈里自我博弈。 似乎有点微妙的图谋不轨,但细想一下,又觉得好像襟怀坦荡。毕竟动机不纯的人怎么会铺两张床? 空调的冷气很快将他们发热的头脑冷却下来,空气里飘散了一丝寒意。好在扣扣的提示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不知所措的沉寂。 方灼反手合上木门,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爸在给我发信息。”严烈似有似无地松了口气,眉头轻蹙道,“不知道他最近怎么回事,说要给我过节日。” “这有什么问题吗?”方灼顿了顿,假装客观地说,“这是挺开明的吧?” 严烈气愤道:“可是他给我过六一儿童节!” 方灼:“……” “他说年轻人都喜欢过这个节日!”严烈手指用力敲在键盘上,键轴发出清脆而不屈的响声,“我不知道他哪里看来的信息,居然这么以偏概全。我看起来像是喜欢过儿童节的人吗?!” 方灼不好再给严成理说话了,怕牵连到自己。虽然她私心也觉得严烈其实很适合过儿童节。他那么幼稚。 收到信息的提示音紧密地响了几次。方灼低垂着头,没看见他们的聊天记录,却能根据声音想象出严成理此刻抓耳挠腮的模样。 “他又说要给我过生日了,他是在翻日历吗?”严烈嘟哝道,“哪有人提前几个月过来问别人想要什么生日礼物的?” 严成理的目的性太过强烈。 方灼心说,还是有的,毕竟遗传的力量那么伟大。 她想起即将到来的七月,问道:“所以你生日有什么愿望?” 严烈又偏头看了她一眼,盯着她肩膀上的水渍,骤然回神道:“你怎么没吹头发?电吹风在柜子的第二层。” “哦。”方灼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划个考点吗老师?” 严考官自己都不大清楚答案,扯过毛巾盖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揉搓。 他希望时间能过得再快一点,又觉得跟方灼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不应该被挥霍。对未来的期许催生出各种矛盾的想法,而显然类似的感觉其实还不错。 “你自己想。”严烈很冷酷地说,“这都不知道吗?” ? 严烈的生日,方灼是想按照约定陪他去海边的,毕竟去年放了他一半的鸽子,让他过了个心不在焉的假期。 为此方灼提前安排好行程,向兼职的老板请了几天假,跟严烈一起去海滨城市。 不幸的是,他们抵达住所后,只有第一天是阴云,第二天就开始下暴雨。 方灼回忆起来,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被滂沱大雨打得七零八落,完全提不起劲。 先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窗,回来时发现客厅跟阳台里全是雨水,收拾了半天,到晚上灯泡又烧了。 等二天买了新的灯泡,手忙脚乱地更换上去,随即又发现衣柜门的螺丝脱落,差点砸落下来,只能找工具进行修理。 到了最后一天,天公才勉为其难地放晴。两人在岸边拍了几张照片。 严烈给她看。一张她笑得夸张而不自然,一张笑得有点勉强。还有一张只拍到了侧脸,静对着天空面无表情,显得沉稳而智慧。 方灼选了第三张,但严烈将前两张也存了起来。 大二的夏天,又是在闷热的暑气与和缓的晚风中到来,跟方灼手里的芒果碎冰一样,带着浓郁的香和细腻的甜。 结局上(“我本来就居心不良”...) 作者有话要说:lt;/brgt;修改了下上章结尾,接生日旅游,不用倒回去看,关系不大。 【转圈圈】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lt;hr size=1 /gt;密集紧促的雨声中, 二人冒雨赶回家里。还是晚了一步,客厅跟阳台已经漫进了雨水。 窗帘被风掀至窗外,靠近窗口的沙发和晾晒着的衣服也全被打湿。 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 重新拖了遍地板,又将窗帘拆卸下来清洗。 等好不容易处理完,乌云散了,天色也快黑了。 雨后的晚霞倒是异常灿烂, 算是这糟糕一天最后的慰藉。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 就被徐来的夏风揉碎在夜色里。 严烈赤脚站在客厅中间,衣服湿得犹如在水里过了一遍, 已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 外卖送到, 他潦草地吃了两口,让方灼先进去洗澡。等她空出淋浴间,才带着衣服进去。 方灼从小仓库里找到一台烘干机。 这边的空气太潮湿了, 衣服跟床单都有一种半干的湿润感。她简单擦去机器外部的灰尘, 将严烈的衣服一起架在附近的衣架上进行烘烤。而后拿起吹风机,到另外一端找插座。 等头发差不多吹干,拔下插头的时候,一道紫色的电光闪了一下, 同时房间的灯灭了下去。随着灯光一同熄去的,还有各种电器运转的噪音。 狭小的世界顿时落入安静,只留下窗外滴滴哒哒,顺着雨棚落下的水声。 方灼打了个寒颤,怔神过后, 放下手中东西, 借着窗外飘进来的细微灯光,在床边摸到自己的手机, 再打开手电筒功能去找电闸。 走到大门口时,严烈也出来了。他连身上的水都没擦干,慌忙中直接套上了睡衣,快步上前接过方灼的手机,找到总闸门。 掰下开关,电灯并没有亮起,看来不是跳闸,是保险丝烧了。 方灼主动投案自首:“应该是我的问题,我刚刚用了下这里的烘干机。” 严烈没有吭声,揽腰抱住了她,示意她先跟自己回房间。 方灼顺势贴了下他的手腕。触手温度冰凉,对方似乎连汗毛都在颤栗。 进了门,方灼在一侧照明,严烈从包里翻出一条干毛巾,囫囵在头上擦拭。 适应光线后,他似乎没那么害怕了,但还是牵着方灼的手,让她跟自己一起躺到床上。 密闭的房间,温度逐渐升高。 严烈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缓得像是睡着了。但方灼抬高视线,能看见他半阖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脸上。 他的眼神并不是那么平静,带着很多方灼不能理解的复杂。 方灼与他无声对视片刻,问道:“有点热,我可以开窗吗?” 严烈点头:“嗯。” 方灼过去推开窗户,又重新爬回来,在严烈枕边找了个位置,抱着他的手臂躺下。 凉风从窗口吹入,却没吹散方灼身上的燥热,柔和地拂过发梢,消弭在严烈呼出的热气中。 严烈抬起手臂,湿润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而后扶住她的脸,很认真地吻她。 相似的水气味道中,有关于严烈的存在感越来越浓厚。 他很少这样跟方灼接吻,温柔又强势,缱绻反复仿佛不会停止。 两手按在方灼的腰上,小心地摩挲,让她浑身过电似地发麻。 越靠越近,直到能听见彼此胸腔内的跳动频率。 等终于分开时,方灼耳边全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视线有些朦胧,眸光中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严烈贴在她耳边低声问:“我可以行使一下成年人的权力吗?” 方灼没听清楚。手指被他勾住,又被他紧紧握在掌心,理智无法思考,听他又问了一遍,也模糊问道:“你说法律赋予你的吗?” 严烈说:“有一部分需要女朋友的赋予。” 方灼定定看着他,抬起下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严烈的呼吸声倏地变沉,他坐起身来,跨坐在方灼腰侧,将身上的衣服脱了。 “方灼同学,我说过了吧?”严烈从抽屉里拿出东西,喉结滚了滚,最后克制地提醒了一句,“我本来就居心不良。” 严烈俯下身,还未干透的发丝落在方灼眼皮上,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 第二天清早,方灼意识朦朦胧胧的,过了生物钟后,一直在半梦半醒的状态。 她知道严烈起床,收拾了下房间,又出了趟门。 不知过了多久,光线突然明亮起来。方灼睁开眼睛,看见严烈站在床前,拉开了窗帘。 方灼揉了揉眼睛,静躺着缓神。 严烈侧躺在床上,两手环住她,说道:“起床,吃饭。” 方灼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严烈又问:“今天要出去吗?” 方灼转过身,伸手在床头摸索。严烈主动将手机递给她。 他们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没有看天气预报。 而方灼的运气从来不会让她失望,她选到了最不幸的几天。 “都下雨。”方灼咳了一下,声音还有点哑,“不想出去。” 严烈说:“那就不出去了,我在这里陪你。” 他说完很高兴的样子,用下巴抵着方灼的肩窝,闷闷笑了两声。 下午,方灼还是起床了,翻出之前制定好的旅游计划,跟严烈一起去海洋馆。 行程被迫打乱,但并不重要。严烈在二十岁的生日,还是拥有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到了最后一天,天气终于放晴。两人为做留念,去岸边拍了几张照片。 严烈给她看成品。一张她笑得夸张且不自然,一张笑得有点勉强。还有一张只拍到了侧脸,仰头对着天空面无表情,显得沉稳而智慧。 方灼选了第三张,觉得起码看起来比较聪明,但是严烈将前两张傻傻的照片也存了进来,说可以用ps拯救。 短暂的假期转瞬结束,严烈买好了回A市的票。 严烈想让方灼跟自己回家,方灼觉得还是应该住在学校。严烈拗不过她,只好亲自送她回去。 因为坐了半天车,方灼有点蔫头耷脑的。从生活区的东大门进去,穿过长廊,回到宿舍。 她先打扫了下卫生,再打电话给叶云程报平安。 叶云程是个很开明的家长,他关心了两句,将话题停止在让人舒适的地方,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大早,方灼坐边桌边看书,收到了来自魏熙的信息。 魏什么:醒了吗? 小太阳:醒了,有什么事? 魏什么:海边好玩吗? 小太阳:没怎么玩。 魏什么:哦……我懂的。【害羞】 方灼:“……” 小太阳:你纯洁一点。 魏什么:【奸笑】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纯洁? 魏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这有什么嘛,注意生命安全就好。毕竟大家还年轻,有星辰大海等着我们征服。 魏什么:当然还要注意身体健康。 魏什么:我小姨是医生,她的观点很纯洁且有用。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手滑一点她的科普。 小太阳:…… 整得他们有多荒谬似的。 小太阳:海边下雨,很多项目取消了,改成了室内活动。 小太阳:海洋馆、博物馆的那种室内。 魏什么:【哦】你的解释真体贴。 魏什么:其实我是来通知你同学会的事。之前定在七月底,现在提前了,改成后天,因为班长邀请到了老班,酒店这一天也有空的包间。你看可以吗? 方灼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老班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小太阳:好,可以的。 魏什么:那你转告严烈吧。你们两个是不是都不看班级群啊? 魏什么:当然我可以理解你们。【憨笑】 方灼关掉了屏幕。 她对着书本看了两行字,平复好心情,拿起手机,将消息发给严烈。 君有烈名:我知道,蛋糕刚刚告诉我了。 君有烈名:到时候我去接你。【乖巧】 正文完(“你是我不能缺少的另一半...) 同学会的时间刚好是在方灼的休息日, 只是酒店离A大有点远。 约好是吃晚饭,严烈却早上十点就到学校了,站在宿舍楼一层的停车场给方灼发信息。 方灼穿上鞋子, 赶紧跑下楼去。 刷卡走出大门,还在找人。那边严烈听见动静,从阴影处探出头,朝她扬了扬手, 粲然笑了出来。 严烈这个人, 似乎天生就是属于夏天的。清澈的眼神、张狂的性格、纯真的笑容。极具年轻人的火热和朝气。意气风发这个词用在他的身上再合适不过。容易让人心动,也容易让人迷失。 夏天的风从停车场的另外一面穿过来, 拥抱过严烈, 又吹拂过方灼。 方灼走过去,抬手挡住光线,问道:“你来那么早做什么?” “想见你啊。”严烈说, “你又不来找我。” 他带了把遮阳伞, 大步跨过去,撑开挡在方灼头顶,将伞倾斜向她的时候,身体也靠了过去。 方灼问:“你不热吗?” 严烈很不诚实地说:“不热。” 七月三伏天, A市的街道在太阳的炙烤下散发着令人难以承受的高温。光是从水泥地面反上来的热气,就一阵阵闷得人难以呼吸。 两人出门得太早,群里的同学还没有动静,他们只好先在附近闲逛。 要说哪个地方既可以免费吹空调,又不会被人打扰, 应该就是书店了。正好学校图书馆不开放, 方灼有部分资料还没查找,索性跟严烈去了不远处的新华书店。 时间还没到饭点, 书店里有不少纳凉的人。室内冷气开得很足,一群市民靠墙而坐,低声聊天。 一楼深处是嘈杂的小超市,顺着电梯往上,二层主要是小初高教育相关的教材以及各种学习机,两人粗粗扫了眼,一路去了三楼。 方灼顺着标识找到自己想要的书架,蹲下挑了两本,回过头,发现严烈一直跟在她身后。 方灼抱着书,手指顶着尖锐的边角,环顾四周,小声道:“大庭广众。” “大庭广众怎么了?我是见不得人吗?”严烈说,“我长得还行,给你当个挂件不丢人吧?何况我又没做什么。” 方灼低着头,沉默片刻,说:“你在这里,我没有办法看书。” 严烈这人的想法一向特殊,最擅长自我安慰。他笑了一下,揉揉方灼的头,轻快地说:“好吧,那我去给你买杯奶茶。” 方灼拿着书走出去,找了个光线明亮的位置。 阅览区已经被人坐满了,她只能站在窗边翻阅。 这本书的内容并不全是方灼学过的,她按照目录上的标题,一目十行地查找自己想要的知识。 刚看见一个跟老师布置的作业相仿的调查,正要确认对方的策划流程,就听见前方有人叫她的名字。 方灼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的人,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她是谁。 女生扯扯嘴角,斜向上的唇角弧度和下沉的颧骨肌肉,让这个尴尬的笑容多出了点刻薄的味道,她问道:“你在哪儿工作啊?” 方灼想起她了。手指在书籍处按了按,担心将书压得变形,又松开力道,回说:“我还在读书。” “哦,哪所学校啊?”女生说,“我之前听谁说,在一家小超市里看见你收银,以为你在那儿工作来着。” 方灼不想回答,见对方站着不动,才没什么起伏地说了句:“我兼职。” “哦。” 女生欲言又止,找不到话说,转身走了。过了会儿又犹犹豫豫地绕回来。 “我现在也在A市。”她问,“你大学过得还好吗?” 方灼掀开眼皮,冷冷地瞥向她。 她佯装熟稔的方法没能起效,表情快要维持不住,又拉不下更多的面子。 “你运气挺好的,后来还去A中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两句,窥觑方灼的神色,“看来你爸爸对你挺好的……” “灼灼。” 女生絮絮叨叨地说到一半,被身后响起的声音惊得打了个哆嗦,偏了下头,严烈已经从她身边走过。 “亲爱的,你的奶茶。” 严烈将杯子塞进方灼手里,顺势揽住她的肩,抬眼扫向对面的人,眼神无声询问。 方灼只说:“我爸不能帮我考上A大,运气也不能。” 女生还愣愣看着严烈,闻言很不敢相信地道:“你在A大?!” “嗯。”方灼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我先走了。”女生仓惶道。 她埋头走了两步,又回头短促地说了句:“对不起。” 等人逃远,严烈才问:“她是谁?” “以前的同学。”方灼没了看书的心情,将关键的一段读完,把书本合了上去。 严烈想起方灼刚来A中时沉默寡言的性格,多少也能猜到她在以前的学校过得并不开心。只是她从来不提,好像是一件不甚重要的小事。 方灼提及的语气也是淡淡道:“大概我以前真的不讨人喜欢吧。” 每天穿着破旧脏乱的衣服,从来跟不上同学的娱乐方式,重复单调而枯燥的生活节奏,不喜欢附和集体的意见。 她的过于早熟让她显得不合群,而她又没有优秀到可以让别人敬佩的地步。 人越小,越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恶意,甚至很多时候并不明白自己的目的,只是任性地选择了排挤、冷漠。 人生际遇无常,没想到冷眼相看的两个人,今天会以这样的态度在这里碰面。 方灼恍惚地想,自己应该真的变了很多吧。 “胡说八道了吧?”严烈抱紧了她,“我们学校那么多优秀的人都喜欢你,你还不讨人喜欢?还有我呢?我不够具有代表性吗?” “那只是因为我改了。”方灼很客观地分析说,“如果你跟我一起长大,你多半也不会喜欢我。”严烈不平申诉:“窦娥是冤死的,你男朋友也是。” 方灼低头喝了口奶茶,冰凉清甜的液体给大脑带来一分愉悦。她见时间差不多了,说:“走吧。” ? 老班出门得也早,风风火火到了酒店,喊四处游荡的学生们都赶紧过来。 班级群里久违地热闹起来,全是各种玩笑跟寒暄。 很快有学生到了,跟众人汇报现场的情况。 一张张刷过去的合照里,老班各有各的丑样。气得她发表情包大骂,斥责这帮男生不入流的拍照技术与恐怖的审美。之后开始拒绝拍照。 过了几分钟,重新发上来的照片里,人物形象明显改善许多,加重的滤镜和恰好好处的美颜让老班大为满意,愿意继续做人形背景板供他们打卡。 方灼跟严烈到包间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二十来个人了。 赵佳游见到严烈,大喊了声,一帮人簇拥而上,拉着他去角落聊天。 魏熙也挤眉弄眼地上前,拖着方灼去隔壁桌落座,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一年多过去,老班跟之前相比好像没什么变化。而且这次为了出来见他们,特意化了妆,看着比高三那会儿的气色还要好很多。 几个男生点了箱啤酒,老班喝了两杯,被众人缠着说话,跟他们聊起高中的往事,忍不住感慨万千。 她指着几个学生,说出了当时对他们的担忧,摸了摸耳边的碎发,苦道:“我当时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啊。还好你们几个有点良心,没辜负我的好意。” 被她提及的几人羞涩轻笑,端起饮料给她敬了一杯。 “你们这一届的学生都很懂事,挺好的,我们这颗心也算没白操。”老班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找到严烈,指着他道,“多亏了烈烈。他帮了我很多忙。老师虽然平时骂过你,但老师特别为你骄傲。” 严烈笑说:“因为您也是我很尊敬的老师。” 老班紧抿着唇角,跟他隔空碰了下杯,感动点头。 魏熙用手肘碰了碰方灼,将张开的五指缓缓收拢,握紧在手心,问道:“姐妹,请告诉我,你是怎么追到这样一个优质的钢铁直男的?” 边上几个女生跟着凑了过来,表示想要听课。 这个问题方灼很不好回答。可对着她们真诚渴求的眼神,又不好意思说不知道,搜肠刮肚一阵后,迟疑地道:“纵……纵容?” 魏熙抱着她的手臂贴近了她,求教道:“纵容直男?有没有具体的指导操作?” 方灼回忆了遍,勉强找出点攻略来,说:“偶尔答应他一些任性的要求,理解他幼稚的想法。他生气的话,稍微哄一下吧。” 魏熙代入品位了下,沉痛道:“你这是让我们迎面给钢铁拍一板子啊……我做不到!” “方灼!”老班在那边叫了声。 方灼大步过去。 老班握住她的手,迷离的眼睛注视着她,说:“真好,我看见你们那个短视频了,还每天都追。你舅舅自己开店了,生意挺好的,你也可以安心读书了。” 她说着动容起来,眼角湿润:“其实老师一直都知道,你不会有问题,因为你是我见过最有韧性的学生。熬过那一段,这个社会该回馈你的努力了。” 方灼颔首,认真道:“老师,确实我有一个问题想了很久。” 老班道:“你说。” 方灼问:“那段视频拍得那么丑,你们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众人哄然大笑。 “很精神啊!”老班说,“你在老师心里就是最漂亮的!” 方灼跟着笑了起来。 老班喝得有点亢奋,酒气上头,脸颊都红了。走出酒店后,被她先生接走。 离开前,她又回过头朝着众人道:“你们都有很光辉的未来,我做老师,就是为了看见这个。但是你们永远不要忘记继续提升自己,未来很长的。” 他先生说着“好好、知道了”,架着她的手臂抱她离开。 众人商量着要去哪里玩,最后趁着黄昏暑气渐消,沿着防洪坝散了会儿步。 再晚一点,外地的学生要回去了。一场狂欢到最后,平静地结束。 严烈依旧打着伞,牵起方灼回家。 ? 严烈的卧室里,当初那盆从学校带出来的多肉已经分栽了。用各种陶瓷制的小盆栽摆满了窗台。 为此他特意去学了怎么照养多肉植物,应该要如何控制浇水和日晒量。 他带方灼去看,指着那个插在泥土上的草编人说:“要坏了。” 方灼心说本来就是坏的,被他修剪过,延长了寿命。 “有点可惜。”严烈小心摸着已经褪色的红色披风,说,“这是你和我的东西。” 方灼“嗯”了一声。 严烈说:“所以你快送我个新东西,不会坏的,我可以存很久。” 方灼露出迷茫的表情,脑海中第一时间响起句广告词:“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可是她买不起钻石,而且她并不大能认同碳的价值,严烈最好还是不要想了。 她谨慎地说:“我……我给你送个标本?也是永久的。” “标本?!”严烈眨了眨眼睛,惊讶道,“你送我条围巾,送我封情书,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标本……方老师,我有点理解不了。” “哦、哦,好的。”方灼反应过来,连忙为自己开脱,强行解释道,“我是说,干花。因为好看。” 她蹩脚的借口让严烈笑了出来。 方灼很晓得他的弱点,继续道:“跟你一样。” “谢谢。”严烈果然感动道,“那干花标本我也喜欢。” 方灼点头:“嗯。” 两人坐在窗台前,静静吹着晚风。 天幕随着边际处最后一丝红线,彻底黑了下来。 方灼说:“今天魏熙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我,其实我也有点想不清楚。” 严烈趴在桌上,侧着脸,目光温柔地看她,笑道:“你说是为什么呢?” 方灼沉默,用手拨弄着翠绿的叶片。 半晌后,方灼说:“总不能是因为我平易近人?”她刚跟严烈接触的时候,似乎还挺冷漠的。 “因为你可爱,”严烈说,“浪漫。” “浪漫”这个词让他觉得有点好笑,补充道:“只有我能理解的那种浪漫。” 方灼觉得他在嘲笑自己,而且非常明显。 “应该还是有很多人能接受的。” 草编人的披风被吹得向上扬起,像一个无所畏惧的小人。 严烈的声音轻缓低沉,笑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方灼问:“在想什么?” 严烈抬手,虚指向窗外的高空某处,说:“看见外面的月亮了吗?” 方灼顺着往外看去。 但是今天晚上根本没有月亮。 “如果你是一面,我是另外一面,随着引力的转动,有各自的阴晴圆缺。天气阴沉,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把你藏起来,这样别人都看不见,只有我能碰得到。” 严烈细长的手指描绘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你在哪里,我都知道。” “你是我不能缺少的另一半。” 番外一(叶云程*叶曜灵...) 叶云程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上行。 不大平整的黄泥路面上滚落着大小不一的石子, 路边长满了不知名的杂草。坡度高低起伏,侧面没有护栏,看着有些险峻。 叶云程抬头扫了眼, 弯着腰,用不大矫健的步伐尝试迈过一个斜长的土丘,绕一个捷径。 这座山风水好,许多当地人的祖辈都葬在这个地方, 只是因为太过偏僻, 一直都很荒凉。 前几年,这座山被招标出去开发, 政府也投入了不少资金进行扶持。在漫山遍野都栽种了油茶树, 以类似梯田的方式层层向上。 现在这一批矮小的幼苗,已经长到葱郁能结果的程度。再过两年,估计就到丰产的阶段了。 这条路也是当时为了通车修建的, 从底部绕着山体转了数圈。 几个农户扛着锄头迎面走下来, 见到叶云程,朝他招了招手,有些新奇地觑向他的假肢,跟他擦身而过后, 还停下来回头多看两眼。 灼热的阳光从后方照来,晒在他的背上。他的衬衫被汗水打湿,粘腻地贴着他的皮肤。 这种不适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恍惚想起了当年靠在叶曜灵背上的场景。 那个只比他大五岁的女生,就是这样背着他上下学的。穿过泥泞的道路, 走过嘈杂的校区, 穿行在学校和家的路上。 夏天的时候,叶曜灵的背总是湿润, 混杂着各种汗水跟心酸。 她回过头,会对着叶云程笑说:“弟弟,别怕,一切会好起来的。” 大概这是她仅能想到的安慰了。对他,对自己,都只有这么略带迷茫的一句。 叶云程脚步停了下来,眼眶一阵泛热。 他没有等到一切都好起来,甚至没等到自己好起来。叶曜灵就走了。 叶云程伸手从一旁摘下颗野果。 橙色的,小小的,表面带刺。叶曜灵以前背他上学,路过这种植物的时候,都会给他摘两颗。 入口只有一点点果汁,味道又酸又涩。越咀嚼,越觉得涩口。咬碎最里面的果核,粗糙的颗粒还会泛出苦味。 仿似生活的味道,很没意思。 从他残疾以后,叶曜灵就没挺直过自己的腰。 她不出去玩了,在家时也经常不说话。父母呵斥她,让她准时准点地背自己出去散心。 才刚过十岁的少年,还没能学会收敛任性和自私。他现在回忆起自己越过对方肩头,看见的那双被磨破的鞋子,就觉得惭愧万分。 叶曜灵每天走那么远的路,却连双舒适的鞋子都没有。她离开的那一天,也只穿了双从二手市场买来的旧布鞋。 提着那双鞋回家的时候,她很高兴地跟叶云程说,这鞋合脚。 鞋是方逸明送给她的。 叶云程捂住脸,感觉去往山头的这条路好长,走到他疲惫依旧望不到头,远得就像他跟叶曜灵之间的距离。 他不能责备叶曜灵喜欢那个人,因为真正荒谬的是他们。 方逸明起码给过她温情,她的家人什么都没有给予。 乡下的人结婚比较早,哪怕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依旧会受到许多人的议论。 他们对着叶曜灵指指点点,说他们家里穷,还有个残疾的弟弟,负担太重,将来嫁不到好人家。 叶曜灵很不喜欢。 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里的人。不喜欢自己的处境,更不喜欢自己的弱小。只痛恨世界狭小,她无法离开。 那一天,叶曜灵趴在他的床头,露出很久没有的高兴神色,说方逸明是对她最好的人。 不跟她讲世俗的话题,不谈现实的压力。会称赞她漂亮、聪明、可爱……这些她已经很久没有获得过的东西。 更因为方逸明不是本地人,他只是从这里路过。 叶曜灵笑得很娇俏,眼睛里光彩炽盛。 叶云程磕磕巴巴地道:“以后我叫爸妈也对你好一点。” 叶曜灵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那种笑容,当时的叶云程看不懂。以为她是开心,殷勤地爬起来,给她梳头发。 过了一段时间,叶曜灵将自己的长发剪短了。 她站在叶云程的床前,以一种陌生的形象,摸了摸他的头,又牵住他的手,然后情不自禁地抱着他痛哭。 她说,叶云程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她最愧疚的人。可是叶云程有父母,没有自己也可以活得下去。而这个地方让她觉得很难过。 她要离开了,不会再回来。 夏天还是一样的热。 叶曜灵离开的那一年,叶云程终于学会了独立使用拐杖。 他从角落里翻出那根不常使用的木拐,沿着出村的路固执地走了四个多小时,直到胸口跟手臂的皮肤被磨得鲜血直流,还是没有追到她。最后被哭着寻来的爸妈带了回去。 从某一天开始,他没有姐姐了。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 现在想想,“我才是你的家人”,或者,“我才是真正对你好”这些话,听起来怪可笑的。 爱从来不应该含蓄,不应该隐藏,不应该附加条件和场景,不应该次于谁,无条件让步在谁的后面。 否则说出来就是伤人。 为什么她不可以成为别人最爱的人?明明她的感情已经被挖得一点不剩了。 父母从咒骂,到悔恨,再到悲痛,一共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之后因为打击过重以及身体过劳,惨淡离世。 弥留之际,他们叫的是叶曜灵的名字,担心的是叶云程往后没有人照顾了。 叶云程终于走到了墓碑前。 坟地已经被方灼修整过一遍,干净了不少。但随着春夏的复苏,周边的杂草又开始肆意起来。 叶云程坐到地上,喘着粗气,放松因为山路磨损而感到疼痛的残肢。 他背靠着石碑,用手揉捏腿部肌肉,恍惚间,想起了叶曜灵回来的那一天。 那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了,他还没有成年。因为各种生活的变故,学业落下了很多,在休学跟继续求学之间犹豫不决。 电视里的节目在喜迎新世纪的到来,各处张灯结彩,说他们都是跨世纪的新一代,似乎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画面中闪过的,是他没有去过的地方,有着他不敢想象的繁华。 这个世界的盛典,和他毫无关系。 叶云程以为,叶曜灵去追寻新生活,应该就生活在那样的大都市里。 她再次出现的时候,依旧美丽、大方、沉稳,但是过得并不好。面容憔悴、身材干瘦,只有唇角挤出的笑容,让她看起来精神一点。 她陪叶云程去扫墓,陪他说话,跟他一起整理房间。 那几天有下雨,叶云程的幻肢到了晚上疼得特别厉害,直冒冷汗,几乎睁不开眼。可是他依旧满心雀跃,觉得自己又拥有了家人。 叶云程回过头,垂眸看着石碑上的刻字,笑道:“姐,我来看你了。” 那几天,叶曜灵得知父母去世,叶云程只有一个人生活后,感到很是愧疚。 她很奇怪,为什么她一辈子都在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忙碌了那么久,才刚活了个明白。 叶云程安慰她,说自己过得很好。 叶曜灵劝他继续读书:“我去外面走了一圈,发现读书能改变很多事情。不单单是为了赚钱,更多是一种自信,一种底气。读书对我们来说,是最有用的。” 叶云程满脑子欢喜,什么都答应了。 后来叶曜灵病逝,他想不起这句话,只觉人生挫败,自暴自弃地选了辍学。 “但是我有读书的,姐。”叶云程很小心地说,“辍学后我也一直在读书,我没有落下太多。现在我在学剪辑、学编程……你想得到吗?我有几十万粉丝了,我能照顾自己了。” 他转过了身,笑道:“你想不到吧?现在的网络很发达,政府也很厉害。公开的平台上有各种免费的大学课程,可以随便听、随便看,不用交钱。当然交钱的也有,只是我还没学到那么深的地步。” 在这个国家获取知识很便宜,但知识又是很昂贵的东西。 叶曜灵要是能活到现在,一定斗志昂扬地拼搏。 她的青春永远没有尽头,她可以一直奔跑。 叶云程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混杂了低沉的哽咽和沙哑。 他想起当初叶曜灵去世得那么早,一大半是因为没钱医治。 贫穷一直追随着她,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甩脱。 她想陪方灼久一点,可是住院的每一天都在烧钱,最后来找叶云程的时候,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黄昏,叶曜灵坐在屋前的门槛上,想得很清楚,对叶云程说方灼的事,平静地与他嘱托:“你如果有空,就去看看她。她如果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你记得告诉她,一个女人,永远不要想着靠婚姻去逃避生活。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有很多事情,咬咬牙是过不去的,只是放弃了自己而已。” 叶云程喉结滚动,竭力压住翻涌上来的情绪。可是每次到这个地方,遗憾、惋惜、追思,种种让人难以承受的感情,总是会交织地浮现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些年的变化……反正灼灼很好,她考上A大了。她跟你一样,特别了不起,做到了我们都没能做到的事。” “她很坚强、很独立、很刻苦。比你跟我当时要清醒很多。不害怕任何人的抛弃,你的担忧和嘱托,她都用不上。” 叶云程将手边的花端正摆在墓碑前,弯曲着右腿的膝盖,不大熟练地站了起来。在汗涔涔地夏天,挺拔地伫立在幽静的山间。 “我能自己走路了,姐。” “你也安心走好。” 番外二(一颗小太阳...) 春节前后, A大已经放假,因为一场突起的疫情,全国各地城市接连封锁。 小牧被困在他大伯家进行隔离, 叶云程所在的商场也暂时停业了。方灼没买到口罩,安心留在家里学习。 停工倒是没有对叶云程造成太大的经济影响,毕竟他不需要支付店铺租金,之前也积攒了一定的积蓄, 足够他们渡过眼前的危机。 只是突然空闲下来的时间,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索性就将重心放到了更新短视频、开发新菜式上。 方灼出于好奇, 也是因为专业相关, 于是在严烈的怂恿下,试图研究短视频软件的神奇算法。 结果刷了几天抖音,算法没反推出来, 蛋糕的一百种做法倒是研究得一清二楚。 严烈跟着教程尝试了下, 梦想能够点亮自己的厨艺技能,无奈皆以失败告终。 他给叶云程发视频通话,悲痛地说自己已经吃了一个多星期的有蛋腥味的、难以命名的食物,最近半年都不想再吃甜食了。 叶云程哭笑不得, 让他把手机架在灶台边上,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做饭。 两人窝在厨房里面密切交流了半天,轻声细语的,极其投入。方灼几次从背景中路过,都无人搭理。 很好, 严烈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家庭。 方灼心里酸酸地想, 严烈最初接近她就是动机不纯,现在免费领取了一位舅舅。 因为A市疫情并不严重, 市区中心也没有发现什么新的患者。傍晚时分,叶云程借着出去买菜的机会,给严烈送了些吃的。 晚上回来后,为了表示感谢,严烈带着叶云程打游戏,要让他感受一下现阶段年轻学生的快乐。 叶云程似乎挺擅长这一块,当然也可能是严烈这人太会花言巧语。 方灼听着扬声器里循循善诱的引导,将严烈那种体贴乃至是殷勤的表现录了下来,上传到分类过的动态里。 第二天早上,叶云程还在拿着手机跟严烈连麦。方灼忍不住跟着玩了会儿,结果发现自己很不适合这种MOBA游戏。 强烈的胜负欲让她无法接受角色连番的死亡和惨败……可是她菜啊。 两个小时后,她将游戏软件彻底删除,舒出一口郁气。 打什么游戏?不如学习。 ? B市则没有那么平静。 疫情对企业的冲击很大,严成理之前签订的合约全部无法按时履行,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跟合作方重新敲定好交货时间,还是惴惴不安,总觉得缺漏了点什么。 仔细想想,这份焦虑多半来源于严烈。 社会越是恐慌,他们越是担忧。哪怕打给严烈的几通电话里,得到的都是平安的回复,依旧止不住内心的忐忑。 严烈小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这样挂心。 严成理猜想,也许那个时候,他们的阅历和心态,还没能准确意识到所谓父母的责任。而现在,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晚上,终于有了些闲暇时间,严成理坐在书房里,泡了杯茶,关上房门,悄悄窥觑严烈的朋友圈。 严烈以前是比较喜欢用朋友圈的,但是最近好像不怎么更新了,更常用扣扣。 微信果然没什么收获,严成理转道去看对方的扣扣动态。 疫情期间,严烈的更新频率变快,勉强也算是一种报平安的方法。 严成理直接滑到下面,从最早的时候开始翻看。 君有烈名:【图片】第五个失败的蛋糕,这合理吗?!【面目狰狞】 魏什么:别挣扎了,你不适合走进厨房。再搞下去,你就要走进消防了。 慕斯蛋糕:烈烈,你是因为想我了吗?【乖巧】 叶云程:怎么会弄成这样?我给你看看。 君有烈名回复叶云程:【委屈巴巴】 严成理看着图片酸涩又难过。因为疫情,保姆不能上门,严烈一个人留在家里,连饭都吃不上,多可怜啊。 他切到银行软件,严烈转了一万块钱,让他放心叫外卖,不用在意价格,A市总有还在营业的店铺。 打完钱后,回到动态列表继续往上翻。 君有烈名:【图片】舅舅接济的晚饭!还有他送的食谱。【捧脸】谢谢舅舅! 底下一干同学捧场,表示十分想念舅舅家的卤味,问他们家的店铺到底什么时候重新开业。 图片里是一张小抄纸。 严成理放大细节,看见上面模模糊糊地写着:“鸡汤分装放冰库,饿的时候可以做高汤煮面吃。”、“带水活冻的虾可以相对久存,煮的时候不用化冰,另外记得加盐。”、“刚腌好的酸菜,吃前要洗。记得少吃泡面,不健康。”…… 还有许多东西。看得出叶云程给了严烈不少资助,还倾注了许多关怀。 严成理深吸了口气,有点感动,又有点心情复杂。 他等了等,感觉到手机震动,欢快地切换回微信的聊天页面。 置顶的聊天框里,不用点击进去,就能看见对方的回复。 烈烈:?我还有钱,不用给我。 烈烈:【图片】我的个人存款。 态度冷淡。 没有预想中的感谢,也没有捧脸的表情包。 严成理心口被刺痛了下,可是无法表现出来。他盯着图片看了两秒……别说,这小子还挺有钱,不愧是他儿子! 严成理咳了声,带着满满的关怀在聊天框中打字。 言理:一个人在家里过得好吗? 烈烈:挺好的。 言理: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吗?会觉得无聊吗? 烈烈:还好,您不用替我担心。 话题不出预料地再次停滞了。 严成理砸吧了下嘴,舌尖一阵干涩。端过桌上的水杯轻抿,感觉很不是滋味。 他重新点进对方扣扣动态,里面只剩下最新一条的内容了。 君有烈名:舅舅的战绩。【图片】好厉害呀!【激动】 评论区比之前更加活跃,大概男生们都比较喜欢玩这个游戏,哪怕是学霸。尤其是疫情封锁期间,只能待在家里,娱乐方式单调。 慕斯蛋糕:这水平可以啊!下次和我一起开黑吧! 赵加油:蛋糕不行,蛋糕水平太可怕。 八月蔚蓝:烈,带我上分,学长下学期愿意把会长的位置传给你。 逗逗子:这个陪玩多少钱?听说挺厉害的。【doge】 严成理这下不是有点酸了,他是感觉天灵盖要被一股无名气流给掀翻了。 他抬手按在鼻梁上,闭目养神,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过是一起打个游戏而已。 可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严烈在别的家长那里表现得乖巧可爱,会熟练使用表情包,而面对自己,却只有对外办公一样的生硬疏离? 他从来没有在严烈的朋友圈里出现过,叶云程却达成了三连。 上一个达成这个成就的,是方灼。 说起方灼,严成理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点进方灼的动态里,想看看她最近有没有更新跟严烈相关的内容。 有,一段一分多钟的视频,彻底打开了严成理新世界的大门。 视频里,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温声细语,一声声叫得特别甜。 “舅舅,这路来,跟着我走,对。” “舅舅,来,我给你奶一口。”“没事儿没事儿,我给你报仇。” “太厉害舅舅,你太聪明了!这是天赋吧!” 严成理虽然不玩,但也是知道的。他的助理告诉过他,当年男生之间,最诚挚的友情,就是邀请他一起打游戏。 最稳固的关系,就是打游戏的时候不骂菜鸡。 严成理的心态崩了。 崩塌的瞬间,他又想起来,助理还说过,现在游戏已经快成为年轻人之间的一种社交方式。 严成理坐立难安,站起来绕着书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激荡,举起手机,手指重重地敲击,给严烈发去信息。 言理:你现在有空吗? 君有烈名:还行。您有什么事吗? 言理:可以带我打游戏吗? 对面沉默了很久。 严成理觉得那是自己跟叶云程重要性的比较。 等待的间隙,他去搜索了游戏的名字,点击下载。 没想到游戏很大,有好几个G的大小,需要载很长时间。 他赶紧又跟严烈重新约了个时间,说是半小时以后。 严烈还是没有回复。 严烈只是从微信切换到扣扣,找方灼分析内里。 君有烈名:我爸又找你聊天了?你给他支招了? 小太阳:没有啊?怎么? 君有烈名:他不对劲,他找我打游戏? 君有烈名:干什么?他是在说反话吗?我都大学了,只是偶尔打个游戏,很不能接受吗?【脑壳疼】 小太阳:啊?我帮你问问? 君有烈名:他肯定是翻我空间了,但我只发了一条关于游戏的内容? 君有烈名:我要屏蔽他。 方灼隐隐觉得不是。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那么点儿懂严成理的脑回路,虽然这是件很可怕的事。 小太阳:叔叔,请问您是想打游戏,还是不允许打游戏? 言理:打游戏! 言理:听说打游戏,可以拉近彼此的距离! 小太阳:真的吗?谁说的? 言理:是的!年轻人说的。 严成理回复得太过肯定,甚至用了多个感叹号,方灼本身不大涉猎这个领域,不好断言。只能原话转告给严烈,让他晚一点带他爸上分。 严烈似乎很抗拒,挣扎了半分钟,还是屈服地说了声好。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情感交流节目,方灼没有过多关注。 临睡前她忽然想起来,顺手刷了下严烈的动态。 君有烈名:掉段了【就离谱】。高价找一代练!【抓狂】 ……方灼觉得他可能真的把严成理给屏蔽了。 此外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游戏并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起码菜鸡不能。 番外三(一颗小太阳...) 方灼不知道严成理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错误, 应该是没有的。因为第二天,叶云程也不打游戏了。 方灼问他为什么,叶云程含糊其辞地道:“严烈今天很忙, 游戏时间不大固定……而且我不想跟严先生一起打游戏。” 就差把菜字帖到对方脸上。 连叶云程都忍受不了的话,想必这段父子情已经岌岌可危。 方灼抱着关怀的心态,给男朋友发了条信息,问他怎么样了。 严烈很是苦恼。 君有烈名: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学习过。【憔悴】 小太阳:…… 君有烈名:【图片】我爸前几局的战绩。 方灼看着那辉煌的死亡数, 只能冒出一句评价。 父慈, 子孝。 两边都怪可怜的。 方灼于心不忍,上网搜了一圈, 找到篇合适的文章给严成理发了过去, 希望他能回头是岸。 小太阳:【链接:沉迷网络游戏的十大危害】 严成理估计也正闲着,五分钟后回了她一条。 言理:【链接:网游真的能害了孩子吗?家长才应该值得反思!】 方灼:“……”基本上,不出意外的话, 这人神仙难救。 不如学习。 下午, 严妈妈例行给严烈打电话。 严烈心不在焉地回了两句,在说到晚上准备吃什么的时候,他突然振作起来,精神奕奕地说了句:“我下午要陪我爸打游戏!” 严妈妈被他骤然转变的话题弄得愣了下, 问道:“你为什么要跟你爸打游戏?他什么时候开始玩游戏了?” “他让我带他。”严烈含蓄地问,“爸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需要靠游戏解压?” 严烈的扣扣动态屏蔽了他爸,但是没有屏蔽他妈。 严妈妈之前还不知道严烈发的那条抱怨是什么意思,现在一想, 顿时明白了。 她匆匆挂了电话, 跑去找严成理。 严成理这会儿没有工作,正坐在阳台的小板凳上浇花。严妈妈“哒哒”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的时候, 他回了下头,因为他听出了不善的节奏。果然,玻璃门一被推开,对方那标志性的音调就响了起来。 “严成理你干什么啊?找你儿子打游戏?” 严成理无辜地说:“打打游戏怎么了?我这不是怕他无聊吗?” “你觉得他无聊你就给他找麻烦是不是?你有什么毛病吗你?”严妈妈不客气地说,“谁乐意带你打游戏啊?你在公司喜欢带新人吗?就你那水平,你比得上新进公司的那些高材生吗?” 严成理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用愤怒的眼神瞪视她。 早年两人经常吵架,急红眼了还会动手摔东西,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年纪上来,觉得真没意思。 谁也吵不赢谁,还把血压气高了。这会儿生病去医院可没那么便利了。 严妈妈站在他边上,居高临下地斜睨他,见他这幅爱答不理的模样,气笑了,说:“你不能找个老少咸宜又不至于太难玩的游戏吗?斗地主啊,打麻将啊,你这样很招儿子讨厌你知道吗?” 严成理抬起头,被她点醒。 “嗯?斗地主可以啊!”严成理将水壶放到地上,拍拍手站起来,兴奋地说,“我们连麦,把叶云程也叫上,看看他这人牌品怎么样。” 严妈妈皱眉,审视着他,真情实意地冒出一句:“你有病啊?” 严成理挥挥手道:“你不懂。我现在明白了,拒绝不了的,要学会说服自己去接受。” 严妈妈跟在他身后去了客厅,不明所以道:“你脑子真的没问题吧?” 严成理将下午跟严烈约好的游戏时间改成了斗地主,并联系叶云程,请他一起娱乐。 居家隔离就这点最不好,想找个推脱的借口都很困难。 傍晚时分,叶云程在客厅中间的桌子上摆好手机,应严烈邀请进入游戏房间。 严成理一面旁敲侧击着他们家里的情况,一面不停地输牌。 严妈妈在旁围观,被他那手牌臭得心态失衡,从饶有兴致到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违背君子规则,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奚落道:“你怎么那么菜?唯一一种能输的牌都让你给打出去了,你到底会不会斗地主啊?” 严成理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气氛全被她毁了,气道:“你别管我行不行?我本来能赢的!” 严妈妈手指敲击屏幕,带着尊严被羞辱的激愤说道:“你以为对面的人都跟你一样笨啊?就你这手牌,能赢?你这个对六怎么逃?” “我这是在打牌吗?”严成理在心里大声吼道,他是在社交啊!硬生生拉低了他的格局! 严妈妈尖声道:“你不是在打牌难道你是在魂游啊?你不要给输了找借口!” 两人吵了起来,叶云程干笑着打圆场。 没吵两句,两人没有征兆地安静下来。 这对夫妻的相处方式,简直奇怪得让人无从招架。 叶云程尴尬得不知所措,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不是他们停战了,是语音系统被关闭了。 严烈悄悄给他发短信,告诉他不用理会。 方灼竖起耳朵偷听,过了会儿,从开着的门缝里听见严烈一句略微失真的语音:“妈,我去查资料了,你陪爸打一会儿。我要把后面的课程先学完,到时候跟一下导师的项目,最近有点忙。” 严妈妈立马道:“行行,你快去,别理你爸。” 严成理幽怨地叹了声,说:“算了,下次不带你。” “嘁――稀罕!”严妈妈转了音调,温柔起来,“小叶啊,你牌打得很好哇,会打麻将吗?” 叶云程挣扎道:“不……” 没过多久,方灼就收到严烈发来的【撒花】的表情。 君有烈名:是我亲妈! 小太阳:【憨笑】 君有烈名:可算解放了,我跟你一起看会儿书。 小太阳:好。 方灼想说,这场解放,几乎是以献祭叶云程为代价的。严妈妈已经在策划着带他去跟自己的小姐妹们打麻将了。 ……希望他喜欢。 ? 过了段时间,叶云程的外卖业务恢复了。 他之前招的两位员工都还留在A市,不好意思一直白领他的工资,接到他的通知之后,立马表示可以开工。 于是叶云程的店铺以外卖为主,重新开业。 为了保证食品安全,也是因为近期市民都有点草木皆兵,叶云程暂停了所有未经高温处理过的食材。增加了卤味的种类还有盖饭,并将整个制作过程录制下来上传到短视频软件。 还应网友要求,上架了桂圆红枣汤和菊花茶等饮品。 假期在家的时间里,叶云程一直在学习剪辑。跟方灼系统地研究过几个热门美食博主的剪辑风格后,决定增加视频的节奏感。近期短片质量大幅上升,点赞数和曝光量都开始稳定下来。 叶云程跟刘侨鸿商量过后,尝试着接了第一个软广告。粉丝反应还算平静,甚至有点为他高兴,说他终于吃上饭了,希望他能平稳撑过疫情。 叶云程特意上网搜了下,才知道原来“恰饭”就是接广告的意思。 难怪之前评论区一直有网友问他什么时候去“恰饭”,他都是回答“吃过了”,然后引得一群人在下面哄笑。 一天早上,叶云程出去买菜,回来的路上忽然给方灼发了张图片,并附言道:“春天来了啊。” 那是一团紫色的,簇拥在一起的花。花朵小小个,栽在路边,平时走过只会觉得不显眼。 方灼不知道它叫什么,但是觉得很好看。 叶云程回来后,将小推车摆在门口,解下围巾,朝里张望的同时大声问道:“灼灼,看见我给你拍的照片了吗?” 方灼走出来说:“看见了。” 叶云程笑道:“你不方便出去,舅舅拍给你看。” 方灼帮他一起收拾东西,从小推车里提出好几个冰袋。 “去了趟烈烈家。他爸妈寄来了好多东西,他冰箱塞不下,说有一半是给我们的。”叶云程无奈笑了下,“全是海鲜跟牛肉,我也不怎么会做……这一袋好像是干海参,等我上网查一下教程,炖好了给烈烈送过去。” 方灼隐隐觉得哪里诡异,看着他一件件将东西存进冰柜,眯着眼睛问道:“你跟严烈爸妈的关系已经很好了吗?” “说不上来。”叶云程脊背僵了下,动作变得不自然,支吾着道,“他妈妈很热情。” 方灼的脑子在关键时刻总是非常灵活,当即明白,那大约是热情的中年妇女表示友好的常用方式,好奇问道:“她给你介绍小舅妈了?” 叶云程默不吭声地整理存货。 “挺好的。”方灼觉得严阿姨的印象顿时光辉了起来,开心地问,“有看见喜欢的吗?” 叶云程回身用力揉了把她的头发,笑骂道:“你还来操心我了?你多大了?” “您年纪不小了。”方灼一本正经地道,“您要是有长辈在,也该催婚了。” 叶云程问:“你知道什么叫催婚吗?知道催婚的目的吗?” 他合上冰箱门,两手撑在膝盖上,拒绝了方灼要扶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你就算年纪大了,舅舅也不会对你催婚。婚姻绝对不能将就。再马虎的人也将就不了几十年,还会耽误别人。不幸运的人,譬如你妈妈,并没有因为婚姻变得更好。” “如果遇不到喜欢的对象,一个人独自生活,比两个糟糕的人硬凑到一起要好很多,对吧?” 叶云程在见到方灼的时候,就出现过这种念头。 他觉得方灼跟叶曜灵很像,而且方灼更加独立、孤僻,是个不会谈恋爱的性格,或许不那么容易找到真心喜欢她的人。 他以为自己会像个老父亲一样,在方灼迷惘的时候,向她讲述有关于未来的叮嘱。告诉她各种无关紧要的、唠叨的、希望她能体会的细碎道理。 “这是我以前想跟你说的话。”叶云程对着方灼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感慨地道,“不过我估计没什么机会说了。” 因为严烈,他早早失去了催婚的权力。 番外四(一颗小太阳...) 再见到严烈, 已经是A大正式开学之后。 学生们上了一段时间的网课,学校和任课老师对此都很焦急,怕这样的学习环境会让大家落下进度, 后面的课程无法进行合理安排。 A大对于学生的培养还是很看重的,何况网课的形势确实容易让人心生怠惰,连方灼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开小差,好在她有一个合格的学习伙伴。 严烈虽然很喜欢找她说话, 但学习的时候从来严肃正经。 方灼跟他一起看课件、写作业, 偶尔会有种恍惚回到高三的错觉。甚至好几天做梦,都梦见自己坐在课桌板后参加高考。 题目虽然没有看清, 但是她从容自若、奋笔疾书。 这一次她不仅考过了A大的分数线, 还考上了B大。然后她在叶云程欣慰的目光中,跟当初的严烈一样,很漫不经心地说, 她要留在A大。 醒过来之后, 方灼抱着头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 不得不承认,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觉得严烈当初优异的成绩和果敢的决断看起来很酷。 时间似乎经不起任何打发,眨眼间就过去了。 开学前, 各科老师给他们发了张卷子进行测试,并通知他们,开学后还有会一场。 叶云程大早出门采购,方灼自己收拾好行李,去往A大报道。 太久没有回来, 宿舍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方灼走进厕所一看, 发现因为最近的天气太过潮湿,那扇破木板门的背后已经长了两株棕褐色的蘑菇。还有些裂缝处也发霉了, 看得人头皮发麻。 方灼来不及整理自己的东西,拿过阳台的扫把,将宿舍从里到外清扫了遍,还用带来的消毒水喷洒厕所角落。直到出了满身的汗,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被一股淡淡的清洁剂味所包围,才终于停下手。 她低头一看时间,已经12点半了,赶紧冲了个澡,赶去食堂吃饭。 这个点,窗口里都是冷却的剩菜,人群也差不多散了。方灼过去的时候,刚好有一盘炒好的油焖茄子端上来,冒着热气,浓油赤酱的,看起来特别好吃。 她端着盘子寻找干净的座位,余光瞥见前面一个毛发有些稀缺的中年男人。 对方穿着件蓝白条纹的汗衫,戴着副半框眼镜,五官很不起眼。显然没在认真吃饭,正低头对着手机思忖,表情里透着十分的严肃。除此之外,气质跟街上路过的行人没什么太大分别,因此给了方灼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她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男人跟她对上了视线。 方灼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从他身边走过,忽然听他喊了句:“方灼?” 方灼后退一步,惊讶地看向对方。男人也愣住了,像是在懊悔自己开口叫住她。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在周遭气氛越加尴尬的时候,方灼回过神来,叫道:“老师好。” 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将餐盘上横七竖八摆放的筷子放正,指着对面道:“坐。” 方灼将餐盘放到桌上,准备坐下那一刻,总算是想起来。这位是他们学院的副院长,这学期她还选了对方的课。 副院长上网课的地点是在卧室,为了防止反光,经常拉着窗帘,导致镜头里总是黑乎乎的一片,让人完全看不见脸。所以方灼一时没有认出他。 主要是她很诧异,那么多的学生,副院长居然认得自己。 副院长张开嘴,询问道:“寒假在家有学习吧?” 方灼硬着头皮点头。 他又问:“我的课你都预习完了吗?” 方灼继续点头,听他说到学习,倒是很快冷静下来,回答说:“大概都看了一遍,也刷了下题。” 男人颔首:“嗯,难怪。我出的卷子里面有超纲的内容,你这次考了第一。” 他私下是很欣慰的,只是没表现出来。 这次的题目其实不是研究生拟的,是他自己拟的,而且没用去年的考题。 出题的时候他心情不大好,对部分学生敷衍的学习态度感到不满,就刻意加大了考试难度,想让这帮孩子体验一下不及格的快乐。 没想到方灼考了98分,只在最后计算的地方出了点错误。 他对这个学生有点印象,听到过助理讨论她的家境,对她四处勤工俭学的行为不大赞同。没想到她大一下半学期开始拿奖学金,之后成绩越来越好。看来是个踏实的学生。 “是吗?”方灼生硬微笑,维持两秒,唇角落了回去。 她盯着眼前的油焖茄子,有些无所适从,手里的筷子半悬,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 方灼很少跟长辈一起吃饭,尤其是副院长这样的业内大拿。她在迟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表现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向他问几个问题比较合适。当着教授的面却只知道吃饭,说起来怪没出息的。 副院长也正在找话题,挠了挠发白的鬓角,后知后觉地看出她的窘迫,赶紧说:“你吃饭吧。你吃着,我跟你随便聊聊。” 方灼道:“好。” 副院长问:“你上课挺认真的,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其实我还不是很清楚。”方灼手指动了动,将菜汤跟米饭拌在一起,说,“认真学习,争取考研吧。如果考不上,就先考公务员。” 副院长眉头很明显地皱了下,只是方灼没有看见。他语气微沉,声线也变得紧绷,带着点质问的意味问道:“为什么想考公?因为女孩子工作稳定?” 方灼抬起头,不解他态度的转变,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不算是。我们村里有一个扶贫干部,他也是从A大毕业,教会了我很多。我觉得做像他那样的工作,很有意义,值得人尊重。” 副院长表情舒缓了点,说:“是一种选择,国家是很需要他们的建设。但是现在扶贫工作已经很见成效了,人才其实可以放到更高位上,去创造更多的价值。” 方灼实诚地说:“我也挺想继续读书的。” 副院长等了等,没等到她接后半句话,顿时觉得这姑娘实在不适合考公务员。就算去考了,申论也肯定过不了线。 哪怕加一句很没有灵魂的“读书能够丰富我的人生”、“我喜欢深入的研究”也可以。 “你别考公了,”副院长说,“我觉得你在那行干不出头。” 方灼:“……” 副院长很无情地道:“找私企更不大行,不会社交的人在职场是要经常背锅的。干活累、工资少,升职慢。就单单报销一项啊,遇到不对付的人,都能卡死你。” 方灼略带幽怨地扫了他一眼,低头吃饭。 “我看你绩点都还不错,很快要公布保研简章了,你到时候多关注一下。”副院长说,“我们A市学生很多喜欢直接找工作,其实我觉得不急,导师手上也有很能赚钱的项目,如果要求不高的话,跟对老师,是没有经济负担的。” 他突然想起来,又说:“嗯……我记得我之前看过你们家的短视频,你们家现在情况还好吧?” 方灼说:“挺好的。现在收入挺稳定的,我暂时不缺钱。” “那你如果考研的话,想选哪个研究方向啊?”副院长问,“是想走数理统计,还是风险管理跟精算技术那一块,或者是那个病理学、生物卫生相关的?再或者是别的方向?” 他问得好像浑不在意,但说完后快速补充了一句:“流行病学这一块的研究,我们学校其实不是非常擅长。” 方灼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没关系,你慢慢想。”老师又很体贴地说,“硕导嘛,要慢慢选,毕竟对学生的未来影响很大。你找学长多打听打听,不同导师风格不一样。有的项目很赚钱,有的学术很精通。像我,是吧?手上项目不少,学生的后续发展也都挺好。” 方灼有心考研,找学长打听过,其实之前是无心选这位导师的。 听说他要求严苛,脾气古怪,总是莫名其妙地发火,很多研究生在他手底下过得水生火热。不过他确实负责,不像别的院系领导那样放养学生,同门师兄也都很护短,所以想选他的学霸不少。方灼觉得自己机会渺茫。 从食堂出来之后,方灼脑子还有点迷糊,荒谬地觉得他是在拉拢自己。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导师一般都比较高冷,尤其是他这样的资历。站在门口吹了会儿风才把脑子清空。 下午时分,室友陆续回来,对方灼的大扫除表示由衷的感谢,并拍着胸脯说下个月的卫生由她们承包,而后坐在桌子前开始兵荒马乱式的复习,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小考。 黄昏,严烈也来了学校,发短信喊方灼出来见面。 番外五(一颗小太阳...) 严烈开学前剪了下头发, 如果不是他特殊要求,那就是托尼老师下手太狠。将他头发理得很短,尤其是后脑勺那一块, 剃得只剩一点毛茬。 只是严烈的脸顶着这个发型并不难看,反而有两分清爽。 方灼到的时候,他正站在小树林的阴影下摸自己的短发,显然还不大习惯。 他变化太大, 以致于方灼见面第一句就是:“你换理发师了?” 严烈摘下口罩, 被她问得很是在意,忍不住又抬手摸了一把, 说:“我常去的那家店还没开门, 给我理发的那个小哥也回乡下去了,我就随便选了一家店。” 他小心地问:“很难看吗?” 方灼瞥了眼,说:“没有, 挺好看的。” 树林有条小径, 通往深处的花坛。 不远处站了个男生,单手夹着沓打印出来的纸张,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里点燃后, 用力吸了一口,然后以一种很空虚的状态,立在树下眺望天际。 方灼闻见远远飘来的烟味,朝他那边看了一眼,对着那道袅袅飘起的白烟发起了呆。 严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问道:“你想抽烟?” 方灼收回视线, 说:“只是有点好奇。”那人抽烟抽出一种风霜的感觉。当然也可能是论文的功劳。 严烈道:“你等等。” 方灼还没来得及问,严烈已经小跑过去, 到那男生跟前,和他说了什么,从对方手中接过一支烟,并用打火机点了,然后重新跑回来。 方灼微张着嘴难以置信,在他靠近之后,还是下意识地去拿他手中的烟。 严烈将手向后一抬,避开她的举动,自己抽了一口,在方灼完全不理解的目光中,压抑地咳嗽了声,低下头吻了过来。 他的嘴里并没有什么烟味,但那支燃着火星的烟却从旁边传来极强的存在感。 方灼五感的意识里,一会儿是呛人的辛辣气味,一会儿是严烈嘴里微微的甜意,理智又还有部分残留在方才的惊讶中。脑子里像晃了桶水,液体分明柔软却在不停地剧烈撞击。 直到体温都被对方喷洒出的鼻息带得高升,严烈才朝后退开,并用手指擦拭了下她湿润的嘴唇。 他两指夹着烟,将前端的灰烬抖去,偏过头问:“还要抽吗?” 方灼反应陷入迟缓,半晌没找到准确的语言,抿了下嘴,刚想开口,听见边上的男生大骂了句:“我靠!”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朝严烈摊开手,说:“不给你了,还我!” 严烈笑着将烟头摁灭,放到他的手上。 男生的视线从手心的香烟移到严烈的脸上,来回转了两次,内心千疮百孔,哼了一声,愤懑地扭头离开。 等人离去,方灼酝酿着要说他两句,严烈很没有自觉地上前,往前一靠,将头埋在方灼的肩窝,深深吸了口气,两手将她抱住。 方灼等了几秒,任由他抱着,随后拍拍他的后背,问道:“差不多了吗?” 严烈侧过视线,余光瞥见方灼有些发红的耳朵,亲了一下,笑说:“你怎么那么无情?” 方灼斜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这个人居家隔离几个月,学会了耍流氓。 饭点过后,主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小树林也变得静谧。 日落后的温度还是有些发凉,严烈的手心滚烫,牵着她去一旁的长木椅,和她并排坐下。 方灼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明天的考试,觉得考前的宝贵时光用来静坐实在是件太过奢侈的事,挣扎了许久,决定邀请严烈跟自己一起学习。还在策划开场白,就听身边的人说:“对了,我在家里做了一款游戏,你帮我测试一下吧?” 方灼犹豫了下,说:“我?我不怎么玩游戏的,不知道你们的标准,也不知道能不能通关。” “没关系,单机游戏,难度不大,你随便玩玩。”严烈说,“我发你邮箱,你回去后看一下。” 方灼只好道:“行吧。” “归心似箭了吧?”严烈很了解她,笑了笑道,“回去吧。” 严烈最后抱了她一下,将她送到宿舍楼楼下。 方灼用钥匙打开防盗门,于清江从书本里抬起头,本来还想问她去做什么了,一扫她的表情,了然闭上嘴。 房间里很安静,几人都在簌簌翻动书页,没有时间闲聊。 于清江本来坐在方灼对面的书桌旁抄室友的笔记,见她回来,又来寻求她的帮助。 方灼整理了下桌面,从一排练习册里找出专业课的笔记本,将重点指给她看。 于清江干脆拉了椅子过来,在她边上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奋笔疾书地抄写。 方灼翻开笔记本,登录邮箱,将垃圾邮件清理了下,严烈说的游戏就发过来了。 游戏包确实不大,看来设定不会很复杂。怕她不会用,后面还附赠了一个安装的傻瓜版说明书。 方灼下载完成后,按照严烈的教程启动游戏。 于清江不是有意窥觑,瞄见后忍不住好奇问:“这是什么?” 方灼催促说:“你快复习。” 于清江处境卑微,克制住人类本性,痛苦地低下了头。 插件加载完成。 这是一款2d单机游戏,精细度有点偏向像素风,全屏后的主要画面是一个素白的房间,中间站着一个穿裙子的小人。 跟粗糙的背景比起来,那个小人的建模明显更加走心,清晰得仿佛在另外一个次元。只可惜不会怎么能动。 方灼控制着小人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地图布局跟严烈家一模一样。 虽然美工设计很潦草,但细节做得诚然不错。方灼试了下,对于柜门之类的地方,竟然都是可以打开的。 她还在探索细节,左上角突然跳出一个任务提示。 【请玩家在家里安全渡过隔离时期!】 【今天外面在下雨,你正坐在房间里看鬼片,忽然间世界黑了,你被吓了一跳。你该怎么办?】 方灼无语了,心说这是什么东西? 电视还在播放,灯灭了就是灯泡烧了呗,除了换还能怎么办? 她在界面里找了半天,终于在床头找到一部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一点开就是外卖列表,顺利从里面下单了个灯泡过来。 游戏时间迅速跳到第二天,光线调亮,方灼站在电灯前面试图进行更换,然而不管她选择什么文字选项,都无法成功。 在方灼怀疑是哪个步骤出了错,决定上网搜索一下完整的换灯泡教程时,一个闪着金光的提示框突兀地弹了出来。生怕她看不清楚,加粗的边框几乎要挤占她的屏幕。 【你似乎有点搞不定,是否寻求强力外援?烈烈的帮助?酬劳只需一碗饭。】 方灼:“……” 寻寻寻。 天呐。 她敷衍地点了确定,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火柴人从空中跳了出来,在电灯前马赛克一阵,随后提示任务已经完成。 【你送走烈烈,长舒一口气,想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结果茶几裂了开来,又将你吓了一跳,你应该怎么办?】 ――她是袋鼠吗?总是一跳一跳的? ――她现在应该摔鼠标。 方灼止不住怀疑,严烈捣鼓这么个游戏,是不是在整她啊? 于清江空隙中扫了两眼,没兴趣了,冷笑着说:“这游戏明显夹带私货。姐妹,现在直男都靠这种方法讨女孩子欢心了吗?这表现男友力的方法有点心潮吧?” 方灼很难反驳她,不过她有很多的耐心,继续做着自己的单机任务。 接下去的探索中,方灼多次请求了强力外援――烈烈火柴人。而对方每次都会以热情饱满的姿态出现,并在之后的时间里,帮她修理好了桌子、电脑,打发了一次长辈的来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像一个完美情人。 哦,准确来说,是为游戏里的npc,不是她。 严烈那厨艺,也别说丰盛了,安全煮熟可能都难,方灼不是非常期待。 在游戏的结尾,系统让她选择,要不要将这位全能火柴人留下来。 方灼故意选了火柴人顿时在屏幕中哇哇痛哭,眼泪打湿了他的披风,让他没办法飞走,只能留在家里。 方灼被严烈幼稚的脑回路给可爱到了,而游戏也到此表示结束。 系统弹出最后一个主线任务。 【请问,通关这个游戏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注:结果会反馈给游戏制作人,请玩家认真作答!)】 方灼笑了,在输入框中敲出一行字。 【严烈是笨蛋。】 界面迅速蹦出个红色的大叉。 【回答错误!】 方灼写: 【这个游戏有造谣美化嫌疑,严烈根本不会做饭。】 红光更鲜艳了。 【回答错误!你还有最后一次回答的机会!】 方灼停下动作,抵着下巴认真思考。 于清江被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互动给伤到了,觉得以自己的性格,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谈恋爱。 毕竟她只会在输入框中连敲三次:【我去你妈的!】 然后冲下楼,扛着武器去爆锤做这个游戏的男朋友。 于清江在心里疯狂吐槽,甚至因此无心学习,就见方灼手指轻动,第三次输入答案。 很简单的两个字。 【想你。】 屏幕骤然间闪过一道蓝色的光,然后被一片蔚蓝透彻的天幕所取代。 清朗的天空与明曦的光,在轻柔有节奏的背景乐中,切换到一个漆黑的画面。 轮转的照片里有空旷的街道,有摇曳的树影,有拖长的灯火,也有黯淡的夜空。 有投映在白墙上的孤单黑影。也有紧贴着餐桌,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窗口。 分明是一个狭小的房间,世界却好像万分的空荡。 【见不到你的每个清晨,都在想你。】 【可是我不喜欢远距离的想念。】 后面闪过方灼的各种旧照片。 两人一起在沙滩上留下的蜿蜒脚印、在估计夜色里互相倚靠的长影、夏日光影中熟睡的侧脸,以及她不大自然的笑脸。 严烈处理过的照片,不只是月亮,连光都温柔了起来。所有沉积的绚丽颜色,都凝聚在方灼的眼底,所以被她注视着的人,世界是明亮的。 【向你分享我的相册。】 【你愿意向我分享你的未来吗?】 于清江一祯不漏地看完了最后一幕,想后悔已经来不及,胸腔犹如被一口淤血堵住,梗得生疼,脱口就是一句:“靠!狗子何辜?!” 方灼抬手捂住脸,心绪就像树梢那片被夜风撩动的叶子一样。 很快,她的手机震了两下。 君有烈名:严烈现在会做饭了。【严肃】 君有烈名:严烈还自学了各种生活技能,能照顾得好他女朋友。 小太阳:【哦】 小太阳:【贴脸】 番外六(一颗小太阳...) 大四的时候, 严烈确定可以保研,时间自由了起来。 仅剩下的几门课程对他来说没有难度,也不需要去找实习工作, 于是早早开始准备毕业论文的相关资料。 虽然他不缺钱,导师还是提前给他介绍了一个能赚钱的活儿,让他跟着师兄一起学习。 从公司出来的时候比较晚,郊区又打不到什么车。师兄请客在附近的餐馆吃了顿饭, 喊人开车来接, 等回到学校已经是将近八点。 严烈的手机没电了,他一向不喜欢带充电宝, 回到宿舍才连上电源。 开机后, 屏幕上跳出四五个未接电话,还有几条绿色的微信留言,都来自校会认识的一个朋友。最早的一通电话是在五分钟之前。 严烈留意了下, 继续往下翻, 翻到方灼的账号。 一个小时前,方灼问他要不要出来吃宵夜。 严烈率先回复她,告诉她自己刚风尘仆仆地回来,虽然辛苦, 但是不饿。 卖了一波可怜,才去看别的信息。 正好小胖又将电话拨了过来,严烈接通后点了外放。 男生在对面叫道:“严烈,你可算是接电话了,我还说你要是再不接, 我们就不等你了。你运气很好嘛!” 严烈换了件短袖, 将衣摆扯平,问道:“怎么了?” 小胖乐呵呵地说:“夏岚学姐回A市了, 正好路过学校,说之前毕业走得太匆忙,这次请客吃宵夜。我们刚准备出门,你快过来,我们在东门等你。” 夏岚是他们前部长,人很和善,平时也挺照顾他们。严烈虽然已经退社,但跟她还有交流,略一思考,答应了。 几人在校门口碰面,循着导航去找学姐订好的餐厅。 这家店最近刚开业,在商场附近。装修得简洁干净,价格也不贵,所以生意不错。推开玻璃门,立即能听到鼎沸的人声,空气里也飘荡着股麻辣的鲜香。 学姐排到的桌位在角落,几人入座时,她已经点好菜了。 服务员上了几道前菜,见他们这边人到齐,去催后厨上热菜。 因为叫得突然,最后只来了三个男生还有两个女生。 夏岚见严烈不大适应这家店的辣味,指着桌角的菜单说:“知道你不能吃辣,给你点了甜品跟炖汤,还有铁板牛肉。想吃别的自己看。”严烈笑道:“谢谢学姐,还是这么善解人意。” 夏岚说:“你们随便吃,学姐打工充盈了钱包,不用替我省钱。” 她笑吟吟的,抬手找店家要了几瓶酒,边喝边跟学妹聊毕业以后的事。 夏岚在几人的印象里从来都是大方、机灵、情商高,众人都以为她会在私企混得风生水起,结果提到这个,她闭着眼睛,戴上痛苦面具道:“不是,特别恶心,友友们。我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奇葩都有。表面笑嘻嘻的好像你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女儿,背地里找机会打你小报告、占你便宜。自己不想招待的麻烦客户,搞得跟大发慈悲一样地推给你,被投诉了就给你穿小鞋……希望以后你们的单位里没有这样的人。” 几个学妹被她吓得不轻,犹豫起要不要考研再苟个三年。 夏岚冷笑道:“等我报完这个仇,我就回A市,有校友罩着的地方绝对不一样妹妹们,不要浪费你们考上A大的机会。社会太不单纯。” 夏岚在学校的人缘很好,能力也强,当初留在A市发展的话,确实会顺利很多。 小胖奇怪道:“可是你男朋友不是在C省吗?” 夏岚像是没有听见,端起酒杯道:“等我把工作交接完,也想试试能不能回来考研。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我会成为你们的同级生。不要忘了我曾经是你们的学姐啊。” 几人说笑起来,端着手里的饮料跟她碰杯。 严烈偏头跟小胖讨论毕业学分的事情,发现气氛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夏岚手边摆了好几个空瓶子,低垂着头,眼睛泛红,情绪明显浮躁。 她还想再喝,被严烈按住杯口。然而她不理会,用力试了两下,见抽不出杯子,干脆直接举起酒瓶。 严烈沉声叫道:“学姐?” 另外几人也安静下来,担忧地看着她。 夏岚喝完一瓶,将酒瓶放回桌上,较劲似的,手指在瓶口处攥得发白。 “我失恋了,”她捂住额头,屈辱地道,“不对,是我被绿了!” 几人都很惊讶。印象里她男友跟她是异地恋,而且走的是男德人设。 夏岚胸膛剧烈起伏,最后的理智让她在几人面前挡住了眼睛,可挥发上来的酒精打开了她心头的怨愤,她脸部肌肉颤动,深吸一口气,唾弃道:“我都没嫌弃他高考失利,他居然嫌弃我不温柔。我为了他特意去C省找了工作,背井离乡的什么都没有,他居然跟我说找到了真爱。什么真爱?钱吗?还真以为年少不知软饭香?我怎么就没早点看清那个狗东西!” 几人不知所措,只能用眼神疯狂交流。 小胖抽了纸巾,小心翼翼地从侧面递过去,又被夏岚挥开。 她说得又气又恨,咬牙切齿。其中主要是痛恨自己的失败跟落魄,不仅瞎了大学四年,还浪费了应届生的有利身份。然后才是对前男友种种行径的厌恶跟作恶。 哪怕是喝醉酒了,迷糊的神态都挡不住她脸上的杀气。 觉悟很清醒,重点很明确,神智有点糊涂。 严烈默默听了会儿,觉得夏岚当初能混成部长是很有道理的,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夏岚前男友可能快没了。 小胖扯着严烈的衣角,紧张地道:“严烈,你快去安慰一下。” 严烈回过神,小声道:“为什么点名我?你也可以安慰,学姐以前最疼你了。” 小胖急道:“我们都没有尝过爱情的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严烈说:“可是我也没有尝过爱情的苦。”爱情不是甜的吗? 小胖气愤道:“都这时候了你还秀?” 严烈噎住,心说自己讲的不是事实吗?何况夏岚跟方灼不一定是同类人啊。 严烈站起身说:“别喝了,散了吧。” 夏岚不甘心,可酒劲上来,有点走不动道了,被学妹一拉,差点摔到地上。 店员见人醉成这样,不敢再给她拿酒。大半夜的,一个年轻女孩子,太危险了。 两个学妹也不敢将她带回宿舍,怕她酒兴发作,第二天名震A大。 住酒店似乎也不大行,夏岚没带身份证。 学妹搀扶住她,从她兜里摸出手机,用指纹解锁。翻了圈通讯录,从最近通话里找到了备注为房东的一个号码。 两人松了口气,拨号过去,问清楚夏岚现在的住址,决定先送她回家。 住所挺远的,两位女生扛不动人,又不能只让男生送她回去,到时候出了什么意外谁都说不清楚。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外走。 小胖个头高,且是单身,身份比较方便。他将夏岚背起来,去路边等车,结果刚出店门口,准备下台阶的时候,由于动作不大灵活腰闪了下,险些把自己给折了,大呼小叫地让严烈快来救命。 严烈哭笑不得,赶紧从他背上将人架走。 小胖怕他们嘲笑自己,扶着后腰不停嘀咕说:“难怪说醉酒的人特别沉,是真的,有科学依据的。而且这台阶的高度也太高了,我可以用系统的方法证明它不合理……” 严烈都不好意思拆穿他。 他背着夏岚从小巷出去,步子迈得稳健。走到一半的时候,夏岚突地抽搐,随即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干呕。 严烈顿时警觉,小胖比他更加激动,嚷嚷着道:“她要吐了!” 路灯照明度不够,严烈也实在来不及多想,赶紧背着人去前方的角落。不料一脚踩进某条狭窄的渠沟,脚踝狠狠崴了过去。 他反应够快,趁剧痛还没传来之前人先顺势蹲了下去,单手撑墙,另外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往后一拦,稳住背上的人。 随即左腿膝盖磕到地面,迟缓感受到的痛觉让严烈几要眼前发黑。他抽着冷气道:“我脚扭了,快来搭把手!” 仅剩的壮丁瞠目结舌道:“你们两个人怎么回事?!不到两百米的距离全趴了,那么外强中干的吗?” 小胖气呼呼地大骂。 严烈缓过那一阵,冷静地说:“我要先去医院,脚被什么东西划破了,得处理一下伤口。” 男生催促:“你赶紧去,顺便给你女朋友打个电话。” 严烈搭住过来支撑的小胖,抬起头道:“打扰她做什么?她能背得动我吗,还是她能治好我?不可以告诉她。” “让你女朋友陪陪你啊,我还不懂你吗?”男生斜他一眼,神色暧昧地道,“正当理由。” 严烈被他一点,竟觉得很有道理。但是看现在时间太晚,又不大舍得,说:“不要麻烦她,小胖你再叫辆去医院的车。” “太惨了。”小胖拿出手机,悲伤地说,“所以人类不应该吃宵夜,这是有实践数据证明的。” 严烈拍了他的肩膀,哭笑不得道:“别胡说。” ? 方灼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严烈受伤的事。 一同学问她严烈的伤怎么样了,她当时还觉得疑惑,之后听说是严烈送一学姐回家的时候崴了脚。 简短的几句话里故事感浓重。 方灼给严烈打了个电话,对方声音听着并没什么异常,告诉她自己在附近的一家酒店,因为右脚受伤,最近不方便住宿舍。 酒店就在A大附近。方灼过去的时候,严烈已经等在一楼会客大厅的沙发上。夏岚来得比她早,坐在严烈对面。 夏岚不住道歉,将礼物从茶几上推过去,道:“对不起啊,实在对不起。这一袋是给你补钙的,这一盒是给小胖的歉礼。我也没想到,我能一次性压垮两个青壮年,我以后一定深刻反思。” 夏岚给严烈买了盒钙片还有盒鱼肝油,给小胖买的则是羊绒护膝。 严烈觉得她有在隐隐地嘲讽自己,道歉的意图并不是非常单纯。 方灼停在两人边上。 严烈远远已经看见她,调整好姿势,朝她伸出手,介绍道:“我女朋友,方灼。” “你好学妹。”夏岚跟她握手,忏悔了自己昨晚的失态就要起身离开,“我还有事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小俩口。” 脚步声渐行远去。 方灼垂下视线,看向严烈那只绑了绷带,仿似肿了一圈的脚。 “见义勇为的工伤。”严烈拍拍自己的腿,解释说,“昨天从医院出来太晚了,只能住在酒店。” “嗯。”方灼在他边上坐下,保持了一点距离,“具体怎么扭的?” 严烈说:“这个还有什么特殊技巧吗?反正不是像麻花一样扭。” 方灼淡淡说:“我觉得你背个女生都会受伤,应该还是挺有技巧的。” 严烈沉默下来,审视她的表情。在方灼满脸困惑的时候,抱着胳膊往沙发上一靠,慢声道:“你吃醋了吗?” 方灼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面容沉静地道:“糟糕。” 严烈笑说:“心跳加速了?” 方灼说:“表面看着没什么大病,那可能就是内伤了。” 严烈抓住她要收回去的手,按在胸口,正色问道:“方医生,我想看我女朋友紧张我是种心病吗?请问能怎么治?” “大庭广众,”方灼戳了下他的心口,“我基本建议你主动克服。” “不行!”严烈向前一倒,靠到她的身上,像只假装乖巧,实际很无赖的猫,枕着她的肩膀轻蹭,笑说:“我女朋友喜欢。” 这无疑是种诽谤。 方灼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番外七(一颗小太阳...) 方灼陪严烈在大厅坐了会儿。虽然从门口传来的视线会被一株硕大的绿植所遮挡, 她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扯着严烈的衣服示意他回房间。 去电梯的一段路,严烈本来将大半重量压在她身上, 走了两步又好像长出骨头了,一只脚也能灵活地行动。 方灼见他蹦来蹦去的跟只蚂蚱一样,决定将叶云程留作纪念的拐杖暂借给他。正好下午没课,趁机回家一趟, 顺道给严烈炖个猪脚汤。 她让严烈待在酒店不要走动, 以免他跳脱的性格给自己造成二次伤害,而后独自乘坐公车前往叶云程的小屋。 这个时间, 叶云程应该是在店里。 商场开业之后, 他将重心转移回实体门店,因为外卖平台收成太高,利润很低, 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处理。 方灼在楼下的菜市场买好食材, 腾出一只手开门。 她下意识地将钥匙往右拧,意外发现今天的防盗门没有反锁。还没反应过来,里面有人先把门拉开了。 对方穿着宽松的白短袖,踩着黑色的人字拖, 手上摇着把街边某种药店发放的劣质广告扇,跟公园里那些饭后出来溜达消食的退休老大爷一个装扮,不修边幅,气质慵懒。 方灼与他打了照面,有些怔然, 杵在了原地。 对方同样在看她, 还眨了眨眼睛。 方灼朝后退开一步,按住门把手, 不待将门重新合上,里面的人一扇子轻拍过来,好笑道:“干什么呢?” 方灼张开嘴,迟疑问道:“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刘侨鸿笑了出来,侧身让出位置,示意她进门,嘴里嘟囔道:“是你刘叔,帮你舅舅剪片子呢。怎么着,这不就认不出来了?” 他刚刚理了头发,剃了个严烈同款,原先的刘海被剪到眉毛上两寸,加上他本来就稚嫩的娃娃脸,整体外貌年轻了不少。 果然发型对人类颜值的影响是巨大的。只可惜他的着装略微有损市容。 方灼先去厨房,把手上的东西放进水槽,回到客厅后又盯着刘侨鸿看了片刻,有感而发道:“原来你的眼袋不是天生的。” 刘侨鸿又好气又好笑,恶狠狠地把扇子扔进她怀里。 方灼指着他的衣服问:“您现在是这喜好?” 刘侨鸿弯下腰,快速将桌上的杂物清理干净,又从墙边拉过一张小马扎,拍了拍示意:“这天气这么穿方便,我也不知道你会回来啊。你们学校今天不上课吗?” 那张幼儿园尺寸的小马扎坐着不大舒适,比刘侨鸿的沙发凳矮了半截。 方灼抱腿在他边上坐下,仰着头把严烈光荣负伤的事给他说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应该多加强一□□育锻炼。”刘侨鸿叹了口气,忧心道,“村里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还能下田干活呢,血气方刚的大学生跑个一千五就嚷着不行了。” 方灼问:“所以刘叔,你怎么在这儿?” 刘侨鸿的故事十分跳脱,隐藏了他不想透露的信息:“前段时间太忙,领导给我放两天假。你之前的班主任又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就来投靠你舅舅了。” 虽然逻辑间缺少了什么衔接的关键,方灼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追问道:“什么时候相亲?今天吗?在哪里?” 刘侨鸿唇角下压,露出“这孩子真讨厌”的表情。 方灼不是想嘲讽,只是确实有点不能理解,指着他的拖鞋问:“你就穿这个?” 刘侨鸿说:“我带了衬衫过来的,这不还没换?天气热,别先把衣服穿脏了。” 这倒也是。刘侨鸿做事细心,哪怕不喜欢,也会尊重自己的相亲对象。 方灼兴致盎然地道:“可以给我看看照片吗?” 刘侨鸿有点不大好意思,板起脸试图吓唬她。可惜他一向没什么威严,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推脱说:“唉,没什么好看的,人家姑娘未必看得上我。” 方灼也没坚持,安慰道:“不要这么说嘛。找个好点的理发师,你长得还是很帅的。” 刘侨鸿无形中感觉被伤到了,抓了把头发,说:“你快去炖汤。” 方灼回厨房清理猪蹄。 她把水倒进锅里,趁着烧热的功夫,切了盘西瓜出来。 刘侨鸿对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关掉软件,点头说:“谢谢。” 他又忍不住说:“我被提拔了。” “恭喜啊,这不是好事吗?”方灼第一次见人升职是这种态度,想给人庆祝的心情也有些摸不着了,狐疑道,“前两年因为疫情,乡镇工作很忙吧。新岗位能坐办公室了吗?” 刘侨鸿轻声道:“能,就是我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突然闲了下来……” 他说着声音渐小,眼神亦有些迷茫,偏向窗外,渐渐没了焦距。 基层的工作很多时候需要连轴转。 人手不足的情况下,管你是哪个部门,都得调动起来。而扶贫差不多是里面最艰苦的,整日操劳又得不到认同,许多年轻人都不喜欢这岗位。 这么几年来,他挨过骂、挨过打,和一群根本不想听他说话的人一遍遍地解释国家政策,劝导他们危房搬迁,跟他们扯皮扶助条件,目睹各种人事变迁的心酸,也算是旁观了这个世界的高低起落。 忙到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也觉得这样的生活索然无味,尽然是没有意义的奔波。重新回顾过去,又觉得这些辛劳都不算什么,琐碎到可以一笔带过。 看见大会正式宣布全面脱贫的时候,他是很高兴的。领导告诉他升职的时候,他也是很高兴的。 然而真的往前进步了,长久养成的生活节奏,让他不由对自己的空闲感到莫名其妙的愧怍。 方灼抽了张纸巾擦手,在垃圾桶边上蹲着吃西瓜,说道:“刘叔,你可是A大毕业的毕业生,也会觉得没什么自己能做的事吗?” 刘侨鸿眼珠转了转,长长吐出一口气,两手撑在大腿上挺直腰板,打起精神道:“你说得对,我应该保持继续学习。” “我觉得你是太紧绷了,不理解偶尔浪费时间的快乐。”方灼问,“你几点相亲?要在家里吃午饭吗?” 刘侨鸿说:“跟她约了吃午饭的,十二点半。” 方灼把瓜皮丢进桶里,一抹嘴道:“行。” 方灼回到厨房,灶台上的水已经烧开了。 她将焯过水的猪蹄快速翻炒一遍,装到小泥锅里慢火炖煮。又从冰箱保鲜层里翻出一袋面条,想等会儿下到汤里。 准备到一半的时候,防盗门再次被敲响。 刘侨鸿跑过去开门,就见严烈带着一条伤腿蹦Q进来。 刘侨鸿赶忙伸手扶他,教训道:“你真是不安分。腿断了还四处跑。” “没有断,就扭了下。”严烈推开他,新奇地打量了一番,揶揄道,“刘叔,造型很复古啊。” 刘侨鸿无力计较了,随手打发:“自己找地方坐着去。” 方灼出来问:“你怎么过来了?” 严烈总是理由充分:“女朋友走失了我过来看看。你不接我电话啊。” 他从墙角翻出拐杖,试着走了两步,结果发现手脚无法协调,还不如靠他的金鸡独立。 刘侨鸿对了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赶紧回屋换了身衣服。 他性格温和,眼神清澈,脸上没有锋利逼人的锐气,穿上熨烫好的衬衫,不像是社会成功白领,反而很有文艺青年的儒雅。 终于不像是出街的老大爷了,是个会讨人喜欢的率真青年。 刘侨鸿在两人注视中扯了扯衣领,穿上皮鞋,紧张地道:“我走了。” “慢走。”方灼道,“放平心态啊。” 刘侨鸿被她一句过来人的语气弄得无话可说,反手关上门,小步逃离。 方灼的猪蹄煲好了,她端到餐桌上,喊严烈过来。 严烈虽然腿脚不方便,吃过饭后,还是坚持要自己洗碗。 方灼担心他砸了自己家的餐盘,靠在冰箱门上旁观,顺便帮忙擦干水渍。 洗到一半时,严烈问:“你晚上有课吗?” 方灼反问:“你晚上有什么事?” 严烈犹豫了下,说:“我在学校附近租了套房子。” 方灼擦拭的动作顿住,错愕道:“你租房子干什么?!” “我宿舍在六楼,没有电梯!”严烈指了指自己的腿,几蹙水花飞溅到方灼手上,表现得比她还激动,“而且我不喜欢集体生活!尤其是一帮男生一起生活!你不知道,我们宿舍有个室友不洗袜子,每天都把袜子塞床底下,夏天闷得发臭,让人窒息。还有个喜欢在背后看人电脑屏幕,一点都不尊重我的隐私,我决定搬出来!” 不喜欢也住了三年多了。 严烈不讲道义地将锅甩了出去,借着那股怒气,鼓起勇气问:“你要不要……” 方灼挑眉。 严烈吞咽了口,生硬道:“帮我搬下东西?” 方灼把擦干净的盘子放回碗柜,沉默地低着头,在严烈咳了声后,才问道:“你付钱了?” 严烈飞快道:“付完了,还找小时工过去打扫了,下午估计就可以入住。” 方灼说:“这个要先学校申请的吧?” 严烈面面俱到:“我跟辅导员提过了。反正宿舍不查寝,我先搬过去,明天再找他补签条子。” 司马昭?烈的动作是真的快。 方灼思忖许久,将手头的家务做完,才轻飘飘地回了两个字:“行吧。” “谢谢你的帮助。”严烈朝她鞠了一躬,虚伪地说,“为了表示感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的房子随时欢迎你留宿。” ? 方灼好奇刘侨鸿相亲的结果,决定暂时在家里等一等。 两点半左右,刘叔回来了。 他表情平静,看不出喜怒。 方灼问他进展怎么样,刘侨鸿言简意赅道:“马马虎虎,吃了会儿饭,聊了会儿天,然后就散了。” 方灼问:“没去看个电影什么的?” 刘侨鸿道:“她说下午有事,就先走了。” 方灼心说完了,看起来没什么戏的样子。 刘侨鸿一屁股坐到沙发凳上,让严烈帮他按一按僵硬的肩膀。 他现在俨然是一副与世无争的状态,像是刚从哪里修行回来,任何事物都挑不起他世俗的欲望。 舒展了下四肢,刘侨鸿竟然高兴起来,轻快道:“今天吃饭的那家餐厅满消费有抽奖,我运气好好,抽到了五折优惠。哇,最后只吃了一百多块钱!” 方灼:“……” 刘侨鸿很高深地说了句:“我觉得缘分就跟餐厅折扣一样,抽到了当然开心,但抽不到也没什么,多赚点钱付全款就好了。” 方灼尝试着去领悟,惊恐地觉得很有道理。 刘侨鸿自顾着乐了会儿,拿出手机编辑短信。 方灼准备要走了,他也没有抬头。直到打完字,才对方灼解释说:“我约她继续去那家餐厅。抽奖活动会到后天截止,他们的箱子里还有个免单的优惠,我想试试。” 方灼满脑子雾水,“啊……?” 刘侨鸿手机震了下,他低头去看,开心道:“她答应了。” 方灼被他这一波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心说这就是正常人的交往方式吗? 直到走出小区,她还是想不大明白,问严烈道:“对于陌生人,以想要抽奖作为请吃饭的理由,是高明的吗?” “你管这个干什么?”严烈危险地瞥视她,“你没有机会实践的。” 方灼闭嘴了。 ? 严烈的私人物品不少,方灼又不能直接进男生宿舍,好在他有三个强壮的室友。 那三位被严烈嫌弃过的室友十分热情,听说严烈要搬出去住,主动为他收拾好行李,狂奔着从六楼搬运下来,放在花坛边上。 还众筹赠送了他十个衣架。 三人汗流浃背,立成一排,满身正气地同方灼嘱托道:“同学,我们兄弟就麻烦你照顾了。他虽然偶尔会瞎讲究,但人其实挺好说话的。如果他犯了什么错误,你该打打,该骂骂,不要顾及,他皮特别厚实。实在出不了气,找我,老父亲们愿意代劳!” 严烈恨在伤了一条腿,被这群狗子白占便宜,只能在方灼身后横眉怒目地瞪视他们。 方灼给他们买了三瓶水,几个好兄弟挥着手道:“不用!不用计较我们!天色不早了,时间宝贵,我们先把东西给你们搬过去!” ? 严烈租的房子就在东大门对面的小区,距离校门不足两百米。 为了兄弟的幸福,几个男生发挥出了毕生的潜力,扛着重物,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将东西全部搬进了出租屋。 见几人衣服的后背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方灼请他们留下喝杯奶茶。几人连声拒绝,逃难似地冲了出去。 此时已经是傍晚,天边仅剩一层灰蒙蒙的光。 严烈点了外卖,跟方灼一起收拾箱子里的衣服。 他租的是间七十多平米的套间,两室两卫一厅。 上一任房主应该不用厨房,连灶台上的塑料包装都没有开封。 严烈拄着拐杖走过去,一手按在大理石板上,讨好道:“我以后给你做饭吃。” 方灼没察觉出他的意图,正在给物品分类,随口说了句:“食堂的也挺好吃的。” “你是渣女吗?”严烈谴责道,“整天想着不回家吃饭。” 方灼:“……” 严烈又走进厕所观察了下,出来汇报说:“这个厕所没有干湿分离,我看下,热水器是连厨房的,可能水量不够,不适合洗澡。” 方灼停下动作,抬起头道:“你心血来潮租的房子,连配置都没了解过吗?” 严烈坦诚道:“是的,时间太短选不到好的,不然我就选只有一个卧室的房子。” 严烈的狼子野心简直要按捺不住。 他窥觑了下方灼的表情,怕太明显把人吓走,又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句:“另外一间可以做书房,不然功能不齐全。” 正好外卖到了,方灼没跟他计较,两人先围在长桌吃晚饭。 餐厅头顶的灯光是暖黄色的,光线并不是很充足。 严烈眸光明亮,将碗筷摆放到方灼面前,不住给她夹菜。 “你知道吗?”严烈说,“我小学没毕业的时候,我爸妈就去B省创业了。和他们住在一起之前,我是跟奶奶住的。奶奶特别宠我,到我很大了还给我喂饭吃。” 严烈吃饭其实挺乖的,除了不能吃辣,别的都不挑食。奶奶给他喂饭的时候也认认真真,端正坐在小板凳上张着嘴,从来不将饭菜弄得到处都是。 可是严父、严母看不惯他这种秉性,觉得他是骄纵。男孩子骄纵简直是种致命的缺点,于是强令他自己吃饭。 严烈跟他们赌气,有时候会故意不吃饭。 可是每次他都等不到父母的妥协,全是自己饿得不行了,主动爬到餐桌边吃冷掉的饭菜。就此慢慢戒掉了要人喂饭的习惯。 他不常跟父母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更鲜少在吃饭的过程中体会到家庭的温情。 后来跟方灼在一起,他久违地觉得亲近,开始畅想起书里各种有关于家庭的描述。譬如暖色的灯光、热腾腾的饭菜、无尽的包容,还有等待他的人。 可是实际来说,他并不能算是方灼的家人。 不能在天亮的第一时间跟她问好,入夜之后就要分道扬镳。 相处的热烈无法改变住所的冷清,最长久的交流只停留在手机的通讯软件。 方灼在一个他触不可及的地方,他要时不时确认一下,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心。 方灼静静听他述说。 有些画面并不连贯,因为严烈的记忆也不非常清楚了,想到一些就随意说一些。 这样的氛围,将他埋在深处很多快要被遗忘的委屈都翻了出来。现在已经不会觉得难过,可还是想要方灼的安慰。 好似方灼的安慰能穿过时空,让十几年前的严烈也学会释怀。 方灼问:“那你喜欢玩偶吗?” 严烈奇怪道:“为什么这么问?” 方灼沉吟着说:“因为我喜欢。” 她没有玩偶,跟奶奶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相顾无声。 奶奶吃饭很快,收拾好碗筷直接离座,留下方灼,就会对各种东西自言自语。 乡下的墙上会贴旧报纸用来防潮,方灼曾在上面撕出各种裂缝,再用米饭糊住。 后来某一天,具体是几岁她已经记不清了,同村的人送了她一件旧衣服,毛衣正面缝了个扎辫子的小人。方灼特别喜欢,一直穿了很多年,莫名觉得有伴了。 初中的时候,方灼从同学那里听说了某家餐饮公司的营销方案,说服务员会给单独吃饭的人赠送一个大型玩偶。 大家都笑着说太尴尬,方灼却很有感触,甚至有点羡慕。那种羡慕她不能跟任何人分享。 方灼说:“不过后来我不喜欢了。” 严烈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两人同时开口: “因为我接受孤独了。” “因为你遇到我了?” 方灼顿了顿,改口道:“对,因为我遇到你了。” 严烈脸部的肌肉发紧,神色有些动容。他挪动到方灼旁边的位置,很温柔地吻了下去,左手环过她的肩膀,摩挲她的耳朵。 方灼喝了口汤,用力吞咽,几不可闻道:“满脸油。” “所以你可以留下来吗?”严烈贴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开着令人难以拒绝的条件,“饭我可以做,衣服我可以洗,电器坏了我可以修,不会的事情我可以学。你不满意,我可以努力赚钱请小时工。我只想你陪着我就好。” 他说得很让人心动,用他低沉悦耳的嗓音说出口,每一句都带着诱惑力。 “我可以对你做任何妥协,但我希望我是你身边的人。” 他的声音暖洋洋的,方灼耳朵开始发热,还没有仔细思考清楚,含糊地“嗯”了一声。 严烈低笑出声,用力抱了她一会儿,在她脸上亲吻,然后松开手让她吃饭。 吃完晚饭,两人继续整理行李。 严烈这次搬得仓促,还有很多东西要买。餐具、尺寸合适的床单,以及各种。 方灼也回宿舍简单拿了两件衣服。 从超市购物回来之后,他们开始将东西装进橱柜,再登记好缺失的东西,第二天再去补足。 严烈把每个地方都空出了一半,说那是留给方灼侵占的痕迹,让她以后把东西搬进来。 “想买房子。”严烈越整理越难掩激动,豪情壮志地说,“我再攒点钱,可以在市中心买一套房子,然后你就跟我结婚?” 方灼抬起头,声线没有起伏地说:“累了早点睡,明天可以清醒一点。” 严烈并不介意她的奚落,整晚上都在傻笑。 方灼整理到其中一个箱子的时候,严烈连忙抬手按住,紧张地道:“这个你不能看。” 方灼并没有非要看,将箱子还给他,看着他宝贝地塞进床底下。 等粗略地收拾好,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了。 严烈的脚在几次搬运中不小心碰到了地,开始觉得没什么,闲下来才发现有点红肿发热。 肾上腺素的分泌让他对痛觉的感知有点失衡,他没放在心上,态度依旧狂妄。拿了条毛巾去浴室洗澡,方灼则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待。 忙活了一晚,方灼有点疲惫,半靠着扶手,大脑逐渐迷糊。 可能是严烈今天说的话戳中了方灼很久以前的弱点,她当时没表现出什么反应,可在半梦半醒的意识里,出现了些不合理的东西。 比如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缺乏安全感的人都会对房子有一种特别的渴求。方灼以前奢望过,强烈地想要拥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惜了解到房价后彻底放弃了。 那种梦太遥远,等她工作了才敢做。 年少轻狂的时期,方灼曾美好地计划过。单单有房子或许不够,她还贪心地想要拥有家人。 风带着通透的阳光,从落地窗里吹进来,紧紧地拥抱住他们。 美好得不真实。 ? 严烈洗完澡出来,看见方灼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客厅的窗户还没关。 他赶紧去关紧玻璃窗,又回房间拿了条毯子,小心披在方灼身上,而后坐在地上,看着她的睡脸。 一片宁静中,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传来嗡嗡的噪音。 严烈吓了一跳,一边观察方灼的反应,一边拿过手机查看信息。 是夏岚发来的微信。 岚岚:学弟啊,睡了吗?实在对不起,如果没睡的话请回我一下。 君有烈名:1 岚岚:我明天回C省了。 君有烈名:好。祝你一路顺风。 岚岚:离开前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岚岚:主要是我不问清楚,我很难受。 君有烈名:【害怕】你讲。 岚岚:我哭起来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吗? 岚岚:特么的,老娘不甘心。那狗男人对我说,我连哭起来的样子都像条土狗。 岚岚:老娘当初也青春靓丽好吗?他追在我后头喊小甜甜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是条土狗? 岚岚:所以真的很丑吗? 严烈低头看着方灼的侧脸。 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眼角流出点湿润的泪水。 眉头紧紧皱着,好像有点难过,又好像很需要人保护。 严烈的指腹轻轻从她眼角揩过,触碰到她眼皮的时候,对方的睫毛颤了颤,呼吸有一瞬间地放沉。 严烈定着动作不敢再动。 他想起高三那一年,方灼在大扫除的时候晕了过去,周围一阵恐慌。他拨开人群,将方灼背到医务室。 黄昏的光线很柔和,暖意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分明是带着温度的。 可是方灼侧躺着,不住流眼泪。 严烈不知所措,怎么都擦不尽她脸上的眼泪。而清醒着的方灼,又不需要他的安慰。 怔神的几个瞬间,严烈隐约觉得指尖的液体有种灼心的疼,莫名体会到方灼深藏着的倔强。 严烈收回视线,给夏岚发送回复。 君有烈名:不要在你不喜欢的人面前流眼泪。 君有烈名:他不会为你伤心。 夏岚没有回复了。 严烈放下手机,将手按在方灼的手臂上,小心推了推,叫道:“灼灼,亲爱的。醒醒。回房间睡好吗?” 番外八(一颗小太阳...) 严烈的声音跟梦里的场景不断分割, 直到光影开始变幻,方灼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她睁开眼睛,视线里有些白茫茫的水雾, 看不清楚。 严烈两手捧住她的脸,带着丝笑意安抚道:“回房间睡。在外面睡会感冒的。” 方灼呆坐了几分钟,严烈也陪她发愣。等昏沉的睡意终于过去,方灼才站起身。 她越过严烈, 从房间柜子里拿了衣服, 带着困倦的闷气去厕所洗澡。 连绵的水声在浴室里滴滴哒哒地响动,随后是吹风机工作的噪音。 严烈将主灯关了, 只留下床头一盏幽暗的小橘灯。 很快, 方灼从浴室出来。宽大的睡衣随意地套着,身上带着未干的水气,裸露的皮肤被蒸得发红。 严烈放下手机, 看着她缓缓走进。 然而方灼半点旖旎的气氛都没留, 略过了他,径直往空着的床位上一躺,拉过被子睡觉。 紧紧贴着床沿,跟严烈隔了有半米远的距离。 ……他就应该换了这张一米八的大床。 严烈清醒认识到, 距离产生不了美,距离只能产生郁闷。 方灼嘟哝了声:“把灯关了。晚安。” 严烈关上灯,静静躺了会儿,伸出手去戳边上的人。 方灼耐不住他烦,回过头问道:“干什么?” 严烈说:“你老公腿受伤了, 你不能主动一点吗?” 方灼稍稍清醒了些, 简短的几个人在黑暗里显得有些阴冷:“我什么?” 严烈不吭声了。 方灼怕自己睡着后会踢到他的脚,往中间稍微挪了点, 又给严烈掖好被角,很不走心地哄道:“睡吧,晚安。” 严烈搜肠刮肚找出个理由,小声地说:“你离我近一点,我还能帮你喂蚊子……” 没有回应。隔壁渐渐传来方灼沉稳的呼吸声。 严烈放弃了,小心掀开被子,往方灼的方向靠近了点。嘴上无声赞扬了自己两句:“多亏是我。” ? 翌日早晨,方灼是被一个似真似假的噩梦惊醒的。 感觉自己紧贴着什么热源,还有一块灼烧过的石头压住她半边的身体。连空调的冷风都吹不散那股闷热。 她眯着眼睛往旁边一看,严烈紧抱着她,手还压在她的腰上。 方灼对了眼时间,伸手将他推醒。 严烈的脚伤果不其然加重了。 他坐起来,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愁苦。早晨的起床气夹带着腿部强烈的疼痛,让他嘴角直抽搐,称得上表情狰狞。 方灼检查了下,觉得他脚踝处红肿得吓人,不敢随意动他,紧张道:“吃完早饭去一趟医院。” 严烈点点头闷声回应,但没什么动作。打了个哈欠,又挠了挠头发,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爬起来去厕所洗漱。 他单侧拄着拐杖,借力抬起伤脚。 这姿势用来刷牙还算方便,等到了要洗脸,他有点弯不下腰。洗手台的设计对他来说过于偏低,严烈试了几次,不大自然的单手操作只弄了自己满身水,最后还是将拐杖放到旁边,弯腰用水泼脸。 拿毛巾擦干水分的时候,他站不大稳当,身形摇摇晃晃,差点往旁边栽倒。 严烈连忙一跳,想顺势靠在墙面上,一双手先行按住他的肩膀,从背后托住了他。 “小心一点。” 方灼将拐杖递给他,让他立稳,而后接过他手里的毛巾帮他擦脸。 严烈不气了,也不疼了,微微弯下腰方便她动作。 在方灼准备收回手的时候,又没事找事地指挥道:“这边擦擦。” 方灼瞟他一眼,给他仔仔细细又擦了一遍。 严烈别过脸,说:“耳朵后面也要擦。” 又仰起头道:“还有脖子下面。” 方灼好脾气地听从了,只是眼神逐渐麻木。 这个人,从出生起就没洗过那么久的脸吧? 见他还要得寸进尺,方灼将毛巾翻过来重新折叠了遍,语气凉飕飕地问:“要不要顺便给你洗个澡啊?” 严烈忍着笑意说:“如果你坚持的话,当然是可以的。” 伤患总是容易无法无天。 方灼把毛巾冲洗了遍挂上去,不再跟他胡闹,叫了辆车送他去医院。 坐在医生面前的时候,严烈总算是安分了。坐在椅子上一副很听话的模样。 医生查看完伤情,将他的脚放下,抬起眼在两人中间转了圈,程序性地问了句:“怎么搞成这样的啊?” 方灼肩膀轻耸,闷笑出声,正在写病历卡的医生好奇朝她这边瞥了过来。 严烈眼角一抽,扯扯她的衣摆,朝她递了个“给我点面子”的眼神。 方灼假装没有看见,胡诌道:“在楼梯上蹦蹦跳跳摔到的。” 严烈谦卑地低下头。 医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弯起,抬手捏住口罩往上提了一点,评价说:“还挺活泼。” 方灼摸摸严烈的头,慈爱地道:“是啊,毕竟八岁了。” 医生跟护士不由都笑了。 严烈破罐子破摔,抱住方灼,用很天真的语气问:“所以我早恋,你要报警吗?” 医生将写完的病历卡还给他们,“监护人看管一下,注意不要再着地了。管不住脚的话,可以去外面租个轮椅。” 严烈伸手要接,被医生躲了过去,从侧面递给方灼,玩笑道:“来,家长放好。” “好的。”方灼顺势拍拍严烈的肩膀,面不改色道,“快谢谢叔叔。” 严烈莫名其妙被占了通便宜,自己也觉得好笑,绷着脸提醒道:“方灼同学,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方灼说:“我由衷这样地祝福你。” 方灼朝医生欠身致谢,牵着他出去。 吃过午饭,严烈好像想通了,出了门主动叫道:“监护人,你下午可以接我上下课吗?”方灼是打算送他过去的,反正下午没什么事。但听他主动提,就不由反问道:“为什么?” 严烈说得理所当然:“因为你是我监护人啊。” 方灼惊讶地问:“你们计科,顺杆子爬也是必修科目吗?” “这个主要看天赋,自主选择性强。”严烈乐呵呵地靠到她身上,很无赖地道,“我不管,你自己要做我家长的。” 方灼还是送严烈去了教室。 怕赶不及,她去得比较早,看着严烈入座后就走了。 过了几分钟,铃声响起一遍,教授跟学生陆陆续续地进来。直到又响一次,才正式上课。 大四来上课的学生比往常的要少,严烈又坐在中间视野最开阔的位置。 教授等待电脑开机的空隙往教室里扫了一圈,看见严烈手边的拐杖,问了一句:“严烈,你的脚怎么了?” 严烈一时难以回答,说真话还要解释,而且听起来也没多么高明,干脆借用了方灼刚才的借口,说:“楼梯上蹦蹦跳跳扭的。” 教授被惊到了,沉吟片刻,找不出评价的话,刚想用成年人的“活泼”来概括一句,边上一个男生掐着嗓子说了句“调皮”。 那声音尖细又洪亮,引得教室里的人哄然大笑。 另外一个室友跟腔道:“带刺小玫瑰。” 喧哗声一阵接着一阵,教授也在讲台上笑个不行。 严烈放弃挣扎,坐得端正,神色得意道:“虽然我现在行动不便,但我是有监护人的。” 教授不解,下面学生已经喊道:“你有女朋友了不起啊!” 教授恍悟点头,指着他说:“背后有人就是硬气一点的,大家看见了没有?” 两节课后,方灼按时过来接人,铃响时教授还有一点没讲完。 她从前门路过,严烈眼尖瞥见,招了招手。 教授一直在观察他,见状回头,也朝方灼招了招手。 方灼莫名与他打了个照面,茫然睁大眼。 教授揶揄道:“监护人来了啊,我讲完这道题我就下课,等一下啊。” 方灼哭笑不得,朝教授鞠了一躬,退到视线看不见的墙后。 教授加快语速,用一分钟的时间将内容简略讲完,直接宣布下课。 学生们没散,一些围着教授问问题,还有几个徘徊在严烈身边看热闹。 方灼去领人出来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人盯着,不自在地转了转脖子,问道:“你到底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我……”严烈本来心虚,眼珠一转,语气肯定起来,“我正了正名分,怎么了?” 方灼:“我能怎么……” 他提过方灼的书包,背到自己身上。方灼不敢跟他抢,只让他小心一点,别又乐极生悲。 严烈正色道:“你最好早点习惯一下,严烈家属,毕竟严烈年纪不小了。” 方灼欲言又止,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正好到了楼梯前,抬手搀了严烈一把。 严烈艰难地往下跳,中途停了一下,忽然问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方灼悠悠地问:“这个问题背后有什么代价吗?” “没有代价。”严烈勾住她的手,“我是在单纯地讨好你。” “哦。”方灼拖着长音道,“真可惜,我本来还想让你威胁一下。” 严烈说:“我不介意。” 下完楼梯,严烈已经做好决定,紧紧牵住方灼,软声说:“回家吧,买菜回去或者点外卖。我还是想早点回家。” 方灼望向太阳斜沉的方向,看着被彩光浸染的云层,恍惚中也觉得,“回家”这两个字光是听起来就挺温情的。 番外九(一颗小太阳...) 严成理停步在门口, 对着那扇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有些变色的防盗门,没有马上进去,还拦住了从后面过来的妻子, 示意她稍等一下。 严妈妈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衬衫衣领,又拨弄了下用发蜡固定过的头发,皱着眉头,浑身发麻道:“搔首弄姿的, 你想干什么啊?” 严成理脸色一冷, 抿了抿唇道:“进去以后,你可千万别这样说。” “你有本事进去以后也这么做, 不正常一天了。”严妈妈给他面子, 还是压住了嗓音问,“我说你有必要吗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来见家长呢。你当初见我爸也没这么紧张啊。” 严成理被她连呛几声都找不出反驳的话,只能急道:“你别胡说!这都什么跟什么!” 严妈妈冲他嘁了一声, 用手肘将他推开, 直接按下门铃。 门铃没响。 他们这扇门估计太过久远,门铃早就没电了。 严妈妈于是抬手敲门,怕人听不见,拍得用力了点, 喊道:“小叶啊!我们来了!” 这次里面很快传来回应:“来啦来啦!请稍等一下!” 随后就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严成理立马挺直腰背,干咳一声,摆出了巡查公司时惯有的气势。 他确实是有些紧张的。 准确来说,虽然认识了一段时间,他却没有跟叶云程当面交流过。 最好的接触机会是高三时的家长会, 可惜当时他因为工作原因没能按照参加, 与叶云程恰好错过了。 之后在家长群中通过翻查聊天记录,对叶云程的生活有了一定的了解。 再之后就是疫情期间几人的游戏联盟……不得不说游戏真的很能拉近当代人士的生活距离, 尤其是当对方脾气好的时候。 他现在已经通过妻子的社交,打听出叶云程的生活作息跟兴趣爱好。这让他对叶云程的态度变得十分复杂,连他自己都理不清楚。 严成理心里还在犯嘀咕,门从里面被推了开来。他还没看清对方,下意识地扬起一个练习过许多次的笑容。只是从叶云程脸上一瞬闪过的惊恐可以看出,他的表现并不自然。 于是严成理赶紧将表情收了回去。 叶云程热情招呼道:“两位快进来,今天天热。” 房间里开了空调,冷气吹得人心情舒适,是前年夏天方灼要求装的。 A市实在太热,三伏天里光靠风扇降温很容易中暑。空调装好后,房东还主动跟他们分担了一半的费用,所以并没有花多少钱。 叶云程把室内拖鞋在门口摆正,示意他们自便。 房间里的物品增加了不少,但是审美并没有得到提高。为了省钱,叶云程添置的家具大多风格迥异。 严成理转头看了一圈,实在说不出恭维的话,太昧良心、太虚伪。犹犹豫豫半天,终于想起那句万能的形容词,眼睛一亮,夸奖道:“这装修风格看起来很活泼!”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沙发上坐下。 “没怎么装修,杂物太多了不好清理,请别见怪。”叶云程把切好的果盘端过来,放在玻璃茶几上。 严妈妈抬手接了下,说:“小叶快坐呀,别忙着招待了,跟我们还客气什么?聊一会儿我们直接去学校,你别把衣服弄脏了。” 今天是方灼跟严烈领毕业证的日子,叶云程穿得稍微正式了一点。 他去大商场里买了件合身的衬衫,裤子也特意熨烫过,连头发都去理发店修整了下,看着就是个文质彬彬,淳朴温柔的人。 叶云程闲不住,又要去厨房沏茶。严妈妈跟他客气了两句,无奈拦不住他。 等人走开,严妈妈转过身朝厨房窥觑两眼,确认对方在烧水,抬手冲着严成理的大腿就是一拳。 力道是不重的,可严成理正在发呆,被她这突然的袭击吓了一跳,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瞪着眼睛低斥道:“你干什么!” 严妈妈毫不想让:“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从刚才进来起就一言不发,你哑巴啦?板着一张脸,你是对谁有意见?这么好的日子,笑一笑能要了你的命啊?” “我没有!”严成理紧张地瞥了眼厨房,叫屈道,“我进门的时候我笑了!” “我觉得你看起来有,所以小叶也会觉得有!”严妈妈一通数落道,“来人家家里做客,你摆出这种态度,小叶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你看不上方灼?你不尊重别人,小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儿子呢!” “他还看不上我儿子?”严成理出离愤怒道,“他都快把我儿子抢走了!我要是哪天不在了,我都担心严烈那小子会迫不及待地把姓给改了!” 严妈妈被他气笑了,又伸手拧了他一把,想说这事儿他就该自己好好反省。耳边听见叶云程回来的脚步声,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调整好坐姿,笑脸迎向面前的人。 严妈妈拍拍边上的空位,说:“小叶啊,你快坐,我们渴了会自己安排。” 叶云程将杯子端到桌上,招架不住严妈妈的关切,顺势在她边上坐下。 二手沙发有点挤,三人并排坐下之后,手臂几乎要挨到一起。 饶是叶云程,也触及了社交的盲区。借着拿遥控器的借口,把位置换到了严成理那一边,然后打开电视。 严成理偏头看他,欲言又止。那种复杂的表情,将叶云程看得迷惑不已。 他都想主动搭话了,严成理又别开视线,最后只从桌上端过陶瓷杯,闷头喝了起来。 严妈妈暗暗翻了个白眼,出面打圆场说:“别见外,他这人就是这样,怕生。出门前他就特别紧张,连车都找错了。” 叶云程礼节性地笑道:“为什么会紧张?” 严成理是做大生意的,在他面前摆个绿色的股市图说会紧张叶云程是信的。来见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严妈妈顿了顿,小心问道:“他们还没告诉你啊?” 叶云程不解道:“谁?” “没什么没什么。”严妈妈也赶紧端过桌上的茶杯,岔开话题道,“我喝喝小叶泡的茶――哎哟,闻起来真香。” 叶云程腼腆道:“我不太会品鉴茶,也不怎么喝。这是一个合作的厂商给我送的,我照他教的方法泡。你喜欢的话,我这里还有两包。” 严妈妈朗声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啊。你看我们家老严也特别喜欢!” 严成理盯着浅褐色的茶水,呼气吹了一口,觉得这茶其实一般般。 随白雾飘散出来的香气中,他品出了点苦涩的味道。 水温太烫了,他喝第一口时没注意,舌头上已经被燎了个大泡,跟他那天喝咖啡的情景一样。 等想起要放下,口腔内壁都是火辣辣地疼,过了一个星期才好。 那天严烈难得带着礼物回家,在他正高兴的时候,忽然道:“爸、妈,我想结婚了。” 他买了两束花回来。 一束是康乃馨中间混着太阳花。 还有一束是满天星包裹着香槟玫瑰。 分别送给了他跟他妻子。 他妈妈本来在低头嗅玫瑰的清香,闻言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下,跟他一起用错愕的眼神望向严烈。 严妈妈反应快一点,笑了笑说:“早是早了点,不过你决定好了的话,那也行。”然后抱着花去找花瓶。 严成理怔神了许久都没回答,只反反复复冒出几个没什么意义的语气词:“啊……哦……是吗?” 随后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严烈欣喜地跟他说了声谢谢,带着东西回去整理。 喝完手上的咖啡,嘴里的疼痛终于让严成理冷静下来。 他临时想起几句话,找到严烈,在他边上问:“你还那么年轻,为什么那么早就想结婚了?不是说你们年轻人都恐婚恐育吗?” 严烈惊讶地看向他。 严成理怕他误以为自己不同意,忙解释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结婚这样的大事,你能谨慎一点考虑。毕竟你做的这个决定会关系到你和方灼未来的整个人生,那是很漫长的……啊?你该不会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没做好安全措施,所以才急着结婚吧?” “没有!不是您想的那样。”严烈声音高了点,“我只是想跟她成为家人,所以想和她结婚。” 严成理讷讷道:“好。” 严成理上下打量着严烈,总觉得对方还是一个青春期的孩子。现在听他突然提起结婚,才恍惚发现,严烈已经那么大了。 个子比他高大,身形比他健壮。可以很冷静地跟他讨论关于人生的问题。 严成理仿佛被时间迎面痛击了下,生出点手足无措的感觉来。 严妈妈抱着个粉色的花瓶从小仓库里出来,插嘴说:“我觉得挺不错的。要不是你当初求婚求得够快,我也不一定会嫁给你。” 严成理瞥去,低声说道:“两码事。” 他抽出香烟,夹在手指间,没有点燃,只是来回转了两圈,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那你们现在结婚,什么时候生小孩啊?” 严烈说:“不会那么快的。” 他拿出手机扫了眼,不放心地说:“爸,你不要在方灼面前提生孩子的事。她还年轻,刚要读研,你说这个会让她恐慌。” 严成理忙应说:“好。你们都还年轻,这个不着急。” 严烈很有耐心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严成理摇头。 到了晚上,严成理再回味,才发现严烈当时跟他说的语气并不是征询,而是平静的叙述。 意思是他要去做这件事了,希望能获得父母的支持。 但是严成理没有说不的条件,因为那是严烈自己的人生。 而严成理也没有打算去挑战他们两人之间岌岌可危的父子情。 严成理躺在床上细细琢磨,思绪纷乱中翻了个身,意识已开始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岂料边上的人跟着也翻了个身,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跟鬼似地悠悠开口道: “老严啊,我刚刚躺着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现在跟你讲讲。” “方灼这个女孩子,你看,学历高、懂事、独立、聪明、漂亮、会照顾人,性格还单纯。我们对她也算是知根知底了。虽然原生家庭是差了一点,但是从另一方面想,还有好处,那就是没有家庭矛盾了,是不是?我们不需要操心亲家的事,她的家庭条件也对我们造成不了任何的影响。” 严成理被她拍得一个激灵,呼吸停了一秒,顺着她的思慢慢考量。 方灼自身确实是个很优秀的人。能从贫困的山区一路冲到A大,就可以证明她的天资跟努力。 而且她不执拗、不自卑、不谄媚、不虚荣,贫困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不好的印记,反而像锤炼的烈火一样锻造出了她的坚韧跟从容。 这样的人,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一步步往上爬。 就算她不擅长社交、不懂得讨好又有什么关系?真诚坦率从来都是一个褒义词。 严妈妈斟酌了下措词,继续道:“再说说小叶吧。人品正,好说话,做事清楚,踏实稳重,对烈烈更是关怀备至,比你跟我都要更像一个长辈。他现在的店铺跟账号都经营得不错,收入已经非常稳定了,甚至比大部分打工人还要高。没有学历,可是读过不少书。就算腿上有点毛病,也完全不影响他的优点。” 严成理默默赞同。 诚然来讲,他是很敬佩叶云程的。尤其是对方身上那种强大的亲和力,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嫉妒。 大概只有真正乐观且豁达的人,才能有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 严妈妈说:“你看,咱们家缺钱吗?基本上不缺了吧?我们都是做生意的,家里现在就缺点学术氛围。他们两个人都是学霸,往后好好积累一下底蕴,说不定我们也能成为高知家庭?” 国人对学霸的追求自古以来都是狂热的,或者应该说根深蒂固。 而且只有知识能保证人类不被社会的进步所抛弃。随着科技的快速发展,严成理越发清醒地认识到这个道理。 “我是觉得她很好。”严成理小声道,“我没有不同意啊。” 哪怕很久以前有点介怀,后来也觉得没什么了。 严妈妈根本没打算听他讲,自顾着感慨道:“现在这种浮华的社会,这种女生去哪里找?重点还是咱们烈烈喜欢,打着灯笼也挑不到啊!” 她逐渐激动,拉扯着严成理道:“我觉得特别好,你觉得呢?” 严成理被她说得也紧迫起来,觉得严烈意外拱了颗水灵的白菜,不赶紧摘走,可能要黄。 合计完一通,严妈妈彻底放心了,憧憬地计划起长远的事。她拍了拍严成理的肩膀问:“以后都是亲家,见面的时候我们应该给他送点什么礼物?千万别拖了你儿子的后腿。还有这彩礼得给多少合适啊?不知道他们那边习俗怎么样,别犯人家忌讳。” 严成理最后那点困意都被这几个死亡问题给搅没了,想了半晌无解,闷上被子道:“先睡了,求求你,别在这时候搞这些,我明天还有两个重要会议要开。” ? 严成理的茶喝完了,也从记忆中回神。 陶瓷杯上还残留着水的余温,他把杯子放回茶几,叶云程瞧见,弯腰起身,想给他重新添满。 严成理快一步将他的手按住,说:“我来,小叶,我给你倒杯酒。” 叶云程惊讶回头,动作停在原地。 严成理说:“哦不是,是倒茶,算是我敬你的。” 叶云程茫然接过他两手递来的茶,有点不大敢喝。在对方殷切的眼神中,还是缓缓喝了一口。 严成理笑了出来,指着旁边说:“来,你坐。” 严妈妈点亮手机屏幕,又快速将它塞回包里,起身招呼道:“别坐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学校吧,有话车上聊。” 严成理很熟络地揽住叶云程道:“那快点出发吧,这边来小叶。” 叶云程木木的,被动地跟着他的脚步,脑子里还在想严成理突然的转变是因为什么。 ……难道茶真的有那么好喝吗? 严成理的车后座上放了两束花,叶云程坐进去后,鼻尖萦绕的都是淡淡的香味。 他两手在裤子上擦了一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有准备礼物。目光在车道两旁扫视,想找找能送些什么。 严妈妈给严烈打电话,得知严烈的学院是最先进去拍毕业照的,现在已经结束了,正在图书馆前面跟同学拍合照。 方灼的学院还在排队,严烈刚才出来的时候方灼的班级才刚刚开始集合,估计还需要一个多小时。 番外十(一颗小太阳...) 车辆到A大时, 严烈已经在校门口等,站在路口的位置给他们指了个方向,领他们去往还有空位的停车场。 下了车后, 严妈妈从包里掏出相机,火速迎上去,兴奋道:“快,烈烈!跟妈妈拍几张照片!这么重要的日子一定要多拍几张, 我挑好看的发朋友圈!” 严成理从后座拿了束花, 另外一束塞到叶云程的手里,站在边上等他一起过去。 严烈见他们并排走过来, 抬起手臂笑着喊道:“舅舅!爸!” 严成理的皮鞋重重在地面踩了一下, 心底泛酸。 果然的,果然的。严烈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叶云程。 是他手里的花不够瞩目吗? 他拿的可是红玫瑰啊! 严成理把花递过去,干巴巴地说了句:“恭喜你毕业。” 严烈没察觉到他的别扭, 只笑着接过, “谢谢爸。” 其实他跟方灼对毕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想,因为日常生活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还是要继续留在学校,跟着导师做项目、写论文。在图书馆跟实验室之间不停打转,讨论着今天晚上要去三餐还是一餐吃饭。一些即将步入社会的同学才比较感慨, 人生自此分道,要去往不同的方向,所以离开前拉着严烈在各个地方拍照留念。 严烈又拿过叶云程手里的花,说:“待会儿我送给方灼吧。她那边应该也快了。结束后再拍会儿照,中午大家留在这里吃饭。” 叶云程欣然应允。 严烈说:“我先带大家逛逛, 几位帅哥美女应该还没有完整地逛过A大吧?” 严成理出神地看着他, 惊觉他做事谈吐已经很成熟了,跟自己印象里的完全不同。 严妈妈站在严烈边上, 一会儿拍拍他的背,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仰起头对着他观察了一番,夸赞道:“我儿子就算是穿这种学士服,也是最帅的一个。” 严烈长得高,皮肤白,身形挺拔,跟衣架一样撑起了那件宽松的学士服,站在人群中就是路标般的显眼存在。 他笑了笑,撞了下妈妈的肩膀道:“妈,我跟你在花坛前拍一张。” 严妈妈很激动,当即挽住他的手臂,挑了个视野最好的地方,让严成理帮忙拍照。 今天自然光充足,拍出来的照片理应很好看。 严成理帮他们拍了两张,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竟然把人脸拍得失真泛黑,气得严妈妈说不出话来。 叶云程担心他们吵架,主动接过相机进行补救。 他为了拍好短视频特意去学过一点摄影,比严成理专业很多。打光、站位、布局,都有点考究,最主要的是上心。 严妈妈看过成品非常满意,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温柔了,对着叶云程一顿猛夸,又拽着他去别的合照点。 方灼领完毕业证从礼堂出来,一行人才刚走到图书馆后方的小花园。 她给严烈打了个电话,获知他们的具体定位,主动过去找人。 因为班长在群里催促归还学士服,方灼绕了个远路,还完衣服后从学生活动中心过去。以她的视角,远远就瞅见那个画风出众的组合。 严妈妈坐在流动小水潭的旁边摆造型,正前方是一位摄影师跟一位动作指导人员。严成理怀里抱着两束鲜花,一脸生无可恋地站在他们身后,连做背景板都没资格。 方灼默默停在严成理边上,与他对视片刻,说了句:“叔叔好。” 严成理一扫身上的慵懒气质,将快被汗打湿的衣领往下扯了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严烈瞧见他们,拿过相机,朝着方灼的方向立了起来。 方灼对拍照一直有点发怵,见状立马调整好姿势,两手下垂,摆在身侧。 严成理同样将双脚并拢,抬起下巴。 两人领导会晤般的,露出了个礼貌又不失威严的笑容。 他们保持着姿势等待,严烈不知道按下快门没有,相机背后的眼睛里带上了明显的笑意。 他故意没给两人结束的提示,只是将屏幕转给边上的叶云程看。 屏幕中的照片并不是两位低情商人士的合照,而是一张PS过的婚纱照。 方灼赤脚站在海岸边,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光彩,那种笑得夸张的表情,在几乎跟海面连成一色的蔚蓝背景中,变得极具感染力。 原图是在严烈大二的生日假期拍下的。 那天两人躺在床上,在热得发烫的鼻息里听窗外细密的雨声。 严烈在二十岁的生日这天已经想好了四十岁,乃至是六十岁该过的生活。 他可以拥有方灼,并且幸运地拥有她一辈子。 叶云程愣了下,先是抬头看严烈,再是转向去看方灼。 过于明媚的日光将人物的五官虚化了,叶云程不管怎么抬高视线,都只能看见方灼大致的身形。 为了拍照好看,她今天穿了条黑色的修腰裙子。 方灼鲜少穿裙子,但其实她两腿修长笔直,很适合这样的装扮。 叶云程还记得,方灼高三那一年,穿了双洗得发白的鞋子出现在他家门口。 当时她谨慎而戒备,用余光在屋里扫视一圈,装作很冷漠的模样,匆匆说了两句话就面无表情地离去。 跟眼前这个生动的人迥然相异。 “我会照顾好她的。”严烈问,“您能允许我向她求婚吗?” 叶云程心中五味杂陈,面皮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紧抿着唇,眼眶湿润起来,很是不舍,又很是宽慰,在四面没有焦距地转了一圈,想起许多事,半晌才沉默地点了点头。 严烈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内心的喜悦,认真地道:“谢谢舅舅。” 方灼一直在观察对面,看见叶云程眼眶里闪过了些微的水光,忙走过去。 叶云程见她靠近,背过了身,借着跟严妈妈说话的动作,踱步到水潭边上。 严烈顺势将方灼拉住,天真地笑了笑。 方灼问:“你刚才跟舅舅说了什么?” 严烈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说你长得好看。” 方灼斜他一眼,想去拿他手上的相机,被严烈躲了过去。 严烈后退一步,放声问道:“女士先生们,请问饿了没有?不如我们回家吃饭吧,灼灼提前买了很多菜,今天我们吃饺子吗?” 严妈妈对于团建相关的任何提议都是第一个响应,拍着手道:“饺子好啊,妈妈很久没吃家里包的饺子了!” 严烈绅士地弯下腰,做了个手势,“好的。我先去还一下衣服,麻烦灼灼带几位回家。” 严烈最初租的房子,就是普通单调的装潢,两个人东西不多,只添置了些普通的家电,所以房间看着依旧整洁明亮,甚至有点空荡。 严成理透过缝隙朝里张望,看清全貌,松了口气。跟随叶云程一起换上新拖鞋,缓步走进去。 他还在客厅里小心观察,严妈妈没他那么拘束,抓着方灼就道:“我能去你们里面看看吗?” 严成理想拦,心说干什么窥觑人家小情侣的生活,方灼已经领着她过去了。 卧室同样打扫得很干净,柜面上没摆放什么隐私或奇怪的东西。 严成理从外面瞥了两眼,逛到隔壁看他们书架上各种名称拗口的资料书。 很快,严烈回来了,手上还提了一袋水果跟几瓶鲜奶。 严成理只是开了个小差,走回客厅,几人已经忙活起来。 方灼将材料都拿到厨房清洗干净,放进料理机中打碎后,跟叶云程一起拌调料。 严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顺便跟小姐妹分享今天刚拍好的照片。 只有严成理一个人无事可做。 他想参与进去,于是挪到了厨房外,站在门口听里面三个人闲聊。 严烈问:“舅舅,为什么我拌的香辣蘸料没有你的香呢?” 叶云程把配方又说了一遍。 “对啊。”严烈说,“可是方灼说味道不大一样。” 叶云程笑道:“这可能就是一种感觉?” 见方灼在切葱,严烈从碗柜里重新抽出一个碗,殷勤地道:“肉馅分开,调一个不加葱的馅。我知道舅舅不喜欢在饺子里加葱。” 严成理心里头很不是滋味,暗暗嘀咕,你知道你亲爸喜欢什么口味吗? 里面三个人一齐转过头来看他。 严成理窒了下,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口。 他正要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严烈一脸莫名地答道:“我知道啊,爸你喜欢多葱。可以放茭白,但是不能加玉米。” 严成理登时愣住了,没想到严烈真的能答出来。 严烈用毛巾擦干净手,淡淡地问:“那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口味吗?” 空气微妙地安静下来,严成理的呆滞中又增加了一分无措,眼神飘散道:“唔……” 严烈倒也没为难他,见他答不上来,继续做手上的工作。 严妈妈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冷笑一声,哂道:“活该。” 严成理深感如鲠在喉。 方灼把馅料分成了好几分,其中一个碗里按照严烈的喜好拌好配菜,默默递到他面前。 “谢谢女朋友。”严烈靠在她身上,“我今天可以吃你包的饺子吗?” 方灼没有出声,只是给他递了个克制的眼神。 严成理忍不住了,走进来帮忙。狭小的厨房拥挤得转不开身。 好在几人很快就把阵地转移到客厅,围坐在一起包饺子。 严成理的热情帮助,最后将客厅跟厨房弄得一团脏乱,细碎的馅料跟面粉洒了满地。 但这却是严烈久违的吃得顺心的一次家庭聚餐。 他看着严成理手忙脚乱地补救,心情莫名愉悦,在一旁笑了好几次。 等送走几位家长,两人开始忙碌地打扫卫生。 方灼在沙发的靠垫后面翻出两个大红包,数了数,加起来刚好一万。还有一个红包袋里装了两枚金戒指,由于老旧,颜色已经翻黑,不知道是个什么寓意。 严烈让她收着,说这是家长的快乐,让她不要违背。方灼便将东西放进卧室的床头柜里。 大致收拾了遍,方灼已经满身大汗,从厕所洗完澡出来,看见严烈顶着头湿发,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什么。 方灼走过去的时候,他朝方灼招了招手,并将鼠标塞到她手里,说:“我之前做的那个游戏,按照你的建议转型升级了下,你再帮我试玩一次吧。” 方灼略感惊悚,心说那种直男游戏居然还能转型升级,那也太可怕了。 严烈假装看不懂她的表情,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椅子上,催促她赶紧点击开始。 方灼不大情愿地点击正中的红色图标,在画面切换过去后,定睛查看规则。 还真是不一样了,最明显的是改地图了。 地图参数换成了他们现在的出租房,客厅里也多出了一个小火柴人,就是上次那个哭湿了自己的披风,硬赖下来的严某。 方灼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推着火柴人,将它往门口赶。 严烈竟然猜到了她的恶趣味,火柴人走到一半,顺势抱住桌脚,坐在地上哇哇痛哭。 方灼觉得很有意思,不停轰赶它。严烈俯身下来,贴着她的后背,闷笑一声,问道:“干什么?很想看我哭吗?” 方灼含糊地道:“我只是在实验游戏的隐藏剧情。” 严烈的侧脸微微偏向方灼,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方灼憋着口气,默然回过头,用力推了他一把。 严烈并不介意,笑了两声走开,不再打扰她。 方灼放弃折腾那个火柴人了,在屋里寻找线索。操纵着小人走了一圈,接到了寻物的任务。 日常任务的设计依旧很枯燥,这次稍微增加了一点趣味,改成了答题。 一些是学术上的题,还有一些是默契考验题,其中夹着不少跟严烈个人有关的信息。 比如,严烈手上有两个梨,一个大梨一个小梨,他会怎么分配? 答案是两个都给方灼,因为严烈不喜欢吃梨。 各种稀奇古怪的提问里,藏了严烈很多的小心思。像某种躲在墙后悄悄观察的动物,时不时冒个头,见对方上勾,就开始得寸进尺。 方灼一路畅通无阻,终于拿到了物品的最终线索。丢失的东西在小火柴人的身上。 这是方灼打过的最认真的一个游戏,却第一次遇到了难以理解的bug。 她围着小火柴人转了好几圈,可是没有触发任何提示信息,只有一个简笔画的表情包在小人头上跳啊跳,以此来显示它的高兴。方灼一走开,它又变得委屈巴巴。 方灼试了好几遍,还倒回去核对了线索,还是没有结果。 她放下鼠标,起身去往卧室。严烈正躺在床上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朝她笑了笑。 方灼太了解严烈的这种表情了,一般只有在动机不纯的时候才会出现。 她走过去,先在严烈的裤兜里翻找。 严烈现在穿着睡衣,只有裤子有两个兜,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放下手,一副无法抵抗的架势任由方灼搜索,嘴上还要占便宜:“光天化日的,轻薄我。” 方灼抬起头,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会儿,终于在他脖子上找到了一截被衣领遮挡住一半的银色链子,伸手将它拨出来。 手指碰到严烈脖子的时候,对方剧烈跳动的脉搏隔着皮肤传递过来,连体温都似乎比平时更高一点。 方灼恶劣地放慢动作,像是突然变得笨拙,试了几次才将银链拎出来,发现底端坠着两枚戒指。 对面的人沉寂下来,视线定定落在她脸上,在她回望过来的时候,又迅速瞥向别的地方。 方灼默默将戒指拆下,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动,然后一枚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另外一枚,在严烈激动起来的神情中,戴到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严烈犹如被踩中尾巴,那张憋得快要涨红的脸,从紧张变成了愤怒,浑身炸毛道:“方灼!” 方灼觉得好笑,斜眼瞟去,见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都瞪大了,跟气球似地快要爆炸,才正色一点道:“好吧。” 她把男士戒指摘下,给浑身僵硬的严烈戴上。 严烈的心情经历了一番跌宕起伏,还没能完全平静。闷哼一声,粗声粗气地说:“那个也摘下来!” 方灼依言将戒指取下,被严烈快速接走。 他的手指肌肉不可抑制地打着轻颤,只能捏紧戒指,以致于指尖有些发白。等给方灼戴上后,才长长舒了口气。怕她又要开玩笑,两手紧紧给她按住,不许她摘。 “行,我的了。”严烈恶狠狠地说,“明天领证还是后天领证?严格考勤,不允许请假!” 方灼说:“你求个婚,怎么咬牙切齿的?” 严烈虚脱地往前一靠,顺势抱住她,声音沉沉地道:“因为我不能接受你拒绝我。” 方灼静默片刻,两手环到他的身后,又偏过头,跟他抵在一起,说:“我也是。” 番外十一(一颗小太阳...) 方灼第二天就跟严烈去领了结婚证, 以免对方寝食难安,一直在她耳边叨叨。 今天民政局人不多,半个小时左右, 方灼就拿到了那本盖了章的红色小册子。 从此以后两人的关系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从民政局出来后,严烈一直在打电话。 他先告诉了几位长辈。严家二老虽然已经知道,还是被他迅猛的行动力给惊了下,回过神来, 就开始策划说要吃饭庆祝一下。 严烈让他们随意安排, 又N瑟地在同学群里炫耀。 一帮正在焦灼自己工作的同龄人看见他发的照片,大呼“丧心病狂”, 要把严烈踢出革命队伍。 最惨的可能是魏熙。 她最近刚转正, 勤勤恳恳地在部门里做着一枚螺丝钉。早晨开完会出来,就在高中的班级群里看见了严烈的结婚证。 她热情且诚恳地刷了个【打call】的表情包。 不到五分钟,A大校友群里又看见了一次。魏熙发了个【恭喜。】 半个小时后, 她父母再次将家长群里的照片截图给她, 并同她感慨别人家的孩子是如何的快乐,问她有男朋友了没有。 很快,她的几个室友又向她发来微信,急匆匆地询问:“听说严烈跟方灼结婚了?是真的吗姐妹?”、“同学都结婚了, 我们为什么还是单身!【爆哭】” 魏熙麻了。 她犯了什么错,要这样惩罚她? 魏熙找到严烈的账号,试图让他停止这种杀狗的行为。 魏什么:!! 君有烈名:是的,我结婚了。谢谢! 魏什么:看我的名字! 君有烈名:啊?因为两情相悦、感情稳定、未来目标相同,且不恐婚, 所以就结了啊。 魏熙愤怒地打字, 手臂肌肉崩得紧实。她要问的明明是,为什么严烈结婚, 她却要承受狂风暴雨?! 还没发送出去,信息列表又跳出来一条。 君有烈名:到时候请你喝喜酒。【干杯】 魏熙冷静下来,想着在人家大喜的日子扫兴不好,将字全部删除,只问道:“恭喜啊,那你们什么时候办酒?” 君有烈名:准备好了就办酒。 然而婚礼是件很繁琐的事,需要长足的准备。 严烈不同意将就,开学之后,进度就被拖延了下来。 等选好日子并确定具体时间,已经是第二年的假期。 方灼的导师收到邀请函时,着实是错愕的。他皱着张脸,几次上挑着眼尾斜睨对面的人,含蓄地表达自己的幽怨:“那么早结婚啊……” 严烈笑说:“早结婚好啊,感情稳定下来,方灼就不会再因为情感问题而影响学习的情绪,也不用面对家长的催婚、社会的压力。” 导师将信将疑,抬手摸了把自己光滑的头顶。 没想到活得久了,还能遇到年轻男人花言巧语地哄骗他。 可是他能信这人的鬼话吗? “何况婚姻生活比恋爱要平淡得多,我可以帮她处理家庭的琐事,她就能有更多的精力放在学术研究上。这样她研究生的阶段可以平稳地渡过,说不定还能在您这里直博。”严烈说得振振有词,缓缓抛出最后一句,“重要的是我们不急着生小孩儿。” “有点儿道理。”导师被他说得心动了,欣慰点头道,“好,我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带着她的师兄师姐一起过去。” 严烈抓住他的手飞快握了握,大笑道:“谢谢院长,虚位以待!”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提醒一句:“院长,记得给方灼批假哦。” 院长高冷地抬起手,交叉着两根手指,做了个【比心】的手势。 严烈乐了,远远给他比了个大的。 方灼正在一家小型电商公司的办公室里帮他们整理数据信息。 这是导师给她介绍的。 导师手上的确有很多报酬不错的单子,知道方灼缺钱,让几个有兴趣的学生带着她一起实践。 负责对接工作的助理小姐姐端了几杯咖啡过来,摆在电脑桌上。 方灼刚开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接到了导师的电话。 她以为对方是有什么要求要指示,当即接了起来,信号一接通,就听见导师声音爽朗地道:“你下个月结婚你怎么还不来请假呢?我给你批了啊。” 方灼说:“我刚想跟您说来着。” “行,我已经知道了。”导师问,“给你们一周够不够?反正快暑假了,什么蜜月啊你们等暑假再去过,先把手上的项目做完,” 方灼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够了,谢谢老师。” 她挂断电话,边上的助理姐姐问:“你老板啊?” 方灼点头。 她刚才听到一点,又问:“你要结婚了?” 方灼点头的幅度小了点,说:“你放心,你这边的工作我们会好好做的。我师兄都是很专业的人。”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姐姐忙挥了下手,笑道,“我去年也结婚了,前期准备工作实在是太累了。像你们这些A大的学生,要保证课业还要安排婚礼,也是不容易吧?” 方灼其实还好,因为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严烈安排的,她只需要看看效果并最终拍板就好了。 助理姐姐见她一脸沉思,以为她跟自己有着同样惨痛的经历,不由数落道:“主要是男人不顶事儿,什么都做甩手掌柜。问他婚纱怎么选?婚纱照去哪里拍?酒店选哪家?宾客怎么安排?他什么都不管,就知道拿个手机瘫在沙发上喊累。累什么累?半夜冲锋王者峡谷怎么不累?气死我了。” 方灼不敢吭声。 她虽然没有瘫在沙发上,但她确实觉得很累。 跟严妈妈逛街累。 跟严爸爸选酒店累。 跟严烈拍婚纱照累。 跟叶云程拟名单也累。 敷衍了几次后,她就被请出了核心决策组。 小姐姐拍了下手,忿忿不平道:“不能让他那么闲散,只知道坐享其成,结婚当天不听指挥,还把我给气哭了!气得我想当场悔婚。” 方灼心虚地低下头,“额……” “而且你心里也会有点疙瘩,觉得这男人怎么那么不靠谱、不成熟?”小姐姐以过来人的身份,严肃同她劝诫道,“所以你一定要让他参与进来。不管事多事少,有用没用,起码得让他知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 方灼纠结地挠了下头。 从公司出来后,方灼还一直挂怀这件事,猜测严烈是不是也会暗暗吐槽她无所事事。 坐上回校的公车,方灼盯着窗外凝视许久,随后拧着眉毛,拿出手机,给严烈发送信息。 小太阳:【敲敲】之前要改的婚纱尺寸改好了吗? 严烈回得很快。 君有烈名:快改好了,过两天你再去试穿一下。 小太阳:哦,酒店什么的都确定了吗? 君有烈名:确定了啊,我爸朋友的那个酒店。最大最好的宴会厅留给我们。 小太阳:好的好的。 男朋友太体贴了。方灼绞尽脑汁地寻找问题。 小太阳:接亲的路线呢? 君有烈名:从市区到别墅,然后去酒店。舅舅也说可以的。 接亲总不能在出租屋里进行。所以严妈妈计划的是,从他们市区的房子出门,去郊区的一个别墅,接上方灼后再直接去酒店。 这一段路交通比较便捷,风景也挺好看,拍出来的片子比较好剪。 方灼忽然的关心让严烈警觉起来。 君有烈名:你怎么了? 君有烈名:你放松一点,其实没那么麻烦的,到时候我会陪你,你跟着我走就行。 小太阳:没有,不是。 小太阳:准备这些东西累吗? 君有烈名:超级累!投入了好多心血!爸妈也一直在帮助! 三个感叹号。 证明严烈此刻心情非常不平静。 方灼脑海中回荡着的都是助理小姐姐的那句“气得我想当场悔婚”,当下局促不安起来。 小太阳:【抱抱】 小太阳:【摸摸】 小太阳:【贴脸】 严烈过了会儿才回复。 君有烈名:请问这三张表情包可以折现吗? 方灼恍惚失神,没看见信息,也没听见公车的到站播报。抬起头扫了眼四周,才发现已经到A大了,匆匆忙忙从后门跑下去。 她拎着包回到家时,严烈正站在客厅里烦躁打转,用手机百度【婚前焦虑该如何安抚?】。 答案都不是非常靠谱,严烈无法从中得到自我安慰。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头去,晦暗的目光与对方撞在一起,还没组织好问候的语句,就被方灼环腰抱住。 严烈的身体顿时暖和起来,焦躁的心绪也跟六月天下的水渍一样,被烘得一干二净。 他将手按在方灼背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暧昧而温和地问:“这个程序的后续运行是不是可以转移到卧室?” 方灼放开他,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你怎么那么不纯洁?” “我哪里不纯洁了?”严烈说这种话的时候总是面不改色,“结婚以后这就是正经事。” 方灼观察他的表情,觉得他的精神状态还好,片刻后犹犹豫豫地说:“我以为你婚前焦虑……” 严烈飞快地说:“我是特别焦虑,我焦虑你会焦虑!” 方灼被他绕得晕了下,迷茫地道:“我没有什么好焦虑的,我什么都没做啊。” 严烈两指按在额侧,觉得自己最近确实太过紧绷了,以致于有点风吹草动就开始一惊一乍。 他也很烦各种琐事,但更怕方灼会烦,到时候直接撂担子不干。 但现在看方灼的小心翼翼,又觉得那些毛毛躁躁的边角都被抚平了。 虽然那种小心里带着方灼式惯有的直白,恨不得将自己解不出的烦恼跟苦闷都写在脸上,好让严烈因为同情而向她泄露答案。 这是一个会作弊的学生,而她幸运地遇到了一个没有原则的考官。 严烈睁开眼睛,声音软和下来,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纵容她犯错,带着微微的笑意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方灼其实什么都不想做。可是如果非要的话,她还是能勉强一下的。 想是这样想,她表情几番挣扎,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这样不行。她真是个渣女。 严烈看着她,觉得方灼自我博弈的样子也很可爱,凑近了,捧住她的脸,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说:“不想这些事情了,方灼同学,你只需要把我老婆带进场就可以了。请务必让她保持心情愉悦,并敦促她顺利完成结婚仪式。” 方灼点了点头。 随着时间推进,方灼真的有点紧张起来。好在诸事顺利,到结婚当天,都没出现任何意外。 前一天众人核对流程,并在酒店彩排了一遍,草草吃过晚饭后回了各自的住所休息,不搞什么单身纪念。 于清江跟魏熙都是伴娘,大早换好衣服在房间里排队化妆。 几位女生身高不大统一,魏熙感觉被于清江压了一头,足足矮了她将近十厘米,只能努力勒紧自己的小腰,争取一下优势。 魏熙说:“妹妹,你不要怪姐姐。今天肯定有很多优质的单身男青年,姐姐怕你把握不住。” 于清江把自己的裙摆往上提了提,矫揉做作地道:“姐姐可以,妹妹也可以。” 一群女生凭借自己的幼稚很快混熟,互相打闹起来。 方灼在一旁换衣服,只穿了件紧身的内衣。 魏熙忽然跑过来摸了把她的腰,亢奋叫道:“哎哟――”还没来得及说浑话,先一步被于清江拽走。 “老色痞!” “你胡说!” 两人又嬉笑着打闹起来,直到被化妆师拖走分开。 隔着几张梳妆台,明媚灿烂的女生们还在讨论要怎么设置后面的游戏环节。 正在给方灼做发型的小姐姐听了几句,笑道:“今天新郎要过伴娘关,看来不容易啊。” 方灼心说,那你可太小看严烈,也太小看计科的男生了。 直男眼中是没有性别的,他们才是可怕的存在。 ? 为了应对接亲时拦路的伴娘,严成理提前准备了好几百个红包,用袋子装好了分给每个伴郎,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所有人,今天谁都不能阻止他儿子结婚。如果有,他就拿钱砸。 这方法确实好用,严成理的大额红包几乎所向披靡。请来凑热闹的朋友都被他收买,退到旁边任由他们通行。 来到新房门口时,严烈站在后院的草地上,提着红包袋,怂恿魏熙给他开窗户。 魏熙考虑到大家都是文明人,午宴的时候几位教授也会来,顾虑影响,这帮年轻小伙儿肯定不能做暴力突围的事,于是答应了。 严烈直接往里洒了几十个红包,豪气地喊道:“三分钟内把红包里的钱数清楚,我再给你们加十倍!” 魏熙实在没扛住诱惑,于清江也是。 作为社畜,她们卷成球儿也只是想赚点钱而已。她们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几个伴娘立马蹲在地上投入地拆红包,开了几个后发现每个红包都是五十起步,五百封顶,险些喜极而泣。正觉得要发财了,几位伴郎直接从窗户口跳了进来,掩护着严烈抱起人就跑。 伴娘们被挤到旁边,抵挡不住闹哄哄的人群,看着红包被踩心疼,看着方灼被抢又心急。等严烈趁乱出逃,终于找到空隙,从门口追了出去,挥手喊道: “游戏不做啦?严烈你好歹讲点基本法行不行?!” “你这样素材拍不全的!” “新房的照片你就不拍吗?!” “鞋不找啦?严烈你对得起你的婚礼策划吗?!” 严烈跑得很快,但也很稳。方灼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视线里来回晃动着他因为肌肉紧绷而变得更加清晰的下颌线条。 经过路口的时候,严烈低头看了眼方灼,唇角上扬,眼睛里都是生动的爱意。回头望一眼狼狈的人群,笑容变得更加得意。 乌泱泱的一群人还是不见了。 那帮年轻气盛的青年嘴里发着怪笑,跟打劫成功似地呼喝而去。 魏熙穿不习惯高跟鞋,追到半路无奈停了下来,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痛心疾首地道:“他居然利用我们的贫穷!这合理吗?” 于清江回头瞄了一眼,又低头一扫手上的小钱钱,当下做了决定,咬咬牙道:“万把块的红包呢,姐妹们。” 几人默默对视,随后提起裙子,风一般地折返回去,拿上所有的红包,才去门口坐上接亲的车辆。 魏熙刚盘好的发型因为刚才的奔跑而散乱了。她坐在汽车后座,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碎发,并让于清江帮忙把被丢弃的鞋子送还给他们。 于清江提着那双婚鞋去前面的车队找方灼,隔着车门,就听见一帮男生在搞大合唱。 这样喜庆的日子,他们唱的居然是“团结就是力量”。 车窗降下的时候,严烈正在给方灼整理衣服,接到鞋子后无此殷勤地给方灼套上,旁若无人地道:“其实宝贝你不穿鞋子也没关系,高跟鞋穿得特别不舒服,走红毯穿一下就行了,别的地方我可以抱你过去的。” 于清江低头看着自己因为脚背过宽而硬塞进去的平地鞋,又想起魏熙那双五公分的细高跟,配合着刚才艰难追逐的画面,怒哼一声表示谴责。 想让自己的姐妹帮忙训斥一下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却见方灼已经被严烈的美色所蛊惑,只专注地看着他不说话。 于清江梗着胸口,转身回去了。 因为严烈的不按常理,流程比计划的少了一环,车队到酒店的时间提早了有一个小时,许多宾客还没入席。 一行人先在酒店的婚房里小坐。严妈妈也在,很惊讶地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早了那么多。 于清江给她解释了遍,严妈妈听完哭笑不得,又不好说严烈什么,只能拍了他一下。 严烈拿出手机问:“饿不饿?” 方灼摇了摇头。 “你早上吃了吗?”严烈还是点开软件,“待会儿仪式开始就没时间吃饭了,所以不饿也吃点能垫肚子的。你想吃什么?” 方灼其实没什么食欲,但可能是最近听人说多了,下意识地点了道菜:“小龙虾?” 严妈妈登时叫道:“小龙虾太油了,别把脸和衣服给吃脏了!吃点方便的东西吧。” 方灼觉得有道理,准备点碗面,或者吃点饼干,严烈却不同意地将袖口挽上去,说:“没关系,我给她剥。结婚的日子当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哪有第一天就马虎的?” 他说得煞有其事,连严妈妈都无语地抚了下额头。 酒店里有准备好的小龙虾,严烈直接点了两斤上来。然后搬了张小板凳给方灼剥虾,又给她拌了碗面。 严妈妈之前还准备了些别的食物在房间里,几个伴郎伴娘都忍住了没吃,说要待会儿入席吃大餐。 没一会儿酒店经理过来催促,化妆师给方灼补好妆,赶紧跟着他们一起下去。 此时流程进展到了嘉宾讲话。 刘侨鸿跟两位导师分别上台送了几句祝福,将基调拉得格外正气,主持人又请歌手调动了下氛围,把场面活跃起来。 周围的工作人员重新检查了遍细节,反馈说场地已经准备好。叶云程按照只是站到方灼身边,准备带她上台。 厚重的木门推开时,最明亮的灯光打了过来。 叶云程在茫茫的暖光中,紧张得手臂颤抖,听不见主持人的声音。 直到边上的工作人员匆忙打了个几个手势,才赶紧迈步向前。 叶云程现在走路的步态已经自然很多了,可是短短一条红毯,他还是觉得很漫长。抬起左腿的时候,感觉半边身体都变得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偏头看一眼方灼,再向着站在强光之后的人影鉴定走去。 步子在严烈面前停了下来,彼此的面容变得清晰。方灼挽着他的那条手臂收紧了点,叶云程也终于有了踩着地面的实感。 他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孩子,眼眶不由自主地泛起酸涩,还是笑了笑,将方灼的手递过去。 背景的音乐跟司仪的吼声都太过嘈杂,让人组织不出想说的话。 叶云程动了动嘴唇,按住严烈的手背,将无声的嘱托传递过去。 方灼握住严烈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也在轻轻地发颤。 台上几个人俱是魂游天外,回答主持人的问题一板一眼,分不出多余的心神。一直持续到戴戒指的环节,才陡然清醒。 严烈从伴娘的手里拿过戒指,面上一脸平静,像练习过几十次的那样,给方灼戴了上去。然后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牵起方灼的手,轻吻她的指尖。 主持人在后面急道:“是亲吻,不是亲手。是接吻!” 严烈没有听见。 他觉得方灼出现在他的世界里是那么的不真实,可是当他拥有方灼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就像那个被烟火袭空的夜晚,世界不停在明暗之间交际,时间随着流散的冷光无声消逝,新年在明耀的光幕里隆重降临。 严烈在方灼记忆里存储下的所有愿望,都在今天变成了已完成的事项。 他低下头,在方灼水雾迷茫的深情目光里,吻在她柔软湿润的嘴唇上。 他想要所有关于未来的空白片段里,都印上对方的名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