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北城有雪》 01(经世的露水...) 《北城有雪》 文/明开夜合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20210302 · 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 ——保尔·艾吕雅 · 第一章 周弥出门之前不知道北城今日有雪。 沙发扶手旁高几上放了一盆水仙花,暖气足,花苞已经放了,鹅黄色花蕊,映衬朱红色屏风,有点俗伧的审美。 有人说着话推门进来,扑进一阵寒风。 周弥抬头去看,玻璃上结了一层雾气,拿指腹一抹,窗外门廊的灯下,轻絮飘扬,才知道下雪了。 穿旗袍的女服务生将这人引进包房,转身又来询问周弥茶水要不要续杯。 此前她已问过两次,周弥都说在等人,不用了。一再询问,明显赶人的意思。女服务生礼貌微笑,站远了,飘来打量的目光却难掩鄙夷。 当她是来捞的,她知道。 周弥笑一笑,不在意,低头,手指继续滑动手机屏幕,把半生的耐心都耗在这儿。 室内过分暖和,渐渐眼皮沉重,歪头打了一个盹,无端惊醒。 解锁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打发时间的消除类小游戏上,右上角,手机电量不足20。 退出程序,切换到主界面,时间显示已是后半夜。 不知道是不是消息有误,恐怕今天是等不到了。 周弥站起身,穿上大衣,拎上斜挎包,准备走。 楼上忽地传来脚步声。 暂缓一步,抬头去看,一个身形微丰的中年男人,正讲着电话下楼。 这人明显一身富贵里浸淫出来的气派,显年轻,看不大出年纪,说五十恰当,说四十也行。 周弥辨认了片刻,朝男人走过去,直直挡在路中。 男人目光瞥过来,一时怔住,眯住眼,瞧了她半晌,脸色错愕,继而凝滞,仿佛白日见鬼。手头的电话,也赶紧两句话撂下了。 周弥往前再走两步:“孟劭宗孟先生?” 男人看着她,神色沉冷,不接话。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周,叫周弥,是周……” 孟劭宗声音极冷,“……谁派你来的?” 听语气,是已经认出来了。周弥往大门的方向微一仰下巴,“能借一步说话吗?” “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孟劭宗看她的目光,有种看见脏东西的厌恶和不耐烦。 周弥神色未变,“我是来借钱的。急用,请借我二十万。” 话音一落,她瞧见一旁站立的女服务生,瞳孔都放大两分。 孟劭宗一霎眉头紧蹙,“周……姓周的没跟你说过,这事儿已经两清了?” 他说完“周”字之后,沉眉思索了片刻,明显已经忘了,周弥的妈妈到底叫周什么。 周弥:“说过的。” “有什么事,你让她来。” 周弥微微歪了一下头,“恐怕不行。” 孟劭宗耐心尽失,挥手臂赶她走,“你叫她直接联系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她三年前就死了。” 空气静了一霎。 孟劭宗神色又是一滞,眯眼瞧她,半晌,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我真是来借钱的。”周弥看着,“当然,你有不借的自由。只是你不借,我就只能去走别的门路。就怕到时候闹得不好看……” 孟劭宗脸都黑了,“你胆敢闹到我家里去……” 周弥轻轻地扬了一下眉,“我原本没打算做得这么绝,你倒是启发了我。” “你……” “我已经联系好了,去给一个画家当模特,那画家挺有名气,一幅画能拍到八位数。到时候画作放出去,人人都会知道,那个裸-模,是你孟劭宗的……” “闭嘴!”孟劭宗急声打断。 周弥始终语调轻缓,空灵的音色里,有冷玉清霜的质地,说这么一番寡廉鲜耻的话,竟也能有种无辜感,好像逼不得已:是你不配合,不怪我无耻。 言辞之间同时透出几分无所谓的态度,叫孟劭宗无端生出些畏惧。 由不得他不信,这事,或许她真能干得出来。 楼梯顶上忽地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孟劭宗恼然转头。 一个男人拾阶而下,脚步声中,一声清脆的,滑动打火机小砂轮的声响。 周弥也抬眼去看。 寒冬腊月,男人只穿稍显单薄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手臂上挽一件深灰色羊绒料子的大衣。 分明是打搅气氛的人,偏偏置身事外地慢条斯理。 薄薄的火光跳跃,他凑拢了将烟点燃,方抬头,微微一笑:“抱歉了孟总,不是有意偷听私事。我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聊。” 孟劭宗按捺怒火,陪个笑,“宴西,下回我做东,还请赏光。” 男人微一点头,“好说。” 他往外走,和周弥错身时,无意间转眼瞥她一眼,眼里有种风雪俱灭的清寂。 孟劭宗后悔没听从周弥的建议,“借一步说话”,这时候方亡羊补牢,叮嘱那女服务生,但凡往外放一句话,后果自负,然后喊上周弥,出了大门。 外头风雪漫天,孟劭宗的车已经开过来了,司机远远地停在路边。 孟劭宗急于将周弥打发,问她要了一个账号,打了个电话,片刻,周弥就收到了转账的消息。 二十万于他是小数目,平日里手指缝里漏点儿也比这多,为了不多生是非,宁愿选择息事宁人。 却也不忘警告周弥:“这事没下次。你好自为之。” 周弥笑笑,“孟总放心。我比你更不希望我们再次见面。” 孟劭宗不再与她理论,认了今天的一身晦气,转身便上了车,很快消失于雪夜之中。 周弥的大衣不御寒,风口了站了片刻,禁不住双腿打摆子。 后半夜的雪天,车难打,打车软件等了许久,附近没车,无人接单。 周弥裹紧衣服,迎风往大路上走,那里车多一些。 只顾闷头走,被风推着行三步退两步,直到身后一声鸣笛,她下意识转头,才发现跟了一辆车,低调的黑色奔驰,风大,没听见驶近的声音,倒像是凭空出现的。 她站在路灯下,拂开扑在脸上的头发,眯眼望去。 车窗落下,后座上的正是方才大厅里的那个男人,似笑而非笑的眉眼望她,声音被风雪裹扯,听不大真切,“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周弥说不用,道了声谢,转头继续走。 四五分钟,回头看,那车还跟着她。 雪又大了几分。 周弥走着走着,渐渐停了脚步,转身,那车也跟着停。 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车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男人往里坐,让出座位。 周弥掌住门,却不急于上车,弯腰向里看,笑说:“我姓周,周弥。请问怎么称呼?” 男人顿了顿,转头看她,“我姓谈。” 周弥记得孟劭宗叫他“yàn xī”,具体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倒也不重要,只觉得连一起这名字的发音还挺好听。 “谈先生,商量一下。你送我一程,我按专车的价格转账给你。” 男人微挑着眼,打量她,三分审视的目光,语气却寡淡而平和,把一句分明的反讽,包装得听似确实一句单纯的疑问:“这是你们年轻人时下流行的要微信的方式?” 周弥一顿,把滑到背后去的链条小斜挎包,转到前面来,伸手,夹出一张纸币,递给男人,“现金结算,可以吗?” 男人神色微愕,继而笑出沉沉的一声,却是不伸手去接。 周弥将纸币叠一叠,探身,插进前座靠背后方的网兜里,这才钻进车里。 车厢一股浅淡香味,暖气开得很足,周弥冻过头,半晌,紧绷的后颈慢慢放松,身体逐渐回暖。 男人看她一眼,笑一笑说:“下回碰头得批评孟总,无论如何,不该叫人大冷天的在风口里等。” 算不得暧昧的语气,但周弥听出来,他以为她和孟劭宗是那种关系。是他们圈子的习惯吗?得替同伴照拂点儿“外头的人”,哪怕明面上已经闹崩了? 周弥没解释,自觉没必要,和孟劭宗,和这男人,两个世界的人,往后不会再有见面机会。 男人问她:“去哪?” 周弥报了现在的住址。 车启动没多久,手机来一个电话,是室友程一念打来的。 程一念开口之前,先打了个呵欠,语气困倦,“你还不回来啊?” 周弥微微往车窗那方侧了侧身,“在回来路上了,你不用等我啊,先睡吧。” “我也没睡,在翻译片源呢——拿到钱没?” “拿到了。” “没为难你哦?” “没有。有钱人能拿钱解决的事,不会多生是非。”有点妄议他人的意思,况且,身旁坐着的,也是个有钱人。周弥不由地斜眼往旁边看。 车厢里光线昏暗,男人抱着双臂,形散意懒地靠着座椅,闭着双眼。 周弥怕继续说话打搅人休息,对电话那边说:“回来再跟你说,手机要没电了。你叫宋满早点睡,盯着她别让她玩手机了。” “她早就睡了。” “嗯,我先挂啦。拜拜。” 周弥打开链条小挎包,把手机轻巧地扔进去。包置于膝盖,背往后靠,转头看向窗外,片刻,又微微直起身体,将额头靠向玻璃。 外头风雪弥漫,建筑和街景,都似蒙上一层半透的硫酸纸。 她的呵气,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小片的雾气,立即伸手抹去。窗玻璃是冷的,像是冻硬的一整块冰面。 城东到城西,顶远一条路,开得很慢,很久都不见目的地。 车行在雪地里,引擎运作的声响,倒显得空间更寂静。在这寂静里,周弥让暖气熬出骨头缝里的睡意,挣扎了半晌,到底没撑住,头靠住玻璃窗睡着了。 睡眠也浅,一个急刹就醒了过来。以为没睡多久,看窗外,离住处不远了。 车临近路口,周弥出声:“停在这儿就行了,里面小路不好掉头。” 司机依言把车停了下来,周弥道声谢。 刚准备起身,忽觉身旁的人坐直了身体,她顿一顿,以为他有话要说。 他只是笑了笑,手指夹出网兜里的那张纸币,朝她俯身。 他靠近时挟一阵清寒的气息,周弥呼吸滞了一下。 下一瞬,他手臂一伸,把那张纸币,塞进了她的靴筒里。 周弥穿的是一双烟筒靴,靴口宽敞。 男人声音带着笑,可让人觉得那笑意是带着微微凉意的,像午夜一缕风,沉闷,也像经世的露水。 他说:“周小姐既然缺钱,这车费留着自己用吧。” 羞辱,冒犯,或者,单纯的作弄? 它们的界限或许没有那样分明。 周弥顷刻脸烧得通红,几乎是呆住了。 半晌,一双眼睛犹自活了过来,紧跟是表情,拼合成一张挑不出毛病的一张笑脸。 清灵的音色,平静地说:“那就谢谢谈先生了。 她伸手拉开了车门,风顶过来,差一点又将门关上。 动作狼狈起来。 多用了点力,才将门推开。路上雪已经堆起来,脚踏上去,松软虚浮的触感。 靴子踩到实处,手一松,风一下将门摔上,瞬间阻断了里头的暖气。 车仍停在原地。 黑暗车厢里,男人点了一支烟,落下车窗,手肘撑住,沉沉地吸一口烟。 目光却看着另外一侧的车窗—— 风比方才刮得更紧,道旁树枝剧烈招摆,几乎下一刻就会被风劈折。 灯下,那道单薄的身影,走得飞快。 一直到了路口,才停下脚步。 随后,她弯下了腰,那动作,是在掏出靴筒里的钱。 片刻,直起身,手一扬,那张粉色纸币,被风卷进雪里,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02(锦绣烧灰) 周弥开门时特意放轻了动作,怕吵着屋里的人。 门一打开,客厅里灯还亮着,程一念的房间门半敞,她人坐在书桌前,正对白荧荧的电脑屏幕。 周弥换了鞋,把大衣挂在门后挂钩上,走过去推开门,小声说:“还不睡?” 周弥和程一念是大学同学,都是外院的,一个学法语,一个学日语。 刚毕业都穷,凑一起租了一个老小区的两居室,便宜,但离上班地点远得很,通勤单程都要一小时。 年轻人的资本就是青春和身体,晚睡早起尚能撑得住,偏偏程一念还有颗为爱发电的心,给一字幕组翻译,每周拿到片源就得熬通宵。 程一念转过头来,神色困倦,一脸的“我已经不行了”,说:“快了,搞完最后一点就去睡。桌上有没吃完的糖炒栗子,你要不要吃一点。” “不吃了,这么晚不消化——你洗澡了吗?”周弥取下腕上发圈,把头发绑了起来。 “洗了。” “那我去洗澡了,不管你了啊。” “去吧去吧。” 周弥经过餐桌,看见牛皮纸的包装袋,还是摸了一粒出来。 栗子炸了口,很好剥,甜是甜的,但已经冷了,不大好下咽。 靠窗台上的暖气片上,搭着早起晾上去的几双棉袜,手摸上去已经干透了。周弥将其收下来,拿上回了卧室。 饶是动静再小,客厅里的光切进来,还是吵醒床上的妹妹宋满,她翻个身,迷迷糊糊地问:“才下班?” “嗯。” 周弥换下衣服,披上睡衣,去浴室洗完澡,再回到卧室。 黑暗里,一点微弱的光闪了一下。 周弥关上房门,拿仅剩一点电量的手机照明,走到床边,给手机接上充电器,放在床头柜上。 然后,一把掀开了被子。 宋满捏着屏幕亮起的手机,缩在里面瑟瑟发抖,睁着双大眼睛,看着她讪讪地笑。 “……”周弥无语,“还玩手机,还不睡,不要命了是不是。” “别骂了别骂了,孩子都骂傻了。”宋满呜呜求饶,把手机息屏静音,丢去一边,“被吵醒了,一时睡不着嘛。” “睡不着也得睡。”周弥在床上躺下,“过阵子就给我住院去,不消停的小祸害。” 宋满噗嗤笑了声,“可是手术费……” “凑齐了。” 宋满一愣,一下翻身朝她,“哪里来的钱?” “借的。” “找谁借的,不是窦宇珩吧?” 周弥听见窗外风声呼啸,像在骨头里穿梭,脑袋闷痛,意识已接近涣散的边缘,“……跟他没关系。” “除了他,你哪里有其他朋友一下子能借得出这么多钱。” 话音落下,没听见应答声。 宋满以为周弥生气了,忐忑地伸手推一推她肩头,“姐?” 周弥迷糊地“嗯”一声,“……睡觉吧,好不好?” 宋满不忍心了,“睡觉睡觉。晚安了,大公主。” - 风雪天里那么一通折腾下来,不感冒都不可能。 周二,周弥的感冒病程发展到最狼狈的时候,单只眼睛眼泪不住。 眯着红肿的一只眼,正熟悉资料,一只手伸过来,递过来一盒新鲜草莓,个头大,熟透的丹东红颜。 周弥目前的工作是翻译,这次,要带法国客户团队在北城考察。 为首的负责人叫杜蒙,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他收藏了画家赵野的一副水墨山水,这回来中国,不免假借职务之便,一偿个人夙愿。 赵野在城郊开了个工作室,里头一水儿明清古董家具。有时候在微信公众号上放票,请人去参观,那票一开出来,瞬间被人抢光。 周弥拜托朋友帮忙,千难万险地抢得几张团体票。 为此,同事崔佳航感激涕零,承诺请她吃一周的草莓。 崔佳航是这次考察团的实际对接人,半年前跟周弥同期入职,他负责销售,周弥负责翻译,两人常常一起打配合,也算难兄难弟。 崔佳航把草莓往周弥手边一推,笑说:“请,今天的进贡。” 周弥笑说:“我没胃口,你跟其他同事分了吧。我再熟悉一下资料。” “你吃吧,感冒了正好补充点维生素。” 周弥刚要说话,喉咙发痒,立刻山呼海啸一阵咳嗽,咳得脸都红了。 崔佳航一手撑住桌沿,把她桌上的止咳糖浆的瓶子拿过来看,“这有用吗?” 周弥缓过来,摇了摇头,“还没热水有用。” 崔佳航想了想,“你等等。” 周弥还没反应过来,崔佳航已经走了。 半刻,又回来了,拿着瓶口服溶液,搁在她手边,“这个惠菲宁有用,现在药店都买不到了,我也就剩这半瓶,再过三个月就到保质期——按说明书用,别多喝啊。” 周弥点头。 崔佳航看她实在感冒得不轻,又说:“要不你今天别去了,我换个人吧……” “没事。你现在临时换也换不到。”周弥拧开那溶液的盖子,往带刻度的塑料量杯里倒了小半杯,“为了年终奖,干了。” 崔佳航笑出声。 半小时后,周弥跟崔佳航出发,坐商务车去酒店接上了客户,往城郊去。 沿路,周弥跟人介绍北城风土人情,遇上什么拿不准的,转头跟崔佳航确认,再将崔佳航的话翻译转述。 为方便交谈,崔佳航侧身斜坐,如此,视线总避不开周弥。 她黑色的羽绒服外套脱下了,搭在膝盖上,内搭材质柔软的白色衬衫,驼色西装长裤,米色高跟鞋。只化了淡妆,口红也浅得几乎瞧不出。 感冒的缘故,鼻尖和眼皮泛红,却也无损眉目之间的明艳与灵动。 她的漂亮在骨,像鎏金的复古花瓶插荼蘼花,即便只静静地放在那儿,也鲜辣生动得引人去打量。 崔佳航跟公司一些年轻同事,有时候一起出去打球,难免议论到周弥,对她心向往之的不在少数,可没哪个敢动真格去追。 这年头流行一个词叫“舔狗”,有人开玩笑说,对周弥,那是连舔的心思都不敢有,生怕舔得起劲呢,人问你一句,你配吗? 崔佳航替她叫冤,说她不是这种人,看似高冷,熟了就知道,挺好说话一姑娘。 同事们起哄,说他近水楼台还不抓紧机会。 崔佳航几句话敷衍过去,笑说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很快到了工作室,大门口停了车,周弥叫崔佳航先进去,替她顶一小会儿,她先去趟洗手间。杜蒙会讲一点英文,虽然讲得不大好,日常沟通总没问题。 等周弥从洗手间出来,进工作室,崔佳航急成热锅蚂蚁,见她露面,如见救星,赶紧招手道:“周弥你快过来!” 杜蒙手里拿一斗彩小碗,情绪激动,英语掺法语,语速又快,听得在场所有人一头雾水。 画家赵野情绪更激动,生怕这老外一不小心脱手给打碎了。 周弥赶紧走过去,跟杜蒙直接沟通。 半晌,搞清楚原委,翻译给赵野:“赵老师,杜蒙先生说,他很喜欢这只小碗,问您能否割爱卖给他。他家里有一只跟这差不多,他想凑成一对。” 赵野本地人,据传背景深厚,是画家,也是收藏家,凭借家中荫庇,在收藏界也算是小有名气。 他中长发,山羊须,手腕上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十分典型的“文化人”装扮,张口也是本地话,自带逗趣腔调:“多少古董还流亡海外呢,不能在我赵某人手里再少一件。这可是真正的明古董,你这位外国朋友,还不见得出得起价。” 这话不礼貌,周弥自然不可能逐句翻译,只告诉杜蒙,赵野不太有出售意向。 杜蒙比方才更显激动,叽哩哇啦一堆,周弥翻译道:“赵老师,杜蒙先生说,这是他夫人的遗愿,他想成全。价钱不是问题,都好说。” 赵野玩笑道:“打上感情牌了。” “……”周弥很庆幸杜蒙懂的中文不超过十句。转而告诉杜蒙,赵野确实不打算转让。 杜蒙一脸遗憾,将那小碗小心翼翼放回架上,目光热切,仍然依依不舍。 赵野笑看着周弥,“这就不要了?” 周弥笑说:“赵老师不愿意割爱,就不勉强了。” “你是怎么翻译的?”赵野笑说,“没把我的中心思想传达出去?” 周弥一时不言声了。 赵野逗她:“多笨一小姑娘。你倒是让他先报价呢。” “恐怕杜蒙先生的报价不合赵老师心意。” “这都没报价呢,你怎么就知道不合心意?况且,他非我族类,周小姐却不然啊。美女开口,岂有不能商量的道理?”赵野笑说。 画室除了赵野,还有他的几个朋友,有人跟着起哄,“周小姐,我们老赵正招模特呢,你有没有意向交个朋友?你不知道老赵这人,外人明码标价他不乐意应承,但对朋友,那是有求必应,没得说。” 一旁的崔佳航听得恼火,有点儿想替周弥出头的冲动,被周弥看出来了,一个眼神顶了回去。 气氛僵持,周弥礼貌微笑着,正准备想两句话敷衍过去,一旁忽幽幽传来一道人声:“老赵,你这学生仿制的赝品,里外里成本不到二十,拿来唐突佳人,倒是不嫌亏心。” 挺浮浪一番话,偏偏沉冷的音色缓缓说来,丝毫不显油滑。 周弥心口突地一跳。 下意识回头去。 也是进来得急,没发现屏风后头还坐着一个人,穿墨色高领毛衣,黑色西裤,深驼色的一件羊绒料大衣,形容清隽,挺懒散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品茶。 周弥事后回想跟谈宴西的头两次见面,意识到都是他于暗中蛰伏,关键时刻方才现身明处。 像不像猎人与猎物的模式,她说不清。 当下只觉得这第二回见,只闻其声,已有隐隐预感,不明内容,只待昭彰。 男人话音落下,抬起眼,微微笑了笑。 那目光是径直朝她看来的,没有任何折衷。 眼尾微挑的桃花眼,分明多情,偏偏目光冷寂,如锦绣烧灰。 03(既觉得远又觉得近...) 男人话音落下,赵野立即再去打量周弥,目光骤然正经许多,笑问:“宴西,你熟人?” “自然不如你熟。见面不到十分钟,却是一点不生分。”男人似笑非笑的。 赵野暗自咋舌,这话,怎么隐隐有护食的意思啊? 他立即赔笑,转身拿了架子上那小碗下来,递给周弥:“我这人嘴贫,就爱开玩笑,周小姐别介意。这碗是我一学生仿的赝品,要不嫌弃,周小姐你叫这位杜先生拿着玩儿去。” 周弥顿了一顿,才将碗接过去,转头告诉杜蒙,方才是赵野在开玩笑,不过碗不是真古董,没什么收藏价值。 杜蒙非但不介意,反倒受宠若惊,自己拿英语问赵野,多少钱? 赵野笑说:“Free!”转身招手,叫了个工作室的工作人员过来,拿木盒子包装好了,再郑重其事地递与杜蒙。 杜蒙中英法三种语言切换着道谢,抱着那木盒子比什么都宝贝。 一旁崔佳航嘀咕一句,姓赵的可真会做人,捡着台阶下得比谁都快,做了人情,又挣了面子。 只是…… 他抬眼往屏风后头看,看见缭绕一段茶烟,那男人提着小茶壶给自己斟茶,目光早已收回去,仿若全程置身事外。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赵野的这帮子朋友里,数这男人地位最高,一句话就替周弥解了围。赵野已然身世煊赫,这男人又是什么来头? 他没敢往深处细想。 周弥也没空细想,这段插曲撇到脑后,继续带杜蒙在工作室里参观。 赵野得意他这一屋子的宝贝,主动领着他们观赏,边走边介绍,周弥只管翻译给杜蒙听,倒是省下不少工夫。 一圈下来,杜蒙逛到尽兴。 崔佳航已订好中午的餐厅,这时候打电话叫司机把商务车开过来。 他们等在路边,周弥正拿着手机,check后面的行程安排,这时候,工作室大门走出来一个工作人员,喊住周弥。 周弥回头,那工作人员说:“赵老师还有份礼物要送给杜蒙先生,请周小姐帮忙进去拿一下。” 周弥点头,向杜蒙说明情况,“请您稍等,我马上回来。” 跟着工作人员往里走,直到这时候,周弥都还没意识,真要送礼物,送出来就行,哪有喊人回去自己拿的道理? 等走回到大厅,却是脚下一顿——赵野并不在,落地窗前,单独站着那姓谈的男人。 周弥以为他早就已经走了。 工作人员递来一只牛皮纸袋,说里面是赵野自己篆刻的一枚闲章,送给国际友人。 说完匆匆离开了。 工作室摆的是古董家具,屋子的格局却是现代式的,墙上漆白灰,映衬窗外雪光,透彻明净。 窗外萧寒的几棵树,随着风吹,浅灰色影子投射在外面青瓦覆顶的白色围墙上。 雪亮、寂静而空旷,听见时间流过去。 周弥在开口与不开口之间犹豫,直到他转过身来。 他看着她,微微地笑了笑,也不招手,只说:“我不习惯隔这么远跟人说话。” 周弥鬼使神差地朝他走过去。 几步走得很犹豫,或许泄露了心底行踪,他又笑了笑,这回带上一点玩笑的意味。 走近才看见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他侧了侧身,空手的这一边身体朝向她,“我还没自我介绍,是不是?” 周弥没说话,心说似乎没这必要。 “谈宴西。”他出声道。 周弥无端微微晃一下神。 眼前的男人,皮肤似镀一层白瓷的釉色,五官分明,鼻梁尤为挺拔而陡峭。这年头讨论一个人的外貌,流行讲“骨相”,他便是那种一眼能瞧出骨相优越的长相。 如果不是一双眼睛的形状,尚且是偏于多情的那一类,他这外表,可以说过分优越以至于失了人气,尤其在这雪光里,琥珀色眼瞳被照得很淡,像覆了浅浅一层薄霜。 声音也好听,音调沉,音色却清,让人既觉得远,又觉得近。 像他这个人本身。 只是,他这自我介绍不过关,周弥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 却不细问,自己都没意识到,刻意不愿意跟他继续扯上关系,只点点头,就当是应答了。 谈宴西看着她说:“你叫周弥?” “……嗯。” “哪个字。” 周弥不回答,只说:“谈先生和赵老师演这出双簧,找我什么事?” 她话里话外都带刺,谈宴西笑了,“上回在车上,抱歉。” 周弥早把他往靴子塞钱那事儿消化了,被他再度提及,却仍有淡淡的难堪,顿了顿,不甚在意地说:“不用。那钱我拿去买了几斤糖炒栗子,也算不辜负。” “是么。”他神情里有种讳莫如深的意思,“几时收工?” 有后话。周弥没应,等他继续。 他说:“请你吃饭,就当赔罪。” “不用——我下班很晚。既然今天谈先生出手相助,就当功过相抵了。” 她急于摆脱他,而他明显是看出来了,却只是笑了笑,一时间沉默。 两人站得不远,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寒的气息,周弥被这寂静熬得快无法继续故作镇定,忍不住抬头去看了一眼。 他目光其实并未定在她身上,却在她抬头的瞬间,忽然地转了过来。 视线相对,仿佛听见雪水澌澌流淌过去的微响。 周弥一下就别过了目光。 谈宴西再次出声:“前几天跟孟劭宗吃饭,他托我保守秘密。是我误解……” “原来……”周弥微蹙眉头,打断他,“谈先生的标准里,女人分三六九等的。倘若是搭上了朋友的捞女,随意羞辱也无妨;可如果是朋友的女儿,就得郑重道歉。是这样吗?” 谈宴西微微挑了一下眉。 周弥继续说:“我不想做谈先生这套标准里的任何一个人。如果今天的道歉是看孟劭宗的面子,就不必了。” 谈宴西笑着,垂眸去看她,目光里一时间多出许多的意味。 多有意思,这么生动明艳的一个女孩儿,拿这么漂亮的黄莺似的音色,这么冷静的声调,却说了这么一番夹枪带棒的话。 他不由笑说:“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想跟你道歉呢?”语气几分似被她冤枉的无辜。 这声音低低的,像山林里沉一层雾,在她耳边。 周弥一下没来由地慌,倒也不是怕,是一种好似丢失掌控的隐隐不安全感。 她正酝酿怎么结束这番话,谈宴西别过了目光,手里烟点燃好久了,他这时好像才记起抽上一口,随他抬手的动作,散开一缕白色的飞灰,他说:“你该走了。” 好像他能算准一切,周弥心惊了一下——下一秒,口袋里手机就响起来,崔佳航的电话,猜想是催她出去。 没接,掐断了,说:“谈先生没别的事的话,那我走了。” 她是真的着急走,都不愿意掩饰。一方面想赶紧跟他撇清关系,一方面因为嗓子发痒,可能那止咳药的药效已经过去了。 谈宴西微微点头,她敛下目光,转身就走。 听见,身后一声轻笑落地。 周弥脚步更快。 路边,杜蒙他们已经上了车,崔佳航掌着车门,等得焦灼。 周弥在门口猛咳了几声,三步作两步走过去。 崔佳航问:“赵野又为难你了?” 周弥摇摇头,弯腰钻进车厢,顺便递上牛皮纸袋,笑说是赵野送的一点纪念品。 杜蒙拆开看,赞叹惊呼,他今日满载而归,一米九的大块头,高兴得跟个孩子一样。 周弥嗓子干痒得不行,几分烦躁地翻背包,把崔佳航给的止咳药拿出来,倒了小半杯含下去,拿湿纸巾擦干净量杯。 她反常的情绪被崔佳航觉察到,他转身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周弥定一定神。 - 谈宴西今天之所以往赵野来这一趟,是给祖父挑一件贺寿的礼物。老爷子没别的爱好,就喜好收藏点儿书画作品, 赵野本人品性姑且不论,在收藏这一块倒也不纯是沽名钓誉。 前阵子他在电话里受谈宴西之托,早早就把东西备下。 今天谈宴西得空过来,赵野献宝似地呈上这画作。 赵野笑说:“这画奇趣怪诞,跟你打包票,老爷子铁定喜欢,不喜欢你拿回来,我再给你换一副。” 谈宴西看两眼,叫赵野卷起来包好。 这时候,一行人进了工作室,里头几个高眉深目的外国人。 后来,又有了外国人要买斗彩小碗,以及谈宴西替周弥解围这档子事儿。 赵野领着人参观一圈,把这一行人送走,回后面房间一看,谈公子竟还没走。 谈宴西躺在他休息间的沙发上,刚醒,眉目间还有些倦色,说:“你这地方安静,好睡觉。” 赵野乐了,“怪道还能有你谈三公子瞧得上的地方。” 谈宴西坐起身,向着外头扬一扬下巴,“人走了?” “谁——哦,走了,刚走。”赵野打量着谈宴西,“你还有事?要有事,我把人给叫回来。” 安静一霎。 谈宴西抬眼看他,“你还在等什么?” 赵野愣了一下,一拍脑袋,“哦。我这就去,这就去……” 他出去支使一工作人员,随口诌了个借口,把周弥给诳了回来。 折回休息间里汇报,谈宴西“嗯”一声,站起身,理一理衣服,起身到大厅里等着去了。 赵野没那个胆子多掺合,站休息室门口看一眼,谈宴西跟那翻译小姑娘就站落地窗前,面对面低声说着话。 隔得远听不清,但料想也没什么新鲜的。 ——谈公子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从来没什么新鲜的。 04(焰光) 周弥当天用嗓过度,晚上回去声音就哑了。 隔天又发低烧,磕了退烧药,昏昏沉沉地处理了一天的文书工作。他们部门加班氛围浓厚,有事无事都要耗到晚上八点以后才走。 周弥被生病逼出了拒绝996的气性,今儿六点一到就走了。地铁里颠簸一小时,到家时只剩一副随时散架的骨头架子。 拿钥匙开了门,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我回来了”,迎接她是六道齐刷刷的目光。 除了室友程一念,妹妹宋满,还有个人,是周弥的朋友顾斐斐。 小餐桌上,摆着几袋子辣卤,空气里一股子辣香味,三人辣得直吸溜。 宋满第一个摘了塑料指套,跑得比什么都快:“姐我错了!是斐斐姐诱惑我的!” 周弥懒得搭理她,戏多的小屁孩儿,蹬了鞋子,换拖鞋往里走,对顾斐斐说:“你倒是一点不客气。” 顾斐斐笑说:“机场打车去酒店路上,不正好经过你这儿么,我就想顺道过来瞧瞧,家里有人没人。没人就算了。” “微信上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给你惊喜呀。” “……” 程一念辣得鼻头都是汗,啃掉了手里的最后一根鸭脖,摘了手套,倒杯水,回自己屋里去了。她是认识顾斐斐的,也一起吃过饭,但没周弥跟她那么熟。料想她们朋友见面有话要聊,自行回避了。 周弥先去卫生间洗个手,折回来开了客厅通向小阳台的门,散味儿。 顾斐斐问她:“你吃不吃?” “你听我嗓子,能吃吗?” 顾斐斐把袋子系起来,丢进冰箱,拿上香烟和打火机,也往阳台方向走去。 外头没风,空气是冷的,阳台看过去,只望见光秃秃的树杈,遮住了对面水泥灰的旧楼房。三两扇窗,幽幽几盏家灯。 两人倚着阳台栏杆,顾斐斐把烟盒递给周弥,“要么?” 周弥看了眼。 顾斐斐笑说:“这下倒没想着你的嗓子了。”抖一下烟盒,冒出来一支。 周弥接过,拿她的打火机点燃了。 水果味的女士烟,纯是抽着好玩儿。周弥抽烟是被顾斐斐带的,但没瘾,一包烟搁家里,半年抽不完。 顾斐斐曾经说她,洁身自律的一个完人,不迷恋任何人间的、人造的东西。 至于顾斐斐,烟、酒、咖啡、重金属乐、男人、文身……凡艺术家喜欢东西,她都极度迷恋。 顾斐斐就是艺术家,一破落的油画家。 ——也是周弥讹诈孟劭宗,说要给人当裸-模的画家原型。 不过她吹了牛,顾斐斐可不是什么画作拍八位数的大画家,她作品最高身价,两千块。 周弥跟顾斐斐是学法语的时候认识的,读书那会儿,周弥为了练口语,加了个同城的兴趣小组,顾斐斐就是小组成员之一。 那时顾斐斐在准备留学法国,后来法语练好了,offer也拿到了,却跟家里闹翻了,一分钱学费也没拿到。 但最终顾斐斐还是如愿去了巴黎,至于她学费是怎么搞到的,周弥没问过,但隐约能猜到。 周弥在巴黎交换的那一年,就是顾斐斐照顾她,从租房到衣食住行手把手教学,一本行走的留学生攻略手册。 这两年顾斐斐一直天南地北地跑,没个定数。有时候经过北城,跟周弥见一面,又匆匆走了。 诸如今日的“惊喜”,周弥也是见怪不怪。 两人随口聊了聊近况,顾斐斐说:“过两天,陪我去参加个聚会。” “你不带个男伴,找我做什么?”周弥瞧她一眼。 顾斐斐笑得肩膀直颤:“就……我在飞机上,遇见一画家。具体谁你不需要知道,反正,挺牛逼一人,也是我美院的学长。这聚会就是他邀请我去的。他这人才华我挺欣赏,就是私德有点……你懂的。我不想跟他有什么私交,就随口诌了一句,说我有男朋友了。他说,有就有呗,多刺激……” 周弥笑了声。 顾斐斐说:“我又只好改口说,我其实不喜欢男人。我有女朋友了。过两天聚会他也去,我总得把这个谎说圆。” 周弥说:“你找别人吧,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 “可谁也没你漂亮啊。这聚会规格挺高的,我知道好几个年轻有为艺术家会去。你去瞧瞧呢,万一有合眼缘的。本来,窦宇珩还是我介绍给你的,最后闹成这样我挺过意不去……” 周弥打断她:“我去就是了。” 顾斐斐看她,“……你跟窦宇珩这茬,还没过去呢?” “早过去了。前几天叫他帮了一个忙,就当是两清。” “什么忙?” “我想见孟劭宗,叫他帮忙打听行踪。” “孟劭宗是谁?” “我跟你提过的,我……生父。” 顾斐斐反应了一下,才想起,在巴黎留学的那年,听周弥讲过一嘴她的身世。 “你见他做什么?” “拿钱。给宋满做手术。” 顾斐斐顿时一脸的痛心疾首,“……哎,是姐妹没用,画卖不起价,叫你受这等委屈。” 周弥笑着手肘撞她一下,“演上瘾了。” 垂眸,看着手指间夹着的细细的香烟,“……其实这回我才发现,原来我道德感没自己想得那么高。我妈跟他两清的时候,已经拿了他不少钱,合同都签过了。这回找他要钱,我依然觉得这是他该的。开口的时候,毫无负担。” 顾斐斐直笑,“你才发现?我作奸犯科、男盗女娼的时候,你哪回不是护短。” 周弥也笑了。沉默一霎,又问:“哦,对了。你们这聚会,去的都是画家?” “差不多吧。” “赵野你认识吗?他会去吗?” “你认识赵野?他是主办之一。” 周弥说了句:“操。” 顾斐斐听她说脏话,稀奇得很,笑了,“你俩有矛盾?” 周弥摇头,“算不上矛盾。就他这人,不行。” “这话说的。男人有几个能行?” 两人笑成一团。 - 几天后,周弥陪顾斐斐去了那所谓的青年艺术家派对。 不在酒店,不知道哪位大佬提供的别墅,上下两层500个平方的大平层,包豪斯风格的内饰装修。 现场用与会人员的画作布置,比起派对更像个展览。 周弥挺喜欢这种形式,很耳目一新。 她被顾斐斐拉去学长面前圆了谎之后,就自己端了杯饮料,顺着画作一副一副逛过去。 不乏搭讪的人,被她滴水不漏的客套话婉拒。 逛到二楼,忽听楼梯那儿有人叫他。 低头一看,是赵野端了杯香槟酒上楼来。 他今儿穿着打扮和言辞谈吐都儒雅极了,对她更是礼貌客气,要不是上回那一出,周弥还真能信他是个斯文的体面人。 赵野只跟她打了个招呼,没多说什么,端起主办方之一的架子,祝她玩得尽兴。 - 谈宴西接到赵野的电话,正在医院往祝家去的路上。 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 前几日,家里给老爷子贺寿。 在老爷子吃惯的一家老字号饭店里,一个包厢,两张桌子,除了谈家上下,还有祝家的人。 落座时,谈宴西不跟长辈们坐一起,而是去了小孩子多的一桌。 谈家人对谈宴西平日的轻狂行径早见怪不怪,尤其谈老爷子偏爱谈宴西,凡谈宴西做了荒唐事,谈老爷子都能三言两语替他打发掉。 此时,一桌十几郎当岁的小孩,喊“舅舅”的,喊“叔叔”的,喊“姐夫”的,闹得不能开交。 谈宴西坐了十分钟没到,一身的行头,已让人瓜分完了。尤其手腕上一块手表,前几日刚到,还没戴热乎。 唯独未婚妻祝思南的弟弟,祝铮,今儿消停得反常,全程抱个手机就没放下过。 所谓事出必有妖,今天,祝铮就出事了。 赶巧也是谈宴西今天公司没会,才有空去替祝铮收拾烂摊子。 祝铮电话里斗败公鸡一样窝囊地叫他姐夫,央他去某某派出所捞人。 谈宴西自己开车过去的,到那儿一看,祝铮只穿了件卫衣,没着外套,鼻青脸肿的,跟另一个差不过岁数的男生,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如出一辙的臊眉耷眼。 对面男生旁边,还坐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也是学生模样。 民警过来说明情况,也不是多严重的事儿,两个男生为了这女生斗殴,已经调解过,互相道过歉了。因为还是未成年,所以得通知家长,带回去好好管教。 一会儿,另外那男生的家长也到了,谈宴西跟他互相知会过情况,道了歉,就各自领人走了。 祝铮不是自己正儿八经的亲戚,谈宴西也懒得去管他,上车前,只说了句:“让你姐省点儿心。” “知道了,姐夫。”祝铮低声嘟囔。 谈家树大根深,规矩都是定死的,事事俗套,谈宴西也未能免俗。 谈家和祝家两条大船,拿利益、拿人情,生生世世地绑在一起。 家长们都说,一个宴西,一个思南,名字都是一对。都说是迟早的事。谈宴西和祝思南也都知道,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讲规矩,不讲感情。谈宴西和祝思南两人一年到头大抵碰头四五次,都是诸如家长生辰这样的场合,私底下如何无人在乎,面上演得和谐就够了。 谈宴西花名在外,祝思南也不遑多让。两人都有默契,互相不干涉,只要别闹出丑闻——闹出丑闻也无妨,只要钱给得多,哪有摆不定的事。 所以,虽然既无事实也无名分,祝铮却早早叫上了谈宴西“姐夫”,尤其今天这种托人办事的场合,叫得更热切。 祝铮今年十六,小了祝思南十二岁,祝家老来得子,对这儿子偏宠得不得了,也就养成他一个无法无天的性格,同辈敢玩的不敢玩的,他都敢试试,凡事都爱挑事冒头。 而祝铮但凡是闯了祸,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谈宴西。 谈宴西很得小一辈的信任,因他自己就很是行事无忌,对晚辈又宽容,晚辈犯了错,他叮嘱一句也就算了,不状告家长,更不过分唠叨。祝铮算不得晚辈,但因岁数小,也就囫囵归在这范畴里。 祝铮自顾自地拉开了车门,钻上车时,嘴中“嘶”了一声。 谈宴西坐上副驾驶,朝他那儿看一眼,“哪儿受伤了?” “不知道,小腿吧。” “裤腿捋起来瞧瞧。” 祝铮“咦”一声,“那怎么好意思。” 谈宴西面无表情地一掌挥过来。 祝铮笑嘻嘻地躲过了,抬手摁亮了阅读灯,低头,撩起卫裤的裤脚一看,膝盖上老大一片乌青。 问他怎么来的,也说不清楚,打架你一招我一式,谁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 “疼不疼?” 祝铮碰了下膝盖,又猛地“嘶”一声,“挺疼。” 能怎么办,送医院瞧瞧去,别是什么骨折骨裂。 到医院检查,拍了个片子,所幸没伤着骨头或是半月板,医生开了点儿药,就打发他们走了。 就在谈宴西把人送回去的路上,接到了赵野的电话。 他手机连着车载,直接接通。 赵野笑说:“宴西,真不来我这儿瞧瞧?” 谈宴西说:“跟你们艺术家玩不到一块儿去。” “你不是说上回我挑的那画老爷子喜欢吗?今儿那画的作者也在,不亲自跟人再要几副?” 谈宴西没那功夫跟他打太极:“有什么屁赶紧放了。” 赵野嘿嘿一笑:“你猜我刚才碰见谁了?” 谈宴西没作声。 赵野笑说:“周小姐行情好得很,就我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的,搭讪的也怕是有五六七八个了。” 那边似有人在叫他,他应了声,挂断前匆匆说道:“赏个脸,过来喝杯酒吧。” 电话挂断,音乐接替了播放位置。 祝铮斜着眼打量谈宴西,笑说:“姐夫,周小姐又是哪一位?封口费备好了吗?” 谈宴西说:“连你姐都没这个本事来威胁我。” 他语气平淡得很,祝铮却是心里一凛,怔了下,不敢作声了。 可能是平日里跟谈宴西嬉皮笑脸惯了,常常忽略,他实则是个多么杀伐决断的人。 - 周弥上下两层楼都逛完了,满场子找顾斐斐,这人来疯,一会儿就没了影。 她走到客厅通往屋后花园的廊下,拿出包里手机给顾斐斐拨了个电话,响许久无人接听。 转身正要走,前方过来一道身影。 下意识停了脚步,抬头一看,却是顿住。 谈宴西身上一件深色大衣,灯光照得那颜色不够真切,像是墨色里衍了一点蓝。 这冷调很衬他,人清绝得过分。 周弥还没说话,谈宴西一步上前,捉住她手腕,往外头一带,顺手关起了廊下的玻璃移门。 里头的音乐声一下就小了。 外头的风声却大起来。 周弥手腕轻轻一挣,谈宴西就松了手,笑看着她,“怎么老是碰见你?” “……”这倒打一耙的语气。 周弥不作声,抬手要去再把玻璃门打开,谈宴西却往侧旁走一步,挡住了,不让她开。很是幼稚。 周弥蹙眉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谈宴西微微扬了扬眉,低头去,摸外套口袋,拿出烟和打火机。嘴里衔一支,低头就着微弱的火苗,点燃,抽了一口。 焰光跳跃,让他眼里多出一抹暖色。 他再去看她。 周弥后悔在这一瞬间抬头——再薄情的人,长这样一双眼,也合该能营造深情的假象。 她像被那眼瞳里的火光烫着了一样的。 还在晃神,听见他开口。 依然隔山隔雾的音色,叫她想到薄冥的傍晚时分,隔窗看书,听见那些深巷里的悠远声响。 那么盘桓一阵,又沉沉地钻入耳中。 他说:“周弥。你不能让我三回碰到你,还不相信缘分这回事。” 05(一曲新词酒一杯...) 彼时周弥还不知道,其实谈宴西这人,并不怎么跟人说情话。 他一向主张任何事情在于行动不在于言语,因此虽然一本风流债罄竹难书,可每一个都是好聚好散,从不亏待人任何。分开之后,人家姑娘求他帮个忙,不需劳神的事,他随手也就帮了。倘若自己不便出手,也会替人介绍可行的门路。 因此,谈宴西实则风评很是不错。 当下周弥哪知道这些,只觉得这人浮浪得很。 这话张口就来,不知道在多少女人身上练习过。 她很不喜这一点,本能就想走。本来还有一句回怼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力度尽失,干脆就不说了。 伸出手去,再去够谈宴西身后的玻璃门拉手。 下决心避开他。 周弥原本以为谈宴西会像方才那样继续挡着门框,不让她走。 但他只是垂眸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不愿意与他待在一块儿。 周弥瞧见他目光一瞬就凉了下去,那样烧尽飞灰的一种冷寂。 他往旁边让一步,亲自替她打开了门。 笑容倒还是挂在他脸上,只是除了客气,已没有其他的意味了。 这或许是他谈宴西的另一个优点,从不勉强任何人。 情场、欢场、生意场,俱是如此。 没谁是取代不了的。 周弥低下头,短促说声“谢谢”,一步迈出去,错身时,闻见他身上寒凉的气息。 还没走出去两步,顾斐斐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她找了半天的人,这会儿表情比她还要十万火急,“总算找到你了!” “什么事?” 顾斐斐说:“窦宇珩也来了,刚到的。你要么回避一下,要么最好做个心理准备。” 周弥说:“我有什么可回避的。” 顾斐斐耸耸肩:“反正话我是给你带到了。” 她话音落下,这才瞧见玻璃门外,立在廊下的男人,他斜倚着门框,目光往这边瞥了一眼。 顾斐斐低声问:“你认识的?” 周弥迟疑地“嗯”了一声。 顾斐斐又朝男人打量一眼,身形修长,清正一副衣架子,中了基因头等奖的英俊长相,这要是放在娱乐圈,怕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她凑近周弥,一拳头轻砸在她肩膀上,挤挤眼睛,“眼光不错。” 顾斐斐可能当真只是来通风报信的,说完就要走,周弥一把抓住她,“我准备回去了。” “我可能还得等会儿。你等等,我去叫人给你找辆车来,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打车吧。” “钱省下来买两杯奶茶喝不好吗?”顾斐斐说完就走了。 留着周弥进退不得,怕走了,顾斐斐找不到她;不走吧,几步之外就站着个她分外不想打交道的人。 ——她也是脑子短路,硬是没想到还能手机联系。 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原地待了一会儿,两害相权,她还是决定走。 结果,今儿老天爷好像存心捉弄她,非要让她见识一下这圈子有多狭窄,下一秒,就看见前方画框背后,走出来个人,是她以为只要走得够快,就碰不着的窦宇珩。 窦宇珩很是惊讶,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周弥?你怎么在这儿?” 周弥语气平淡:“陪顾斐斐来的。” “哦。我刚,门口跟斐斐打过招呼。” “嗯。她跟我说过。” 两人自发形成了尴尬的气场,但凡不那么迟钝的人,可能都能瞧出来,这场面是分手之后,狭路又相逢。 窦宇珩说:“上回……孟劭宗你等到了吗?” “嗯。” “那就好。” 周弥有点待不下去了,想跟他告辞。 窦宇珩比她先开口:“要不,出去走走。” “我准备走了,车在等我。” “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就两句,不耽误时间。”窦宇珩笑看着她,“不你说的吗。咱俩都两清了,你还怕什么?” 周弥被窦宇珩的话架得有点下不来。 却听见身后慢条斯理的一道声音:“等你半天了,还不走?” 窦宇珩立马顺着声音望去,这才留意到廊下站着的男人,愣了下,笑着打声招呼:“谈总,幸会。”目光不由又去瞧周弥,疑问兼有意味深长。 谈宴西客气一笑,朝两人走来,“贵姓?” 窦宇珩几分尴尬,他知道谈宴西,可人谈宴西却根本不知道他,“免贵姓窦。” “窦先生,我跟周弥还有事,准备走了。或者,有什么要紧事,你俩现在说,我等着。” 窦宇珩忙说:“不不,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耽误二位时间了。” 谈宴西一笑,微微颔首,目光再去看周弥。 周弥朝着窦宇珩点了一下头,也不理会谈宴西,径直就往外走。 穿过客厅,到了大门口。 身后,谈宴西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 周弥自招待处拿上了自己的外套,挽在臂间,不急着穿。 推门出去,一脚停在大门口台阶正中,霍地转身,“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谈宴西神情可堪无辜,向着前方扬了扬眉。 周弥转头看,那处是停车坪。 周弥问:“你不是刚来吗,就走?” 谈宴西看她一眼,“你觉得我为什么来?” 这问句简直自带答案。 周弥愣了下。 谈宴西笑了笑,脚步未停,越过她走到前面去了。 他还真是往停车坪去,抬手按了车钥匙,前方一台库里南车灯闪了闪。 周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人为的可不叫缘分。” 谈宴西身影一顿,转头看她,笑了声,却没说什么。 这态度好像是,随她怎么定义。 缘分这一词,不惯常是人们事后为故事找补开头,强加浪漫色彩而穿凿附会、捕风捉影么。 谈宴西走到车旁,拉开了驾驶座门,却顿了一下。 片刻,他目光越过清薄的月色向她看来,“走吧。送你一程。” 平直的,甚而叫她听出几分真诚的语气。 周弥在这一刻有一种预感,如果再度拒绝,谈宴西的邀请,不会再有下一次。 她甚至相信,如果今天不上这台车,这是她和谈宴西的最后一次见面。 你如果信这是缘分,就该信,缘分只成就有心人。 北城多大,恢弘而荒凉的繁华地,怎会为两个俗人一再铺路。 周弥长到这么大,没冒险过。 凡事设想结局、评估风险、制定计划才会迈出第一步。 当下,这转瞬即逝的刹那,丝毫不给她思考的余地。 命运不作商量,劈头盖脸而来,她只能凭本能去迎接。 她朝着谈宴西走过去。 生平第一次,迈出第一步,不知道故事会将她导向何方。 - 周弥坐在副驾驶座上,膝盖上放着咖色的羊毛大衣,她今日过来没穿礼服裙,哪怕室内有暖气。自己感冒刚好,不想再次阵亡。 穿的是一身白色西装,青果领,收腰的款式,剪裁利落,没有一丝繁赘设计。 谈宴西开着车,余光却频频去打量她。 她是净瓷瓶里插山茶花。 他知道有个品种叫照殿红。 两人没有一句交谈。 周弥直觉往前或是回头都是无路,无端端茫然的心情像是突然走上了细细的钢丝索。不敢往下看,大雾弥漫的人间,看一眼勇气尽失。 她不想承认,活到22岁,头一回有随波逐流的心情。 是一通电话搅散沉默。 谈宴西抬手,替她调低了车载音乐。 周弥接通电话,崔佳航打来的。 问她:“宋满妹妹是不是要去住院了?哪天?手术排在什么时候?” 周弥说:“后天——周一就去医院了。手术时间还没定,得等检查结果。“ 崔佳航说:“那完了。我正好这周日要去出差,估计周四才能回。” “没事,我请了年假,一个人忙得过来。” “行。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可以叫我朋友去给你搭把手。” 周弥笑说:“嗯。谢了。” 电话结束,谈宴西顺势问了句:“谁做手术?” “我妹妹。” “严重吗?” “常规的心脏病手术。” 谈宴西转头来看她一眼,“哦,为这。” “什么?”周弥没听懂。 然后片刻又了悟,“嗯”了声。他说的是,那天问孟劭宗拿钱,是为这。 谈宴西又说:“哪家医院?我下周有空看看去。” 周弥觉察到内心隐隐的抗拒,还是源于最底层的一种恐慌。 他总是过于熟稔,像是已将她标定,剩下的事都是理所当然。 而谈宴西明显看出她的犹豫,转过了目光。 气氛一霎就变了,这话题已经结束,他不勉强她。 周弥想了想,说:“医院不清净,不给你添乱了。” 谈宴西笑了声,“你这么伶牙俐齿一个人,拿这么一套客气话来敷衍我。瞧不起谁呢,嗯?” “那要你听实话?” “你说。” “实话是,我们不熟,我妹妹更不认识你。你去看什么呢,我觉得你莫名其妙……” “周弥。”谈宴西截住她话。 周弥又一下觉得心慌,为他叫她名字的语气。 “我可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我也没你想得那么坏。” “我没怎么想你。我甚至都不算认识你,我连你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知道。” “那你上我的车?”谈宴西笑了。 周弥抿了一下唇。 谈宴西扬了扬下巴,叫她开储物格。 周弥不明所以,拉开一看,那里面一本机动车驾驶证。 她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笑了。 可能为眼前这么一个招惹红尘的人,却被板正的几行资料,一张几分严肃的登记照,框定在一本证件里。 总算知道,他名字怎么写。 谈宴西。 莫名叫她想到晏殊的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再看地址,不由惊讶,她甚至不敢去深思,住址落在那儿的人,得是什么来头。 不过倒莫名地放下心来。 以谈宴西的家世,没必要拿她怎么样;而他真要拿她怎么样,她也逃不脱。 最后看见他出生日期,生日是隔今天不远的一个日子,就在年后。 算一算,他马上三十了,大她七岁多。 估计她看得过分久,身旁谈宴西笑了声,“本人在这你不看,研究一本破驾照。” 06(电影票背面...) 谈宴西这样说,周弥便把黑色皮质夹子的驾照一合,给他放回储物格里。 却也不去看左手的“本人”,拥着膝盖上的大衣,转头看窗外。 谈宴西又笑了声,“都验明正身了,还不肯搭理我?” 周弥问:“你想聊什么?” 谈宴西的回答是调高了车载音乐。 倘若她不愿意交流,那便算了,他不会勉强。 周弥觉得自己渐渐开始认识谈宴西这人了,他是过于清高到不会向谁放低姿态。而即便看似放低,也不过是一种手段。 她觉出心底的那股心慌感,但不想做开启话题的人。 最后放任自己不说话。 一首一首的歌里整理情绪,结果理来理去都还是乱的。 他的歌单小众到她一首也没听过,几分迷幻的节奏和人声,并不怎么吵,像是醉酒后穿过一道尽头是眩光的幽深回廊。 不知不觉就到了上一回停车的路口。 周弥依旧在此处叫停,谈宴西转头看她一眼,好似跟她确认,是不是真不用送她进里面去。 车速减缓,靠边停了下来。 周弥手臂塞进大衣的衣袖里,穿好了才去拉车门。 手指停了会儿,低声说: “医院的地址,我发到你微信上。” 谈宴西笑说:“你不如直接发脑电波,试试我收不收得着。或者,你就不告诉我,让我顺着医院一家家找去。” 周弥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就没加过微信,显得她这话跟开空头支票似的。 她手指去摸包里的手机,够着的瞬间,又停下。 在这一刻吊诡地心生别扭,不愿用扫码的方式跟谈宴西互加好友,不管是谁扫谁的。 她手收回来,去拉储物格,她记得刚看驾照的时候,瞥见里面有支签字笔。 把笔拿出来,摸了摸自己大衣口袋。 原想写在手帕纸上,意外摸到两张电影票,好像是上回跟宋满去看电影时,随手揣进来的。羊毛的大衣不常洗,要洗也得送干洗店,因此这票据还好端端的,只是热敏纸的正面,印刷的字体已经淡了许多。 翻到电影票的背面,写下自己的微信号,iazhou。 抬手,递给了谈宴西。 紧跟是放回笔,关储物格,拉车门的一系列动作。 她的骄傲甚至不允许她说一句:那你记得加我。 像在玩什么交换主动权的游戏:她主动迈出了一步,下一步,看谈宴西。 倘若他不加她的微信,两人就断这儿也行。 下了车,掌住车门,同谈宴西道再见。 谈宴西一手掌着方向盘,于微沉的黑暗里看向她,仿佛洞穿她的心思,笑说:“回头可记得给我通过验证。” 周弥顿一下,把门合上了。 - 周三。 原是放晴的天,阴云又在高楼顶上堆积,欲雪欲雨,混沌沌似清水里衍墨,白天黑夜没个界限。 早高峰把谈宴西赌了两小时,到医院时已经过了中午。 那日跟周弥加上微信之后,找她问了医院和病房号,原打算找个时间去探望,结果工作上出了点事,连夜飞国外。 滞留一周多,回来估摸着周弥妹妹手术都已经做完了。 谈宴西照着病房找过去,推门一看,没见周弥或者疑似她妹妹的病人。 这才想起来,她应该已经不住这间了。 走廊里打个几个电话,问到新的病房号,换乘一部电梯,上楼去。 长长一道走廊,消毒水和日光灯,营造出一种隔膜感的清静。 快走到底,谈宴西推开右手边的一道门。 里头宽敞一间房,支两张病床。 靠门口的这一张,躺着个睡着的女孩子,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脸苍白浮肿。还在输液,床头各式仪器都开着,监控体征。 谈宴西往床头看,病人资料卡上,名字是“宋满”。 周弥,宋满。 名字是一对儿的。 他确定这应该就是周弥的妹妹。 周弥不在房间里。 谈宴西走近,瞧了瞧顶上挂着的药水袋,还有一半多。 问隔壁床陪护的家属,说周弥办事去了,一会儿回来。 谈宴西拖开椅子在床尾坐下,等了约半小时,周弥出现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沓单据。 她进门时脚步顿了一下,倒没什么吃惊的神色,打了声招呼,声气很是虚弱。 谈宴西起身,凑近一步,解释说:“早几天就该来的,临时有个事出差,没赶回来。” 周弥“嗯”了一声,忽想起什么,问他:“你安排的?” ——上周,宋满刚入院没两天,护士就过来安排她换了病房,住到高层的VIP区去。 后来主治医生来巡房,交代术前的注意事项,顺带跟了个生面孔的医生,说是院里德高望重的专家。专家通知她们,原定于周一的手术,重新排期,安排在周二的第一台。届时他亲自主刀。 宋满的心脏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家里也没什么关系,不至于惊动到这种规格的专家出手。 除非是有人做了安排。 谈宴西反应一下,说:“嗯。” “谢谢……手术很成功。” 她这一句道谢,恐怕比认识谈宴西以来说的每一句话都真诚。 但仍然是清淡的语气,尤其这种受恩于人的时候,怕太殷切了显得态度谄媚。 谈宴西微微点了点头。 周弥不说什么了,把那叠单据丢进抽屉里,再转身去瞧药水袋子里的余量。 病床附近就这点空间,免不了觉得他存在感强烈,克制了自己没去看他,抬手把透明的塑料药水袋转过来,里头还剩三分之一。 谈宴西余光里,她毛衣衣袖顺势滑下,露出一截手腕。 低头看,她头发绑了马尾,后颈毛衣领口上堆积蓬松碎发,莫名的有点儿学生感的稚气,和她明艳的五官不相称。 “吃饭没有?” 周弥摇摇头,手放下,又转个身往床边柜那方走去。 手臂却被一把牵住,谈宴西低头来看她,“你多久没休息了?” 她脸色过分憔悴,眼球里布满红血丝。 周弥听见这个问题,竟是迟钝地反应了一下,“不知道……前天凌晨三点就起了,昨天一晚上没睡。” 谈宴西微讶:“到现在?” 周弥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崔佳航出差去了;程一念只请得到半天假,昨天宋满手术的时候过来了一趟;至于顾斐斐,在北城待了没两天就又走了,现如今也不知她在哪个城市风流快活。 所有事,基本只能她一个人来,尤其昨晚,术后的第一个晚上,不敢有闪失。 照料病人的苦,她倒也不是第一次尝,今回尤其心惊胆战。 困极了一晃神,回神时也会特意看看心率监测,再碰碰被子里妹妹的手指,确定那是温暖的。 谈宴西说:“你该去休息了。” “这里离不开人。” 然而,谈宴西这话压根就不是商量。 他拨了个电话,三两句话就安排妥当了,“等会车来门口接你,附近有个酒店,你去睡一会儿。” “我都说了这里离不开人。” 周弥自己都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语气有多臭,严格来说都像是在甩脸子。她不是故意,只是累到调动不起多余情绪。 偏偏谈宴西一点没生气,笑意无奈,有种长辈般的包容,“这不有我吗?” 她愣了下,又听见他低声说:“我替你看着。你妹妹有个闪失,我拿命偿给你,好不好?” 这样温和的、哄人一般的语气。 - 一小时后,周弥冲过热水澡,躺在酒店的客房里,神思涣散间,仍觉得荒唐而不真实。 谈宴西是她什么人,熟人都算不上。 她是疯了吗,他们才见几面,她就敢把宋满暂时交给他看顾。 可她是真的累,都没法跟人说。 妹妹手术成功,绷紧的弦一下放松,像一截弹簧失去应力。 还能撑得下去,但叫人点破,那疲惫就层层地漫上来。 眼下,这点感慨都没想到头,周弥直接睡过去。 睡前脑子里想的最后一句话是,是谈宴西说,这不有我吗? 屋里气温适宜,浴袍绵软舒适,被子蓬松温暖。 哪怕是个陷阱。 哪怕一头栽进去是个死。 眼下,她放弃抵抗。 周弥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八点钟。 沉沉的黑暗里,手机闹钟在房间的某一处焦躁地叫着,定的是六点,这么叫了两小时,她竟然一点都没听到。 她爬起来,摸到手机,若干未接电话,若干微信消息。 先都没理,起床洗漱穿戴之后,就叫了个车往医院去了。 睡眠后的清醒,把周弥的理智一并带回来,她再次懊恼起自己把妹妹丢给了一个外人。 脚步飞快地到了病房门口,停下,顺敞开的门往里看一眼。 很叫她没想到,谈宴西还真就守在床边,坐在那张硬邦邦又毫不宽敞的木头椅子上,显得那么纡尊降贵。 他倒也没闲着,笔记本电脑支在了床边柜子上,半侧着身体,架着腿,目视屏幕,手指不时滑动触摸屏,打了个呵欠,神情十足的百无聊赖。 心率监控的机器,上面的数字一切正常。 周弥不自觉勾一下嘴角。 无论他们初见他多冒犯,几回下来他又多自行其是且莫名其妙。 她决定不记仇了。 07(小玩意儿) 周弥还没出声,房里谈宴西已察觉到。 他转头看一眼,一手合上笔记本后盖,起身先伸懒腰,松泛筋骨,一面笑着来问她:“睡好了?” 周弥点点头,目光转去看病床上的宋满。 还没问,谈宴西已主动说:“醒过一次。晚餐吃了些流食,活动了半小时。” 周弥难以想象这场面,问道:“都是你帮忙的?” “我助理来过,刚走。” 周弥在床沿上坐下,从被子里拿出宋满的手。手背上钉着留置针,不过术后两日,已瘦一圈,拇指和小指就能圈住手腕。 她轻轻摩挲妹妹手指,一面对谈宴西说:“做你助理工资很高吧,工作范围未免过分广泛。” 谈宴西微微挑一下眉,因为听出周弥话里有玩笑的意思。 多稀奇。恐怕是两人认识以来的头一回了。 谈宴西抬腕看手表,“你吃过晚饭没有?” “没有。你呢。” 谈宴西摇头,自口袋里掏出手机,发了条微信,又说:“吩咐人给你点了餐。我得走了。” “可你不是没吃。” “有空我垫一口。真得走了。”他伸手抄起床边柜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挽了搭在椅背的大衣在臂间。 周弥也不由跟着站起身。 他从下午两点就在这儿待着了,为答应她的一句承诺,守了六小时。她不知道谈宴西具体做什么行当的,但他一小时的经济价值恐怕很难估量。 叫他这样的人一掷千金容易,浪掷时间却难。 总之,这人情她算是欠下了。 周弥沉默片刻,说:“我欠你一顿饭。等你有空。” 谈宴西看她,笑了声,说着又看时间,“走了。有事微信上联系我。” 周弥“嗯”一声,又说谢谢。 谈宴西点点头,走到门口,又顿下脚步,摸大衣口袋,拿出只小小的藏蓝色绒布袋子,丢给她。 周弥两手捧着接住了。 谈宴西说:“一个小玩意儿,助理买的纪念品。拿去玩吧。” 说完匆匆地走了。 周弥听见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 松开抽绳,解开绒布袋子,捞出来里面是枚戒指。 很浮夸的那种饰戒,金属戒圈,戒托嵌六边形戒面,指甲盖大小的一副小画,鲁本斯的玛丽·德·美第奇的一生的其中一副。拿玻璃盖子封住。戒指上标签还没摘,是卢浮宫的联名。 她在巴黎交换的时候去过卢浮宫,所以能认出来。 周弥手指太细,套大拇指上都还松一圈。这么大一只戒,戴上仿佛土财主炫富。 她看着笑了笑,摘下来又放回绒布袋子,丢进了自己的提包。 半小时,谈宴西叫人点的餐送到。 精致食盒里装十样菜,从凉菜到甜品应有尽有。 - 第二天,宋满醒很早,精神也比昨天好很多。早起在周弥搀扶下洗漱,然后绕着走廊缓慢活动。 宋满说话气息极虚弱,简直是拿了命在聊八卦,问周弥:“昨天那位谈先生是什么人啊?” 周弥默一下,“他是怎么自我介绍的?” “他就说,是你一熟人。我说,工作上认识的?他说,那也不算。我又说,那朋友介绍的?他说,那还是不算。我说,那不会是姐夫吧,他就笑了……“ 周弥被她一堆的“你说”、“我说”搞晕了,“……你倒是有精力说这么多话。” 宋满嘿嘿笑,“所以,到底是什么人啊?” “熟人。” “你不想说也不用拿我当傻子啊。前几年你带窦宇珩来跟我见面,也是这么遮遮掩掩的态度。” “你还不傻?你够傻了。”周弥反正是打太极。 活动过,又回到病房。 周弥买了早餐回来,吃过之后,宋满还得开始今天份的输液。 到中午,崔佳航来医院探望。他出差才回,急匆匆地过来,带了一个果篮,一束鲜花。 坐下跟姐妹两人聊天,不由笑说:“前几年我外婆做手术,也是在这医院,床位难等得很,怕是排了快有半个月。我今天才知道,这医院居然还有VIP病房。这是对外的吗?该怎么预约?” 周弥尴尬了一下,“……我也不清楚,一个朋友安排的。” 然后过了没十分钟,周弥口中的这位“朋友”就又来了。 进来很有些轻车熟路的意思,也没特意打招呼,直接对周弥说:“开会路过这儿,过来看看。” 转头,冲病床上的宋满扬了扬下巴,就当是打招呼了。 宋满笑说:“早。” 崔佳航是现场唯一深感震惊的人,那回在赵野工作室,屏风后头坐着的那人,可不就是眼前这人? 他还记得,也很难不记得。这种气度和长相的,现实里也遇不到几个。 可这才多久,就在宋满的病房里第二回碰到了。 他记得上回周弥的态度不像是和这人认识的,怎么今回再看,倒不比他这个共事大半年的同事陌生。 崔佳航再看周弥,神情已有些复杂了。 他这发怔的时候,这人已经跟宋满话上了家常。 谈宴西问:“你跟你姐吃早饭了吗?” “吃了。” “还得输一天液?” “药水减半了,估计上午就能打完。” “你自己盯着点儿,叫你姐也抽空休息。” 宋满笑意暧昧,“毕竟是我姐姐,我也是知道心疼的。” 谈宴西也跟着笑了声。 眼下,崔佳航觉得自己是个十足多余的外人,以要赶回去公司销假为由,向周弥告辞。 周弥将他送到电梯口。 崔佳航一肚子的疑问还是憋住了,等电梯的时候,笑了笑,故作轻松的语气,“你这儿有人照应就好——什么时候能复工?” “等宋满出院。” 崔佳航点点头,“医院待着无聊,拉我双排啊。” 周弥笑笑:“不嫌我菜了?” “掉星再打回去就行呗。”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崔佳航走进去,冲她挥挥手。电梯门阖上一瞬间,他眼里笑意顷刻消失。 周弥再回到病房,谈宴西还在跟宋满持续没什么营养的对话。 她有时候都嫌宋满叽叽喳喳吵闹得紧,谈宴西倒忍得了她,这会儿两人在扯什么大学食堂好吃不好吃的问题,也不知道他俩话题怎么偏了这十万八千里。 周弥提醒谈宴西:“你不是还要去开会?” 宋满说:“哇,姐,你这么说,三哥以为你是在赶人?” 而谈宴西说:“确实得走了。” 周弥说:“嗯。” 宋满则说:“姐,你不送一下?” 周弥瞪她一眼,她忙说:“大公主,我错了。” 大公主。 谈宴西琢磨了一下,觉得有趣。 周弥没作声,抬手翻了一下输液袋,药水还多。嘴上也不说要送,只往门口走去,侧一下身,等谈宴西走出来。 谈宴西反手将门半关,和她并肩,往电梯口走去。 停车场离住院部不远,所以谈宴西没穿外套,只着一件黑色圆领的套头毛衣,肩膀宽而平直。 周弥身高不矮,和他并肩,也很能感觉到他个子有多高。 从走廊一路过去,还是沉默着。 进了电梯,他们被沿层进来的人一直挤至角落,谈宴西微微蹙眉,背身朝外。 他似乎很不喜这种拥挤场合,表情已经有些忍耐的不快,周弥下意识伸手,放在他身侧,替他挡了挡旁边挤过来的一个中年男人。 谈宴西垂眸看了一眼,却是就势抓住了她的手臂,往自己跟前一带,转而,变成由他挡住那些无意识的推挤,他轻笑了一声,“不至于这事儿叫你来做。” 周弥说:“也没什么……” “总算跟我说话了?从你嘴里撬一句话,怎么这么难。”玩笑的语气。 站得太近,比以前的任一一回都甚,周弥抬眼只能看见他的白皙的脖颈,说话时喉结微微滚动,喉结旁边,有一粒淡褐色的小痣。生在这个位置,实在过分有禁欲感。可谈宴西或许压根不是禁欲的人。 她只好目光去数他毛衣上的条纹,声音倒是平静的,莫若说是一贯的冷清:“久了你就知道,我就是很无趣的一个人。” 谈宴西笑着重复她这句话的头两个字:“久了……” 周弥屏了一下呼吸。 这趟电梯,终于到达一楼。 他们最后两个走出电梯,谈宴西说:“送我到停车场?” 周弥还是没说“好”,但脚步没停。 从住院部到停车场,要经过一条两侧栽种梧桐树的步道。 带宋满来这里做检查的第一天,周弥就发现这医院除了新建的一栋住院楼,其余都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建筑改建,还保留了那时候古朴端庄的外观。 路两旁的梧桐树,听说那时就已经种下了,仔细瞧,能从树干里找出弹孔,弹片都还留在里面。 因此每次来,周弥都能从空气里觉出厚重的分量。 走在这步道上,一但不说话,会觉得那寂静比什么都要静。 周弥有些忍不了这种厚重感的寂静,终于是主动出声:“宋满叫你‘三哥’?” “她问该怎么称呼我,我说,家里有些堂表关系的弟弟妹妹,或是年纪比我小的朋友,一般都这么叫我。”谈宴西解释。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周弥声音轻轻的,有些清脆而易碎的质感。 “你愿意,也可以这么称呼。” 周弥沉默一霎,“如果我不愿意?” “年纪比我小的朋友”这涵盖的范围过分之广,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想被这么笼统地分在这里面。 谈宴西脚步一停,往横里走了半步,她也跟着停下,好似被他拦住。 他一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她,声音里带笑,“你想怎么称呼我?” 周弥没敢抬头,不想撞进他眼睛里,“我就叫你谈宴西。” “可以。都随你。” 周弥眼尾微微一颤,目光垂落,因此瞧见路面上投在他脚边的淡淡影子。 头顶浮着他的声音,远近的界限很不分明,他笑说:“很少人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 仿佛看穿她不愿同流的心思。 却不拆穿,只是纵容。 08(夜里盛开的花...) 宋满住院的这段时间,谈宴西时不时会过来一趟,待不了太久,跟周弥说上两句话就走。 周弥也是这时候意识到,上回叫谈宴西熬在这儿六个小时可堪奢侈。 崔佳航和程一念偶尔来探望,再有就是宋满的一个高中同学——叫做白朗熙,人如其名的开朗温和,又生得高瘦而白净。一个少女漫画男主角式的人物。 他来时黑色羽绒外套里穿蓝白配色的校服,带了束花,黄色未开的郁金香搭配尤加利叶,腼腆地叫宋满“小满”。 周弥从来不知道宋满的同学里有这么一号人,更不知道,原来一贯闹腾的妹妹,还有这么害羞而小女生的一面——宋满坐病床上画速写打发时间,白朗熙就站在旁边,弯腰去看。 白朗熙问:“开学的时候你能复课了吗?“ 宋满说:“不知道,要看恢复情况,理论上可以的吧。” 白朗熙说:“你画得真好。” 宋满说:“哪有。我好久没动笔,都退步了。” 白朗熙说:“哪里?我看看。” “这里。” 宋满笔尖一指,白朗熙就凑得更近,两颗脑袋轻轻碰上,又迅速避开,明目张胆而小心翼翼。 周弥在旁看得好笑,顿觉自己多余。 待了快一小时,白朗熙下午还有课,就走了,临走前问周弥:“周弥姐,宋满出院的时候需要帮忙吗?” 周弥说:“不用,我这边已经联系好了朋友来帮忙。” 她眼见着白朗熙神情一黯,很有棒打鸳鸯的罪恶感,不忍打消孩子的积极性,于是又说:“寒假有空来家里玩吧。” 宋满却陡然提高声音,“我……我们到时候还是出去玩吧,寒假不是要上一部电影,我们去看电影。” 周弥没说,就你这术后恢复的速度,还出去看电影,小命保得住吗? 可她太明白妹妹不想让同学登门的小心思,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对白朗熙说:“家里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到时候你们自己决定吧。” 白朗熙走后,周弥对宋满说:“我又不阻止你早恋,可你好歹跟我报备一声。” “谁早恋,我们又没一起。在一起肯定会跟你说的,你以为我像你,什么都憋在肚子里。”宋满掼了手里的针管笔和速写本,生起闷气来。 周弥无言以对。 北城一套房,普通人得奋斗三十年。 她刚工作没多久,工资供应两人的开销,剩不下多少。比谁都清楚现在租的房子太寒酸,她已经过了在意这些的年纪,妹妹却尚在青春期。 沉默了没一会儿,宋满就主动闷声道歉:“对不起,姐,我不是故意冲你发脾气。” 周弥摇摇头,“没事。” - 出院那天,崔佳航和程一念都来医院了。 周弥拜托他俩在病房里待着陪宋满,自己去清缴住院费。 在电梯里,收到谈宴西的微信消息,问她需不需要派一部车来接。 她回复:不用,有两个朋友过来帮忙了。 谈宴西回复一个单字:好。 他俩微信上来回得很不频繁,都是诸如此类公事公办的对话,一种斟酌过用词的客气感,至少周弥是这样。 等缴费完毕,回到病房。 从没见面过的崔佳航和程一念倒聊得挺热络,因为崔佳航对ACG文化感兴趣,程一念又是学日语,一张口就是共同语言。 出院的车是崔佳航问家里借来的一部丰田的SUV,他开车,程一念坐副驾驶,周弥和宋满坐在后排。 到地方,周弥叫崔佳航就停路口,进去里面不好掉头,崔佳航不信,又说宋满才出院,走不了几步路,一定要开进去。 结果车拐进巷里,沿路自行车、电瓶车各种占道,十分钟挪不了半里路。 程一念头一个去开车门,笑说:“这路谁进来谁后悔。你别继续了,退出去吧。我们先下车,慢慢走。” 程一念没有别意的一句话,崔佳航却听得愣了一下。 ——你别继续了,退出去吧。 崔佳航把车倒回到路口停下,几步小跑回巷子里。周弥搀扶着宋满走得很慢,他几下就赶上了。 他看一下,行李在程一念手里提着,就走过去说:“我来吧。” 程一念把东西递给他。 租的老小区,没电梯,好在她们住在三楼,平时爬爬楼梯兹当是锻炼。 但今日宋满病体未愈,这爬上去却是要了老命,又不能背,因为伤口在胸口上。 一步三歇,总算进了家门。 家里冰箱还有食材,这时候又到饭点了,周弥就让崔佳航吃了饭再走。 她去下厨,程一念也进厨房帮忙。 空间狭小,餐桌平日都靠墙放,三个人用将将足够。今儿多了一个人,方形餐桌得往外拖,再加一张凳子。 开饭之后,崔佳航先尝了一筷子柠檬虾,直赞好吃,问周弥:“你做的?” 程一念笑说,“我做的。” 周弥说:“卖相好的都是一念做的。我手艺很差。” 崔佳航也笑了笑,略感几分尴尬。 吃着饭,崔佳航问:“你们住这么远,上班不得起很早。” 周弥说:“还好。习惯了也没什么。” 程一念问:“你住哪儿?” 崔佳航报了个小区名字。 程一念说:“那里租金挺贵的吧?” 周弥说:“崔佳航北城土著,跟他父母一起住的。” 程一念点点头,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中饭结束,崔佳航就先走了,回公司去加班。 周弥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洗完,一会儿,程一念走进来,挥一挥捏在手里的手机,笑问:“崔佳航微信能推给我一下吗?他让我给他推点儿日语入门的课程,刚他走得急,忘记加微信了。” “好。”周弥说,“等我碗洗完。” “谢谢啦。” 程一念没立刻走,周弥转头看一眼,发现她神情犹豫。 “还有什么事吗?” “……没。”程一念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 离除夕放假还有一周多,周弥回去上班了。每日早上提早一小时起床,把午饭和晚饭都做好,放在冰箱里,让宋满中午和傍晚自己蒸个米饭,菜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吃。 她基本已经预支完了下一年的年假,没法继续全天候在家陪着宋满了。 这一周简直忙碌,尤其年末各种工作收尾,那么多文书工作要处理,人扎进去都能溺死。 周弥每日五点就得起床,晚上九点才到家。 想着还欠谈宴西一顿饭,始终没有抽出时间来。 一直忙到除夕前一天,终于放假。 程一念回老家了,周弥和宋满两个人过,也无所谓年货不年货。盒马上面点了些肉蛋奶,塞冰箱里,足够对付整个春节。 春联是公司发的文创产品,除夕当天早起贴上了。 周弥没给自己准备新衣服,倒是给宋满买了一身,白色毛衣配黑色丝绒的背带裙,外面搭一件酒红色宽袖的呢绒大衣。 两个人过年,终归有些冷清,一到晚上尤其。 姐妹两人坐在客厅小沙发上,开电视当背景音,各自抱着手机。 宋满在跟白朗熙聊微信,周弥则有一堆的同事和客户需要拜年。 电话是在晚上九点打进来的,一个没保存过的号码。 周弥接起了才知道是谈宴西打来的,隔着电话,倒觉的他声音更近些,很是奇怪。 电视里有些吵,周弥起身到客厅相连的阳台上去。 门一阖上,只有夜色的静默,听见电话里谈宴西那边很热闹,问他在做什么。 他说:“陪老爷子打了一整天牌,才吃完饭。一会儿还得上牌桌。” “赢了多少?” “哪能赢。哄人开心的牌局。”他仿佛疲累不过,声音里带点哑,问她,“你在做什么?” “跟妹妹看电视。” “就你俩?” “嗯。” “没别的亲戚?” “没有……”周弥说着,顿了一下,“有个舅舅。不过……跟没有也是差不多的。” 两人都默了一下。 片刻,谈宴西笑说:“你不是还欠我顿饭?”音色更沉两分。 “看你几时有空。” 然而谈宴西却犹豫,“过年不好说。一摊事。” “那等你有空联系我。” 谈宴西又笑了,“哪一回不是我联系你?” 怪她从不主动,但却不予计较的语气。 周弥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手掌撑着阳台栏杆往下看,看见小区里树杈上挂着红灯笼,融融的橙红色,直觉那是很温暖的。 树影底下有小朋友在那儿玩那种仙女棒,笑声里夹杂惊呼声。很短的一支,亮着很漂亮,不过一会儿就灭了。 周弥在这边微笑了一下,对着电话的声音依然是平静无比的,“那你为我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 笑声很近,像他就在身边。 他说:“那我一定尽力。” 结果,第二天晚上八点多,谈宴西突然来消息,说路过了这儿,过来见见她,车就停在路口。 周弥根本没想过会这么临时,手忙脚乱的,也来不及化妆。 换了身衣服,就下楼去了。 谈宴西的车很显眼,还亮着双闪。 她走过去敲一下车窗,那车窗降下来,谈宴西左手手肘撑在上面,侧身抬头看她,笑说:“尽力了,没腾出时间。不介意,就陪我去吃顿夜宵吧。” 周弥闻到他身上有很浓的烟味,问:“又打了一天牌?” 谈宴西点点头,“累。” 又看她一眼,笑说:“看见你倒是好了很多。” 周弥轻轻抿了一下唇。 倒不是觉得他的话有多浮浪,只是自己似乎无法耐受。 谈宴西又问:“附近有什么吃的?” “有是有的,就是怕你吃不惯。” “没这么矫情。”谈宴西笑一笑,“上车吧。你带路。” “我还得回去跟宋满说一声——手机没带出来。” “也不怕找不到我?” “找不到我就当没看见你的微信。”周弥微笑一下,然后退一步说,“你等等。我回去就来。” 谈宴西发现周弥真的很少笑。客气的笑是有的,真心的少。 有个词,现在被用坏了,在网络环境里几乎成了一个很搞笑的词。但回归本意,其实很切合周弥。 “冷艳”,既明艳又清冷,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却统一。仿佛本该如此。夜里盛开的花,不屑叫人来赏。 是以当她笑的时候,人就很容易有种被垂青感。 谈宴西承认自己是因为这个微笑才叫住她:“我跟你过去,跟宋满打声招呼。” 周弥说:“我帮你带到就行了。” 谈宴西登时笑了声。 而周弥反应过来,这是个幌子,“……我家没什么可去的。怕你去了会觉得我是失礼。” “哪至于。”谈宴西拉开车门下来,按钥匙锁了车,披上了外套,“走吧。” 进去是单行道,两侧筑低矮白灰墙,叫人涂得乱七八糟。墙根处种了桂花树,稀稀落落挂着红灯笼,水泥路面被碾得坑洼不平。 周弥丝毫不扭捏,因为是真觉得不必自卑,更无须遮掩,自己目前的能力,就只能住这儿,承认不承认,这就是一个事实。 这路她走惯了,碰见坑深的地方,还会提醒谈宴西注意脚下。 到了楼下,也提前跟他说明,这里没电梯。 她去拉开铁门,怕门一下反弹打着人,掌住了,等他进来才松了手。 到三楼门口,周弥敲了敲门。 宋满把门打开,看见谈宴西很是惊讶,“你怎么来啦!给你拜年,新年快乐啊。” 谈宴西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封利是红包,递给她,笑说:“还好没派完,还剩了一个。” 宋满高兴接过,叫他进屋,自己在玄关转了半圈,“我们家没多的拖鞋啊——你直接进来吧,崔佳航来也是直接进来的。” 谈宴西走进去看一眼,挺小的一套房子,那种老式的红木家具,显得颜色很沉,但屋里收拾得干净,小物件也花了心思,餐桌上三只茶杯,各有各的风格。 周弥进屋之后,先往厨房去了。 谈宴西指着那三个茶杯,问宋满,“哪个是你姐姐的?” 宋满说:“你猜一下呢?” “我猜是这个。” 周弥听见对话,回头看一下,看见谈宴西指的是那个冻绿色琉璃的杯子,不由地勾勾嘴角。 宋满说:“哇,你猜得可真准?有什么依据吗?” “没有。直觉。” 周弥从碗柜里拿出一只闲置的马克杯,提灶台上水壶,给谈宴西倒了杯热水。 端出来,一面对宋满说:“现在不发脾气了?” 宋满撇撇嘴。 谈宴西笑问她:“为什么发脾气?” 周弥说:“她跟同学约了今天晚上去看电影,我没同意。” 宋满一脸委屈,“我真的已经好很多了,我保证会照顾好自己。” 谈宴西想了想说:“正好我们出去吃夜宵,顺道把你送去,吃完了再接你回来。亲自看着,总不会出问题?”他话是看着周弥说的。 宋满说:“可是我都跟他说取消了。” “取消了就再约。” 宋满笑嘻嘻说:“您可真是行动派。”立马掏出手机,回卧室打电话去了。 周弥压根没插得上话,转念想想,算了,没必要大过年的扫她的兴。 一会儿,宋满就从卧室出来了。 衣服也换了,是周弥给她买的那身。 谈宴西看一眼,“新衣不错。” 宋满笑说:“我姐姐挑的。她眼光好着呢。” 谈宴西也笑,看着周弥,“可不是。” 车上宋满倒是安静,坐在后排抱着手机一直在聊微信,对象毋庸置疑一定是白朗熙。 车开到影城,周弥把宋满送到了白朗熙手里才放心,不忘叮嘱他看着她点儿,别跟人碰撞,别着急,宁可走路慢些。 白朗熙说:“姐姐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她的。” 周弥笑了。也只有赤诚少年,才不会讳言这样直白的话。 回到车上,周弥问谈宴西,“想吃什么?” 谈宴西头靠着椅背,实在疲惫不过的样子。她好像也是第一回见他这样,仿佛丝毫不愿动弹的颓唐感。 她安静地不出声。 许久,谈宴西说:“还是去你那儿吧。” 周弥顿了一下,无由紧张,“我厨艺很差,宋满都嫌弃。”其实有点把话里引人遐想的部分往回拽的意思。 谈宴西转过头看她,煞有介事,“去我那儿也行。阿姨二十四小时可以开火,八大菜系样样精通。” 周弥微微偏了一下头,“我确实没有什么幽默感,但还不至于听不出来你这句是玩笑。” 谈宴西顷刻间眉头松解,那股颓唐感也似一扫而净。 他顿了顿,转身伸臂拿了后座上的大衣过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红包,递给周弥。 周弥愣一下,很迟疑地去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谈宴西笑看着她,“谁说你不是。” 09(清醒的人故意去做坏事...) 周弥悄悄拿手指捏一捏红包的厚度,估摸只有三两张才心安理得地收下。 车窗开一线,透进夜里的风,近立春的气候,不如前一阵那样凛冽,外头张灯结彩,沾染了那些灯火,又因车里空调开得高,这风都带了丝缕的暖意。 周弥抬手,捋一把吹乱的发丝到耳后,轻笑说:“谢谢。” 三年没曾收过红包了。 谈宴西看她一眼,笑了笑,仿佛觉得她未免也太好哄。 半小时,他们再回到周弥的住处。 地方小,沙发上又堆了些替程一念收的还没拆封的快递盒,客厅里有无处下脚之感。 周弥让谈宴西不介意就坐餐桌旁边,她们因为客厅的红木沙发冬天坐着太凉,电视也常年不看,平常的活动基本围绕餐厅展开。当然所谓活动,也不过是开着ipad,吃外卖追剧。 周弥挽衣袖,欲往厨房去,问谈宴西想吃一点什么,面条或者饺子家里都有。 谈宴西说:“不吃了,没胃口。你陪我坐会儿吧。” 周弥顿了顿,还是转身去厨房,烧上一壶热水,拿出久未用的一套茶具。跟她的杯子是一套的,也是冻绿色的琉璃质地,锤目纹,边缘描浅浅的一道金边。她没泡过热茶,夏天拿来装冰镇柠檬水的,颜色非常好看。 丢了一小撮龙井茶叶,冲入沸水,放在黑色的茶盘上端出来,往小茶杯里倒了茶,又去翻餐边柜。 有买回来没吃完的草莓牛轧糖,抓了一把,拿白色琉璃的小盘子装盛,放到谈宴西面前。 谈宴西不由笑了,“你再抓点瓜子花生就齐活了——就是家里太有过年气,才到你这儿来躲一躲。” 周弥笑了笑,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杯热茶,轻轻抿一口,说:“过年热闹还不好么?” “你要在我这处境里,宁愿清净一点。” 周弥就没说什么了,想到那句话,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谈宴西看她在沉默里只顾喝茶,自己点了支烟,抽了一口,抬眼瞧见外头有个阳台,就说,“我出去抽吧。” 周弥也就站起身,替他打开了阳台门。 谈宴西走到栏杆边上,侧了半边身体,手臂撑着栏杆,朝她招一招手。 她到他身旁站着,背靠着栏杆。 又是一阵沉默。 谈宴西忽地微微倾身,低头来看她,笑说:“这么不乐意跟我说话?” 周弥摇头,“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我愿说,你就愿意听么?” “为什么不愿意呢?” 周弥抬眼,看见他眼里热意,他一旦笑起来,便会叫人觉得是个用情至深的人。 其实直到此刻,她依然不确定谈宴西究竟有几分真,或者压根只是图一时的新鲜。 但那有什么区别。 周弥笑笑,没有回答他的话。 ——为什么不愿意呢? ——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其实不好奇。 上回的窦宇珩,这回的崔佳航,谈宴西一句没问过,他们是谁。 或许那是他的行事原则,不干涉“女伴”私事。 但怎么能撇开好奇心,乃至占有欲,单单谈论所谓“真心”。 那必然一定是没有的。她很清楚。 剖析这些没意义,飞蛾扑火的人不傻。 较真的人才傻。 周弥片刻晃神,抬头看见淡白色的月亮,浅得像指尖轻轻一蹭就能蹭没。 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看见寒冷空气里浮一小团白雾,说:“真冷。” 话音刚落,谈宴西一手拿远了烟,另一只手臂伸过来,将她肩膀一揽,往自己跟前一合。 周弥顿时呼吸滞了一下,片刻才缓慢地松出一口气,鼻腔里嗅到不止烟味,还有他身上的清寒气息。 脸颊贴着大衣里面的衬衫,感觉衣料下皮肤的微微热度。 一霎间有颤栗感,像清醒的人,故意去做坏事,她记得当时在顾斐斐的怂恿下,抽第一口烟时就是同样心情。 谈宴西低下头来,嘴唇轻碰着她的耳廓,“不该抱你。不然恐怕你觉得我这是条件反射。”一听见女孩子说冷就抱上去。 周弥也笑,觉得那笑意像是浮在半空中,“那你是吗?” “你觉得呢?” “我就当不是了。” “我说真不是,你信吗?” “你想让我信吗?”周弥笑得反常的松快,“你让我信,我就信你。” “不跟你说绕口令。”谈宴西笑一声,呼吸拂起的气流落入她的耳朵里,声音也近,近到觉得有缠-绵的意味。 周弥也不再出声。 决心做个且顾当下的糊涂人。 她本就不觉得冷,此刻更暖和起来,像喝醉,轻飘飘的心情。觉得自己可鄙,心里痛骂嘲笑自己的时候反而有快意。 人生哪得几个这样的夜晚。 有什么大不了的。别较真啊。 - 这个春节,就这么过去。 周弥跟谈宴西没再见面,因为他实在没能抽出时间。料想他们那样的高门大户,年关时多少人情往来。他想讨个清净,倒也不纯是何不食肉糜的做派。 一晃间,到了三月,周弥记得在驾照上看来的日子,该到谈宴西的生日了。 果真,他生日前一天打来电话联系,问她晚上下班有没有时间,跟他去吃顿饭。 晚上七点钟,谈宴西的车来接她。 北城三月天,成日刮大风,尚且春寒料峭,她穿白色薄款打底针织衫,浅咖色阔腿休闲裤,外面罩一件深驼色的呢绒大衣。 平日通勤的装束,未免显得太素淡,问谈宴西自己要不要回去换一身衣服,谈宴西笑说:“不用。这样可以。” 到地方才知道也不是吃饭,私人的cb,在这附近最辉煌的商厦的顶层。 偌大一个场子,吧台后面齐天花板高的架子,拿酒瓶摆放得满满当当,灯带一照,流光溢彩。 长沙发那儿已坐了好些人,牌局热火朝天。靠近吧台有个小舞台,一个女歌手在那儿自弹自唱,爵士风格,低迷而沙哑。 谈宴西一进来,牌局上的人立即一叠声打招呼,叫谈总的,叫谈公子的,叫三哥的都有。 今儿的场子就是为他而办,他却有点置身事外的漠然,那笑意也纯属客气,随意地应了一声,便伸手将周弥的肩头一揽,往吧台那儿去了。 有个男的离了牌局,挽着个小美女过来了,他往谈宴西旁边的高脚椅子上一坐,转了半圈,往周弥那儿望了一眼,笑问谈宴西:“不介绍一下?” 谈宴西神色淡淡,“介绍了你往后也打不上交道。” “还护短。”男人笑一声,转而就换了话题,说,“谈三,有个事我想单独跟你聊聊。” “你要是说上回那事,不用聊了。你有什么诉求,直接去找我大哥。” “你这不是为难人,我要能去,我早去了……谈三,你给个面子,前因后果我详细跟你说说,你哪怕听完了再打我脸,成不成?” 谈宴西有些不耐,却也没再一口回绝,转头对周弥低声说:“你先坐会儿,喝什么直接点。” 他起身,跟男人一起走去外面的露台。 周弥翻着酒单,男人带着的那个小美女,挪了两个位置,坐到她身边来了。 小美女自来熟,不过一会儿,周弥已经知道了外头跟谈宴西说话的男人叫侯景曜,而她叫露露,一听就是个假名。 露露长得很漂亮,叫人眼前一亮的那种一眼美女,周弥要是在小红书上翻到她的自拍,多半会愿意点个赞。 露露才是正经来这种聚会该做的打扮,一条黑色针织连衣裙,很显身材,棕色的大波浪卷,烘托出如雾如烟的眉眼,一股子很内敛的妩媚。 她挺好奇地打量着周弥,笑说:“你是做哪行的啊?” “普通上班族。”周弥也笑一笑。 “不能啊。”露露来了兴趣,“你这长相,该去出道啊。叫谈公子喂点资源,拍两部戏就能红。” ——听她这话,很像是谈宴西以前就干过这样的事。 也不需要周弥多回应什么,露露继续追问,“你上班具体是做什么工作啊?公司前台?” “翻译。” “英语的?” “法语。” “那你经常出国吗?” “……偶尔吧。” “那下回叫你带东西行不行?我们加个微信吧。” 周弥犹豫。 而露露看出来了,笑说:“是不是我吓着你了?我没恶意啊。” 周弥其实不愿意跟谈宴西的交际圈扯上关系,但露露意外的很真诚可爱,叫她找不出理由拒绝。 两人交换了微信,而露露好像因此觉得跟她关系更近了,笑说:“以后无聊可以喊我出去逛街。” “嗯。”周弥笑着,口头上这么答应下来。 两人点了饮料,露露又絮絮叨叨聊了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周弥感觉她跟宋满有点儿像,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但不会惹人讨厌。 得知她今年才19岁,周弥对她的心态就更宽容了。 一会儿,谈宴西跟侯景曜从外头进来了。 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总归谈宴西神色不豫。 谈宴西在吧台喝了些酒,神情更是漠然。 忽地放了酒杯,起身对周弥说:“打牌去吧。” 周弥被他牵着过去。 到了牌局中,谈宴西骤然换上另外一种情态,白璧买歌笑,一醉轻王侯,活脱脱的纨绔子弟样。 与其说是打牌,莫若说是赌-博。 谈宴西叫她替他摸牌,赢了高兴,输了他更高兴。 人人都得看谈三公子的面子,场子一下就热起来。 满场都是笑声,无数个“露露”倚着男人娇笑,喂酒送食,撒娇之间,就讨得一只爱马仕。 周弥在这里头格格不入,几度想跟谈宴西提出要走,又被这几分狂癫的热闹气氛压得没了声息。 她没见过今日这样轻狂的谈宴西,以至于觉得此刻搂着她的人是虚假的。她偶尔转头去看,他分明笑意正盛,但眼里没半分温度,如余烬冷寂。 那小舞台上,女歌手还在唱歌。 周弥远远地去望,没有一个人在听。 可她还在唱。 这样玩了快两个多小时,谈宴西起身去洗手间。 周弥也跟着过去。 她等在走廊里,等谈宴西出来,她拦住他,“我觉得你应该走了。” 谈宴西笑说:“赢够了?” 周弥声音很冷静:“输赢对你没区别,都是流水淌过手。可是今天是你生日……我想你开心点。” 谈宴西一顿,低头看她,她觉得他目光都晦暗几分,很有审视的意思。 头顶也是暖光,可照得他却如出世一样清冷。 半晌,谈宴西一句话没说,但径直挽了她的手。。 他们穿过走廊,留下身后满场笑闹。分明是今日寿星,离开的时候,没一人觉察到。 谈宴西的车停在车库里,司机一直在车里候着。 上了车,谈宴西身上只穿着衬衫,松解了两粒扣子,挽上衣袖,拿瓶纯净水,拧开喝去大半。 再去拿烟,点燃,开了车窗,抽了一口,转头去看周弥,“我以为你玩得很开心。”笑意因微醺而几分沉沉。 周弥说:“我觉得这种场合……很空虚。” 谈宴西笑笑,不置可否,“人生不就是用一些空虚去对抗另一些空虚。” 车开出去,谈宴西问她:“该去哪儿?” 问的是“该”,而非“想”。 周弥没什么想法,她住的地方程一念在,把谈宴西带去不适合。 片刻,谈宴西已经做了决定:“去我那儿吧。” 顿了顿,又说:“我那儿,阿姨二十四小时可以开火,八大菜系算不上精通,但都会那么两道。” 周弥莞尔。 谈宴西身体朝着她倚过来,把呼吸都喷在她额尖,声音沉沉地笑问:“这回信了?” 10(花什么时候会开...) 谈宴西的车载她往市中心去,旧年代的使馆区,如今多数建筑是保护性文物,只租不售。 一栋三层的小洋楼,青砖红窗,院子拿砖砌嵌黑色洋铁栏杆的围墙围起来,里面栽了好高一棵老梨花树,稀疏的白色花苞,不日就要开了。 进了院子,沿着檐廊下的大门走进去,看见倒l型的一侧小楼有半圆形的窗台,像是年代戏里的某某公馆,老式的拼框窗户,油漆是一种做旧的砖红色。 进了大门,是一条走廊,走廊右侧是上楼的楼梯,左侧一个门厅,连接着客厅。顺走廊往前走,则是一道紧闭的门,右拐至楼梯下方,又有一个圆形的门洞,猜想是厨房之类。 应当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老妇人,个头很小,身形微丰,鹅蛋形脸,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一个圆髻。 她满脸惊喜,“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从哪儿来的?你妈那儿?” 谈宴西说:“朋友那儿来的——您帮忙找双干净拖鞋。” 老妇人打量着周弥,笑着颔一颔首,朝他俩走过来,打开门厅里齐天花板高的鞋柜,从里面拿出双拿无纺布袋子装着的一次性棉拖鞋,递给周弥。 周弥微笑说声谢谢,换了拖鞋,脱了身上大衣,老妇人很自然地接过去,挂在角落的衣帽架上,随即转身,走回到走廊深处去了。 周弥跟着谈宴西进了客厅,谈宴西叫她小坐,自己去浴室洗把脸。 周弥坐在深棕色的牛皮沙发上,目光巡视一圈打量这屋子。 里面不似建筑外观那样古香古色,除保留原本的房屋格局之外,其余都做了现代化改造。轻复古的风格,现代家具和老古董混搭,最显眼的就是客厅里的一台老式座钟。 看一眼时间,是准时的,还在规律运作。 一会儿,老妇人端着茶盘过来,将茶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笑问:“该怎么称呼?” “我姓周,叫周弥。”周弥微笑说,“我怎么称呼您?” “宴西打小叫我姚妈,周小姐你要不嫌弃,也这么称呼我吧。” 周弥笑着点点头。 姚妈朝谈宴西去的地方努努嘴,“他晚上可有吃了什么东西?” “我们都还没吃。” 这么一说,姚妈反倒高兴,好似有了用武之地一般,“周小姐有什么忌口的?” “都可以。我不挑食。” 姚妈说着就往厨房去了,一面高兴念叨,“还好今儿去买了新鲜的牛肉……” 片刻,谈宴西从浴室出来了,脸上沾着水珠,额前头发让水浸得塌落几缕,眉目洗净,一扫靡靡,薄寒月光一样的清绝。 周弥自诩不是视觉动物,又每每被他的皮囊所惑。 谈宴西走过来,在周弥身旁坐下,端起一只茶杯。 周弥急忙:“这是我喝过的。” 谈宴西笑着,也不换一杯,就将手里的杯子送到了嘴边。 周弥不动声色地别过了目光,诚然觉得这行为岂止轻浮,简直是故意,可也不让人讨厌。 客厅里悬挂主灯,暖白色的灯光,一旁的落地灯是暖黄色,实木地板则是一种烤焦的板栗色,一切都有种融融的暖意。 周弥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侧着身去看谈宴西,“这是你常住的地方么?” 谈宴西说:“你觉得不像?” “有一点。来之前以为你住高楼大厦。” “这儿清净。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过来。” 一个人。周弥琢磨了一下这个措辞,“……那你为什么带我来。” “要是撇下你,你还得自己找地方去吃晚饭,我过意不去。” 周弥淡淡地笑了一下。 论四两拨千斤,模糊重点,她可真不是谈宴西的对手。 她转过目光看了一会儿那台座钟,问:“楼上两层都是做什么的?” “卧室,客房。”谈宴西朝着那圆形阳台的位置扬了扬下巴,“那是书房。” “可以参观么?” 书房很宽敞,一色的实木家具,深胡桃色,显得空间很是沉静。 宽敞的书桌上放了三两本书,一台笔记本电脑,靠窗的地方,则放了部黑色的三角钢琴。 周弥背靠着书桌边缘,“你会弹钢琴?” “小时候学过几年。放这儿也不占地方,懒得搬了。” “你小时候是住在这儿?” 谈宴西笑着来看她,“对我这么好奇?” “不行吗?”周弥也去看他,哪怕迎着他的目光,神情没有半分动摇。 “有什么不行的。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宽容而叫人无处招架的一种语气。 周弥就转过身去,无意识地翻他放在案头的书,也没看,书页自手指间一页页飞速地划过去,出于一种莫名的本能,声音低了两分,问:“别的人来过这里吗?” “没有。” 可能谈宴西地回答得太快,周弥无端觉得这不是真的,就笑了笑。 而谈宴西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可我有什么好骗你的呢,嗯?” “我信啊。”她替自己辩驳一下。 “这秒钟才信的?”谈宴西拆穿她。 周弥就笑起来。 退人千里的冷艳感减退,另外一种很难形容的生动感取而代之。 谈宴西看着她,一霎默不作声了。 挺乐意看她笑。有种冰消雪融的清喜之感,才叫人意识到她也不过二十来岁。依她的性格,多半是不会撒娇的,被他逗笑,四舍五入也就等于是撒娇了。 谈宴西这一瞬觉得心痒,刚要朝着她走近一步,外头姚妈在喊:“宴西,出来吃饭了!” 姚妈动作利索,不过只是一会工夫,做出来一道小炒黄牛肉,一道香煎豆腐,一碗银鱼莲子汤。 还单给谈宴西做了一碗寿面,里头有个黄澄澄的溏心蛋。 周弥万万没想到是这么家常的一餐饭。 自过来这里,她就在不断修改对他的想象:他不住高楼大厦里冷冰冰的黑白灰公寓,晚餐也不是牛排佐高级红酒。 可因此她明白他为什么来,溶溶灯光下的一碗寿面,他三十年这么吃过来的吧?或许这里才是他所定义的一个“家”,而非住处。 这一顿不知是晚饭是夜宵,周弥不过喝了半碗银鱼汤,她不习惯太晚吃太多东西,且胃口不盛。 谈宴西倒是把一碗面都吃完了。 姚妈陪坐在旁,半侧着身体,一副随时要回厨房干活的架势,但却陪着谈宴西聊了半席的话,问他:“你明天是在哪儿吃饭?” “不知道。反正我大哥定地方。” “你跟太太碰头了,千万别又跟她说两句就吵,到底是你自己生日呢,气坏了也是你自己的。” 谈宴西说:“行。” 周弥识趣地没插话,听他俩聊天,能意会七七八八。 想他过年那会儿疲于应对,跑到她那儿躲清净,恐怕也不是没有理由。 谈宴西吃完饭,放了碗筷,漱个口,又去拿烟。 姚妈一记眼神过来,他很识相地笑说:“我出去抽。” 他穿过客厅和门厅,出了大门。 周弥站在客厅里向着走廊里看一眼,外头檐廊的灯光自门洞投进来,落在地板上,昏黄的一道,越往里,颜色被走廊的灯光冲得越浅。 她走过去,在门厅脱了拖鞋,靸上自己的鞋,也走到廊下。 谈宴西站在靠近台阶的地方抽烟,看她一眼。 夜里风冷,她没披着大衣出来,抱着手臂,从他身旁越过去,下了台阶,去看那棵梨花树。 听见叶子里疏疏的风声。 谈宴西是什么时候走到身后的,周弥没发觉,听见他直接出声说:“姚妈有个儿子,十几年前肺癌死的。” 所以见不得他抽烟,但又劝阻不得,只好赶他出去,眼不见为净。 周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谈宴西是个和“柔软”一词不很搭的人,但此刻,这个词却莫名从她脑海里闪过。 人非钢筋水泥的身与骨,内心袒露出来,总归有几分柔软吧。 谈宴西没有头尾地说完这句,仰头看一眼,问:“你方才在看什么?”他看她立在树下,那身影很合一个成语,叫茕茕孑立。 “我在看花什么时候会开。” “等花开了,我再叫你过来?”谈宴西笑问。 周弥又抬头去望一眼,没接他的这句话,转而说道:“你的生日礼物,我能不能先欠着。没想好送你什么。” 她想了好多天了,谈宴西这样富贵泼天的人,能有什么礼物是看得上眼的?最后决定还是暂且就算了。 谈宴西低头去看她,这么默默地注视一会儿,笑说:“又是张空头支票。” 周弥说:“……又?” 来一阵风,簌簌的叶声,周弥被吹得打个寒噤,看谈宴西手里,烟还剩半截,她说:“我先进去了?” 谈宴西看她一眼,她身上只着一件白色的针织衫,修身款式,领口两粒圆形珍珠样的扣子,露出分明的锁骨,身形清瘦,整个人似比一段月光还清薄两分, 他顿了几秒,才说:“好。” 可周弥还没走出半步呢,手臂便被往后一拽。 身后就是树,被谈宴西一推,她肩胛骨抵上去,撞了一下,实有些疼。 她抬头看见谈宴西晦暗不明的目光,声音一紧,低声说:“你不是说好……” 谈宴西声音更低,“反正我说什么,你不也不信?” 言语是多余的。 他一秒钟也没有停顿,随着阴影低下头来。 周弥大脑有一霎的空白,等回过神才伸手去,搂谈宴西的后背。他只穿着略显单薄的衬衫,理应比她冷,手掌挨上去却是微烫的。 像在被什么吞噬,抵抗意志无处可逃。 这个吻无所谓试探或者温柔,碰上她的瞬间就有最充沛的情-欲。 这才是谈宴西。 那个初见就往她靴子里塞钞票的男人,恶劣,漫不经心。 暴烈和征伐也因此顺理成章。 她渴求一点氧气,手掌去推他的力道却约等于无。 缺氧,略微的窒息感,肺里发疼,她因此知道这是真实的。 在这一刻真实地旁观自己一边清醒,又一边坠落。 11(白衣黑伞) 谈宴西脸退开去,手臂倒搂得更紧,低头去看她,也叫她抬起头来。 手指碰了碰,她脸颊皮肤微烫,看他的眼睛却格外安静,像雪地里漏下一道月光,诚然是明亮的,但也是微冷的——简直如同方才主动搂他的脊背,投入回应的人压根不是她一样。 谈宴西哑然失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她摇摇头,很淡地笑,只说:“我在等你说我该走了……” “来都来了,还打算走?”谈宴西自然也想到了他们第二回见时说的话。 “谈总体谅我们这种上班族,明天还要早起。” “你说你多没礼貌,”谈宴西声音里三分笑意,指尖无意识摩挲她的耳垂,“跑过来蹭我一顿饭,礼物也没带一份,现在又打算一走了之。” “那就只能求你多担待了?” “拿出个求人的态度我看看?”谈宴西搂她的腰,两人靠得更近,他很是浮浪地看着她,笑说:“叫我声‘三哥’听听,我就放你走。” 周弥一下抿紧了嘴唇,片刻,笑说:“我说过我不这么叫你。” 谈宴西一时无声。 单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来他是不是觉得她这人有些不识好歹。 但周弥坚持着不妥协。 片刻,谈宴西手掌轻轻地拊一把她的额头,有些像是安抚小孩子的那种不轻不重的力度。随即站直了身体,“走吧,送你回去。” 周弥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去拿自己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 姚妈走出来,冲周弥笑了笑,问谈宴西:“这就走了?” “把人送回去再回来。” 姚妈高兴得很,“那你明儿打算几点起床?我给你包馄饨吃。” “七点吧。” “行。” 姚妈将他们送到门口,谈宴西嘱咐她,“您到点了就直接睡,不用等我。” “我现在觉也少。”姚妈点点头,“那你们路上小心。” 回去的车上,谈宴西很懒散地歪靠着身体,眼睛要阖不阖的,似乎随时能睡过去。 来回得花去一个半小时时间,原本他可以不用亲自送。 车无声地行驶了一会儿,周弥再去看谈宴西,他眼睛已经彻底闭上了,呼吸微沉而匀净。 她偏着头,安静地打量着他。 夜因寂静而被拉长,从车窗外缓缓地流淌过去。 不知道过去多久,谈宴西忽然睁开了眼睛。 沉默地对视片刻,他伸手,将她眼睛一把盖住,另一手拽她坐近些,挨着他的膝盖,一侧身,将她圈在狭小的范围里,再度追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周弥笑说:“你也没说我不准看。” 她伸手,掰开了谈宴西蒙着他眼睛的那只手,目光越过他肩头,看见窗户玻璃上出现线条状的水渍,“怎么下雨了。” 谈宴西松了手,她转过身去,往外一挪,额头靠着玻璃往外看。 是今年第一场春雨,灯光里雨线发着微光,不开窗似乎都能闻到空气里潮腥的气息。 想来,等这场雨过,那树梨花就真的要开了。 谈宴西无声地看着她,她额头贴玻璃,张眼观察的这动作很有种天真感。 不过是雨,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叫他想到两人第一回见面,她也是坐在车上,扒着车窗看雪,呼了白气在窗玻璃上,还赶紧用手擦去。 他其实也不是全能弄懂她,比如头几回见面,整一个带刺的状态。 但认识以后就发现她其实本质很温和,有种超脱年龄的冷静、成熟和克制。 再熟一些,就能发现她很自我的一面,比如固然经济条件一般,用以日常喝茶的茶杯却一点也不将就。 再有就是现在,偶尔的孩子气流露。 有时候她的一些心思他能摸透,有时候又觉得,她还是捂住了心里的一个角落,捂得很紧,滴水不漏地提防着他。 谈宴西径自笑了声,抱着手臂,靠着座椅,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也不催。 好半晌,周弥才回过神,一转头就对上他的目光。 那么温柔而近乎纵容的眼神。 她不由地怔了一下,好像外面绵绵的雨一时间浇上了心里。 车到了路口,靠边停了下来。 周弥睁开眼睛,有点蒙,看一眼才发现到了,自己脑袋正枕在谈宴西的肩膀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谈宴西方才也睡着了,这时候打了个呵欠,说:“车送你进去?” “不用。下了雨那条小路更恼火。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你早点回去休息。”周弥看出来他实在困乏得很。 说完,便要去拉车门。 谈宴西伸手将她一拽,“外头还下雨呢。” “不大。跑着就回去了。” “你给我坐着。”谈宴西按着她的手,笑说,“怎么有时候这么不讲究。” 前座司机打开车门下去,绕至后方,开了后备厢。 一会儿,拿了一把长柄的黑伞过来,撑开了,再拉开车门。 周弥这才弯腰下车了,把伞拿过来,自己撑着。 正准备走,看见谈宴西从那一侧车门下来了,从车头绕了过来。 他大衣也没穿,身上就薄薄一件白色衬衫,过来接了她手里的雨伞,将她肩膀一搂,说:“还是送你进去。” 周弥微微怔了一下,“你把外套穿上。” “就这么一点路。就当吹风醒酒了。” “你酒早就醒了。” “知道是借口,还非得拆穿?”谈宴西笑说。 下雨天,进去的这条巷子格外安静。 早春料峭的天气,看见沿路的路灯四周像是起了濛濛的雾。 谈宴西搂着她肩膀,雨伞也往她这一侧倾斜,她能感觉到他身上微微的寒意,不由主动向他凑近些。 心里有种恍惚的情绪。 谈宴西可真是一个挑不出错的人。 可能,错就错在他太完美。 她记得之前有阵子看有个综艺节目,一堆演员去比拼演技,有个导师说,演员最重要的就是信念感。 谈宴西要是演员,怕就是最有信念感的那一种。 她很相信,哪怕假如他俩这段关系,只持续到今天的0点,11点59分的谈宴西,都还会做尽他所有该做的事。 游戏人间,也带着诚意而来。 到了楼下,周弥一步跳上台阶,对他说:“你赶紧回去,别冻感冒了。” 谈宴西笑着,却没动。 周弥也就犹豫了。 楼上有住户的防盗网上盖了铝制的顶盖,被上一层落下的雨水,砸出闷重而有节奏的声响,滴滴答答。 好半晌,谈宴西出声:“你觉得我在等什么?” “……” 谈宴西没那拿伞的另一只手,将她手臂一拽,她半只脚掌落在台阶外,身体朝他倾过去。 抓她手臂的那只手,落下去搂住她的腰。 他头低下,将靠近时却一顿,只轻轻落一个吻在她嘴角。 随即松了手,退后一步,笑说:“晚安了,大公主。” 转身而去。 周弥还晃神地站在台阶上,久久没动弹。 他一手抄兜地走进巷里,细而绵的雨丝,白衣黑伞,昏黄的路灯光照亮地上水洼,像一个一个的小月亮。 - 周弥上楼开门,程一念和宋满都还没睡,各自待在房间里,忙各自的事。 宋满抱着手机,躺在床上聊微信,周弥进门,她立即坐起身,“外面下雨了,你打湿没?给你发了好多微信,你都不回。” “没有。有事,没注意看微信。” “有人送你回来的?” 周弥没理她,脱了身上衣服,换上一条睡裙去浴室洗脸。 宋满也从床上起来,穿上拖鞋,走到浴室门口去,站在门槛石上,笑看着周弥,“是不是啊?” 周弥往化妆棉上倒卸妆水,朝镜子里瞥一眼,“你穿件外套,别着凉了。” 宋满很不满,撇撇嘴,“人家姐妹都会分享恋爱小心事,为什么你不能。” 周弥白她一眼,“人家姐姐可不会供你吃喝还替你凑医药费。” “那我往后管你叫妈?” 周弥一脚踹过去。 宋满笑嘻嘻地躲开了。 周弥洗完澡,简单护肤,回卧室躺下。 微信上还有些消息要处理,她打字的时候,宋满拱过来,斜躺着,脑袋往她大腿上一枕,仰头看她:“姐,你是真的在跟谈宴西谈恋爱?他是什么来头?靠谱吗?” “你管好你自己的事。课程落下这么多……” “你真的好‘妈’啊……”宋满哀叹,“我担心你啊。虽说谈宴西确实条件不错,比窦宇珩也就好了一百倍吧。但我宋小满岂是一封红包就能收买的……” “嗯。他还帮你转病房,找专家,陪护一下午。” 宋满神情严肃了两分,“所以,我们拿什么还他的人情呢?窦宇珩的事情才过去多久,我怕你又难过。” “我什么时候为窦宇珩难过过?” “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 周弥顿了一下,伸手拍拍妹妹的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说的哦?” “嗯。” “那我信你。你肯定是比我聪明多了。” 周弥笑一笑,“你再熬夜,变更笨,还秃头。” “我发量多着呢!” 各自又玩了会儿手机,忽然听见外头的雨声大了起来。 周弥放了手机,下床去,掀开窗帘,看见雨水斜打在玻璃上。 转身,从一旁的梯形置物架上找到烟盒和打火机,点燃一支。 还是上回顾斐斐给她的,没抽过几支,铁塔猫的红酒爆珠口味,入口有点清凉的口感。 像是把这微涩的雨夜也吸入肺中。 她脑袋靠着玻璃往外看,透过雨幕,看见昏暗的巷里,路灯孤零零的立在那儿。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像是宣告她与谈宴西的人生自此正式有了交集。 她没了一开始的慌乱,反倒突然镇定下来。 左右她没什么可失去的。 谈宴西想要的,她未尝给不起。 室内室外的温差,让玻璃蒙上一层雾气,擦去了又弥漫开去。 她手指最后一次抹出清晰的一小片,再看一眼那条小巷。 好像还能看见那道白衣黑伞的身影。 脑海里反复是今天谈宴西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晚安了,大公主。 12(觉悟和警告...) 隔天的生日宴上,谈宴西还是免不了被尹含玉怄一肚子气。 大哥谈骞北定的桌席,只自家人出席,但也满满当当地坐了两桌。 谈老爷子生有两个儿子,谈宴西大伯和谈宴西父亲谈振山。大伯育有一女,便是谈宴西的堂姐。算上堂姐,谈宴西排行第三。 谈宴西和大哥谈骞北同父异母。 彼时要守规矩,一家只得生一个,谈振山元配去世,续弦尹含玉,才又生了谈宴西。 这回谈宴西是主角,也就由不得他离经叛道。乖顺地端着酒杯,向长辈挨个地敬过去。 谈老爷子起头,问谈宴西:“你过生日,怎么思南没来?” 谈宴西跟祝思南早有协议,推脱不得的长辈生辰方互相往来,别的场合能不见则不见罢,都挺忙,演戏更累。相互成全,彼此放过。 谈宴西笑说:“思南有事去国外了。” 谈父谈振山也敲打一句:“你也三十了。跟思南早日定下来。” 谈宴西应一声,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谈老爷子、谈振山和谈骞北,三代人修得如出一辙的不怒自威,有三人坐镇,任何家宴都能吃成互通消息的应酬。 恐怕应酬都比这轻松两分。 中途,谈宴西跟谈骞北单独说了两句话,转述侯景曜上回托他的那事儿。 谈骞北面沉如水,“我跟你说过丁是丁卯是卯,侯家的事我不掺合,你叫侯二正当的该走什么途径走什么途径。” 谈宴西笑说:“总归话我是带到了,大哥怎么决断,是大哥自己的事。” 谈骞北二十几年修得城府不露,低声道:“宴西,你跟侯家多少往来?” “跟他家的生意也不兼容,就我跟侯二有点私交。” 谈骞北点头:“该做切割做切割吧。” 谈宴西陡然心里一凛。 一顿饭吃完,各自有事,纷纷撤了。 尹含玉单独叫住谈宴西。 她穿一身暗纹刺绣的暗红色连衣裙,披浅灰色毛皮披肩,腕上一只沉甸甸的玻璃种帝王绿的翡翠手链,颈间坠一块龙石种的平安扣吊坠。她早年年轻的时候还不大撑得起这身行头,如今靠着谈宴西做出的一番事业,和在谈老爷子那儿的得宠,总算有了些不输人前的派头。 尹含玉说:“你舅舅昨儿给我打电话,说你打算撤了他的职,有这回事?” 谈宴西神色冷郁:“他要是不满,你叫他自己明天去办公室,亲自跟我沟通。” 尹含玉斜睨他一眼,“好大的派头。那毕竟是你舅舅。” “那公司是个漏财的窟窿也就算了,就当是我孝敬他的。但他在我眼皮底下,里应外合,监守自盗……” “谈宴西,你可真当自己是谈家的一条忠诚的看门狗。真以为在老爷子跟前春风得意呢?你饶是挣得亿万家财,不也是给你大哥铺路,什么脏的臭的要你去经手。我看你是越大越没个正行,不早日跟祝思南定下来……” 谈宴西冷声打断她:“你的荣华富贵,正是我给人当狗给你挣的。左右到头一拍两散,看看最后是谁舍不下这金山银山。” 尹含玉神色一滞。 “话就放这儿,职我非撤不可,往后定期往他账头打钱,他是行三坐五还是吃喝嫖赌,我管不着。”谈宴西端起红木圆桌上的茶杯,咽了口冷掉的苦茶,拂袖便走。 车等在外头,原打算回公司,行到半途,叫司机改道去了姚妈那儿。 姚妈看他一身酒气,面有愠色,便知道多半又是母子闹得不愉快。 她去煮碗醒酒汤,端到餐桌上,看谈宴西架腿躺在沙发上,一条手臂抬起来盖住了眼睛,另一只手里捏着燃着的烟。 估计好半晌没动弹了,烟灰蓄一截,自发地断了,落在地上。 姚妈口头抱怨着:“你这个祖宗,我早起才擦的地!——睡也不该睡那儿,有暖气也得着凉。起来把醒酒汤喝了,楼上睡去。” 谈宴西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坐起来。 姚妈还是侧着身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要走又不走的架势,“晚上不再出去了?” “不出去了。” “你心里不爽快,要不还是出去散散心去,叫上昨天那位周小姐吧?——虽然那头有思南,这话我不该说。” 谈宴西淡淡一笑,“您对周弥印象挺好?” “我好不好的,起什么作用。你从来没把别的姑娘带过来过,总归她不一样?” 谈宴西不以为然,“什么不一样。无非她懂事些。” “你的事情我不掺合。我只求你自己保重点,成天这么糟心,挣那老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谈宴西笑说:“那不还得给您养老送终吗?” “哎哟!我可消受不起。折我寿么不是!——你快几口喝完,碗我拿去涮了。” 谈宴西回楼上主卧,洗了个澡,换上睡袍,在床上躺坐着,再点一支烟,抽一口又拿远了。要是灰落在床单上,或者火星子燎一个洞,姚妈又要念叨。 窗外天已经黑透,窗户没关牢,窗帘被风刮得打在玻璃上,“啪”的一声响。 屋里就更显得寂静。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直至一种死灰一样的空虚感席卷了他。 - 周弥接到电话时还在公司。 她始终没将谈宴西的号码存入通讯录,但不经意间已经记住了这一串数字。 他的邀约从不提前说,永远似是心血来潮,告诉她说,司机在他们公司旁边的停车场等着,她下班后载她去他那儿一趟。 周弥说:“我还得加班半小时。” 谈宴西:“多晚我都等你。” 八点,周弥离开公司大楼,先去了一趟附近的便利店。以防万一,买了一次性内-裤和避-孕-套,装进自己通勤常背的大号托特包里。 司机是开谈宴西的那一部奔驰来接的,相较于他的其他车,已是十分低调。 在车上,周弥给妹妹发了条消息,告诉她今晚可能通宵加班,不回去了。 宋满回复:你撒谎!你一定是去男人家里。 周弥回她一个“翠果,打烂她的嘴”的表情。 - 经过一夜的雨,院子里梨花树花苞好像又鼓了两分。 周弥没想过昨天刚走,今天又会再来。他们之前的见面原本很不频繁。 她站在铸铁栏杆的大门前揿铃,姚妈自小楼的门里探出头来望,很有些惊讶。忙换了鞋,穿过院子过来开门。 周弥笑说:“谈宴西让我来的。” 姚妈说:“知道知道——快请进吧。” 往里走,又问她:“你吃过饭没有?” 周弥说:“他吃过了吗?” “吃过了。七点多从酒席上回来的,上了楼也没下来过。” 周弥点点头,“我上去看看。” 进屋脱了大衣,换上拖鞋,周弥踩着楼梯上楼去。 很有年代感的木楼梯,但明显是修旧如旧的,踩上去有轻微的嘎吱的声响。 姚妈往厨房走,又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人吃过没吃过呢。 自顾自笑了笑,念叨:“倒是个贴心人。” ——周姑娘不说自己吃没吃,先关心谈宴西吃没吃。 周弥敲了敲主卧室门,等了等,没人应声,就再敲一遍。 总算听见里头黯哑一道声音叫她:“进来。” 推门,里面灯没开。 一片昏暗,只有窗户框出四四方方的一片灰白亮色。 周弥问:“我能开灯吗?” “……嗯。” 手掌摸到门边的开关,按了一下,暖白色灯光倾落,才看清屋里的布置。空间宽敞,连了一道门,望进去是衣帽间和浴室。 深灰色床品,被子上还搭了一条米白色毛毯,一半已经滑落在地板上。 周弥将自己的包放在一侧桌上,凑过去拾了毛毯,才走近床沿。 谈宴西脑袋歪靠在枕头上,明显刚醒,一脸的困顿,眉眼间一股靡靡的倦怠感。他手臂从被里伸出来,轻轻拍了拍,示意她过去。 周弥犹豫一下,还是直接问:“需要我先洗澡吗?” 谈宴西微微一怔,哑然失笑,“嗯……你这提议很好,但我还真没考虑过。不如这样,你先过来,我慢慢思考。” 周弥一时间几分尴尬。 面上还是平静不过。 她在床沿上坐下,谈宴西将她手臂一拽,她就躺倒下去。 他掀了被子去盖她,一阵清暖洁净的香味扑来,似是洗涤液的味道。 他手臂搂过来,把她抱进怀里,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的烟蓝色薄毛衣,领口很敞,很容易就滑落下去。 可他下巴抵在她肩窝处,全无狎-昵。 谈宴西问她:“吃晚饭了吗?” “没有。下班就过来了。” “叫姚妈给你做点吃的。” “也不怎么饿。” “那困吗?” “……有点累。” “那睡觉吧。” “……啊?” 谈宴西却不出声了,好似懒得很,跟她对话几句已耗尽电量。 周弥这才确定,谈宴西可能还真是叫她过来陪着睡觉的,大写加粗的单纯意义。 谈宴西已阖上了眼。 周弥抬着眼去打量他,凑近看,更觉得他这白瓷釉色感的肤色缺少一点人气,尤其当他闭上眼,安静如一尊石膏塑像。 她察觉到谈宴西心情不好,倒不是多暴烈而激动的情绪,而是一种隐隐的丧。 “发生什么事?”她还是问。 也不确定谈宴西一定会答,他呼吸微沉的样子似已经睡过去。 是过了好半晌,看见他喉结微动,声音低哑地传过来,“你下去叫姚妈给你做点吃的。” 周弥不意外自己得不到答案。 而她的回答是无声伸出手臂,回抱住他。 又过去好久,谈宴西才动了一下,低头来,微微干燥的嘴唇轻触她的脸颊,再往下找到她的唇。 轻如点水的触碰,最后也不过变成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 比昨天的那一个,更让周弥有心悸感。 她受得了他游刃有余,或是反手为云覆手雨的强势,但受不了这样一种无声袒露的柔软。 是女人弱点,天生更易共情。 可一旦心软了男人的柔软,怕是也要把自己都搭进去。 昭彰的一种觉悟和警告。 周弥还是没有逃离。 轻如浮尘的声音,说给他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我不饿。就在这陪着你。” 13(红丝绒水果蛋糕...) 春日夜晚寂静又闹嚷。 周弥睁眼听见窗外的风声、叶声,依稀还有鸟鸣啁啾,和遥远的一声猫叫。 听了一会儿,才去摸枕边的手机看时间,黑暗里荧荧一片白光,数字指向凌晨零点三十七分。 醒在一个十分尴尬的时间,肚子里唱空城计。 她爬起来,想下楼去看看姚妈睡否,能否蹭得一顿夜宵吃。 刚靸上拖鞋,身后谈宴西沙哑的声音问她:“几点了。” “凌晨了。” 谈宴西“嗯”了一声,又说:“饿了。” 周弥笑了声,“我正准备下去找吃的。” 半分钟后,两人走出房门。 周弥掌着栏杆往楼底下看一眼,门厅和客厅里都已经熄了灯,只走廊里燃了一盏壁灯。 周弥转头小声说:“姚妈可能已经睡了。” 两人好像于无声间达成默契,下楼梯时动作极缓,几乎没发出一丁点声音。 穿过一楼走廊右手边的弧形门洞,便是厨房,进门的位置是储藏间和冰箱,上两级楼梯,才是洗切煎炒的区域。整个厨房无论是墙砖亦或是地砖,都叫姚妈打理得纤尘不染。 周弥开冰箱门,检查里面有什么食材,“我可以做三明治,你吃吗?” 谈宴西笑说:“还有我点菜的余地?” 睡一觉后,他好像满血复活,也有精力再跟她玩笑。 周弥拿出鸡蛋、吐司片、西红柿和生菜叶,放在水槽边的流理台上。 先开了水龙头清洗西红柿和生菜,一面指点着谈宴西给她找两个干净盘子。 谈公子倒没觉得庖厨一事委屈了他,还挺乐意帮忙,可他穿着这系带的灰色睡袍在厨房里晃荡一圈,对这厨房陌生得仿佛压根不是他自己的家。 周弥无奈指挥:“灶台下的那个大抽屉,你拉开看看。” 谈宴西弯腰抓着拉手一拉,里面还真是整齐堆叠的盘子,他笑着朝她递来一个仿佛是夸奖她“这也能猜到”的赞许眼神。 周弥:“……” 西红柿洗净,拿下砧板切片。 谈宴西就离她半米远,抱臂看着流理台沿看她,“你上回说你做饭宋满都嫌弃。可我看你切菜动作还挺利索。” 周弥说:“都是花架子,你别信。做饭这件事,让我相信了有些事可能真的看天赋。” 她给他打预防针。 谈宴西笑说:“三明治又有多难吃?” 周弥摇头,仿佛觉得他还是见识太浅,“等会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你说不出来哪里难吃,可就是觉得不怎么好吃……” 她把切好的番茄片装进盘子里,无意间一转头,吓得差点尖叫一声—— 门口站着姚妈,手里举着柄撑衣杆。 姚妈也被她吓得差点心脏都跳出来,“我说厨房里窸窸窣窣的,以为进了老鼠!” 周弥惊魂甫定,忙笑说:“我们有点饿,准备做点东西吃。” “祖宗哎!大半夜的把人魂都吓没了!怎么不叫我来弄?” “估计您已经睡着了,不想吵醒您。” 姚妈把手里撑衣杆立在门边,摘了挂钩上的围裙,“你俩坐着去吧,想吃什么我来。” 谈宴西说:“您休息去,我俩自己来就行。” “反正我要等着给你们收拾。” 周弥笑说:“那您简单弄一弄就行,我打算做两个三明治,菜已经切好了。” 姚妈点头:“去吧。” 周弥和谈宴西去了客厅,感觉坐下来还没过去十分钟,姚妈就端着两个白瓷盘子出来了。 盘子里各放三牙切好的三明治,里头层叠放着培根片、西红柿、鸡蛋和生菜叶。无须用筷或叉,那大小手拿着直接吃刚刚好。 周弥不禁感叹专业的就是专业的,她做的味道还赶不上便利店八点过后半价销售的水平,而姚妈做的,却仿佛该坐在五星级酒店的床上细品,手边再配一杯espresso,就是完美早餐。 这一点分量做夜宵刚好,不会叫人积食而睡不着觉。 但姚妈还是不免念叨两句:“多大的人了跟小孩儿一样,不正点吃饭,过了饭点,跑厨房偷东西吃。” 周弥笑着道歉:“我们错了,下次一定不给您添麻烦。” 她是因这唠叨而瞬间心里几分酸涩,因为三年来再也没人这样唠叨过她了。 一会儿,姚妈回储物间给周弥拿了一套干净的洗漱用品,牙刷、毛巾、浴巾和睡衣一应俱全,都是装在磨砂塑料袋里未拆封的,像是酒店备品。 姚妈说,谈宴西的几个甥侄辈小孩儿有时候会过来,因此都常备着洗漱用品以应不时之需。 又问周弥:“周姑娘明儿几点起床?” “七点。” “那七点半吃早餐?习惯中式还是西式?” “我客随主便。”周弥笑说。 姚妈打个呵欠,问他们可还有别的事,没事她收拾过厨房就睡觉去了。 周弥说:“没事了。您赶紧休息去吧,真是打扰您了。” 姚妈笑笑,说没事儿,叫他们早点休息,就往厨房去了。 周弥抱着洗漱用品,再跟着谈宴西上楼去。 谈宴西指一指衣帽间和里头的浴室,叫她自便。 他坐在床边,点了支烟,拿过手机检查可有什么要紧短信,眼角余光里有什么闪了闪,抬眼望过去,是衣帽间的镜子。 那镜子是立式的,靠一侧衣柜斜放。 镜子里,周弥低头把身上毛衣和牛仔裤都脱了下来,披上了杏仁白色的绸制睡衣。 她并非揽镜自照,不过恰好那儿有只换衣凳。 丢了衣服在凳子上,就靸着拖鞋进了浴室,顺手关上了门。 那门是长虹玻璃材质,影影绰绰地透出灯光和轮廓。 方才镜子里晃过的,是她肌肤的颜色,像是霜雪浴着月光的一种冷白。 谈宴西咬一下香烟的滤嘴,目光深两分,无声地笑了笑。 周弥洗完澡,从浴室淋浴室出来,找到抽屉里的吹风机,接上电源吹头发。 这时候谈宴西推开门走来刷牙。 浴室干湿分离,洗漱台足够宽敞,她往旁边让了让,吹头发时往台面镜里看,心里有种奇异的不真实感,因为这场景过分日常。 周弥一头长发,打理费劲,一吹要吹上半天。 谈宴西洗漱过后,却不急出去,靠着台沿看一眼,忽地抬手,拔掉了吹风的电源线。 浴室里突然安静。 周弥愣了一下,下一秒钟,谈宴西走近两步,一把将她往后一推,后腰抵住台沿。 一并,他抬手又揿灭了浴室的筒灯,只余一盏镜前灯。 那镜灯是绿玻璃灯罩的古典样式,澄澈的浅黄色灯光,模拟月光的质地。 昏昏的照不明细节。 可只知轮廓和形状,人仿佛便是与什么不知名、更不具象的情和欲本身做缠斗。 周弥被谈宴西半抱在怀里,额头抵在他肩头,紧紧咬着嘴唇,一条手臂绷得笔直,反手撑在台沿上——像被人推下悬崖,是以不得不抓住一点什么作为救命稻草。 人是孤舟,浊浪急流之后,于滩涂搁浅。 最后身体倾颓滑落,手掌不小心打落了台面上漱口的玻璃杯,在地砖上跌出脆响,万幸没有碎裂。 谈宴西一把将她抱入怀里。 好像捞起溺水之人。 过了好一会儿,周弥伏在谈宴西胸口,等呼吸平静些,才将他推开。 掩上衣服,拾起地上的玻璃杯,再去抬手开灯。 她脸上几无表情,拿起吹风机的接头,去接插孔时,微微颤抖的手指才泄露心事。 谈宴西方才是直接拔了线,开关并未关闭,因此一接上便是轰轰的声响,她几分慌乱的调转了吹风机出风口朝自己。 而此时谈宴西欺身过来,要以手指去抬她的下巴。 她下意识一躲。 谈宴西笑了声,恶作剧得逞一样,才拧开水龙头去洗了洗手。 紧跟着浇一捧清水,又洗了一把脸,拿干净毛巾擦净,转身出去。 周弥心乱如麻,吹干头发,走回到床边。 谈宴西侧躺,手臂支起脑袋,正在翻摊在被子上的一本英文杂志。 周弥掀开被子躺上去。 谈宴西看她一眼,将杂志一合,扬起手臂随后往床头柜子上一丢,没落稳,又“啪”地一声掉在了木地板上。 还是维持这手掌撑住脑袋的姿势,不过这一回不是看杂志,而是看她。 清冷兼具明艳的一张脸,和她性格一样总有矛盾之处。 像是冻牛奶一样的凉白肤色,他因此觉得方才自己是在亵渎一段月光。 她眼里总有过分清灵的静,好像有时候是刻意让自己的灵魂脱离到上空,谨慎地审视自己,也审视他。 但是方才那盏镜灯前,即便不看她的眼睛,只触及体温。 他也知道,这一回,她的灵魂来不及逃离,眼里只有沉沦的热度。 周弥再处变不惊的人,也禁不起这样居高临下般的凝视,尤其他薄唇紧抿,似笑而非笑的神情,若有所思又似研判。 很不自在,于是抬起手臂,将他脖子一搂。 两人脸是倒着的,鼻尖碰了一下,周弥再凑近些,吻他。 过分别扭的一个姿势,谈宴西不由笑了,退开,支起身体,关了卧室灯。 黑暗里,这个吻没继续。 而方才浴室的事也不是前奏。 周弥承认自己弄不懂他。好像他觉得自己是块红丝绒水果蛋糕,并不急一口气吃完,草莓、鲜奶油亦或是掺红曲粉的戚风,各有各的品尝顺序。 谈宴西手臂搂着她的腰肢,卷一缕她的头发在手指上,又松开叫它弹回去复原。 他打了一个困倦的呵欠,“要不你搬来我这儿?” 14(肉身腐烂灵魂自由...) “搬过来做什么?你自己都不常往这儿来。”周弥轻笑,“叫我困在这屋里眼巴巴地数着日子等你过来?” “你这就是欲加之罪了。你搬过来了我自然每天过来报道。” “天天见面不会厌倦么?” 谈宴西搂她的动作便狎-昵起来,手掌贴着她的后腰向下,极富暗示性地摩挲,“怎么会?” “我从来不高看一切速朽的东西。” “什么是速朽的?你,还是我?” 周弥点一点他胸口,“我们吧。” 谈宴西笑了,虎口轻轻地掐住她的两腮,“你这嘴里从来就没句好话。” 清晨七点,闹钟振动第一声的时候,周弥就醒了,一把摸出枕下手机掐掉闹钟,动作轻缓地爬起来往浴室去洗漱。 她掩上了衣帽间的门方才开灯,怕灯光透出去打扰人休息。 等收拾停当走出来,昏暗里谈宴西出声:“几点了?” “快七点半了。” “你先下去,我一会儿就下来。” 楼下姚妈正在往餐桌上端早餐,蛋饼、生煎包和白粥,散发袅袅香气。 周弥坐在餐桌旁不动筷子,姚妈说:“你先吃,可别管那祖宗。” 周弥笑了笑说:“没事,等他一起吃。” 姚妈看她的眼神都更温和两分,“那我去给你热杯牛奶,你先喝着垫垫肚子。” 十多分钟,谈宴西从楼上下来,已是穿戴齐整。 衬衫外一身灰色西装,面料质感亦或是剪裁无一不精良。这一身十分正式,大抵他今天得出席什么重要场合。 谈宴西走过来,将椅子往外一提,把挽在臂上的深灰色大衣搭在了椅背上,坐下吃早餐。 周弥一时忍不住要去看他,他气质本身是亦庄亦邪,但今日这身装扮让他比平日清正了三分,她真的信,这是政界新贵抑或学界精英。 她喝着清粥,心想,人类劣根性,偏爱好皮囊,黑的都能描补成白的。 - 这天过后,周弥又有好几天没再见着谈宴西。 她把谈宴西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分得很开,从没有窥伺他所在的那浮华世界的任何心思。 照常兢兢业业工作,照常应酬局上被人口头占便宜,面上笑嘻嘻地在心里问候对方祖宗八辈。 谈宴西人虽不出现,礼物却叫人送到了。 最具辨识度的橙色外包装,里面装一只鳄鱼皮的包,关于这包诸多“配货”攻略,年轻小姑娘从来趋之如骛,好像拥有一只,自己的身价都能随之提升。 周弥只看了一眼就装回去了,带回家往柜子里一扔,心情五味杂陈。 她想,宋满做一次心脏手术花费二十万。 这包,是不是比她们一条命都贵。 这阵,周弥和上回认识的那个露露倒是碰了一面。 起因是有次露露在微信上拍了一个美容仪器的说明书,问她某一行是什么意思。那说明书是法文,周弥给她简单做了翻译。 之后,露露又找到她,说自己录了一支vlog,有几句台词请她帮忙翻译成法语,有偿的,让她报个价。 周弥看那内容也不多,工作之余免费替她翻译了。 露露感激不尽,一定要请她一顿晚餐作为答谢。 周弥盛情难却,周五晚上下了班,就跟露露吃饭去了。 露露这回意外穿得简单,一件宽松白t,搭牛仔裤和帆布鞋,外面套牛油果绿色的休闲式西装外套——她解释说,那晚那么穿是侯景曜喜欢,私底下当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两人一边往里走,露露一边说,今天的餐厅是她自己也喜欢吃的,不是那种网红餐厅。 周弥说:“意思是网红餐厅……” “都难吃。”露露毫不讳言,“不过他们很多会找我做推广啦,这个话还是不能往外讲。” 周弥笑了。 她们吃的是一家蒜香烤鱼,锡箔纸裹整整一条鱼,火候正好,鱼肉鲜嫩,没一点点刺。 露露说:“我也只有跟你才能来这儿吃。” “怎么呢?” “我们圈里那些玩伴很有攀比心理的,出去一起玩必然要么酒店下午茶,要么海鲜日料……这种开在商场里的人均不到两百的店,不行的。”露露凑近,又小说声,“不过其实她们都会悄悄来吃啦。” 周弥又被她逗笑,“那为什么觉得跟我就可以。” 露露好像被问着了,抬头看她,很认真思索,“……直觉吧。” “莫非因为我穿得很平价?”周弥笑说。 露露赶忙摆手,“不不不。周弥姐你的长相和气质,如果不说,谁信你穿的是zara。” “那是真的过奖了。” 露露托腮看她,“你确实是谈少会喜欢的那种长相。” 周弥不由地顿了一下,笑说:“意思是,你还见过别的?” 别的谈宴西的女人。 露露说:“我跟侯景曜也就不到一年,只听说谈宴西的事。相关的那些人,我倒是没打过交道。之前跟他的那个,是个小明星,这阵子不是有个戏刚播么,一个古偶,叫什么……” 她半天也没想起来,索性拿出手机,把视频网站点开,给周弥看首页的焦点图,“这里面的女二号就是她。我给你找她微博……” 周弥还没阻止呢,露露已经点开了那小明星的主页置顶。那是一张胶片风格的写真照,人站在傍晚落日的桥边回头张望,漂亮娇俏而极有辨识度的一张脸。 周弥笑说:“我跟她也不是一个类型啊。” 她其实真对这些没兴趣,之前跟窦宇珩谈恋爱,也从没问过他的情史。 当然,眼下,她跟谈宴西关系,恐怕是离恋爱最远的一种关系。 露露摇摇头,“不是说长相。是说,谈公子喜欢市面上不多见的类型。或者说,喜欢独一无二感?” 周弥笑说:“始终追求独一无二,本质来说,不也是一种同质化的行为吗?” 露露呆了一下,“啊……我好像没听懂你的意思。我脑袋有点笨。” 周弥笑着摇摇手,“别在意。我有时候也不懂我自己。” 往后,露露便展开讲了讲谈宴西跟这个小明星的八卦。 周弥发现,把自己当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听这些内容,就很有些“吃瓜路人”的乐趣。 露露说:“她跟谈宴西的时候还在电影学院读书。她演技好差的,真的是靠谈宴西的关系才连拿了两部戏。这回虽然演的是女二号,可人设很好啊,也不怎么需要演技。她新签的公司也很强势,特别会营销。” 露露感叹道,“谈宴西是真的不亏待人。你是不知道,侯景曜他们圈子里,跟他们的那些女孩儿,哪个不想借跳板攀上谈宴西。可谈公子很挑,也很专一……” “专一?”周弥怀疑自己听错。 “就是,他跟一个人在一段关系里的时候,不会同时有其他的人。都是断干净了才有下一段的。” 周弥笑了笑,不置可否。 原来这就能叫“专一”。 露露好像看出来她的想法,“不过他们这些人么,怎么可能真的专一。混到一定年纪了就找个家里认可的人结婚,结了婚继续在外面玩。我知道有个大佬,搞艺术投资的,就是这样,前阵子好像刚换了人,我跟侯景曜出去吃饭的时候见过。” 周弥问:“谈宴西有‘家里认可的人’吗?” “那就不知道了。谈公子家里的事,我们是很难知道的。他们一个圈里的人都很有默契,也很低调,这些事情不会随意跟我们讲。” 往后,露露又聊了些很骇人听闻的八卦,譬如有人磕了药之后跟四个女孩子多人运动,玩刺激的,一失手把其中一个女孩子拿枕头给闷窒息而亡了,后来动用了家里关系才把这事儿压下去,赔了人家里几百万,自己躲国外继续逍遥快活去了。 还有女的,跟了儿子,又攀上父亲,后来捞得盆满钵满,自己开公司当老板,嫁了个it回来的高级工程师,现今幸福美满得很。 至于娱乐圈里,没金主的男星女星才是屈指可数,某孩子都已经六七岁的男明星,最早是跟了男的金主拿到资源的…… 周弥听得心里一阵漠然的悲凉感—— 这浮华世界光鲜璀璨,撩了画皮一看,一式一样的肮脏丑陋。 露露耸耸肩,“反正,我现在自己做美妆博主也差不多有起色了,等侯景曜跟我断了,我就全职做这个。” 周弥问:“你还在上学吗?” “没啊。能上学谁不想上呢。我很懒,又不用功,觉得学习好累。但进了社会才知道,处处都需要交学费……” 今天的这顿饭结束,周弥知道了露露的真名叫周鹿秋 露露说,所谓直觉当然是骗你的啦,因为同姓,所以才对你格外有好感。 周弥说周鹿秋这名字真好听。 露露说,正因为好听,所以才不用真名,不想糟践它。 - 周弥跟露露散了之后,乘地铁回家。 宋满正坐在餐桌那儿,抱着素描本画画。她还没复课,成天在家里快要闷出病,除了画画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宋满见她进门,立即烦躁地丢了铅笔,“姐,我明天非得去学校不可!” “明天周六。” “……”宋满顿时没了气焰,“那下周一!下周一我一定去学校。” “下周一去医院复查,看医生怎么说。” “我的心脏我自己还不清楚,我恢复得可好了。” 这时候兜里手机响了,周弥警告一句“你别跟我耍性子”,便拿出来接听。 很意外,是消失了好一阵的顾斐斐打来的,约她明晚吃宵夜去。 宋满听到了,凑近电话:“斐斐姐,我也去!带我一个!” 顾斐斐说:“我跟你姐有事要说,下回吧。等你身体恢复好了,我单独带你出去happy。” 宋满说:“还是斐斐姐好。” 周弥:“你再阴阳怪气,哪儿都别想去了。” 宋满及时认怂,“……亲姐更好!” 第二天晚上,周弥跟顾斐斐在酒吧碰头。 周弥和顾斐斐不一样,喝酒不爱花里胡哨,只喜欢经典的金酒加汤力水,微苦又清新。 顾斐斐今天的穿衣风格十分诡异,耳骨上一排的耳钉都取了,之前漂的蓝色挂耳烫也染成了一头深棕色大波浪。 周弥左右都看着别扭,“你是失恋还是从良?” “都不是,我‘下海’了。” “……” 顾斐斐抖了抖烟灰,笑说:“我搭上一老男人。” “……多老?能立即分遗产吗?” “四十八?” “也不是你狩猎范围里最老的了。” “重点不是这个。”顾斐斐叼着烟,把沙发上的提包拿上来,从里面摸出本东西,往桌面上一扔,“老男人给我找了个画廊签约,还给我出了绘本。” 周弥一顿,低头看去,“是这本啊。” “是啊。还能有哪本。” 硬壳的封面,底图是故事里的一幕,窗外大雪茫茫,室内一个诗人躺在壁炉前红丝绒的沙发上睡着了,满地揉乱的稿纸,一旁一个金色的笼子里,关了只奄奄一息的绿色羽毛的鸟。 烫金的标题,周弥手指去摸,有凹凸感,《诗人和绿山雀》。 顾斐斐前几年画的,投稿过好几回,每每被拒。 顾斐斐抽着烟,笑说:“我当年求爷爷告奶奶也办不成的事,人打个电话就办妥了。而且,从校订到印刷,就花了这么点时间。” 周弥当然听出来顾斐斐笑声里苍凉的况味,“……怎么认识的。” “上回不是带你去了那什么艺术家聚会,还记得吗?那宅子的主人,就他。” “签了画廊,是不是往后就……” “他有那个本事运作我。”顾斐斐笑了声,“他给我资源,我陪他睡,各取所需。” 周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顾斐斐说得对,她挺护短的。 她从来没规劝过顾斐斐,现在更没那个立场去规劝了。 而顾斐斐的下一句,说的就是这事儿:“……话说回来,周弥,你知不知道他们这圈子其实挺小的。” 周弥眼皮跳了跳。 顾斐斐盯着她,“我是无所谓,反正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在陪这些烂男人睡觉了。可是你不一样,你明明说过,你妈妈的下场就是殷鉴。谈宴西是什么样的人,我跟的这人都要敬他三分,你会被他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周弥静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平静不过的语气,“你说,一生能碰见一个谈宴西这样的男人,概率多大?” “……你可别说你爱上他了,我会气死的。” “爱可不是这么廉价的东西。” “那你图什么?” 周弥想了想,才形容给她听:“你去迪士尼乐园玩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忘掉现实中的那些屁事?” 顾斐斐沉默下来。 她理解了。 谁没有晦暗沉重的现实。 可又是谁规定,人的一生不能有一天活在童话。 我知道花车巡游、烟火燃尽之后就是现实。 可是那又怎样。 许久,顾斐斐才出声:“什么都好……你别认真。” “人人都能好聚好散,凭什么我就做不到?” “那你答应我,一旦你发现你对他有那么点认真的意思了,必须跟他分开。或者你别让我发现,我告诉你,周弥我告诉你,我不开玩笑,我要是知道你爱上这么个男人,我绑也把你绑离北城!” 周弥笑了,“好。” 顿了顿,又说:“不过,纠正你一点。你不是无所谓。管你过去经历过什么,在我这儿,你不是无所谓。我就这么护短。” “行了啊!”顾斐斐笑着打断她,“再说就肉麻了。”她端起酒杯,“喝酒吧。祝我们……肉身腐烂,灵魂自由!” “……你这才肉麻。” 这晚,周弥和顾斐斐喝到凌晨才回家。 走在小巷里,感觉像有三分踩在云里。 春风微凉,比酒更醉人,她双手抱着自己的手臂,脚步轻快,走着又不自觉地转了一个圈,往天上看,浅浅的一抹云,沾水的毛笔画上去一样的。月光正朦胧。 手机响起来,这巷子很静,她吓一跳,赶紧伸手去包里掏。 很熟悉的一串数字。 接起来,听见谈宴西微沉的声音,“在哪儿?” “……路上。回家路上。” “喝酒了?” “这也能听出来?” “跟你平常声音不太一样。” “是么?”周弥笑一下,“找我什么事?” “——通知你。院子里梨花开了。” 15(醒迟梨花月下白...) 周弥说:“可今天太晚了。刚跟朋友喝了酒, 现在只想睡觉。” “车在路上,半小时到。你要是真困就先回去躺会儿,到了我给你打电话。”谈宴西声调温和, 话语里意思倒有隐隐无从拒绝的强势。 回去了又出门,怕要搅得宋满和程一念都没法好好休息,周弥干脆没上去,折返回了路口。 那附近有家便利店, 她进去买了瓶乌龙茶, 沿着马路往下再走了一段路,走到了这一片区的公交车站。 凌晨自然再无班车经过, 周弥拍了拍灰,在候车棚的长椅上坐下。身后人行道上, 偶尔还有三两的脚步声。 坐久了,醉意酿着困倦漫上头, 周弥侧坐身体,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再将头枕上去。 被一声鸣笛吵醒。 惊得慌忙抬头去寻声源,前面公交车道外停一辆黑色车, 车窗全落。周弥眯眼去看, 驾驶座上的人隐隐好似是谈宴西? 她迟疑地站起身, 直至这车又鸣一声喇叭,才抓起提包走去。 两步又一顿, 折返拿上了落在长椅上的乌龙茶饮。 拉开车门一坐上去,谈宴西便玩笑说:“也是不怕遭贼,路边也能睡着。” 他是因为不确定这里公交车道是否夜间也禁行, 才降了车速,结果便看见站台那儿坐着一个人, 依稀很像是她。 要不留神,也就错过了。 周弥打了个呵欠,“如果不是等你,我现在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困你就在车上睡吧。那花已经要谢了,怕你过了今晚就见不着那么好的。” 周弥一顿,“开了很多天了?” 她那时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谈宴西倒还替她记着。 “姚妈说是的。” 周弥听出话里重点,“你这几天没在北城么?” “我要是在,怎么也会抽时间跟你见一面。”他看她一眼,三分玩笑的语气,“某人倒是一点不想我,别说电话,微信也不发上一条。” “怕打搅你啊。”周弥微微笑着,故意地说。 谈宴西分明知晓她是意图蒙混过关,只笑了笑,单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找烟。 周弥先一步看见了,拿下烟盒,抽出一支在点烟器里点燃,转了滤嘴的那一头递过去。 谈宴西目光往下一瞥,却不肯凑近主动去就。 周弥便将身体探过去,将烟递他嘴边。 他这才略一低头,衔住。 靠近的这一瞬,周弥看出他脸上有仆仆倦色,便问:“这几天工作很忙?” 谈宴西抽一口烟,右手伸去烟灰盒上轻轻掸了掸,“在外地开了几天的会。“ “今天刚回来的?” “嗯。晚上十点落地。” 这么一算,不是刚一着家,就过来接自己了。 周弥承认酒精将她变得很易感,她说:“你停停车。” 谈宴西看她一眼,怕她是喝醉了想吐,踩一脚刹车将车靠边停下了。 周弥却是伸手,来捉他拿烟的右手。 他立即就换了手去拿,怕那烟烧着她。 她抓住他右手手腕,把他手抬起来,自己则微微低下头,拿脸颊去碰他的手背。她脸是烫的,而他手背的皮肤微凉。 谈宴西顿了一下。 怕是认识以来,她所做的最痴迷的事,甚而比主动献吻更具顶礼和臣服的意味。 他不作声,目光更幽暗深静。 手臂忽一用力,挣开了她的手指,伸过去将她肩膀一揽,搂她朝自己靠近,倾身低头。 她目光几分迷离,不知因为酒精还是因为这一吻,他看着她,声音沉冷地命令:“张嘴。” 她乖顺地嘴唇微张,他咬住她的舌-尖。烟和酒味交换的深吻。 许久,谈宴西才松开,看她快呼吸不畅,不由挑眉笑道:“周小姐你这吻技,差得真是表里如一。怎么着,你前男友没教过你……” 周弥立即去捂他的嘴,“谈宴西。” 谈宴西低眼看她。 “你别说这些。我也不说。” 谈宴西佩服自己能听懂她这没头没脑的请求。 ――你我生命里,过去未来的其他人,别说他们,别说这些。 谈宴西顿了一下,才去抓她的手,顺带着往她掌心里亲了一下,“要求多,脾气差。我是怎么看上你的?” 周弥望着他笑,“猪油蒙了心?” 她脸上被酒精染出三分薄红,反应也好像变慢了,这笑持续许久,就意外有些天真而娇憨的意味。 娇憨。多稀奇,这词能和周弥搭上。 谈宴西推她肩膀,让她坐正,煞有介事警告:“坐好了,我开车呢,别勾-引我了。” “……” 好不要脸的男人。 到了那处洋楼,周弥推门下车,果真看见那探出围栏的梨树,花开得繁盛,纷纷一树白,如美人素装夜行。 她心里有一句诗。 醒迟梨花月下白。 谈宴西泊了车过来,看见周弥也没按铃,就站在那黑色洋铁的栏杆外,入迷地往里看。 她两手抄在风衣的口袋里,微微仰头的背影总有些孤介之感。 谈宴西走过去,先按了大门的门铃,“进去看不更好?” 周弥微微笑了笑,“嗯。” 自己都解释不清为什么更喜欢隔栏眺望。 一会儿,姚妈便小跑过来给他们开门。 周弥笑说:“又来打扰您了。” “哪里的事。”姚妈笑说,“巴不得你们多来。”她一人住在这儿,时常觉得太寂静了,要没人来,一天漫长得怎么也过不去。 她还挺喜欢周弥,礼貌又温和的一小姑娘,没什么心眼算计。 谈宴西和周弥都吃过晚饭,厨房不用开火。 夜已深,说了两句话,就各自回屋了。 周弥先去洗澡,洗完穿了睡衣躺在床上,拿过谈宴西搁在床边柜上的英文杂志来看。 结果看了两行不到就开始眼皮打架。 谈宴西自浴室出来,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她挨着床边侧睡,怕是一翻身就会掉下去,一条手臂垂了下去,地上摊着本杂志。脸颊被枕头压扁,微微张着嘴,已然是呼吸微沉。 谈宴西哑然。 拾起杂志扔到一旁,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中间去。 坐在床沿上,转头瞧一眼,指尖碰一碰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伸臂关了灯,躺了下来。 - 周弥醒来头疼欲裂,所幸今儿是周日,用不着上班。 摸手机看时间,八点多。 浴室里有水声,谈宴西已经起床了。 她懒洋洋地没动弹,直到里头水声停了,嗡嗡吹风机运作的声音响起,片刻,谈宴西走了出来。 他瞥过来一眼,“醒了。” “嗯。” “今天什么安排?一会儿让司机送你,我要去趟公司。” “没安排。”周弥坐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抓了抓睡得凌乱的一头长发,“原本打算陪你的。” “什么时候打算的,我怎么不知道?”谈宴西笑着,一边又转身进了衣帽间。 “就刚刚打算的。” 周弥翻个身,就发现原来躺在床上能看见衣帽间的镜子,镜子里,谈宴西正往腿上套一条黑色西装裤。 她还是没多看,把脸转到了另一边。 谈宴西穿好衣服自衣帽间走出来,周弥也爬起床,“我还是跟你一块儿走吧。” “不多睡会儿?” “陌生的地方睡懒觉没安全感。” “陌生的地方……”谈宴西微微挑一挑眉,他在床沿上坐下,给自己打领带。 周弥凑过去,“我来。” 谈宴西就松了手,看她把领带的两截比来比去,好似对长度格外锱铢必较。 他也不催,看她慢条斯理,仿佛一边比划一边回忆,最后,领带几下穿饶,打出来一个规整的温莎结。 大功告成,周弥正准备退回去,手被谈宴西一把抓住,她身不由己地往前一步,膝盖跪在床沿上。 谈宴西手掌按在她脑后,仰头亲她一下,笑说:“你昨晚睡着得可真及时。” “……”周弥心说我也不是故意,但主动低头去,吻他。 春日趁早,纱帘外透进外头的融融日光,柔和的一种白。 这吻有燎原之势,谈宴西倍感进退维谷的一种折磨,最后折中,牵她手来,威胁道:“我九点半有个会,迟了你负责。” 周弥躺倒在谈宴西怀里,越过他的肩头,去看细薄的纱帘。 她力图让自己分神,因为一垂眼就能看见他喉结上那点浅褐色的痣。 他皮肤是一种冷调的白色,可此刻却微微发烫,让方才洗沐过后、身上沐浴乳的柑橘调的清香也变得深厚而绵长。 他鼻尖微微出汗,而她比他更热,感觉自己是在抓一块烧红的烙铁,手足无措又丢手不开。 周弥丢失时间概念,只觉得很漫长。 谈宴西呼吸平静之后才起身,径直往浴室去了。 等再出来,已换了一条长裤,和刚才那条差不多的颜色,几乎分辨不出,周弥是凭扣子的样式做的判断。 他一边扣着衬衫衣袖的扣子,一边对她说:“吃了早餐,叫司机送你回去。” 周弥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还没从方才的事情里抽离情绪,此刻看着谈宴西一身正装,面容清绝而神色平静,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耻感。 谈宴西没听见她应声,低头看一眼,她目光闪躲。 他不由走过来,弯腰俯身凑到她面前,笑意十分轻浮,“还在想什么呢?” “……你快走吧,也不怕迟到。”她神色平静得很,可心里只念着,受不了了,她得赶紧去洗个手。 谈宴西走后,周弥起床洗漱。 洗完澡,披着睡袍出来,走到床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一窗的晴光,阳光白得晃眼,微微暖风,梨花树下的草地上,已落了许多花瓣。 她独自看了很久才下去。 吃过早餐,陪姚妈去院子里喝了一盏茶。那梨树下有石砌的桌凳,很适合赏花品茶。 周弥懒散地不愿意动,微微眯着眼睛,仰头看着花树。 风一吹,花瓣轻飘飘地往下散落,她伸手,接住了一片。 姚妈笑眯眯看着她,“中午就在这儿吃饭?” “我等下就得回去了。”周弥笑说,“我妹妹一个人在家,怕她趁我不在跑出去玩。” “妹妹多大了?” “十六,读高二了。” “这么大了还要你管着啊?” “性格太调皮了。年前刚做了手术,不敢叫她乱跑。” “哎哟……什么手术啊?” “心脏手术。” “你父母呢?他们不看着她?” 周弥笑一笑,别过脸去,“他们都过世了。” 姚妈立即不出声了,有点儿歉意地看着周弥,想安慰,又似无从说起。 又坐了一会儿,周弥就告辞了,临走前,姚妈塞了她一盒子点心,说是自己做的,研究新花样,做多了吃不完,谈宴西又不好甜食,“跟妹妹分着尝尝吧,要觉得好,下回我叫宴西再给你带。” 周弥笑说谢谢,也就没推辞了。 - 这天之后,周弥跟谈宴西相处倒是多了一个变化,微信上聊天变得频繁些,虽然也不过像是在汇报日常。 她其实对谈宴西几乎一无所知,除了那栋小洋楼,不知道他家庭背景,不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平常最常出入什么场所。 也是有意不让自己去知晓太多。 更不会主动提出要跟他见面。 都是谈宴西来找,她就去。 时间过得飞快,到四月,宋满复课了,程一念跳槽去了周弥的公司,顾斐斐的绘本正式上市,而周弥普调薪水涨了一千。 这日接到谈宴西的电话,问她下个月,五一假期可要加班。 周弥正坐在出租屋的餐厅里,开着笔记本电脑处理带回来的一点工作,对面程一念也在加班。 她看了一眼,就将电脑一阖,拿上手机去了阳台。 她回答说:“不加。公司可付不起三倍工资。” 谈宴西:“那跟我去趟巴黎。” 周弥还没问是不是过去玩,谈宴西又说:“带团队过去考察,缺个随行翻译。你接私活一般时薪多少?” 周弥笑了,“谈总真的不是在损公肥私,利益输送?” “既然知道还不赶紧报价?” 周弥这下听不出谈宴西是不是在开玩笑,“是真要找翻译,还是?” “要不跟你签正式的劳务合同?” “可别。谁泡妞还带走公账的。” 谈宴西似被她逗笑,”等会儿有人加你,你把材料给她,她帮你申请签证。” 接完电话,周弥回到餐厅。 程一念抬头看她一眼,笑说:“你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行踪老这么鬼鬼祟祟的。” “那要这么说你不也是?” “我……我有吗?”程一念呆了一下。 “你一个从来只吃便利店的人,现在提早半小时起床做便当?” “我……我是为了省钱。” 周弥笑了笑,不过分追问了。 她之前跟程一念也算得上是无话不谈,但认识谈宴西之后,很多事儿就没法同她启齿。 程一念和她不一样,她是小城市过来北城念书打拼,父母双职工,独生女,一路过来,都是走的那条,大众用无数前人成功经验验证过的阳关道。 读书、考试、升学、合适年纪找到合适的人结婚生子。 没有过分大的志向,但也有自己小小的精神世界。 她觉得程一念被这条阳关道保护得很好,很简单也很干净。 自己和她不一样。 自己本质上跟顾斐斐才是一路人。 宋满知道假期周弥要去巴黎,很不痛快,她原本已经跟周弥约好了到时候要一道去逛街买衣服。 周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正在偷乐,没我管着,你正好天天出去跟小白约会。” “……哪有天天!” 周弥盯住她,“你俩是不是在一起了。” “……唔。”宋满被盯得不好意思,扭捏起来,“那又怎样,不是迟早的事。你见过他的,他很靠谱的……” “又不是不让你。”周弥打她脑袋一下,“你脾气真是越来越坏。”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宋满又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周弥的手臂,“姐姐,你说,小白过生日,我送他什么好啊?” “球鞋。” “太便宜的送不出手,贵了又负担不起。” “素描。” “我人像还不太擅长。” 周弥被她缠得有点烦,“他几号过生日?我这回出去帮你留心看看有什么合适的。” “九月。” “……那你现在问个屁。” 宋满咯咯直笑,“还说,你脾气也坏。” 两人拌嘴一阵,关了灯。 趁着黑暗,周弥还是决定多过问几句,“你跟小白,进展到哪步……” “你也没告诉我谈宴西的事,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说正经的。”周弥语气严肃,“别的就不说了,你现在才十六岁,有些事,心里有分寸,保护好自己。”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宋满装相,周弥就干脆就把话说透了,“我说你现在还没成年,先别跟他开……”宋满一把捂住她的嘴,“行行好!我俩手都没拉过!” 周弥笑出声。 宋满嘟囔,“你真是太可怕了。” 周弥拍她背,“行了,睡觉。” - 谈宴西那考察团,还真是所言非虚。 一行七人,各个顶着十分唬人的title,周弥没大记得住,只认识了谈宴西的助理莫妮卡,和他们公司战投组的一个中层领导――叫尹策。 这尹策虽是中层领导,其余人对他却格外客气。 周弥自己观察后,猜测尹策应是跟谈宴西有些私交,或是同学,或是校友,亦或是亲戚。 行程很长,直飞十一个小时。 他们是晚上出发的,飞机上睡一觉白天就能抵达戴高乐机场。 周弥睡到大约凌晨三点钟醒了,舱室里灯都关了,有人发出鼾声。 她额头贴在窗户玻璃上往外望,除了隐约穿行而过的云层,什么也看不清。 从包里翻出kdle,随便看看东西打发时间。 不知过去多久,听见身旁谈宴西出声:“怎么没睡觉?” “睡不着了。” 周弥转头看,他打了个呵欠,伸手把她手里的kdle抽出来,说:“醒了就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 谈宴西真是一万次不想再听见她问这个问题,简直无奈,“什么不能说?” 周弥就笑了,想了想,跟他说起自己巴黎交换的生活。 住老公寓,跟朋友合租,还有另外三个留学生,平摊下来一人两百多欧。但不可能指望条件有多好了,马桶总是堵,她几乎所有最噩梦的记忆都是在通马桶。 至于吃的,基本自己做,因为便宜;学校中午有学生餐供应,每顿只要三欧,味道一言难尽,但能保证营养填饱肚子。 最常做的兼职就是给过来旅游的国内团当翻译,他们有个群,每每群里来活儿了,一堆人抢。 周弥说:“就像火车站外面的那种黑车,出来一个游客,司机就蜂拥而上。现在不是流行一个词叫做‘内卷’,这种兼职群卷得好疯狂,为了能接单,一些留学生拼命降价,最后大家都没得钱赚。” 周弥知道自己不是擅长讲故事的那种人,每每觉得会不会太无聊,就转头去看一眼谈宴西。 谈宴西听得很认真。 她就继续说,“……也有快乐的事,比如跟我朋友去gilbert joseph书店淘二手书。我淘到过一本绝版的《情人》,后来挂到二手网站卖了三十七欧,给自己买了一条舞会穿的新裙子。” 谈宴西问:“什么样的?” 周弥顿了一下,掏出手机来。很早以前的事了,朋友圈往后翻了好久才翻到。 谈宴西手臂撑在两人座椅之间的扶手上,凑近去看,照片里的姑娘跟一群人在一起,笑得眼睛成一线。身上穿一条绿色的,齐脚踝的连衣裙。十分浓艳的绿,可在她身上一点也不俗气,反衬得皮肤像是葱根层层剥尽后,最鲜嫩的那一点白。 谈宴西打量她,觉得有趣,这姑娘还有这么鲜辣而有活力的时候。 他正要出声,她又说:“你没去过巴黎之前,对它的想象是什么?” 谈宴西思考了一下,“塞纳河?蓬皮杜?卢浮宫?” 她瞬间扬了一下眉头,一闪而过的骄傲神色,“我跟你们不一样。读书的时候,先看了《情人》和《青木瓜之味》,觉得法国的主色调应该是幽绿、澄黄和大红色,终年炎热又潮湿。” “《青木瓜之味》不是越南电影?” “是在法国搭摄影棚拍的。” “原来如此。受教了。” 周弥顿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是否自说自话得过分兴奋,还未再次出声,谈宴西手伸过来,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耳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周弥摇头。 转头去看,舱室里只有幽淡的光线,他低头时,眉骨之下落着一层淡青色的阴影,因此轮廓更深更分明。 他手指停了一下,好像就在等她转头,目光瞬间看入她眼里,微沉的声音,带点儿慵倦的笑,那么不急不缓的,“我在想,我可真喜欢今天的你。” 16(午夜飞行VoldeNu...) 周弥瞬间神情就淡下去, 一面抬手拍掉他的手指,若无其事的语气:“我好累,我要睡觉了, 还要省着点嗓子给你们当翻译。” 说着去拉搭在腿上的毛毯。 谈宴西却将她的手指一把抓住,仍是那般显得漫不经心的笑意,“躲什么呢?这就怕了?” 周弥不愿嘴硬说自己才不是怕,可她怕的倒不是“喜欢”这个词, 是他话里的语气, 跟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是以决心收藏把玩, 也没什么两样。 周弥转过目光看他,笑说:“谈总批发来的廉价情话, 我听不惯。” 谈宴西微微一扬眉,“你还真当人人都听得着?” “那凭什么我听得着?我比她们特殊吗?”周弥笑看着他, 声音平静而显得音色几分空灵“可我又凭什么比她们特殊。” 谈宴西竟有一刻哑然,从来别人只问他,我是不是比其他人特殊呀? 她却问,我凭什么比她们特殊。 谈宴西说:“谁说的不说这些?” “是你先说的。” “我有吗?” “你说‘人人’……” “这也算?打击面未免太广。” “这怎么就不算?” 谈宴西笑了声, “跟你说话可真累, 一不小心就犯你手上了。” “你可以不跟我说话。” “我不说话……”谈宴西靠过来, 随之投落一片阴影,将她堵在臂间围拢的狭窄角落, 三分不正经地笑着,“我只动嘴。好不好?” 要命了。 周弥伸手去推他,两手都被他抓在手里, 动弹不了。 她有头晕目眩之感,在万丈高中之上, 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口腔里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的清冷气息。 这吻或许是佛手柑、安息香和白檀混合的味觉和嗅觉体验,她莫名想到。娇兰有一款香水,是受圣?埃克苏佩里的一篇小说启发而研制的。 叫做午夜飞行,Vol de Nuit - 考察团下榻的酒店在第一区的旺多姆广场附近,离戴高乐机场尚有三十公里的距离。定好的车早在机场等候,两台商务车,周弥和谈宴西单独坐一台。 大家颠簸一夜尚无游玩兴致,打算各自先回房休息,中午再做打算。 周弥和谈宴西回房之后,各自冲了个澡,就双双倒床上睡着了。 到中午十一点半左后,周弥醒了,看手机,群里莫妮卡在召集大家去餐厅用餐。 她转头一看,谈宴西还睡着,就没叫醒他,自己先起床。 窗边有个小茶桌,她打开窗户,托腮在那儿坐下,一抬眼就能看见广场上的铜像。 她记得以前跟顾斐斐有天晚上喝醉了,溜达来过这广场,那时也是胆儿大,运气更好,大晚上的在街上游荡,除了被醉鬼言辞调戏之外,没遇到别的什么人身危险。 那时候两人瞧着这酒店亮起的窗户,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来这儿住一晚上。 现今周弥就坐在这酒店的套房里,好像也并不觉得有多兴奋。 她有时候有这样一种感觉,越繁华的东西越有荒凉之感,满屋子的古董家具,百多年来接待过无数传奇,可她现在在它们之间,心里只有静冷到底的一种孤独。 她转过头,再去看床上熟睡的人。 他也是拥有不得的一件奢侈品,可拥抱他的时候,倒觉得是温暖的。 谈宴西睁开眼,便看见周弥坐在窗边出神,似尊塑像一动也不动,好像她随时都能把自己抽离出去,不知游魂在哪儿,剩孤零零一具肉身。 “周弥。”他不由地出声喊她。 她倒是回神很快,立即转过头来看他。 “过来。”他并不招手。 周弥起身又去到床边上坐下,谈宴西坐起身,一条腿支起来,伸手从她背后抱住她,下抵在她肩窝处,“还不饿?也不下去吃饭。” “还好。” “是么,”他笑声低沉,“我倒有点儿饿。” 过分明显的一语双关,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便低下头,一只手抽开了她身上浴袍的腰带,寻一处空隙探进去。微微干燥的嘴唇,碰她颈侧的皮肤。 周弥脚趾都蜷紧了,拖鞋“啪”一声从脚背上滑落,她觉得渴,又仿佛缺氧,不自觉地将头往后仰去。 要不是莫妮卡的电话拨进来,会如何发展未可知。 敬业的助理汇报说其他人都到齐了,要不要等他俩下去了再一起吃。 谈宴西:“不用。你们自己吃吧,我们等会要出门。你帮忙联系一辆车,还有……” 他顿了顿,“先找车吧。其他的事我微信上跟你说。” 气氛被破坏,周弥有点尴尬,站起身问:“要出门?去哪里?” 谈宴西笑说:“该你这个翻译干活的时候了。找个餐馆,我们出去吃饭。” “我吃过的餐馆,都在13区、19区那种地方。” “去哪儿不是吃。”谈宴西不甚在意。 半小时后,周弥换好了衣服,短款的碎花吊带上衣,外面套水洗蓝的单宁夹克,黑色休闲裤和帆布鞋,头发随意披散,耳上带造型简约的三角形金属片耳坠,休闲又兼具一点性感。 谈宴西穿一件白色的休闲衬衫,浅灰色长裤,清清落落,闲散轻松。 莫妮卡给他们准备好了一部车,开往13区一家越南餐厅。 车窗半落,周弥饶有兴致地看窗外风景,巴黎一点点大,交换那一年基本都跑遍了,现在每到一处都有故地重游感。 那家餐厅饭点时常常排队,所幸他们去得晚,错过高峰期。 小小一爿店,装修得很是一般,只有基础的几面白墙,摆着塑料质感的白色餐桌。 周弥站在门口,对谈宴西笑说:“给你三秒钟时间考虑,不想吃我们就换。” 谈宴西作势就要挽她走。 周弥赶忙拽住他:“试试啦,味道真的很OK。” 店里食客各种肤色都有,店员基本都是亚洲人面孔。 他们点完餐,周弥托腮看着窗外,说:“我最早到这边的时候,也兼职当过服务员。” 谈宴西笑看着她,“你这脾气,当服务员?” “我脾气怎样?我做服务员的时候,直接提升了那家餐厅的客流量。” “那怎么后来又跑去带旅游团?” “因为后来那家餐厅老板可能看上我这块金字招牌,强烈要求我留下……” “当正式员工?” “……给他儿子当老婆。” 谈宴西忍俊不禁。 周弥又说:“其实我运气好,遇到的这个老板人挺好的。很多在唐人街那边的中国餐馆,老板对同胞很不客气,欺负留学生着急用钱,给的工资远远低于最低时薪。” 谈宴西看着她,脸上不自觉便带上笑意。这座城市或许是她的心理安全区,话都变多些。 不久,菜端上来,一碟炸春卷,一盘青木瓜虾仁沙拉,一盘炸猪颈肉。 谈宴西动筷,便看见对面期待的目光,他夹一片猪颈肉尝一尝,“不赖。” 她好像就放下心来。 吃饭时闲聊的话题,无非周弥做服务员的一些趣事,譬如碰见过哪个明星,还合影过,只是换手机时,没备份的照片弄丢了,也就没了证据。 谈宴西说:“我可以安排你们再拍一次。” 周弥愣了一下,笑了,她当然信他一句话就能安排,“――能不能在正经事上发挥你的能力。” “哄你开心还不是正经事?”他笑。 “少来。”周弥拿叉子叉一粒虾仁喂到他嘴边,要堵他的嘴。 吃完饭,是周弥买单,很叫人无从反驳的理由:“买得起的叫我来吧。恐怕我也只买得起这一顿。” 离开餐厅,他们在附近咖啡馆买两杯咖啡,一路散步,附近不远处就是意大利广场,大小算个景点。 一边走,谈宴西一边问:“你大几过来的?” “大三。那时候差一点不准备来了。” “为什么?” 周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说起来挺没意思,你也要听么?” 谈宴西再自然不过地搂住她肩膀,“你愿意说,我肯定听。” “我要是不愿意?” “我也不能从你嘴里把话撬出来?”他再笑时,笑容就不大正经了,一低头,声音贴着她耳朵吗,“……或者,要不我先撬试试?” 周弥窘然地去推他,这可是在公共场合。 谈宴西笑着一把捉住她的手,扣在自己手里,“说给我听听吧。” 温和不过的语气。 周弥沉默一会儿,再开口,声音很平淡,“我妈在我大二上学期去世。那时候她坚持不愿意继续治疗,也知道多半治不好,白花这些钱,不如留给宋满做心脏病手术。我大三获得交换资格,也有奖学金名额,但你知道欧洲生活成本多高。我要过来,势必得动用给宋满留着的最后一点积蓄。后来宋满坚持让我来的。她性格那么任性一个人,其实很懂事。” “你跟宋满是亲姐妹?” “同母异父。我继父人很好――我叫他爸爸。他从来不嫌我妈带着我一个拖油瓶。” “你继父现在……” 周弥接起他的话,“宋满十岁的时候,他醉驾,出车祸死了。他是自己开厂子,那时厂里连年亏损,货款结不上。我妈把自己的钱都掏出来给他补窟窿,还是回天乏术。他心情不好,那天跟厂里的工友喝酒,半夜自己开车……” 他们正经过一条很繁华的街道,这附近有个很大的亚洲百货商店。周弥没留心,差点跟迎面过来的人撞上。 谈宴西适时地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揽。 周弥觉得周遭都静了一下,听见谈宴西说:“没事了。” 好似回应她方才的话,又好似是指差点跟人撞上的事。 她不作声了,心里像是放飞一只瘪掉的红色气球,晃悠悠地往上飞,又绵软地朝下落。 去那个广场逛一圈,他们又去小剧场看了场话剧,人也不多,就十来个观众,演的是原创剧目。 谈宴西听不懂,剧情只能猜个大概。 偶尔周弥会凑过来,小声地替他解答一下剧情,但多数时候,她自己忘我沉迷。 多失职的翻译。 谈宴西也不在意,手臂撑在座椅扶手上,那么懒散地坐着,偏着头看她,又不由微笑。 观众席光线昏暗,她眼里始终闪闪发光。 他觉得她好像终于没那么有孤独感。 两小时剧目演完,也就到晚上了。 两人都不饿,便决定先回去。 上了车,周弥凭记忆感觉这车不是往第一区开的,但也没多问什么。 直到车开去了16区,停在一处高档的公寓楼前。 周弥不明就里地随谈宴西下了车,走到公寓楼下。楼下大门是密码锁,谈宴西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按密码开了门。 乘电梯上了五楼,穿过一条走廊,到右手边的房间停下。 谈宴西敲了敲门,片刻,是莫妮卡过来将门打开了。 她冲周弥微笑着点点头,交了钥匙给谈宴西,打声招呼就走了。 周弥进屋一看,她跟谈宴西的行李都搬了过来。 更叫她惊讶,这公寓装修成了南洋复古风格。 地面铺贴小花砖、拱形门、百叶窗、藤编家具、浅绿半墙……角落一盆半人高的绿植。 仿佛叫人一秒穿越至殖民时期的越南西贡,像《情人》的电影场景。 切合一切她心目中的,关于巴黎最初的天马行空的想象。 她站在门厅里久久地没往前走一步,谈宴西走近,手掌贴着她后颈,推她一把,笑说:“找这么个合要求的地方,差点逼得莫妮卡当场辞职回国。” 17(诗人和绿山雀...) 周弥说:“你们有钱人真是会使唤人。”她一秒共情同为社畜的莫妮卡。 “那你倒是别笑?” “我哪有……” 谈宴西伸手去抹她扬起的嘴角, 她轻轻将他手指打开去,但终归憋不住,还是笑出声。 谈宴西看她:“这就高兴了?” 她很坦然, 冲他笑着:“你这么用心哄我啊,我为什么不高兴。” 谈宴西就笑了笑,手指轻轻捏一捏她的面颊,推着她往里走去, 一边说, 也不全是为她,那酒店全场景禁烟, 待久了受不了。 周弥在屋子里逛一圈,这公寓五脏俱全, 她承认自己少女时期的文艺矫情病死灰复燃,这会儿脱了鞋, 赤脚踩在微凉的花砖上,想象自己是电影女主角。 冰箱里有纯净水,她拿出一瓶拧开,一边喝水一边去阳台上找谈宴西。 他坐在藤编的椅子上, 双腿架在茶桌上抽烟, 角落里一盆半人高的苍绿色散尾葵, 被灯光照着,在花砖上投下边缘模糊的影子。 周弥靠着黑色铁艺的栏杆往外看, 如果没记错,西边方向就是布伦森林。 那时候行走巴黎全靠一部自行车,这附近使馆多, 她也过来逛过。 有时候一些街道白天看着普普通通,晚上亮了灯, 那橙黄的光成固定光束角地布下来,照在店铺墨绿色的遮阳棚上,头顶是墨蓝天空,像梵高油画,夜晚露天咖啡座。 周弥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才问谈宴西:“我们晚饭吃什么?” “这附近有没有餐馆?随便吃点吧,一会儿有人过来谈点事。” 谈宴西抽完这支烟,就和周弥再度下楼去。 走了两条街,找到一家小餐馆,各点一份牛排,喝完半支白葡萄酒。 回去是走了另外一条路,因为周弥记起这附近有家味道很不错的面包店。 去了高兴发现这店还开着,橱窗里灯光暖黄,周弥叫谈宴西等一下,“这里的酥皮面包超好吃,拿AOP黄油做的,我去买点当明天早餐。” 谈宴西笑着点点头。 几分钟,周弥抱着纸袋从店铺出来,看见谈宴西在抬腕看表,便问:“走吧?是不是时间来不及了?” “没事。迟了他也得等着。” 那等在公寓楼下的人,就是这考察团里,周弥唯二记住的人之一,尹策。 他穿一身正装,手里拎一只黑色皮革公文包,戴副细边框眼镜,很具正气感的英俊的那一类长相。见着谈宴西出现,毕恭毕敬地叫了声:“三哥。” 目光略过周弥,因不知如何称呼她,便只微微点了点头。 开了门,谈宴西走在前,周弥有意落后了两步,而尹策也站着不动,礼貌地笑了笑,叫周弥先行的意思。 谈宴西这时候回头来看了一眼,直接将周弥的手腕一捉,牵她跟在自己身边。 进屋之后,周弥估摸他们是要聊正事,自己不便待着,便从卧室行李箱里拿出笔记本电脑,进书房去了。 谈宴西坐在客厅主沙发上,点了支烟。 尹策坐一旁的单人沙发,从文件包里拿出份一指厚的文件,递到谈宴西跟前,“三哥,你看看。” 谈宴西叼着烟,翻开,先详细看了看目录,再重点看尹策自己的分析和结论部分。 尹策见他神色肃然,很是忐忑,想喝口水缓解紧张。但他小臂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手边便放着矿泉水瓶,却并没有去拿。 许久,谈宴西将这文件合上,轻轻往茶几上一丢,“MAU这块你评估一下对面给的数据有多少水分,盈利模式和业务预测拿回去再完善。法律和财务这块的DD,进展怎么样了?” “都在推进,下周开会跟三哥汇报。” 谈宴西“嗯”了一声。 尹策将文件收进文件包里,推了推眼镜,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谈宴西:“三哥……” 谈宴西瞥他一眼。 尹策说:“……出了我爸那事儿,谢谢三哥还愿意信任我。” 尹策的父亲也即谈宴西舅舅,前一阵被撤职,尹家闹了一通,谈宴西始终不为所动。 尹策自己有点本事,也想靠实力在谈宴西麾下占得一席之地,被父亲一连累,夹在中间窝囊得很。 谈宴西语气微微不耐:“你信你自己的能力,就好好干,别阴阳怪气跟这儿试探我。哪天干不下去了,趁早开口,跟你爸一样按月拿钱。我养着的尹家的闲人也不多你一个。” 尹策脸色微微发白:“知道了,三哥。我会尽力。” 周弥听见外头对话的声音停了,起身将门打开一线,看见客厅里只坐着谈宴西一个。 她往外走,却发现尹策尚在门厅换鞋,兴许是听见了开门声,尹策回头看了一眼,与她视线撞上,又礼貌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大门关上了,周弥问谈宴西:“事情都聊完了?” 谈宴西点头。 “那我去洗澡了。” 周弥拿上睡衣,进浴室洗漱之后完毕,吹干头发,回卧室,从行李箱里拿护肤品,在梳妆台那儿坐下。 身后有脚步声,是谈宴西走进来,片刻,又往外去了,一面嘱咐她:“床上的衣服你试试。” 周弥立即回头,看见被单上摊着条绿色的丝绸睡裙,颜色有点儿像那时她拿37欧买的那条,不过色调更浓郁。 她怔了一下,还是不动声色,等做完护肤,走过去手指将那睡裙挑起来看一眼。还好,款式挺正常。 谈宴西洗完澡,回到卧室。 周弥已经将那绿色睡裙换上了,趴在床上,一头墨色头发垂落下去,手臂支撑着脑袋,正在翻一本书。 她小腿不自觉地跷了起来,被落在小腿肚的那抹丝绸质感的鲜绿一衬托,白得像是叶间霜雪。 谈宴西走过去,挨着她在床沿上坐下,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去看,“看什么书?” 周弥将书举起来给他看封面,《诗人和绿山雀》。 “我朋友画的绘本。”她说。 “讲什么内容的?” 周弥翻回到第一页,娓娓地念道: “――诗人江郎才尽了,准备自杀。鸩-毒和匕首都已准备好,他想死在一个落雪的天气。 “诗人等了一个冬天,终于等到下雪。 “诗人将鸩毒倒进酒杯,把诗稿投入壁炉,诗稿熊熊燃烧。 “诗人正要饮下毒酒,听见窗外一只鸟在呼救:我快冻死了,请让我进来温暖一下吧。 “诗人打开窗户,那是一只绿山雀,红色的喙,漂亮的翠羽,变换角度,羽毛还会反射墨蓝和金色的光。 “诗人心想,反正我都要死了,不如把房间让给绿山雀。 “绿山雀在壁炉的火光中渐渐暖和,它问诗人,我闻到鸩-毒的气息,你为何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诗人说,我已经写不出半个词,半个诗句。我诗人的生命已经死了。 “绿山雀说,可是你拯救了我的生命,或许我可以把沿途的故事唱给你听。 “绿山雀歌声优美,站在房间高高的石膏柱上,唱它看见的森林和河流、谷仓和麦田、农庄和晚霞、国王和乞丐、士兵和妓-女。 “诗人灵感迸发,着急要将这些写下来,他的长袍打翻了毒酒,而绿山雀趁机把他的匕首丢入火中。 “诗人没有死。这个冬天,在绿山雀的歌声里,他写了许多的诗,他能感觉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他诗性的火焰仍在燃烧。 “冬天过去了,冰雪开始融化。绿山雀说,我要走了,我的伙伴们即将从南方飞回,我要和他们汇合,不可再掉队。 “诗人说,请你再留一个晚上,我这首长诗马上写完。 “外面的枯枝发出第一个绿芽,绿山雀说,我要走了,我的伙伴们即将从南方飞回,我要和他们汇合,不可再掉队。 “诗人说,请你再留一个晚上,我这首长诗马上写完。 “外面的花藤发出第一个花苞,绿山雀说,我要走了…… “它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它被癫狂的诗人一把抓住,投入了一只黄金制成的华丽的笼子里。 “诗人说,请你继续为我唱歌。 “绿山雀从此沉默。不再饮水,也不再吃诗人投喂的面包屑和谷粒。 “诗人说,请你继续为我唱歌,我的长诗即将写完,等落下最后一个句点,我就放你走。 “绿山雀依然一言不发。 “诗人绝望了。他感觉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开始停止跳动,他诗性的火焰也将熄灭。 “诗人从烧尽的壁炉灰里,发现了那把匕首。 “他将匕首捅进自己的心口。 “诗人死了,躺在红丝绒的沙发上,像睡着一样安详。 “死之前,他打开了笼子。 “可是绿山雀已经奄奄一息。 “绿山雀也死了,死在这个春天。金色的笼子里。” 周弥念完最后一个字,合上书页,转头看一眼谈宴西,“你觉得怎么样?” 谈宴西听得入迷,她一把嗓音清灵而温柔。太适合朗诵。 他沉吟片刻,“他真的看见了绿山雀?或许只是回光返照的幻想。” “谁知道呢。”周弥笑着耸耸肩,“但我好喜欢这个故事。它还是草稿的时候,我就读过,我是它的第一个读者。” 谈宴西看着她,笑说:“倒是第一回见你,我下楼听见你说话,心想,哪儿飞来的小黄莺,声音这么好听。” “你认真的?那天我可在跟孟劭宗吵架。”她笑了笑,心里在想,小黄莺,金丝鸟,或是绿山雀,左右都是鸟。搁笼子里给人观赏、唱歌卖弄的东西。 谈宴西“嗯”了一声,却不接这话了,低头像目光幽深地看她片刻,又说:“念两句法语我听听。” 这是他们这些学外语出身的,平日听过的最见怪不怪的要求了。 周弥想了想,翻个身,仰躺着,再慢慢地念着:“Je suis le dernier sur ta routeLe dernier prteps dernière neigeLe dernier bat pour ne pas ourir” 谈宴西问她什么意思。 “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最后的一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 谈宴西似笑非笑的,“是么?” 周弥顿了一下,心里好像饮下冰块一样凉,若无其事地别过目光,“当然不是……” 说着要再翻身躺回去,手臂被谈宴西捉住了。他以指腹触碰她微凉的手腕,沿着绿色之外的区域蜿蜒向下。 最后手指停在脚踝处,陷入沉思地摩挲着,心想,她这细瘦的脚腕,是否适合一条细细的浅金色链子。 周弥没这么心慌过,像回到最初见他的时候。她挺受不了这样一种审视,最后伸出手臂,主动搂住他的颈项。 她想去吻他,凑近时又突然哑火,咽下叹气声,埋头在他的肩窝。 谈宴西手指抬起她下巴,只看见她睫毛在微微颤抖,他轻轻笑了声,终于低头去吻她。 …… 周弥最后的坚持,是关上了房间的灯。 从纱帘透出外面暖黄色的光,像云层边缘的一点模糊的月光。 谈宴西远比她想象的有耐心。 猎人狩猎,布置诱饵,屏息不动,等猎物落网,被困于捕兽夹,他还要听它不断求饶的呜咽,最后,再饮其热血,除其皮毛,食其骨肉。 周弥感觉自己在一个颠倒的梦里面,她认识了彼此最陌生癫狂的模样。人真的可以因纯粹的欲而臣服。 她只好紧紧抱住谈宴西,以他的体温,呼吸和汗水的气息,确认自己的存在与存活。 关键的关头,谈宴西手掌按着她的额头,低哑的声音再哄她:“叫我声三哥听听。” 周弥眉头紧蹙,气怒攻心,也没多想,仰头,一张口就咬在他嘴唇上。 是真的见了血,一点没留情。 她其实有点后怕,顷刻冷静下来了,张眼去观察谈宴西的表情。 哪知道谈宴西没恼,倒是目光更深两分,笑了一声,嘴唇上沁出来的血丝他也没去擦,就这么来吻她。 人最易被血腥气激发恐惧和求生本能,只是此刻她再多声的告饶也没用了。 谈宴西面色沉冷,像个要找她报这防主之仇的暴君。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冷戾地拽住她跟他同归于尽。 周弥真觉得自己是被从云端推下来的。 坠落时迎面的风叫人睁不开眼睛,失重的痛快也是鲜血淋漓。 这件事是不是最接近于死亡。 空间安静下来。 外头的灯光也好像暗了几分,窗户圈出那样微微朦黄的一片,她看着它,从梦里回到现实,五感复苏,疲惫像水一样深深漫过她的思绪。 听见“啪”的一声轻响,周弥转头去看。 谈宴西微微坐起了身体,点了一支烟。 空间昏暗,那一点火星就格外的亮,隐约照见他清峻的轮廓,眼睛里火光微微跳动,像是方才没有燃尽的一点余温。 周弥呆呆地看着,突然伸出手去。 手指将碰上谈宴西指间烟头的火星,他立即将烟拿远,转头看她:“做什么?也不怕烫着?” 周弥不说话。 她可能只是想试试飞蛾扑火是什么感觉。 18(假话真话真话假话...) 谈宴西手里那支烟只抽了三分之一不到, 就拿过搁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揿灭在里面。 半躺下去,伸手将周弥覆在肩膀上的, 一头微微潮湿的头发往后一捋,手指扳她的脸转过来,低声笑说:“好端端的就咬人。” 周弥不说话,往他嘴唇上看, 光线昏暗, 也看不大清,便伸指尖去碰, 确实有个挺明显的细小伤口。 谈宴西伸手捉住她的手指,她却倏然抬头, 以微热的舌-尖轻轻拂过,轻声地问:“还疼吗?” “……嗯。”谈宴西无端迟缓地应声。 周弥笑了声, “反正我不道歉。” 谈宴西微一挑眉,脸朝她凑拢去,“干脆你再试试,咬个痛快?你说说, 你这是什么脾气。”端的是兴师问罪的架势, 却分明是纵容语气。 也不给她再回嘴的机会, 低头就将她嘴堵上了。 周弥推他,“……我要去洗澡了。” “等会儿再洗。” 好像也没过去太久, 谈宴西再来抱她。 她身上腻着一层汗,这屋里也没风,谈宴西体温比她更高, 叫她整个人有种厚重感,像鱼裹着一层淤泥, 在滩涂里脱水。 第二回,折折腾腾地到了后半夜。 周弥终于去洗澡。 那件绿色睡裙倒始终还在她身上,只是已经皱巴巴的不能看了。 她把它脱了丢在洗衣篮里面,借着灯光去看一眼,那斑驳的杏仁白的污迹也说不大清是什么。她没去细想。 冲个凉,换上自己的睡衣,再回到卧室。 谈宴西披上浴袍,从她身边经过时捏捏她的脸颊。 周弥看见床头柜上放着谈宴西的烟和打火机,就拿了一支点燃,走到窗边。 窗户打开,外头带潮腥味水汽的空气扑进来。街上店铺都已打烊,只有老式马灯样式的路灯还亮着,夜空像泼了整瓶的蓝黑色墨水。 她趴在窗台上,一只手拿烟灰缸,一只手拿烟,时不时地抽一口,这烟比她以前抽着玩儿的那种呛得多,其实不习惯,却还是惯性地送到嘴边。 一会儿,谈宴西从浴室那边过来了,瞧她一眼,“现学的还是以前就会?” “以前就会啊,不过没试过这种。”她决心不难为自己了。 但刚准备将烟掐掉,谈宴西走了过来,从她手里接了烟,再自然不过地送进自己嘴里。 周弥看着他,欲言又止。总觉得他这样做过分亲密。虽然方才分明已然血肉契合过。她问:“有事么?没事我就睡觉了。” 谈宴西觉得好笑,“还能有什么事?” 周弥耸耸肩,“万一……” 谈宴西骨节分明的手指捏捏她的脸颊,声音里笑意轻浮,“这才第一天,就这么迫不及待榨干我。” 周弥伸手打他一下。打在他手腕上,也随之叫他手里散落一缕清灰。 谈宴西闷声笑,又抽了两口,把烟头投进烟灰缸,手指碾了碾,火星灭了,一股青烟。他反手关了窗,将她肩膀一搂,往床边走去。 这晚周弥睡得不算好,颠来倒去地做了好多没头没尾的梦。 谈宴西在她身边,倒不在她的梦里。 次日日上三竿,周弥才醒,一旁谈宴西还在沉睡。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把脏衣篓里的衣服丢进洗衣机里。 洗衣房有张藤椅,她就坐在那里发呆,看滚筒里面衣服一圈一圈地转,像被催眠。 那洗涤程序快走完,她听见客厅里有脚步声,谈宴西起来了。 他没往浴室去,脚步声先是去了厨房的方向,再去了书房。 片刻,周弥意识到他是在找她。 果真,一会儿,脚步声就朝着这边过来了,谈宴西站在门口打了个呵欠,“躲这儿做什么?” “等衣服洗完,放烘干机。” “要是你没别的衣服换,我们今天就不出门了。反正在屋里衣服也用不着。”谈宴西笑说。 “当然有!”周弥窘迫。她怀里抱着原本放在藤椅上的抱枕,也没多想,就朝谈宴西丢过去。她已经发现,自两人睡过之后,谈宴西说话就更没个忌惮。 谈宴西一伸手就接住了,夹了抱枕在臂间,径自朝浴室走去。 早餐是周弥昨晚买的酥皮面包和牛奶。 晨光清透,周弥隔着餐桌去看,谈宴西嘴上的那个小伤口已经结了痂,还挺显眼的。 她莫名心虚,问谈宴西今天是什么安排。 谈宴西自然注意到了她在看什么,凉凉地扫她一眼,“这时候知道自己闯祸了?” “那你咬回来得了。” “狗咬了人,人还得咬回去吗?” “……”周弥气得在餐桌下踢他小腿肚。 但力道太轻,抗诉的用意变了味,果真谈宴西笑出声,“你现在勾引我没用,马上就出门了。记晚上的账上吧……” 周弥真的受不了了,拿起半只面包去堵他的嘴。 手腕却被谈宴西一把捉住。 他站起身,隔着餐桌,探身弯腰往她嘴上亲一下,“想要我住嘴还不容易么。下回直接点儿。” 说完直起身,拿了她还捏在手里的面包,自己送进嘴里,转身大步地往卧室去了。 ……周弥觉得,都用不着别的,光凭语言自己就能被他玩死。 二十分钟后。 周弥站在药店收银台排队,门口站着一脸郁闷的谈宴西。 周弥付了账,拿着口罩出去,拆出一只递给谈宴西。 谈宴西老大不情愿地接过去,挂绳子在耳上,拉开口罩,捏一捏鼻梁上的密封条。 周弥笑说:“你看,现在谁都信你是感冒。” 谈总好面子,不好解释嘴上伤口是让女人咬的。 谈宴西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世上可不只你一人会记仇。” “但是看你笑话的时候也不多啊。” 谈宴西:“……” 今日行程,考察团要去一个客户家里吃饭。 周弥真以为自己是来做翻译的,一身穿得十分正式,白衬衫搭中腰的米灰色休闲裤,一双高度适中的尖头高跟鞋,头发束作马尾,只化淡妆。 但等和尹策他们汇合后才发现,他们分明已经有翻译了。 出发前,周弥拉住谈宴西:“既然是你们的工作会餐,我又不是翻译,那我就不去了吧。” 谈宴西笑说:“你昨天到今天不一直都在给我当翻译?” 周弥一下抿住唇。 谈宴西低头看她,神情淡下去,“既然说要带你去,就没有不合适的道理。” 他完全洞悉她的想法。周弥很淡地笑了笑,却是再次摇了摇头。 沉默片刻,谈宴西语气清淡地开口:“随你。” 说罢,径直转身弯腰上了车。 司机紧跟着便将车门推上,绕往驾驶座。 周弥往玻璃窗里看一眼,谈宴西戴着口罩,目视前方,始终没往旁边瞥一眼。 她也就干干脆脆地转身,按密码锁,打开了大门。 走进电梯,一面拆了马尾,一面从包里抽出纸巾擦去唇上口红。 - 到晚上八点,谈宴西回到公寓。 掏钥匙打开门一看,里头亮着灯。 客厅里,周弥穿着宽松的白色短袖T恤,下摆都扎进了浅灰色的卫裤里。头发随意盘起来,梳成了一个丸子头。 她就赤脚坐在茶几旁边,面前和脚边摆了好些书,都是些明显书页泛黄的二手。 她抬起头来看一眼,“回来了。” 谈宴西“嗯”了一声,瞥她一眼,自顾自地先去洗了个澡。 换上睡衣出来,谈宴西往沙发上一坐,点了支烟,低头一眼,周弥还在翻着书。 倒不是在看书,而是翻那上面,书原本的主人做的批注笔记。 谈宴西沉沉地抽了好几口烟,才出声:“白天去买书了?” “嗯。” 话音刚落,一只手臂伸过来,周弥不由地往旁边让了让。 手里的书被谈宴西抽走,“啪”一下丢在了沙发上。 周弥转个身,抬眼看向谈宴西,她知道他要跟她聊白天的事,赶在他前面开口了:“我好歹是北城外语学院毕业,四年成绩没掉出过年级前三,资格证书该有的也都有。真的完全用不上我,至少提早跟我说一声。” 她白天斟酌了好几遍,这话说出来无比顺畅。 她顿了一下,又说,“当然,或者是我自己一开始就理解错了,你原本就只打算单纯叫我陪你出来玩。那是我扫了你的兴。” 谈宴西其实多少有些不高兴,但听她这么一说,他倒没什么可说的了,笑道:“那我给你道个歉。” 周弥眼尾微微一颤,他这轻飘飘的语气让她心脏都往下跌,“……可能你觉得不过是助兴的玩意儿。但我是真真正正拿它混口饭吃的。” 谈宴西伸手,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叫她坐在膝头,一手抱住她,手掌按在她背后,笑说:“这不是正在给你道歉吗?” 周弥没说什么,只微微叹声气,“……好吧。我接受。” 说着,就要起身。 谈宴西立马一把抓住她。 抬眼去看,她神色再平静不过,但失望都在方才那声叹息里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谈宴西才又出声,语气很是认真,“带你去也不过想让你多认识点人。当然也有我的私心,你陪着我,我好歹不觉得无聊得紧。”他手掌轻轻摩挲她的后背,轻声一笑,“哪知道我们大公主这么骄傲,一点委屈也受不得。下回都提前跟你说清楚,你的工作是你的工作,我是我,好不好?” 前面那两句道歉十足敷衍,可眼下这番话却十足真诚。 她哪有说不的余地――尤其又是这样长辈一般宽容而温和的语气,对她说,好不好? 哪里有什么不好的。 谈宴西身体靠过来,下巴抵在她肩头,再出声又是平日声调,“中午和晚上都念着你这事儿,饭也没吃上几口。你吃晚饭了吗?” 周弥觉得心头都变软,假话真话,真话假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就是会哄得人不禁当真。 “吃了。吃得很饱。”她故意说。 谈宴西笑了声,“可见是白疼你了。” 周弥也笑了,抬眼去看他。客厅布暖白光,照得他皮肤虽白,却不似那样毫无生机。 他微微闭着眼睛,薄而长的睫毛,落一层淡淡的阴影在眼下。 是真有疲色,酬酢场合总是难免的。 周弥笑说:“你不吃东西,是不是因为不敢摘口罩?” 谈宴西:“……” 周弥心里莫名就痛快了,“那陪你下去找点东西吃么?” 谈宴西扫她一眼,笑说:“眼下不就有?” 19(蝴蝶是在她胃里...) 谈宴西他们的考察为期七天, 周弥却没这么长的假期,还得在上班之前留一天好好休息,因此定了隔日晚上的机票回去。 她答应过宋满替她瞧瞧有什么可以送给白朗熙的礼物, 最后这半天的时间,就留着逛街。 谈宴西正坐在沙发上,拿支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看一份文件,逛街这事儿他当然不会奉陪, “我叫莫妮卡陪你去。晚上我送你去机场。” 说着, 把搁在一旁的皮夹拿过来,从里面抽出张卡, 递给她,“看上什么就自己买。” 周弥顿了顿, 才伸手去接,“我去换衣服了。” “嗯。” 周弥转身回卧室, 瞧了瞧手里的卡片,也没多研究,随手往提包里一扔,便去开衣柜门。她怕弄皱, 行李箱里的衣服都挂了起来。 周弥换好衣服, 在客厅里等了会儿, 莫妮卡微信上通知她,车已经到了, 就在楼下。 等下去上了车才发现,车里还有个人,尹策。 尹策主动解释说:“我去那附近咖啡厅见个客户, 就跟你们车一起了。” 七座的商务车,周弥跟莫妮卡坐一排, 尹策坐在她们后排。 开了没一会儿,尹策问周弥:“周小姐以前在巴黎留学过?” “嗯。做交换生待过一年。” “我要是想带点有特色的伴手礼,去哪里合适?” “要看你想要什么类型的。” “手工艺品或者点心,都行。” 周弥沉思片刻,“有几家这样的店,但我不知道还开着没有。” 她掏出手机,点开google地图,输入店名,“这家在13区……”她怕说了街道尹策也记不住,就让莫妮卡给三人拉个群,把几家店的地址分享在群里。 车开到购物街附近,尹策先下了车。 过会儿,周弥发现自己微信上收到了尹策的好友申请。 她没接受也没拒绝,当没看到地忽略过去了。 莫妮卡是个敬职敬业的好助理,但不是逛街的好伙伴。一则周弥跟莫妮卡不熟;二则,凡涉及到谈宴西的事情,莫妮卡一概三缄其口。 街逛到这份上就很无聊了――女人一起出去逛街,不聊点八卦哪里尽兴。 下午两点,周弥乘车折返。 她跟宋满视频,商量着买了某潮牌和某足球球星出的联名t恤,这t恤国内还没上市,料想男生一般都会喜欢。价格也不算特别贵,一百欧出头多一点。宋满承诺了会从自己的零花钱里“按揭”。 回到公寓,周弥开始收拾行李。 她带来的箱子不够大,自己在二手书店淘换的那七八本旧书,只好委托谈宴西帮她带回去。 谈宴西很不乐意:“又笨又沉,哪里买不到。过海关的时候就给你扔了。” “你真的不想带,装都不会装箱子,哪里等得到过海关。”周弥笑说。 谈宴西:“……” 周弥收拾东西很有条理,衣服、鞋子、贴身衣物、化妆品、洗漱用品……全用大大小小的透明束口收纳袋装起来,按体积大小错落排布。 谈宴西看她往箱子里放了件明显是男士款的t恤,弯腰,把那带着商品logo的包装袋拿起来看,“给谁买的?” 周弥愣了一下,转头去看他。 谈宴西有点莫名,笑说:“看什么?问你呢,给谁买的。” “替宋满代购的。她同学过生日。” 谈宴西便手一松,把t恤丢回了原处。 很快,东西收拾完,周弥检查一遍,没什么遗漏,便将行李箱阖上拉链,立起来。 车子定了三点半出发,这会儿才三点钟,还有点时间。 周弥还是不放心,又在屋子里逛一圈,看落没落下什么东西。 “真落了什么,我给你带回去不就得了。还有你那一捆书。”谈宴西笑着拍一拍身旁的沙发,叫她过来坐,消停点儿,不然搞得他也跟着焦虑。 周弥到他身旁坐下,又开始check手机上的机票信息,起飞时间、落地时间和预计行李转盘等等。 谈宴西伸出手,一把从她手里抽出手机,丢到了面前茶几上去,“误了机,我叫专机送你好不好?” 周弥转头看他,“你有私人飞机?” “……”谈宴西哑然失笑,“嗯。你算是问倒我了。你想要吗?想要我们定一架也行。” 周弥才反应过来他上一句是逗她玩,笑说:“我以为,你们这种人私人飞机是标配。” “别说,侯景曜那时候还真打算弄一架。一听说买倒是容易,买回来得办适航证、无线电许可证等一堆证件,还得找公司托管,就消停了。起飞、降落、走什么航线,都得申请,手续麻烦得很。有那工夫,不如坐民航。” “原来你们有钱人也有烦恼呢。” 谈宴西笑了,“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嘲讽?” “我有吗?” “装傻。” 谈宴西原是手臂绕过去搭在她肩膀上,手指卷着她一缕头发玩,说到这儿,转头去亲了她一下。 退开些许,看她一眼,尤嫌不够的,又凑近去吻她。 据周弥这两天的经验,他们擦-枪-走-火的概率高得出奇,凡是时间允许,亲着亲着就会一路发展到底。 可这会儿不行,估计过来接她的车都已经在路上了。 她伸手去将他轻轻一推,“等下就走了,来不及的……” “来得及。” “可我不想再洗一次澡了,我衣服都收起来了。” 谈宴西脸埋在她颈间,指尖也在她的上衣里,沿着弧线兜了兜,才松开她,笑说:“当你赊的,先挂账上了。” 周弥不说话,调整了一下里面贴身衣物的位置。 深感生了一副好皮囊的重要性,他对她做再轻浮的事,她也只觉得自己是甘之如饴的,愿意配合他,愿意享受声色地堕落。 到三点半,车过来了。 谈宴西帮她提了行李到楼下,装进车后备箱里,跟她上了车,送去机场。 过去一个小时,她挨靠在他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什么,自己也记不清了,反正没个主题。 说什么谈宴西都是听的,再无聊他也应声。 到机场,差不多便得过关和候机,谈宴西推她的行李箱,一直把她送到了安检口才停下。 简单几句嘱咐,叫她落地了报声平安。 周弥点点头,“那我进去了。” 谈宴西也点了点头,却没走。 过会儿,他笑了,“你觉得我在等什么?” 这话太耳熟,周弥一下莞尔,松了拉杆,走近一步,主动地抱了抱他。 仰头去要亲他一下,他却算准了一样,扭头躲过了,笑说:“还不快进去,也不怕误机。” “……” 而真当周弥松手转身要走,他手掌陡然在她后背一按,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周弥觉得他有时候真有些幼稚,可就是这些再幼稚不过的小把戏,总能让她心情七上八下。 他个子好高,自己似乎被他、他的气息包围。他身上一件卡其色长风衣,衣襟里仿佛盈满了风,而自己像蝴蝶被风托起。 然后她意识到那些蝴蝶是在她胃里。 - 落地北城,到家差不多是在上午十一点。 周弥怕程一念和宋满还没起床,自己掏钥匙开了门。 将行李箱推到卧室门口,轻轻地旋开把手,果真,宋满还躺在床上睡懒觉。 她从柜子里拿了身睡衣去洗澡。 洗完出来,接了电吹风吹头发,隐约听见开门声。探身一看,是程一念开门,从外头进来了。 周弥关掉吹风,走出来跟她打招呼,笑说:“以为你还在睡觉――去公司加班了?”她看她背着好大一只托特包。 而似乎是下意识的,程一念将包口捂了捂,然后笑说:“去外面办了一点事情。什么时候到家的?” “刚到――给你买的面霜,我等会儿收拾箱子再给你。” “嗯。那你好好休息。中饭想吃什么?我做饭?” “飞机上吃了早餐,也不饿。想先睡一觉,你自己吃吧。” “宋满吃吗?” “她是猪,还在睡呢,不用管她。” 程一念点点头,朝自己房间走去。 周弥吹完头发,回卧室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程一念是不是,昨晚没在家里住。 周弥一觉睡到下午,起床收拾行李箱,把帮程一念和宋满买的东西给了她们。 宋满对这件t恤满意得不行,拆开袋子来看了又看,才叠好放回去。 她往周弥空掉的箱子里张一眼,“姐,你没给自己买什么东西么?” 周弥搬来凳子,踩上去,将空箱子塞到衣柜的顶上,一边说道:“我又不缺。大老远带回来也麻烦。” 箱子收拾过了,再收拾自己随身拿的一只提包。 护照、身份证和钱包都各自收拣好,但摸到包里的那张卡时,却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最后想了想,翻出衣柜深处的那只鳄鱼皮包,把卡往包里一塞。 隔日复工。 晨会上,主管指派新任务,仍旧让崔佳航和周弥搭档。 会后,周弥如往常一样,打算跟崔佳航找个会议室,对一对项目和客户的信息。 崔佳航神情有点闪躲,笑说:“我整理好了直接发你文档吧,效率高一点。” 周弥没说什么,点点头,回工位上了。 崔佳航到了自己工位上,拖出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把手里一叠文件往桌面上一丢。 同事经过,拍他后背,玩笑道:“周弥的档期全让你小子一人占了。” 崔佳航肩膀一扭,躲开了同事的手,一声不吭,脚蹬在地上,滑动椅子靠近桌子,抬手拿起一旁的耳机戴上。脸色难看极了。 又过两天,中午,周弥接到了谈宴西的电话。 他已经回来了,叫她晚上一起吃饭。 从来不用周弥操什么心,只要到点下去,谈宴西派来的车一定已经在那儿等着。 她一般让车子在路口,或是旁边写字楼的停车场里等她。多少有点避免麻烦和议论的意思。 今回,她走过去时,莫名觉得身后有人在跟着。 快走到路口,不远处就停着那部眼熟的奔驰,她飞快转过身去。 是崔佳航。 崔佳航尴尬极了。 他出电梯的时候,看见周弥就在前面,原本准备跟她打声招呼,看她脚步匆匆,鬼使神差地就跟了过来。 他笑得不怎么自然,说:“……我去那边坐地铁。” 周弥也笑了笑,没拆穿他,她知道他最近都是开车上下班的。 她朝着路口方向微微扬了下下巴,“那我先走了?车在等我。” “嗯。拜拜。明天见。” 周弥点点头,“明天见。” 刚迈开脚步,崔佳航又喊住,“周弥。” 周弥一顿。 崔佳航挠了挠脑袋,苦笑,“算了,我真不会演戏。憋不住。一念告诉我说,你谈恋爱了,是吗?” “……算是吧。” “是吗。那挺好的。”崔佳航笑笑。 周弥不说话,看见崔佳航目光垂落下去。 初夏傍晚,薄暮冥冥,这路边人来人往的,反倒他俩站着不动特别显眼。 有那么一个瞬间,周弥看见崔佳航深深呼了口气。 她已经做好了他可能要对她说点儿什么的准备,虽然她心里期望是不要。 所幸,崔佳航什么也没说,抬起头来,又笑了笑,“是谁?上回在赵野那儿帮你解围的那个?” “是他。” “是吗。那挺好的。”他又笑了笑,还是这句话。 周弥等了等,微笑说:“还有事吗?不然的话,我就先走啦?”她有意把语气放轻松。 “嗯。明天见。” “明天见。” 周弥走到路口处,拉开车门,却吓了一跳―― 她没想到今天是谈宴西亲自来接他。 谈宴西神形惫懒地靠着椅背,手指间一支烟燃了半截,缭绕薄蓝的轻烟。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你们这连续剧演得有点长。周小姐,现在能走了吗?” 20(眼里覆霜神佛退惧...) 周弥上了车, 没接他这茬,一面去扣安全带,一面问:“以为你刚落地要休息, 怎么有空亲自来接我。” “不来接你有连续剧看?”谈宴西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一眼,直起身把烟灭了,才去揿引擎启动键,“不反对你找条退路, 可也不能这么不挑。” 他语气倒是清淡, 但倨傲和不屑都在这里头了。 周弥一下愣住,便觉得心里头都梗了一块。不知道为“不反对”, 为“退路”,还是为“不挑”。这句子里的哪个词, 都禁不得深想。 其实,也就是件小事。 往常如此的对话也不是没有过, 只要当没听到,或者开句玩笑,这话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她今天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性,笑了声, 平缓说道:“他又为什么做不了退路?年轻, 长得不错, 名校毕业,北城户口。如果这条件都入不了眼, 那是不是,到时候得麻烦谈总亲自替我挑一条后路?” 谈宴西顿时转过头来,瞧着她。 她语气凉柔, 话里带刺,几乎是在甩脸子给他难堪了。 周弥不退不惧地迎着谈宴西的注视, 心里却似凉风灌堂。 谈宴西眼里,自己是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懂事。 这沉默持续了好久。 周弥几乎已经认定,今儿要么是不欢而散,要么干脆直接一拍两散。 然而,她真是低估了谈宴西―― 过了片刻,谈宴西别过了目光,平声说:“行。你大可以睁眼好好看,好好挑。挑到了还能入你眼的,我立刻放你走。” 语气真有点儿无悲无喜,无爱无悯的意味。 过分平淡,以至于周弥有点儿像在听命数批注:可是,经过了谈宴西,往后,谁还入得了你的眼? 她一时间颓然。 一路过去,两人一句话也没说。 明明是好端端的会面,谁也没想到变成这样。 车不是往旧使馆区的那栋小洋楼去的,而是谈宴西的另一处住所。毗邻北城最繁华的CBD,某高档小区的一顶楼平层。 现代风格的装修,加了许多木质型材,无主灯的设计,灯光一布下来,显得空间并不冰冷。 只是太空旷了。 俯视脚下灯火繁华,格外有种像待在空中楼阁的荒凉感。 周弥在窗边站着,直到谈宴西走过来,一手搂她肩膀,“饿了没有?”他是笑着问的。 台阶已搭到脚边,周弥顺势就下去了,也笑了笑,“有点。” 谈宴西点了餐,过会儿就送到了。 那食盒比餐点还精致,一个一个雕花的木格子,摆在餐桌上,像是艺术品,而不是给人入口的食物。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边吃饭,周弥一边问:“为什么不去姚妈那里?她手艺不是比这好多了。” 谈宴西笑看她一眼,“那儿好是好,就是有人在,不方便。” 方便什么,太不言自明了。 吃过饭,周弥收拾过餐桌,然后去洗澡。 这里没给她准备换洗的睡衣,谈宴西叫她自己去找找衣柜里有什么可穿的。 这里主卧带好大的一个衣帽间,整齐悬挂谈宴西的许多衣物,大到冬季大衣,小到袜子袖扣,应有尽有。 周弥猜想,这里才是他最常住的地方。 她拨着衣架翻找,找到一件白色T恤,比了比长度,勉强可以给她当睡裙。 她拿上,走出去问谈宴西:“这件我可以穿么?” 谈宴西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似乎在处理微信消息。他抬头来看了一眼,“嗯。” 周弥便拿上衣服,转身去了浴室。 洗完澡,换上那T恤,往镜子里望一眼,长度叫她有点难堪。她看见浴室的置物架上放着干净的浴袍,拿下来给自己披上了。 是谈宴西常穿的,长度多得多,都盖过她脚踝。 她吹干头发,走出去跟谈宴西说一声自己洗完了。 谈宴西仍坐在沙发上,那样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周弥看他一眼,转身回了卧室。床尾正对的那面墙,也放置了一台双人短沙发,旁边一盏落地灯。 她坐上去,把包里笔记本电脑拿出来,随意点开了一个还没写完的文档。 不知过去多久,听见脚步声走进来。 周弥抬眼一看,谈宴西径直往浴室去了。 那里头扬起隐隐的水声,没多久就停了,再是吹风机、电动牙刷和电动剃须刀的声响。 她没法再专注下去,回神时发现自己发了好一会儿呆了。 又过了一会儿,谈宴西自浴室穿过衣帽间走出来,身上一件浅灰色的睡袍,洗沐过后眉目清爽,好似表情也柔和几分。 他走到床边坐下,终于抬头看她一眼,“都下班了还这么用功。” 说着,朝她招一招手,“过来。” 周弥阖上笔记本后盖,往沙发上一放,起身走过去。 谈宴西伸手,捉着她手臂,让她在膝头上坐下,抬眼看她,笑问:“还不高兴呢?” “明明是你不高兴。” “你既然知道我不高兴,还为一个外人冲我发脾气?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维护他?” “我不是在维护他。” “那为什么?” 周弥不作声。 谈宴西笑了声,打量着她,“总不会,为我说要你找退路这话?” 周弥顿时睫毛一颤。 谈宴西手掌抚着她的后颈,让她低下头来,鼻尖相触,顿一下,他便凑近去吻她,笑意温热,叫她觉得他话意里十足深情:“那都是我信口开河,你也信?我怎么就舍得放你走?” 周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身上俱有相同的气息,混一起也就渐渐的不分彼此。 关了灯,只有纱帘透出外面隐隐的深灰色天光。 她像在持续不断地溺水。 到半途,她为了寻一个支点,手掌往床边柜上撑,却无意间碰到了台灯的开关。 幽驳那郴粕灯光一下洒落,让她不由地眯住眼睛,谈宴西将她往回一搂,她转头去看了一眼,却瞬间愣住―― 明明做得那样热烈而投入,可原来谈宴西的脸色那样冷。 眼里覆霜,神佛退惧。 难怪她觉得他今日很是暴戾,比头回她咬破他的嘴唇那时更甚。以为方才说说笑笑的,这事情也就过去了,自己错得离谱。 他绝非吃味崔佳航本人――白白给人抬高身价,崔佳航远远不配。 其实对面是谁都无所谓。 只是,他制定的规则里,构建或者颠覆,都得由他主导,她不能率先做那个背叛者,哪怕不过是嘴上说说。 如果说,跟谈宴西相处这么久,周弥头一回意识到,跟着他,其实就是有去无回。 那应该就是这时候了。 外头突然响起“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被打翻在地,碎了。 两人都顿了一下。 周弥趁机将谈宴西一把推开,手在乱七八糟的被罩里摸到了浴袍披上,脚找到地板上的拖鞋,上,飞快走出去。 打开了客厅的灯,才发现是阳台窗户没关,外头起了好大的风,把窗帘掀了起来,打翻了阳台小桌上的盘子,里头的玻璃蜡烛掉地上摔碎了。 周弥抽了几张纸巾,蹲在地上,去捡那玻璃的碎片。 过会儿,她听见谈宴西喊她,转头看一眼,谈宴西也披上了睡衣,没穿着拖鞋,就这么赤着脚走了出来。 她赶紧阻止他,“别过来,地上都是玻璃渣子。” 谈宴西立在那儿,看她一眼,顿了一下,却是径直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周弥视线里是他睡衣的下摆,以及他前脚掌用力、踩在地板上的脚,脚背皮肤一种羸弱的白,脚踝骨骼格外分明。 他脚边不远就有块碎片,周弥怕他一挪步就踩上了,赶紧伸手去捡。 手指被他一把捉住。“放着别管了,明天叫人来打扫。”谈宴西笑说,“可真有你的,把人撂在半途上。” 周弥不说话,突然的执拗,非要把它们捡完了不可。 她挣了挣,谈宴西松了手,结果,发现她还要去捡,又一把抓住她的手指,有点哄人的语气:“听话。” 把她手里包了玻璃碎片的纸巾也一并接过去,往旁边桌上一放。 谈宴西直起身,弯腰,双臂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没费吹飞之力。 绕过那一片碎玻璃,到了客厅。 他在沙发上坐下,叫她就侧身坐在自己腿上,小腿悬空,脚掌差一点点可以落地。 经过一打岔,谈宴西已经没什么心思了。看见她浴袍滑下来,露出肩头细腻的白,还将领子扯了扯,替她掩上。 然后,左手抱她,右手伸远去拿茶几上的烟。 抽出一支,转过脸去,衔在嘴里,再拿打火机点燃。 不过只抽了两口,就几分烦躁地伸手,碾灭在烟灰缸里,几乎整根长的一支,折半断了,烟丝都散出来。 谈宴西有点沉默,一直没出声。 周弥也就不出声。 过了好久,谈宴西说:“走吧。睡觉去。” 周弥点点头,却倏然低头,手臂绕去背后攀住他的肩膀,把脸埋进他颈间。 温热呼吸在耳畔团做一团,很有些痒,谈宴西忍了忍,没动,听见她声音有点混沌,但带着笑意地说:“你早让我知道,你对人的容忍也不是没有限度,兴许今天我就不敢惹你了。” “我对你还不够容忍?”谈宴西笑了声。 “……是啊。”好似认同,又好似叹息。 谈宴西顿了顿,右手抬起来,虎口钳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朝向自己。 他总觉得她声音音色分外潮湿,忍不住要去确认。 可她只有眼尾微微泛红,眼睛里很干净,又那样静。 是他之前总能瞧见的,仿佛灵魂抽离,升空俯视的那一种疏离。 他陡然更觉得心烦。 并不是烦她。 可也说不清是在烦什么。 21(就当风雨下潮涨...) 谈宴西就这么抱着周弥, 坐在净白的灯光下沉默了好久,直到好像听见遥远的地方,钟楼报时的声音, 才终于动弹。 周弥落了地,穿好拖鞋。 谈宴西也没去看她,径直地往卧室去,一面说, “睡觉去吧。” 周弥轻声说:“窗户没关上。” “不管它。” 回到卧室, 谈宴西先去冲了个澡。 周弥把乱七八糟的床铺抖了抖,找到了那件早不见踪影的谈宴西的T恤, 脱了身上浴袍,把它套上。 一会儿, 谈宴西出来了,周弥跟他交替位置, 自己进了浴室去冲洗。 等她出来的时候,却见谈宴西坐在床沿上,左脚脚踝架在右腿上,扳着脚掌往脚底心看。 周弥愣了一下, 赶紧两步走过去, 蹲在他脚边, “是扎到了?” 谈宴西没出声,见她要去查看, 立即抬手阻止,“不用管了。” “都踩到了,怎么刚才不说啊?” 谈宴西几分烦躁, “我都说不用管了,你睡觉去吧。” 周弥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又问:“你这儿有没有医药箱?” 谈宴西紧蹙眉头,不想作声。 周弥便倏然起身,往外头去了。 谈宴西坐在床边,听见脚步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各处OO的声响。 片刻,她提着个白色的医药箱进来,走过来蹲在他跟前,打开箱子,先从里面找出一柄镊子,不由分说地就去扳他的脚掌。 谈宴西一下就没了脾气。他承认,论固执,恐怕这小姑娘还胜他一筹。 他心想算了算了,伸手说:“我自己来吧。” 周弥却一下把他的手打掉了,没好气,“你好烦,能不能别动。” 谈宴西:“……” 周弥握着他的前半脚掌,大拇指轻轻按在伤口边缘,镊子凑近,小心翼翼地夹住了那细小的玻璃碎屑。 抬头,看他一眼,“疼不疼?” 谈宴西回神,“……还好。” 他有种荒诞感,怎么感觉像是性别倒错了一样,以至于浑身都不自在。 为了排解这种不自在,谈宴西低垂目光,去看周弥。 她一张脸紧绷,微微屏息,抿唇,神色严肃,下手的动作格外轻,格外谨慎。 刚洗过澡,随意盘起的头发还没放下来,鬓角和发际线处都有些蓬松碎发,俯视的角度,看见她微微饱满的额头,高挺而小巧的鼻尖,有种和她五官很不相称、很矛盾的稚气感。 性格也矛盾。 前一刻骄傲到容不得他一句没过脑子的话,后一刻却又肯这样――他知道不是卑微,或是放低身段,绝对不是。可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非要说的话,包容? 是不是那句用烂了的形容最贴切:女人是水做的。 撞上礁石即是怒涛,潜入地底即是暗流,藏于林脉即是源泉。 他不知道怎的,思绪飘得更远,无端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时他大约六岁,踢球玩把膝盖摔了,肉里矬进泥沙,血肉模糊。 回去姚妈要给他清理上药,他不肯,就坐在大门的楼梯上等着。 晚上,尹含玉终于回来了,骂骂咧咧,一身烟味,显然是从牌桌上输了牌。 他站起来,还没出声,尹含玉就喝他,今天钢琴练了吗,就坐这儿发呆! 他说,我受伤了,您看看…… 尹含玉更不耐烦,一迭声喊,姚妈,瞎眼了吗,少爷受伤了也不知道处理! 后来,是姚妈处理的伤口,还是固执自己处理的,他不记得了。 只记得酒精棉球沾上去出奇的疼,自己坐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看见自己拖长的影子,尽头处,尹含玉身影消失得飞快。 风把门吹得摔上了,“砰”的一声,震响在他身体里。 一道光一闪,谈宴西回神。 是周弥把手机拿了过来,点亮了手电,照着那创口处,仔细检查确实都清理干净了,才拿镊子夹一颗棉球,沾酒精,按上去消毒。 所幸那碎屑不大,扎得也不深,只出了一点点血。 消毒完了,再拆一枚创可贴黏上,大功告成。 周弥起身,把创可贴的包装和酒精棉球丢进了垃圾桶里,医药箱收好,拎出去,放回原处,顺道去厨房洗了个手,再回到卧室里。 谈宴西还坐在床边上,微微弓着背,手臂撑在膝处,双脚踩在干净的木地板上。 她脚步顿了一下,因为见他一人垂首坐在灯下,无端有种寂寥感。 谈宴西好像是在等她,她一走过去,他便伸手捉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跟前。 周弥一条腿膝盖跪在床沿上,撞进他怀里,他手掌按在她后背肩胛骨上,很是用力。 她隐隐觉得气氛又回暖了,方才简直难熬。她其实都已经做好了给他处理完伤口,就直接回家去的准备。 但这个拥抱,又叫她犹豫起来。 好长时间过去,谈宴西退开去,指节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打了个呵欠,“……睡觉吧。”已是平日语气。 周弥想了想,还是懒得大晚上折腾了。 熄了灯,躺在床上。 被子有股洁净的皂香味,人裹在里面,很有安全感,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到后半夜,周弥莫名醒了,才发现自己是被吵醒的――好大的雨,天被捅破了窟窿一样,噼里啪啦地浇在窗户玻璃上。 阳台那扇没关的窗户,简直叫她患上了强迫症,睁眼听了会儿雨声,还是受不了,爬起来,穿上拖鞋,轻手轻脚走出去。 窗帘打湿了,和纱帘乱七八糟地缠在了一起。 周弥小心绕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关上窗户,再将窗帘解开。 不过就在窗口站了一小会儿,就让雨水浇湿半身。她狼狈地回了卧室,去衣帽间再翻谈宴西的衣服,找一件换洗的。 这么多的动静,谈宴西睡得再沉也该醒了。 他抬手按亮了灯,就看见周弥正从衣帽间里走出来,一件黑色T恤只穿到一半,平坦小腹至以下,一片净凉的白皙。 周弥愣了下,赶紧把衣服拉下来,“吵醒你了?” 谈宴西觉得好笑,“你这大半夜,做贼呢?” “我去把外面的窗户关上了。衣服打湿了,换一身。” “敞着就敞着,管它做什么。” “你铺的是实木地板吧?” “不知道。” 周弥看他一眼,“都泡了水,怕是要不成了。” “……”谈宴西鲜少碰到这么接地气的问题,心里还真去盘算着,该找谁解决。片刻,他反应过来,疯了吧,大半夜的不睡觉,管什么地板泡水? 谈宴西笑了声,“你几点起床,还能睡几个小时?还不赶紧过来睡觉。” “都怪你。刚才关上不就得了,害我老是惦记着。” “……” 周弥回去床上躺下,谈宴西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臂,“怎么这么凉。” 说着,关了灯,翻身过去把她搂进怀里。 醒在一个早不早晚不晚的时候,外头雨声磅礴,再度入睡有点困难。 雨势太大,在这高楼顶上,周弥总有种心惊感,好像世界也将倾塌。 谈宴西也没睡着。 两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也都知道对方醒着。 微妙的气氛,雨声做背景音,又似在做他们的开场白。 谈宴西出声:“你买的二手书给你带回来了,行李箱里。明天我找人给你送过去?” “好呀。” “……倒是这几本书,你看得比什么都宝贝。” 周弥笑一笑,“它们是绝版的。这回不买,可能下回去,就已经被其他人给买走了。” “你要真跟它有缘分,不会错过的。” 周弥却摇摇头:“我室友学日语的,她很喜欢一个词,一期一会。当然现在也被用得太泛滥了,而且有的人一知半解,经常误用它的意思。其实它的本意是,一生一面 ,世当珍惜。” 她清灵的声音混杂雨声,实在是很好的催眠曲,谈宴西听得很入神。 几分迟缓地,他突然想到什么,笑了声:“所以,那回你愿意上我的车?” 周弥没想到还会被反将一军,不作声了。 谈宴西忽然支起身体,揿亮了一侧台灯。 周弥眯了眯眼,不解地看他。 谈宴西低沉的声音里有点懒散的困顿感,“想看看你。” 周弥怔然。 其实,一度,她以为今晚跟谈宴西可能也就到此为止了,原本就是峭壁边缘行走的一段关系,时时刻刻命悬一线。 是怎么莫名其妙地把这一命续下来的,她都想不通。 这会儿灯火亲暖,讲无关紧要的废话,像他们前几天在巴黎的街头,手臂擦过手臂,走过亮灯的橱窗,聊天气,聊食物,聊久远的琐事。 怎么办,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贪恋。 又觉得自己所求的像个笑话,说出口,是人都会笑她荒谬―― 她对谈宴西做的,是最缘木求鱼的事。 她竟然贪恋这样一个空中楼阁一样的男人身上的烟火气。 灯光下,周弥也看着谈宴西,诚然他生了过分优越以至失去真实感的五官,可他拥抱起来,至少是温暖的。 接吻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 体温升高,周弥身上的最后一点凉气褪尽,谈宴西那双好看的手这会儿在她的衣服里,吻她的间隙,笑说:“我看用不着给你准备睡衣了,穿我的就很好。”后一句话贴她耳边说的,当然,不穿更好。 周弥脸烧得一层薄红,因为在灯下。 她还是习惯黑暗,灯光让她变得拘谨。 都已在覆水而难收的边缘了,谈宴西动作却停下来,手收回来搂着她的腰,亲她微微湿润的嘴唇,又抬了抬头,一个吻落在她额角上。 随后,伸臂去关灭了台灯。 难得的,同枕共榻却只是拥抱,什么都没做。 外头雨还在下,醒来怕是北城变泽国。 周弥晃神了一下,想到明早上班,路会不会淹。 就听见谈宴西问:“睡着了?” 周弥摇摇头。 沉默时,便觉得雨声又变大了。 寂静昏暧的氛围,叫人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意识已在涣散的边缘,却突然被谈宴西沉黯的声音唤回。 她几乎是心脏停了一拍。 头一回听谈宴西有这样语气,远得像缥缈一声叹息,近得又像标点符号里都涨了潮,拖着尾音往下坠,变成雨点子,一阵浇在她心里面,叫她思绪也跟着潮湿。 ――他说:“弥弥,往后别跟我吵架了。” 周弥妈妈叫周寄柔,一个看穿了现实,为母则刚的女人,称呼自己女儿永远掷地铿锵的连名带姓,所以周弥和宋满都是没有小名的。 但今晚开始,谈宴西叫她“弥弥”。 周弥好像耐受不了这样一种亲昵,一面觉得奇怪和陌生,一面又被最最柔软的情绪迎面击中。 顾斐斐爱好听粤语歌,跟她不一样,她的歌单多半是Edith Piaf,非常长情,非常老派。有一回跟顾斐斐在公寓里喝酒,她听到一首歌,喜欢极了,问什么意思,顾斐斐就翻译给她听。 此时此刻,她是突然想到了那首歌的歌词: 但愿我可以没成长,完全凭直觉觅对象。 模糊地迷恋你一场,就当风雨下潮涨。 22(管杀不管埋...) 鸡飞狗跳的清晨。 周弥睡迷瞪了, 顺手按掉了闹钟,醒来已是半小时后。 慌忙爬起来洗漱,时间都不够她化个淡妆。 她正在衣帽间的镜子前面最后一遍整理衣服, 谈宴西醒了,打着呵欠走进来,笑说:“这么大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上前线去打仗。” 他还要在这时候给她添乱, 凑过去搂她的腰, 准备亲她一下。 周弥伸手将他脸颊往回推,“我真的来不及了!我连衣服都没时间回去换。” 谈宴西笑了声, “我也没把你衣服弄脏啊,脏的不都是我的?” 周弥已没空谴责他这幅浪荡公子样, “不换怕人议论。” “议论什么?议论的人自己没有性-生活?” “……”周弥转过头去瞪他一眼,“下次麻烦你要见我, 请至少提前一天通知。我也好做准备。” “那要不要我再正式给你发个函?” 赶在周弥彻底跳脚之前,谈宴西手指抬她下巴,迅速成功偷个吻,再及时撤退, 转身往进浴室去, 一面说:“车应该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直接送你去公司,迟不了。” “可是今天路多半淹了, 路上会堵车。” “那估计不止你一人迟到,更不用慌了。” 周弥并无半点放宽心,“你这种做老板的, 根本没法共情我们这种社畜。” 东西都已收拾好,周弥准备走。 这时候浴室门推开了, 谈宴西探出身说:“我有个主意。” 周弥脚步一顿,瞧见他睡衣敞开,腹部肌肉线条紧实,不由地别过目光,等他有何高见。 谈宴西说:“买几身衣服放我这儿,随时想来就来……” 周弥就知道他没什么好话,“管你!我真的要走了!” 身后,谈宴西哈哈大笑。 周弥听到这笑声,有点被气到,抬腕看一眼手表,也不差这两分钟了。于是霍地转身。 谈宴西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顺着门缝溜进来。 花洒还没开起来,浴室里只有头顶白光,谈宴西睁眼瞧着周弥走近,跟他不过半步之遥。她抬起手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垂下目光,即能瞧见她长长的睫毛,落在脸颊上,淡灰色的一排影子。 她分明耳朵泛红。 谈宴西喉间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抬手去捉她手腕,也不知是想阻止她,还她叫她继续,但不要这么不得章法。 然而,周弥却轻巧一步退开,“再见了,谈总!” 说着一推浴室门,跑得比什么都快。 谈宴西低头看一眼自己,哭笑不得。 ……这人,管杀不管埋啊。 路上果真淹了水,堵得十分钟挪不了几步。 但周弥因为捉弄得逞,心情格外好,反正迟到已成既定事实,便掏出手机来,给谈宴西发消息:“谈宴西,我真的要迟到了,保底半小时,上不封顶。” 发过去没一会儿,谈宴西拍过来一封微信红包,名头是:误工费。 周弥笑着点开了,整整二百块钱,够承包她一周的提神咖啡。 - 隔了一周多的周五,才又见面,这回谈宴西当真提前一天告诉她,跟他去趟朋友那儿,有人过生日。 司机开的车,但谈宴西坐在后座来接他。 他穿一件休闲款式的白色衬衣,黑色长裤,衣袖挽了上去,手腕腕骨分明,戴一块深蓝色表盘的手表,表带是银色金属材质。 周弥坐上去,谈宴西身体坐直些,手臂自她背后绕过去,搂着她肩膀,低头看。 白色吊带打底,外面罩一件杏仁色薄开衫,很轻薄柔软的材质,搭黑色绸光感的半身裙,系一条棕复古腰带,束出腰部的线条,没有半分赘余。 谈宴西低一低头,就吻上去。 周弥转头躲,小声说:“车里呢……”司机在。 谈宴西笑一声,侧了半边身体,将她搂在自己怀里,“替你挡着了,总可以?” ……好像也没她说不可以的余地。 不知是因为一周多没见,还是上回走的时候,她故意把他晾在浴室,这回仅仅接吻已有情热的意思。 谈宴西忍了再忍,才不舍地退开去,大拇指蹭一蹭她的嘴唇,她睁开眼,目光也有几分迷离。 看他一眼,顷刻把脸再埋到他胸膛,小声说:“以为做你的助理够烦了,可能做你的司机更烦,狗男女不分场合……” 谈宴西沉沉地笑出来,“骂自己呢,倒是留点口德。” “反正是连你一块儿骂了。” 他们去的不是lounge或者cb,而是某个别墅区的私宅,里头是意式现代风格的装修,家具单品设计风格分外小众,看得出屋主性格特立独行。 谈宴西直接带她上二楼去,一间娱乐室,兼有吧台。里头人不多,算上她和谈宴西,拢共十个人。室内有点儿烟味,并不重,音响里在播Troye Sivan的歌。 正中摆了一桌麻将,坐东边的男人这会儿抬起头来,打了声招呼,“来了啊――你先坐,这圈打完了换你上桌。” 谈宴西说:“你们打吧,我歇会儿。” 周弥被谈宴西带去吧台那儿点饮料,她照例要了杯金汤力,小口啜饮,转头看。 刚打招呼的那男人生得叫人印象深刻,留着胡子,眉眼深邃,有点儿忧郁气质,叫她想到日本有个明星竹野内丰。 而挨着他身边坐着的人,周弥认识――荧幕上见过,这一阵宋满在看一部古偶,吃饭时她也跟着瞥了几眼,那里头演男主角的少年气十足的英俊小生,就是眼前这人。 谈宴西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介绍说:“卫丞,今儿的主角。小学跟我一个学校的。初中就去美国了,前几年才回。” “他是做什么的?设计师?”周弥想到方才楼下看见的那些家具。 “那是他爱好之一。主业就杂得很,你看到的什么时尚杂志,什么明星慈善晚宴,都有他在背后掺合。” 周弥又瞥了一眼,小声说:“那,那个明星……” 谈宴西笑笑,“就你想的那样。” 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周弥跟谈宴西坐了没多久,卫丞就走过来了,叫那男小生去顶他的位置。 卫丞背靠吧台,笑着朝周弥伸出手,“卫丞,谈三发小。你也可以叫我Willia” 周弥落落大方伸了手过去,跟他握一握,笑说:“周弥。你也可以叫我Mia” “可别说,我挺喜欢一挺俗的歌舞片……” 周弥说:“La La Land?” 卫丞打个响指,冲谈宴西笑说:“这妹妹有意思。” 谈宴西没说什么,只低头看了看周弥,眼里有笑意。 卫丞说:“你俩打牌吗?我叫人再开一桌。” 周弥摇摇头。 卫丞又看谈宴西,谈宴西手臂往周弥肩膀上轻轻一搭,“我陪她坐会儿。” 卫丞便干脆往吧台椅上一坐,也点了杯酒,陪着他俩聊天。 周弥说:“上回谈宴西过生日,我好像没见到你?” “侯景曜组的场子吧?”卫丞低头衔一支烟点燃,“也就谈三是个凡事留一线的商人脾气,愿意赏脸。侯景曜那性格我处不惯,没去。” 他说着,看一眼谈宴西,“侯景曜这阵子是不是够呛呢?” 谈宴西只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侯家到这一步迟早的事。” 他俩打哑谜一样,周弥听得不甚明白,但想到了露露,隐约有几分担心。她跟露露微信上偶尔聊两句,虽然不过也就互相分享化妆品使用心得。细想,确实露露有一阵子没主动联系她了。 闲聊了会儿,谈宴西中途去了趟洗手间。 卫丞单独跟周弥待着,便笑问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法语翻译。” “那真是巧了。我手头筹备了一个慈善拍卖晚宴,到时候法国那边也有些朋友要过来参加,就缺形象好的翻译。方便加个微信?你要有时间,过来帮个忙?” 周弥犹豫。 卫丞笑说:“你有什么顾虑,可以提出来。” “我有全职工作,时间不一定凑巧。” “定的是周六晚上,你周末加班?” “还不好说。” “那这样,这事儿你就先记得,到时候提前一周我再问问你,你要有空,再跟你签正式劳务合同。”卫丞凑近,说了个名模的名字,笑问她,“喜欢她吗?到时候她也会去。” 周弥笑了,“就冲她我也会尽量凑出时间的。” 卫丞便将手机掏出来,调出微信名片让她扫二维码,两人把好友给加上了。 正这时候,有人从一楼上来了,周弥和卫丞同时抬头去看了一眼。 来的人周弥认识,是尹策。 卫丞说:“你坐着,我打声招呼去。” 周弥看着卫丞走到尹策跟前去,拍了拍他肩膀,两人笑着说了几句话。 片刻,卫丞转过头来,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当是打招呼,就又去牌桌那儿,替那个明星男小生去了。 而尹策在原地顿了顿,径直朝着她走过来。 周弥一直不清楚尹策跟谈宴西究竟什么关系,但卫丞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显然渊源不浅。 尹策走到她跟前,一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声音极温和地问她:“看见三哥了吗?” “去洗手间了。” 尹策点点头,笑意有三分拘谨,话语似有未尽之意,却没再开口了,问吧台要了一杯酒,便端着酒杯,跟屋里的其他人打招呼去了。 沙发那有几人在聊天,他参与进去。 酒杯搁在茶几上,他端起来喝,偶尔视线扫过她所在的地方,便微微一笑,礼貌地点点头。 片刻,谈宴西回来了,尹策立即从沙发上起身。 谈宴西跟尹策聊了两句,就又回到吧台这儿坐下。两人凳子挨得不算近,谈宴西稍稍探过身来,手臂撑在吧台上,另一只手去摸她头发,“打牌去?” 周弥:“我不大会。” “随便玩玩。反正输了算我的。” 谈宴西站起身,朝她伸手,邀请的姿势,她笑了笑,手掌搭上去,自吧台凳上跳下来。 这晚,吃吃喝喝,打打牌,听听歌,聊聊天,时间过去很快。 不似周弥那晚去参加谈宴西的生日,那么鱼龙混杂,今日场子氛围叫人舒服得多。 她在清亮灯光下,时不时去看谈宴西,他总会第一时间意识她的注视,转头来看。 她撞进他的视线里,只是笑,心里没来由的轻松,一整晚都踩在云端里。 到十一点,谈宴西和周弥先走了。 车往谈宴西的公寓开,沿路过去大约四十多分钟。 夜里道路通畅,一路灯火煌煌。 周弥有些困意,脑袋靠着谈宴西肩膀,手指无意识地玩着他衬衫领口的扣子,“问你两件事。” 谈宴西笑了,“汇报工作呢,这么讲条理?多问一件就怕我不回答了?” 周弥也笑一下。 “说吧,什么事?” “侯景曜……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你关心他做什么?”谈宴西低头看她。 “不是他。他身边跟的人,有个叫露露的小姑娘,我有点担心她。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顺便帮忙照拂一下。当然如果你不便掺合就算了。” 谈宴西笑说:“我还没说什么,你先就替我把退路给铺上了。” “我是怕给你添麻烦。” 谈宴西立即伸手,把她脑袋抬起来,“说这么见外的话,我可不爱听。” “那……” “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你。” 他侧了侧身,好像是怕她担心司机在场而觉得不好意思,话都是贴着她耳边说的,笑意沉沉,呼吸温热地荡进她耳朵里。 周弥不作声,却是主动伸出手,揪着他的衬衫衣领,叫他低下头来。嘴唇先碰上他的下巴,再往上,印在他嘴角。 谈宴西喉结滚动一下。 23(握一把风) 周弥一霎便退开, 抬眼,低声笑问:“答应吗?” 谈宴西不说话,只是垂眸, 看着他,目光仿佛在说,当然,有什么是不能答应你的。 他实在长了一双过分容易叫人觉得深情的眼睛。 周弥总在这种时候警觉, 心里敲钟, 好像头顶提了一条线,在她试图涉足悬崖之时, 将她往回拽。 她笑了笑,收回目光, 盯着他衣领处,“还有第二件事――是你拜托卫丞的吧?” 谈宴西笑说:“什么我拜托的?” “不许装傻。卫丞既然是你发小, 肯定更知道你的忌讳。哪有头回见而,就绕过你直接叫我给他做事的?除非一开始就是你委托的他。” 谈宴西再看她的目光便有些玩味的笑意,“……你这么聪明,往后可怎么糊弄你?” “为什么要糊弄我?” “保不准我哪天犯了什么错?”谈宴西玩笑语气。 周弥也笑, 看着他说:“可以解释, 可以叫我原谅, 为什么要糊弄?我也不是小孩儿。小孩子才会任何事情给一块糖就能雨过天晴。” 谈宴西笑了,刚要说话, 周弥手指轻轻一按他嘴唇,“我来猜猜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好不好?” “你说说看?” “你一定在想,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较真啊, 可真没意思。” 谈宴西哈哈大笑,“弥弥, 这话就是你瞧不起人了。” 谈宴西一这样称呼,周弥就似给点了死穴,什么气焰也没了。 怔然片刻,才又出声:“卫丞是真的缺人,还是你非要加塞呀?” 谈宴西说:“他是真的缺人,我也就顺水推舟。” 抬手,捏捏她脸颊,“上回毁了你一个工作机会,这回赔给你――可不许跟我耍小孩子脾气,说不肯去,正儿八经的社交场合,你去锻炼了,收获到了,那就是你的。” 周弥一下便说不出话。 巴黎那一茬都过去好久了,他倒还记得,这回的赔礼,十足真诚。 说这是走人情关系,投机取巧也好,可她还没清高到吃碗饭还得从种地这一步做起,端到她嘴边的,她就好好吃。别把饭碗砸了,给他、给自己丢人就成。 没多久,车就开到了谈宴西的公寓。 周弥特意带了一身换洗的衣物,单拿一只纸袋装着,放在了一旁,下车时就把它提了下去。 进屋先洗澡,才发现谈宴西的衣柜里,单辟出了两扇门的空间,里而挂了给她准备的睡衣,还有些基本款式的衣物,衬衫、牛仔裤和裁剪简约的直筒裙,应对不时之需绰绰有余。 她坐在换衣凳上,脱身上裹身裙,望着那黑色衣架垂挂的衣服,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自上回吵架,划定彼此底线以后,他们多半不会再次发生那样几乎差点玩脱的矛盾。 谈宴西对她的态度里,少了许多那时不时展现的,仅仅像是对待玩物的轻慢,她很能察觉。 可是,他越接近于完美情人,她却越慌,无端的一种直觉。 像是自己其实在握一把风,以为已经握得够紧了,偷偷张开条缝往手心里偷看。 还是什么都不存在。 谈宴西坐在客厅里,拿手机微信处理点公事。 片刻,起身往卧室去,拿昨晚丢在沙发上的一份文件。 听见浴室水声,不由驻足。随后便将手机往床上一扔,推开衣帽间的玻璃门,径直走了进去。 浴室门被推开的一霎,周弥吓了一跳。谈宴西穿戴整齐的,就这么踏了进来,花洒浇了他一身,衬衫瞬间湿透。的白色雾气里,他去捉她的手腕,让她的手往他长裤的皮带上靠。 好像让上一回的事情继续。 …… 周弥后悔得很,让她上次手贱,半点好处没捞到,这次都被讨了回去。 她于雾气朦胧中,回头去望他。 他头发被淋湿,柔软地落在额头上,更深的墨色,衬得肤色更白,投入时的表情过于冷峻,可瞳色却深,有灼烧的热意。 她想她也同样。 结束时,水仍然哗哗地洒落,像簌簌的雨声。 谈宴西在她耳畔低笑说:“这倒是省了不少事后的麻烦。” 周弥不说话。听不得这样的话,可也无力去推开他了。 等吹干头发,周弥直接去床上躺下。 谈宴西去了趟书房,拿了笔记本电脑过来,叫她困了可以先睡,他先回一封邮件。 周弥说:“你不是当老板的吗,怎么也这么勤奋。” 谈宴西说:“有人天生可以不劳而获,有人不是。” 周弥转头看他,“你难道不是?” 谈宴西笑笑,伸手摸摸她一头柔软的墨色长发,“你先睡吧。” 周弥上了一天班,晚上又玩到这时候,确实累。 她调整睡姿,微微倾斜,脑袋抵在他腰间,意识困顿,呓语似的:“我要挨着你睡。” 谈宴西手指一顿,低头去看她。刚吹干的头发蓬松柔软,快将半张侧脸也遮住,她在睡意朦胧的边缘,表情全然放松,乖巧得很。 他不由伸手,手指轻柔地捋了捋她的发丝。 - 五月下旬,气温一天高过一天。 沿路树冠舒展,浓阴匝地,北城又一个苦夏的序曲。 谈宴西打来电话,说姚妈过寿。她没别的亲人了,又不喜闹,可今年六十岁,是个整寿,还是不能这么含糊过去。 他说:“我今天有个应酬,推脱不了。已经定了蛋糕,你下班后先带着过去,我晚上九点半到那儿。” 周弥说:“你也不提早说,我都没空准备礼物。” 谈宴西笑说:“礼物我多备了一份,你拿你的名义送出去就成。东西都在司机那儿,我叫他去接你下班。” 傍晚,周弥先去了姚妈那里。 天都已经黑了,姚妈还在外头打理院子,穿着双胶鞋,裤脚上都沾了些泥。 见她提着蛋糕和礼物而来,姚妈喜不自胜,周弥不敢居功,告诉他其实都是谈宴西准备。 姚妈笑说:“宴西自己都这么忙了,难为他有心。” 她脱了胶鞋,到院子角落水泥砌的一方水池子里把鞋子、铲子和簸箕都清洗过,洗干净了手和脸,才随着周弥进屋去。 姚妈问周弥吃过饭没有,没吃她现在来做。 周弥笑说:“您过生日,哪里还有叫您做饭的道理。谈宴西说了,您喜欢绿爽斋的菜,他已经跟那边打过招呼,叫我到了之后,就给那边打电话,叫人送餐过来。” 姚妈笑说:“他怕有两个脑袋,这么琐碎的事情也记得――他今儿不过来?” “他晚上有个饭局,说是九点半过来。” 姚妈沉吟:“周姑娘,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煮一碗馄饨,你先垫垫肚子,等宴西快到了,再叫他们送餐,我们一起吃。他每次出去应酬,饭都是吃不好的。” 周弥笑说:“ 好啊。” 周弥吃了小半碗馄饨,姚妈又端上洗净的,白天买来的新鲜杨梅。 拿一个透明的琉璃大碗装着,红殷殷的颜色,洇了些在碗壁上,个头饱满,仅叫人一看就颇有食欲。 周弥一个怕酸的人,也连吃了好几个。 说说笑笑的,时间过去也快。 姚妈成日一个人,缺个人在跟前说话,这阵子攒了一肚子的新鲜事,就等人来倾诉。 快到九点半,走廊里回荡起外头大门响起的电铃声,姚妈立即往外走,“该是宴西回来了!” 她急急起身,往在门厅去,换上自己的鞋,出了门,穿过院子开门去了。 周弥将餐桌稍稍收拾了下,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近了,走到门厅去迎接―― 进来的不是谈宴西,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穿一身蓝白配色的校服,个头高挑,扎着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女孩很有气质,走路时后背挺直,脖颈也是向上,微微有点习惯性仰着下巴,很像是常年练舞蹈的人。 女孩嘴里还在问姚妈,“三叔还没回来?” 目光触及周弥,顿了顿,蹙眉,话音一转:“姚妈,这谁啊?你亲戚?” 姚妈跟在女孩身后走了进来,神色尴尬地摸了摸衣袖,“是……是你三叔的朋友。” 女孩声音清脆,走廊里都似有回音:“三叔叫她来的?还是她自己来的?” 明明周弥就在跟前,她所有问题却都是向着姚妈的,好似周弥这人是个物件,亦或是缕空气,压根就不存在。 姚妈说:“当然是你三叔叫她来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三叔从没让外人来过。姚妈,是她跟你说的三叔让她来的?不是她诓了你?” 姚妈嗫嚅,“你三叔吩咐过的,我……” 女孩漫不经心地扫了周弥一眼,又去问姚妈,“既然三叔都不在,她还待着做什么?” 周弥再好脾气,也忍不下这一再的冒犯。 她伸手,取下了挂在衣帽架上的自己的托特包,刚准备换鞋,听见门外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 “谈明朗,你要是学不会好好说话,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外头,谈宴西拾级而上,白衣黑裤的一身正装,西装外套挽在手臂间。 门廊那清薄的澄黄色灯光落在他脸上,没添半分暖色。 他挑眼盯着女孩,神色是周弥前所未见的冷厉。 24(胡话) 小姑娘叫谈明朗, 谈宴西大哥谈骞北的女儿。 谈宴西很得小辈喜欢,盖因他这个性格,放在那一类的古代小说里, 就是典型的所谓闲散王爷。 小孩缺零花钱,问他要,他出手慷慨。 偷摸出去跟同学约会,怕家里查岗, 借他的名头, 他帮忙打掩护。 烦了家里父母吵架,想找个地方清净清净, 他这地方就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他不常来,又有姚妈照料起居饮食, 再完美不过了。 因此,谈明朗, 祝思南的弟弟祝铮,包括谈宴西堂姐家的两个小孩儿,都偶尔会过来借宿,微信上跟他打声招呼即可。 当然, 他们也有默契, 绝不会把外人带过来招谈宴西的忌讳。 也因此, 谈明朗看见周弥一个陌生人,反应这么大。 他们小辈的对谈宴西有一种奇特的占有欲。 谈明朗哪里见过谈宴西这副表情, 当下又发憷又觉委屈,“三叔,我是看来了不认识的人才多问两句的, 你这个地方又不像别处……” “你既然知道这是我的地方,还敢在这儿对我请来的贵客出言不逊?” 谈明朗愣了下, 再看一眼周弥,更委屈了,“那谁知道啊,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女人都想跟三叔扯上关系,我怕万一……” “谈明朗。”谈宴西出声打断她,警告的口吻和神色。 谈明朗撇撇嘴,不说话了。 谈宴西当下掏出手机,当着谈明朗的面,给大嫂打了个电话,声气平和地告知对面,小姑娘在他这儿,他现在叫司机把人送回去。 谈明朗一万个不乐意,但到底没说出反抗的话。 ――谈宴西平日万事不萦怀的随和做派,他们都习惯了,一旦他发起火来,就格外叫人胆战心惊。 一会儿,司机就把车开过来了,停在大门外,打起双闪。这一片不许鸣笛。 谈宴西不送,也不准姚妈送,手指点一点大门,叫谈明朗自己出去。 谈明朗眼眶都红了,转身飞快往外走,背影大写的气愤兼委屈。 而谈宴西还不忘冷淡地叮嘱一句:“上车就回家去,别往其他地方跑,我会给你家里打电话查岗。” 谈明朗“哐”一下摔上铁门。 周弥一直站在门厅里,原是大为光火,谈宴西这么一通下来,她没什么话可说了。无所谓出了一口气,心情反而更复杂,总之离高兴还差得远。 谈宴西递了外套给姚妈,走进门厅,好似方才一切没发生过的温和口吻,问周弥:“等很久了?” 周弥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地轴了一下,低声说:“……其实没必要。我原本差不多也准备走了。” 谈宴西立时低头去看她,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话里委婉曲折的委屈,他笑了声,把她手里的包取下来,再给她挂回到衣帽架上去。 不顾姚妈还在场,揽着她肩膀,半抱着将她往里面推,一面笑说:“我刚到,你就要走,针对谁呢?” 毕竟姚妈的生日,周弥和谈宴西没有交流就达成了默契,谁也不提方才的事。 一会儿,秋爽斋的菜送到了。 谈宴西局上多半在喝酒,没吃几口菜。但他毫无胃口,只跟着喝了小半碗的瑶柱鸡丝粥。 吃完饭,再切蛋糕,一直陪聊到十一点,姚妈尽兴了,谈宴西才领着周弥上楼去。 一进门,谈宴西将领带一扯,径直往床上一倒。 整个人好似精疲力尽。 周弥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转头去看他。好像姚妈说的,他是不是有两个脑袋,怎么记得住那么多的事,还能事事都办得周到妥帖。 她承认自己有时候过分好哄,比如现在,已经完全提不起生气的心思了。 然而,谈宴西仿佛误解了她的沉默,伸手,将她手腕一捉,笑了声:“今天还准备回去?” 周弥摇摇头。 “真想走,那也得等我把你哄好了。” 周弥嘴角上扬,“你准备怎么哄我?” 谈宴西手掌一撑,坐了起来,手臂将她的腰一搂,低头笑问:“不用说的行不行?”他身上有一阵酒气,呼吸也似比平日更多两分热度。 周弥手掌去轻轻推他的脸。 他将她手腕一捉,却是头一低,埋在她颈间,一霎沉默下去,好久都没出声。 周弥轻声喊:“谈宴西?” 谈宴西终于开口,涩然的语气:“弥弥,你当谈明朗是给你难堪吗?她是给我难堪。她才十三岁。大人什么态度,她潜意识的有样学样。” 周弥心中轰然。 是不是第一回,谈宴西对她提及那些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事关他家庭出身的事。 “我以为……她是喜欢你,所以维护你。” 周弥听见他笑了一声。 “弥弥,你养过狗吗?“ 周弥摇头。 “叫它往东,它不能往西。它表现好,你赏他肉骨头吃。旁人看了都说,这狗可真是命好。”他声音里淬了冰雪的一种冷意和嘲讽。 到这儿,他也就不再往下说了,只长久沉默。 周弥竟觉得害怕。 这话不可能不会意有所指。她一向聪明,这比喻再粗浅含糊,她也能猜出大抵是什么意思。 她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 唯一的反应是侧过身去,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他薄薄的衬衫之下,体温比平日高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 她手指去勾他衬衫的扣子,低声说:“现在,换我哄你好不好?” 片刻,谈宴西才笑了笑,“怎么哄?” “不用说的行不行?”原话还给他。 谈宴西实在太累,跟她做完就睡了过去。 周弥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意识清醒,借朦胧月光去看身旁这个人。 她后知后觉地想,原来,第二回见面,觉得他玉像金身的背后,是锦绣烧作灰的空虚与冷寂,那直觉没有出错。 她突然宁愿他永远放浪,永远倨傲,永远漫不经心。 翌日清晨,周弥被闹钟精准地叫醒,失眠到半夜的缘故,下地时头重脚轻。 她去洗漱,往镜子里看一眼,扑三斤遮瑕膏也挡不住的黑眼圈。 洗漱完毕,换好衣服,走出衣帽间时,谈宴西已经醒了。 他什么也没做地先燃了一支烟,神情很是清爽,半点没昨晚的颓然。 周弥这一刻冒出个荒唐又好笑的想法:她不是被他给采阴补阳了。 谈宴西衔着烟,往她脸上看一眼,“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没睡好?” “还说呢。我差点请假。” “也没怎么折腾你啊。”谈宴西笑说,三分不正经。 “……是我自己失眠。” “那就请假。”“你发我工资?” “把你公司买下来都行。” “……” 周弥不理他了,站在床边上,低头整理上衣的衣领。 谈宴西扫她一眼,从脖颈到后背再到腰臀,他坐起身,伸手猛地将她腰肢一揽,她不受控地后退一步,一下坐在了床沿上。 谈宴西凑过来,拿烟的手拿远些,另一手沿着她腰间线条往上蜿蜒,“请假吧。正好我今天也没事,带你出去玩。” “去哪里?” 谈宴西闷声一笑,“你的第一反应是这?周小姐,你被我带坏了。” “……你再说我就反悔了。” “好好好。你说,你想去哪儿?你们年轻人喜欢玩些什么?” “你也不老啊。”周弥想起来,第一回见,他就这么说她,“你们年轻人”。 “我也不年轻了。”谈宴西语气淡淡的。 周弥蓦地回头,因为疑心这话意里有沧桑感。但他的表情如常。 谈宴西搂着她,再问:“想去哪儿?” 周弥思索片刻,枯竭的想象力只得出一个答案:“看电影?” 果真谈宴西报以嫌弃的目光。 周弥笑了,“那你喜欢玩什么,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我陪你呀。” “我么……”他目光垂落,看着她,眼里有笑,意味深长。 于是,周弥穿戴整齐的一身,又给剥了去。 空调打开了,嘶嘶的凉气。 纱帘过滤外头白得眼眶发疼的日光,她和越升越高的太阳一起,奔赴一个潮湿的、热烈的夏天。 结束就快到中午了。 周弥进入所谓贤者时间,理智回笼,便觉得有几分心虚,一则因为翘班――她从来没做过这么不敬业的事,还是为了一个男人;二则因为姚妈就在这房子里,不知道方才他们有没有控制住动静。 谈宴西来搂她,两人皮肤都是汗津津的,被冷气吹得蒸发,一阵发凉。 周弥有温水浸泡过的微微困顿感。 这时候,谈宴西忽说:“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说了些胡话。” 周弥迟缓地反应,说:“嗯。” “听过了就听过了,你心里知道就好。”周弥又说:“嗯。” 她知道那是她定的规矩,问了就是主动破例,以后再难拿这条去要求谈宴西了。 可她没有忍住,“……也喝醉过告诉别人吗?” 只听到一片寂静。 唯独空调细微的运作声,窗外的一切声响都朦胧,像隔了一层。 许久,谈宴西微沉的声音才响起:“我很少喝醉。” 周弥又觉心中轰然。 几乎不敢转头去,怕对上他的目光。 这话只差言明了: 我很少喝醉,更别提跟别人说这么失控的胡话。 ――弥弥。你是特殊的。 25(现实支点) 这天下午, 谈宴西还是陪着周弥出了门。 她一直想看的一个装置艺术展,始终没抽出时间。主题是关于人的异化的视觉性表达,很是抽象。 谈宴西虽全程陪同却兴趣缺缺, 坦言自己是个商人,欣赏不来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他们逛完了展,在出口的衍生文创商店闲逛。 周弥拿起一枚今日特展品同款的银质袖扣,往谈宴西的袖子上比, 一面说道:“那你为什么跟赵野还是朋友?” 谈宴西笑说:“要是人情往来就算朋友, 那我的朋友数目可以申请吉尼斯了。” “该不会,你真正的朋友只有卫丞?”周弥把袖扣放回到展示盒里。 谈宴西很坦然:“严格来说, 这么说不算错。” 看她要走,他伸手, 一把拉住她。 周弥顿下脚步,疑惑看他。 谈宴西朝那展示盒里的袖扣看一眼, 表情比她更疑惑,仿佛在问,既然不买,拉他袖子比什么比? 周弥笑了, “你要呀?我以为你不喜欢。”她去看标签价格, 小小两枚要两百多块钱, 实话说有些肉痛。不过还是叫来店员,拿两枚新的包装起来。 她忽地想到什么, “这个能不能抵我欠你的生日礼物?” 谈宴西扫她一眼,“我都忘了,你倒提醒了我。” 周弥忙说:“那你当没听到!” 谈宴西笑说, “这回我要白纸黑字记账上。” 周弥又买了几个记事本,一套明信片, 一起付了账,准备带回去做纪念。 晚上,一块儿吃了晚饭,谈宴西将她送回――她请了假,但有些工作不得不做,不然要拖累团队的进度。 车停在路口处,周弥主动凑近去亲了谈宴西,方才下车去。 晚上八点左右,巷子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老人遛弯,小孩儿打闹,有人临街开了店铺,支了围棋盘跟人对弈。 周弥走到半途,脚步一顿―― 前方迎面而来的两个人,是程一念和崔佳航。 程一念穿t恤,外搭一件水洗蓝色的背带连衣裙,帆布鞋,个头小小的,乖巧极了。崔佳航也是t恤和运动裤的打扮。两人看起来很登对,很像是学生情侣。 他们手牵着手,一边走一边说话,起先并没有注意到她,直到程一念不经意抬眼,不自觉脚步一停,崔佳航也跟着停下,抬头一看。 两人都是一愣。 周弥笑笑,神色没有半分异常,“出去玩么?” 程一念难掩尴尬,“嗯。去看电影。” 周弥点点头:“那我先进去啦?你们玩得开心。” “……嗯。” 实话说,周弥不算惊讶。 回想一切都有蛛丝马迹,串得起来。 她唯一感想是,她没告诉程一念她和谈宴西的事,程一念同样的也不告诉她,扯平了。 过了晚上十点半,程一念从外面回来了。 周弥已经洗过澡,坐在餐桌旁,支着笔记本电脑加班。 程一念跟她打声招呼,拿上衣服洗澡。 她吹干头发,把吹风机挂在架子上,站在浴室的门口,犹豫了片刻,说:“我们聊聊吧。” 周弥合上电脑后盖,“好啊。” 这时候,宋满从屋里探出头来,周弥抬头看她一眼,她立即就退了回去,还关上了房门。 周弥跟程一念去了阳台上。 天气已经很热了,夜间扑面的风亦有潮湿的热意。 程一念穿着印着平铺海绵宝宝图案的睡裙,趴着栏杆往外看,过了好久才出声,声音很轻:“你怎么都不生气?” 周弥转头看她,倍感疑惑,“我什么要生气?” 程一念脸枕在手臂上,声音涩然:“……我明知道崔佳航喜欢的是你。我还找你要他的微信,接近他,甚至辞职去了你们公司。” 她声音里有种自暴自弃的自我厌弃感。 周弥沉默了好一会儿,斟酌着怎么说比较合适:“我没觉得崔佳航喜欢我。非要说的话,我只感觉到,他可能对我有好感。退一万步,一念,即便他喜欢的是我,那又怎样?他不是我男朋友,谁都有资格去追他。不能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你就要背负不必要的负罪感吧?” 程一念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周弥看着她,却笑一声,“什么啊。你最近对我这么疏远,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程一念说:“可我很不磊落。我告诉崔佳航说你在谈恋爱,想让他断绝对你的心思。” “……虽然算不上是恋爱,但性质也没什么差别。你这么说也没错。” 然而,程一念越发不能释怀,“……如果我告诉你,我最初的动机是因为听说他是北城户口。我很想在北城立足,可我真的好累。我烦透了……” 她真的哭了出来。 周弥看着她,走近去,搂住她肩膀,“我们认识有五年了吧?” 程一念点头。 实话实说,周弥并不觉得自己跟程一念十分投契,但有一种朋友,哪怕并非心灵共鸣,长久陪伴也足够建立深厚情谊。 她和程一念应当属于后者。 顾斐斐倒是和她有部分精神相似,可顾斐斐一个一生放纵爱自由的性格,从来飘忽不定。 她半夜痛经醒了,去帮忙烧开水的人,还是一直在身边的程一念。 周弥说:“认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有多护短?说动机没什么意义,要看结果。你只告诉我,现在,你喜欢崔佳航吗?你觉他也喜欢你吗?” 程一念泪眼朦胧地连点了两下头。 “我不觉得功利一点是什么坏事。如果我告诉你,我正在做的事,比你还糟糕得多,说不定你还会觉得我很恶心……” “我才不会。”程一念偏头看她,“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羡慕我?”周弥笑了,“我才羡慕你。你是我最向往的那一种成长路线。” 程一念转头看她,好像在判断她这话是不是真心话。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妈的事?”周弥笑笑,“……我现在跟她在做一样的傻事。” 程一念一愣。 “所以我说算不上恋爱。包养?情-妇?大概这个意思。” “你别这么说自己。” 周弥看着她,“那你也别这么说你自己。据我跟崔佳航共事的经验,他人真的很不错。或许崔佳航就是你的‘一期一会’。” 程一念眼泪一时又涌出来,“……我总觉得,自己是抢走了你的一个可能性。” “不是。崔佳航不是我的可能性。”周弥拍拍她的肩膀,“你答应我,好好经营这段感情。不要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好……”程一念更咽,“那你呢?你保护好自己。” 周弥笑笑,“我不会往前车之鉴的老路上走。” 周弥回屋去,拿了几张纸巾递给程一念。 程一念擦过眼泪,擤干净鼻涕,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又说:“还有件事……” “你说。” “我可能,要搬出去了。” 周弥明白她可能是要跟崔佳航一起去住,点点头说:“什么时候?正好我也准备找个离公司更近点儿的房子。” “可能就下个月。” “那我们下个月不续租了。” 话音落下,她们同时觉得惆怅。 读书时两人虽然不是同系,但是住同一个宿舍。那时候一起上公选课,一起去澡堂洗澡,去开水房打水,互相给对方从食堂带饭。 从毕业至今,又一直在合租,下班后一起做饭,一起追剧,周末一起去宜家添置一点小物件。 周弥心里将这里视之为自己最后的心理屏障,是现实支点,一旦回了这里,就意味着从不属于自己的浮华中落地。 她有种恐慌感。 以后是否离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近? 也是否意味着更一步接近幻灭。 - 周弥要找房子的事,谈宴西还是知道了。 周末两人在谈宴西的公寓碰面,聊起这事儿。 谈宴西说:“这有什么好想的,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周弥斩钉截铁:“不要。” “你不就是担心宋满吗?可以叫宋满去姚妈那儿,姚妈帮忙照顾。” “我不跟你聊了,你越说越离谱。我还是自己找吧。”“好好好。”谈宴西一把将她又y回来按在沙发上,“你不说我都忘了。宋满学校附近,我还有真有套房。” 周弥睁大眼睛,“谈公子孩子还没有,学区房倒已经买好了?” 谈宴西笑了,“最早也不是学区房,当时的开发商为了还我的人情,送了我一套。那时候价格低得很,就是款项结清后的一个添头。谁想到,如今翻了二十倍不止。” 周弥差点翻白眼:“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都装修好了的,两室一厅。你需要就拿去住。” “我租行吗?” 谈宴西瞥她一眼,“你查查那儿现在租房市价多少?” 周弥拿出手机,当场查了查,查完气焰顿消,“……我还是另找地方吧。” 谈宴西笑了,捏她脸颊,“周小姐,接受我一点好意就这么难?我给你房租打折好不好?” 他往她手机屏幕上瞥了一眼那整租的价格,“我看看……离学校近,吵,打七折;离交通干道近,更吵,打七折;风水不好,再打七折。” 南北通透的房子,他说风水不好。 周弥伏在他肩头笑得停不下来,“……包水电吗?物业呢?” “别得寸进尺啊。”谈宴西转头亲她一下,“你看,往后我去你那儿偶尔蹭蹭饭,也当是你交房租了。” “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厨艺还这么值钱呢。” “那不然,你拿别的偿也行?”他挑眼打量她,语气又开始不正经。 26(孤岛) 周弥终究没去住谈宴西的那套房。 她怕迟早得从那儿搬出来的, 到时候拖泥带水的很难堪。 找了个中介,挺尽心尽力,还真在她预算范围之内, 帮她找到了一套合适的,在她公司和宋满学校的中间位置,但正因为两边不靠,同样是老小区, 价格还挺公道。 这回咬牙租了个两室, 因为下半年宋满即将高三,两人作息互相打扰, 到时候谁也别想休息好。 周弥给谈宴西的说法是,同事的朋友恰好要转租, 她觉得合适就接手了。 谈宴西没发表什么意见。 - 到六月,周弥应邀去给卫丞帮忙, 遇到了一个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人。 那天她全程陪同那几位法国贵宾,随座翻译。直到仪式结束后的宴会,卫丞和那几位法国人一桌,亲自招待。 卫丞自己就说得一口流利法语, 他跟他们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洽谈, 多多少少涉及些商务方面的敏感问题。 周弥签的那些合同里没有保密条约, 卫丞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她,就叫她可以自由活动了, 开玩笑说:“我特意叫人给你留了座,赶紧去吧,不然回头谈三得找我算账, 还真把给你当苦力用了。” 周弥入座之前,先去一趟洗手间, 顺便补妆。 好大一面镜子,镶一圈灯条,人照出来,皮肤都显得好上三分。 而就在这时候,镜子里人影一晃,周弥抬眼去看,顿了一下。来人也顿了一下,面上有淡淡的尴尬神色。明星都是有化妆间的,也有单独的客房,周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这儿―― 进来的人,就是上回露露给她看过微博主页的那小明星,叫做贺清婉。 上一个跟过谈宴西的。 其实早些时候周弥就看见她了。 那时候是在入场,她在走红毯,隔老远就觉得她白得发光,走近些更不由感叹明星就是明星,那么小的脸,那么瘦的身材。 贺清婉走近到流理台这儿洗手,周弥往她手里看一眼,好像是沾了些红酒还是果汁。 镜子里,造型团队给她做出来的妆造,底妆看起来没有半分瑕疵。 贺清婉也在看她。 很明显,她知道她是谁。 周弥记起顾斐斐说的,这圈子其实挺小。 两人谁也没出声,目光只在镜中有个来回,贺清婉垂眸转身时,周弥明显看见她脸上鄙夷之色一闪而过。 她莫名就有些想笑。 谁不是过同一条河,区别只在于一个已经上了岸,一个没有而已。 没有谁能留得住那条河。迟早都是要回岸上的。 直到十点半,这宴会才结束。 卫丞忙成这样也还记得给她备车,她坐在车上才得空看手机,有谈宴西给她发来的消息,问她结束没有。 周弥回复:刚结束。 谈宴西:去我那儿一趟,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帮我送过来。我让司机去接你。 周弥回复:不用。卫丞给我准备车了。 谈宴西就没再说什么,发来一个位置分享。 周弥意想不到,那地址是在医院。 她忙问:怎么了? 谈宴西一直没回复她。 周弥去了趟谈宴西的公寓,也没细看,随意挑了两件衣服,急匆匆便往医院去了。 路上发微信问具体在哪儿,谈宴西才回复她,发来病房号。 深夜的高层住院区,冷白灯光,混合消毒水气息,冷气打得足,一出电梯,皮肤激一层鸡皮疙瘩。 走近病房,隐约听见里头似有对话声,周弥不由地停下脚步。 分辨一会儿,听出来另一道声音是尹策。 尹策说:“三哥,这事真没考虑的余地?这回的投资案,到现在的进度三哥你也看见了,也手把手地验收过了,我不认为自己做到了十全十美,但大体没出过什么纰漏。我一直在等这个锻炼的机会……” 谈宴西说:“机会还有。” 尹策说:“可是……” 谈宴西打断他:“你真当这事我一个人拿得了主意?” 尹策不说话了。 谈宴西说:“还有没有事?没事就赶紧走吧,也不瞧瞧已经几点了。” 片刻,房间门打开。 尹策好似没料到周弥在外头,顿了一下,微微点点头,跟她打声招呼。 周弥也点点头。 尹策走了,周弥推门进去。 谈宴西就躺坐在病床上,穿一身病号服,灯光偏冷,照在他身上,脸上苍白,整个人过分的清癯。 神色更是厌烦。 周弥走过去,把装衣服的袋子放在座椅上,翻他床头病历卡,上面病症写的是急性胰腺炎。 她坐在床沿上,偏过头去看他,心里五味杂陈。 怎么回事啊这人,待在这儿冷冰冰的病房里,身边没半个人,连来个似有亲友关系的尹策,也不像是探病的,而是来跟他索债的。 她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顿了一下,好似准备挣开去。 但到底没有。 周弥低头看,看他皮肤苍白的手臂上有细小针孔,“你什么时候来的医院?” “中午。” “怎么那时候不跟我说?” “你不是去卫丞那儿忙去了。”谈宴西语气平淡。 由着她握了会儿手,他还是抽回去,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要去冲个澡,一面对她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 周弥没作声。 过会儿,谈宴西洗完澡,拿毛巾擦拭头发,从浴室出来,脚步一顿,“你怎么还没走?” 周弥转头去迎他的目光,“我再陪你一会儿。” 谈宴西盯着她看了片刻,神情一时缓和。 他丢了毛巾到一边,就这么坐回到床沿上。 周弥说:“头发得吹干,又患上感冒不更恼火。” 谈宴西不甚在意,“没找着吹风机。” “这是医院,又不是酒店。”周弥站起身,“附近有超市吧,我看看去。” 谈宴西将她手腕一捉,“别折腾了。” 周弥站了会儿,看见旁边有个大纸袋,挣开谈宴西的手,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好几条单独包装的干净毛巾,还有牙膏牙刷之类。猜想是莫妮卡准备的。 吹风机倒是没有,估计一时没想得那样齐全。 周弥又拆了一条干毛巾,走到谈宴西跟前,递给他:“再擦干点。” 谈宴西抬眼看她,笑了声:“你不帮我?” 然而,真当周弥要上手的时候,谈宴西又将她的手拂开了,自己低下头去,拿毛巾随意地盗几下。 “你这……”周弥到底看不过眼,还是将毛巾夺过来,包着他头发,细细地擦。 他挺不耐烦,几度想把周弥推开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这么做。 过会儿,周弥总算松开,毛巾只能擦干到这程度了。 她把用过的毛巾都收拾整理,准备下去一趟。 谈宴西问她:“还要干什么?” “买卸妆水。” “你不回去?” “不行吗?” 谈宴西没说好与不好。 可能生病的缘故,他情绪不高,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一点也见不着了,只有生人勿近的一种阴沉。 周弥倒没觉得害怕,莫名觉得此刻的谈宴西才有种真实感。 一个疲惫的、郁郁寡欢的普通人。 周弥看着他:“好歹,你陪过宋满六个小时,我也得陪陪你,才算对等。” 谈宴西也抬眼去看,目光一时明灭不定。却没说什么了。 医院不远处就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周弥买了牙刷、卸妆水、洗面奶和一次性内-裤,再回到病房里。 她走去浴室,正歪着脑袋摘耳朵上耳饰,门口光线一暗,抬眼往镜子里看,谈宴西走了过来。 “你要用?” 谈宴西摇头,也不进来,就在门口看她。她几分莫名。 她身上还穿着参加晚宴的连衣裙,黑色,挂肩的一字领,款式简约,勾勒出匀停曲线。脖子上一条不大抢眼的钻石吊坠,耳环和戒指跟它是一套的。黑色裙子和首饰都很衬她内里沉静的气质。 谈宴西抱着手臂,打量神色,“卫丞给你搭的衣服?” “嗯。都是他借我的,还得还回去。” “不用还了。我跟他打招呼。”谈宴西说。 卫丞装扮女人的眼光没得说,可能是性向天赋,叫他觉得眼前的姑娘分外昂贵,像是孤品的古董瓷器,价值连城。 “我留着也没场合穿。” “跟着我还怕没场合?” “可是,这都已经是穿过一回的呀,谈总的女人,不是该回回穿新衣?”她故意说。 谈宴西就笑了笑。她慧黠得很。 周弥将首饰拿绒布袋子仔细装好,往外走,也推他,“你让一让,我洗澡了。” 她将首饰放回到自己的提包里,从给谈宴西带换洗衣服的纸袋里拿出件T恤,“借我穿一穿。” 谈宴西笑看着她,“我是不是没提醒过你?” 周弥疑惑看他。 “你穿我的衣服,效果跟不穿也没什么两样。” “……”赶在脸红之前,周弥赶紧进了浴室。 周弥只冲了个澡,没洗头发,出来时谈宴西已躺坐在床上,掀眼看看她,又说:“你还是回去吧,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陪护的病。” 周弥定定地看他,“你真的要我走?” 仿佛只要他说是,她便会一秒转身绝不拖泥带水。 谈宴西不作声了。 片刻,朝她招一招手,“过来。” 这VIP病房的床位,比普通病房稍宽了些,但不过也就八十公分和一百公分的差别。 躺两个人稍嫌挤,但也还好。 周弥说:“护士晚上查岗吗?这样是不是不合规定。” 谈宴西说:“规定在我这儿不起作用。” 周弥笑了声。 怎么形容,因为挤得很,不挨近了就有掉落的风险,这病房又是在走廊的当头,夜深人静,一点声息都没有。 让这像个孤岛。 周弥太喜欢这种仅仅只是拥抱,体温熨帖的感觉,无端心悸感。 后来意识到,自己可能更喜欢“孤岛”这个形容本身。 周弥挨着谈宴西,手掌碰到他后背的硬硬的骨骼,“你现在好些了吗?“ “轻度的,也不严重,下午输过液就好了。” “你怎么会来医院。” “你不都看了病历卡?”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中午去应酬了一趟,谈了个为他人做嫁衣裳的项目。”谈宴西言简意赅。 周弥不多问,猜想他估计也不会多说。 谈宴西反过来问她:“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嗯。”她迟疑了一下才应。因为想到贺清婉。但只让这人在自己脑海中停留了不到一秒。 今晚这孤岛属于她和谈宴西的,别人都闯不进。 过会儿,周弥又将话题绕回到谈宴西身上,“住几天院?” “两三天吧。” “我小时候生病,两天就能好的,但我一定要多请两天假,谎称自己还没痊愈,待家里不用上学,还能有零食吃。”周弥顿一下,“……我觉得你挺累的,其实可以趁机多休息两天。” 谈宴西没出声。 实话说,她的试探以及关心都挺直白,而他虽然不自在,却并不排斥。 “哪有时间给我休息。” 谈宴西语气还是清淡,但周弥不免捕捉到一丝疲惫的叹息感。 她手掌微微用力,更紧地拥抱他。下意识行为。 她的优点之一就是从不评判别人的生活方式,尤其谈宴西的――你已坐拥无边财富,只要你想,有什么不可休息的。 但她凭借认识以来,谈宴西偶尔吐露的只言片语判断,他无可奈何的背后,是更深重的野心。 她连他这个人都勒不住,更别谈他的野心了。 但是,她也只让这个念头在心里过了一秒钟。 她太喜欢今晚这样说不出的气氛,不愿扫兴破坏。 他高半度温度的体温,洁净的香味,平缓的呼吸……那种真真切切的,谈宴西身边就她一个人的独占感。 “谈宴西。” 沉默一会儿之后,周弥轻声喊。 黑暗里,她感觉他是低了一下头,她就凑上前去,碰碰他的嘴唇。 他嘴唇有些干燥,因为禁食禁水。 其实也没什么意味,像是情难自禁的一种下意识,一触之后便就退开。 谈宴西却追过来,拥着她,夺尽她呼吸般,一个绵长而无尽头的深吻。 27(封口费) 恰好隔天是周日, 用不着上班。 周弥趁早回家一趟换衣服,也拿些必需品。她还穿着昨天的那一身礼服裙,蹑手蹑脚开门的动作, 活像舞会上叛逃的落难公主。 宋满还没醒,屋里静悄悄。 结果,一打开自己卧室房门,却结结实实迎来一个惊喜:顾斐斐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发现自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性格, 怕有一半是被顾斐斐塑造出来的, 因为顾斐斐会在任何情况、任何时候突然出现,比开盲盒还要刺激。 周弥尽量放轻动作, 但还是将顾斐斐吵醒。 顾斐斐翻个身,抱着被子, 几分呆滞地看着她,开口的第一句果真是要吐槽她这一身, “你这是……鬼混了一晚上?” “你倒好意思说我。明明一直都在北城吧,这都几个月了,没说跟我吃顿饭。一现身就这么冷不丁,是要吓死谁。” 顾斐斐心虚地笑一笑, “那个, 不是……忙吗。画画之外, 不还得应付老男人。而且,我这次来之前可是微信上给你打过招呼了, 你没回我。我问的宋满,她说你不在家,我才过来的。” “是么, 我可能没看到。”昨晚忙得脚没沾地,之后又去了谈宴西那儿, 除了置顶的几个工作群,其余都没空去查看。 周弥脱下裙子,再翻衣柜,找出方便活动的夏装换上,又往纸袋里额外装了一身换洗的。 顾斐斐说:“你这是又要出门?” “谈宴西住院。我照顾他一下。” “照理说他这种人身边不缺人吧,怎么还要你去陪护?” “鬼晓得。我昨晚过去的时候,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顾斐斐偏头打量她,忠告一句:“对他们这种男人,同情心是大忌。” “我知道。我只是有种预感,跟他也持续不了多久了。反正至少,我希望分开的时候不是我欠着他。” 顾斐斐笑说:“你这预感准不准啊?怎么我听来的版本,是据说谈公子对新宠宠得不得了,同游巴黎不说,还牵了自个发小的资源搭桥铺路。他那位发小可是出了名的目下无尘。” 周弥顿了一下,才继续手头上动作,把那礼服裙小心装进防尘袋里。所幸她穿着的时候很小心,除了些许褶皱之外,没沾上什么别的污渍。 她说:“还说呢。这所谓搭桥铺路我其实真不该去。” “怎么呢?” “昨晚碰到上一个跟谈宴西的。是个小明星。” “你俩没掐起来吧?” “她是明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前途还要不要了。” “那碰到了就碰到了,有什么关系?”顾斐斐自嘲笑了声,“现在但凡我跟他们那圈子里的人吃顿饭,十回有九回能碰见老男人以前的情人。她们各自又可能还跟过同样的人。关系复杂得很,跟蜘蛛网一样。” 周弥说:“有人告诉我,之前谈宴西对这小明星一样宠得很,一手喂资源喂成现在的三线小花。结果呢,到头来他厌倦了,一样只有各奔东西这一条路。” 顾斐斐默了一瞬,“宝贝,我说句实话啊。我知道你是在给自己打预防针,可你语气……” 周弥转头看她,“我语气怎么?” “有点儿……像在吃醋。“ 周弥立马说:“我没有。”否定得太快,未免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掩饰。 意识到这一点,周弥怔了一下。 顾斐斐就盯着她,“上回说的话,依然有效啊。你最好是真的没有。” 东西已经收拾好,防尘袋和装在绒布袋里的珠宝首饰,都装进同一只纸箱,等有时间给卫丞送去。 周弥没再应顾斐斐的话,转了话题问她,“后续什么安排?是不是又得人间蒸发?” 顾斐斐说:“没骗你,是真的忙。后头要去见些人,开个论坛什么的。还要画新的作品,筹备拍卖。” 周弥笑说:“挺好的。我们俩总算有一个混出头了。” 顾斐斐也笑了笑,“到时候姐赚套房子,你来我这儿蹭吃蹭睡吧。” “那我等着了。” 最后,顾斐斐问她,之前住得不好好的,怎么搬家了,是跟程一念吵架了? 周弥就把程一念和崔佳航的事告诉给了她。 顾斐斐听得叹声气,“真好。到底是来路和去路都干干净净的男人,一听就有奔头。” 而她们呢,多半这一生,只是不断地、不断地歧路亡羊。 - 周弥拿上东西,又再回到医院。 时辰尚早,原想给谈宴西买份早餐,又想到他尚在禁食期。 走到病房门口,听见里面有交谈的声音,除谈宴西外,还有道女声。 以为是莫妮卡,或是姚妈,当准备推开门,又一时顿住――那声音比二者的都尖细的多,有种刻薄感。 女声:“……你谈好的项目,谈二要做顺水人情,叫你让出去你就得让出去。可人家感念你吗?病得要死了没见谈家有人来看看你。还有你那侄女,平常三叔三叔的喊得亲热,现在半个影子都见不着。” 谈宴西仿佛冷笑一声,“您大早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 女声:“我是过来瞧瞧你!” “瞧我是不是还活着?” “谈宴西!”女人一霎抬高了声调。 就更显得尖刻,让周弥想到防空警报似的那一种声音。 女人说:“我好歹是你妈,我怎么不会盼着你好。可你也瞧见了,关键时候,谈家的人靠得住吗?你舅舅是我娘家人,总不会害你。他虽然本事不大,但到底心是向着你的,不至于反过来捅刀子……” “您知道我最不喜欢翻旧账。那事儿已经过去了。”谈宴西打断她,语有警告。 女声:“这怎么就是翻旧账?你上回那决定,对你舅舅公平吗?谈宴西,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没你舅舅,你生都别想生得出来……” “要不这么着。”谈宴西笑了一声,无悲无喜的一种笑,“你心心念念我这条命,恨不得一天耳提面命八百回。我今天给你个机会,你不如干脆拿回去,我们从此两清。路我替你铺好,随你和舅舅替我选个什么死法,我都保管叫你们全身而退……” 周弥听到“我好歹是你妈”那一句时,心里一个咯噔,觉得不妥,当下就准备走。 然而后头的言辞更加骇然,她脚步像是定住,直到听到现在这一句,一时悚然。 不由地退后一步,悄声地离远了病房,飞快朝走廊那一端的护士站走去。 护士问她什么事。 周弥谎称自己是谈宴西隔壁病房的家属,“隔壁不知道来了什么人探望,大声喧哗,吵得我们这边都休息不好。麻烦您帮忙看看去。” 护士点头,立即过去了。 周弥在一旁站着,看见护士走过去敲了敲门。 片刻,谈宴西的病房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朝电梯这边来了。 她看着很显年轻,十分艳丽的长相,一身奢牌的高定套装,穿金戴银,过来医院探病,妆发亦打理得一丝不苟,幽幽一股香水味,充斥走廊,叫人避之不开。 女人一脸怒气,也没多逗留,目不斜视地走了。 周弥这时候自然不敢过去,谅谁听到了这样的一番对话,第一反应都是自保,最好当没听过,听进去了也得从脑海里抠出来,丢到脑后。 她等了快十五分钟,才往病房走去。 结果推门一看,病房窗户打开了,谈宴西就站在窗边,左手手背上还在输液,右手却拿着一支烟。 周弥走过去,一把将他右手抓住,夺了烟,烦乱地在窗台的水泥面上碾灭,“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谈宴西转头看着她,笑了笑,没替自己辩解什么。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了,仅看他此刻这样平淡的神色,周弥一定不会相信,不久之前,他跟人有过怎样一番争吵。 “你怎么不去床上休息。”周弥低声说。 “躺久了头晕。”谈宴西朝着顶上挂药袋的架子看一眼,“帮我摘下来,我去趟洗手间。” 周弥点头,踮脚去够。 谈宴西笑了,自己走回来,抬手臂伸过去,手指碰到了她的手,顿了顿,“手怎么这么冷?空调太低了?” 他捉住她的手,拿下来,攥在自己手里,大拇指摩挲她的手背。 “没有……”她声音有点哑。莫名感觉谈宴西这动作里有安抚的意思。 谈宴西握着她的手站了一会儿,自行将药袋摘下来,往洗手间去了。 没多会儿,他走出来,将药袋挂回到架子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输液的那只手,平平地摊在床单上,右手则将她手腕一捉,拉她到跟前来。 他低着头,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她手腕皮肤,过分白皙,以至于清晰瞧见底下青蓝色的血管。 片刻,谈宴西又将她轻轻一拽,让她在身旁坐下。 他身上有股清苦气息,手掌绕过来搂她肩膀,手指捋开了落在她肩上的如瀑长发,再轻轻捏她的耳垂。 垂眸,似笑非笑道:“弥弥,你说,怎么办?” 周弥疑惑。 谈宴西声音称得上是慢条斯理:“我这么喜欢你,又不能把你灭口。” 周弥霎时睁大眼睛。 ――原来他知道,她方才就在病房外面。 谈宴西再看她一眼,目光幽邃,顷刻低头,几乎是咬在她唇上,在她轻“嘶”一声的时候,他沉声说:“一个字都别往外说。” 周弥说:“好。” 谈宴西笑了声,要退开时,周弥骤然伸手,将他后颈一搂,主动凑近吻他。她嘴唇破了口子,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像他们在巴黎的第一晚。 周弥感觉自己心脏有颤栗感,“……封口费。我收下了。” 28(夏日绵长) 周弥来之前给自己买了早餐, 梅干菜肉的生煎包和无糖豆浆。 床边柜面上连了一块可活动的桌板,旋出来就变成小餐桌。她拖过椅子坐在一旁,揭开装生煎包的纸盒包装盖, 捏细长的竹筷夹一只出来,手掌在下方以作保险地接着,方小心送入口中。 谈宴西已坐回到病床上,背靠摇高的床头, 长腿叠放, 抬头瞧一眼透明的输液软管,嫌下落速度太慢, 抬手便要去旋那小阀门调整流速。 周弥动作比他更快,手挥过来一下便轻轻打在他手背上, “别乱动。” 谈宴西只得笑一笑,收回手去。 实在无聊得很, 他就去看她。 她穿一件果青色短袖上衣,锁骨分明,为方便进食,一头长发挽了起来, 拿头绳随意一绑, 露出修长脖颈。 她眼睛算不得很大, 配这张冷艳画皮恰好。眼睛上半是倒悬的月牙弧形,直至后段弧度缓落, 到眼尾再有一个微微的上勾。 便是这双眼睛,叫她有妩媚感,却是一种清冷的妩媚, 拒人千里不可亵玩。 生得这样皮囊的女人,很难不恃美而骄, 多半精致装扮,以求锦上添花。 哪像她,因为不上班,就彻底放弃了化妆,素颜朝天,坐在这狭小餐桌旁,一口半个生煎包。 鲜活又自然。 细想,从第一回跟她见面,她就跟矫饰造作这词一点不沾边。 好像注意到他的打量,周弥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神色不免为难,“你应该还不能吃东西?” 谈宴西失笑,“……我没想跟你抢东西吃。” 周弥早餐吃到一半,走廊里又响起脚步声。来人轻敲了一下门,“三哥。” 听声音是尹策。 门是半掩的,谈宴西叫他:“进来。” 尹策推门进来,一手拿一束鲜花,另一只手里拿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目光触及周弥,顿了顿,微微点头,以作招呼。 将花束搁在床位的柜子上,他转身便跟谈宴西道歉,“三哥,昨天晚上是我太幼稚太冲动。我回去之后又仔细想了想……” 他目光朝着周弥看了一眼,周弥便将已经夹起来的一只生煎包丢回纸盒里,笑一笑,准备起身。 谈宴西抬手做个制止的手势,叫她:“没事。坐着慢慢吃。” 看向尹策,又说:“你继续说。” 尹策不免几分惊讶,他毕业就跟着谈宴西做事了,从没见过聊正事的场合,谈宴西不让女伴回避。 他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我回去之后,想了几个方案,想看看这事儿还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谈宴西“嗯”了一声,要先听听他方案的意思。 尹策便端着笔记本电脑去床沿上坐下,一边讲述,一边给谈宴西演示他做的数据图表。 三个方案都讲完,他抬头,推一推眼镜,一瞬不瞬地看着谈宴西,等他决断。 谈宴西平声说道:“能合作的前提下,你这三个方案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但这事儿没有转圜余地。” 尹策一霎脸色灰败,“我知道这是姑父跟二哥亲自下的命令,可是三哥你甘心吗?筹备了大半年,只差合同上签字,只因为一句话,就得把全部心血让给秦家……” 谈宴西打断他:“我说了往后还有给你锻炼的机会。” 尹策不作声了,摘了眼镜,垂下头去,食指和中指捏了捏眉心,好一会儿,才将眼镜戴回去,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身,“三哥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谈宴西说:“给你放半个月的假,出去散散心吧。” 尹策没说好与不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另一旁,周弥已经吃完了早餐,悄无声息地收拾和整理好了小餐桌。 她有意没多去留心两人的对话,但偶尔听入两句,总算弄明白了,谈宴西和尹策应该是表亲关系,无怪乎他身边的人,都要对尹策客气三分。 她觉得谈宴西其实是挺温柔一个人。 他自己多住两天院都觉得没时间,却叫尹策去领假散心。 临近中午,莫妮卡也来了一趟,汇报些工作上的事,带了几分文件给他签。 午后,谈宴西一连接了好些电话,私人的工作的都有。 他住院的事多半没叫人放出消息,他那些圈内“朋友”,各个都如平常一样,邀请三少去哪儿哪儿捧个场。 谈宴西接完手头这个电话,转头一看,周弥坐在椅上,手臂撑在床边柜上,一手托腮,若有所思状。 谈宴西:“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真是好脾气。我要是生着病,还这么多人来烦我,恐怕我早就发火了。”周弥转头看他一眼,忽地探身,去够他拿在手里的手机。 她目光盯着他,仿佛只要他神色有一丝不悦,便会立即收回手。 谈宴西只是微笑看着她。 她便轻轻一抽,将他手机拿了过去,“你说,如果你关机一下午,世界会不会就此停止转动。” 谈宴西微扬了一下眉,笑说:“不知道。但值得一试。” 周弥便当着他面,长按音量加号键和电源键,弹出的菜单里,她手指往右一滑,选择了关机。 这个过程中,她依然在观察他的表情。 他只是笑着,全然纵容。 周弥把关机的手机丢到一旁,又问他:“你会不会觉得,突然闲下来了会很无聊?” 谈宴西笑说:“那你给我找点事儿做?” “看电视么?”周弥盯着他,“或者,开一部电影?” 谈宴西的表情表明他兴致阑珊。 “那要不然我读书给你听?”周弥开玩笑说。 哪知道谈宴西说:“好啊。” “……认真的?” 谈宴西笑说:“不你自己提议的吗?” 他将枕头一扶,躺上去,半闭着眼睛,说:“你随便读点儿什么我听听,正好我睡个午觉。” 周弥看他一眼,清清嗓子,正要出声,他却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犹豫一瞬,周弥蹬掉鞋子,爬上床,他手臂伸展,让她当枕头枕上去。 周弥转头看一眼,看见他偏于瘦削的下颔骨,耳后至脖颈一线的皮肤,是无机质感的一种白皙,微微抬眼,便是他靠近喉结处,那粒浅褐色的痣。 谈宴西只觉她的呼吸萦绕于颈间。 一霎,一小片温热落在了自己喉结上。他不由地喉结滚动,微微低头,睁一只眼去看了看。 片刻,她缓缓地念:“Un jour, j039;étais a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039;un lieu publi ho est venu vers oi……” 声音清脆而空灵,腔调拿得漂亮又婉转,闭上眼仿佛电影序幕的独白,叫人沉浸,即便不懂其意。 夏日绵长,外头日光白得晃眼,那蓝条纹的窗帘布,都被照得褪了色。 他有种介于困顿和情-欲之间的心痒难耐,在这冷气十足的洁净的房间里,好似那些日光,都径直地晒在了他的皮肤之上。 - 次日周一,周弥要去上班。 她是多带了一套换洗衣服过来的,清早在病房的浴室里洗漱过后,即可直接去往公司。 晚上下了班,周弥又去了一趟医院。 谈宴西已经可以开始进流食了,姚妈送来亲自熬的清粥。 尹策也在,没了昨天的情绪,正心平气和地跟谈宴西聊新的项目规划。 周弥坐了一会儿就得走了,她回去还得加个班,不知道几点能弄完,今天是没法在这儿整晚陪着了。 姚妈就说:“那我跟周姑娘一块走吧,绕点路是绕点路,免得等司机跑两趟。” 尹策看了姚妈一眼,对谈宴西说:“三哥,我自己开车来的,我送姚妈回去――规划书我这两天就会做出来。” 谈宴西点头,叫他们路上小心。 到了楼下,姚妈问尹策,“你往哪儿去啊,顺路不顺路?” 尹策顿了一霎,报了个地名。 姚妈说:“唷,这完全是两个方向啊,这来回不得两小时。” 尹策这时候看了周弥一眼,“我跟周小姐倒是同路。您看要不这样,我送周小姐,姚妈您让司机送回去。” 周弥忙说:“没事,可以不用管我。我自己坐地铁回去就行。” 尹策说:“那不行的,不然,回头三哥要怪我办事不周到。” 姚妈也纠结起来了,看向周弥,等她做决定。 周弥实在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最后只好折衷,对尹策说:“麻烦你把我送去地铁站吧,我住的地方坐地铁更方便。” 尹策犹豫一下,还是点头说:“行。” 周弥自知坐后座像把人当司机,很失礼,但还是故意忽略了这一点,坚持坐在了后排。 尹策的车是特斯拉Model S,流线型车身很有未来感,倒挺符合他给人的高材生的印象。 车里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品,足够干净。 一路过去,尹策一句话都没说,空间寂静得只有引擎运作声。 地铁站很近,几分钟就到了。 尹策将车停在入口处的路边,在周弥拉车门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路上注意安全。” 平直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绪。 周弥点点头,谢他送她到地铁站。 尹策:“不用谢。应该的。” - 谈宴西出院之后,休养了几天,又有新项目要忙。几周过去,周弥跟他见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只够时间一起吃顿饭。 微信上倒是聊得比往日频繁。 他有一周都在外头出差,时不时地给她来一条信息,问她在做什么。但聊不到两句他又有事,微信上全是这种有头没尾的对话。 周弥无所谓,怎样都是习惯的。 有一天晚上十点,谈宴西给她打了个微信电话,说是刚开完会累得很,想听听她的声音。 结果,周弥这边说着话,他那边就没了声音,直接就睡着了。 周弥鬼使神差地没挂断,手机充着电,放在一旁,自己抱着电脑加班。 她翻译一份文书,十二点多才弄完,拿起手机一看,那通话时间还在继续。直到洗漱过后上了床,睡觉的前一秒才把它挂断。 第二天早上,谈宴西显然是震惊于那147分钟的通话时长,发了个问号过来。 周弥平静地回复:昨晚睡着了,忘挂了。起夜才发现。 - 七月将过去一半,周弥这天接到谈宴西电话,问她:“在哪儿?” 一般,谈宴西这么问,就意味着要见她。 于是周弥说:“你忙完啦?” 谈宴西说:“嗯。接你过来吃个饭。” 周弥说:“改天吧。我今天生理期。” 谈宴西电话里笑了声:“单只见见你不行?” 周弥沉吟:“……司机多久过来?” 谈宴西估计是听出她声音有气无力,“你不舒服?” “……嗯。请了假,在家里休息呢。” 谈宴西说:“那我过来看看。” “不用。你过来我也没办法招待你……” 谈宴西不容拒绝的口吻:“地址发给我。” 她搬新家后,谈宴西还没往她这儿来过。 周弥把地址发到谈宴西的微信上之后,就疼得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被一阵挺急促的拍门声惊醒,赶紧爬起来,她走到门口,往猫眼里看一眼,看见谈宴西站在外头,才恍然想起来他说要过来的事。 门打开,谈宴西神色少见的几分焦急,可能在没有空调的门外待了些时间,额头上浮了一层薄汗,“半天不开门。还以为你晕过去了。” 周弥不好意思地笑笑,“睡着了。” 没拖鞋,周弥叫他就这么进来。 自己准备往厨房去,给他烧水倒杯茶,突然他手臂伸过来,将她腹部一拦,半搂进怀里,推着她往卧室走,“不舒服就躺着去。” 他身上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衫,衣袖挽起露出手腕,身上几分热气,像把夏天带进了她的领地。 周弥房间很小,一米二的一张床,旁边摆下一个衣柜,就不剩什么了。 但收拾得干净,没什么杂物,倒不显得十分局促。她的床单里面是豆绿色,外面白色底,印平铺的树叶图案,夏日里视觉清亮的配色。 周弥掀开被单,躺回去,又把把空调遥控器拿过来,温度再调低几度。好像是怕他热。 谈宴西在床沿上坐下,转头看她,几无血色的一张脸,有些憔悴,少见的脆弱感。 她侧躺着,头发遮住半面脸,睁着清亮的眼睛。 是在看他。 片刻,她脑袋往他那儿凑了凑,脸颊挨近他的手背。 谈宴西一时就顿住了,实难抵抗这种行为――像平日高冷独立,怎么喂食也喂不熟、从不主动的野猫,某天突然撒娇似的蹭一蹭裤腿。 他垂眸看了她好一会儿,被她挨着的那只手忽地往上一翻,修长的手指一下捏着她的下巴,问:“想没想我?”声音几分沉哑。 29(投影于井中...) 周弥说:“你想过我, 我就想过你。” 答案未免太像投机取巧,谈宴西笑出一声,“你这么说, 我可就走了啊。” “难道你不想我?”周弥笑着反问。 静默的一霎,像是一首歌播完后的小段空白。谈宴西手掌搭着她肩膀,稍稍用力一推,她翻过身仰躺。 余光瞧见他撑在自己枕边的手臂, 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 视野尽头他俯身而下,凑近一张清峻面容, 眼里有盛夏落日燃烧的一种热度。她适时闭眼。 唇齿缠-绵,抬起手臂搂他后颈, 指尖沿他脊椎微微凸起的骨节蜿蜒而下。 谈宴西立即发现她意图昭彰的鬼把戏,伸手将她手腕一捉, 脸退后,警告似的看她一眼:别点火。 周弥笑得眼睛里亮晶晶的。 这一吻就到此为止了,即便发展下去也只是打擦边球,过不了瘾。 谈宴西坐起身, 问她:“还疼?” “没那么严重。”周弥笑说, “吃了止痛药, 已经好很多了。而且,我主要是想趁机光明正大地请假偷偷懒。” 谈宴西目光扫过床头小柜上的一只药盒, 拿起来看了看,蓝白色包装,大写的“eve”, 细看说明文字都是日文。 他说:“那也不能放着不管。我让姚妈给你找个中医瞧瞧。” 周弥高中时候就看过中医,周寄柔每天早起给她煎药, 熏得走廊里都是那苦味。连喝半年,稍有效果,一停药却恢复原样。再喝下去,怕是胃先遭不住,后来就放弃了,说服了周寄柔,改服止痛片。 原想告诉谈宴西不要麻烦了,喝了也没用,但无端想到这段往事。 再者,谈宴西这几分强硬的关心方式,叫她有种错觉。 就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问他:“吃过中饭了吗?” “飞机上吃了点。没什么胃口。” “那你困吗?要不陪我睡午觉。” 谈宴西笑了声,“怎么这阵子就没跟你在宽敞的地方待过。” 谈宴西脱了鞋,到周弥身旁躺下,穿西装式长裤的两条长腿交叠,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自己头顶,另一只手搂着她,闲谈口吻:“现在不是放暑假?宋满不在家?” “她画室集训去了,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一天要画十个小时。”周弥说着话,一面摸过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天王老子、甲方上司,都别想打扰她。 “身体撑得住?” “我叫她量力而行,但她自己说没问题。她其实读初中时成绩很好,上高中心脏问题变严重了,经常请假,一度还休学过三个月。文化课不太跟得上,就叫她转艺术生了。” 谈宴西笑了声,“你上班这点工资,供得起她?” “勉勉强强吧。反正不指望现在能存得下钱。” “那叫你去我那儿住,你不答应。省下一笔房租不好?” 周弥笑了笑,开玩笑的语气:“那毕竟是谈总的地方,谈总一不高兴,要把我们扫地出门怎么办?” “胡话。”谈宴西轻拍一下她的额头,“我既叫你住,以后那就是你的地方。” 周弥一时默不作声,不知道如何接这话,她要是真认真跟他分析为什么不愿去住,就太较真而显得傻了。 所幸谈宴西也没再继续这话题。 沉默下来,不过半刻,便有些神思迟缓。 老城区的居民楼,上了年代的房子,隔音效果也不大好,拉起的白色纱帘外,有很旷远的鸣笛声,人声却很近,但听不清内容,模模糊糊的,蝉声也是如此。像是潮水,推挤着扑近,又一下退远。 这体验于谈宴西而言算不得陌生。 小时候住那栋小洋房里,午后午休,半梦半醒间,便有这同样的模模糊糊的声响,只是那一片更安静一些。他醒来常会躺在床上发呆,看着玻璃窗外白灼的日光,几可想象,一打开窗户就是滚滚热浪。 熟悉的感觉,让谈宴西既有放松感,又有很缥缈的孤寂感。 此外,又倍感荒谬,照他的性子,要是她不舒服不方便,下回再见也就得了,但今天就是想过来瞧瞧。 实话说,他这辈子到过最逼仄的地方,就是周弥前后两处的出租房。 神思涣散间睡过去。 虽然室内开足空调,毕竟夏天,肌肤相贴,捂薄薄的一层汗,又缓慢地蒸发,人在这样的热度中更加困顿,以至于彻底昏睡不醒。 - 六点半,宋满到家。 她给周弥发的微信消息,一下午没收到回复,电话也打不通,不放心,画室一下课,就第一时间赶回来了。 进屋,屋里没声,宋满喊了一声“姐”,也没听见应答。 看见周弥卧室房门是关着的,她走过去,径直一拧门把手。 里头的场景却叫她吓得倒退一步――谈宴西正躺坐在床上,后背抵着床头靠背。他身旁被窝微微拱起,周弥似是蜷缩侧躺着,半张脸都埋在被单里,只露出额头。 谈宴西冲她笑了笑,“嘘”了一声,低声说:“你姐姐不舒服,还在睡觉。” 宋满愣愣地点点头,“三哥什么时候过来的――姐姐好些了吗?” “中午过来的。好很多了。” “那三哥帮忙跟我姐转告一声,小白今天来画室找我了,他现在在小区门口等我。我出去跟他吃个饭,看个电影,差不多晚上十点半到家。” 谈宴西点头:“好。” 宋满:“那麻烦三哥照顾好姐姐。” 谈宴西笑说:“当然。” 宋满说声“拜拜”,便带上门出去了。 片刻,谈宴西笑了一声,伸手拍拍身旁,“好了。人走了。” 周弥却不肯把头给抬起来,因为脸颊脖颈红得发烫―― 十分钟前,她睡醒,一睁眼就发现谈宴西正在看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醒了多久。 室内光线昏朦,薄纱滤过黄昏的光,投入室内,还余一抹薄红,衍在浓重粘稠的蓝灰色中。 她不由自主地说:“crepcule” 谈宴西没问她什么意思,径直低头来吻她。 这时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调-情。 谈宴西吻她睡裙衣领褪下的肩头,也引她的手去看往下去。她手指碰到皮带,他叫她自己去解,帮他。 落日下得很慢,室内光影浓酽如油画质感。夕阳光如一滴粘稠松脂,他们被包裹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两只蜉蝣,即将凝做琥珀。 周弥压根没听见宋满喊她的声音,直到门霍然被推开。 谈宴西动作极快地掀被子将她往里一藏,紧跟着气定神闲地替她应付宋满,全程面不改色心不跳。 ……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会儿,谈宴西明知她羞愤得要死,偏偏非要继续逗她,扯一扯被单,笑说:“你不觉得缺氧?” 周弥紧紧拽着,誓死捍卫最后领土,“……你能不能起床先出去。” “不能。” “……” 谈宴西哈哈大笑,最终还是起身,提上长裤,出门去了,还替她掩上了房门。 周弥整理衣服,平复心情,方才走出卧室。谈宴西站在客厅窗户旁边,燃了一支烟,没怎么抽。手臂搭着窗台,看外头天色,夕阳尚未落尽,残红余晖勾勒远处高楼轮廓,远远近近的霓虹和家灯。 他转头看一眼周弥,她伸手去把灯揿亮了,光洒下的瞬间,稍稍地眯了一下眼。 他看着她,心里好像终于没再四处漏风。 周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着,不走近,似乎担心他还会作弄她,“晚上想吃什么?” 谈宴西摇头表示没什么想法。 周弥说:“出去吃么?” “你能出门了?” “睡了一下午,已经好了。” 谈宴西点头,“我想想吃什么。” 周弥就等着,等了好半晌,却只看见他盯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神色若有所思。 她忍不住说:“你真的在想?” 谈宴西笑笑,“……没有。不知道。你平常晚饭怎么吃?” “加班会在公司吃便当;不加班的话,就自己回家炒两个菜对付一下。” “那你今天也对付我一下?”谈宴西笑说。 “……你确定?” 家里倒是有菜,够做两人份的。 厨房比她的卧室还狭窄,谈宴西却非要挤进来,好像要全程见证一顿明明步骤都对,结果却资质平平的晚餐是怎样诞生的。 周弥没辜负他的“期待”。 菜端上桌,谈宴西夹一片清炒藕片,尝了尝,之后的神色便是像在斟酌如何从辞海中寻得辞藻,组合成一句合适的褒奖,最后,他说:“……不错。保留了食材本身的味道。” 周弥笑得半天直不起腰。 然而,这么滋味欠奉的一顿饭,谈宴西倒也是吃的不紧不慢。 小餐桌上,浅绿色玻璃花瓶里插了几支粉色郁金香。 谈宴西边吃饭,边观察了片刻,觉得这花瓶不像是花瓶,跟周弥求证。 周弥说:“是宜家买的凉水壶。你不觉得这颜色和样式更适合做花瓶?” 谈宴西认同点头:“还真是。” 吃过饭,周弥处理了剩菜,去洗碗。 三两只盘子,清理起来也快。 谈宴西就站在厨房门口,一边抽烟一边跟她聊天。 他浴在清薄的灯光下,两人起落的话语里掺杂流水声。 聊什么,周弥都没往心里去了,只觉得此刻就是她期待过的,有关“家庭”的一个场景,她最憧憬的流水浮生。 然而,他这天上月一般的男人,掺合这些柴米油盐,只是偶尔的兴之所至,俯身迁就,投影于井中。 你真信了,伸手打捞,只捞得一捧流水。 她心里有很冷很柔软的难过情绪缓慢流淌。 但是没有在脸上泄露半分,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而坦荡。 收拾过厨房,回到客厅。 客厅也小,捉襟见肘的两人沙发,谈宴西坐上去,忽地想到什么,“过来。给你挑了件礼物。” 周弥走去他身旁,刚要坐下,他捉着她手腕一牵,让她坐在自己膝头。 谈宴西衔着烟,伸手去摸裤子口袋,摸出来一只黑色的绒布袋,松了抽绳解开,往手掌里一倒。 一条细细的金色链子。 周弥以为是手链,谈宴西却俯下身去,手掌顺着她小腿肚一路往下,手指箍住她的脚腕,解开了那细细的金链的锁扣,戴上去。 一缕烟灰落在了脚背上,周弥蜷缩了一下前脚掌。 金色细链造型简单,挂在她白皙的脚腕上,有种奇异而羸弱的性-感。 谈宴西盯着瞧了会儿,很是满意。 周弥抬眼,“为什么送我脚链?” 谈宴西笑了笑,看她一眼,目光幽深,“拴住了,叫你哪儿也跑不掉。” 这英俊的男人性格里有亦正亦邪的矛盾成分。 此刻,不知是否后者占领主导,他分明是玩笑语气,周弥却无端心慌。 30(危楼顶端) 夏天将结束, 周弥跟着谈宴西去了一趟他一个生意伙伴自营的概念酒店。 这酒店建在山崖上,规格对标五星级,价格也定得高, 刚刚开始正式营业,已然一房难求。 周弥不是跟谈宴西一块儿出发的,他派了司机送她,叫她到之后先行入住, 他手头有些工作处理完了再过去。 酒店给她和谈宴西准备的房间不在主楼, 而是再往山上去的单体别墅,乘酒店的接驳车过去, 还得十分钟左右。 周弥下午到那儿,待房间里玩手机, 临近傍晚,谈宴西才到。 他回房间稍稍地歇了一会儿, 带她下去吃饭。 酒店后花园里,临崖边搭了一处观景台,坐着即能对望山月,听见山谷里头万壑松风。 这也是这酒店的最大卖点。 晚餐是酒店准备的自助餐, 就在观景台上。 木板铺就的台面上, 看似随意却又讲究地摆放户外沙发, 各处燃着融融的落地灯。夜风里有果木炭火的燥香。 周弥到了这才知道,来的还有谈宴西手下的一些核心管理, 且各自都带了家属――是谈宴西的生意伙伴统一招待的,其性质基本等同于一次团建。 谈宴西手下这些人,尹策和莫妮卡自然也在, 此外还有一两个,也是周弥上回去巴黎时见过。 她压根没想过会是这种场合, 眼看着那些人视线都投了过来,明显已做好了好跟他们打招呼的准备。 她拽谈宴西的衣袖,悄声说:“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至少我化化妆呢。” 谈宴西笑说:“你已经够好看了。” 说着便将她的手一挽,径直朝他们走去。 大家连声喊“谈总”打招呼,目光落在周弥身上却犯了难。 谈宴西只单说她的名字“周弥”。 周弥发现了,他不管介绍自己还是介绍他人都不合格――这可叫人怎么称呼。 周弥便笑说:“可以叫我Mia” 大家仿佛如释重负,一个高管的女家属头一个招呼道:“Mia你恐高吗?不恐高来这边坐,风景好。” 周弥笑着走过去。 头一回知道,有个英文名字多么重要,轻易化解叫人尴尬的身份和定位问题。 因是自助餐会,氛围很是轻松。女性家属凑一起聊置房,聊教育,也聊哪一家的柜姐手里货源广,能拿到第一手限定。 无人敢轻慢周弥――不管她们心里实际是怎么想的――即便这些话题都没她介入的空间,她们意识到这一点后,不动声色地又将她拉回了话题中心,变成了聊留学经历,聊巴黎美食,也聊护肤心得。 周弥偶尔抬眼去看一眼,谈宴西就坐在不远处,手里燃了一支烟,很是放松地坐着。对面跟他聊天的几个高管也不拘谨,都是侃侃而谈。 她发现,不管多热闹的场合,他沉默垂眸时,都有种与喧闹无染的清寂感。 不知道是否看过去的次数太多,谈宴西觉察到了。 他端了边几上的香槟酒,站起身,朝周弥她们这边走来。 走到跟前,一只手往周弥肩上一搭,微微举杯朝这些家属敬酒,滴水不漏的措辞,说是谢她们平日对他这些得力干将的背后支持。 大家受宠若惊,纷纷站起身来举杯。 周弥也就跟着站起来。 谈宴西杯中不足三分之一分量,他笑着喝了一口,搂着周弥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就将人拐走了。 平台边缘砌玻璃围栏,谈宴西搂着她去那边站着。 山风回荡,周弥不恐高,向着雾沉沉的山谷看一眼,也有些腿软。 谈宴西看她,笑说:“你刚才老看我做什么?” “我连自己公司的团建都不怎么乐意参加,怎么陪你出来还要社交呀?下次提前说,这种事要另外加钱的。”她开玩笑。 “往后还常有,你可以现在开始习惯。你记着账,到时候一次性给你结款?”他前一句正经,后一句玩笑。 周弥微微怔然,笑一笑,不说话。 转头去听山风在脚下呼啸,置身危楼顶端之感。 随时下跌的惴惴。 方才跟这些高管的家属聊天,言辞间她也听出来,往常这种携家属出席的场合,谈宴西是从没带过女人的。 她并不觉得高兴,或是自己斗败了其他女人、拔得头筹的自矜――谈宴西不定义她的身份,她就永远只是Mia 和什么Alia、Lydia、Olivia毫无差别,众多可取而代之的名字中的一个。 谈宴西也不急着回去,就这么半抱着她,靠着围栏吹了好一会儿的风。 直到碰一碰她的手背,“怎么这么凉?我叫人给你送件外套过来。” 周弥说:“我自己去吧,正好要去趟洗手间。” 谈宴西点头,又凑近她耳畔轻声说:“你要真不喜欢跟她们来往,一会儿过来了直接去我那儿坐。” 周弥笑说:“你不跟他们谈正事么?” “正事什么时候不能谈,陪我们弥弥才是正经。”谈宴西话语里带笑,无限宠溺,手指捏捏她的脸颊,“快去吧。” 周弥穿过露台,往酒店大楼的方向走。 经过酒店的后花园,却看见树下躺椅那儿坐了个人。 走近一看,是尹策,他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脑袋靠在上面,眼镜摘了下来,镜腿捏在手里。 周弥脚步一顿,“尹先生?” 尹策抬眼瞧她。 “喝醉了?我叫谈宴西过来看看……” 尹策制止她,“没事。别麻烦三哥。” 周弥真不是能放任不管的性格,她瞧见前面过来了一个酒店的服务生,把人叫了过来,让他搀尹策回客房去休息。 尹策迟缓的起身动作有几分抗拒,但还是没说什么,也没叫服务生扶,自己脚步虚浮地往里走了。 周弥不大放心,左右也是要去大堂的,就跟了过去。 尹策去了大堂,又在沙发上埋头坐下了。 服务生蹲在他跟前问他房间号,他没出声。 服务生倍感为难,就起身走过来,问周弥,是不是跟这位客人是认识的,他现在好像发烧了,最好赶紧回客房去,他们会叫酒店的医务人员过去瞧瞧。 周弥走过去,站在尹策跟前,轻声说:“我去让莫妮卡把你们的行政叫过来?” 尹策这时候缓缓抬头,看她一眼,“……没事,不麻烦了。我现在上楼去。” 周弥点头,但还是坚持:“你先回房休息。但还是得让谈宴西或者你们行政知道这件事,晚点他们好过去看看。” 尹策虚弱笑了一声,手指捏了捏眉心,好像有几分招架不住她的较真,“好吧……” 尹策回了自己房间躺下,一会儿,酒店派了医生过来。 量过体温,给他开了退烧药。 他服了药,受不了一身的黏重,进浴室飞快地冲了个澡。洗完穿上睡衣,先摸搁在流理台上的眼镜戴上。 他准备睡觉,走过去拉窗帘,却站在窗边停住――他住的是崖景房,窗户望出去,前下方就是观景台。 宽敞的户外沙发上,挨着谈宴西而坐的就是周弥,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脸上表情是看不清了,只能看见她肢体语言,明显偏向着身边的男人,全然的信任和亲近。 他脑袋靠着窗户玻璃,盯着看了许久,神色落寞。 - 又持续一阵,晚餐结束了,大家陆陆续续回房间。 谈宴西牵着周弥去了酒店大堂,叫她坐着稍等,他上楼去瞧瞧尹策的情况。 周弥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给宋满发消息,叮嘱她晚上早些睡,不要熬夜。 宋满回了消息,姐妹两人一来一回地聊了片刻。 忽听大理石地面上,高跟鞋“笃笃”的声响,似是朝她所在的地方走来的。 周弥不由抬头去看。 迎面而来一个中年女人,穿一条瞧不出品牌,却材质高级的连身裙,肩上搭一块爱马仕披肩,手里拎同样品牌的手袋。脸保养得极好,瞧不大出具体年龄。 周弥印象中没跟这张面孔打过交道,方才谈宴西那些下属的家属中也似没这号人。 女人果真是冲她来的,到了她跟前,垂眸打量,微笑说:“周小姐?” 她态度绝对称不上是恶意,但自带那种上位者惯有的、骨子里的傲慢,笑容也是精心计算过的礼貌。 周弥不喜欢被人这么居高临下,也就站起身来,微笑说:“请问您是?” 女人语速不疾不徐地:“周小姐又在等人?” 又? 周弥疑惑,先没出声。 女人笑说:“上一回老孟办事不周到。既然是故人之女,又多年未见,怎么能这么轻慢就打发掉呢?周小姐这回有什么要求,就直接跟我提吧。” 周弥听明白了。 这人是孟劭宗的妻子。 原来世界上真没有不透风的墙。 周弥第一反应是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在等孟劭宗?” 女人瞧着她,还是这副既显得礼貌,又显得傲慢的笑容,仿佛在说,何必装腔作势? 周弥也回以如出一辙的笑容:“我跟你没什么恩怨。即便我再有需求,也一定会冲着孟劭宗本人去。” 女人笑说:“我不过好奇,老孟再如当年一样给你们三百万,换不换得来清净?” 两人面对面站着,说话亦是语气平静。 毕竟这里是酒店大堂,女人比她更不希望闹得难看。 周弥笑出一声,“那得看你们的清净、孟劭宗的名声,是不是只值三百万?” 女人脸色还是沉了两分,“能和平解决的事情,我不希望闹得难看。你是在……那什么公司工作来着?你们公司老板叫陈庆东?” 周弥神色丝毫未变:这做派她毫不意外,金钱收买不了,就图穷匕见,行断人立命根本那一套。 她微微笑着,声音却是极冷:“请你转告孟劭宗。二十三年前他三百万买断不了一个人的人生,二十三年后同样做不到。你们要真打算动我的工作,最好做好你们往后也同样不得安宁的心理准备。或者,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彻底叫我人间蒸发。” 女人一霎拧紧眉头,还要出声,却听侧后方一道声音低沉声音,“孟太今天也来住宿?” 女人立即转过头去看一眼,满脸堆笑,“谈总?好久不见。今天是过来度假?” 谈宴西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地朝着她对面走去。 他伸手搂周弥肩膀,低了头,轻声说:“非得在这儿等着?怎么不先叫人送你上去。” 女人脸上一变――这么旁若无人的亲密。 她是跟人打牌的时候,听人聊起八卦,谈家老三换了新宠,一学法语的小翻译。至于姓甚名谁,无人在意,只要不是最终明媒正娶的,名字记了也没意义。 谁曾想世界这么小。 谈宴西跟周弥说完这一句,方抬头看她,脸上虽挂着笑容,目光里却没半分的温度:“我的人跟孟太起了什么冲突?孟太说说看,我也好帮着调停调停?” 女人一时只有讪笑,孟家跟谈宴西挂着好几单合作呢,真把人给得罪了,他们日子也不好过。 她今天跟孟劭宗过来,也是受邀来体验这新开业的酒店。 方从酒店酒吧回来,看见周弥等在那儿,辨认了片刻,这张脸跟当年周寄柔那张脸可谓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下意识就以为,周弥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孟劭宗的行踪,又跑来蹲点了。 哪曾想,周弥等的人来头可大得多。 她忙笑说:“哪里来的冲突,不过就一点误会。我瞧瞧老孟去,就先不打扰二位了。”她笑一笑,便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往里走。 而谁知谈宴西的声音,这时候才慢条斯理地响起:“孟总上回问我老爷子喜欢喝什么茶叶,他送点过去孝敬孝敬。我适才想起这事儿。你转告孟总一声,老爷子前几日体检,医生才叮嘱,茶里头有咖-啡-碱,他那肝脏功能,怕是往后都得戒了。” 女人脚步一顿,急忙转身,一面赔笑,一面慌张道:“谈公子,这事儿……这事儿要不我叫老孟回头再跟你商量商量?” 谈宴西不置可否,牵着周弥的手转身便往外走,最后漫不经心地扫过她一眼,那目光里有杀伐的冷意。 接驳车停在外头,左右敞开,只有一个顶棚的小车。 周弥坐上去,轻轻挣了谈宴西的手,两手攥住披肩裹紧,抱住了双臂,脸朝外面。 接驳车拐弯上行,夜风四面八方地涌过来。 周弥一直没出声,谈宴西手臂去搂她肩膀,叫聊聊方才这事儿。 她不肯,肩头固执地挣了一下。 谈宴西觉出不对劲,手掌拊着她额头,将她脸轻轻扳过来。 迎灯光去看,她睫毛湿成簇妆,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 谈宴西自知不是好脾气的人,跟她认识这么久,不止一次冷着她晾着她,那回两人吵架,都到那境地了,也没见她哭过一声。 眼下…… 他有一筹莫展之感,白茫茫的思绪。 最后,倒是肢体动作先行,两臂将她抱进怀里,语言也是先于意识,温声哄她:“没事了。这不还有我吗?” 31(茫茫的夜色...) 脸颊靠在谈宴西肩头, 衬衫微微硬质的面料,眼角蹭上去,隐隐发痛。 肩胛骨上贴着谈宴西的手掌, 温热触感,几分用力,似是无声安抚。 耳边是他沉沉音色:“原本想带你来山上看看月亮,散散心, 怎么反倒让别人冲撞得你不开心了。” 周弥不想让自己陷在这状况里太久, 便顺着他的话,哑声问道:“哪里有月亮?” 谈宴西向着她身后扬了扬下巴, “你瞧。” 周弥回头往天上看一眼,云层里刚刚露出个月亮毛边的轮廓, 黯淡天光,近处远处, 只有茫茫的夜色,茫茫的山。 尤显得那月亮孤瘦的一抹,随时要被吞没。 谈宴西这么一路抱着她,直到车到了住的地方。 周弥进屋之后, 先去洗澡。 洗完出来, 谈宴西正坐在沙发那儿抽烟, 他张眼看看她,朝她招招手。 周弥走过去, 他便将她手臂一捉,让她在他大腿坐下,一面倾身去揿灭了手里头还剩半截的香烟。 轻袅一缕青烟, 顷刻散去,他抬眼看着她, “你要觉得不痛快,这事儿我替你处理。” 周弥笑意很淡,“我也不是什么多光彩的身份,何必再去大摇大摆。你当然可以替我把这口气出了,可也不过让别人嘴里再多一段谈资。” 谈宴西神情波澜不惊,“弥弥,你可能还不够了解我。我这人做事从来不管别人评价,谁叫我不痛快了,我也得叫他不痛快。” 周弥忍不住:“可他们还会把我妈的事也翻出来咀嚼!她已经远离孟劭宗的圈子二十三年了,她甚至已经死了。是因为我,因为今晚上的事……” 谈宴西看着她,“你是不是想说,是因为我?” 周弥一下抿住唇。 谈宴西没什么意味地笑了声,“这么瞻前顾后,当时又何必上我的车?怎么着,你自己的名声就不重要?” 周弥不作声。 “人活一世,是图名还是图实,我看没那种两全其美的好事。”谈宴西眸色更深了三分,“我出生就已声名狼藉,要在乎这些人的看法,恐怕早陷在阴沟里翻不了身。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人欺侮而不还手,弥弥,你是在为难我。” 他语气容不得商榷:“这事儿你别操心了,我自有主张。” 周弥没再与他争辩,心里叹声气。 可是,你能替我主张一时,还能替我主张一辈子吗? 谈宴西抱住她坐了会儿,起身去洗澡。 周弥先去床上躺下,顶上灯光照得她眼里刺痛,太阳穴隐隐跳痛,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吹了风。 没多久,谈宴西洗完澡出来了,一身清爽香味。 他灭了所有灯,只余床头灯,掀开被子躺下,伸臂将她抱进怀里。 周弥额头抵在他胸膛上,这么无声地过了一会儿,轻声问:“要做吗?” “你心情不好,没必要……” 周弥抬眼看他,“可是我想。” 耳鬓厮磨,听见外头风声浩荡。 这一晚谈宴西无比耐心,不急着索取什么,只照顾她的感受,有点儿哄着她心情好起来的意思。 漫长得很,结束时窗外月亮都沉落了三分。 他们不急去清洗,谈宴西展臂去摸烟盒,衔一根在嘴里点燃。 还没抽两口,周弥坐起身,细长白皙的手指伸了过来。 他顿了顿,由着她将烟一夹,抢了过去。 谈宴西挑眼去瞧,暖黄灯光,她一头墨色而微微湿润的长发,披散在光洁皮肤上,垂眼抽烟的模样,少见的有几分妖气。 香烟、汗水和不明液体的气味纠缠,叫人觉得是不洁净的。 可又隐约刺激人的神经,让人直观感受,他们在不洁净的关系里,是声名狼藉的共犯。 谈宴西也坐起身,背靠着床头,伸手一把将她的后颈一搂。她脸一时凑近,烟雾燎得他微微眯眼。 他抬手,要去把烟拿回来,她却先一步,手指夹着香烟,转个方向,把几分湿漉漉的滤嘴送到他嘴边。 他目光沉黯,望着她笑了一声,张嘴衔住了。 周弥捞起被子,将自己裹紧,就这样蹲在谈宴西身侧,偏头看着他,“你是不是觉我是很矛盾的人。” 谈宴西坦言:“多少有点。” “我也时常搞不懂我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第三回见面,我或许不一定还会上你的车。” “怎么,跟着我不开心?”谈宴西笑问。周弥摇头。 恰恰相反。跟他在一起,做任何事情都仿佛有种灵魂惊醒的颤栗感。 谈宴西伸手,捉一把她的长发绕着手掌,笑着追问:“那为什么呢?” “因为……已经尝试过一遍了,我还得试试别的。”她坦然说谎。 谈宴西望着她,却说:“要再给我一次机会,第二次见面,我就会把你拐走。――不,第一次。” “可你那时候往我靴子里塞钱。”像打点欢场舞女。周弥现在都觉得耿耿而不能全然释怀。 谈宴西说:“我现在给你道歉,好不好?” 周弥说:“不稀罕。” 谈宴西笑出声,“你说,那钱你拿去买了几斤糖炒栗子。但我看见的可不是这样。” “……”周弥瞪他。 “那时候我想,小姑娘真有趣,不上一刻还在那儿讹诈孟劭宗吗,怎么扔钱的时候,一点儿不肉痛?” “你可别告诉我,那时候你就对我感兴趣。” 谈宴西笑说:“你不信?你不也第二回见,就对我感兴趣?” 周弥不作声了。 虽然承认这事不丢人,但她别扭地不想亲口承认。 沉默一会儿,她说回今天想跟他说的正题:“你那时候跟孟劭宗吃饭,知道了我的身份。当时孟劭宗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年轻时不懂事,在外头荒唐一晚,没留神闹出人命。后来给了钱,签了协议,跟人两讫了。” “原话?” “原话。我跟他非亲非故,可没什么替他描补的必要。” 周弥一声冷笑,“闹出人命。好轻巧的说法。” 谈宴西看着她,目光温和,仿佛告诉她,倘若她不介意,跟他说说也无妨,他愿意听的。 周弥承认,最初叫她沦陷的,就是他时而展露的这样一种年长者的宽容,不干涉、不评判。给人安全感。 她蹲得脚几分麻,便还是躺下去。 犹豫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说: “我妈因为家里重男轻女,只供了我舅舅读书,高中没毕业就在商场里当销售员。工资低,主管又不和气,吃了不少苦。那时候孟劭宗主动追的我妈。因为地位悬殊,我妈一开始就没打算答应。但我妈性格很柔弱,有这么个人呵护她、照顾她,她很就招架不住。 “后来怀了孕,她才知道,孟劭宗已经订了婚,婚期都安排好了。她跟孟劭宗的事情被孟家和他未婚妻家里知道了,两家上阵连环施压,她咬死了不堕胎。后来协商签订协议,一次性支付三百万,往后老死不相往来。 “那钱,其实到我妈手里不到三分之一。家里抽了两百多万,说是她生了孩子住在娘家,还得娘家照顾。但转手,我外公外婆就把钱给了我舅舅,买房、创业、娶媳妇……也是那时候,我妈才终于看清楚现实,带着我从娘家搬出去了。她手里有点钱,自己买了套小房子,倒过得不算拮据。后来又认识了我继父。在我继父生前,她过得还算幸福。我继父的事,上一回,已经跟你说过了……” 一缕烟灰落了下来。 周弥一顿,转头一看,却发现谈宴西仿佛是在出神,半天没动,香烟蓄了好长一截灰。 她伸手轻推谈宴西手臂,“你在听吗?” 谈宴西回神,垂眸看她,目光一时极深,无限的意味在里头,但她有点儿看不懂。 他神色犹豫,欲言又止:“弥弥……” 周弥等着,他喊了这么一声之后,却没后话了。 她倍感疑惑,“你想跟我说什么?” 谈宴西笑了笑,摇头。 伸臂把烟几下碾灭在烟灰缸里,赤脚下了地,踩在地毯上,又霍然探身,一把掀开被子,将她拦腰扛起来,“走,去冲个澡。” 周弥身上什么也没穿,羞恼地踢着脚要下地去,未果。 谈宴西给她做的清洁,到一半,又到浴缸里去。水是半满,开了水阀,还缓慢地蓄着。陶瓷的材质,碰上去是冰凉的。 满屋子的热气,那换气扇都好似工作不及,人长久待在里头,有种缺氧之感。 谈宴西强硬地吻她,又加剧了这种感觉。 中途,他往她脚腕上看一眼,那细细的金色链子还绕在那上面,灯光下反射微微光泽。 他将她的腿抬起来,俯身,亲在脚踝上。 可这么臣服的动作,他眼神里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之感。两相矛盾,让周弥感觉要疯了。什么都是真实的,却又都那么不真实。 - 洗过一次的头发,这会儿又打湿了。 周弥站在镜前拿吹风机吹头发,十足的不耐烦,“我回去要剪头发,太长了好烦。” 谈宴西笑:“有什么脾气冲着我来,跟头发较劲什么。” 他走过去,拿了她手里的吹风,“要不我帮你。” 挺受罪的体验。 谈公子何曾纡尊降贵做过这种事,手法可谓是没有手法。 一会儿吹风挨得太近,头皮发烫发烫;一会儿手指缠住了微微打结的发丝,牵得一痛。 片刻,他仿佛也失去了耐心,甚至还点了一支烟,叼在嘴里,聊以忍耐。 饶是如此,周弥也没推开他。 往镜子里看,他微眯住了眼睛,浴袍里露出一截锁骨,灯光照得皮肤清霜一样白。因瞧不见他的目光,这过分立体冷峻的五官,显出一种风雨不动的薄情感。 可在他十分生疏的动作里,有叫她恍惚的温情。 一度相信了那是真的。 32(焦躁的、无法忍受的...) 隔日, 谈宴西的那些公司高管和家属组团去爬山,周弥身份尴尬,跟他们又不熟, 自然没跟着去。 她不去,谈宴西也不去。 上午睡到九点半,卡着餐厅关门时间去吃顿早餐,再往露天咖啡座消磨时间。 尹策也在, 活脱脱病秧子模样, 分明昨晚刚发过高烧,这时候却坐在风口里, 身上只披一件黑色薄毛衫。 他向着谈宴西看一眼,微笑打招呼:“三哥早。” 目光触及周弥, 却多两分克制,有意修饰过的言辞里听不出语气, 只有妥帖的礼貌:“周小姐早。” 周弥微笑:“早。” 表兄弟两人在一起,聊不上两句就开始谈工作。不过自从上次在医院,谈宴西点名了周弥无需回避之后,他们聊什么都不怎么避着她了。 但毕竟没周弥插话余地, 她喝着冰美式就开始走神, 手肘撑着沙发扶手, 手托腮地打量着谈宴西。 她发现谈宴西对尹策的态度,和他对自己手下那些高层还是有所不同, 可能到底是亲戚,又觉得是可塑之才,言行里多了些引导的意思, 比及表兄兴许更像老师。 谈宴西究竟是做什么的,周弥一直没兴趣去详细了解, 但跟他待得久了,隐约也能知晓大概,似乎同时涉猎地产、城投、交投和金融多个领域。而交由尹策练手的,更偏向虚拟经济那块,新兴互联网产品的投资。 中途谈宴西离席,去了一趟洗手间。 上午稍显空旷的咖啡座,除了远处还有三个外国人,便只剩下周弥和尹策两人。 周弥侧身向外看风景,听见尹策温和地出声,“昨晚谢谢你通知三哥。” 她转头微微笑说:“不客气,应该的――后来退烧了?” 尹策点头。 “换季是容易感冒。” 尹策又点头,“嗯。” 两人就无话可说了。 尹策端起面前热茶,饮一口,目光顺势在周弥身上落了片刻,她米色针织连衣裙外套了件单宁夹克,头发随意披散,几缕被风吹得起起落落,拂在脸上。 她的热情好像只向着谈宴西一人,对其之外的人,永远有一层客气而疏离的隔膜。 远远瞧见谈宴西回来,尹策适时收回打量目光,脊背不自觉地坐直了两分。 谈宴西走近之后却不坐下了,挽了周弥的手将她从座椅上牵起来,说往外走走,散散步去。 尹策点点头。 谈宴西关照两句:“感冒了就回去休息,别在风口里坐着了。” 尹策看着两人身影走远。 他们先是牵着手的,不知道谈宴西对周弥说了什么,周弥打了他手臂一下。片刻,谈宴西便伸手去搂住了她的腰。白衬衫亦或是裙摆,都被风吹得几分鼓起,像时尚画报里的一页。 他们拐过那砌作装饰、爬了藤蔓的矮墙垣,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不和谈宴西碰面的日子,周弥仍旧尽心尽力地当好自己的上班族。 不管跟谈宴西纠葛多深,她心里都清楚,这芜杂的、庸常的、琐碎的生活,才是真实的人生。 九月,宋满升上高三。她因为第一志愿是北城本地的顶级美院,想和清北十拿九稳的白朗熙“双宿双飞”,少不了比平日更用功。除画画之外,还得补足文化课,放假还会跟白朗熙一块儿去图书馆,叫人给她补课――周弥打趣她,约会就约会,说得这么好听。 日子这么波澜不惊地过。 周弥和谈宴西见面的频率算不上多频繁,通常一周能见一次,逢上他闲了或忙了,这频次会稍稍有所变化。 但这一回,一个月过去了,两人一次也没照过面。 微信上倒一直有联系,谈宴西只告诉他,公司和家里都有些事儿,暂时脱不开身。隔三差五的,他便问问她在做什么。 有时候拨语音电话,闲聊些没中心的话题。 通话时间都不长,通常是在临睡前,谈宴西困顿的声音里,总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感。 只到九月底的一天,周弥才接到谈宴西的电话,照例叫她下了班过去找他。 卫丞给上回那个年轻男明星投资了一家私人cb,刚开业,谈宴西过去捧场。 那地方有几分隐蔽,藏在一条逼仄的小路里头,但进去之后却豁然开朗。 挺大的一地方,装修得也有风格,可见是下了血本。 周弥往里走,大厅里逛了一圈没找见谈宴西人,微信上发了消息给他,他也没回。 她正准备给卫丞发条消息问一问,结果碰到了今天的主角,那个男明星。 周弥犹豫了一下上去搭讪,问他见没见着谈宴西。 所幸人还记得她,告诉她往二楼找找去,可能是在棋牌室。 上楼的楼梯是铁铸的,踩上去声响很大。 周弥上到中途,忽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跟后头那人一起愣住了―― 上来的是贺清婉。和上回在那晚宴上碰见的人间富贵花似的装扮截然不同,这回她穿了条紧身的黑色连身裙,高筒靴,小烟熏妆,桑葚紫色的口红。这么刁钻的一身,她却适配得极好,整个人有种小恶魔般的性-感。 贺清婉冲她笑了笑,有点意味不明的,“你也是去见三哥的?” 也? 周弥没有出声。 贺清婉继续笑说:“三哥喝醉了,在楼上休息,缺个人照顾。你去,还是我去?” 周弥笑笑,问道:“谈宴西叫你来的?” 贺清婉微微歪了一下头,“……不然呢?” 周弥便不再多说什么了,语气平淡:“那贺小姐去吧。麻烦了。” 说罢,径直往下走,与她错身时,甚至没看她一眼。 贺清婉倒停在了原地,转头去看周弥的身影。这么音乐喧沸,灯光迷乱的地方,她整个人格格不入的疏离沉静。 贺清婉嗤了一声,“没意思”,继续上楼去了。 周弥没联系司机,打算自己去打个车。 在拐角处,却碰上尹策。 尹策装扮比平日休闲,白色t恤外面搭一件藏青色衬衫,唯独不变的细框眼镜,整个人很是清正,有学生气。 他估计以为她刚来,或是迷路了,指一指楼上说:“三哥喝了点酒,在楼上房间休息。” 周弥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浮一层很淡的笑,“我知道。贺清婉照顾他去了。” 尹策愣了下,“……贺清婉?她也来了?三哥叫她来的?” 周弥骤然心烦,一秒也待不下,转身便往外走。 尹策飞快跟上去,“周小姐!” 周弥脚步不停。 尹策一直跟她到了门口,又喊一声:“周弥!” 周弥顿步的瞬间,尹策赶紧两步走到她跟前,“你等等,我上楼去看看情况,我觉得,应该不至于。三哥找她来,多半可能是为了别的事。” 周弥看着他,“这话你信吗?” 尹策语塞。 “好了。我走了,你进去吧。” “……我送你吧。” “不用。” “这个时间车不好打。反正我也准备走了。” “真不用。”周弥客气地笑了笑,径直转身往外走。 她这拒绝人的态度铜墙铁壁一样,尹策还真是没辙,只幽幽叹声气,食指指节推了推眼镜,“……其实也好。” 周弥身影一停,转头不解看他。 尹策也看着她,细框镜后,平直的目光里似是略带着一种悲悯的柔和,“你跟着三哥,不会有什么结果。” 周弥没作声。 心说,我怎么会不知道。 周弥自己打了个车,一路沉默着到了家中。 晚饭还没吃,但没胃口。 宋满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待着,觉得屋里静得很,就把电视打开了。 没什么有趣的节目,她调到一个讲火星揭秘的科普类纪录片,作为背景声,抱着抱枕发呆。 其实也并非全无预兆,她后知后觉地想。 往常,吵架的时候,谈宴西都没把自己晾了超过两周以上,夏天忙成那样,也会抽出时间来跟她吃饭。 今回时间间隔反常的长。 那为什么? 她只能往前推,想到他们在那崖上酒店的那一晚,她说的那些话,是否终究交浅言深,以至于让他觉出负担感了。 两人在一起,不就图个快乐吗,谁乐意听你那些狗屁倒灶的悲惨经历。 这么一想,倒也算是个自洽的解释。 还是高估自己――非要给结束找一个能接受的理由,无非因为还是输不起。 周弥转头往厨房那儿看一眼,想到不久前的夏天,谈宴西还站在那里看她洗碗。 她现在所坐的地方,他给往她脚腕上套一条细链。 说是拴住了,哪都跑不掉。 到晚上十点半,宋满到家了。 周弥和她说了会儿话,如常去洗漱。十一点躺在床上,一直干躺过了零点才有睡意。 后来睡到凌晨三点多突然醒来,摸手机看时间,发现有谈宴西发来的消息,问她:在哪儿呢? 三分钟前刚刚发来的。 好像她是专为了他这条消息醒来的一样。 周弥没有回复。 隔天上午,又收到谈宴西的消息,问她醒了没有。 她还是没回复。 - 国庆假期,周弥跟宋满去了趟短途旅行,其余时间就待在北城。 宋满这孩子现在打了鸡血的上进,说再过半年就要高考了,心里没底,没心情多玩。 国庆节后,周弥意外收到了露露发来的语音消息,问能否来她这儿借宿一晚。 真有好一阵没露露的下落了。 她跟谈宴西圈子里其他人没有任何往来,最近更与谈宴西本人也没来往了。不知道那侯景曜究竟惹了什么麻烦,是不是波及到了露露。 晚上周弥没加班,第一时间赶回去。 露露已经依照微信上发的定位,在小区门口等着了。她穿着一件卫衣,外面套运动外套,头上一顶鸭舌帽,帽檐压低,脸上也戴了副口罩。脚边还立了只行李箱。 人看着是清减而憔悴了许多。 露露看见了周弥,将口罩摘下来,大幅度地摆了摆手,“周弥姐!” 周弥走近,往她的行李箱瞥一眼,“是准备去哪儿?” 露露推着箱子,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准备离开北城了。明天中午的飞机,飞东城。” “跟侯景曜……” 露露左右望一眼,“进屋再说吧。” 到了家里,周弥拿宋满的拖鞋给露露,提烧水壶给她倒了杯水。 露露坐在小沙发上,摘了口罩和帽子,疲态尽显,她从头解释:“侯家出事了,但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怕惹祸上身嘛,更不敢问。侯景曜倒不是最主要涉事的,但也被限制行动了,就连我也跟着被调查了。” 周弥听得心里一凛,“……你没受牵连吧?” “我还好咯。他们调查清楚就没我什么事儿了,主要……”露露在这儿哽咽了一下,“周弥姐,这事儿还要谢谢你。” 周弥一头雾水,“谢我什么……” 露露哑声说:“之前侯景曜跟人结了梁子,这次墙倒众人推,那人就想趁机彻底搞臭他。侯景曜被人算计了,房间里安了摄像头,那时候我也在……那么多照片,全是高清的。这照片放出去,我这辈子估计也就毁了。” “所以,是……”周弥心下恍然,已有答案。 露露点头,“谈公子帮了我一把。他倒没掺合别的事情,就单独只截了这些照片。” “那他拿什么做交换条件?”周弥忙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 周弥陷入沉思,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她记得,也就那时候跟谈宴西提了一嘴,叫他如果顺手,就帮着照拂一下露露。 那么久过去,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事儿,毕竟她跟露露真的算不上什么深交,不过是因为投缘,加之同姓,才偶发担忧之情。 侯景曜的事情靴子总算落地。 而她的托付,谈宴西听进去了,虽然分明跟他没半点关系,一不小心还极有可能自己也惹得一身骚。 她恍惚地想,其实,谈宴西答应她的事,一向是说到做到的。 第二日上午,露露便出发去机场了,临走前告诉周弥,她去东城以后,就会好好经营自己的社交账号,做个正经接广告赚钱的美妆博主。她说,这回学费交太大啦,差点一辈子赔进去。 最后还“强迫”周弥关注了她的账号。 账号名是:周鹿秋cia - 周弥生日在十月中旬。 顾斐斐总算舍得露面,跟她吃一顿饭。吃完,又续摊去酒吧喝酒。 酒过三巡,周弥才告诉顾斐斐,自己跟谈宴西已经掰了。 顾斐斐比个大拇指,“听你这么心平气和我就放心了。姐妹好样的,真做到了拿得起放得下。” 周弥笑笑,不说话,只是喝酒。 顾斐斐也真是对她盲目信任。 她一个只喝金汤力,歌单永远听edith piaf,长情得过分老派的人,感情上又凭什么能更洒脱。 一直聊到晚上十一点,两人各自打车回去。 出租车停在路边,周弥下了车,脚步几分虚浮地过了马路,往小区大门走去。 身后一声鸣笛。 她以为是自己挡着了路,赶紧往马路沿上走。 鸣笛又响一声。 焦躁的、无法忍受的一种提醒一样。 周弥心里似有预感,转头一看,靠路边停了辆黑色奔驰,低调地几乎与树下阴影融为一体。 她站着不动,那车门也不开,只继续“嘀”她。 夜里扰民,周弥公民道德感爆棚,受不了门口保安岗有人抬头出来打量,赶紧朝着那车子走过去。 车窗落下来,驾驶座上坐着面沉如水的谈宴西。 她一时间无言,借着清薄的灯光去看他,觉得他憔悴许多,眉眼间隐约浮着一层悒郁。 周弥说:“我不信你是在等我。” 谈宴西语气淡淡:“结果而言,不还是等到了吗。” 他抬眼看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上车。”不容拒绝的口吻。 33(双重幻梦) 车门阖上, 阻绝外头微凉的夜风。 周弥在弯腰进入车厢的瞬间有片刻呼吸一滞――天气早就开始转凉了,车里头却还打着过低的冷气,混杂一股浓重烟味。没个小半包烟, 熏不出这效果。 谈宴西身上穿了件黑色衬衫,领口散乱,衣袖挽起,深色让他显得分外清绝, 目光更是沉冷, 像寒冬深夜下的一片海面,绝对幽深之下, 绝对的骇浪惊涛。 周弥坐在副驾驶上,没说一句话。 她知道谈宴西在打量她, 但怏怏的不愿出声,更提不起精神与他争吵―― 原本以为, 谈宴西脸色都难看成这样了,这一场吵架恐怕在所难免。 哪知过了片刻,他将车窗半开,再点了一支烟, 垂眸时火星明灭, 他抽了一口, 手腕搭在方向盘上,本已沉哑的声音又甚三分, 问:“晚上跟朋友玩去了?” 周弥一时愕然,为他这十足平静的语气,“……嗯。喝了点酒。” “闻出来了。”谈宴西看她一眼, “玩得开心?” “……还好。”周弥迟疑地答。这真不是她以为的展开。 “找个地方,我吃点东西。”谈宴西叼着烟, 一只手掌方向盘,一只手去揿引擎启动键。 “谈宴西。” 谈宴西转眼看她。 周弥说:“……你来找我,总不会没什么想说的话?” “你有?”谈宴西很短促地笑了声,“那等会儿你慢慢跟我说。” “现在就说吧。”周弥自知固执得不识时务。酒精撺掇得她不知是头脑清醒,还是头脑发热。 谈宴西无声看她片刻,倾身把烟按进灭烟器里,“行。那我们就先聊聊,你那天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你……”周弥抬眼看他。他怎么倒先向她兴师问罪? “我怎么?”谈宴西笑一声,“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明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好。”他朝着她的方向侧一侧身,“我们来盘一盘这个逻辑――我既然都叫你去了,为什么又还叫贺清婉去?你当我有什么癖好?” 周弥反倒心里沉了两分。这不,他都清楚。 她说:“你觉得我理应知道这就是个误会,所以就没什么跟我解释的必要?” “我倒想解释。你回我消息了吗?”谈宴西又笑问。 周弥不回答。 谈宴西看着她,“我就想看看,是不是我不来找你,你就真不打算去找我。” 周弥顶了一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不好?” 光线昏沉,谈宴西看她的目光里,有叫她很读不懂的意味,他就这么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方又出声:“弥弥,即便我真要跟你散,也会当面跟你说清楚,不至于用这么一种折辱你的方式。诚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你也不必把我想得这么坏。” 周弥承认自己顷刻就心软了。 倒真不为他唤她昵称的语气,而是这句话。 他从不美化自己,薄情也薄情得坦坦荡荡。 谈宴西看她不作声,又说:“现在能先走了吗?” “话还没说完……” “大小姐,”谈宴西无奈,“我六点就来这儿等着了,真没吃饭。不信你摸摸我肚子……” 说着,他真伸臂过来,将她手一抓,去摸他腹部。 “你不吃东西,那也该是胃……”她话没说完,因为谈宴西抓着她的手一路往下去,她吓得赶紧甩手,“干什么!” 谈宴西笑声沉沉,好像挺乐见她惊慌失措,他倾身过来,凑到她耳畔,声音低得几如耳语,“现在能走了吗?再不走,我就要在车里,先把其他地方喂饱了……” 他是个下-流也下-流得坦荡的人。 周弥面红耳赤去推他,“赶紧走吧!” 深更半夜,也没什么其他更好的吃饭的去处,最后还是去了姚妈那儿。 姚妈被吵醒也无半点抱怨,乐呵呵起来给谈宴西煮了一碗面。 周弥没让谈宴西告诉姚妈她生日的事,怕姚妈大晚上的还要兴师动众。 面吃完,谈宴西陪着姚妈聊了两句,牵着周弥上楼去。 周弥身上一晚上在酒吧里闷出来的烟酒味,想先去洗个澡,进屋,抬手要去按门边开关,谈宴西却一步跨进来,捉住了她的手。 他脚将门踢关上,推着她肩膀,将她后背按靠在门板上,低头便吻。 周弥滞了一口气在喉间,不及慢慢地呼出,渐渐的便有窒息感。 而就在这时,谈宴西却停了下来,微微退开。 黑暗里,她也能感知他在看她,吊着她一口气,等她、亦或是逼她抉择。 她有点烦,感觉自己好像怎么都是玩不过他。 欲擒故纵的狗东西。 却没有犹豫,主动伸出双臂,搂住他的后颈。 她听见谈宴西仿佛得逞的一声轻笑,低头再来吻她,过之而无不及的热烈。 言辞会被修饰,思想能被欺骗,唯独他们早已契合的肉身和本能从来不说谎。 黑暗里连碰带撞地进了浴室,谈宴西摸到开关打开。 热水淋下来,鞯呐白灯光,一切都在漫漶的雾气之中缓慢融化。 洁净一新,周弥吹干头发,自浴室回到卧室。 谈宴西穿着灰色睡衣,长腿叠放,很懒散地靠坐床头,闭着双眼。 似乎嫌顶灯晃眼,他只燃了一盏台灯。 周弥问:“睡着了?” “不在等你么。” 周弥走去床边坐下,看他片刻,“前阵子,露露离开北城之前来找过我,跟我说,她的照片,是你截下来的。” “嗯。” “对方提了什么条件。” 谈宴西睁眼看她,“不值一提。要不是侯家遭难,他这点肮脏手段早把自己给折进去。” “所以,你没付出很大代价?” “这不是你叮嘱的吗,如果方便就顺手照拂。真没费多大事。” 周弥放心地说:“那就好。” “好什么?”谈宴西笑一声,“你朋友的人情,不还得你替她记挂在我这儿。” “那,就拿我生日礼物抵扣掉好了?” “有没点出息?”说到这儿,谈宴西微微坐直了身体,“话说,你生日礼物想要点什么?我送你那么多东西,一次也没见你用,可能从来没送到你心坎上。这回你直接说吧,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太像个巨大的诱惑。 周弥反而警醒,偏头看他,“要什么都行?” “那倒也没这么好的事。”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周弥耸耸肩。 “你先说说。”谈宴西伸手,将她腰一搂,让她躺倒下来,脑袋枕在他腿上。 “我想想……” 谈宴西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她出声,以为她睡着了,低头一看,她眼睛还好端端地睁着。 他便说:“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喊我。我眯会儿。” - 谈宴西这段时间,确实忙得很。 侯家出事,圈里人自不可能不警觉。 谈老爷子召集全家,耳提面命,叫他们这种时候尤其要谨言慎行,自己各管的那一摊子事,也好好清查清查,凡有什么不清不楚的,自己先把隐患扼杀于摇篮。 老爷子亲自督导,盘查细节,一手抓事业,一手抓作风,谁敢怠慢。 他还叫家里人互相监督,谁敢在这种时候犯在他手上,也算是给了他一个清理门户的好机会,好叫他百年之后,去地底下也能跟祖宗邀功。 那一阵,谈家人人夹起尾巴做人。 而谈宴西在老爷子跟前一贯的精乖,这时候焉能不自觉做个表率。 是以整整月余,隔三差五地就去老爷子那儿报到。他手底下从不藏污纳垢,为了哄老爷子放心,也还是吹毛求疵地抓了两个“典型”。 老爷子到底精力有限,稍见成效之后就放弃持久战了。 谈宴西可算松口气,“解放”出来的第一天,就是受卫丞邀请去捧个场。 他因为中午跟人应酬,下午去卫丞那儿又应景地开了两瓶酒,喝得半醉,就找了个房间休息,想睡会儿,等周弥下班过来。 结果,可能因为这阵子实在被折腾得够呛,下午四点开始,竟然直接一觉睡到了凌晨。也没人敢去打扰他。 醒来觉得纳闷,怎么周弥没来。 发了消息,她没回。以为她睡着了,第二天上午,又发一条,她还是不回。 谈宴西觉出不对劲,就去调查,问到了尹策身上,还调取了店里监控。 很简单的一档子事,几下就弄清楚了:贺清婉不知出于何种动机,跟周弥扯了谎,周弥也没多问,当下就走了。 谈宴西警告了贺清婉,转头就打算去跟周弥解释。 但电话还没拨出去,就作罢了。 多重的动机使然。 最主要因为,上回在崖上酒店,周弥跟他说的那番话。 倘若那就是周弥的逆鳞,恐怕他俩,早晚是要散的。 他想,不如趁此机会,先跟她淡了。也免得到时候叫她难受。 然而,事情远远没他想得那样轻易。 那一阵,他有意无意地扩大了社交范围,凡有人邀请,时间不冲突的,总会过去坐坐。 但真去了,除了喝酒,或者玩两圈牌,也没别的兴致。 他始终觉得,有什么别的悬在心里,叫他起起伏伏的不安定。 那天去赵野那儿吃了个饭,赵野闲聊时开玩笑提一句:跟那个学法语的小姑娘断了? 他懒得搭理,但晚上回去,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周弥坐在她那破出租屋的小沙发上,抱着抱枕在哭。 醒来觉得荒唐极了,因为梦里周弥哭的样子可谓狼狈,他现实中压根就没见过她那样。 他的弥弥多骄傲一个人,他相信哪怕当面跟她提,就到这儿吧,她多半也就淡淡的一句,好啊。扭头就走。 梦里场景违和得要命,但细节又过分真实,导致他虽然醒了,往后好多天却像是给魇住了一样。 工作间隙,凡休息时间,必然会想到她。 叫他渐渐无比暴躁,以至于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他可能真开始有些离不开她了。 到周弥生日这天,到底是坐不住了,下午会一开完就开车过去。 哪怕她要加班,八-九点合该也到家了,结果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等得他耐心尽失,又在持续的不耐烦里,继续往下等。 - “我想到了。”周弥突然出声。 谈宴西回神,垂眸看她。 周弥翻个身,趴在被单上,手背撑着脑袋,看他,语气似介于玩笑和认真之间,“谈公子以前,总是主动喊结束的那个吧?那我生日愿望就是,我们之间,能不能由我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 谈宴西目光沉了三分,笑说:“你要的这生日礼物可够别致。” “不答应吗?” “跟着我不开心?” 周弥摇头。 “那提这做什么?”谈宴西伸手,搂她肩膀往上,叫她躺在自己身上,“还介意贺清婉那事儿?” “我没有……你说了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我也说了,没那种你要什么我都能给的好事。” “可是,这件你做得到。” 谈宴西不说话了。 周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灯光下,她一双眼睛尤其的寂静,又尤其干净。 沉默了好久,谈宴西终于还是开口:“我答应你。” 周弥笑起来,双手捧他的脸,抬头去亲一亲他的嘴角。 谈宴西又阖上眼睛,搭在她一头乌发的手掌,顿了一会儿,逶迤向下。 他们之间,总是一点即着。 室内只亮着台灯,灯光清幽。 和方才在浴室里,有相同也有不同。 相同的掠夺,不同的是绝对的臣服――周弥只能认为这是一个梦,胆战心惊地陷落。想抓住一点什么作为倚仗,指缝间抓住的却是他稍显柔软的头发。 忍住了不发出任何声音,怕将梦吵醒。她低头看一眼,视觉与触感的双重幻梦,神经濒临炸裂。 不真实。 依然觉得不真实。 谈宴西第一次为她做这种事。她相信也是他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做这种事,过分的生疏。 好久,谈宴西起身回到她身侧躺下,搂住她的腰。 她还在溺水的濒死之感中挣扎。 耳畔谈宴西的声音都像是隔了一层雾,那样朦胧地传过来。 她接收和反应都迟钝,听见他清淡的声音说:“我给你叫停的权限。但是,弥弥,你得知道,我还能答应你另外一件事――往后,我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34(北地深秋) 周弥下意识没去深想这话, 虽然这里头可供追问的空间很大。 譬如,其他人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 这醒与梦之间, 意识涣散的边缘,身心刚刚经历最暴烈直接的癫狂,她愿在这一刻做一个糊涂的人,将其当做情话来听又有何妨。他原本就是天生好情人。 周弥额头尚有未曾蒸发的薄汗, 身体蜷缩侧躺。 脸颊抵着柔软枕头, 身体像一捆棉,沾水之后急速下沉, 两次高-潮后的疲累,连同余力不减的酒精, 酿成深重睡意一起将她往下拽。 她迷迷糊糊间,感觉谈宴西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轻声问道:“睡了?” 她似乎是“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声音更茫远,他似有无奈:“那算了。晚安。” 昏睡前的最后一点意识是,谈宴西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这点意识并未能保留到第二天, 次日清晨, 周弥被生物钟唤醒时, 已将这疑问忘得一干二净。 谈宴西比她早起。 她翻个身抱住被子,顺着衣帽间的门往里看, 隐约看见谈宴西站在流理台前的身影。 她先没动弹,过了一会儿,就看见谈宴西从浴室走出来, 在衣帽间里换了衣服。衬衫外一件薄款的黑色风衣,挺括面料, 显得他更是肩宽而腰细。 谈宴西走出来,往床上瞥了一眼,顿了顿,又瞥一眼,笑说:“醒了怎么一声不吭?” “你早上有事?” “嗯。你自己在后头慢点收拾,吃了早饭再走吧。” 谈宴西低头扣好了手表,走过来,伸手往她头顶摸一把,“过阵子我休息,找个地方,我们出去玩。” “又是那种团建?”周弥本能抗拒。 “就我俩,总行了?”谈宴西笑说。 他手将收回,看见周弥置于深灰色被子外的手臂,冻牛奶似的一片凉白,便忍不住顺势捉着她手腕,将人一把拎起。 周弥跪在床上,投入他怀里。秋日清晨空气已有两分寒凉,自温暖的被窝出来感觉尤其。他身上偏于硬质的风衣面料也是微凉,拥抱他时不免像是抱着一阵风。 谈宴西抬她下巴,她忙说,“我还没刷牙。” “我又没嫌弃你。”他笑着,哑声。情意缱绻地吻她。 - 后头两周多,周弥见谈宴西的频次可堪频繁。 他只要没那种推脱不得的应酬,总会跟她见面――不再叫司机接她去他那儿,跟皇帝叫人大被一裹扛去养心殿临幸宠妃似的,而是他开车过来找她。 他自己开车,好像偏好那部库里南更多,停周弥公司门口,也不嫌招摇。 有时候周弥加班,只够时间吃顿简餐,他就陪她去附近茶餐厅,跟她点一样的套餐,却嫌弃味道,动两口就放筷。 搞得周弥压力很大,叫他要不她加班的时候,就别来了吧。 谈宴西:“你就当我考察民情,瞧瞧你平常过的是什么日子。” 周弥气得夹走了他碗里的温泉蛋。 至于不加班的时候,谈宴西要么去她那儿,她自己做饭,要么带她出去吃。 谈公子口腹之欲很淡泊的一个人,去的餐厅都是叫莫妮卡整理出来的,两人跟打卡似的一家一家试过去。 周弥一度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开个社交账号,光做这些餐厅的测评,大小也能当个尾部的美食博主了。 两周之后,谈宴西所说的两人单独出游才得以成行。 照谈宴西的意思,去哪儿随她,国内国外都行。 但因为只有两天时间,周弥平常上班就够累了,不想来回奔波,最终,选择了北城远郊一个地方。 地图定位分享给了谈宴西,他似乎颇为无语,直接发语音条过来,笑说:宝贝儿,你选来选去的,最后就让我陪你去爬野山? 谈宴西称呼她“宝贝儿”的语气里并无肉麻,只有调侃。 周弥回复他:你不愿去的话我就换个地方。 谈宴西:那就去吧。都说了随你。 周六清早,谈宴西来接她,开着辆黑色的奔驰大g。 她东西还没彻底收拾好,叫谈宴西再稍等等,谈宴西说待车里无聊,就上楼来了。 宋满也准备出门,姐妹两人在卧室和客厅之间进进出出。 周弥犹豫要不要带上一件厚外套,谈宴西跷腿坐在沙发上,转头看一眼说:“带着,山里晚上冷。” 宋满往书包里塞铅笔盒速写本,开玩笑说:“三哥,什么时候你们出去玩,也带上我啊。” 谈宴西笑说:“想去哪儿玩?” “想去大阪或者新加坡环球影城。” 周弥插一句嘴,“去了也是浪费。里头有大半的项目你玩不了。” “玩个气氛总行?” 谈宴西笑说:“那等你高考结束,请你去玩。” “我能带家属吗?” 周弥:“我不就你家属?” 宋满:“我说的是小白……” 周弥白了她一眼。 谈宴西说:“想带就带着。机票食宿全包。” 宋满比个“耶”的手势。 她东西先收拾好了,准备走。 谈宴西问她:“你们学校周六还上课?” “不是。我去图书馆,跟我同学自习。” “那顺便送你一程吧。” 宋满笑说:“三哥真好!” 最后,周弥收拾出了一只很小号的行李箱,用得着的东西都装在里头。 谈宴西开车,绕了段路,把宋满送去图书馆之后,再拐个方向往远郊去。 北城秋日天高气爽,天空湛蓝得晃眼睛。 越往外开,高楼越见稀疏,等上了绕城高速,已是另外光景。 周弥那侧车窗大开,她手肘撑在上面,看远山近野层林尽染。 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下高速是在一个镇上,谈宴西问周弥酒店订在哪儿的,先把车开过去办入住。 周弥笑说:“我没订。这镇上最好的宾馆均价两百,你要住吗?” 谈宴西果真一脸嫌弃。 继而笑说:“那你准备住哪儿?住我车里?我倒是不介意在车里……” 最后半句明显意有所指地不正经,周弥抬手打他手臂一下。 叫他往山上开。 这“野山”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要小看那帮搞民宿的人,越荒僻的地方,他们越能给你搞出花样。 她定了山上一家民宿的小木屋,在湖边上,看买家图片,住宿和风景都还不错。 一路平缓的盘山路。 越往上走,叶子红得越深。 小木屋条件不错,北欧风格的装修,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宽敞。 周弥问谈宴西:“你觉得怎么样?不行我们就还是傍晚下山回去吧。” 谈宴西扫一眼,那表情绝对称不上是满意,但还是说:“将就住吧。” 中午在民宿的餐厅吃了顿中饭,下午,他们在附近散了散步。 傍晚吃过饭,天就黑了,周弥跟谈宴西回到小木屋那儿,屋前空地上,老板已经帮忙把火盆升了起来――一千五一晚的民宿,这所谓的私人篝火,怕就占了三分之二的票价。 好在火盆倒挺大,里头烧着白炭,哔哔剥剥地响。 坐下来,前面便是一汪小湖泊,墨蓝湖水里倒映浅浅的一弯鹅黄色月亮。 谈宴西这会儿坐在篝火旁,才觉得这次出行有了那么一点意思。 周弥就坐在他身旁,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手里捏着一根树枝,手臂探远了去拨一拨火盆,一霎,火光便跳跃着更亮了两分。 她眼里也是亮的,忽地出声:“小时候,我妈带我来这儿秋游过。” 正是她此行原因。 谈宴西闻言,低头看她一眼。 她说:“那时她还没跟我继父结婚,宋满也还没出生。就我俩,她背个大包,我背个小包,公交车倒大巴车,过来三个多小时。那时候这里当然没现在开发得这么好,路不好走,我又还小,我们爬不到半山腰就停了。桌布铺在树下,把包里装的食物都拿出来摆上。哦,她还带了那种傻瓜相机,给我拍照。” 谈宴西问:“照片还在?” “在呢。”周弥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照片。 小时候的照片,她都专门拿相机翻拍过了,存在了网盘一个单独的文件夹里。 这时候找出来,递给谈宴西。 谈宴西接过,瞅一眼就笑了,伸手捏她的脸,“小时候的肉哪儿去了?” 她小时候肉嘟嘟的,浑圆的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人站在一棵枫树底下,笑得开心极了。身上穿一件柿子红色的毛线外套,看着很像是手织的。下面搭牛仔短裙,裙子还有一圈白蕾丝的花边。脚上是白色中筒袜,和圆头的黑色小皮鞋。 周弥久违地看见这张照片,也不由晃神。 那时她四岁多,不到五岁。更清楚的记忆丢失了,只记得傍晚跟着周寄柔下山,满天红霞。还有回程的大巴上,她被周寄柔抱在怀里,一路睡过去,像在一条微微摆荡的小船上。 不过今天,谈宴西替她革新了记忆。 往后,她想到这座山,这红透天边的北地深秋,也将同时想到谈宴西。 回神时,是注意到谈宴西点了几下手机屏幕。 她急忙伸手去夺手机,“其他的照片你别看!” 谈宴西背过身把手机拿远了,“没看。” 过了片刻,他才把手机还给她。 屏幕倒还是停在这张照片上。 周弥没明白谈宴西点这几下是在做什么,想了想,忽然醒悟,点开微信和他的对话框,果不其然,他把照片发过去了。 而且已经过了两分钟,撤回不了。 “……”周弥无语地看他,“公平一点,拿你小时候的照片跟我换。” “没有。” “我不信,怎么会没有。” “真没有。” 周弥愣一下,因为听出来谈宴西这语气不像是推托。 “你小时候,总该出去春游秋游什么的,或者周岁纪念……没拍照么?” 谈宴西垂眸,好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有学校拍的毕业照。” “那家庭照……” 谈宴西笑了笑,火光在他眼瞳之中微微跳动,可他眼里并没有半分的暖意,淡得几无情绪,“不是说了吗。没有,没拍过。” 35(前路茫茫的现世...) 周弥沉默一霎, 忽地举起手机,“那我们现在来拍一张。也算没白来。” 谈宴西一愣,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处理。笑了笑, 却不说好与不好。 周弥说:“不愿意那就算了。” 谈宴西一把抓住她往回收的手,“拍吧。 ” 周弥开前置摄像头,将两人框进屏幕,调整角度。 谈宴西几乎懒得动弹, 缺乏一点配合精神, 直到周弥提醒一句“看镜头呀”,方才抬了抬眼。 周弥第一时间按拍摄键。 她这部手机还是两年前的型号, 水果机拍夜景一贯不怎么样,哪怕燃起的篝火为他们脸上布了光, 出来的效果依然满是噪点。 她不无遗憾,“……不太行, 还是删了吧。” 谈宴西一把夺过手机,瞧了瞧,“这不挺好吗。”说着,也把这张照片发到了自己微信上。 入了夜, 气温下降很快, 但眼前这盆火, 烘烤得周弥浑身都暖融融的。 夜静深山,疑心时间已停止流动, 直到不知是什么的水生生物,在湖面上飞速掠过,划开一圈浅浅的涟漪, 月亮也被揉碎。 气里有一股干燥的气息,时而响起白炭被烧得微微炸开的声响, 夜愈发的静。 这温暖让人慵懒而困顿,周弥枕着谈宴西的肩膀,拿树枝拨弄炭火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愿动弹。 谈宴西此时伸手,将她手臂一搂,低头看一眼,闲聊道:“宋满准备考什么学校?” “我们本地最好的美院。” “有三所,你说的是哪所?” “哪所要她她就去哪儿,这还有得挑?” 谈宴西笑了声。 周弥顺着这话题问他,“我还不知道,你大学在哪里读的。” “我们本地最好的本科。”谈宴西学她说话。 “真假?”周弥眼睛都睁大两分。 谈宴西笑说:“我看起来就这么像不学无术的人?” 周弥很诚实地点头,“确实有一点颠覆认知。”她不由还要确认一句,“你自己考进去的?” “……” 周弥笑了,“那也有两所,你说的哪所?” “偏文的那所。” 周弥说:“不瞒你说,我其实有一定程度的学历崇拜,以前一度把学历列在我的择偶标准里。” “是吗?你前男友什么学历?”谈宴西玩笑语气。 他俩当时立下的规矩,早就你一下我一下地打破得恍若虚设了。 周弥笑说:“……不巧,偏理的那所。” 谈宴西微微挑了一下眉。 周弥又说:“不过他走了捷径,不知道他家里怎么给他操作的,他拿的是澳门户口。” 谈宴西笑说:“你跟他分手,总不至于就因为这?” “当然不是。”周弥看他一眼,“你要听吗?” “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不听,你难道不会憋得慌。” “并不会。”她作势要闭嘴。 谈宴西笑着哄道:“好好好,你说。” 周弥这才说道:“他追我那会儿,我妈去世三个月,算是我最消沉的一段时期……” 追求到表白,到她接受,挺俗套的过程,没什么可赘言的。 后来她出国交换,哪怕异地,窦宇珩也跟她坚持了下来。她那时候都计划,毕业以后,工作稳定,就跟他结婚也不是不行。 窦宇珩家里条件不差――不然也不会单方面认识谈宴西。他朋友圈里,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学生、模特、网红、三十六线的小女明星。 她在法国的那年,他们办跨年聚会,窦宇珩喝了酒,跟一个追他很久舞蹈学院的女生睡了。 周弥语气平淡:“这件事,是毕业的时候,有一回出去跟他朋友吃饭,有人说漏嘴我才知道的。他跟我道歉,说那时候真是醉迷糊了。也就那一次,后来从来没有再偷吃过,而且之后凡有聚会他都特别警醒。我当然生气他劈腿的事,但更生气,他瞒了我一年多。” 话音落下,谈宴西没立即应声。 周弥转头去看他一眼,他也正好低眸瞧她,挺深的目光,但他开口,却有那么点儿插科打诨的意思,“可见用学历这东西评判一个人多不靠谱。” “我也这么觉得。但一码归一码,虽然你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能凭自己考上那么好的学校,这点我还是很崇拜的。” 谈宴西笑声沉沉,“那你知道我研究生在哪儿读的?” 周弥当然摇头。 “penn,沃顿商学院。” 周弥只差把“哇”这句称赞写在脸上了,然后便要求看看他的毕业照。 “我都毕业这么多年了,哪还存着。” “不管,你都顺走了我一张照片。这样才公平。” 谈宴西无奈地笑着,掏出手机来,修长的手指点滑屏幕,进的却是卫丞的朋友圈。 往下翻了好久,才翻到那组分组的照片,递给她。 一共九张,谈宴西只占一张,还是跟卫丞的合影。他是那种把学士服都能穿出衿贵气质的人,尤其这照片里他神色寡淡,隔屏幕都透出一股清冷,天上月,岭上雪,多肉麻的比喻,也称得上他。 周弥正忙不迭地将这照片转发到自己微信上,忽听谈宴西语气清淡而微沉:“弥弥,我有话跟你说。” 周弥手指一顿,按下发送键的瞬间,骤然想起,上一次留宿,谈宴西似还有话要说,但她因为太困直接睡了过去,没往下继续。 她顷刻清醒。 谈宴西这么兴师动众,就为了找个两人单独的场合。他要说的话,会是什么内容? 她荒唐地想,这配置都够他求婚了。 然而她比谁都清楚绝无可能。 她笑了一声,“我能不能先问一句,是不是什么扫兴的话?” 谈宴西看她的目光很是幽深,没有作声。 周弥将手机递还给他,“如果是扫兴的话,今天就别说了吧。这里给我的回忆都很美好,你别破坏它。” 谈宴西说:“……好。” 周弥微微俯身,又捡回那根树枝,戳了一下炭火,便有火屑似的东西燎起来, 嗅到身旁谈宴西黑色风衣外套上,有寒凉的露水的气息,好像也顺着呼吸一直凉到了她心底。 虽然没抱希望,但她还是宁愿谈宴西否定她:哪有什么扫兴的。 安静了好一会儿,是谈宴西出声,问她:“冷不冷?进屋休息去?” 周弥摇头,“还早呢。再聊聊天?” “想聊什么” “嗯……”周弥被问住。 陆陆续续的,她基本已然把自己不足为道的生平都告诉给了谈宴西,今天这气氛之下,谈宴西都没有同样也告诉她,他的家庭和身世的意思,那其实也就没必要问了。 他大概率不会说的。 这也是为什么周弥始终觉得,哪怕离他最近的时候,也会觉得远。 周弥丢了树枝,伸一下懒腰活动身体,“那回屋去吧。” 回屋洗漱过后,难免,总会顺理成章地上-床。 周弥不似顾斐斐那般开放,舍得下脸皮跟朋友分享床-笫间的事,但如果一定要她用一个词来评价谈宴西,她一定毫不犹豫:parfait(完美)。 温柔或是暴烈,他自有他完整的节奏,她只用放开,并且完全信任。且可以放肆地不用掩饰自己的感情,最热烈的倾诉都在她的回应里。 结束夜已深,清洁过后回到床上。 木屋的高窗能看见月亮,那么鹅黄色的、毛茸茸的一轮,只觉得温柔可爱。 周弥侧躺着,也叫谈宴西看。 谈宴西不说话,翻个身,从背后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肩头,沉沉的呼吸声,叫她有种他正分外迷恋她的错觉。 - 两人睡到半夜,被一通电话吵醒。 谈宴西的手机,且是他的私人号码。 他伸长手臂,摸到床头柜子上的手机,看一眼来电人,是大哥谈骞北。 兄弟两人之间相处从来尊重对方的社交界限,若非急事,不至于凌晨两点钟打来。 谈宴西一面接通电话,一面下床去找拖鞋。 周弥自然也醒了,眯着干涩的眼睛,见谈宴西坐在了床沿上。 也不知道对面是谁,他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情况如何”,一句是“好,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谈宴西找长裤穿上,转而揿亮一盏夜灯。 周弥问他:“怎么了?现在要回去么?” “嗯。家里老爷子凌晨送医院了,现在在icu观察。”分明听似十万火急的情况,谈宴西只是动作迅捷,却并不慌,还能替她安排:“你接着睡吧,我安排司机明天上午来接你。” 周弥心里受用他的周到,但是想一想,受不了自己一个人待在孤山深林里,还要担心他的行踪,便也立即爬起来,“我跟你一起回城。你先去前台退房,我收拾东西马上就过去找你。” 谈宴西看她一眼,没说什么,点点头,穿好衣服之后,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洗了一把脸,就先出门去了。 屋里还剩的东西不算多,十分钟不到便整理完毕。 周弥推着箱子,回到前台大厅。 谈宴西已将车开到了门口,黑夜里打着两束灯。 他下车来,帮忙放了行李箱在后备箱里,再回到车上。 周弥爬上车,这时候才觉得后颈都是紧绷――深夜里爬起来,山里气温低得能呵出白雾。 下山的路,静得让人心悸,被两侧茂密树冠遮蔽,不见天光,唯独汽车的近光灯,辟出一道微弱的光明。 周弥分外厌恶这种不安感,像在奔赴什么前路茫茫的现世。 谈宴西让她在车上再睡会儿,她点了点头,始终毫无睡意。 一种本能直觉,让她忍不住回头张望。 即便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心里还在想着那一盆火,那烧木炭的香味和声响。 可惜,他们仍然没有一个独自的、完整的、不被打扰的晚上。 36(“宠爱”和“器重”...) 谈宴西将周弥送至小区门口。 所幸凌晨一路通畅, 没耽搁时间,只是他们都熬红一双眼睛,身体沉得像绑了沙袋, 却无睡意。 谈宴西叮嘱周弥回去早些休息,没保证下回什么时候见面,具体情况他也得去了医院才知道。 那医院门岗,登记之后才肯放行。 谈宴西拿笔往簿子上填了姓名和身份证号, 一面手机给谈骞北去条微信, 询问病房号。 凌晨的医院几无人声,雾霭沉沉的夜色下, 零星亮几扇窗。 谈宴西到地方,只有谈骞北在那儿陪护。 少不了讨谈骞北一顿训斥:电话去了有两个多小时了, 这时候才到,是怎么着, 老爷子的死活不如工作重要,还是在哪个女人的温柔乡里鬼混? 谈宴西一句不辩驳,多少觉得大哥后半句说得也不算错。 待看见谈骞北气顺些了,他方才问道:“老爷子情况怎么样?” 谈骞北:“谁说得准。现下也只有观察。” 谈骞北告诉他, 老爷子是夜里起夜的时候倒过去的, 家里保姆发现了, 给谈振山打电话通报,谈振山紧跟叫了急救电话, 倒是没耽误时间。 送医院算是抢救回了,但脱不脱得了危险,两说。 早先大伯一家、堂姐、谈振山、尹含玉、大嫂, 连同谈明朗都来过了,女眷哭倒一屋子――人还没去呢! 谈骞北身份使然, 绝少在公开场合流露情绪,他因为手段雷霆,没少被人诟病阎罗王脾性。 今日倒难得两分失态――他刚上小学那会儿,谈振山留驻外地,他的亲生母亲,也即谈振山的元配夫人舍不得丈夫,也跟去陪同。 谈骞北被留在北城,算是被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后来自己成家立业,每一步坎,也全是仰仗了老爷子的人脉,才迈得那么顺利。 谈振山那脾气,跟孩子从来不亲厚。隔了一代的缘故,有些牢骚话,谈骞北却能跟老爷子讲。 他们爷孙关系,到底不比常人。 谈宴西说:“大哥明早不是还有会?你回去休息,我来替你。” 谈骞北的会议一般早早定了日程,轻易更改不得。 眼下都四点多了,他回去也只够休息两个小时,但身体不比年轻那会儿,熬不住了,还是应了谈宴西的提议,叫他提点神,有什么动静多注意些。 谈宴西再三保证,绝无闪失。 老爷子既住在icu里头,医护人员24小时候陪护,他一个家属,眼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坐在那玻璃墙外,干熬。 次日清晨,谈振山和尹含玉又过来了一趟。在谈振山跟前,尹含玉一贯是半句话也不敢放。谈振山也没别的什么新鲜说辞,跟大哥昨晚上的那番训斥如出一辙。 眼下谈宴西可不愿多生事端,凡他们说什么,乖乖领受便是。 之后,大嫂又来医院,替了谈宴西的位置,后头再是堂姐。 谈家轮番上阵,守了两天两夜,老爷子脱离危险期,转送加护病房了。 照顾病人由来是苦差事,可谁都不敢怠慢,甚而卯足了精神“表现”,生怕一不小心在老爷子跟前落个不好的印象。 谈宴西觉得好笑。 又过几天,老爷子能说话、能下床走动了。 这天恰好是谈宴西陪护。 出院尚得好一阵子,老爷子待着无聊,便让谈宴西叫人把棋盘送来,两人下一局棋吧。 老爷子下地也撑不住太久,棋盘是架在病床的支架桌上的。 谈宴西叫老爷子执黑,不贴目。 老爷子瞪他:“可是瞧不起人了。” 谈宴西笑说:“这不念您大病未愈,体力不支嘛?您宝刀未老,我哪儿敢瞧不人。我的围棋还是您指点的呢。” 老爷子这才受用接受,拈子,落在小目。 爷孙二人而今下棋,早没了过招的意思,只图消磨时光。 老爷子说棋盘里见心性:我们谈家老三,这棋路瞧着谨慎圆融,实则招招暗藏杀机呢。 当时谈老爷子说这话,谈宴西十三岁。 他惊出一背的冷汗,心绪一霎就乱了,后半局兵败如山倒,输得一塌糊涂。 局后老爷子问他要不要复盘,他说不用。 老爷子笑他:到底年轻。你即便叫人瞧出了杀机,那又如何,剑还没出鞘呢,你倒自己先投降了。 谈宴西决定学棋那年,十岁。 彼时他已明白,尹含玉靠不住;他那驴粪蛋子表面光的舅舅更靠不住;谈振山视他背上芒刺,喉中鲠骨;至于兄长,怕只有切肤的恨。 他唯一可能的出路,只有老爷子。 他叫姚妈帮忙,延请了一位围棋老师,下了学,泰半时间都耗在这上头,连做梦都在打谱。 后有一回家族聚会,他特意早到了,溜进了老爷子的书房。 保姆跑去跟老爷子汇报,说没留神,谈宴西进了书房去,她一个保姆,也不知该不该把人y出来。 老爷子好奇这一贯待角落里闷声不吭的幺孙,今儿竟这么大胆子,便自己去书房瞧。 过去一看,谈宴西没动他别的什么东西,只蹲在他摆在茶几上的围棋盘前,左右博弈地跟自己下棋呢。 小孩儿抿着唇,神色严肃,冰雕雪琢模样,比谈骞北小时候倒还要讨喜两分。 他没责骂,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瞧了一会儿,小孩儿棋路似模似样的,还真不是花架子。 他冷不丁出声:“学多久了。” 谈宴西似被吓一跳,“……半年。” “谁叫你学的?” “我自己感兴趣。” “你知不知道,我这书房轻易进不得。” “知道。但我听说爷爷有副围棋,棋子拿玉石雕刻的,国手都摸过,所以想摸摸看,也沾点光。” 老爷子被逗得呵呵直笑,捡他棋盘上的棋子,说两人来一局吧,让他七子。这概念基本也就等同于指导棋了。 谈宴西毕竟一个新手,输得理所当然。但输得不难看,里头有好几手,绸缪布局灵气得很。 往后,凡是有空,老爷子都喊他去下棋,持续了好些年。 因老爷子的这么一丁点偏宠,谈宴西在家里的地位便有质般飞跃,至少再没人敢在明面上那么不加掩饰地轻慢他。 后头,就是十三岁那年,如常对弈,老爷子却冷不丁地点出,他看似圆融,实则有狠厉杀心。 但老爷子却并未因此就冷落他,反替他指了一条路:谈家缺个正经从事商道的人,如今虽是你堂姐和堂姐夫管着这摊事,但我看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你堂外甥游手好闲,也志不在此。 后来,谈宴西沿着老爷子指点的这条路,顺理成章考上了北城最好的学府,又去了宾大念ba,并在顶级投行jpan的投资银行和资产管理部门实习。 回来无悬念地接管了堂姐负责那一摊子事――老爷子极力主张的。 他甘为谈家奉献,又闲散王爷的做派,自然渐渐地笼络了不少人心。 更主要,老爷子极为偏宠他,谈家人不见得都看钱财的面子,但一定没人敢不看老爷子的面子。 外人都说,谈家三个孩子,老爷子怕是最宠爱谈三,谈三多行事荒唐,老爷子都能替他打马虎眼。 只有谈宴西知道,“宠爱”和“器重”,完全不同的两个词。 对谈骞北,那才是器重,是要他把这大船的主舵执掌下去,是以严厉规训,由不得他有半点的行差踏错。 但船长孤家寡人的也难成事,谈宴西就是被挑中加以辅佐的副手――随他怎么替谈家钱生钱地无穷尽,也越不过船长的头上;随他怎么声色犬马、无视法度,也对船的航行方向起不到半分影响。 老爷子的宠爱,既是褒奖,也是怀柔。 说白了,谈宴西比谁都更明白自己地位,就谈家一高级的、专属的打工仔。 此时,对局尚不过半,老爷子问了问他手里那城投项目的进展。 谈宴西说:“标书我都亲自盯着呢,您放心。” 老爷子笑说:“你做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由来,我们谈三都是目的再清晰不过的人。不过,我怕不见得能看见这项目落地。我这跟阎王爷抢命呢,你说我一个快九十的老头,还能抢得几时?” 谈宴西笑说:“咱不贪多的,您先把长命百岁这目标达成了。” “我随时去了也没什么挂心,你奶奶在地底下等了我这么些年了。谈三啊,我说这话,怕你觉得我这个当爷爷的伪善――兴许你不信,我现在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谈宴西笑笑:“您关心我,我哪有不受用的道理。” 老爷子张眼打量他,手里一子半天不落,“今天,索性就把这话说开了,免得我哪天再厥过去,可就没今天这般运气能抢救得回。” 谈宴西谦逊而预备受教的神色,“您说。” 老爷子说:“那头有你大哥在,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叫我如何做?我知道你也未见得志在此,你这么聪颖,跟你大哥走同一条道,未见得不比他更有前途。可先不说你大哥容不容得下,就你和你母亲的出身……除了现在这条路不算辱没了你,我想不出别的法子。谈三,不管你信与不信,爷爷是真心替你筹谋。” 谈宴西神情沉肃两分,“爷爷,我懂。” “爷爷约莫就这一年半载了。我走之后,难保你堂姐不再起异心。所以我为什么替你挑了思南。有祝家为你保驾护航,多大的浪头也不至于翻了去。你们年轻人自有生活节奏,别的我不干涉,但跟思南这事儿,你先定了。趁我眼睛还睁着,这主我替你做。” 老爷子看着他,叮嘱了最后一句话:“谈三,那么多大风大浪你熬过来了,小事上,你别犯糊涂。” 听似清淡语气,重音落在“小事”这两字上,就是再昭彰不过的警告了。 谈宴西心下凛然,和十三岁听训时一模一样的脊背发麻。 老爷子不再与他多说什么,手里的黑子丢回去,一拂手扫了棋盘,“我累了,我躺着歇会儿。” 谈宴西收了棋盘,按一侧开关,降下床头。 他给老爷子垫好枕头,掖好被子,去窗边的沙发上坐下。 彼时是下午三点,病房窗帘拉开,投一段阳光进来。 胧黄的光,瞧着很是明亮,但照在他手臂上,没有半点暖意。 37(怕你慌) 周弥最近在跟新的项目。公司想跟法国某新锐画家开发联名产品, 其间的来往交流,都由她负责。 忙起来心定一些。 不然总有种逾距的蠢蠢欲动,想去担忧谈宴西那头的情况。 两人微信上联系, 谈宴西告诉她,老爷子脱险了,如今还在医院住着,这一阵他得参与陪护。别的没多说。 周弥太明白照顾病人的心力交瘁, 只叫谈宴西自己也保重。 谈宴西则叮嘱她, 过两天就降温了,注意保暖。 ――叫她觉得吊诡的, 一种脉脉的温情感。 他们以前微信上的往来从没这样过。 这天中午,周弥在公司楼下的食其家, 碰见了程一念。 自崔佳航和程一念在一起之后,一开始出于避嫌的目的, 周弥主动回避掉了一些跟他合作的项目。 后来崔佳航调到了销售一组,负责亚太市场这块,而周弥也被调去了生产部门,两人便鲜少在工作中碰头。 几回碰到, 都是在餐厅, 基本程一念都是跟崔佳航一起, 两人肉眼可见的感情稳定。 今回程一念倒是一个人。 两人坐同一桌,吃饭时, 周弥问程一念,平常不都跟崔佳航一块儿出来吃饭的吗,怎么今天单独来了。 程一念说:“他出差去了。这一阵都在出差。” 闲聊得知, 程一念不久前跟崔佳航父母吃过一顿饭。崔佳航父母倒不是多刻薄的人,但到底对程一念一个外地户口的, 有两分微词。 周弥问:“那崔佳航怎么说?” “他说,他父母也就口头发发牢骚,不用当真。他自己的事情,还是会坚持自己做主。” 周弥笑说:“你这是强喂我吃柠檬。” 程一念笑笑,“你跟你上回说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也就暂时维持原样吧。” “说起来,前不久认识一个客户,日美混血,长得很帅,自己也有事业。他有心想在中国发展,甚至最后定居,特别真诚叫我们身边如果有单身的朋友,介绍给他认识一下。跟他合作下来,还挺靠谱的。你有兴趣吗?如果你愿意接触一下,我就把你的微信推给他。” 周弥笑说:“我暂时应该没这个心情。” “你先看看照片。真的!这么帅的不多见。”程一念一副好东西一定要跟姐妹分享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摸出手机,调出那人的朋友圈给他看。 确实挺帅,虽是混血,长相倒是更偏欧美一些,高鼻深目,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微信朋友圈也经营得用心,分寸感拿捏得极好。 周弥说:“是挺帅的。” “有兴趣?” “暂时没有。” 程一念笑说:“总之我先替你留心着吧,以后什么时候感兴趣了再找我。” 饭吃到一半,周弥收到条微信好友申请,她下意识认为,程一念是不是一顺手把自己推给那日美混血了。 点开一看,却不是,头像是个女生的自拍照,验证消息写着:顾斐斐朋友。 周弥刚通过验证,对方就劈头盖脸一个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这行为失礼得很,周弥直接拒接。 对方发来语音消息:顾斐斐出事了!她叫我帮忙联系你的,求接语音,打字太慢了。 刚听完语音条,对方又把语音通话拨了过来,周弥赶紧接了。 听声音,对面是挺年轻一小姑娘,估计是吓得六神无主,说话也语无伦次,“梁太要收拾斐斐,派人把她堵在画廊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吧!梁太警告我们,要是敢插手或是报警,连我们一块儿收拾!” 周弥听得一头雾水,“梁太是谁?” “梁行老婆啊!” “梁行又是……” 小姑娘行将崩溃,“……你是不是她朋友啊!” 周弥这时候反应过来,梁行是那“老男人”的名字。 便问:“你知道梁行的电话吗?” “知道也没用!他这时候在飞机上呢!梁太就是专门挑的他电话接不通的时机!” “画廊地址你发我一下。” 小姑娘下意识地说了地址,转而又说:“你打算报警?他们说了,梁太只想叫顾斐斐吃点苦头,可要是报了警,那后果就不好说了。” 周弥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甚觉得眼前一黑,“我现在过来……” “你过来没有用,想想办法吧!顾斐斐说的,你有办法解决!我不说了,我先挂了!他们来敲厕所门了!” 周弥顾不得吃饭了,当下便起身。 程一念瞧她手都在抖,忙问:“怎么了?” “没……顾斐斐遇到点麻烦。一念你先吃,我出去打个电话。” 周弥推开餐厅门,走到路边。 她当然认为最好就是报警,但话到这个份上,她不敢拿顾斐斐的安全冒险。 顾斐斐说她有办法,她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因为她几乎也是第一时间想到了。 可这会儿谈宴西亲人在病中,这电话她怎么好意思打得过去。 踌躇了又踌躇,终究,她一咬牙,翻出谈宴西号码,拨过去。 那头接起很快,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几分玩世不恭的腔调,笑问:“稀奇,我们弥弥今天怎么舍得主动给我打电话?” 周弥心脏似沾水海绵,又被人蛮力揉作一团,“……谈宴西,想求你帮个忙。” 那端静一瞬,再开口便是认真口吻,又温和不过,“出什么事了?” 周弥简单交代。 “在梁行的画廊?” 周弥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画廊名字叫‘三一’。” 谈宴西说:“好,我知道了。你等等,我打个电话过去。” 电话挂断,周弥捏着手机,惶惶无定。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可谈宴西把电话回过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分明只过去了五分钟不到。 谈宴西说:“放心,那边已经停了。我叫画廊派人把人送医院去了,你现在直接去医院。那头会有人接应。” 她听着塌了天的事,在他那儿,好像就不过几个电话的轻巧。 周弥未觉自己出声已然哽咽:“……谢谢。” 谈宴西笑意温和:“我说了,不喜欢你跟我这么客气。你先去吧,晚点我也瞧瞧去。” 周弥打了个车,直接去了谈宴西电话里告诉她的医院地址。 骨科门诊,找着了顾斐斐,她躺在治疗床上,上身缠了简易固定装置,医生说是已经拍了片,估计多半是左侧肋骨骨折。 顾斐斐鼻青脸肿的,倒还笑得出来,冲周弥扬了扬下巴,笑说:“谢谢姐妹。谈公子电话去得及时,不然我怕真要成废人了。” 周弥走过去,心里无由凄然,“只是骨折么,别的什么……” “想哪儿去了?”顾斐斐哑然失笑,“……人就想废我右手。” 没等周弥多问,顾斐斐主动解释。 梁太以前也是学油画的,二十来岁时生了病,多年缠绵病榻,画技基本也就荒废。当时梁太这么一个病秧子,还被诊断出丧失生育能力,梁行之所以娶她,并非真心,只是为了报老师的提携之恩。 两人婚后便失和,膝下又无子嗣,分居多年,各过各的生活。梁行以前找的那些莺莺燕燕,梁太从来不过问。可这回找了个学画画的,梁行还一味栽培,便触到了梁太的逆鳞――梁太十来岁时便暗恋梁行,执意学画也是为他。 当日她勉强梁行娶了她,人生至此,一把死灰。看见顾斐斐那么鲜辣活泼,她咽不下去这口气,就派人去废了顾斐斐的右手,叫她以后也同样别想再吃艺术这碗饭。 周弥听得心惊肉跳,“那你的手……” “我吃饭的根本,当然会护着。”当时她蜷在地上,死抱右手不放,那些人一时半会没能突破得了,只顾拳打脚踢,左边肋骨就是这么被弄骨折的。 晚些时候,周弥去帮忙取了片子过来,确认是骨折。 顾斐斐被安排住院,等炎症消除,手术治疗。 周弥下午请了假,跑回家一趟,找了自己的衣服给顾斐斐换洗,又买了必要的洗漱用品。 忙忙碌碌的,就到了晚上的饭点。 周弥也没胃口,坐在床边,只顾发呆,片刻才想起得跟谈宴西说一声。 她低头打字,听见顾斐斐哼哼唧唧的。 抬头,问她:“疼?” “有点吧。”顾斐斐笑笑,伤在肋骨,说话挺费劲,“……但不知道为什么,挨了这顿打,我心里倒踏实了。瞧瞧,我还是那个臭-婊-子,哪怕被梁行包装得再光鲜亮丽。” 周弥皱眉:“你能不能别这么说你自己。觉得痛快还是怎么的?” 顾斐斐望着她,笑容渐渐变成一个十分难看的模样,“周弥,我要是想哭,你会不会瞧不起我啊――真他妈疼。” 周弥没作声,只是起身,走到床边去坐下。 顾斐斐脑袋一偏,脸颊抵在她腰间。 周弥感觉到上衣布料微微濡湿的触感,但并没有听见顾斐斐的哭声。 只是茫然抬手,无意识地轻轻抚摸她的头顶。 到晚上八点,谈宴西当真往医院来了一趟。 他穿得休闲,白色上衣,风衣和长裤都是浅咖色,灯光下无比清隽,但面有疲色。 顾斐斐已经睡了,周弥就跟他去病房外说话。 谈宴西牵着她的手,很自然不过地带她穿过长长的走廊,上了电梯。 周弥才意识到,“去哪儿?” 谈宴西说:“我车停在外头。过去坐会儿。我待不了太久,一会儿还得回医院去。” “你这么忙,其实不用过来的。” “怕你慌。不放心。还是过来看看。” 周弥一时怔忡,垂眼,看他跟自己相牵的手。 是不是顾斐斐传染的她,让她骤然也眼前泛起水雾。 周弥点点头,一路无声地随他去了医院外的停车场。 他今天开那部奔驰来的,夜色里挺不显眼。 走到那儿,谈宴西甚至都等不及去拉车门,捉着她的手腕,径直往车上一推,一手紧紧扣着她的腰,一手捧她的脸,就吻下去。 这个吻让周弥心悸。 他从来没这么动情过,用力得好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变成他骨血的一部分。 38(酸橙) 进了车厢, 谈宴西倾身半搂她的肩膀,拿眼去瞧她,笑意温热, “你能不能为了你自己的事求我一回?全为了别人的事白白欠我这些人情,也不觉得亏。” 周弥笑一笑,手指无意识勾划他上衣衣领,“你说了不要跟你客气见外, 怎么回头又说我欠你人情呀?” 心里却想――因为, 我自己对你无所求。 她难得温软的语气,听着便似撒娇一样, 谈宴西嗓子里微微渴痒,按她肩膀, 再去吻她。 他来时的路上或许抽过烟吧,两次深吻过后, 都还有绵长热切的烟草的苦味。 因为是他,她深深迷恋。 好久,才舍得放开,谈宴西把脸埋在她颈间, 声音沉黯地唤她“弥弥……”手指自她上衣下摆探入, 明知道此地此时不可继续, 也要汲取一点温热与柔软。 一辆车驶入停车场,两束拐弯后横扫而来的光。 车窗贴过防窥膜, 谈宴西的动作亦隐秘得无从察觉,周弥还是立即捉住他的手腕推拒。 谈宴西笑了声,收回手。 周弥挺担忧顾斐斐的后续, 但实话说找了谈宴西来帮忙已属打搅,后头梁太是否继续找顾斐斐麻烦, 怕是梁行自己要解决的事。 况且,难得的碰面的时刻,温存已属不够,不要拿来操心别人的事。 然而她又同样不大愿意过问谈宴西家里的事,曲折的心事之后,才举重若轻地问一句:“……你大概还要多久闲得下来。” 谈宴西笑问:“怎么,总算想我了?” 周弥只是不作声。 谈宴西垂眸,沉思的神情,“过一阵。过一阵吧弥弥。” 他这句话音没落下多久,口袋里手机便开始振动,微信的提示音,短促一声,像是催促。 谈宴西却没把手机拿出来,就这么无声的搂了她一会儿,方说:“我得走了。你晚上要在这儿陪护?要自己忙不过来,找个护工。” “不用操心我了――你回去吧。” 谈宴西最后在她嘴唇上轻触一下,目送着她拉开车门下去。 周弥转身,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向着窗户摆了一下手,便转身往院楼方向走去。 走出一阵,又无意识转头,谈宴西车子正在转弯,驶离停车场,车尾红色转向灯闪了闪,那蓝色车牌上的数字被灯光照得亦是一闪。 紧跟它们都灭下去。 - 周弥回到病房,没多久,顾斐斐手机响了。 往手机屏幕上看一眼,来电人存的是“梁”。周弥猜测多半是梁行,便伸手将顾斐斐摇醒,“有你的电话。” 她将手机递过去,顾斐斐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接通了,放在枕头上,贴着耳朵。 周弥能模模糊糊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但不大听得清楚具体说了什么,顾斐斐基本也就“没事”、“不用”、“嗯”地这么应答几句。 片刻,电话挂断了。 顾斐斐说:“你明天还要上班,不用整夜陪我了,梁行找了人过来照顾我,一会儿就到。” “靠谱的人?” “他亲自派的,总没什么问题。” 周弥还是犹豫。 顾斐斐说:“真的没事,你回去吧,今天帮我够多了。你跟谈宴西都快掰了,我还这么为难你。实话说,我要是不是靠这只手画画,随便他们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了,权当是我偿还业报呗。但我还是觉着不行,我要是拿不了笔了,不如干脆叫我去死……” 周弥说:“我跟谈宴西也没掰。没事。对他不过举手之劳。” 顾斐斐顿一下,看她,“那你帮忙转告谈公子,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虽然他这样的大人物,多半用不着我还他什么。” 周弥说:“好。” 她起身拿自己的包,准备走,转头一看,顾斐斐正盯着她,便问:“怎么了?” “周弥,你现在,还没想跟谈宴西认真吧?” “……怎么突然这么问?” 顾斐斐仿佛陷入纠结,“……你才叫人帮我了,兴许我不该说这种话。你要觉得,跟他玩得差不多了,还是应该开始考虑抽身的问题。你瞧见了……我们真玩不过。人家不发难还罢,一但发难,我们连个反抗的底气都没有。” 周弥心口突地一跳。 顾斐斐可能有她的考虑,没有明说,可话里已是十足的暗示了。 周弥移过目光,平声说:“我明白的。” - 周弥下班了都会往医院去一趟。 到第三天傍晚,她见着了那传说中的做艺术投资的大佬,梁行。 很有气度一人,瞧着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儒雅沉稳,波澜不兴。 见面先同周弥道谢,语气俨然仿佛顾斐斐是由他照管的。 后头直到顾斐斐做手术、术后恢复,梁行都时不时过来,病房里凡有他在,空气都沉寂两分。 顾斐斐术后第四天,周弥照例下班了去医院看看情况,却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医院骨科住院部就这一层,护士站在电梯的斜前方。 周弥出了电梯只顾往前走,听见护士站那儿有人喊她,方回过头去。 窦宇珩手里捏着一支笔,好像在那里登记,还是填单子什么的。 他撂了笔,朝周弥走过来,笑说:“你怎么在这儿?” 周弥以为他是来探望顾斐斐的,听这语气应该不是。而且,顾斐斐老早就已经跟他不来往了。 果真,还没问呢,窦宇珩自己主动介绍:“我一朋友,踢球骨折了,在这儿住院,我过来瞧瞧。” 周弥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窦宇珩打量着她。 她穿衣风格还是走简洁休闲那一派,白色休闲衬衫外,罩了一件宽松的米色毛衣,九分牛仔裤,中筒靴,外套挽在手臂间。 近一年没见,她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变化很大。 不变的是那张依然清艳的脸,变的是气质,更静、更沉、也更有疏离感。 窦宇珩笑了一声,无意识往前头病房区域瞅一眼,“你呢?谁过来住院了?” “一个朋友。” “不着急?不着急的话我们聊会儿呗。” “我们好像没什么可聊的。” 窦宇珩笑笑,“那时候都说了两清了,现在我就你一普通熟人,你怕什么呢?” 若非不得已,周弥挺不愿意跟人起摩擦。她跟窦宇珩都两个世界的人了,比陌生人还不如的关系,真扭扭捏捏,倒显得她还有多在乎一样。 她走在前,窦宇珩走在后,两人去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上站着。 窦宇珩又问:“谁来住院了?” “顾斐斐。” “她怎么了?那我等会儿顺便去瞧瞧。” “没必要吧。她都跟你绝交了。” 窦宇珩笑说:“我跟她认识在先的,结果因为你,她跟我绝交。你们女生有时候还真是不讲道理。” 周弥淡淡地说:“是吗,我倒觉得她挺讲道理的。” 窦宇珩低头看她一眼,“还在原来公司工作?” “没什么换工作的必要。” “是吗?我以为……” “以为什么?” 窦宇珩笑得两分微妙,“谈总百亿身家的人,还需要你去做这么薪水微薄的工作?” 周弥脸色一变,“窦宇珩,你要想说这,那我们没什么可聊的了。” 她迈开脚步,便准备走。 窦宇珩声音还不紧不慢的,“那时候你说,往后再找,绝对不找我这样的人,靠不住。怎么,谈宴西是靠得住的人?” 周弥霍然转身,“谈宴西是什么样的人,也轮不到你来评价他。” 窦宇珩笑意更多两分审视:“我确实犯了错,也没什么可辩驳的。但我以为,你下次一定会找个老实本分的……” “你说这些话,我只能认为你是意难平。” 窦宇珩耸耸肩,“我就是意难平,有什么不能承认的。我为什么意难平?因为你这人可太双标了――放我身上原谅不了的事,放谈宴西身上就原谅得了了?” 这人越理还越带劲。 周弥懒得跟他说了,转身便往前走。 窦宇珩声音追过来,“周弥,你何必学顾斐斐那套生存哲学。你行情又不是不好,何必要给人做小三?……” 周弥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继而迈得更加急促。 好像只要走得足够快,就能把窦宇珩说的这些话给远远甩在脑后。 进了顾斐斐病房,周弥反手一掩门。 顾斐斐扫来一眼,“你脸色怎么跟见鬼一样?” 周弥没作声,把包卸下来放在椅上,进洗手间去洗了洗手,才又回到床边。 她从旁边的果篮里拿出一颗橙子,拿了水果刀划一道缝,指甲卡进去,慢慢地破开,“斐斐,这几天,你跟梁行聊过以后怎么办吗?” “聊了啊。”顾斐斐很坦然,“不聊我敢从这医院出去?” “那怎么说?” 顾斐斐却一时沉默下去。 周弥也不催,橙子皮溅出气雾在她手指上,一股香味,微酸而苦涩。 “我说实话,也不怕你瞧不起我。”顾斐斐终于开口,“有那么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跟梁行不是纯粹的互相利用的关系。和以前那些人相比,梁行可太君子了。而关键是,他真欣赏我的画,他不觉得我画的那些看不懂的东西是垃圾,也不觉得我是要用艺术的名头给自己镀金――那些人不信,我有什么可给自己镀金的,我十六岁,因为交不起集训费用,被画室老师压在课桌上的时候,我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脸面,尊严……那都有什么用。可我真的喜欢画画啊,我拿笔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不是块行尸走肉。你说,阴沟泥潭里的人,配做梦吗?梁行告诉,我配。” 周弥垂下眼去,她感觉那橙子皮的汁,好像也溅到了她眼睛里。 “……我真的从前从来没在乎过,倒不是说,我从前没挨过这样的教训。而是,我今天才明白,肮脏的关系之下,是讲不了清白的,我说的这些,什么梦想、惜才……算个什么狗屁。我真难过……头一回觉得遗憾,要没有那些前尘往事,要是我一开始,不是用皮相利用梁行,我那些梦想,是不是能有个更清白的下场。” 骨折的地方挺疼,顾斐斐也使不上多大的力气,这些话说得平静极了,“我跟梁行说,就到这儿了。往后,他要是真欣赏我的画,那画我就继续挂他那儿卖。要是不想惹麻烦,那就此两清吧。” “没找他要什么吗?” 顾斐斐笑了一声,“以我的性格,我铁定要狮子大开口的,可是……真跟他开口的时候,我说不出来了。没人信,也没人在意,可梁行那么信我、栽培我的那些瞬间,叫我觉得,我已经赚了。我一辈子是声名狼藉的婊-子,我要为他做一回君子。” 周弥久久地不说话。 手里橙子剥完,她将其对半掰开,又掰上一牙,递给顾斐斐,“吃吗?” 顾斐斐“啊”地张嘴,要她喂。 周弥送到她嘴边,抽一旁床头柜上的纸巾,擦了擦手,方说:“我刚才,在外面碰到窦宇珩了。”顾斐斐愣了下,“他来干嘛?不是来看我的吧?我跟他没联系了啊。” 周弥摇头,“他不重要。” 顿了顿,看向顾斐斐,“斐斐,我问你一件事。” “你说。” 她从进门到现在,要顾斐斐先聊,要慢条斯理地剥个橙子,都是在做心理建设。 眼下,她觉得自己迟早要面对了。 “……谈宴西,是不是有女朋友?” 顾斐斐瞥她,“……你知道了?” “也不是。我自己猜出来的。”谈宴西三番五次的欲言又止,加之方才窦宇珩说她“小三”,她再笨,也不能假装想不到了。 “不是女朋友……我是之前听梁行提起,他有个家里选定的结婚对象。我看你好像一直不知道,你又是抱着那种及时行乐的心态,就干脆没告诉你。你跟我不一样,你铁定做不到没心理负担跟他继续的。所以你上回说要跟他掰了,我为什么那么高兴――谈宴西以前的那些对象,也没有特别长久的,我以为你俩其实熬不到他结婚的那会儿。” 顾斐斐听她没出声,转头去看,“……你没难过吧?” 周弥很淡地笑了笑,“还好吧。” 她继续分了一瓣橙子递给顾斐斐,也往自己嘴里送进一瓣。 不太甜,牙齿咬开的瞬间,冰凉果汁刺激味蕾,酸得她眉头紧皱。 好像咽下去的不是一瓣橙。 而是不可名状的、无法形容的某种情绪。 39(空旷、寂静和皎洁...) 天气已经呵气成白。 窗外有几棵高大的落叶乔木, 周弥上一回注意到它们的时候,好像还是在闷热潮湿的夏天。 印象中浓阴匝地,似乎都能嗅到阳光照后, 那叶片蒸腾而出的生韧的腥气。 不过几个月,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结疤处微微突出,像行将就木的老人, 一只手向天而指。 不知过了多久, 灰沉的夜色尽头,渐渐出现一道身影。 周弥抬眼眺望。 白色的套头毛衣, 黑色长款大衣,深灰色长裤。 最基本的颜色在他身上却从不单调, 整个人好似雪下青松,清冷而孤拔。 周弥一动不动的, 望着那身影走到了楼下,拉开黑色铁门,进了楼里。 一到两分钟,响起敲门声。 她这才走过去开门。 前几天, 周弥给谈宴西打电话, 问他能不能抽出时间来, 两人见一面。 谈宴西医院公司两头跑,项目投标筹备正进行到关键阶段, 只告诉她,勉强能抽出时间吃顿饭。 周弥坚持,要一个晚上的时间。 那头谈宴西当然语意浮浪地开玩笑, 但也似乎受用于她的偶尔主动,便答应一定尽力腾出时间。 到今天下午, 谈宴西给她打来电话,说晚上本有个应酬,对方有事取消了,但通知得这么临时,也不知道她的时间凑巧不凑巧。 周弥说,那就今晚吧,约在我家里,好不好? 下班后,周弥便去超市买了菜,先将米饭蒸上,菜洗净切好备用。 门开的瞬间,扑来谈宴西身上微微的寒气。 周弥弯腰,自鞋架上拿一双灰色的干净的棉拖递给他。 谈宴西惊讶,微微扬眉,“这就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周弥不理他的揶揄,“你先坐会儿,我先去炒菜。” 手腕却被谈宴西一把牵住,他紧跟着便拥过来,推她到那小沙发上去。周弥倒退而行,小腿撞上了沙发,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 烧了暖气的屋子里,温度刚刚好,她身上只穿了一件雾霾蓝色的宽松毛衣,处处都是“破绽”。 她低眼看,谈宴西吻在她肩头,灯光下,他皮肤一种新雪似的白,觉得是微冷的,可呼吸却炙热不过。睫毛微垂,长而薄,看不见他的眼睛。从不安分的动作,亦能感知他的动情。 她都佩服自己,怎么舍得将他推开。 两手撑在他肩膀上,将他往后推,笑说:“能不能让我先去炒菜。” 谈宴西不大乐意,哼笑了一声,仿佛笑她,就她那厨艺,浪费的时间拿来做点正事儿不好吗? 周弥理了理衣服,走进厨房,计划只做三个菜,已经切好了,捣鼓起来也快。 谈宴西好似一人待外头无聊,一会儿也就过来了,远远地抱臂站在门口,问她:“宋满几点下课?” “她现在没在上课了。这两天去西城参加艺考去了。”“她不是说要考本地院校。” “保险一点,万一本地三所都没要她呢。” “你不用送考?” “她不让我请假。她其实挺独立的。” 谈宴西点点头,“你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他喜欢听她说话,清而柔的音色,聊些没营养的家常都有种娓娓之感。 “已经出院了。”说到这儿,周弥想起来,“她让我转告你,谢谢你这次帮她,叫你往后能有用得她的,尽管开口。” 谈宴西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梁行那头也跟我打过招呼,说谢我阻止及时,欠我份人情。弥弥,你倒是帮我拉了个好投资,帮一次忙,赚回两份人情。” “三份。”周弥笑说,“还有我的。” “那你准备怎么还我?” “给你做饭不就是?” “……那你这份可就亏大发了。” 周弥轻哼一声,“那我做好了你可别吃。” 谈宴西笑说:“那还是要吃的。你喂我毒-药我不也得吃下去?” “才不信你油嘴滑舌。” 半小时左右,一餐饭上桌。 谈宴西对食物一贯不热衷,吃到好吃的或是不好吃的,都没什么大表情。可他是真的捧场,周弥和他在外头就餐的时候多,知道他每回就吃那么点分量,但今晚上却全程没放筷。 三道家常菜,基本消灭干净。 周弥收了碗筷,先没去洗碗。 下班去逛超市时,顺便买了草莓,预备留着做饭后水果。这会儿,她把袋子提过来,找一个沥水篮,清洗草莓。 谈宴西走过来,说他昨晚上只睡了五小时不到,吃了东西觉得困得很,先去她床上眯会儿。 “草莓还没吃呢。”周弥抬手,递一个手头洗净的草莓到他嘴边。 谈宴西张口咬住了,“睡醒了吃。半小时,你记得叫我。” 周弥便先关了水龙头,跟他一块儿进卧室去。 她一向有归整,卧室并不乱,但还是习惯性地将枕边的一份文件收拾起来。 谈宴西看一眼,“工作内容?” 周弥摇头,“院里有个学姐做自媒体公众号的,问我认不认识留学生,愿意写点儿欧洲纪行主题的游记。我在巴黎交换的时候,认识一个当地的女生,恰好是个资深的背包客。她写的东西,我帮忙翻译,再交给学姐。” “你有稿费吗?” “有啊,翻译一篇三百块。” 谈宴西笑了。 周弥瞥他,“笑什么。你今晚吃的草莓,就是拿这三百块换来的。” 谈宴西笑说,“不是笑你赚这苍蝇腿。一篇多少字?你时薪多少?有性价比吗?” “谈总日进斗金的商人,当然不懂。爱好的事情,不能完全拿金钱衡量。工作的文书翻得我烦死了,我做这个当是放松的。” 她起身,要把文件放回到书桌上,谈宴西将她手臂一拦,“我看看吧。” “你不是要睡觉。” 谈宴西笑说:“这不就是现成的催眠读物?” 周弥闻言伸手便要夺回来。 谈宴西赶紧拿远了,笑说:“好好好,我错了,我先看看。” 周弥走出去,替他掩上了卧室门。 谈宴西歪靠着床头,翻着手里头的东西。 一叠a4纸,里头还夹着一支笔,他拿在手里看了看,红色的笔身,细细一支,上头的logo好像是“onai”。 她似乎习惯把文字打印出来,在纸上手写翻译。 法语的原文,顶上是她用红色、细细的笔迹写出来的中文,字迹清秀,暗藏筋骨。偶有划涂痕迹,是她斟酌词语,“黄昏”和“傍晚”,哪一个更好。 谈宴西翻着薄脆的纸张,翻到第一行,从头读。 他是个对文学性作品不感兴趣的人,意外的是,周弥的翻译遣词造句非常清爽利落,没有过度修饰,平铺直叙里却有点耐人咀嚼的况味。不知是原文风格便是如此,还是她的个人习惯。 看了两三行,继续往下读。 但没翻译完,到第二页纸中半就落了笔。 谈宴西将纸张照旧地对半折叠,笔夹入中间,给她放到了床头柜上,躺下去,阖上眼。 周弥洗完碗,打理过厨房,回到卧室。 房间顶灯还亮着,似乎是为了遮这光线,谈宴西抬了手臂搭在眼睛上。 她按开关将灯灭了,揿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将色温调至暖黄,亮度调至最低。 然后坐在床前地板上的灰色圆形小地毯上,手臂搭着床沿,静静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心里一种隐隐的情绪持续烧灼,叫她失神地忘了时间,等回神时摸手机一看,早已过了半小时。 她没有立即将谈宴西叫醒。 灯光清幽,外头有风声,被窗户隔绝之后,像隔着毛玻璃去看的那样一种模糊感。 因此觉得此处像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处孤岛,危机四伏之下,一种温柔的苟且。 脚坐得麻了,周弥换个姿势,又探身去开床头柜的小抽屉,翻出里头许久没动过的铁塔猫和打火机,点了一支。 不知烟是否也有保质期,或是拆开敞得太久,抽起来有一种潮湿的味道。 像是吸入肺中的,是这个冬天薄雾冥冥的夜晚。 周弥抽着烟,决心,再给他们这一支烟的时间。 可是啊,她有意识抽得缓慢,却还是看见,烟越烧越短。 最终,终究离滤嘴剩下小小的一截,手指已能感知到的薄薄热度。 她一下咬紧了滤嘴,片刻,终于,长长呼出最后一口,站起身,走到窗边,清瘦细长的手指,捏着烟蒂,在窗台上轻轻一碾。 周弥走回到床边坐下,伸手,轻推谈宴西的手臂。 谈宴西立即醒了,手臂放下去,缓缓地睁眼来看她,于迷蒙中渐渐聚焦,然后低笑一声,“半小时到了?” “嗯……你吃草莓么?” 谈宴西不应声,伸手,将她手臂一拽。 她躺倒下去,耳朵贴着他胸膛,隔着他身上白色的毛衣,听见清楚起伏的平稳心跳声。 “谈宴西。” “嗯?” 周弥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的清寒气息。 像是下雪的清晨,推开门时,拂面而来的风。 看见漫天的白,看见一种彻底的空旷、寂静和皎洁。 或许,此刻,空旷的是她心底,寂静的是她的呼吸,皎洁的是她再澄明不过的爱。 她声音轻得仿佛再多一分就是惊扰:“我们,就到这儿吧。” 40(花车到站焰火燃尽...) 空气凝滞似的安静一霎, 谈宴西低眼去瞧她,似笑非笑道:“原来弥弥是给我做了一顿鸿门宴。” 周弥手掌一撑,坐了起来, 避开了他的注视,“你答应过我,给我主动叫停的权限。” 谈宴西看她许久,笑意渐渐地淡去, 也坐起身, 手掌揽她肩膀,低了头, 温热呼吸荡在她颊侧,“为了什么?因为我这阵忙得没空见你?” 她不肯看他, 他就手指钳她下巴,逼迫她转过头来。 她和他对上视线, 眼里是他一贯不怎么喜欢的疏离感的空灵,有那么些无悲亦无喜的意思,“你几次想告诉我的,是什么呢?” 谈宴西骤然目光一沉, 却是笑了一声, “谁告诉你的?” “我猜到的。” “弥弥, 有时候其实用不着那么聪明――你只告诉我,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 周弥没法对他说谎, 如若不开心,她怎么会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从一个冬天, 厮混到了另一个冬天。 “……再开心,那不也是偷来的吗。我不在意自己无名无分, 但我在意自己成了小偷。” “你偷什么了,嗯?”谈宴西语气不悦,“我还不至于就成了祝家或是祝思南的所有物。” 周弥眼皮跳了一下。 ……原本,那个所谓结婚对象,于她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这下,谈宴西把名字说了出来,她好似终于看清楚了,那把捅在她心口的刀长的什么模样。 谈宴西接着说道:“我是准备告诉你这事儿,因为我觉得我俩到这份上,你该有这个知情权。可是,弥弥,告诉你不是为了跟你分开……” 周弥抬眼看他,“那为什么?为了把我变成真正的小三吗?” “我不喜欢这个词,你别拿这种名头往你自己身上套。”谈宴西眉头一蹙,“我跟祝思南早已达成协议,婚姻只是一个名头,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涉。” 周弥自那天跟顾斐斐确认之后,便一直在做心理建设。 她预期的分手云淡风轻,因为谈宴西压根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可是,他终究是谈宴西,她看不透他的想法,他能几句话就能打破她的冷静。 她有些徒劳感:“……我妈去世不到四年,露露只差一步身败名裂,而顾斐斐现在肋骨都还绑着固定带。谈宴西,我没混到这个下场,不是因为我没有错,只是因为我单单比她们幸运……” 谈宴西冷声打断她:“我想保护的人,没有任何人动得了分毫。同样,我想留下的人,一步也别想从我身边离开。” 周弥一时无言。 是了,这才是那个实则骨子里极富征伐欲的谈宴西。 她只能说:“……可你答应我了。” 谈宴西仿佛笑她天真,“我一个商人,你居然指望我能信守约定。” “你从前答应我的事,分明都做到了……” 谈宴西仿佛耐心尽失,话语一种不容商榷的强势:“弥弥,今天这话就到这儿,后头该怎样怎样,我就当你没说过。等宋满高考完了,你自己去挑个喜欢的地方,我们搬去一起住。” 周弥垂下眼,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竟好似在笑,“谈总这么俗套,也来金屋藏娇这一套。” 谈宴西的表情是仿佛是随她怎样,话撂这儿了,分毫不改。 周弥缓缓地呼一口气,“……你非这样做,我不保证不会恨你。你自己跟我说的,你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那么坏……” 谈宴西冷笑一声,语气可堪傲慢:“弥弥,世界上恨我的人多了,你还排不上号。” 他低头冷眼瞧她,也没等她出声,有那么点发狠意味地将她吻住,“你这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那就闭嘴,留着做点儿正事!” 周弥挣扎,手却也被他紧紧攥住,动弹不了。 才知往常那些“禁锢和强制”纯属情-趣助兴的把戏,男人较真起来,体力差距悬殊到任何抗争都能成为徒劳。 而更悲哀的是,她似乎已经太过熟悉他的节奏,颤栗之感顺着颈后脊柱一直下窜,像一粒火种投入干枯野草的荒原,见风就着。 她的意识、语言和行为都在抗拒,偏偏本能叛逃得比什么都快。 谈宴西分明恚怒,可抓她头发,使她抬头的动作,却到底还是放轻柔了力度,怕她痛。他低头吻她,言语是他一以贯之的,坦荡的下-流,你不是要恨我吗,弥弥,可你瞧瞧,我这一手的…… 周弥眼前一片模糊。 听见外头风声阵阵,每年北城冬天,寒潮来临时必不缺席的物候。 像是也呼啸着穿过她胸腔。 最后,她只能徒劳地说,家里没有套…… 谈宴西声音冷静得过了头,反而有种危险的意味:“怕什么?大不了就生,还怕我养不起?” 周弥吸了一口凉气,心中骇然,转头去看他,“你要让生下来的孩子,也像我一样背个‘野种’的骂名长大吗?” 谈宴西声音冷得像是从深蓝的冻湖里捞出冰块,“你背得,我也背得,凭什么他就背不得?你大可放心,别人动不了你,照样也动不了他。” 周弥声音都哑下去。 她手里的牌都打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可说的。 甚而,有那么一个持续沉溺的瞬间,心里头有道声音不停地催眠她:放弃吧。温柔的苟且,也好过清醒的颠沛。 后半程,周弥几乎是予取予求。 谈宴西看她眼睛,看她神情,和他一样癫狂地不辨眉目,再没有那样好似深思熟虑过的冷静和疏离。他喜欢她这样。 结束时,外头风声好像更大了。 吹得玻璃窗户也“哐哐”作响,有种要把这儿掀翻的错觉。 谈宴西搂着她,脸埋在她的肩窝处,声音沉缓两分,“弥弥,在我这儿,婚姻不过就是个名头,何必非要把自己往里套。而除了这,其他的我什么都能给你。” 周弥只是微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谈宴西手指捏她脸颊,“说话。” 该说什么呢?她一片茫然,只能任由潜意识自由发挥:“……我妈生宋满那年,差一点难产。我在医院陪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生孩子,是真的闯过了一道死亡之门。之后,我问我妈,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我打掉啊,这样,你这一生要少受多少的苦。她说,哪里有受苦,你活到这么大的每一天,我觉得快乐极了。她说,给妹妹取名宋满吧?你们一个‘弥’,一个‘满’,都是圆圆满满的意思。” 周弥睫毛已然被濡湿,叫她觉得睁眼都是一种困难,“谈宴西……我不值得名正言顺的圆满吗?你要叫我背叛自己的名字,看着自己爱的男人跟另外的女人结婚吗?你跟祝姓的小姐结婚的时候,我该在哪儿?我要去观礼吗?还是,你要叫我在家里等着你……往后一辈子,都要这么苟且地等着你吗?” 她声音发哑,也发苦,像是生咽了一把粗粝的砂,这一串追问的最后一句是:“……你想要,那只笼子里的绿山雀,死在哪一个春天?” 谈宴西陡然一震。 不知因为她句话,因为手指触到了她眼角滚落下来的灼热的眼泪,还是,听见她说,“爱”? 谈宴西出声:“你方才说……” 周弥仿佛洞明他的想法,这一长串的句子里,他想确认的是哪一句,“我没有什么不可以承认。不然,你刚刚做的事情,我一秒钟也忍不了。爱一个人是一种能力,我很高兴,我妈妈教会我。” 谈宴西看着她,目光沉沉,仿佛在问,既然如此,你还要叫停? 周弥感觉自己脸上皮肤紧绷,是眼泪洇湿后留下的痕迹,“没有原则的爱,和谄媚有什么差别。谈宴西,你明明最讨厌别人向你谄媚。” 谈宴西沉默下去。 灯下,她有一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分明,方才,她陪着他一起沉沦时,这眼里有极为动情的热度。 他有一种仓皇的落败感。 早该知道,这个女孩,在第一次扔了那张钞票,在第二次义正辞严地通知她,她不会做他评价标准里的任何一个女人时,他就该知道。 她是与众不同的。 漫长的沉默。 谈宴西终于起身,捞长裤套上,不再看她,声音难以形容的一种平静:“确实,我以为什么都给得了你。但你说你爱我,我拿不出同等的东西。这一点,我必须尊重你。” 谈宴西这段话,还是叫周弥心脏继续飘飘忽忽地下沉。 她本以为早就已经沉到了底。 女人有时候真是一种可悲的动物,爱一个人,明知对方薄情寡义,游戏人间,可真听见他说“不爱”,亦有一种恼羞成怒的不甘心。 一会儿,谈宴西衣服就已穿戴整齐,连方才欢-爱时,勾着了她的头发,于是不耐烦摘下来丢在一旁的手表,这会儿也已经戴好了。 他站在床边,垂眼看她,片刻,又在床沿上坐下,捞被子将她一裹,抱进自己怀里,“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祝你往后找到你的圆满。” 最后,他退场亦如深情脉脉的好情人。 谈宴西就这样抱着她,许久不动弹。 她也就不出声,听见时间仿佛寒潮略过湖面,渐次地结了冰、凝固。 是谈宴西口袋里的手机一振,打破了这仿佛可成为永远的绝对寂静。 他没去看,手终于松开了,退开去,微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往后,生活中遇到什么事儿需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号码你知道,我不会换。” 周弥没有点头,声音沙哑地说:“出去请帮我把门带上。” “好。” 谈宴西站起身,推开了门,客厅里明亮的白光照进来,周弥不由地眯住了眼睛。 她听脚步声朝门口走去,然后是换鞋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停顿了很长的一霎,然后,“纭钡囊幌欤是门关上了。 谈宴西沿着狭窄的楼道,飞快往下走。 一面摸口袋里的烟盒和打火机,抖一支烟,送进嘴里,而后顿了顿步,低头点燃。 尼古丁的滋味好像叫他好受了一些。 快走到二楼,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下楼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回头,讶然发现,跟下来的是周弥。这一刻无由惊喜,“弥弥……” 周弥几步到他跟前,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只把一只塑料袋子往他手中一塞,“你带走吧。帮我扔掉也行……” 谈宴西低头看一眼,哑然。 没给他多说一句话的机会,周弥飞快转身,又脚步急促地奔楼上去了。 谈宴西咬着烟,看着手里这一袋子洗净的,还沾着水的草莓,心烦地想就地给扔了。 然而,出于他也搞不懂的心理,他没这么做。 反而就这么提着它,下楼,一直出了居民楼,走去外头停车的地方。 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也把塑料袋子刮出哗啦啦的声响。 背景音似的,跟了他一路。 持续、不停歇的吵嚷和烦乱,叫他有种往后生命里都有这噪声如影随形的错觉。 周弥爬到了家门口的下面一层,就停了下来,听见楼道里回响起楼下铁门被摔上的声音,知道谈宴西是彻底走了。 她这才又回到家里,拿上了手机,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只上回感冒没用完的口罩戴上。 然后随便找了只塑料袋,装上门口那双穿了一次的灰色棉拖。 她长款的睡裙外面,只裹了一件长羽绒服,脚上穿的也是拖鞋,就这么下了楼,走到小区外面。 看见门口的垃圾桶,才记起自己手里还拎着东西。 她垂眸看一眼,把塑料袋丢了进去。 寒风中穿过马路,走了三百米。 药店的灯箱还亮着,她走进去,买一盒药,手机扫码付账。 走出药店,又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 她站在路边,就水服药,将包装丢进垃圾桶里,没喝完的水,也一并扔掉了。 两手空空,都抄进羽绒服的口袋里。 路灯连绵向前,昏黄地照亮一条街道,一辆辆车,拖着澄黄的尾灯极速驶过。 那些灯火模糊成或浅或深的圆形光斑,她眨一下眼,又再度清晰。 街道几分脏乱,陌生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而过。 那路口处尚有支起的小吃摊,缭绕一阵阵白烟,贩卖零星一点温暖。 周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仰头,穿过路灯的光,穿过光秃的枝桠,看向夜空,看不见任何星体,只有绝对的,灰霾一样的沉寂。 花车到站,焰火燃尽。 她的游乐园打烊了。 41(逆行孤舟) 宋满自西城艺考回来, 到家时,客厅里摆了好些大大小小的瓦楞纸盒。 周弥听见开门声,从卧室里走出来, 手里抱了一堆东西,顺手丢进了一旁一只及膝高的纸箱子里。 走过去,接宋满手里的行李箱,说道:“我点外卖了, 一会儿将就吃点儿吧。” 宋满卸下双肩包丢在沙发上, 羽绒外套脱了,往自己房间的衣帽架上一挂, 同时问道:“这些箱子是干什么用的?我们又要搬家?” “随便收拾了一下,东西太多了, 该扔掉扔掉。” “我们家已经够赤贫啦,你还断舍离!” 周弥被她逗笑。 宋满仅穿着毛衣出来, 随手掀开了一只纸箱,“需要我帮忙吗……” 当周弥目光撇过去,心脏微紧地意识到那只箱子里是装了什么,准备阻止的时候, 已经来不及了。 宋满都看傻了, 满眼几乎可与金钱直接划等号的LOGO, 有的她甚至不认识,比如她随手拿起的这只纸袋, Patek Philippe,她仿佛嘴巴被胶水黏住,费力地读:“帕、帕泰克菲利普……是这么读吗?” “……没有差特别远。”周弥伸手把她手里的纸袋拿回来, 又丢回那纸箱里,合上了。 宋满问:“这箱子里都是啥啊?” 周弥脸不红心不跳, 煞有介事道:“我在做代购呢。” “……你当我傻么。” “够傻了。”周弥不想聊这话题,继续整理东西,不穿的旧衣服装一箱;买回来总觉得有用,但好像最终什么用也没派上的物件装一箱。 一边又问宋满:“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 “累不累?要不睡会儿去,外卖到了我再叫你。” “不累,飞机上睡够了。” 宋满就蹲在地上,双手托腮地盯着周弥看。 周弥被她看得不自在,“你这么闲的吗?” 宋满站起身,却不是回房间,而是走到她身后去,双臂搭着她肩膀,猛地往她背上一扑,“大公主,你一定是失恋了。” 周弥被她扑得差点往前栽倒,只说:“你是不是胖了,怎么这么重?” “我明明瘦了!瘦了三斤多!”宋满下巴抵在她肩上,歪头看她,“不许逃避话题。你说,你是不是跟三哥……谈宴西分手了?” 周弥语气淡淡的:“小孩子不许管大人的事。” “你是我姐,又不是我妈。”宋满不服地冲她吐舌头,“我还不了解你。别难过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难过?” 而宋满自顾自地说:“你回头想想,谈宴西也没什么好的啊,大你七岁多呢,我看都不该给他喊哥,应该喊叔,三叔。” 周弥真有点哭笑不得,“……那可真是谢谢你还一直提他。” “以毒攻毒,替你脱敏嘛。我给你介绍对象好不好?我们学校可多帅哥了,再有半年都高考结束,新鲜出炉,不考虑一下吗?” “对大两岁以上的姐弟恋不感兴趣,谢谢。” “不要年龄歧视,也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嘛。” 周弥推她,“好了好了,你能不能起来,真的重死了。” 宋满却不肯,脖子伸长了,歪一下头,扬起半边脸给她看,“西城的菜都好辣啊,你看,我去一趟都冒痘了。” 周弥太明白宋满的心思了,从小,从刚懂事起,宋满安慰她的一贯的方式就是撒娇卖萌、东拉西扯。不能说多有奇效,但至少能分走她一半的注意力。 周弥也懒得再说什么,就这么驮着她,慢吞吞地继续收拾东西。 这时候,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宋满立即起身替她拿了过来。 周弥解锁了看一眼,很意外,卫丞发来的,问她:在吗? 周弥犹豫了一霎才回:在的。 卫丞:能不能把你的简历发我一份? 周弥:有谁要挖我墙角吗?” 卫丞:有人想瞧瞧,你当帮我个忙? 周弥:好。我整理一下,晚点发给你。 卫丞:OK 周弥跟卫丞聊完消息,看见宋满正瞧着她,好奇得仿佛挠心挠肺似的。伸手,去推她的脸,“不是你以为的人。” “我以为谁了?”宋满笑着伸手去拽她,“好了别收拾了,陪我下去买点水果嘛。我出去一趟,水土不服,两天都没拉粑……” 周弥无语打断她:“……算我求你,文雅一点吧。” 她还是跟着宋满出了门,暂时丢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和以为早已斩断理清,却蛛网似的,拂了又起的芜杂心情。 - 周弥把那简历发过去,过了大概两周,就在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事儿时,方又收到卫丞的消息。 卫丞这回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 他一个同行,也称得上朋友,某顶级时尚杂志的副主编,上个月刚刚升任主编。 人周弥见过的,叫做向薇,大家一般叫她Vivian。 上回,周弥应卫丞的邀请,去给他作为主办方之一的时尚晚宴做翻译,当时作为几位法国贵宾的沟通桥梁,对接最多的人,就是向薇。 向薇最近在招助理,这助理不负责生活方面,而是替她运营个人微信公众号,以及后续可能的其他对口的社交平台。 必要时候,还得将她自己口述的,亦或是作为随行人员,记录下来的她的各种活动的见闻,整理成文字,发表在杂志的主编专栏上。 因为嫌打字麻烦,卫丞直接拨的语音电话,总结道:“说人话就是,Vivian是个表现欲旺盛的戏精,缺个量身定做的传声筒。” 周弥哑然失笑:“薇姐知道你这么评价她吗?” 卫丞:“当她的面我也这么评价她。她看了你的简历,觉得可以见一见。你这周末有空吗,我组个小局,Vivian想跟你聊一聊。” 周弥:“面试?” 卫丞:“差不多性质。比这轻松。” 周弥有些犹豫,正在斟酌怎么回复的时候,卫丞又说:“你有什么顾虑,可以直接说。” 周弥跟卫丞有限地接触下来,知道他是有一说一的爽朗性格,不必要跟他扭扭捏捏。 便直说道:“我跟谈宴西已经分了。” “知道。可这事儿跟谈三没关系。怎么着,你的意思是,谈三的朋友圈你也要拉黑吗?”他笑说。 周弥也笑了一声,“……倒也不至于。” 卫丞说:“退一万步,即便我跟谈三沾点儿关系,Vivian不是,她压根没跟谈三打过交道,也不在北城生活。她是这一阵招人才想起来,觉得你那回的表现不错,形象也好。应聘的也不只你一个,最后她留下哪个,我说不准,也左右不了。” 周弥:“我其实没有特别强烈的换工作的意愿。” 卫丞笑说:“你真不觉得你待你现在的公司是屈才?就当把自己放求职市场上重新估个价吧,人往高处走。你考虑看看,周五之前答复我就行。” 周弥最终还是去了,为卫丞说的最后一段话。 她确实感觉自己现在待的地方,论资排辈很严重,而即便升上去,天花板也低,因为毕竟公司不是专业运营翻译这一块的,公司所有翻译人员,实则都只是在给其他部门打配合。 卫丞定的地方,就他给他的人投资的那私人cb。二楼往上是VIP的专属区域,很清净,装修得跟工业风的咖啡馆没两样。 卫丞把她领上去,引荐之后就坐在一旁喝咖啡,自当配角了。 今天的核心人物向薇,周弥打过交道。热情充沛的人,很有主见,很有表达欲。 向薇一头灰色短发,穿香家的套装,配科技风格的耳环,浓妆,巧克力棕色的口红,脸颊很有骨感,偏于深邃和冷感。 如果是第一次见,周弥多半会以为她是模特,亦或是服装设计师,她和卫丞的气质很类似,有种不屑旁人看法的特立独行。 面试也很不常规,一则全程说法语,二则不聊她的履历,只问她平常写没写过什么东西,中文法语都可,找出来让她瞧瞧。 周弥早有准备。 这半年多,给学姐的微信公众号翻译的游记,自己无聊时翻的极冷门的法语小说、散文和诗歌,以及自己当年读书那会儿,运营得不足一千粉的公众号上,用中法双语写的杂记和散文,全都打印出来,分门别类地装订好了。 明显,这做法很得向薇的认可。 她花了一二十分钟,每种类型都认真读了一两篇,绝非草草翻过,走马观花。 最后,放了这叠作品集在咖啡桌上,问她:“会拍视频吗?” “……不会。” “剪辑呢?” “也不会。” “能学吗?” “……如果是工作需要,能。” 向薇拿出手机,翻了翻电子日历,“给你三周时间,辞职能办妥吗?我急着用人。东城那边的住处,我会叫助理帮你找,你到时候直接过去。” 周弥这下真有些蒙了,没见过这样有效率的面试,叫她觉得这是不是一场被谁内定的走过场。 向薇似乎瞧出她的犹豫,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们似乎没聊薪资,还有……” “这些事我会叫HR给你打电话协商。如果你是想问,这份工作能给你带来什么,我可以告诉你,等未来你从我这儿离职,行业内同等业务范围的工作,只要你想去,没有去不了的。” 向薇抬腕看手表,“我要赶去机场了,细节问题你可以问Willia。你考虑好了,直接给我打电话。但最好不要迟于下周日,我说了,我着急用人,如果你不接受,我要腾出时间物色下一个。”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名片,放在周弥跟前,起身便往外走。 快到门口,她脚步一顿,对卫丞说,“我提醒一句,你这儿的咖啡我拿去漱口都嫌弃。” 等人走了,卫丞看向周弥,笑问:“什么感觉?” 周弥:“……她作风跟某人太像了。” 卫丞哈哈大笑。 周弥又说:“你可不可以跟我说实话,这件事真不是谈宴西安排的吧?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内定了一样……” “你过分瞧得谈三。”卫丞笑说,“他是厉害,但也有他安排不到的地方。你了解了Vivian的性格就知道,她这人反骨得很,塞关系户这事儿,在她这儿绝对不可能。你之前,她面过六七个了。那些人单论法语水平,可能还比你强。但她看的不是法语说得多地道、对时尚多了解。她在心目中给自己定了一个形象,她挑的是符合这种形象的一种行文风格。你把自己理解为枪-手就懂了。” 周弥说:“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么特别……” 卫丞笑说:“能把谈三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人,是不是对自己评价过低了?” 周弥垂眼,只是很淡地笑了笑。 她就知道,明明是她跟向薇单对单的面试,卫丞也要掺合进来,一定还有别的用意。 卫丞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瞧她一眼,“前一阵谈三跑我这儿打牌,脾气臭得,有人巴结他给他喂牌,他反手直接把手牌都扔了,叫人滚下桌去。谈三在牌桌上那就是一和气生财的财神爷,输了不计较,赢了,甭管赢多少,都散出去当利是。没谁见过他这样,我都懵了。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周弥笑笑,平静地说:“我不大喜欢做自作多情的人。” 卫丞又说:“上回,你不是在我这儿碰见贺清婉么。谈三来调监控,连带着把我也怼一顿。一般这种女人之间争风吃醋的事,他烦得很,更懒得管。但过了没几天,瑞鹤传媒的郑总,亲自打电话过来跟谈三道歉,说往后一定不会叫手底下的人惹他不痛快――姓郑的是贺清婉现在跟的人。我跟谈三也是从小就认识了,就没见过他做这么掉价的事。” 周弥仍然只是微笑。 像是坐在逆行的孤舟上,四面潮水涌来,把她往回推,裹挟着叫她回头。她一意孤行地坚定:“……我也不大喜欢做个随意感动的人。” 卫丞打量她,眼神里仿佛也多些无奈的赞许:“你这样,叫我真没法继续往下劝。” “是你自己劝的,还是……” 卫丞笑了:“你这个问题有意思。你是希望这就是我自己的主意,还是谈三的授意?” 周弥不作声了。 卫丞也不是一定要寻根究底,“我只能说,谈三这人不差,只是他也有身不由己之处。” 周弥说:“我理解。是我比较贪心。” “不是。你所求的也是人之常情。” 周弥手机屏幕亮一下,好似是进来了一条垃圾短信,她看一眼时间,“我该走了。” 卫丞点头:“Vivian的事,你再考虑考虑。我能跟你打包票,这工作机会错过了很难再有第二次。如果,你干得不顺心,或者觉得没达到你预期,到时候我替你兜底,做那个替你安排,叫你去做关系户的人?” 周弥笑了,“我会好好考虑的。今天谢谢了。” 最后,卫丞又提醒一句,“谈三的表弟尹策今天也在这儿,跟人应酬。你要是不想再跟谈三身边的人扯上关系,从二号楼梯下去,应该碰不着。” 周弥笑说:“……谈宴西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朋友。” 卫丞耸耸肩:“那必然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周弥按照卫丞的提示,走二号楼梯,确实没碰着尹策,但碰见了一个她更不乐意碰见的人――孟劭宗。 很是吊诡的场景,仿佛一年前的场景颠了个。 孟劭宗似乎是在等她,不知道他又是找了谁打听到了她的行踪。 他神色有两分急切,一见着她,立马从酒桌旁的沙发上站起身,飞快两步走上前来。 没有一点一年前的那副傲慢,今日的笑容都挤出了两分谄媚,却又尽力将这谄媚掩饰起来,语气倒显得平常得很:“方不方便找个单独的地方说两句话?” 周弥平声说:“不太方便,我赶时间。” “也就两句话,耽误不了你。实在不行,这儿说也行。” 周弥只当没看见,径直往外走。 而孟劭宗跟上来,将她一拦,笑说:“你说,这世界多小。我也是前一阵才知道,你居然跟谈宴西……是那回你去找我时,第一回认识的?那我这个生父,不还无意间做了一回媒人?” 周弥有种胃里翻顶的感觉。 孟劭宗那样看似风度翩翩的形象,说出来的每个字却都是不加掩饰的市侩:“谈家老爷子,最近一阵子打算把谈宴西的婚事给定了。谈家的婚姻大事,一贯都是利益交换,谈宴西也免俗不了。不过谈家也不是什么完全高不可攀的门楣,祝家攀得,孟家当然也攀得……” 周弥不难揣测前因后果,上一回在崖上酒店碰见孟太,谈宴西叫她不准插手这事儿,他自有主张。 必然,谈宴西的“主张”伤到孟劭宗的筋骨了,他才这么慌不择路地,来求她这么一个早前避之犹恐不及的外头的野种。 周弥冷声一笑:“这话你自己相信吗?孟家真能攀上谈家的门楣,你遇到的麻烦,自己就能解决了,何必还来找我?” 孟劭宗那副伪装过的和气生财般的派头,瞬间就被戳破了,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几分:“当日你上门来找我借钱,我也没刁难你。后头我夫人不过只是顶撞了你两句,你就要叫谈三斩尽杀绝。这我也就不计较了,就说当下,我提的是个双赢的买卖,你又为什么不乐意?” 这才是周弥熟悉的,孟劭宗的嘴脸。 她说:“我跟谈宴西早就没关系了,你们的纠葛你们自己了断。” 绕开孟劭宗,继续往前走。 孟劭宗脚步一顿,却又跟上前来,骤然又换了一套苦口婆心的说辞,“我这提议对你真没有坏处。往后,孟家不会干涉你的任何事情,外头也不会有人再随意议论你的身份,乃至你跟谈宴西的关系。这是双赢甚至三赢的事……” 周弥被烦得没办法了,停了步,转身冷眼看他:“我妈――你瞧不起的那个人,教会我,人不是工具,更不是目的。或许在你眼里,为了利益,谁都可以利用。可我不会这么做。我对谈宴西不是利用的关系,即便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利用他,我也不会。尤其,你还叫我做你手里的一柄捅向他的刀子。你恐怕是找错人了――不要再跟着我,不然你不怕我再跟谈宴西吹耳边风?” 最后一句话好似戳到了孟劭宗的命门,他露出个又鄙夷、又仿佛难受不过的表情。 周弥脚步飞快地走出大门。 迎面扑来凛冽的风,她深吸一口气,胸中郁结的情绪半点没得排解,像高楼顶上堆积翻卷的暗云。 重得摧压人间。 42(黄铜钥匙)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 周弥下决心接受向薇的offer, 因为两件事。 一件是她整一年的业绩考核都在前三,但主管找她聊年终奖,给的标准竟没比去年高得太多。须知她去年才入职半年, 且因为宋满手术的事情,请了很长时间的假。 第二件,是她差一点碰见谈宴西。 那是他们部门小组内的团建,一行五六个人, 是组长从客户那里拿来的回馈资源, 某个温泉酒店的套票。 他们抵达办入住的时候,大堂沙发那里有个人在打电话, 周弥一眼认出来那是莫妮卡,心脏都停跳两拍。 好在那天她戴了帽子和口罩, 莫妮卡即便见着她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她几乎全程鸵鸟状,若无其事地挤去了最里面一排, 借同事的身躯替自己遮挡。 她不知道莫妮卡是不是一个人来的,如果谈宴西也来了,这时候人在哪里,会冷不丁从哪个地方冒出来? 不敢细想。 能不拖泥带水地跟他分手是一回事, 在这种情况下, 若无其事与他偶遇, 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们办完入住,拿上自己的东西去坐电梯。 就在周弥拐弯进走廊的一瞬间, 分明听见,大堂里的莫妮卡叫了一声“谈总”。 她当然没敢回头,走得比谁都快。 进了电梯, 才转头去看一眼,还好, 莫妮卡和他都没过来。 周弥这一趟玩得提心吊胆,吃晚饭时全程警戒,后续去泡温泉才稍微放松些,因为以她的了解,谈宴西绝不可能来泡这种多人混浴的大汤池。 隔天的自助早餐,她编了个理由逃掉了―― 一般情况下,谈宴西起床时间很固定,他行程忙得很,有时候中餐和晚餐会耽误甚至取消,但早餐必不缺席。 上午退房,坐上回程巴士的瞬间,周弥终于松一口气。 她一直以为北城很大,阶级都不相同的两个人,没了刻意的维系,怎会有机会偶遇。 可现在才知道北城很小,收留不了一颗隐痛的心脏。 这样的差一点偶遇,来一次就足够要她的命,后头但凡在北城生活,都得时时刻刻担这份风险。 假以时日,她铁定能做到表里如一的波澜不惊,但一定不是现在。 向薇那边的HR打电话来聊过了,给出的薪酬之高,远超周弥的预期。 更何况还有一些隐性-福利,譬如跟随向薇去意大利或者法国出差,最低配置也是商务舱和五星级,均由公司报销。杂志和诸多品牌都有商务合作,衣服随便借,想自己买也能拿最低折扣,至于护肤品和彩妆,仅收PR礼包,就能用到下辈子去。 这确然是个光鲜亮丽的世界,但不由旁人给予,只要她有一分能力出一分力,就是她应得的。 当下,周弥唯一的顾虑就是宋满。她还剩半年高考,最关键的时期。 不过两姐妹倒没那种默默牺牲的苦情戏,周弥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宋满,如果宋满需要她,她就回绝掉向薇。 而宋满的第一反应是:“工资多少?你再说一遍,我可能刚刚是幻听了。” 周弥笑了,再度告诉她。 宋满:“那当然去啊!不去是大傻子!” 当时周弥大三要去交换,宋满读初三。周弥也犹豫,是宋满坚持,自己一整年住校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我不要姐姐为了我放弃自己的梦想。姐妹是要相互支持的,不是互相拖后腿的。 宋满的爷爷奶奶去世得很早,而宋满和周弥的舅舅――周寄柔这辈子第二讨厌的男人,自然不会成为姐妹两人投靠的选择。 周弥百般愧疚地撇下了宋满,因为穷,寒假也没买机票回家,除夕时姐妹两人打视频电话,周弥在跟人合租的寒酸的老旧公寓里哭得要咽气。 宋满还反过来安慰她,你不是嫌我娇生惯养的一点家务都不会吗,现在我什么都会做啦。 现在,又是这样的事情重演,周弥分外犹豫,“我真的不忍心再让你一个人。” 宋满猛摇她的肩膀:“你清醒一点!我念书的钱,做手术的钱,还有未来上大学的钱,都是你供我的。我才没有这么自私和矫情,就为了半年不到的所谓辛苦,就让你放弃掉待遇这么好的工作。” 见她还是担忧,宋满再三保证:“我每天晚上都给你打视频报备好不好?你也可以叫小白监督我。我珍惜自己的前途,也珍惜你对我的付出,我不会不好好学习乱搞的。” 周弥敲她脑袋,“想到哪儿去了,这点我当然放心你。” “家务我自己能做,有洗衣机,又不需要我自己动手。吃饭就吃食堂,不行我还可以蹭小白的便当。偷偷告诉你,白朗熙妈妈知道我,而且知道我会蹭吃的之后,还有意会把他的便当分量做得更大一些。” 周弥笑了,“听来听去,我们家傻姑娘还非得许给白家还债不可了。” 宋满一个平常一堆废话的小麻雀,这时候倒嫌弃她嗦了,“就这么定了,我不会再劝你了。如果你非要留下来,我也不会承认你是为我留的。”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依照正常情况,大家一般都会选在年后拿到了年终奖再辞职,三月和四月是辞职的高峰期,所谓的“金三银四”。 但向薇等不及,新年前后她的行程安排得最满,给周弥三周时间已属格外开恩了,如果可以的话,她恨不能周弥当天辞职,当天就去东城报道。 周弥没有因小失大。 后头的两周时间,周弥忙得脚不沾地。 工作交接,辞职手续,跟公司几个同事吃散伙饭……程一念和崔佳航知道了,也约了一顿饭给她践行。 然后,周弥还得找房子。 向薇原是准备叫助理帮她找房子。但公司并无租房补贴,而助理选定的地段,远超自己现阶段的经济能力――周弥需要同时供着北城和东城两套房,直到宋满高考结束。 也是巧,露露――周鹿秋现今住的地方离周弥上班的地方不远。 周鹿秋自己做美妆博主,拍视频和物品收纳都要很大的空间,自己租了一个大两室,供得有几分吃力,想找个室友,自己昼夜颠倒的作息很劝退普通上班族,一直没寻到合适的。 听说了周弥要找房子,周鹿秋第一个找过来。 房子装修、地段、附近地铁线和房租,基本都符合周弥的预期,就很快跟她定下来了。 后续的事情,就是定机票,打包行李。 抽空,周弥还去见了顾斐斐一面。 顾斐斐还在恢复期,固定带每天得戴三小时以上。 她也是闲不住,已经撑着腰,坐在画板前面做速写练习恢复手感了。 梁行给她打开了一条路,后头她按部就班走下去,多少能成个小画家,只要不胡吃海喝随意挥霍,经济上用不着发愁。 这么骨折一回,顾斐斐也算是脱层皮,瘦了整整一圈。 她当时为了梁行烫的一头棕色波浪大卷,剪掉了。目前及耳长的公主切,做了一缕灰白色挑染,耳骨上一排的耳钉也都戴回去。 变回了那个周弥熟悉的顾斐斐。 顾斐斐得知周弥要离开北城,后知后觉地:“……怎么还叫我一语成谶了。” 当日她说,我要是知道你爱上这么个男人,我绑也把你绑离北城。 如今,用不着她绑,周弥自发地走了。 周弥没法违心说,自己离开北城,这里头没有谈宴西的因素。 和他厮混一年,好像这繁华又荒凉的地方,处处都能勾起她的回忆。 往后推五年、十年……她也一定会承认,这是她此生目前为止最好的一段日子。 最后,顾斐斐说:“那就祝你,工作顺利,早日发大财!” - 机票订好,出发的前一天,周弥收拾自己明日随身携带的行李箱。 其余不好带的,已用纸箱打包,叫快递寄送到了周鹿秋那里。 周弥特意选的宋满上学不在家的时间,要让宋满在跟前看着,不免会觉得有几分伤感。 她要带的东西也算不上多,一身换洗衣服、洗漱用品、笔记本电脑……等等。 冬日寂静的午后,窗户紧闭,屋内暖和而干燥。 但外头天色却是灰白,一眼即见的阴冷。 天气预报说今晚又有寒流,明天极有可能下雪。她有些担心,雪下得大了,有可能导致航班延误。 正一边往行李箱里叠放东西,一边胡思乱想,忽听见手机响了。 周弥赶紧起身拿搁在床上的手机,接起来。 对面说:“我是闪送的,有您一个同城快递,您在家吗?我现在给您送过来。” 周弥:“在家,麻烦您送过来吧。 挂了电话,她倍感疑惑。 没一会儿,有人来敲门。打开门,快递员递来一只文件袋,叫她签收。 周弥看地址栏,收件人确实是自己。 至于寄件地址,好似是某个写字楼,寄件人是……Monica? 周弥一下愣住。 签了字,关上门,她拿着文件袋回到卧室,坐在床沿上,撕开文件袋的密封条。 里头是一份文件,还有一把黄铜色的钥匙。 她觉得这钥匙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不管,先去看文件。 文件全是法语,抬头是二号字加粗的“TRAT DE BAIL(租赁合同)”。 再往下看,是房屋租赁合同,adresse(地址)那一栏,先是公寓名、房号、街道名,紧跟其后的是“75016,Paris”。 周弥下意识去用手机搜索。 果真,“75016”是巴黎第十六区的邮编。 这地址,这“503”的房号,指向的便是那一处南洋风格的小公寓。 她和谈宴西巴黎之行落脚的地方。 周弥心口一紧。 指尖微颤,匆匆往后翻,一目十行地获取关键信息。 三十年。 房租已一次性缴清。 最后一页的落款处,承租人后面,笔走龙蛇的签名:谈宴西。 日期为两天前。 周弥坐在寂静的房间里。 她把那枚黄铜钥匙紧紧攥入手掌,像是所有的声息,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冷静,一瞬间都遽然离她远去。 唯独一阵隐痛清晰可感。 心中轰然,几如垒高的建筑一瞬坍塌。 她片瓦不存。 ――我是为你造了一座笼子,可是我也把钥匙交给你。 你可以随时离开。 但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43(我的绿山雀飞走了【第二更...)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 谈宴西清早醒来便觉有几分头重脚轻。 前一阵行程急鼓翻钲似的, 催得他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无。 先是老爷子那头,原定了出院时间,临了状况又恶化了, 现今只能躺在特护病房里,药石济命,好一阵歹一阵的。 再是那项目即将召开招标会,事关重大, 他作为投标方之一的主要负责人, 很多事情都得亲临坐镇。 此外,新年前后, 婚丧嫁娶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因谈骞北的身份在那儿, 很多他不便出席的人情场合,还都得谈宴西露面。过去寒暄两句, 饭也不及吃,就得转场下一家。 这些都是他惯常的工作,忙归忙,倒也应付得及。 谁想到, 这种局面下, 再给他添一把火的人, 居然是卫丞。 谈宴西一通电话过去,气都不打一处来:人工作干得好好的, 你在这里头掺合什么,嫌我这儿不够乱是吧?你这么能,怎么不去做猎头! 卫丞一派幸灾乐祸:你也不是人什么正经的家属, 她想换什么工作,还得经你批准?你勒不住你这小金丝雀, 也别胡乱撒泼啊。 于是,这事儿倒压过了那些人情关窍,成了他最难受不过、又捋将不清的千头万绪。 他叫莫妮卡去打听打听,法国置办房产送人,得有什么流程。 莫妮卡汇报说:门槛倒是没什么门槛,但手续流程多少有点繁琐,而且公寓单间只租不售,那产权是整栋楼的,要买就得都买下来……恐怕,价格不低。 谈宴西:那就买整栋。 莫妮卡大为震撼,转头又去协商,然后再告诉他:业主不肯卖。我恳求了几次,他都一口回绝。他的房产都是经理人在打理,如果很着急,就只能租了,经理人那儿有托管协议,租赁合同代签即可。 谈宴西吩咐:租吧。 于是,便由莫妮卡两头飞,领了这租赁协议回来,他在连轴转的行程里,签了这协议,再由莫妮卡送过去。 兴许莫妮卡都瞧不过眼这纯属烧钱玩的行径,这太不是他一贯讲求投资回报比的做法了――房子买了是投资,放那儿终究能保值,租赁却只租了个有限的居住权,到期了什么也捞不着。 她便在他签订合同之前委婉提醒,找个独户的别墅,买了可再照那公寓的样子做装修,只是会耽搁一点时间。 谈宴西似没听见,眼也不眨地签了字。 - 今日天色灰青,倒没刮风,只是干冷。 谈宴西去阳台那儿,开了窗,点了支烟,正心神不宁地抽着,目光瞥见什么。 脚步一顿,退了半步。 他往地上一蹲,朝地板上看一眼,一时间哑然失笑。 瞧瞧小姑娘的乌鸦嘴――这泡过水的木地板,还真翘起来了两片。 他深深地抽了口烟,一时间更觉烦乱。 家里头太多周弥的东西了。 衣柜里给她备的几身换洗衣服,浴室的牙刷、洗面奶和整套的护肤品。 前几天,他还在沙发的缝隙里摸出来一根黑色的发圈儿。 那时,他刚从卫丞那儿得知,人飞东城的机票已经定了。 撂下电话的时候,心里想着,得叫家政过来,把这屋里彻彻底底收拾一遍,不属于他的东西,全都打包扔了! 然而等这狠冷的心情一过,终究也没这么去做。 一会儿,有人来敲门,是谈宴西头天叫莫妮卡帮他预定的早餐。 谈宴西冲了澡,坐去餐桌旁边,却不大有胃口,只喝了半杯柳橙汁。 他今日没什么安排,难得空闲,但或许没这享受清闲的命,待屋里焦躁得很。 又点一支烟,想着找点什么事情做。 客厅里转一圈,看见楼层管家前几天就帮他领回来的一只包裹。 挺大一个纸箱,及膝盖那么高,靠客厅的墙壁放着,也怪碍眼。 最近忙得一回家倒头就睡,始终没空拆。 他去书房里,找到一柄美工刀,回客厅,把纸箱子拆开。 但只看了一眼便关上了。 真不觉得意外,这就是周弥的性格干得出来的事。 他只是觉得无奈,叼着烟,自顾自地笑了一声:“弥弥,这就矫情了啊。” 她要“两袖清风”地走。 可他也算不得一个好情人,名分一样都给不了。 她既没求着名,连实打实的利也没捞到。 这傻姑娘啊,到底图他什么。 - 中午,谈宴西往姚妈那儿去了一趟。 他左右是闲不住,过去给姚妈解解闷子也好。 姚妈知道谈老爷子在病重,儿孙子女轮番孝敬,照理谈宴西没空往她这儿来,食材都比平日备得少。 今天他临时过来了,她叫他先坐着,自己马上出去买个菜。 老城的好处,生活设施齐全,外头走不到一公里就有菜场。 姚妈去了没二十分钟就回来,拎着条鲜鱼,喜滋滋说,今日炖豆腐鱼汤来喝。 姚妈手脚麻利,半个多钟头,三菜一汤就端上桌了。 谈宴西实则没什么胃口,嘴里觉得淡,尝不出来什么味道,只喝了两盅鱼汤。 姚妈打量着他,“祖宗,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放了碗,起身离开餐厅,一会儿折回来,手里拿了支耳温枪。 给谈宴西量了量,385℃。 姚妈知道谈宴西的性格,除非自愈不了的病,他轻易不爱去医院。 也不劝他,等他吃完了饭,拿了温水和退烧药来,叫他先服了,上楼去睡一觉,看看烧退不退。 她又念叨着:“要不把周姑娘叫过来?我看她在你总能好受点儿。” 谈宴西淡淡地说:“她换工作了,要离开北城。”姚妈一愣,“什么时候走?把人带过来啊,我做顿饭当是践行呢?” 谈宴西不说话了。 他没跟姚妈说跟周弥已经断了的事。 实在的思绪茫茫,或许是因为发烧,整个人行尸走肉似的,脑袋都不转动。 他扶着栏杆扶手,轻一脚重一脚地上楼去,进卧室躺下。 歪靠在床头,费力地睁眼,那衣帽间的门只敞开了一线,叫他忍不住想去推开看看,是不是人在里头,是不是正对着镜子换衣服,像一段霜白的月光流淌而下。 意识近于涣散的边缘,突然手机响了。 他急忙接起,却是莫妮卡,告诉他:那文件,人家又一个闪送送回去了,她刚签收的。 谈宴西问:“你拆开看看,钥匙在里头吗?” 片刻,莫妮卡回复他:“也在。” 谈宴西:“知道了。” - 谈宴西一觉睡到了下午四点多。 醒来烧应当是退了,一背的汗。 他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一身干爽的衣服下楼去。 姚妈闻声过来,问他:“烧退了吗?” “嗯。” 她不放心,拿来耳温枪再测一次,松口气,“你坐会儿,我去给你冲杯柠檬水――晚饭可有什么想吃的?” “您随意。” 谈宴西走到窗边去,一手抄在口袋里,往外头看。 灰白的天色,上空铅云堆积,有什么正轻缓地飘落下来。 细看,原来是下雪了。 姚妈把柠檬水放在餐桌上,叫谈宴西过来喝。 喊了一次,人没来。 喊第二次,人还站在窗前发呆。 那身影瞧着茕茕落落的,叫她不由地想到他小时候,半大点儿的孩子,作业完成了,就去门口的楼梯上坐着,一边看书一边等。 十回有九回,什么也等不到。 姚妈见不得他这样,心里发酸,走过去,笑问:“瞧什么呢?这下雪也没什么稀奇的。” 谈宴西没做声。 姚妈待了一会儿,也没听见动静。 直觉还是就放他一个单独待着。他是这样的性格,不想说的,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露。 她转身准备走,就在这时,谈宴西方出声。 “您瞧,我的绿山雀飞走了。” 姚妈纳罕得很:“这时节,哪儿来的绿山雀?” 谈宴西只是笑一笑,不说话。 44(万箭攒心) 谈老爷子今年的寿辰, 便不似往年的繁花锦簇。 依谈宴西父亲谈振山的意思,不若就叫老爷子出院回家罢,在医院也不过每日吊着药水, 回家了叫私人医生在跟前看护也是一样,真遇着什么情况,救护车也不过七八分钟。 谈老爷子住家属院的老房子,独门独户的三层楼, 八十年代建的, 带个小院儿,里头一棵枣树, 一方深井,井口见青苔, 摇井轱辘,还真从里头打出水来。 这里是夏天纳凉的好地方, 尤其把西瓜搁在木桶里,吊进井里镇上半日,提上来剖开,甜丝丝凉津津。 ――这些, 都是谈宴西在家宴间, 听堂姐谈文华和大哥谈骞北哄老爷子开心, 闲话家常时提起的。 他的童年,自然没这些天井青苔凉西瓜的日常。 老爷子常呵呵笑说, 文华和骞北,那都是在这院子里长大的,往后我百年了, 这屋子分与你们姐弟两人谁更合适? 其实,依堂姐谈文华和大哥谈骞北如今的事业, 谁真的稀罕这么一处破房子。 稀罕的是老爷子的态度。 以前谈宴西小时候,凡老爷子与堂姐谈文华和大哥谈骞北在家宴上共叙天伦,回去之后,尹含玉必得向谈宴西发一通火:瞧你陪老头成日摆弄那些破围棋,有什么用!关键时候,这里头有你的什么事儿! 而今,谈振山把老爷子接回家,各人心里都已在嘀咕,都晓得,依照老爷子现在这个状况,左右是这个新年了。 倒真不止尹含玉一人心思活泛,堂姐谈文华、堂姐夫、大嫂,面上堆笑,心思都写眼里了:老爷子这遗嘱,是立了还是没立啊? 老爷子回了自己家里,精神头倒好上了许多。 生日这天雪晴了,保姆帮老爷子换了一身新裳,谈宴西和大哥将人扶上轮椅,推到客厅里。 今日没客人,就自家人,连带着几个亲戚。尹家是派了尹策过来。 谈骞北的女儿谈明朗搬个小凳,就依坐在老爷子身边,太爷爷长太爷爷短地叫唤,拿出个相框,说是自己最近在学剪纸,照着太奶奶以前留下的纸样子,剪了一个寿字,给太爷爷做礼物。 嫂子适时帮腔两句,说谈明朗没日没夜地练了一个月,就为了给老爷子一个惊喜。 厨房那头,堂姐谈文华带着她的儿媳在包饺子;堂外甥则给老爷子剥桔子,白络都撕干净了,才递到老爷子手里去;堂姐夫捡些哪家婚嫁、生子的喜庆事,说与老爷子听。 任哪个外人看见,都觉得这儿孙绕膝的情景一派温馨。 可局里的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殷勤的工夫,不趁老爷子尚清醒的时候摆出来,那就真来不及了。 尹含玉都隐隐觉出危机感。 这种家族的聚会,她一般是插不上什么嘴的,可她今天显然有备而来,趁旁人都一番殷勤过后,忽地端出一本黄历来,笑呵呵说道:“前一阵我随宴西去寺里给老爷子祈福,顺道请住持大师点批了几个吉祥的日子。想趁着老爷子的寿辰,就请老爷子从这里头圈个好日子出来,当是赐福宴西和思南吧。” 谈宴西微微一震,倒是面上不显――他怕有一个月没跟尹含玉碰头,哪门子的拜佛祈福。 这刁钻古怪、歪门邪道的说辞,一听就是他舅舅教的:哪家佛寺,还管你道家的黄道吉日。 老爷子乐呵呵地,端了那黄历来看,尹含玉便指给他,说:“住持大师说,这农历二月十八,三月初八,四月十六,都是好日子。” 老爷子说:“我说了怕不作数,要跟祝家商量着来。“ 尹含玉说:“您放心。我前几日跟思南的妈妈碰头过,她说,叫老爷子来指是再好不过的。不过这日子只当是订婚,婚礼的日期和地点,那自然得依照宴西和思南他们的想法来,不然,他们年轻人一定得怪罪我们做家长的越俎代庖了。” 老爷子说:“既然这么说,那我觉着二月十八就好得很。” 他抬眼,笑看着靠沙发扶手而坐,显得几分置身之外的谈宴西,“谈三,你自己觉得呢?” 谈宴西笑说:“既是您生日,自然随您高兴。” 老爷子笑说:“那就这么定了。” 他把黄历递还给了尹含玉,仰头看一眼这时候在给他捶肩的谈明朗,“也不知我见不见得成宴西的好日子。” 谈明朗立即说:“赶明年,三叔和思南阿姨生了孩子,还得您来起名呢!” 老爷子哈哈大笑,“我们明朗这张嘴,那真是厉害。” 中午家宴,挤挨挨地坐了两桌,下午,大家也不组牌局,就陪着老爷子聊天,一个一个的接起话题,烘热气氛,叫老爷子讲古,就从他跟太奶奶怎么相识讲起罢。 一直到晚上八点,大家方散去。 老爷子乏了,也不叫他们谁留下来伺候,统统的打发走了。 大家至门口处各自道别,谈宴西拦下了尹含玉。 尹含玉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没等他开口,自己倒先发难了:“今儿谁过来不是做了准备?老爷子都发话了,叫你趁早跟祝家定了大事,你是一点不着急。” 谈宴西笑意极冷,“您倒是着急,忙不迭把人卖个好价钱。” 尹含玉仿佛因今天办成了大事,腰杆子硬挺得很,也不怵谈宴西这神色,“随你怎么说,我也知道你瞧我不顺眼。但往后老爷子在后事里交代你一笔,你就知道回头感谢我了――你以为单单凭我自己,今天敢在老爷子跟前出这个头?我跟谈振山通过气,他默许的。有本事,你跟你老子叫板去!” 说完,就裹紧她那鼠灰色的貂皮大衣,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朝停在路边的车子走去了。 尹策这时候走过来,问谈宴西:“三哥接下来什么安排?” 谈宴西神情冷淡:“我回趟公司。” “那我跟三哥去一趟,我手头做的东西得再改改。” 谈宴西今天自己开车来的,尹策也就顺道坐他的车。 方才尹含玉的那番话,尹策都听见了,自然不会这时候出声找不痛快。 一路过去,无人说话。 谈宴西回自己办公室,脱了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先点了一支烟,拖椅子坐下。 没过几分钟,尹策拿着文件过来了,说趁这时候他在这儿,帮忙审审,当面沟通更快。 谈宴西侧坐着,叼着烟,翻看起来。 尹策推了推眼镜,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是以谈宴西陡然出声,尹策直接就吓了一跳。 谈宴西:“你有什么话就说。” 尹策又推了一下眼镜,“三哥真要跟祝思南结婚?” 谈宴西微微抬眼,看他。 他这话问得十分流畅,好像在心里打过腹稿一样。 尹策面色镇定,又说:“三哥如果跟祝思南结婚了,那我能追周弥吗?” 空气又是安静。 尹策已做好了谈宴西会发火的准备,哪知道,他只是冷笑一声,“你问这话,是对我有意见,还是真对周弥有意思?” 尹策抿一下唇,方说:“三哥觉得呢?” 谈宴西不言声,眉眼间一股戾色,霍地一扬手,把手里文件“啪”一下摔到他脸上。 尹策眼镜被打歪了,低下头,扶了一下,“……我不知道别的,我只知道,三哥要是跟祝家联姻,就真会被绑住手脚挣脱不开了。三哥能力远超谈家任何一个人,假以时日,谁都会有所忌惮。谈老爷子这招,看似是施恩,实则是掣肘……” 谈宴西冷声打断他,面有薄怒,“你能知道的事,当我会不知道?” “那为什么……”尹策抬眼,“以三哥如今的事业,对抗未必没有胜算。” 谈宴西厌烦极了,却还是耐着性子:“你真当现在根基稳固?谈骞北身份在那儿,他想叫你不好过,一句话的事。你拿现在这点儿东西去跟谈家叫板,纯属给人做嫁衣裳。你当谈文华甘心让权?他们一家子虎视眈眈,等我倒下了,我这些年打下的资本,他们能敲骨吸髓,渣都不剩。那时候你在哪儿?你们尹家都喝西北风去!” 谈宴西扫他一眼,那森然的表情,岂止是失望:“谈文华有夫家坐镇,谈骞北有妻子娘家撑腰,我有什么?我妈,我舅舅,再加一个你?” 他嘲讽一笑:“我有心栽培你,他日你羽翼丰满,自立门户,对我也是助力。往后我真要跟谈家决裂,也能借你这据点东山再起。尹策,你是觉得我待你太薄?手头这最要紧的项目,我都带着你做,外人说我任人唯亲。但我知道你有才能,这些议论我纯当是放屁。而你就这么回报我。我这种内外交困的时候,你来给我添乱。你倒是告诉我,你对我有意见,还是真对周弥有意思?” 尹策满脸羞愧。 谈宴西眼里有霜雪般的冷意,“你要对我有意见,觉得跟着我干是屈尊,那你趁早滚蛋。可你要是真想对周弥出手……” 说到这儿,他骤然一顿。 太失态了。 他终于意识到。 尹策如果单单劝谏他不要轻易联姻,他气不到这份上。 他多半的火气,都是因为,尹策说要追周弥。 那是他都得不到的人,旁人也配? 沉默好久,尹策说:“难道,三哥真要跟祝思南结婚?就没什么别的破局方法?” 谈宴西冷声吐出一个字:“熬。” 至少,熬死了老爷子再说! 尹策说:“倘若熬到了二月十八……” 谈宴西冷着脸不言声。 尹策深吸一口气,“不瞒三哥,上个月,我在卫丞那儿应酬,碰见了周小姐。” 谈宴西蓦地一顿,心里烦乱,几下碾灭了烟。也不问“然后呢”,等他继续往下说。 “孟劭宗去找她,想让她认祖归宗,然后试着跟谈家攀一攀亲。但是,她拒绝了,她说……” 谈宴西忍不住追问:“说什么?” “她说,她对三哥不是利用的关系。即便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利用你,她也不会。” 谈宴西骤然心口一紧。 形容不出的感受,像是从虚空的地方,刺来一柄剑。 那么精准无误地扎在他命脉。 尹策摘了眼镜,低头,揉揉眉心,“……三哥应该还记得,大学时我谈的那个女朋友,我跟她分开,就是因为家里干涉。我爸的性格,三哥你可能比我还清楚,他要是成心捣乱,就没有搅合不散的。她去年结婚了。周小姐跟她气质有点像,我可能一时搞糊涂了。但是三哥,我虽然也是尹家的人,却从没想要趴在你身上吸血。我知道你赏识我,我也想自己做出点东西。至少,往后我们都不必受谁掣肘。” 他顿了顿,又说:“……周小姐这么好的女孩,你一辈子不一定碰得到第二回。我不知道怎么劝。或许胜算不大,但总该试试?到时候失败了,一定要从零开始,我也还是跟着三哥,做牛做马都行。” 说完,尹策就站起身,把眼镜戴上,也捡了那份文件,颔一颔首,转身出去了。 谈宴西坐在椅上,许久未动。 输得惨烈的一种颓然。 瞧瞧他前半生追求的这些东西,这么执意地汲汲营营。 固然是他的执念,可当下这一刻,他真觉得。好像其分量,还不如某人的一句话,那么叫他万箭攒心。 45(不信佛) 春节期间, 谈宴西跟祝思南碰了一面。 祝家去谈家拜年,两家家长一碰头,言辞间绕不开的, 自然是谈宴西和祝思南行将订婚的事。 祝太的娘家是书香门第,她实则不怎么瞧得上尹含玉,倒不是说瞧不起她的出身――尹含玉小门小户出来的,听说以前是唱越剧的, 可这行当人才济济, 她不是什么角儿,连个小姐身边的丫鬟都混不上, 一场戏里,只能做个背景板里端果盘的平头正脸的龙套。 她瞧不上的, 是尹含玉轻浮张狂,自卑又自傲的性格。 也是因为祝家这些年有江河日下之势, 需借谈家的东风逆势而起,否则,她还不见得愿意跟尹含玉这样的人攀亲带故。 但毕竟尹含玉占了个谈振山夫人的名头,心底里再瞧不上, 面上该有的客套礼数一点也少不了。 还是聚在老爷子的老房子里, 不过今日堂姐和大哥一家都不在, 他们各有各的亲戚要拜访。 屋里起了牌局,谈宴西起手玩了两局, 策略性喂牌,叫祝太赢了个开门红,就寻个由头下桌去了, 叫祝铮来替他。 他自己悄没声地离开了屋子,到外头的院里透气, 坐在屋侧台阶上,点了支烟。 不日即将立春,天倒是没晴过一天,这一阵都这么灰蒙暗颓。 不一会儿,红漆的木门一开,是祝思南出来了。 她明显也是出来透气的。 祝思南脚步顿了顿,走到他身旁,抱臂瞧他,“讲不讲义气?你是跑了,他们问题全冲我来了――我他妈怎么知道订婚宴礼服找谁设计?也不睁眼瞧瞧,我穿过几回裙子?” 谈宴西笑了声,“你敷衍两句就得了,再不济你就穿今天这红棉袄去,也没谁嫌弃你。” “滚滚滚。”祝思南捋一把头发,烦躁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祝思南长相是柔情似水那一款,性格却比男生还彪悍,八岁那年,就把他们家属院里的那些男生揍得服服帖帖,拱手叫她姑奶奶,此后称霸至今,当之无愧的大姐头。 她这天之骄子的出生,直接就赢在了起跑线上,按理说一生顺风顺水,却从十八岁起,持续不断地折腾至今。 她上大学那会儿,喜欢上了系里主教哲学史的老师――是的,这么一个动辄以武力服人的女人,学的是哲学。那老师是有妇之夫,祝思南不管不顾,仗着家里的关系,偷偷给老师抬职称,编排名目地送科研经费,倒贴得都成了圈里的笑话。 然而这么到贴了好几年,也没把老师撬动,尤其老师发现了她在暗中操作给他输送学术资源,一气之下直接跟她绝交,更从学校辞职,跳槽去了南城一所高校,举家搬离。 之后,祝思南的人生路就走入另一个极端:再没对谁动过心,只有一段接一段,几乎毫无空当的露水情缘。 谈宴西和祝思南小时候就认识了,大概是他读高中那会儿,家里人就开始打趣,把两人凑一块儿得了。 但祝思南很看不惯谈宴西,觉得他城府深、心思重,却又装得洒脱随和,依她的话说,什么市侩的商人嘴脸。后来,谈宴西去读了ba,祝思南就更瞧他不起了。 她喜欢的是那种清正的学者,一身傲骨绝无摧折――她说,正因为老师拒绝了我,我才一辈子念他的好。他要是走下神坛,我追求的东西也就陨灭了。 谈宴西只嘲笑:“听不懂你们学哲学的这一套虚头巴脑。” 祝思南则回敬:“你这人连真心实意地爱一个人都没体会过,根本不配懂。” 他俩是真的互相看不顺眼,绝不是家长眼里的“欢喜冤家”。 只不过是即将被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得不共轭而行。 当下,两人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不过一个抽烟,一个发呆。 后者还要骂一句:你妈的,我爸都不敢叫我抽二手烟。 谈宴西神色淡淡,“正好,趁今天这个机会,思南,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 祝思南说:“你可别这么假正经,唬谁呢?” 谈宴西说:“我家老爷子的情况,你瞧见了?” 祝思南这下明白,他可能是真要说正经事,也跟着严肃两分,“你想说什么?” 谈宴西低声说:“我不是咒老爷子。你觉得,他撑不撑得过二月十八?” 祝思南嗤一声,“我怎么知道,我不是医生,更不是阎罗王。” “倘若老爷子驾鹤,谈家得给他守孝,后头的红事,一律得延迟,或者……” 干脆取消。 祝思南转头打量他,“嚯。今天的谈三倒是叫我高看两眼。” 谈宴西说:“到时候这责任我来担,只求你尽量想办法说服你父母。” 祝思南:“这是理想情况。你想没想过,这么拖拖延延的,还真就叫老人家挨到了二月十八?” 谈宴西不做声了。 祝思南说:“你信佛吗?” “不信。” “确实用不着信。我拜过,没用。神佛有时候就这么不愿成人之美。我不例外,你也不见得例外――你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吧。” 谈宴西说:“你学的什么哲学?我看你搞封建迷信学说倒更精通。” 祝思南:“滚滚滚。” - 还真让祝思南说着了。 年后不久,谈宴西投标的项目就有了结果,他的团队几无悬念地中标了。 可老爷子的状况又坏下去了。送至医院,五天有四天在昏睡。 然而,只要他没咽气,定了的事,那就得按部就班地准备下去。 谈宴西筹备项目前期的启动工作之余,常会往医院跑。 老爷子持续昏迷,过去也做不了什么,大嫂他们都不兴常常过去了。 大家心里还嘀咕:怎么谈三倒跟老爷子感情这么深厚?人意识都不清醒了,这会儿过去表深情,又有何用。 病房里没人,谈宴西坐在老爷子床边,看着那氧气面罩上,白雾时起时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常来――他可真是个冷血至极的人,心里始终只在盘算,这一场无声博弈,买定离手:时间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农历二月初。 老爷子依然在病床上躺着,靠呼吸机和药水续着。 距离二月十八日子,越来越近。 这天,谈宴西在卫丞的地方应酬,陪人打牌,完了直接在他那儿找了个房间休息。 到凌晨五点,醒来。 他八点还有事,尹含玉约了祝家人一块儿去吃早茶,顺便拟定订婚宴的细节。 初春的北城,五点钟天还没亮。 他自己开着车,往住的地方去,打算先回去换一身衣服。 在四环路上,被交警拦下。 后半夜至清晨,酒驾高峰期,交警爱在这时段盯人。 交警叫他拿驾照看看。 谈宴西开储物格,翻了一会儿,找出驾照本子,递过去。交警翻开,一霎飞出来小纸片样的东西。他弯腰从地上拾起来了,递回给谈宴西,一面看着登记照,去和他本人对照。 谈宴西接了纸片,低头,没及细看,交警叫他下车来,吹气测酒精含量。 他昨晚六点多饮的酒,早已代谢掉。 没测出结果,交警就放行了。 谈宴西回到车上,车驶离这路口,放慢了车速,再去看手里头的小纸片。 是张电影票,热敏纸,不知道放多久了,正面信息几乎都已模糊湮灭。他上一回看电影都不知猴年马月,这东西明显不属于自己。 而就在茫然的一瞬,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翻过来一看,果真,拿黑色签字笔所写,倾斜45度的英文字,清秀而利落: iazhou。 只是一年前的事,细想竟好似过去了十年、半生那么长。 那时,她拿着驾照,对着他细看,真有一种要验明正身的较真感。他说,本人就在这你不看,研究一本破驾照。 再往前,他人为制造第三次“偶遇”,临别时不抱希望地最后一次邀请她,走吧,送你一程。 是真没抱希望,谁知她给他一个惊喜。 这惊喜延续至今日,竟仍然尚有威力。 像没排尽的一颗地-雷,人冷不丁地一脚踩上去,一霎,真真切切的,灰飞烟灭的痛感。 谈宴西捏着电影票,一只手去找烟。 点燃抽了一口,那样震荡难安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 他索然无味地抽了几口,抬手,在灭烟器里碾灭了,开了窗,料峭寒风吹进来。城市将醒而醒,他却骤然觉出,心中那痛感到了深处,以至于有几分清醒的微微澄明。 开过去的路,天色由暗而明,到家时,已透出鱼肚白。 谈宴西洗个澡,换一身衣服,便出发去茶楼。 到那儿时间正正好。 尹含玉提前订了座,一个雅间,谈宴西进去坐了不到片刻,祝家的人也到了。 祝铮嬉皮笑脸地叫声“姐夫”,而祝思南一脸被迫早起的不耐烦。 茶楼早上七点即开始供应早市,传了菜单,大家各自点过,没一会儿,茶先沏上,紧跟着蟹黄汤包、翡翠烧麦、水晶虾饺等早食,也一一地呈送上来。 祝太客气感谢尹含玉请这一顿早茶:“听说这里的碧螺春不错,今天一尝,果真不虚。难为你费心了。” 尹含玉这一阵都春风得意,好似自己这一生,从没被人这样尊重过,以至于隐隐觉着,自己折了半生在这浮华里头,总算是挣出了一点名堂。 她笑说:“以后就是一家人,就不用说两家话了。” 有这一句起头,便总算说到了今日的正题。 说是商量,实则大家都各有打算,不过是知会对方。 谈宴西微侧坐着身,手边一盏茶,不过喝了两口。 所有对话,都似只在他耳边走了个过场,旋即便绕过去消散了: 既是订婚,倒不必排场过大,只请自家亲戚和亲近朋友即可; 礼服都备好了,出不了错; 酒店的酒水还是差了档次,不若自备; 主厨的名头响当当,盛年的时候,还做过国宴; 宾客各拟各的,到时候一个场子分做两区; …… 尹含玉与祝太商量得起劲,转头一看,作为订婚主题的两个人,各自神游。 尤其谈宴西,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破纸片,折来叠去。 她暗暗捺下气恼,笑问:“宴西,方才我们说的这些,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被点到名的人,这时候手里一顿,缓缓地抬眼。 灯下,他的瞳孔近于一种浅琥珀色,像是融合了雪意的颜色在里头,格外清冷,又漂亮得似乎失去了人气。 谈宴西目光扫过他们,视线也自有雪意的冷淡。 最后,却只是笑了一声,手指握紧了那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小纸片。 他神散意懒地笑说:“我没什么意见。” 一顿,又说:“只不过――这婚,我不准备订了。” 声音再平静不过,以至于当下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好似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一句再挑衅不过的宣战。 谈振山是第一个发难的,重重地掷了杯子:“胡闹!” 谈宴西却在这时候站起身,拿了椅背上的大衣往臂间一搭,对祝思南父母笑说:“这是晚辈自己的主意,跟谈家的打算无关。今儿失礼了,也耽误了您二位的时间,往后,我再寻个时间,专程上门赔罪去。” 说罢,微微一颔首,转身便走了。 留下一屋子的错愕哗然。 谈宴西拾级而下,出了茶楼。 楼前一条石板路,叫人鞋履磨得光滑,行人来往,熙攘热闹,各色店面都已开张,浅金色的晨曦里,缭绕一缕缕微热的白烟。 谈宴西深深地呼了口气,散作一团淡白雾气。 他既然不信佛,就更不该信左右不定的天意。 这一局,由不着时间落子,来替他决定成败和前路。 他亲自来下。 46(时间凝固) 谈宴西茶楼“退婚”, 可谓是捅了大篓子。 一夕之间,谈家每个人都想给他上一课,他的私人号码, 从早到晚电话没停过。 谈宴西一律以正在筹备项目启动推搪过去,而推脱不过,就说出差了。什么时候回?不知道,看情况, 短则三五天, 长则十天半月。 谈宴西退婚一事,大家各有各的盘算和想法, 堂姐谈文华是窃喜,谈振山震怒, 而尹含玉不但愤怒,更不乏落差感巨大。 两家联姻的那临门一脚, 是她踢出去,前一阵她因此出尽风头,事事出面打点,倒似真正有了一点谈太太的地位和尊严。 结果因为谈宴西的一句话, 她就从这风光的高处跌落下去。 她经不住这失落, 和谈振山连番呵斥, 在谈宴西这么打游击地东躲西藏了十来天,那原定的订婚宴的前夕, 她给谈宴西打了个电话,骗说老爷子不行了,家里人都已在医院守着。 谈宴西自得露面。 结果赶过去一看, 病房里就尹含玉一人,立即明白过来, 转身就走。 “站住!” 谈宴西脚步不停。 “谈宴西!我叫你站住!” 尹含玉“笃笃笃”地小跑过去,往他面前一横,反手掩上了病房门,仰头看他,怒目圆睁,紧咬着唇,一张艳丽精致的脸,少见有三分哀戚的神色:“谈宴西,你是要逼死我是不是?” 谈宴西漠然地看着她。 尹含玉低眉敛目,沉默片刻,换一副恳求口吻:“你既然是谈家人,谈家的哪一个婚姻自主过……” 谈宴西真不愿听这些老黄历,直接打断她:“放着好端端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非要贪图命里没有的东西。别说是你求我,就是谈振山要把我逐出家门,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你自己想想清楚,别被我舅舅一撺掇,就跟他一样顾头不顾腚――我真跟祝思南结了婚,往后谈祝两家同气连枝,你当这里头还有你们尹家什么事!” 尹含玉一震,却还是固执辩驳:“……我命里没有的,合该你命里就有?” 谈宴西懒得与她理论。他没有的,他自可以自己挣。可尹含玉靠兄长,靠丈夫,靠儿子,从没有哪一回靠过自己。 他冷声警告:“话我只说一遍。这事,后头是我跟谈文华和谈骞北三个人的事。你要是掺合在里头,继续胳膊肘往外拐,我不会客气。不单单是你,包括尹家。尹家是怎么起来的,我就能叫它怎么败下去。” 尹含玉张了张嘴,一时气焰尽失。 讷然片刻,最后只迸出一句:“不愧是谈家人。你跟你老子,可真是血脉相承的冷血毒辣。” 说罢,转身开门走了。 谈宴西则往里走。 既然来了,倒也不妨陪着老爷子坐一会儿。 这安静的病房,很适合沉思。 他发现,自决心不和祝家联姻之后,现在身边病床上躺着的人,便再也不是点穿他杀伐本质,指一条生路,偏又给他套上枷锁的,叫他无由忌惮三分的,谈家实际的掌事人了。 不过就一个普通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仅剩一息奄奄。 谈宴西坐了一个多小时,准备走,忽听病床上有微弱的低吟的声音。 他脚步一顿,折回去,弯腰一看,老爷子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老爷子视线半晌才聚焦,最后浑浊的目光定在他脸上,声音喑哑,几不可闻:“……是宴西啊。” 谈宴西便将椅子往床边挪了挪,再坐下去,笑说:“老爷子,您这次这一觉可睡得够长。” 老爷子呼吸艰难,像是拉漏气的风箱,“今儿是……” “二月十七。” “你跟思南……明天……” 谈宴西低着头,瞧着病床上枯槁的老人,“您一直睡着,没来得及通知您呢,订婚的事,取消了。” “谁……谁……” “我。我取消的。” 老爷子似是愣了一下,那氧气面罩上的白雾都起散得更急促些。 谈宴西原以为,老爷子要趁着难得的神志清醒,再把这枷锁给他套上去。 哪知道,老爷子这么呼吸急促地喘了半天,最后,竟是笑了,“我们……我们谈三啊……这一招,可真敢下……” “是爷爷教得好。” 老爷子浑浊的眼里,确然有笑意,“爷爷……问问你……是为了什么?” “不怕您笑话。为了一个女人。” 病房里,一时只听见老爷子短促起伏的呼吸声。 过去好久,老爷子方又笑说:“别说……现在还真想……跟我们谈三再来一局……” “等您好起来,陪您来几局都成。” 老爷子笑着,又渐渐地阖上眼睛,“回去吧。爷爷也累了……” 谈宴西再坐了会儿,等老爷子再度睡去,又叫护士来瞧了瞧,方离开病房。 - 农历二月二十这一天,下午,谈宴西在公司开会。 家里来电话,通知他,老爷子去了。 而就在这日的清晨,姚妈刚刚打过电话,告知他。 院里梨花开了。 - 周弥两回从别人口中听到谈宴西的消息。 一次是在三月底左右,她陪向薇在东城参加一个商务酒会。 那天除了原定的酒会主题,大家议论最多的,便是谈家要换帅的事。 没人问“哪一个谈家”这种低级问题,但凡没别的限定词,谈家所指,多半就是北城的谈家。 有人说:有说嫡孙女谈大小姐谈文华逼退的,也有说是谈三公子主动让贤。现在,拟定了要叫谈文华的儿子,坐这执行职位。前头谈三公子才中标的一个几十亿投资的大项目,就这么白白的叫人捡了便宜。 也有人说:倒不见得谈三就会这么甘心束手就擒。没点手段的人,哪儿能将谈家的企业做到现在这程度? 有人问:谈三公子既做得好好的,叫他让贤,总该有个由头。 有人答:据说是他违抗祖父的遗嘱,拒绝跟祝家联姻。 有人提出异议:这瓜肯定不保真。生意人不大可能这么意气用事。我倒是听说谈三一直深受他祖父偏宠,怕是老人去了,没了靠山,才有人趁机发难。 有人说:这么说确实有道理。 …… 周弥不过随行的工作人员,参与不了、也无意参与这些话题。 大家仿佛不过当个豪门轶事来吃瓜助兴,可周弥却从中听出刀光剑影的心惊胆战。 盖因话题的核心人物,不是什么抽象概念,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是她人生至今最浓墨重彩的一则童话。 第二回,是从宋满口中。 那已是六月中,宋满高考结束。 周弥回了一趟北城,将北城的房子退掉了,将宋满接到东城。 周鹿秋不介意家里再多一个人,尤其周弥时常出差,她宅在家里,正好缺个玩伴。 那天,周弥随向薇从国外出差回来,到家已是半夜。 屋里两个夜猫子都还没睡,开着投影仪看古装偶像剧。 周弥放了东西,先去洗漱。 宋满紧跟着就过去了,挤到洗手台前,一脸憋坏了的神情,“姐,有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那就别说。” “……”宋满哪里憋得住,“今天,谈宴西给我发微信了。” 周弥差点被牙膏呛住。 她问:“……你什么时候加的他微信?” “他今天来加的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我的微信号。” “他找你有什么事?” “他说,那时候答应过我,高考结束了,请我和小白去环球影城,这事儿还需不需要他兑现。” 周弥一愣。 宋满接着说:“我说,不用了。他就问我,现在在哪儿。我说在东城。他说,那帮我在三星米其林餐厅定个四人位,这周末的,可以带同学和朋友去吃。不去也行,随我方便。” 宋满说完,没听见周弥应声。 往镜子里看一眼,她只是端着电动牙刷刷牙,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宋满却一脸的便秘神色,“姐,你看过谈宴西的朋友圈吗?” 周弥刚加上谈宴西微信那会儿,是进过他朋友圈的,但他没发过任何状态。 跟他分开后,也没拉黑他,如果他发了什么,她在时间线上是能刷到的。 但不排除她太忙,刷漏了的情况。 宋满也不卖关子了,直接点开谈宴西朋友圈,将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 周弥这下是真被呛住了。 急急忙忙吐出牙膏沫漱口,再拿着宋满的手机看一眼。 宋满表情很复杂,“……是你吧?” 谈宴西的朋友圈,状态依然为空白。 但他把封面换了。 一张胶片质感的老照片。 一个脸肉嘟嘟的小女孩,站在树下,穿一件柿子红色的针织外套,带白色蕾丝裙边的牛仔裙,白色中筒袜,圆头小皮鞋。 洗过澡,周弥躺在床上,身体疲乏得很,但精神被什么勾住了似的,一直安定不下。 她把手机摸出来,从通讯录搜索谈宴西的名字。 手指在半年多前的对话界面停留一霎,点开了他的朋友圈。无意识往下拖动那封面图,确确实实就是方才宋满给她看的那一张。 宋满也没睡。 一边给白朗熙发消息,一边问周弥:“姐姐,你说我周末要不要去那个餐厅吃饭啊?” “随你。” “我叫小白过来玩。你也一起去吃呗?” “我为什么要去?” “你看啊,他订的不是四人位吗?我,小白,露露姐,加上你,不是刚好四个人。” “……”周弥将手机一锁,正色,突然心烦意乱得很,“不去。你也不许去。” 宋满“哦”了一声,倒无所谓失望,只是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她这反应。 过了一会儿,宋满又说,“如果谈宴西找我打听你现在的感情状况,我应该怎么回答啊?”她觉得谈宴西加她多半是这个目的,只是不可能开门见山,但迟早会问的。她得未雨绸缪。周弥说:“你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宋满点头,“好吧。” 这半年,周弥就这两次与谈宴西有所“瓜葛”,经人转述的只言片语。 没发展出任何后续。 - 周弥跟着向薇,一开始磨合期痛苦不堪。 向薇吹毛求疵到了极点,可能文章中但凡有一个词用得不合心意,她就要打回去,却只笼统地说,不行,不细说究竟哪儿不行。 周弥就默默地改,一遍不过改两遍,不知道问题出在那儿,那就干脆全部推翻重来。 后来,向薇都有点儿佩服她这好像憋着一口气要跟她较劲的性格:你不是觉得不行吗,那我一遍比一遍好,这么改正到十遍以上,看你再怎么说。 就这么较劲到了最后,第三个月的时候,周弥写的稿子,发给向薇,向薇看一眼,一个字都没异议地就给她通过了。 好似两人在漫长的PUA和反向PUA之间,终于达成了一种和解,甚而培养出了一种默契。 同时,周弥开始学拍视频,剪片子。 向薇的大部分行程一向都有专业的摄影团队跟从,但她嫌那种风格太正式,没意思,要求周弥就拿手持设备拍摄,不要那么追求完美,自然的抖动感、偶尔的镜头不考究,才有私影像的醍醐味。 为了摸到向薇的癖好,周弥也是花了大量的时间探索,GoPro、手机、手持胶片摄像机……一一进行尝试,最后发现设备不重要,重要的是拍摄的内容和镜头语言。 半年多时间这么修炼下来,周弥把向薇的偏好摸得十分透彻,剪出来的每一支三四分钟的vlog,向薇都喜欢得不得了。 尤其有一次,向薇在丽兹酒店的房间里,洗过澡,卸了妆,坐在椅子上,自己给自己剪脚指甲。 近三十秒的画面,没有音乐,没有说话声,只有正常的白噪音。 黑白胶片的质感,背景富丽堂皇,可前景中的女人,皮肤露出自然松弛的纹路,抱着膝盖那么费力地够着脚趾的动作,显得几分笨拙。 华服之下,她亦不过是一个正在苍老的、普通的女人。 向薇喜欢疯了,把这视频单独地转发到了自己的朋友圈。 从那以后,向薇就向周弥敞开了更多的权限,譬如,难得休假的时候,她会邀请周弥去她自己的家里,她亲自煎两块牛排,两人开一瓶酒,聊聊天。 那时候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向薇也会收敛起她平日里那过分严苛以至于显得几分刻薄的做派。 周弥惯常一起行动的人,是向薇的生活助理,名叫王若星,以前做平面男模的,盘靓条顺。 周弥一开始很疑惑,他为什么不继续做男模。 后来通过观察得知,王若星和向薇,应当有超出工作范围的其他关系。但不是恋人,她觉得,可能更似固定炮-友。 具体的她没往下深究。 诚然向薇欣赏且倚重她的工作能力,但幽微而晦暗的,私人生活的领域,她很清醒地绝不会越过界限去窥探一步。 - 下半年,十月过后,向薇的行程便渐次密集起来,主要活动范围都在巴黎。 围绕向薇的是一整个团队,固定的有五个人,各司其职,负责造型、摄影、行程安排、后勤等各项内容。 周弥和王若星也在这团队里,整个五人小组玩得很熟。 她喜欢小组的氛围,大家都业务能力顶尖,各有各的坚持,心态也年轻,没什么尔虞我诈的算计。当然,能一直在向薇身边留到至今的人,一定有某种层面上的性格共通。 这天,参加完了某奢侈品牌的晚宴,向薇因身体不适,早早休息去了,也不叫人跟前照顾。 团队的摄影大哥,大家都叫他大卫哥,想去使馆区那儿拍点东西,顺便找个小酒馆小酌几杯。 大卫兴之所至的“拍东西”时间,就是大家蹭他镜头的好机会,大家s上那些极有态度和风格的照片,基本出自大卫之手。 大家叫了两部车,朝16区开过去。 周弥出发前回房间换掉了晚宴上穿的礼服裙,这时候穿的是自己的衣服。 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针织背心,绣了金色的折线形图案做点缀,下身是黑色收脚工装裤和工装靴,帅气利落的一身, 唯独耳朵上流苏形的金属耳饰,和腕上几串手链叠戴,点缀出一些妩媚的女性化气质。 她因为外貌和身高在那儿,又跟着时尚圈里的人耳濡目染,如今穿什么衣服都有自成一派的风格,十分具有高级感。 下车到那附近,大家随意组合摆造型,大卫也不用指示什么,只用按快门――周弥一个面对镜头很是紧张的人,久了也已适应。 拍了半个多小时,大家去靠河的附近找了家酒馆,一边聊天,一边等着大卫传照片。 聊的话题由来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旁人的八卦,和自己的八卦。 今天不知怎么的,周弥成了主角。 是负责造型的小敏起的头,说她的大学同学找她打听,那个总在薇姐身旁,默默出镜的漂亮小姐姐,还是单身吗,有没有机会认识一下。 周弥说:“暂……” 大家已异口同声地帮她补齐了后面的话:“暂时没有兴趣。” 周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卫笑说:“大家都背熟了――你就说实话吧,是不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周弥笑说:“没有啊。” 小敏说:“你就告诉我们呗,不然我们猜来猜去的,越猜越离谱。” “怎么离谱?” “比如,大卫觉得,你一定是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出车祸死了。” 周弥:“……” “王若星觉得,你可能跟前男友长跑十年,结婚前夕,他跟伴娘私奔了。” 周弥:“……够离谱。” 小敏搭着她肩膀,一径催促,“说说看嘛,说不定我们大家群策群力的,还能帮帮你。” 局面到这儿,周弥不说点儿什么还真过不去了, “……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谈了一场注定没结果的恋爱。” 大卫话很糙:“这年头还能没结果?结婚了能离婚,有主了能分手。只要人没死,办法总比困难多。” 周弥笑了:“……嗯,有道理。” 小敏则说:“对方谁啊这么猖狂,我们弥弥子这么好的人,还能不给个结果。他要找什么样的才肯给结果?天仙吗?” 大家都笑起来。 到十点半左右,大家准备返程,边聊天边往停车场走。 大卫叫大家稍等,他要绕道去看看有家面包店关门了没,他去买点儿酥皮面包。 他强烈建议大家也跟他一起去,那家的酥皮面包拿AOP黄油做的,味道一绝,说是16区第一都不为过。 周弥怔了一下。 等反应过来时,大家已经跟着大卫走了,好奇心被勾起,都要去瞧瞧。 说说笑笑地拐了几个弯,就到了那家面包店。 然而很可惜,时间已晚,店已打烊。 周弥站在路边,遥遥地看着那熄灯的橱窗。 几乎能想象它亮着灯的模样,黄澄澄的灯火,推门进去便有甜而不腻的馥郁香味。 去年,有人就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等着她进店挑选。 既然没赶上,大家便只好返回。 是小敏发现,周弥没跟上来,招了一下手,喊她,“走啦!” 周弥笑笑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个朋友在附近,我去拜访一下。” “那叫大卫陪你去?这么晚怕不安全。” “没关系,我等一下叫车回去。” “好吧。”小敏招招手,“注意安全啊!” 等同事走了,周弥转个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很近的路,一会儿就到了。 公寓楼前,她停住脚步。 抬头看了一眼,五楼的窗户一片漆黑。 她回想大门的密码,意外的竟还能想得起来。更意外的是,密码没换,输进去门就开了。 进电梯,上五楼。 一条灰色石材铺就的走廊,尽头处就是503 门口左手边,走廊的公共区域,靠墙放了一条长椅。 周弥走过去,在那长椅上坐下。 她背抵着木条的靠背,微微放松身体,仰头看,顶上圆盘型的吸顶灯,投落幽淡的白色光线。 走廊的窗户是打开的,吹进微凉的夜风。 她时常觉得时间倏然流逝,眨眼之间,就从冬到春,再到秋。 宋满上大学了,顾斐斐准备去俄罗斯进修,周鹿秋已经是百万粉丝的大网红。 而她,也早已适应了这样高强度的、光鲜亮丽的生活。 然而此刻,无声坐在这里。 她意识到,有一些时间并未流动。 它被封锁、被存储,自那时起,就已凝固。 47(招领启事) 谈宴西这几个月, 怕是活到这年岁,过得最清闲的的一段日子。 事情要从谈家老爷子去世说起。 农历二月二十,老爷子去世。 到三月初, 殡葬事宜,诸事底定,老爷子的长孙女、谈宴西的堂姐谈文华一家,在遗嘱宣读会上, 率先发难。 认为谈宴西在老爷子弥留之际, 擅自取消和祝家的婚事,如此任性妄为, 违背老爷子遗训,那么老爷子留给他的东西, 他是否有这资格继承,还得打一个问号。 大家黑压压地坐了一屋子, 俱是表情凝重――新一轮抢夺话语权的机会,各人有各人的算盘。 谈文华一言声,谈宴西的大伯便紧跟着帮腔。 而谈振山虽与谈宴西从来不对付,但这种时候, 倒还是站在儿子的立场, 据理力争。 一时分作两派, 争执不下。 谈文华便将目光瞄准未曾发表意见的谈骞北:“老二,咱们这一辈, 实则是你当家,这事儿,你怎么说?” 大嫂早按捺不住了, 急忙忙地要出声,谈骞北一记目光扫去, 大嫂立即嘴一闭,缩回去了。 谈骞北说:“老爷子立的遗嘱具有法律效应,老爷子既然没拟定限制条款,一切自得遵照法律执行。” 谈文华笑说:“不然怎么说兄弟连心呢?你瞧,关键时候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她说这话,就是有意激将谈骞北。 当年,谈骞北的生母,谈振山的元配夫人病重之时,谈振山在外头找了尹含玉。 谈骞北生母去世不足两个月,谈宴西就出生了。 可以说,尹含玉和谈宴西,那就是扎在谈骞北心头上的一把刀。 谈文华这时候说些什么“兄弟连心”,那无疑是将这刀再往里刺得更深些。 果真,谈骞北脸色骤然冷了三分。 谈文华便趁势说道:“法有法的道理,情有情的道理。老爷子素来偏宠老三,老三这么做,那就是辜负了老爷子的信任……” “大姐说得对。” 接话的是谈宴西。 大家齐齐地转过头去。谈宴西坐在最外头一排,一贯没个正行的懒散,他和大家一样,白衬衫黑西服的正装,手臂上还裹了一段孝布。 大家争执得这么寸步不让,唯独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漫不经心。 谈宴西迎着众人目光,笑了笑,说道:“违背遗嘱,那就是不尊重老爷子的意愿。老爷子既然这么偏疼我,我自然不能干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儿。” 他眼见着谈文华脸色难看极了,顿了顿,方又慢悠悠说道:“不过,大姐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取消婚约,辜负了老爷子的信任不说,还害得谈祝两家情谊有损。因此,你看,要不这么着,权当是是我自罚了这杯――当年老爷子执意叫我接掌公司,但我心里清楚,这公司本就是大姐你初创的基业。现今既然老爷子去了,不如,完璧归赵吧。”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谈文华今天这一出,原本目的就为这儿,哪里料到,谈宴西竟会主动让贤? 谈文华心生警惕:“你当真这么想的?” 谈宴西笑说:“我当年读商科,原本就是老爷子的授意。如今老爷子去了,我眼见人死如灯灭,人生如此,白驹过隙,还是得趁着年轻,享受生活,做点自己爱做的事。你们也知道,我是荒唐又闲散惯了的性格。我巴不得有人把我手里这摊子事接过去,我好随意投资点儿小本生意,往后,就享清福去。”他满口跑火车,一个字不打草稿。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叫谈文华将信将疑。 哪知道,谈宴西好像真是铁了心,那之后,就开始着手这“完璧归赵”的事宜。 不过半个月时间,他就将所有权限转交给了谈文华的儿子谈明保自己撤离得干干净净。办公室里的文件原封不动,连片纸张都没带出去。 离了职的谈宴西,倒还有虚衔挂在公司,不过再也不去报道了。 还当真,过起了斗鸡走狗的纨绔生活。 谈文华找人去打听,谈三不是在朋友那儿打牌,就是在发小那儿喝酒,有时动兴预备买一条游艇,或者不辞麻烦地去搞一架私人飞机。 再有便是,似乎被赵野撺掇得开始试水文玩行业,动辄出没于苏富比佳士得;更更荒唐的是,投资什么沙漠概念咖啡馆,花了好几百万,派人去西北沙漠里考察,最后连个响都没听到。 这下,也是由不得谈文华不信:谈老爷子一死,谈三便如孙悟空被松了头上金箍,十个念经和尚也勒不住他了。 她便安心支持儿子谈明狈趴手脚,竭尽全力把此前谈宴西中标而得的项目做好,就当是“官复原职”后烧的第一把火。 - 谈宴西“赋闲”的这段时间,确实没少干诸如上述的荒唐事。 但他最多的精力,都耗在两件事上,一是在卫丞那儿待着打牌;二是边打牌,边叫一房产经理在他身旁待着,跟他介绍哪有交通便利、设备齐全、临着学区和医院,又闹中取静的好楼盘。 那房产经理隔三差五地来一趟汇报情况,说得嘴皮子燎起水泡,但谈宴西始终不满意,总说差一点儿,叫他再去找找。 卫丞都看不下去了,“你他妈手里房子多得住不完,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疯?” 谈宴西说:“多是多,没一套能住的。” 卫丞:“哪套不能住?” 谈宴西说:“我自己住是可以,但拿来当婚房,就还是差点儿意思。” 卫丞:“……你有病把?跟谁结婚啊?你不都退了祝思南吗?” “那必然不是祝思南。” 卫丞盯着他看,他叼着烟,吊儿郎当地听牌摸牌。 卫丞问:“那跟谁?你可别说,周……” “嘘。”谈宴西眯着眼,做个制止的手势。 这牌局到了半夜,大家都乏了,暂时休战,卫丞差人拿点东西来吃。 谈宴西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去沙发那儿坐下,从果盘里捡几粒葡萄,随意吃着。 卫丞说:“她开通了s账号,你知道吗?” 谈宴西一顿。 他一个大忙人,从来没空玩社交账号,朋友圈都半年懒得看一回。 这阵倒是专门进周弥的朋友圈看过,但她发得不甚频繁,也没自己的私人状态,基本只转载杂志相关。 现下,谈宴西临时地打开了应用商城,把Instagra下载下来,经卫丞告知,找到了周弥的账号。 可别说,她s发得倒勤,基本三天便有一张照片。 不是怼脸的大头自拍,大多是半身照或是全身照,有时候突出背景,人只有照片里小小的一个点。 它们画风很统一,都有种精心设计过,去又显得毫不费力的高级感。 谈宴西点了一支烟,翘着腿,身体歪坐着,手臂撑着沙发扶手,于淡青的烟雾缭绕中,微抿着唇,手指滑动屏幕,一张一张地往下翻开。 没翻几张,他便发现,除了周弥,还有一人出镜频率很高。 是个男的,骨相分明的脸,镜头里瞧着有点厌世感,看表现力,很像是专业模特。 两人时常拍一些双人照,比如这男的站在前,周弥站在后,撑一臂在他肩膀上,只露出半张脸 。 再比如,有一张照片定位在托斯卡纳,两人在艳阳高照的街头,摆出《Call Me By Your Na》海报的同款姿势。 再往后翻,谈宴西锁定了那个每回在周弥的状态下前排回复的账号,就是这男的的,名字发音是wangruoxg,具体哪几个字不清楚。 谈宴西这时候明白了,为什么卫丞要提周弥开通s账号的事:人现在单不单身都不一定呢,你在这边一头热的捣鼓起了什么婚房,邪门。 谈宴西没甚所谓地笑了一声,问卫丞,这“wangruoxg”是谁。 卫丞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向薇的助理吧。” 后头,谈宴西就开始去调查。 但查来查去,也就知道这人叫王若星,以前做过平模,参加过全国模特大赛,上过杂志,现如今在向薇跟前当助理。 周弥跟这王若星同框的照片倒是真不少。 除了两人的s账号,顺着评论顺藤摸瓜,还能找到周弥其他同事或是朋友的个人主页,相册里常有多人的合影,周弥和王若星都在里面。 再有便是向薇的微博和s,翻一翻,也能找出不少这两人单独默默待角落里的画面。 谈宴西也是这一阵清闲,才有空去翻这些社交账号。 浪费时间不说,还翻得一肚子火气。 后来一次,谈宴西接到祝思南的电话,叫他帮个忙,把祝铮从某某酒吧提溜回去,小子高考结束,放飞自我,什么都敢碰了,这回竟被人撺掇得打算叫个外围尝尝鲜。 谈宴西取消婚约之后,跟祝思南的友谊倒是更近一步,后者眼里,他这一身铜臭的商人,好似终于有了一点可取之处。 也是因为祝铮高考结束这事儿,叫谈宴西想起来,他还欠着宋满一个人情呢。 他想办法弄到了宋满的手机号,一搜,是跟微信绑定的。 等加上以后,谈宴西时不时地要去逗逗宋满,想从她嘴里套话。 结果这小麻雀这一回嘴严得很,一问三不知。 再问就说,是知道王若星这么一人,确实跟姐姐相处时间很多,毕竟是同事嘛。但具体什么关系,她不知道,姐姐也很少主动讲感情方面的事。不过,姐姐这么漂亮,性格又这么好,身边有人追也不稀奇吧。 十足的官方辞令。 卫丞知道了这事儿,嘲他:这么君子装给谁看呢?哪怕周弥有了男朋友那又怎么样?依你的作风,那不都是直接上手抢。 谈宴西权当他是夸奖,继而笑说:你当我是顾及她单身不单身?是我现在自己这处境,丧家犬一样。把人追回来做什么,倒吃她的软饭? 谈宴西这么不着调地优哉游哉了三四个月,谈文华却坐不住了。 首先,公司做这项目的班底,都是谈宴西一手带起来的,其中就包括好几位他亲自栽培提拔的高管。谈宴西叮嘱他们,他退了,但他们还是得继续配合谈文华和谈明保这项目事关重大,不可意气用事。 然而,他们明面上配合,心底里怎会毫无怨言?都明白这事儿做好了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做不好,那也会被趁机发难,被当做“前朝旧臣”给清退出去。他们都是千年的狐狸,稍微耍点花招,就能不留痕迹地叫谈明钡墓ぷ饔龅阶韫! 其次,现今这项目的体量,哪怕谈宴西亲自负责,也是宵衣旰食犹恐不够,上游下游的关节复杂得出奇,尤其一些同意先做事后付款的单位,只认谈宴西本人的面子和信用。 谈明币桓龃饲爸辉谕缎惺迪肮的愣头青,上来了压根无法服众,更遑论单靠人情去“赊账”。 最后,也是最叫谈文华和谈明庇Ω恫患暗模是贷款的问题。 这样大的工程,单靠谈家私人的现金流,是远远不够的。谈宴西一直和A行保持良好的业务关系,这次投标,也有A行作保放贷。 但因为公司临阵换帅,A行有理由认为存在放款风险,是以延长了审核的周期。 谈文华不得以去找其他大行,但其他银行与谈家此前并无如此大宗的业务往来,这么庞大的资金流,审查周期恐怕只会比A行更长。 谈文华拜托谈骞北去疏通,去被A行的高层打太极地敷衍过去了,说原本银行的政策就已收紧,加之谈家做的是大工程,更得谨小慎微。审查环节已经在正常进行,并无刻意扣押不放的行为。 谈文华没有办法,只能等,就这么等到了八月份,等不下去了。 这项目是有开工日期限定的,合同里规定了最迟十月底就得动工,而现下她跟谈明绷前期的工作都没协调到位,几无可能按时开工。 如此,只能再去请求谈骞北。 谈骞北根本不管商业上的事,先头为了贷款的事走自己的人情已属破格,自然不可能任由谈文华予取予求。 而与此同时,谈家合作的一些下游的生产单位,纷纷开始找公司结尾款。谈文华本来尚未梳理清楚公司的财务状况,这下更是应付不及。 更火上浇油的是,公司的一些高管,陆陆续续提出辞职,尹策是第一个带头走的。 原本,为了安抚人心,也是为了给尹家一点面子,那时候谈文华强留下了尹策。当然,也因为尹策是谈宴西的心腹,她觉得留着他,方便开展工作。 而这么生死交关的时候,尹策一纸辞呈递上去,一点商量余地也无。 谈文华当然知道是谈三在背后撺掇,可能有什么办法? 如此,贷款批不下、开工日期渐渐逼近、合作企业催债、高管预备集体跳槽…… 以谈文华和谈明钡哪芰Γ绝无可能挽大厦于将倾。 这时候,谈文华才醒悟过来,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谈三哪是让贤,分明是设了陷阱,叫她往里头跳! 公司的状况,自然瞒不了太久。 谈振山头一个出来施压:这项目要是无法按时启动,后头一环扣一环地伤筋带骨,恐怕到时候把整个谈家填进去,都补不足这亏空! 谈文华这下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心里把谈宴西咒骂了千遍,却还得收拾出笑脸,请谈宴西再度“出山”。 哪知道,谈三不肯,笑吟吟告诉她:大姐,我当时离职的时候就说过了,我就想做个闲散人,谈家的事,我不想管了,也管不了。 谈文华好声好气地请了三次,谈宴西都不肯松口,她只得去拜托谈振山。 而谈振山的命令,谈宴西更不稀得听,他一口咬死了不管事,谁也拿他没办法。 直到这时候,谈振山才意识到。 他这一直视作芒刺在背的小儿子,早有了搅动风云的本事。而更可怕的是,他比及谈二更能豁得出去。 谈宴西给谈振山指了一条路:“你叫大哥过来,我跟他聊聊。聊得好了,我回去接手这烂摊子,也未尝不可。” 约定了一个日子,谈宴西回家去了。 在老爷子的老房子,那枣树成荫的庭院里。 日光尤为炽烈,谈宴西站在井边,摇轱辘打井水,倒在一旁的白瓷盆里。 那里头装了半盆子的草莓。 反季节的水果,却也各个鲜艳饱满。 兄弟两人,应当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平等地聊天。 谈骞北此趟过来,十分愤怒屈辱,却又不得不隐忍。他是大局为上的人,他自己的前程、谈家的整体利益,是他首要要考虑的事。 固然,他能叫谈宴西不好过,可除了谈宴西,谈家现下的状况,就真没法收场了。 这一回,他由来嫌恶的弟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不是他的副手,他同样能做决定谈家未来走向的那个人。 谈骞北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瞧着谈宴西在那儿清洗草莓,穿一身白色衬衫,衣袖挽起,气定神闲又慢条斯理。 谈家各个都焦头烂额,独独他一人,清闲散漫得很。 一会儿,谈宴西将洗净的草莓,丢进一只玻璃碗,走过来,递到谈骞北面前。 谈骞北冷冷地瞧着他。 谈宴西笑了笑,不勉强,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捡了一枚草莓,扔进嘴里。 谈骞北说:“清闲够了,回去管事吧。” 谈宴西掀眼看他:“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大哥你自己的意思?” 谈骞北面沉如铁:“你兴师动众做这一摊子事,就为了羞辱我?” 谈宴西笑说:“那就是大哥意会错了。我不过是在赌,并且赌对了。赢家总该有点奖励。” 谈骞北说:“父亲亲自请你回去还嫌不够?” 谈宴西笑说:“我真只想跟大哥说两句心里话,没别的意思。换做以前,你能耐心地听吗?” 谈骞北抿唇不言。 谈宴西音色平淡:“我知道,大哥由来视我为一桩罪孽。但如果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谁不愿意声名清白地来到这世上?或许,谈振山欠你,我妈欠你,但我不欠你――我就想告诉你这。” 谈骞北看着他,微蹙着眉头,目光冷淡。 谈宴西说:“往后,我做一分,自也有谈家的一分。但也请大哥记着,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谈家的弱点在哪儿,如果我不舒坦了,同样能拖着谈家跟我一起陪葬。” 谈骞北冷眼看他片刻,“说完了?” 谈宴西笑得十足畅然:“说完了。” 谈骞北起身便走了。 谈宴□□自坐在这小院里――谈骞北和谈文华明争暗夺了半生的这老房子,谁曾想,老爷子在遗嘱里,留给他了。 顶上细叶簌簌,石凳上树影斑驳,夏日终末,尤有蝉声,一时起,一时伏。 此刻,他心里什么也不想。 独独的,想一个人。 - 谈宴西重回高位,离开工日期尚不足两个月。 他以雷霆手段,叫早已瘫痪的各个环节都转动起来,银行放款,勘察收尾,工程队召集完毕…… 尹策自然也回来了,陪着他一起夙兴夜寐。 这一段时间,谈宴西几乎每天睡不足四小时。 忙成这样了,他还在盘算,既然各路障碍已经清理干净,另外那一边事,该是时候行动了。 然而,他现在一不确定周弥跟那什么姓王的究竟什么关系,二不知道,什么方式,才不显贸然。 工作上,那蜘蛛网似的千头万绪,他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 这事儿却犯了难。 就在这么一边熬夜工作,一边裹足不前之时,这局面却撕开了一线―― 要从一则招领启事说起。 那天,莫妮卡来办公室汇报。 巴黎16区的那栋公寓的管理员给她发了一封邮件,询问落在503门口走廊长椅下的一件东西,是不是他们遗失的。如果不是,他会把招领启事贴在大门口,通知所有租客认领。 那公寓水电煤相关的琐事,谈宴西懒得管,都是莫妮卡在负责,因此在那边留的莫妮卡的联系方式。 莫妮卡站在办公桌前,点按手机,将那件东西的照片发到谈宴西微信上。 谈宴西点开看一眼,一时愣住。 一条细细的,浅金色的链子。 48(伞) 一整天, 周弥都似有几分心神不宁,频频抚摸自己左手手腕。 小敏觉察到了,酒会结束回酒店的路上, 终于忍不住问她,怎么啦,一直重复这动作。 周弥回神:“哦……我丢了一条手链。” 小敏往周弥手腕上看,那上面现在戴着一条皮质的手环。周弥喜欢将两条以上不同样式的手环、手链或是手镯叠戴, 也算是发展成了她的穿衣风格的一部分。 小敏问:“丢的是哪条?我帮你想想有没有印象。” 周弥说:“很细的一条金色链子, 我经常戴的……”“哦,你说原本是脚链那条?” 周弥点头。 然而, 若非特意留心,旁人很少会注意到同事穿戴了什么, 尤其还是饰品这么不占地方的东西。 小敏没想出个所以然,“你记得什么时候丢的吗?” 周弥摇头, “昨晚跟你们出门的时候肯定是戴着的,回酒店洗澡才发现不见了。我根本没注意到究竟是什么时候丢的,可能拍照的时候吧……” “很重要?” 周弥很淡地笑了笑,“算是件纪念品。” “那要不明天我陪你去找找。 “算了, 多半找不到了。” 小敏见她有些低沉, 猜想丢的东西有特殊意义, 想了想,便指一指自己手腕上的一条银质手链, 说:“要不我把我这条送给你,就当是‘纪念纪念品丢了的纪念品’。” 周弥笑了,“这就是, 套娃式纪念品?” 然而,她摇了摇头, 垂下目光,又说:“算了。丢了就丢了吧。” 可能是一种预兆,亦或是提醒。 她这近一年凝固的时间里从没有别人。 她知道自己没有刻意地等待什么,她从小就不信奇迹这种东西。 她只是长情得几近于固执。 可是,人和物不一样。 她喜欢一首歌,可以一万次单曲循环;喜欢一种酒,推开全世界的任意一间酒吧,都能点到。 喜欢一个人,却要愿赌服输。 真羡慕小时候,输了,难过一会儿就好了。 现在却只有漫长的自欺欺人。 她想,丢了也好。 该是时候了。 - 隔天,周弥去中古店帮向薇买东西。 这是向薇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瞧瞧可有什么经典的流行重新流通于世。 如今的周弥,已然能够熟知哪家奢牌哪一年的大秀推出过哪一个经典的款式,向薇信她的能力和审美,这事儿就顺势交给她去做了。 周弥也乐得,买东西的过程整理整理就是一篇推文,两全其美。 逛了一下午,傍晚,周弥眼见天色阴沉,似要下雨,便给负责后勤的同事珊姐打电话,问是否还有空余的车,调遣一部过来接她。 珊姐告诉她,一会儿就有车空出来,叫她稍等。 这一等,就叫周弥等到了滂沱大雨。 她坐在店面里,守着一堆购物袋,直到七点半,司机终于抵达,连连同她道歉,说路上大塞车。 巴黎全法第一的大堵城,毫不稀奇。 周弥上了车,回酒店的路上,也塞得一塌糊涂,不足十公里的路,开足了四十分钟才到。 她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是司机提醒她,到地方了。 周弥打个呵欠,往外看一眼,雨幕重重,能见度极低。 她拉开车门,下车。 雨势太大,钻出车门的一瞬间,便被风裹着暴雨浇了一身。 所幸酒店服务周到,穿黑色风衣的侍应生已一步走上前来。 一柄刺绣着酒店logo的黑色大伞倾斜而至,将她头顶上空罩得严严实实。 周弥说声“Merci(谢谢)”,转身去拿堆在后座上的大大小小的购物袋。 就在她归拢了那些袋子的手柄,正欲一把提出来的时候,蓦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 撑伞的男人身影孤拔,长风衣是比夜色更要深重的一种颜色,他一半身体立在伞外,直接淋在雨中,顶上檐廊下老式马灯投下灯光,照得他整个人清绝得过分。 雨水浇在伞面上,噼噼砰砰地响。 车打着有规律的双跳。 有人推门而出,酒店大堂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这一刻,所有的声响却都不存在,包括心跳。 绝对的寂静,即便在梦里,也是最不真实的一幕。 周弥看见谈宴西仿佛是笑了,好像等她回头来看一样,他幽深的目光依然叫她顷刻心悸,他语气平静,声音却有几分黯哑,好似也沾染了雨水:“……好久不见。” 周弥从没在脑海中排练过这一幕,因为预想过绝对不会发生。 是以此刻便像是还没预习过,就被丢上了期末考试的考场,满眼的无解题,头脑轰然,一片空白。 她几乎是机械地转过身去,继续把那些购物袋提出来。 谈宴西倾身,没拿伞的那只手,顺势去接她手里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将东西往后撤了一下,而谈宴西手依然举在原处,一种无声的坚持。 雨实在太大,她能瞧见雨水直接地浇在了他后背上。呼吸里尽是带着微微寒意的一种潮湿、又粘黏的气息。 僵持了几秒钟,她只得把东西递给他。 伞面替她挡住了雨,一路到了檐廊底下。一位穿黑色制服的侍应生走上前,微微鞠躬,接了谈宴西收起来的伞,并将大门拉开。 周弥先一步走进去,转身,便去接谈宴西手里的东西。 谈宴西递还给了她,笑说:“过来出差。没想到这么巧。” 大堂里灯火煌煌,温暖而明亮,不比外头的一种萧寒昏暗。 周弥恢复平日的状态,她现在早已被磋磨得万事不惧,不该这么不知所措。 于是便也笑了笑说:“是啊。挺巧。” 谈宴西目光始终看着她,好像无所谓打量或者研判,仅仅只专注于“看着她”这件事本身,“吃晚饭了吗?” “……没有。” “我一会儿去餐吧。你可以跟我拼个桌。”他笑说。 周弥目光微微低垂,看见他一手抄在口袋里,风衣正缓缓往下淌水,方才应该实在淋得够呛。 她其实不知道,去还是不去,才更显得洒脱。 只说:“我得先回房间,还有事。” 谈宴西点点头,仿佛不打算勉强她。 周弥提着东西回了房间,先把自己掼在床上。 距离发现那链子遗失不足36小时,距离下决心ove on,甚至不足24小时。 这人便以极具戏剧化的方式出现。 周弥洗了个澡,也一并清空烦乱思绪。 她吹干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白色针织毛衣搭黑色休闲长裤,穿上一双最简单不过的乐福鞋,下楼去。 餐吧这时段依然热闹,外头暴雨如注,室内却灯火融融,有人在吹爵士风格的萨克斯风,这氛围很是适合小酌一杯。 周弥目光逡巡一圈,在靠窗的双人小桌那儿发现了谈宴西的身影。 他也换了一身衣服,穿了一件宽松的深灰色的薄款毛衣,这颜色衬得他很是清贵。 他身体微微侧坐,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正看着窗外,满屋子的热闹仿佛与他无关,他仍有一种似是挥之不去的孤寂感。 她默默地看了片刻,才朝他走过去。 谈宴西也注意到她了,一霎便坐直身体,转过目光,笑看着她,“以为你不来了。” “有事,耽误了一会儿。”周弥笑着,大方地答道。 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等服务员过来,递上菜单,她接过去,一面翻看,一面不过寒暄口吻地问他:“谈总最近在忙什么?” 她余光里瞧见,他很是明显地顿了一下,方说:“没什么新鲜的,瞎忙。” “这回过来出差谈业务?”“……嗯。”谈宴西看她片刻,“别光问我,说说你自己。你好像新工作适应得不错。” 周弥说:“还可以吧。工作怎么都能做下去。” “经常出差?” “待飞机上的时间比在家还多了。” …… 谈宴西一直观察着周弥。 和一年前对比,她变化很大,头发剪短了许多,刚刚过肩,是以更显得干练。穿衣风格也更利落,偏中性之感。气质变化尤其大,好似把她放在再复杂的社交环境里,她都能处之泰然。 如果说,之前跟他在一起那会儿,有时候她的淡定,难免会有些强撑的意味,那今天,和他坐在这儿毫无主题地寒暄,他是真瞧不出她有一丁点儿的情绪波动。 ――虽是全程带笑,却是一种不着痕迹,又真正拒人千里的疏离。 一会儿,两人点的食物和饮料端了上来。 周弥只要了柠檬水,谈宴西点了一杯马提尼。 刀叉偶尔碰及白瓷盘,细微的清脆声响,话题就绕着最不涉及核心的外围范畴,这么有一茬没一茬地进行下去。 他们自己都未见得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就餐完毕,又小坐一会儿,周弥就准备走了。 她一起身,谈宴西也紧跟着起身。 周弥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两人穿过餐吧,走回大堂,周弥要往电梯方向走,谈宴西却叫住她:“周弥。” 她转头,谈宴西向着通往后方的走廊扬了一下下巴,“过去走走?” 周弥顿了一下,朝那边走过去。 谈宴西跟在她身后,脚步声不远不近。 长而幽深的一条走廊,高高的天花板,两侧悬挂古典油画,人走在里面没有真实感。 走到底,推开门,是屋后的花园。 雨势一点不见小。 门在身后关上,周弥站在罗马石柱顶起的回廊的檐下,扑面而来的风,都携一阵磅礴的雨意。 片刻,她闻到空气里弥散一股烟草的气息,但没有回头去看。 嘈杂雨声,让时间流逝的感知变得模糊,周弥说不上是过去了多久,听见身后谈宴西终于出声:“我看了你的s账号。” 周弥笑了笑,平声说:“是吗?我朋友也都看过了。” “照片拍得很好。” “谢谢。我们摄影师拍的。” “我不是在夸你。” 周弥一顿。 片刻,她陡然觉察到,那熟悉的气息,近得有点过分。 不由回头,才发现,原是站在一米多外的谈宴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她不过咫尺。 谈宴西笑了一声,“单看照片,以为你过得不错。现在见面一看,也不过如此。” 周弥张了张口,而谈宴西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径直往下说:“弥弥,你既然都离开我了,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点?” 周弥微微蹙了一下眉,却还是笑说:“……别这么叫我。还有,我觉得开心不开心这种事,自己的感受才作数。” 谈宴西对她说的这两句话都挺不以为然,“我其实不是没想过,倘若你找到了能叫你圆满的那个人,我未尝不能做个好人,大大方方祝福你。但这都快一年了,你好像也没给我这个机会。”他笑了笑,“既然你跟着我也是不开心,不跟我也是不开心,不如,你还是跟着我,至少……” 谈宴西垂下眼,看着她,“……现在的我,你要的,我都能给得起。” 49(刻舟求剑) 周弥静了一霎, 很短促地笑了声,语气虽仍保持平静,却也难免带了两分的情绪:“你真是永远都这么傲慢。你给得起, 我就一定要吗?” 谈宴西低垂的目光里一时间笑意更盛。 周弥太了解他了,很知道他此刻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果真,他笑说:“瞧瞧,还是有脾气的。总算不跟我假客套了?”她方才一口一个“谈总”, 叫得他难受死了。 周弥也难受。 后悔自己没必要认为坦然赴约才是放下的表现。她未曾放下。且不同的人, 原本就有不同的应对方式。 碰见谈宴西这样老奸巨猾的狗东西,她合该远远地避开――是说他方才这番话句句都叫她火气直冒, 原来他真有故意激怒她的用意在里头。 他说的是真是假不重要了,反正他的目的达到了。 她只想骂他一顿。 但要是真骂了他, 是不是反而更遂他的意。 便冷静下来,不接他的茬, 抬腕看了看手表,问道:“谈总还有什么想说的?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我还有事。” 谈宴西笑说:“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周弥微微抬一下眼,等他问。 谈宴西直接得很:“那个叫王若星的, 是不是你男朋友?” 周弥语气平淡:“好像和谈总没什么关系。” 谈宴西实在站得近, 个子又高, 她背后是回廊的石膏柱子,身前是他投落的阴影, 这站位难免叫她有种进退无据之感。 下意识地抱住一条手臂,往侧旁走了一步,再度抬腕看表, “抱歉,我真得走了。” 谈宴西倒没有非要拦着她, 甚而主动往旁边让了一步,暖黄色灯光里飘散淡青的烟雾,是他指间的香烟。 周弥不再看他,从他跟前经过,拉开了那扇门。 一条钴黄色的走廊,通往纸醉金迷、衣香鬓影的那一端。 顿了一下,周弥迈步走进去。 而谈宴西那清冷低沉,又带着笑意的声音,这时候方追了过来,“早点休息,晚安。” 周弥脚步一个不甚明显的停顿,只当是没听到。 翌日清晨,雨已经停了。 周弥挂起厚重的深蓝色丝绒窗帘,打开窗户,往外头看一眼,路而上还是湿漉漉的,整个巴黎像是被投入了水里,捞起来,却还未来得及拧干,空气里满是湿重的水汽。 洗漱过后,换一身衣服,周弥去餐厅吃早餐,一进去就看见格外惊悚的一幕:她的老板,正和她最不愿意碰见的人共坐一桌,两人谈笑风生。 她记得卫丞跟她说过,向薇跟谈宴西不熟,从前也没打过交道。如果卫丞没有欺骗她,那么谈宴西就是临时跟向薇搭上的? 向薇多目下无尘的一个人,居然能与谈宴西谈笑甚欢 。她只能认为,谈宴西不愧是商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旁人拍马难及。 周弥原想就不吃了,准备撤的时候,被另外一桌的王若星看见了,招招手叫她过去一起坐。 周弥拿盘子取了牛角而包和黑咖啡,端过去到王若星对而坐下。 王若星往吐司片里夹培根和煎蛋,回头看一眼,“薇姐现在聊天的这人你听说过吗?听说是卫总的朋友,北城谈家的人。” “……是么。”周弥没正而回答,“薇姐跟他认识?” “应该不认识,不是一个圈子的。除了卫总也是这领域的,他们那圈层的其他人,薇姐也不一定能轻易打得上交道。” 周弥语气很平静,“那他找薇姐什么事?” 王若星又回头往那桌看了一眼,“不知道。薇姐认识这么多模特和明星,说不准谈公子是要叫薇姐帮忙拉皮条……” “……”周弥正在咀嚼的一口而包差点儿呛进气管里。 她也不由地抬眼去看。 谈宴西应当是没注意到她,全程只专注对而交谈的人。 周弥拿的食物不多,三两个而包,几口就吃完,小杯子里黑咖啡饮尽,便准备走。 王若星也吃完了,跟她一起起身。 而就在这时,谈宴西忽地转过头来,目光准确无误地在她脸上停留一霎,带三分的笑意,似在同她打招呼。 随即,就又收回去了。 往后两天,凡是待在酒店,周弥总时不时地碰见谈宴西,餐厅、餐吧、咖啡厅……他也不总是一个人,莫妮卡有时候在他身旁,好似汇报工作。 方便的时候,他会专程走过来跟她打声招呼,她爱答不理的,他也没甚所谓; 不方便的时候,譬如有一回在咖啡厅,他而前桌上摊着笔记本电脑,耳朵里塞蓝牙耳机,似在电话会议,便会如那天吃早餐一样,向她投来微笑致意的一瞥。 到第三天,向薇私人的行程,要去趟那不勒斯,没她的事,就叫她可以先回国了。 同时能够一起回去的还有大卫和小敏。 周弥自然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当天下午,三人坐商务车去机场,车上,小敏和大卫谈论的话题,也是谈宴西,说好像这位谈公子,想要通过薇姐的人脉认识某个法国商人;作为交换,谈公子将提供自己的私人游艇给杂志拿去拍时尚大片,想怎么拍怎么拍,拍几次都行。 周弥靠窗坐着,看着窗外走神,没参与他们的话题。 却冷不丁被小敏点名。 周弥回神,笑问:“你刚问什么?” 小敏说:“你觉不觉得,这位谈公子长得很不错?” 周弥:“……还好吧。” 小敏笑说:“这么勉强吗?他不是你审美的那一型?我还挺吃他一款的,感觉现在娱乐圈都没这种斯文败类型的长相了,有几个能沾边的,但左右缺一点意思。” 斯文败类。 周弥不由地笑了笑。小敏直觉还挺准。 而大卫说:“你们什么时候能审美粗狂阳刚一点的风格?” 小敏:“不能。形貌i丽,而如冠玉,芝兰玉树……中国人对男人优良的传统审美,一贯跟粗犷阳刚就没什么关系。不服气跟古人说理去。你还混时尚圈的呢,观点这么直男。” 大卫:“……” 周弥笑看他俩拌嘴,毫无疑问大卫每回都处于下风。 到机场值机、托运行李,周弥仅背着一只便携的背包登机。 宽体的超大客机,珊姐帮他们定的商务舱。登机后空乘看了三人机票,向前引路。到商务舱室,大家找座位号,空乘却做个手势,请他们继续往前走,一而说了一串法文。 大卫和小敏法语不大好,都只会基础的交流,便齐齐看向周弥。 周弥说:“……她说,给我们三个人升了舱。” 小敏笑说:“不是吧,珊姐这么大方?财务那边给报销吗。” 周弥欲言又止:“……不是珊姐安排的。” 空乘的原话是,一位姓谈的先生,给他们三人升了舱。 小敏问:“那谁?” 周弥不说话,有点犹豫要不要过去,后头有人进来了,他们三人挡了道,空乘又礼貌请他们往前走,周弥只得迈开脚步。 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谈宴西。 他身上盖了块灰色毛毯,歪靠着身体睡着了,额前有一缕头发柔软地耷落下来,阖上的双目下方,歇着长而薄的睫毛,眼下却有淡青的一圈,十分明显的睡眠不足的表现。 小敏愣了一下,悄声问周弥:“不是这位谈公子安排的吧?我们不过是薇姐的员工,是不是有点太客气了。” 周弥没作声。 空乘给他们安排座位,周弥的毫无悬念在谈宴西旁边,仅隔着可升降搁板的扶手。 周弥问小敏和大卫,要不要跟她换。 他俩又不迟钝,要是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也用不着在向薇跟前混了。一看见这座位安排,两人瞬间就意识到什么了。 小敏赶紧摆头,笑嘻嘻说:“不了不了,我俩跟这种大佬坐一块儿有压力。” 周弥问空乘是否还有别的空位,空乘微笑说都订满了;再问自己原定的商务舱呢,空乘说给他们升舱之后,就售给别人了。 真假与否周弥无从考证了,她觉得再问下去显得自己很“事儿”,又不能这时候下机不坐,只好卸了背包坐下了。 直至飞机起飞、晚餐供应,谈宴西都没醒。 他座位是靠窗的,起飞之后,正逢上盛大的日落,夕阳熔金的一种壮观景象,云层都烧起来。 此后,待玫瑰色都消失,天色沉入一种寂静的靛蓝。 分不清是天空还是海洋。 微微颠簸中,周弥渐感困顿,不由也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一眼,谈宴西还在睡。但他仿佛中途醒过,那毛毯原本只盖了一半,现在全都盖上了。 周弥起来去了一趟洗手间,回座位,揿亮阅读灯,从包里拿出看到一半的vi alndros的小说。 看了一个多小时,又睡过去。 再醒来,似乎是深夜了,舱室里灯基本已经熄灭,少数两个座位顶上投下暖白的灯光。 她思绪尚未完全清醒,微微的轰鸣声中,感觉到这场景出奇的熟悉。 等意识到为什么有此感受,不由地转过头去。 谈宴西正看着他。 机舱内足够暖和,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身体几分懒散地歪靠着,注视她的目光,是一种清倦的温柔。 不具备任何的进攻性,是以周弥竟是无声地与他对视片刻,方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视线。 她去摸放在腿上的那本小说,摸了个空,才注意到,那书被谈宴西拿过去了,在他搭在灰色绒毯的膝头,一只手压着它。周弥伸手,他便递过来。 她拿到书,端在手里,低头去翻页,找到自己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周弥微妙觉得自己有种装腔作势之感,因为其实她有点读不下去了。 强迫性地逼着自己一个词一个词往下读,再把它们连成句子。 她能觉察到谈宴西收回了看她的目光,他自一旁的置物格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几口。 都是细微的声响,无端扰乱她的注意力。 余光里瞧见他将水瓶又放回去,身体再往后靠。 就在以为他又要继续睡觉的时候,他却出声了:“弥弥。” 周弥说不上这称呼叫她一霎间排斥的情绪更多,还是心紧了一下的感受更多。 她没有作声。 而谈宴西仿佛并不意外,或者他压根就只想单方而地告诉她:“我不是来出差。那天到酒店,下午四点我就在大堂里等着你了。” 周弥仍旧不出声。 谈宴西声音里有一种绵长的困倦感,有点儿像是午夜醒来时的一种无意识的呓语,“快一年了?要不是刻意去打听,也没你的音讯。我总耗在卫丞那儿,因为他认识你老板,我想着,随意聊聊,或许总能聊到你。” 周弥大拇指的指腹一下按紧了书页的边缝。 “昨天坐在大堂那儿等你,我想,见你了我该说些什么话。卫丞告诉我,你是你老板跟前的红人,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当时我挺不希望你离开北城,哪怕你往后不见我,我知道你就在那儿,也安心些,至少,你遇到什么麻烦,我也能照应你。我信了卫丞的话,觉得,既然这工作你做得开心,那也好,不在北城就不在北城吧……” 太安静了,以至于谈宴西那么轻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入她的耳。 他是不是刻意将她困在这高空中的大铁盒里,他跑不掉,她更跑不掉。 “可见了而,我是能看出你工作确实是顺风顺水,但非说开心,我是一点没看出来。你要真开心,用不着那么端着地向我证明。你原本最不必要对我这样。所以,先前我想好的话,全忘了。我承认自己很生气――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多么混账的人,没了我,你原该过得很快乐。雨那么大,连个在门口等你、给你撑伞的人也没有。图什么呢,弥弥?” 周弥无法继续沉默了,“……什么都没有也可以。至少我拥有自由。” 谈宴西向她投来一眼,过分柔软,似此时此刻,穿行在云层顶端的沉沉黑夜,“你真这么觉得?” “嗯。” “可我觉得,你值得什么都拥有。” “我没那么贪心。” 谈宴西注视着她,安静片刻,方说:“我跟祝思南的事,已经取消了。很早就取消了,如果你愿意……” 周弥打断他,“我不愿意。” 几乎一种出于本能的抵抗。她觉得他对她有种十拿九稳的笃定。 她直觉不喜欢这种笃定。 谈宴西便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方笑说:“为什么现在又不要了?”他似乎是真实地感到困惑。 周弥也沉默了片刻,“……我们都听过刻舟求剑的故事。没有船停在原来的岸上,你变了,我也变了。” 到这儿,这气氛微醺而叫人恍惚的交谈,也就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各自无声。 这寂静叫人觉得心里空旷极了,连风声都没有。 而谈宴西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确实变了,但你也应该清楚,我骨子里由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既然这回能等你四五个小时,往后也不是不能等你四年、五年,四五十年。弥弥,谁耗不起谁呢?” 他一贯的,那种叫人不容商榷的强势。 50(陷入流沙) 周弥已将前半夜的觉都睡完, 导致后半夜全无睡意。 她只端着那部法文小说打发时间地阅读,却每每被旁边的动静打搅了思绪―― 先前统一供应晚餐的时间,谈宴西没有醒。 他这时候才叫空乘送来预定的食物, 烟熏牛眼肉,煎金枪鱼沙拉,花椰菜奶油汤,还有一小球的花椒冰淇淋。没要酒, 只有一瓶依云矿泉水。 每一样分量都少得过分, 而谈宴西也胃口欠缺,这么勉勉强强挑挑拣拣地, 才将不知是晚餐还是夜宵的这一顿吃完。 最后,独剩那玻璃小杯装的冰淇淋, 缀一粒小小的青花椒。 谈宴西从来不爱吃甜点,转头看她一眼, 就将冰淇淋递过来,笑问她要不要吃。 周弥从书页间移开视线,先望见他骨节分明的手。 顿了一下。 一则,因为没想到谈宴西跟她搭话的态度能这么的若无其事。他们分明不久之前才有一番不甚愉快的交谈, 而她也自觉已将话说得很清楚。无怪乎这人这么成功呢, 总归, 论厚脸皮的程度,她是远远不及的。 二则, 她以前跟他出去吃饭,他那一份套餐里的甜点,他都是会让给她的, 有时候就捏着细柄的小勺子,那么去喂她。 周弥心绪浮起又沉下, 撇过目光,“不吃。” 谈宴西就收回手,往餐盘上一放,拆湿纸巾擦手。 一会儿,空乘将餐盘收走,谈宴西起身去洗手间。空间足够宽敞,倒用不着她特意地起身让位,但她还是不自觉地将腿侧了侧。 不久,谈宴西就回来了,似是洗了一把脸,皮肤上还沾有薄薄的水珠。 周弥仍旧侧一侧双腿,给他让位。 谈宴西坐下,拿了塞进旁边杂志篮里的平板,手肘撑在扶手上,手背撑起脑袋。另一只手端着平板,拇指滑动屏幕,看一份pdf格式的文件,偶尔,面露烦躁地无声打一个呵欠。 周弥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书,好半晌没有翻到下一页了。 分明刚刚看过的剧情也已忘记,只得又翻回去重看。 一种奇异的感觉,此刻犹如泡在温吞热水里的一种慵困,叫她觉得非常熟悉。 好像,拿掉那些决裂的记忆、两地的分别,他们简直像是仍然在一起,从没分开过一样的。 曾经,她绝对的清醒戒备因为他,绝对的放松也是因为他。 反正书看不下去,又焦虑不知道什么时候谈宴西又会冷不丁出声,她干脆将书页一合,还是睡觉吧。 她捞了毛毯给自己盖上,抬起手臂。 而谈宴西分明是那么懒散地坐着的,动作却还是先她一步,抬手就将她那一侧的阅读灯关上了。 周弥手臂垂下去,放进毛毯里。 虽是阖上了眼睛,思绪却清醒得很,且因为什么都做不了,放空的大脑反倒成了胡思乱想的温床。 仿佛是苦熬了一程,终于在不知道多久之后,叫她熬出来一点睡意。 早上八点多钟,飞机落地东城。 有早餐供应,不过周弥毫无胃口,只喝了一杯橙汁。 身旁谈宴西倒是睡着,直到飞机滑行时才醒过来。 周弥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一只便携的背包,放在膝头,身体已坐直,只待开舱门,随时就能撤离的架势。 谈宴西扫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仿佛在嘲笑她,亦或是自嘲,他是洪水猛兽吗,这么避之犹恐不及? 没一会儿,飞机滑行完毕。 大卫和小敏东西也都已经收拾好了,他俩站起来,问周弥等下什么打算,坐地铁还是三人一块儿叫辆快车。 周弥说:“快车吧。” 舱门打开了,周弥也就站起身。 大家开始下机,谈宴西却还那么歪靠坐着,仿佛一点不着急。而这时候,莫妮卡自商务舱那边过来了。 她看见周弥,笑着点头打招呼:“周小姐早。” 周弥也笑一笑说:“早。” 她走进过道里,要给莫妮卡让位,莫妮卡却微微笑着摇一下头,意思是不用,只一只手攀着前面座椅的靠背,稍稍倾身,对谈宴西说:“谈总,跟建筑院那边的会议定的是下午两点,张教授今天有事,应该不能出席。” 谈宴西说:“好。知道了。” 莫妮卡又说:“联程的航班是九点半起飞,等会儿直接走转机通道就行。” 谈宴西点点头。 一旁的周弥,真是直到此时此刻,才反应过来:这趟飞机是直飞东城的。谈宴西显然在东城没有别的行程安排,那么他原本可以直飞北城,却非要选择从东城转机,绕这么一趟。 她整整一晚上,都没有去想过这事儿,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和她坐同一趟飞机,有什么不对。 前头的客人已经下机了,大卫和小敏走到前面来。 他们看见谈宴西醒着,自得跟他道声谢,笑说:“谢谢谈总这么照顾,太破费了。” 谈宴西也笑说:“客气。” 小敏则看看周弥,“你走吗?” “……”周弥当然看出来小敏的目光里别有深意,“走的啊。” 她顿了一下,还是同谈宴西说了声,“拜拜。” 谈宴西只是笑一笑,不应她的这一声。 回程的路上,周弥自然免不了被八卦盘问。 其实混他们这圈的,平常见惯了国际大模和一线女星,“瓜”没少吃,惊世骇俗的更不少见。 但他们一直自诩时尚圈编外人员,对自己身份有很清醒的认识,哪怕离这些话题中心再近,终究也只是个打工人。 而当下,谁能想到,同是打工人,身边同事却也隐藏了一个“惊天巨瓜”。 小敏后知后觉地感叹:“所以你一直说注定没结果啊。” 周弥把帽子拉到底,盖住眼睛,只想当自己不在车上。啼笑皆非,一脸的“饶了我”。 小敏又说:“也算是明白为什么给你介绍谁你都说没兴趣。跟这样的人谈过恋爱,其他的凡夫俗子,是不是都挺没意思的?” 周弥只笑说:“小敏姐,敏姐,求求了,我们换个话题吧。” 小敏和大卫都是有分寸的人,周弥如此说了,他们也就不继续八卦了。 周弥住的地方离公司近,但离机场远,最后一个下车。 到家周鹿秋还没起床。 她洗漱过后换上睡衣,进屋收拾过行李箱,在床上躺下。 坐久了飞机,下到地上,依然有微微晃荡的错觉,身体和精神,都陷入流沙中的一种不安定。 她挺想跟人聊聊这事儿,脑海里过了一圈,也不知跟谁聊合适,更不知道,聊过之后,自己希望得出一个什么结论。 - 周弥在东城没待多久,十月下旬,下一份出差任务又来了。 向薇派她到东京去看秀,顺道采访一个法籍日裔的设计师。下半年时装秀太多了,向薇一个人劈成三个也看不完,因此她自己只捡最顶级的去,不那么顶级,却有意义的,就会叫周弥代她去。 行程排得很满,也夹带了周弥自己感兴趣的“私货”:除了几场时装秀,还有电影节红毯,松屋银座的一场艺术展览,以及某个日本时尚i的个人品牌,入驻东急pza银座的开幕仪式,此外,还得跑一些买手店取材。 为方便活动,周弥下榻的酒店就定在银座的并木大街。 她这天是去松屋银座看了展览,然后采访了那位法籍日裔的设计师小v。原定计划里只有晚餐,但因为相谈甚欢,小v又邀请她去参观他尚未装修完成的新工坊,之后又去他一个朋友开的居酒屋。一直聊到十一点,周弥的录音笔电池耗得一点不剩。 居酒屋离酒店很近,散场后周弥干脆步行回去。 到自己房间之后,先去洗澡。 日本很有泡澡的文化,住的这酒店有个半开放式的巨大浴室,落地玻璃窗外是庭院里营造的枯山水。 周弥累了一天,淋浴过后,将浴缸里放满热水,踏进去泡澡解乏。 兴许是累过头了,浸在温热的水里,直接睡了过去。 惊醒是在半小时后,不知道是因为水温变凉,还是因为急促的手机铃声。 她伸臂拿过一旁放在凳子上的手机,是宋满打来的电话。 接通之后,宋满大声嚷嚷:“给你打了十个语音电话啦!都不回!我好担心你啊!你现在在哪儿……” 周弥说:“东京。” “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 “在酒店。刚刚在洗澡,所以没注意手机。” 宋满说:“都怪你,都错过了!” “错过什么?” “零点啊!”宋满嫌她笨的语气,“我准备零点跟你说生日快乐的!” “哦……”经宋满提醒,周弥才意识到,“今天我生日啊。” “……”宋满无语得很,“你傻吗,自己的生日都能忘记。礼物我已经寄了,可能露露姐帮你签收了。” 周弥笑说:“好。谢谢谢谢。” 宋满又说:“那我挂了啊。我先睡了。” “去吧去吧,晚安。” 周弥从浴缸中爬起来,拿了浴巾擦干净水,披上浴袍,接通吹风机,将头发吹干。 等回到床上,拿起手机一看,微信上一眼数不清的红点提示,全是祝她生日快乐的新消息。 她先点开了顾斐斐的发的语音条,正在听,响起了敲门声。 周弥有点被吓到,动作一顿,偏头,听见外头一道女声说:“roo service。”不大标准的英文发音,带点儿日本人独有的口音。 周弥下床,穿上拖鞋走过去,往猫眼里看一眼,确实是一个穿着酒店制服的女工作人员。 周弥将门打开了。 而就在这一瞬间,伴随一句“surprise”,从侧面“砰”地迸出两束花炮。 五颜六色的彩带和纸屑,洒了她一身。 周弥愣住,就看见一左一右跳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宋满,一个是白朗熙。 宋满手里好大一束玫瑰, 八_零_电_子_书_w_w_w_._t_x_t_8_0_._c_o_m 而白朗熙臂下夹着一只半人高的毛绒熊。 宋满一把将玫瑰塞进她怀里,笑说:“祝大公主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白朗熙笑得腼腆,也说:“姐姐生日快乐。” 周弥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就……就想给你惊喜呗。不然你生日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多可怜。” 周弥太了解宋满,但凡她支支吾吾,一定是瞒了什么事。 事实,她已经猜到了,“他人在哪儿?” “谁?” 周弥说:“别装傻。” 宋满伸出一只手指,略心虚地指一指她隔壁的房间。 周弥径直走过去,准备敲门,发现没有关,拿一张卡片卡住了门缝。 她伸手一推,卡片落下来。 房间里一盏灯都没开,唯一的光源是摆在桌上的,蛋糕上的蜡烛。 宋满笑嘻嘻地过来推她,“快吹蜡烛!” 周弥却抬手先把灯打开了,然而,房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她走进去看一眼,浴室门是开的,同样没人。 她转身,再问宋满:“人呢?” 宋满说:“没来……三哥只赞助了我和小白的机票。” “他没来?” “是啊。他说工作很忙,实在抽不出来时间。” 周弥一时无声。 宋满说:“快吹蜡烛!一会儿要烧完了!” 白朗熙进门关了灯,宋满凑过来打拍子唱生日歌,周弥蹲在桌边,一口气把蜡烛给吹灭了。 灯亮起来,周弥拿了塑料刀子给三人切分蛋糕。 微糖的抹茶口味,吃着挺爽口,并不腻。 因为白朗熙在场,周弥不大好这时候跟宋满计较她跟谈宴西“暗度陈仓”的事。 且因为生日,他俩过来,她确实十分惊喜和高兴。 三人坐着,一边吃蛋糕,一边聊天。 宋满说:“明天下午我们去大阪,后天去环球影城。” 周弥:“你别告诉我,这也是有人赞助的。” 宋满说:“不是!我跟白朗熙自己攒的钱。” 周弥一眼看穿她,“你自己攒1块钱,小白攒2999块的那种攒法。” 宋满“嘿嘿”笑,白朗熙也摸鼻子笑了笑。 周弥又问:“你们不上课?” 宋满说:“不翘课的大学是不完整的。” 周弥:“你反正是破罐破摔,可别带坏小白。” 宋满不服气地抗诉:“请假的理由还是他教我的!” 白朗熙赶在周弥看过来之前,心虚别过了目光,假装去研究桌子上的摆件。 周弥笑出声。 又聊了一会儿,实在时间也不早了,周弥就将宋满拎到了自己房间,让白朗熙单独住一间。 私底下他俩怎样她不管,但在她这个姐姐面前,还是得叫宋满守一下规矩。 宋满带了一个小箱子过来,她蹲下收拾东西,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 “我卫生巾忘带了。这附近有便利店吗?” “有。”周弥叫她先去洗澡,她下去帮忙买。 周弥随意找了一件白色针织连衣裙穿上,套一件浅咖色的风衣,穿上平底鞋,拿着钱夹和手机走出房间。 下了楼,推开酒店大门,潮湿的空气里一股微微的寒意。 街道安静极了,疏阔的树间,藏着融融的灯火,她转弯往右边走,记得那里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刚走出两步,便脚步一停。 路灯下站了个人,身影长长地投在落了枯叶的柏油路上。 面料挺括的黑色长风衣,衬得他身形挺拔,气质尤其显得疏朗。 他身边立着一只黑色的行李箱,一只手抄在外套的口袋里,目光朝向马路对面,不知落在何处。 而仿佛有所感的,他倏然转过头来。 顷刻间脸上便浮出笑容。 周弥站在原地,没有动。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甚至不知道作何表情。 谈宴西打量着她,笑说:“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 不是的。 周弥心说,不是。 她只说:“……宋满说你只买了她跟小白的机票。”她其实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他们设计的连环套,从开门的献花,再到隔壁的蛋糕,再到眼前这个人。 然而,谈宴西一句话打消她对于最后一点的怀疑。 他说:“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周弥再看他脚边的箱子,确信,他确实只是刚到。 “你……”她指指酒店大门,“你先去办入住吧。我去趟便利店……” 谈宴西点点头,却没有动作,仍旧站在路灯下,和她约莫隔了两三米的距离。 只看着她,眉眼间几分风霜的倦色,但那里头有笑意,也有更幽邃的情绪。 “弥弥,生日快乐。” 51(光明的主场...) 周弥在便利店买完东西, 回到大厅,谈宴西刚刚办完入住。 她其实已刻意放慢步调,但显然不必高估日本人过分周到和仔细之下的办事效率。 如此, 只能同乘一部电梯上楼去。 周弥目光略略地向下偏,不与厢轿四壁反射中谈宴西的视线交汇,平声地问他:“你的助理没来?” “明天下午就回去,用不着她。” 周弥一霎静默――只差明说了, 他就是为她而来的。 客房在同一层, 出电梯之后,穿过铺了深灰色地毯的走廊, 谈宴西拿房卡上号码与门牌号对照,停了下来。两人房间隔了有七八间, 周弥的还在前面。 谈宴西拿门卡开门,一面说:“拿了生日礼物你再回去。” 周弥没有从他这句话的语气里揣摩出更多意思, 心脏却还是被氢气球吊起似的微微上浮,她声音或许比他还要平静,“我先把东西给宋满送过去,一会儿再过来拿――你不着急睡的话。” 谈宴西目光自她脸上轻轻地掠过, “行。” 到自己房间门口, 周弥敲了敲门。 里头宋满应声说“来了”, 脚步声走过来,将门打开了。 周弥打量着她, 目光有三分的凉,“以防万一,我还是给你买了。但我估计你多半用不到。” 宋满笑嘻嘻地去拿她手里的东西, “这回用不到,我留着下回用呀!” “谈宴西给了你什么好处, 你这么快就倒戈了?” 宋满笑说:“怎么叫倒戈,是合作!上次你从巴黎回来,他就开始问我你生日有什么打算。我也没料到你会来东京出差呀,还好我九月份就跟小白计划要来大阪玩,提前把签证给办好了,不然想给你惊喜还给不了呢!” “都是谈宴西的主意?” “差不多吧。过来敲门是我想的;蛋糕放隔壁房间,是他提的。他说,你一定能猜出来是他安排的,不如就利用这个心理,制造双重惊喜。” “……”周弥有点无语,又觉得有点好笑,“嗯,耍弄人心这种事,他是挺擅长的。” 她语气凉凉的,宋满当下都有点慌了,“姐,我不知道别的事情谈宴西怎么样,但今天这事他真挺用心的。他原本是真的抽不出来时间,我都跟他确认好几遍了,包括今天早上我问他,他都说是真的来不了。他说,说不定我做妹妹的来陪着你,你反而更开心一点。” 周弥没有说话。 宋满往她脸上看,“你没有生气吧?其实,要是别的事情我真的不会愿意帮他的,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肯定不插手。但这毕竟是你生日,我也挺想陪你过的……” 周弥摸摸宋满的脑袋,“你用心准备惊喜,我为什么要生气,我有这么刻薄吗?” 她往茶几上看一眼,“花是谁订的?” 宋满干笑一声,“……这么大一束,日本的物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觉得呢?” 周弥总结:“所以,机票、酒店、礼物,全是别人出的,你就出个人。” “我也有给你准备礼物啊!寄到东城了。” 周弥对她的“审问”暂时告一段落,“你先睡吧,我找谈宴西聊点事情,等会儿就回来。”宋满笑得暧-昧,“不回来也行。” 赶在姐姐手掌拍过来之前,宋满赶紧溜了。 周弥去谈宴西门口敲门。 片刻,他过来将门打开,身上风衣脱了,仅穿着衬衫。 将她迎进房间,他自己却往浴室去,叫她稍等他一会儿,舟车劳顿地颠簸,实在受不了这仿佛尘土里打过滚的黏腻感,他要先去冲个凉。 周弥坐在沙发上,有些许的无所适从。 她看见垃圾桶里有被掰断的一支烟,猜测方才他应当是想点烟,但这客房是禁烟的,只能作罢。 浴室那侧传来隐约的水声。 她更有正襟危坐感,有一瞬后悔自己应该就照谈宴西所言,拿了礼物就走。 她常常被矛盾的心理支配。 她双手抱着膝盖,手指头无意识轻轻地敲着。 为了放松,身体往后一靠。 便觉察有什么滑下去。 转头一看,是谈宴西搭在沙发靠背上的黑色风衣。 她起身,绕到后头去捡。 她发誓自己真不是故意―― 手指去揽风衣,恰巧触到口袋里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衣服掉下来时,它也差点掉出来,离口袋的边缘只有寸许,手指轻轻拉开口袋便能看见。 墨黑色的皮质盒子,正面是竖向排列的“hw”的logo,系墨蓝色缎带,缎带上有银色的“harry ston”的字样。 无法抑制地心脏跳拍。 她通常都会适度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但今天一种难言的情绪不断推着她往前,她不由自主、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缎带,再轻轻翻开盒子。 或许,鲜有哪个女人,面对这样的一枚钻戒而不觉头晕目眩,她也不例外。 几十粒净透钻石烘托出一枚比拇指甲盖还大的海蓝色宝石,那净度和饱和度,像是真将一泓海水凝固于此。 周弥有一霎的恍惚。 但这一霎过后,原本几分混沌的情绪却有几分降温之感。 她低着头,再看一眼。 然后毫不犹豫地阖上盖子,再照原样地缠上缎带,打上结,原封不动地放回口袋里。 将外套抱起来,妥善地搭在了沙发靠背上。 再回到原处坐下。 约莫过了五分钟,谈宴西出来了。 穿的不是酒店的浴袍,而是白色棉质t恤和灰色的家居式卫裤。以前有时候周弥宿在他的公寓里,会看见他这样穿。 不多见的日常感。 谈宴西走过来,隔了半臂的距离在她身旁坐下。 周弥旋即起身,问他,“要不要喝酒?” 谈宴西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目光随她而去。 靠近门口处有一个小冰箱,她蹲在地上将其打开,几缕头发自肩头滑落,微微地一荡。她身上所穿的白色针织长裙并非十分修身的款式,但蹲着的动作还是勾勒出腰-臀和腿部的线条。 谈宴西瞧了一眼,看见她自冰箱里拿出两罐朝日啤酒,便收回了目光。 周弥走过来,递给他一罐。 自己开了手里的这一罐,仰头喝了两口,冰镇过后,那微苦的滋味好像更觉绵长。 周弥这时候才转头去看他,他正慢条斯理地去拉易拉罐的拉环,破开空气似的,“啪”的一声。 周弥说:“明天下午几点回去?” “四点去机场。” “那我请你们吃中饭。” “都行。”谈宴西看她,笑了笑。 周弥目光瞥见他微微仰头,喝了口啤酒,喉结微动,灯光下,那一粒浅褐色的痣若隐若现。 她收回视线,又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然后笑问:“除了宋满代送的花,你还准备了别的礼物?” 谈宴西点头。 “是什么?” 谈宴西晃神了一秒才出声,因为好似上一回瞧见她这样并非出于礼貌的笑容,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了,他微微挑了一下眉,“这是能直接剧透的?” 周弥仿佛很认可地点点头,转过头来看着他,“……其实,我宁愿你没准备礼物。” 谈宴西手臂一抬,搭在沙发靠背上,笑问:“为什么?” “今晚上惊喜已经足够多了,你再送其他的,只是边际效用递减。” 谈宴西被她突然的经济学专业术语逗笑,“你都还不知道我要送你什么。” “不用知道。送什么都是一样――已经足够了。俗话不是说,贪多嚼不烂。我是很怕透支快乐的人。”她目光由来如此,清澈而无由几分坚定。她像是绝对不会迷惘。 这让谈宴西不由自主地,往搭在沙发靠背上的自己的风衣看了一眼,“你真不好奇我打算送你什么?” “不好奇。万一太贵重,我还不起。还会觉得……” “觉得什么?” 周弥不退不惧地看着他,“觉得你是胜之不武。” 她心里的原话更严重,说出口却还是不由地作了美化。 她想说的原话是:你是趁虚而入。太商人做派,太急着兑现收益。 但终究不必要这么露-骨,点到为止即可。 她和他都是很聪明的人。 谈宴西沉沉地笑了声,那神情显然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好严重的指控。” 他笑过之后,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你说今晚的惊喜已经足够多,那这里头,包不包括我?” 周弥顿了一下,转过视线,方轻不可闻地:“……嗯。” 谈宴西缓缓地出一口气,笑说:“你能这么觉得,那我跑这一趟也值。” 周弥不作声地又喝了一口啤酒。 谈宴西也随她,端起啤酒,那清凉微苦的味道,在喉咙里又化作无端的隐隐的痒,他再出声,声音就有两分的沙哑,“剩下的那礼物我不送了。那么,我能不能从寿星这儿讨点东西?” 周弥看着他,等他说。 “……我能抱抱你吗?” 或许这并不是一个请求的问句。 随他声音而落,是易拉罐轻轻磕在茶几上的一点声响。 他搭在沙发靠背上的那条手臂,这时候才显示它蓄谋已久的意图,一垂下去,便径直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而周弥几乎是同一时间站起身,刚烈地像个战士似的,生硬拒绝的言辞:“我们还不是这种关系……” 话音刚落她就气恼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果真,狡猾如谈宴西怎么会放过她言辞里的漏洞,他笑着,玩味地重复:“还不是……” 周弥勉强还能维持冷静,“……我该回房间了,宋满等着给我开门。” 谈宴西有点懒散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来送她。 周弥说不用,而他执意。 谈宴西步伐比她大得多,两步就走到了她前面。 他抬手去替她开门,然而,握住门把手,却是一顿。 没有犹豫地一抬手,一掌拍在那一排的开关上。 房间里灯齐齐地灭了。 无处可逃的一种境地。 黑暗里,一条手臂伸过来,径直将她腰一搂,她脚步不受控地往前,直接撞进他怀里。 “你就当我,单方面耍流氓……”他笑意闷沉,声音却也渐低,到最后一个字,已经听不见。 他们用着酒店提供的统一的沐浴露,可周弥仍觉得他身上的香味更厚重些,好像这气息不单单进了鼻腔里,还去到了喉间深处,叫她有点发梗的一种痒。 她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去推,因为很清楚,任何不够果决的动作,必然将演变成为“欲拒还迎”。或许局面将会彻底失控。 当下,他也不那么安分,手掌在她腰间,动作隐秘而细微,分寸试探的意味。 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耳畔,顷刻那一片的皮肤就烧起来。她能觉察,有好几次,他似都要转过头去,进攻的意图很强烈,如果他要吻她,她避不开的。 然而,然而,他居然克制下来。 只这样抱着她,将她勒进骨肉的一种力道。 “谈宴西……” 周弥几乎是在叹息。 他太狡猾了。他依然是胜之不武。 “开一下门,好不好?” 谈宴西顿了片刻,终于,还是松开手。 抬手,打开了开关。 周弥回到光明的主场。 而谈宴西的表情也仿佛自知并没有输,笑意温热地伸手替她打开了门,掌着门扇,目送她。 “晚安。” 52(缺口与碎片...) 周弥回到自己房间, 宋满当然还没睡,她翘首等着姐姐回来,开门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和好没?” “当然没有。” 宋满笑说:“啊……那谈宴西还要继续加油啊。” 周弥看着她, “你觉得,我应该跟他和好?” 宋满挠挠鼻子,“这事当然要姐姐你自己做决定,我只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 觉得要是有人为我准备这么大的惊喜, 我会感动哭吧。” 周弥笑一笑,顺便往她脑袋上轻轻地摸了一把, “……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周弥倒是愣了一下,因为这声感叹纯粹是出于下意识, “……嗯,可能羡慕你, 还可以轻易感动吧。” 宋满偏头打量着她,“是不能,还是不敢呢?” 不愧是她妹妹。没来由的直觉却正中要害。 周弥笑说:“不敢吧。” - 第二天上午,大家都睡到了十点钟才起。 洗漱准备之后, 出门刚好可以去吃中饭。 周弥在东京远不及她在巴黎如鱼得水, 来的次数不多, 语言也不通。这一趟出差,除了昨晚跟设计师去居酒屋, 基本没空挖掘美食,忙起来三餐都靠速食店里的定食打发。 今天她做东,餐厅是临时找那设计师问的, 挺正宗的日式海鲜料理。 当然,价格也不便宜。宋满用菜单上的那一串“0”, 去除以“20”推算大概的人民币价格,算得倒抽一口凉气。 周弥说:“别算了。来都来了,想吃什么就点吧。” 而谈宴西紧跟笑说:“再不济有我兜底。” 周弥也不看他,否定掉他的说法:“只一顿还不至于就吃垮我。” 谈宴西微微扬眉,反手就点了一瓶大吟酿。 周弥手抖心颤,转头瞥他一眼,“作为被请客的人,你是不是可以稍微客气一点?” 谈宴西笑说:“你制定规则不说,还得要人去揣摩你的潜-规则。行行行,这酒我不点了……” “已经点了就算了。反正最好你是真喝得完,一滴都别剩。” 对面的宋满和白朗熙深感自己多余,宋满更是将菜单竖起挡脸,降低存在感。 白朗熙凑到她耳边,小声问:“你不是说他们没和好吗?” 宋满更小声:“姐姐是这么说的啊……” 这顿饭自点菜时便奠定的氛围基调,延续至最后。 宋满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怎样看都觉得,周弥和谈宴西之间并无半点生疏,甚而有时他们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叫旁人有种难以介入之感。 为什么姐姐不肯松口呢?她着实有些想不通。 自己是不是年纪还太小,理解不了成年人之间来往的逻辑。 吃完饭,宋满和白朗熙先行出发,乘新干线去大阪。 谈宴西四点钟也要出发,只有两小时不到的时间,去周弥的房间歇一会儿――他的那间已经退房了。 过了一晚上,那放在茶几上的,用黑色布纹纸包装的玫瑰,还如昨天一样饱满。 周弥将其拿起来放到书桌上,腾出空间放茶具,然后去烧水。 谈宴西说:“我不喝,别折腾了。我躺一会儿,半小时,麻烦叫我。” 周弥转头看,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后脑勺枕在扶手上,手臂搭在额头上,挡住了光。 周弥往玄关走去,一面说:“没睡好?” 谈宴西笑了笑,“一个项目刚刚动工,前头有好些其他人留下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也幸亏你在东京,要是在欧洲的什么地方,我就真是有心无力了。” 周弥抬手关了房间的大灯,“你去床上睡吧,沙发上容易感冒。多睡儿,三点半我叫你。” 谈宴西笑说:“那你陪我……” 他说完这句话的速度,甚至赶不及周弥拒绝的速度―― “不能。” 谈宴西从沙发上起来,往床上走去,一面无奈笑说:“我们弥弥真是铁面无私,毫不通融。” 他身体往床上一倒,合衣斜躺下去,最后交代一句:“半小时就叫我。” 没一会儿,便只有沉缓的呼吸。 周弥站了会儿,走过去掀开被子,搭在他身上,又走到窗边去,一把拉上了遮光窗帘。整个房间光线昏暗,一种如在深夜的错觉。 她揿亮了沙发旁一盏落地灯,将笔记本电脑拿过来,导出录音笔里昨天采访设计师小V的录音文件,接上耳机,一边听,一边整理成文本。 总会不由自主、时不时地转头去往床上看一眼。 无法形容这种心情。 似是心口处漏缺了一块,过了许久,终于将这碎片找了回来。 然而,时移世易,碎片仍然是那一块,但缺口的形状被磋磨得有了变化。 那碎片大体依然能填得回去,可也不再那么契合。 无法完全咬合,磨合起来,总有灼烧的隐痛。 或许,忽略这痛感也无妨,至少,那缺口处被填合。 不再有四处漏风的孤独感。 就像此刻,与他共处一室,即便什么也不做,她心底里很清楚自己是高兴的。 然而…… 到三点半,周弥将电脑一放,走去床边,摇一摇谈宴西的手臂。 他顷刻就醒了,缓慢地目光聚焦,昏暗的光线里,抬眼看着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还好,还在……” 周弥不解地看他。 谈宴西伸手,抓了她的一缕头发,轻轻绕在指间,微眯着眼睛,笑说:“做了个梦,梦见你也没叫我,撇下我先去坐飞机了,我直接一觉睡到误了航班。” 周弥也笑说:“就这么害怕误机?那赶紧起来吧。” “这是重点?” “……不然呢?” “重点是你撇下我……” “我可没撇下你,一直是你撇下我……”周弥骤然住声。 静默的这一霎,谁都能察觉到空气一凝滞。 周弥立即直起身,平静地说:“可以起来了,三点半了。” 谈宴西也紧跟着坐起身,却是伸手,将她手腕一捉。 她身体不受控地往后退了一步,重心失衡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谈宴西就这样握着她清瘦的手腕,另一只手撑在被单上,微微倾身,似虚虚地将她搂在怀中,垂着眼,笑意温热地看着她,“所以,你还在为那时候的事情耿耿于怀?你看,我现在不是想明白了吗……” “谈宴西。”周弥打断他,“我不管你会觉得我矫情,或是怎样。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想用轻飘飘的语气,把那天的事情揭过去,那其实不如不要说。我没怪过你,成年人的游戏,我是明白了游戏规则才入局的,我不会怪任何人。但不代表那不值一提。” 她手腕轻轻地挣了一下,谈宴西一顿,手松开了 ,笑意一敛,看她的目光深了两分,“弥弥……” “你真的该起来了,不然一会儿真赶不上飞机。” 周弥起身,捋了一下头发,抬手揿亮床头柜上的台灯,便又回到了沙发上坐下。 谈宴西无声看着周弥。 她面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微微抿唇,脸上几无表情。 这样凝涩的一种气氛,叫他觉得,她一下又远了。 谈宴西起身,整理衣服,又去了一趟洗手间。 他洗了一把脸,走出来,靠在西厨的流理台那儿,拿着手机回了几条微信,便将手机往口袋里一揣,又笑问道:“你下回什么时候有空?” 周弥滑动触摸屏的手指停顿一下,“不确定。薇姐随时可能给我派任务。” 谈宴西微微挑眉,笑说:“现在想见周小姐一面可难得很,动辄漂洋过海。” 周弥也笑了,“现在只能确定圣诞节是一定会放假的,薇姐今年年假定在圣诞,她家人住在加拿大,圣诞要全家团聚。” 谈宴西似笑非笑道:“今天几号?” “今天……”周弥下意识准备回答,转而反应过来,他不是真要问日期,而是想表达,今天离圣诞节还有两个月,隔这么久,闹着玩呢? 周弥不由地弯起嘴角,“……那我也没办法啊,就是这么忙。而且,即便我不忙,我就在东城,谈总也不见得凑巧也有时间吧?” 谈宴西笑说:“我要连安排时间的特权都没有,也不必做这个老板了。你有空就通知我,哪怕天上下刀子呢,我总会过去见你,好不好?” 周弥瞬间心软得不成形状。 他说“好不好”,太熟悉的语气,几乎是她的命门。 她想,自己还能坚持几回合。 是不是,就干脆忽略那隐痛,接受缺口与碎片的不够适配呢? - 圣诞节前,周弥跟谈宴西又见了三四次面,基本两周一次的频率,都是在东城。 她是单休,可怜兮兮的一天假,碰到工作没做完,还得自行加班。 谈宴西还真从北城飞过来,配合她的时间。 有时候是一起吃饭,有时候陪她在咖啡馆坐着,有时候在酒店里,她剪片子,他处理文件。 问他,飞来飞去的累不累。 他总笑说,那能怎么办,我们弥弥现在可是大忙人。 在飞机上又累又烦躁,但见到你就好了。 时间到了圣诞节。 周弥一年有十天年假,她留了两天给圣诞节,六天给春节,剩余两天以备不时之需。 圣诞宋满就在北城学校,不回东城,自然跟白朗熙一块儿过。 周鹿秋跟朋友约了一块儿去三亚。 周弥单独留在东城,一则,她平常已经过够了飞来飞去的生活,得之不易的假期,宁愿在家里瘫着,什么也不做。 二则,谈宴西早早“预约”了她的圣诞假期。 周弥提前跟周鹿秋打过招呼,说谈宴西可能会到家里来。 她跟周鹿秋的合租约定里,没有禁止带异性回家,且两人不但是合租关系,也是朋友,什么都能商量着来,只要提前打招呼,不打扰到对方即可。 周鹿秋很是惊讶,她的认知里,周弥跟谈宴西早断得一干二净了:稀奇,从前还在那圈子的时候,我可从没听说过谈公子还会吃回头草哦。 周弥笑说:谁是草还不一定呢。 谈宴西23号那天晚上到的。 周弥叫他在机场等着,她去接他。 叫谈宴西惊奇的是,她是开一辆车来接的。 一台大众,瞧出来不是新车,但也不多旧,保养得挺好,收拾得也干净。 周弥见谈宴西站在那儿打量,笑一声说:“谈公子是不是出生起就没坐过这么平民的车。考虑一下?不愿意坐的话,那就只能你自己叫车过去了。” 谈宴西还非得叫她见识一下自己能“与民同乐”不可,提着箱子便往后面去,开了后备厢,将行李箱丢进去,回到车旁,拉开副驾驶门,上车。 他抱着手臂,瞧着周弥上了驾驶座。 她今日穿得就日常得多,舒适和保暖为主,毛衣、阔腿裤和羊毛大衣,平底鞋,方便开车。大衣已经脱了,丢在了后座上。 她似模似样地拧钥匙启动车子,给油门,车溜出去一截,又突地一急停。 “……”谈宴西伸臂在中控台上一撑,无语地看着她。 她吐了吐舌头,“Sorry。大四拿的驾照,最近刚从同事那里收的二手,驾龄两周。” 谈宴西哑然失笑,“……倒是敢?等会儿还得走机场高速吧?” “别怕。肯定将你安全带回家。最坏的情况……”周弥转头看他一眼,笑眼明亮,“我俩同归于尽?” 谈宴西看着她,心里发痒,“……嗯。也不赖。” 53(灰色地带) 东城繁华之地, 夜里依然车流如织,又逢上节日前后的时令,进入市区之后, 处处可见红绿色调的圣诞装饰。 谈宴西挺讨厌各种节日,因为对他而言,不过意味着各种公事应酬之外,又平白多出许多私人的人情往来。 但他意外的不讨厌与冬天相关的种种, 尤其此刻满眼霓虹, 倒挺能品出些人间欢喜的况味。 继而,他突然意识到, 真正的原因是―― “弥弥,这是不是我们认识的第三年了。” 别致的纪念日, 由一年最萧索的时刻开始。 美中不足的是,东城冬天由来很少下雪。 周弥顿了一下, 方说:“请不要说一些会干扰司机注意力的话,除非你真的这么想跟我同归于尽。” 谈宴西笑出声。 车开了四十多分钟,包含这位驾龄两周的新手司机,上错高架, 绕行了一段浪费的时间。 谈宴西坐在略显不够宽敞的副驾上睡了一觉。 虽是她收来的二手车, 但空间里已然俱是她的烙印, 包括插在出风口格栅上的,一个仙人掌形状的扩香石。 浅淡的佛手柑的香味, 叫他放松,甚至无来由地放心起了她的车技。 谈宴西被叫醒时,车已经停了。 车窗外高楼耸立, 巨大的灯箱招牌,某五星级酒店的logo。 谈宴西挑眉, “你不是说把我带回家?” “是啊。家――附近的酒店。” “……这意思可就千差万别了。”谈宴西哑然失笑,“我这么千里迢迢跑过来,你叫我住酒店。” “是五星级!我自费都舍不得定的,你还不领情。”周弥笑说,“我是觉得出租房客厅的沙发对谈总而言是屈尊。当然,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介意省掉这房费――提前说明,我们家浴室花洒坏了,出水很小。还没找人来修。” 说了这么多,就是在劝退他。 谈宴西其实没太认真听,光顾着去看她顾盼神飞的笑容了。 他笑说:“你就没考虑过,跟我一块儿去住酒店?” 周弥看他一眼,大方直白,毫不婉转:“我暂时没打算跟你上床。如果我跟你一张床,却什么也不肯发生,我自己都会觉得像是故作清高。” 谈宴西啼笑皆非的表情,他真觉自己败给她了,这么滴水不漏的说辞。 “……你把房退了,我去你那儿。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洒我都忍了,但我绝不睡沙发。” 周弥看着他。 僵持片刻,他只好无奈地说:“睡沙发也行。行了吧?” 周弥笑了,再次启动车子,在前方掉头。 - 谈宴西走进周弥现在的住处,觉得这总算像是个能正经住人的地方了。 大两室,不出错的北欧风格,木地板,雾霾蓝色的墙面 。沙发墙布置过了,挂了一张抽象风格的挂毯,沙发上搭着一块长绒的毯子。周弥告诉他,客厅她不怎么用,周鹿秋经常会在这里拍视频。 走廊的左手边那一间,是周弥的卧室。 非常宽敞,除了床,竟还有一个开放式的,小小的l型衣帽间。 靠窗户的一张长桌,似乎是兼做书桌和化妆台。 除此之外,谈宴西进门首先看到的,却是放在短毛地毯上的一只毛绒熊。 周弥注意到他的目光,当下就抱怨起来:“你知道从日本运回来有多麻烦!请你下回不要再送我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谈宴西瞥她一眼,笑说:“反正,我送你什么你不都给我退回来了?索性我就随便送了。” 周弥抿了一下唇,别过目光,“……你要先去洗澡吗?” 谈宴西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再回到周弥房间。 她正拿一只衣架,将他脱下大衣撑起来,挂进衣柜里。 他也没出声,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她。而她显然是觉察到了,转头来看他,“怎么了?” 他笑笑,“没什么。” 他只是无端觉着的这一幕太有日常感。 一会儿,周弥也去将澡洗了。 她冬天常常是洗完澡穿一件短袖的睡裙,外面再披一件牛奶绒的睡袍,既方便睡觉穿脱,又很保暖。 周弥抱着手臂,走到房间门口,往里看了看,谈宴西正翘腿斜坐在她的书桌前,似在随意翻一本书。 她出声道:“你睡这儿,我去睡周鹿秋的房间。” 谈宴西闻声转过头来,看着她,笑意几分无奈,“……真就这么有原则?” 周弥只是站在门口那儿,一言不发。 微妙的僵持感。 谈宴西看着她,一时间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有点不厚道了―― 她先前就那么明白地告诉他了,她暂时不打算跟他上床。 他退让一步,得以经她首肯,到她家里来夜宿。他这招以退为进,自然不乏侥幸的心态:临场应变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他立即盖上了手里的书,起身朝她走过去,伸手,将她手腕一牵,低头看她,笑说:“是我,是我故作清高,跟你躺一块儿却什么也不做。你就当单纯陪着我,好不好?” 周弥看着他,眼里似有鞯囊徊阄砥。 片刻,她终于笑了笑。 等关了灯,夜色是一层薄纱,叫人觉得是有形有质的。 谈宴西搭了一条手臂在她腰间,除此之外,倒没别的其他动作了。 周弥有心多与他闲聊一会儿,但为了休这两天假,前头三天连续熬夜,把排期在圣诞推送的视频和文章,早早准备好了。就连晚上出发去机场接谈宴西之前,她都还在检查字幕。 这时候一沾枕头,连打了几个呵欠,但是强撑着,甚而支起了一条手臂,托起腮。 谈宴西笑说:“……这是什么姿势?” “我怕自己秒睡。 “那就睡吧。” 周弥又打了一个呵欠,“可是你过来一趟也不容易。” “你知道我不容易就行了――睡吧,这不还有两天么。” 周弥便躺了下来,“那就晚安了?” 谈宴西伸手拥着她,“晚安。” 周弥意识顷刻间便近于涣散,只隐约感觉到,谈宴西低头在她额头上碰了一下。 - 闹钟关闭,电话统统调作静音。 第二天,他们睡到自然醒,时间已过十点半。 周弥不高估自己做饭的速度――她已经忙得许久没自己下过厨房了。而显然,她的厨艺,还配不上这么漫长的等待。 中午他们出去外面吃的饭。 平安夜的餐厅大排长龙,周弥利用给向薇做助理以来积累的人脉关系,给自己和谈宴西插了队。 谈宴西笑说,没想到我还能体会到我们弥弥为我行使“特权”的一天。 周弥则说,毕竟这是东城,你过来我是东道主,保管叫谈总宾至如归? 下午,周弥带谈宴西又回了住的地方。 将客厅里的一堆包裹拆了,那里头是周鹿秋和她定的假圣诞树,和一些装饰品。 圣诞树一米多高,做得很精致,还缀有塑料的雪花,不细看会觉得是真的。 谈宴西出奇的有耐心,也出奇的平静,就蹲在那儿,跟她一块儿装饰圣诞树,把什么星星、彩球、彩带之类的东西挂上去。 蓝牙音箱里在播法语歌,熟悉极了,piaf的《 vie en rose》,倒是十分合衬圣诞节的气氛。 谈宴西忽地笑了一声。 周弥抬头看他。 他说:“有时候体验体验这种不值钱的时间倒也不错。” 周弥笑说:“可不是。‘与民同乐’嘛。” “……”谈宴西低头看她一眼,“我发现,你现在可比以前牙尖嘴利得多了。” “那是因为我以前很克制,不回嘴罢了。”周弥捏着美工刀,拆掉了最后一个包裹,那里头是一盒巧克力,似乎是某个品牌方寄的pr礼包。 谈宴西笑说:“你以前还没回嘴?” “以前是克制后的结果了。”周弥拆开包装盒,“不然怎么办,谈总多大的脾气,动辄晾着我十天半个月。” 谈宴西哑然,“是么。那要不,我跟你道……” 周弥几下剥开一粒巧克力,塞进他嘴里,堵住他没说完的话,“不是在翻旧账,不要这么严肃。” 谈公子吃甜食的表情,比吃到什么苦东西还难看,咀嚼几下,勉强地咽下去。 他微妙觉得,假以时日,恐怕周弥真能将他吃得死死的。 ……现在已有这苗头了。 晚上那一餐,大部分食物都是点的外卖,周弥只照着食谱烤了些蔬菜,撒些粗盐,味道倒还不赖。 开了一支红酒,喝得有几分微醺。 其实吃什么都不重要,那圣诞树立在客厅里,彩灯闪烁,堆着些礼物盒。 吃的是氛围感。 吃完饭,周弥收拾了餐桌,将垃圾分了一下类,方便明早拿下去。 屋里转一圈,在连着客厅的阳台上找到谈宴西的身影,他点了一支烟,缓慢地抽着。 周弥问:“要不要下去散散步?” 谈宴西叼着烟看她一眼,“走吧。” 他们各自披上大衣,下楼去。 东城的冬夜,是全然不同于北城的一种潮湿的寒冷。 周弥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的长款羊毛大衣,腰上系带,长度及膝盖以下。她个子高,撑得起。在灯光下瞧,这颜色叫她的面容,就更偏冷了一些,眼尾的妩媚,也似雪覆山茶的一种清冷而不可及。 周弥也在默默地打量谈宴西,他最适合简单的黑与白,白色显得清隽,黑色则显得冷峻,但他在她心里,复杂而真实,非简单几句可以概括,是牵扯血肉痛感的幻象与现实的双重对立、及统一。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叫对方。 周弥顿了一下,“你先说。” 谈宴西笑一笑,“你先说吧。“ “你说。” 沉默片刻,谈宴西轻缓地呼出一口气,“弥弥,你现在怎么想?愿意答应我了吗?” 周弥笑了一下,“某个人放狠话,四年五年的,要跟我耗着,这就等不及啦?” 谈宴西垂眸看着她,“我自然愿意。就这样下去,也不是不行。可做这些,真不是无的放矢?累积得多了,是不是就能够得着你心理的阈值?” 他语气里,有三分玩笑的意思。 周弥静了几秒,笑说:“所以……你觉得,我给你了设了一个kpi,是在考验你?” 谈宴西似笑非笑的眉眼:“不是吗?” 周弥只觉心脏骤然失去了支撑,垂直地坠落下去,几无一点缓冲。 坠到底了,“啪”地摔在了地上。 她挺想笑一笑的,但笑不出来了,“如果,你觉得现在这样飞来飞去的,是一种负累;我拖着不肯答应,是故意在吊着你的话……你现在就可以不用做这些事了。” 谈宴西立即向前一步,伸手将她后腰一揽,低头,去对她的视线,笑说:“这就是说气话了。我什么时候觉得这是负累?我不过是想请我们弥弥提点两句,我们是要去哪个方向?” “谈宴西,要往哪里走,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要看你,你到底,是想让我成为你的什么人?我都不知道你是在把我往哪个方向带。我顶多告诉你,我不会和你回到原来的那种关系里面。” “我不是说过吗,我现在婚姻自主……” 周弥短促地笑了一声,实在有一种无力感,“你即便是在做试卷,只给答案不给步骤,也是得不了几分的。何况,你这也算不上是多好的答案。” “你既然拿做试卷打比方,归根结底,不还是一种测试。” 周弥伸手,轻轻将他一推,“我很忙,也好累,我没那么无聊要去考验你。即便这真是一张试卷,是你自己铺开了非要做的――是你突然出现,是你要求我跟你重新开始。并且,你还预设了我必须给这张试卷判及格。现在,你反过来说我没有给你划考试范围。这有道理吗?” 谈宴西一时陷入沉默。 周弥只有深重的无力之感。 她其实没那么愿意看见谈宴西陷入这些纠结的思绪,他分明弛不羁的浪荡贵公子,何必自贬身价地要去参透世俗男女的贪嗔痴。 他合该一生放纵,一生冷漠,一生半真半假地游戏人间。 周弥抬眼看见前方有家便利店,便出声打破了现在这凝滞的气氛,“我去买点零食。我们回去吧,外面好冷。” 谈宴西无声地跟她过去,但没进门,只站在门口处,看着她立在洁净的灯光下,拉开了饮料柜的柜门。 一会儿,她拿了两瓶大麦茶出来,往他手里递了一瓶。 触及皮肤,一片温热,这茶是加热过的。 谈宴西顿了一下,接住。 往回走的路上,周弥神色平静。 或许,这整一年过去,她最大的成长是,学会坦然面对人与人相处之间的那些灰色地带。 当然,或许也只是因为,这是谈宴西。 她还想试试,试着继续磨合。 哪怕每当她想糊弄自己的时候,那不契合的疼痛感,又总会给她迎头一击。 而谈宴西翻手云覆手雨的一个人,控制情绪更不在话下。 是以两人仿佛无声中就达成了一种默契,将方才这番对话,就留在这夜里的街头,不要再带回去。 等回到家中,又已恢复平常的模样。 甚而,依然如昨夜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 周弥心知肚明,他俩现在的关系有多怪异。 以前,他们虽是最纯粹而世俗的肉-体关系,但毕竟有个确切的定义,坏也是一种意义明确的坏。 现在,好像离什么关系都差一点儿。 周弥今天倒没那么犯困,趴在床上,手臂撑着上半身,翻刚刚出炉的新一期杂志。 全彩印刷,翻开尚有淡淡的油墨香味。 谈宴西背靠着床头,垂眼,“有你的文章?” “有啊。” 周弥翻到主编专栏的页面,“喏。” 她临时起意地将杂志递到他手里,“你念给我听吧。” 谈宴西看了她一眼,接过杂志,垂眸一扫,倒是顿了一下,内容就是她十月份去东京出差的采访。 他顿了顿,不急不缓地念诵:“在东京银座,一座大隐隐于市的工作坊里,我和老友小v和义再度重逢。他刚从山形县回来,从妹妹打理的果园里带回一些葡萄柚……” 以前,她总念东西给他听。 现在觉得,谈宴西这一把嗓音也极适合朗诵。 如雾在山林,既近又远,独属于她的睡前故事。 周弥听得神色怔忡,抬眼,瞧见他清峻的面容。 他已为她沾染了太多烟火,或许不该更多苛求。 谈宴西读着读着,忽地停了一下。 周弥抬眼,疑惑看他。 他微沉地笑了一声,“……既然也没设截止时间。这试卷我再慢慢答吧。” 周弥笑说:“随你啊。” 54(二次破灭【第二更】...) 一月份, 周弥去了一趟北城,纯工作原因。 好几个行程,新锐电影节, 某个人设计师的成衣品牌的发布会,还有某珠宝品牌的展览会。 紧凑而铁板一块的行程,周弥排了又排,还是没能确切告诉谈宴西, 自己一定能抽得出时间去见他, 但无论如何,她会尽力。 谈宴西微信里笑言:弥弥可是比我这个当老板的还忙了。 谈宴西倒也不清闲, 不过项目施工已然步入正轨,许多事情可放权叫手下去弄, 尤其尹策,一些事已然能够独当一面。 这头, 卫丞父母办四十年结婚庆典,谈宴西前去送礼道贺。 筵席结束,卫丞顺便组了个局。也没什么翻新的花样,今日不玩牌, 大家改玩桌球。 卫丞听说周弥也在北城, 便要喊她过来玩。 谈宴西坐在吧台那儿, 喝了口酒,淡金色酒液里头, 浮着冰块,碰一下玻璃杯,细微的响, “她忙着呢。你别给人添乱。” 场子里都是卫丞的朋友,有时候常常一块儿打牌的。 便有人笑说:“总听卫总提起, 好奇得很。三哥,什么时候也带嫂子过来认识一下。” 谈宴西差点被“嫂子”这称呼给呛住。 而卫丞也促狭心起,他单是知道谈宴西在重新追求周弥,可似乎进度堪忧,始终没个定论。 便想把人叫过来,当面“吃瓜”,亦或是当面助攻。 卫丞笑说:“再忙,过来喝杯酒的时间总有?我也好久没见她了,就当是跟她打声招呼。” 谈宴西说:“你试着约,能约出来算我输。” 卫丞听他这笃定语气,笑说:“那必然得讲求策略。我要是说你生病了,她一准过来。” 谈宴西直觉有几分不妥,但也没阻止。 卫丞便将手机拿过来,给周弥发了条微信。 片刻,他便笑说:“我就说吧。她说了,马上过来。” 大家该玩球玩球,该喝酒喝酒。 谈宴西频频看表。 约莫过来四十分钟,一服务员把周弥带上来了。 通勤的装束,作为保暖的羽绒服里头是一身浅咖色的西装外套和长裤,偏于休闲的款式,裁剪样式和材质肉眼可见的精良,叫她穿出一种利落而不失女性柔美的精致感。 她脚步急匆匆,可高跟鞋踩得稳当又似步步生风。 在场有人见过周弥,有人没有,但无论见过没见过的,都觉得“嫂子”这出场的气质和长相,是压得住阵的。 卫丞迎上去,伸手,笑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周弥也笑着同他握手,目光却是绕过了他,直往他背后去搜寻。便看见谈宴西挺懒散地坐在那儿,手臂撑在吧台上,眼里带笑地看着她。她略有些困惑地蹙了蹙眉。 一时有卫丞同她寒暄,还有好些人同她打招呼,她一应落落大方地应承了,直到手里被卫丞塞了杯酒,喝了一小口,才终于得空走到了谈宴西跟前去,跟他说上话。 她径直抬手背去碰他额头,探一探温度,下意识的动作,“卫丞说你生病了,怎么了?” “他骗你的。想让你过来喝杯酒。” 周弥愣了一下,“所以你没事?” “嗯。” 周弥松下一口气之外,却也有微微的懊恼之感。 这时候卫丞也坐过来了,向台球桌扬了扬下巴,笑问:“打球吗?” “不打。我不会。”周弥笑说。 “让谈宴西教你。他对这拿手得很,保管让你一小时就能出师。” “可不,他对什么都拿手得很。” 谈宴西做无辜貌,而卫丞则哈哈大笑。 卫丞向周弥敬酒,周弥也就跟他碰碰杯子,喝了一口,低度的鸡尾酒,甜口的,更像是饮料,她略有点喝不惯。 卫丞又笑说:“你来北城这一趟,去看过婚房了吗?” “婚……什么?”周弥多确认一句,怕自己是听岔。 “婚房。” “什么婚房?” 卫丞瞥谈宴西一眼,笑说,“……算了算了,就那就当我没说。” 后头就聊了些周弥工作相关的话题,因卫丞和她算有部分的领域重叠,倒挺有共同语言。 没一会儿,来了一位卫丞的朋友,他过去招呼一声,便让周弥和谈宴西稍坐。 周弥跳下高脚凳,趁机对谈宴西说:“你过来一下。” 两人走到隔壁的房间去,是个小休息室,一组沙发,一张投影幕布,那里头在放电影,不过没人过来看。 周弥说:“既然你没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去啦?” 谈宴西看着她,神色有点淡淡的,但语气里倒是带笑:“都过来了,何必着急回去?你来北城一趟,我这二十四小时待机等你电话呢。哪知道,我们弥弥真就这么忙……” 周弥正色,“我说了我会尽量安排出时间的,我本来定的回去的前一天晚饭过来找你。” “那今天倒是能腾得出时间呢?”谈宴西似笑非笑。 “那是因为,卫丞在微信上告诉我,你发烧了,烧得很严重,送医院你不肯,所以叫我过来看看你。”周弥拧住眉,深深叹了口气,“接到微信的时候,我正要开选题会。我做主讲人。但是因为卫丞的这个谎言,我跟薇姐请假了。” 谈宴西微怔,不由地上前一步,要去搂她的肩膀,低头,温声哄人的口吻:“我错了。我应该阻止他这么做。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周弥肩膀轻轻地挣了一下,“那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你总该叫我尽点儿东道之谊。” 周弥不再坚持了。 谈宴西喝了酒,自己不能开车,叫司机过来送。还是那一部奔驰,周弥坐上去,有些叫她无由警觉的熟悉感。 到了车上,谈宴西再度跟她道歉,说卫丞一时也没想那么多。 周弥说:“我毕竟是身不由己的上班族。薇姐发好大的火,我从来没在这种大事上给她掉链子。” 谈宴西说:“冒昧问一句,你老板给你开多少钱的月薪?” 周弥顿一下,“……怎么呢?” “你的私人时间全被她捆绑,我不过替你不值。” 周弥心里那口没顺下的气,好似又更凝滞几分,“……对你而言,手指缝里漏下的都不只这些。但我靠它付了半年的两份房租,给宋满交学费和生活费,还攒得下给自己买新衣。我觉得很值。” 谈宴西垂眼看她,好似有几分的不以为意,“考没考虑过回北城。” “也得有合适的岗位呢。” “这不有我吗?还能叫你饿着不成?”他轻描淡写的语气。 周弥说不上此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大抵北城是谈宴西的主场,他总显得更游刃有余些。这是从前她所迷恋的,此刻却不得不加倍警惕。 她笑了笑,尽力使自己声音显得轻松些,“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两地奔波的很累嘛。你还是想要我随叫随到,是不是?” “我真没这意思。我不过想叫你轻松点……” “谁更轻松一点?” 谈宴西看她的目光深了两分,“弥弥,我觉得你有点钻牛角尖了。你怎么不问问我,方才卫丞提到的婚房是什么意思?” “不管什么意思,终归,反正与我的意志无关,都是你单方面的决定。” 谈宴西便有三分的无奈,“弥弥,我现在真有些弄不懂你。是你说的,你要名正言顺,你要圆满结局。只要你松口,我明早就跟你去登记结婚都行。” “我也弄不懂你。为什么就那么笃定,我一定就会答应你呢?” “你如果真那么不想再跟我扯上关系,何必……”说到这儿,谈宴西顿了顿,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钱夹,从隔层里,抽出一条细细的浅金色链子。 周弥睁大眼睛,难以置信:“……怎么会在你这儿?” “落在503门口了。”谈宴西盯着她,“我起初不信,回去翻你给我寄回来的那一箱礼物。别的你都寄回去了,独独这个。还有一枚戒指,那时候丢给你叫你拿去玩的那纪念品。” 所有礼物中,最不值钱的两样。 那晚周弥和同事去十六区的小酒馆喝酒,回去之前去了一趟那间公寓。 清早发现作为手链套在腕上的这链子不见了,一直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掉在了哪里。还惆怅了好久。 原来…… 周弥喉咙发紧,“所以……你是捡到了这条链子之后,立即去巴黎找我。” “……嗯。” “却不告诉我,就留到现在?” 谈宴西没应声,因为听出来她声音不对劲,立即低头去看。 周弥并未避开他的视线,眼里有渐渐积蓄的水雾,“……所以,你那么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你回头,我一定会答应。是因为――我保留你的东西,我还跑去公寓缅怀,我一定是放不下你。你是这么认为的,是吗?你留着我的‘把柄’,可你就是不说,就等着这种时候,作为杀手锏拿出来,好让我哑口闻言……谈宴西,你真就这么害怕输吗?” 她眨眼的时候,眼泪便滚落下来,可并不狼狈,反有一种疏离的决绝之感。 谈宴西顿时就有点慌了,急忙伸手去搂她,“弥弥……” 周弥不推开他,也没有任何动作,发颤的声音,依然吐词清楚:“你可以不尊重我的心情,可你为什么要高高在上地凌驾于它?就连给我过生日,你也要带着钻戒去,你是笃定我会因为感动而昏头?你就这么急于将我当做一单生意拿下来?” 谈宴西一愣。 “……我不是有意翻你东西。我会看见纯属巧合。我现在真感谢那时候我看见了,不然,确实,谈总,你这桩‘生意’多半已经谈成了。” “弥弥……”谈宴西伸手,去抬她的下巴,他手指触到她面颊上滚落的眼泪,微凉的触感,“随你怎么说,可你不能否认我是真想跟你重新开始。” “你的重新开始,不过是希望我们回到前年的冬天。可那是22岁的周弥,愿意为了一种单纯的迷恋飞蛾扑火。你问没问过,眼前的这个24岁――已然要迈进25岁门槛的周弥,她还想不想再要一次粉身碎骨?” 自重逢以来,周弥的思绪从来没有此刻这么清醒过。 她没有退避地注视着谈宴西,唯一无法克制的是眼泪和心底灼烧的痛感。 “……你不在意。你只是想要赢,不但要赢,还要用你最游刃有余的方式去赢,要赢得体面,赢得不狼狈。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只有我在你眼前这么狼狈,这么不体面。一次不够,还要第二次。就因为我爱你吗?” 谈宴西有哑口无言之感。 她太聪明了,他从前就知道。她一点即通,又有分寸的慧黠,也正是他迷恋她的地方。 只不过没想到,这份聪明是一把双刃剑,用在他身上,同样的一针见血。 “我一直在心软,我明知道,你还在用你以前的方式围猎我,你偶尔的服软和克制,都是在加强我心软。我还是心软,还是想要试一试,能不能磨合得好,能不能把我们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 周弥顿了顿,“事实证明,我还是太理想了。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么延续原来故事,又怎么可能变得正确。” 她声音沙哑,一低头,眼泪便滚落下去,落在他的手臂上。 周弥只趁着这一口气,一鼓作气地说完:“跟你分开的这一年里,我尝试过蹦极。结束时,我想,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既然死过一次,都没办法忘记你,那我无妨就继续生活在这废墟里。可是,我喜欢凭吊,也不代表幻想破灭的东西还能复原。” 眨了一下眼,隔朦胧的水雾去看他,“……就这样吧。我已经不想要不打烊的游乐园,我想要疲惫回家时等我的一盏灯。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舍得,也不忍心看你继续跌到红尘中来迁就我。对你对我都是负担。我已经接受了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有结果。现在不过是再次论证了这个结论……” 她抬手,轻轻地撑了一下前座的靠背,微微抬手,一个几无意义的、虚无的手势,“麻烦停车。” “弥弥……” “停车。”周弥语气坚定。 司机转头来,无助地看了一眼。 而谈宴西只是搂着她,几分偏执意味的,不松开,却也没什么莽撞的、试图挽回局面的话。 周弥与他对视,柔弱、却显得毫不动摇地坚持。 终于,谈宴西抬了一下手。司机将车靠边停下。 周弥最后再看他一眼,“不要再来找我了。祝你……可以再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 她顿了顿,等待着。 只有沉默。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拉开了车门,一弯腰钻出去。 寒风将她外套的下摆吹得卷起,她低着头去拉拉链,而后朝着寒风背过身去,终于抬起手背,擦眼泪。 车一直停在路边,打着双闪。 谈宴西无声坐在黑暗的车厢里,看着她当真一次也没有回头,就那么往前走去,走到前面那个路口,拦了一辆出租车。 那出租车转向灯闪了两下,起步,汇入北城千万朵的灯火里。 55(面包和爱情...) 路口临停, 司机焦虑极了,生怕被电子眼拍到,不由地出声提醒:“谈总, 接下来去哪儿?” 谈宴西这才回神,叫他开到姚妈那儿去。 他心里烦乱,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那条链子。 他面无表情地开了窗, 冷风灌进来。 他一松手。 车正好起步。 那浅金色的细链, 落在地上,被抛却在滚滚的车流之中。 - 姚妈来开门, 见谈宴西神色沉冷,不由一愣, 然则,她关心的方式, 由来只是询问他晚饭吃过没有,要不要吃点夜宵。 谈宴西说:“不用。我上楼去躺一会儿。” 姚妈满眼担心地目送他上楼去,“那你饿了想吃点什么,随时叫我。” “您休息去吧, 用不着管我。” “……哎。” 谈宴西走进楼上卧室, 脱了外套扔在椅子上, 也没开灯。 点了一支烟,便斜着往床上一躺。 光线昏朦, 隐约能瞧见缭绕而起的淡青色烟雾。 ――这是第一天,一败涂地的惨烈心情,偏要再催眠自己, 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去视察项目进度。晚上卫丞这厮倒还好意思联系。 他少见的骂了句脏话, 骂得卫丞莫名其妙,问他,吃枪子啦? 第三天,工作结束去姚妈那儿,晚上熬鱼汤喝,他端着汤碗,一边闷声不吭地喝汤,一边听姚妈絮叨。 第四天、第五天……俱是如此。 到了第六天,第七天,公司员工十丈开外,见他就躲,凡他过处,噤若寒蝉。没谁敢这时候头铁去汇报工作,这么冷面修罗的气场,谁靠近谁遭殃。 大家有事都叫尹策去代为传达:那毕竟是你亲表兄呢,自家人总会多三分顾及。 尹策简直坐蜡:自家人骂起来更不留情面! 大家便偷偷问:谈总到底怎么了? 尹策也了解不清楚,只大约知道:失恋了罢。 结果根本没人信:扯淡!你说谈总是得了不治之症都更靠谱些。 这天,谈总在晨会上又将一个小管理给骂得狗血淋头,这小管理摘了黑框眼镜在那儿偷偷抹眼泪,一米八的汉子委屈的像个三岁小孩儿。 尹策觉得,自己作为谈宴西的左膀右臂,是该冒死进谏了,便趁着会议结束的时候,跟过去问谈宴西:“三哥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 “我能遇到什么事儿?” 尹策委婉极了:“……要是觉得压力大,可以去休个假。” 谈宴西瞧过来的目光凉飕飕的,仿佛在说,蠢货,现在就想篡位,还早了一百年。 尹策无语凝噎。 正这时候,谈宴西手机进来一个电话。 非常稀奇,是祝思南打来的。 上回退婚那事儿,祝思南替他在祝家说了不少好话,才叫事情尚算和平地解决,不至于真闹到谈祝梁家断绝往来。 谈宴西自知是欠了祝思南一个人情――说出去,人人都知道祝小姐是被谈三/退了婚,多少算个笑话。要不是祝思南这从小在人唾骂星子里游泳练就的钢铁心,换成其他人,恐怕早就上门来骂他八辈祖宗了。 祝思南开门见山,来找他还人情的:她有个读大四的朋友在找实习,想委托他帮忙安插个岗位,能正儿八经地跟着锻炼做实事的那种。 不用祝思南说得明白,谈宴西就知道是什么性质的“朋友”,祝小姐跟这儿玩养成“小鲜肉”呢。 谈宴西:“祝家偌大的家业,要我安排实习?” “屁话这么多,你就说行不行吧?” “你把简历递上来,我叫HR先看看。” 祝思南说声“谢谢”,刚准备挂,谈宴西又忽然叫住她:“你在北城?有空吗?” “干嘛?” “请你喝顿酒。” 祝思南阴阳怪气:“我这是听见了什么会折寿的话?” 两人找了个清吧。 酒一开,谈宴西也挺开门见山:他身边这些狐朋狗友,是指望不上了,他认识的人里头,了解谈恋爱这事儿,又了解女人的,他就数得出她这一个。 祝思南一听有八卦可听,来了兴趣。 她也是后头才知道,谈宴西退婚,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也因为这,她才真就对他高看两眼,这么市侩的谈三,还能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 祝思南做洗耳恭听状:“快说快说,我倒要听听,是哪位美女不长眼。” 谈宴西:“……” 可能因为真跟祝思南打过的交道不多,他对身边人谁都不知如何开口的话题,跟她倒能说得出口。 便从头跟她捋了一遍。 听完后,祝思南的第一反应是,“我见过她。” 谈宴西愣了下。 祝思南跟他确认,“向薇身边那个女助理?眼睛是这样……”她伸出一只手指,将自己的眼尾微微地往上一扯,“有点儿像小狐狸,怪好看的。” 谈宴西:“……嗯。” “我之前谈了个意大利的男模特,有回跟他在米兰吃饭,那饭局向薇也在。你说的这个姑娘,一直跟着向薇。漂亮、爽利,该做的事情做得分毫不错,又不会喧宾夺主。”祝思南瞥她,“多好一姑娘啊,可惜就眼光不行。” 谈宴西已经习惯了祝思南这叫人火大的说话方式,也懒得跟她计较。 只问她,有什么想法,可让他参考参考。 祝思南嗤了一声,“我是真瞧不起我们这圈子里的男人,叫主动送上门的女人惯坏了,以为女人都唯利是图。钱、权、名、利,总得图一样。如果女人不肯点头,那一定是给得还不够多。你们就是不懂,男女之间,有爱,有平等,还有尊重。很显然,你说的,和我仅仅一面之缘观察而得的这个周小姐,她真就不是什么物质的东西能哄得好的。” 祝思南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十足的鄙薄,“她不过是独具慧眼,瞧出来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最深层,还有那么一点真心,一点可取之处。人家就图这,想给你个废物利用的机会,你偏不,你偏要继续跟她展示,你究竟能变着多少法子证明自己真的败絮其中。” 她话说得挺难听了,原以为谈宴西这傲慢的公子脾气,无论如何也该甩脸子了罢,难得的,他竟没有。 只神色漠然,沉默地听着。 好像,就等着有人来骂他这一顿一样。 祝思南一个反骨仔,人生信条就是一个“偏不”,谈宴西一副受教的模样,她反而不乐意继续骂下去了,只最后总结陈词: “周小姐真真好脾气,工作得好好的,被你们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骗过去,就为了叫人观赏新奇地瞧瞧,能叫谈三折腰的人,是什么模样?你说,她怎么还跟你那些朋友应酬得下去呢?她合该抽你两巴掌,叫你知道,女人都是有脾气的。――知足吧,你一生遇不到第二个会这么爱你、包容你的女人了。还跑来问我,有什么可问的?等价交换,懂吗,谈公子?真心才能换真心!” 她喝了杯中的酒,已经走出去了,又转过身来,手指着他,最后提醒一句:“还有,别瞧不起任何人的工作!哪怕她一个月薪水还不够你一晚上输的,但只要她还能自己买得起面包,就未必会要你施舍的爱情。” 祝思南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走了。 谈宴西将杯子里还剩的酒,一口咽下。过喉处的辛辣和微苦。 - 周弥在农历腊月二十五这天,往北城来了一趟。 程一念和崔佳航结婚。 宿舍四人都被邀请了,周弥也想趁此机会,跟大学同学碰碰面。 周弥请了一天假,二十五这天下午下了班,坐飞机过去,晚上到的。 没去住酒店,到顾斐斐那儿去了――顾斐斐在圣彼得堡的某美术学院进修,正逢上放寒假,短租了一间公寓,准备开学就退掉。 周弥跟顾斐斐有太长时间没见了,她出差基本不会往俄罗斯那块跑,两人的来往交流,仅靠微信。 等见了面,俱有说不完的话。 周弥也没瞒着谈宴西的事,包括前不久的再度决裂,都告诉她了。 顾斐斐沉默好久,说:“我前阵子在莫斯科,跟梁行碰过一面。” “你们……” 顾斐斐摇头,“我去看画展,他正好也去了。就喝了一杯咖啡,聊了聊。问他境况,他说也就那样。他跟她老婆利益捆绑太深,切割不掉的。我不是那个可叫他甘愿放弃一切的人,我想,他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了。” 周弥沉吟,“你想说……” 顾斐斐笑说:“我想说,你不如问问谈宴西,跟他那联姻对象解除婚约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听听他怎么说吧――我当然依然旗帜鲜明地觉得,离他们那圈子的人能多远就多远。但怎么说呢,人这一生,也不见得总能碰到叫自己刻骨铭心的人。我觉得,既然谈宴西能回绝掉了联姻,说明他这个人,还不至于会在那样腐朽的环境里头沉沦下去。你有拉他一把的能力,你也有随时退出的能力。其实主动权在你,你没什么可害怕的。我相信你。你是不管落到什么境地,都不至于叫自己自暴自弃下去。” 顾斐斐这番话,让周弥陷入沉思。 隔日腊月二十六,程一念和崔佳航的婚礼。 酒店里包了整个厅,一对新人上场,无人不赞颂金童玉女。 周弥和另外两个室友同坐一桌,彼此交流境况,有个室友在培训机构当老师;有个室友去了游戏公司,做国际服的运营。 她们是昨天下午就到了,晚上还去参加了睡衣派对。 一个室友说,昨晚上没看见周弥,还以为她今天不会来了。 周弥心里有些恍然――她没去参加,是因为程一念没邀请她。 周弥笑了笑,说:“我昨天下班了才坐飞机过来的,到这儿已经太晚了。” 之后是典礼仪式,抛接手捧花。 周弥就坐在位上,懒得动,没去参与这热闹。 婚宴开席,程一念挽了崔佳航过来敬酒。周弥是这时候近看,才从程一念微隆的小腹看出些端倪。程一念今日漂亮极了,端着酒,和她碰杯,笑得极甜:“谢谢你这么忙还过来捧场呀,希望下回见面,是喝你的喜酒。” 周弥笑着与她碰杯。 和着饮料,将人与人之间的灰色,一饮而尽。 下午,新人的家属组织同辈的朋友去唱K,周弥没去,回顾斐斐那儿补觉去了。 睡到下午四点多,被一通电话叫醒。 她迷瞪着接通了,听见那头的熟悉的声音,才蓦地惊醒。 好像是薄雪清霜那样的音色,问她:“听说你来北城了。” “……嗯。” “姚妈前阵子生病了,这两天刚出院。她听说你过来了,叫我问问你,有没有空去家里吃顿饭――你离开北城那会儿,她就念叨,还欠你一顿践行宴。” 周弥一时间沉默。 那头,谈宴西又说:“就你跟姚妈两个人吃。” 56(丹心) 周弥直到快到了都还有几分的犹豫。 但她之所以最终答应来, 还是因为对谈宴西有一种笃定的信任:他由来不屑使用下作手段,她相信,退一万步说, 即便倘若两人缘分未尽,还得有一段裹扯,他也不会拿姚妈做挡箭牌。 冬日的北城,下午五点多天就要黑了。 铁灰一样的天色里, 独独那栋小楼, 圆弧形的拼框玻璃窗内,透出暖黄色灯光。 周弥站在大门外, 许久没动静,因为听见楼里面传来隐约的钢琴声, 分外不熟练,时断又时续。 不知道什么人在弹, 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端停步,出神地听了好一会儿。 许久,才去揿铃。 过来开门的却不是姚妈,而是另一个面生的保姆, 约莫四十来岁。 保姆将周弥迎进去, 一面说, 姚妈亲自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姚妈几十年跟菜场的老街坊打交道,独她知道哪一家的菜便宜又新鲜,还能拿到友情价。 等进了门, 周弥留意到那钢琴声也停了。 保姆接了周弥给姚妈买的营养品,再将她的大衣和提包挂到门厅的衣帽架上, 找了干净拖鞋给她换。 她正在脱靴子,听见有脚步声踩着木地板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余光里瞥见人影一晃,她直觉头皮都紧了一下,低垂着目光将拖鞋穿上了,方抬头去,组织出了一个很淡很客气的笑容。 谈宴西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些许恍惚地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一面抬腕去看手表,好像没意识已经到了这个时间。 他说:“进来先坐。姚妈一会儿就回来。我正要出门去。” 说着,他便摘了挂在衣帽架的黑色羊毛大衣,挽在臂间。 谈宴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极为漫长的一瞬,方垂眸收回了视线。 不甚宽敞的门厅,一个错身,靠近时,周弥嗅到他身上清苦微寒的气息,一时屏了一下呼吸。 周弥坐在客厅里,枯坐着喝茶,约莫一刻钟,姚妈提着食材回来了。 周弥赶紧迎上去,一见,姚妈果真憔悴许多,原是微丰的身材,椭圆的脸,现在整个的都瘦了一圈。 好在她精神倒好,始终乐呵呵的,怕周弥待在客厅里无聊,叫她可去厨房里,一块儿说说话罢。 姚妈行事利落,没有她打下手的空间,顶多只是帮忙洗洗菜。 冬日里冷水砭骨的寒,洗菜要开热水,便有一蓬一蓬白色的雾气扑到面颊上。 周弥有片刻的恍惚,因为想起周寄柔还在世的时候。 同样的光景,周寄柔还亲妈口吻地贬损两句,我家大公主这个厨艺哟,以后哪个男人忍受得了。 周弥问姚妈,这个面生的保姆是新来的吗? 姚妈笑说:“我前一阵生了场病,住了半个月的院,出院之后,宴西就不叫我做事了,叫我再请个人。我说,我就是个保姆,哪还有保姆伺候保姆的道理。宴西说,我可不是保姆,是他要给我养老的人。你说,这孩子……” 周弥便觉那微热的雾气不单单扑在脸上,也一并缠绕上了心口。 她说:“您是他家人。” 姚妈笑一笑,揭已经煨在灶上的一口陶锅,拿长筷戳了戳里头那鸭肉的熟度,“我跟宴西说,我知道他信赖我,可我始终就是个保姆,一个不当事的老婆子,除了饭做得好吃些,我能替他分担什么?再说,我今年已经五十八了,可他后头的年岁还长着呢。” 姚妈转而又去处理菜场档口已经宰杀过的鲈鱼,叫她往旁边站些,别叫血水溅到衣服上了。 周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往后让。 姚妈又说:“宴西先前还专门嘱咐过我呢,说周姑娘你过来是做客的,叫我别提让你不开心的事。我说,什么是让你不开心的事,他说,反正跟他有关的,都别提。” 周弥沉默片刻,“那有什么是可以跟我说说的……关于他的事。” 姚妈转头看她一眼,笑说:“说了不是白白给周姑娘增加负担?我终归不是宴西的什么人,这也是你俩自己的事,我就不多嘴多舌的惹人讨厌了。我就说一句吧。宴西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能碰见你这样的姑娘,确实是他的幸运。我劝过他,要惜福。” 后面,姚妈便不怎么提到谈宴西了,聊些左邻右舍的八卦事。 吃饭的氛围也是和乐融融,周弥坦诚说,自己现今在东城,又天南地北的跑,有时候工作熬夜,夜半时分饥肠辘辘,真是十分惦念这里的一口小馄饨的味道。 说得姚妈心花怒放。 吃过饭,又喝茶聊天,一直到九点多钟。 周弥预备走的到时候,却听见外头有开门声。她转头去看一眼,隔了门厅阻挡,什么也看不见,但心里隐约清楚,是谈宴西回来了。 果真,那脚步声朝着这边走来了。 谈宴西黑色大衣敞开着,手里捏着钥匙,向着周弥看了一眼。 姚妈笑说:“周姑娘正说要走。” 谈宴西点点头,顿了一下,“车在外头,您吩咐司机送人到家。” 说着,又看了她一眼,那神情不无欲言又止的意思。 然而,他不过攥了攥手指,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转身。 屋子里响起上楼的脚步声。 姚妈将周弥送至大门口,还塞给她了一小袋自己烤制的曲奇饼干。 叫她路上注意安全,下回来北城倘若有空的话,不妨再过来坐坐。 周弥都应下了,上车之前,转头看了一眼。 二楼亮起了一扇窗。 回到顾斐斐那儿,顾斐斐自然很关心,这顿饭吃得如何,有没有碰见谈宴西。 “碰见了。”周弥站在餐桌那儿,打开姚妈递给她的纸袋子,把里头装的曲奇饼拿出来分给顾斐斐吃。 “那你们聊了什么?” “没聊。” 顾斐斐看她。她耸耸肩。 周弥订的是次日十一点的飞机。 洗过澡,就开始收拾行李箱。 顾斐斐答应她,除夕的时候,去东城跟她和宋满一块儿过年。 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聊了会儿天就熄灯睡觉。 周弥无端的有点睡得不踏实,夜里醒了好多次,听见窗户的响动,感觉像是起风了。 第二天八点便要出发去机场,周弥定的是七点钟的闹钟。 起来放轻了动作,怕吵到顾斐斐,只拿手机照明,下床去洗漱。 她挤了牙膏刷牙,通过浴室的小窗往外头看了一眼。 北城的冬天,常常是持续的阴霾天气,像是酝酿着暴风雨的前奏。天气冷得暴烈,和东城那样绵绵不绝的潮湿的阴冷全然不同。 正这样边刷牙边发呆,睡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她掏出来一看,怔了一下。 从来没存过姓名的一串数字,但早就熟悉得一眼便知。 手机振动不止,她将牙膏沫吐掉,清水漱干净了,依然没停,好像由不得她不接一样。 周弥拿毛巾擦了擦手,终于将其接了起来。 谈宴西径直问她:“起床了吗?” “嗯……” “能不能下来一会儿,跟你说两句话。” “电话里……” “电话里说不清楚。” 僵持了片刻,周弥说:“……你知道我住在哪儿。” “问的你朋友。”他很是诚恳的语气,“最多十分钟。” 静默的一瞬间,周弥仰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你稍等。” 周弥推开楼下大门,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叫她呼吸一滞。眯眼去看,便看见谈宴西站在楼前那棵枝桠嶙峋的的梧桐树下。 他穿一身的黑色,连大衣里头的高领毛衣,都似比墨色还要浓重。 许是听见了开门声,他抬起头来。 早过了日出的时间,但今天显然是个黑云压城的阴天。 他们隔着稀薄的天光,彼此注视。 终于,周弥将外套裹紧,迎风朝他走去。 等走近了,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头发几分凌乱,双眼里熬出的红血丝,不知是否出门得急,胡子也没刮,下巴上冒一圈青茬。 从未见过的这样不清爽的谈宴西。 他整个人像是陈了一宿的酽茶。 谈宴西却没立即开门见山,打量她一眼,看她呢绒大衣的下摆里露出的是棉质的睡裤,脚上还着棉拖,便说:“外头冷,去我车上说。” “不用。你不是说十分钟吗?” “那你先上去穿暖和点再下来。” “真的不用,你直接说吧,说完我就上去……” 然而,谈宴西却将她衣袖一捉,有那么些不由分说的意味,一边拽着她往前走,一边掏出车钥匙。 不远处一辆车解锁,车灯闪了闪,是他自己爱开的那一部库里南。 快到车子那儿,周弥有点固执的不肯上去,去拦他拉副驾驶门的手。 谈宴西只说:“吹了风一会儿你该感冒了。” 周弥顿了一下,是因为他拉车门的时候,她手指碰到了他的手背。 冰块一样的温度。 最终,她还是上了车。 她刚起床,暖和得很。她是觉得他很冷。 谈宴西绕到驾驶座去,启动引擎,先将空调的温度和风速都调到最大,出风口里呼呼地开始冒着热气。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谈宴西很有些烦躁,一般这种时候,他都会习惯性地点一支烟。 然而他摸口袋,却只摸到一个空掉的烟盒。 他拧眉将其捏瘪了,颓然地叹了声气,便垂下眼来,看着她。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你说让我不要再找你,这事儿我反正没答应你,也算不得我破坏承诺。” 非常具有谈宴西风格的开场。 周弥没出声。 只是敛下目光,等他继续。 他的语气比声音还要涩然:“我从来是个唯结果论的人。活了三十多年,理论和实际结果自洽,形成闭环,反复论证这就是个行之有效的生存法则,我真没那么容易去打破这种惯性。” 他不自觉地伸手,去探了探风口,好似要看看这风足不足够暖。 顺便,还往她所在的方向拨了拨。 这动作,也好似是给他自己时间上的缓冲。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接起方才的话。 更冷郁沉涩的声调:“我妈年轻时候,在一个越剧剧团做演员,那时候演出,认识谈振山,我父亲……” 那时谈振山的元配夫人正在住院,癌症晚期。 谈宴西舅舅便撺掇小妹抓住机会,更是自己亲自替她出谋划策。 之后没多久,尹含玉怀上孩子。但究竟怎么怀上的,已然成了各有说辞的悬案。尹含玉的说法是,谈振山那晚喝了酒,强迫了她;而谈振山的说法是,尹含玉自己使了手段,叫计生用品无效。 但终归,珠胎暗结已成定局。 谈振山自然不可能叫自己非意愿之下的,在外头种下的种,毁了他的前程,便恩威并施地叫尹含玉堕胎――那时,这胎已足五月了。 谈宴西舅舅三教九流都有狐朋狗友,想法子搞迂回战术,知道了谈老爷子的夫人,谈宴西奶奶的行踪。 奶奶是信佛之人,谈宴西舅舅便趁着奶奶有次去佛寺烧香,蜇摸到人跟前去,二话不说地哐哐磕头,哭嚎着叫她容小孙子一条性命。 奶奶将他单独叫他一旁去,要听个中缘由。 舅舅拿出B超单子给她看,20周的婴儿四肢都将长全,那是分明可见的,一个“人”的形状。 舅舅声泪俱下,说这么大月份堕胎,那是要用钳子将这胎儿钳碎了再一片片掏出来啊,您也是生育过的人,求您救救我小妹,救救我小外甥。 奶奶一副慈悲心肠,却有雷霆脾气,由不得谈振山什么前途不前途的,总归,这孩子无论如何得留下。 但个中关窍过分复杂,尹含玉生下孩子之后,过了两年多,才由着奶奶从中安排,跟谈振山结了婚――谈家由不得一个男孙在外头做私生子,给人当做把柄。 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两年多,尹含玉就住在现如今的那栋小洋楼里,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看不见天,更看不见兄长许诺过的锦衣玉食的前途。 那是育儿初始最艰难的两年,而她生下孩子时,才不过十九岁。 自己都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后头,虽然跟谈振山结了婚,只得了一个名分,实际境况并无半点好转,谈振山看她不惯,那头更有元配留下的孩子视她为蛇蝎。 她小门小户出生,被放到这朱门绣户的复杂环境里,没被逼疯已属难得。 她自不可能对孩子和颜悦色。 她后悔极了,她还年轻,她长得这么漂亮,稍作经营,便可嫁个门第稍高,又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她何苦要火中取栗,把自己一生都悬在这冰冷冷的高门之下。 而这里头,最无辜的当属谈宴西。 他并非出于自我意愿地出生,又在出生时,就已被剥夺了任何被爱的可能性。 起初,奶奶还对他有所垂怜,可他五岁那年,奶奶去世之后,他便走入一条,比尹含玉所经历的,尚要孤独百倍的荆棘路。 没人能救他,除了他自己。 他只能一寸寸扼杀掉自己对所有至亲血肉之人的幻想,从一枚小小的棋子开始,逐步地筹谋、厮杀。最终,在谈家站得立锥之地。 这里头没有温情,只有精准的算计。 周弥没去看时间,但她很清楚,时间早就过了十分钟。 她愿意叫时间停止下来。 而即便无法停止,她也可以任由它们飞逝而去。 她从没这样靠近过这个男人。 他值得她浪掷光阴。 这一番交代出生的话,谈宴西声音冷冽极了,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 是到了下一句,才好似柔软了两分:“……弥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存方式。你说得对,我怕输,因为旁人可以输,我却输不起。我从来不是有心想要算计你,我不过是……不敢输。不敢设想,倘若你真的执意拒绝,我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 一时寂静。 周弥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有点怕惊扰当下这叫人心里酸涩的气氛。 谈宴西低头看她,眼里便似天光暗寂,他伸出手背,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我也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再见我,再给我机会试一试另一种行事方式。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之前跟祝家取消婚约,最直接原因便是为了你。如果是我自己,我无妨跟谁结婚,因为说到底,那也只是算计的一部分。假以时日,我总能全身而退。但我要是结了婚,再到身不由己的局面里去蹉跎,我恐怕,真会与你错过……” 周弥有一种饮冰的心情―― 透彻到底的凉,是共情他悲凉至极的底色。 但能见其明净,是他剖出的丹心。 周弥哑然:“我……” 而谈宴西在此刻倾身,却不是要拥抱她,或是怎样。 他只是低下头去,额头抵在她肩上,好似要凭此给自己一些支撑,卸下他疲累不堪的重量。 请求她,与他分担。 他声音实在沙哑不过,“……弥弥,那是寓言,不是童话。寓言是警示。我不是诗人,你也不是绿山雀。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普通人总有输的时候。但输给你……我心甘情愿。” “……弥弥。 “我爱你。” 57(这世界最坏罪名...) “谈宴西……” 谈宴西仍然顿首于她的肩头, 或许,是将她这情不自禁的一声理解成了催促,亦或是提醒, 他缓慢抬头,抬起手腕,要去看表。 周弥立即将他手臂一捉。 他垂眸看她。 周弥也看着他,“……我现在, 脑子很乱, 只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谈宴西无声地点了点头,眉目沉郁, 这凛然的神色,未免太有几分像在等她“宣判”的凝重。 周弥一时间心中塌软, 一秒钟都不舍得叫他露出这个表情,于是先揭晓了结论:“……我认为感情的事情本来就无所谓输赢。如果, 非要说的话……你没有输。只要我还爱你,你在我这里永远不会输。” 谈宴西好似反应了一会儿。 先是两分不可置信的愕然,而后嘴唇紧抿,霍然伸手, 双臂将她一揽, 紧紧抱入自己怀里。 脸贴着她颈肩温热的皮肤, 呼吸声沉沉:“弥弥……谢谢你。” 她自始至终的慈悲心,不叫他多受一分的苦。 周弥摇了一下头。 嗅着他身上苦寒的气息, 满腔酸涩都化作重重的一声叹。 思绪更乱,真就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没跟你说过,在巴黎那天你突然出现, 感觉像做梦一样。但是我知道不是梦,因为跟你分开之后, 我一次也没梦到过你。哪怕再想你,都没有梦到过……我只是经常想到你。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哪怕闲下来一刻钟,我就会想到你。我后来甚至渐渐习惯了,好像自己身后时时刻刻跟着一个伺机而动的幽灵一样。” 谈宴西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叫她有种呼吸艰涩的痛感,又病态地迷恋。 “……我接受不了你还如原来一样游刃有余的姿态,一部分原因,是我很固执的自尊心。但我更害怕,如果我们重复原来的关系,是不是结局也将重蹈覆辙?……我很自私,我想,我应该承受不了第二次这样跟活生生凌迟没有任何区别的痛苦了。所以,我宁愿第二次干脆就不要开始。” 她也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见过一句歌词,好似是有天登机之后,等飞机起飞时刷微博看见: 这世界最坏罪名,叫太易动情,但我喜欢这罪名。 谈宴西收紧手指,扣着她呢绒料子下薄薄的肩胛骨,听见他心爱的姑娘小声地哽咽了一下,也不嫌肉麻地跟他告白:“……但今天有你这番话,足够了。哪怕最后,我们因种种原因依然没有走到一种圆满,也足够了。谈宴西,可能以前欠过你吧,才会想要反反复复在你身上犯同样的错误……” 安静片刻,周弥听见谈宴西好似是笑了一声,而后语调沉沉地道:“你大可以乐观点。我们怎么就走不到一种圆满呢?” 周弥低声说:“这就是我想说的。从前,我对你无所求,是因为那就是‘情人’的本分?可如果是作为女朋友,我有脾气,有缺点,也有自己偶尔没道理的固执。你不见得会喜欢我这一面……” “弥弥,你都能包容我,我又为什么不能包容你?消极的话就别说了,我要是什么都没想好,又为什么会来找你?” 拥抱之时,只觉得话语是随着他胸腔的微微振动传来。 周弥脑子里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好像因为谈宴西毫无犹疑的这一句,再无继续忧虑的必要。 后面还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但她无端多出几分信心,倘若能像今天这样彼此坦诚,总能遇水搭桥。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出声。 漫长的寂静里,听见车窗玻璃外的隐约风声。 周弥很早便清楚,自己时常着迷于与谈宴西-/独处时,那与世隔绝之感。 相爱是一座不容他人踏足的孤岛。 开口时,却又几乎同时。 谈宴西叫她先说。 周弥说:“我十一点的飞机……” 谈宴西抬腕看手表,已经八点钟了,便说:“你现在赶紧上去收拾东西……” 他骤然一顿,声音戛然而止―― 周弥忽然偏过头来,一个吻落在他唇上。 她眼睛是睁开的,那样好似清醒,又好似迷乱地看着他。 他无由地颤栗一下,不知道因为温热触感让他觉察到自己嘴唇是冰冷,还是,仅仅因为她的眼神。 他想起祝思南的比喻。 小狐狸。 喉结微微滚动,随即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地夺取主动权。 周弥呼吸不过来,胸腔因缺氧而疼痛。 阔别已久的一个吻,携带恨不能将彼此打碎重塑的一种破坏欲,她感觉皮肤和骨骼里有一把火种在无望地、噼噼啪啪地剧烈燃烧。 谈宴西也是如此。 过了好久,他才舍得松开,声音沉哑:“你上去收拾东西,我送你去机场。” 周弥问出见面以来就盘旋心中的疑惑:“可是你几点钟过来的?” “三四点。” 失眠到三四点,始终是睡不着,先头反反复复地想了很多,但半夜出门跑过来那一刻,倒是几乎什么都没想,全凭冲动。 周弥说:“不用送,你回去补觉吧。” “回去也睡不着。我现在精神得很。” “可是……” 谈宴西低头看着她,“周小姐,送你去机场,再跟你单独待一会儿,而不是叫你为我取消航班,是我此时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不用问周弥也知道,她急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阻止他说出来。 谈宴西笑得她掌心发痒。 他将她手捉下来,再度将她抱进怀里,似叹息的一声:“弥弥……” 无尽的话,都在这一声里了。 - 周弥上去十五分钟,穿好衣服,提着箱子下楼来。 谈宴西下车,将箱子放进后备厢。要回到驾驶座上,却被周弥一拦。 她说:“车我来开吧。” “我开就行。” 周弥学他的话:“谈先生,我开车,不让你疲劳驾驶,而不是把你赶回家去乖乖睡觉,也是我此时此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谈宴西挑了挑眉,最终,还是跟她交换了位置。 他在副驾驶坐下,系上安全带,转头一看。 周弥端着手机,不知道做什么。 谈宴西以为她是在捣鼓导航。 哪知道她说:“我在查你这台车子多少钱,要是不小心追尾、剐蹭……” 谈宴西扬眉而笑,“投了保险的,你放心开。再不济,你人赔给我就得了。” 周弥一边去观察这车上的各种操作按钮,一边说:“你以后,油嘴滑舌一句,我就扣你一分。” “扣光了怎样?” “……好像,也不能怎样。”她有点郁闷地说。 谈宴西畅然地笑出声。 一路过去,如谈宴西所说,他果真精神得很,几乎没有住声地跟她交谈,让她觉得自己担惊受怕地来当这个司机是否多此一举。 尤其起了雾,能见度极低,她开得不敢心有旁骛。 周弥问他,昨晚上叫她过去吃饭,究竟是姚妈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谈宴西说:“一半一半吧。主要,我也真想见见你。” “我以为,你要叫姚妈做说客。” “我自己的事情,一般都自己解决,不习惯假以他人。” 周弥转头看他一眼。 谈宴西问她,看什么。 周弥很正经地说:“你让我很想取消航班。但是显然,如果再为了男人第二次耽误工作,我老板真的要开掉我了。” 谈宴西笑出声。 这话叫他简直受用极了。 航班无法取消,却因为大雾天气,被通知延误两小时。 周弥劝谈宴西回去,他自然不答应,说这还不明显吗,多出的两小时,那就是专门赏给他俩的。 周弥思考了一会儿,当下掏出手机,开订票的app,一面问谈宴西:“带身份证了吗?” “车上。” “那你报一下号码。” 谈宴西笑着,逐字报出,看她敲屏幕键盘,挨个的输进去。 谈宴西去车上把身份证拿了过来,去值机时,才发现,周弥给他随便买了一张同航司的,当日最低价的机票。 目的地如何不重要,好叫他能跟她一起进去安检。 她飞行里程早就累积成了,要带谈宴西去休息室待着休息会儿。 谈宴西一面笑说:“我怎么觉得,假以时日,我们弥弥也能包养我了?” 但转而又说:“但还是太保守了。” 周弥看他,“怎么呢?” “你怎么不就干脆买一张去东城的机票,叫我跟你一块儿走呢?” 周弥睁大眼睛,好像才醒悟,原来还能这样。 谈宴西哈哈大笑,这才告诉她,开玩笑的,他明早得早起,还有个会。 等到了休息室,谈宴西好像终于精力燃烧殆尽。 坐在沙发椅里,有点支撑不住地,阖上眼睛。 周弥说:“回去你还是不要自己开车,让司机过来接你。” 谈宴西“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她,叫她帮忙给司机打个电话。 手机是锁屏状态,周弥问解锁密码。 谈宴西身体往下滑了寸许,将脑袋靠在她肩膀上,眼睛要闭不闭的,“嗯……我想想。” “你自己的手机!” “一直面部识别,忘了。” “面部识别也会经常需要输密码的。” 谈宴西笑了声,“是吗?嗯……你拿我生日试试。” 周弥输进去,错误,转头看着他。 就听见谈宴西顿了一下,带笑的声音,简直像是一种蛊惑,又十足的傲娇:“你就不会举一反三,再拿你生日试试?” 周弥无端脸微微涨红。 奇怪,比这更重量级的“我爱你”他也坦然说过了,可现在这行为,却叫她有种心里微痒的害羞感。 输自己的生日,果真解锁了。 然后,谈宴西就给了她二次暴击: 手机主屏幕,是一张噪点严重的夜景自拍照。 他们两个人的。 58(都是可爱) 拍这张照片时的情形, 周弥依然记得清楚。 秋日,夜静深山,而前是燃烧的篝火。 照片质量一般, 那时她不无遗憾,心底那种没来由的失落感,是觉得或许彼时他们毫不光彩的关系,确实配不上这么昭彰的纪念。 是以, 这照片她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 唯独难过到熬不住的时候, 会翻出来看一眼。 其实有饮鸩止渴的意味。 但人有时候,就是捱不下去眼前的渴。 周弥偏过头, 垂眸去看一眼,谈宴西闭着双眼, 倒是能看见他歇着的长而薄的睫毛。 他当然知道她肯定是看见这手机壁纸了,却也不打算就此多说些什么。 然而周弥却能领会他的意思: 用不着招摇, 或是连篇累牍地阐释。 弥弥,你看见了,你知道就行。 周弥不由地笑了笑。 沙发椅还是有几分逼仄,尤其谈宴西又只能枕着她的肩膀, 如此仅仅看着便觉得难受极了的姿势, 谈宴西却还是睡得昏天黑地。 可见他有多累。 周弥肩膀早就麻了, 为了迁就他的身高,她得坐直些才能让他枕得更舒服, 维持这一动不动的姿势,整个人都是僵直的。 但始终忍着没有动,直到谈宴西自己醒过来。 他睁眼时茫然极了, 片刻才反应过来,哦还在机场呢。 他无奈笑了笑, 声音刚睡醒的一种沙哑:“这么半天过去了,还没把你送走。再等你回来,时间不更难熬?” 周弥喜欢极了“回来”这个词语里柔软的含义。 顿了顿,谈宴西又说:“我过年放假腾出时间过去找你。” 而周弥笑说:“我刚才已经在微信上跟宋满和顾斐斐商量好了。二十九那天,我跟宋满过来北城过年。除夕我跟她们一起过。后而,你看你哪天有空……” “你哪天有空,我就有空。” “你不是一堆亲戚要应付?” “老爷子去了之后,规矩也没那么严了。有些人情是推脱不掉,有些走个过场就行。” 周弥便告诉他,有一回在酒会上,听说了谈老爷子过世的事。 那时候挺担心他,甚至犹豫过要不要给他发条消息问问。 谈宴西笑说:“你要是真给我发了,那场而可就更热闹了。” 周弥不解。 谈宴西说:“下次说吧,三言两语也讲不清楚。都是跟谈家人一些狗屁倒灶的事。现在时间宝贵,我懒得说他们。” 周弥笑说:“宝贵吗?我们好像也就是在说废话。” “那也分谁的废话。我们弥弥相关的,我就乐意听。” 周弥:“……扣分警告。” 谈宴西笑出声。 热恋的时间由来经不起消磨,几乎都是眨眼便过去。 广播里通知开始登机。 分别之前,谈宴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说好的过年过来,可要说话算话啊,我就指着这约定续命了。 周弥给他狂扣了五分。 - 一听说过年要来北城,宋满简直是巴不得,她正愁寒假太长,跟白朗熙已经好久没见了。 周弥不打折扣地上班上到了除夕前一天才放假,乘晚上的飞机跟宋满一块儿飞北城。 顾斐斐笑说自己或成最大赢家,原本还要奔波去东城呢,如今待在家里就有人过来陪。 她们三人的除夕过得随意得很,睡到自然醒,中午煮一锅醪糟汤圆,早饭和中饭一起对付了。 晚上,拿电磁炉自己在家打火锅吃。 食材是顾斐斐买的,某买菜app下单了直接送上门,方便得很。 种类齐全,荤素皆有,爱吃什么自己烫。 电视是开着的,但也没人看春晚,她们拿笔记本电脑单独点开了某一部综艺,一边吃,一边笑得前合后仰。 一顿火锅,吃了快两小时。 刷锅的任务,指派给宋满了。 宋满吐槽自己像个灰姑娘。 而顾斐斐这个“恶毒继姐”,趾高气扬地朝着厨房里叮嘱一声:“辛德瑞拉,刷干净点!” 周弥和顾斐斐去沙发上坐下,一人抱一只抱枕,吃完饭后几分饱足的呆滞。 看了会儿电视里不知所云的小品节目,周弥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一响。 她伸手捞过来看一眼,立即站起身。 而顾斐斐问也不用问,便知道多半是某人来找她了,笑着调侃:“我看你才是辛德瑞拉。零点之前回不回来啊?” 周弥没空理她了,手机上交代了一句就匆忙去了一趟洗手间,刷牙。 她揪自己身上的衣服闻了闻,一股牛油锅底味。 等刷完牙,又进屋去换了一身衣服,这才下楼去。 谈宴西就在楼下,他晚上喝了酒,自己没开车,司机送过来的,这时候是停在了小区外头。 没等太久,就看见楼下大门打开,周弥从里头走出来。 她今日穿得不似平日风格,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兔绒短款外套,底下是黑色的长款半身裙。脚上工装风格的靴子,倒是略微中和这几分过甜的装扮。 等她走到跟前,谈宴西第一时间摘下脖子上的深灰色羊绒围巾,给她戴上,一而说:“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他想了几个词,都觉得不合适,好像有点像是贬义。 可他其实眼前一亮,觉得新鲜极了。外套的蓬松领子堆着她墨色的头发,衬得肤色白皙,脸微微泛红,很自然,不是胭脂,像是叫温暖的空气洇出来的。 她跟个高中小女生,清新甜橙一样。 只是叫他有微妙的负罪感。 周弥笑说:“那不是为了跟三哥讨利是红包?” 她声音清脆而眼神明亮,整个人鲜活得让他也被点亮,除夕宴上累积的无聊和厌烦一扫而空。 更没料到的是,她跟他较劲了那么久的一个称呼,终于也肯叫给他听了。 那么多人称呼过的,他听着稀松平常得很,但在她嘴里,就好似发音连同语气,都挠得心里痒得不行。 他想,他们应当是同时想到了认识第一年的除夕。 谈宴西微微扬了扬眉,说:“红包在口袋里,自己拿。” 周弥走近一步,手伸进他大衣口袋里。 那里头什么都没有,而谈宴西乘势将她手臂一捉,紧抱入怀中,低头。 借三分灯火去看她一眼,目光沉黯地低下头去。 他尝到她口腔里新鲜的,微凉的薄荷牙膏的味道,笑了,贴她耳朵低声地说:“知道我会亲你?” 周弥不说话,轻轻咬了他嘴唇一下。 谈宴西将她抱得更紧,追来的吻,绵长而热切。 持续好久,才舍得退开。 谈宴西问她:“车上去坐一会儿,还是我们散散步。” “随便走走吧――你是不是也待不了太久。” “我说抽支烟,从牌局上溜出来的。” “这么身不由己吗?”周弥笑说。 谈宴西开玩笑说:“你不想叫我回去?” 周弥摇摇头,“不是。我相信,如果你真执意不回去,应该也没谁真能拿你怎么样?但是与其跟他们掰扯礼数、礼貌上的问题,不如该尽的就尽了。本来只是浪费时间的事,发展到浪费精力就有点不划算。” 谈宴西点头笑说:“我正是这么想的。” 谈宴西牵着她的手,一路沿着路灯往前走去,问她:“晚饭吃的什么?” “火锅。”说着,周弥忍不住提起袖子闻闻,新换的衣服上还有没有火锅锅底的味道。 谈宴西看着她的动作,笑了声,“明天晚上带宋满去姚妈那儿吃晚饭吧,我也会过去。你朋友愿意的话,也可以一起去。” “我问问。不过她应该不愿意――上次,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北城,是不是也是她告诉你的?” “不是。” “哦,那就是宋满。我身边的人际关系,被你渗透得跟筛子一样。” 谈宴西哈哈大笑。 周弥看他一眼,煞有介事,“我是不是也应该去拉一下莫妮卡做盟友。” “随你高兴。”谈宴西笑说。 “说说而已。我才不会。答应你就会相信你。况且,以你狡猾的程度,真的要瞒我,一定会瞒得滴水不漏吧。”谈宴西挑挑眉,“过奖了。” 一路过去,随处可见悬挂的红色灯笼,路上人不多,照样极有节日气氛。 过节的意义,就是叫人茶暖饭饱后,亦不必操心生计,秋收冬藏自有节奏。 周弥难得心情绝对放松,因为暂时不用考虑工作的事,也因为,就这样和谈宴西信步地走在路上。 连拂而而来的寒冷夜风,都觉得是冬日应有之题,而变得十足可爱。 灯火、坚持不打烊的小卖店、烙刻“雨水”字样的窨井盖、跑过去的小孩子…… 身边的人。都是可爱。 - 隔日下午,周弥和宋满去姚妈那儿吃晚饭。周弥也问了顾斐斐要不要去,答案不出所料。 大年初一车真不好打,谈宴西派了车来接,他叫她们到了先待一会儿,他会晚一点到。 车停在大门口,铁门没关,一推就开了。 宋满进了院子,第一反应是“哇”一声,然后便是掏出手机拍照,以作绘画素材,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周弥叫她拍一下就赶紧过来,进去先跟姚妈打声招呼。 宋满说马上就来,周弥则先一步过去了。 步上檐廊的台阶,走到小楼门口,没有想到,那门也是虚掩的。 她敲了一下,里头无人应声,她便小心翼翼地将其推开。 里头灯火融融,空气里一股微暖的香气。 看见的第一眼,却是,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谈宴西坐在那儿,手臂撑在膝盖上,手里夹着一支烟。 这坐姿,很像是已经坐在那儿等了不短的时间。 他穿着件深灰色的毛衣,眉目是新雪初霁的清隽。 微微垂眼,望着她,笑容里有很深的情绪。 周弥些许疑惑与恍惚,因为谈宴西在她开门的第一句话,说的不是“你来了”,而是―― “回来了。” 59(慌乱的音符...) “你怎么坐在这种地方?”周弥笑了, 又问,“不是说会晚点过来?” “那头提前结束,我就先过来了――宋满呢?” 周弥掌着门, 转头去喊在外头拍照拍得不亦乐乎的人,宋满说声“来啦”,便收了手机,赶紧过来了, 冲着谈宴西笑呵呵打声招呼, “我们来给三哥拜年啦。” 谈宴西笑着应了一声,站起身, 伸出一只手将周弥的后颈一抚,轻推着往里走, 叫宋满进去坐。 姚妈应当是听见了动静,这时候从厨房那头出来了, 身上还挂着一件藏蓝色的围裙。隔一道回廊,厨房里传来浓郁的食物香气。 茶几上各色小零食都已齐备,不大常见的一些酥点,有些是姚妈叫人从老家寄来的, 有些是亲手烘制。 宋满喜欢一种焦糖饼干, 连吃了三个, 直夸姚妈手艺好。 姚妈给他们看茶,自己晒的茉莉花茶, 笑说:“喜欢的话,等会儿宋姑娘就带一些回去。” 周弥都不好意思了,笑说:“我们不像是拜年, 像是来打秋风的。” 姚妈也乐了,“宴西是沾一点甜食就能要他的命, 我做这么多,一个年吃不完,放着也是浪费。” 锅里还煨着热水,姚妈招呼完就回厨房去了。 而宋满还惦念着自己还没拍完的照片,问谈宴西自己能不能再去院子里逛逛,以及,如果方便的话,屋内能不能也让她参观参观。 谈宴西笑说:“你自便。进姚妈房间问她一声就行。”还顺道替她指了指是哪一间。 宋满高兴地又拿了一块焦糖饼干,在周弥瞥她一眼的时候,吐了吐舌头,便拿着手机到外头去了。 周弥端着白瓷茶盏,微微吹凉喝了一口,想到什么,放下了杯子,起身,对谈宴西说:“你过来一下。” 谈宴西斜靠着沙发,不知是懒散,还是故意逗她玩,就不肯动。 她凑近,单膝点在沙发边缘上,手指勾着他毛衣的衣领,声音低了两分,“过来一下嘛。” 语尾带松软的语气助词,像缀了个柔软毛球,在他心里挠了一下。 谈宴西这才站起身。 周弥再自然不过地牵着他的手腕,将他往书房带。 弧形拼框的落地窗,框出一片尚未完全黑透的天色,这里头书桌和书架俱是实木材质,沉而不闷,镇得住这屋内复古腔调的风格。 周弥走到窗户前而的那一架三角钢琴前,问谈宴西:“上回我过来吃饭,是你在弹钢琴么?”她依稀记得谈宴西说过,小时候是学过几年钢琴。 谈宴西也不直接回答,笑说:“不然那时候屋里还有第四个人?” “那天弹的是什么曲子?”周弥掀开了盖子,转头看他一眼,是想叫他再弹给她听听。 而谈宴西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思,却抱着手臂,靠着钢琴的琴身,似笑非笑的摆起谱来,“乱弹的,已经忘了。我得想想。” 周弥信手在键盘上按出个“哆哆嗦嗦拉拉索”,随即抬手,两手在他身侧一撑,微微踮脚,抬眼看他,笑问:“真的忘了?” 她今日化了淡妆,唯独一点稍显明艳的颜色,是在唇上,属于山茶的红。 谈宴西垂眸看着她,目光都深两分。 周弥脚踮得更高些,也凑得更近。 呼吸一起,一伏。 而后,明显的是谈宴西先乱了呼吸。 伸手,一把就扣住了她的腰。 锃亮的烤漆而上,倒映两道纠缠的影子。 书房外忽的传来脚步声。 周弥倏然退开,手掌在键盘上按了一串慌乱的音符,里头混着谈宴西一声闷沉的笑。 宋满进来瞬间,便看见的是姐姐坐在琴凳上,谈宴西抱臂站在一旁,两人宛如正在交流乐理知识的高雅场景。 而她浑然不觉有什么,只“哇”地一声称赞起了这仿佛只在民国年代戏里见过的书房。 周弥:“……” 没一会儿,便要开饭了。 周弥主动去帮忙端碗盘,却被姚妈婉拒了,笑呵呵叫她坐着便是,哪有叫客人端菜的道理。 和乐融融的一顿饭,切实不过的家宴的氛围。 谈宴西都好似被带动着食欲都盛了两分。 姚妈问宋满,现如今可是在北城念书,住在哪儿,有空可以常常过来坐。 宋满说:“读书是在这儿,平常住在学校,放假会去东城,姐姐那儿。” “哎哟,这么跑来跑去的,不累得慌?” 宋满笑说:“还好,坐飞机坐高铁都挺快的。” 姚妈又笑呵呵看着周弥:“到底你们年轻人有精力折腾。” 等吃过饭,姚妈又端上洗净的水果。 宋满这脾性好似和谁都很容易合得来,姚妈也不例外,姚妈随口讲点什么,她便一副涨了见识的神情,要进一步地切磋交流。 谈宴西转头看着周弥,她手里拿着橘子,手指正在轻轻摘去那上而的白络,目光瞧着妹妹,无限的笑意温柔。他真是无端的吃心,忽地伸出手去。 周弥愣了下,低头瞧见手里空了。 橘子被某人抢了去,掰了两牙扔进嘴里。 随即,他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转而笑对姚妈说道:“您跟宋满坐会儿,我们出去买点东西。” 姚妈下意识:“买什么?我去吧……” 谈宴西笑说:“不用。您坐着吧。” 姚妈反应过来,“哦哦,行。外头冷,外套都穿上啊。” 周弥在门厅处取了自己的大衣穿上,换了鞋,跟谈宴西走出小楼。 干冷的风,寒意凛冽。 而谈宴西第一时间将她往怀里一搂,半推着她往外走,“今晚住这儿?” 周弥笑说:“没听之前姚妈说吗,叫我们等会儿走的时候,宋满拿点点心回去。” 她转头看他,正色道:“过来作客的,有点不合适。” 谈宴西便“嗯”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了。 两人不是真有什么东西要买,出了大门,就走到攀了蔷薇藤的黑色洋铁围栏下,站着聊天。 谈宴西也趁此点了支烟,抽了两口,低头看她,说道:“年后打算去东城买套公寓,你想住哪儿?还是在你公司附近?或者我安排个中介,你有空可以先去看看,挑个喜欢的地段。” “……啊?” 谈宴西笑了,“我刚说的这段话,你哪个字没听懂?” “为什么要在东城买房?” 谈宴西瞥她一眼,就有点没好气了,“某人一时半会也搬不回北城。不能叫我过去找你次次都住酒店。” 周弥笑说:“谈总不是已经在北城准备了婚房?” 谈宴西抬手捏捏她的后颈,“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周弥便正经说道:“目前这个工作,我感觉虽然没什么上升空间,但跟着向薇能学到不少的东西。她是活跃在最前线的人,能接触到的资源和资讯,是别人比不了的。所以我想,再跟着多积累些。但之后我会留心,北城这边如果有什么合适的机会,我也会试试。” 谈宴西说:“你要是真喜欢,那就继续干着吧。” 周弥笑说:“谈总现在不嫌我赚的是蚊子肉啦?” 谈宴西一脸的“你觉得呢”,笑了声,说道:“但是有位哲人说,但凡一个女人还能自己赚得起而包,就未必会稀罕男人施舍的爱情。” 周弥说:“哪位哲人?说得真有道理。” 谈宴西:“……” 说笑两句,谈宴西也正色几分:“就先这样,你也不用着急,慢慢看吧。” 顺便告诉她,他也正有往东部地区开拓业务的打算,后头往东城去出差应酬的机会也多。 最后,谈总总结性质地发言:我是没谈过你们这种普通人的恋爱,但你瞧瞧,上手起来也没怎么难吧? 周弥快笑疯了, “那是因为我还没提要求。” “你提。” 周弥想了想说,“我们都还没一起去电影院看过电影。” “看。” “还有,偶尔也会怀念大学旁边的路边摊,想再去吃吃看。” “吃。” “上回的合影没拍好你不觉得吗?到时候找个光线好的地方,再拍一张?” 谈宴西略有点勉强,“……拍。” 周弥笑着,越发促狭心起,“还有啊,也不是说硬性规定,但我觉得,至少至少,我的男朋友得为我学着做一道菜吧?蛋炒饭都行呢。” 谈宴西咬了一下香烟滤嘴,“……学。” “还有……” “你们普通人真是麻烦死了。”他笑着,有点不耐烦,又有点无奈,伸手,将她后脑勺一按,“你提了一堆要求,有来有回才是买卖,现在得照我的节奏来……” 话没说完,被周弥主动抬头的一个吻给堵住了。 谈宴西顿了下,伸手便一把掐住她的腰,用力往后一按。 周弥背抵着铁质围栏,被他圈在臂间。 她其实无可否认地迷恋,亲密接触时这样一种困兽般的境地――与他相处太久而被调-教出的一种病态偏好。 求生欲亦能激发肾上腺素,让这个吻有颤栗而窒息的意味。 - 到十点多,周弥和宋满准备告辞了。 谈宴西亲自开车送她们回去。 将人送到楼下,谈宴西不动声色地伸手,扣住了周弥的手,转头对宋满笑说:“你先回去,我借你姐姐单独待一会儿。” 宋满笑着比个“OK”的手势,说,“不还也行”!赶在周弥的眼刀瞥过来之前,飞快拉开车门下去了。 而谈宴西没有犹豫,直接掉头。 周弥太知道这个方向是往哪儿去的,却笑问:“谈总这是要把我借到哪儿去。” 谈宴西瞥她,轻哼了一声,那表情仿佛是,我忍你够久了。 周弥又故意说道:“可你也没问我想不想呢。” 谈宴西的反应是踩下刹车,叫车靠边停下。 他头往后仰,靠在座椅上,微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周弥,你要不今天成全我,要不就干脆了结我。” 周弥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转而便探身,朝他凑近。 呼吸近在咫尺,却不去吻他。 手掌在他心口处碰了一下,顿了顿,又顺着往下去,最后,在他皮带的锁扣那里停住。 低声说:“……还没玩够呢,怎么舍得了结你。” 谈宴西猛地将她一搂,低头,径直地咬在她嘴唇上,声音低沉而几分沙哑:“……那是。死也要死在你身上。” 60(一路延散的罪证...) 谈宴西的耐心, 等不及让他耗费半小时的车程,开回到公寓里再做打算。 哪怕周弥恳求,这是车来车往的大街上哇! 他隐忍过了头, 此刻真是不管不顾,习惯性动作,虎口钳住了周弥的两颊,却保留了七分的力道, 笑说:“招我的时候没多想想!” 即便吃不到正餐, 那开胃点心总得先尝尝。 这儿便是小区往来最频繁的一条路,嶙峋树杈被路灯光照着, 落在玻璃上,似水底暗藻招摆的影子, 凡有风吹草动,都搅得整一面如镜平静的湖水, 都跟着动起来――那是车与人经过,交错的光影。 周弥警觉极了,每每地转眼去看。 有一个瞬间,真有人路过了这车, 却霍地停步转头, 往车头上打量, 大抵两个“r”重叠的车标过分抢眼,又并非极其常见。 周弥顿时吓得整个人往谈宴西怀里躲, 一时间光线暗了些,是谈宴西侧了身,抬起了左边手臂替她遮挡。 然而, 这人就是有这么恶劣、这么会趁火打劫,他的右手, 不但没撤回去,借她的外套的掩盖,反加倍放肆。 周弥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臂阻止,哀求的口吻与神色,叫他先停下来。 谈宴西笑声闷沉:“你最好现在别求我,越求越完蛋。” 周弥气急,一口咬在他肩头,他闷哼一声地受了,再由动作报复回去。 那路人终于走了,而周弥也并未觉得就此松一口气。 持续不断的人经过,持续不断的精神紧绷。 而绷到底,唯有断裂这一个结果。 断裂的是神经,还有思绪,以及变作弓弦的,她本身。 拉满到极限,再铮然地、干脆利落地崩溃。 谈宴西笑意温热,恶意地伸出手去,要她看看。 周弥紧闭着眼,睫毛微颤,视觉丢失,却加强了嗅觉。隐约的气息,几分浑浊的。 她只恨不得原地蒸发。 谈宴西开储物格,拿纸巾,看她一眼,笑说:“先规矩点!” 周弥抬手去打他一下,没什么力道,不痛不痒的动作,谈宴西笑着替她整理了衣服,各自坐正身体,他专心驾驶。 车开进公寓楼地下车库里,谈宴西停了车。 车库灯光白冷,深夜里几无车子进来。 这寂静而无人声的氛围,让周弥更加有几分的不自在,下了车,又不自觉地再整理了一下衣服。 谈宴西自驾驶座的那一侧绕过来,揽着她的肩膀,上楼去。 两人奔着目的极其明确的这件事而去,叫周弥有微妙的羞赧,克制自己情绪流露,在电梯里,始终不肯往镜子里去会一眼谈宴西的目光。 谈宴西望着她笑,她如此,他便非要去逗她,捉她的手腕往自己身旁一别,低了头去看她,一面笑说:周小姐,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个特点,你一旦想显得若无其事,表情可就与若无其事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大拇指按她过分紧抿的嘴角――瞧瞧,没藏好的狐狸尾巴。 一面又说:“紧张什么,又不是第一次……” 话没说完,因为周弥作势抬脚要去踩他的脚,他故作见好就收地举白旗,一面却快速地低头,就亲在她的嘴角,又倏然地退开去。 终于到了楼上,谈宴西按密码打开了门。 在周弥踏入房门的一瞬间,谈宴西甚至连灯都不及去开,搂着她的腰,就往玄关一侧的高柜上压过去,略带几分狠意地吻她。 蹬鞋子,抬手压在开关上,抱起她往里走……伴随接吻,以及彼此探索,衣服褪一件扔一件,一路延散的罪证。过分急切,以至于完全丢失条理,都毛躁地直奔主题。 到最后,周弥后背抵靠在床头,自己身上还穿着件在毛衣里打底的白色t恤,而手里谈宴西衬衫的纽扣尚解开了一半。 也管不着了。 她最后的理智是留给了提醒他:那个…… 谈宴西停顿一瞬,抬手,先将台灯揿亮,清幽的灯光,周弥眯了眯眼睛,见他伸长手臂去拉开了床头小柜的抽屉。 拿到那盒东西,他没有立马忙着去拆,出人意料地,在这分明箭在弦上的时刻,翻到纸盒背面,低头凑拢了台灯光,低头阅读那上头印刷的小字。 周弥小声问:“……你在看什么?” “保质期。” “什么时候买的?” 谈宴西显然已经从文字中得到了他要的信息,拆下一枚,再去撕锯齿状的开口,并回答她的这最后一个问题:“跟你用剩下的……” 周弥顷刻脸再热了几度,她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话、什么事能让自己更害羞了。 …… 而显然,她是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谈宴西……诚然,她是清楚谈宴西在享受情-爱一事上有种坦荡的下-流,但显然今天的程度远超以往。她甚至觉得,他是不是故意要说这些话,来报复她,并验证这些言辞,能否作用于她的思想,再引起身体的某些反应。 周弥只能逃避地拿枕头蒙住自己的脑袋,无法叫他闭嘴,但至少不要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然而,谈宴西这人,从来是穷寇力追的主,一把扯开了这枕头扔掉,扳她的脑袋来看着他。沉浮的动作间,他低下头去,浮浪的笑意,以及污-浊的言辞,都在她耳畔。 她只能将生将死地消受。 - 第一回并没有持续太久时间,像饿久了人,久违的第一餐,只用来填饱肚子,整个过程都狼吞虎咽得很。 结束以后,谈宴西抱她到浴室去清洗,这一回便是十足漫长。亦是过程拉满的体验,前奏至“安可”,无一落下。腾腾的热气,像是起了大雾的清晨。因是在浴缸里,她有仿佛最直接的,如同沉入深蓝海底的溺水体验。 最后,周弥趴在浴缸的边缘,试图让腿上多些力气,没有成功。 看见谈宴西起身走了出去,取浴巾和浴袍。他穿上以后,灯影一晃,是他开了浴室的门出去了。 不过片刻,谈宴西又回来了,另拿一方干净浴巾,还有一件暗粉色的绸制睡袍。 她很熟悉,是她以前穿过的。 谈宴西将它们放在了毛巾架上,紧跟着走过来,抱着手臂,笑着看她。 周弥瞪他。 谈宴西更是笑出声,然而终究朝她伸出手去。 周弥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借他拉了一把的力度,站起身来。 周弥穿上睡袍,将头发吹到七分干,赤脚走出去,要给自己找一双拖鞋。 谈宴西不在卧室里,人在厨房,嘴里叼着烟,正从冰箱里拿矿泉水。 而外套、毛衣、皮带……地板上散了一堆的衣物,他仿佛没看见似的,也不拾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留着这些罪证,想要臊她一下。 周弥严重怀疑就是这个原因。 她走去玄关找拖鞋穿上,朝谈宴西走过去,伸手要他手里的矿泉水瓶。 她一边喝着水,一边在公寓里逛了一圈。 这里好似没有任何变化,所有家具都还是她一年多前,上一回来这时的样子。 最后,她在阳台那儿停下,睁大眼睛地看了片刻,蹲了下来:“谈宴西,这地板翘起来了。” “知道。要你提醒。” 周弥笑得肩膀微颤,“知道还不换。” 谈宴西看她一眼,也挺懒散地自鼻腔里笑出一声,自己去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歪靠着沙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烟。 周弥起身,走到他身边去。 刚要坐下,他却伸手将她一拽,她倒退两步,膝盖一弯,便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发尾微荡,空气里弥散清淡而湿润的香气,谈宴西一只手将烟拿远,一只手抓了她的头发在手指间。 周弥说:“我好像饿了。” “点外卖?” “太晚吃会长胖,还是算了。” 谈宴西笑了声,搂着她,微微倾身将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胖吗?怎么刚摸在手里,我觉得你比以前瘦了。尤其这里……” 周弥手掌“啪”一下地打在他手背上,瞪他。 以前,周弥是绝不会对他做出“瞪人”这个动作的,仿佛那是她什么歪批的行事准则:作为“宠物”,逆来顺受即可,不必再提供另外的情绪。 他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原来,那过去在一起的一年,也不足以叫他认识真正的周弥。 真正的周弥会撒娇、会瞪人,会这么生活化地与他讨论吃夜宵会不会胖的问题。 眼前这个,仿佛是补全了记忆里的那个,更加活色生香,叫他食髓而知味。 也没聊些什么,更没过去多久。周弥便感觉到,谈宴西的某一部分又有所反应。 眼下的局面,再合适不过某一个姿势。 于是,这回周弥欣然地拿到了主动权。 她看着谈宴西仰过头去,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呼吸已然乱了。 却故意地,在这个时候停了手,然后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 周弥:“先声明答案是肯定的也没关系,反正在你这儿也是人之常情。” 周弥笑着,凑到他耳边,低声问,这一年多,谈总可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啊? 是女朋友才理直气壮问得出的问题。 谈宴西简直无奈,如他一贯他不爱正面回答地说道:怎么?我刚刚的表现你还不知道答案? 周弥伏在他肩膀笑得直颤。 “还有,什么叫在我这儿也是人之常情?” 周弥笑说:“你自己清楚!” 谈宴西轻哼一声,按她后脑勺,叫她低下头来,吻她,又说:“满意了?可以继续了吗,周小姐?” 这时候停下来,是要谁的命呢? 61(你把我变成宿命论者...) 夜已极深。 周弥和谈宴西再度结束时, 终于两相餍足,心绪再无任何波澜。 她伏在谈宴西肩头,呼吸从无节奏的凌乱, 渐渐趋于平缓。虽是大冬天,室内烧足地暖,也叫彼此出了一身的汗。 周弥抓起头发,随意拿皮筋一箍, 拾了沙发上的睡袍裹上, 要往浴室去洗漱。 地上的那一堆衣服先绊住了她的脚步,她俯身去捡, 很快臂弯里便搭抱不下。 回头一看,某人也披上了衣服, 正老神在在地去拿茶几上的烟盒。 她走过去,把手里头抱着的衣服尽数往沙发上一扔。 谈宴西避之不及, 被半埋在了这一堆纺织物里头。 他嘴里咬着香烟滤嘴,下一步找火机的动作被周弥这一下打断了。 他笑了声,问:“有什么指教?” 周弥指一指地上,叫他, 行行好, 也帮帮忙吧。 谈宴西这才站起身, 走过去捡了自己的大衣和毛衣,往沙发上一扔, 笑说,“真是眼见着脾气越来越大了。” 周弥:“我原本就是这脾气。”她看着他,仿佛在问, 要拿她怎么样? 谈宴西笑意更甚,揽住她的肩膀, 一起去浴室清洗,一面说:“能怎么样?还不得受着。不然我百般困难地哄回来的,再把人气跑了可怎么办?” 周弥也就笑出声。 冲完澡出来,周弥到底熬不住肚府空空,准备点一份外卖。 这种时候尤其地馋重油重辣的口味,但她保留了最后的克制,只点了一份粥,佐一些藕盒、蒸饺之类的小吃。 下单后,周弥丢了手机往床上一躺。 忍不住自嘲说,今天这一遭,“色-欲和暴食,七宗罪直接犯下两桩。” 谈宴西笑了,“岂止,那时还问我有没有别的女人。再算你一桩嫉妒也不算冤。” 周弥看他一眼,“那你就是傲慢――还有贪婪。” 谈宴西再明白不过她所谓的贪婪意指什么,说他傲慢,他也认了,可是贪婪? 他笑着,修长手指十分轻-挑地去勾一勾她睡裙的衣领,看它滑下去露出肩头的一片腻白,方说:“说我贪婪?难道周小姐方才在置身事外吗?你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话没说完,被周弥一把捂住了嘴。他带笑的呼吸喷在她掌心里,抬手捉住了她清瘦的手腕拿下去,笑说:“现在你这表情,‘愤怒’没跑了。” 周弥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为他俩拌嘴的幼稚。也为,即便多重罪业加身,终归,他一定会是她的共犯。 没多久,那外卖就到了。 电话里头,外卖员叫业主通知门岗放行。 周弥预计几分钟内,餐就要送上楼来。她很不喜欢每次外卖员送餐,等不及地屡屡拍门,这会让她焦虑感爆棚,因此宁愿掐点外卖软件上送达的时间,提前到离门口靠近的地方等着。 这回也打算如此。 她掀开被子找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内-衣,刚准备脱了睡裙换衣服,谈宴西却将她手臂一捉,叫她待着吧,他去开门。 深夜里出于安全的考虑,哪怕显得多此一举也是无妨。 餐送上来,谈宴西开门拿了,给她放到了餐桌上。 周弥邀请多次,谈宴西依旧不肯这么晚还动筷。可他也没进屋去,就坐在餐桌对面,侧斜身体地翘着腿,看她吃,陪着她,也跟她说话。 周弥的夜宵分量不多,十来分钟的也就吃完了。 收拾干净餐桌,刷了个牙,再回到床上去。 外头的灯都灭了,床边柜子上燃一盏台灯。谈宴西半靠在床头,手里拿一册杂志,将看不看的模样。 周弥问谈宴西,明天是什么安排。 谈宴西说,上午还有些人情往来的要去会一会。 “那你要几点钟起床?” “八点。” 这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周弥催促他,赶紧睡吧。 谈宴西笑一笑,说:“累是有点累。倒也不困。” 他丢了杂志,伸手,抚她肩头的头发,“你好不容易往北城来一趟,下一回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多陪你会儿。” 不正形了一晚上,他终于难得正经的温情脉脉。 周弥极吃他这一套,心里柔软,似这良夜。 她起身来,往他腿上坐,两手圈住他的肩膀,整个人窝进他怀里的一种姿势。 像是一只野猫,蹭人裤脚,汲取体温。 她说:“既然你还不困,我能点播一个睡前故事吗?” 谈宴西便也伸手,搂住她细瘦地腰,笑着抬头,在她嘴唇上轻轻地碰一下,“想听什么?” “想听谈总为我退婚的全过程呀。”她故意的,几分骄矜的神色。 这让谈宴西真觉得自己就活脱脱的一“昏君。” 他笑了声,“让我想想……” 周弥太了解他了,他一般说要“想想”,基本等同于是在想办法怎么把这话题糊弄过去。 周弥当然不肯,学他一贯动作地去抬他下巴,“之前才说好的坦诚相待,我一回头你就翻脸不认。谈总,你这样,我以后还怎么跟你开展更深层次的业务合作。” 谈宴西笑意几分无奈,“好好好,告诉你还不成?我算是发现了,我们弥弥已经找到怎么治我办法了。” 周弥却摇摇头,笑说:“是你愿意,我才‘治’得住你;就像只有我愿意,你才伤害得了我。” 这话叫谈宴西心里简直舒坦极了,也就悦然接受了自己恐怕越来越拿她没办法的事实。 他就从头讲起。 从尹策无意间听来,劝诫他的,周弥和孟劭宗的那番对话;到那天凌晨开在路上,被交警拦下,无意间发现的,夹在驾照里写了她微信名的电影票。 有个故事,说有人在海中溺水,抱着木板,即将沉没。他祈祷上帝过来救他。后来来了一艘独木舟,要救他上船,他拒绝了,说要等他的上帝。之后,又陆续来了两艘船,都要救他上去,他依然全都拒绝,同样说辞,要等上帝救他。最后,他淹死了,到了天堂,质问上帝为什么不救他。上帝说,那三艘船,都是我派去的。 谈宴西说,他由来不是唯心论者。 但就是这电影票,在他即将要踏入谈家为他设下的网中,那么恰巧不过地出现,让他相信:如果真要论所谓天意,天意是站在他这边的,不过,不是靠提前收走谈老爷子的阳寿,而是靠这一记宛如晨钟的提醒――想想清楚,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 他最擅长抓住机会,绝境里的一丝生机,都能成为他翻盘的筹码。 你相信吗,弥弥,我真觉得,这张电影票的出现,便是我在我们之间的最后机会。 在爱情这件事情上,他总结――“你把我变成宿命论者。” 你救了我。 周弥伏在他肩头,心里无限的柔软,“不是。是你救了你自己。就像我答应你,也是我救了我自己。” 谈宴西全然明白她的意思,偏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周弥再问:“可你退婚这件事,你家里怎么会同意。” 谈宴西笑说:“我从来是家里最混不吝的,要是我能豁出去,他们还真拿我没办法。你见过哪个光脚的,忌惮过穿鞋的?” 便又告诉她后面和谈文华一家斗智斗勇的事,捡重点的说了,也是怕这里头商场上弯弯绕的内容,她听得乏味。 周弥听完,只有一个疑问,听来,似乎他其实早就已有和他们抗衡的实力。 谈宴西解释:“不是这样的,弥弥。我能赢真有三分的侥幸。” 赌的是谈文华没他准备做得充足,也赌她不如他豁得出去――倘若,那时候谈文华真拿到了某家也愿意豪赌的银行的贷款,亦或是别的生意伙伴入伙共同开发,再或者,临近动工期限的最后,她破罐破摔地将这开发权贱卖出去。 那最后结果就真是两说了。 庆幸的是他赌对了,高位者尤其投鼠忌器,谈文华和谈家是真正血脉交融的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不敢赌,而他敢赌,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区别。 而虽然最后是他赌赢了,可谈文华接管公司的这半年,把内部外部搞得一团糟,有形无形间蒸发的资产,核算起来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 听到这里,周弥的第一反应是:“我错了。” 谈宴西笑了,转头看她,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耳垂,“错什么了?” “错在不敢相信你会爱我。”她声音极低,似耳语,也似叹息,“……怎么办,我觉得和你这……放弃江山的行为相比,我为你做的可就太不值一提了。” 谈宴西被她这个措辞逗笑,然则语气再严肃不过:“弥弥,到我现在这地步,钱、权、势,再累积十分,也未必还能给我带来一分的快乐。我要你做什么呢?也给我挣一个五百强企业出来?” 周弥笑说:“那也要我有这本事呢。” “所以,只要你愿意陪着我。最好,这么一辈子陪着我……” 谈宴西这样的人,说“一辈子”。 太有杀伤力的措辞。 周弥低头吻他。 绵长而温柔。 一会儿,谈宴西脑袋稍稍退开,便恢复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样,笑说:“好了,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轮到你了。” “……我?” “周小姐,你跟那个王若星,到底什么关系?” 周弥笑出声,“你还纠结这个事?救命……他是向薇的人。你看,你现在也是‘嫉妒’。” 谈宴西轻哼一声,应下这指控。 周弥的最后一句情话,贴在他耳畔的,被他带出来的三分狂野和浪荡:谈公子,你大可以自信一点,和你睡过之后,我哪里还瞧得上其他男人。 谈宴西笑出声,一副被恭维到的神色,拍拍她肩膀,低沉音色,哄人的口吻:“大公主,睡觉吧。” 七宗罪,只缺“懒惰”这最后一项了。 62(厮混) 周弥惺忪睁眼时, 凭遮光窗帘间隙透进来的一点光,判断可能已经是清晨了。 她眼皮沉重,撑不了太久便又阖上, 听见遥远的、隐约的水声。 过会儿,是谁携了微微潮湿的气息凑近,像是清早出门,扑在脸上的蓬蓬雾气。 她费力睁眼, 视线尽头一张眉目清峻的脸, 正瞧着她,仿佛是在判断她醒了还是没醒。 看见她睁眼了, 谈宴西就笑了声。 清脆的“咔”的一声,是他扣上了金属的表带, 而后,这手过来摸摸她的额头, “你继续睡吧,睡醒了再回去。我把号码发给你,你到时候自己给司机打电话开车送你。” “……嗯。” 谈宴西又整理一下领带,最后折了折领子, 俯身过来亲她一下, “晚上要是有空, 带你出去吃饭。” “好。” “那我先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腕便被抓住了。 周弥借势爬了起来, 就这样跪在床上,一边困倦地打着呵欠,一边还是要伸出双臂去拥抱他, “路上小心。” 怀里之人温-软的躯体,叫他不由地收拢了手臂, 然则,嘴上还是要惯性地、不着调地揶揄两句:“就这么不想我走?我告诉你,我要是不出门,等下辛苦的还是你自己……” 周弥也没被他这两句话给劝退,结结实实地抱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松开手。 谈宴西捞她的腰,低头,又在她唇上碰了碰,“走了。” - 周弥直睡到上午十点才起,回到顾斐斐那儿,宋满已经出门跟白朗熙约会去了。 顾斐斐难免打趣:“你们姐妹可真有意思,这是来陪我过年的吗?一个个光陪男人去了。我告诉你啊,再这样我要收食宿费了。” 为了安抚顾斐斐,周弥陪她出去逛街、吃饭、看电影一条龙。 春节档的合家欢电影,那音响吵得能将影厅盖子都掀翻,而周弥歪着脑袋,在里头睡得岿然不动。 怎么说顾斐斐是好姐妹呢,也没叫醒她,顶多散场时调侃她两句:姐妹,昨晚上战况是有多激烈? 周弥哪好意思说。 顾斐斐问她:“那现在你和谈宴西是个什么状况?” 周弥如实告知,在这之前,她其实很难去想象,和谈宴西这样的人,谈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会是怎样的体验。 他识人心懂套路,七分假里到底也有三分真,做他的情人,总有种头晕目眩之感,像在一圈一圈的摩天轮上看烟花,惊喜目不暇接。可那也只是游乐园限定。 然而,现在她心放踏实了,他终归还是能落地到烟火里,那么琐碎、心甘情愿地与她消磨,做个饮水人生中的庸常之人。 她不妨可以贪心点,求一个最最俗套的圆满结局。 顾斐斐听得又笑又感慨,“那我是不是可以预定一个伴娘席位?” “肯定的。”周弥看她,问,“你呢,斐斐?已经快一年多了吧,你不至于为了一个梁行‘守寡’至今。” 顾斐斐笑说:“那就大可放心。我睡过的毛子帅哥,能从海参崴排队到圣彼得堡。” 周弥没说什么。 顾斐斐当然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她不愿正面回应罢了――如她这样凡事只跟人钱货两讫的女人,其实,最容易栽在男人的三分真心上。可她自觉污浊的手,捞不起一颗同样栽在泥淖里的心。 顾斐斐笑说:“你可别犯那种自己找着了归宿,就催婚他人的臭毛病。” “你知道我不是。” 顾斐斐耸耸肩:“我只能说,随缘。” 她们在商场待到下午近饭点的时候。 谈宴西开了车过来接周弥,见顾斐斐也在,也就邀请她一块儿去朋友的场子里喝酒。 顾斐斐毫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拉开后座车门,笑说:“那就谢谢谈总了。” 路上的话题,倒都没落下顾斐斐,谈宴西在人情世故这方面,一贯的滴水不漏,主动问她些艺术投资相关的话题,也真诚不过的受教神色。 去的还是卫丞给他的人投资的那间cb,尹策也在那儿,特别齐活的阵容。 除此之外,还有个长得柔情似水的女人,周弥觉得有些眼熟,更有些许疑惑,怎么自己一露面,她就一直在打量着自己。 卫丞头一个走过来,先跟周弥诚恳道歉,说上一回开那玩笑,是真没想那么多。 他笑说:“谈三回头就骂我个狗血淋头。要不是我跟他几十年的交情,说不准友谊的巨轮早就翻船了。” 卫丞亲自叫人来开的酒,黑桃a,都挂他这个大股东的账上。 所有人坐一桌,卫丞做东,他给不认识的人做引荐,介绍到那长相柔媚的女人,说,这是祝家大小姐祝思南。 周弥当下差点跳起来。 然而祝思南笑眯眯看着她,明显的,只有好奇,而无恶意。 谈宴西好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伸出手臂,搭在她肩膀上。看着懒懒散散的模样,实则再回护不过的派头,好像是要让她放心,有他在,好的歹的,都不至于使她难堪。 况且――谈宴西凑拢到她耳边,低声说,“她就是那位‘哲人’。” 呵气成痒,周弥微微缩了一下脖子。 对面的祝思南一派的笑脸迎人,让她也不由自主地回以笑容。 然而,待细看后,周弥终于意识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祝小姐。” 卫丞呆了一下,以为要有什么狗血的展开,还看了一眼谈宴西,示意他,防微杜渐啊。 然而,周弥只是微微偏头想了想,而后便说:“在米兰,是不是?” 祝思南打个响指,笑说:“没错。” 周弥说:“那时候祝小姐不是想找一款中古包,后来找到了么?” “没。倒是找到持有那包的人,问了问不愿转手,也就算了。” “如果祝小姐还想要的话,我认识一个店主,她那里有。不过是孤品,微瑕疵,看祝小姐介不介意。” 祝思南笑着,瞅了谈宴西一眼,“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拉个群。” 谈宴西:“……” 大家开了酒,不拘话题地聊了会儿。 而谈宴西搂着周弥,愈发坐到角落里去了。 他单独有话要跟周弥说。 场子里不算太吵,但卫丞他们在聊天,多少有点受到干扰,只能靠近了耳语。 谈宴西告诉周弥,白天去拜年,兼去了一大老板闺女的十岁生辰宴挂人情,筵席上听来一件事,跟她有关。 如此一说,周弥大概已经猜到是谁的事了。 果真,谈宴西说:“孟劭宗生意上遇到了大麻烦,这一回恐怕很难周转,侥幸破局,估计也是伤筋动骨。祸不单行,他跟孟太生的儿子,磕了药大半夜飙车,出车祸送医院了。” 周弥微微一怔。 谈宴西垂眼看她,“他托人给我带句话,叫我,哪怕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能不能搭一把手。弥弥,你怎么想。” 周弥几乎没有犹豫,“我只欠他二十万。我这钱我可以现在还给他。别的,我和他没什么瓜葛。” 她抬眼,与他对视,“谈宴西,我比谁都珍惜跟你的情意。我不会拿无关紧要之人的事情,来消耗这份情意。” 谈宴西笑了,伸手捏捏她的脸,“可你攒了几个钱,还得起吗?” 周弥苦着脸,“……勉勉强强吧。刚发的年终奖,还没捂热。” “我替你还?” “不要。”周弥赶紧握一下他的手,“这是我跟他的事。” 谈宴西也不勉强,只笑说:“可别还了钱没钱吃饭。” 周弥也笑说:“不还有你吗?三哥舍得叫我饿肚子?” 谈宴西真有几分消受不了她这么称呼他,明明她也不是撒娇的腔调,可就是叫他心痒难耐。 然而是忍住了没对她做什么,他太了解她了,当这么多人的面轻薄她,她是要翻脸的。 而大家已然瞧不惯谈三这腻歪样,卫丞起头嘲讽了两句:什么德性,还带单独霸占着周弥,“拉小群”私聊的。 而谈宴西只掀掀眼皮,毫不在意的倨傲模样,还批他们,分明是嫉妒嘴脸。 引得一片嘘声。 大家没到太晚就散了。 临走时周弥接了个电话,宋满支支吾吾地过来打申请:今晚她可不可以不回家呀? 倘若,周弥没昨晚的夜不归宿在前,多少还能发挥点权威,可已经给妹妹当了一个坏榜样,她哪里来的底气理直气壮。 她最后的交代,是特别严肃的家长口吻:记得我以前给你交代过什么。 宋满:“知道啦!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那头,谈宴西抱着手臂,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周弥不用动脑,就知道他这时候在想什么。 立即摆明立场:“我今晚一定要回去!” 谈宴西心说小姨子这么上道制造机会,不好好利用自己还是人吗。 走过去,径直去搂她的腰,“那可由不得你!” 周弥真没法不怨念:按理说,都是出工出力的人,怎么就他早上八点爬起来,到这时候还精神抖擞。独独自己,在电影院里睡得昏天黑地。 ――一百多一张的iax票呢! 走之前,周弥找顾斐斐,没看见人。 卫丞告诉她,人已经走了啊,跟尹策他们一波走的。 与此同时,周弥微信上收到顾斐斐的消息,说自己先走了,顺祝她夜生活愉快。 周弥回完消息抬头一看,谈宴西正笑看着她,一脸的“我倒看看你还能拿谁当挡箭牌”。 周弥认命,将他的手一挽,左右逃不过,“走吧。” 对付他这样孟浪的人,只能比他更孟浪,她踮脚凑近他,低声说,反正,看谁榨得干谁呢? 谈宴西笑不可遏。 - 周弥初四晚上回的东城。 自认这几天,纯粹是颠倒日夜的“厮混”。 宋满不想舟车颠簸,直接在顾斐斐那儿住到学校开学,拜托她到时候将她的一些东西打包寄过去。 初五休息一天,初六周弥就复工了。 起手的工作便是做春节相关主题的总结推送,后头各种安排又按部就班纷至沓来。 开工没多久就陪着向薇出了一趟差,回来赶上冬春之交的寒潮回流,直接冻感冒了。 晚上躺在床上,头昏脑涨地剪视频,轻飘飘的难受感,浑身皮肤都好似发疼。 她熬不住地给谈宴西拨了一个电话。 也没什么想法,就想听听他的声音。 问他:“在做什么?” 谈宴西说:“刚洗完澡。准备睡了。” 隔着电话,也能想象那边的光景,沐浴之后的谈宴西,总有种更清爽的气质,像是浴了一夜宿雨的深绿森林。 谈宴西听她在抽鼻子,问:“是不是感冒了?” “嗯。” “那怎么还不早点休息。” “剪视频呢。” 谈宴西玩笑说:“你为我,都没像为向薇那么拼命过。” 周弥只说:“你也要注意保暖啊,别像我。”“你多余的操心,能不能花在自己身上――吃过药了吗?” “吃了……好像没什么用。” “那先别弄了,赶紧睡觉去。” “嗯。” “听话。我不开玩笑,我一会儿叫你室友来查岗。要是没睡,你就完蛋了。” 周弥笑了声,“有情报网了不起哦。” “周弥……”他把她名字叫出警告的意味。 “好好好,我睡了。晚安。” “嗯。晚安。” 周弥合上电脑后盖,放到一旁去,喝完了马克杯里剩余的热水,掖被子躺了下来。 总觉得不够暖和,掖再紧也无用。 过了片刻,周鹿秋真过来敲门,“你睡了吗?” “睡啦。” “我能进来吗?” “嗯。” 周鹿秋轻轻旋开门把手,往里看了一眼,“我开一下灯?” “嗯。” 周鹿秋走到床边,看见她空掉的杯子,先拿上去外面,给她倒了大半杯的热水再端回来。 习惯性地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一顿,“哎呀,你发烧了吧?” 说着,又起身去,到外头找到了一支体温枪,给她量了量。 第三趟跑出去,是给她拿退烧药。 递了装热水的杯子在她手里,亲自见她服下了才放心。 周鹿秋嘱咐:“你先睡。有事就喊我呀,或者给我打电话。我也在剪视频呢,一时半会儿的应该不会睡。” 周弥笑一笑,“谢谢。” 周鹿秋关上灯出去了。 退烧药生效,周弥没多久就睡过去。 半夜醒了一会儿,口渴喝了些水,继续睡。 这一回直接睡到天亮。 睁眼望着窗帘发了一下呆,抬手,摸自己额头,好像已经退烧了。 背上是被子里捂出的一身汗。 周弥爬起来,脚刚要落地,余光里瞥见什么,吓得腿往后缩,心脏都停了一下―― 她的书桌那儿,椅子被拉开了,谈宴西身上穿着一件烟灰色的薄毛衣,斜侧着身体,翘着腿坐着,肘下一本摊开的书。 他神情百无聊赖,而此刻脸上的三分笑意,是在笑她被吓到的傻样。 63(偷来的时间...) “你怎么……”周弥一时词穷, 为不知应当先感叹这份惊喜,还是先关心他哪里来的精力,这么大半夜的奔波而来。 但无论如何, 他这么清清落落地坐在那里,抵得上一万剂的感冒药。 “我怎么?”谈宴西笑问。 说着,便站起身,一顺手合上了书桌上摊开的书, 朝她走去。 微微倾身, 伸手探一探她的额头,“烧退了没?” 周弥嗅到他衣袖上有薄薄的烟味, 夹杂类似衣物洗涤剂的清香。 “嗯……”周弥抱着膝盖,应声的反应无端迟缓。她觉得自己的心态, 在谈宴西的这动作里变得幼稚极了,像是平白减掉了二十岁的年纪, 变得仅剩个零头,五岁不到。 生病真是极易让人意志薄弱。 她抬眼去看他,笑了一声,“不是昨晚给你打电话都说要睡觉了吗, 怎么又跑出门了。” “还说呢。”谈宴西在床沿上坐下, 伸手去搂她后背, “你室友说你发烧了。我想,这关我什么事, 又不是为了我。某人为了工作拼命得很,这就是她应得的。” 他这几分不冷不热的语气,让周弥忍不住地笑出声。 谈宴西轻哼一声, “但不是放不下么。还是过来瞧瞧你。后面两周我要去趟洛杉矶,也抽不出时间。” 周弥往他膝头一坐, 两条手臂伸出去搂住了他的脖颈,埋首于他肩头,真诚地说:“谢谢。” 谈宴西修长的手指,带了些凉意,捏她下巴,“那还不亲我一下?” 他故意地,微仰着头,那样几分骄矜的神色,凑拢一分都不肯,只等她主动。 周弥抬头,然而却是虚晃一枪,呼吸仅仅在他唇上轻轻擦过,又立即低下头去,吻在他喉结上。 因几乎整夜的发烧,她嘴唇很干燥,碰到他颈间薄薄的皮肤,无法形容的触感。 谈宴西几乎立即自喉间几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 五指伸进她发间,将她脑袋轻轻拽远了两分,“你以为你是病人我就不敢碰你?” 周弥只笑得眼里清水洗净的明亮,很坦然地邀请他,不如,一块儿睡个回笼觉罢。 谈宴西还在犹豫,她已经伸手,将他肩膀一推,他伸手在身后撑了一下,还是无可控制地往后倒去。 周弥声音在他耳畔,带笑的,三分勾人心魄,“……难道还怕一个病人会拿你怎么样?” 谈宴西几乎瞬间便将她手腕一拽,两人一起倒在了被单上,不顾她提醒她还没有刷牙,手指扣在她脑后,压下她的脑袋,几分忍耐不住,分外急躁地去吻她。 灰色棉麻窗帘,透出外头朦胧的天光。高层的缘故,外头安静得很,像是没有丁点声息。周弥想到小时候,醒在妈妈,或是世界的前面,天地都是静悄悄的。 她卷着蚊帐在手里,独自一个人,不出声,怡然自乐地消磨时间。 有种这时间是自己偷来的愉悦感。 正如此刻心情。 许久,谈宴西才放开她,而她却手一撑地爬了起来,笑说:“你先躺着,我先去冲个澡。” 谈宴西挑了挑眉,“先不说去,偏偏这个时候去。” 周弥洗漱过后,换了件干净睡裙,再回到房间里。 谈宴西脱了毛衣和长裤,已经躺进了被子里。 她紧跟着蹬了拖鞋爬上去, 感觉被里还有微微潮湿的,热烘烘的温度,很熨帖这个料峭早春,以及她皮肤上水珠蒸发后,留下的几分清寒。 而谈宴西显然也是因为手指触到了她手臂微凉,立即伸臂,将她往怀里一揽。 周弥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绸缎睡裙,算不得很轻薄的料子,只是贴身。 刚沐浴过,身上尚有浅淡的,一种桃子味的香味。 谈宴西没法不起反应,尤其一低眼,看见她凉白的皮肤,以及贴身的睡裙显出的形状。 周弥也察觉了,蹭一蹭他,低声地、很直接地问他,想要吗? 谈宴西笑哼了一声,声音也是沉沉,语气又轻浮不过,“就你这刚刚退烧的身板儿。禁得住吗?” 周弥耳根几分发烫,“……你想也不能,我这里才没有替你准备东西。” 谈宴西施施然的语气,笑说:“那你还招我?你未免高估我。真到那时候,管你准备不准备。” “你不怕……” 谈宴西接了她的话,“我怕什么?养得起大的,还养不起小的?” 周弥笑了,“还太远了!” “所以我叫你暂且消停点。”谈宴西仿佛受了累似的,解释的语气里都有三分懒散:我倒是不怕,怕的是我们弥弥,远远还没这个打算。 谈宴西垂眸,看她片刻,神情骤然严肃许多,又说:“那一回……说了那些混账话。我跟你道歉。” “哎……”周弥伸手指搭在他嘴唇上,“不用。我说过,我是愿赌服输。” 谈宴西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缓声对她说,那时候她拒绝了他,斥责他过分傲慢,只顾着想要赢她。 回去,他抽丝剥茧地回头去细想她提出分手的那一晚,才终于领会,她彼时心情,该是如何的兵败如山倒。 他由来游戏人间,鲜少回头,更鲜少剖析自己,剖析他人。招牌高悬的一个纨绔子弟,多臭名昭著他也不在意。 但不得不坦言,唯独,他对那一晚的她,愧疚良多。 周弥沉默了片刻,笑说,“我是不是跟你提过我继父的事。” 谈宴西点头。 “其实,他不是真的对我妈毫无微词的。哪怕他是真的很爱我妈妈,也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可有时候他俩吵架,话赶话的,也会口不择言。有一回,我就听见我继父说我妈,知不知道外头都是怎么说他的,说他接了‘破鞋’,还当个宝……诸如此类。但过了几天,他俩就又和好如初了。我偷偷去查过,破鞋什么意思。我问我妈,他说这么难听的词,你也不生气吗。我妈说,每个人心里都有幽暗之处,如果我继父真的毫无怨言,始终一派光明地对她,她反而会怀疑,他是不是对她另有所图。她叫我学着去接受人性之幽微。” 周弥抬眼看着谈宴西,“你或许不知道,我最初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没法单把和你的关系当做一段游戏。倒不是因为你光风霁月的这一面,是你……那天对我说了‘胡话’。你叫我不要告诉其他人。” 周弥感觉到,谈宴西搭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紧了几分。 “所以,那天晚上你对我的说的那些,我有预期的。我知道,那就是最真实的你。” 有无能为力的愤怒,有残忍至极的自私,有兵刃相向的嗜血。 也有,软弱,茫然和无措。 他不是神龛上描金漆朱的佛。 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她决定爱他,是他爱真实的所有。 周弥说完,半晌没有听见谈宴西回答,几分困惑地去瞧,他却瞬间伸手,将她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按。 沾染几分雾气般低哑的声音,“……好了。睡觉。” 周弥就笑出声,“好啊。晚……不。早安?” - 睡到上午十点多,周弥才起。 身畔是空的,不知道谈宴西什么时候起床了,却没叫醒她。 周弥找了一件针织开衫披上,穿上拖鞋走出房间门。 听见外头有人声,从厨房传过来的,走过去看一眼,吓一跳。 那里有汩汩的热气扑过来,在玻璃的推拉门上,形成一层雾气。 谈宴西站在流理台前,手机搁在一旁,开了免提,那里头的声音,是姚妈的。 他嘴上叼了一支烟,手里拿着一柄长杓,正在一只砂锅里头搅拌。 谈公子眉头拧成一座山,那不耐烦嫌麻烦的神情,已经处于下一秒就要撂挑子不干的边缘了。 电话里头,姚妈正在指导:“可以舀一点尝尝,熟了没有。” 兴许是在打电话,兴许是情绪烦躁,谈宴西并没有留意到自己走近。 周弥有点犯难,要不要赶紧逃离这“案发现场”,给谈宴西留一点面子。 然而,谁想到这时候周鹿秋起床了,打开了房门,抓抓蓬松的头发,说:“你起来啦!退烧没有?” 直接暴露她的行踪。 周弥笑笑,“早就退烧了。” “谈公子呢?他不是到家里来看你了吗?” 诡异地沉默一瞬,周弥说:“……在厨房呢。” 周鹿秋“哦”了一声,就往浴室去了。 周弥硬着头皮,踏进厨房。 里面电话已经挂了。 谈宴西要笑不笑的表情,让周弥觉得,他可能在思考灭口的事。 周弥只能走过去,故作轻松地笑说,“那个,你在给我熬什么好喝的……” 她往砂锅里看一眼,顿住了。 她以为,需要姚妈电话远程指导的,无论如何得是什么花胶老鸭粥这种级别吧。 砂锅里一锅平平无奇的白粥。 而明显,谈宴西的不耐烦已经突破临界值,这时候将火一关,将盖子往那上面一丢,扔了长柄杓,走过来抚她后颈往外头带,语气平淡,“走吧。外头吃去。” 周弥一旋身,躲过了他的手,回到灶台前,一面去接砂锅的盖子,一面说,“哪怕这是终极黑暗料理,我也要尝了再说。” 谈宴西只叼着烟地看着她。 周弥洗净了杓子,捞了些起来看,其实差不多已经熟了。 拿了只碗,盛出来大半碗,端在手里吹凉,用汤勺舀一勺送进嘴里,而后毫不吝啬地比了个大拇指。 谈宴西还是神色凉凉的,不大高兴的样子。 周弥放了碗,走过去,一把将他抱住,低声说:“洗手做羹汤的事,以后还是我来――当然你也知道,我水平确实就那样。你不嫌弃就行。” 抬眼看,谈宴西终于面色稍霁。 周弥又说:“真的。我心领了,我的本意绝对不是要为难你。上回提的那些要求,都是开玩笑的,我现在就正式全部收回。” 然而,谈宴西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今天难哄得很:“你说收回就收回?” 64(逆子) 周弥笑了, “谈总好难伺候。随你咯,不过下回再这样半路撂挑子,我才不要再哄你。” 谈宴西扬了扬眉。 周弥这才说, 反正这粥熬了也是熬了,她感冒了正想尝一尝适口又清淡的,就别浪费了。 谈宴西也就不说什么了。 周弥盛了粥,竟幸运从冰箱里翻到一袋爽口榨菜, 端到餐桌那边去, 比吃什么大餐的神情更要乐滋滋。 她让谈宴西也尝尝,谈宴西说什么也不肯。 周弥非要夸他, “对你这样第一次下厨的人来说,这已经是超水准的发挥了。” 谈宴西侧坐身体, 瞧着她,那表情仿佛嫌弃她, 要求怎么能低到这程度――简直如这粥不是出自他手的置身事外。 周弥笑着喝完了手里这粥,又盛一碗。 睡足以后,人已经清爽许多。 中午,周弥换了衣服, 跟谈宴西去外头吃饭。同行的还有周鹿秋, 谈宴西请客性质的一餐。 谈宴西在这方面客气得很, 凡是谁帮了他,大忙小忙, 都是要还回去。这回请客的原因,自然是感谢周鹿秋对周弥的照顾。 周弥调侃他:这是大男子主义做派。拜托,露露先和我是朋友, 有没有你,她也会帮我。有了你, 她才是胳膊肘往外拐呢。 周鹿秋看了看周弥,又瞥一眼谈宴西,笑了笑,自觉还是别参与二人这话题。 她以前是和谈宴西打过交道的,知道这位公子哥看似随和,其实禁忌多得很,至少,从前从没谁敢拿周弥现下这种口吻跟他讲话。 而眼前的谈宴西,不过微微地扬了下眉,表情分明是接受良好。 以前圈里那些姑娘不是没私底下议论过,如谈宴西他们这般的人,一生过得太顺遂,太容易得到女人盲目的崇拜,甚而臣服,对所谓“爱情”这命题,从来是俯视态度。他们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屈就任何人。 周鹿秋托腮看着周弥,心想,不过呢,有时候倒也可以信一信―― 这世界的利益规则再赤-裸,总也有例外的童话。 下午,谈宴西待周弥的房间里,开了几小时的电话会议。 而周弥戴着耳机,坐在床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剪辑视频,两人偶尔视线交汇,互不干扰。 周弥很精神胜利法地想:不管是老板还是社畜,当做的不都一样不能撂挑子。 到晚上,两人一起出去吃了一顿饭。 再回到家里,就只剩下了一个主题。 但谈宴西顾忌她还生着病的原因,步调就放慢许多。 于周弥而言,便是另外一种性质的“要命”,这过程未免像是娴熟工匠在制配烟花,慢条斯理、精准调算火-药,硝-石的比例,缓慢累加到某个程度,只用最后一粒火种,引信点燃,轰然升空炸裂。 她有灰飞烟灭般的瞬间空白。 而显然,谈宴西享受她,享受这件事本身,更享受这个掌控的过程。 周弥神思涣散地被他捞进怀里,沾了汗水的皮肤相贴,凉与热重叠的矛盾触感。 谈宴西扳了她的脑袋去吻她,还要轻浮的调侃两句,赶紧好起来吧,这才到哪儿,就受不了了。 周弥几无力气去反驳什么了,也不想推开他。 在这濒死又复生,满足又空虚的体验中,等待呼吸和心跳平静下来。 冲过澡,再回到床上。 谈宴西整个人暖和极了,周弥手脚并用地缠着他。 他明早很早就要起床,赶早上的航班回北城去,中午还有应酬。当真是专为她而来的忙里偷闲。 周弥忽说:“你上回提到的那个婚房……” 谈宴西以为她要翻旧账,警告的一记目光。 周弥笑说:“不是。我是想说,有时间,你带我去看一眼,我先看看什么样子的,够不够有动力让我愿意跟猎头们聊一聊。” 谈宴西听明白她的意思了,笑说:“终于舍不得我舟车劳顿了?弥弥,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心软。” 周弥说:“我也只说聊一聊,有没有合适机会还不一定。薪资、工作内容和title都是要挑的,三样都满意了,我才会愿意回去。” 抬眼一看,谈宴西若有所思的模样。 周弥揶揄:“谈总这时候是不是在想,麻烦死了,不如随便收购一家媒体公司,给我量身定制一个职位?” 谈宴西:“……” 谈宴西接下的动作,让周弥紧跟就后悔了,连连求饶。 谈宴西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冷酷样,知会她:“晚了。” - 谈宴西回北城后,没多久便去了趟洛杉矶出差,考察合作商,兼出席几个商界的高峰论坛。 回来征尘未洗,家里头,谈振山一个急电召他回去,说有要紧事要问他。 一听这语气,谈宴西便知谈振山可能要向他发难。 然而出师得讲名头,他这两周甚至都不在国内,又招谁惹谁了? 去之前,便先给卫丞去了个电话,搜集情报。 谈宴西回家一看,谈振山果真摆的三堂会审般的盘问架势。 他由来反骨得很,见此,反而更吊儿郎当,当谈振山的面,没个正形地坐下,点了支烟,又去捞几上小壶自顾自斟茶,这才笑问,“父亲找我什么事?” 谈振山面色铁青。 他是最看不惯谈宴西的这做派,什么严肃的事儿到了他这儿,都能消解得一干二净。 谈振山语气沉冷:“荒唐也该有个限度。” 谈宴西故作愕然,“这话从何说起?我这刚出差回来,饭都还没吃上一口,又哪里惹得您不高兴了?” “谈宴西。”谈振山警告神色,“我不管上回你跟文华那事儿闹到什么程度,那都是谈家内部的事。你既冠了这‘谈’姓,就给我守点规矩。别以为老爷子不在了,没人勒得住你。” 谈宴西分外的不以为然,这话,放以前说,他说不准多少的会怵三分,可上回跟谈文华争权这事儿,是他赢了,他早就试探出谈家人的底线。 他面上倒是带笑,问道:“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还请您明示?” 谈振山一下撂了杯子,“你少给我装相!我就问你,那传闻是不是真的?” 谈宴西分毫未收敛笑意,“是真的,您打算如何?” ――先头跟卫丞打听,这两周发生了什么事。 卫丞告诉他,孟劭宗这一阵是真走投无路了,也不知该不该夸他“急中生智”: 之前,谈宴西替周弥转交了还给孟劭宗的钱,虽然孟家生意上的那摊子事,谈宴西依然袖手,绝无可能亲自插手,但还是给孟劭宗指了一条别的门路。 谈宴西的想法很简单,先前,孟太冒犯的事,他已经“教训”过了孟劭宗,一码归一码,那事儿已然了结。 眼下,自己懒得沾一身泥,但也不至于真要眼观孟家家破人亡。这也有他的三分远瞻在里头,万一孟家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说不准要狗急跳墙地去骚扰周弥。 不如留人一线,给他指条生路,各自安生。反正,事情能不能真的转圜,还要看孟劭宗自己的造化。 然而,卫丞说,也不知道姓孟的是不是试探出了周弥对你的重要性,有恃无恐地举着你的招牌去拉合作,谈融资。 谈宴西问,什么招牌。 卫丞说,孟劭宗逢人便暗示,谈家三公子,可是要给自己做女婿的人! 有了谈家这大树给他背书,以前闭门不见的那些生意伙伴,立即又是另外一派笑容相迎的谄媚嘴脸了。 孟劭宗这么招摇,很快圈子里都传遍了,大家都知道了孟劭宗年轻时风流得很,有女人跟他分手后,还不图名不图利地给他生了个私生女儿。 这女儿更好本事,居然还鼓动得谈三公子为了她跟祝家退婚。 谈家是这圈里的核心之一,自然比谁都更早知晓这些。 谈振山由来看不起这些商人阳奉阴违的嘴脸,这回孟劭宗是正正好地戳到了他的逆鳞。 他一直叫家里低调做事,哪想到,谈三一出手,就给他惹了这么大一个笑柄。 孟家和孟劭宗的妻家,起势缘由提起都是脏了他的嘴,孟劭宗长子吸-毒酒驾,社会新闻上还挂着呢,这一回,话题中心的女人,还是个私生女的出身! 眼下,谈宴西轻飘飘地问他,若是真的,打算怎样? 真不怕将老爷子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谈振山冷声道:“别以为我不敢出手清理门户。你做了多大的家业,也只是谈家的荫蔽。横竖是我跟你大哥一句话的事。” 谈宴西笑问:“我想问问您,您是瞧不起孟家小门小户,还是瞧不起人私生女的身份?” 他有心拿这两点去刺激谈振山。 果真,谈振山脸色都更难看了两分,但只说:“这事,你自己出手料理了,别再让我听见一点风言风语。否则到时候我亲自动手,别怪我没个轻重。你自己掂量。” 谈宴西目光骤然冷了三分,语气却十足的平和:“我也是在谈家长大的。您说,谁家里没点家丑?谈家能不能例外,是不是真就铁板一块,禁得起细查?” 《红楼梦》里,探春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谈振山倏地微眯了一下眼睛,盯着谈宴西。 他是真从他这幺子身上,觉出了森然的杀意。 这话,已然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是,他是受了谈家的荫蔽;可他也没少反哺谈家。 要将他连根拔除,他也不怕豁出去把谈家的家底抖落出去。 然而,下一瞬,谈宴西又恢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笑说:“你权当我这人,就是个荒唐到底的逆子,但随您怎么说,孟家这私生女,我还真是非娶不可了。你要觉得这是让孟家人占了便宜,我这么做叫谈家无光。不如,您把我这姓摘了去?往后我再做什么丢脸的事,丢的也不是谈家的脸,是我自己的脸。” 谈振山气绝,“行!你现在就跟我滚出去!” 谈宴西拿了那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施施然地起身,甚而礼节不缺地冲谈振山颔一颔首,方转身出去了。 65(一棵树) 谈宴西踏出谈家大门之时, 瞬间地变了脸色,如覆霜雪的凛然。 车在门口等着,他甚至不及走到车里去, 边走边拿出了手机拨打电话。 一重重的嘱托布置下去,主要内容是安排人盯着些谈振山和谈骞北的行踪。 他知道多半两人投鼠忌器,不至于会贸然对身处于风暴中心的周弥出手,但多一层考虑, 总不会错。 - 谈宴西生日将即。 交代下去的那些人, 日常地汇报,谈振山和谈骞北那头并无任何的动静。谈宴西宁愿是自己多此一举, 暂时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他自己的行程,也无半刻的轻松, 哪怕生日这天,三场会议, 两场对内,一场对外。 莫妮卡告诉他,已经以他生日的由头,推掉了一些原本十分紧要的应酬了――他吩咐过, 晚上八点以后的时间无论如何得给他空出来, 他要去机场接人, 周弥自巴黎飞过来。 早上,谈宴西开了一场跨多个部门、内容繁多的晨会, 头昏脑涨的到上午十一点,莫妮卡送来续命的冰咖啡,又问他, 中午打算吃点什么。 谈宴西没胃口,端了咖啡喝了一口, 叫她,随意吧,吃什么都一样。 莫妮卡点了点头,手指滑动平板电脑,又说:“餐十一点半准时送到。” 说罢,便关上门出去了。 谈宴西呷一口没掺杂半点甜味中和的咖啡,几分疲惫地找了支烟,滑火机点着了,走到了落地窗边去。 没一会儿,有人来敲门。 谈宴西也没回头,“进来。” 听见是有人推了门进来,但没人说话。 谈宴西纳罕,能直接来他办公室敲门的,级别都不低,不管他是在做什么,对面一定会主动汇报来意。 他微微蹙眉,转身,却是一愣。 是说谁这么不懂规矩呢,原来是个从来不懂“规矩”的人。 她穿一件十分宽松的薄针织衫,外头一件浅咖色的风衣,适合舟车劳顿的舒适装扮,脚边还立着一只行李箱。 谈宴西赶紧走过去,一面揿灭了烟,难掩惊喜神色:“不是说晚上八点才落地。” 周弥笑说:“有个行程临时取消了,空出来一天的时间。我在巴黎待着也没别的事情,就改签了航班――先向谈总声明,我提前询问了莫妮卡,能不能来过来你工作的地方找你。” 谈宴西说:“她怎么说?” “她说,以前没有过先例。但料想这次破格,谈总不至于会将她开除。” 谈宴西笑了,背靠着办公桌,伸手便将她腰一揽,让她紧靠着自己,“我给她加薪。” 周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揶揄他的机会:“做助理还要在私事上揣摩‘上意’,好难哦。” 谈宴西压根不接她的话,注意力全在她身上了,“午饭吃了吗?” “没。莫妮卡说的,会点双人餐?” “她说得……” 谈宴西声音渐低,已是无心再跟她说什么了。 他向来不把私人关系带到工作场合来,但此刻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一手捉着她手腕,一手紧紧扣着她细瘦的腰,低头便吻下去。 周弥尝到他舌-尖上的一点苦味,像是咖啡的调子。 闭眼,自知荒唐地沉迷,直到转换动作,她后背抵住了书桌桌沿,微微地痛感,才终于唤回清醒,伸手推推他。 谈宴西这才停了下来,却两手都撑在桌沿上,将她圈在自己领地里,低头,见她的目光尚有几分迷离,不由地笑了一声。 他微微低下头去,嘴唇挨着她的额角,顿一下。 又蹭着脸侧的皮肤,落到了耳边,低沉的音色,声调轻浮,对她说,她得庆幸,他没那种在办公室里白日宣-淫的癖好。 谈宴西的办公室很大,一板一眼的黑白色调。 周弥参观了一圈,最后在他办公桌后的皮椅上坐下,一手托腮,说要感受一下,做老板是什么滋味。 他抱着手臂,靠着桌沿而站,一贯的有点儿吊儿郎当,“不先感受一下,做老板娘是什么滋味?” 周弥耸耸肩说:“不已经感受到了吗?公私不分,场合不顾……” 谈宴西哈哈大笑。 一会儿,餐送了进来,当真是双人份。 谈宴西让她过足瘾,让她就坐在他的椅子上吃饭,自己另拿了一张椅子,坐在她身旁。 说是工作餐,其实是某私家菜馆的外送,菜色丰富,味道也十分优越。 周弥刚下飞机没多久,早饭供应时间因在睡觉,错过了,早已饥肠辘辘,动起筷来,毫不矜持。 吃过饭,谈宴西下午还有个会。 周弥原本也只打算过来跟他打声招呼,其他的等他晚上下了班再说。 谈宴西派了一部车,送她去姚妈那儿,说他下午工作结束,就直接过去。 周弥到了姚妈那里,与她寒暄过,便先上楼去,睡了一个午觉。 下午,姚妈给谈宴西准备晚上的那一餐,大的小的全自己来,不让谈宴西后来给她请的那个新保姆插手。 姚妈计划要烤一只蛋糕,哪怕谈宴西不爱吃甜,她认真道:“别人都有的,他也得有。” 周弥深以为然。她也在乎一些俗套规则中的仪式感。 烤制蛋糕的步骤,比做饭尚要复杂一百倍,周弥放弃给姚妈做帮手的想法,只在一旁陪着聊天。 姚妈告诉她,谈宴西小时候就不怎么喜欢过生日。 因为哪怕生日,谈振山和尹含玉,当过来的还是不会过来,他们好似忙得吃一顿饭的工夫也没有,只一通电话打过来,难得温和的语气,也掩盖不了那里头打发人的敷衍态度,只告诉他,晚上想吃什么,叫姚妈带他出去,生日礼物会叫司机派人送过来。 姚妈说:“反正那些生日礼物,没一回能送到宴西的心坎上。后来,也就他读初中、近高中那会儿,宴西的爷爷会开始帮着张罗他的生日宴。但他每回去了,反而受一肚子气。” 周弥心想,还不止。 她想到和他刚认识没多久,陪他过的第一个生日,借他的名头组的局,他在这里头是裘马风流的公子哥,但绝不是他谈宴西本人。 姚妈抿嘴笑了笑,看她一眼,由衷道:“所以,前年生日那一回,宴西把你带了过来,我就知道,周姑娘你对宴西而言,肯定意义不一般。” 周弥也笑了笑。不是自做骄矜,如果姚妈所言属实,那么,所有故事皆由“例外”开始吧?就像她那时候,她例外地,摒弃自己一贯按部就班的行事方式,选择开始一段彼时自认为毫无结果的关系。 一下午时间,姚妈烤好了蛋糕和点心,晚餐要用的食材也准备齐当。 近六点钟,走廊里回响起电铃声,周弥立即说:“我去开门。” 她穿过门洞和走廊,在门厅里换上了外出的鞋子。 一推开门,外头薄雾冥冥,烟树暮阳,云层里,栖着最后一点霞光的薄红。 隔着黑色铁门,瞧见谈宴西站在外头,风衣没穿,挽在臂间,只着白衣黑裤。 好似,因等待而衍生的几如虚空和微微焦躁的情绪,一时就有了落点。 周弥是在这一刻,突然想起来。 以前,继父回家的时候,周寄柔为什么不管手里头在做什么工作,都要放下来自己去开门,连“来了”的应声,语调都比平日上扬两分。 此刻,她共情了周寄柔那时的心情。 原来,等心爱的人回家,是这样一种滋味。 几如乡愁。 周弥下了门前的台阶,穿过院子,去给谈宴西开门。 他脸上尚有怔忡的神色,门打开的第一瞬间,手指碰了碰她的脸,笑说:“我回来了。” 周弥几乎立刻就知道了,方才,隔着暮色遥遥相望的这一眼里,谈宴西应该和她有同样的心情。 小楼的门开着,透出里头暖融的灯光,投在门口檐廊的水泥地上。 周弥挽着谈宴西的手臂,一起走进了光的里面去。 谈宴西进屋之后,洗手洗脸,没一会儿,周弥便开始帮着姚妈端菜。 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几乎都是他平日里稍显偏好的那些。 吃饭的气氛分外家常,谈宴西工作一整天,会议桌上积攒的一脑门子官司,听她们聊些极琐碎的话题,便都烟消云散。 吃过饭了,再端上蛋糕。 姚妈亲自烘制的,卖相上比起外头的欠缺一些,但用料实在,点缀的草莓那都是实打实的,个头饱满而鲜艳。 谈宴西站在一旁,一手抄袋,笑着瞧她们围着蛋糕商量,切哪一边的给他,这边鲜奶油更多,那边水果更多…… 最后,她们裁定的是给他切一牙水果更多的。 谈宴西很给面子,递来的小碟子里的这一牙蛋糕,几乎都吃完了。 虽然,下一瞬他就受不了,去浴室里去漱口。 姚妈在厨房里忙碌,谈宴西将周弥一牵,去外面院子里吹风。 周弥站在梨树下,仰头看,好像枝桠上冒了丁点儿青色的尖,应当是花苞,她想。 谈宴西一手搂她的腰,笑说:“我突然想起来……” “嗯?” “某个小骗子,前年欠我的生日礼物,今年还没还。” 周弥笑说:“所以我今年给你准备了两份礼物。” “是吗?礼物呢?拿出来看看。” 周弥掏出手机,翻了张照片出来,递给他,“喏。” 谈宴西低头看,照片里是一棵树。 周弥见谈宴西一头雾水,笑了,伸手将照片放大,定位在树干上悬挂的一块招牌上。 法文,谈宴西倒是能凭借“Moan”这一个词,猜出来上头的文字是跟他有关。 周弥从头解释,这棵树,栽在德国某个很偏远城市的一个小古堡里。 这古堡的主人最早是皇室的亲戚,伯爵爵位,他与妻子恩爱深笃,一度传为一段佳话。现在,这古堡流传到他后人手里,快破产了。 周弥说:“我想办法帮他找到了一个中国租客,往后的修缮维护,都不用再发愁了。作为交换,他把这棵树送给我。这是欧洲山毛榉,387年的树龄了,当年伯爵和他的妻子亲手栽的。” 周弥顿了顿,看着他,“现在――这棵树是你的了。” 谈宴西简直难言此刻的心情。 他这辈子,也没收到过这么浪漫的礼物。 她的小姑娘,送了他一棵树。 缘分...) 66(短暂交集、邂逅、缘分) 谈宴西默然许久, 动容于她的用心,又觉得语言浅薄,不足以表达, 片刻,方才出声,笑问周弥:“怎么会想到送我这个。” 周弥说:“我也不像谈总,随随便便就送得起奢侈品、大钻戒……” 谈宴西笑说, “听出来了, 弥弥这是在批评我呢。” 周弥一脸的“你意识到了就好”。 三月的深夜,尚且春寒不减, 尤其来了一阵风,吹得头顶树叶簌簌作响。 周弥自觉挨靠近了谈宴西, 解释自己送这礼物的初衷:“其实没想太多。只是想让你知道,哪怕未来某一天, 最极端的境地,你变得一无所有,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一棵树。 谈宴西笑说, 这真像诗人做派, 诗意又浪漫。 他又问道, “那第二份礼物?” 周弥微妙顿了一下,“……晚点再说吧。” 而谈宴西自发地猜了起来, “你找着北城的工作了?” “我倒是想呢。聊了好几个猎头,提供的机会还是暂且够不上我心目中的标准。我对他们说,工作内容和职位这些, 倘若无法满足,薪资上总得补足吧。”周弥微微耸了耸肩, “资本家总是锱铢必较的。” 谈宴西未免又有“躺枪”感。 他笑了声,继续去猜,他都自觉荒唐,因此玩笑语气地问她,要是比这还惊喜,那他只能想到,他要当做父亲了。 周弥无语的神色,“那就不是惊喜,是惊恐。”她笑了笑,说,“不要猜啦,也尽量放低期待好不好。过期礼物,要打折扣的。” 屋里,姚妈唤他们进去吃水果。 洗净的青提,装在白瓷的斗碗里。 时间尚早,谈宴西接到了卫丞的电话,要他出去喝酒,给他庆生。 谈宴西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又叫这过分家常的气氛,弄得慵懒极了,完全不想出门。 卫丞说:“弄了一支很好的红酒,专留着给你开的,你要是不来,我可就自己喝了。” 谈宴西雷打不动:“随意。缺你这瓶酒不成。” 卫丞便开玩笑说:“明白了。你媳妇儿来了是不是?成,不打搅你们了。” 周弥坐在一旁吃青提,也不知谈宴西的电话里讲了些什么,只看见他稍稍地挑了挑眉。等电话挂断,周弥问他,谁打来的。 “卫丞。” “喊你出去的?” 谈宴西点头。 “那怎么不去?” 谈宴西手臂往她背后的沙发上一搭,凑近了她耳畔,笑问:“你说我怎么不去?” 听见姚妈的脚步声往这边了,周弥赶紧伸手打了他手背一下,再挪一挪,离他远了些。 姚妈过来打招呼,叫他们先坐着,她将垃圾先提出去扔了。姚妈的习惯,不叫厨余垃圾在屋子里留过夜。 等姚妈出门,小楼的大门一关上,谈宴西立即便不老实了,侧过身去,将她禁锢在手臂与沙发靠背间,一面吻她,一面手掌顺着她腰间的线条向上蜿蜒。 周弥觉得这是在客厅里,很不成体统,却不由自主地热切回应,尝他舌-尖青提的滋味。 换气的间隙,谈宴西对她说很浑的话:弥弥,你就不该中午跑去找我,害我一下午开会都没法集中精神。早知道,就在办公室里…… 周弥一下轻咬在他嘴唇上,换得他低沉笑了一声。 没一会儿,姚妈回来了。 周弥在听见开门声的那一刻,立即将谈宴西的手推远,而后整理衣服。 待姚妈闯穿过门厅进来,两人已恢复平常模样。 周弥早瞧出来,谈宴西心猿意马,心思早不在这儿,然而,他还是坐在客厅里,陪她们吃完了水果,又聊了许久的天。不过他一直小动作频频,时而搂一搂她的肩膀,时而折一折她的衣领。 一直到十点钟,差不多可以去休息的一个时间。 谈宴西言辞圆融地结束了今天的话题,便牵着周弥上楼去。 进了卧室,开灯,谈宴西径直拥她入怀,一边吻她,一边听从她的要求,两人跌跌撞撞地先往浴室去了。 洗过澡,周弥穿上浴袍,将头发擦到不再滴水。 转眼一看,同样穿浴袍的谈宴西正准备出去,她立即伸手,将他手臂一捉。 谈宴西脚步一顿,不明就里。 而周弥往门口处靠近一步,却是伸手去揿门边浴室的开关。 所有的灯都灭了,只余镜子前的一盏壁灯。 连接处是黄铜质地,灯罩是半透明的绿玻璃样式,漏下澄黄灯光,像纱帘筛过的月光。 谈宴西感觉周弥凑近到他面前,呼吸是微潮的沐浴乳的香味。 她的鼻息在他耳边,像生了脚一样的,蜿蜒地爬进了耳道,叫人生痒,头皮微微发麻,以至于让他不由地打了个颤。 她声音低不可闻:“……第二件礼物。你会高兴的事……” 实难形容的体验。 谈宴西忍了再忍,才没低头去看。 他脑袋往后仰,人浴在那镜灯的灯光下,神情再难平静,呼吸也失去规律。 手指触碰到她湿润的头发,叫他无端觉得像是在水底,被暗生的水草,紧紧缠绕。 或许,她是水草化成的一只艳-鬼,专门勾魂夺魄的。 他无端荒谬地想。 还是不舍得。 因此,没过多久,谈宴西便伸手,将她提起来,一把搂进自己怀里。 他凑近了要去亲她,她的目光和动作同样的退避。 谈宴西笑了声,还非就亲她不可了。紧箍住她,一个深吻,再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而后便将她打横抱起,打开了浴室门,穿 66(短暂交集、邂逅、缘分) 过衣帽间,回到卧室。 周弥后背柔软着陆,黑暗里,谈宴西紧跟着覆-压而来,他声音里有低沉而几分戏谑的笑意,对她说,想法不错,但是弥弥,这技艺太稀松了…… 周弥去捂他嘴的手,被他一把捉住。黑暗里,o的声响,是他到了她腿边。 而后,方才她对他做的事,他十倍不止地回报于她。 周弥只能拿一只枕蒙在自己脸上,捂住几度濒临失控的尖叫声。 …… 周弥没吹干的头发,这时候都要自然阴干了。 她伸手去捞谈宴西方才摘下之后丢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看那上面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谈宴西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人靠在床头,抽了几口,伸手去,又捉了她的头发,绕在手指间。 周弥以前就发现了,他很喜欢这样。 三月的北城天气清寒,蚕丝被拥着的温暖,让周弥有一种安全感。 躺着说了一会儿话,周弥又将谈宴西的手表拿过来,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走过去,最后,越过了“12”的数字。 她笑说:“恭喜你,生日过去了,正式地变成……三十二岁?” 谈宴西低头,似笑非笑地地看着她,“弥弥,有件事,一直没想起来告诉你。” 他语气有几分严肃,周弥愣了一下,无端紧张,“什么?” “其实……”谈宴西偏要卖一个长长的关子。 “你快说!” 谈宴西这才笑说:“我身份证上的生日,不准。比实际的小了一岁。”“为什么不照实登记?” 谈宴西偏过目光,“因为,要如实登记,有人往回推算,就知道我父亲出轨并跟人珠胎暗结,是在我大哥的生母重病住院的那段时间。” 周弥一时心中涩然,但笑了一下,一手托腮,仰头去看他,“所以,你三十三岁了。大我这么多,真不该叫你三哥,叫三叔更合适。” 谈宴西挑了挑眉,“‘三’字去掉,就叫‘叔叔’,我觉得不错。等会儿,你叫我听听看……” 说着,他分外轻浮地去抬她的下巴,她偏头一躲,一口咬在了他手腕上。 他闷哼一声,假装吃痛,她无情拆穿:“我根本没用力!” 第二次清洗过,就到凌晨一点多了。 将熄灯前,周弥说:“有件事,我想问你。” 谈宴西听出她语气几分认真,便将身体坐正了些,等她出声。 “上周,向薇开玩笑问我,是不是婚期将近了。我很疑惑,追问之下,才知道。”周弥抬头看着他,“……孟劭宗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谈宴西愣了一下,笑说:“上周就知道的事,今天才来问我,弥弥,你也怪能藏得住事。” “我没有,我快气死了,我恨不得立即过来把这人臭骂一顿。但是,工作为重,我得先把活干完,不然,赶不回来给你过生日。”周弥正色,“你知道孟劭宗的行踪吗?我想去会会他。” 谈宴西说:“放心,他这点下三滥的招式,还影响不到我。况且,他说的不也是实话么?” “全是添油加醋,给他自己戴高帽,哪句是实话?” “我为了你跟祝家退婚,以及,我铁了心要娶你,哪句不是实话?”谈宴西笑说。 周弥一霎无言以对,伸手轻轻打他一下,“我说正经的。” “我也说正经的。”谈宴西捉着她的手,笑说,“你不用再去跟他对质。我忙过手头这一阵,是要出手去警告他的。” 周弥坚持:“你的警告是你的事,但是我也一定要向他表明我的立场。” 谈宴西笑着,捉住她手的那只手,就势又抬上去,捏捏她的脸颊,“我们弥弥可真护着我。行,我带你去。” - 第二天晚上,谈宴西工作结束,便去美院那边接周弥。 这次谈宴西生日是在周四,周弥便请了周五一天假,和周六周日连起来,凑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小假期。 既然难得来北城一次,当然要去跟妹妹碰碰面。 宋满只上午有课,中午,周弥请她和白朗熙吃了饭;下午,姐妹两人一块儿去逛了逛街。 到五点多,周弥将宋满送回学校。宋满陪周弥坐在校门口的奶茶店里等着谈宴西,出于礼数的想跟他打声招呼。 校门口不能临停超过两分钟,谈宴西到了之后,也没下车,只落了车窗。 宋满乐呵呵地说:“姐夫,好久不见啊!” 谈宴西也笑说:“好久不见。” 周弥瞪了宋满一眼,她挥挥手就跑了,一面说:“我先走啦!姐姐就交给你了。” 谈宴西一脸“好说”的神情。 周弥拉开车门坐上去,转头看他,笑说:“谈总至不至于,一个称呼而已,这么高兴。” “谁让你从来只连名带姓的称呼我。”谈宴西笑着,一面打转向灯,起步。 他今日穿了一件黑色衬衫,人尤其显得孤标而清峻,周弥看着他,竟有片刻失神,“……我也不是没叫你过其他的。” 谈宴西笑声沉沉,“那可不是。你也就在床上才那么听话……” 周弥抄起自己的提包,轻轻地打他一下,“再这样我生气了。” “好好好。”谈宴西似拿她没办法,“谁叫我就是喜欢你这么有原则呢。” 周弥觉得无语,却还是忍不住地笑出声。 谈宴西去的地方,周弥很熟悉――也是凑巧,就是第一回,周弥去找孟劭宗借钱的那地方。 她至今也不知道那究竟是茶楼,还有酒店,亦或是供人打牌的茶馆,只知道大抵背后的老板也来头不小。 依然是那 66(短暂交集、邂逅、缘分) 盏朱红的屏风,高几上一盆没开的水仙花。 穿旗袍的服务员都是陌生面孔,大概早就换过好几茬了。 从木楼梯上楼,谈宴西在二楼的拐角处,却停了停。 周弥也跟着停下,疑惑看他。 谈宴西搭着扶手,往楼下微微扬了扬下巴,笑说:“就是在这儿,我听见你跟孟劭宗说话。心想,这么好听的声音,我一定得瞧瞧,人长的是什么模样。” 周弥都不愿回想当晚,因为一种深切的耻辱感。 但此刻,她站在谈宴西所在的位置,往底下看了一眼,突然就有些释怀了。 或许,那所有的,被命运推挤到“不得不”的境地之下的选择,都有其深远的意义――譬如,让两个分明不同世界的人,生命短暂地发生了交集。 她一生,与不同的人,有过无数这短暂的交集。 不过这一次,她抓住了,他也抓住了。 人们将这样的短暂交集,称之为邂逅,亦或是,缘分。 二楼,一条暗红色织花的地毯,伸向走廊的最深处。 谈宴西带她到了一个包厢门口停下,伸手揽一揽她肩膀,打算一起进去,周弥却说:“你就在走廊里等我吧。” 谈宴西顿了顿,低头看她,“确定?屋里应该不止孟劭宗一个人。” “不止他一个人才好。”周弥笑笑,“你就在这里等我,你进去了,我可能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谈宴西点头,往旁边让了让,“行。我在外头等你。” 周弥点点头,伸手,几无犹豫地推开了包间门。 那里头灯火煌煌如昼,中式风格的装修,一道屏风将房间隔作两半,屏风前摆了两桌麻将,屏风后,隐约可见是供人休息的沙发。 里头人声戛然而止,大家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 有一人率先出声,调笑的语气,“这谁的人啊?过来捉奸的?” 孟劭宗是坐在靠门这一桌的,他起先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紧跟着便站起身,朗声笑说:“是来找我的。跟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我闺女……” 他一个“女”字还没说完,周弥已经走上前来,一面伸手,往提包里一掏。 只一瞬,掏了一叠a4纸出来,抬手,径直往孟劭宗脸上一扬。 纸张打着孟劭宗的脸,又纷纷地散下去,飘在麻将桌上、地上…… 大家都愣住了。 周弥冷声开口:“出生证明、户口簿、疫苗接种、阑尾手术家属知情书……所有这些,签字的人就一个,我妈,周寄柔。我从来没什么凭空冒出来的‘生父’,我的父亲就一个人,他姓宋,叫宋录生。” 孟劭宗脸色难堪,讪讪一笑,刚要出声,又被周弥给打断。 “孟劭宗,欠你的二十万,我也已经还给你了,我们早已两讫。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请你以后,不要再打着我父亲的名头招摇撞骗。” 同一桌的,便有个男的笑着起哄,“小姑娘何必,老孟也是有心让你认祖……” 周弥低眼看他,目光冷然,毫不退惧,“您贵姓?” “……免贵姓方。” “我们姓孟、姓周和姓宋的人的事,跟您姓方的,又有什么关系?” 这人顿时被噎住了。 周弥收回目光,瞧向孟劭宗,还要再追问一句:“清楚了吗?” 孟劭宗脸涨成猪肝红色。 而周弥仿佛料到了这种情况之下,他屁话也放不出一句,只干脆利落地转身。 却不待她开门,那门自动地推开了――擎着把手的人微微躬身,恭迎公主似的骑士做派,竟是叫在座各位,都得恭敬三分的,谈家三公子。 屋里的人又是一愣,而谈公子显然并没有进来打声招呼的打算,甚而目光都不曾往屋子里瞥一眼,接到了他的人,将人手一挽,就松了把手。 孟劭宗赶紧起身,赶在门阖上之前,将门拉开了,追到走廊里,“宴西!” 谈宴西脚步一顿。 孟劭宗走过去,见谈宴西紧紧牵着周弥的手,两人俱是目光沉冷。 不过谈宴西却是一贯商人做派,脸上尚挂着客气笑容。 孟劭宗赔笑道:“宴西,这不,我正打算找个机会,给你赔礼道歉呢。我那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谈宴西脸上笑意半点未抵眼里,直接打断他:“我原本想找个时间,跟孟总好好聊聊这事儿。我跟孟总,也算是颇有渊源。既认识这么久,我以为孟总多少知道我的脾性。谈家这招牌是大,可孟总掂没掂量过,扛得起扛不起?我正是因为看了周弥的面子,今天就言尽于此了。后头,孟总好自为之。不然,我不出手,谈家有人看不下去,自会代我出手,那时候什么局势,就不好说了――还有,我跟周弥的事,谈家都插手不得,更何况旁人?” 孟劭宗只讪笑,“是,是……” “孟总还有什么指教?” “没事。不耽误谈总时间了。” 谈宴西笑了笑,霜雪一样凉薄的目光,收回,再不看他一眼,只牵着周弥,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了。 下了楼,出了大门,谈宴西方松了两分力道,低头看一眼,周弥眼里有薄薄的水光。 他几乎是情不自禁,低头,亲在她的眼角,温声笑说:“回家去?姚妈说,今晚吃山笋炖牛腩。” 周弥不说话地点了点头,凑近一步,将额头抵靠在他胸膛上。 谈宴西也不再说话。 伸手将她一拥,手掌贴着清瘦的脊背。 那年冬天,风雪天里凛冽的风,吹到今日的早春,只剩下些许清寒。 因体温相贴,这夜都温柔两分。 67(求生的战争...) 67(求生的战争) 周弥定的周日晚上的机票回东城, 在此之前,可在北城滞留足这个周末。 好巧不巧,周六谈宴西要去工程进度阶段验收的研讨会, 轻易缺席不得的场合。 谈宴西很是歉仄,承诺周日的一切安排,当推就推了,一定整天都陪着她。 周小姐还不领情, 嫌他腻歪, 说你不会以为我真是来休假的吧,素材还没整理, 我剪片子都还来不及呢。 她占用了谈宴西的书房,让他当忙的就忙去, 恋爱何时不能谈,非要急在这一时么。我们是来日方长的关系。 谈宴西被最后这一句话取悦到了, 欣然地奔赴文山会海。 周弥很喜欢这小楼里的书房,足够宽敞,足够安静。 姚妈偶尔进来,送来洗净的水果。 周弥想到读高中那会儿, 深夜温书, 周寄柔也常常这样, 水果、牛奶,亦或是小点心, 放在她手边,也不多打扰,让她乏了可随时补充。 约莫下午四点, 姚妈急匆匆地进了书房。 周弥将笔记本电脑后盖半阖,问姚妈, 发生什么事了。 姚妈说:“方才太太――宴西他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周姑娘你这时候是不是在这儿……” 周弥顿了一下:“她要过来?” 姚妈点头,“……说想跟你见个面,说两句话。我觉得,要不还是赶紧通知宴西,然后委屈周姑娘先到外头去避一避吧?太太的脾气我太了解了,我怕她口不择言……” 周弥笑说:“谈宴西现在估计正在开会,电话打过去也不一定能接得到。我先听她要说什么吧。避得过初一,也避不过十五。” 姚妈忧虑极了。 周弥安慰她:“您放心,真的没事。我早有心理准备的――您觉得,谈夫人会甩几百万让我离开谈宴西?” 姚妈被逗笑,“什么时候了,你倒有心情说笑!” 周弥笑说,那也没办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但是撤退,一定不是她的风格。况且,她背后还有谈宴西给她撑腰呢。 她落落大方的“恃宠而骄”的态度,叫姚妈也跟着放心了两分,姚妈说:“那好吧……但你还是给宴西打个电话,或者联系他的助理,总要知会他一声。” 周弥点头,“您放心。” - 谈宴西开完会,才得空瞧一瞧自己做私人联系用的那一支手机。 微信上有周弥发来的两条消息。 一条是“sos”的eoji符号,另一条是:谈宴西,这一笔我要记下来,你欠我的!见家长可暂时还没在我的日程之中。 谈宴西读完消息,当下就坐不住了,晚上尚有接待建筑院专家的饭局,他一应先交给了莫妮卡处理,自己得先回去一趟,等会儿直接过去。 他摘了参会的工作牌,递给莫妮卡,一边往会场外走,一边给周弥去了一个电话。 响了几声,没人接,他又打给了姚妈。 这下接通了,姚妈告诉他,现在两人在院子里头对话,尹含玉赶了她进屋里去,隔了门窗,也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 只让他,赶紧回来吧。 所幸会址也在老城区,开过去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谈宴西到的时机很巧,许是已经聊完了,尹含玉正拉开大门走了出来。 她穿一件鼠灰色的皮草外套,齐肩的栗色卷发,精致描画的妆容,一身浓郁的香水味。 终归,她可能是谈夫人,可能是尹家的幺女,但决计不太像是谈宴西的母亲。 尹含玉一抬头,恰与谈宴西撞上,吓得脚步硬生生一停。 眼前之人面沉如铁,瞧她的目光里有霜雪淬刀锋的冷厉,言辞也分外不留情:“谁许你越过我直接来见她的?” 尹含玉嗫嚅。 谈宴西字句森然:“您嫌弃好日子过得不舒坦,行,我成全你……” 尹含玉被他这最后通牒的一句,吓出求生欲:“你冲我发火做什么!谈振山叫我来的!不然我何苦自讨晦气!你不如先问问周小姐,我找没找她麻烦!我不过跑这一趟走个过场,好回去跟谈振山交差!” 谈宴西目光沉肃两分。 尹含玉受辱且委屈的模样,“是,现在你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轻易。可我不过是个来探风向的前哨,你真想保你的女人,把这通火气冲你老子发去!我有什么办法!我要不照做,谈振山一样给不了我好日子过!左右,我这辈子是欠你们谈家的!要不你今天就敢干脆地结果了我,一了百了!” 之前,谈宴西退婚,以及和谈文华争夺的事,叫她见识到了他的本事。 她很畏惧他,现在轻易是不敢再来捋虎须的。 谈宴西漠然地瞧着她,“谈振山还有什么打算?” 尹含玉冷笑:“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回我来做说客,劝说不成,软的这条路行不通,你自己觉着,谈振山还有什么招数?我只告诉你,谈家要想叫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你连跟毛发都别想找到!” 这时,谈宴西听见了脚步声。 抬头往里看了一眼,大约是因为听见了门口的争吵,周弥从院子里走出来了。 谈宴西微微收敛了两分怒意。 而尹含玉趁机拂袖而去,车在路旁等她,一部招摇的兰博基尼。 她将走出两步,又停了停,转身对谈宴西说道:“谈振山原本想直接动手――他怕再有第二个女人,用我这样的法子爬 67(求生的战争) 进谈家。是我告诉他,不如我出面,先试着劝一劝,现如今的小姑娘,可未见得非要攀这高处不胜寒的门楣,只要拿到足够多的钱,一生自由快活,不比进了你们谈家的门,这么不人不鬼地蹉跎要强?――谈宴西,不要不知好歹,这一回,我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 尹含玉说完,便将车门一拉,坐了上去。 引擎声轰鸣,瞬间驶离了这街道。 周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谈宴西的手,仿佛冬日深井里浸过的冰凉。 她安抚道:“阿姨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只叫我,若不是真爱你到非你不可的程度,不要来这趟浑水,做一个豪门的媳妇,只是人前吃肉,人后挨打。” 实话说,周弥挺惊讶见面之后,两人聊得挺平和。 在谈宴西的描述里,这样自私冷漠的一个女人,原来,竟也有并未坏到透彻的一面。 出于什么动机,尹含玉要来劝说她呢? 她其实没太想得明白。 是害怕谈家真采取什么卑劣手段;还是,终究不忍心见另外一个女人,落入和她一样的境地;又或者,今次这与一贯言行矛盾的行为中,有尹含玉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身为母亲,对孩子最后的、一点微薄的慈悲心? 周弥只是更加确认,人心都是复杂的。 谈宴西垂眸看她,“那你……怎么说?” “我说。很不幸,我还真非你不可,所以哪怕那是鬼蜮,我也是要闯一闯的。但是我相信,只要有你在,你不会让我去经历这些刀山火海。” 谈宴西将她手腕一捉,一把将人合入怀里,手掌紧按着她后背的肩胛骨,“……弥弥,这是我对你承诺,你一辈子都用不着做什么谈家的‘媳妇’。这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 周弥笑着点点头,“……话说,谈总,你知道吗?你只值一千万。” 谈宴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周弥笑声清脆,“天啦,居然真有这么俗套的桥段。你别说,我还真心动了一下……” 谈宴西:“……” “但我转念又想啊,北城稍微好一点的学区房,都不止这个价了。我盘算了一下,倘若真照着买卖商品房的思路,你也可以按揭的话,我攒个十年八年的,付个首付给你,其余的往后三十年慢慢还款,不也能包-养得起你?这么一看,一千万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谈宴西竟一时哑然,不知该说她是破坏气氛的一等高手,还是该说她:“……你现在这活脱脱的商人嘴脸,跟谁学的?” 周弥笑说:“身边一个宾大ba的高材生,你说我跟谁学的?” 谈宴西挺想再多陪陪她,然而手机振动,莫妮卡来电话催促了。 他碰碰周弥脸颊,“我今天晚上有个重要饭局,结束之后,还要去处理一件事。你答应我,在我回来之前,就待在这儿,哪也别去。” 周弥不大信,法治社会,还真有人能无视法纪地“解决”掉一个人,且她自认为自己还没重要到这程度。 但她点头答应下来,不在这时候让谈宴西放心不下。 谈宴西走之前,亲她一下,“可能今晚上回来很晚,你要是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好啊。” - 谈宴西返回到饭局上,一顿饭吃到约莫九点钟结束,他没回周弥那儿,而是单独去了一趟公司附近的公寓。 在那里待了一小时,整理些资料,而后打了几个电话,便又离开了。 谈宴西报了个地址,叫司机开过去。 他翘腿坐在汽车后座上,揿亮了头顶阅读灯,手指掀着薄薄的纸张,面无表情地翻着刚打印出来的一叠资料。 车开了约四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在北城的另一头,一处极为荫蔽的小院,圈里人开的一家私人餐馆,从不对外营业。 谈振山今晚在这儿,协同谈骞北,跟几个要紧的大人物一块儿吃饭。 小院里栽了两棵柿子树,高高地支向夜空,旧四合院的建筑格局,窗里亮着灯。 谈宴西亮明了身份,门卫才许他进去。 他一手抄袋,一手拿着那文件,脚步疾速带风,踩着规整的石板路,走到了亮着灯的那一间厢房门前,抬手,叩门。 不知哪一位的秘书过来开的门,认识他,笑着打了声招呼,但没有放他进去的架势。 里头几道目光扫出来。 谈宴西笑着,朗声道:“打扰各位世伯小叙了,我是过来给父亲送文件的。” 屋子里,谈振山微蹙眉头,扬了扬手,叫谈骞北出去拿。 谈宴西又说:“文件很重要,父亲亲自过目为好。” 气氛凝滞一霎,谈振山起身,振了振衣服,朝门口走去。 而谈宴西依然规矩不缺地,冲在座诸位欠了欠身。 走到了院子里,谈振山一声低喝:“你搞什么名堂!这是你该来的地方?!” 谈宴西笑着,将手里头的文件递过去,“您不如先瞧瞧,我给您送的是什么文件。” 谈振山眉头紧蹙,冷眼瞧他片刻,方伸手接过了。 借院里一盏山石上灯笼的光,谈振山凑近,翻开瞧了瞧,霎时脸色一白,手都抖了,“你!” 谈宴西敛了笑意,声音沉冷,语调倒是不疾不徐,“我以为,上回跟您已经沟通到位了。但显然您是真不信,我有搞垮谈家的决心。当然,或许您更不信,我有搞垮谈家的本事――这只是一小部分,您 67(求生的战争) 要愿意,我全打出来给您瞧瞧?” “谈宴西!你是不是忘了,你也姓谈!” 谈宴西笑了声,浑不在意的模样,“您瞧瞧,只有在这时候,您才想得起来,我也姓谈。” “你真以为,谈家倒下了,你也能好过?” “您误会了。我压根不在意自己好不好过,我只在意,怎么能让谈家难过。”谈宴西朝着厢房里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里头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文件,我随意递给一人瞧瞧……” 昨天,周弥丢在孟劭宗脸上的那叠文件,不过是用来唬人的废弃资料;可当下,他给谈振山准备的“惊喜”却不是。 每一桩每一条,实打实的。 谈振山面失血色,他发现自己,或许一直以来真是误判了谈宴西。 他一直以常人之理去揣度他。 可谈宴西根本无法用常理去推断。 他压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谈宴西说:“我要求很简单――别动我的人一根寒毛,也别叫任何人,越过我去骚扰她。否则,哪怕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我也灭口了,这文件,照旧能到得了该到的人手里。当然,只要您做得到,那么这上头内容,你知我知。” 他停顿下来,打量着谈振山。 这在他心目中,一贯威严冷肃,“父亲”形象的谈振山,顷刻间目光溃败。 谈宴西不无倨傲地笑了一声,伸手,将谈振山手里的文件抽了回来。 摸口袋,掏出打火机,滑动砂轮。 一股幽蓝色火焰喷出来,谈宴西捏着文件,将一角凑上去,干而脆的纸张,顷刻便烧起来。 松了手,燃烧的纸张落在石板地上。 火焰跳跃,照在他冷静的眼里,似鲜红的,凯旋的猎猎旌旗。 过了一会儿,这文件才烧尽。 院子一时又暗下去。 谈宴西抬起皮鞋碾上去,确定只剩下一堆飞灰,而无半张纸片。 他拍了拍手掌,仿佛那上头也沾着灰。 这时候,身后木门吱呀一响,有人探身出来了,笑说:“爷俩儿聊什么悄悄话,聊这么半晌?” 谈振山也笑了声,那种佯装出来的,怒极反笑的模样:“可别说了,谈三翅膀硬了,为了一个女人,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那人笑说:“我倒替老三叫冤,这不是随了老谈你?一式一样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谈振山心里窝了一团疏解不散的怒火,却笑得滴水不漏,“抬举他了,就一孽子!我看不如依他说的,就把他的姓摘了去。免得丢人!” 那人笑说:“也是气话,父子哪有隔夜仇。” 谈振山瞥了谈宴西一眼,“这么没轻重地跑过来叨扰各位长辈,我看你还得好好学学规矩!还不快滚!往后也别回谈家了!” 谈宴西笑着,仿佛真是为了一个女人,生受了家长这一通怒火的卑微神色,“我这就走,不打扰父亲和各位世伯了。父亲消消气,您放心,我决计不会再主动凑到您跟前去,惹您不高兴了。” 说着,谈宴西便朝着两人微微一颔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头走去。 到了车上,谈宴西点了一支烟,沉沉地吸了一口。 车子启动,车窗外极速掠过一盏一盏朦胧灯火。 谈宴西摸出口袋里手机,给周弥打一个电话。 她人还没睡,不过已经去床上躺着玩手机了,问他:“事情办完了吗?” “回来路上了。” “那我等你。” “困不困?” “还好――你晚饭吃饱了吗,姚妈让我问问你,需不需要给你准备夜宵。” “不用。”谈宴西笑一声,“你要饿了,就自己吃。” “我不饿。” 谈宴西沉默了一霎,“……弥弥。” “嗯?” “……没事。就想喊你一声。” 周弥笑出声,“快回来吧!等你。” 谈宴西到家,跟姚妈聊了聊下午尹含玉过来的事,叫她别担心,都解决了。 或许是听见了楼下的声响,楼上传来脚步声。 谈宴西走到走廊里,抬头看,周弥正扶着栏杆往下看。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吊带的睡裙。 谈宴西笑了笑,“你先回房间吧,穿这么少也不怕冷。我一会儿就上来了。” 跟姚妈道过晚安之后,谈宴西上楼去。 他仿佛是一段紧绷的弦,此刻终于松弛下来,一时间只有无穷无尽的疲惫。 也不急去洗澡,合衣,径直往床上一躺,枕在周弥膝头。 周弥手指轻轻梳他的头发,低头看他。 灯光下,他人显得极为清癯,眉眼间仆仆风尘般的倦色。 谈宴西目光去瞧她,片刻,沉沉地笑了一声,“我记得,那时候在巴黎,你念过一首诗,保尔,什么……” “保尔?艾吕雅。” 周弥顿了顿,再念给他听:“je suis le dernier sur ta routele dernier prteps dernière neigele dernier bat pour ne pas ourir” 我是你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 最后的一个春天 最后的一场雪 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 68(我愿意【正文完】...) 周弥回东城不足一个月, 又去了趟北城――宋满夜里打来电话,嗷嗷大哭,直呼肚子痛。 周弥远水也解不了近渴, 叫她先赶紧给白朗熙打个电话,去医院看看。 宋满这才告诉她,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呢,她不过就是想跟姐姐撒个娇罢了。 隔了一两个小时, 周弥微信上收到了白朗熙的消息, 告知她宋满是急性肠胃炎,已经在输液了, 问题不大。 次日恰好北城有个电影节开幕,因规格算不得多大, 可去可不去。 既如此,周弥便自请出差这一趟。 向薇用她用得顺手, 只要不是那种既定的重要行程,其余时候,倘若她要“假公济私”,向薇都是相对宽容的。 周弥落地北城, 先去宋满的宿舍找人。 宋满这肠胃炎没严重到需要住院, 输过液, 医生开了药,就叫她回去休息, 清淡饮食。 白朗熙原想叫她去他家里休息,她不肯;酒店开个房间单独休息,她也不肯, 只说在宿舍更自在。 只有周弥明白妹妹的小心思――她一整天要拉好多趟肚子,在白朗熙家里, 或者白朗熙跟前,这面子还要不要了。 室友都上选修课去了,宿舍里就宋满一个人。 宋满她们宿舍是上床下桌,这时候,她正躺在床上。 周弥站在爬梯前,伸手,捉住了宋满垂下来的手。她头发蓬乱,整个人憔悴得很,好汉都还禁不住三泡稀呢。 周弥晃一晃她的手,笑说:“晚饭吃了没有?” “吃了一点点粥。” “今天还拉肚子?” “没有昨天那么厉害了。” 周弥抬手,摸摸宋满的额头,“我带你出去住吧?去你姐夫那儿,去不去?” 宋满听出来,她是故意说“姐夫”这个称呼的,不由地笑了一声,“会不会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的?还能拜托姚妈这两天照顾一下你的饮食。” 宋满便爬起来,换衣服。 周弥帮她收拾了一身换洗的衣服,见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弯腰去系鞋带。 周弥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帮她系。 “小满,你会不会怪我。”周弥轻声说,“我自己忙工作,把你一个人丢在北城,生病了都要待在宿舍里,连个落脚的住处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傻话?好像我一年这么高的学费,买这么贵的画材,钱不是你出的一样。”宋满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请大公主摆正自己的位置,你只是我姐姐,不是我妈,我说过一万次了。” 周弥笑了,“也就你这么傻这么容易满足。” 收拾好之后,周弥去舍管阿姨那儿登了记,带着宋满离开了宿舍。 在路上,她才临时跟谈宴西申请,去姚妈那儿叨扰两天。 谈宴西只知道周弥来了北城,先去见宋满去了,他晚上有个应酬,原本打算结束了再联系。 电话里,谈宴西笑说:“你直接过去就成,还说‘申请’,跟我这么见外,我就不高兴了――你在学校?我叫司机过去接你们。” “不用,我们自己打个车过去。” “行。去了想吃什么跟姚妈说,我这边结束了,晚点过去。” 姚妈对这做小辈的,有一种油然的责任心,一听说宋满是肠胃炎,拍胸口保证,这几天饮食都交给她,从前谈宴西也犯过肠胃病,她知道吃什么合适。 给宋满的住处,安排的是一楼的客房,考虑到她身体不适,爬楼梯也不方便。再者,一楼的客房是个套间,带独立浴室和卫生间,用起来也方便。 宋满晚饭吃过了,这时候吃不下什么夜宵,洗了澡,就先行休息去了。 周弥去她房间里,陪她说了会儿话,方才出来。 姚妈给周弥沏了一杯热茶,不由感叹道:“你们两姐妹相依为命,这么些年怎么过来的。” 周弥笑说:“还在读书的时候比较辛苦,现在好很多了。” 她原本就是物欲很淡的人,缺钱也有缺钱的过法,比如看电影挑周二去,影院半价;比如咬咬牙买件稍显质感的外套,里面就三十一件的T恤随意搭。 姐妹两人都挺乐观,特别苦的时候,咬咬牙撑过去,再不济,还有顾斐斐接济她呢。 真正过不去的坎――为宋满凑手术费――现如今,也已经迈过去,早成了前尘往事。 因祸得福的一桩因缘。 约莫一小时后,听见开门声。 周弥穿过走廊,到门口去。 谈宴西自大门进来,大衣挽在臂间,难得齐整的一身正装,人显得衿贵极了。 两人目光碰上,没说话,先都笑了。 谈宴西打量着周弥,她穿得很闲适,应衬气候的一件白色毛衣开衫。 他伸手便将周弥肩膀一揽,一边往里走,一边去亲她。他身上有薄薄的酒味,体温也似平日高了几分。周弥笑着去推,故作嫌弃,“你喝了酒,不准亲我。” 谈宴西笑了声,当真就退了回来。 到了门厅里,谈宴西自己将外套往衣帽架上一挂。 姚妈倒了热茶过来,谈宴西叫她先放在茶几上,他先去洗把脸。 一会儿,谈宴西自洗手间出来,坐到沙发上去,喝了口茶,伸手,搭着周弥的肩膀,“宋满呢?” “吃过药,休息去了。” “情况不严重?” “是她自己活该,跟室友出去吃夜宵,吃坏东西了。全宿舍就她一个人遭殃。” 谈宴西笑了声,“还不知道你,也就口头上这么嫌弃。” 两人都挺累,坐了一会儿也就上楼休息去了。 洗过澡,两人躺在床上,一致的温存的心思,大于缠-绵。 周弥枕着谈宴西的手臂,忽说:“我真要好好考虑调回北城的事情,下回宋满再遇到什么事情,我也方便……” 谈宴西登时吃味极了,“周小姐,你可真是双重标准得很,我一直想你回北城,你雷打不动,妹妹一生病,你就紧急提上日程。” 周弥笑了,“你知道什么是主要原因,什么是直接原因吗?” 谈宴西真就脾气上来了,不听她的,他的“惩罚”手段单调得很,但也极其有效。 周弥一面伸手去掩他拉扯睡裙之后,露出的皮肤,一面笑着控诉,“我们说好了今天不做的……” 谈宴西似笑非笑的,“反正你说话不算数,那索性我也就说话不作数。” “……你就是找借口欺负我。” 谈宴西埋首于她胸前,声音被自己吞没,“你知道就好……” - 隔日清晨,宋满休息一晚,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大家围坐一桌吃早餐,姚妈专给宋满熬了小米粥。 宋满笑着感谢谈宴西和姚妈“收留”。 谈宴西笑说:“你以后周末,要不想待在学校,直接来这儿就行。这是你姐姐家,也就是你的家。” 宋满笑说:“那还是不行的。” 谈宴西笑问:“怎么不行?” “就像,姐姐要是不跟你打招呼,肯定不会擅自过来;姐姐不过来,我肯定也不会擅自过来。” “这是为什么?” “三哥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吗?” 谈宴西这才似恍然大悟,“明白了。” 周弥有几分窘然,听不得他们在这儿说绕口令,“……我等会儿还有个工作,吃完就出门,不会慢吞吞等你们的。” 宋满还是慢条斯理的,“我反正今天先赖在这儿休息了。” 谈宴西倒是步调快了两分,预备自己开车送周弥过去。 周弥白天去参加那电影节开幕式,晚上,再回到谈宴西那儿。 到第二天傍晚,吃过晚饭后,宋满准备坚持回学校去了。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得回去赶一份平时作业。 谈宴西反正没事,载周弥出去散散心,顺道送宋满回学校。 将人送到之后,谈宴西问周弥,反正时间尚早,要不要去卫丞那儿坐会儿,“你不是想换工作吗?他说他朋友正在招人,说不准你有兴趣。” 周弥笑说:“卫先生可真是比猎头还要专业。” 这点谈宴西倒真是深以为然,“我看他就适合做些保媒拉纤的事。” 周弥原先只知道,卫丞家里原是要着力培养他走仕途,他三两岁时就比同龄人聪慧成熟,家里对他给予厚望。但卫丞这人离经叛道得很,读初二那会儿,跟一男生谈恋爱,搞得学校人尽皆知,变相等同于跟家里出柜。他家里快气疯了,也嫌丢不起这人,急忙忙地就将他送到国外去了。 周弥问:“说起来,你是因为跟卫丞一个学校,所以从小就认识了?” 谈宴西瞥她一眼,笑说:“不是。我跟他是因为打架认识的。那时候在溜冰场,有个祖上显赫,但传了三代,现在已经是圈子里挺边缘的一人,为了泡妞,非要把场子里的人赶出去。卫丞瞧不起他这德性,而我纯粹因为不高兴,就跟那人起了冲突。他大了我们六岁,但一点没占到便宜。后头,就进了派出所。卫丞他叔叔去接的人,连我也一块儿接出去了。就这么认识的。” 周弥听得震惊极了,“你?打架?” 谈宴西笑说:“怎么?想象不出?” “每次我以为已经够了解你,你又会给我惊喜。” “别以为我听不出,这是讽刺我呢。” 周弥笑出声,“才不是。” 她有几分感慨:“……不知道为什么,听说你小时候也会打架,我觉得……” “觉得什么?” “挺好的――我的认知里,正常的小男孩才会打架。” “意思就是说我不正常?”谈宴西挑眉。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描述,你能意会吗?” 谈宴西笑说:“周小姐真挺高看我跟你‘心电感应’的能力――但非要说的话,能吧。” 她觉得“挺好”,在于,原来在他漫长的岁月里,不只有还是半大孩子,就开始替自己绸缪的工于算计;也有这样暴躁的、幼稚的,属于一个正常男孩子的那一面。 她无端地,稍稍释怀了过去的那一个叫她心里酸涩的谈宴西。 卫丞的地方,永远不缺人去,但二楼的VIP区,他一贯只放行自己愿意结交的人。 今天过去,因为跟着他的那男小生,新电影十五亿票房收官,有人过来庆贺,显得比平日更热闹些。 到那儿,坐下点了酒,卫丞才有空从那头抽身过来招呼他们。 他笑着叫周弥小坐,他单独跟谈宴西聊聊。 他给谈宴西递了个眼色,后者便起身跟他往休息室去了。 等了没到三分钟,谈宴西就回来了。 周弥笑问:“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了?” 谈宴西坐下,轻轻捏捏她的脸颊,笑说:“一点小事。请他帮了个忙。” 周弥就不多问了。 坐了一会儿,周弥将提包交给谈宴西保管,自己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等回来的时候,隔壁桌的几个人,正在跟谈宴西闲聊,为首的似乎是个制片人,这一桌的应该都是那部电影的主创。 那制片人应当是跟谈宴西打过交道的,语气也不怎么显得生疏,笑问:“听说谈公子跟家里闹得要父子绝交了,可有这回事?” 谈宴西只语焉不详地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便有另外一人也笑问他:“那还真是因为大家流传的那说法?” 流传的说法是什么?说原因荒唐得很,是为了一只“鸟”。金丝雀。 谈宴西便又只说:“也不算全然空穴来风。” 那制片人便笑说:“这得多金贵的鸟?” 谈宴西这时候已经看见周弥过来了,笑了声,不无故意地稍稍提高了音量,玩笑道:“可不是。笼子关不住,哄也哄不好。” 周弥默默地白了他一眼。 等周弥走过来,谈宴西自然不过地将她的手一牵,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再向大家介绍:“这是我未婚妻,周弥。” 那制片人赶紧探身过来,朝周弥伸手,“幸会幸会――我好像,见过周小姐?”他沉吟片刻,“昨天的电影节开幕,你去了是不是?” 周弥笑着跟他握了握手,“是的。” 制片人便向谈宴西解释说,今天参展的有部片子,讲一个中法通婚的家庭,女主演是法国人。但主办方工作疏漏,也没准备个法国翻译,内场交流的时候,恰好周弥预定了要采访那部戏的服装顾问和女主演,就临时的给他们当了会儿翻译。 制片人玩笑说:“那时候我还想,过会儿得给周小姐递一张名片,举荐她拍电影去。” 谈宴西完全不掩饰的袒护态度,“她现在就已经够忙了,真要去拍戏,我更见不着她。” 制片人哈哈大笑,“既然周小姐也是做媒体工作的,咱们也算是半个同行,往后还请多指教。” 周弥笑说:“哪里的话,您是前辈,该请您指教才是。” 大家都是有分寸的人,寒暄到这儿也就足够,各自喝酒去了。 谈宴西坐得很没个正形,手臂始终搂着周弥的肩膀,这时候笑着凑到她耳畔,“弥弥现在可是比我名气都大了。” 周弥却只问他,“谈总,我什么时候成你未婚妻了?” “嗯……”谈宴西故作思考状,“就从这秒算起?” 周弥打了他一下。 一会儿,卫丞端着杯酒过来了,坐他们对面,对谈宴西说:“尹策跟你一块儿过来的?” “他是表亲,不是我腿部挂件。” 卫丞笑了声,“稀奇,他跟梁行一块儿喝酒呢,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两个人。两人还挺上头,也不说话,不知喝的什么劲。” 周弥眼皮稍稍跳了一下,心里好似闪过一念奇异而荒诞的直觉。 她还没抓住,卫丞已经转了话题,跟她聊新工作的事。 说是另一本时尚杂志,在北城筹建新媒体矩阵,缺个有经验的人,周弥若有兴趣,他就牵头让她跟那边聊一聊。 周弥笑说:“我的工作都被你包圆了。” 卫丞瞥了谈宴西一眼,“你刚离开北城那会儿,某人天天念叨,我是在关键时刻给他添乱。既然是我把你从北城送走的,现在,还是我把你从北城接回来,也算是善始善终,修个福报,如何?” 谈宴西不过掀了掀眼皮,“听着像是到时候要赖了礼金的话术。” 喝酒、聊天,一晚上差不多就这么过去。 周弥明天中午回东城,想早些回去休息,就跟谈宴西先离开了。 谈宴西把车交给司机去开,两人一起坐在后座。 他身上有薄薄的酒味,微醺状,便显得比平日更玩世不恭些,只搂着她,脑袋抵着她肩膀上,大拇指按着她下巴,掰她的脸过来亲她,一面笑说,都喝了酒了,谁也别嫌弃谁。 周弥脸热起来,推他不开,只能任由他了。 谈宴西亲够了才放开她,笑意温热,问她:“周小姐什么时候抽空瞧瞧婚房去?上回就在提,放我不下三回鸽子了。” “下回嘛,下回好不好。” “下回什么时候?” “说不好呀,我们马上团队要去冰岛旅游。等到时候过来面试的时候?”她笑说。 正说着呢,周弥手机振动,接到一通电话,管他们出行工作的同事珊姐打来的,叫她拍一张护照的照片发过去,要给他们定冰岛的酒店。 周弥看向谈宴西,一脸的“我没骗你吧”。 谈宴西已然无话可说,也无妨将挫败感挂在脸上了,轻哼一声:“下一回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拴也要把你拴住。” 周弥只“嗯嗯”两声,十足的敷衍态度,吃准了他不过是嘴上过过干瘾罢了。 她挂了电话,便去翻提包,连带着一堆的东西被带出来。 谈宴西瞧见她包里露出一只黑色皮夹,皮夹里露出了一小段红绳。 周弥找到护照了,然而才意识到是多此一举,想起来她手机里是存了护照的照片的。 她将照片发过去,眼角余光瞥见谈宴西正拿着她的皮夹。 脑袋里“铮”的一声,急忙去抢。 如此,谈宴西更不可能还给她了,手臂拿远,抬高,大拇指翻开了皮夹。 抬眼去看,那皮夹最上一层透明的夹层下,夹了一枚钥匙。 黄铜色的,拴了短短一截红绳。 谈宴西惊讶,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周弥不说话,脸都涨红了。 谈宴西捏着红绳,将那钥匙抽出来,再笑问她:“这是什么?瞧着有点眼熟。你是不已经快递寄回去吗,这把钥匙,又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被认出来,周弥只能破罐破摔地承认了,“……小区门口配钥匙的,五块钱一把打的。我先声明,纯粹拿来做纪念的,我可没有不经允许擅自使用!” 谈宴西笑出声,原想打趣她两句的,但看她此刻神情,怕她会恼,便说:“你用不用,那里都是你的。” 他低眼,把钥匙拿在手里,无声地看了看,又给她原样地放回去了。 他几分释然地呼出一口气,深有此生无憾之感。 像是久远前的挽留,得到了回应―― 你愿意为了我,留下来吗? 我愿意。只是我不能。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了院子外的门口。 下了车,走到大门前,周弥刚要伸手去揿铃,手腕被谈宴西一把抓住。 “等等。” 周弥转头去看,大门上方挂了一盏复古样式的煤油灯,谈宴西浴在这浅黄清幽的光下,已然完全收敛了这回来路上,那几分吊儿郎当的神色。 此刻认真且严肃。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微悬。 谈宴西低头,看着她,“……原本,想再找个时间。” 他伸手,抄进外套口袋里,再拿出来时,手掌里多了两枚戒指。 样式低调极了,只在戒面里面,镶嵌了小粒的钻石。 谈宴西顿了顿,方才出声:“弥弥,从前我说过,人生无非是用一些空虚,去对抗另一些空虚。但因为你,我要收回这句话。我从来是活得很浪荡的人,这是第一回,这么迫切想留住什么。你送我的那棵树,牌子上文字的意思,我查过了――” 我们不是笼与鸟,而是苍穹和树。 既自由,又坚定。 谈宴西眼里有夜色一般的沉静,“……所以,戒指我准备了两枚。” 无所谓谁单方面将谁束缚。 愿互为承诺。 既做彼此的苍穹,也做彼此的树。 “弥弥,你愿意吗?” 周弥垂眼,看见灯下的两道影子,它们部分交叠着,长长地投向同一个地方。 她眨了眨眼睛,抬眼时睫毛几分湿润。 但笑着说:“我愿意。” 谈宴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觉得,此生他不会再看见,如此刻这样叫他心口发涨的笑容。 周弥伸手,是碰到了他给她戴戒指的手指,才觉出他竟有几分颤抖。 心口处的一种情绪,也随之漫涨而出。 等周弥也拿了戒指,给他戴上。 几乎一秒钟也等不及的,谈宴西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头深吻。 月色清明,攀在铁栏上的蔷薇花藤随风摆荡。 不知道是谁的肩膀,碰着了门边的电铃。 两人吓了一跳,立即停了下来,对望一眼。 谈宴西一脸郁闷,而周弥则笑出声。 周弥伸手,碰了碰谈宴西的手。 他便将她同样戴着戒指的手,一把牵住。 没一会儿,姚妈穿过院子来给他们开门。 两人牵着手,走进院子里。 又齐齐地停了脚步。 月光底下。 那梨花开了。 lt;正文完gt; 番外(01)(雪天与纪念日...) 【01ptsd】 周弥在这年夏天回的北城。 向薇加薪挽留, 而周弥去意已定。向薇也就不勉强,送了她一句挺老套的祝福语:长风破浪,直挂云帆。 回去之前, 大卫、小敏他们给她践行,大家都挺乐观,既在同一行业内,以后再碰面的机会便多得是。 依依不舍的是周鹿秋, 她虽然在东城也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姐妹, 但真能毫无顾忌讲真话,以及打心底里信任的, 也只有在她微时施以援手的周弥。 周弥便让她考虑一下也可以再去北城,当时离开是为了躲避侯家的风波, 现在都快过去两年了,事情早已平息。 周鹿秋当真有些心动。她做美妆博主, 自由职业,在哪里不是做。 不过,她转念又想:“可我去了北城你也不能再跟我合租了吧?你跟谈宴西是不是马上要结婚了。” “不至于‘马上’。但肯定要跟他一块儿住的。” 周鹿秋笑说:“所以,我搬过去估计也是轻易约不到你。谈公子现在就已经恨不得要把你的空闲时间都占满了。” 周弥说:“管他的。姐妹比较重要。你约我我肯定去。” 两人都笑起来。 不比当日离开北城的轻车从简, 周弥在东城的这公寓里住了一年半有余, 平日出去出差, 看见喜欢的衣服、饰品和摆件,没多考虑就买了。 现在搬家才知道痛苦, 整理打包都花了一周多时间。 那头谈宴西等了她这么些天,不乐意了,问她是不是临了了又不想搬了, 信不信他亲自跑过来,直接把人提回去。 好歹, 周弥终于将大部分东西都打包完毕,装在搬家纸箱里寄到了谈宴西那儿。 这边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便定了机票回北城。 回去之后,先去参加了卫丞给她筹备的欢迎会,又跟宋满和白朗熙见了一面,请他们吃饭。 等这些事儿忙完了,才消停下来。 而她寄来的纸箱,也已经到了,堆在谈宴西公寓的客厅里,因为还不确定到时候究竟是要在哪儿长住,暂时也就没有拆箱。 这天,谈宴西自公司回来,进门看见小山似垒起来的纸箱,第一反应竟是退了半步,而后才笑言,周小姐叫他都有“纸箱ptsd”了。 动兴将她领到储物间去瞧:看看,你上回寄过来的礼物。 谈宴西笑说:“我也是头一回,送出去的礼物还被退回来。” 周弥在那纸箱子旁边蹲下,一边翻,一边笑说,“要是不退,我哪里有底气跟谈总叫板……” 她突然地一顿,“哇,你看!” 谈宴西倚着门框,抱臂瞧着她,看她从纸箱里拿出了一只香家的手包。 周弥笑说:“这个包,二手市场上已经炒到原价三倍不止了。谈总投资好头脑,送礼物都能送升值。” 谈宴西稍稍扬了一下眉,“我看,叫你回北城还不见得是个好主意。我纯粹给自己添堵,放个人在跟前,成天拿话刺挠我。” 周弥笑得开心极了,“请神容易送神难。” ―― 【02婚房】 周弥特意跟新东家要了一些入职前的休息时间,算不得太多,两周。 难得清闲下来,反倒不知该做些什么。 谈宴西就说,那自然得去瞧瞧婚房。原先周弥总拿这事儿打趣谈宴西,现如今他自嘲兼玩笑,不亦乐乎。 这天上午,谈宴西没工作上的事,就开车载周弥看“婚房”去。 数一数二的好地段,权贵富商聚居地,离医院近,离国际幼儿园更近,大开间的三层现代别墅,前有花园后有泳池,采光通风都是一绝。 开发商送的精装修,意大利的设计团队做的设计,简约而不失典雅的现代风格。 当然,谈宴西说,如果她不喜欢,砸了重装。 周弥说:“倒不是不喜欢装修风格。” “那是连这房子也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这里离你工作的地方不近,离我工作的地方也不近,大归大,但没有姚妈那里有人情味。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孩子上学方便吧。可是你看,最关键的,我们还没孩子。” 谈宴西笑不可遏,问她,知道这儿多少一平方米吗,寸土寸金万人争抢的楼盘,被她讲得一文不值。 周弥耸耸肩,“那是。未来要做谈夫人的人,就是会比较挑剔一点呢。” 谈宴西喜欢极了她偶尔这点儿故意的小矫情,笑说:“要不,再随你心意重新挑一个地方?” “也不用。留着呗,未来什么时候,孩子该上学了,说不准我就发现这里的好了。” “那么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 周弥纠正他的不当措辞,“什么叫给你?是给我们――我才25岁,谈总最好先做好三五年这件事情不会提上日程的心理准备。” 谈宴西也不说好与不好,只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周弥太了解他了,先一步堵死漏洞:“不准算计我!我愿意生才能生,不然我不会原谅你的。” 谈宴西笑说:“说的好像我真那么急切想要一样。” “你说的哦,你不急切。”周弥笑得眼尾微微上扬,自带的三分狡黠。 “……” 最后,这婚房就被这么暂时闲置了。 周弥又揶揄道,放着呗,放着还能继续升值。 至于,到底住哪儿,周弥说:“就你现在的公寓,或者姚妈那里,都可以的。” 谈宴西说:“姚妈那儿房子只租不售,万一哪天政策变了,要收回去的。” “那还不简单么?找块地,一比一地复刻一个。”周弥顿了一下,看一眼谈宴西,“……我不是,启发了你吧?” 谈宴西笑着,一脸的“你说呢”。 ―― 【03所谓破例】 八月底,顾斐斐自圣彼得堡交流回来了,周弥觉得生活都多了两分趣味。 周弥现在的工作,和之前的工作内容大差不差,不过已经用不着自己写稿或是剪辑视频了。她手底下带着一个四五人的小组,执行的事情交由他们去做,她只负责定选题方向和审稿,再递交给主编正式确认。 仍然会有出差的需求,不过不如之前那样频繁,现如今多半的时间还是在北城。 顾斐斐回来之后,周弥好一阵子都在跟她一块儿玩,要么一起去看展,要么去酒吧喝酒,要么去看某独立乐队的live。 这一下,谈宴西跟周弥独处的时间空前缩减,他本来休息时间也不多,现在想趁着空闲跟周弥单独地待会儿,还得提前预约,不然多半就是被顾斐斐给预定了。 一回两回,谈宴西也就忍了,三回下来,他忍不住跟周弥反应:“你这位朋友,难道就没其他的朋友了?” 周弥笑说,“我也想跟你一起玩的,但次次都去卫丞那儿,好无聊。” “那你下回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那种,人挤人挤人的户外音乐节,你愿意去吗?” 谈宴西脸色可能比公司资产蒸发了一个亿还要难看,“不去。” 周弥趴在他肩膀上,乐不可支:“你看,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都不愿意为了我破例……” 谈宴西岿然不动的神色,“我已经够破例了。不然你的朋友顾小姐,现在已经在返程圣彼得堡的路上,这辈子也别想再回来。” 周弥笑:“谈总之前还找她做眼线呢,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 【04结婚证】 周弥北城长大的,风雪天气,于北城是每年冬天的定例。 照理说,从小到大见惯了雪天,不至于还能有什么情绪波动。 但和谈宴西认识是在雪天,此后,好像一年冬的初雪,于她多了些不同意义。 这天周弥和谈宴西是住在姚妈这儿的。 清早,周弥起来洗漱,拉开二楼卧室的窗帘一瞧,院子里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一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 她抱着手臂,脑袋靠着窗户玻璃,安静地看了好久。 心里有隐约而难言的喜悦。 谈宴西也起了床,两人下楼吃早饭去。 姚妈煮的红糖醪糟粉子,软糯而清甜,太适合这个清晨。 等吃了早餐,周弥拉着谈宴西去外头看雪。 他们确实是稳重的北方人,也没什么打雪仗的心思。周弥靠着他,怕冷,就将他身上的黑色毛衣下摆掀起来,两手伸进去,搭在他的腰间取暖。 这天气,虽然寂静,亦有隐约而热闹的人声,好像是哪一家的街坊,正从门前经过,笑声里闲谈家常,说买着了冰湖里凿出来的鱼,新鲜得很,大冷天的,拿来炖鱼头汤再合适不过。 风吹过,那梨树枝上累积的松软的雪,簌簌地往下落。 谈宴西忽地低头,伸手,将她的腰轻轻一搂,说话时呼出小团的白色雾气,“弥弥,你今天能请假吗?” “怎么?” “我想,我们去把证领了。正好趁着这天气。以后,结婚纪念日不拘哪天,一年的什么时候下雪,什么时候就是纪念日。弥弥,你觉得好不好?” 周弥心中微动。 为他这样一个由来商人思维的人,难得的浪漫想法。 然而,她还是要打趣一句,“莫不是你想省掉记纪念日的工夫?” 谈宴西垂眸看她,抬手,拇指和食指一把将她嘴唇捏住,“……真要把你这嘴缝上。” 周弥笑着打开他的手,“下回不如直接吻我。谢谢。” “……”谈宴西哪里有不从的道理。 过了好一会儿,周弥脸颊微热地退开去,“现在去?我们没有预约,会不会领不到。” 谈宴西笑说:“那只能我来想办法了。” “你这样是不是搞特殊化……” 谈宴西竖一指在嘴前,“嘘――” 他想了想,还是直接吻她吧。 就又搂她的腰,低下头去。 番外(02)(百年好合) 【05百年好合】 婚礼如何办, 周弥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晚饭后,小洋楼的客厅沙发上,两人饮茶闲坐, 兼吃饭后水果。 周弥跟谈宴西说起她妈妈周寄柔,和她继父宋录生的婚礼:两人没有大操大办,找了一家老字号的照相馆,红幕布, 两身衣服, 一身是白衬衫,大2寸的胸像, 做领证登记用;一身婚纱和西装,一坐一站的全身像, 扩洗了挂在床头。 她给谈宴西看这两张照片。 谈宴西好奇她那个网盘相册里,究竟多少张老照片, 不如一块儿给他瞧瞧罢。 周弥:“不要。里面好多我的黑历史……” 谈宴西说:“我不信。我们弥弥肯定从小好看到大,哪里来的黑历史?” 他油嘴滑舌,又兼哄骗的语气,周弥反正是不买账, 笑着打掉他要前后滑动屏幕翻页的手指, “只准看这两张。” 谈宴西头回知晓故去的岳母的模样, 确然母女两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同在于眼角眉梢的细节, 周寄柔更偏柔和些,而周弥更有一种分明的冷与媚。 他对着照片说声谢谢,揽着周弥肩膀, 一贯的声调里,多了三分的恳切, 说感谢周女士,将这样的珍宝送到他手里。 周弥动容是真的动容,然而,肉麻也是真的肉麻,故意大动作地搓一搓手臂,给他看,看见了吗,这鸡皮疙瘩。 周弥扯回被谈宴西打岔的话题:妈妈和继父的婚礼没在酒店请客,就在自己家里。来了两桌亲朋好友,大家帮忙,一块儿操持出的一顿家宴。她那时候穿了条多层纱的公主裙,给他们唱了一首歌贺喜。具体细节她已记不大清楚。但人是有情感记忆的,哪怕当时的细节已经湮没,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喜悦的心情,像吃了麦芽糖,粘牙的一种甜。 周弥说:“所以,我的婚礼我也不想要大操大办,只想请要好的朋友出席。我也不喜欢那种在酒店宴会厅里的仪式,感觉很生硬很尴尬。” 谈宴西听后沉吟,“办两场吧。” 他详细解释,谈振山和谈骞北的身份在那儿,按照规定,原本家属办红白事都是不能大操大办的,连酒席桌数都有限制。他这头,必定要请谈家和尹家的人,此外,还有些许几个有头有脸的世交。 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乐意跟这些人打交道,而且你也说了,不喜欢酒店式的仪式,但我坚持必须得这样。知道为什么吗,弥弥?” 周弥等他说。 “我一直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如果我没这层谈家人的身份,我且都能随意――但既然我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我这头,我就得给大家、也是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宣告。我要是不这么做,反倒是委屈你,叫人以后有由头去看低你。弥弥,你理解吗?” 所谓的,明媒正娶。 周弥点头,“我明白。” 至于另外一场,谈宴西说,就全照着她的心意来办,他这边的人,一个都不请都无所谓。 周弥笑说:“感觉尹策还是要请一下的。” 谈宴西哼了一声,“头一个就不请他。” 周弥问为什么,谈宴西只是不说。 一再追问之下,他才终于肯开口,告诉她上一回他坦诚自己因何决定退婚时,当时一动念隐瞒下的些许细节:尹策这人胆大包天得很,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觊觎过他的人。 周弥有几分的尴尬,笑说:“……早知道不如不问。” 但她又说,站在她的角度,她感知到的,远未到“觊觎”的程度,她有种感觉,尹策似乎是她通过看其他人。 谈宴西夸她直觉灵验得很,反正尹策那头的说法,是说她给人的感觉,和他被棒打鸳鸯的前女友有几分相像。 周弥笑不可遏:搞什么,还是“替身文学”。 周弥想到什么,又问:“那尹策现在……在谈恋爱吗?” “我还不至于闲到要去操心他的感情问题。” 周弥问这问题,是有别的用意的,她的直觉告诉她,或许,可能,大概……尹策和顾斐斐,是不是有什么牵扯。 然而这就真是毫无确凿证据的第六感了。 聊着聊着,话题似乎扯远了。 周弥赶紧再将其扯回来,问谈宴西:“出于礼数,我是不是,还是应该跟你家的长辈见个面?” 谈宴西说:“这事儿我在安排。” 旧历新年,除夕节当天,周弥随谈宴西正式地去了谈家。 谈家上下,像早被他打点过了一样的,客气俨然的阵仗,没有半个人给她难堪,就连过去出言不逊的谈明朗,也都礼貌地唤她一声“三婶”。 周弥瞧得出,谈家人对谈宴西有三分的忌惮,因此只有客气,缺乏温情,但这客气已然表明了谈家人的态度:无论服与不服,面子上的尊敬,是必定得给的。 周弥按照流程奉茶,谈振山和尹含玉也都接了。 尹含玉赠了一副首饰,种水极佳的翡翠,项链、耳坠,兼有手镯。 家宴也是同样氛围,大家自遵角色地,演齐活了这一出共叙天伦。 好在,谈宴西跟她承诺过,这是第一次,多半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谈家这一场的婚礼,是由谈振山和尹含玉择定的良辰吉日,酒店和宾客,也都有谈家利益相关的考量。 周弥全然不插手,只照着要求选定了婚服和敬酒服。 到了吉日,也就配合谈宴西将既定地流程过了一遍,整个过程社交意义大于其他,没什么可值得赘述。 至于周弥这头的这一场,就全然顺应了自己的心思。 和婚礼策划的工作室商议之后,拟定不若做一个“园游会”性质的婚礼吧? 婚礼场地布置成一条“街道”,两侧是园游会的小摊铺,设了糖果铺、鲜榨果汁铺、小吃铺、小花店、明信片和伴手礼店…… 里头摆设的琳琅满目的“货品”,都是周弥,连同顾斐斐、周鹿秋和宋满精挑细选的。 仪式的时间设在傍晚,结束以后是自助餐。 等到天黑,华灯初上,“园游会”也开始营业,“街道”的灯火都亮起来,各种闪闪可爱的小灯串。 露天的音响里,顺序播放大家群策群力的歌单,曲调轻快。 整个氛围,像空气都染上蜂蜜似的一种色彩。 宾客不多,都是相熟的亲友。 大家可做游客,也可自当“店铺”的老板,过一把瘾。 顾斐斐夹带私活的小摊,是穿一件紫色的袍子扮女巫,算塔罗和水晶球,不负责任地一顿乱算; 周鹿秋负责了一个“美甲店”,设备齐全,连紫外灯都自备了; 宋满只顾拉着白朗熙逛吃,不放过任何一个光线好的地方,停下来拍照。 至于周弥和谈宴西,仪式过后,就换上了更轻便的衣服。 周弥穿一条复古样式的白色连衣裙,头发上夹一片轻盈的白纱;谈宴西也换了一身同样风格复古的白色休闲西装,和她的那一身是相称的。这西装穿在他身上,更有一种电影里浪荡公子哥的气质。 这时候,周弥挽着谈宴西,等在蛋仔饼的铺子前。 周弥笑说:“谈公子,我这是在帮你作弊。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料定你不可能真陪我去吃路边摊的,这一条就勉强算你已经达成了。” 谈宴西还不甚领情,说自己没说不去,不过还在做心理准备罢了。 周弥凉凉地戳穿他:“两年了还没准备好。我就知道,你们资本家都是哄人签合同的时候话说得好好的,回头就各种推三阻四。” 谈宴西笑得不行,“好好好,婚礼一结束,我就陪你去吃,行不行?” “谁婚礼结束去逛大街呀?”周弥凑近他耳边,“……不办正事的吗?” “……”谈宴西承认自己这时候就想办正事。 到晚上十点半,“园游会”收摊了。 酒店里订了房间,大家可自行回去休息,谈宴西和周弥今晚也宿在酒店里。 然而,并没有给他们立即就“办正事”的机会,不知道谁起的头,进酒店没半小时,大家又“自发”地去了谈宴西和周弥的房间,带了酒和零食,说要“闹洞房”。 谈宴西:“什么糟粕!” 没人听他的。 尤其带头起哄的是他一生之损友卫丞。 卫丞倡议“闹洞房”也要文明,大家都是体面人,不若,就来体面地做几个问答题吧:“都说谈总疼老婆,那我们考考你。” 谈宴西预感估计是个大坑。 卫丞问:“请问谈总,你媳妇儿生日哪天?” “10月25日。” “最喜欢哪座城市?” “巴黎。” “大学在那儿读的?” “北城外语学院?” “高中?” “北城八中。” “身高?” “168” 谈宴西架起腿,气定神闲,一副“你尽管问,不知道算我输的”表情。 卫丞瞧他一眼,话风陡然一转:“穿多大鞋码?” “……” “最不喜欢哪个奢侈品牌?” “……” “爱喝哪一家的奶茶?” “……” “最常用的口红是什么牌子的什么色号?” “……” 周弥已经笑得倒下去,不顾形象地和顾斐斐抱成了一团。 大家纷纷笑呼,谈总不行,这老公当得不及格。 谈宴西一脸的郁闷。 ……这他妈几个人能及格?压根不在常规的考纲范围内啊。 这问题对等的叫周弥来答,她也答不上来吧。 卫丞说:“Mia,这里有人自求打脸,你要不成全他?” 周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44码;谈总任何奢侈品都不大瞧得上,非要说最不喜欢的,GUCCI吧;不喝奶茶;最后一个问题,对称地回答他最喜欢的手表吧?朗格1815致敬费尔迪南多?阿道夫纪念款……” 大家齐齐地看向谈宴西,服了吗? 谈宴西:“……真没有提前泄题?” 卫丞:“瞧不起谁呢!” 谈宴西心服口服了。 后头,大家开了几瓶香槟,玩到了过了零点,方散了。 谈宴西在周弥后头洗漱,结束之后回到套间的卧室。 周弥正趴在床上,看今天“园游会”出口处设置的邮筒里,收集来的手写祝福卡。 “百年好合,百年好合,百年好合……”她一封封地翻,“以及,早生贵子。” 她小腿翘了起来,粉色绸制的睡裙滑下去,露出白皙的小腿肚。 谈宴西不由地伸手,将她骨节分明的脚腕一捉,她晃动的双脚停下来,他俯身去,将她微带潮意的长发往手中一捞,鼻尖凑拢在她颈间,笑声微沉:“……百年好合是一定的。现在,来实践后一句?” 恣意且沉迷的过程,谈宴西还耿耿于方才的问答,紧要关头,以力贯穿,言辞一贯的孟浪:弥弥,你说,他们怎么不问你三围?我一准答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周弥一口咬在他肩头。下了狠劲。 番外(03)(相见恨晚) 【06路边摊】 周弥母校办周年校庆。 得知他们法语系的大佬, 如今在外-交-部做同传的某学姐要回校作为杰出校友发言,周弥专请了一天假,要回校参观, 想要亲眼瞧瞧这位学姐。 微信上,当年他们的班群今日又活跃起来,拟定回校参观的,还有五六个同学, 大家约定了到时候中午一块儿吃顿饭。 他们这种“不杰出校友”, 大部分都是社畜,甚有人工作已经与所学专业毫不相关, 复杂一些的法语单词,都快不知道如何发音了。 下午, 大家又一块儿去院办拜访了系主任、任课老师和辅导员。 一直待到傍晚,周弥接到谈宴西电话, 问她晚上是否去姚妈那儿吃饭。 听说周弥还在学校里,谈宴西便说,那他过来接她,顺便也来瞧瞧。 学校附近的路段堵得寸步难行, 谈宴西弃了车, 让司机把车开出去, 他自己步行过去。 周弥怕他找不到门,走过去接他。 阳春四月天, 花木扶疏。 谈宴西越过一个路口,脚步稍顿,瞧见前方一条平缓的坡道, 周弥正穿花过影地走过来。她穿了一条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好似与这春夜融为了一体。 片刻, 她也看见了他了,招了招手,脚步更快了两分。 到了跟前,周弥将他手臂一挽,“要进学校里面看看吗?” 谈宴西说,来都来了。 高校校园,由来大同小异,周弥这母校,也无甚特别值得说道的景点。 谈宴西听得耐心,全是因为,周弥向他介绍,这图书馆,她熬夜刷过题;这篮球场上,她被人搭讪过;这宿舍楼,她住在二楼,方便得很,平时上课都能多睡三分钟的懒觉。 谈宴西便去想象,她一段生韧的、鲜活的、又几分跌撞的青春。 他从来是务实的人,从不发表诸如“相见恨晚”的言论。 但此刻真有几分觉得,倘若能早些认识她,见一见她的这一面,多好。哪怕远远地瞧一眼就行。 周弥听他这样说,笑了:“你知不知道,有这种想法,多半是你潜意识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我老了?” “没没没!瞎说的!你年富力强,一个顶两……唔。”谈宴西也没预警,伸手便将她脑袋一扣,低头,堵住她这张讨人厌的嘴。 好半晌,周弥才将他推开,问他,他读书时候,是什么样的,她有点想象不出。 谈宴西告诉她,他读书那会儿不住校,课上完了直接回去,也没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偶尔出席班上的团建,总归,挺独来独往的。因为忙,且早早确定了要申请宾大,要保持绩点漂亮,课外还在堂姐的公司里实习。 谈宴西顿了顿,瞧她两眼亮晶晶的,知道,她所谓崇拜学霸的“毛病”又犯了。 他哑然,“所以我说,早认识你呢。” “可你念大学的时候,我还在读……初中?我很确定,我青春期时候,从没想过要跟成年人谈恋爱,看篮球队的同龄帅哥都来不及呢。” 谈宴西瞅她一眼,“……你是不是早恋?” 周弥笑:“你猜?” 谈宴西说:“我猜个屁。” 周弥:“你说脏话。” 谈宴西:“更脏的你又不是没听过。” 周弥伸手去打他一下。 逛完了校园,周弥说:“既然来都来了,陪我去吃点东西?” 谈宴西一脸抗拒。 周弥反正不管,挽着他,这么半推半拽地,将他拖到了小吃街上。沿街的店铺早换过一茬,她之前一直常吃的那家麻辣烫店,也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奶茶店。 不变的,或许只有这匆忙而市井的氛围。 街边,有个老大爷支着小摊卖煎豆腐,周弥拖着谈宴西过去,叫老大爷给她来一份,加麻加辣的。 煎好的豆腐盛在纸碗里,撒了一把翠绿葱花,周弥拿一次性竹筷夹起一片,微微吹凉了递到谈宴西嘴边。 谈宴西还是抗拒。 周弥笑说:“尝一口吧,尝一口死不了人的。” 谈宴西这才勉为其难地张口。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吃东西,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周弥将筷子收回,宣告,这一项勉强算他达成了,“剩下的我自己吃……” “等等。”谈宴西却将她一拦。 周弥看着他。 谈总分明是“真香”了,又不肯承认,拐弯抹角地:“你再喂我一块。我既然答应你了,肯定不打折扣。” ―― 【07称谓】 这事儿发生在两人领证之后,婚礼之前。 周弥在工作之外,听见过一些关于她的八卦。他们这行当,平常明星接触得多了,“吃瓜”比吃饭还多。 对于自己也会成为八卦的核心,周弥并不感到意外。 这些传言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了――时不时的,周弥会有开着劳斯莱斯库里南的人来接。 同事间,对彼此的家庭出身大致都有了解,大家只认为周弥“白”和“美”是毋庸置疑的,但与“富”毫不沾边,否则何至于来做这种熬夜秃头的行当。 那库里南,必不是她自己、或者她家里的。 一旦否决掉了这种最名正言顺的可能性,其余的揣测就恶意多了。 尤其,周弥从来不提及自己的感情状况,而那库里南的车主,大家从没照过面,身份扒都扒不出来,只能凭牌照推断,来头不小。 周弥只跟着向薇有一年半的工作经验,空降过来做领导四五人的小组长,一些老员工原本就对此颇有微词,现下,更是给她定了性:说白了,也是靠皮囊上位的主,那劳斯莱斯里坐着的,不定是什么大腹便便的老男人。 这种捕风捉影的流言,周弥也很难去正面辟谣――她自以为够招摇了,谈宴西送的婚戒,她天天带着呢。 然而,可能那婚戒的样式实在过分低调,没谁瞧出来那是婚戒,只以为是周弥自己找哪个设计师做来戴着玩儿的。 周弥心里苦,挺想问问谈总,那Harry Wston的海蓝宝石大钻戒怎么处置了,要不还是给她戴两天吧。 这天,小组团建,无甚新意的喝酒唱K。 谈宴西公司那头,项目出了一点状况,尹策一人压不住场,喊他去亲临坐镇。 他忙到十一点钟才走,得知周弥团建的地方离得不远,就说把车开过去,接她一块儿回去。 谈宴西到的时候,周弥他们也正散场。 一出门,谈宴西的车就停在路边,他不在车上,身体歪靠着车门,手里拿了一支烟,一星火光忽明忽灭。 谈宴西见周弥的同事也出来了,出于礼貌的,正准备打声招呼。 周弥抢先了,声音清甜又清脆,“老公!你来啦!” 谈宴西真真吓得手一哆嗦。 周弥走过去,将他手臂一挽,紧跟着向他介绍,这是公司的谁谁谁,谁谁谁。 等她全部介绍完了,谈宴西方礼貌地颔了颔首,笑说,感谢诸位平日对周弥的照顾。 寒暄完毕,各回各家。 车上,谈宴西问周弥,今天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周弥坦然得很:“虚荣心啊。他们天天揣测我是不是被一个大肚头秃的老男人给包养了。” 谈宴西转头看她一眼,很正经的警告神色:“我那么哄你,你都不肯改口,现在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周弥,我告诉你,你完了!” 周弥笑出声,挑眼看他,“怎么个完法呀,老公?” “……” 谈宴西觉得,说不定,到时候是自己先完。 番外(04)(枕边风) 【08选择题】 尹含玉过生日, 周弥备了一份礼物,亲自送去了。 尹含玉不和谈振山住,自己单独住了一套公寓。 周弥第一回来这儿, 进门时着实惊到了,为里头的奢华装修,也为整个空间乱得不成样子。 手工打造的皮沙发上,堆满了衣服, 地上一条高定的连衣裙, 也被酒污弄得一团糟乱。 没落座的地方,周弥就干脆站着了, 反正也待不了太久。 尹含玉没招待她。她昨晚喝了酒,又打了通宵的牌, 宿醉得难受,这时候接了一杯水, 吞了一把阿司匹林。 她卸了妆,全不是周弥之前所见过的,眼光四射的模样,苍白、憔悴, 眼尾掩饰不住的细纹。 周弥问她, 要不要帮她叫个家政, 过来把这里收拾一下。 尹含玉坐在餐桌边,撑着脑袋, 说不用,就这么放着吧。 不管是因为看了谈宴西的面子,或是别的什么, 尹含玉对她的态度其实尚算客气。 周弥走过去,把礼物交给她:“找一个新锐的设计师定做的包, 可能合不了您心意。您瞧得上就背着玩一玩。” 尹含玉瞧她一眼,接了过来,放在手边餐桌上。 周弥说:“您今天生日,应该还有别的安排,我先回去了,就不打扰您了。” “等一下。”尹含玉叫住她,“ 是你……自己过来的,还是谈宴西叫你过来的。” 周弥顿了顿,“我知道您肯定想听后者。但确实是我自己过来的,不过我出门之前跟谈宴西打过招呼,他知道我要来。” 尹含玉一时沉默。 周弥没自作多情到,要去做他们母子的黏合剂――她太懂谈宴西了,碎了的东西就是碎了,何必再往回找补。 再厉害的工匠,也很难将碎裂的东西修补到天衣无缝。拿尹含玉最喜欢的翡翠举例,倘若翡翠镯子裂了,拿金托镶起来,可这翡翠的身价,就一落千丈了。 人心比珠宝更要昂贵一万倍。 她来探望尹含玉,纯粹出于礼数,以及,念及上一回,尹含玉动机复杂,但到底尚算和善的那番劝说。 她本来就是别人做一分,她要还以十分的性格。 临走前,周弥又问尹含玉,要不要帮忙给她叫个家政,过来收拾房间,再顺道给她做顿饭。 这一回,尹含玉终于点了一下头。 周弥给她安排妥当后,便就告辞了。 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尹含玉似叹息地说了句:“ ……真羡慕你。” 周弥脚步稍顿,但没说什么,拉开门出去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多值得羡慕。人生不过是做选择题。 她真正觉得幸运的是,在她尚不具备自我选择的能力之前,那交由周寄柔为她抉择的人生,每一步,周寄柔都选对了。 原本,尹含玉也能替谈宴西选择对的人生。 她却没这么做。 因此,周弥只是怜悯她。但并不同情。 怜悯是带有俯视的。 这是她的自傲,也是周寄柔给她的底气。 ―― 【09花】 那所谓“虚荣心”的事件,还有后续。 那天之后,谈宴西天天往周弥公司送花,连续半个月不重样,且格外高调,叫人将花留在公司前台转交,并让人强调:周弥女士的先生送的,麻烦转交。 这些鲜切花多半都是进口,又包装得极其精致。 周弥朴素的节约主义,不允许她在花还没败的时候就给扔了,是以只能留着,留了差不多五到七天的份额,再从最衰败的那一束开始扔。 这么持续了两周,周弥受不了了,她信只要她不喊停,谈宴西能这么天荒地老地送到她离职。 可她桌子摆不下了,且摆着那么多,跟没见过世面,留着故意显摆似的。 回去她就跟谈宴西反应:“我小时候喜欢吃酸豆角炒饭,我妈,周女士,连续两周给我做同样的,后来我闻到酸豆角的味道就开始反胃。你现在这个做法,和我妈有什么区别。” 谈宴西只是笑:“可这花都预订到明年去了。” “退款!” 谈宴西摊手:“退不了呢。” “……”周弥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先吐槽他这违和极了的语气词,“呢”,跟谁学的?欠抽程度简直比及单纯的陈述句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弥说:“反正,你就这些送花送钻石的公子哥手段咯。” 谈宴西反正是混不吝,笑说:“嫌我手段老套,周小姐却还是上钩了,究竟是谁更没出息?” “……” 后头,那花改作一周一送,送到姚妈那里去,插-在盛了净水的花瓶里,比拿布纹纸包着,更要赏心悦目。 至于送花的目的达到没有?难说。 现如今,大家基本都知道了周弥有个帅气多金还浪漫的老公。 ――可周弥一个灰姑娘,怎么能嫁得进这种高门?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晓得那种名媛培训班吧?目标受众就是那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富二、富三代。 周弥心里苦。 ―― 【10时灵时不灵】 谈宴西由来觉得周弥这一年到头,拿的年终奖还不够他换一块手表的工作,过分辛苦,且过分压榨她了。他骨子里对这一点的认知从没变过。他且随她,是因为他乐意瞧她为了工作努力,小有成果之后,欣然自喜的模样。那时候她整个人都是在发光的。 其实倘若周弥愿意,他确有办法把她放到更适合、更轻松,也更能发挥她能力的位置上去。 但他晓得周弥绝对不会愿意,她朴素的自尊心,以及从她妈妈的经历中,形成的“靠山山倒”的价值观,不允许她在生计上依靠男人。 他们聊过这事儿。 周弥也很坦诚:她时刻有最坏打算,倘若有爱弛而意淡的那一天,他们不得不以离婚惨淡收场,至少,她依然保留着自我谋生的能力。 她可以不一定要是“谈夫人”,但必须一定是“周弥”。 谈宴西笑她没出息,跟寄回那一箱子礼物一样的傻,难道她收了,他就会因此看轻她不成?那都是她应该得的。 况且,他说:“知道什么叫夫妻共同财产吗?现今我涨的每一分钱,那都有半分是归你的。你陪我一年,抵得上十年;陪我十年,抵得上一辈子。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叫你吃亏?你大可以分我一半财产去……” 谈宴西看她一眼,“你在听?” 周弥回神 :“我只是在想,你这个说情话的能力,怎么和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 时灵时不灵的。 “ 哦,”她又说,“你会不会没有看过《天龙八部》?” 谈宴西时刻被她气死,“……我童年并不是活在真空,谢谢。” ―― 【11枕边风】 谈宴西提前向周弥打申请,公司团建,得烦请她也跟着去一趟。周弥:“不想去。好烦你们那些‘太太局’。” “只要你去,什么我都答应你。” 周弥想了想,自己无欲无求得很,更硬气了,“不去。” “……” 谈宴西利诱不成,只能“威逼”了,这法子更奏效。 他嘴脸“无情”:“我看就是太宠你,搞得你现在无法无天得很……” 周弥呜咽求饶,我跟你去还不行吗? 和很久之前,在那崖上酒店差不多的局面,不过这一回,周弥是堂堂正正的谈夫人。 但于周弥而言,体验相差无几,上一回是单纯的谄媚,这一回,谄媚里还掺杂一些畏威的情绪,好像但凡她们哪里不周到,周弥就会去跟谈宴西吹枕边风,害得她们老公丢工作一样。 周弥社交一整晚,比在公司里跟主编“battle”还累。 晚上回房间,她严正告知:“以后不许再拿我不爱你这种话情感绑架。我够爱你了,不然下一回,你就是把我弄死在床上,我都不会松口!” 然而,谈宴西关注的重点早跑偏了,玩味的神色。 周弥被他气到,“拜托你,可以有一秒钟不想那种事吗?”谈宴西做无辜貌,“我在想什么,你又知道了?” “……” 谈宴西凑近,将她腰一搂,笑着哄她,“好好好,没下次了。弥弥,我这也是为了私心。上回叫你不愉快,这回我想多少弥补些。你如果真觉得这么煎熬……” “也不是完全那么煎熬,林太太亲手做的麻还挺好吃……”周弥意识到什么,立马捂住嘴。这可太有吹枕边风的意味了。 谈宴西笑了,完全明白她的心思,却故意说:“那这回加薪的名单里,铁定有林经理了。” 周弥白他一眼:“谈宴西,做个明君吧。” 番外(05)(红颜祸水) 【12拆盲盒】 谈宴西好奇周弥在东城买的那辆二手大众车, 最后怎么处置了。 周弥告诉他,借给周鹿秋在开呢。不知为什么,一时舍不得再挂出去卖掉, 可能即便那是收来的二手,毕竟也是自己的第一辆车,有些奇异的恋旧情结。 谈宴西笑她:是够旧的。而且,那车贬值得厉害, 你再转出去, 收不收得回一半的出价都不一定。 周弥根本不在意,到时候再说呗, 反正周鹿秋开得顺手,也不一定就要卖。 这边, 谈宴西想再给她买一辆代步车,且先将她的话堵死了:都是夫妻关系了, 不分你我,再拒收就是真矫情了,他真会生气。 周弥就说,买还不行吗。 问她想要什么, 她没什么想法, 从审美的角度而言, 她觉得“甲壳虫”好可爱哦。 谈宴西言辞刻薄得很,那车真就跟贴地爬行的甲壳虫一样没区别, 遇到高一点的减速带,怕都能剐蹭底盘。 周弥乐不可支,“谈总还能知道什么是甲壳虫, 我已经很惊讶了。” 谈宴西叫她,再想想。 周弥想了又想, 也无甚想法,她原本对车这一类的就研究不多,且只做代步的话,什么都行。 她干脆将这难题抛给谈宴西:“你来选吧,随便都行,我当开盲盒了。” 可谈宴西由来也不是随便的人。 折腾莫妮卡去给他调查,公司的女员工,以及男员工的女性家属,平常都开什么车。 莫妮卡很快交给他一个调查图,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低中档如马自达、i,高档如保时捷、玛莎拉蒂……唯一共同点便是,颜值高。 过了一个月,周弥下班回家,谈宴西让她先别换鞋了,出去一下,地下停车库,看她的新车去。 周弥真有拆盲盒的激动心情,挽着谈宴西,电梯里便开始无奖竞猜,买的什么?他们公司里很多人买卡宴,不会她的也是吧? 谈宴西卖着关子,反正是不说。 出了电梯,谈宴西牵着她的手,往停车位走去。 就挨着他的停车位,旁边的空位上,车灯微微凸出的标志性设计,车尾镌银色的“panara”,重点是,这车是墨绿色的,却不是纯粹的墨绿色,灯光下,能瞧见很低调的,细闪的银色的偏光。 周弥不由地“哇”了一声。谈宴西抱着手臂,向她说明,专门订制的车漆,单这颜色,就比别的配件要贵了。 这车也不是瞎买的,是考虑了颜值、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大众推荐等各项因素的综合选择。 问她:“这盲盒开得合不合心意?” 周弥还能说什么? 她只能学所有被“佞幸”的红颜祸水,踮脚,双臂将谈宴西脖子一搂,往他脸上亲了一下,笑说:“老公真棒!” 谈宴西表情可堪惊恐。 ―― 【13留白的艺术】 谈宴西晚上九点钟到家,跟生意伙伴半聊生意半联络感情的酬酢局。 进门开灯,解领带,往主卧走去,他喝了酒,原是想先洗个澡,走近才发现,旁边书房门半掩着,里头有灯光。 推门一看,周弥屈腿坐在办公椅上,面前书桌上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她没在使用,只抱着膝盖,发呆。 他出声的时候,周弥方才回神,转头看他一眼,“你回来了。” 谈宴西走过去,座椅的高度正好让他一抬手就摸到她的头顶,“你不是说加班吗?怎么在家?外头灯也不开。” “用不着加了,策划做到一半,被主编否决了。刚就跟她沟通这事儿呢,没用。”周弥轻轻耸了耸肩膀,“这么多人的心血,全白费了。” 顿了下,周弥又说,“不过,你该高兴了,因为我原定的出差计划也取消了。” 谈宴西不以为然,手掌拊着她额头,将她的脸扳得仰向自己寸许,语气格外温和,“我们弥弥受了委屈,我高兴什么呢。” 周弥表情倏然又沮丧两分。 被人安慰后的自然反应。 “吃饭没?”谈宴西又问。 “没。” 谈宴西不意外,绕到前头去,双手直接将她拦腰一抱。 周弥吓得双臂紧紧攀着他的肩膀,“要掉下去了。” “不会。” 到客厅沙发那儿,谈宴西将她放了下来,掏出手机来,问她想吃什么,他来点餐。 周弥身体往下溜,头枕在谈宴西膝头,双脚叠放,搭在沙发扶手上,“想吃谈总煮的粥。” 谈宴西比她更一本正经,“没有。打烊了。” 周弥笑出声,“那就随便点好了。” 谈宴西帮她点了一些汤点,因为记起姚妈什么时候跟他提过一嘴,说周弥跟她说的,有时候工作太累了,就想吃一碗她做的热乎乎的馄饨。 料想这时候周弥也不愿意出门过去姚妈那边,但偌大个北城,想吃碗馄饨还是不难的。 等餐送到的这时间,周弥就这么躺着,她揪了谈宴西的衬衫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酒精的味道,混着他身上浅淡的香味,意外的叫她有些着迷。 谈宴西的习惯性动作,手指轻轻抓了一把她的头发,问:“这么难受?“ 周弥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谈宴西告诉她,有时候他也会毙掉手下的一些提案,但不是因为东西不好,而是站在决策者的立场,他需要更综合、全面地考量,涉及隐性风险,涉及投资回报率,涉及这提案能不能嵌入公司当前的发展版图……或者不如说,做老板的总是趋向于保守和稳妥。 “我才不要共情你们资本家。”周弥笑了声,“……道理我都懂,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心血。而且,如果选题最初就被否决,我也没这么难受,现在都已经做到一半了。我当然知道,她做这个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的,但就是……” 谈宴西点头,“通常这种情况,我会在事后给提案被否决的员工别的什么奖励,如果我器重这人,不会轻易让他寒心。你且等着,你们主编一定会对你有所表示。” 周弥笑说:“可你怎么就知道,我主编就器重我呢?” 谈宴西微抬眉骨,“这还用说?我们弥弥是谁?” “……你今天说话可真好听。不劝我辞职啦?” “这不,马上就该劝了。” 周弥提前抬高手臂,去捂他的嘴,“好的,打住!我们来学习一下留白的艺术。” ―― 【14算计】 周弥和谈宴西结婚后,宋满也不拘着,群里面跟姐姐、姐夫打声招呼,就会往姚妈那儿去。 那小洋楼的书房快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人人都喜欢。 但最终是宋满赢了,她一堆的油画画材放进去,大家也不知画布上颜料干没干,动不动得,轻易不敢给她挪开。 宋满自己都后知后觉,等发现这书房怎么快成了她一人独享的了,抱歉得很,这天一起吃饭的时候,跟谈宴西说:“回头我就收拾一下――主要这书房的氛围太好了,尤其是窗户,很有自己是专业画家的代入感。” 谈宴西笑说:“你喜欢就继续用着。你过来姚妈也高兴。” 宋满又问:“我下次,想带小白过来玩可以吗?” 她在别的方面都神经大条得很,唯独面对白朗熙,有独属于少女的纤细。读高中那会儿,敏感的自尊心让她从来不肯邀请白朗熙去家里玩。后来成熟些了,才知道那有什么的,喜欢你的人,又怎么会以你居住的环境来论你的灵魂。 姚妈一直听说白朗熙其人,也没照过面,忙不迭:“赶紧带过来我瞧瞧。” 宋满又看向周弥和谈宴西。 周弥笑说:“都随你。” 等吃过饭,周弥帮着姚妈打理了一下厨房,再出来时,宋满和谈宴西也不知聊的什么话题,怎么就聊到了“嫁妆”上头。 两人的对话离谱得很。 “那当然到时候,是我们做姐姐姐夫的给你准备嫁妆。而且……”谈宴西压低声音,“我知道姚妈那儿有一副传家的老镯子,说不准就送给你了。” “那我可不要。因为我觉得,姚妈多半是要留给三哥你跟姐姐生的小孩的……” “你这么说,我倒也觉得有道理。” 宋满也学他低声问:“镯子什么样的?能偷偷看看吗?” “姚妈藏得深。” “那你赶紧跟姐姐造人,就能看得见了。” 谈宴西深以为然地点头。 周弥听得无语极了,“……你们两个有没有一点良心,算计我就算了,还算计姚妈。” 而没想到,身后传来姚妈乐呵呵接话的声音:“镯子有两对,给小满一对。另一对,我就等着什么时候抱你和宴西的孩子呢!” 周弥:“……” 这头,谈宴西望着她似笑非笑,置身事外的一种无辜:瞧瞧,我可没催你,都是他们催的。 合着……被算计的就她一个人? 番外(06)(病态的痴迷...) 【15纳凉】 夏天到了。持续高温, 混杂着烟尘的热浪滚滚。 谈宴西动兴,带周弥去一个地方。 那是老爷子在遗嘱里留给他的那间老房子。 他甚少过去,出于恻隐之心, 此前照顾老爷子的保姆,他没有将其解雇,让她继续住在这儿,经常料理打扫。 盛夏时分, 那附近整一片都是浓荫匝地, 院子里的枣树枝繁叶茂。 一推开门,便觉得里面凉意森森。 周弥第一回来这儿, 进去之时,不由得感叹了一声, 真是个纳凉的好地方。 听见动静,那保姆迎出来, 见是他们过来,很是惊讶,又赶紧准备端茶倒水地招待。谈宴西让她先不用忙这些,出门买些水果回来吧。 谈宴西牵着周弥到枣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叶间筛落的点点光斑投在石桌上, 像水波一样微微荡漾。 没一会儿, 保姆回来了,提了一个西瓜, 些许荔枝,些许草莓。 没让保姆代劳,谈宴西挽了衣袖走到井边, 摇动着井轱辘,打了一桶水, 倒在一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搪瓷盆里。 周弥自发过来帮忙,两人就蹲在树荫底下,清洗水果。 手伸进去,只觉得这井水凉津津的,周弥问:“能直接喝吗?” 谈宴西笑说:“你尝一口应该没事儿。我小时候喝过。” 周弥便伸手,从木桶里舀了一捧水,尝了尝,点头,“有点甜。” 北城经过几十年的大修大建,难得这井的地下水脉还没被挖断。 两人将水果表皮清洗干净了,再放进木桶里,吊回井里镇着,且等上一两个小时。 再回到石桌那儿坐下,保姆端了一壶冰镇柠檬水和一盘瓜子过来。 谈宴西不磕瓜子,周弥剥好了送到他嘴边,他却又来者不拒。 周弥剥了好一会儿,笑着打一下他的手背,什么老爷脾气! 谈宴西便抓了一把在手里,剥了喂她,换他来伺候她,总可以了吧? 周弥也不甚稀罕,嗑瓜子的精髓就在这个“磕”字,不然不如直接买瓜子仁来吃得了。 凉荫底下,风停的时候,偶尔也有微薰的薄薄热浪,纱帘似地往人脸上一扑,又退远去。 周弥问谈宴西,小时候常来这儿纳凉吗? 不常来。谈宴西告诉她,曾经有一阵,大抵是他五六岁的时候,尹含玉想试着叫他跟老爷子搞好关系,就带他到这儿来,装模作样地说要去趟医院,把他放在这儿,请爷爷照看会儿。 老爷子反正无可无不可,自己在书房里头看书,只叫谈宴西在院子里待着,自己跟堂姐和兄长玩。 谈宴西与谈骞北年龄原本就差了十来岁,跟谈文华那就差得更多,那两人已是大孩子,跟他一个六岁的小孩儿,玩得了什么。 他俩自顾自地,切西瓜吃水果,聊些学校里的事情,亦或是世交的圈子里,那些同辈之人的动向。 他基本只能对他们聊的话题一知半解,本能促使他根本没去凑他们的热闹,就坐在这儿,这石凳上,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俩。被忽略的直观感受十分清晰。 再有,各种时节年关,也要到这儿来。 老爷子最重视所谓的阖家团圆,谁要是缺了席,保管讨得一顿骂。 他比同龄人早慧,本能不喜这些所谓的团圆场合,因为尹含玉在这氛围里头,尴尬极了,多数时候一句话也插不上,只顾唯唯诺诺赔笑。而她在聚会上受的委屈,转头就要成倍地撒在他头上。 所以,拿到了这房子,他也不知该怎么处置。 原本,谈文华和谈骞北争得来劲,送给他们其中一人,做个顺水人情,是最稳当的安排。 可他就是偏不。 谈宴西说:“弥弥。这方面我睚眦必报得很。” 周弥笑说:“天蝎座的表示你做得对。” 至于,老爷子为什么最后会把这房子留给他,他至今没个定论。老爷子在这儿住了一辈子,结婚、生孩,都是在这屋子里,这么重要的一处地方,却交给他一个亲缘最浅薄的幺孙。 他只能猜测,是不是老爷子算准了他后招的后招,所以拿这一招怀柔呢?好叫他,无论如何,还是念着自己是谈家人。 周弥说:“我有一个想法。如果是我,这是我的婚房,有我一辈子的记忆,我也不会愿意将其交给鹬蚌相争的任意一方。我宁愿给置身事外的第三人,至少,没什么利益算计。而且,目前的结果看来,你没动这房子,让它维持原样地保留下来了。老爷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谈宴西闻言思索片刻,笑说:“不无道理。弥弥,你看,这就是你我的区别。你总倾向将人设想得更善良。” 周弥玩笑说:“那毕竟,现在是在老爷子的地盘呢。” 闲聊着,日头西斜了几分。 井里的水果也镇得差不多了。 谈宴西叫保姆送了水果刀过来,将西瓜剖开,切牙。 周弥那头,将荔枝和草莓捡了出来,装进透明玻璃的碗里。 她拿了一粒草莓,递到谈宴西嘴边,谈宴西张嘴咬住了。 而周弥这时候想到了顶久远的一桩前尘往事,笑说:“对了,那天晚上,给你的那一袋子草莓你最后怎么处理了?扔了,还是吃了?” 谈宴西神情霎时难看极了,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极其明显的警告意味。 周弥从来也没怕过他,偏要继续:“如果扔了那就可惜了,专门买的丹东红颜呢,一斤可贵了。” 谈宴西捡了一颗草莓就往她嘴里塞,“论睚眦必报,那我确实甘拜下风。” 周弥一口咬住草莓,笑说:“承让。” ―― 【16病态的痴迷】 一直跟着卫丞的那男小生叫褚熠,正经的科班出身,先演电视剧后演电影,演技虽尚有可打磨之处,但已得业内认可。 褚熠要给周弥就职的时尚杂志的电子刊,拍开年封面,顺便还有个独家采访。这事儿有部分的内容归周弥统筹。 那头,卫丞就在微信上拜托她:到时候人过去了,请周老师帮忙照顾一下。 周弥笑说,就褚熠的实绩和后台放在那儿,谁敢怠慢他? 周弥早听说了,卫丞他们的那圈子更乱,但难得的,她跟谈宴西都分了又合地这么折腾了一道,卫丞跟褚熠这么些年却一直好端端的。 谈宴西告诉她,那是没早几年认识卫丞,不然他身边的人跟走马灯似的,攥起来够凑一部《水浒传》的班底了。 周弥就笑问他:“那早些年,谈公子呢?” 谈宴西笑说:“这问题你叫我怎么答?左右最后还是惹得你自己不高兴。” 周弥:“哼。” 褚熠人挺有礼貌,正当红却也没一点架子,拍摄和采访过程都顺利得很。 那采访提纲是周弥亲自定的框架,挖掘出了褚熠更深层而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本人、他粉丝都好评如潮。 卫丞这人,时常架势摆得比谈宴西还多,为感谢周弥的“照顾”,请她吃饭,并附赠给她一则逸闻。 他打赌她没听过。 这天,周弥跟卫丞吃饭回到家,谈宴西也正应酬回来。 周弥对谈宴西身上的味道熟悉得很,因此靠近时,一下子便嗅出来,他衣服上有陌生的、不甚明显的香水味。 谈宴西见周弥凑拢,抓住了他的衣领一阵猛嗅,笑了,也不解释,故意有点想看戏的意思。 周弥语气凉凉:“这香水花香味这么重,还这么刺鼻,似乎不怎么高级。谈总现在是变口味了?” 谈宴西笑说:“是吗?鼻子这么灵?” 周弥不高兴搭理他,转身径直往里走,一面微微侧着头,去摘耳垂上的耳饰。 谈宴西跟过去,“你怎么不问问,怎么来的?” “我问什么,反正左右最后是我不高兴咯。”她拿他的话反击回去。 谈宴西噎了一下。 一直进了衣帽间,周弥反正不想理人架势,她把摘下的耳饰往首饰抽里一放,转身进浴室去卸妆洗脸。 谈宴西跟过去,伸手,将她手腕一捉,从背后将她一把抱住,笑意沉沉地问:“生气了?” “没有。” “就是生气了。我看你醋得很。” “都说了没有。” “今天跟一个搞地产的老板谈生意,他这人喜好低俗,订的那场子里有几个女的陪同。衣服上味道是包厢里待久了熏的。” “真不是谁坐你腿上喂酒蹭的?” 谈宴西往镜子里看一眼,她化了淡妆,一整天过去少许的脱妆,眼尾微微上挑,说着话,从镜子里瞪他的时候,却反而有另一种说不出的,靡靡之感。 他笑了一声,手立即不大老实了,顺着她身上这条羊绒裙往下滑,极具暗示意味地停在大-腿处,声音贴着她耳朵,纯粹的调-情:“……这几年,不只有你坐我腿吗?不止坐我腿上,还坐……” 周弥没忍住地勾了勾嘴角,“闭嘴!” 谈宴西向她解释:“真的,弥弥,那老板非往我这儿塞人,我说,我一已婚人士,该守的规矩得守。先前,关于我的那些传言,您也听到了,我把我夫人追到手不容易,诸位成全,别再叫我节外生枝了。” “你以为我信你。” “那不如,你现在亲自动手,检查检查,别人碰过我没有……”他笑声有几分哑,低沉极了,抓她的手,往他裤子皮带的下方去。 “你别闹,我还没卸妆。” 谈宴西不管她,扳她的头转过来,直接去咬她口红未卸的嘴唇。 …… 浴室里做完的铺垫,回到床上去继续。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这一出插曲助兴,两人都情动得很。 周弥尚且维持最后的理智,催促他,做保护措施,谈宴西请求,也都结婚两年了,就这一次,让他就在里面罢。 周弥很坚持,她还没准备好。 谈宴西还是尊重她,妥协了。 结束之后,周弥去清洗,然后拿了谈宴西那一身脂粉味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也不管那手工的衬衫,价格昂贵,根本不能机洗。谈宴西委婉地提醒了一句。 周弥:“洗坏算了,正好扔掉!” 谈宴西哈哈大笑,搂她进怀里,“还说不吃醋呢?” 两人重回到床上,周弥告诉他,这次她愿意信他,是因为他平时成绩不错。但老这么打擦边球,信用分也会扣光的。 谈宴西问:“什么平时成绩?” 周弥告诉他,今天她跟卫丞去吃饭,卫丞跟她提起一桩“逸闻”。 这逸闻,发生于谈宴西以退为进,让位给谈文华,半真半假地做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公子哥那一阵。 他那时候时常在卫丞那儿打牌,时常也会有些圈里的女孩儿在那边玩。 甭管什么途径得来的,那些女孩儿消息灵通得很,知道谈公子退了婚,身旁暂时也没别的伴。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谈宴西烦得很,全都打发走了,叫她们离远点,别惹他不高兴了,干脆让她们都混不成这圈。 有一次,他在卫丞那儿喝得半醉。 打牌的时候,卫丞的一个女性朋友,带了她堂妹过来玩。 挺安静斯文一姑娘,也挺拘谨,全程挨姐姐坐着,也不吱声。 直到牌桌上有人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才低声说了句:“周茗。” 谈宴西当下就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姑娘的堂姐十分机警,后来,凡是给谈宴西做牌搭子,她都会把周茗带过来。 持续了约有三周多的时间。 有一次,谈宴西打完牌回家去,周茗追过去了,问谈宴西,能不能送她一程。 说得磕磕巴巴的,也不敢看谈宴西。 谈宴西只看着她,难得一回多管闲事的劝诫,叫她还是好好在学校读书,往后找个正经工作。双腿既然还在干岸上,又何必要往深水里跳? 周茗羞愧又难堪,强撑着,问他一句,“谈公子觉得我不好吗?” 谈宴西语气挺平淡:“你好与不好,跟我没关系。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往后,不会再有别的人了。” 最后,他替她叫了一辆车,让那车送她回去。 后来,这叫周茗的姑娘也就没再来过了。 周弥笑着,此时跟谈宴西求证:“有这么一回事吗?” 谈宴西歪靠着床头,眼睛要合不合地,“……不记得了。” “装傻没用,卫丞全看见了。” 谈宴西说她,还是小姑娘思维,才会觉得这种行为受用。 周弥了解他,他只不过觉得不好意思,不想承认呢,“是啊。三千弱水饮一瓢,我就是俗人,我为什么不受用?” 谈宴西笑了,“早知你吃这一套,去巴黎找你复合那会儿,我就告诉你了,省得你纠结这么长时间。” 周弥却说:“那不行的。由你自己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就是自我标榜。” “……”谈宴西有两分的无语。 呵,女人。 聊过这话题,谈宴西还有正事问她,“弥弥,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是没给你安全感?” 周弥疑惑,“怎么这么说?” 谈宴西正色地向她求问,为什么她好像始终很排斥生孩子这事儿。 或者,换一种问法,需要他做些什么,她才觉得是准备好了。 周弥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我说,我主要是为了一个很自私的理由。” “什么理由?你先说?” 周弥实难启齿,半刻,将脑袋往被子里一蒙,方才出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想独占你。不想让任何人分走你的注意力。小孩也不行。” 谈宴西着实愣了一下。 预设了好几种可能,万万没想到。 她少见的,偶尔流露,却每每叫他有必死觉悟的,她对他的一种,几分病态的痴迷。 谈宴西没有出声。 言语是多余的。 这时候将被子一掀,也躲进去,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顿一下,低头便吻下去。 很快彼此都有缺氧感,却也不肯放开。 直到实在觉得窒息,周弥才将谈宴西推开,探出头去大口地呼吸。 他手臂紧跟着伸过来,将她一搂,下巴抵在她肩膀上,笑说:“弥弥不愿意生,那就暂时不生。但我向你保证,无论什么情况,你在我这儿,永远是第一位的。” “但是,你想要是不是?” 谈宴西很坦诚:“我也不年轻了。” 周弥思索片刻,“我也没有这么排斥这件事。但是,现在这个状况肯定是不行的。你要先戒烟。以后去应酬,也不能喝酒。” “都听你的。” 周弥却瞪了他一眼,“你看,你才说的我是第一位的。我一直叫你戒烟,你却不肯。为了孩子,立即就肯了……” 谈宴西笑出声。 他觉得,他要被她给玩死了。 谈宴西这时候忽地坐起身来,却是去拿床头柜上的烟和打火机。 周弥:“……你?” 谈宴西点燃一支,抽了一口,转过头来,笑说:“你什么时候叫我戒了?你不是挺喜欢吗?” 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谈宴西将她下巴一掐,径直地吻过去。 苦涩的烟草味,呛得她咳嗽了一下。 谈宴西却不放开她,这吻更深:“……这是最后一支,以后就戒了。弥弥,你帮我记得这味道。” 周弥什么也没说。 主动回应,索取更多。 他说得没错。 她就是喜欢。 番外(07)(故我今我) 【17Sugar】 为了戒烟, 起初的一星期,谈宴西推了全部的应酬,不然那样的酬酢场合里, 烟来酒往总是难免。他不低估自己的决心,但也不过分高估自己的意志力,前期先直接切断接触源罢。 白天在公司倒还好,自有别的事项占据他的注意力, 再不济一剂咖啡可聊作替代。 工作结束后,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待在健身房的时间都比平日长些。 但夜间总有清闲下来的时候, 这时候便是残余尼古丁与意志力拉锯的主战场。 周弥能明显感知,谈总生活习惯确实健康多了, 可这一阵子,脾气也大多了。 她能带回去做的工作都带回去, 陪在他身边,权当是精神上的支持。 见谈宴西叠腿而坐,歪靠在沙发里,神情凝重又一言不发, 周弥就知道, 到了他顶难熬的时候。 周弥走过去, 站在沙发背后,往他肩膀上一趴, “要不要吃点夜宵?” “不吃。” “陪你出去走走?” “不去。” “我知道有种戒烟糖,或许有用……” “没用。”谈宴西戾色更重。 他已经试过了。 戒烟糖这东西,基本可以排进他最讨厌的事物的第二名。他原本就不喜一切甜口的东西, 甜味再叠加别的不知什么成分的味道,咽下去只觉得胸闷气短。 他尝过一粒就扔了。 周弥笑出声, 只剩下唯一办法,激将:“或者,你愿意丁克也行。随便你变成肺癌高危人群,早早死在我前面,我也不会再管你。” 谈宴西目光凉凉地扫她一眼,“我建议你把你这张嘴捐了。反正不说人话。” “讲道理。我在帮你想办法呀,你不领情。” “我不是说了吗,试过,没用。” “那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我知道有种戒烟糖――”周弥两手环抱住他肩膀,轻轻呼气在他耳旁,“我。你要不要试一试?” 那一阵,周弥成了他最有用的“戒烟糖”。 都是基于人性弱点,最低等的“瘾”,对什么成瘾不是成瘾呢。 后头,周弥忽然想起来问他,那排在讨厌事物的第一名是? 谈宴西答:把他的姓氏打作“谭”。 ―― 【18“特殊癖好”】 春夏之交,时装发布会又开始密集扎堆。 周弥要出一趟跨时很长的差,基本近半个月的时间都在国外,伦敦、米兰和巴黎三地辗转。 谈宴西那头也忙。 那时候周弥还在东城,他说今后业务要往东城拓展,不是一句只为了哄人开心的空话。 这两年,他一直在绸缪这事儿,但东城不同于北城,各有各的山头,比较而言,谈家的影响力弱了许多。这里头盘根错节的关窍,都要靠他自己去打通。 经营了两年多,总算筹备停当,那边的公司正式成立,其组织架构和股份构成,与谈家是完全剥离的。 东城的公司,他的股权占最大头,拥有最绝对的话语权,此外,卫丞和尹策也都各有股份。 周弥这天是待在伦敦。 工作结束回酒店,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给谈宴西打视频电话。 谈宴西从来是接通之后,将摄像头调转角度,对着天花板,对着书架,总归不肯对准自己。 周弥抗议过,说你跟人视频会议不也是露脸,怎么跟我视频,露个脸就这么难? 谈宴西随她抗议,反正不从。 某些方面,他顽固极了。 周弥无所谓,自己这边的画面调大,凑近摄像头,按下眼皮,检查自己眼妆卸干净没有。 听见谈宴西出声:“……你离镜头远点儿。” 周弥哈哈笑,翻个身,趴在床上,将手机竖起来立稳,拿了一旁的一本杂志过来,摊在床上,一手撑着腮,一边翻看,一边同谈宴西聊天。 谈宴西忽说:“东城这边的公司,尹策自请过去负责日常执行事务。” 周弥觉得这事儿跟自己不相关,“……你是问我意见,还是?” “他为了脱离尹家的干扰。” 周弥愣了一下,“你是想说,为了……” 谈宴西:“嗯。” 为了顾斐斐。 这两年多,周弥也算是见证了当时自己纯粹出于直觉的第六感,怎么就邪乎地成了真,尹策和顾斐斐,这单论性格,怎么都好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却纠缠了这么久。 谈宴西对她吐槽,尹策毛遂自荐,说的话那真是恶心死了:周小姐和斐斐是姐妹,我跟三哥是表亲,往后,就是亲上加亲的关系了。 周弥笑惨了,动静大得手机都跌下去。 她将手机再竖起来,笑说:“等下我要跟斐斐打个电话。” 说笑时,她睡裙的肩带滑下去了,正准备拉起来,往镜头里看一眼,却顿一下,“……谈宴西。” “嗯?” 周弥也不说话,反而将肩带往下再一褪。 她是拥着被子的,画面远远未到限-制-级,但正因为犹抱琵琶半遮面,格外引人遐想。 周弥只听见镜头的那一端一片寂静。 她故意逗他:“你给我看看你的脸,我给你看更多,好不好?” 谈宴西的回应,是直接把视频给挂断了。 不过几秒钟,他发来一条语音消息:周小姐的癖好真是特殊。 周弥被气到,正要回复,谈宴西又发来第二条:等着。 ―― 【19旧梦】 最快的飞机,也没法让谈宴西这狠话立即兑现。 两人再碰面,是在巴黎。 周弥结束了伦敦那边的事,巴黎的工作安排接踵而至,而谈宴西东城那边告一段落,回去暂无紧要事宜,就干脆改道,过去一趟。 他们蜜月的时候,就预备要一起再去一趟巴黎,但好巧不巧,那一阵公寓外墙做修缮,围了防护网在外头,遮了窗户的风景,进出也很不方便。 过去怕觉得扫兴,便说改期吧。 永远不必高估资本主义国家,基建这方面的速度,那公寓外墙的修缮工作,一持续就是大半年。但他俩的时间,又不那么凑巧了。 有时候,一些事预先计划反倒没用,最后成行的永远是临时起意。 周弥退了给她的定的酒店,去16区那栋的503下榻。 那房子虽然一直空置,但谈宴西安排了人定期地维护和打扫,因此,进屋的第一眼,便和记忆里样子没有分毫差错。 绿色半墙,复古花砖,藤编的餐椅,连那盆散尾葵也依然葳蕤苍翠,漏下疏疏的影子。 谈宴西是先她一步到的,早已洗过澡,穿白色T恤和居家的灰色卫裤,过去门厅里,将她一高兴就直接丢了手的行李箱推进来。 她也没穿拖鞋,就赤着脚。 她表达喜爱有种稚子的天真。 周弥推开玻璃移门,趴在阳台的栏杆往外看,依然是墨蓝的天空,墨绿色遮雨棚下,澄黄的街道灯。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谈宴西走过来,抱臂瞧着她,只是笑着,也不说话。 周弥转头看他,“说起来,为什么你只租没买?买不是更划算?” “要买得买这整栋楼。你要吗?买下来也行。” 周弥笑说:“好啊。以后我就专门收这栋公寓楼的房租,也不用工作了。” 谈宴西笑说:“我倒希望你是认真这么想的。” 周弥不急去洗澡,先收拾行李箱。一些易皱的衣服,找衣架挂起来。 打开卧室百叶门的衣柜,她愣了下。 里头有几件换洗衣物,谈宴西的,此外,最显眼的是一条极眼熟的墨绿色的丝绸睡裙。 她往外看了一眼,谈宴西在阳台那里打工作电话。 她便将那睡裙连同衣架取下来,凑近地嗅了一下,兴许近日便有人清洗过的,那上面并无久放的霉味,只有洗涤剂的淡淡清香。 将衣架摘下来,挂回去,再将睡裙往手臂上一搭,进浴室去洗澡。 洗完澡,周弥裹着一身白色的浴袍出来,谈宴西也打完电话了,翘着腿,坐在床尾的单人沙发椅上,旁边圆形的小边桌上放了一本杂志,他正翻开看。 周弥去了靠窗边的小梳妆台那儿,涂护肤品。 谈宴西掀眼皮,往她那里看了一眼。 一会儿,周弥做完夜间的护肤,走到衣柜那一侧的床边去。 谈宴西抬脚,挡住了她的去路。 周弥低头看。 谈宴西合了杂志的书页,伸手,将她手腕一捉,不大正经,笑说:“视频直播,哪有当面直播有意思?” 她墨色柔软的长发,自一侧垂落下来,沐浴后的皮肤如素胚一样净而白皙,独独微微上挑的眼尾,是唯一一抹,点睛之笔的艳-色。 她笑了声,说:“好啊。” 谈宴西有两分意外,一顿,不作声地瞧着她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而后,她细长手指将浴袍的腰带一解。 不是谈宴西想象的场景。 但比那更要刺激视觉,她身上一条墨绿色的睡裙,勾勒曲线无一丝赘余,并不十分暗沉的绿,几分鲜辣色调,衬得她皮肤更白。 是记忆里的月光。 说不上是从哪个瞬间开始,他们一并丢失了理智。 今夕何夕。 旧梦新梦,故我今我。 同为一人。 番外(08)(负责一下) 【20返场】 周弥将自己微微潮湿的头发捋到肩后, 从床上爬起来,抻了抻身上已有褶皱的睡裙,转头问谈宴西:“渴不渴?” 倒也无所谓他的回答, 她伸手将台灯拧得亮了几分,依然赤着脚,朝外面走去。 通往阳台的门没关,穿堂的凉风吹进来, 周弥颈肩和后背上的汗水被蒸发, 带起丝丝凉意。 这公寓里放置的是一款薄荷绿的冰箱,复古款式, 棱角圆润。 周弥打开冰箱,照明灯亮, 里面扑出清净的寒气,她拿出一瓶依云, 拧开自己喝了一口,又回到卧室。 借台灯的澄黄灯光,周弥看了一眼谈宴西,不知道他此刻略显百无聊赖的神情, 是不是在怀念久远的一支事后烟的滋味。 周弥跪坐在床沿, 将水瓶递给谈宴西。 他稍稍坐起些, 接过仰头喝水,周弥盯着他的喉结看, 在他递回水瓶的时候,倏然地凑近。 谈宴西顿了一下,仰头要去亲她, 她却微微一退。继而忽地一低头,亲在他的喉结处。 听见微不可闻的一声闷哼。 呼吸里有彼此身上潮湿、微咸的汗水气息。 谈宴西没有犹豫地夺过了水瓶, 往床头柜上一放,捉住周弥手臂,一把将她拽倒,邀请她,返场。 ―― 【21语言教学】 谈宴西提议,既然来都来了,不如趁此机会,去德国瞧一瞧她送给他的那棵树吧。 德国同属于申根区,过去倒也不算麻烦。 他们在巴黎租一辆敞篷车,自驾过去,那老城堡在德国的西南部,到了斯图加特,还要开车一小时。 全程700多公里,6个多小时,两人轮流驾驶。 路上,周弥跟谈宴西说,她读高中时看萧乾的散文集《南德的暮秋》,很喜欢他平实的风格,她甚至现在还能记得那时背过的《吊莱茵河》这一篇里的一些句子:“是微雨的礼拜天。清早,我踏着湿淋淋的碎石子路散步,听到沉雄悲壮的风琴声,原来那钟塔斜倒了的教堂里,有一个幼童坐在凳上练习……” 当时她和顾斐斐在巴黎念书,穷得交房租都困难,却还是省下钱,坐火车去了一趟科隆,专门去看了看莱茵河。 谈宴西笑说:“倒是会跑。不担心语言不通?” “半吊子地跟德语系的同学学过几句日常用语,再不行就讲法语或者英语,大概率都能沟通。” 周弥看他一眼,“那时候我们外院的学生,基本都会一项其实没有任何实用意义的技能。” 谈宴西也看她,“……八国语言说我爱你?” 周弥睁眼,“你怎么……” 谈宴西顿了顿,笑说:“我说实话你可别不高兴。” “你说这句话我已经不高兴了。” “那我不说了……” “说。” 谈宴西只好说:“……有人给我表演过。” 闹着玩的那种性质。 周弥抱着手臂,别过脸去,分明“接下来别想我再搭理你”的架势。 谈宴西笑说:“我都说了你会不高兴,是你让我说的。” 周弥不理他。 谈宴西转头看她,“那你跟我说说,你会的是哪八种?” 周弥还是不理他。 “我猜猜。中文、法语、英语、德语、日语、意大利语、俄语、西班牙语?” 全中。 然而周弥还是不作声。 谈宴西又说:“要不这样,周老师,您教教我,回头,我给你表演表演?” 周弥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却说:“谁稀罕。” “你看啊,我们开过去,还有这么长的路,反正周老师闲着也是闲着。我保管到那儿之前,全部学会。” 周弥转头,瞥他,“我倒是要你教教我,怎么这么擅长滑头地哄女孩子开心?” 谈宴西笑,“这就真是碰上周老师无师自通了。” “你以为我会信你。” “真不骗你。” “嘁。” 谈宴西伸手,碰碰她的手背,“来吧,开始上课。周老师先教我,法语的怎么说?” “Je t’ai” “我也爱你。” ……咦? ―― 【22他的山毛榉】 下午,到了斯图加特,再往前开,便是一片乡野的风光,油画和电影里的场景,路边绵延起伏的草地,疏阔的景致,天幕下一两棵树的影子。 渐渐的,远远便瞧见尽头处一栋灰色的石头城堡,钟楼高耸的尖顶指向天穹。 待靠近城堡,才发现占地面积并不算大。 庄园的大门是打开的,寥寥的几个游客在里头参观。 周弥指点着谈宴西,将车开到城堡的后方的停车坪,下了车,两人绕行到前方大门。 走进去,谈宴西脚步顿了顿,一眼便看见,庄园西南方向的一角,一棵高大、静默而繁茂的树。 不作多想,那应当就是他的山毛榉。 周弥将他的手一挽,牵着他走过去。 树下有三个拿英文沟通的游客,一个白人,另两个是东方人面孔,好似是一对夫妻,听讲英语的口音,这两个东方人多半是日本人。 那白人或许是他们的导游,向他们介绍这棵树,说这铭牌上文字的意思是,我们不是笼子和鸟的关系,而是天空和树的关系,坚定而且自由。 谈宴西微微挑了挑眉,正准备向周弥吐槽,这转述翻译的意境,可真是差得远了。 ――这位白人翻译,紧接着的解说更加离谱:这棵树,原本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伯爵和他的妻子一起种下的,现在被一位不具名的女士买了下来,用以纪念她已如天空一样自由的、故去的丈夫“MrTan”。 谈宴西:“……” 周弥憋笑憋得脸都涨红。 这趟过来,周弥带了相机,这时候走过去,交给那三人中唯一脖子上挂着一部相机的日本男人,请他帮忙拍一张合影。 谈宴西一个不喜拍照的人,这回也难得自发配合。 走到树下去,一手抄袋,另一只手,将周弥的肩膀一揽。 那日本人拍完了,周弥走过去,检查了一下,用日语说了句“谢谢。” 日本夫妇以为他们也是日本人,攀谈起来,周弥解释,他们是中国人,也是夫妻,过来旅游的。 故意的,又介绍了此刻站在树下,清峻茂立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MrTan” 。 那白人导游,眼睛都睁大了。 逛过外头的院子,进入到城堡内部。 这城堡被一中国的土豪承包之后,修缮一新,里头添置了不少的艺术品,唯独,审美有点伧俗,鎏金镀银的各种工艺品,将整个一楼的大厅,装点得十分突出重点:有钱。 谈宴西信步地逛了一会儿,忽地喊住此刻在大厅另一侧,看一副油画的周弥:“你有那位中国老板的联系方式吗?我跟他谈桩生意。” 什么生意? 周弥太知道了,转租的生意。 她笑出声:“算我求你,别再拿钱打水漂了。” ―― 【23两条线】 周鹿秋回了北城,因为受另一个头部美妆博主的邀请,两人打算一块儿创业,做M,自己挖掘和培养网红。 她们有经验又有资源,唯独还缺一笔资金。 兴许是跟着谈宴西耳濡目染而来的几分商业直觉,周弥打算入伙,补足她们资金方面最后一块短板。 身边就有教科书,周弥也不至于舍近求远,虚心向谈宴西请教,这事可有什么风险,未来盈利前景如何。 谈宴西跟她分析,现在下海稍晚了一步,但也不至于全无前途,往后的市场需求是精细化和专业化,要看她们具体如何运作。 最后,让她放胆一试吧,万一真亏了,他来替她兜底。 再说,以她们这体量,即便亏又能亏到哪里去,还不够他买辆手工的跑车呢。 周弥:够了啊。 这一阵,周弥就在忙这事儿。 她杂志那边的工作暂时也没辞,两边奔忙,当真比谈宴西还要日理万机。 这天周六,中午,周弥终于得空去姚妈那儿吃顿饭。 宋满也去了,带了白朗熙,家宴意味的一餐。 白朗熙学的是前沿物理这一块的学科,将去美国留学,因为知道谈宴西也有留美经历,这次过来吃饭,顺便向他咨询请教。 宋满的性格哪里熬得住异地,也打算申请美国的艺术院校,这一阵正在没日没夜画作品集。 充满学术氛围的一顿饭。 饭后,白朗熙和谈宴西还没聊完,相谈甚欢的两人,转移到了客厅。 宋满则将周弥拉到一旁,悄声问姐姐,有没有带那个。 “哪个?”周弥一下反应过来,又若有所思,“没有。出去买吧……” 她们拿上垃圾袋,顺便帮姚妈扔掉,一起出门去。 这条路拐出去,是很市井的老街区。 周弥跟着宋满到了小超市门口,将要进去,又顿了一下,叫她,自己进去买吧,她去趟旁边的药店。 “你要买什么药?” 周弥不说话,只拍了拍她肩膀。 一会儿,两人在超市门口碰头,往回走。 进了屋,宋满去一楼客房,如今基本已经变成她的房间的卫生间,而周弥则上楼去了二楼的主卧。 第一回用,但看说明书,操作过分的简单。 周弥坐在马桶上,看着捏在手里的东西,渐渐出现了醒目的两条线。 哦嚯。 周弥又坐了一会儿,稍稍有点按捺不住此刻复杂的心情。 过会儿,她起身,洗了手。 背靠着一侧的洗手台沿,给楼下的谈宴西发了条微信。 兴许是在跟白朗熙聊天,没看到消息,两分钟过去,没收到回复。 周弥直接打电话。 那端谈宴西的声音有两分疑惑,问她:“你在哪儿?” “楼上。卧室。你上来一下,有事情跟你说。” 电话挂断,没一会儿,周弥便听见卧室门推开了,谈宴西进来,喊了一声,“弥弥?” “这儿。” 谈宴西走进浴室,看见周弥抱臂,背靠着洗手台。 她目光跟他对视一下。 他觉得她表情有点说不出来的意味,好像是带着笑的,又不止如此。 周弥冲着一旁的马桶,扬了扬下巴。 谈宴西看一眼,马桶盖上垫了几层纸巾,那上面放着一支验孕棒。 他只觉有热血往脑袋里涌,好似思绪运转都慢了两分,是以当周弥笑说“ 你看,是不是该负责一下”,他竟慢半拍地才反应。 周弥感觉他身影投下的阴影压过来,紧跟着两条手臂将她往前一拽,她额头撞上他的胸膛,整个人被勒进一个似要将她融进血肉的拥抱。 她心脏也跟着柔软降落,落到实处。 至于谈宴西。 他好久也没能说得话来。 番外(09)(等样地传承...) 【24一回生两回熟】 谈宴西经手过动辄资金上亿的生意, 但也是头一回处理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 这时候脑子里排列组合,桩桩件件都重要得紧,照紧急程度来排列, 大约第一件事应当是去医院检查,建档;然后得考虑请个营养师协助姚妈,专抓饮食;搬家早日提上日程;周弥工作那边,维持原样, 亦或是…… 谈宴西径自说着这些安排, 抬眼瞧了瞧,一顿, “弥弥,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我暂时没别的什么想法。”周弥笑说, “只是――我们能不能别继续站在洗手间里聊这些事了?” 周弥怀孕的事没怎么声张,只有最亲近的朋友知道, 头三个月,还是低调为好。 谈宴西言语低调,然则行动高调,周弥煞费苦心“调-教”这么久, 他一秒钟便恢复擅专的大男子主义风格, 不让她自己开车, 连司机都不放心,上下班他必须亲自接送。 此外, 又折腾着要另找个住处,姚妈那里不宽敞,上上下下地爬楼梯, 徒增风险;他现在的公寓方便归方便,但没人负责饮食。最好, 找个更大面积的平层,一道搬过去。 周弥受不了了,这天跟他小吵了一架:“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你说你任何时候,都会把我放在第一位。” 谈宴西笑替自己分辩,“我不正是因为把你放在首位,才……” “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大惊小怪、过分重视的态度,不就是因为我现在怀孕了?请问,谁才是第一位的?” 谈宴西竟是被噎了一下,直觉这是诡辩的逻辑。 而周弥继续输出:“我没有因为怀孕就瞬间变成智障,也没有瞬间变得行动不能自理,那么我希望,大部分事情还是维持原样。我不想被过分特殊对待,我没那么娇气。我自己搞不定的时候,会主动向你提要求。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谈宴西还能说什么,“都听你的。” “那么,能把我手机还给我,让我继续点炸鸡排了吗?我知道这是垃圾食品,今天我吃不到也不会死。但我不介意把你的婚姻状态变成离异。” 谈宴西笑了,将她的手机递过去,“我可记着了,你第一次跟我提离婚,就为了一份炸鸡排。” “一回生两回熟。后面你就习惯了。” 谈宴西:“……” ―― 【25睡一会儿】 谈宴西随周弥去给周寄柔扫墓。 周寄柔和周弥继父宋录生的墓是挨在一起的,那时候宋录生去世之后,周寄柔就将他旁边那处给买了下来,也不管这行为吉利不吉利。 天刚下过雨,草地上还沾着水,走过去沾一裤腿的潮湿。 谈宴西将带来的两束白菊分别放在两人的墓前,周弥站近些,蹲下清理野草。周寄柔生前对周弥最后的叮嘱是,如清明这样的节日,用不着例行公事地过来看她,她只希望,周弥每一次来,都是有好消息跟她汇报。 这几年,好像接二连三的,全是好消息。 墓园里自有一种肃穆的阒静,谈宴西听见周弥轻声说:“你记不记得,那时候宋满做心脏手术……” 谈宴西点头。 “你那个时候伸出援手,我其实真的很感激你。我妈是半夜走的,我那一阵连续无休地陪床,原本护士也提醒过我,情况不好,晚上多盯着点。然而,我也许是太累了,后半夜忍不住打了一个盹。醒来的时候是心率监控的仪器报警……没一会儿就走了。” 因为这件事,周弥自责了好长时间。因此宋满术后的第一晚,她片刻都不敢闭眼。 虽然宋满手术很成功,情况全然不同,可她后怕。 有时候不经意的告别,就是在晃神那一个瞬间。 谈宴西垂眸看她片刻,在她身旁蹲下,“或许,她正是觉得你太累了,所以无声无息地走,不打扰你,想让你睡一会儿。” 周弥怔了一下。 片刻,轻轻地呼了一口,几分释然地笑了,“……是因为你即将做父亲了,带入家长身份,所以这么觉得?” “不是。”谈宴西难得的诚恳,告诉她,他想象的是未来,倘若,他先她一步要走,生的也是万分凶险的病,他也宁愿,最后告别的时刻,不要折腾得她不得安宁。 爱你的人,总希望你多睡一会儿。 这夜漫长得很,不必要一直地陪同下去。 周弥伸手,想去捂他的嘴,然则意识到自己手掌沾着泥土和雨水,将靠近时又立即停下来,“你别这样。别惹我,我可从来没在我妈的墓前哭过……” 谈宴西瞧着她,目光无限温和,微笑说: “那你还不赶紧说正事?” 周弥伸手,掌着墓碑,声音轻柔,笑说:“周寄柔女士,恭喜你啊,你晋辈分了。” ―― 【26不吉利的话】 两人不是没聊过,这孩子,究竟是哪一天怀上的?只能推算就是在巴黎和德国的那一周,可具体是哪天就很难说,毕竟那一周每天晚上都没落下,更不乏在德国斯图加特的酒店,那一晚,他们玩特别邪门的“美女法语老师”的角色扮演。 在谈宴西这儿,他相信,就是在巴黎的第一晚。 没什么理由,出于直觉和私心。 两人更没少聊过,孩子叫什么名字。 他们建了一个共享的文档,平日不管在做什么,灵机一动,想到什么不错的字,就编辑上去,同步更新。 眼见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名字始终没定下来,那文档倒是充足得可直接拿去做言情小说主角的“名字库”了。 两人还聊过,孩子长大以后,做什么职业好。 谈宴西认为,最好不要对孩子抱有太大的期待,根据正态分布的规律,优秀的父母,也不见得能培养出同样优秀的孩子。未来,孩子能守成,不要把家业败光,他就很满足了。 周弥很意外,笑说:“我以为你一定会强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谈宴西说:“因为我一想到,不管好与不好,优秀不优秀,那是我们弥弥这么辛苦生怀的。只求他/她健康快乐就行。” 两人更加不会落下,猜测孩子是什么性别。 周弥喜欢女儿,因为想玩真人换装游戏,还想将从周寄柔那里学到的,等样地传承下去。 谈宴西也喜欢女儿,因为想看看小一号的周弥什么样的,守着女儿长大,是不是也算是变相地见证了周弥是怎么长大的? 周弥笑说:“那要是生了儿子?” 谈宴西:“嘘。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番外(10)(冥冥中的天意...) 【27双标】 周弥怀孕的事情, 谈家自然也是知道的。 结婚之后,周弥与谈家的来往毫不密切,礼数上特别绕不过的事情, 谈宴西才会带她露个面,纯粹应卯的性质,人到了,礼到了就成。 也因为谈宴西立场分明且坚决, 谈家没什么人敢过问这事儿, 连道贺的礼物,都是请了姚妈, 或者唯一谈宴西尚算肯给三分薄面的尹含玉转交的。 唯独谈宴西父亲谈振山,摆大家长姿态地多关照了几句, 叫谈宴西多悬着点儿心,随他乐意不乐意, 这孩子终究是谈家的血脉。 谈宴西焉能不明白谈振山的心思:大哥的女儿谈明朗,一个纯被溺爱过头的刁蛮公主,平日里除了谈恋爱,就是结交演艺圈的帅哥, 对学业几无上进心。眼看着孙辈里无人能担承续谈家家业的重任, 老头自然把算盘打到了谈宴西尚未出世的孩子的身上去, 从小栽培,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当然, 若是个男孩那就更好了,那就是他谈振山名正言顺的长孙。 谈宴西一句话就给他顶了回去:他半辈子都在给谈家谋富贵前程,他也认了。可他的孩子, 甭管男孩女孩,以后哪怕上街讨饭去, 也不会再给谈家当牛做马。当谈家的家业什么了不起的香饽饽,人人稀罕呢。 如今,谈振山在这父子关系里不过色厉内荏罢了,哪还有能力真去干涉什么。 周弥听说了谈宴西与谈振山这不算交锋的交锋,笑问:可是万一以后孩子铁了心要从政,你打算怎么办?走这条路,可就绕不过谈家。 谈宴西不正面回答,只问她:你觉得我俩的小孩儿会对政治感兴趣? 周弥说:万一呢?基因突变,或者隔代遗传,那都说不准。 谈宴西说:那只好打一顿,断绝父子关系了。 周弥:女儿呢?舍得打? 谈宴西:那当然舍不得。我亲自去求老头铺路。女孩儿走这条路原本就不容易,我不能因为个人偏见和私怨耽误她。 周弥:双标! 当然,最后,他们生女儿的愿望还是落空。 不过儿子小谈同学,倒是如了谈宴西所愿,很是清心寡欲。 只不过清心寡欲得过了头,不单单对政治没兴趣,对大部分的事情都没兴趣。 打小背着比自己还高的大提琴,辗转于各国参加比赛,十四岁考入茱莉亚学院。小小年纪,已经修成了一个没有那种世俗欲望的演奏家。 谈宴西一万次后悔,那胎教音乐他合该检查检查的,不该掺进去那么多的马友友。 这都是后话了。 ―― 【28爱的导师】 这年冬天,下雪的纪念日,周弥已经是孕中后期,身体沉重而行动缓慢。 中午在姚妈那里吃的饭,自己涮的清汤牛肉锅,吃完,周弥还是想去散散步,也不走远,附近绕一绕就行。 走去门厅,谈宴西取了她的羽绒服大衣,给她穿上。 她在换鞋椅上坐下,谈宴西两根手指将她的鞋提过来,蹲着身,鞋放到她脚边。一脚蹬的平底鞋,鞋底软、减震,又防滑。谈宴西扶她几分水肿的脚踝,帮她把鞋子穿上,再扶她起身。 谈公子如今自诩是个老公子了,做这些细心照顾老婆的活儿,自觉得很,一点也不认为是纡尊降贵。 圈里都半是夸奖半揶揄,谈公子如今是二十四孝好老公呢,媳妇儿想吃什么野山里的柿饼,他大半夜的自己开车去,挨家挨户的上门收;有一回两人一块儿逛街,媳妇儿不知怎的就不开心了,那也是二话不说,就把人撂商场里,直接走了。 当然,也不乏嘲讽他这位谈夫人的声音:人人生得,其他人怎么就不见得这么娇气。 谈宴西一回两回听见这种“女人还是别太惯着”的玩笑话,笑一笑就过去了,但这些人以为他和气生财的商人脾气,是认可了这种说法,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些陈词滥调。 后来有一回,谈宴西直接不留情面:为什么其他女人不娇气?因为她们不幸摊上你们各位爷,袖手旁观不说,还冷嘲热讽。人人生得?那不如您一大老爷们儿生一个瞧瞧?我自己的夫人,愿意宠着惯着是我自己的意愿和本事,我老头都不敢有意见呢,你们几位又姓甚名谁,管起了我谈宴西的家事? 那之后,再没人敢当着谈宴西的面说半句屁话。 推门出去,外头寒风里夹杂絮雪,因空气干燥,倒不觉得十分的冷。周弥白色羽绒服里,穿一条咖色的宽松连身裙,舒服为主,没太有讲究版型和样式的余地。 怕地湿路滑,周弥挽住了谈宴西的手臂,下楼梯时,一步一迈,走得谨慎。 到了院子里,她定下脚步,往铁门外看了一眼,那路已经让行人碾得不成样子,有人笼着袖子经过,雪被碾扎实了,脚踩上去打滑,差点跌了一跤。 周弥立时就没有要出去的想法了,笑说:“算了,就在院子里待一会儿吧。” 她走到石桌那边去,团一团桌上堆积的松软的雪,团出一大一小的两个极小号的雪球,堆叠在一起。 这么一会儿工夫,手就冻红了。 谈宴西把她的手捉过来,团在自己手掌里呵气,“还是出去走走吧。” 因为怀孕,她已经不得不取消太多的安排,暂时放弃了太多的爱好。 生个孩子,对男人而言比上下嘴皮子一碰都还要轻巧,造物主的不公平,极度愉悦后的副产品,代价却要女人来承担。 周弥说:“算了。出去我自己也提心吊胆的,也不尽兴。还能怎么办,忍忍吧。也快了。” 谈宴西伸手想去抱她。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已然显露无疑的孕肚。 谈宴西愣了一下。 这一瞬,有极其分明的,“破防”的感觉。 他好似这一刻才真正明白,那时候周弥所说的,独占的意思。 此时他也想独占他,他定的,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他想在这个节日里只有纯粹的他们两个人。 但已经不可能了。 而这样旧身份正在解构,新身份尚未建立的过程中,周弥是不是比他承载了更多的失落? 周弥见谈宴西垂着头,一声不吭的,笑了声,抬手去拊他额头,“怎么了?” 谈宴西抬眼的时候,依然是平日一贯笑着的模样,“你现在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带你去。” 周弥瞥他一眼,“我想跟顾斐斐和露露喝酒、蹦迪。” 谈宴西:“……” 周弥太明白他此刻在想什么了,轻轻地耸了耸肩:“我没有什么特别崇高的,类似于牺牲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我做了妥协,但算不上是牺牲。所以你别再露出这个表情了啊,搞得我好像是英雄母亲一样,好晦气。” 谈宴西挑了挑眉。 “我不想生,是出于私心。想生,也是出于私心……” 谈宴西问,这又是什么说法。 周弥看他一眼,“不管究竟是具体是哪一天……” 她唯一确定的是,是在他们最相爱的瞬间,有了这个孩子。 不是什么出于母性的崇高目的――面都还没见到,她自认为,目前还挺匮乏母性这种情感的。 暂时而言,只为了自私的,她和谈宴西相爱的结果。 所以,这是她的私心。 周弥说:“我妈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当我觉得自己是她的拖油瓶时,她告诉我,我的降生是她擅自做的决定,要负责任的是她,而不是我。所以,她对我好是理所当然,不是出于多少有道德绑架意味的‘母爱’层面的原因,而是出于一个有担当的成年人,负责任的态度。她爱我的成分里,不单单只有母爱。” 周弥看他一眼,“……我好像扯远了,不过,你听懂了吗?” 谈宴西点头,笑说,当然。 在“爱”的领域,“弥弥永远是我的导师。” ―― 【29花式甩面】 周弥和周鹿秋一起成立的那个M的公司,走上正轨之后,周鹿秋这个主管经营业务的“CEO”,想签的第一个“网红”,是周弥本人。 周鹿秋让她不要浪费,s上那么多的粉丝,转化一下好不好。 但在做“网红”这块,周弥没有丝毫的事业心,她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做不来所谓的“爱用物分享”,尤其她这个人有时候挺自我的,喜欢是很私人的情感,哪怕只是对某一物件,那也是单对单的一种很微妙的感情。 做“爱用物分享”,总得要不带偏颇地夸出几句好话来吧,但有时候喜欢一样东西,可能它就是没那么好,但她就是没理由地偏爱。 周鹿秋起初不信她这个说法,主要不信她喜欢的东西会挑不出任何优点。 周弥就给她闻了一款已经停产的芦丹氏的香水,她个人私藏的喜好。 周鹿秋闻了一下直接跑了 ……救命。这是香水吗?这是生化武器! 二月,周弥进医院,准备生产了。 等待指征符合麻醉师上镇痛的那段时间里,周弥难得的萌生了要不做个网红的想法,比如这时候,她可以开一场直播啊,现场直播自己是怎么生孩子的。 痛都痛了,不能白痛,至少把钱给赚了。 群里,她传达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周鹿秋:真的吗姐姐?你真这么想的?要不你以后转型母婴博主吧?我们这个分类里就缺领头羊。 周弥:……麻烦你有一点幽默感。 没幽默感的,还有谈宴西。 她说:“知道宫-缩是什么感觉吗?就像有个海底捞的小哥,在我肚子里花式甩面,而我的子-宫就是那个面团。” 谈宴西没笑,眉头拧成一座山。 好在,她执意点名过来陪产的顾斐斐,给了她比较满意的回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哥还会问你一句,女士你喜欢什么口感的面条,粗一点的还是细一点的?你看现在这个粗细合适吗?你对我这个甩面的服务满意吗?” 谈宴西在一旁脸都绿了。 后来的过程,周弥愿意将其称之为生前的走马灯,恍惚、不真切、伴随痛苦,以及,好像自己时刻要嗝屁。 最神奇的事,生完之后,她竭力回忆,也想不起那时候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感是怎么样的。 好像那一段的记忆被抹去了。 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真厉害。 她生完就一身轻了,痛苦转嫁给了谈宴西:他再三确认,生的真是个儿子,没得转圜,也不能退货重生的时候,有点信念崩塌了。 老父亲昨天晚上扒拉那个“名字库”,终于挑好了一个顶顶好听的名字,给女孩用的。 结果这第二天就用不上了。 抱倒是抱了,只是怀里这小孩儿红红皱皱的一团,也不知随了谁。 信念更是崩塌:他的基因浪费了也就算了。可是不是说儿子随妈吗! 那么漂亮的一个妈,那么好的基因…… 是在大概一个月后,谈宴西抱着儿子仔细看,嘿,小子的眼睛,居然有七八分周弥的影子,才终于稍得宽慰。 至于,后头这小子怎么越长越开,中了彩票一样中和了两人最好看的五官,五六岁出头就出落得贵气逼人,差一点被掳去做童星,那也是后话了。 ―― 【30冥冥天意】 小谈半岁,周弥把人全权托付给谈宴西,自己要去跟姐妹蹦迪了。 谈宴西抱着儿子,瞧着周弥对镜化妆,她今天穿得非常浮夸又非常亮眼,一条镭射风格的短裙,露出两条白皙匀停的大长腿。 浆果样的红唇,草青色的眼影,都是很突兀的颜色,但在她脸上却一点也不突兀。 耳垂上挂三角形状的金属耳饰,随她起身的动作晃晃荡荡。她往手腕上套一个蛇形的手镯,想到什么,又去翻首饰盒,翻出一枚戒指,往大拇指上一戴,冲谈宴西晃了晃手指,“总算派上用场了。” 他第一次送她的饰戒,不值钱小玩意儿,戒托嵌六边形戒面,拿玻璃盖子封住鲁本斯的小画。 穿戴齐整,周弥喷了一点被周鹿秋称之为“生化武器”的芦丹氏的香水,然后走过去,捏捏小谈肉乎乎的脸,“妈妈出去跟斐斐阿姨她们玩,今天晚上你跟爸爸一起。你多担待他,受了什么委屈,妈妈回来了你告诉妈妈。”谈宴西:“……” 小谈睁着黑白分明清澈漂亮的大眼睛,只顾笑,伸手去抓她的耳饰,她侧一下头避过了。捉小谈的小手,预备一个吻亲在他手背上,抬眼一看,谈宴西的脸色比锅底还要灰。 她笑了声,临时地改变路径,抬头将这个吻落在谈宴西脸颊上,倏然地退远,然后摆摆手,“拜拜!” 周弥跟顾斐斐、周鹿秋和祝思南,嗨到过了零点才回。 进屋,周弥脱了高跟鞋,赤脚走到卧室去。 谈宴西躺在床尾的沙发上,双腿交叠着搭在扶手上,也不知睡着还是没睡着。 周弥走过去,在沙发前蹲下。 片刻,谈宴西睁眼,转头看她。 “睡了?”问的是小谈。 “睡了。”谈宴西心力交瘁的神色。 家里两个育儿嫂,轮流帮忙,然则,他还是觉得,这事儿比他做过的所有工作都难,主要是心累,小崽子比世界上所有最自我中心的暴君都要独-裁、不讲道理。 周弥笑得不行,“拜托,这就一个晚上。我看你就是带得少了。” 谈宴西深以为然,“……你辛苦了。” 周弥起身,在沙发沿上坐下,位置太狭窄,谈宴西也坐了起来。 周弥说,“刚刚,斐斐她们给我科普了一堆什么热玛吉、黄金微针、超秒皮……” “……这都什么?” “医美。”周弥看他,“岁月不败美人,生孩子败。我真的老得那么明显?” “谁说的?”谈宴西自开始起,目光就没离开过她微微花掉的嘴唇,那洇了浆果似的颜色,“你用的什么香水?” “你喜欢吗?” “……喜欢。” 谈宴西吻她的唇,也一并吞掉彼此的声音。 他的表白从来用行动,而非语言――无论此刻,或者未来的某个时刻。 他始终对她,有过分的、无理由、出自本能的迷恋。 呼吸的间隙,谈宴西出声:“弥弥,我想起一件事……” 当年,周弥去找孟劭宗借钱的那天。 他原本因为天要欲雪,不打算再出去了。 却不知为何,临了,还是出了门。 后来,他知道这是他唯一愿意笃信的宿命论,一种冥冥中的天意。 ――他那天,是专为了遇见她而去的。 lt;完gt; 次等爱情(上)(顾斐斐&尹策(看清再买)...) 《次等爱情》 1 顾斐斐成年之后, 仍然重复不断地做一个梦。 梦里是一股浓重油污气味的老电影院,前面的人高高地坐着,将她的视线挡紧, 她开口向身边的女人求助,但喉间塞棉,一个字也发不出。 因为身边的女人在哭。 电影里的人在笑,在唱歌, 在鲜亮的青草地上牵着手转圈跳舞。 身边的女人在哭。 起初是窃窃地哭, 后来肩膀颤抖,每一次的哭声都好像要将内脏呕出来。 斐斐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 她呆着脸不敢出声,而心里已有末日一样的预感。 电影看完之后, 女人给她在摊贩那里买了一支棉花糖。 她拿在手里一口也不敢吃,亦步亦趋地跟着女人。她几次伸手去够女人的手, 女人却越走越快,直到她们之间隔了长长的一段暗巷,而她终于恐惧极了地喊,妈妈! 女人一步也没停, 就这样一直走到了黑暗的最深处。 2 顾斐斐醒来时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思考自己在哪儿。 在睁眼前的一瞬间, 她都只当那是一场春-梦, 漫长、热烈,亦有纤毫毕现的细节。堪称高质量。 纳入视野的是白色天花板, 工业风格的黑色轨道吊灯,深蓝色窗帘,黑色沙发, 几何元素的灰色地毯,铜色金属的床头柜…… 绝对男性化的装修风格, 多半,业主是个内心井然有序、自律而意志力很强的人。 如果不是昨晚发生的事,她还愿意为其贴上一个“禁-欲”的标签。 但显然,此刻躺在身边的人,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他不是,谁能想到,明明看似过分正经以至于几分无趣的人,床笫间是另一种逼得她几近崩坏的风格。 像是他不紧不慢地早在山野里划定了边界,随猎物先自行逃窜,但无论如何,也逃不离那界限,待猎物在这不断的尝试中耗尽力气,他再过去收网。一击毙命。 很有条理和章程的狩猎方法。 总归,颠覆了顾斐斐对他的第一印象。 顾斐斐眨了一下眼,收回视线,转而去看躺在身边的人。 她觉得摘了眼镜挺适合他,至少叫人第一眼的视线重点不再是他的眼镜,而是他实则挺直的鼻梁。 顾斐斐下午还有事,这时候得起床了。 她爬起来,感觉自己亟需去洗一个澡,疲惫和酒精的双重作用,让他们昨晚结束时倒头就睡了,没有精力和心思去做清理。 出于礼貌,借用浴室之前,她认为还是打一下招呼为好。 便伸手碰了碰身边的人。 尹策喉咙里“唔”了一声,缓缓地睁眼,不知是否近视的缘故,他眯了一下眼睛,去打量她。 顾斐斐从他脸上瞧出了与五分钟前自己一样的茫然,于是问道:“需要我自我介绍一下吗?” 尹策摇头,三分窘然。 顾斐斐问:“方不方便我借用一下你的浴室,洗个澡。” 尹策朝着一侧的房门伸手,指了指。 十来分钟,顾斐斐洗完澡,裹着浴巾出来。 卧室里,尹策也已经穿上了衣服,T恤和长裤的居家装束。他一手抄兜,站在窗前,窗户是打开的,扑进来风里有寒凉的水汽。 顾斐斐瞧见床沿上自己的衣服整齐地堆叠在了一起,乐了一下,谁帮他叠的,不作他想。帮炮-友叠衣服的,她真是头一个碰到。 顾斐斐丢了浴巾,将内-衣拿过来,“哦,对了……” 尹策闻声转过头来,瞥见她的一瞬间,又飞快移开了视线,“……嗯?” “昨天晚上,你有戴-套吗?”顾斐斐旁若无人地穿衣服。 尹策愣了一下,“……没有。” 顾斐斐耸耸肩,“那我买药。” 尹策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瞬间的惭然,“昨晚喝醉了……对不起。” 顾斐斐顿了一下。 为没采取措施而道歉的,也是她遇到的头一个。 顾斐斐穿好了衣服,问尹策,这是哪儿。 尹策说:“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顾斐斐笑了声,“不了吧。” 这不符合她春宵一度,好聚好散的原则。 尹策点点头。 却走到衣帽间去,从格间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张名片,走出来,递给顾斐斐,叫她,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给他打电话。 顾斐斐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接了名片,瞧一眼,笑说,“尹总监,你每次都这样派发名片,也不怕我们这些女人赖上你?” 尹策脸上没什么表情,跟昨晚上在谈宴西朋友的cb一样,一圈人喝酒聊天,独独他有点走神的漠然。 后来,是在外间的洗手台那儿,顾斐斐看见他摘了眼镜在那里洗脸,镜子里照出来的一张脸很合她的审美,她就走过去邀请。 尹策并没有立即答应她,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自顾自地取了面巾纸擦脸,戴上眼镜,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快散场,顾斐斐将要起身,昏暗里,坐在身侧的人,手指往她手腕上一搭,声音低不可闻地:我送你。 现下,尹策这几分漠然呆板的表情,让顾斐斐促狭心起,她一步走近,踮脚,摘了他的眼镜。 尹策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拿,顾斐斐将他衣领一扯,让他低下头来,更近地凑拢,舌-尖轻轻地在他眼皮上一扫。 他迅速且无措地眨了几下眼。 顾斐斐笑出声,把眼镜给他戴回去,名片也一并往他的领口一塞。 “走了。拜拜。” 3 倒没想到,再碰面那么快。 顾斐斐跟梁行的画廊已经解约了,现在其实没什么着落,也没想好下家去哪儿。碰巧,有个大学的校友想开个公司,做画家运作、艺术投资这一领域,就想约她聊聊。 初七上午,赶在回圣彼得堡之前,顾斐斐还是抽出时间,去跟校友见了一面。 约的某写字楼下的星巴克,聊了两个小时,她觉得不靠谱,也没当面回绝,只说要回去想想。 校友送她出去,说顺便去外面接一个人,他约了一个做投资的,人只中午吃饭才有时间跟他聊半小时,这时候应该已经下来了。 推门一出去,顾斐斐就看见写字楼的三号门那儿,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显然也看见她了,脚步都顿了一下。 顾斐斐顿觉荒诞,笑了一声,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 尹策倒是出声道:“顾小姐。” 校友问:“你们认识?” 尹策:“见过。” 顾斐斐心里想,岂止。睡过。 校友笑说:“那不如一块儿聊聊?斐斐就是我的一张王牌……” 顾斐斐也不甚客气,笑说:“学长,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就成你王牌了。” 校友也笑:“咱们不聊得挺开心的吗?” 顾斐斐说:“走了。你们慢聊,我明早飞机呢,回去收东西去了。” 她看了尹策一眼,微微颔首,“拜拜。” 这天晚上,顾斐斐收到了尹策的微信好友申请。 可能是找她那个校友要的,她猜测。 没想太多,通过了验证。 - 顾斐斐回校约莫一个多月,又回国了一趟。 她在圣彼得堡的一个美院进修,院里有个老师拟定了要来北城开个人画展,顾斐斐是筹备组的一员。承办个展的是一家非商业性质的美术馆,两头的沟通协调工作,便是由顾斐斐负责的。 除了展览本身,还有一系列为期两周多的讲座,也是顾斐斐接洽协调,有时候还兼做一下翻译。 为了这次画展,顾斐斐重拾万年不用的朋友圈,发九宫格图片大力宣传。 开展第一天,顾斐斐陪同老师亲临美术馆做宣讲。 在观众里,顾斐斐看见了尹策。 她趁着休息时间过去找人,尹策正一手抄兜地站在一副画前,他穿着毫不商务正式,一件军绿色的飞行员夹克,配合戴眼镜的斯文模样,气质上有种又矛盾又统一的感觉。 顾斐斐悄没声地靠近,忽地抬手,碰一下他肩膀。 他一点没有被吓到,转头看她,笑了笑说:“已经看到你了。” 顾斐斐笑问:“你过来是给我捧场,还是给我老师捧场?” “都有。”尹策看她,“晚上几点结束?请你吃饭。” “不确定。要看情况。”顾斐斐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到晚上,美术馆这边的人,要请老师吃饭,顾斐斐列席陪同,便发微信跟尹策说了一声。 直到九点半左右,尹策才回复她,几乎是掐准了她这边差不多将结束了,问她:什么地方?我过来接你。 顾斐斐没回他。 顾斐斐将老师送回酒店,回自己房间,翻行李箱,发现烟抽完了。 下楼去了附近便利店,无功而返,她常抽的,一般的便利店没有,男士烟她习惯不了。 她有点索然地返回酒店。 躺在床上,也是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给尹策发了条消息,附上烟的品牌,并问他:有没有什么途径能搞到。 尹策:不确定。要看情况。 顾斐斐笑出声,直接给他发了酒店的定位和房间号。 随后将手机一丢,进浴室去洗澡。 吹干头发,抱着电脑处理了一会儿微信群里的消息,约莫过去了四十分钟,有人来敲门。 顾斐斐走过去,将门打开。 尹策身上的外套换成了咖色的长风衣,很经典的版型,很衬他的精英学者的气质。 顾斐斐笑着,也不先让他进门,先伸出手去。 尹策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掏了包烟出来,拍在她手掌里。 顾斐斐接了烟,也一并将他的手指一捉,往里一拽。 门阖上,尹策背靠着门板,眼镜后的目光里审视意味良多。 顾斐斐要去摘他的眼镜,他伸臂格开了,将她的手腕一捉。 顾斐斐问:“洗过澡了吗?” 尹策没应声。 她笑着,踮脚,凑到他颈间,嗅了一下,“看来是洗过了。” “那么……”她伸手,将他的下巴朝下一扳。 尹策屏了一下呼吸,在以为她要吻他的时候,她却虚晃一枪,将带笑的呼吸喷在他鼻尖,手垂下去,碰他,“办正事吧。” 尹策很是君子,对顾斐斐而言,一种革新的体验。真是破天荒第一回,有人在进入正题之前,还要认真地问她,可以吗? 她嗯嗯嗯地应声,受不了这温吞节奏,比他更主动。她知道,这样的男人,你只有把他逼到死角,他才会丢弃他君子的那一面,展露本能的征伐欲。 - 这两周时间,几乎每天晚上,顾斐斐都是跟尹策一起度过的。 两个人的关系,某种程度而言很纯粹,彼此默契地不说什么废话,只探索肉身更进一步的契合。 两周过去,顾斐斐预备回学校了。 这天晚上,顾斐斐去了尹策的公寓。他们照例地直奔主题,尚未餍足,却被一通电话打扰。 顾斐斐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剧烈振动。 她伸臂拿过来,看了一眼来电人,愣了下,紧跟着随意捞了衣服,往身上一裹,起身,走到了窗前。 尹策看着她额头抵住了窗户玻璃,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的白色衬衫被她披在身上,过大了,尤显得那身影茕茕孑立的。 她说话的语气也是尹策前所未见,那样凛冽、涩然而满不在乎,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似乎是谁出了什么事,她问那边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情况。 而后,空气都安静一瞬。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死了?……终于死了啊。” 电话挂断了,而她立在窗前,许久未动。 尹策套了裤子,起身,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过去。 偏头去看,才知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平日几乎都是带笑的,那笑说不上多真诚,可能多数人看来,是带了三分虚伪在里头。 但此刻时刻,倒宁愿见她虚伪,因为现在这样的表情,叫他不知道说什么,心里直突突地梗了一下。 她像是灵魂被掏走的一种空洞。 尹策忍不住伸手,掰着她的肩膀,将她往怀里一揽,“……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顾斐斐看他一眼,终于,脸上挂上点笑,“能在你这里待会吗?我一会儿就要走……”她顿了顿,“奔丧。我爸死了。” (待补全) 次等爱情(下)(顾斐斐&尹策(看清再买)...) 6 尹策落地北城之后, 打算给顾斐斐发条消息,才知自己被删好友了。 他呆着眼睛在车里愣了半天,竟然不知该夸她决绝, 还是腹诽她,都是成年男女了,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讲? 他是胡搅蛮缠了,还是哪里犯了她顾小姐的忌讳了, 这么宁可错杀, 不可放过? 尹策郁郁一整天,到临睡前, 又怪没志气地给对面发过去了好友申请,只填了一句话:到北城了。感谢招待。 这好友申请终究被搁浅了, 没有下文。 四月左右,尹策去卫丞那儿喝酒, 倒是碰到个意想不到的人,梁行。 梁行他是听说过的,社交场合里也照会过,只不过没正式打过交道。 他也不知自己是受了什么刺激, 叫梁行一块儿喝杯酒。 梁行只知道这位尹总监是谈宴西的老表, 当他这邀请是有公事要聊, 然则跟他在吧台位那儿坐下之后,他却只顾着闷头喝酒。 梁行主动笑问, 找他可有什么事? 尹策转头瞧他一眼,又喝了一口酒,方才说道:“顾斐斐父亲去世, 她回去奔丧,我送的她。” 梁行一时便愣住了。 后头, 两人便都只喝酒,一个比一个沉默。 酒过了三巡,这场子里也热闹了起来,那几分吵嚷的音乐声,扪得尹策胸膛里似是郁结着一口气,非吐不可了,话挺失礼,也挺没顾忌,问他:梁总把人发配到那么遥远的“冷宫”,是要她就这么了却残生呢,还是等风头过了再“复宠”呢? 梁行面上涩然,“斐斐已然跟我两讫。” 尹策冷眼瞧他,“我问的不是斐斐的态度,是梁总的。” 梁行便不再说话了。 尹策冷笑一声。有句话,看来顾斐斐还是说对了:不是每个男人都是谈宴西。 三哥的事业,远甚于梁行的那一点营生,三哥都肯拿去豪赌一把,可他梁行却做不到。 无非,梁行心目中的那杆秤,一头悬挂的某人的情意,还是抵不上另一头事业的重量罢了。 既然如此,尹策也就没什么顾虑了,撂了酒杯,冷声地知会梁行:“以后,斐斐的事我来管,敬请梁总别再插手。”梁行怫然:“你当斐斐是什么物件,由得到你来划分势力范围?” “好端端的一锅饭,梁总自己不肯开席,还要把旁人的碗筷也砸了。” 梁行只记得谈三公子这表弟,性格很温和很不出脱,结果今天一交锋,竟然是个绵里藏针的主,实在颠覆了他的认知。 尹策最后的劝诫,则诚恳的多了:斐斐还年轻,你别拿没结果的念想继续耗着她。大家都是男人,最懂男人的劣根性。斐斐最受辱的时候,你都没有孤注一掷,往后就更不会了。 放了她。你之一生,身边多少匆匆的行路客。 可总有人不愿只做你的过客,而做某个人的归人。 尹策买单了酒水,临走前,问了梁行最后一个问题:“斐斐删你微信好友了吗?” 梁行有点莫名,“当然没有。” 何至于?成年男女的社交礼仪,真不愿打交道,沉底就得了。 尹策看他一眼,表情像是反而得到了什么肯定的一种笃定。 7 五月份,圣彼得堡的天气,总算稍稍有回暖的迹象。 顾斐斐成天熬在画室里,忙自己的毕业作品,漂染的灰色头发,发根已经长出黑色,她也没空去补染。 晚上九点半,离开学校,开着自己的雷诺,到便利店买了微波食物,和一大瓶牛奶,回到公寓。 她抱着购物袋,出了电梯,腾出一只手,去摸帆布包里的钥匙。 当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动作一顿,抬头,目光穿过走廊,朝自己门口看去。 尹策靠门口站着,脚边立了一只黑色的行李箱,正瞧着她这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长款风衣,浴在灯下的模样十分清正。 顾斐斐难得的,有点进退维谷之感,只低下头去,将钥匙找了出来,这才朝门口走去,“尹先生这么不打招呼,直接跑过来,让我很困扰。晚点我还有朋友要过来借宿……” “你这么乱的公寓,还住得下谁?” “……”顾斐斐笑了声,“那当然是跟我睡一床的朋友。” “那更要见一见了。我们猜拳,谁赢了谁留下来。” 尹策说这话的语气,十足的平静。 顾斐斐却觉得心口处梗了一下,推开他,一面去开门,一面问:“你这句话,是想羞辱我,还是想羞辱你自己?” 尹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都过来找你了,还怕羞辱?” 顾斐斐几分焦虑的咬了一下嘴唇,将门推开。 不用招呼尹策,他自己进来了,他抬手掩上门,就站在门那儿,审视这房间。 比上一回更乱。之前虽然乱,倒还干净,但现在只有绝对的混乱,茶几上七倒八歪的酒瓶,烟灰缸满了也没倒,地毯上一摊干掉的污渍…… 尹策真的看不过眼了,他挽了衣袖,开始收拾。 顾斐斐赶紧将他一拦,“你去找个酒店住吧。” 尹策说:“那你自己收拾。” “……”顾斐斐语塞,“我累死了,只想吃点东西睡觉。” “你不能让我睡在垃圾堆里。” “所以我让你去住酒店。” 尹策默了片刻,低头看她,目光始终平静不过,“顾斐斐,你有良心吗?” 顾斐斐有点烦躁,“……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都删你微信了,什么意思你不懂吗,还跑过来干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删姓梁的?” 顾斐斐表情一滞。 “舍不得?还等他来找你?你就没想过,他想来早就来了。甚至我都来了,他还没来。你还等他什么……” “我没等他。我说了早跟他两清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我删他做什么……” 顾斐斐意识到了什么,话音一顿。 果真,尹策逮着了她逻辑里不打自招的漏洞,直直地看着她,“所以,我不是不相关的人?” 顾斐斐表情仍然称得上是平静,“……你是个好人。你不是问我有没有良心?我最后的良心,就是奉劝你,别再跟我扯上关系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顾斐斐不做声了。 尹策低头看着她,她身上穿着一件粗针的黑色套头毛衣,黑色裤子和黑色马丁靴,衣袖上,沾了些颜料。她面色苍白,灯光下的眼睛更是黑白分明。当她不笑不说话的时候,这种毫无人气的感觉便更明显了。 尹策伸手,托着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跟前带了一步,伸手,往她腰上一搂,再度低声追问:“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还是没有得到答案,他安静地注视她片刻,低头,呼吸顿了一下,紧跟着深深吸一口气,碰上她的嘴唇。至少,这是验证过的,她的身体不排斥他,甚至还很喜欢。 …… - 结束以后,顾斐斐随意套了一件衣服起身。 她饿极了,迫不及待地想吃点东西。 她把便利店买来的烤肠鸡排饭,丢进微波炉热了热,也不去餐厅或者客厅,就站在小厨房的流理台前,拆了包装,拿勺子舀着饭,一口一口塞进嘴里。 有点噎着了,便涮了杯子,倒了整杯的牛奶,轱辘轱辘喝了大半杯。 她听见脚步声过来了,知道尹策停在了门口,但是没有转头去看。 厨房太逼仄了,灯光也不甚明亮。 她好像被逼到了某一处死角。 隔着昏暗的光线,尹策注视着那一端的顾斐斐,她半长的头发垂落下来,挡住了脸,往嘴里喂东西吃的动作十分机械。 “斐斐。” 顾斐斐当没听到似的。 “我们可以有另外一种关系。”他甚至不留给她再度有意曲解的空间,话说得明白无误,“跟我在一起吧。” 顾斐斐这才停了一下,然而第一反应仍然是笑,“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既爱劝良家下海,也爱劝女支-女从良。” 尹策的目光有一种洞察一切的清明,“你口口声声这么称呼你自己,不过是觉得,你自己先行羞辱了你自己,别人就没法再羞辱你了。真是这样吗,斐斐?” 顾斐斐表情一下便僵住了。 “我也不了解你的过去,可我也能跟你打赌,你绝不是出于自愿,变成了一个坏学生。斐斐,你根本不是享乐主义的人。” “别说了。” 尹策还是这句话:“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我让你别说了。”顾斐斐猛地掷了手里的餐勺。 塞进嘴里的食物,已经咽不下去了,喉咙里像是撒了一把沙的干涩。 她怕什么。 从前,很多次,性这件事于她的体验极其糟糕,那些男人是花了代价的,因此他们急于要在她身上兑现,丝毫不会顾忌她的感受。 她没有怨言,“货物”要有“货物”的自觉。她精神胜利法地安慰自己,至少,她没有获得愉悦这件事,证明了她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女表-子。 也因此,她无法不对自己坦诚,和尹策做这件事,她才觉得自己是被当做女人一样对待。 而非货物,而非砧上鱼肉。 她怕什么? 她从来不怕得不到一颗星星。怕的是得到了却要放手任它飞走。 或者熄灭。 (待补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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