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致富北纬23度半》 作者:花潘 内容简介: 【澳洲坚果绿满云南 四十年沉浮美梦成真 】1984年,西南边陲的贫瘠之地,杨鹤羽第一次从父亲口中认识了“澳洲坚果”——这个尚在试种研究阶段的外来物种被父亲描绘成致富果,美好的希望在8岁孩子心里扎了根,从此他的一生都与坚果结缘。90年代末,天之骄子们陆续大学毕业。好友贝一铭选择勇闯北上广深,而杨鹤羽却毅然回归故土深入热作物种植研究,也因此与青梅竹马、命途多舛的恋人楚知颜错过十年、纠葛半生。数十年的坚守,执念不改的杨鹤羽在政策的引领下、团队伙伴的帮助下乘上互联网经济的高速列车,站上坚果行业的事业巅峰,谱写了一曲北纬23.5度精准扶贫的壮丽红歌! 第一章 1983年的3月末 杨鹤羽又闯祸了。 这本来没什么稀奇——他只是一个将满八周岁的小男孩,正是爱闯祸的年纪,杨世庆早就习以为常。一向慈爱的他总是为孩子撑起一把伞,无论外界如何,他和他哈尼族的妻子耶沙会为活泼可爱的儿子留方寸温暖,呵护着他的天真烂漫。 只是这次不太一样,前来报信的人言辞粗鄙,让杨世庆乱了方寸。 时间接近晌午,北纬23°以南的边陲之地,日色正浓。杨世庆趁着休息日,帮着岳父波耶把最后一批甘蔗苗种下地。忙碌间有人奔过来寻他,一路跑一路嚷嚷: “杨世庆!你儿子正抱着计生办主任的大腿,啃人家腚呢!赶紧管管去吧!” 听到这样的话,杨世庆和耶沙面面相觑,他们丢下锄头和甘蔗苗跟在来人身后一路狂奔。 在亲眼见到儿子之前,杨世庆和耶沙都只是觉得来报信的人说话太难听。直到见了真场面,这才惊掉了下巴。 只见小小的杨鹤羽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计生办主任洪春芳的左大腿。因为使足了气力,他的脸挤在洪春芳屁股下方变了形。 他的皮肤是当地最常见的古铜色,薄皮之下纤长的腱子肉止不住的颤动。看起来,他是发了狠要制服住洪春芳,全然不顾对方已经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 好在他还有个小跟班——雷东升正禁锢住洪春芳的右大腿,如此协作,才勉强困住了洪春芳。 满脸通红,怒气冲冲的洪春芳见了杨世庆,官架子立刻端了起来,尖着嗓子喊道:“杨世庆!瞧瞧你养的好儿子!” 耶沙先一步向前,拽住儿子,但杨鹤羽就是不撒手。见妻子降不住儿子,杨世庆顾不上尴尬,只得上前去拉扯。 杨鹤羽这时终于吼了出来,他喊着: “爸爸!你帮帮我!她看到申申妈妈了!要去抓申申妈妈!申申说了,她是个坏人!” 杨世庆心中一动,脑海中不禁三连问:陈彩云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楚蓉生怎么也不来说一声? 洪春芳见他手上动作迟缓,瞪着一双铜眼,喊起来: “干什么呢!我处分你!” 洪春芳这种咄咄逼人的言语方式是在革委会的时候就形成的。寻常人听她一吼,灵魂都要抖三抖,杨世庆倒是见怪不怪了。但他也觉得自己一只手放在洪春芳的大腿内侧确实不妥,便拿出真实力来,一下子就把杨鹤羽从洪春芳身上拽开。 雷东升见好兄弟被迫撤退,他便自觉撒手,红着脸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获得了自由的洪春芳伸手在自己齐耳短发上拨弄了几下,又整整凌乱的衣服,伸出一根手指头隔着空气意味深长地戳了戳他们这群人,扭身急急离去。 杨鹤羽急得哇哇大哭。 “完了,申申说要是小弟弟没了,陈阿姨肯定要打死她的!” 远处翠嶂层叠,薄云如絮,碧蓝天空无边无际,洪春芳瞬时就没了踪影。 杨世庆叹气,他把杨鹤羽交到耶沙的手里,说道:“你先带孩子回去,我去看一看。” 第二章 申申其人 杨世庆走了很久都没有回来。杨鹤羽饿着肚子趴在竹窗边伸着头张望,他两条浓眉揪着,一双黑眸瞪着,是少有的严肃认真的模样。 耶沙端着热好的糯米粑粑走过来,顺着杨鹤羽的视线也朝外看了看。夜色渐起,低矮的树丛显得影影绰绰。 耶沙摸了摸杨鹤羽的脑袋,柔声说道:“快把饭吃了吧,阿达一会就回来。” “我不。” 杨鹤羽的倔强让耶沙无可奈何,她又一次向远方看去。 好几年前,她也曾经趴在这竹窗上提心吊胆地张望,很担心杨世庆会再也不回来。 杨鹤羽是知青的孩子。 十五年前,杨世庆响应号召,从“天府之国”来到了“彩云之南”,在国营翠嶂农场七分场扎了根。 这一方水土在澜沧江与怒江之间,被连绵峻岭环绕,名为鹤留。 鹤,是赤颈鹤的“鹤”。杨鹤羽出生的时候,恰好有一只赤颈鹤落在了这座竹楼的顶上。人人都说是好兆头,杨世庆便给儿子取名杨鹤羽,期待他有一天能振翅高飞,一飞冲天。 六年前,鹤留的知青开始大面积返城。 但像杨世庆这样与当地人结了婚的走不了。要想走,就得抛妻弃子,还得城里的老爹、老娘把公职让出来才能回得去。 耶沙是个漂亮多情,温柔贤惠的哈尼族姑娘,她的父亲波耶曾经是农场边上一个哈尼族自然村的村长,是个受人爱戴的长者。 那时候,波耶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他紧紧盯住杨世庆,粗噶着声音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杨世庆当即回道:“我不会走的,您放心吧。” 那些手里提着长竹竿,拎着大锁头的族人们犹豫着问:“这窗还封不封?门还锁不锁?” 波耶深深吸了口水烟袋,半晌回了句:信他,就大手一挥带着一众族人撤了出去。 耶沙当时就哭了。 她知道杨世庆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说不走就一定不会走了。可是耶沙又担心,杨世庆的留下是否是迫于父亲的威严而勉强为之?一想到爱情蒙上了阴影,耶沙就难掩伤感。 杨世庆看了出来。他只是笑,伸出一双早已不再细皮嫩肉的手,轻轻拂去妻子脸上的泪痕。 他就只说了一句:“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也放心。” 那时的杨鹤羽只有两岁,仰躺在竹床上酣睡,不通人事。他的皮肤还是基因里带来的白嫩,但这肤色并没有留存太久,没几年就因为撒丫子在山上水里狂奔嬉戏而荡然无存。 灼热的阳光不仅仅在杨鹤羽的身上留下了痕迹,更照进了他的骨子里,时光流转,他长成了一个骄阳般的少年。 翠嶂农场里像杨鹤羽这样幸福的少年并不多。他的好朋友申申便是不幸的那一个。 申申的父亲楚蓉生也是和杨世庆一样从成都支边的知识青年。当年闹返城的时候,他没有走,一度让杨世庆很奇怪。 因为早在返城大浪潮的前一年,楚蓉生就闹着要离婚,似乎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走。 不仅如此,多年未育的楚陈两口子还突然捧出了个粉团子来,吓着了杨世庆。 杨世庆还记得那是1978年的初春,楚蓉生给怀里抱着的女娃娃取了名字: 楚知颜,小名申申。 第三章 谁欺负她我就教训谁 对楚知颜来说,她的生活是割裂的:一边是和煦春风,一边是暴风骤雨。 父亲楚蓉生对楚知颜有多么怜惜、多么宠爱,母亲陈彩云就对她有多么憎恶、多么苛责。 楚蓉生长得一般,但吹得一手好唢呐,模拟百鸟朝凤时的鸣叫声总是逗得当地的姑娘心神摇曳,陈彩云就是其中一个。 国营翠嶂农场扩大化以后,很多当地人自然而然被吸纳进入国营体系,陈彩云有了和楚蓉生进一步接触的机会。 楚蓉生是个高中生,陈彩云却大字不识; 楚蓉生有各种情趣爱好,陈彩云只知道田间劳作; 楚蓉生会掉入陈彩云的温柔乡,缘由有且仅有一个:陈彩云生得实在是风情又妖娆。 只可惜,眼睛的恋爱根基不牢。很快,楚蓉生就透过陈彩云的好皮囊看到了她的粗鄙不堪,后悔不已。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但孩子有孩子的聪慧。 已经六岁的楚知颜眼见着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竟然偷偷和杨鹤羽私语道:“妈妈肚子里要是个小弟弟就好了,她一高兴,就不会再凶我了。” 杨鹤羽似懂非懂地点头,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此时计划生育政策正抓得严,陈彩云见肚子藏不住,就躲了起来。眼瞧着就要生了,陈彩云心慌得厉害,从深山里头跑了回来。好巧不巧,后脚还没跨进家门,就被洪春芳逮了个正着。 楚知颜耳朵灵,遥遥听见母亲的呼救声,扔了手里的沙包就往回奔。 杨鹤羽和雷东升赶紧跟上,为了给申申还有陈彩云赢得宝贵的逃跑时间,杨鹤羽也算是拼命了。 他现在只是有些恼火自己力量不够,不知道到底帮没帮上忙。 想到这里,杨鹤羽突然起身跑去吃糯米粑粑,他吃的又急又快,渴望长大的决心显而易见。 “慢点吃。”耶纱合上窗户,又去冲了一碗麻油汤端出来给他。 杨鹤羽一口气吃了三块成人手掌般大小的糯米粑粑,端起亮澄澄的麻油汤一饮而尽。嘴巴还没来得及擦,房门就开了。 杨世庆兴冲冲地走进来,嘴里念叨着:“生了,生了!” 耶沙和杨鹤羽同时撇头,耶沙还没来得及反应,杨鹤羽就一溜烟闯将出去。 母亲担心儿子吃得太饱,跑出毛病,跟在后面喊了两嗓子。 杨世庆则将杨鹤羽碗底剩下的麻油汤吸溜干净,拎起尚且温热的饼大嚼几口,笑着说:“你让他去吧,那边都收拾好了。” “还好吧?” “挺好的。母女平安。” 杨鹤羽抱着肚子一溜烟跑到楚知颜家,楚知颜正站在门外哭泣。 杨鹤羽往楚知颜身边一站,掐着腰直喘气。她抽噎着,抬起眼皮。 小姑娘的眼睛生得极大极黑,猛一看仿佛占了半张脸的位置。蓄着泪水时,像晶莹紫黑的葡萄粒,惹人怜惜。 “怎么了?”杨鹤羽向前踏一步,伸出手背来帮楚知颜擦眼泪。 楚知颜还没开口,院子里一个讨厌又熟悉的小孩声传过来。 “小贱坯,扫把星,每天活该哭唧唧……” 杨鹤羽抿紧嘴唇,回头怒视。 楚知颜的表哥陈望收还在嬉皮笑脸,他比杨鹤羽大一岁,个头也高一些。 杨鹤羽二话不说,拾起脚边的石子就砸过去。那石子就跟长了眼睛一般,直直朝陈望收的额头飞过去。 “哎呦!”陈望收扶着额头,疼得厉害,他嚷道:“杨鹤羽!你拿石子丢我,我告诉你爸去!” “你敢欺负申申,我就揍你!” 陈望收嘴上吼的大声,脚步却丝毫不动,他揉了半天额头,似乎是缓过劲儿来,继续缺心眼儿般的唱起来:“楚知颜,小贱坯,扫把星,每天活该哭唧唧……” 直到杨鹤羽朝他扑过去,陈望收才尖叫着逃开。 第四章 阴险 陈彩云是在逃跑的路上破水的。 见她面目扭曲,半身潮湿地瘫倒在地,洪春芳只得把她担起来送进了诊所。 洪春芳想到今年计划生育的指标八成又要超标,她胸膛一股怨气便难以遏制。但陈彩云这痛苦的模样,又让她感到害怕,她想万一一尸两命恐怕不能收场。 于是,她担着陈彩云的胳膊极尽温柔,嘴巴里却始终骂骂咧咧。 “现在知道喊疼了,早干嘛去了!走起来!怕什么怕!又不是没生过!别叫了!耳膜都被你叫穿了!” 楚知颜惶恐地跟两人身后战战兢兢地蹭着步子,直到楚蓉生被杨世庆给拽去了诊所,小姑娘才如获救命稻草一般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楚蓉生根本没有管陈彩云在里头生出了个什么来,见楚知颜哭了,立刻将她抱出去哄。 最后还是杨世庆借了一副板车把陈彩云和孩子拉了回去。 又软又红又小的新生儿被包裹在襁褓里,陈彩云虚弱地搂着她的女儿,一双细长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扛着楚知颜慢慢踱步的楚蓉生。 她恨得牙根作痒。 挨到楚蓉生去值夜班,陈彩云把楚知颜叫到床头,嫉恨让她的脸颊薄肉都抖起来。陈彩云伸手就在楚知颜细皮嫩肉的隐蔽处狠狠地掐了一把,又揪住楚知颜盘在脑后的长发猛地往下一扽,连环打击让楚知颜眼泪立刻飞落。 “哭什么哭!小贱坯!滚出去!丧门星!” 她尖利的嗓音刺激到新生儿,襁褓里的小孩一顿惊跳,拉开嗓门高声哭泣。 陈彩云咬着后槽牙平复心绪,直到楚知颜消失在黑暗里,她才缓下来并像一个真正的慈母一般将新生儿抱起,撩开衣服生疏地喂起奶。 违规出生的孩子没有给这个家庭带来喜悦,麻烦随之而来。 洪春芳咽不下这口气,于情于理她都要把这件事拎到台面上来。她站在翠嶂农场七分场书记邵洪波的面前,既委屈又气愤。 “书记,楚蓉生和陈彩云必须要严肃处理!您要支持我的工作!咱们七分场的职工要都跟他们两口子一样无组织无纪律,我这工作还怎么开展!” 邵洪波是翠嶂农场的老人,洪春芳则是后来才调过来的,他想有些问题她洪春芳不知道,正欲跟洪春芳解释。 洪春芳则识破他的意图,一刀斩断后路,搬出基本国策的尚方宝剑,噎得邵洪波说不出话。 “洪主任,你什么意见嗫?” “两个人都要处理!尤其是楚蓉生,作为干部,不以身作则,无视党纪国法,更要严肃处理!” 没两天,非正式消息就不胫而走,在七分场里四下传扬。 很严重,有人说楚蓉生要被开除。 杨世庆见楚蓉生消沉,心有不忍,特意去书记办公室堵门。见了邵洪波,他腆着脸笑笑,直言道:“书记,楚蓉生的事儿别人不清楚,您又不是不知道。” 邵洪波和杨世庆也是老乡。很多年前,翠嶂农场是上海人的天下,从成都过来的并不多。 在邵洪波眼里,杨世庆、楚蓉生还有调去二分场的叫许建国的都是很出色的小伙子,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从蓉城而来。 时过境迁,家庭出身极好的许建国在74年就被推荐上了大学,离开了农场;留下来的杨世庆和楚蓉生也逐渐出现了分化。 邵洪波拍拍杨世庆的肩头,训教道:“安生点,没事儿别跟楚蓉生那毛小子一起瞎胡闹!” 第五章 求情 杨世庆不管邵洪波已经发出的拒绝信号,他的耿直劲上头从来都是撞破南墙也不回望。 “书记,外面都在传蓉生要被开除了。是真的么?” 邵洪波面色一凛,斜了杨世庆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回道:“一个个的闲得慌,怎么?都着急坐洪主任那个位置呢?!” “那没有。”杨世庆一脸认真,仿佛听不出邵洪波言辞里的戏弄,急慌慌地说:“书记,昨天是我儿子弄得洪主任有些难堪,她要是心里不痛快,我可以跟她道歉。” “跟你有什么关系!”邵洪波不想再跟他纠缠,直接下了逐客令。 “这对楚蓉生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了?!”邵洪波顶烦杨世庆这种一根筋的人,做事是一流的,做人简直是蠢笨。他下意识就把洪主任那套说辞搬出来,低吼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我们国有单位的职工更应该给当地人做表率,他楚蓉生已经有一个孩子了!男孩女孩一样好!” 末了,邵洪波端起茶杯饮一口水,见杨世庆脸上憋得发红,骂道:“皇帝不急太监急!” “书记!不是男孩女孩的事!您怎么能这样说呢!” 邵洪波的斥责非但没把杨世庆骂走,反倒引得他喊了出来。邵洪波心里一惊,复杂地盯住了他。 杨世庆自觉态度不好,他下意识向办公室外看了看,又将门紧紧关上,压低了嗓音祈求道: “书记,您又不是不知道,知颜是抱养的,又不是亲生的。” 邵洪波心想他能不知道么,杨世庆想说的话正是他想要告诉给洪春芳的。但洪春芳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只是说省内的出生率全国倒数第一,上头下了死命令。之前还是“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现在直接就是“一人超生,全村结扎”。 洪春芳不是个好相处的,邵洪波想能公事公办就公事公办吧,欠了这样一个人人情,往后恐怕有的还。 所以这两天邵洪波见楚蓉生都绕着走,就怕他来找他理论。邵洪波是个心软的,最怕别人淌眼抹泪,每每遇到类似的委屈时刻,最后总要通融化小。 他这样的个性有好人缘,也容易招恶狼。洪春芳怕不就是上头派过来盯着他的,邵洪波也快要退休了,他只有一点点私心,想着能光荣退休就好。 可是,杨世庆又开了口。 他说:“楚蓉生是不对,但他想和陈彩云有自己的孩子,也是情有可原。我想八成也是个意外,毕竟他两个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过动静。” 杨世庆见邵洪波紧抿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茶杯,又添上了一句颇为揪心的话。 “您平常也是最喜欢申申的,那丫头招人疼。手心手背都是肉,就是阿猫阿狗,养了六年也有感情,楚蓉生总不能真把她扔了吧。” 这句话确实打动了邵洪波,他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含混低语了两句:作孽。 邵洪波叮嘱杨世庆不要跟着外面那些人瞎传,处罚还没正式公布,听到有人瞎传他应该制止才对。 杨世庆忙点头,心里懂得了邵书记的意思。他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就要退出去。 可邵洪波又喊住了他,让他把门关好,低声问道:“申申真跟楚蓉生没关系么?” 杨世庆被问得有点发懵,半晌才明白过来,他不禁乐了,连连摆手回道:“不可能不可能,一点儿也不像啊!” 不像么? 邵洪波眨了眨眼睛,努力回忆了回忆。不知为何他越来越觉得申申那小模样很熟悉,只是迷迷蒙蒙,又不真切,让人抓肝挠心地好奇。 他想他真是老了,是要赶紧退休了。 第六章 悲情的唢呐 楚蓉生的公职被保住了,但他丢了干部的身份,成了和陈彩云一般无二的割胶工人。 眼瞅着收入减少了一半,又有高额的罚金要交,陈彩云从饼干桶里掏出存了很久的钞票和存折,心疼得直喷污言秽语。 楚蓉生始终搞不懂陈彩云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些低俗的、各种跟部位有关的粗话。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两个人刚刚新婚,他误以为陈彩云不懂那些话的意思,好心提醒她。谁知陈彩云竟然比划着手势,眼尾勾人地给他模拟起来。 楚蓉生当时就心凉了半截。 后来,每当陈彩云开始骂人,楚蓉生就提着自己的唢呐跑出去。 他的唢呐吹得好,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生老病死各种红白喜事都有人来请他给吹曲子。 但老人们懂点唢呐的,私下里都说楚蓉生的唢呐吹得悲,哪怕是《抬花轿》、《入洞房》这样的曲子,他也吹得有股子忧伤在里头。 久而久之,来请他吹丧的多,吹喜的少。可楚蓉生还偏就好这口,没事便一个人坐在半山腰来上一曲《送新娘》。 最近农场里又放了露天电影,是风靡一时的《城南旧事》。说来也奇怪,楚蓉生这样一个汉子倒哭得比那些娘们还要凄厉。 农场里的职工表面上不当回事,背地里都嘲笑着说:楚蓉生那是借着看电影纾解心中的愤懑呢。洪春芳更是拿他当做了典型案例,挨家按户巡查时都会意有所指的说:计生用品不够用来我这里申请,不要不好意思。不要等到出了事,才想起来蹲在山头吹“长亭外古道边”。 楚蓉生关紧了自己的耳朵,对他人的闲言碎语毫无在意。他就爱抱着自己那粉雕玉琢的申申,教她唱歌,给她吃糖。 这天,楚蓉生本来要带着楚知颜去看星星,不巧刚出门就下起了雨,两个人只能返回去。 他和女儿一踏进屋子,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头上裹着红布条子的陈彩云眼神发愣,面色如土,不发一言,一双杀人般的眼睛直勾勾盯住楚知颜。 楚蓉生下意识地就推推女儿,说道:“去找你小羽哥哥玩会儿,把爸爸教给你的那些星座教给他。” 楚知颜早就脊背发冷,听到父亲的命令,立刻就逃了出去。 “你怎么还不睡?” 楚蓉生清了清喉咙,顺手将门关了起来。 可陈彩云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不答一语。楚蓉生不免凑近些,注意到陈彩云比过去憔悴得多,他起了恻隐之心。 楚蓉生有心关慰一番,陈彩云却突然如一只猎豹般窜起来,伸出两只利爪就挠在楚蓉生的脸上。 在楚蓉生的惊呼声中,陈彩云连珠炮般咆哮道: “老娘明天就把那个小贱人扔了!谁才是你女儿?!那穿开裆裤屎尿乱拉的才是你女儿呢!楚蓉生你长嘴就知道吃饭,不会说话的啊!我都懂了,他们罚你款,撤你职,不就是因为家里多了那个小贱货嘛!扔了她!老娘现在又不是生不出来了!怕谁!” 楚蓉生的皮肉早被陈彩云抓破了,肯定是疼,但也不至于疼得眼睛都充了血。陈彩云叫他盯得害怕,两只爪子停了下来。 她听得楚蓉生一字一顿的说: “我告诉你,申申是我女儿,我的宝贝!你要是敢扔她,我把你休了!” 第七章 隔墙有耳(上) 向来,楚蓉生都把自己当成了秀才,而陈彩云是那个有理讲不清的兵。他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陈彩云只要开始撒泼,他就冷战;要是陈彩云敢动手,他就跑得没踪影,让她找不着。 像这样疾言厉色的反抗还是头一回。 陈彩云明显有些被震慑。她愣了好一会,才仰起脖子对着尖尖的屋顶嚎了一嗓子,继而瘫倒在地上,两只手捏紧成拳一会在自己大腿上捶擂,一会在地上砸砸。 “早就怀疑楚知颜就是你的野种了!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你刚说生不了咱领个孩子回来养,就立刻蹦出个小贱货来!” “楚蓉生,你个王八羔子,老娘不傻!当年是老娘这肚子不争气,才忍下来的,真把老娘当憨婆娘呢!” “我告诉你,老天开眼,竟然让老娘怀上了。还有谁敢说老娘下不了蛋的!楚蓉生,你现在还想在老娘脖子窝里屙尿拉屎呢!我呸!” 这种无赖又市井的撒泼方式让楚蓉生不忍观瞻,他掐着腰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着摇头。 但有人却对这种场面颇有兴趣。 陈彩云那个贼眉鼠眼的侄儿没事就爱戏耍着自己的漂亮妹妹玩一玩。他今天来晚了一步,没有逮到楚知颜,叫那小丫头逃了。 陈望收瞧见姑父神秘秘地掩住房门,便蹑手蹑脚地跑到窗台地下听声。 他小小年纪就自带了猥琐劲儿,听到屋子里有女人哭不像哭、喘不像喘的声音,就心急火燎地贴在墙根下各种找缝想要往里头看。 可没一会儿,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人大力的揪住。陈望收龇牙咧嘴偏过头,扭头一望喊都不敢喊,立刻将疼痛咽到肚皮里。 那人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陈望收借着踉跄的步子一溜烟跑了。 但踢陈望收的人却没有跑,他阴着面孔,悄没声息地朝窗子靠了过去…… 楚蓉生和陈彩云都沉浸在各自的愤慨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陈彩云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她呜呜咽咽地说:“你给我说清楚,那小贱货到底是跟哪个骚娘们生的?!有本事撅屁股,没本事露脸啊!你说!是谁?!” 楚蓉生忍无可忍,他低吼一嗓子,喊道:“别再闹了,满嘴胡吣,骂够了吧!” 陈彩云擤出一把鼻涕,就着衣服角擦了擦。她今天说的这些话,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六年。她的认知从来没有和楚蓉生在一个频率上,陈彩云把当年楚蓉生要闹离婚的原因全部归咎在自己的肚皮上。 在她的心里,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天经地义,不会下蛋的母鸡连鸡都算不得。 她惶恐啊,常常背地里跪在地上求神拜佛,捶地抱怨道:老天给她一张俏脸有什么用,还不如王麻婆那样,能生一窝崽子有用。 后来,楚蓉生不闹离婚了,让她去山里住一阵子,说回来时抱个娃就算是他们两个生的了。她满心欢喜地同意,没成想刚进山住了不到半年,楚蓉生就把楚知颜抱了来。 陈彩云气血攻心,差点没晕过去。她阴着脸接过那个分明已经长开了的孩子,心想: 天煞的楚蓉生,这是专门给老娘下的套啊! 第八章 隔墙有耳(下) 人们常常会忘记,一个女人决心狠毒就会超越为人的底线。 六年了,陈彩云忍辱负重。 屈辱,打碎牙齿和血吞。 陈彩云的自卑让她敢怒不敢言,生生将自己修炼成了双面人。 当着旁人的面,她总是装得贤妻良母,背地里却没少虐待楚知颜。 直到大半年前她突然害了喜,陈彩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喜极而泣。她想着,老天开眼,她翻身的日子终于来了。 也是从那时起,她对楚知颜的虐待也开始变本加厉,从藏着偷着变成了明目张胆。 陈彩云躲着计生办的人,一个人藏在山里的废居,一个信念始终支撑着她:等老娘生出个带把的来,要你们一个个都好看! 想起这个,陈彩云又要开始哀怨:她怎么就没能生出个儿子呢?她的福怎么就那么薄呐?老天爷真是的,哪有让人翻身还就只翻一半的…… 于是陈彩云又开始恶言恶语,她嘟囔道:“荡妇生的小贱货,以后也是千人骑万人跨的东西。” 这句话刺激了楚蓉生,他捏住拳头两步跨过来,低吼道:“闭嘴!再胡说打死你!” 陈彩云完全没料到楚蓉生竟然讲出这样的话,她气得发抖,气得扑了过去,把唾沫吐在楚蓉生的身上,吼道:“来啊!你打呀!杀千刀的!你搞破鞋还敢打我?!” 楚蓉生平时是不跟陈彩云计较,又不是真打不过她,他肌肉一发力,就牢牢制住了陈彩云的双手。 “你再闹!你干脆闹得全鹤留都知道我乱搞男女关系算了!陈彩云,你不知道吧,现在到处都在抓流氓,像我这样的可以领枪子儿了!你是不是要这样?!啊?!把我送去枪毙?!” 楚蓉生的话吓住了陈彩云,她依稀记得前段时间是传了个消息过来,还是个省城大首长的儿子,因为非礼妇女被枪毙了。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情绪收敛间,陈彩云忽而看到竹窗的缝隙里闪过一个影子,有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分明就是一双眼睛! 有人! 陈彩云失声惊呼,大喊:“谁在外面?!” 楚蓉生也吓白了脸,他攸地扭身,胸膛内犹如擂鼓一般轰隆不止。 门上却传来了三声轻扣,一阵似笑非笑的声音传了过来: “妹子,开门,哥来看看你。” 陈彩云稍微松了口气,伸手把门打开来。一双和陈彩云一般无二的细长眉眼率先露了出来,他递上手里的三个纸包,说道:“你嫂子让我给你送点红糖来补补。” 这人叫陈南根,是陈望收的亲爸爸,陈彩云的亲哥哥,也在翠嶂农场工作。楚蓉生受罚前是三支队的大队长,陈南根便跟在楚蓉生后头沾沾光,也捞了个监管工作干干。 从前他对楚蓉生是客客气气,妹夫长妹夫短地叫得亲昵。可如今风水轮流转,楚蓉生倒成了比自己低两级的割胶工人,陈南根看楚蓉生的眼神都变了——说不出来的复杂,有嚣张有窃笑有克制也有鄙夷。 第九章 取个名字吧 陈彩云讪笑着用双手接过三包糖。 她的唇角还残留着一丝口水的痕迹,头上绑着的红布也歪歪斜斜,碎发乱七八糟地扎出来,看起来狼狈的很。 陈南根视若无睹,他伸手捋了下一九分的额发,自然而然地坐下,说道:“孩子睡了?” “没,出去玩了。”楚蓉生下意识地回复,抬眼捕捉到陈彩云的愤怒和陈南根的轻蔑,才又补充道:“小的……小的睡了吧。” 家里头没什么可招待来客的。陈彩云只找到一盒快空了的古树茶,她倒了杯热水,里头丢了一撮茶沫子,端过来放在了陈南根的面前。 “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陈彩云的眼神有一些飘忽。 “刚到,”陈南根摸摸鼻子,低吟一声,又笑着重复道:“刚到。” 陈彩云皮笑肉不笑地咧着嘴,她看了看楚蓉生,见他吊着脸呆坐一旁,伸脚碰了碰他,暗示楚蓉生跟大哥说两句客气话。 楚蓉生“啧”了一声,咬紧了后槽牙。 陈南根将这些细节看在眼里,他的讥讽从鼻子里喷出来,抬起了下巴。 “我说……蓉生呐,你不喊我大哥,不要紧。但大哥我还是要跟你讲两句话,”陈南根端起茶杯,看了一眼里面的茶叶沫子,皱皱眉头又放了下来,说道:“前两天,你在农场大院里头哭,实在没那个必要……” “哭?”陈彩云打断了陈南根,追问道:“啥时候?怎么了?” “前两天农场搞露天电影的时候,”陈南根面露不满,正色道:“你没事去睡觉去,我说话不要插嘴。” 陈彩云觉得没趣儿,又不敢违抗大哥,只好站起来走到床边侧身坐下。看起来她是在安抚新生儿,实际上是竖着耳朵听陈南根讲话。 “降职就降职嘛,大老爷们为这个哭,实在丢脸。要我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可别听那洪春芳的,该生就生!没儿子,你跟你老爹老娘都没法交待,对不对?!”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次彩云不争气,下次!把身体养养好,再接再厉。” 大哥的话让陈彩云羞红了脸,她拍孩子的手频率明显快了,本来睡得正香的娃娃反而被弄醒了,哇哇哭出来。 楚蓉生却笑了,他将目光从地上的缝隙挪到陈南根假正经的脸上,心里头憋不住乐。 他想:这个陈南根,蠢得跟头猪一样。这几年农场里的人要不是看他楚蓉生的面子,谁知道他陈南根是何许人也。如今见他落了势,不说来拉他一把,竟然还想把他往泥坑深处里死踩。 楚蓉生一面笑一面觉得悲哀,他叹息道:能怨得了谁呢?还不是他自找的。 一边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一边是楚蓉生无声的诡笑,陈南根不觉毛骨悚然,他站起来就要告辞。 陈彩云抱着哭泣不止的孩子送大哥出门,陈南根瞄了一眼皱巴巴的小婴儿,教训道:“跟你男人好好说话,你嫂子要跟你一个德行,早叫我打死了!” 陈彩云眼眶微热,她的牙齿咬紧了下唇,委屈极了。好不容易等到怀中的小儿停止了哭泣,她才又走回了屋子。 楚蓉生站在窗前发呆,陈彩云靠上去,她低眉顺目看起来是不打算再吵架了。 “她爸,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呗。你有文化,起的名字好听!” 陈彩云的话钻进了楚蓉生的耳朵里,他沉默了很久,才低低说道:“雨停了啊……” “啊?”陈彩云没听清,又靠过去了一些。 楚蓉生扭过头,说道:“叫雨婷吧,袅袅婷婷的婷。” 第十章 希望的种子 在杨鹤羽的印象里,鹤留的四季都是美丽的。 尤其是清晨的时候,连绵的山涧里飘着白雾,鸟儿在鸣叫。满山的翠绿虽然薄,但仍旧显得郁郁葱葱。如果走在橡胶林子里,阳光会从薄脆的绿里钻下来,从挂着白斑的树干上走一道再铺到黄土地上。 杨鹤羽就喜欢踩着这样的布满斑驳光影的土路,从山脚一直走到山腰的学校里去。 人的记忆也并不总是真实的。 杨鹤羽似乎忘记了,一旦开始割胶,鹤留的空气里就飘着刺鼻的气味,足足能飘大半年。 今年天气有些旱,雨水不足,翠嶂农场割胶的日期一推再推,一直推到了四月份。 农场的忙碌就此开始,人们开始和太阳赛跑,与月色为伍,像一只只萤火虫,在夜里绽放。 杨鹤羽的外公波耶来看女儿一家人,按照哈尼人的习惯,称呼外公要叫“阿波”。 波耶今年刚满55岁,身体好的很。他穿着哈尼族的传统服饰,戴着黑包头,却丝毫不显得低调,只因为他的胳膊上正盘着一条红黑相间的、两根指头般粗细的大蛇。 一进门,他就把胳膊上的蛇摔在屋中央,说道:“耶沙,这条蛇今天剥了,给羽儿炖锅汤喝,你们也一起补补。” 耶沙见了蛇有些害怕,但她见蛇口内的蛇牙已经叫波耶拔走了,只能壮着胆子往前走。 杨鹤羽却活泼地跳过去,抢在耶沙前面,掐住蛇的七寸就拎了起来,他兴奋地喊道:“阿波!这蛇有没有毒?” 波耶哈哈一笑,给杨鹤羽念了一句顺口溜:黄跟红,阎王要你走;黑跟红,做个好朋友。 杨鹤羽笑嘻嘻地说道:“那我懂了,没毒。” 长蛇看起来已经被波耶制服了,任谁拎着都没精打采的。杨鹤羽想送去给楚知颜玩一玩,叫耶沙拦住了。 “别吓着申申,给我吧,我去炖汤,回头喊申申来喝。” 杨鹤羽听话地把蛇递给了耶沙,耶沙还是有些害怕,鸡皮疙瘩掉一地,下意识地躲开。 恰好,下了夜班的杨世庆回来了,见了这一幕,他赶紧跑过去帮耶沙的忙。 剥皮、去骨、熬汤,简单的盐巴调味,一切稳妥后,杨世庆才从后厨走了回来。 他看起来很精神,异常有神采。他拿出专门给波耶储藏的果酒,给岳父满满斟上。 杨世庆的兴奋来自于邵洪波传来的一个新消息: 华南热作物研究所前些年研究了一种新型的热带作物,从遥远的大洋洲而来,叫澳洲坚果。资料上说这种作物是世界公认的坚果之王,有极高的经济价值。 华南热作物研究所打算扩大化研究,要给适宜地区的兄弟单位做讲座搞普及,今年肯定要来昆明。 邵洪波打算安排杨世庆去学习,这让一向精专于作物研究的杨世庆很感兴奋。 不是每个人都善于迎接变化,有些人对细若发丝的改变都敏感得如同遭遇了黄蜂尾后针,会立刻竖起铜墙铁壁把自己包裹起来。 而杨世庆是不同的。 他骨子里是开放的,善于接纳与包容。未知带给他的希望,远远比恐惧要大得多。 第十一章 观念的冲突 杨鹤羽攀在桌子上饶有兴趣地问澳洲坚果是什么? 杨世庆顺手就用筷子在沾了碗里的水,在桌面上画出一个大大的圆来。扭曲的水渍将平面切割成块,杨世庆提起筷头凌空指点,告诉杨鹤羽哪里是中国,哪里是澳洲。 他告诉杨鹤羽,澳洲坚果就是来自一个重洋远处的遥远国度的果实,它香气馥郁,滋味绵长,美味得很。 杨鹤羽见父亲那口水兜不住的样子,咬住嘴唇,探究道:“爸爸,您吃过么?” 杨世庆摇摇头,回道:“现在没有,以后咱们一块尝尝它是不是真的名副其实。” 杨鹤羽笑了,他歪着脑袋,看父亲随手画下的地图,自言自语地嘀咕:“这么远的地方飘来一颗小果子,要长在我的家门口,好神奇呀……能活得了么?” “我相信,只要它扎得下根,就能发芽、开花、结果。但要想丰收,还需一代一代的人付出辛劳的汗水去培育它。我们脚下的土地啊,聪明着嘞,它能读懂种子,也不会辜负汗水。” “那我要帮您,以后我让我儿子和我儿子的儿子也帮您。” 杨鹤羽的童言童语给整个屋子增添了欢乐,杨世庆摸着儿子的小脑袋,看了看波耶。老人家并没有像他想象的激动,只是静而专注地抽着水烟,发出一连串“咕噜噜”的声响。 “爸,这澳洲坚果的产果期有70-80年,一棵树能养几代人……” 一直没有作声的波耶终于抬了抬手,打断了杨世庆的话,他的声音又厚又沉,因为常年吸烟,听起来沙沙哑哑的,透露着威严: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干起活来的这种蛮劲。当初说要种橡胶树,就漫山遍野地砍老林子……” “橡胶种植那是战略储备,”杨世庆知道岳父想要说的是什么了,他提醒道:“您懂的呀。” “是。可我心疼啊!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后来的,在鹤留这片土地上待的不够日子,你们没有感受!你说的我能懂,可是你们抬头看过这片天么?闻过这里的风么?伸手摸过这里的土么?” 波耶波耶摇摇头,叹叹气,说道:“差喽,比不得从前喽。” 杨鹤羽很少能看到外公露出难受的模样,不禁就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朝波耶靠过去,伸出软软的手摸在外公粗糙黝黑的皮肤上,似乎是想要安慰他。 屋子里变得十分的宁静。 因为说话,波耶的水烟袋停了下来,那种悦耳的咕噜声消息了; 因为回忆,杨世庆兴奋的言语也停了下来,他沉默地想起了过往——是历史的车轮将他带到了这里。 刚刚抵达鹤留时,这里还是原始森林的模样。那时候,他们每天只做一件事:砍树。 “消灭一批树,再种一批树。” 这句口号让杨世庆记忆犹新,那时候他手上有泡、脚下有疮、胸中有火、眼里有光。 正是他们这一代人奉献了青春,才打破中国是橡胶种植禁区的定论,在向全世界宣布:中国的橡胶种植延伸到北回归线附近,海拔1200米之上。 这是个值得杨世庆一辈子骄傲的奇迹,永不后悔。 但他能理解波耶这一辈人的困扰。他的理解不仅仅有情感共鸣,更有专业支撑。 杨世庆来到鹤留已经十五年了,从只知道砍树的毛头小伙子,成长为农垦系统的业务专家。或许,他没有波耶那般敏锐的直觉,从天地雨风里感知变化。但书本早已告诉他: 大面积单一种植会让林地失去多样性,无论是气候、土地还是水源都必将受到无法回避的影响。 第十二章 美味羹汤 耶沙端着大碗一踏进屋内就觉察出了不对劲,她快步走到餐桌前,将大碗放下。耶沙虽然个头高挑,一双手却很秀气,指甲修剪的短而平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垢。 她将双手在腹前的粗布上擦了擦,问道:“怎么了?你们聊什么呢?” “没什么,聊点工作上的事。爸的话让我有点启发,一时间就晃神了。”杨世庆想了想,说道:“爸,引进新作物也是为了增加作物多样性,对生态有好处的。” 耶沙的余光里,杨鹤羽早已经摩拳擦掌,她忍着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杨世庆。杨世庆抬头看到妻子温柔如水的目光,经耶沙的提醒,他才注意到儿子直勾勾的眼神。 杨世庆笑着说:“先吃饭,慢慢再说,我自己其实也在学习中呢。爸,我敬您一杯。” 大碗里,乳白色的汤水微微发颤,晃得杨鹤羽直吞口水。好不容易挨到父亲动了筷子,杨鹤羽立刻跟上舀了一大勺到碗里,刚端起来要喝,他忽而又想起了什么,急急站了起来。 “干嘛去?”杨世庆不明就里,他正捞了几块蛇肉要放到儿子碗里,儿子突然站起来,令他不得不抬高了手臂。 还是耶沙懂得儿子的心思,笑着说道:“已经给申申留了。等吃完饭,你给他们送过去。记得让你陈阿姨多喝点,她生完孩子身体虚,要多补补。” “在哪里呢?”杨鹤羽闻言干脆放下碗。耶沙只得快走了两步,从屋外取了一个暗红色的保温桶递给杨鹤羽。 “你先吃完再去送,凉不了的。” “申申他们肯定也在吃饭呢,我脚步快,一会就回来!”杨鹤羽伸头朝波耶看一眼,说道:“阿波!你等我回来!” 杨鹤羽怕汤汁撒出来,双手抱着保温桶不敢跑,离楚家还有50米距离的时候就开始喊楚知颜的小名。 “申申!申申!我给你送好吃的来啦!” 杨鹤羽的声音没有吸引来楚知颜,倒是把陈望收给喊了出来。陈望收手里端着杂粮饭,眼巴巴地瞅着杨鹤羽。 杨鹤羽没好气地瞪了陈望收一眼,牢牢抱住保温桶,径直从他身旁越过去。 楚知颜正在照顾新生儿,她乖巧地坐在床榻边上,像模像样地哼着哄睡小调子。 她的脸有一半埋在阴影里,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因此显得格外的明亮。楚知颜也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娃,可神色却常常宁静又安然得像个大人。 她见杨鹤羽大喇喇地跨进来,赶紧伸出小手在嘴边“嘘”了一声。 杨鹤羽看得真切,便收住了声响,他探头四下望望,并没有看到陈彩云。 杨鹤羽蹑手蹑脚地将保温桶放在了糯米饼的旁边,他做着夸张的表情,努力将声音压在喉咙里,冲申申说道:“我给你带的蛇羹!我阿波捉的蛇!给你喝一碗,还有你妈妈。我走啦,阿波还在等我呢!” 楚知颜的肚子正在咕咕作响,她晨起只吃了楚蓉生做的一个糯米饼,如今正在饿着。 连着好些天了,陈彩云说身上没气力,干不动活,于是都在哥哥陈南根那里蹭饭。 陈彩云说是给楚知颜带回来吃,可带回来的除了一点米饭和洒在饭上的零星菜汤,其他什么都没有。 楚知颜肚子里本就没什么油水,经过这大半个月,她的小圆脸都饿尖俏了。 第十三章 反击的申申 陈彩云总说:拿着人家的吃食要知道感恩,别不知足。要是敢乱嚼舌根,就让她饿一个月,长长记性。 听到杨鹤羽说蛇羹,楚知颜早就口齿生津,似乎隔着三米远都能闻到那保温桶里散发出的鲜香气。她小心翼翼地将安抚妹妹的手挪开,蹑手蹑脚蹦下床,直直朝那碗蛇羹走去。 她扭开盖子,一股沁人的味儿混着热气扑在脸上,真是又暖又香。 突然,一个黑影嗖地冲进来——陈望收跑来抢夺。他下手不知轻重,汤面斜着荡漾出来,撒了他一胳膊。 陈望收不顾烫,低头就顺着红红的肉皮一阵吸溜,然后惊喜又兴奋地高喊:“爸!是肉汤!鲜得嘞!” 他嚷完抬脚就要走,楚知颜这回不依了,她气得小脸飞红,拦腰将陈望收抱住,嘴里喊道:“这是小羽哥哥给我的!” 陈望收一边拍打楚知颜的手——他将小姑娘的细嫩胳膊抽得发红,一边嗷嗷乱叫,仿佛被打的人是自己一样。 陈南根急急跑过来,拉开两个人。 陈望收献宝似的把护住的保温桶给父亲看,脸上挂着得逞的坏笑。 楚知颜则抖着肩膀,费力地喘息,她用满怀期望的眼神盯着舅舅,渴望他可以主持公道。 陈南根却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他接过陈望收手里的汤桶,只是说:“闹什么呢,回家吃饭去。” 楚知颜眼嚼泪花,拖着脚步跟住他们,委屈道:“那是我的……” 陈南根的脸垮了下来,他扭身盯着楚知颜,呵斥道:“你个小丫头,什么是你的?!我告诉你,我屋里头那个是你妈,你整个人都是你妈的,听懂了么?!去去去,别在这里碍眼,一点也不懂事!” 楚知颜一年年长大,母亲的忽冷忽热、忽爱忽恨,让她摸不着头脑,心思怯怯。 一向能忍的她能明显感觉到这一年她受得欺负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她常常处于胆战心惊的阴霾里。 但饥饿的生理反应,冲破了楚知颜精神上的畏惧,令她嘶声吼了出来。 “你们这是欺负人!大人不能欺负小孩子!” 楚知颜的眼泪奔涌,情绪如溃堤的江水,难以自控。她仰着脸,双手在脸颊上扒拉,止不住的抽噎。 陈南根又好气又好笑,他拧起眉头正要回击,楚知颜却不给他机会。她揉着眼睛,像一颗小鱼雷一般从陈南根和陈望收两人的缝隙里冲过去,不知跑向何方。 陈南根为了躲她,也被热汤烫了一下,他龇牙咧嘴,咆哮道:“跑哪里去?!不管你妹妹啦!” 他低头将咒骂化作唇语,再也不管楚知颜,搂着陈望收就回了屋。 陈望收浑身泛着馋相,扭得像颗麻花,这样没正形的模样,陈南根也宝贝不已。 楚知颜只想要去找爸爸,楚蓉生是这个家里唯一宝贝她的人,是她受伤心灵里唯一的安慰。 可要在丛林里找到楚蓉生实在太难了,楚知颜不自觉地就走到了杨鹤羽的家里。 这一百米加两个弯,她的脚步已经有了记忆。 第十四章 女儿奴 楚知颜常常觉得杨鹤羽的家才真正是个家——充满欢笑,人人温和。她是真羡慕杨鹤羽有一个那样温柔慈善的妈妈,她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耶沙大声说话的样子。 耶沙总是在微笑,从唇角笑到眼睛,一看就是幸福的模样。 楚知颜的到来,让杨世庆让出了属于自己的那碗汤。他先是推了杨鹤羽的,又推了耶沙的,将自己的碗递给了楚知颜,然后冲妻子和儿子眨了眨眼。 美食抵挡不住心中的委屈,一顿饭楚知颜吃的抽抽噎噎,让人心疼。 直到月影清朗,楚蓉生才寻了来。他脸上挂着笑,很自然地跟杨世庆打招呼,见宝贝女儿眼睛红肿得厉害,才“哎呦”了一声。 杨世庆把楚蓉生揽出去,要跟他好好谈一谈。 “咦?申申怎么了?”楚蓉生面露不悦,见杨世庆神色古怪,心里有了猜测,他没好气地说:“你家臭小子欺负我闺女了?” 杨世庆连连甩头,称楚蓉生糊涂,家里闹成一锅粥都不知道,实在是说不过去。 楚蓉生竖起耳朵听杨世庆告诉他这段时间楚知颜的艰难,心中五味杂陈,跟被刀剜了后洒了辣椒面一般抽疼难忍。 他一着急,也不顾不得斯文修养,乡音蹦了出来。 “妈皮!个瓜婆娘,脑袋儿里有个乒乓!” “蓉生,你得做点有用的事。你说你跟陈彩云感情不好,可再不好,现在你们连自己孩子都有了。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杨世庆说道:“你自己得琢磨,多看看人家好的地方。是不是?” 楚蓉生低头不语,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杨世庆说得对,他有什么好假清高的?他看不上陈彩云,说她是下泥巴人,可天上的仙女、那阳春白雪自然也看不上他。说到底,他就是个不中用没出息的。 半晌,楚蓉生抬眼看了看在小桌上和杨鹤羽玩抛石子游戏的申申,心里软下来,他哽着声音说道:“知道了,回头我好好跟陈彩云说。只要她对申申好,我怎么都行。” 杨世庆注意到楚蓉生并没有任何新添丁的喜悦,但他对待申申又实在是个顶好的慈父模样。 这些年,楚蓉生有了申申这个养女,就像是拥有了一切。工作上的上心程度低了不少,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杨世庆以为他这般喜欢孩子,如今拥有了自己的亲骨血一定是要高兴的,可是却从来也不见楚蓉生提那个襁褓中的新生儿半句话,这着实是让人感到奇怪。 杨世庆的心里冒着稀奇古怪的念头,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个性向来大条,尤其不善于细枝末节的观察,这种妇女主任擅长的事他是最被动的。 倒是楚蓉生见他踟蹰,反倒追问,杨世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便干脆都抛到一边,与他讨论起工作来。 “邵书记说近期会选拔人去省城听热作物研究所专家的系列课,你好好准备准备。虽然你没了职位,可业务能力还是有的,只要你自己不消沉,机会总会来。” “我去听那个干吗?”楚蓉生满不在乎,他和杨世庆摆了摆手,说道:“我呀,现在就是个女儿奴。我的最大任务就是把申申培养出来,送她上大学,去上海!哈哈,大庆,不是我吹嘘,二十年后我不一定过得比不上你们!申申可是我的小棉袄,我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 第十五章 情比金坚(上) 春夜的鹤留极为安静,再过两三个月,这种安静就会被各种昆虫的鸣叫渐渐替代。杨世庆倚在窗前看月亮,享受着这静好的岁月时光。 他习惯于下了大夜班后依随太阳的节奏休整身体,但今天显然被各种事情冲乱了节奏。 杨世庆的面色和眼睛看起来疲累,但精神却还是兴奋的。 闹了一天的杨鹤羽终于进入了梦乡,杨世庆想寻爱妻,但耶沙也不在房里。正在疑惑间,耶沙端了一个小碗走了进来。 她的目光含情,丰腴的嘴唇微微展开。杨世庆定睛一看,原来耶沙她偷偷给自己藏了一碗鲜汤。他心中涌过一阵暖流,柔声说道:“你今天怎么也不多吃点?” 见耶沙将碗捧到自己的唇边,他又别过头去,说道:“留给羽儿吧……” “快喝吧,我给羽儿留了一碗,明早给他冲米线。”耶沙彻底绽放了笑意,口中的牙齿光洁润白,看着舒心。她难得娇俏地拨过丈夫的面颊,撒娇般盯住他。 杨世庆想恭敬不如从命,便笑盈盈地顺了妻子的意思,三大口喝了个碗底朝天。 他放下碗的手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妻子的,享受着清贫岁月里蜜糖般的甜。忽而杨世庆又想起了一件事,他拍了拍脑门,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封信来,说道: “世杰来信了,说谢谢我们给他汇的款。他说家里、孩子都挺好的,让我们不要操心。” 杨世庆的弟弟杨世杰没有参与上山下乡,他顶替了父亲的公职很早就走上了工作岗位。78年的时候,又在杨世庆的要求下积极备考,后来又凭借优异的成绩上了大学。 如今杨世杰走上工作岗位也有两年了,今年又添了儿子,事业家庭都和顺向上,杨世庆由衷地替弟弟高兴。 耶沙接过信,问道:“你给孩子取的名字,他们用了么?” “用了,就叫杨宇轩。”杨世庆又说道:“世杰说想要邀请我们一家一起回成都小住一阵子,想带你还有羽儿好好在成都转一转。” 耶沙笑了,她快速地看着信,又拿起里头附着的半寸黑白照,喜滋滋地瞅了半天,回道:“他太客气了,不用的。这孩子长得好,看到他我就想起羽儿小时候的模样了。” 面对妻子的懂事,杨世庆更觉得有些心酸。他比弟弟更希望能带着妻儿回归故里,但鹤留距离成都实在是太远了。 倘若拖家带口回去,委实是一笔大开销。自从父母去世,杨世庆这个长兄便承担了很多,他既要照顾自己又要照顾弟弟,生老病死各种人生大事没有不需要花钱的。 耶沙所属的哈尼族自然村一直没有被吸纳进入国营农垦系统,家里只有他一人挣工资,本来就不宽裕,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因为弟媳要生子,杨世庆和耶沙商量给他们一点钱以表心意,耶沙二话不说大方地就去汇了款。如今弟弟想要回馈,杨世庆却甚是犹豫,细想起来他便觉得对耶沙是有愧的。 第十六章 情比金坚(下) 耶沙见杨世庆盯着自己的目光灼灼,猜到他的心思。 她偏了偏头,柔声说道:“你想啊,我们是给他们寄了点钱,但要是他转手又给我们买了车票,那不都两抵了嘛!我们再一家子去闹腾一番,弟媳还怎么坐月子养身体呢?日子还长,急什么,有的是机会。” 杨世庆心中无比温暖,温暖中又跳跃着酸涩,令他的情绪翻涌。他深情搂过耶沙,似乎是想要吻她,但尽管老夫老妻,耶沙依旧还是娇羞的。 她的脸颊被杨世庆坚硬的胡渣戳得痒痒的,感受到环抱住她的一双臂膀的力量,她不禁咯咯发笑。 耶沙一边笑一边挣扎,月色混合着煤油灯映照出一双幸福的人影。忽然,耶沙的动作大了一些,竟然引得杨世庆痛苦得弯下了腰。 耶沙丝毫没有怀疑杨世庆是在装相,她反身就抓住杨世庆的臂膀,曲起身体,另一只手自然而言地搭在杨世庆扶在膝盖处的大掌上。 耶沙脸上的红晕褪去,焦急地问道:“又疼了么?疼得厉害么?” 杨世庆眯合着眉眼,鼻子皱着,半晌才低声回道:“没事没事……” “什么没事!”耶沙擦掉了他额头上冒出来的薄薄汗珠,哽着嗓子说道:“都疼得冒冷汗了!” “哪有。”杨世庆勉强笑道:“这是喝汤热的,怎么可能是疼得呢,瞎说。” 杨世庆腿上的毛病是旧疾,来鹤留的第五年落下的。那一年雨季连绵难停,为了抢割抢收,杨世庆领着一分队的知青一天有18个小时都泡在雾气湿重的林子里。他的性子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不管别人如何,他必定要做到问心无愧,精疲力竭。 年轻时杨世庆只知拼命,如今人到中年,才渐渐觉出身体上的毛病不断。但他难弃本性,依旧事事冲在前面,身体告急,却精神顽强,全靠掩藏的好。 一分队的那些男男女女不知真相,反聚在一起开杨世庆的玩笑。说他娶了长寿村村长的女儿,自然是有了长寿秘方的,说不定兜里还装着大力丸,才能如此不知疲倦。 杨世庆不恼,他七尺男儿工作起来虎虎生风,但只要别人一提耶沙,猛虎便成了大猫,只剩下笑嘻嘻的份儿了。 诓外人容易,骗自家人难。 耶沙才不吃他这套。但她最是温柔,纵然不满也从来不会高声叫骂,她一急就掉眼泪。 每到这个时候,手足无措的杨世庆就只能以笑赔罪。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不论他怎么哄,耶沙还是哭得格外伤心,一边哭一边说: “你应该回去,回成都去。当年你要是返城,也去考大学,凭你的聪明怎么可能考不上!” “又说胡话了,考大学哪里容易了?你可不要小瞧了世杰,世杰小时候那就是我们那一片出了名的小神童。” “都是因为我……你本来是不用受这样的苦的。” 杨世庆听耶沙这样说,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正色道:“你还要说这样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耶沙泪眼朦胧,回道:“我看你这样子实在是心疼。” “我哪里就那么脆弱了,”杨世庆朗声笑着,他直起身前前后后踱起步子,上蹿下跳做着逗趣的姿态,说道:“我好得很呐!” 耶沙被逗乐了。 杨世庆松下一口气,他双手搭在妻子的肩头,说道:“耶沙,你要记得,这十几年你给了我一个家,我快活得了不得!没什么可后悔的!“ 妻子眉间仍有焦虑。 “广阔天地,任我作为!你应当知道我是乐在其中,”杨世庆眼睛里闪烁着激动,他说道: “你看着吧,我们这代人一定是要在这片土地上干出大事业来!你和羽儿、阿达、哈尼人、整片鹤留都有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 第十七章 扶贫新政策(上) 今年是国庆35周年,各地各行各业都在铆足气力为国庆献礼。翠嶂农场内也是上下一心,大搞冲锋。橡胶产量在9月上旬就已经完成了既定任务。 农场内公告栏上红色的大字报刷新速度越来越快,当大字报终于换成喜报的时,胸膛憋着一股劲儿的农场职工们爆发出阵阵欢呼,身体的疲累被巨大的荣誉感疗愈。 从那时候开始,翠嶂农场内欢声笑语逐渐多了起来,吹拉弹唱什么都有,大家终于有了精力去准备国庆联欢会的表演节目。 杨世庆对唱歌跳舞没什么兴趣,他只是心心念念着邵书记提及的热作物新品培训什么时候能真的到来。 足足盼了大半年,邵洪波终于在国庆联欢会后给了杨世庆确定的消息: 10月9日上午8点,两天的培训将在热作物研究所下属宾馆举行。要求提前一天抵达,自备粮票。 尽管培训的时长比杨世庆想象的要短得多,但他还是满怀期待得上了路。 省内热作物研究所内人头攒动,杨世庆依着指引提着老旧的黑包往宾馆走。办好入住手续,还没来得及与同屋的舍友寒暄,突然门外传来阵阵高呼: “大庆!蓉生!你们都到了啊!” 这声音太过熟悉,杨世庆甚至有一些热泪盈眶,尽管人影未见,他也疾步窜出去,回应道: “建国!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正是69年时与楚蓉生、杨世庆在鹤留结识的许建国,他74年就被推荐上了大学,然后被分配在党校讲党史,前年又去了市委宣传部,今年又进了省委宣传部。他和杨世庆一向投缘,这些年虽然不见面,但书信联系还是有的。 既然到了昆明,杨世庆也渴望要跟许建国约着见一面。只可惜培训时间太短,他又想还是要以工作为重,就将个人私事暂时放了一边。却没想到,许建国竟然找了来,他真是高兴坏了。 许建国拉着杨世庆,向屋内看了看,问道:“就你一个?” “是,”杨世庆知道他问的是楚蓉生,想起来确实有一些遗憾,他缓了缓才问道:“你怎么找来的?” 许建国笑了,他说道:“我是陪着刘部长一起来的,明天开训前刘部长会先跟你们讲讲党中央关于改变贫苦地区面貌的最新指导。” 杨世庆不理解,他想短短两天时间学习一个新作物的培育已经不够,还有什么重要的政策要放进来一并学习呢? 幸好碰见了许建国,能够为他拆解疑惑。 许建国告诉他:9月29日,党中央国务院发出了《关于帮助贫困地区尽快改变面貌的通知》,正式提出要把我国”老、少、边、穷“的贫困问题作为各级政府的工作重点,帮助这些地区尽快改变贫困面貌。至此,反贫困上升到了国家意志的层面。 见杨世庆听的认真,许建国便拉开时间线给杨世庆拆解了个详细。 他从80年中央财政设立“支援经济不发达地区发展资金”,支持老革命根据地、少数民族地区、边远地区和贫困地区发展;讲到了82年的“三西”专项建设,最后又回到了84年的最新通知上。 这些政策上的事情,杨世庆平时听的少。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鹤留地区的经济要活了。 第十八章 扶贫新政策(下) 杨世庆与许建国求证,许建国果然说: “你这话不错。指导思想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改变贫困地区面貌的根本途径是依靠当地人民自己的力量,因地制宜,发展适宜的商品经济,增强本地区经济活力。要纠正过去单纯救济的路数,变单一经营为多重经营,变自然经济为商品经济。” 杨世庆一听更是来了精神,追问道:“那经营政策上是不是也要放宽些?” “嗯,进一步放宽政策,贫困地区要比一般地区更灵活、更开放。以后肯定是鼓励承包,鼓励个体经营的。”许建国说得口也干了,他总算歇下来,见杨世庆精神抖擞,不免笑道:“刚刚一听我们要在你那专业课上说政治,你不是还不太高兴么,怎么现在倒积极起来?” 杨世庆被许建国的直言说得有些面红,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城府,但被挚友看破也没什么。 许建国朗声大笑,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开个玩笑,你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话虽然这样说,但许建国还是极喜欢这位好兄弟的真挚。杨世庆的心思还在明天的培训课业上,他追问:“那澳洲坚果在华南引种的成果这么样?” “这可就是你的专业了,明天你好好听讲吧。”许建国拉着杨世庆去吃晚饭,路上问了楚蓉生的近况。杨世庆不喜欢说旁人的是非,只将楚蓉生的喜事说了,其他的一概带过。 许建国聪明绝顶,本来想着三个人能来一场十年相聚,但今天见到杨世庆独自一人来昆明,就猜到楚蓉生的近况不佳。见杨世庆说的遮遮掩掩,他也就不好追问,只是说有机会回鹤留三个人再聚一场。 第二天,果然先是政策介绍。相较于其他人的茫然,杨世庆则脑袋清楚的多。他已经听了一遍了,第二次听则又听出了新的门道。 诸如: 国营企业与当地社队要实现积极转变,要采用不与民争利和适当让利于民的政策; 搞活商品流通,五年内使大部分乡能通汽车或者马车; 针对少数民族地区的贸易优惠政策等等…… 杨世庆将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又清清楚楚,只待回去后一并汇报给邵书记。 等到热作物研究所的业务专家上台来,迷迷茫茫的其他人才逐渐清醒,会议终于迎来了。 这次培训也是有趣,一上来先发了吃的。 场面顿时哗然,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这就是那澳洲坚果吧?” 杨世庆收拾好笔记,将放在他桌面上的两颗深咖啡色的果子举起来细细观察。摸起来有一些油油的,他嗅了嗅,一股浓浓的奶油香钻进鼻子里。 这时会场上突然发出一声哀嚎,有人叫道:“哎呦!这果子也太硬了吧!” 原来已经有人忍不住那奶油香气的诱惑,直接丢进嘴里咬起来,牙齿被坚硬的外壳给打败了。 众人顿时爆笑开,严肃的会场因此变得轻松惬意,趣味盎然。 第十九章 有趣的开场 演讲台上一个身着藏青色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酒瓶底眼镜、头发花白的老者拍了拍话筒,说道:“同志,那可不是纸皮核桃,牙齿嗑掉了,可算不得工伤。” 被硌了牙的小伙子长得虎头虎脑,憨厚又有些逗趣,他红着脸答道:“想不到那澳洲人的牙口这么好啊…恐怕都是钢的吧…” 此言一出,会场里更是笑作一团,众人捧腹的捧腹、后仰的后仰,擦眼泪的擦眼泪。 头发花白的老者也露着和善的笑脸,杨世庆注意到他身前摆放的红色铭牌——齐本言,山龙眼科作物栽培专家。 好一会,场面才渐渐缓和下来,齐本言开口道: “澳洲坚果属山龙眼科澳洲坚果属植物,原产于澳洲昆士兰,所以又叫昆士兰栗。后来引种于美国夏威夷,经过选育良种而发展成为一种新果树种,所以又叫夏威夷果。” 齐本言示意同行的助手,拉开了一幅挂图,一张张翠油油的果实照片显现了出来。 有人开始嘀咕:这长得不太一样啊,难道跟菱角一样,新鲜的是红色的,煮完以后变咖啡色了? “79年底,广州外贸土产进出口公司跟我所合作,先后从澳大利亚引入了十个栽培良种进行定植。这几年除了个别品种外,大都长势喜人。” 齐本言顿了顿,指着挂图说:“这些就是今年的挂果图。新鲜的澳洲坚果外面会包裹一层绿色的果皮。这样的果子要经过脱皮、干燥、再加工,才能成为你们手里的样子。就是广州外贸土产进出口公司提供给我们的在国外销售的成品。” “这款产品目前以美国夏威夷种植最多,年产有万余吨,但仍旧不能满足美国本土的市场。澳洲坚果具有极高的经济价值,在国际市场上价格始终居高不下,属于供不应求的奇缺商品。” “不过,要吃到里面的果仁确实不那么容易,要专业的工具才行。”齐本言拿起一个形状奇怪的“老虎钳”,一边有半弧状的凹槽,一边是尖利的锯齿。 齐本言抓起一颗坚果,示范如何开果。 只见他将“老虎钳”打开,把坚果在半弧状的凹槽里放稳,拇指和食指绕过钳子固定住坚果,另一只手猛力一夹,“咔哒”一声,咖啡色的硬壳分裂开来,一粒洁白饱满的果实露了出来。 齐本言朝之前那个被硌了牙的小伙子招招手,请他上台来品尝。 那小伙子两步就跳上台,豪迈的把果子往嘴里一丢,只嚼了一口,就感叹道:“好吃!脆,香,奶油味儿的,从来没尝过这种滋味的坚果,粒又大!过瘾!” 又是满堂大笑。 大笑之余众人又不免看着自己手里的果子干着急,兜不住口水般渴望。 这看起来麻烦的果子,因为足够新鲜有趣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不怕繁琐,纷纷举手要借齐本言手上那开果实的神器一用。 这时,齐本言拍了拍话筒,说道: “午间休息时,大家可以来随取随用。我们两天培训时间宝贵,接下来我就要详细来讲澳洲坚果的作物习性与栽培要点了,请大家做好笔记,我们的培训正式开始。” 第二十章 气味相投 两天的培训转瞬即逝,杨世庆是意犹未尽。 这两天,他白天聚精会神地听,晚上绞尽脑汁地想。 笔记上记满了澳洲坚果生长所需的环境要求。华南热作物研究所的引种环境与澳洲坚果在国外培育的生长环境较为相似,比如夏威夷、毛伊岛、考爱岛,这些地方都在北纬19-22°的范围,而华南热所的引种基地湛江,地处北纬212°,也属于这一范围。 这样看起来,鹤留的地理位置似乎略微有一些偏差。但杨世庆对比各种环境数据,仔细盘算后他的信心又稳固了些。比如温度、降水量、土壤ph值等等,都尚在适宜的范围内。 培训最后一日大合影后,杨世庆抓紧最后的机会,找到齐本言,与他讨要一些澳洲坚果的育苗,希望能带回去好好研究。 齐本言本来对这次培训的效果并不是很满意,一方面因为自己的培训时间被压缩了担心讲解不够透彻,另一方面因为大多数听课的学员在品尝了果实美味后,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培育兴趣。 忽而见有人如此积极地询问,他立刻来了精神,反问起杨世庆的个人信息来。 杨世庆赶紧自报家门。 齐本言一听他只是国营翠嶂农场的职工面露难色,沉吟了一会后,解释道: “我们会提供一些育苗给云南热作所做研究,但这批育苗如何分配,那就不得而知了。可能还需要各地各单位提报申请,我建议你可以去找云南热作所的相关人员问问流程。” 杨世庆闻言又打开笔记本,把自己记下来的培育过程中的要点一一与齐本言核对。齐本言见他字迹清朗,思维清晰,又态度诚恳,心中的欢喜程度上了几个台阶。 他细细看了杨世庆一眼,又翻过他的笔记本瞧清楚他的名字,再沉吟了一会,说道:“这样吧,你一会给我留一个地址。我会让人单独给你寄两颗育苗研究。实践出真知,我国地大,气象环境变化万千,你只要有心,知识就是活的,不必拘泥于前人经验。” 杨世庆简直喜出望外,他赶紧在笔记本最后一页写了地址,仔细撕下来叠好递给了齐本言。 许建国要陪同一干人等开拔去贵州,在会场外等了半天要与杨世庆作别,等的车都按了两次喇叭,杨世庆才跟在齐本言身后走出来。 “哎呦喂,你真是个话痨!” 杨世庆有些不好意思,他听到门外的车又按了一次喇叭,赶紧说道:“你这就要走了是么?我还说今天晚上再喝一顿呢。” “喝不了了,我马上就要走。”许建国说着递给杨世庆一个袋子,说道:“这里面有三身孩子的衣服,我家邱梅给准备的。一身球服给小羽,还有一条裙子和肚兜给楚蓉生的两个孩子。” 杨世庆没料到许建国还准备了礼物,而自己却没有回礼,正有些尴尬。 许建国摇着手跑走了,还留下了话:今年一定要回一趟鹤留,到时候三人聚首再把酒言欢吧! 第二十一章 新鲜滋味(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世庆就起身离去。从鹤留到昆明,路上要转两趟车,一直折腾到傍晚,杨世庆总算到了地方。 他不顾旅途劳累,也顾不上回家,掐着表堵进了邵洪波的办公室。 邵洪波戴着老花镜在查看文件,见他风尘仆仆,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杨世庆把自己的文件包打开来,一面拿出笔记本,一面说道:“书记,这次培训收获不小。我已经问清楚了,华南热作所会提供一批育苗给省里,咱们只要提报申请就可以获得一部分试种资源。我给您汇报一下具体的学习情况吧。” 这时邵洪波才记起杨世庆是从何处而来,但他对杨世庆要汇报的事情并没有兴趣,眼下邵洪波正在被最新分配下来的橡胶产量指标而烦忧。 这次他们在国庆献礼的攻坚战中做到了全分场第一名,可谓是出尽了风头。邵洪波原本还在得意,却没想到才高兴了没一个星期,立刻就又新的冲击指标下来。 事关明年的分场荣誉,且又恰逢邵洪波的退休之年了,他很想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圆满句号,正心思沉重,苦心规划,根本就忘记了杨世庆去省城出差学习这件事。 邵洪波推了推眼镜,说道:“哦,这个事不着急,回头再说吧。” 杨世庆这时也注意到了邵洪波面前摆放的各类文件,他缓缓抽回手,但又追问了一句:“那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再来找您。” 邵洪波低下的头又稍稍抬了抬,他的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沿飘出去,杨世庆还是那副熟悉的严肃认真的样子。 邵洪波从不打击任何一个积极主动的员工,他交待道:“这样,你把会议精神、要点、收获与规划,整理一份资料先给我看看。” “这我整理好了,”杨鹤羽把收好的笔记本又拿了出来,说道:“都在这儿。” 邵洪波无奈的笑了,说道:“你丢下来吧,我回头再找你。” 杨世庆略有些踟蹰,但他看邵洪波眉头深锁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只能先把笔记丢下。他想幸好昨天夜里连夜将会议要点都梳理清楚了,书记应该能看得明白。 杨世庆回到家里,妻子和儿子正在吃晚饭。耶沙见他归来格外的高兴,她一双巧手总是能把辛苦的日子过出滋味儿来,平凡的食材经过她一加工,总是色香味俱全的。 今天她特意做了杨世庆最喜欢的竹筒紫米饭,里面混合了鲜豆豉与雀肉松,杨世庆一个人就能吃掉两整条。 杨鹤羽开心地扑在父亲的怀里,问父亲去昆明的趣闻乐事。杨世庆想起两样好东西,赶紧将杨鹤羽放下,先从包里掏出许建国赠送的衣服。 那是一套红色的背心、短裤的球服,背后印着白色的“01”。耶沙比划了一下,衣服比较大,但明年天热起来穿应该正合适。 杨鹤羽很喜欢,抱着衣服跳个不停,突然他又停下来,跑到父亲身边喘息着问:“爸爸,你吃到那个漂洋过海来的果子了么?好吃么?” 杨世庆哈哈大笑,他摸了摸杨鹤羽厚密的头发,将手伸进了上衣的内口袋里。 第二十二章 新鲜滋味(下) 会场上分发的那两粒加工过的带壳坚果被杨世庆小心翼翼的包在耶沙织就的条纹手帕里。 一颗光润完整,另一颗已经被打开,内里的果实分成了两瓣,其中一瓣被小小的咬了一口。 杨世庆这次挺直了摇杆,回答杨鹤羽道:“滋味不错,油润清香,奶味绵长。” 小伙子眼睛闪着光,他先抓起那颗完整的果子,笑着说:“真好玩儿,要是有很多颗,就可以拿来打弹珠了。” 耶沙也走过来看,她好奇地拿起被打开的果壳,问道:“这就是那澳洲坚果呀?” “是,”杨世庆捡起半粒果实递向耶沙唇边,柔声说:“你尝尝,挺好吃的。” 耶沙微笑着避开,拿起另一颗已经咬了一丁点的,跟着咬了一小口。她细细嚼了嚼就放了下来,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 杨鹤羽见状跟过去拾起那父亲母亲各咬了一口,却仍旧果肉饱满的坚果,做游戏一般高抛入空,然后张嘴接住。 在父母亲宠爱的笑意里,他第一次尝到了这种一嚼就唇齿满是奶油香的果子,这新鲜的口感与滋味给杨鹤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见儿子微微有些发愣,杨世庆说道:“吃吧,爸爸带回来就是给你吃的。这还有呢。” 杨鹤羽却摇摇头,他将那颗完好的果子握紧了,小心翼翼抓起半粒果仁,说道:“申申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果子,我拿去给申申看看。” 这样的两小无猜,让杨世庆和耶沙忍俊不禁。他牵起杨鹤羽的手,一父一子开开心心地往楚家走去。 楚蓉生正在院子里陪楚知颜玩花式跳绳,见了杨鹤羽如见了救兵,弯腰说道:“孩子们玩儿吧,我现在蹦跶两下就累得不行了,大庆,你怎么样?” “我觉得我还可以吧,”杨世庆活动活动筋骨,说道:“跳个绳而已,你至于么?” “吹牛!”楚蓉生不服气,嚷嚷着要给杨世庆计数,看看他到底能有多大能耐。 杨世庆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楚蓉生,说道:“你看看你,非要跟人顶针,邵书记常说我一根筋,我看你比我还直肠子。” 楚蓉生疑惑地打开袋子,发现竟然是两件女孩儿的衣服,不免惊喜道:“我是不能跟你比了,你看看你现在,简直成了人精了,出差一趟还知道给人带礼物。” 杨世庆受不了楚蓉生的打趣,赶紧把衣服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明白。 一听是许建国给的礼物,楚蓉生也激动起来,问了他的境况。 杨世庆则不无遗憾地说:“让你这次跟邵书记说一说,同我一起去出差。老许见了我问你,你见了我问老许,我倒成了你们的传声筒了。” 楚蓉生目色忽而有些涣散,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烦心事一般,陡然间就泄了气,变得忧郁起来。 他清冷地笑笑,从袋子里把一条红色的纱裙抖了出来。 楚知颜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裙子,像极了饼干盒子上印得小模特穿的红裙子,她心花怒放,笑逐颜开。 楚蓉生见了女儿这样欢喜,叹了口气,说道:“喜欢吧,这是你许叔叔送的。他在大城市,总能碰到好东西。爸爸对不起你,让你吃苦了。” 第二十三章 一盆冷水(上) 楚蓉生话说得伤怀,杨世庆听得古怪,他不禁说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好东西,什么吃苦的,消极的让人不舒服!你不该跟孩子说这些。” 楚蓉生仍旧苦着脸,他脸颊上的肉扯了扯,看清楚袋子里还有一块棉肚兜,就让申申拿进去给屋子里喂奶的陈彩云。 他岔开话题,问:“怎么样?这次出去收获不小吧?” “是啊,”杨世庆一说起作物种植,立刻眉飞色舞,他正要拉着楚蓉生好好给他说道一番那澳洲坚果的作物习性、经济价值。 楚蓉生却听都不听,一把拦下他,他先是嘲笑杨世庆没搞清楚状况,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然后又说了一番话把杨世庆的烈火雄心浇灭了一半。 “这两天你不在,我碰到机关处的老林了。他跟我说总场明年的任务指标下来了,橡胶产量涨了50,新作物培植定下了前两年考察的大叶茶。这两天邵书记焦头烂额,跟管理班子开了两次大会了,要大搞橡胶产能攻坚战。” 杨世庆心里落空,但嘴上还是坚持着。 “我只是去提澳洲坚果的试种,开个十亩地就好。这样可以记录相关数据,我们也能积累经验,就像大叶茶一样,等真正要种的时候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嘛。” 楚蓉生连连摇头,笑声从叹息中溢出,他拍拍杨世庆的肩头,斜昵着低语: “你这个人……旁人不跟你把话讲到底,你就不明白。老邵是什么人?你怎么也不想想他到底要什么呢?人家要稳步向前,你偏偏要搞那么多花架子。我跟你说,这个关头,你不要犯老毛病。他要你有大用,但你要是不服管,小心被边缘化。” “你这心思也太多了,不至于。” “不至于?”楚蓉生本想继续争辩,但十数年的相处他也很清楚杨世庆的耿直为人,想想多言也没什么意思,他只得感慨道:“你这臭脾气,我就不该提醒你。但我怕最后惹得自己一身腥,才说道一番,你不听就算了,我多嘴了。” “这是什么意思?”杨世庆越听越糊涂。 “我怕老邵指望不上你,要返过来寻我啊!”楚蓉生潇洒转身,加入到女儿和杨鹤羽的玩耍阵营里,说道:“我可不想在这破地方燃烧生命了,有口饭吃就行。现在这样能常常陪着申申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呐!” 杨世庆看向楚蓉生,见他忽阴忽阳,一时阴霾一时又快乐无比,感觉自己似乎越来越不懂得楚蓉生这个人。 论聪明才干,翠嶂农场七分场的人几乎没人能比得上他。他楚蓉生本应该在翠嶂农场如鱼得水,步步高升才对。只可惜,78年之后,他就突然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曾几何时,他们这些支边青年,无一不是志向高远的堂堂男儿。而如今楚蓉生却成了个胸无大志的屋头汉,整日里抱着女儿就像拥抱着全世界一般。 杨世庆连连叹息,感慨良才的自弃。 尽管他对楚蓉生的态度不以为然,但也很快明白了他的想法到头来还是对的。 第二十四章 一盆冷水(下) 邵洪波果然给杨世庆来了场冷处理。 他终日里忙忙碌碌,如果碰到杨世庆前来堵门,他就趁势拉住他问一番橡胶增产的想法与规划。 杨世庆问邵洪波是否看了笔记,邵洪波最开始表示太忙,还没顾得上。最后被杨世庆逼得没了办法,只得给了回复。 “咱们分场要服从总场的安排,这个什么澳洲坚果要是真有推广种植的规划,上面会安排下来的。” 杨世庆漠视婉拒,追上前去解释道:“现在只需要我们按流程打申请就可以了,先把试种申请提报给总场,再由总场提报给省里,这样我们就能赶得上这一波的育苗发放。” 邵洪波被他缠得头疼,也只好敞开来说了个明白。 “小杨,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敷衍你,压根没有看你的笔记?” “那没有。我只是担心咱们提报的晚了,错过了育苗申领的时间,到时候想要也要不到了。” 邵洪波连连苦笑,他心里有些生气杨世庆关键时刻做事竟然不得要领,不免语气急了些。 “你难道不知道咱们七分场身上扛了多重的产量指标么?全员都在打橡胶提产攻坚战,你给我提什么新物种!那果子种下去明年能收么?我看你那笔记上可写了,没个5、6年不能挂果吧?” “杨世庆你是不是最近太闲了?!我告诉你,你一分队可是主力部队,要是到时候给我拖后腿,我撤你职!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 杨世庆也锁紧了眉头,他不怕挨骂,就怕自己一张笨嘴不会表达,别人总也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他瞪着眼睛,紧抿着嘴唇,想了半天,最后和已经退回办公位但满脸不解他为何还不离去的邵洪波对上了视线。 杨世庆缓缓开口,一条一条说道: “书记,您刚才说的对,一棵树种下去没个十年你是看不清它的经济效益的。就像当年种植橡胶树也是一样的。今年咱们的产量指标在国庆前就已经完成,原因就在于有很多树已经进入8-12年的最佳树龄了。咱们今天收获的是十年前的辛劳。” “可是再十年呢?再再十年呢?书记,到时候必然有橡胶林的老化。而且如此单一的作物配置给生态带来的影响更是巨大的。我们到时候又该怎么办?产量要求一年年的加,哪里还能再种新林子?即便把老化林替换掉,要想大获丰收也要十年之后吧。”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们国营农场是有条件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只有我们始终往前一步,当地跟着我们的这些农户才能又一口热乎的吃。我们想的长远一些,早早地把准备工作做好,未来的出路肯定也会更多一些,咱们农场迟早是多作物种植的,您说是不是?” 他这一席话说的邵洪波眼皮直跳,他突然想起了七分场的老书记,那个十年前超额完成产量指标后依旧领着全分场员工拼命植树的老书记。邵洪波忽然觉得自己的背后有一些冷汗,面颊有一些发热,他臊得慌。 邵洪波清清喉咙,下意识地就哑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是想要干嘛?” 杨世庆见邵洪波大有松动的意思,大喜过望,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已经在五分钟前超常规发挥,这时突然掉了链子。 他过于急切的想要把试种的事情敲定,关键时刻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杨世庆说: “书记,什么事都比不上您退休的事儿大,您忙您的。澳洲坚果试种的事情您就交给我办吧!” 邵洪波闻言大发雷霆,把笔记本扔还给杨世庆,将他赶了出去。 在众人看热闹的目光中,杨世庆懵头懵脑地退出去,直到下了楼,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他“哎呀”一声,后悔不已。 第二十五章 发配茶园(上) 往后的一星期,只有一件事值得杨世庆高兴——华南热所的齐本言允诺他的两颗澳洲坚果育苗寄到了。 他拎着育苗往办公室走的时候,迎面撞见了一脸阴霾的邵洪波。杨世庆骨头硬,不会服软示好,低头擦着邵洪波的肩膀自顾自地走了。 临近下班,杨世庆就收到了通知。通知说让他下周一就去四十里以外的新茶园报道,去盯新作物种植。 来通知他的是李场长,他笑眯眯的说:还是书记爱才啊,知道他对新作物栽培感兴趣,这么忙的时候也愿意割爱让他去盯大叶茶的种植工作。 杨世庆面无表情,拎着两株育苗回了家。等到了家,他才放松下来,独自坐在廊上发呆。 耶沙眼尖,知道他心里有事,过来问怎么了。杨世庆只说是累了,然后告诉耶沙,他要常驻新茶园一段时间,可能一周才能回来一次,家里又要辛苦她一个人了。 耶沙知道他向来报喜不报忧,既然丈夫不说,做妻子的也不追问。她习惯于用自己的方式替杨世庆纾解情绪压力。 她仍旧微笑,点头,说好好好,小别胜新婚,日子就是要这样变变才有趣味。 耶沙回屋子给杨世庆倒水,顺便推了推写作业的杨鹤羽,让他把水送过去。 杨鹤羽端着杯子,悄悄靠过去,问道:“爸爸,你不高兴了么?” “没有,爸爸休息一会。”杨世庆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水,说道:“作业做完了?” “嗯,”杨鹤羽说道:“妈妈说你这样就是不开心,要怎么哄你呢?” 杨鹤羽装模作样地摇着脑袋,突然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郑重点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颗被父亲带回来的澳洲坚果,塞给杨世庆,说道:“这个给你吃吧,吃了这个你肯定会开心的。” 杨世庆哈哈大笑,说道:“哎呀,你还留着。我以为你早跟申申一起吃掉了。怎么了?是打不开么?你这么聪明,我还以为难不倒你呢。” “我当然打得开,我和申申都模拟好几次了!”杨鹤羽仰着脖子回应,他说:“但是我们想还是留着好了。我要好好护着它,要留下来当传家宝!” “传家宝?”杨世庆被儿子逗乐,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山说道:“再过十年,这样的果子就要长满那些山头了,不是什么稀罕物喽。” “真的呀?那以后天天能吃到这种坚果喽?” 杨世庆思索了一下,仍旧点头,坚定地说道:“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指着地上的两颗育苗告诉杨鹤羽这就是能长这种坚果的树苗,种在院子里,也许四五年之后就能收获了。 杨鹤羽立刻跳起来,嚷嚷着要种植,说完就开始满院子找工具。 杨世庆能从儿子的脸上看到一切美好与希望,心头的阴霾顿时消散。 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加入到杨鹤羽的行动里。在他们的身后,耶沙温柔地笑着。红润的晚霞映照着她的脸,美而生动。 第二十六章 发配茶园(下) 杨世庆在屋后的院子里间隔三米挖开两个洞,用来定值育苗。杨鹤羽还是孩子心性,拿着铲子跟在后头玩儿得不亦乐乎。杨世庆也不嫌孩子捣乱,就放任他在一边把挖出的土堆拿着铲子一坨坨地搬运到其他地方。 等定植穴挖好,杨世庆就差遣杨鹤羽去提小桶的水来,要给入坑的小苗淋足定根水。 月黑风高,上夜班的人上夜班,下了夜班的也早就睡了。 楚蓉生今天本来是夜班割胶,但他被撤了三队长的职务后,就彻底自我放飞了,时常迟到早退。只因他过去对手底下人都不错,积累了好人缘,除了自家大舅子没事儿爱说两句闲话外,别人也没有去打他小报告的。 他平时很少去机关,眼不见心不烦地做了山野闲人,每日割足胶,余时好逍遥。 但今天距离凌晨尚早,就有人来寻他,却不是喊他去割胶,而是喊他回去见邵书记。 楚蓉生心里咯噔一下,特意从杨世庆家门口绕了一下,见他大半夜的在暗处挖坑,诡异得厉害。 还好走近了能听清他正在和杨鹤羽两个嘻嘻哈哈,楚蓉生这才喊了一声,把杨世庆给喊了出来。 他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怎么了?和老邵彻底闹崩了? 杨世庆跟楚蓉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他拿楚蓉生当真兄弟,也乐意让楚蓉生当他的一面镜子照照自己的毛病。 楚蓉生听到杨世庆复述的和邵洪波吵架的场景,脱口而出: “杨世庆,你是不是智力有问题?” 杨世庆“啧”了一声,也不恼,只是不无遗憾地点头道:“我出了门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是的呀!老邵花了一辈子经营出了大公无私,一生奉献的形象,你戳别人为了一己私利置分场前途于不顾,他不恨死你才怪!”楚蓉生看起来比杨世庆还要懊悔,他叹道: “你应该说……” “我应该说,”杨世庆抢过话头来,说道:“我应该说,书记,您辛苦了,压力这么大的情况下还能为分场的未来谋福祉,以后您退休了,分场三代人念您的好都要念一辈子。” 楚蓉生白眼一翻,两手一摊,回道:晚了,晚了呀! 杨世庆无奈地笑笑,他喊过杨鹤羽说道:“过两天爸爸就要开始出差了,这两株苗交给你和申申来看管。你们也不用多管它,记得多浇水就成。” 楚蓉生问他又去哪里出差,他回答说去新茶园,四十里地来回不方便,打算一周回来一次。 楚蓉生这时才终于理顺了局面,郁闷地说:“烦球,我就说老邵找我准没好事儿。” “他找你?” “是噻,深更半夜喊我去会面,摆明了是要放药给我吃。” 杨世庆想起上次楚蓉生说过的话,反倒有些高兴,他说道:“好事啊,你快去吧,我就说老邵对人还是不错的,三队长的位置一直空着,你要是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好个屁!”楚蓉生露出一脸精明像说道:“你自己一颗剔透心,就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呢。那老哥们狡猾着呢,没担当的变色龙,眼界又狭窄。他打听来洪春芳的背景,见到她就连屁也不敢放一个,怎么可能为了我这样一个秃鸡得罪凤凰?” 第二十七章 乐极 楚蓉生果然还是料中了。尽管他装得跟瘟鸡一般怂不可忍,但苦于无人可用的邵洪波还是把一大队和三大队都“托付”给了他。 只是,却是有实无名。 楚蓉生背上扛着沉重的指标压力,但邵洪波给他的饼却还是画的。他时而笑眯眯,时而忧心忡忡,恨铁不成钢地感叹并许诺: “蓉生,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即便受了一点委屈,也不能随波逐流。现在已经到了七分场的关键时刻,你务必给我顶起来,把一大队和三大队都代管好!好好表现,争取立功,这样,我也好跟上面申请,把你的问题重新判定一番。” 但楚蓉生仍旧吊儿郎当,邵洪波见画饼无用,眼波一动,话锋一转: “蓉生啊,当初你来找我给申申解决户口的问题,是苦苦哀求啊。” 见楚蓉生脸上的嬉笑立刻淡了,邵洪波微微一笑,再说道: “这些年,你对待一个弃儿那般柔软,全然奉献,我敬你是个好人。现在,你也有自己的孩子了,我真心为你高兴。你应该为自己的前途好好筹谋,毕竟一家子都指望着你呢。难道你要一辈子当个割胶工人?以后让申申也顶替你的公职,继续做个割胶工?” 邵洪波这话一边是提醒楚蓉生还欠着自己一桩人情要还,一边又冲着楚蓉生心头的柔软处连连猛击。楚蓉生不禁感慨这老邵能坐到这个位子,确实是有自己的真本事,他只得点点头,应下了。 楚蓉生这一应下,有人得了意。 陈彩云根本不知道楚蓉生面前的艰难,只是觉得面上有光,日日抱着雨婷挨家挨户乱晃。逢人就要宣告一番楚蓉生复职要连升了的好消息。 她来到杨世庆的家,看到耶沙独自坐在院子里编织一条五彩腰带,夸道:“弟妹,手真巧!” 耶沙见她来了,便丢下手里的活,张罗出茶水招待她。 陈彩云抱着孩子在他们那个干净但并不宽敞屋子里晃荡,看到墙上贴了一面墙的奖状,撇了撇嘴。 “你喝水,这是我自己做的炒米糖,你尝尝。”耶沙一边寒暄,一边逗着她怀里的小孩儿,说道:“这孩子长得像你,长大了也是个大美人。” 陈彩云望了一眼孩子的细长眉眼,笑着说:“我也这么觉得。” 她指着墙上的奖状,故意说道:“你们家这墙纸糊得蛮好的。” 耶沙抿着嘴笑,回道:“孩子跟他爸爸比赛闹着玩儿的,两个人比赛着看谁得的荣誉多,让你见笑了。” 陈彩云哼哼了两声,心想:这种破草纸留着擦屁股都疼,也只能糊墙上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还不是被赶到新茶园去了,几个星期也回不了一趟家。这耶沙成天里搞得跟天上那织女儿似的,如今家里没个男人,跟寡妇门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这个,她忍不住得意,腰杆都挺直了,眼睛里全是戏谑。 “杨大哥多久没回家了?” “三个星期了,不过这周应该能回来,他这周没让人给我带话说回不来。” 两个人正说这话,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陈彩云想起院子里晾晒的衣物,也顾不得张扬作势了,撒丫子往回跑。 耶沙想给她拿把伞都没得及,等打着伞走出来,陈彩云已经跑出了几十米,脚下泥泞一团,身上污点斑斑。 耶沙叹了口气,向路的尽头望去,心里牵挂起杨世庆来。 第二十八章 归来 这一场雨连着降了三天,耶沙本以为杨世庆回不来,却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杨世庆一身衣服湿得透底,脚底也被泡得发了白,脸上却是日光暖阳的模样。 耶沙见了他,又喜又忧,既欢喜他回了家,又担心他淋雨着凉。忙让儿子给他拿来毛巾,自己跑出去生火烧水煮姜汤,忙得飞转。 杨鹤羽捧着父亲换下来的湿衣服,丢到木桶里,拉着杨世庆去看后院种下的树。 院子里立起了八根竹棍,四根一组,各顶着一张编织袋,围着两株矮小的树苗,像两顶小伞。 杨世庆以为是妻子弄的。 杨鹤羽却得意洋洋地邀功:书上说虎父无犬子,这当然是曾经蝉联了4年种植能手的杨世庆的儿子的杰作。 杨世庆觉得惊喜,连连夸赞。杨鹤羽才又挠挠头,说道:“雷东升还有申申都来帮了我的忙,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你能想到给育苗挡挡雨,说明你动了脑筋,不错不错,值得奖励。” 杨鹤羽一听,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说想要买一双鞋,但是要比自己的鞋大一号的。 杨世庆不解问他缘由,杨鹤羽才说是想送给雷东升的。 雷东升的一家都是当地人,只有一片甘蔗地艰难地养一大家子。家中穷困潦倒,孩子又多,一条裤子三个人穿,一双鞋子更是穿到开口也舍不得扔。 像雷东升这样的家庭在鹤留还有很多,其实就是波耶家里过得也能并不宽裕。杨世庆想起在昆明听课时接触到的扶贫新政策,他对政策中的指导思想佩服不已。 他感慨:救济是要的,但扶贫的关键还是要催生出当地人自己的主动性,给他们路子,帮他们进步,但致富路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走出来。 杨鹤羽见父亲发愣,牵住父亲的衣角拽了拽,眼睛里全是渴求。 杨世庆摸摸他的头,回道:“可以,明天咱们就去市集买去。” 耶沙忙好走过来说道:“姜汤已经煮上了,一会你要好好喝一大碗。” “没事,哪里就这么脆弱了。” “已经过了冬至了!你可不能这样大意,”耶沙娇嗔道:“这么大的雨你干嘛回来,山路也不安全呀。” “我想你们了。”杨世庆说得直白,弄得妻子不好意思,儿子连声附和。 杨世庆工作起来十分投入,把茶园的事务安排得妥妥帖帖。领导班子们自然没一句话说,邵洪波也认他是个人才,只是心里还有气,才没有把他叫回来。 算起来,他也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这趟回家特意多请了一天假,可以住上两天。第三日清晨,杨世庆吃了早饭就要离去。 耶沙执意要送他,杨世庆看着连绵大雨,劝她在家,可耶沙不听,一定要同行。 周日无课,杨鹤羽还在床上酣睡。 耶沙把新编制好的五色腰带给杨鹤羽系好,俯身亲了亲孩子的面颊,对着半梦半醒的孩子低语:饭在锅里热着,起来记得吃,妈妈送送爸爸就回来,你要乖啊。 第二十九章 悲来 楚知颜和雷东升的叫喊声把杨鹤羽从梦里彻底给喊醒,这两个人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冒出来,贴在窗子上笑呵呵地看着他。 杨鹤羽赶紧起床,把两个人喊进来,又将市集上新买的铁皮青蛙和铁皮公鸡拿出来给两人玩。自己则去洗漱,吃早饭。 耶沙今天做了蛋饼,锅盖一揭开,楚知颜和雷东升都仰起了脑袋。 杨鹤羽才咬了一口,就看到了他们在吞口水,他含混不清的问道:“怎么?你们没吃早饭么?”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雷东升说道:“吃了一碗稀饭,可是又饿了。” 杨鹤羽见过雷东升喝的那种一吹九条浪、一吸三道沟的稀饭,跟喝一碗水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没想到楚知颜也没吃,他立刻就把手上的两个饼都让了出去。 楚知颜忽闪着大眼睛,问道:“那你不吃不饿么?” “没事,有我妈在,我肯定饿不着的。” 雨势依旧连绵,吃完了饭也不能出去玩。三个人斗鸡与青蛙早就厌倦了,只能坐在廊上发呆。 那两株坚果苗就直直戳在雷东升眼前,他无聊便踢着玩。杨鹤羽见了一把推开他,雷东升一时没坐稳,屁股着地疼得厉害,他嚷道:“干嘛呢?!” “这两株苗可宝贝着呢,你踢坏了可怎么办!”杨鹤羽回嘴道:“我爸爸说了,这是摇钱树!比你们家种的甘蔗值钱好几倍呢。” “什么摇钱树,”雷东升揉着屁股,一脸不高兴,嘟囔道:“又不好吃,我们家甘蔗可甜呢!” 楚知颜则笑着摇摇杨鹤羽的手,说道:“小羽哥,你把那果子拿出来给大头哥看看。” 见楚知颜高兴,杨鹤羽也来了精神,跑回屋子里把那颗珍藏的澳洲坚果拿了出来招摇。 雷东升眼睛盯着那圆圆的坚果,耳朵里听到楚知颜描述的美妙滋味,他早就馋的滴了口水。 于是趁杨鹤羽和楚知颜不注意,突然窜上去夺了那颗坚果就跑。他先是丢嘴里咬了咬,发现硬如石头,只能吐出来。 这时杨鹤羽已经在追他了,雷东升觉得好玩,就干脆冲出院子往雨里跑逗着杨鹤羽和楚知颜玩。 谁知雨天路滑,他刚要下坡就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上一松,那颗圆溜溜的果子一眨眼就滚得没了踪迹。 雷东升顿时就有些慌了,对着追过来杨鹤羽和楚知颜说:“我不是故意的……” 三个人也没有打伞,很快就在雨里湿成落汤鸡。 陈彩云遥遥看见楚知颜,尖着嗓子叫骂,楚知颜只能红着脸跑回了家。 雷东升拉拉杨鹤羽,抱歉道:“对不起了,等天晴了,我再帮你找!” 杨鹤羽心里郁闷,但四下环顾,半坡下是偌大的荒芜草丛,一颗坚果掉入其中,宛若虾归大海,尘入土壤,着实难寻。 他的心情荡到谷底,半撅起小嘴,不理雷东升,一路气鼓鼓地走回了家。 杨鹤羽抱着双腿,坐在门槛上,一脸委屈的等着耶沙回来,想跟母亲说说这桩郁闷事。 他等了很久母亲都没有回来,又饿又冷,等得都睡着了,等得雨终于停了。 第三十章 噩耗 杨鹤羽是在波耶家中醒来的。他有些疑惑自己是怎么跑来的,待要张嘴询问,才觉出自己的嗓子眼里火烧火燎的疼。 他躺在波耶的大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被子,却还是觉得十分的冷。 屋子外头闹哄哄的,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杨鹤羽略略抬起头,又觉得头疼得厉害,还没起身就又倒了下去。 他惹出的动静,把屋外的噪声全引了进来。众人言语纷杂,全是关心,说道:醒了!太好了! 波耶眼角垂泪坐到了他的身边,杨鹤羽哑着声音问: “阿波,你怎么哭了?我怎么了?” “你病了,发烧了。” 杨鹤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回道:“哦,我今天淋雨了。阿波,你为什么要哭?我病了,阿妈会给我药吃,吃了阿妈做的姜汁汤,我就会好了。” 他这样懂事的话,却惹得场面悲悯,波耶更是嚎啕大哭。 杨鹤羽惊慌,他见到那些面熟的叔叔阿姨把波耶拉开,听到他们说: “老人家节哀,要保重啊!” “老人家您别这样,孩子还在生病,别吓着了他。” 杨鹤羽觉得饿,他又问道:“我阿妈回来了么?她给我做饭了么?我好饿。” 一个短发的阿姨忙端着粥靠过来,眼睛里红红的,她什么也没说,就是一勺一勺的把稀饭喂给杨鹤羽吃。 杨鹤羽吃完饭,又吃了药,脑袋昏昏地又睡了。 直到第二天,他才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 连绵的大雨导致山土松动,突如其来的滑坡带走了一对璧人,杨鹤羽再也盼不回父亲与母亲。 楚蓉生把楚知颜带到波耶家陪伴杨鹤羽。乖巧的申申和杨鹤羽躺在一处,伸出一双小手比划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哄杨鹤羽开心。 面色凝滞的杨鹤羽问道:“申申,我的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说他们会去哪里?” “不知道。你的爸爸妈妈都那么爱你,肯定舍不得你,一定会陪在你身边的。”楚知颜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想了想说:“他们或许会变成一个小动物,或者一个小玩意,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 申申的话让杨鹤羽心中大动,他伸手一摸腰间,那条母亲与自己临别前亲手挂在自己腰间的五色腰带却没有摸到。 他立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不顾申申的叫喊,一直一直往家里冲。 此时此刻,杨世庆的家被布置成了灵堂,到处挂着白色的挽联,墙上压着花圈。 一直没有哭泣的杨鹤羽悲从中来,双腿一软,跪在了门口,声泪俱下,大放悲音。 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无不动容,纷纷垂泪。 这时一个拜倒在门侧,身披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踉跄着站起来,他朝孩子跑去,一把将杨鹤羽拉起来,哭诉道: “小羽,别哭!别哭!” 杨鹤羽瞧见他的面目竟然与父亲有些许相似,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在他的脸上探究。 那人擦干脸上的泪水,说道:“我是叔叔,小羽别怕,我是你亲叔叔!” 第三十一章 奔丧 出殡的前一天夜里,许建国才终于从昆明赶来。 这些年,鹤留的变化不大,许建国循着记忆直接到了分场机关。他擒住邵洪波的手,吓得邵洪波心悸怔快犯了。待搞清楚许建国是因不认识杨世庆的家,着急找人带路,才放下心来,忙安排人带他前去吊唁。 许建国见了杨世庆和耶沙的遗像,顿时泪崩,他哭得涕泗横飞,郁结难解地喊道: “我来晚了呀!来晚啦!怎么也想不到,两个月前昆明一别竟然就是最后一面!我还说今年一定要来一次鹤留,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面对这样的局面!” 杨世杰对哥哥的人际关系并不是那么熟悉,他不能识得来吊唁的人的姓名,好在楚蓉生一直陪伴在侧,才能勉强应付过去。 杨世杰感激楚蓉生几日不合眼的在一帮协助,想到明早就要出殡,该来吊唁的人都已经来过了。他便劝楚蓉生回去休息,明天还要指望他继续帮忙。 没想到楚蓉生刚走,就来了个吊唁的新人。 虽然不认得,但杨世杰看得出来这个人的真情实意,见他哭得如此伤心,自己刚平复的情绪又被打动了。 杨世杰吸了吸鼻涕,上前劝慰许建国。 许建国擦了擦眼泪,他一贯知道杨世庆还有个弟弟,抬头一看眼前这人的面貌就猜了出来。 “你是世杰吧,我是许建国,你大哥的故友。” 杨世杰听大哥说过好多次这个名字,甚至自己考大学的时候用的复习材料,就是杨世庆从许建国那里索要过来的。 他顿时感激不已,说道:“许大哥,终于见到你了。” 许建国连连叹息,说自己知道消息的时候,觉得天崩地裂,不可思议。原本第一时间就要赶来,但临时要参加省里的重要会议,这才耽误了些。 许建国从怀里拿出一个有些厚度的信封,杨世杰一眼就看出来那里面应该装着不少钱,他赶紧推脱,嘴里说道: “别别别,许大哥,这么大老远的你能过来看大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这个我真的不能要!” “你拿着!”许建国坚持。 “不不不,真的,你收起来,”杨世杰向兄嫂遗像的方向抬了抬手,说道:“我大哥大嫂是什么样的人,你肯定再清楚不过了。他们从不麻烦人,一生平淡,如今走了,我不可能替他们收这些钱物的。心意我领了,感谢感谢。” 许建国停了下来,他沉着脸,缓了缓才说道:“世杰,我也跟你直说了。这钱我是给小羽的。如今大庆和耶沙都走了,小羽就成了没爹没妈的可怜孩子。你大哥对你一向是不错的,我想,你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小羽的问题?” 许建国的话说的隐晦,但杨世杰还是听得明明白白,他仍旧把信封往许建国身上推了一把,郑重的说道:“你放心,我会管着小羽的。这几天,我在兄嫂的灵前,已经立下誓言了。要尽全力去培养小羽,一定把他培养成才。你们都放心吧。” 许建国见杨世杰年纪虽然年轻,说起话来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心里安稳许多。他考虑再三,见杨世庆态度坚决,只能把信封收了起来。 第三十二章 惊吓一瞥 当夜,许建国宿在了杨世庆的家里,他满脑子都是十五年前的旧事,辗转反侧不曾合眼。 等到鸡鸣后,楚蓉生就赶来安排出殡事宜。见到了许建国,他先是一愣,然后就表情复杂地同许建国相拥在一起。他们彼此互拍脊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山的路上,许建国见到了杨鹤羽。他看这个孩子小小年纪,眉宇间却有浩然正气,眼睛里嚼着泪,却隐忍不发,心里更是怜惜得厉害。 许建国伸手按了按眼角,眼波流转间,他瞥见了人群中里混着的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身影。 本来也没什么,只是那女孩儿突然间一抬眼皮,刚巧与许建国目光相撞。她怯怯一笑的模样让许建国攸地忆起一个人。 这小丫头的眉眼活脱脱的就是小颜百灵啊! 许建国曾经在鹤留待了五年,第四年的时候,翠嶂农场搞帮扶运动。因为二分场的效益不好,许建国就被调去了百里之外的二分场支援了大半年。 颜百灵是上海人。她的父亲是年少成名的钢琴家 颜百灵很有自知之明,一向收敛。别的姑娘还会给自己梳个辫子,扎个花什么的。她只剪个男儿一样的短发,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只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无论怎么掩藏,颜百灵骨子里自带的那股清冷孤绝的气质掩藏不了。加上她不爱与人交际,总是独来独往,反倒成了二分场的一道移动的风景。 许建国至今还记得,他抵达二分场的第一晚,就有人带着他蹲守在岔路口。等颜百灵端着脸盆走过后,那人不无得意的感慨道: “你们七分场有什么?有效益;我们二分场有什么?颜百灵!” 颜百灵有一双标志性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含水有情,似乎永远有诉说不尽的话语,让人一见沉沦。 许建国分明在那小丫头的脸上看到了那双属于颜百灵的眼睛。 他瞬间就呆住了,一个想法立刻蹦了出来:这孩子一定跟颜百灵有关! 许建国不想在好友的送别礼上分心,就将目光移开,端着纸扎的祭奠物跟随着大队伍给杨世庆夫妇送行。 一行人沉默着向前,杨鹤羽一手抱一幅遗像,身后站着波耶和族里的其他亲眷。 乌云沉重,天气冷凉,寒鸦过顶,一把把的白纸钱迎风飘散。 楚蓉生提起了唢呐,他吹响了一曲荡气回肠,婉转悲悯的《追思》,哀音不绝,凄凉无比。 小小的杨鹤羽依着大人的安排给父母送行,磕下最后一个头,道下最后一别。 一切完毕后,那小女孩儿竟朝许建国走了过去。许建国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心里头一阵阵打鼓,但她却只是从他身侧钻了过去。 许建国顺势一扭身,看见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乎是累了——她亲昵又熟悉地爬到了楚蓉生的背上叫他爸爸。 第三十三章 探询 许建国又不是不认识陈彩云,对楚蓉生更是熟悉到了毛孔里,这丫头哪里有一分一毫长得像他们夫妻二人的。 这时他又朦朦胧胧记起来,上次在昆明吃饭,杨世庆说了楚蓉生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楚知颜,一个叫楚雨婷。 知颜……知颜! 一瞬间,许建国如被雷击,大惊失色。 见他呆若木鸡,那些哈尼族的汉子以为他仍旧在伤怀,搂着他一起下山,顺道说遍了宽慰的话。 一场白宴本就如同嚼蜡,此时此刻许建国更是如嚼蜡再嚼蜡,满腹疑团,滋味难言。 许建国今日就要离去,他一面收拾衣物,一面落定了主意要和楚蓉生谈一谈。只是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说出来——这真是一道大难题。 没想到,许建国正愁思不解,楚蓉生却自己送上门来。 楚蓉生进了许建国的小屋,反手将门带上,一句寒暄也没有,张口就说: “建国,你有百灵的消息没有?” 许建国张着嘴,一口气没上来,他下意识地确认道:“谁?” “百灵,颜百灵!我知道你一直都跟二分场的人有联系,好多返城的上海知青到现在都托你办事呢。” 许建国心里凉了半截,飞起半条眉毛,追问道:“你怎么认识颜百灵的!你怎么可能会认识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啊!” 楚蓉生是一张圆脸,三十几岁了猛一看还像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一样。此刻他脸上带着一种属于青春的炙热,眼皮上泛着血气,他微微颤抖着声音回道: “77年,二分场闹事闹得厉害,橡胶林都荒了,我去支援过好几次。” “77年……”许建国沉吟着:“你女儿是78年出生的吧……” 许建国见楚蓉生明显是慌了,一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终于笃定。 “太像了,太像了……我今天一眼就看出来了。楚蓉生,你好大的胆子!” 楚蓉生尽管慌乱,却不想争辩。他低下头,两只无处安放的手紧握在一起,手心里汗湿一片。 “我看你不仅胆子大,人也不是个东西!嚯,见人落魄,你就欺负别人!她颜百灵是什么人?!你配的上人家么?!你这叫卑鄙、叫无耻、叫乘人之危!” 骂声未落,楚蓉生就扑过去,揪住许建国的衣领,大喊道:“我没有欺负她!你知道个屁!我爱她,我爱她!” 许建国惊恐地俯视着楚蓉生。 楚蓉生暴怒之后陡然泄气,莫大的委屈充盈了整个胸膛,令他只想嚎啕大哭。 但他忍着,忍到眼睛血红,才放开了攥住许建国的手,哀求道:“你帮帮我,我求你了。我真是要疯了,我养了申申快七年,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我以为她总会对孩子有牵挂的,但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片纸都没有回来过?” 许建国发出阵阵冷笑,他回道:“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楚蓉生的脸上阴晴突变,看着无比的诡异,他不回答许建国的问题,只是求他。 “你帮我找找她,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你找到她……帮我问问……她还记不记得我……” “你疯了。”许建国推开楚蓉生,仿佛避开瘟疫一般撤后两步,提起自己的包,片刻也不想多留。 一个好友故去,另一个好友形同故去,许建国心中五味杂陈。他气得不得了,放了狠话。 “我跟你就当没认识过,永别吧!也别再见了!” 只是刚踏出院子,他就撞见了来不及逃跑的陈彩云。许建国气闷又慌,只得又返回去说: “赶紧!去管管你家陈彩云,我们刚才谈的话,她八成都偷听到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第三十四章 请求(上) 杨世杰将兄嫂的遗物小心用布包好,放置妥当。连日来的悲伤与忙碌,让他觉得很疲惫。但事情还没有结束,杨世杰尚有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要去解决。 他略坐了片刻,喘了喘气,就合上房门,往波耶那里走去。 这段时间,杨鹤羽一直都住在波耶家。而今天杨世杰就要去与波耶沟通,让杨鹤羽离开,跟他一起返回成都。 杨世杰和杨世庆的性格、脾气很相像,都是理工科思维,直戳要点,不善转圜。尽管杨世杰在沟通上要稍微好一些,但他念及波耶也是刚失去了女儿,如今自己又要将他疼爱的外孙带走,一番话就总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思来想去,他只能直言,因为杨世杰坚信,无论是谁都不会阻止小羽拥有更好的未来。 波耶憔悴了许多,他盘坐在蒲垫上听杨世杰讲述自己的请求,眼皮耷拉着,一下一下不停地抽水烟袋。 “我在我大哥大嫂的灵前立了誓言,要倾尽所能培养好小羽。今天我来,是想请求您,让我带小羽回成都去。我和我的妻子会把小羽当亲生儿子养,您不用担心。而且,以后经济上宽裕了,我们也会常常回来看您,也不是一去不回。” “你是大学生吧?”波耶开口问道。 “是。” 说起读大学,杨世杰就想起大哥,如鲠在喉,无法言语。半晌他才回道: “我相信,小羽以后也一定能读大学的。回成都后,他可以在我们厂办小学插班,读书上的事情您也不用担心。” “你有文化,小羽跟着你比跟着我们有出息。” “您同意了?” 波耶猛抽了两口烟袋,雾气缭绕中,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好好跟羽儿说,那孩子如今心思重了。但他是个好孩子,你好好说,他能懂的。” “行,他睡了么?” “没有,他回去了。” 杨世杰闻言连忙告辞往家走,到了家门口门依旧是锁着的,没有看到杨鹤羽的人影。 他心里有些慌,一边开锁,一边四下张望。 杨鹤羽见门有动静,扭过小脸,有些期待的盯着。 杨世杰这才发现他绕过了屋子,直接坐到了后院里,手里拿着一个水瓢在给小树浇水。 杨鹤羽见是杨世杰似乎有一些落寞,他沉默着又扭过头来继续把水从小桶里舀出来一下下的浇在树根处。 “我能帮忙么?”杨世杰问到。 杨鹤羽虽然经常听父亲说起自己这个叔叔,也常常听到父亲在家里念叔叔写来的信,但见面也就这几天的功夫,彼此之间还是有些陌生的。 杨鹤羽能感觉到叔叔对他的好,他点点头,站起来寻了另一个水瓢递给杨世杰。 杨世杰蹲着浇了半桶水,才缓缓说道: “小羽,你跟我一起回爸爸的故乡好不好?以后住在叔叔家,叔叔和婶婶照顾你。还有一个小弟弟,你来了可以保护小弟弟,也可以去上有篮球场的小学,会结交很多好朋友。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杨世杰亲切又和善地微笑,他看着杨鹤羽沉静的脸,等待着他的回应。 第三十五章 请求(下) “我不去。” 杨鹤羽拒绝得很干脆。 见状,杨世杰笑得更开了些,说道:“叔叔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是亲人,不是坏人。”杨鹤羽打断了叔叔的话,他也不是赌气,而是很认真的看了杨世杰一眼,又摇了摇头说:不去。 杨世杰见他这幅模样,心里有些急,回想起波耶的话,他定定神,又问道:“能告诉叔叔,你为什么不愿意么?” 杨鹤羽指了指两人面前的小树苗,说道:“这两棵树是爸爸种下来的,他每次出门都会交待我要好好照顾这两棵树。那天……我贪睡了,没听到他的交待,但我要是起床了,爸爸一定会跟我说一样的话的。” 杨世杰这才明白了杨鹤羽的心病是什么,他叹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认真跟杨鹤羽聊起天来。 “这两棵树什么树?” 杨鹤羽偏过头,有些奇怪,他反问道:“叔叔,你不是大学生么?我爸爸说大学生都学识广博,你为什么不认识这个树?我爸爸都认得。” 杨世杰笑了,回道:“我是学无线电的,树的事情不懂得。” “无线电是什么?” 杨世杰扭头看看,找到了一个小的收音机,他指过去说道:“比如,我能告诉你那个东西是怎么工作的,为什么会出声?甚至,带着你一起做一个收音机。” 杨鹤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道:“这是澳洲坚果的果树。来自很远的地方,爸爸说孙悟空都要翻很多个跟头才能到那里去。” “我知道澳洲,那是南半球的一个国家。它在南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有很多珍奇的动物和植物。比如,有一种动物叫袋鼠,肚子上有个大口袋;还有一种动物叫树懒,长得像熊,活动起来比蜗牛还要慢。” 杨鹤羽听着有趣,眉目里有了轻松,他说:“叔叔,你真是大学生,懂得真多。” 杨世杰摸摸他的头,说道:“你父亲懂的也很多,他懂的都是人生大道,做的都是大牺牲。人这一生,要长成一个令人尊敬的人,光有书本上的知识还不够,还要有见识,有品格。你父亲是个心怀高远的人,你应当做个跟他一样的人。” “那当然!”杨鹤羽坚定的说:“我要做一个比爸爸更优秀的人,这样他和阿妈两个才会高兴!” “那你就跟我走吧。”杨世杰再一次发出邀请,他说道:“你父亲虽然把这两棵树交给你,但他肯定不会想你一辈子都窝在这个院落里的。他们一定会希望你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许有一天,你学成归来,让这漫山遍野都长上这样的树,才是真本事。” 杨鹤羽不再说话了,他的眼睛却渐渐亮起来。杨世杰不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终于杨鹤羽站起来钻进屋子里,杨世杰听到他在屋子里面翻箱倒柜找东西,等杨鹤羽再出来,手上多了两样东西: 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块五色腰带。 杨鹤羽做出了选择,要离开承载了他幸福快乐的土地。但只有手上的东西不离身,他就不会孤独。 第三十六章 离去 临行前杨鹤羽特意去与楚知颜、雷东升道别,楚知颜哭得抽噎,抱着他不让他走。 杨鹤羽经历剧变,面貌一下子就成熟了很多。他吸吸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和一张作业纸。 “申申,这些硬币都是我得的奖励,够买十张邮票的了。你拿着我的地址,记得给我写信。”杨鹤羽一面把东西塞给楚知颜,一面说道:“我教过你很多字了,对不对?如果碰到不会写的字,你就去问大头。” 雷东升挠挠头,说道:“我认识的字还没申申多……” 杨鹤羽见申申又要哭了,赶忙说:“没事,你画画都行!我能看得懂。” 申申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杨鹤羽咬着嘴唇,想了想又坚定地说:“反正我会回来的!” 杨世杰将东西都打包好,一共有三个行囊。行囊较重,波耶特意叮嘱让耶沙的哥哥耶迪寻了个板车,套了一头牛送他们去翠嶂农场的机关处,那里有一趟车市里可以送他们赶火车。 杨鹤羽遥遥看到杨世杰在跟他招手,杨世杰的身边则站在焦灼的波耶,他知道离去的时间到了,于是郑重与好朋友们告别。 申申牢牢抓着硬币和纸条,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小羽哥哥,我会帮你照顾小树苗的!我也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会写更多地字,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 杨鹤羽扭身嘶吼着回复:“好!等我回来!再见啦!” 楚知颜和雷东升跟在杨鹤羽的牛车后面,走了一程又一程,杨鹤羽的双手也是摇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牛哞声换成了汽笛声,黄土扬起,终有一别。 楚知颜伤心又失魂地往家中走,眼泪还没擦干,就被陈彩云提着耳朵拽到了后院里。 楚知颜又疼又怕,双手藏在身后,惊恐的看着陈彩云。 陈彩云胸脯起伏汹涌,面色赤红,一双细长凤眼看起来是恨毒了她。 “妈……” “别叫我妈!”陈彩云尖利一叫,抄起墙边的笤帚,就开始抽楚知颜。 楚知颜怕把杨鹤羽给她的东西弄丢,双手仍旧死死攥在身后,只能低着头,用头顶去挡。 陈彩云下手又快又恨,楚知颜只觉得自己耳边风声呼啸,一个不注意,一根抽出来的竹条子就打在了自己的耳侧,疼得她立刻就哭叫起来。 陈彩云越打越猛,越抽越兴奋,原本还是忍着一言不发,到后来就开始满嘴叫骂: “百灵?!哈!臭婊子还要当天上的凤凰嗫!我呸!百灵……屁,我看就是只臭麻雀,烂乌鸦!” 楚知颜完全不知道母亲又怎么了,也根本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是觉得无比的疼。 她只能求饶,实在疼得受不了,只好捏着拳头抱住头。 陈彩云正好一下子抽中了她细嫩的手背,楚知颜一个激灵就松开手,一把2分钱瞬间从手心滑落,滚了一地。 “你还敢还偷钱呢!看我不打不死你。” 陈彩云直到自己打累了才罢手,留楚知颜一个人在院子里哭得几近晕厥。 等到晚上楚蓉生回来,楚知颜和父亲哭诉自己没有偷钱,那钱是小羽哥哥给她买邮票的。 她第一次颇有些心机的把耳朵上的伤露了出来,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父亲这一次竟然只是和陈彩云对了下眼神,不疼不痒地说了一句:下不为例。 第三十七章 蓉城 成都的天气比鹤留要冷,杨世杰在昆明换火车前赶急赶忙的给杨鹤羽买棉袄。但急买没有合适的,不是大了就是小了,最后杨世杰只能无奈选了一件大的。 抵达成都时,气温刚好降到了零度。杨世杰把大棉袄直接给杨鹤羽套在了小棉衣的外面,看起来有些臃肿。杨世庆评价不好看,但实用。见杨鹤羽没有反对意见,他便拎着大包小包出站。 杨世杰差杨鹤羽走前面,叮嘱他注意一个短发烫了卷,个矮皮肤白,怀里抱了个小男孩的女人。 杨鹤羽眼睛尖,一眼就看到了叔叔说的那样的女人。他快走了几步,眼睛盯着她,但不敢喊。 那女人的视线被怀里的小男孩遮挡了大半,她的头正扭向另一侧,正错过了杨鹤羽的注视。突然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喊她。 “田敏!回头,在这儿呢!” 田敏用力颠了一下怀里的杨宇轩,把孩子靠往自己的左肩,终于把视线让了出来。这时她才注意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杨鹤羽,和几步之外的丈夫杨世杰。 她笑起来很甜,往前跨一步拉住杨鹤羽的手,说道:“你是羽儿吧,我是嬢嬢。” 她一口软糯又嗲的成都话,听得杨鹤羽有一些发愣。 杨世杰加快了脚步,见田敏拉着杨鹤羽的袖子细看,就说道:“临时买的衣服,买大了。” 田敏点点头,又摸摸杨鹤羽的脸说道:“没得事,我给你收一哈!” “说普通话吧,小羽听四川话可能不那么习惯,在家听的少。”杨世杰怕杨鹤羽触景伤情,尽量避免提及哥哥和嫂嫂。 田敏连连点头,她说道:“那走吧,回去说。” 这一路上,杨鹤羽涨了大见识。他走出鹤留,第一次坐了汽车,第一次坐了火车,又第一次坐了公交车。 田敏见他好奇地盯着一种长得像自行车,但边上挂着一个大大的斗能坐得下一个人的交通工具,热情的问他要不要坐?她说这叫“耙耳朵”,也叫偏三轮。 杨鹤羽羞涩地说不用了,谢谢“嬢嬢”。 见他学得如此的快,杨世杰和田敏对了一个惊喜的眼神。 杨世庆在无线电厂工作,住在厂里的技术员宿舍里。从火车站坐公交车过去要经过天府广场。杨鹤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大广场,到处都是鲜花,周围的建筑方方正正气势恢宏。 他识得广场中央的白色雕像,那是伟大领袖毛嗲嗲。 这里和鹤留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杨鹤羽的脸贴的离车窗很近,眼睛紧紧盯在外面,新鲜的事物层出不穷,应接不暇。 人在感到安全时,面对新事物更多的感受是兴奋和渴望;但相反的话,则会感到惶恐与不安。 杨鹤羽的感受比惶恐好一些,比兴奋要弱一些,准确点说,他表现得十分审慎,因此也显得有些紧张。 他的手紧紧攥在前方座椅的椅背上,悄然间被一双更小更嫩的手给抓住了。 杨鹤羽一偏头,是自己那不足一岁的堂弟。他正在长牙,爱流口水,但更爱笑。那模样有着强大的感染力。 杨鹤羽抓住了他的小手,终于挤出一个笑脸来,冲他眨了眨眼。 第三十八章 新居 城里的房子也和乡下的不一样。一间间全部挤在一起,没有院子,只有一条窄窄的朝外的走廊。 杨世杰的宿舍在三楼,半空走廊做了半人高的砖混扶手,杨鹤羽的头刚好能冒出去。他看到远处的篮球场上有稀稀拉拉跑动的人。 “走噻,羽儿,进来噻。” 田敏还是习惯于说四川话,但杨鹤羽很喜欢听,因为她喊他的名字时总是“羽儿”、“羽儿”的叫,很像妈妈。 杨世杰和田敏都在无线电厂工作,现在住的这处宿舍是技术员楼,比普通的职工楼多一个客厅,但没有厨房,卫生间也是公共的。 为了迎接杨鹤羽的到来,田敏早早地就央托了同事来帮忙,把屋子重新布置了一下。 她把原先放在卧室的梳妆台和书桌都挪去了客厅,将卧室里的床推到了墙边,只留一边上下。这样一动,就可以在卧室里新安放上一张90公分宽的单人床了。 田敏笑着问:“怎么样?我弄得还阔以吧?” “可以,太可以了。”杨世杰见了着场面,颇为惊喜,他放下行李从田敏手里接过孩子,说了句:“你辛苦了。” 可四下里一看,却不见婴儿床。田敏则大喇喇的表示:反正也用不上了,找人给改成书橱,过几天可以去取,到时候给羽儿用。 杨世杰半张着嘴,简直可以称得上感动,他拽过田敏的手说她真是好。 那手却被田敏轻轻拍掉,她瞄了一眼杨鹤羽,娇羞地回了句:“酸唧唧嘚。” 这样的氛围让杨鹤羽觉得轻松又熟悉,他便也顺着叔叔的话,开了口。 “谢谢嬢嬢,嬢嬢真好。” 田敏喜不自胜,但片刻后又收敛住笑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嬢嬢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做起饭来黑难吃。你莫要笑我。” 杨世杰忍着笑,拍拍杨鹤羽的肩头说道:“没事,厂子里有食堂。食堂的伙食不错的。” 这天府之国是美食之都,食堂里饭菜的种类多得杨鹤羽看都看不过来,麻辣鲜香,吃的杨鹤羽酣畅淋漓,热得把大棉袄都脱了。 到了晚上,田敏要让杨鹤羽脱了衣服给他量尺寸,好帮他改一改那件显得过大了的棉衣。 杨鹤羽将外衣脱掉,露出了里面穿着的毛衫,从袖口和衣摆毛线的颜色和质地来看,至少已经接过三次了。 田敏摸到了他内里的秋衣,也是偏小,袖子总是从小臂往上跑,都堵在肘上很不舒服。 她有些眼热,又怕孩子看了会多想,只能以笑掩饰。 又见杨鹤羽腰上系了一块厚实的五色腰带,是崭新崭新的。刚巧扎在肚子上,能把上下热气都箍起来。 田敏赞道:“这个真好看。” “妈给我做的。” “一猜就是。”田敏摸摸他的头,又问他被窝里暖不暖和?褥子薄不薄?杨鹤羽说了都好,她还不信,又将手放在被子里感受了几分钟才放下心来。 杨宇轩早已经在床上睡熟了,他们说起话来都轻慢了许多。田敏再给杨鹤羽掖了掖被子,对他说了句晚安,就把灯关上,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对面的床铺上。 杨鹤羽闭着眼睛,心内和脚下一样暖,没一会就发出了低低的鼾声,沉沉地睡熟了。 第三十九章 入学 时近新年,小学二年级上学期的课程即将结束,杨鹤羽入学的时间就有些尴尬。 厂办小学负责人不看好乡下小学的教学能力,建议杨鹤羽直接跟一年级下学期的课,重读一年,以免跟不上。 杨世杰早在家里测试了杨鹤羽的学习情况,心里对侄儿的接受能力很有底,便坚决反对这个提议。他表示可以让杨鹤羽参与二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一切以结果论断。 对方当然同意。结果就是杨鹤羽交出了双百的答卷,没有半分瓜皮可啃,顺利敲定年后的入学事宜。 这件大事了结之后,杨鹤羽度过了一个轻松的假期。和婶婶一起置办年货,在大人们制作腊味时帮忙照顾弟弟,他和这个家融入得越来越好。 春暖花开之际,杨鹤羽终于要上学了。 杨世杰给他领来了校服,和一摞崭新的教材。吃过晚饭,14寸的黑白电视机里响起杨鹤羽已经熟悉了的新闻联播片头曲。 他们一家人团坐在客厅里,用一张张大白纸给新书包上书皮。 田敏交待杨鹤羽书脊上也要写好科目,这样好找。杨鹤羽点头照办,他的字写得很有力气,竖是竖,横是横,端端正正。 第二天,杨鹤羽正式去厂办小学报道。他在二(2)班就读,班上有40个孩子,男女生各有一半。 杨鹤羽的个头一般,被安排在了第四排和一个女同学坐在了一起。 课间休息时,小朋友们折纸飞机玩儿,飞机飞得到处都是,恰好有一架直直窜上了杨鹤羽头顶的吊扇没能下的来。 杨鹤羽也是好心,他立刻站起来,爬上桌面,踮起脚尖,努力用手里的书延长胳膊的线条,好把那顶纸飞机弄下来。 他的校服宽大,一伸手就要露出半截腰。围观的孩子们都看到了他腰间缠着的五色腰带。 嘲笑声轰然而起,有的孩子一边鼓掌一边哈哈笑道: “快看,他戴了个幺妹戴的花腰带!” 杨鹤羽专注地弄下了飞机,却没想到自己刚跳下桌子,就被三五个小孩给扑倒在地上。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感觉到他们撩开他的上衣,再拽他那条五色腰带。 “哈哈哈,你是女娃娃吧!” 杨鹤羽被那些人压得喘不过去,小脸憋得通红。他感觉到有人拽自己的腰带,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躺在地上手脚并用,拳打脚踢。 “哎呦哎呦”的声音响起来。 一个胖胖的男孩子哭了出来:“你打人!我要告诉老师去。” 杨鹤羽皱着眉头,粗重地喘息。这时,一只白皙的手朝自己伸了过来,杨鹤羽一偏头对上一双浓眉大眼。 他把杨鹤羽拉起来,推了那哭泣的胖同学一把,说道:“怂包!你带头抢别人东西,活该被打一顿。” 那人捡起了杨鹤羽放在桌面上的纸飞机,说道:“谢了。” “贝一铭!你推我!” 小胖子恼羞成怒,“啊”了一声就冲过去扑住小男孩。杨鹤羽见状如何能袖手旁观,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围观的男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统统围过来。看起来又像是玩乐又像是打架,分都分不清了。 终于,门外传来老师的一声怒吼,团团围住的人群才立刻散去。 而那被压在最底下的三个人来不及起身,被严肃的老师给带了出去。 第四十章 永存 开学第一天就被喊了家长,杨鹤羽羞愧,仓皇而来的杨世杰一脸懵。 班主任很是不悦,她说: “杨工,孩子教育问题是大事。不能因为成绩好就忽视了其他方面的关注与培养,品性也是很重要的嘛。校长把这个孩子交给我,我本来还对他抱有很大希望,这第一天上学就聚众打架,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杨世杰瞥见杨鹤羽的脑袋快低到了地板上,他顿了顿,柔声问:“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孩子们之间发生了冲突?” “因为什么也不能打架呀!你这个态度就不对。那么多同学打作一团,这要是上初中了,就是聚众斗殴,性质很严重啊!” 杨世杰听了这话,显然是不苟同,他反驳道:“老师,我觉得这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孩子们之间有一些误会,发生点冲突很正常。不至于上升到那样的高度……” “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班主任也是第一次被人当面反驳,明显有些气急。她正要发火,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杨鹤羽开了口,他大声喊道: “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杨鹤羽的态度阻止了一场本就不该发生的家校冲突。 杨世杰牵着杨鹤羽缓缓往家里走,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对子弟小学老师的素质也格外的失望。 杨鹤羽见叔叔不作声,心情更是低落,他拉了拉叔叔的衣角,主动说:“叔叔,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杨世杰闻言立刻蹲下来,他摇了摇头,问道:“你能告诉叔叔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么?” “他们抢我的腰带。我没打架,我只是要拿自己的东西。” 杨世杰闻言声音哽在喉咙里,心疼得厉害,他回道:“小朋友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也不知道这腰带对你的意义,他们觉得新鲜,所以才回去抢。等他们见习惯了,就不会再好奇了。别难受,有句话说不知者不罪,我们不怪他们。” 晚上杨世杰夫妻两个等孩子们都睡着了,才在外间客厅讨论这件事。 田敏义愤填膺发脾气,她的声音半压在嗓子眼里,说的又急又快: “恁个介样子来!做爪子嘛!我要到学校和那个老师好好说一哈,是他们欺负我们羽儿,我们羽儿那叫正当防卫!恁个老师是不是个方脑壳,事情都搞不清的!” 杨世杰不大听得清她的话,但是见她说话那吹胡瞪眼的模样就想笑,他说道:“我们做好羽儿的后盾就好,孩子的事还是得他自己去解决。” 第二天一早,田敏特意起早去食堂打叶儿粑,那东西紧俏却是杨鹤羽最喜欢的点心,说是吃起来有家的味道。 等回到家,她打开饭盒露出四个碧油油的叶儿粑,举到杨鹤羽面前逗他开心。杨鹤羽却将身后的手伸出来,把腰带举到了婶婶面前。 “嬢嬢,你帮我把这个收起来吧。” 杨世杰刷完牙回来,见了,立刻问:“怎么了?” “叔叔,这个我不戴了,以后我会好好学习,不会再给你和嬢嬢添麻烦了。” 在那一瞬间,杨世杰满脑子都是大哥的影子,鼻子酸得很,他拉过杨鹤羽告诉他: “小羽,我们是一家人,不存在谁给谁添了麻烦。一家人在一起,就是要彼此分担,彼此依靠。你来了,我们是很高兴的。很高兴!以后不许再说添麻烦这样的话。至于这个腰带,你喜欢就戴着,这是你的自由,不必因为别人而改变你自己。” “我不戴了,”杨鹤羽坚定的摇了摇头,他说:“昨天睡觉前我就想好了。我戴着它是因为心里念着爸爸妈妈。可我不戴的话,心里也念着爸爸妈妈。现在我懂了,只要我心里有他们,他们就会永远在我的身边。我该长大了,把念想放在心底就够了。” 杨世杰和田敏都没想到杨鹤羽小小年纪,说起话来这样的豪气,不禁刮目相看,不胜欣慰。 第四十一章 新友 对杨鹤羽来说,开学第一架打得兴许是值的。一架纸飞机带来的互帮互助,开启了两个小朋友之间的缘分。 贝一铭是土生土长的蓉城人,父亲是部队上的校官,母亲在无线电厂工会任职。由于父亲常年不在身边,母亲又宠得厉害,骄纵得贝一铭极度调皮。 他上课不听讲,还骚扰其他的同学,老师气急了会骂他恣意妄为,无法无天。 下了课,贝一铭则聚起一帮同学,调侃说:俺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她说我是无法无天,其实我是法力无边! 杨鹤羽听了好笑,立刻回道:“那你要小心,万一徐老师搬出个如来,你不就翻不出她的五指山了嘛。” 贝一铭一听,原来杨鹤羽也是看过西游记的,立刻来了精神,把杨鹤羽视为自己的同道中人,从此就只和杨鹤羽一起玩儿,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杨鹤羽和贝一铭的友情愈加坚固。 贝一铭不爱学习,因为他身边实在有着太多的新鲜玩意等待着他去研究。但他为人慷慨,有好东西从不藏着掖着,都拿出来与杨鹤羽分享。 杨鹤羽对他那些玩具不是很感兴趣,唯独爱他的书。 贝一铭有一个大书架,比杨鹤羽那个由婴儿床改造的书橱要大上五六倍,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其中有一套四大名着的小人书绝对是个稀罕物,全套有135本,贝一铭就是从这套书里看来的西游记。 他邀请杨鹤羽去家里玩,两个人就趴在地上看小人书。贝一铭看书不爱惜,看一本扔一半,杨鹤羽就跟在后面捡。 贝一铭见杨鹤羽每回来都必看那本《长坂坡》,知道他喜欢赵云。有一次在儿童画报上,他看到了一张单骑救主的彩图,就把那本画报送给了杨鹤羽。他说: “那套四大名着是我老子的珍藏,他出去前警告我如果弄丢了一本,回来就军法办我。那本长坂坡实在不能送你,给你这个吧,里头也有个赵云,威风得很!” 杨鹤羽收下了,他把那张彩画小心翼翼地剪裁下来,贴在了自己的床头。然后靠在床上翻起那本儿童画报,翻着翻着他又翻到了一个灰姑娘,杨鹤羽立刻坐起来,跑到客厅的书桌前坐下。 天气渐渐热起来,三、四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现在的杨鹤羽可以完全听得懂婶婶的成都话,甚至还可以跟她对上几句,逗得田敏哈哈大笑。 他剪下灰姑娘,又剪下一个可爱的维尼熊,翻一翻,还有嫦娥和玉兔。杨鹤羽全部沿着边线细细剪下,他看着这些可爱的图画,心里想:给申申写一封信吧,把这些图片都寄给她,她肯定会喜欢的。 杨鹤羽已经不是第一次给申申写信了,来到叔叔家以后,差不多每个月都会给她写一封。只可惜一直没有得到过她的回信。 杨世杰安慰他:只要信没有被退回,就肯定收到了。兴许妹妹小,不知道该怎么写信。等她大一点一定会给你回信的。 于是杨鹤羽就一直盼望着,盼望着有能收到申申回信的那一天。 第四十二章 申申的艰辛 申申的日子过得很艰辛。 她还没有满7岁,身高仅仅120公分,细胳膊细腿的没有几两肉。但这样一个小小的身躯,却日日背着一个快超过自己头顶的大竹篓——她的妹妹楚雨婷从会坐起就被放在那里面。 这背篓限制住了她的快乐。 旁的孩子在一起跳绳、踢毽子、丢沙包,她就只能羡慕的在一边看着。 那竹篓,有时雷东升会帮她背一阵子。可说来也奇怪,背篓只要一离开楚知颜的背,里面的幼儿就会嘤嘤哭泣,如果不及时背回来,雨婷就会放声大哭,闹得不能安生。 一年的功夫,楚知颜天真无邪的面貌日渐被忧愁替代,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楚蓉生还是疼爱她的,但自从楚蓉生担了一大队和三大队的生产任务,每天是忙得昏天黑地,屋头里的那些事也实在是顾不上了。 即便丢下了背篓,楚知颜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做饭,比如收拾屋院。每天从睁眼忙到闭眼,没有一件是属于孩子的快乐。 她渐渐长大了,心思越发的敏感。晒场上坐着的妇人们七嘴八舌调侃张家长李家短的话,她都会悄悄的偷听,包括那些说陈彩云的话。 有人羡慕陈彩云,说她走运,眼光好;那么多后生,偏她看上了楚蓉生,使个妖媚手段就把人勾到手了。现在楚蓉生眼看着又要风光,她陈彩云怎么就那么好的命! 又有人说:屁!好什么好?一个女人,生不出个儿子傍身,有什么用?听说楚蓉生因为没儿子的事,常常跟陈彩云吵架,撂脸子给她看。哎呀呀,看那陈彩云一天到晚春风得意的样子,背地里其实苦得了不得。外人哪里知道呢?要我看,到了夜里,楚蓉生兴许都会教训她! 然后一窝妇女就会掩着脸,吃吃地笑,眼神里都是轻蔑。 楚知颜听到了以后,愈发的难过了。她不仅替自己难过,还为自己的小妹妹难过。 虽然每天带着妹妹很辛苦,可是当中也有快乐,她舍不得小妹妹以后也跟自己一样受苦,甚至为此都哭了好几回。她会抱着楚雨婷,喃喃低语道: “你怎么跟我一样都是女孩儿呢?现在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些,妈妈肯定也会打你骂你了。你要是个弟弟就好了……你如果是个弟弟,妈妈一高兴,可能连我也不打了。哎……也不知道我到时候能不能保护你……” 杨鹤羽给她寄来的信,她只收到过一封。信件是寄到翠嶂农场机关由楚蓉生收了再转交给她。 楚知颜手上的那封信还是农历新年那阵子寄来的,信上的字她都认得。楚蓉生问她要不要给小羽回信,她说当然要,等写好了就让爸爸帮忙寄走。 楚蓉生一口答应,只可惜楚知颜的信还没写好,他就忙起来,这两个月连家都没时间回。 楚知颜的回信没有寄出,也再也没收到过杨鹤羽的新信。 那封仅有的信件,她就贴身放着,累了、委屈了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看看,找找久违的快乐。 第四十三章 诛心 清明时节楚蓉生终于回了趟家。 他回来主要三件事:一是祭拜好友杨世庆夫妇、二是给申申送成都寄来的两封信、三是送脏衣服回家并带薄衣服走; 楚蓉生一到家,就呼唤着申申,猜想着女儿收了杨鹤羽的信一定会很开心。 他喊了半天,楚知颜才灰头土脸的从厨房跑了出来。 楚蓉生看她瘦了不少,眼神也变得怯生生的,心头一紧。连忙奔过去将她抱起来,摸摸她的额头,怀疑她是不是病了。 他这样的举动令楚知颜抽抽噎噎哭出来。 “不哭不哭,爸爸回来了。家里有什么事么?有什么事你告诉爸爸,爸爸给你做主。”楚蓉生搂着楚知颜心疼得厉害。 楚知颜再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说陈彩云的坏话,她只是哭,不作声。 楚蓉生猜了个大半,他问道:“她是不是欺负你了?打你了么?哪里疼?疼得厉害么?” “不疼了……” 半晌楚知颜只说了这三个字,却让楚蓉生的猜测全部落了实。他的胸中窜起一股极怒之火,好不容易才压下来。他轻轻对楚知颜说:“你去找雷东升玩玩去,到饭点回来吃饭,爸今天给你做好吃的。” 楚知颜点点头,她下意识地就往背篓那里走,楚蓉生问她干什么? “我背她。” 楚蓉生一看那偌大的竹篓,和竹篓里胖乎乎的楚雨婷,气得脑壳都要炸了。 “她不用你管,你去玩你的去。” 楚蓉生把申申推出了门,闭门专等起陈彩云来。 差不多坐等了两个小时,紧闭的房门才被陈彩云推开,她猛然间看到一脸冷酷的楚蓉生吓了一跳。 “你……舍得回来了?” 陈彩云听到楚蓉生这冷得跟冰吊子一样的声音,噗嗤一笑,回道:“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还好意思问我呀。” “你在晒场上,跟一帮老娘们吹牛吹了快两个小时,家里你不用管么?” “你怎么知道我出去了两个小时……” “我回来时看见你了。” 陈彩云眨了眨眼睛,妖娆地说:“那你都不喊我。” 她瞥见楚雨婷在背篓里欢乐,笑嘻嘻的朝女儿伸开手走过去。 突然间,楚蓉生一掌拍在桌面上,那力气大到要震碎整个桌子,他的怒气喷薄而出,大吼道: “这么高的竹篓!这么大的孩子!那么重!你让申申背着!你疯了么?!” 他这幅要杀人的模样,把陈彩云的胆儿都要吓破了,她虚张声势回敬道:“你心疼啊,老娘就是戳你心窝子,叫你难受!你们一个个的都舒坦了,就叫老娘一个人难受,想得美!” “你有什么冲我来!你虐待一个孩子,你还是人么?!” 面对楚蓉生的逼问,陈彩云也气急了,她眼珠子快瞪出来。 “我不是人?!老娘给她吃给她穿,你说老娘不是人?!妈皮,那她亲娘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你?!” “你打啊!”陈彩云撕开自己的上衣,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喊道:“来啊,你有种你就打。” 楚蓉生见了她这幅刁蛮像,心中无比凄凉,他怒极反笑,笑得陈彩云心里发毛。 “打啊,你笑个屁!” 楚蓉生冷笑着,他缓缓上前把陈彩云的衣服收紧,挡住一片春光。他想陈彩云这样没文化的人都知道诛心最痛,他怎么反而想不明白呢。于是他说道: “我不打你,我打你做什么,你已经很可怜了。一直下不了蛋,好不容易下了个一颗,还是个没用的,我可怜你都来不及,不舍得打你。” “你!”陈彩云的气焰骤然消散,她吊起的眉梢瞬间落下,一脸的狼狈。 “这么多年了,你赖着不让我离婚,同意我养申申,你不就是怕自己变成鹤留的笑话么?你这张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是不是?” 楚蓉生得逞的看着愈来愈恐慌的陈彩云,他步步后退,提起右手戳着她,一字一顿的说: “我警告你,你再敢虐待申申,我就把你这张脸撕碎。你以为我会怕身败名裂,我会怕被开除?!我告诉你,我巴不得呢!没有退路,才是我的新开始!” 在他激昂的声音里,陈彩云彻底败下阵来。她头一次哭得像一个真正的怨妇,不敢又不甘。 第四十四章 时光 那天晚上等待楚知颜的是一顿从未有过的丰盛之宴,有开胃的红三剁、鲜美的鸡棕菌、还有不会从哪里来的乳扇,简直比过年还要丰盛。 楚蓉生拉过她坐在他的身边,问她爱吃哪个? 楚知颜一双黑眸,四下顾盼,见陈彩云跟个瘟鸡一般,缩在桌角,捧着一碗饭,一句话也不多说,看也不看他们。 楚知颜惶惶不安地看向楚蓉生,她并不敢动。 楚蓉生见自己亲自坐在女儿身边,都不能令她心神安定,可见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申申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他心火难以,扔下筷子,勒令道: “陈彩云!给申申装饭,每样菜都弄一点!” 陈彩云肩头一抖,闷头不语,低眉垂目地照楚蓉生的吩咐办。一碗白饭,上面压上满满的美味,小心翼翼地放在楚知颜面前,嘟囔着:“吃……吃。” 楚知颜目瞪口呆,心中漾起一股奇异的滋味,只觉得无比的酣畅。她紧挨着父亲坐下,饱饱地吃了一顿大餐。 饭毕,楚蓉生仍觉得不够补偿申申,追问她想要什么。 楚知颜只是说想给小羽哥哥写信。楚蓉生应允她,说以后自己天天都回家,再也不住在单位了,她想什么时候写信就什么时候写,一天一封都行。 这个消息让楚知颜的心头大安,她从父亲的膝下跳下,搂住楚蓉生的脑袋在父亲的脸上留下一个大大亲吻。 她的笑意重新回归到眼睛里,让楚蓉生无比受用。 从此以后,杨鹤羽收到申申回信的次数多起来,他永远记得收到第一封回信时的惊喜。 申申想说的话很多,信件总是很厚,她会写的字也还有限,字迹也还不是很美观。 杨鹤羽望着那一个个斗大的字,忍俊不禁。 她说很喜欢他给她收集的那些漂亮的图片,也会做在信封里放一个手工编织的小坠子作为回礼; 她会把雷东升的糗事画成一张画,杨鹤羽一眼就看出来是雷东升又去拔别家鸡毛做毽子了; 最令杨鹤羽动容的,是申申做出的承诺: “小羽哥哥,我现在每天都去给小树浇水,你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让他们枯死的。” 渐渐地,楚知颜寄来的信件变得薄了,信纸也从有着翠嶂农场抬头的纸张变成了田字格的,一个个斗大的字也日益变得清秀。 两小无猜间的童言童语也日益有了深度。 杨鹤羽的个头长到了15米,身形瘦长,曾经圆圆的脸也隐约有了棱角。 他伏在书桌上给楚知颜朝抄苏轼的《水调歌头》,初春的暖阳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出金灿灿的尘埃。 一转眼,杨鹤羽来成都已经四年有余,在这里雾气永远比阳光更勤劳。 他不禁朗声感慨:“要是天天都有这样的大太阳就好了,叔叔、嬢嬢、你们看,阳光正好洒在书桌上。在这里看书学习,真是太惬意了。” 田敏的短发长了些,垂在肩上,烫的蓬松,看起来很像赵雅芝那样的港星。 她笑着回道:“羽儿,你忘啦?我们都要搬家啦,你还想着在这里看书学习呢。” 第四十五章 提议 时光荏苒,参加工作满七年的杨世杰终于搬进了厂里的干部楼。 那是正宗的两居室,厨房、浴室一应俱全。孩子们可以有属于自己的小空间,杨氏夫妻也终于可以享受属于两人的小私密。 搬家的那天是个周末,一家四口忙得不亦乐乎。后勤的小王借调了一辆小卡车帮他们把家具从厂区西北角运到东南角的干部楼。 厨艺不精的田敏买了好多卤菜庆祝,夫妻肺片是少不了的。她留小王一起吃午饭,可小王客气,只接了杨世杰给的一包烟,推托有事就带着空车撤了。 还是熟悉的家具,却是不一样的窗明几净、宽敞沁心,围坐在餐桌上的一家人脸上挂着止不住的喜意。 田敏开了两瓶啤酒和两瓶橘子汽水,要求众人一同碰杯,她说: “来来,碰一个!这一杯敬我们老杨儿,老杨同志辛苦啦,感谢老杨同志为我们创造的美好新生活!” 杨世杰眉目舒展,他伸过杯子挨个与人碰,嘴里说道: “应该是为我们这个家碰一个。美好生活是共同创造的,如果没有我温柔美丽、贤惠能干的妻子坐镇后方,我就不能以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工作。” 他慈爱地看着杨鹤羽和杨宇轩,见他们一个已经初有男子气概,一个虎头虎脑甚是可爱,他不无欣慰地感慨: “还有你们,一个从来不让我操心,一个是我的开心小源泉,来来,碰一个!应是我要谢谢你们才对。” 碰完杯,田敏又开始张罗起吃喝来。直到每个人的肚子都撑不下,都吃困了的时候,杨世杰又说了一番话,才有重新调动起大家的热情。 他的话是对着杨鹤羽说的。 “今年是你外公60大寿,我算了算日子,正好赶上你放暑假。”他略一沉吟,低语道:“已经四年多了呀……也是很久没回去了。小羽,今年放暑假我带你回一趟鹤留,去见见你外公,他老人家肯定很想你。” 这突然的提议让杨鹤羽喜出望外,尽管他已经盼望了很久,但突如其来,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愣在哪里还没来得及表态,田敏脆生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那我们一起去好噻,我正要也没去过鹤留,就当去旅个游。” “我也要!我也要去!”连小小的杨宇轩听了都忍不住接起了话。 大家不免都笑出了声,杨鹤羽正想说好极了,杨世杰却先一步回绝了田敏的这个提议。 “算了,那地方穷乡僻壤的,不是旅游的好去处。到了夏天又特别的湿热,轩轩太小了,还是不要去了。他皮肉又嫩,平常蚊子就爱咬他,别到时候倒霉、染上登革热就麻烦了。” 杨鹤羽的笑容有些凝滞。 “穷乡避壤”……杨鹤羽心想:鹤留可是他一天到晚魂牵梦萦之地,原来他当宝贝一样的地方,在旁人眼里就是这样的定论…… 母亲都有保护孩子的天性,田敏见杨世杰那样说只得作罢。失落间,她看到杨鹤羽眉目涣散失神,便唤起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你不愿意?”杨世杰不禁问道。 “没有,我太高兴了,高兴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杨鹤羽将低落压在心头,如是说道。 第四十六章 期待 杨鹤羽心头的阴霾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被滞后的喜悦所冲散。 杨世杰则不忘敲打他,说道:“小羽,你这次回去可要有拿的出手的成绩给你阿波看啊。” 杨鹤羽点头应下。他很快就要小学毕业,自从转学以来,他年年都拿第一名,而且不仅学习好,他的体育也相当不错。 久而久之,杨鹤羽就在厂办小学内出了名,里里外外人们都知道杨家出了个文武双全的好孩子。甚至有人还特意寻到杨世杰向他打听教育方法论,要依样画瓢,也让自己的孩子进步进步。 杨鹤羽打定了注意,这次期末考试也要夺得第一,再拿一张大奖状,带回去送给阿波当生日贺礼。 因为这样渴求,他便格外努力的复习,拒绝了好几次贝一铭在家里组织的游戏局。 贝一铭家里添置了一套游戏机,周末时,只要贝一铭的母亲雷莉不在家,他就会邀上三五同学打几局魂斗罗。 班上的同学没有不渴望被贝一铭邀请的,谁都抵抗不了那种新奇游戏的诱惑。 贝一铭很好奇,杨鹤羽究竟在忙什么,竟然对这么好玩的游戏都不感兴趣了。 他特意在周末下午来杨鹤羽家里寻他,却见他桌面上摊放着的无疑不是教材,贝一铭气不打一出来,说道: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在家搞什么发明创造呢,没想到就是这些破玩意儿!杨鹤羽,你这样也太没意思了吧,谁还能考得过你呢?!至于在家这样闷头用功么?” 杨鹤羽笑,他把暑假要回老家的事情告诉给了贝一铭,称自己这次要弄一个大满贯,不跟其他人比,就跟自己比。 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小学最后一场期末考试,他不能考得比过去任何一场差。 贝一铭噗嗤一笑,连连摆手说道:“拉倒吧,我记得你前两年考的都是双百吧。已经到巅峰了,杨大哥!” 见杨鹤羽目色坚定,抿唇不语,贝一铭从凳子上跳起来,连连叫唤: “疯喽,疯喽,这次还要考双百呢!行行行,君子成人之美,你看书吧,我去逍遥了。” 毕业典礼那天,班级被布置得喜气洋洋,座位排成了大圆环,一场热闹的联欢会即将展开。贝一铭背着书包对着杨鹤羽吹口哨,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大袋子,从圆的这一头越过一条直径抛过去给他。 杨鹤羽打开来一看,竟然是一个漂亮的洋娃娃。 原来贝一铭一直知道他在家乡还有一个小妹妹,两个人一直互通信件。他想着杨鹤羽既然就要回家,就顺手从妹妹贝一旎的玩具箱里掏了个洋娃娃出来,让杨鹤羽带回去也好消磨点距离带来的陌生感。 “谢谢啦。” “没什么。我还没去过云南呢,好玩么?” “好,青山绿水,漂亮得很。” “嗨,青山绿水有什么新鲜的,有没有什么不常见的好玩意儿?” 杨鹤羽锁眉想了想,他突然记起了澳洲坚果树。 信件里,楚知颜一直说在仔细照顾着那些树。他记得父亲的笔记本里说过大约四、五年,那树就要挂果子了,这次回去看来正是时候! 杨鹤羽的眉目闪过一阵兴奋,他拍拍贝一铭的肩头,神秘地说:“还真有,你等着!我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第四十七章 归途 出行的那天,叔侄两个人的行囊都被塞满了。 田敏置办了不少特产,她想四年才回去一次,该有的礼数不能丢。 杨世杰提了提两个背囊,说道:“嚯,不轻啊!” “重是重了点,但我们羽儿也大了,肩上能扛点重量了,是吧!”田敏帮着杨鹤羽背好背包,又给调了调袋子,关切他背着是否舒适。 田敏的个头矮,如今杨鹤羽几乎快跟他一边高了,她望着杨鹤羽一贯沉静的眼睛,微笑着拍拍他:“好小子!可以!” 没有依依惜别,只有无尽的归途情切。 火车一路开向云南,到了昆明,再换车继续往南。 杨鹤羽感觉自己的身躯和火车融为一体,从雄川中穿过。眼前田野阔大,或层层向上,或块块丰茂。有时也会穿过一块枯壁,跨过一汪大河,然后钻入轰隆隆的隧道里。 杨鹤羽喜欢这样的景致,和他梦里出现的景致是一模一样的,他魂牵梦萦的故乡正在逼近。 几个小时后,他们已经钻入了深山的腹地,远离了城市的喧嚣。 但车却越开越慢,最后竟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到了一个不曾听过的车站。 列车上的乘务员开始敲敲打打,提醒道:“窗户关好啊,不要打开窗户,挂在窗边的东西,全部拿下来。注意看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 有人开始关窗,但也有人因为怕热,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继续着天南海北的吹牛,并没有把乘务员的话当回事。 杨世庆站起来把窗户关好,从包里拿出一个苹果来递给杨鹤羽。 杨鹤羽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突然座位前侧方出现了一阵骚动。 “哎!你谁呀?!那是我的衣服,我的帽子!” 大家无不站起来看,原来火车外头竟然有小盗贼,把乘客挂在床边的衣服和帽子都给顺走了。这时火车再一次开动。被偷了衣服的人也没法下去追讨,他只能骂骂咧咧。 让人惊奇的是,那小盗贼胆子还不小,明明自己失德,却还不羞愧,竟然从脚下拾起石子来砸车内的乘客。 石子一个砸在玻璃上,一个砸在车皮上,“乓乓”两声惊得车厢里的人无不低呼。 有人开始劝了。 “算了算了,你肯定不常坐这根线吧,这种事常有的。你没听到乘务员提醒么?”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简直是太匪夷所思了!”那人又惊又懵又气。 “哎呀,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一片都是贫困带,人连饭都吃不饱了,哪里还有廉耻可言呢。赶紧把窗户关上吧,越往下面越穷,衣服帽子丢了就当买个教训了,其他东西,你把它们看管好才是要紧。” “哎!真是倒霉!这一片地方以后我再也不会来了,打死也不来了!什么玩意儿!” 听了这样的对话,杨鹤羽心里不是滋味,手里的苹果也不香了。 他已经长大,有越来越多的东西会干扰他去体察这个世界。究竟什么是美?什么是好?他好像有一些迷茫了。 第四十八章 重聚(上) 最隆重的哈尼族服饰一定是黑色的:对襟上衣上,沿襟镶两行大银片和银币;两侧用彩色的几何纹布做修饰;黑色的裤腰上要结花样繁复的束腰。 如今,这样的服饰就穿在波耶的身上,他黑色的包头也装饰了银片,侧后还插了几根稀罕的彩羽。 今天,他心心念念的孙儿就要回家。 波耶子女很多,但耶沙是他最爱的孩子。只可惜女儿早逝,让人伤怀。当初,杨世杰要带杨鹤羽走,他是真不舍得。 这两年每逢节庆,波耶在家族大宴席上总是要发火,说那杨世杰没有信誉,竟然一去不回。族里那些人没有一个吱声的,都纷纷想: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但凡出去见过世面的族人,又有哪一个想回来的? 波耶盼孙儿盼了两年,心都盼凉了,没想到这时候竟然接到了楚蓉生递过来的消息,说信件有延迟,杨鹤羽应该明天就回来了。 他额头上斧凿般的抬头纹显现了出来,激动得又像笑又像哭,还让人寻了自己的龙头拐杖,说这次要好好打一顿杨世杰,谁让那后生弄得一个老头失魂落魄的。 可实际上,他见到了杨世杰,也只是颤抖着双手扶住他,不住的说:辛苦啦,累了吧?快,进来喝茶。 杨鹤羽声音还是脆的,只是沉着了几分,他呼喊道:“阿波,我回来了!” 波耶眼里嚼着泪,朝他张开双臂。 夏天炎热,衣服薄透,杨鹤羽朝波耶扑过去的时候,他那条五色腰带显露无疑。 “老人家,今年是您六十大寿,我们特意回来看看您!”杨世杰大喝了几口凉茶,他拱手说道:“我们给您贺寿来啦。” 杨鹤羽打开自己的背囊,从里面又取出一个袋子,将折放在里面的数十张奖状都拿了出来,他递给波耶,说道:“阿波,我就用这个给您贺寿吧。以后等我挣钱了,再给您买礼物。” 对波耶来说能见到孙儿就已经足够幸福,那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波耶打开杨鹤羽给他的那些红扑扑的纸,都是他获得的各种奖状,从班级第一到年纪第一再到校级三好学生,波耶越看越高兴,他连连点头。 “这就好!这就好!我的羽儿有出息了,你阿妈和阿达看到你有这样的好成绩,一定是高兴的。” “阿波,你身体好么?” “好!好得很!你莫要担心我,要听叔叔的话。” 杨世杰打开了背囊,将各种腊味、腐乳、花茶和点心搬了出来。波耶看到这样多,连连摆手,说道:“以后人回来就好,不要花这些冤枉钱。” “都是我妻子置办的,给家族里的兄弟姊妹尝一尝咱们四川的美味。您不必客气。” 杨世杰拍了拍手,四顾说道:“这屋子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都没变,羽儿那屋子也一样没变。” 杨鹤羽眼神发亮,他轻声问道:“我可以出去看看么?” “去吧!去找你的朋友玩玩,他们都盼着你呐!” 第四十九章 重聚(下) 杨鹤羽火速收拾起带给朋友们的礼物:有铅笔、本子、画片、弹珠和洋娃娃。他扭身给波耶鞠了个躬,在波耶笑盈盈地示意下,跑出了出去。 从哈尼族自然村到杨家的故居并不远,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像杨鹤羽这样跑起来,至多十五分钟就到了。 他会先路过雷东升的家,杨鹤羽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那样好,竟然一眼就看到了雷东升。 雷东升个头也窜了起来,跟杨鹤羽差不多高,他还是那“四肢干瘦独有大头”的旧样貌。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对方,齐声呼唤道: “羽!羽!” “大头!” 杨鹤羽加速奔跑,在雷东升面前刹住脚步,一把抓住了好兄弟。 “哈哈!你回来啦!”雷东升喜不自胜,他挥舞着手臂说:“你等着,我去告诉申申去,她可盼着你啦!” “不用!”杨鹤羽拽起雷东升就跑,边跑边说道:“一起去,马上就到了,谁能等你跑个来回呀!” 他的声音笑盈盈,满腔的快活藏都藏不住,将心跳激荡到怦怦作响。 这几年楚知颜过得马马虎虎,陈彩云虽然对她还是不好,但总算不太打她了。骂是常有的,楚蓉生不在也会勒令她做家务活。 她收到杨鹤羽的信说他要回来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老是趴在门边张望。 陈彩云看不惯她这个样子,嘴里絮絮叨叨地冒着粗话。 楚知颜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呼喊她的名字。 她那时正在熬糖。陈彩云一会儿嫌弃火大,一会嫌弃火小,折腾得楚知颜扒拉了好几次灶台。黑灰扑了楚知颜满脸,随便用手一抹,就是一片污迹。 她张开了自己的耳朵,确认不是幻听后,一把丢掉了柴火棍,不顾陈彩云在身后的叫骂,立刻冲出家门。 杨鹤羽正和雷东升一起飞奔而来,他双手张开得很大,的确良的上衣迎风飞舞,仿佛张开了一双翅膀。 楚知颜也不顾一切地跑起来。三个人的身影慢慢逼近,眼见着就要撞在一起了。 杨鹤羽的脚步急停,然后他竟然出人意料地连连后退了几步。 “怎么了?”雷东升问道。 杨鹤羽的脸竟然唰地红了,他盯着楚知颜不可思议地说:“你……你……” 楚知颜尴尬地站着,她低头看看自己,瞥见自己手心里的黑灰,心头一沉,立刻转过身用手背擦起脸。 她想一定是自己太邋遢了,看起来脏兮兮的让人嫌弃。于是,她擦脸的手也格外的用力,把半边脸都给擦红了。 而失语了的杨鹤羽却终于完整说道:“你……你是不是长得比我都高了?!” 听到这句话,楚知颜缓缓转过身,好奇地盯着杨鹤羽,又看了看自己。 这四年呵,申申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她看起来愈发像一个真正的少女,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被人牵在手里的粉团子了。 楚知颜咬着嘴唇,向前走了两步,走到杨鹤羽的面前。 她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头顶,然后慢慢划过去放在了杨鹤羽的头顶上。 “看来是的。” 楚知颜半捂住脸哈哈笑了出来。 第五十章 去看树 杨鹤羽心里还接受不了这样的局面。 在他的意识里,申申应该永远都是小妹妹,自己则是可以保护她的大哥哥。 在孩子的世界里,大小的区分相当容易:就像区分男女一样,头发长的就是女的,头发短的就是男的。同理,个子高的就应该是大的,连个头都长不过别人,丢了气势还怎么自称大哥呢? 杨鹤羽独自气闷之时,楚知颜停下了笑声,她甜甜地说:“小羽哥哥,我都想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回来!” 这声音一出似乎有魔力一般,杨鹤羽再也没什么可顾虑,他挠了挠头,羞涩一笑。 “我给你们带了礼物。来,”杨鹤羽卸下书包,将东西一一拿了出来,说:“大头,这个笔、本子、弹珠、画片都是给你的。” 然后他又从包里拿出娃娃和封装在玻璃纸里的彩纸和邮票递给楚知颜,说道:“这些给你。” 雷东升两只手抓了满当当,他脸上爬过一丝尴尬,说道:“我……我都不念书了,哪儿还用得上这些笔和本子。” “你不念书了?为什么?” “我阿娘说耽误时间,不如在家翻翻地,回头还能帮着承包了橡胶林的人家做做短工,也好挣点钱铺贴家用。” 杨鹤羽从来也没想到过这一层,他原本还以为雷东升也和自己一样马上就要升初中了。 雷东升踟蹰片刻,将本子和笔放到了楚知颜怀里,露出一口白牙来,说道:“给申申,也不浪费,她都能用得上。” “谢谢小羽哥哥,这些我都很喜欢。” 如今楚知颜出落得愈发的漂亮:小而窄的面庞上,除了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垂目间,浓密的眼睫像灵鸟扑腾翅膀;欢笑时,两粒小梨涡在唇角下深陷。 见她衣服和身上都沾着黑灰,杨鹤羽便想起了灰姑娘。这样好看的女孩儿,明明是再熟悉不过了,却又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羽,我们去打鸟吧?你在城里能玩儿弹弓么?”雷东升从腰后拽出一个自制的弹弓,在杨鹤羽痴痴的目光前晃了晃。 “小羽哥哥,你累不累?你要不要喝点水?要不去我家里玩儿吧?” 杨鹤羽拉过雷东升,说道:“见了你们太高兴,我都忘了要去干嘛了。走,回家,回我家看树去。” 被落在了后面的楚知颜加紧了脚步,她伸手拽住了杨鹤羽的衣角,怯生生地说了一句:“小羽哥哥,我发誓一直都有给小树浇水的……” “嗯,我知道,谢谢,”杨鹤羽还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但感觉到一些异样,忙问道:“怎么了?难道枯死了?春天的时候你不是还和我说它已经开了花么?” “嗯嗯!没有死,活着呢!”楚知颜连连摆手。 杨鹤羽松了一口气,定睛看了看她,总觉得有些奇怪。 直到三个人回了自家后院,杨鹤羽才明白申申为什么会那么奇怪。 那两棵树长高了,长大了,也长绿了。 只是旁枝错节、枝丫乱窜,长得乱蓬蓬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一棵树,简直跟乱草一样。 第五十一章 疑问 父亲留下的那本笔记被杨鹤羽带去了成都。笔记本是崭新的,只在开头和封底各用了几张纸,上面记录的都是澳洲坚果的作物习性。 他记得上面有说过这样的树大约四、五年就会开花结果了,而且申申也说了今年有开花,杨鹤羽便很期待这次回来就能见到果实。 他站在院子的正中央左看看右看看,确实是除了乱蓬的枝丫外一颗果子也没有。 “不是说开花了么?” “开了……” “确实开了,今年2、3月吧,花儿还挺好看的。”雷东升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个长长的距离,说道:“一大串一大串的花儿,有这么长吧,白白的,还怪好看的,是不是?申申?” “差不多。可是后来花就凋谢了。” 只开花不结果?这么奇怪呢?杨鹤羽有一些后悔没有把父亲的笔记随身带着,也许笔记上会有解答也说不定。 见杨鹤羽眉宇间有失落,楚知颜心里难过,低语道:“小羽哥哥,对不起,一定是我没照顾好它们。” “没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杨鹤羽伸手摸了摸那些枝丫,终于对楚知颜露出了温软的笑意。 “小朋友,打扰了,请问能不能借一口水喝?” 不知何时院子里进来了个陌生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手里端着个玻璃杯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对不起爷爷,我家里可能没有水……” 老者颇有些兴趣地看着院子里的两棵树,听到杨鹤羽说的话,讪讪地似乎要走。 楚知颜见状跑过去,接了老人的杯子,说道:“要不我去家里给您接杯水,爷爷您在这里等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那好!多谢你啦,小姑娘。” 那老人等楚知颜离去后,也在院子里看了起来,他询问道:“小朋友,你家里这是什么树?我还从来没见过。” “哦,这是澳洲坚果树。” “哦?”老人家兴趣盎然,他又问道:“你们家怎么会有这样的树?” “几年前我爸爸种下来的,这是宝贝,是专结致富果的发财树。” 他这句话完全是下意识说出来的,父亲的形象与父亲说过的话,无论何时何境,他都不会怀疑。 这句话让老者十分震动,他似乎期待杨鹤羽能说得再多些,只可惜杨鹤羽并没有继续与他对谈的意图。 杨鹤羽此时注意到的是雷东升的鞋,那是一双开了口,能看到脚指头的绿色橡胶底布鞋。 “你的鞋怎么又破了?” 雷东升闻言歪起脚底看了看,这不歪还好,一歪才发现连鞋底都是断的。 “哎,我们家穷,有双鞋穿就不错了。”雷东升笑着说:“哦!杨叔给我买的那双鞋你还记得不?那双鞋质量好,已经穿到我三弟那儿了,鞋底还好好的呢!” 听了这话,杨鹤羽可笑不出来。他脑子里回想的是来的路上,火车上的人对这片穷困土地的鄙夷。 他颇有些伤怀的感慨道:“穷……没人看得起穷……穷错了么?穷就可耻么?” 那老人家“嘶”了一声,杨鹤羽下意识循声望去。 只听那老人家开了口,他说:“小朋友,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依我看,可耻的不是贫穷,而是不思进取,甘于贫穷。你看,我说的可对?” 第五十二章 立言 杨鹤羽认真思索了这位老人的回答,觉得很有道理,自然是连连点头。 “爷爷,我懂了。我心里快活多了。” “哦?”老人家似乎走了很久的路,一只手扶住腿跺了跺脚,又四顾一番寻了块光洁的石头坐了下去,他笑着说:“那你为什么难过?又怎么就高兴了?” 杨鹤羽便将一路归来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说到心中的桃源遭人唾弃时愤慨,那小模样惹得老人家又喜又忧。 “不过,听爷爷这么一说,我也没那么生气了。”杨鹤羽脊背挺得笔直,他扬起下巴来立言:“以后,我来让鹤留成为人人向往的好地方!” 他豪言说得稚嫩,情绪却饱满动人,老人家哈哈大笑,追问道:“你要怎么做呢?” 杨鹤羽似乎被问住了,他立在原地半天没有接上话。 老人家又问:“具体是要到什么时候呢?” “唔……”杨鹤羽气弱下来,他挠挠头,回道:“我还没想好,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那老人家笑声不停,似乎来了兴致,还想跟杨鹤羽这个小朋友再絮叨一番,还未来得及开口,申申便领着一个人进了院子。 那个人连连呼喊着:“许县长!您怎么走这里来了!” 说话的人看起来挺年轻,戴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绉绉的。 楚知颜眨着眼睛把水杯递还给老人家,好奇地盯着他。 “谢谢你啊,小姑娘。” 原来这位老爷爷是新就任的县长,今日是在辖区内巡访,体察民情来了。 “许县长,可算找到你了。”年轻人也靠了过来,他说:“他们已经都安排好了,都等着您呢。” “别跟他们一块走,我们自己走,安排好的路线我不想看。”许县长指了指这个院子,说道:“咱们自己走才能听得到新鲜的、真实的。小杨,我问你,你认不认识这几棵树?” 年轻人摇了摇头。 “澳洲坚果树。”许县长哈哈一笑,指着杨鹤羽说:“这个小朋友告诉我的。想不到,这里还能种植澳洲坚果。小杨,你能想到么?你肯定想不到。我也想不到,因为咱们压根听都没听过。对了,小朋友,你为什么说这是致富树?” “我爸爸告诉我的,他说澳洲坚果是坚果之王,一棵树可以养三代人,是……是供不应求的稀罕物,一亩地的收成比甘蔗要高好几倍。” “哦?”那年轻人也很感兴趣,追问道:“你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我改天专门来请教。” 楚知颜一听怕杨鹤羽难过,赶紧插话道:“杨叔叔不在了,你别问我小羽哥哥那么多。他刚从外地回来,正累着呢。” “哦……”年轻人见楚知颜给他使眼色,又见杨鹤羽脸上有哀意,心里大概猜到了。 “你记一下名字,回头我们一起跟市里、省里再打听打听。”许县长发了话。 他缓缓走到杨鹤羽身边,整了整他的衣领,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孩子,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今日,你心怀理想;他日,再学有所成,自然知道该如何行动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 “而且,我还告诉你,解决一地的贫困,可不是哪一个人的事,两年前咱们这里已经被确定为贫困县了,党和国家的心都在我们这里呐!你现在最关键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加油呐孩子!你们才是这片土地的希望嗫!” 三个孩子遥遥看着两位不速之客悄然离去,半晌从楚知颜才拉了拉杨鹤羽的衣服,把手心里一把“野黄袍”递给了他。 第五十三章 狭路相逢(上) 雷东升和楚知颜争论着要带杨鹤羽去哪里玩耍,但杨鹤羽却始终没有参与讨论。 他扭身满怀深意地看着两棵树,各取了一根树枝,淡淡地说道: “今天先不玩了,我一会和叔叔去看看爸爸妈妈。明天,我再找你们。” 时光能疗愈伤痛,却让思念沉积得更深。 杨世杰絮絮叨叨地与大哥大嫂诉说着这些年的近况,热泪盈眶地夸赞杨鹤羽的懂事。 杨鹤羽言语不多,他只是握着一块干净的帕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墓碑擦得干干净净,又从包里取出了一根坚果树的绿枝丫放在了碑前。 第二日,三个小朋友精力无限,似乎是要把这四年来的漏缺都补上。从早起爬山到午间摸鱼,又是入林又是淌水的,一直混到了明月高悬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三个人一起高歌着往回走,快到申申的家时,突然一把石子不知从何处飞了出来,砸了三个人一身。 疑惑间,讨人厌的笑声响起来,调调熟悉声音却很是粗重陌生。杨鹤羽抬头一看才发现是陈望收这捣蛋鬼又来了。 陈望收从树上蹦下来,落地一起身,嚯,已然是个大小伙子了。 他面目变化极大,身板变得厚实,皮肉黑亮,上唇上有一排黑黑的短须扎出来,眼神还是和过去一样的猥琐。 雷东升一把将楚知颜护在身后,喊道:“你又要干嘛?!” 陈望收冷笑一声,抬手就照着雷东升的脑袋给了一巴掌,说道:“躲开!还想被我打呢!逞什么英雄,你打得过我么?!” 雷东升面红耳赤,他的身形一看就根本无法与陈望收抗衡,只能撑出气势来硬扛。 “申申,你又漂亮了,”陈望收一双眼睛在楚知颜身上扫来扫去,突然说道:“这么晚了在外面浪什么浪!走,哥带你回家!” 说完他就挤过来好像是要搂抱楚知颜,这时杨鹤羽一把推开他,怒目而视。 “呦,这……这谁呀?”陈望收这时才注意到了走在最后的杨鹤羽,他又惊又笑,说道:“哎!杨鹤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时候他和杨鹤羽斗法是没少吃过亏,可几年不见,他已经进入青春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陈望收一看杨鹤羽还是个小孩儿样,心里止不住的发乐,上前就要戏耍杨鹤羽。 这时,楚知颜跳了出来,她使劲推开陈望收,恨恨地盯着他。 “你走开,不要碰我小羽哥哥。” “小贱货!跟你妈一个德行!小小年纪一天到晚搞的骚样,老子今天就教训你!” 陈望收这句话完全是复制了陈彩云的话,他听得太多,都成了记忆,随口就说出来一点也不过自己的脑子。 他那拳头端起来,跟个碗口一般大,雷东升应该是没少吃过亏,顿时腿就软了。 杨鹤羽突然喊道:“陈叔叔,陈阿姨,你们来啦!” 他这一枪虚晃惊到了陈望收,趁陈望收转身确认之际,杨鹤羽火速和雷东升对了个眼神,两个人大喝一声,扑上去把陈望收牢牢压在了地上。 第五十四章 狭路相逢(下 陈望收吃了一嘴的土,号丧个不停:杨鹤羽正坐在他的脖子上抱着他的脑袋,两只脚踩住他的胳膊;雷东升则坐在他的腰上按住他的腿。 如此,陈望收除了能双掌拍地扬起更多的土吃进嘴里之外,完全不能抵抗。 雷东升被陈望收压制了快一年,此时此刻竟然将他打趴下,顿时兴奋得了不得。他哈哈大笑,促狭地对楚知颜喊道:“申申!快!脱了他的鞋子,拿根树枝挠他的脚底!” 陈望收呜咽道:“你们这群小王八,有种一对一,一起上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还配说英雄好汉?!陈望收,你不就是多长了几斤肉嘛,看把你能耐的!”雷东升回骂道。 “杨鹤羽!你怎么不说话!”陈望收竭力挣扎,半扭过头叫道:“你放开我,我要跟你一对一!” “陈望收,你除了打架还会点别的么?”杨鹤羽如同骑着一头牛一般,不慌不乱,他伸手按住陈望收的头,勒令道:“给申申道歉。” “我呸!我干嘛跟她道歉!” “你骂人了。” “我呸!我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我只是复述!” 杨鹤羽吸了一口气,朗声说道:“申申,你回去记得跟陈阿姨说说,陈望收今天骂她了,骂得难听,让陈阿姨自己来教训。” “我没有!”陈望收从小就怕姑姑,他立刻就急眼了回道:“你这是污蔑!” “呦……你还会这么难的词呢,”杨鹤羽冷笑一声,说道:“你自己想想你骂申申时是怎么说的。你说申申跟她妈一样,那你不就是在骂陈阿姨么?原来你这么不喜欢你姑姑啊。” 陈望收此时早就已经没了力气,他身上酸疼,脑子更是转不动,只能虚声喊道:“喘不过气了…………” “我告诉你,别再惹申申,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长大!记住了么?” “知道啦!” 收到了陈望收的回复,杨鹤羽给了雷东升一个信号,两个人同时起身,放了陈望收一马。 陈望收爬起来,见他们三人成伍,一脸坚毅,只能忍下一口恶气逃遁了。 待陈望收走远,楚知颜才叹了口气,说道:“小羽哥哥,你要是一直在我们身边就好了……” 杨鹤羽见楚知颜脸上忧愁,心里知道一旦自己走了,陈望收这个无聊的人肯定会再来找他们麻烦。雷东升还好,怎么也是个男孩儿,可申申怎么办?申申这样一个女孩,哪能跟陈望收硬碰硬呢。 他想了想,拍了拍雷东升,说道:“弹弓给我。” “申申,这几天我们哪儿都不去了,我就教你打弹弓。你远远看见陈望收,别客气,就拿石子对准他。打完就往家跑,站在陈阿姨边上,陈望收欺软怕硬,他肯定不敢追过来的。” “我学不会……”楚楚有些发怯,也有些担心。 “我教你,你就一定能会。”杨鹤羽突然仿佛变得高大了,他直直走过去,抓住楚知颜的手说道:“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不依赖别人,你自己就能保护你自己!” 第五十五章 合影 杨鹤羽使得一把好弹弓,麻雀都能打的下来。 他全心全意教了楚知颜三天,起初楚知发的小石子虚而无力,到了第三天,竟然就可以将放在两米意外的娃娃给打倒了。 杨鹤羽只管教技术,雷东升做辅助不住的捡拾石子儿,见楚知颜终于打中,雷东升跳得比他们两人都要高。 “你看,我就说你做得到吧。”杨鹤羽赞楚知颜,小姑娘甜甜的笑,娇俏得厉害。 杨世杰只请了一周的假期,在鹤留待不了几天,离别之期很快到来。 楚蓉生特意带杨鹤羽和楚知颜去赶集,想着给杨鹤羽买点什么以表心意。楚知颜却在照相馆门前走不动路。 楚蓉生仰头一看:时光照相馆,他问: “你想照相?” “嗯,我想和小羽哥哥照相。”楚知颜仰起脑袋,露出渴求的眼神。 楚蓉生见状赶紧带两个孩子进了门,张罗着给孩子们拍照。杨鹤羽有一些扭捏,他担心留下一张自己比申申还要矮的照片,但见申申那般渴望,也就服从安排了。他脑筋飞转,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刹那,使了个小动作。 楚蓉生去付钱,老板却反而讨好般笑笑,跟他商量起来: “大哥,这两个小孩儿跟金童玉女似的,在一块拍照太招人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我送您四张5寸冲洗片,不要钱。您让我做个放大片挂在门口做宣传,怎么样?” 楚蓉生听了发笑,没有反对,问何时可以取片,对方说要明天下午。 可是杨鹤羽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见孩子有些失落,楚蓉生将胸脯拍得咚咚作响,保证给他邮寄到位,才换来孩子们勉强的笑意。 离别自是伤感,但好在杨世杰承诺:经济宽裕了,以后多让杨鹤羽回来转转。波耶心里才好受许多。 杨鹤羽找自己哈尼族的姨妈讨要了一个手工编织的细绳斜跨小口袋,在里面装了好多颗圆滑的石子,他把这个“弹药库”给哭泣不止的申申挂上,对她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 等送走了杨鹤羽,申申就缠着楚蓉生要去市集里取照片。 楚蓉生笑着说还早得很呢,等到中午吃完饭再去也不迟。他对申申得到的小礼物很感兴趣,问那小黑花包里沉甸甸地放着什么? 申申苦哈哈地说这是弹药库,随时准备攻打陈望收这个大坏蛋的。 楚蓉生顿时吊下脸来,问道:“陈望收又欺负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申申现在大了,也懂事了,她的性格敏感,见父亲生了气,立刻握住他的手说:“爸爸,你别和妈妈吵架,是我自己和陈望收闹着玩呢。” 她心里清楚的很,每回父母亲吵完架,遭殃的都只是她一个人而已。陈彩云最会背地里阴人,弄得她难受不已。 楚蓉生也有所感知,他郁闷地叹气,牵着申申的手就出了家门。 在厨房忙碌的陈彩云本要跟上去,却被楚雨婷拌住了腿,她只能吼道:“你去哪儿?!不在家吃饭啦?!” “你吃你的吧!”楚蓉生头也不回,声音又重又凶。 第五十六章 追忆 楚蓉生带着楚知颜在市集里吃了一顿美味的酸汤米线,饭饱后两个人才慢慢地从东街走到西街去取照片。 还未进门,就见那副放大了的合影已经被挂在橱窗上了,楚蓉生看了很满意,楚知颜更是欣喜。 那老板见他们来了,赶紧从柜子里拿出了装在白色纸袋里的照片递给楚蓉生。他看着楚知颜说道: “小姑娘,你要是想拍照,就来我这里,我都不收你钱的。你给我当模特怎么样?” 楚知颜有些害羞,她看向楚蓉生,楚蓉生则说: “嗨,我们家孩子还要学习呢,将来要考大学,哪有时间来做这个。” 楚蓉生将照片拿出来一一看过,对老板说了句谢谢,就领着楚知颜出了门。 “爸爸,给我给我!”楚知颜开心得很,跳起来夺走父亲手里的白纸袋,小心翼翼的抽出一张照片来看得喜滋滋。 楚蓉生摸摸她的头,说道:“也快开学啦,你也要收收心了。” 楚知颜抬起头,突然有些忧愁地问:“爸爸,我真的能考上大学么?这次小羽哥哥回来给我出了好些题目我都不会做呢……我要是也跟小羽哥哥一样在城里念书就好了。城里读书可有意思了,小羽哥哥说了,音乐课还有老师弹钢琴呢!” 这一席话说得楚蓉生心头一震,脑袋嗡嗡作响,颜百灵的模样陡然在眼前出现: 她就那样在百花丛里跳着、微笑着,低吟着,那声音真的和百灵鸟一样,哦——不!是百灵鸟都比不过的声音,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声音! “爸爸……爸爸……” 楚知颜见父亲突然发愣,路都不走了,不禁迷糊。走远了的她只得又返回去,把仿佛睁着眼睡着了的父亲给叫醒了。 “哦……” “你怎么了?” “没什么,”楚蓉生克制住发抖的手,重新牵上女儿的,他走了几步,又问道:“你方才说什么?你想去城里念书?” “嗯,”楚知颜感觉自己手心湿热一片,很不舒服,但还是任由父亲握着,她懂事的摇摇头,打岔道:“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爸爸你别操心了。” 可楚蓉生的心里似乎有了主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脚步也疾了起来。楚知颜第一次觉得跟不上父亲的脚步。 等到了家门口,楚蓉生让楚知颜自己回家,他却只管往前走。 “爸爸,你去哪里呀?” “爸爸去给你把照片寄走,很快就回家。” 楚知颜心里正在牵挂这件事,见父亲正要去办的也是这件,立刻放下心来,蹦蹦跳跳地进了院子。 见陈彩云阴着脸盯着她,楚知颜急停脚步,心慌慌地拐了个弯绕过她,将楚雨婷给抱了出来。 “妈,我带妹妹出去玩,你歇着吧。” 说话时楚知颜始终没有抬头,说完不等陈彩云回应,抱着楚雨婷就走。 直到离家很远,楚知颜才放下心来,她把妹妹放在一块石头上亲了亲,她问: “妈有没有骂你呀?” “没有,妈可好了。”楚雨婷笑。 楚知颜叹息一声,她刮了下妹妹的鼻子,说道:“小傻瓜,但愿你能一直这样说吧。” 第五十七章 心思 离开了楚知颜,楚蓉生几乎是跑去的单位。路上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他急急坐在工位上,拽出两个信封来。 一个自然是寄给杨世杰,让他转交给杨鹤羽。 另一个则寄给了一位长久不联系的人。楚蓉生在信封上写地址都想了很久,激动的墨水也漏了一滴,化成了一块圆圆的污迹。 没隔几天,一个中午。楚蓉生正要去吃饭,突然办公室李主任喊他接电话。 楚蓉生跑去“喂”了一声。 对面一个男中音传了过来:“我是许建国,方便说话么?” 楚蓉生提起一口气,半捂住电话。他一抬头,办公室李主任正巧拿着饭盒笑着看他。李主任跟楚蓉生打了声招呼,示意自己要去吃饭,让楚蓉生一会记得关门,便离开了。 楚蓉生连连应下,等李主任走远了,他半转身子,眼睛看向走廊,回道:“方便。” “楚蓉生,你给我寄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原来,楚蓉生寄出的另外一封信是给许建国的。那年,好友故去,许建国前来吊唁,楚蓉生央托他代为寻找颜百灵遭拒,两个人就几乎没有联系过。 许建国收了这张照片,心里觉得古怪的很。他也是个直脾气,这边拆了信封那边就想要打电话给楚蓉生质问,但又顾虑给楚蓉生带来不好的影响,这才一直忍到了中午。 楚蓉生说:“小羽回来探亲了,你也是关心那孩子的,所以给你看看他的近况。” “没了?”许建国是个聪明人,他料定楚蓉生这个七窍玲珑心不会做一件只有单一结果的事,便冷冷追问。 楚蓉生忍着叹气,他心想:这个老许,脾气和杨世庆那么像,却又聪明得多。他知道想要和许建国耍心眼,怕是要得不偿失,于是也直接了当说起来: “确实还有事求你……我想问问你,帮我打听到颜百灵的消息了么?” “楚蓉生!你脑袋怎么还不清楚!” 听电话那头勃然大怒,楚蓉生赶紧补充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说完好不好?” 他顿了顿,清清喉咙,又说道: “我拜托你找她,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申申。你应该知道吧,上海出政策了,知青的孩子可以返沪念书的。我想……我想给申申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跟小羽一样,能在大城市念书,以后才能更有出息。” “放屁!”许建国不客气地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问你,楚知颜的妈是陈彩云,什么时候跑出个颜百灵来!楚蓉生啊,你真是作死啊。非要致自己的前途于不顾,你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楚蓉生凄然一笑,说道:“你这样的人拥有的是前途,我这样的哪里配谈什么前途……建国,倘若你能帮,还请你帮帮孩子,我也是不想毁了一个孩子,她那么好,不应该在我这里受苦的。” 电话那头,许建国连连摇头,他不禁劝道:“蓉生,你怎么就不想想,倘若她念着一份情,她想要这个孩子,哪里还需要你去找呀!她找你都来不及呐,我的蓉生哎!” “那不是!”楚蓉生立刻抬高了声音,脸上的皮肤也因为压抑着激动而颤抖,他倔强地说道: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不管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尤其是她那样善良的好女人!我知道她可能有一些顾虑或者什么的,兴许是不想破坏我的生活呢?!她可能时时都生活在痛苦和纠结里呢?总要让她看看这个孩子,是不是?!等她看了再说呀!” 楚蓉生的态度让许建国吃惊,他不能懂得一个如此精明的人怎么会执拗到这个程度。他不想再跟楚蓉生多谈,三言两语就挂了电话。 可低头一看那照片,一见到那如楚蓉生所说的美好可爱的小姑娘,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第五十八章 得逞 杨鹤羽收到了楚蓉生寄过来的相片,他颇有些紧张地撕开信封抽出来看。 这相片是两个人站在照相馆的布景前拍的,红彤彤的背景衬得两个人的气色喜盈盈。杨鹤羽垫脚的时间很合时宜,画面上他正笑得灿烂,又正正好比楚知颜要高出半个头。 这下杨鹤羽放心了,他抿住嘴忍不住笑。然后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在父亲的笔记本里,藏在写字台抽屉的最深处。 合上抽屉后,杨鹤羽又觉得不妥,他总也忍不住想要再看看那相片,于是干脆又拿了出来。正苦恼不知放置在何处,田敏走了过来,从身后变出一个小相框来。 杨鹤羽连连跟婶婶道谢,田敏瞄了一眼相片,夸道:“好乖呦!” 于是,从此以后,杨鹤羽的写字台上有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相框撑放在桌面上,他写字累了,稍一抬头就会看得到。 假期最后的日子里,杨鹤羽似乎爱上了打篮球,每天不再操场上跑上三四个小时就不得满足。 贝一铭也从江苏外婆家归来,两个人约着打了一场篮球。 贝一铭没想到杨鹤羽跳投的能力涨了那么多,输惨了,他便耍赖不愿意再玩。于是坐在地上,质问起杨鹤羽来:“你不是说要给我带好东西的么?难道就是把我打趴下?” 杨鹤羽一拍脑袋想起诺言还未曾兑现,赶紧把贝一铭从地上捞起来,将他拖回了自己家。 那根坚果树上摘下来的绿枝丫被养在一个汽水瓶子里,贝一铭跑过去看了半天,深觉自己的内心受到了伤害。 他没好气儿地说:“杨鹤羽同志,做人要厚道。” “这真是澳洲坚果树的树枝,我骗你的话,就永远只有一米五。” 见好兄弟发起了如此“毒誓”,贝一铭只好认下,他嘟囔道:“太失望了,这是什么呀!”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没想到。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开了花,却没结果。” “别给我,我端着这玩意回家,我妈还以为我演观世音呢。” 杨鹤羽绷不住笑,半晌才回道:“知道你看不上,我自己养着玩儿呢。” 百无聊赖的贝一铭在杨鹤羽的房间乱转,见了他放在写字台上的照片,眼前一亮,说道:“你妹妹好可爱呀!” “你妹不也可爱的很嘛。” “别跟我提贝一旎那个傻球,快被她烦死了。”贝一铭端起相框,盯着看了好久才放下。 贝一铭有一个小四岁的妹妹,是他那个带兵老子的心头肉、掌中宝。按照贝一铭的说法,那是个比他还要混不吝的女霸王。 但杨鹤羽觉得是他在夸张,又或者是一种在父亲心中份量差异而引起的嫉恨。照他看来,还是贝一铭“欺负”贝一旎更多一些。 突然贝一铭高叫了一声,成功吸引了杨鹤羽的注意力。 贝一铭故作奸笑状逼近,以杨鹤羽失信为借口求他办一件事——从下学期开始每天都到他家做作业,顺便辅导一下贝一旎,好让那小傻蛋能离他远一点。 杨鹤羽眨了眨眼,实在想不出小学生二年级的题能奈何他什么,于是轻松应下,帮好兄弟解决了这个头疼的大难题。 第五十九章 地址(上) 整整三个月,许建国没有给予楚蓉生一丝回应。楚蓉生的希望被一点点湮灭,早就绝望。 但实际上,许建国的心思却已经松动。他开始找二分场的老同志打听颜百灵的消息。 只可惜,问及之人无一不摇头,他们都说颜百灵自从离开翠嶂农场以后就再也没有同他们有过任何联系。 许建国尝试一圈,没有收获,也就渐渐淡忘了。 直到毫无征兆的一天,一个电话从上海打来给了许建国一个地址。 对方说实在找不到颜百灵,却机缘巧合寻到了颜百灵在上海的家的地址。 “颜百灵的父亲早就跳楼自杀了,母亲还健在,就住在武康路。我想嘛,帮你老许做事不能有头没尾,还特意去寻了一趟。但没见到颜百灵,只见到了她母亲。哦呦,那老太太嘴巴严得嘞,不告诉我颜百灵的下落,质问我想干嘛?这倒是把我问愣住了。” “是吧……行,地址我记下了,麻烦了!” “不客气哎,也只有一个地址,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 “那当然,老哥,我欠你一个人情,回头你到昆明来记得一定要找我,我请你吃饭!” “哦呦,不客气唻!再会哦。” 放下电话,许建国对着便签上记下的地址发愣,他一度自责是不是被楚蓉生这个疯子弄乱了,为什么要去掺和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于是,他撕下那页纸丢进抽屉里,却又一次看到了那张孩子们的合影。 许建国拾起照片来看,不禁感慨:简直是一模一样,这孩子……,那一瞬间他也突然好奇颜百灵究竟身在何方,过得如何。 他想了很久拨了电话给楚蓉生,许建国手握电话,半张着嘴,迟疑。 楚蓉生本以为只是工作上的电话,但喂了两声对方却静默,他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 “许建国,你说话,我知道是你。” 楚蓉生感受着心脏的收缩,他喘不上气,声音也变得颤抖,他小心地问:“你找到她了,是么?” “没有。” “你别藏了,快告诉我!” 许建国皱皱眉头,回道:“你这么激动,我现在很后悔打这个电话。” “好好好,我没激动,你说,我听着。” “我没找到颜百灵,但手上有她母家的地址。”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怎么知道!”许建国越来越烦躁,越来越觉得自己打这通电话应该是个错误。 感知到了许建国的情绪,楚蓉生赶紧闭嘴,他捏紧电话,说道:“好好,你别激动噻,把地址给我就行。” “你怎么打算的?” 楚蓉生也被问住了,他的眼神有一点涣散,半晌才回道:“我不知道。” 许建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很慎重的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蓉生,我理解你爱女心切,为了申申你要找她,谁也拦不住你。但仅限于此吧。像你们这种情况的,我也见了不少,没有人想要一直纠缠的,都希望能够放下。很明显嘛,回望是痛苦,向前才是希望。你也要看得开。” 楚蓉生不能言语,喉头滚动了一下。 “你要是舍得,就把申申交给她。不过那也没什么,等申申再大点她就都懂了,以后也不会不回来找你的。” 楚蓉生含混地“嗯”了一声,他找人借了笔和纸,认真地记了下来。 第六十章 地址(下) 当晚,楚蓉生一夜未归,他在办公室里写了一夜的信。 可是直到天将破晓依旧没有一封成信,大都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楚蓉生越写越烦躁,信纸被他撕扯下来,握成一团丢在地上。桌面上的烟灰缸里也是一个个燃到了过滤嘴上的烟头。 一轮收敛光芒的红日就要从云层里跳出来,楚蓉生站起来,又点了一根烟。 可能是一夜未睡,精神不济,思维已经成一团浆糊了。他眼睛有些肿胀,仿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他看向远处,却看见了过往。 楚蓉生看到了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那是1977年他刚抵达二分场不久,二分场里几乎都是上海人,统统闹着要回城,想要指挥他们干活简直比登天还难。楚蓉生身心俱疲,于是躲到一个清净处吹唢呐。 他的唢呐声把颜百灵吸引了来,但和那些痴痴看着的女人不同,颜百灵说:“你有一个音错了,还有一个音不准。” 说完她哼了两句,婉转清亮的歌声直入云霄,惊得楚蓉生的傲娇顿时崩散。 她说:“你要吹到这个音才对。” 她说完就走,不带一丝留恋,楚蓉生在身后想喊住她,却只是徒留了未出口的话和伸出一半的手。 楚蓉生双肘支撑在窗台上,他想到这里,眼睛里是笑的——他真是想再见到她呀! 这样的念头让楚蓉生即刻充满了信心,他将烟头直接按灭在窗台上,拉过凳子洋洋洒洒地些了一封长长的信。 他把这十年来的思念付诸于笔端,写到动情处,都是要忍住眼泪的。 写完后,楚蓉生又细细看了两遍,才叠好与女儿的照片一并放在的信封内。他急切的起身,要将这份思念寄出去,于是动作大了些,一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搪瓷缸子。 搪瓷缸子与地面撞击出刺耳的声响,仿佛真实的号角一般,猛地把楚蓉生拽入了冰窟里。 那声响像极了那个可怕的夜里的霹雷,楚蓉生愣在原地,失魂落魄般僵住了。 他的耳边再一次回荡起颜百灵的声音,那是他唯一一次听到她失态的声音——凄厉的、无助的、悲惨的。 “求求你……救救我……” 楚蓉生的神情变得凝重了,满怀的期望变成了偌大的问号,他忐忑不安。 就像许建国说的一样:回望是痛苦,向前才是希望。楚蓉生知道也许他不应该再打扰她了。 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还是将信丢进了邮筒里。 等待回信的日子,楚蓉生明显变得焦灼。 布置工作任务时,旁人多问一句,他都要大发雷霆;回了家,连申申问他作业题,他都明显不耐烦。 陈彩云识相地躲在一边,冷眼观察。 终于有一天楚蓉生一身酒气地回了家,还没进门就吐了一地。 陈彩云见了恨不得拿棍子抽他,可见他站不稳要倒,又只好扶住他。 “死丫头,去外面铲点土快把地上清了!” 楚知颜听了,赶紧去做事。她路过父亲身边,发现他脚底有一封信,便兴奋地捡起来。 可是,那不是她盼望的从成都发来的信。而是一封退信。 陈彩云毫不客气的把信从楚知颜手里拽走,飞起一脚就踹过去,骂道:“看个屁!干活去!” 陈彩云不识字,她抢了也是白抢,而且还让突然睁了眼楚蓉生给大喝一声:还给我! 陈彩云气不打一处来,她把信胡乱塞到楚蓉生的口袋里骂道:“冲老娘喊个屁,喝醉了不还是要老娘伺候你!” 楚知颜清理完地上的污物回来,吓了一跳,平躺在床上的父亲竟然哭了,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一般。 陈彩云一脸鄙夷,她拿了一块湿手巾擦着楚蓉生的脸说道:“怂相!喝点酒还哭,酒品这么差,丢人。” 楚知颜见没什么需要她帮忙的,便走回去继续写作业。可那封信始终在她的脑子里转,不知怎么地,她突然翻出了自己的日记本,把那地址从脑海里抄了下来: 上海市徐汇区武康路288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只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吧。 第六十一章 通信 在楚知颜看来,那天晚上的醉酒改变了父亲——楚蓉生的性情大变,变得惜字如金,变得冷面冷情。 陈彩云看不出来,一来她大条、不敏感;二来,楚蓉生对她冷言冷语已经是古早的事了。 可楚蓉生对申申从来是不同的。 这令楚知颜异常难过,因为她觉得自己正在失去长久以来可以依赖的唯一一把保护伞。 她愈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有更加刻苦努力的学习,期待着能跳出鹤留,冲出这令人窒息的生活环境。 往后的几年里,楚知颜生命中的亮点稀少,唯一可以称得上快乐的时光就是和小羽哥的相见。 杨鹤羽差不多每两年就会回来一次,过年或者放暑假。 今年过年,上了高一的杨鹤羽独自回鹤留。他长成了英姿飒爽的少年,一个终于不用踮脚也可以俯视楚知颜的清朗少年。 楚知颜和杨鹤羽分享了一个秘密,说这个秘密之前,她把小跟班楚雨婷支走了。 杨鹤羽见状很好奇,他饶有兴趣地等着听。 楚知颜看了看楚雨婷,凑到他的耳边,悄声说:“我发现了,我妈妈不是不喜欢女儿,她只是不喜欢我。” 说出这句话的楚知颜已经十四岁了,她从两年前就开始正视起这个问题。 她发现: 陈彩云从来也不会骂妹妹。相反,她会搂着妹妹亲个没完,那模样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的父亲——楚蓉生就是那样对待自己的。 陈彩云会把竹筒饭里的肉全部挑出来放到妹妹的碗里,笑眯眯的看她吃,而且要求她必须吃完,一块也不能剩给“别人”。 陈彩云会在晒场上和别家婆娘吹牛,把雨婷夸出花,把申申贬低到泥里。 可是别人又不是眼瞎,纷纷反驳:旁的看不出,论样貌,雨婷是比不上姐姐的。 陈彩云听了这话气得半死,压不住火,当天晚上就把半碗热汤泼到了她身上,幸好衣服穿得厚,才没有被烫到。 杨鹤羽听得心疼不已,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屏住气看向远方,想来想去又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来帮申申。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感慨道:“幸好还有楚叔叔对你好。” 楚知颜嘟了嘟小嘴,拉扯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怎么?我记得叔叔从前很疼你的,难道现在也不喜欢你了?” “唔……不是……”楚知颜皱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楚蓉生,于是只能笑笑,说道:“反正,他确实不喜欢雨婷就对了。” 杨鹤羽连连摇头。他是生活在爱里的幸运儿,尽管失去双亲是人间惨剧,可叔叔和婶婶这些年无微不至的关爱,仍旧给了他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他实在不能理解申申的处境,只能摸摸她的头,给她一个温暖的微笑。 “不管怎么样,你跟雨婷还是要相亲相爱。”杨鹤羽说道:“你看,你们每个人都分别有一半的爱,凑在一起刚好是完整的。” “哪里有这样凑的?”楚知颜指出他逻辑里的漏洞,但还是忍不住笑。 “哦,也是啊……” 第六十二章 偷袭 改革开放的春风从78年开始吹起,隔着崇山峻岭,足足吹了12年才吹到了翠嶂农场。 两年前,翠嶂农场终于开始大面积推行家庭农场方案。鼓励农场职工和其他居民户承包农场土地和经济作物,自主经营,自负盈亏。 陈彩云在哥哥陈南根的点拨下承包了一片橡胶林。这两年,她睁眼闭眼都是那片橡胶林,满脑子做的都是发财梦。 陈彩云除了脾气不好,见识粗陋之外,双手还是勤劳的。这一点,农场里的人都可作证。并且,大家还会掩面笑道:陈彩云呀,她可是娘子军的穆桂英嗫! 这句话是半讽半叹,叹的是陈彩云能干,讽的是她那屋头汉,竟然一点也不帮衬她,只让家里的三个女人从早忙到晚。 陈彩云听不懂弦外之音,她只是荡漾着一双细长凤眼,大声回道: “我们家蓉生手上带着两个大队,忙得很,家里事我都不让他管。家里事还要男人来,那要女人干什么使的!” 楚知颜已经念了初二,课业明显比从前繁重许多,而且她物理化学都不太好,整日都心焦得厉害。她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却总是被陈彩云不分昼夜的往橡胶林里拖。 “一个丫头,学什么学。趁早退了学来给老娘帮忙。”陈彩云一边割胶,一边斜眼盯着楚知颜已经开始发育的身材,粗言粗语道:“你要是不乐意,老娘就把你卖了人。趁早嫁了,省得碍眼。反正你这胸脯子也鼓起来了,要浪你就外面浪去。” 楚知颜叫她说得心惊肉跳,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割胶,等陈彩云不在眼前了再去学习。只是长久这样,她得不到休息,也影响了学习的效率,这次物理考试又考出一个不及格来。 她心里难过极了,一个人跑到橡胶林里哭。 正难过着,有人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 楚知颜感觉到一股浊气喷在耳侧,心里一慌,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就跺了下去。 “哎呦!”陈望收发出了一声哀嚎。 楚知颜不敢回身,她今天实在太过伤怀,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陈望收的到来。她身上挂着的弹弓只能远袭,哪里能有机会近攻。 楚知颜心里慌的一塌糊涂,又连着跺了两脚,趁着陈望收有所松懈好不容易挣脱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跑出一米,陈望收就追上来,他伸手就抓住楚知颜扬起的辫子,拉得她一个后仰就又栽进了陈望收的怀里。 “你跑什么跑,我又不打你,让我抱一下怎么了?!” 陈望收看着楚知颜的眼睛里涌现着一股,犹豫猛兽见了血气,克制不住就要扑过去。 楚知颜双手推着他的脸,她拼尽全力,惶恐着闭眼大喊。 突然她听到“咚”一声,感觉到加付在身上的力量陡然松了,刚睁开眼睛就被雷东升一把拉了起来。 雷东升个头仍旧是矮,楚知颜站起来比他还要高出一些。但雷东升已经不再是小孩儿了,他的身板结实,拳头有力,一双环眼瞪起来还真是挺吓人。 他三两脚就把陈望收踹跑了。 第六十三章 剪发 雷东升见陈望收跑了,连连追出去一里地,手里头攥着的石头砸的陈望收一后脑勺大包。 他叉着腰跳上一块大石头,遥遥警告陈望收: “陈望收!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对申申动手动脚的,让你尝尝我腰间的刀子!” 这时,他手里的石头也丢完了。雷东升拍拍长了厚茧子的大掌,啐出一口唾沫,才返身回去寻楚知颜。 “你没事吧?”雷东升朝申申跑过去,说道:“你怎么一个人到这橡胶林来了,你妈呢?” “睡觉呢。”楚知颜说:“谢谢你大头哥,你又帮了我一回。” 雷东升挠挠头,憨厚地笑。他上下打量着楚知颜,见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身裙,裙子上订了一排又圆又大的红色纽扣,夸道:“你穿这条裙子真跟个仙女儿似的。” 这裙子穿在楚知颜的身上显得腰线特别的高,一看就不是按照她的码数买的,分明小了一号。 她说道:“这是过年的时候小羽哥带来给我的,他说是他嬢嬢的旧衣服,给了我很多呢,都很好看。” “你这样我都不敢看你了。”雷东升半红着脸,大咧咧地说道:“你可要提防着点陈望收!那家伙下流又恶心,下次不要一个人到这林子里来。或者你来的时候喊我,我陪你一块。” 楚知颜的脸也是红扑扑的,她的心跳仍旧没有慢下来,可谓是后怕至极。突然她咬紧嘴唇,朝雷东升伸出了手,说道:“大头哥,把刀给我。” 雷东升低头看了看他腰间把柄割甘蔗的大弯刀,笑道:“别,别,这刀太大,你带着还怎么上学。你要真害怕,我下回带个小刀给你防身。” “你拿来!” 见申申仍旧坚持,雷东升只好拆了腰间的绳索把刀子递给了她。 没想到申申接了刀之后,突然一个侧身低头,一只手紧紧抓住滑过来的粗溜溜的大辫子,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提刀一转!来不及眨眼的功夫,她那一头秀发就被割断在了手上。 雷东升目瞪口呆,申申则甩了甩及肩短发,将鬓边的碎发夹在而后,气鼓鼓地说道:“刚刚就是因为这根辫子,才没逃脱。干脆剪了好!” 雷东升望着她手里的辫子说道:“你倒真干脆。要不,你把那辫子给我吧,你头发好,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回头卖了钱我给你。” “行,谢谢你大头哥。”楚知颜背好书包与他告别。她想自己没空再伤感了,赶紧回去读书才是要紧。 回到家,陈彩云一见她就愣住了,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陈彩云心里笃定着这丫头是越大越不老实了,狐媚像都犯了,头发剪了不经意看还以为是林青霞嗫。 一股无名火立刻从陈彩云的胸膛冒出来,楚知颜也感知到了一种杀气,但她来不及逃,就被提着剪刀的陈彩云给按着脑袋骂起来: “又给老娘耍什么花样呢!哼!谁让你剪头发的!你这么爱剪头发,老娘就送你两剪刀!” 骂骂咧咧间,她手里的剪刀也咔嚓咔地在楚知颜的脖子处乱剪,没一会儿就把楚知颜的齐整的头发剪成了个露出耳朵来的狗啃一般的男儿头。 这下陈彩云得了意,她望着自己的杰作,笑弯了腰。 第六十四章 晃神 楚知颜到底还是个女儿心,剪头发不心疼,但破相了总归难受。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发型,就忍不住大颗大颗掉眼泪。 陈彩云倒是很满足,竟然允许了楚知颜的哭泣,拍拍她的肩头说道:“你这样我倒觉得很好,多老实!今天你就在家看书吧,夜里也不用出去割胶了。” 说完她朝在一边惶惶不安的楚雨婷招招手,说道:“来来,跟妈来。你看看你脏的!妈给你洗头、上头油去,我的心嘞,妈最爱你。” 楚雨婷一手牵着妈妈,一双眼睛瞄向姐姐,回头跟陈彩云说道:“妈,姐姐的头发难看。” “她难看她的去,咱们漂亮就行。” 这样的对话,陈彩云从来也不藏着说。她就是故意要让楚知颜听到,要戳她的心,让她难受。她心里恨透了颜百灵,睡里梦里都撕破了颜百灵的脸不下500次,可惜只能在梦里。 陈彩云喜滋滋地打水给楚雨婷洗头,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温柔地将香波倒在女儿的小脑袋上,撸起袖子温柔地揉起来。 楚蓉生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陈彩云在哼小调,他不免瞄了陈彩云一眼。 陈彩云眉目得意,止不住地想笑。 “又犯什么病。”楚蓉生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知道一定没什么好事。 陈彩云则冷笑着伸出一条腿来拦住他,说道:“没热水了,给老娘换个热水瓶来。” 楚蓉生本来不想理,但低头看了看年幼的女儿,心里愧疚,便将自行车停好,弯腰提着热水瓶往回走。 他的身后,陈彩云突然爆笑,笑得楚蓉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一边迈过门槛,一边自然而然扭身看陈彩云的表情,等再次转过身,楚知颜就怯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那一瞬间,对楚蓉生来说是晴天霹雳般的冲击。 申申就那样的站着,一头短发,一身白裙,眉眼晶亮,面庞柔晕。 楚蓉生就那样看着,手里的水壶都握不住,掉落在地上,内力的壶胆碎了一地。 但他一动不动,就那样看着。 申申抬起眼睛和父亲对视。她想:父亲的眼神为什么是那样的……没有愤怒,只有惊奇,甚至是惊喜。他脸上止不住的颤动,似乎想哭,但又极力的忍着。半晌,竟然有一丝笑意从他的脸上滚过,很浅很浅,但申申的敏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 屋外,陈彩云听到了水壶碎裂的声音。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些年,她还是怕楚蓉生的。像陈彩云这种见识的女人,男人就是她的天,男人只要不离开她,想怎样都行。 她立刻收敛情绪,拿着毛巾给女儿擦起头发来,躲在女儿的身前小心翼翼地打量屋里的动静。 终于楚蓉生出来了。 他手里拉着茫然的楚知颜,把陈彩云当做一团空气一般略过。 陈彩云躲着避着,心中懊恼没有早点回屋子里,她担心楚蓉生会在院子里骂她,这样被旁人听见真是太丢面子了。 只是,楚蓉生就那样走了,既没有骂人,也没有理论,如此轻易地就放过了自己。 陈彩云讶然失笑,站了起来,傻傻地看着远去的两个背影。 第六十五章 酒醉 楚蓉生领着申申去修剪了头发,为了修剪得整齐,头发只能越剪越短,到最后完完全全成了个男孩儿相。 第二天去上学,她一进班级,就遭到了如雷般的爆笑。楚知颜只能气闷地低下头,红着脸坐在了座位上。 可是逗趣的是,没过两天,班上的短发女孩儿就多了两三个,到最后越来越多,几乎人人都要成短头发了。 谁也不曾料到,无意中,申申竟然引领了一场风潮。 虽然刚开始有些不习惯,但后来申申自己也看习惯了。她的五官本就长得明媚,短发让五官更突显了出来,连陈彩云也不得不承认,那样子不失为一种灵动的俏皮。 陈彩云生了闷气,她本来是要让楚知颜难堪的,却反倒助她成了一道风景,想想就懊恼不已。 更让陈彩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的是楚蓉生的态度。 这些日子,楚蓉生更愿意回家了,仍旧把陈彩云当空气。 但陈彩云在进进出出之间,总是能瞥见楚蓉生一双眼睛盯在楚知颜的身上,那眼神奇奇怪怪,令她很不舒服。 这天是中秋节,举家团圆的日子,但楚家却很冷清。 农场发了不少的节礼,都是各种品相不错的吃食。陈彩云本来是等着楚蓉生回来一起吃,只可惜左等右等不见人归来,月亮都要转到屋子后面去了。 她一生气,包上月饼,提了楚雨婷就去了哥哥家。 家里只剩楚知颜一个人。 申申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看那又圆又亮的月,她自言自语道: “嫦娥姐姐,你一个人在月亮上孤单么?我觉得你比我总是要好一些的。你起码还有一个朋友,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白兔。不像我……我的小羽哥离我还有千里远呢……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猜此时此刻小羽哥一定和我一样正在看着你呢吧……” 这样一想,申申脸上的忧愁立刻散去,高兴地在月色下跳起舞来。 楚蓉生喝得醉醺醺地回了家,他骑着的自行车几次都要冲到山坡下面。要问他为什么会喝成这样,大抵是因为他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这样的月色下想起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吧。 他好不容易安全回了家,扔掉了手里的自行车,踩着虚无的步子进了院子。 忽而他见到了在眼前舞蹈的仙子,一张充斥着岁月痕迹的脸突然间笑得犹如少年,他踉跄着步子,一手指向申申,嘴里喊道:“嘿!你来啦!” 楚知颜见父亲回家,又是这般模样,立刻停下了脚步,走过去扶住他。 楚蓉生笑嘻嘻地看着她,又说道:“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啊……” 申申不解其意,只是将父亲的胳膊担在了自己的肩头,费力扶住他一步步往屋子里蹭。好不容易把父亲放在了床上,她又走去桌前,给父亲到了一杯水。 还没来得及送去给楚蓉生,楚蓉生就在身后抱住了她。 楚知颜只觉得自己的耳畔湿滑一片,不禁大惊,她倏地转身一看,果然!父亲竟然哭了。 他的酒气上了脸,浑浊的味道熏得楚知颜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第六十六章 提亲 百余年前,陈家人为了躲避战乱从岭南迁到鹤留,至今已经待了四代人。只可惜人丁越来越不兴旺,到了陈南根这一辈竟然只有陈南根一个男丁。 当初陈彩云她娘千辛万苦在四十岁的高龄生下她,本意是要再给陈家添个男丁,结果却事与愿违,所以,陈彩云做姑娘时,在家的日子也是过得极委屈。 她十八岁的时候就嫁给了楚蓉生。 遥记得新婚那年,日子过得也是和和美美。楚蓉生喜欢她时,便爱给她吹曲子,也会用炭笔给她描眉。那时候,她梦想着自己终于有了好日子,等再给楚蓉生下几个男娃娃,她这辈子就算稳住了。 只可惜,她的命比老母亲还要苦,整整四年肚皮没有一丝动静。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陈彩云就鲜少回家,她害怕亲戚们的讥讽,宁愿躲着不见。 可现在她却爱回娘家了,尤其是爱在哥哥陈南根那里坐坐。 只因自己选的男人有出息。虽然偶有波折,但如今也成了副场长的有力人选。不仅有权有名,还能照拂她陈彩云的家人在农场里谋得一份差事。这是多大的面子呀,陈彩云是真爱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这种面子带来的愉悦,就像挂在枝头的果实,看见了就要收的。于是,她便有事儿没事儿地坐在兄长家,去收获理应属于她的那份快乐。 嫂子对陈彩云很客气,说的话一套追着一套地捧她,陈彩云很是受用。 她进了大哥的家门,拿出月饼,看似无意地张扬道:“这是广州的莲蓉双黄月饼,大城市里的人吃的!只有大队长才有的发!我家里有两块,特意拿一块给哥哥嫂子尝尝。” “哎呀,彩云,你看看你,好东西都往我们这里送,天下哪里找你这样的妹妹。” “没事,一家人嘛。嫂子你别和我说客气话。” 陈彩云一探头发现大哥陈望收竟然也在家里,而且破天荒地,陈南根竟然也出来迎接她,并说道:“是了,瞎客气什么,我妹有好东西怎么可能不孝敬大哥呢!” 陈彩云受宠若惊,拉着楚雨婷在众人的团团簇拥上坐上了院子里赏月的主位上。 这几年,陈南根也包了两片橡胶林,经营得不错。手头上有了点钱,他便买了一台18寸的彩电,现下正放在院子里,一家人围在电视机前看《唐明皇》。 陈南根装的文绉绉地说:“红颜祸水,这女人呐,长得漂亮了就是祸水,欠收拾。” 陈彩云眼睛盯着电视里那些胸脯子快被勒掉出来的美女目瞪口呆,哪里顾得上哥哥说的话。 半晌陈南根缓缓说:“妹子,我求你个事儿呗。” “啊?”陈彩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求你两件事,你答应不?” 陈彩云吐出石榴籽,呆呆地看着哥哥,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从陈南根嘴里听到过“求”字。 “先说第一件吧。你看啊,你侄儿也大了,可以说媳妇儿了。我瞧他挺喜欢申申的,干脆把申申配给他,你觉得怎么样?” 陈彩云险些被口水给呛死,她止不住的咳嗽,咳得眼泪双飞。 陈南根一脸鄙夷,说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早知道了申申不是你的孩子。他们两个能凑一块。” 陈彩云面颊飞红,她哆嗦道:“你……你啥时候知道的?” 陈南根脸上的鄙夷更深,他还当陈彩云一直记挂他偷听的事儿,谁知道她竟然早忘记了。 “雨婷出生那会儿。” 陈彩云闻言深吸一口气,暗叹陈南根还真是能藏。 可是哥哥的请求确实天方夜谭,她心里苦笑:申申的事哪里能轮得着她做主呢。再说,这不伦不类的兄妹配一起,这不就是打她的脸么?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被人嚼舌根子呢。 第六十七章 牟利 陈南根见陈彩云目光直愣,心里不痛快,他啧了一声说道:“你犹豫什么?申申配给望收,那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好事嘛!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望收喜欢申申。” 陈彩云扁扁嘴,她不好意思跟大哥说自己做不得主,只能哼哼唧唧打哈哈,半句掷地有声的回复都不能给。 局促间,她见大嫂也要靠过来,顿时有些慌。陈彩云本就是个笨嘴笨舌的,只有骂脏话的时候顺溜,其他需要用口才的时候从来都是不顶用的。 她想这又加入一个战斗力,就是要逼她答应啊。可是怎么能答应呢?这要是答应了,楚蓉生绝对是要休妻的。 无奈间,她只能高声喊道:“我知道了,大哥的话我记心里了!等回去我就告诉蓉生,让他亲自来回你。” 陈南根见她这样,心里明白了大半,冷冷一哼,端起酒来一口饮尽。 “对了,大哥,你不是说有两件事么?还有一件你还没说呢。” 陈南根嘿嘿一乐,说道:“这一件,我怕说出来吓着你。” “什么事能吓着我,我胆子还没个针别大么?!”陈彩云不服气,拖着小板凳坐得更近了些,急切地盯住陈南根的脸。 “农场要改制了,要改成企业。” “啥意思?” 陈南根见陈彩云一脸茫然,深深觉得她那平时看起来挺妩媚的脸笨起来的时候也真是挺让人生厌。 “蓉生就一句没跟你讲过?”陈南根皱紧了眉头,叹了口气,教训道:“也是,瞧你这蠢样,我看着都烦。” 陈彩云被骂习惯了,也不害臊,缠着哥哥让他讲。 “就是以后没有翠嶂农场了……” “没农场了?那咋办?!我们蓉生没工作了?!”陈彩云咋咋呼呼,一听没了农场顿时就急了,猛地站起来,连连跺脚。 “你急个屁!我话说完了么?!”陈南根无奈得直摇头。 等陈彩云重新坐下,他才又开了口说道:“以后要改成叫翠嶂公司,这叫农改企。你们家蓉生现在可是大红人了,听说要当经理了。” “啥?”陈彩云不懂什么是经理,但她从哥哥的表情里看出了好事,顿时喜形于色捂着脸笑出来。 陈南根等她笑得差不多,才幽幽开口道:“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就是让你回去跟蓉生说说,他上任以后把1号山上的橡胶林批给我承包,那块林正在最好的树龄,包了就能挣钱。别大张旗鼓的搞什么竞标了,一家人不相互帮衬难道还要便宜外人……” 陈彩云一拍大腿附和道:“那当然!大哥,你放心,蓉生肯定是向着我们的。” 陈南根斜昵一眼,回道:“那可不一定,楚蓉生什么时候把我当他大哥了。” 他这话说得狠,半句脏话隐约藏在后头。陈彩云看得尴尬,她一双手在大腿上摩挲着,不敢接话。 “你呢,回去告诉蓉生。一家人讲究的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管是申申还是1号山,都是这个道理。” “可如果他不拿我们当回事,不拿我们当一家人,那就别怪我陈南根不客气。” 陈彩云低着头连连应和,她没有注意到陈南根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里的凶光甚是煞人。 第六十八章 惊天隐秘(上) 陈彩云手里牵着楚雨婷满心雀跃的往家里走。 “婷婷,你说那个经理是个啥?是不是个挺大的官?能管好几百号人的那种?” 楚雨婷仰起小脸来看着发问的母亲,一脸茫然。 陈彩云低头见了女儿呆呆的样子,吃吃地笑,说道:“知道你不懂,我问着玩儿的。一会回去以后,你去问爸爸。你问的话,你爸会答的。” 如此想着,陈彩云又教了楚雨婷该怎么缠住楚蓉生发问。她把倒在门口的自行车扶起来靠在了墙边,路过了空无一人的院子,笑嘻嘻地推开了半掩的木门。 可下一秒她就呆呆立在了原地,笑容凝固在脸上渐渐垮下来。 陈彩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蓉生看起来是喝醉了,他抱着楚知颜不撒手。楚知颜则惊慌得面红耳赤,几欲哭泣。 陈彩云一阵心悸,她大喝一声,抓起门闩来就打在楚蓉生的背上。 楚蓉生一吃痛,双手一松,楚知颜赶紧跳了出去。 陈彩云已经快要疯了,她端起门闩来就砸申申,一边砸一边哇唧乱叫。 楚知颜惊惶未定,哭得抽噎难停。 “妈……” “闭嘴!我不是你妈!你妈是颜百灵!不是我!什么样的骚娘们才能生得出你这样的来!啊?!”陈彩云叫嚣道:“滚出去!你个!有多远滚多远!” 这样的话像一柄利剑瞬间贯穿了楚知颜的胸膛。她木然站着,沉重的门闩落在楚知颜的脑门上立刻就鼓起一个包, 陈彩云把楚知颜和楚雨婷都赶出了家门,反身就将门紧紧闩住。她瞪着血红的眼睛,扑到楚蓉生的身上撕咬他。 “你个天煞的!禽兽不如啊!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样一闹腾,楚蓉生醉意散了一些,但还是未醒。陈彩云那一棒子似乎是把楚蓉生给打懵了,他闭着眼睛时不时翻翻白眼望向天花板。 楚蓉生躺着发笑,通红的脸上笑出了几道褶子,他喃喃低语着:“百灵……你真美……你等我,等我去拿笛子来,与你共和一曲。” 陈彩云竖着耳朵听他的醉话,心里的妒火烧的大旺。她再也顾不得了,端出半盆水来将楚蓉生浇了个通通透透。 楚蓉生一时背过去,剧烈咳嗽,吐了满地的污秽。陈彩云以为这时他总要醒了吧,却没想到他却仍旧栽倒,躺在湿漉漉的被窝里睡了过去。 足足睡了一个时辰,楚蓉生才颤抖着身体在深夜的寒凉里醒来。 他头疼欲裂,半撑起身体只觉得浑身湿冷难耐。一偏头,地上是一滩污秽;再一转视线,陈彩云正坐在地上恶毒地盯着他。 楚蓉生失了忆,他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陈彩云咬牙切齿的说:“你现在浑身都舒坦了吧,抱着心上人亲得过瘾吧?” “你说什么东西……”楚蓉生耳朵里听着,手指头在太阳穴揉着,心里却一下下打鼓:难道他不是在做梦?难道百灵真的来了? 他瞬间一抬头,陈彩云见了他那个渴望的眼神一出来,就像个猎豹一样从地上跳起来。 “做你的春梦吧,楚蓉生!你抱的是申申,不是她颜百灵!你个畜生!我要不是回来的早,你两个都要爬到床上去了吧!” “你!”楚蓉生闻言大惊,确认道:“你……你说什么?” 第六十九章 惊天隐秘(下) 陈彩云边骂边哭,从人骂到畜牲,从楚蓉生骂到楚家十八代祖宗,骂得楚蓉生心慌意乱,头疼欲裂。 就这样,他的情绪也累积到了极点,陡然间崩盘,竟然脱口高呼道: “闭嘴!她不是我女儿!我没那么禽兽!” 陈彩云的骂声戛然而止,她张大了嘴盯住楚蓉生。楚蓉生怒极之后陷入了另一重难掩的慌乱,片刻后,他抬起手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光。 楚蓉生觉得喉痛干哑撕痛,他双脚落了地,撑起自己来似乎是要走。 “你说什么,楚蓉生?你再说一遍。” “你放开我,我要出去找申申。” “你刚刚说的是真话对不对?!”陈彩云的面目变得狰狞,充斥着震惊与难以置信,她挡住楚蓉生的去路,揪住他潮乎乎的衣领说道:“你刚刚说了,申申不是你的女儿。” 楚蓉生心慌得厉害,他想表现得镇定,但短促的呼吸却控制不住。 陈彩云一把搂住他,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他跳得又快又乱的心跳声。 “你干什么,滚开!”楚蓉生一把搡开她。 陈彩云的震惊变得诡异,她半边脸像笑半边脸像哭,发出似笑非哭的声音,弯下了腰。 “楚蓉生……你个憨批,你个怂包!我还当你是什么真男人呢,原来就是个替别人养野种的绿毛龟。”陈彩云越说越兴奋,她抖起自己的脑袋来,说道:“你跟我还真是配,我头顶上有绿毛,你头顶上也是绿毛,哈哈哈哈,绿一块去了!” 楚蓉生这时也急了,他反捏住陈彩云的手,咬牙切齿道:“你跟我的日子要还想过下去,你就给我闭嘴!我告诉你,申申就是我女儿!你要是敢废话,我就带着她一起走!” “你威胁我?!呵!我忘记跟你说了,刚刚我已经跟申申说了她老娘是颜百灵不是我,” 眼见着楚蓉生神色突变,陈彩云嚣张道:“谁让你喝醉了,没有早一点叫我闭嘴呢。” “你!我懒得理你!蠢货!” “你别走!我还没说完!”陈彩云拦住楚蓉生,说道:“申申要真是你楚蓉生的种,那你应该养,我没话好说。搞了半天,跟你没半毛钱关系。你倒是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听着。” “陈彩云,我最后告诉你一次,申申是我楚蓉生养大的,她就是我楚蓉生的女儿!” “我呸!心上人和别人生的种,你养着心里不苦啊?哎,你们这种文化人,脑袋里的墨水是不是屎味儿的?” 楚蓉生能明显感觉到陈彩云的腰杆硬起来了,她手里握着的正是他的命门,此刻恨不得拿他当个蛐蛐儿戏耍,怎么会轻易就放过他。 楚蓉生心中懊恼不已,深恨喝酒误事。只可惜时光不可倒流,大错已成,只能补救。 于是,他柔软下来,低语道: “彩云,你听那些过去的事做什么呢?说到底,这十几年我是和你生活在一起的,你已经赢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心里揣着别人,那从今往后,你不提我也绝对不再想了,好么?” 陈彩云没料到他竟然如此温柔,一时间委屈涌上心头,眼热鼻酸地哽咽了一句:“你就是个骗子。” “至于申申……也许是个错误吧。但既然我养了她,那就是一场父女缘分。你原本也是可以好好的当她的妈的,只是你自己选择不当嘛。不当就不当了,再过几年她出去念书或者嫁人了,离开了这块土地,你想见也见不到她了,对不对?” 第七十章 解释(上) 陈彩云泪水糊了满脸,这样温柔的楚蓉生她真是怀念,明明知道不单纯,但也不忍拒绝。 她是决心要跟楚蓉生过一辈子的,怎么地也不可能离了他,成了个寡妇门。 楚蓉生竟然还伸出湿漉漉的袖子来给她擦泪水,弄得她的心墙塌倒一大片。陈彩云猛地吸了吸鼻子,情绪冷静下来,恍惚间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哎呀”一声窜出门去。 “雨婷啊!雨婷!”陈彩云不光把楚知颜给推出了家门,把自己的亲闺女也推了出去。这过了九月,天气温差骤增,要是冻坏了雨婷那可怎么好。 “妈,我在这儿……” 见雨婷从牛棚里跑了出来,陈彩云连忙迎过去,她心疼地搂住女儿,问道:“冷不冷?冻坏了吧?” “不冷,姐姐抱着我呢。” 陈彩云的脸垮下来,她的视线漂移到楚雨婷身后,紧紧抿着嘴。突然间,她也有些后悔,不应该说出楚知颜的亲妈的秘密。 说到底,申申也算她拉扯大的,苦劳总要算一笔。她到现在也没个儿子,以后还要指望女儿们来送终。陈彩云自知对楚知颜甚是凉薄,两人之间全靠血亲关系牵连着,这一下子断了关系,楚知颜还能老实地听自己话么?倘若她就此跑了,自己不是反倒吃了亏么? 于是,她陷入了和楚蓉生相等的进退两难,但有别于楚蓉生的四两拨千斤,陈彩云一出手就是彪的。 她瞪起一双眼睛,猛地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说道: “你看着我干嘛?!老娘告诉你,是我把你养得这么大,你要有良心!你吃的每一口饭都是从老娘嘴里抠出来的!我就是你妈!你要是敢不管我跟你爸,天打五雷轰!小鬼缠着你,让你没一天好日子过!” 说完她就一把抱起雨婷,气哄哄地走了,路过楚蓉生身边时,还忍不住哼了出来。 楚知颜的背抵着墙,她坐在地上,双手牢牢抱住膝盖。 她的眼睛生的大,可以把内心深处的情绪成倍的放大出来。 楚蓉生遥遥见了她那双眼睛,心里揪得难受不已,他知道申申这是吓着了、害怕了、不知所措了。 他一身湿衣服来不及换就跑了出来,一经夜里的凉风更是冷得哆嗦,还没走近申申,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惊得楚知颜抖索了好几下。 “孩子,你别怕,我不过去。我就站这儿。”楚蓉生见楚知颜缩紧了身体赶紧说道。 “对不起啊,爸喝多了,吓着你了吧。爸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楚知颜眨巴下眼睛,两颗豆大的眼泪从眼睫缝隙里断下来。 楚蓉生哽着喉咙,顺着门边坐下来,他避开楚知颜的视线说道:“你……你都知道了吧……你亲妈的事……陈彩云这个人讲话没头绪,你……你听得懂么?” 他的视线重归向内,看一眼申申立刻就又弹开来,在脑子里盘算了半天的说辞,这时候竟然说不出来。 楚蓉生身冷又心哀,他抬头看那一轮圆晃晃的大月亮,想着应是“天涯共此时”,他不禁无声呐喊:颜百灵你到底在哪里呢?你可知道这十几年来,我为你做了多少的事呀…… 第七十一章 解释(下) “她说她不是我妈,还说我妈叫颜百灵。”楚知颜开了口。 她这两个小时脑袋一片空白,从始至终只有陈彩云尖利的嗓音不停的回荡着。 直到楚雨婷被抱走,陈彩云又补上了一句笃定,她才终于回了神。 一瞬间,楚知颜就想通了一切,明白这些年自己的苦难的根源究竟在何以及为什么陈彩云会那样嫌弃她……但她顾不得哀怨,因为有一个更大的谜团正等待着楚蓉生的拆解。她追问道: “颜百灵是谁?她在哪儿?” 楚蓉生略略低下头,沉默片刻,然后他竟然笑了,笑着抬头说道:“申申,我做梦都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你聊她。我原以为,那会是一个很幸福的时刻,会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屋子里。她弹着钢琴,你吃着巧克力,而我则在一旁看着你们俩……” 楚蓉生的幻想被楚知颜硬生生的打断,同样的话她又问了一遍。他失神般扬起的手陡然坠落,良久他说道: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申申么?申是上海的别称,你的名字都是为了纪念她。” “颜百灵是你母亲,亲生母亲。这些年我也在找她,可惜一直没什么消息。咱们鹤留这样的情况也不止你一个。你知道阿蒙吧?你于叔叔家的那孩子,母亲也是上海人,后来为了回上海,也是抛家弃子的。你别怪她,她……她那样的人是不应该留在鹤留吃苦的。” “她会说外语,会弹钢琴,唱起歌来人如其名。你长得跟她很像很像,尤其是眼睛。我也是太想念她了,今日又多喝酒,才会搞出这么多事来。” “我们这辈人的事,许多地方说不清,说了你可能也很难明白。申申,你只要知道,你是爸爸的女儿,爸爸不会不管你就行。今天爸爸喝酒失态,都是误会,你原谅爸爸,好不好?自从你妈走了,爸爸每天都跟个活死人一样,要不是因为有你,我早就不想活了。” 说话时楚蓉生始终低着头,他的脸埋在阴影里,让人看不见表情。但楚知颜还是感觉到了父亲的难过,她不忍心,于是站了起来,朝父亲走过去。 “爸,天冷,我看你都冻出鼻涕了,咱们回家吧。” “哎,好,好……回家。” “爸,你恨她么?” “不恨,不恨。” 月色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影子里的楚蓉生摇着脑袋,他说道:“你也别恨。她生了你,又把你留给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想不明白,真想去找她问个清楚!” 楚蓉生停住了脚步,向侧后方暗自发愿的楚知颜瞄了一眼。他回道:“你好好念书,以后到上海去上大学。到时候,你去找她,我不反对。” 无形中,楚蓉生给楚知颜描绘了一条正道通途,令她不安的内心有了前进的方向。 当夜,楚知颜彻夜难眠,她在被窝里藏着日记,把封底记下的那个上海地址牢牢压在了心口的位置。 第七十二章 拆信(上) 中秋过后,楚家就陷入到了极其微妙的平衡里。 陈彩云害怕再也支使不动申申,更害怕这个想法得到了应验,于是她使唤起楚知颜来总是缩手缩脚,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虎狼相。 楚蓉生尽管不动声色,但他却时时刻刻都在观察。回到这个家里,实在是百般的不适,但他却回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勤快。因为他心中害怕,害怕失去最珍贵的东西。 只有申申,还是和过去一样又乖又得体。 她依旧喊陈彩云妈,对陈彩云的话也是言听计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敬; 她对楚蓉生稍稍有一些生分,改掉了喜欢挽住父亲手臂撒娇的习惯,更愿意在陈彩云在的场合与父亲待在一起。 夜里,楚蓉生和陈彩云躺一块儿,两个人都翻着眼珠子看天花板睡不着。 陈彩云说:“你觉得申申怪不怪?摊上这么大的事儿,她都不哭不闹,我说话她也还听,一点也不跟我尥蹶子……” “你是下流胚么?别人不抽你你还浑身不舒坦了?”楚蓉生没好气儿地接了一句。 “哎!你这个人!会咬人的狗不叫唤,“陈彩云摆了下臀部,顶了楚蓉生一下,低语道:“我可是好心提醒你!” 楚蓉生被陈彩云说的心乱如麻,他嫌弃陈彩云碰他,立刻弹开十公分,翻身假装睡去。 他的眼睛闭了十几分钟,又明亮地睁开来。 楚蓉生风寒未愈,加之整日心慌失眠,第二天早起就头重脚轻站不起来。 陈彩云在一边骂骂咧咧,说叫他吃饭还得三请四邀的。 楚知颜则一边布置碗筷,一边探头看楚蓉生,见父亲似乎很不舒服,赶紧过去问怎么了。 “没事儿,睡落枕了,别担心。”楚蓉生一边捏着脖子,一边抬头看她。见楚知颜似乎有话未尽,便追问道:“怎么了?还有事?” “爸,你这样……今天还能上班么?” 楚蓉生见了她这扭捏的样子,就猜出来了,他一伸手就说道:“信给我吧,我就是爬都爬到单位给你把信寄出去,放心了吧?” “爸,你别笑我。”楚知颜有一些羞涩,她甜甜一笑,说道:“那我去吃饭了,我快迟到了。” “去去去。”楚蓉生笑着摆手,手里捏着她那封要寄往成都的信,渐渐失去了笑意。 等申申走了,楚蓉生拿起那封信对着日光看了又看,能看到里头叠成矩形的一张纸,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墨水的痕迹。 如今楚蓉生越来越觉得抓不准申申的心思,便打起了手上这封信的主意。 但他向来自诩是个君子,是个有格调的人,如今又没有喝醉,怎么能干出这种私拆别人信件的龌龊事来。 于是举了又举,看了又看,下了四五回的决心,终于还是下了手。 楚蓉生顾不得脚下如灌了铅一般,匆匆跑到厨房。他抖了抖手里的信,就着锅里蒸粘糕的热气熏了熏信的封口,小心翼翼地揭开。 楚蓉生深吸一口气,将楚知颜写给杨鹤羽的信拽了出来。 第七十三章 拆信(下) “小羽哥: 展信好。 上次你来信说要分文理班了,已经分好了么?你的功课门门都好,选什么应该都能考上好大学的。不像我,我如今物理化学差得都没有脸跟你说了。以后,我恐怕只能选文科了。 你学业繁重,我的事情你就不用替我操心了,我会加油的。其实我在文科方面也还有信心。无论怎样,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向小羽哥你看齐。 好了,寒暄结束。(你不要再偷笑了,请严肃认真看我下面的信。)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是近期在我身上发生的极重要的事情。 你肯定不会相信,我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不要太惊讶,我现在已经消化掉这个消息了,你不用太过担心我而影响了自己的学习。) 陈彩云不是我的母亲,我的亲生母亲叫颜百灵。 爸爸告诉我,她是个上海知青,当年为了回城把我扔了下来。这样的事情,我也知道,在我们学校有好多个孩子都是这样的。没想到……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好了,我也不装了。其实,知道消息的那天晚上,我哭了。是真的挺难受的。 那天夜里我真的想坐车去上海,去找她问个明白,为什么能一走了之不闻不问……我不是开玩笑,我手上还存着大头哥给我的卖辫子的钱呢,虽然不知道买车票要多少钱,但我想只要我想走,就一定能够走得出去! 但我还是不走了……我决定为了爸爸留下来。 我觉得我爸爸是个很苦的人,他心里揣了很多很多的事,都不能跟别人讲。如果我再走了,他一定会很难受的。 我决定了,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做个有真本领的人。爸爸似乎对上海很眷恋,如果我可以考去上海念书,等爸爸老了,就接他去上海生活。 可是,我也想跟小羽哥你在一个城市念书。 哎……忘记我上面那些胡言乱语吧。我知道你一贯是目标明确的,祝福你未来前程似锦。 盼复! (我也只能跟你倾诉倾诉了,哎……) 申申 1992年9月14日” 这一封信读得楚蓉生的心情跌宕起伏,他没想到过原来申申对他是这般的赤子真心,楚蓉生一时间感动得滚出两道眼泪。 情绪翻涌间,外头传来了陈彩云的脚步声。 楚蓉生赶紧背过身,把信重新叠放好。 陈彩云见他在厨房鬼鬼祟祟地,跟过去问:“你做什么呢?” “没什么。”楚蓉生将眼泪擦干净,转过身来就要跨出门去。 “你别走,我跟你说个事儿。”陈彩云把他拦住,气鼓鼓地说道:“这两天我都快被气糊涂了,有个大事儿一直没跟你说。” “你能有什么大事儿……” “哼,我是没什么大事儿,我算哪根葱啊。嫁女儿哪里能轮得着我说上话!” 楚蓉生叫她说得稀里糊涂,不禁追问道:“你说什么?谁要嫁女儿?” “你啊!”陈彩云尖声嚷了一句。 “神经病!我嫁什么女儿,申申只有14岁,雨婷才只有八岁,我嫁哪个女儿?”楚蓉生一脸古怪的笑,他连连摇头懒得理陈彩云。 第七十四章 山雨来(上) 楚蓉生这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让陈彩云大为光火。 她这几天除了懊悔不该告诉申申自己不是她亲妈之外,剩下的就是去琢磨楚蓉生不愿意说出口的话。 她越琢磨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越琢磨越发觉得瘆得慌。 陈彩云想:这楚知颜压根就不是楚蓉生的亲骨肉,且却是他魂牵梦绕的心上人的亲骨血。这样的人他养在身边,究竟是几个意思?! 陈彩云突然承认了申申出众的容貌,心绪难平地暗道:“这不是给自己养祸害么?!人心隔肚皮,谁知道楚蓉生会不会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来!这一次他说是醉了,谁他娘的知道是真醉还是借酒壮胆啊!申申是断断不能留在身边了!” 陈彩云冷哼一声,说道:“你说的好像什么时候拿雨婷当过你闺女似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楚蓉生终于开始正视起陈彩云的状态来。 “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我大哥跟咱们讨申申做媳妇。我觉得这挺好的,亲上加亲嘛。” “你说什么?”楚蓉生难以置信,追问道:“你再说一遍!” 陈彩云见了他眼珠子里有怒气在堆积,心里已经开始慌了,嘴巴却还很强硬。 她喊道: “我说一百遍、一千遍都行!反正,申申不能再在家里待了,女儿大了不能留!赶紧让她嫁了!她要是嫁给我侄儿还算是命好的!要不是望收看上她,你以为我乐意让她嫁给我陈家做媳妇呢。” “陈彩云!你是不是疯了?!”楚蓉生果真勃然大怒。 他刚刚读了女儿给好友的信,算是看透了女儿的一颗剔透真心,深觉这样纯真的孩子简直不是他这样腌臜的人配得上去拥有的。 而陈彩云竟然会拿这样的珍宝去与她那个猪牛般的侄儿去凑一块,而且是理所应当地配成对,简直是不可理喻。 “陈彩云,你让你那个蠢侄子离申申远一点。下次我再看到他敢缠着申申,你信不信我让你们陈家绝后!” 陈彩云被楚蓉生眼睛里的杀气给唬住了,她气虚道:“我们望收差哪儿了……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呀……” “滚滚滚,我懒得理你。你大哥真是够可以的!他倒聪明,不敢亲自来跟我说,就知道拎了你出来做挡箭牌。你今天就去告诉他,让他少来试探我的底线,我楚蓉生可不是什么好脾气!” 陈彩云撇撇嘴,半晌她终于退让道:“成成成,这事再说。申申还小嘛,我跟大哥说等两年再说。” 她见楚蓉生眉毛又立起来,立刻缩起脖子打岔道:“这事儿我依了你,那我哥要承包1号山头的事儿你可得向着我们呐。我哥说了,让你肥水不流外人田。” 楚蓉生冷笑一声,不客气道:“他算老几!也敢来使唤我!” “哎,你什么意思?” “陈彩云,农场是国家的农场,不是姓楚的!你长长脑子好不好!”他跨上自行车,严肃地说:“你哥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是在逼我犯错误!啥事儿你都跟着瞎掺和!我跟你说,你哥就不是个东西!” 第七十五章 山雨来(下) 一个月之后,国营翠嶂农场七分场门口敲敲打打正式换了牌子——翠嶂鲜品公司第七分公司正式成立。 路过的农场职工也好,周边农民也罢,每个人的嘴里都念念有词。 “变天喽,变天喽,铁饭碗砸喽!” 陈彩云才不管什么铁饭碗,她只觉得家里多了个金饭碗。楚蓉生华丽变身为生产部经理,某日竟然还领了一身西服回来。陈彩云见了楚蓉生那洋气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 只是,陈南根交待她办的事她一件也没有办成,到底还是有些丧气。 陈彩云虽然没文化,却深谙“出嫁从夫”的道理。 她信楚蓉生说的话。楚蓉生说她哥不是个东西,她觉得话虽然难听,但理是这么个理。她想:谁都不能给楚蓉生挖坑,害楚蓉生倒霉,谁就是猪狗不如,谁就是她陈彩云的敌人,陈南根也不例外! 但陈彩云一想起陈南根被拒绝后那阴森的表情,心里头就五不是六不是的,隐隐觉得不安。这种不安足足持续了快一个月,才渐渐淡去。 没想到陈彩云刚刚放松下警惕,一个惊天霹雳就朝她打了过来。 那天楚蓉生深夜未归,陈彩云则习以为常地准备洗完脚就独自睡去。可她刚泼了洗脚水在院子里,院门就猛地被人推开。 “陈彩云!出大事儿了!你哥跟你男人在田老总办公室里头对质!你快去看看去吧!” “啥?”陈彩云愣住了神,她手里拎着滴水的木盆子追问道:“对质啥?对质是啥?” “哎呀!”那人鬼鬼祟祟地向前踏出一步,往她屋里头看了一眼,悄声说道:“说了你可别生气啊,你哥说楚蓉生道德败坏,不配当干部,不配管人。他说……他说……你家大丫头是楚蓉生跟外面野女人生的……” 那人见陈彩云脸上阴云密布,半刻也不愿意多待,立刻调转屁股溜了。 陈彩云足足愣了一分钟,才扔了手里的木盆子,杀猪似地喊了起来。 楚知颜和楚雨婷本来都睡去了,叫她一嗓子给嚎了起来。 “姐,妈又怎么了?” 楚知颜披好衣服,安抚下妹妹,她心里发慌,但还是悄悄朝外走了出去。 陈彩云一见到楚知颜,突然就不哭了,她冲去厨房拿了一把剪刀,拖起楚知颜就跑。 今夜这一出大戏,源起于一封匿名信。 田益民是从总公司空降下来的领导,在鹤留尚且根基不稳。这段时间多亏了楚蓉生承上启下,才能在农转企这一特殊时期保证生产计划不掉链子。 他本还想着要给楚蓉生记上一功,好好给总公司写份报告,让他在总公司的管理层也能混个脸熟,日后也能有更好的前途。 田益民手里头捏着那封不知道什么时候投到意见箱里的匿名信,心中燃起一股后怕。他想幸亏自己的手慢了一步,这要是报告递了上去,匿名信又被实锤,那可就闹了个识人不明的大笑话了。 他连连感慨:这人呐,可不敢轻易下结论,还得多观察呀。 第七十六章 尘埃飞舞 这匿名信写的是有鼻子有眼,田益民想当它是胡说八道都不行,只好把楚蓉生喊回了办公室。 楚蓉生本以为是日常工作事务的交待,怎料一进田益民的办公室,就发现党委、行政、后勤三大领导都在里头等着。 这四个人坐在一起,好家伙,说是四大金刚也不为过。 楚蓉生的表情立刻凝滞下来,他机警地问道:“田总,您找我?” “啊,你坐。”田益民指了指四个人面前的一把椅子。 楚蓉生点了点头,他拉过椅子一面坐下一面脑袋飞转,评估着眼前这局势。 “今天找你来呢,是因为组织上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为公平公正,我就喊了其他部门的各位领导一起过来做调查。小楚,你不用太紧张,实话实说就行。” 楚蓉生搞不清楚状况。这几年他听了许建国的教诲,寄情于工作,热衷于给申申创造更美好的未来,早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喜欢耍小聪明的楚蓉生了。 自从上任以来,过去那些兄弟伙记来找他攀亲近的不少。但楚蓉生始终恪尽职守,一把尺子量所有人,思想上从来没犯过错误。他想莫不是这样,惹得某些人心里不痛快了。 一想到这里,他突然眼前一亮,有了想法。 他反问道:“哪方面的匿名信?” “现在还没轮到你说话!”后勤部的老姜是个转业干部,说起话来铿锵有力,甚至于有些蛮横。 楚蓉生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一丝鄙夷。 “老姜……”田益民挡了挡老姜的火冲劲儿,顿了顿说道:“小楚啊,组织上收到匿名检举信,指你生活作风有问题。调戏妇女致使生下非婚生子女,对待家属也时常有家庭暴力。对此你怎么看?” “放屁!”楚蓉生立刻拍了桌子。 他顿时就明白过来,是谁在背地里戳他刀子。 “楚蓉生!请你注意你的讲话方式!虽然咱们现在农改企了,但还是有组织的!现在是组织上找你谈话,墙上挂着党旗!你以为这里是你们家后院么?!” 这熟悉的话语正出自洪春芳之口。翠嶂农场的管理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洪春芳却始终屹立不倒,步步高升。 如今她是翠嶂鲜品公司的行政大总管了,过去她看在邵场长的面子才和楚蓉生修复了关系。但作为为数不多的见过楚蓉生浪子模样的农场老领导,她对楚蓉生的印象一直不佳。 楚蓉生知道洪春芳的厉害,他平整了情绪,才又开口道:“我请求喊陈南根前来对质。” “什么?”田益民左右看了看,笑了,他说:“小楚,这是匿名举报。” “别匿名了,我知道是他。田总,您喊他来吧,有些话我想等他来了再说。” 四大金刚对了个眼神,最终田益民出去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陈南根谄媚地跑了进来。 一进门,五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了他,陈南根一紧张没刹住车,“咚”一下撞在了楚蓉生的椅子上。 第七十七章 尘埃落定(上) 楚蓉生的眼神杀过去像两把冰刀子,他冷哼一声,说道:“大舅哥,最近累着了呀,腿脚都不稳了。是应该在组织面前多给你进进言,不然你私底下做的那些事,什么时候才有见光的一天呐。” 陈南根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他一看到四大金刚,腿就已经软了。耳边再传来楚蓉生凉飕飕的话,更是胆寒,他立刻就虚张声势先发制人吼起来: “楚蓉生!你别血口喷人!我私底下做什么了?我这个人向来是……是明人不做暗事!农场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对吧?各位老总……” “我血口喷人?血口喷人的是你吧!我问你,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调戏妇女了?哪只眼睛看到我动手打你妹妹了?各位领导都坐在这里,我跟你当面对质!” “什么……什么东西……匿名信上写我名字了么?!写名字还能叫匿名信么?” 楚蓉生失笑,他直勾勾盯住陈南根,逼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匿名信?连上面写了什么都这么清楚!连我自己都是从进了门才知道的,你知道的倒挺早啊。” “我……”陈南根立刻露怯,他硬撑道:“我来的路上知道的,这农场上上下下都传遍了。” 他干脆闹起来,打开了田益民办公室的门,冲外头喊道:“还有谁不知道楚蓉生匿名信的事儿的?!是不是你们都知道了楚蓉生乱搞男女关系了?!” “干什么你!”田益民发了火,他怒吼一声:“给我把门关上!” 楚蓉生心里想就陈南根这种智商还要学别人玩阴的,姓陈的脑袋瓜子里装着的都是些什么。 他早已经胸有成竹,不再跟陈南根纠缠,楚蓉生站起来,正色道: “对不起了,各位领导,耽误你们的时间。这其实是我和陈南根的私人冲突,他找我走后门,想要1号山头的橡胶林自己承包,被我拒绝了,这才恼羞成怒想要抹黑我。我回去教育他,不麻烦各位领导了。” 陈南根一听这话,顿时不乐意了,他狡辩道:“我都说了,不是我写的匿名信……” “好啦,陈南根同志!”洪春芳皱着眉头开了口,她说道:“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再避重就轻了。你只陈述事实就好,只要是事实,你就大胆说,组织是不会放任不管的。” 这下陈南根受到了鼓励,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楚蓉生上了位也不照拂他们陈家人,他陈南根也就不要有什么客气的。 写匿名信本来就是要搞臭他嘛,管他是背地里搞还是当面搞呢?!陈南根暗语道:奶奶的,老子还没哪次吵架超过这臭老九的!这回老子就彻底废了他,替陈家人出口恶气! 这样一想,陈南根立刻来了精气神,他白眼一翻,嗓门一开,吼道: “报告领导,我举报楚蓉生!他这个人品性恶劣,不配领导别人。把这样一个人放在领导位上,简直是咱们农场……哦,不……是咱们公司的奇耻大辱!我有证据!我曾亲耳听到我妹妹跟楚蓉生吵架,说楚知颜是楚蓉生跟别的职工生的野种!” 第七十八章 尘埃落定(下) 楚蓉生沉默着。 事情确实比他想象的要恶劣得多。他突然意识到,重要的不是他做过些什么事,而是别人希望他做过些什么事。 不过,好在现场只有一个洪春芳,而田益民显然还是想要保他的。 毕竟他楚蓉生在农改企这个关键时期,算个实干家。留下他来总比留下那些专会耍嘴皮子的人要好。 楚蓉生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年收养申申时,是杨鹤羽的父亲杨世庆帮忙去求了邵洪波。各种手续一应俱全,是没什么纰漏的。如今邵洪波早已退休回了成都,而杨世庆也已经西去多年,只要唬得住陈彩云,这个秘密就成了永恒了。 他听了陈南根的控诉就知道陈彩云没跟他讲过申申的事儿,这些话八成就是他偷听来的,还添油加醋地描述得画蛇添足,漏洞百出。 楚蓉生心生一计,这一计就一个字——赖!拆解开就是:抵死不认,坚守清白。量他陈南根跳出天来,这种讲不清道不明的家务事组织上也没什么可奈何的。 “田总,陈南根对我不满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了。不管他怎么说我,我都能理解。他怪我不能肥水流入自家田,但我楚蓉生在这个位置一天就要尽一天的责任。除非你们开了我,否则有我在的一天,陈南根永远都别想承包1号山!” 楚蓉生这样大格局的话一出来,连后勤的老姜都有些激动了,他连连点头,对楚蓉生投以了赞许的目光。 楚蓉生一见场上的天平向自己倾斜,便欲见好就收,说道:“各位领导,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下去了。今天夜里我还安排了家庭农场的帮扶,要去跟着那些种植能手一起去农户家里去。” “成。”田益民缓了缓,他扭头对其他三人说道:“这件事组织上再讨论一下,回头再找陈南根同志谈一谈。我们还是要有个处理结果,是吧?” 陈南根一听,这些人竟然绕开楚蓉生直接朝他来了,心里一慌立刻就哭了出来。他委屈得大骂道:“各位领导,我陈南根说的话句句属实,他楚蓉生要不是乱搞男女关系,我陈南根明天出门就从山头滚下去摔死!” 他赌咒发誓正在猛烈关头,突然办公室的大门开了。 陈彩云恶狠狠地盯住陈南根,她一手紧紧拽住楚知颜,一手牢牢抓住一把长而利的剪刀,似乎就杀人! 楚蓉生心头猛地一沉,他的意识提醒自己:坏了。 只是尚未来得及开口,陈彩云就拽着楚知颜踉跄到四大金刚面前,她炮火猛烈地嘶吼道: “各位领导!你们别听我哥的!我哥就是个混蛋!她!她根本就是楚蓉生捡来的!我们家蓉生是个好人呐!他见这丫头被人扔了可怜才收养她的!” 楚蓉生如被雷击,又遭雨淋,浑身冰冷发颤冷汗如雨,心口如被重石堵住完全不能呼吸。 而陈彩云却挥舞着手里的剪刀,哭得满脸湿润地喊道:“你们要是不信,咱们就滴血认亲!这个丧门星真的不是我们楚蓉生的孩子啊,我们蓉生是个好人呐!领导呀!” 第七十九章 迟来的坦白(上) 这一间不大的办公室,一下子涌进来8个人,其中还有一男一女争相哭泣。 田益民四下环顾,心道:好家伙,这真成农贸市场了! 他定睛看着能说会道的楚蓉生,瞧见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心里的谜团也是越积越高。 见多识广的洪春芳此时也犯了迷糊,她不禁问道:“你们家这事儿……够复杂的啊……到底听谁的啊?” 陈彩云仍旧挥舞着剪刀,哭着说:“洪部长,你听我的!听我的呀!” 她拽着申申的手骨节发白,她拉扯得申申的外套从肩头脱落下来,小姑娘的表情说是惊恐也不为过。 楚知颜缓缓扭过头盯住楚蓉生的脸,那两道纯净但饱受伤害的目光楚蓉生招架不住,只能慌乱撇头避开。 突然间,楚知颜猛地从陈彩云怀里抽回手,扭头就跑。 楚蓉生腿软的往前一栽,险些跌倒,但还是不顾田益民的叫喊丢下一屋子人追了出去。 洪春芳不可思议地一摊手,说道:“奇了……你们看过那个日本电影《罗生门》没有?今天是被我们撞上了。怎么办吧?田总,你说呢?” 田益民把桌子一拍,怒道:“这个楚蓉生,要是耽误了工作,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一直没有发话的党高官李国庆开口了,他说道:“老田啊,工作是工作,作风是作风。咱们党的干部,要的就是根正苗红。我来的时间不长,但听洪部长说他楚蓉生已经不是第一次犯错误了,是吧?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严肃对待吧。” “我附议!”后勤老姜跟了一句。 田益民一口气闷在胸腔,他想这事是糊弄不过去了。他抬眼看了看陈彩云和陈南根,只见他们两个:一个是一脸窝囊、一个是一脸奸相。不免深深感慨:好女旺三代,坏女害三茬。男人要想做下一番事业,除了自身要过硬,这身前后院可都一点儿岔子也出不得。 楚蓉生没想到楚知颜能跑那么快,他足足追了三里地都没追上。最后实在没法子,抢了一位老乡的自行车,才算堵住了申申的去路。 “你别碰我!”楚知颜缩着身体,连连避让。 楚蓉生瞄了她一眼就知道完了,那孩子眼睛里的信任分毫不剩,只有质疑。 “申申,你别怕,我可以跟你解释!” “我不听!你是个骗子!” 楚蓉生心里难受得跟什么似的,他张开双手,一点点往前移着步子说道:“申申,爸爸心里也苦啊,你别这样,好不好?” “你一直……一直都在骗我!”楚知颜哭了出来,她倔强地别过头,擦了擦泪水,喊道:“我……我可是把您当做我唯一的依靠呀……” “我知道我知道……”楚蓉生嘴唇颤抖,内心百感交集。 “可是你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呀?!”楚知颜发出这两句拷问,直直问入了楚蓉生的灵魂深处,令他身躯一颤。 往昔岁月,如白驹过隙,又如放了慢镜的电影。楚蓉生捂住脸哭了,半晌他才抬起脸,缓缓开了口。 第八十章 迟来的坦白(下) “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颜百灵确实是你的亲生母亲。当年,是我给她找的产婆,你一出生就交到了我的手上。是我抱的你,一直把你抱给了一个老乡家。” 那份记忆至今鲜活,楚蓉生仿佛还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 他没有告诉楚知颜,颜百灵生下她之后看都不看一眼,抱也没抱过她一下。 “当时,你那么小,睡在我臂弯里头又软又弱,看得我心疼的呀……我回去以后思前想后舍不下你,就又想法子从老乡家把你抱了回来,那是1978年的春末,一养就养到了现在。一晃已经14年过去了,14年啊!” “为什么是你抱着我?那个人呢?!” “为什么是我……可能因为,我跟你妈是好朋友吧……”楚蓉生说道这里,又顿了顿,自嘲般笑笑,又说道:“不……算不上好朋友,就是一般朋友。我不能再骗你了,也不能再骗我自己了。” 楚蓉生的心里如同被刀割了一般疼,他一点也不想承认,他脑子里面那些零星的与颜百灵有关的片段,就是他与她的全部回忆: 第一次见面,就是二分场的好事之徒带着他一起去看颜百灵一个人躲在花田里跳舞,他当时就看得晕了,心就疯了; 第二次见面,就是颜百灵指出他的唢呐吹得不准,亮出一嗓子帮他纠正。她对他说:真好,在这样的混乱里,只有音乐能洗涤人的灵魂。这句话他记了大半辈子,在吹唢呐时想了大半辈子; 第三次见面,就是颜百灵半身是水、半身是血的跌落在山洼里,向路过的楚蓉生求救。楚蓉生解开她的衣服,才发现她用一层层的布紧紧缠住的腰腹早已经鼓得不像话。 没了,再无其他。 楚蓉生还记得死里逃生的颜百灵冷着一双眼睛,对他说: “我不该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帮我把她带走吧,随便给谁,留她一条命。我记你的好一辈子!” 为了这一句话,他楚蓉生足足付出了14年。他看着申申越来越像颜百灵,不是没有害怕过这一场隐秘会藏不下去。 事实上,知道申申是颜百灵女儿的人确实是越来越多。 而那些人每每质疑起他和颜百灵的关系时,就仿佛是给楚蓉生上了一针迷幻剂,他觉得自己是有些变态了,但就是没法拒绝那份窃喜。 他渴望的自己与颜百灵的关系,哪怕只是活在别人的臆想中,也令他无比的欢愉。 “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谁才是我亲生父亲?” 楚蓉生的思绪被申申打破砂锅的提问给拉回了现实,他的眼睛对上了申申的,迷茫而又真挚。 他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信!”楚知颜发了狠,她抽噎着说道:“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颜百灵!” 楚蓉生无奈地一笑,他深吸一口气,说道:“你可以去找她,我还期待着你找到她帮我问一句,问她还记不记得我……” “我真的会去找她的!”申申再一次喊道。 “我同意,我不拦着。我还愿意陪着你,”楚蓉生又往前走了几步,他说道:“等我安排安排,咱们不等了,过几天我就陪你去上海。” 第八十一章 不速之客(上) “来来,信到了!” 成都市树人中学高二(1)班里一阵喧嚣,班主任吕博文手里拿着一摞黄黄白白的信封随手放在了讲台上,他说道:“有信的同学自己来取。” 吕博文有些谢顶,教的是数学。他的个性保守又古板,并不是很喜欢学生之间这种鸿雁传书的活动。他觉得但凡有时间都应该拿来做题,就算不做题,睡觉也比写那些酸唧唧的信强。何况,孩子们正在青春气盛,谁知道会不会还有早恋这样的苗头隐藏着呢? 杨鹤羽本来在聚精会神地给同学们讲一道几何题,听到信到了,立刻笑嘻嘻地跑上来取。 吕博文瞄了他一眼,一把拦住他说道:“你怎么又跑上来,我记得你上周也跑上来过!” 杨鹤羽笑眯眯地回道:“上周没我的信嘛,所以这周再看看,吕老师。” 杨鹤羽是班级里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吕博文对这样的学生自然格外注意,他直截了当说道:“我告诉你,最多半年!等进了高三,你可就别想着做这些耽误时间的事了!” 杨鹤羽连连点头,他绕过吕老师,将讲台上的信翻了又翻。渐渐地,他的笑容消失了,失望又一次来袭。 他闷闷不乐地走回座位,刚刚坐下,窗户就被人敲了敲。 贝一铭把脸挤在玻璃上,看着跟一头猪似的。他见杨鹤羽回了头,才又把脸挪开,猪八戒恢复成了天蓬元帅。 分班后,杨鹤羽和贝一铭九年的同窗情终于告一段落。 贝一铭选择了文科。因为这个他老子差点没废了他,连续七个晚上打电话做贝一铭的工作。贝一铭说:要不是有母亲护着,他肯定要被他爹念的经给烦死。 “你干嘛呢?怎么愁眉苦脸的?” 杨鹤羽不高兴是因为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收到申申的来信了,上一次收信还是刚开学的时候,她问他文理分班的事,告诉她亲生母亲的秘密。 他给她回了信,对她面临的剧变非常关心,很担心申申会把苦闷藏在心里。 但这是属于他和申申之间的小秘密,杨鹤羽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说学习累了。 “放学打篮球么?”贝一铭隔着窗户说道:“陈伟佳那小子非要跟我约三人篮球赛,你来帮我,再加一个米威,我这三人无敌战队打不死他!” 杨鹤羽指了指站在讲台附近虎视眈眈的吕博文,朝贝一铭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贝一铭心满意足,对杨鹤羽眨眨眼以示感谢。 这是一场无线电厂职二代的内部战,放了学杨鹤羽和贝一铭就骑着车往家赶。 贝一铭那辆自行车酷炫拉风,还能变速,他骑在上面一点也不老实。一会放掉一个笼头把手,一会两只手都放掉抱在胸前。风扬起他港星一般的长刘海,露出他自信骄傲的一张脸来。 三人篮球赛的战况一如贝一铭的预料,“贝米杨”战队把陈伟佳一行人打得落花流水。眼见着最后一节进入尾声,再有五分钟就要宣告胜利。杨宇轩急急忙忙地寻了过来。 “哥,妈喊你回家!家里来客人了,着急见你!” 听了杨宇轩的话,杨鹤羽叫了暂停,他问道:“客人要见我?谁呀?” “我不认识,说是大伯的老朋友。” 杨鹤羽心里一盘算,难道是楚叔叔来了?! 第八十二章 不速之客(下) 陈伟佳一伙人体能不足,一见杨鹤羽要走,相互对了个眼神。 陈伟佳立刻抢先一步喊道:“算了算了,杨鹤羽要走,今天就先到这里,咱们下回再战!” “什么下回?!”贝一铭不乐意了,他回道:“他走了,我们俩还在呢!陈伟佳你信不信就剩我们两个人这场也赢定了?!” 陈伟佳气喘吁吁,他扭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分差,脸上烧得要命。他咬牙怼道:“贝一铭,你小子怎么这个德行?!知不知道什么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放屁!你这个怂货!”贝一铭听了更是满身傲气抵挡不住,他乐呵呵地喊道:“老子只知道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你!” 贝一铭这样的话像一根明火,迅速就将那一群青春火旺的少年的愤怒点燃。 陈伟佳扔了篮球,就要扑过去。 杨鹤羽伸手推了他一把,说道:“干什么?!咱们约的是打球,不是打架!” “哥,妈叫你快点回去!你可千万别打架呀!”杨宇轩见状也焦急地喊出来。 杨鹤羽看了看堂弟,走到贝一铭身边说道:“差不多得了。陈伟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今天打成这样已经挺丢脸的了。他说那话不就是变相求饶嘛,你何必戳穿他。” “谁让他一天到晚牛皮哄哄地在厂子里乱窜!我不把他打趴,打到爬不起来,他明天还出来横着走!” “成了成了,我真有事儿,你要打起来我又不能不留下来帮你。回头打得灰头土脸的回去,当着外人面丢脸,你这不是让我为难么?” 贝一铭抬起眼皮来看他,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什么人呐,来串门也不讲个时候!” 杨鹤羽忍着笑,他扭头说道:“今天就打到这吧,下次咱们再约!都散了吧!” 看着陈伟佳一行人磨磨蹭蹭地走了,杨鹤羽才忙不迭地跟贝一铭告了别,拉起堂弟就往回跑。 “轩轩,来的是个叔叔吧?是不是姓楚啊?” “是个叔叔,但是不姓楚。” 杨鹤羽急停下脚步,说道:“啊?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是……” “你也没问我啊。你以为是谁?来的是个姓许的叔叔,妈让我叫许叔叔的。” 杨鹤羽的兴奋劲儿散了大半,脚步也慢了下来。见他这样,杨宇轩倒是松了口气,他都快跟不上堂哥了,此时正好喘口气。 等回了家,田敏在门口等他,牵了他的手就往客厅里面走。 一个带着眼镜的叔叔正坐在沙发上和杨世杰聊着天,两个人都点了烟,面色不是很好看。 这一照面,杨鹤羽立刻就想了起来,来的这是许建国叔叔。当年在父亲的葬礼上见过一面,对自己也是极好的。 他放下书包,亲切喊道:“许叔叔好!” 许建国眼前一亮,立刻起身,不无惊喜地说道:“哎呦,这!这是小羽啊!都长这么高了啊!” “是噻,有一米八喽!”田敏还是和过去一样爱笑。 但杨世杰却面色沉重的站起来,说道:“还是先说正事吧,小羽,你最近跟申申联系了么?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杨鹤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心里有一点慌,反问道:“申申怎么了?” 第八十三章 后知后觉 申申不见了,准确的说她是失踪了。 就在楚蓉生允诺她要陪她一起去上海寻母的第二天,那丫头就果断跑了。 前一天晚上,她还看着楚蓉生,掷地有声地说:“最后信你一次!” 楚蓉生怎么也没有料到,从来不撒谎的申申竟然对他说了谎。 她根本就没打算再信他。第二天她吃饱了饭去上学,一节课以后就借口肚子疼,离开了学校。 当时楚蓉生、陈彩云和陈南根正在公司里和后勤老姜对质,楚蓉生一言不发,陈彩云和陈南根则打作一团,难舍难分。 最后楚蓉生撂下一句话,他说:“我不干了,我要辞职!请组织今天就批准。工资我都可以不要,我就是要走!” 他这一句话,说的所有人都闭了嘴。片刻的沉默后,是陈彩云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一边哭一边骂,吵得翠嶂鲜品公司上上下下都围过来看笑话。 最后,得了消息的田益民跑过来,厉声说道:“什么辞职?!我不同意!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楚蓉生!你也别动不动就喊辞职,你这么做,跟那些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有什么分别?!” 田益民瞄了一眼后勤老姜,说道:“该搞清楚的情况,组织上都搞清了吧,该怎么处理,组织上自有决定。问好了,就让他们各归各位,别耽误了工作!” 等楚蓉生从后勤那儿出来,那些一眼就看出田总护犊子的立刻就将楚蓉生围起来,还跟过去一样喊他经理,又把一系列的文件拿给他签字,拉着他去听报告做决策。 楚蓉生满腹心事,他坚持了个把钟头,实在坚持不了了,就摔门走了。 他也不是没有半分预感。 可能也是一种担心吧,离开单位后,楚蓉生第一时间就去了学校。 发现楚知颜不在之后,他顿时就慌了。 楚蓉生飞奔回家,首先是拉开抽屉看楚知颜存下来的零用钱——那些钱一分未动,原封原样地待在抽屉最深处的糖果盒子里。 他跌落在椅子里,零钱盒子从手心滑落,各种毛票和硬币滚得满地。 楚蓉生知道他这是失去申申了,那个姑娘心里的怨气比他想的要大得多。 一想到申申独自前往上海,人生地不熟,长路漫漫,身上竟然没有一分钱,楚蓉生急得火烧眉毛。 老师告诉楚蓉生,楚知颜是第一节课没上完就走了,这掐指一算,她已经走了7、8个钟头了。 楚蓉生想:这时间都够她坐车去市里的了!可他转念一想,申申身上又没有钱,是不是要走得慢一些呢? 楚蓉生抓住这细若游丝的希望,拔腿就往外跑。 可这一次,连老天都没有要帮他的意思,老天是要帮着楚知颜离开他这个“坏”爸爸。 楚蓉生踩到了松动的石头,一下子就从半坡上滚下去。 恰巧有一个老乡赶着拉满了甘蔗的牛车向上走,忽然从半坡滚下来一个人,老乡来不及变方向。那牛蹄一下子踩中楚蓉生的小腿,紧跟着牛车轮子也轧上去。 “咔咔”两声,老乡就知道:坏了!这人的腿肯定是断了! 第八十四章 人在何方 楚蓉生是被人抬着去给许建国打电话的。他想申申倘若是要去上海就必须要在昆明转站换乘,那么许建国就是唯一一个能帮上忙的人。 许建国也是够朋友,马上就请了假,也给铁路系统的熟人打了招呼就赶过去。 那铁路系统的老熟人对许建国说了句大实话:不好找。 他说:“去上海的车两个小时前就发完了。而往北、往东、往上海方向的车就多了去了。小姑娘没有钱的话,肯定是逃票,她着急走,兴许随便找一辆车就上了。” “先找着试试吧。”许建国掏出怀里的照片,跟在熟人身后挨个站台问工作人员有没有注意过长得差不多的小姑娘。 那些人都是凑近了细细辨认,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一天到晚见的人太多了,实在是记不得。” 许建国尽了力,只能把这不如意的消息回复给了楚蓉生。 楚蓉生腿上剧痛难忍,欲哭无泪。他深深悔恨自己骗申申骗得太多,才导致今天这样的局面。 他现在只是期望申申能够平安,却也是丝毫不敢细想从未出过远门又身无分文的申申会陷入什么样的局面。 难捱间,楚蓉生突然冒出了个新的想法:或许申申没有去上海,她是去成都找小羽哥了。这个想法让楚蓉生心里好受很多,他告诉给许建国,请求他能再帮帮忙。 许建国二话没说,安排好工作,第二天就上了去成都的火车,这时已经坐在杨世杰的家里了。 面对杨鹤羽的反问,许建国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也是刚刚才从楚蓉生嘴里听到了楚知颜身世的秘密,感到魂惊魄惕。他其实并不能懂得楚蓉生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想法,也不能理解他对颜百灵究竟怀有的是怎样的情感,只是同情老友把生活折腾得如此混乱不堪。 杨鹤羽见许建国面露难色,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说道:“我知道申申出事儿了,她写信告诉我了,说了她亲妈的事情!” “哦……”许建国心里轻松了些,说道:“你知道了。申申走了,楚叔叔让我问问你,还有没有跟申申联系?或者有没有见过她?” 杨鹤羽连连摆头,他焦急问道:“她肯定是去上海了!” 许建国见他这模样就知道这孩子没有说谎,事实上,他和楚蓉生都知道,申申来到成都的可能性是小的。她如果到了成都,寻了杨鹤羽,杨世杰怎么着也会主动联系上楚蓉生告知情况,而不会这般杳无音信。 “许叔叔,您能不能找到申申的亲生母亲?申申说她有一个上海的地址,但我不知道那地址,申申肯定是奔那个地址去了!” “啊……我知道……我知道……” 许建国沉吟了片刻,就站起来告辞。 “再坐会儿吧,要不就住家里?”杨世杰挽留道。 “不了,我再去想想办法。蓉生这个人执拗,我怕他急出大问题。我先去联系联系上海的朋友,让他们帮我寻一寻。哎,我还是尽快去一趟上海,希望能找到孩子,让你们大家伙都放心。” 第八十五章 沪上寻人(上) 有人说:武康路是永不褪色的上海梦。 这里浪漫,十步之内必见梧桐,一颗颗的足有小孩满抱的粗壮度。它们就是历史,见证了一段过往,生长出优雅与浪漫,滋养着这座城市独有的气质。 接待许建国的就是给他颜百灵母家地址的人。那人戴一副酒瓶底眼镜,瘦而沧桑。他姓刘,叫刘志军,曾经也在翠嶂农场下放,78年的时候最后一批回的上海。 当时,他忙不迭的要走,有很多手续都是央求许建国找人办理的。他之所以那么上心的帮许建国找颜百灵,也是为了还上这个人情。 “武康路可是我们上海的一道风景!能住在这里的人可都不简单啊。”刘志军做着称职的向导,一边走一边给许建国介绍:“前面是黄兴故居,再往前面就是巴金故居。” 他突然停下脚步,悄声说道:“陈果夫陈立夫也是住这条街上的。” 许建国也是第一次到上海,他见到这满眼的西式建筑,一边感叹这历史的厚重感,一边又感慨颜百灵的家世还真是深不可测。 “颜百灵家的那栋别墅现在应该是归果品公司了,里头住了不少户人。我上次来的时候,颜妈妈还是住里面的。但具体哪一间我也不晓得,反正是门口的一个女人帮我叫的,一会就到了,就在前面。” “听你这么一说,那颜百灵的妈妈生活的好像也不太好?” “哎,那要看跟什么时候比、跟什么人了。”刘志军叹叹气,说道:“现在总归不是最差的时候,总比我们这些人好一些。” 许建国懂他的意思,知道他回上海后的职业发展并不如意,好不容易结了婚,一家三口挤在十一二平方的小屋子里一待就是十多年。 他拍拍刘志军的肩头,说道:“都会好的,经济在发展,历史的车轮总是要滚滚向前的。” 刘志军无奈又腼腆一笑。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厚酒瓶底,指了指不远处的红砖小楼,说道:“就是那个,武康路288号。那个……大钢琴家颜冬故居。” 刘志军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领着许建国一起推开沉重的黑铁大门,向内走去。 “这栋楼格局又变了,哦呦!我记得我上次来的时候,这里没有门的,人可以直接上去的。”刘志军见大门紧闭,有些鬼鬼祟祟地站在彩色玻璃外往里张望,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许建国拦住他信步上前拍起了门,刘志军见状也靠了过去。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一个雪白寸头,穿着蓝布衬衣的老头探出头来问他们有什么事? 许建国一眼就看到内里的建筑空荡荡的,不像是住着人。刘志军也看到了,他开口问道:“伯伯,这里不住人了么?” “早都搬走了。政府回收这片老建筑要做保护,前两年就都搬空嘞!” 刘志军一时语塞,他扭头看看失望的许建国,又追问道:“那……那有一个颜妈妈您晓不晓得?就是这个楼原来的主人,钢琴家颜冬的太太。” “你是说周曼清啊?” 刘志军眼前一亮,连连回道:“是是是!您认得啊,她搬到哪里去了?” 第八十六章 沪上寻人(下) “这里的人哪个不认得周曼清。”白寸头的老人神神秘秘地说:“她外国话讲得老好了!以前有人说她是特务,瞎讲,我觉得她还是像电影明星多点,胡蝶或者阮玲玉那样的。” 刘志军和许建国对了个眼神,刘志军追问道:“老伯伯,你晓得她搬到哪里去了哇?” “那我哪里晓得,我就是这里看房子的。” “那她会回来么?” “回来做甚啊?这房子又不是她的喽!有什么好回来的?回来看个伤心啊!” 期待了半天,原来是问了个寂寞,刘志军和许建国两个跟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没劲了。 许建国强打起精神来问道:“那您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眼睛大大,长得特别可爱的小姑娘到这里来过?大概就在这几天,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 老头一听许建国的外地口音,立刻怪叫一声,说道:“我们上海的小囡哪有不漂亮的。” “是是是,”许建国略微踌躇,他从怀里掏出那张楚知颜和杨鹤羽的合影,稍稍避开刘志军问道:“就是长这样的小姑娘。” 老头眼神不太好使,他皱起眉毛,看了半天。 刘志军的好奇心也十分重,他一直想打听许建国非要来找颜百灵是要做什么,但许建国却怎么也不肯说,宁愿亲自跑一趟也不愿意自己来帮这个忙。 刘志军心里早就揣测得天花乱坠,如今见许建国掏出了一张孩子的照片来,好奇得抓肝挠心,他情不自禁地就往前靠了靠。 许建国却及时把照片收了回来,刘志军扫了一眼并未看清。 “大爷,您有印象么?” “见过的!” “什么时候?”许建国大喜过望。 “忘记了。”老头子眼睛有些浑浊。 “那您见到她的时候,她大概什么情况?她后来又到那里去了?” “我哪里晓得?!周曼清把她领走了嘛,你们要问,问周满清去。” 许建国倒抽一口气,他仿佛是听晕了,追问道:”您刚刚不是说周曼清不回来的么?“ “我说她不回来就不回来啊,她听我的话啊,好笑不啦!” 许建国彻底糊涂了,他正欲再问,刘志军在后面戳戳他,背地里敲敲自己的脑袋,意思说这老头恐怕是有些痴呆。 许建国见状也只能无奈,他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笔和纸,说道:“那这样,如果有周曼清或者小姑娘再来,您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把我的电话也给她,请求她回个电话给我,我找她有急事。” “不要这么麻烦了,我一个老头门都不出的,上午的事情下午我就忘记了!你们没事就快走吧,我吃了饭就要睡觉的!” 许建国只能有些尴尬又强硬地把纸塞进老人的手里,眼睁睁地看那老人随手在掌心一团不耐烦地关上了门——不用猜也能知道那张电话号码最终的归宿是垃圾桶。 这时,刘志军说道:“不好意思哎,早晓得这样,你就不用特意过来一趟了。” “没事,没事,”许建国摆摆手,说道:“辛苦你了,陪了我这么久。” “走走走,我带你去吃饭。你也别急,我这几天再找人寻寻周曼清的消息。一有消息我就马上过去,这件事你交给我!” “行,我请客,你把嫂子和孩子叫上。” “那怎么行?!哪有叫客人请客的道理?!” “你帮了我太多了,一定得让我请这一顿饭!不然的话,我就打车票回去了!” “哦呦!这事情弄得!真是的!”刘志军搓搓手,看上去很为难地说道:“那好吧!那讲好了,回头我去了昆明,你可得让我请客!” 许建国点头笑笑,不无遗憾地扭头看了一眼,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第八十七章 遭遇 很多年以后,端着红酒杯的楚知颜对这段约3000公里的跋涉几乎丧失记忆。她只记得几个零星的片段: 数个昏沉又混乱的白天黑夜、一只浑浊又猥琐的眼睛、还有一双滑腻脏污的大手撒下了那些零碎的票子……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一路她是怎么过来的,和杨鹤羽也没有,和外婆周曼清也没有。 她只是清晰地记得,当周曼清把她领入一栋想都没想过的大房子之后的第二天,她就来潮了。 周曼清常来武康路上走走,她个把月总会来一回。 因为武康路上有她难以割舍的记忆,虽然没有了住在老宅的权利,但回忆却永远都无法被剥夺,这是她永恒的权利。 那天,周曼清像往常一样,从花店里买了一只百合,嗅着花香走走这段老路。 走在武康路的梧桐下,她渐渐逼近那个承载了她幸福与悲哀的老洋房。周曼清一度希望改掉这个习惯,毕竟那里更多的是失去,是生活里酸涩的聚集地。 可她终究是改不掉,以至于终有一天,她跳进了老天做好的安排,遭遇了绝无可能的意想不到。 第一眼见到楚知颜,是隔了整整一个路口的,照理说周曼清都不应该看得清。但是她就是觉得眼熟,腿脚不听使唤地就往前挪。越往前走就看得越清楚: 漂亮的五官、邋遢的衣服、肮脏的皮肤、可笑的短发。 一切搭配都是那样的不合理,但周曼清的心还是“怦怦”乱跳。 可能是她忘记了控制表情,流露出了某种激动,让这个看起来已经走投无路的小姑娘壮着胆子开了口。 “您好,请问这里是武康路288号么?” 周曼清的心猛地一沉,她脚步往后一退,下意识就想要逃开。 但看门的刘老头却伸出头来喊道:“颜太太!侬家乡窝里来亲戚啦?” 周曼清别过去的头又转了回来,她的目光在楚知颜的脸上流连。 “你要找谁?” 楚知颜踟蹰了一下,她想了半天回道:“我找住在288号的颜百灵。” “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妈妈。” 周曼清的心中大动,她觉得呼吸艰难,手里的百合花包着的玻璃纸被捏得哗哗作响。 那看门的刘老头也靠了过来,张着耳朵问道:“你说什么?我耳朵不好,没听得清。” 周曼清浑身一激灵,牵起楚知颜的手,将她带离了武康路,坐进了一家昏暗的咖啡馆。 楚知颜拘谨地坐在周曼清的对面,她面前放着一杯橙汁,装橙汁的杯子晶莹剔透,她摸都不敢摸。 周曼清盯着她看:这张脸是最标致的器官就是眼睛——颜家人的眼睛个个都和黑宝石一般又大又亮。 “你从哪里来?” “云南。鹤留。”楚知颜小声回答。 周曼清立刻想起了几年前曾收到的一封寄给女儿的信,地址就是云南鹤留。她当时看都没看就直接退掉了。 因为女儿曾经说过,那里的一切只能用来告别,什么都不应该留下。 周曼清抬起眼皮看了看远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举起手,叫了服务员,又点了一份菠萝包。 放下一张100元,周曼清说道:“吃了饭你就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八十八章 进门 倘若楚知颜还是过去那个楚知颜,那么她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个她本不该来的地方。 剧变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么?答案并不容易被窥见。 但楚知颜的行为确实被改变了。 她再也不是那个被动的、等待的、一切听凭别人安排的女子。 她见眼前这个华服锦衣的女人要走,立刻就跪倒在地,哭了满脸的眼泪,紧紧揪住周曼清旗袍的下摆,像陈彩云一般不分场合不顾颜面。 “奶奶!您管管我行不行?我实在没有地方去!您帮帮我!求求您了!” 咖啡馆里的服务员纷纷伸头看起了热闹。 周曼清的脸颊绯红,她显然是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如同受惊小鹿一般的孩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这样的没有修养,没有教养,周曼清是绝对看不上,也看不下去的。 但楚知颜这样的一头短发和眼睛里闪出的渴求,竟然让她想起了女儿——当年,颜百灵也是那副模样,也曾经这样抱住过她的腿,哀求她去想想办法,别让她离开上海。 难道自己的女儿也没有教养么?周曼清在这一瞬间清醒,如非逼不得已,有谁会甘于自折尊严。 那时候,她管不了女儿,她连自己都顾及不了。她的女儿就那样艰难地独自抵抗,磨掉一身柔软,只剩下硬骨一副。 而现在…… 周曼清颤抖着嘴唇,她眼睛里雾气蒙蒙,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想:她已经放弃了一个女孩儿,难道还要再放弃一个么?良心如何还能过得去呢…… 周曼清向楚知颜敞开了家门。 那是一间位于中山南路的外销房,楚知颜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明亮、干净、典雅的房子。当时还毫无见识的她,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样一间屋子的价值。 周曼清让她在门口换鞋,给她拿了香喷喷软乎乎的衣服与毛巾让她去浴室把自己洗干净。 周曼清拉着她往里走的时候,楚知颜瞄见了一幅挂在墙上的全家福——那是张老照片,但她却不动声色,不去多看,反而将头低得更低,任凭周曼清怎么处置她。 等她再出来时,那副挂在墙上的全家福就已经不见了,徒留了一颗钉子和矩形的灰痕,空荡荡。 14岁的楚知颜身量已成,周曼清拿了颜百灵少女时的衣服给她穿,果然正好合适,仿佛量身裁定一般。 周曼清坐在沙发上,叫她过去。 “里头有吹风机,你可以把头发吹干。” “不用,”楚知颜摇摇湿漉漉的脑袋重复道:“不用。” 她已经被浴室里各种新奇物件给震慑了,不愿意再露怯,她垂下眼皮乖巧地站着。 “你……你家里人没有教过你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么?” 楚知颜低着头,她心里想:这周曼清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一如好多年前在杨叔叔葬礼上出现的许叔叔、又如个把月前见了她一头短发就彻底呆住了的楚蓉生…… 但她却只是开口道:“我知道您是个好人。” 周曼清眉心一动,她正要说话,一声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吓了她和楚知颜一跳。 第八十九章 娜拉 周曼清裹紧披肩,她与楚知颜擦肩而过去接电话。 “喂?” “哎。” “侬到哪里去了?我前头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无人接。” “哦……出去了。”周曼清抬头看了看挂钟,已经下午4点了,她答道:“怎么了?侬一大早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无要紧事,心慌。侬身体好伐?” “蛮好……” “个么……再会。” “再会。” 她们说的是上海话,零星几个字楚知颜也听不懂。她趁着周曼清背过身打电话的机会,伸长脖子去看刚刚那副全家福,只可惜老照片已经叫周曼清取走了。 周曼清放下电话,内心也有些慌。她不知道今天做的这个决定,是会修复自己与女儿的关系还是会让本就天各一方的母女二人更加疏远。 但无论如何,她想一些规矩还是先立下的好,以免麻烦。 她缓缓走了回去,坐在了原位上。 “你知道我是谁么?” 楚知颜的手指甲抠在手心里,她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低声回答:“是恩人。” 周曼清心里并没有觉得舒服,她唇角含着一丝冷笑,说道:“我姓周,你可以叫我周老师。” 楚知颜抬起眼皮,黑黑的眼珠子看不见底,半晌,她开口道:“周老师。” “你家里头都有些什么人?” “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不会再回去了。我来上海是找妈妈的……” 楚知颜话还没说完,周曼清就抬了抬手腕子,开口道: “你要是想在我这里住,有几件事我必须跟你说在前面。第一,不要再去说什么找妈妈的话,如果你执意要做一只小蝌蚪,那就请你出去。第二,切断跟过去的所有联系,老家的人也不要联系了,如果你做不到,那也不要在这里待。” 楚知颜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半句也不分辨,嘴唇抿得紧紧的。 “还有一件,少问问题,能不问就不问。你同我住在一起,算是我请你做一些简单家务,你要是当成保姆也可以,但我想的是相互帮忙。你陪着我解闷,我给你一个住处。” 周曼清见她始终低头,一个字也不吐,不免有些没底,又交待道:“你可以说话,不是不让你说话。我说的这些你怎么想?” “嗯。”楚知颜清楚的应了一声。 周曼清越来越觉得她有点意思,现在站在那里低眉顺目但却有心数的模样和咖啡馆的那个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突然楚知颜又抬起了头,她问道:“我能不能写一封信?” 周曼清皱起了眉头,回道:“我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不能和过去斩断联系,那你现在就可以出去。” “不是的!”楚知颜流露出了符合她这个年龄段的焦虑,她说想写一封信去成都,给自己的一个好朋友报个平安。 周曼清有一点心软,她想了想,说道:“你写封信告个别吧。不要留这里的地址,当然,我也不会给你。” 楚知颜露出了失望的样子,但寄人篱下只得顺应他意。 “哦,对了,你叫什么?” “知颜。” 周曼清愣住了,她眉心上方有一颗黑痣,乍看起来总是带着一股威严。 她想了想说道:“就叫娜拉吧。好听些。” 第九十章 再会 “理想变压器正常工作时,若增加接在副线圈两端的负载,那么副线圈中的电流会出现什么变化?” 树人中学高二(1)班正在上物理课。杨鹤羽很少在上课的时候开小差,但这段时间他常常看着窗外。 成都本来就鲜少见到太阳,入秋后更是阴蒙。终于,有一片枯黄的叶子擦着透亮的玻璃飘了下来,落在了刷了红漆的木框上。 杨鹤羽情不自禁地就打开窗,把那片叶子拿了过来。 他想:天已经这么冷了,申申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她冷不冷?好不好…… “杨鹤羽,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同桌的胳膊掸了杨鹤羽一下,他偏过头,用眼神询问。 “杨鹤羽!” 听到老师的点名,杨鹤羽赶紧站了起来,一脸茫然。 “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杨鹤羽看着空空的黑板,有一些尴尬,还好同桌敲了敲桌子上的卷子,指了指油印卷子上的第五道题。 杨鹤羽赶紧抓起卷子来看了一眼,朗声回道:“副线圈中的电流会增大。” 物理老师“嗯”了一声,回道:“答案对的。即便会做也应该听听,坐下吧。” 下课以后,吕博文照常来巡视,和下了课的物理老师一交流,眼神就飞到了杨鹤羽的身上。 杨鹤羽一眼就瞧见了。他从小到大学习都一贯自觉,从来不需要任何人在身边念经。但自从分了班,换了新班主任,遇见了吕老师,杨鹤羽总算遇到克星了。 这吕老师是真爱唠叨,当然也不是光盯着他杨鹤羽一人,而是每个学生都会被念叨。 杨鹤羽干脆趴在桌面上闭上了眼睛假寐养神。 可是就这样,吕博文还没有放过他,没三分钟的功夫,吕博文的呼喊就穿透如杨鹤羽的耳中。 杨鹤羽不情愿地抬起头,却见吕博文站在讲台上遥遥望他,一只手在讲台台面上点了又点。 那讲台的台面被十公分的围栏挡住,他看不清,但再一转眼,发现有些同学手里头正拿着信呢。 杨鹤羽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立刻跳了起来,呲溜一下跑上讲台。 “别冒冒失失的!”吕博文把信拿起来看了一眼邮戳,说道:“这回是上海来的信了。你瞧瞧你这黑眼圈,没睡够吧。欲速反不达,你晚上不休息好,白天听课就容易开小差。我看你最近几场考试考得都还不错,但学习是场持久战,要劳逸结合。下去吧。” 杨鹤羽的没精打采确实是失眠导致的,但他的清醒剂已经来了,胸膛跟战鼓一般咚咚作响。 这封信比想象的要薄很多,更奇怪的是没有留下任何地址。 杨鹤羽焦急撕开,知道看清申申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才长舒一口气。 “小羽哥: 展信好。 许久没给你写信,着急了吧?我现在人在上海,一言难尽,但一切平安,勿念。 上海真美,真时尚,真让人向往。置身在这里,我常常觉得像做梦一样。 小羽哥,我要和过去道别了,但我不要和你告别。 可是,请原谅我不能常常给你写信,因为我太忙了,我要留在这里学钢琴、学英文,学很多过去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小羽哥,我真想快快长大,做一只羽翼丰满的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 上海人说起话来让人听不懂,但我还挺喜欢那个调调的。他们从来不说再见,我教你一句他们的道别语吧:再会。 再会啦,小羽哥。 再会。” 第九十一章 新开始 这样一封信不能算圆满,但对牵挂着楚知颜的每个人来说都如同沙漠中的月牙泉,能解夺命的渴。 杨鹤羽没有扭捏,他一回家就把信交给了叔叔,让叔叔快复印一份给楚叔叔寄过去,再告知许叔叔一声。 楚蓉生的腿伤得厉害,坐在一个改制的轮椅上读信,短短一封信他看了能有一个多小时。 陈彩云就在一边搓衣服,一脸不高兴,衣服也搓的“呼哧”作响。 楚雨婷急着喊:“妈妈,你别把姐姐的衣服搓坏了,这么漂亮的衣服!以后要给我穿的!” “姐姐个屁!你没姐姐了!”陈彩云并没有不满,她得意道:“从今往后,这个家里的好东西都是你的!都是我宝贝疙瘩的!” 她抬头看了看死人一般的楚蓉生,又砸了手里的衣服,骂道:“奶奶的!这都一个月不领钱回家了!停薪留职,要停到什么时候!真是丧门星,早死早超生,老娘好好的日子,都叫那丧门星给毁操蛋了!” 楚蓉生之所以看了那么久的信,是因为他在品。他从申申的信里品出了那种他畅想中的生活——那种大上海的精致的生活,是颜百灵理应拥有的好生活。 但他没有掉眼泪,因为他的心已经凉了。楚蓉生想:她们娘俩就这么不能待见他?不愿递给他一丝一毫的消息,他到底是算个啥呢?算个啥呀……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样冰冷又稀少的文字呢。 楚蓉生把信细细折好,揣回了衣兜。他似乎是瞬间就老了,像没有生机的油灯苗,晃晃悠悠,随时都可能熄灭。 而楚知颜却浸润在偌大的新鲜里而恣意生长着。 90年代的上海,无疑是东部的时尚之都。满大街都是太子裤、时装裤与一步裙,到了92年的冬天,黑色踩脚裤开始占领外滩。 但凡是个女人,不论什么年纪,都穿着那黑色的踩脚裤,勾勒出纷繁混乱的各种腿型,成就了一抹短暂的时代记忆。 那样的衣服是永远入不了周曼清的眼睛的,她对楚知颜说她: “要想不随泼逐流,人就要看清自己。清楚自己的优势、机会;更要清楚自己的短板与要害。自知催生出的自信才是无坚不摧的。娜拉,你懂么?” “我懂。知人者贵。自知者明。” 周曼清看着她问:“你爱读书?” 楚知颜点点头。 周曼清的眼神里长出赞许,她牵过楚知颜的手,摩挲了好一会,才说道:“真是一双弹琴的好手。只是可惜,缺了童子功。” “那我还可以学么?” 周曼清回道:“当然。” “那……我可以上学么?” “学习是自由意志,你的自由意志没人可以阻止。同样的,你也不应该找借口,比如即便不在校园,你的任务也还是重的。”周曼清顿了顿说道:“书房里有你所有的学习材料,英文和钢琴我会亲自教你。我很严格,你要有心理准备。” 楚知颜连连点头,她心中还有一句话憋了好多天,也叫周曼清看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周老师,您是一个人住么?你的家人……不来看你么?” 周曼清这下变了脸,她说道:“你别忘了留在我这里的规矩,谨言慎行,不然我就把你轰出取,记住了么?!” 第九十二章 高考前夜(上) 1994年7月6日,晚。 杨家的安静衬托得夏日的虫鸣格外热烈。 杨世杰小心翼翼地走到孩子们的房间,给风扇定了个时间。 杨宇轩睡得极不老实,他一只脚伸出了床外,小肚皮露着,一张薄薄的毛巾被早就被掀跑了。 杨世杰上前将毛巾被牵了回来,用一个被角给儿子搭了搭肚子。 他又扭头看了看另一张床上睡相极佳的侄子,不禁感慨时光的流逝——当年小羽刚到家里来的时候身量和宇轩差不多,如今竟然已经是个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小伙子了。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他不敢打扰,只看了一眼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田敏在客厅的挂历前站着,那是一本手撕的日历,日历上方还挂着她和宇轩一起为哥哥高考加油写的美术字。 “走过高考,前方是一片新天地!”“十年磨一剑,一朝展锋芒!””时不我待,天道酬勤!” 田敏撕下今天的日历,露出了明天的7月7日。 她感慨道:“哎呦,我好紧张哦!” 她说完就扭身冲丈夫莞尔一笑,没想到杨世杰竟然也舒出一口气,叹道:“是啊,我也好紧张啊!” 田敏怕笑出声音,捂住嘴过去牵了丈夫的手,两个人一起回了房间。 “要我说我们两个都是没出息的!”田敏把门锁好,就脱口说道:“还没羽儿沉稳。” “是,我刚过去看他,睡得还不错。呼吸均匀得很。” “你说今年高考改成3+2,对我们羽儿有影响么?” “应该影响不大吧,但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如果有人偏科,比如生物或者政治不好的,那倒是算走运了。” 田敏一听,就急着说:“那还不是有影响,别人能甩下那些短板,全力拼长板,那竞争不就激烈了嘛!” “你这么想也是,”杨世杰见妻子眉头紧锁,赶紧又安慰道:“现在说这个也没意义了,再说小羽主要还是要跟自己比。他只要能正常发挥,我觉得问题应该不大。” “就是就是!” “上次开家长会,吕老师的意思是这次填报志愿比较有讲究。” “怎么讲?” “高考改革以后,把出分报志愿改成了估分报志愿,也没有平行志愿。万一到时候估分估不准,填报志愿的时候可能要吃亏。” “哦……”田敏点点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凑近了杨世杰说道:“哎,你说羽儿会填报哪里的学校?” 杨世杰摘了眼镜,他揉了揉鼻梁放松疲累,说道:“吕老师跟我说了,他对羽儿的期望很高,指望他能考到北京去,占一个清北的名额给学校争光呢。” 田敏点点头,但她的眼睛滴溜溜直转,半晌提醒道:“你说他会不会想去上海?” 杨世杰扭头看了看妻子,见她眉目里似乎有不安,“啧”了一声,说道:“这说填报志愿的事儿,你往哪里扯呢。” “哎!我怎么是扯啦!”田敏不服气,她说道:“羽儿现在是青春期嘞,你这种男人就是粗线条!” 第九十三章 高考前夜(下) “哎,你呀……” “我怎么了呀?你看看你这个表情,有什么好鄙视的呀?” “男人还是要大格局,整天里做小儿女态算什么。” “咦,你这话说的。”田敏本来还是靠在床头的,此时干脆坐了起来,争辩道:“幸福人生可不仅仅是读书、学习、干事业。如果没有一个好的伴侣,这人生怎么能算得上圆满啊!比如你老杨,你有了我不开心呀?没了我,你这部长干得就一定快活么?” 杨世杰一听就笑了,他伸手揽过妻子来,紧紧搂着,他低语道:“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 田敏噗嗤一乐,在丈夫的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轻轻的,她听到丈夫说: “但我说的跟你说的不是一茬事,我说的是小羽的人生大事。也是我这十几年的一个心结。高考可是人生的分水岭啊……我是希望他能进中国最好的大学的。如果能,我也算是没有对不起我大哥和大嫂。” “我大哥为我牺牲真是太多了,从小就是……那时候肚子都吃不饱,我哥十岁就在茶楼帮工,给人洗杯子,一洗四个小时,就为了回家的时候能带回来一块蒸糕。后来上山下乡,我哥主动要去最偏远的地方,为的就是能护住我,让我安安心心待在成都学习。” 田敏感觉到了丈夫的哀伤,她的手抱紧了杨世杰呢喃道:“嗯,大哥是个好人。大嫂也是。你记不记得,那时候轩轩刚出生,他们两个日子那么艰难,还给我们汇了五十块钱。那时候我就决定了,以后把他们接回来,咱们老了都在一起过,四个人还能凑一桌麻将。” 田敏是个特别感性的女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 “可惜……就是没机会了。” 杨世杰感觉到了胸膛的薄衫有一些浸湿,他赶紧在田敏肩头揉了揉,打岔道:“哎呀,我们两个这是干什么呀……” “对哦,大喜的日子。”田敏爬起来,擦了擦眼角笑道:“我就是叫你带跑偏了。”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报志愿。” “哦哦哦,对对。”杨世杰重新找回思维,认真盘算起来,他说道:“去上海其实也不错的。” 田敏扁扁嘴,似乎有一些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向来是个宽厚的人,不喜欢说别人的坏话,但田敏的心里确实不舒服,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哎,你说小羽有没有那个申申谈恋爱?” “怎么可能?!他们两个都快两年没联系了吧?”杨世杰笑着说:“你真是操心操太过头了,他还小着呢。” 田敏忧心忡忡地点头,但是还是说:“你不够细心,他们两个怎么也算青梅竹马喽。而且,我觉得羽儿还是很上心的。这两年他们没联系,还不是因为那个小姑娘不跟他联系喽。” “哦……你要这么说,也是。” “其实,我心里不是很喜欢那个小姑娘。” “哦?”杨世杰不解,他想了想问道:“你从前不是夸人家乖么?” “反正我觉得她心蛮硬。许哥上次来不是说了嘛,说她爸爸腿上落下残疾了,心里牵挂她牵挂的要命,小姑娘一点消息也不给他。我听了好气哦!” “哎,申申也是个命苦的孩子。他们家的事情比较复杂,外人都说不清楚的。”杨世杰叹了口气,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凌晨,他说道:“我们睡吧,别耽误了明天早起给小羽送考。” “要得!我请了三天假,专门陪考。明天送完羽儿,我就去买两只鸽子,给羽儿煲汤喝。” 第九十四章 蟾宫折桂 杨鹤羽对自己的应考是很有信心的。这几年他眉目愈发坚毅,个性也更沉静,时时会有一种“好恶不言于表,宠辱不惊于身”的成熟感。 7月7日,他和平常一样早起,到楼下跑了半个小时的步才回来。 田敏竖着耳朵听门外动静,一等到门响,就立刻跑过去给杨鹤羽开门。 “哦呦……”田敏很想说:今天还跑什么步,万一扭着腿怎么办,但说出来的却是:“你……你……你热了吧,快擦擦汗!” 杨鹤羽见了她的表情,一眼就参透,说道:“嬢嬢,运动可以促进分泌肾上腺素及多巴胺。前者让人兴奋,后者让人快乐。今天我才更应该去跑步。” “好好好,你讲得都对。”田敏端出早餐来,张罗所有人来吃。 杨宇轩早早地在餐桌边坐下,他期待着一根油条,结果妈妈却端出一盘香喷喷的米糕来。 “为什么没有油条?”杨宇轩有些失望,他嚷道:“哥今天考试,妈妈你怎么不给准备油条加鸡蛋?我期末考试的时候都有,你说吃了考一百分的。” 田敏伸手在儿子苦脸上抹了一把,说道:“油条油乎乎的,吃的人反应慢。妈妈今天准备的这个是桂花糕,是步步高升,蟾宫折桂的意思。” 她取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米糕,放在杨鹤羽的碗里,说道:“趁热吃。” “谢谢嬢嬢。”杨鹤羽嚼了一块米糕,又香又甜,那一瞬间他想起了父亲与母亲,沉静的表情下,情绪在汹涌。 吃完饭,杨鹤羽最后检查了一遍文具和各类考证,他本打算一个人出门。 但田敏和杨世杰都说了要送考,而且不坐公交车,要打车去考点。 杨鹤羽没有拒绝,他喜欢这种人与人之间温暖的情谊。 贝一铭与杨鹤羽同在一个考场,他是由私家车送过来参加考试的。他在车里遥遥看见了杨家一大家子,就让母亲停下了车。他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走了,就拉开车门下车,把母亲关切的叮嘱关在了车门内。 杨鹤羽见他表情不悦,正要开口,那车的车窗突然落下,烫了一头卷发,扎了两根高马尾的贝一旎伸出头来喊道: “哥!雄起!考出水平!让老贝闭嘴!加油!我看好你!” 贝一旎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吼着重庆味儿的四川话,霸气又俏皮的样子惹得送行的家长们纷纷大笑。 “快,进去吧,到了考场喝口水,定定神哈。”田敏最后叮嘱道。 “嗯,好。”杨鹤羽和家人告别,与贝一铭并肩走在了一起。郁郁葱葱的榕树下,两个大高个青春逼人。 “又怎么了?”杨鹤羽问道。 “还能怎么?!老头子嫌弃我是个文科狗呗。锤子!老子这回不考个一本出来,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杨鹤羽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老子不错,果然是带兵的,懂兵法,牛。” “你什么意思?说他是激将法?”贝一铭白眼一飞,吼道:“你错喽!他就是看不起我!” “那你考个给他看看不就成了么?” “考就考!” “嗯,考完见!” 三天后,考试结束。杨鹤羽估出了673分的成绩。 大吉。 第九十五章 一张车票 这样高的估分让一众关联人士都激动不已。首当其冲的就是吕博文老师,他特意把杨世杰喊去了学校,两个人一起交流志愿填报的事情。 估分成绩虽然存在波动的可能性,但吕博文和杨世杰一致认为杨鹤羽大抵还是靠得住的。 “这个分数很有竞争力,看来清北有望。你们比较倾向于哪所学校?” 杨世杰听了吕博文老师的话,也比较激动,但激动过后他还是淡然回道:“小羽他独立自主意识比较强,之前我怕给他太大压力,没有过多交流这个问题。” “那是要聊聊的。你们做家长的和我们做老师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就是帮助人生方向与规划还没有那么清晰的孩子,少走弯路。对吧?可以找他聊聊,看看他的兴趣与理想,结合起来选个好专业。学校固然重要,专业也不可忽视。您有问题,随时找我。” 杨世杰连连致谢,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特意买了几瓶啤酒和两斤卤翅尖带了回去。 啤酒,是给侄儿和自己准备的。杨世杰打算好了,要以酒为媒,跟侄儿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卤翅尖,则是给妻子和儿子准备的,他要好好犒劳犒劳妻子长久以来毫无怨言的付出。 他一进门,田敏就追了过来,她问:“怎么样?老师怎么说?” “说估分在全省排的很靠前,”杨世杰说的声音很低,但他四处一看,却并没有见到杨鹤羽,他顿时就放开了嗓音,说道:“清北有戏了!吕老师让我们好好确定专业,不仅要选一流的大学还要选最核心的专业。我觉得他说的很有理。” 田敏喜上眉梢,她激动地哼起了小调,瘫坐在餐椅上。打开装卤菜的塑料袋,一看竟然是自己的最爱,她欣喜地往嘴里丢了一根辣翅尖。 “哎,小羽呢?” “去找贝一铭了。” 杨世杰见田敏坐姿潇洒,吃得有滋有味。想来这段时间她也是绷紧了一根弦,一向大大咧咧的性子终于又显现了出来。 他不觉笑道:“你慢点吃,看把你馋的,都是你的。” 田敏嗦嗦指头,甜甜一笑。这两年她胖了些,笑起来更显得亲切。 “我不吃了!我把羽儿的被单床罩都给他换了去!他在家的日子不多了,要每天都睡得舒舒服服的!” 杨世杰走过去帮忙,他脑子里还盘着吕老师的话,于是说道: “我挺想让羽儿学计算机的。哎,我上次跟你说了吧,美国人在搞信息高速公路,今年4月份的时候已经有一条64k国际专线已经从北京中关村接入互联网了。这以后啊,一定是互联网的天下。我是觉得,读大学还是要去读前沿,将来才能去奔朝阳。” “我也不懂这些,但我信你说的。” 这时,田敏拿过新的枕套,正准备换。结果一揭开枕头,一张火车票露了出来。 “哎!”田敏赶紧抓起来,仔细一看竟是下个月出发去上海的新车票。 “老杨!你看看,”田敏扭身把车票递给杨世杰,她惊道:“这孩子把车票都买好了!他哪儿来的钱买车票的?” 杨世杰也是一脸疑惑,茫然地摇了摇头。 第九十六章 按原计划行事 如论志得意满的人生可能是怎样的,看看贝一铭就知道。 当杨鹤羽按响了贝一铭家的门铃,却是小公主贝一旎过来开的门,他就知道贝一铭一定是在作威作福。 果然,贝一铭正站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根黄瓜,音响声音开得爆棚,他则装模作样地唱道: “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 杨鹤羽心里很高兴,他知道贝一铭应该是得偿所愿了。 他耐心地等到贝一铭唱跳作罢,才喊道:“你考得不错?” 贝一铭跳下沙发,关了音响,指挥贝一旎说道:“去,给你小杨哥拿汽水。” “是!”贝一旎立正敬礼,立刻照办。 杨鹤羽讶然失笑,他想这话他问都不应该问,贝一旎什么时候被贝一铭这么指使过。 贝一铭抛个媚眼,得意道:“602。上下误差不会超过5分。小旎子现在是我的fan!崇拜我跟崇拜刘德华似的!” “可以,那你去上海应该问题不大了。” “什么叫问题不大?!”贝一铭夸张道:“上海滩!小爷我是平淌!” 就这样他还觉得不过瘾,靠近杨鹤羽拍拍他的胸口,说道:“你知道老头子怎么说我的么?” 杨鹤羽皱皱眉头,唇角带笑,他摇了摇头。 贝一旎则跑过来,把可乐塞他手里,大喊一句:“我老汉儿说喽,不孬!” 她一双手背在身后,板正身体,脸庞也故意弄得一本正经,这是在学父亲的样子。 完了她又补充道:“我老汉儿说不孬就是好的不得了的意思!” 杨鹤羽瞧她可爱,不忍摸摸她的脑袋,对贝一铭说道:“成,那我放心了。咱们就按计划走了?” “那必须啊!” 了却这桩心事,杨鹤羽也没多耽搁,听了两首崔健的摇滚就回家去。他想着回去赶紧把志愿表填填,后续计划也好跟叔叔婶婶讲明白。 不曾料到,他还未开口,杨世杰和田敏已经猜了个四不像。 虽然知道杨鹤羽一贯有主意,但他们还是生气并伤心如此人生大事他竟然不提前告知一番。 杨鹤羽见叔叔婶婶面色难看,本就有些疑惑,直到看见躺在茶几上的一张车票,才明白所为何事。 他有些不好意思,赶紧饱含诚意地喊了一声:叔叔嬢嬢。 杨世杰叫他坐,指着车票说:“嬢嬢给你换被套看到的。” 杨鹤羽连连点头,直说本来打算填完志愿就告诉他们的。 田敏尽管不高兴,还是切了一盘西瓜过来,她不解地问:“你哪儿来的钱买车票啊?” “我不是一直都在带家教么?所以存了一些钱。” 田敏眨巴眨巴眼睛,嘀咕道:“你带家教?你不是就在贝一铭家里教教贝一旎么?” “原本是的,后来……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嘛。” 田敏一听就着急了,她颇有些后怕地说道:“你这个孩子真是的!哪里就需要你去打工了!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你说你……你万一为了挣钱耽误了学习怎么办?!” 第九十七章 志愿 这些年,田敏几乎没有这样和杨鹤羽说过话。虽然够不上疾言厉色,但明显能看出来田敏确实是着急了。 杨世杰见侄儿脸色微红,赶紧出来打圆场说道:“好在还没耽误,你也别后怕了。” 杨鹤羽遇事习惯先反思。沉默间,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是容易引起误解,也容易让叔叔和婶婶寒心,便赶紧道歉。 他一道歉,田敏反而不好意思了,她想着自己四十几岁的人了反倒跟一个孩子计较起来,实在是太过于小气。 “吃西瓜,吃西瓜。”田敏张罗起来。 杨鹤羽却不拖沓,他及时解释道:“叔叔,嬢嬢,我做家教也好,以后打工也好,是想自己能挣点学费和生活费。你们对我很好,但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可以养活我自己,也可以不给你们增加负担了。” 他对着田敏微笑道:“未来我上了大学,你们都不要再给我寄钱了。我拿了奖学金,轩轩的学杂费、教辅书,就让我来吧,我都期待很久了。” 杨鹤羽这一段话,说的真挚,田敏竟然有些热泪盈眶。 杨世杰也甚是感慨,他下意识地连连点头,说道:“不急不急,只要你好,我跟你嬢嬢我们两个就能放心。” 杨世杰整理好情绪,透过这张火车票问起了杨鹤羽志愿填报的想法。 “你打算去上海了?” “嗯。”杨鹤羽点了点头。 田敏此时也恢复了过往那种大咧咧的样子,挤到杨鹤羽身边,热心问道:“你想好报上海哪个学校了?上大学对你来说是一件大事,你一定要考虑清楚,慎重对待!” “知道,那个我也想好了,我要去北京的。” 杨鹤羽回答的很快,田敏和杨世杰跟不上他的逻辑,两个人对看一眼,眨巴了好几下眼睛。 田敏又问道:“不是……你不是去上海么?” “哦,我是想趁开学前跟贝一铭一起去上海打工,他要报考上海的学校,考分应该也够了。” 田敏恍然大悟,她下意识地问道:“你是不是想去上海找申申呀?” 杨鹤羽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快,这两年他常常有这种感觉,每每想起申申他就会有这样的生理变化。心跳过后,紧接着就是呼吸困难,憋着憋着就脸红了。 他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你志愿没填上海的学校?” 杨世杰听田敏这样说,赶紧咳嗽了一声。田敏一抬头,就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情急,又说错话了——兴许孩子本来是没考虑到,倒叫自己拉着扯着往歪路上跑了。 杨鹤羽却看起来很茫然,他反问道:“我心仪的学校在北京,为什么要去上海?” 他这话一出,杨世杰和田敏两颗悬着的心立刻就落回原位。这对夫妻,动作一致地微微仰头,又微微颔首,齐齐倒向了沙发的内里,看起来就像是排练过一样。 杨世杰心想:到底是好孩子,分得清孰轻孰重! 可紧接着杨鹤羽说的话,却让这夫妻二人大跌眼镜,更为忧虑起来。 “叔叔,嬢嬢,我想好了,要报考中国最好的农业大学,未来可以有机会去做热作物种植方面的研究。” 第九十八章 分歧 在上世纪90年代,人们对那些念了大学的孩子总是要高看上一眼,因为他们个个都不简单,都是从千军万马里闯将出来才上了这根金独木。 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要么是饱受熏陶的贵门之子,要么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的幸运儿。 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了16个年头,尤以北京、广州、上海和深圳四地风头最盛。这四个地方吸引着国内甚至国外最精尖的人才,共建的也是最前沿最有价值的产业集群。 对这些“最”字的解读可能人人皆有不同,杨世杰自己也没有想好。 这些年他越来越觉得世界变化快。 1978年,他所在的无线电厂引进了日本的黑白电视散装件,重新组装生出电视机投放市场。当年电视机是绝对的紧俏货,无线电厂也因此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效益。 可是从无到有,盛极而衰,时间周期仅仅不过十年,87年的时候无线电厂就因为机制与政策的内忧外患陷入亏损,至今还没有翻身。 杨世杰在公司亏损的时候才升了官。他本是技术出身,不善管理。可在其位谋其政,杨世杰也是寻了很多机会,去看那些成功转型的单位究竟是做对了什么。 最终他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共通点——眼界,无论是何种机遇,他们都获得了更为前沿的信息渠道,永远走的比别人快一步。 杨世杰把这个对事业的总结应用到了侄儿的人生规划上,他想:小羽是有机会改变命运的。中国正在越来越开放,外界的新鲜与潮流撞击上中国人聪明的大脑,必将绽放出新的火花,那一定是高峰上的绚烂! 两年前,杨世杰有机会了解到了计算机和互联网,他就积极关注起来,一心想让小羽去研究这个前沿领域,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 他万万没有想到,杨鹤羽会说自己要去学农。 杨世杰当即就提了反对意见,而且还相当的生硬。 “不行!” 他的音量不小,惊得田敏都哆嗦了一下,她扭头看了丈夫一眼,提醒他注意控制情绪。 杨世杰做了个深呼吸,才又问道: “吕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预估分数在全省是靠前的?你这个分数有希望在清北占据一席之地。你为什么要去学农呢?你是不是担心今年开始收涨学费了?想要给我们减轻负担?我告诉你,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无论怎样,你的学费我们都是承担得起的!” “不是,叔叔,你误会了。”杨鹤羽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他一向都感激叔叔培养他独立自主的个性,从来不干涉他的任何决定。今天回来会碰到这样的波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的。 但杨鹤羽并没有任何的犹疑,他也不是吕博文口中的那种没有人生方向,也没有人生规划的迷糊小孩。 他早就决定好了,从离开鹤留的那天开始,他就坚持着心底的这份理想,要始终朝之前进,永不退缩。 “叔叔,咱们离开鹤留时,您跟我说过的话,您还记得么?你说过,有一天我会学成归来,去实现父亲未了的心愿。十年了,我没一天忘记过。” 第九十九章 圈养 两年时间,楚知颜重又将短发蓄长——变化得不仅仅是她的发型,还有她的气质。 周曼清还是舍得培养她的。 除了钢琴和英文,她还专门给楚知颜报了芭蕾课。最初的那三个月,对楚知颜来説无异于一场酷刑。她的骨头与韧带都是硬邦邦的,每天练功的时候,都仿佛从水里过了一遍,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 她的钢琴水准已经到了演奏《梦中的婚礼》的程度,英文也可以与小区里那些金发碧眼的老外简单交流。 但周曼清仍旧会时常摇头,感慨错过的时间不可追回,后面再怎么努力也难以逼近完美。 这样的话语,让楚知颜觉得落寞,她没日没夜的付出,连睡觉时,腿都是压着的。 身体上的辛苦并不算什么,最令她觉得难熬的还是这样的生活方式,以及她始终落空的期待。 除了去固定的教室上课,她哪里也不能去。被周曼清锁闭在这栋华丽的屋子里,像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 常规的学校教育她已经脱离了两年,不清楚未来的路,纵然学了一身本领,最终也只是个初中都没有毕业的异类。 楚知颜之所以会这样等待,听任周曼清的安排,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周曼清与她存在的关联。尽管周曼清至今不肯承认,但她会在深更半夜给人打电话,撇一口上海话与电话对面的人交流。 每个周三的半夜二点到三点,楚知颜都会从黑夜里悄然起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客厅里的动静。 周曼清让她学英语,却不教她沪语。虽然楚知颜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但她能感觉到周曼清的语气——时而低沉,时而激动,时而央求,时而强硬。 楚知颜的手总是紧紧捏在门把手上,压抑着心头的激动,时刻等待着,等待着周曼清会唤一句:“娜拉,来接电话。” 可是从来也没有过一次,留给她的只有失望。 楚知颜便又盼望着,电话里的人会回来看望周曼清。可是两年过去了……各种节日,无论是中秋还是春节,周曼清都是一人独居,如果没有她的到来,陪伴周曼清的应该也只有那部电话。 楚知颜觉得自己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尤其是在这个骄阳似火的七月,上海滩的低气压把她闷得喘不过气来。 “娜拉,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周曼清依旧穿着她标志性的淡雅旗袍,手里提着一只珍珠包。 今天是出去学舞蹈的日子,楚知颜一向最喜欢的日子,因为她可以出门去感受这座她渴望被接纳的城市。 但是这样的渴望正在变得煎熬,她觉得这样的隐忍和之前在鹤留忍受辱骂一样愚蠢!周曼清也是在围困她,只不过是换一种看上去文明一些的方式。 “娜拉!” “我要写信。” “什么?”周曼清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她注视着楚知颜的眼睛,强硬地说道:“你忘规矩了。” “我没忘。” 周曼清眉心一皱,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快受不了了,我要自由。” 第一百章 博弈 周曼清瞬间就明白过来,这是一场博弈。 但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 事实上她常常想这个小丫头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最开始,她曾以为她撑不了太久,于是警惕了大半年。以至于她见楚知颜一声不吭就挨了这一年多,对她的城府不禁刮目相看。 选在这个时候爆发,比她想象的要晚。 而且正值周曼清颇为放松的档口,面对楚知颜突如其来的情绪,她还是有些招架不及。 “你是说你想走了?” “我是说我想写信。” “那是一样的结果。我告诉过你,住在我这里,就是跟你过去的生活告别了。” “可我没有未来,如果再没有过去……周老师,我想问问,我是否真的来过?我是不是真的活着?!” 周曼清有些焦躁,她手上的珍珠包被抱在小腹处,她疾步走向客厅,坐在沙发上。 半晌,她抬起手,指了指大门,说道:“那你走吧!” 楚知颜的眉目里闪过一丝犹豫,但只有一瞬。 她仰起下巴,缓缓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向周曼清的眼睛像利剑一般锋利。 但周曼清却避开眼神,看起来气鼓鼓地,她甚至微微转了身,只从低垂的眼尾处观察她。 楚知颜不再犹豫,她没有道别,径直朝门口走去。 “我就这么让你们讨厌么?!” 楚知颜摆弄门锁的动作本就缓慢,听到周曼清在身后发出失态的喊叫,她就停下了动作。 “我做错什么了?!我是为了你好!你们谁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周曼清从沙发处直直冲过来。 她盯着楚知颜的手,眼睛里似有泪光闪动。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又说道:“你也这么没良心?!走出这扇门,你就别想再回来了!” 楚知颜斜昵一眼,她的手迅速放上门把手,门锁被“咔哒”拧开。她才刚刚推出去一点儿,周曼清就一把将门重新拽了回来。 “你!你以为学了两年的舞蹈、英语、钢琴就能在上海立足?!你觉得自己翅膀硬了,是么?!你才16岁!出去能做些什么?!女工还是服务员?!” 楚知颜的眼睛红了,她抿了抿嘴说道:“谢谢你,周老师……谢谢您的关心。” 周曼清听了她的话,一股情绪翻涌,眼泪就克制不住。 “您提醒的对,我才16岁。16岁……在鹤留,16岁的女孩儿可能嫁人了;在上海,16岁的女孩儿一定是在家里做小公主,有爸爸妈妈的宠爱。我呢?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在干什么!” 楚知颜的眼睛可以把一切情绪放大,周曼清承认自己被打动了。 她想起了一些悲戚的过往,不禁呢喃道:“在上海……16岁的女孩儿也不是都有爸爸妈妈的保护,她也会很辛苦……比你辛苦的多……” “我只是想找到亲人,能证明我的存在的亲人,仅此而已。”楚知颜以眼泪当武器,铆足气力肆意挥洒,她反手攥住周曼清的手,低语道:“您要一直让我叫您周老师么?我还要叫道什么时候?!” 第一百零一章 交流 周曼清陡然清醒,她完全吓到,根本没有想到楚知颜竟然如此的厉害。她才这么点大,就能掐住人心的弱点,拿来当做成就自己的武器。 她眼神里的惊慌也被楚知颜准确捕获,申申迅速就变了个样子——她又变成了那个在咖啡馆里会哭会闹会抱人大腿的俗人。 “周老师!我还是个小孩儿,真的没法承受了!我的心每天都特别难受,难受得我随时都想从阳台上跳下去!其实我也不是想走的,我很感激您,会一直一直感激您!我也愿意一直一直陪着您!但是我真的太难受了!” 太诡异了,这下子,她又闹着不走了。 周曼清的手腕上全是她的泪痕,那泪痕叫她感觉到难受。 这难受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洁癖,另一方面是她的心中焦虑。 周曼清想:人之初性本善,一个孩子倘若复杂,则要去看看她的生活。 周曼清又想:她难道是要在这个孩子沉沦的路上推波助澜么?不,她并不想这样。但她确实是在这样做。既然她已经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又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个家,要一直这样让她被不安给裹挟呢? “我太孤独了,我只是希望和我的朋友通信,他今年参加高考,我想知道他考得怎么样?我也想好好念书,也能考个好大学,做个独立的新女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知道未来在哪里!我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是不对您感恩。周老师,您别生我的气……” 周曼清心疼了,她拉起跪在地上的楚知颜,说道:“你去把脸洗洗,我有话跟你说。” 楚知颜低垂着脸,从周曼清身边走过时,用余光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说错了话,有一些懊恼,也有一些害怕。她很担心自己会弄巧成拙,博弈不成反而真的被周曼清扫地出门。 她现在已经不是全然无知的乡下少女了。 这个小区是上海有名的外销楼盘,入住的几乎都是外商,门口的安保做的严格。倘若周曼清真的生气了,把她赶出去,她要想再回到这处小区可就真没办法了。 她在浴室里磨磨蹭蹭,对着镜子的眼睛深而复杂,她琢磨着周曼清会和她说什么,以及自己该怎么应对。 直到周曼清又叫了她一声,她才鼓足勇气走了出去。 周曼清竟然在客厅的茶几上布置上茶点和红茶,温和的指了指身边的位子叫她过去。 楚知颜心里忐忑,她心虚,不敢在周曼清身边坐下来。 “你今天跟我讲的话,琢磨多少天了?” 楚知颜听到周曼清的话,抬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不敢回应。 “娜拉,你痛苦么?” 楚知颜犹疑着点了点头。 “可是,世人皆苦。”周曼清淡淡地说:“你不是唯一的那一个。印度有位大德曾说过:‘我执是世间痛苦的根源’,你们颜家人都是一样的毛病。” “您说什么?”楚知颜听清了她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她追问道:“您刚刚说,我……是颜家人?” 周曼清深深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带着无奈又可怜的笑。她的心中不是滋味,不是她不想认下楚知颜,只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楚知颜一定会索取更多。 她想:楚知颜真正想要的认可不是她所能给的。 周曼清不愿再伤害她,但也不想给她更多的期待,于是说道:“你还是叫我周老师吧,学着放下,比执念要重要的多。” 第一百零二章 行前 清晨,日未出,仍落雨。 八月的成都时常阴雨,天空这孩子似乎格外伤心总也哭个不停。 杨鹤羽的书桌前的窗户半开着,期待着能与阳台外的空气形成对流,可以稍稍解一些闷。 他的床铺拾掇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地上立着一个大号的行李包。 杨鹤羽穿着一件白棉短袖和深卡其色短裤,坐在椅子上认真的研究着什么。他正聚精会神地处理着手里的相框。 他今天就要走了,和贝一铭一起去上海。他想把那一年和申申一起的合影带走,但是没想到的是,那相片已经和相框里的玻璃粘到了一起,杨鹤羽处理的很小心,他怕手重一点就会把照片给撕坏了。 “羽儿。” 田敏敲了一下房门,她手里端着一个饭盒走进来。她的脸上挂着笑,说道:“给你装了一盒红油兔丁,你带着路上吃吧。” “哎。”杨鹤羽立刻站起来接。 他很细心,发现了田敏脸上不易察觉的泪痕,他问道:“嬢嬢,你哭啦?” “没得事,没得事。”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又瞥见杨鹤羽摆弄的东西,叹了口气说道:“你别取了,小心撕坏了。一个相框而已,带着就带着吧。” 杨鹤羽点点头,他的脑海里闪过第一次见到婶婶时的场景,温暖的记忆一幕幕闪回。这个个头不高,但始终饱含能量的女人,给了他足足十年的无私关怀。在离别的这一刻,感激涌上心尖,他稳稳立在原地,喊住了转身要离去的婶婶。 田敏转过身,瞧见杨鹤羽张开了双臂,咧开笑颜,迈出两大步,亲切又大方地将她搂在了怀里。 田敏的个头还超不过他的下巴,这一瞬间她也是百感交集,想起当年这个瘦弱可怜的孩子怯生生站在一边不敢叫她的模样。 她的眼睛瞬间就热了。 “嬢嬢,谢谢你。” “你这个娃儿,真得是!”田敏拂去眼泪,又哭又笑道:“把我的眼泪水都弄出来了!真得是……” “别难过了,我会常给您打电话的。” “要得要得!你在外头要把自己照顾好,不要想着往家里寄钱,也不要想着照顾轩轩。我跟你叔叔我们两个都还年轻着呢,用不着你来操心。把自己照顾好!等你回家了,我要是看你瘦了,嬢嬢可就真要难过了!” 杨鹤羽的眼睛向外看了看,悄声说道:“叔叔他……” 自从杨鹤羽提报了志愿,杨世杰就一直郁郁寡欢。他实在是替侄儿可惜。特别是考分出来以后,分毫不差的估分,看得他一点喜悦劲儿也提不上来。 杨世杰半夜里总是与田敏嘀咕说:“可惜!可惜!小羽怎么这么执拗!这样的分数去读农,还不如留在成都学个电子信息技术。” 田敏比他转变的要快一些,她反驳道:“民以食为天,学农怎么了?学农就没科学家啦?!关键是孩子的志趣,你不要阻碍他,我相信羽儿,学什么都能学有所成的!” 面对杨鹤羽的愧疚,她安慰道:“他没得事,你放心,我们两个都是支持你的。你不让我们送你报道,还要提前出去打工,他觉得遗憾不能送你去北京而已。别多想啊!东西收拾好了吧?我们一会一起送你出门。” 第一百零三章 送别 成都人民的时髦比全国平均审美水平提前至少二十年。 94年,从东西南北四大街到春熙路,从小巷子到高天桥,女人纱裙飘逸,男人牛仔洋气。这样的时髦从贝一铭身上也可见一斑。 他带着的行李足足有杨鹤羽三倍多,不仅有两个大拖箱,背上还背着一把吉他。贝一铭戴着一副漆黑的墨镜,长长的刘海被他捋起来往后扎了个辫子,不像是出去学习的,倒像是出去卖艺的。 他见了杨鹤羽一大家子人,立刻就将墨镜推到头顶,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热情地跟长辈打招呼。 杨世杰险些没有认出来他,在田敏的提醒下才反应了过来。 “你们两个在一个车厢么?”田敏问道。 “他在硬座,我在卧铺。”贝一铭答道。 “哦……”田敏嘀咕着:“是嘞,四十个小时嘞,坐着腿都要废掉喽!” “没事,我们两个正好换换,”贝一铭说道:“阿姨你放心好了,我向您保证一定把杨鹤羽同志照顾好!” 田敏苦笑,她提了提杨鹤羽背上的包,检查了他包上的拉锁,交待道:“羽儿,你上车也补个卧铺,别舍不得钱。这个包……这个包你看好了哈,东西千万要看好。别睡太死了啊。” “好。”杨鹤羽点头,他伸手摸摸侄儿的小脑袋,又看了看叔叔,说道:“那我们走了,到了上海,我打电话回家。” 田敏的眼睛又红了。 一路无言的杨世杰这时开了口,他显然也在隐忍这情绪,因而唇角都有些哆嗦。 他像变戏法一般突然掏出一张一百块,强硬地塞到杨鹤羽手心里,强硬地说道:“你给我拿着!听话!!” 杨鹤羽喉头有一些发硬,他可不想在好朋友面前掉眼泪,微微低头颔首,将钱揣进了口袋里,扭头上了车。 杨世杰和田敏目送火车呼啸着离去,杨世杰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滚下来——他眼睛红的像兔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田敏还是第一次看到杨世杰这么伤心,她反而憋不住笑,伸手温柔地给他擦眼泪。嘴里说道:“好了好了,孩子是出去学习的,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儿子回头告诉他哥你哭成这个熊样,我看你这个叔叔的威严何在。” 杨世杰克制住情绪,指着好奇的杨宇轩,命令道:“不许告诉你哥!” 田敏又笑了,她挽住丈夫的胳膊,另一只牵起儿子的小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老杨,你那一百块是私房钱?” “我哪里有私房钱?!”杨世杰推推眼镜,解释道:“我早起在床头柜里拿的。” “嗯,我猜也是。” “奇怪嘞,我记得前天我看里头还有六百块钱呢,今天一看就只有一百了。” “嗯,是的呀,这个月啊,我们就在一块儿喝西北风吧。” 杨世杰闻言,顿足问道:“那为什么呀?” 田敏没好气地拍拍他的脑袋,说道:“就你知道给他塞钱啊!我已经藏了500块在孩子包里了!就留了一百块过日子,还叫你拿走喽。” “哎呀!”杨世杰不知该说什么好。 田敏没有再说话,她大气地笑了,摇晃着杨世杰的胳膊迈着轻松的步子,看起来幸福又满足。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次错过(上) 这趟火车从天府之国出发,先要一路北上,直到翻越秦岭,再向东逐渐南下,最后直奔黄浦江而去。 杨鹤羽身侧放着背包,脸扭向窗户,接下来他要在车上捱过两个黑夜和两个白天,才能抵达上海。 贝一铭的外婆一脉人在苏州一带生活,他的舅舅早年在上海开了家西饼屋,如今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规模。贝一铭说可以去他舅舅的西饼屋打工,或者干脆去肯德基,那是外国人的快餐厅,给的兼职薪水并不低,他们两个可以趁着放假给自己存点生活费。 虽然打着挣学费的旗号出了门,可是他们两个的真正目的都不是为了挣钱。 贝一铭是为了从父亲的眼皮子下迅速逃离,杨鹤羽则是为了已经消失了两年的申申。 去年,他曾回过一次鹤留。波耶的身体尚好,家里的亲戚也都如故,老宅后院的坚果树依旧无果。 杨鹤羽特意去了一次楚家。 楚蓉生的腿有着明显的后遗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陈彩云见了他,满目都是凶光;楚雨婷则懵懵懂懂地靠在门边看着他,对他说:“我姐跑了,她最没良心,我妈说的。” 杨鹤羽叹了口气,没有进门,转头去寻了雷东升。 雷东升的个头没怎么长,但肌肉愈发地明显,他把从各方听来的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全部倒给了杨鹤羽。 一会儿是:楚知颜是楚蓉生的私生女,是跟一个上海的女知青胡搞生下来的,那女的也是七分场的员工,生了楚知颜就跳河死了,楚蓉生是个十恶不赦的大色魔; 一会儿是:楚知颜是楚蓉生和陈彩云从外面抱养的,陈彩云就是个不会下蛋的,连雨婷都不是她生的。她装孕妇的经验特别丰富,肚子里塞枕头塞十个月,到时候一抽出来就大变活人了。陈彩云就是个不中用的; 更离谱的是说,楚知颜压根就是翠嶂七分场老书记邵洪波的种,哎呀,这里面的事儿啊,就乱得讲不明白了。 杨鹤羽叫停了雷东升的喋喋不休,这种晒场上女人们的离奇想象,他一句也不想多听。 雷东升见他不悦,就闭了嘴,半晌又不满地嘀咕道:“我知道申申到底为什么走,她就是逃婚!” “什么?”杨鹤羽眉头皱了起来。 “你不知道,陈望收经常欺负申申,有一次还被我撞见了。”雷东升脸色通红:“申申走之前,陈望收就说他要跟申申结婚了,他说他姑都答应了。他还说……还说……” “说什么?” “他还说他已经把申申给上了!”雷东升吼了出来,吼完他跟着骂了一句操蛋。 杨鹤羽第一时间还没听明白,后来才反应了过来。他当即就去找陈望收算了账。 那应该是他十七年来打得最凶的一次架。 陈望收的鼻梁骨断了,要不是有三个男人拉着,杨鹤羽打偏了一拳头,他有可能会把陈望收的脑壳打碎。 杨鹤羽坐在火车上,左手下意识地在右手手背上的伤疤上转着圈。 火车钻进一个隧道,透明的玻璃顿时变成了一面墨色的镜子,映照出杨鹤羽的面孔。 那是一张希望里混杂着愁思、担忧里透着坚毅的,复杂又纯粹的面孔。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次错过(下) 没过一会儿,贝一铭就从卧铺过来寻杨鹤羽。 “怎么样?困么?要不要去我哪儿躺一会儿?” “不用,你去睡吧。明天我要是累了,再去找你。” 贝一铭撇撇嘴,他见杨鹤羽的面前的桌板上放着两幅扑克牌,立刻来了精神,他问道:“这谁的扑克?放着不玩,多浪费啊。” 杨鹤羽对面的一个老哥举了举手,说道:“我的我的。” 贝一铭见他穿着一身还挺合体的西装,手腕上戴着一只质感不错的腕表,身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他伸手拨了拨杨鹤羽,挤着他坐下来,与对面交谈道: “哥,你这是出差?” “对,你们是上学?” “嗯,哥,你去哪儿?” “我回上海。” “我天,您这什么单位,这么远也不给安排个卧铺?” 那人笑了笑,他正了正衣服回道:“没买到,正在补。” “哦……其实这硬座也挺好的,我挺喜欢这儿的,接地气。”贝一铭扭头看看,瞥见杨鹤羽无语地眼神,他就回瞪了一眼,又跟别人继续聊起来。 “哥,怎么称呼?” “我姓郭。” 贝一铭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杨鹤羽,说道:“小贝,小杨。您看着比我们大,我们就喊您郭哥吧。郭哥,你这扑克放着太无聊了!咱们打一局呗?” “成啊,打什么?” 贝一铭翻翻眼睛,想了想,他竟然上前拍了拍在“郭哥”身边假寐的一个胖哥,笑嘻嘻地说道:“哥,别睡了,还早呢。咱们打牌消解无聊,比你在这儿睡强。我怕时间长了您这脖子扛不住,这么睡要睡出颈椎病来。” 那胖哥被贝一铭喊醒,竟然也没有恼,反而被贝一铭的热络给打动,撇一口正宗成都话说道:“要得!那就打几把嘛!” 郭哥也乐了,他主动洗起牌来,说道:“打什么?” “80分!”贝一铭建议道:“我跟小杨一家,您二位一家,怎么样?” 郭哥和胖哥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回道:“成啊。” 贝一铭看看杨鹤羽,见他那副看不上自己的死样子,“啧”了一声,敲敲桌板嘀咕道:“你看看人家默契都出来了哈!你好好打啊,别给老子丢脸。” 杨鹤羽虽然烦贝一铭这种爱跟人胡侃瞎聊的臭毛病,但打起牌来却并不手软。 他记性好,打出来的牌基本都能记得住。他的大脑运转起来又像部计算机,同一时间记大牌、算对子、算张数、算分数对杨鹤羽来说并不困难。 郭哥最后都不得不佩服,指着杨鹤羽说:“这小哥是人狠话不多啊!” 就这样近40个小时的旅程,在贝一铭的热络下,他们有了不错的同伴。 胖哥第二天一早就下了车,郭哥没补到卧铺,贝一铭便贡献出自己的那张卧铺,三个人轮流去休息。 第三天抵达上海站后,郭哥则表示有人开车来接他,这一路上多有麻烦,作为回馈可以送他们到目的地。 这时,贝一铭却推辞了,他表示他们也有人接。那郭哥便说有缘再会,与他们挥手作别。 上海站真是大呀,杨鹤羽感觉出站都走了很久。 到了站前广场,更是人潮汹涌。贝一铭搜索着舅舅的身影,遥遥发现舅舅正站在广场正中心的花坛边上,他一边向前跑一边喊道:“小羽,跟上我,就在前面!” 隔着三五重人群,一个打着遮阳伞的人影循声转了过去。 “娜拉,快点。我们要误车了。” “哦,好。” 楚知颜自嘲地笑道:真是幻听了,自己的信才刚刚塞进邮筒,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能来…… 第一百零六章 令人生厌的火车 “娜拉,你在看什么?” 楚知颜终于扭过身,她的伞面外侧的蕾丝边扫过不远处杨鹤羽的身影。 “没有,我好像听到了老朋友的名字。”她快走两步,牵住了周曼清的手。 这趟周曼清是要带她回鹤留,当周曼清提出来时,楚知颜真是吓了一大跳。但是她想要留在上海读书,有一些手续还是必须回去办理的。 周曼清见她神色紧张,笑了。 她讽刺道:“怎么?你怕了?” “没有……”楚知颜否认,她只是有些不安,于是犹豫着说道:“我们回去要怎么说呢?我家…他们…那些人可都不好说话。” 周曼清看看窗外的天,天上浓云低垂,大朵大朵往地面上压。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随时压制着地面上弱小的生灵。 她一贯是个优雅的女人,就像现在,三伏天里,依旧穿着高领的旗袍。她身上并没有什么黏腻的汗水,永远都看上去如玉一般通透。 但她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不一样的东西,透着凶狠与愤怒。 “你别管了,这件事我会替你处理的。”周曼清忽而问道:“你还没跟我说过他们的事,那个养你的男人是什么样的?” 楚知颜知道她问的是楚蓉生,她的心里至今没有过那一关。她恨楚蓉生,觉得他当不起父亲这个称号,只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 她觉得周曼清用“那个养她的男人”来形容楚蓉生,很准确,解气中又点燃了她的委屈。 楚知颜想:她的生命沦落至此,只怪楚蓉生也不对,罪魁祸首该是那两个生她的男女吧。 于是,她站起身来,竟然没有给周曼清好脸色,大白天一言不发回卧房,锁门睡上了。 关于楚蓉生的探究,在这两人之间成了不可触及的伤疤。遇挫后,她们也都纷纷自觉不再触碰。 当绿绿的火车缓缓停在面前时,楚知颜开始浑身僵硬。 周曼清买的是软卧,她想着终于要去女儿口中的梦魇之地去看看了,一想到这里,她就浑身不舒服。 列车员叫喊着让大家快快上车,周曼清扭头一看,楚知颜简直比她还要不舒服,脸色煞白如死人。 “娜拉,上车了……” 周曼清话音未落,楚知颜竟然扑倒一边呕吐起来。 她的躯体对火车以及这趟经历过的旅途有了不安的记忆,一见到火车她就起生理反应禁不住地想吐。 “你……你这是怎么了?”周曼清吓了一跳,关切道:“是不是病了?” “没有。”楚知颜急促地喘息,她垂下眼睛,尽力平整情绪。她湿滑的手握住火车上的把手,闭着眼睛钻入了车厢。 一路上楚知颜都和病人一般,吃一点东西就吐,只能喝一些水。周曼清很着急,拉着车上的医生来看了楚知颜好多回,但医生也没法子,只能开了一些晕车药。 周曼清一度怀疑楚知颜会坚持不下去,她甚至想在昆明叫一辆救护车等着,以防楚知颜会有什么不测。 但第三天,她们抵达了昆明,楚知颜一下了火车,就仿佛鱼儿沾了水,重新有了生命的气息。 “你这是怎么了?”周曼清大为不解,她追问道:“当初你是怎么到的上海?不也是坐火车过来的么?难道也是一路这样吐过来的么?” 楚知颜一听这句话,似乎又要吐了。 “我……我晕车……” 周曼清想:晕车,哪有听到火车就晕的呀……她不再说话了,只是把手中的水递给了她。 第一百零七章 凤归巢 时隔两年,楚知颜又一次回到了鹤留。 她的到来就像是回归的金凤凰,所到之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人们第一眼都没认出她来,还以为是哪个港台明星从电视机里走了出来——她穿一件时髦的无袖背心裙,嫩黄色的,衬得皮肤像雪缎一般白亮。 后来,才有一些五大三粗的女人惊呼起来:哎呀,这这这……这是陈彩云家跑了的丫头啊! “那边是翠嶂农场二分场么?”周曼清指着靠山而建的一排楼房问道。 “不是,这里是七分场。”楚知颜回道,她说:“现在也没翠嶂农场了,早就改叫公司了。” 周曼清皱起了眉,她下意识地否认道:“不对啊,你妈妈在的是二分场啊!” 楚知颜心里头一惊,她立刻问道:“您……您刚刚说什么?” 周曼清自知失言,便不再说话了,只让楚知颜带路回家。她的手紧紧攥着一只随身的小包,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只放着一把小刀。 小刀平时是用来小水果的,但今天她做了准备,兴许要让着小刀尝尝旁的滋味。 陈彩云正在家里洗洗涮涮,来通风报信的人的腿脚比穿皮鞋的楚知颜要快得多。 胖婶第一个冲进院子,喊道:“彩云彩云!你家来人了!” 这边话音未落,另一个婶子也跟了过来,喊道:“是申申,她带着个女人回来啦!一看就是富婆,耳朵上带着老大一颗珍珠,手腕子上还有玉镯子嘞!” “彩云呐,搞不好是申申有良心回来孝敬你们两个了吧?!哎呦,你家呀,要发财了吧!” 陈彩云一听,申申回来了,还带着个女人……难不成就是颜百灵?! 她立刻扔了手上的盆子,立起眉目来,叉腰跑出去看。她的气势如狼似豹,就那样等待着要把送上嘴的猎物撕烂咬碎。 那些前来报信的人无一不是掩面窃笑,纷纷围在门口不愿意走,等着看大戏。 陈彩云叉腰等了半天,才瞥见围观的人的嘴脸。她心里正憋屈,不妨就先拿这帮人开起了刀。 “滚滚滚!一个个敢跑老娘门口来装好人!打量老娘是个笨蛋呢?!告诉你们,老娘心里跟明镜似的!把你们这一个个猪妖的模样都给你们照出来!还不走,等着老娘拿粪泼你们呐!” 众人都知道陈彩云的厉害,尤其是这两年楚蓉生因为腿疾和流言险些丢了工作,都是她陈彩云去公司撒泼打滚才保住了一份工作。 他们都知道陈彩云是骂、咒、撕、缠的全能人才,一见她撒泼,顿时拍拍屁股跑了。他们生怕自己被陈彩云给盯上做成了个典型,这要是撕破脸皮,村里的人起码笑上大半年。 陈彩云见门庭清静了,她冷哼着又走了回去。她这一冷静,反而脑袋瓜清醒了起来。 陈彩云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想着要去洗一把脸。等洗完脸,她又到处找雪花膏想要擦一擦。 楚蓉生近来双腿疾症又犯了,他正在家中躺着休息,见陈彩云在外间弄得叮咚作响,他发呆的精神被唤了回来。 这时楚雨婷跌跌撞撞跑进来,她一边跑一边喊道:“妈!姐!姐回来了!” 第一百零八章 解决(一) 陈彩云蓄积着怨气,她胸口起伏,怒视挣扎着起身的楚蓉生。 她往前跨一步,攥住楚雨婷的胳膊,问道:“真带了个女的?!” “嗯!” “妈的!欺负到老娘家里来了!”陈彩云捋起袖子,把额前碎发在耳后夹住,又问道:“老娘非要看看什么样的丑鬼敢来作妖!” 楚雨婷想了想,摇摇头说道:“不丑,还挺好看的,就是老。” 陈彩云愣了一下,她的脸颊情不自禁地抽动,一股窃喜油然而生。 “真的?!你没哄我吧?看着比妈老?” “比你老。”楚雨婷认真点点头。 陈彩云这下得了意,她扬起下巴掉头往楚蓉生的床边走去,看着魂不守舍的楚蓉生讽刺道:“你咋了?是不是不敢见人家了?我今天就要见识见识,什么样的老太婆把你的魂勾走了。” 等她再出门,就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对嫩黄色和鸭蛋青的身影飘乎乎地往家里头走了。陈彩云斗志重燃,她四下环顾,抄起一把笤帚就冲出去。 楚雨婷紧紧跟在她身后,细长眉眼里闪过的目光和陈彩云极其相似。 待那两人走得近了,陈彩云才真正看清楚。她的眉头逐渐锁起来,表情从凶恶嫉恨变得犹疑,她望望楚知颜,又看看周曼清。 陈彩云细细打量着周曼清,她的皮肤真是白,也就眼睛四周盘着皱纹,倒也没有多老,看起来也就比她大个十来岁吧。可是这双眼睛也太小了点,还是个单眼皮,完全跟楚知颜不像。那楚蓉生不是口口声声说申申跟她妈长得一样么…… 疑惑中,陈彩云脱口而出:“你谁呀你?” 楚知颜见了陈彩云手上拿着的笤帚,立刻就把周曼清挡在身后,她一双大眼睛里再也不是软弱可欺的模样,充满力量。 陈彩云叫她瞪得发毛,便喊起来:“楚知颜,你瞪我干嘛?!小贱货,你有良心么?!说跑就跑啊!你爸为了找你,摔下山腿生生给牛车压断了!老天怎么那么不开眼呢,没让你死在外头啊!你回来干嘛?!这位大姐干嘛的?!” 周曼清明显感觉到楚知颜的身躯哆嗦了一下,她的目光也柔软下来,虽然只有一瞬,但周曼清也看在了眼里。 “我要在上海念书,回来办手续。”楚知颜镇定了情绪,冷静答道。 陈彩云的怨气从鼻孔里喷出来,她阴阳怪气地回道:“你这是回来求我们帮忙的?求人帮忙骨头还这么硬!怎么了?有人给你撑腰了?!这里是鹤留,可不是你们大上海!” “你!”楚知颜感受到陈彩云言语里的阴诡,她立刻急了,喊道:“你别想使坏!” “娜拉!”周曼清的声音低沉又威,她把楚知颜拨到一边,命令道:“你到刚才指给我看的树那里等我。” 楚知颜眉目焦急,她心里清楚陈彩云是个极不讲理的人,撒泼打滚没有底线。周曼清单独留下来,如果是想要跟她说理,结果只能是吃亏。她握紧周曼清的手不肯走。 “周老师!她……” “快去。” 见周曼清这样坚持,楚知颜没法子,只好转过身。转身那一瞬间,她深深看了一眼已经十岁的楚雨婷,那个小丫头两年里变了很多,变得越来越像陈彩云。 而楚雨婷也在望着她,眼神里是遮掩不掉的嫉妒与渴望。 第一百零九章 解决(二) “你叫她什么?”陈彩云皱着口鼻,确认道:“拉了??” “我们到屋子里面说吧。这外头众目睽睽,你我在这里杵着,天地就成了戏台,四周的眼睛都是观众,这不成了笑话了么?” 陈彩云见她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有些词儿也听不太明白,但周边时而冒出来的小孩儿脑袋跟地鼠一样隐隐约约。 陈彩云嘀咕道:一窝呆怂,自己不敢出来,派小娃娃出来看热闹。 她弯腰抓起一把石子儿裹着沙土就丢了出去,然后拍拍两只黑黢黢的手掌,看了一眼站得笔直的周曼清,先一步扭身向前,算是默认的她的建议。 周曼清面色平静,抓着手袋的手却十分用力。她一步步靠近那座看起来陈旧破陋的屋院,缓缓开口道:“孩子的爸爸不在家?” “哼……”陈彩云把笤帚扛上了肩头,她撇撇嘴说道:“他还当你是颜百灵,吓得待在屋子里头不敢出来!哈皮!哎,你认识那个颜百灵么?” 周曼清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她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前面。 直到楚蓉生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挨出来。他的眼睛也全是焦急,脖子伸得老长,满怀期待地朝陈彩云她们看过去。 “花痴!他还换了身衣服!嘿!真是犯贱!” 周曼清盯住楚蓉生,她想起女儿78年刚返沪时成夜成夜的梦魇不停,她更为冷静地盯住楚蓉生的脸。 这些年楚蓉生老了不少,眼尾下撇得厉害。这种耷拉使得他年少时的俏皮与阳光荡然无存,只剩下厚重的阴郁与委屈。 周曼清心想:恶魔混迹在人间,竟然是装出这种无辜的样子来。 楚蓉生明显是失望了,他的视线越过周曼清向后看去,也没有看到楚知颜的身影。他靠在墙上,礼貌地朝周曼清点点头。 “你就是知颜的父亲?”周曼清问着话,手就已经向手袋里摸进去。 楚蓉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陈彩云则大喇喇地说:“是个屁!他就是个窝囊废!替别人养孩子的绿毛龟!” 周曼清的手已经摸上了那把刀,这时停住了。 “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你喊老娘出去老娘就出去啊?!你算老几啊!”陈彩云不理会楚蓉生的命令,瞥一眼周曼清问道:“你到底谁啊?” 周曼清缓了缓,开口道:“我姓周。” “听见了,她喊你周老师,”陈彩云又问道:“你姓周的是颜百灵什么人?是楚知颜什么人?” “我来是要收养她。”这是周曼清开了口,她说道:“她需要在上海读书,有些手续要在这里办理。” “你收养她?!”陈彩云喊了出来,她哭笑不得的一副模样喊道:“你谁呀?!你凭什么收养她?!而且这位大姐,我可告诉你,那丫头就是个丧门星!到了哪家哪家就要倒霉!你看看我们家,看看我男人这腿!” 陈彩云越说越生气,她拍起了桌子,吼道:“他妈的,她六岁以前家里什么好吃好喝的不是给她的!啊?!我们自己亲姑娘出生了,过得都没她好!不是亲生的,我们对她比亲生的还要好!那丫头一点感恩的心也没有啊!纯粹白眼狼!见了更好的,去攀高枝了是吧?!” “大娘!你可别被她那张脸给骗了!”陈彩云说着说着,又看看她,问道:“不是,大姐,你养她干嘛?你自己没孩子啊?!” 第一百一十章 解决(三) 周曼清的手始终放在手袋里,只需几句话她便看清了陈彩云这样的人。 当周曼清的手从包里拿出来时,捏着一个有些厚度的信封。她把信封放在了桌面上,说道:“这里是她这两年在上海做各种工挣的钱,我又给她凑了一点,整整5000块。算作对你们这些年养育的报答吧……” 陈彩云脚踝向上提了提,她的皮肤如同爬上了一溜溜蚂蚁,又痒又麻,抓肝挠心地痒。 5000块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她哪里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钱?!但陈彩云瞄一眼周曼清耳朵上的大珍珠,心里头又不舒服起来,她忍住扑食的冲动,斜眼说道: “当我们穷光蛋啊!这点钱……这点钱就想打发我们啊!我告诉你!想带人走,拿一万出来!” 周曼清目光流转,她又重新抓起拿包钱来,说道: “你误会了,这钱不是跟你买女儿。我说了,这是她挣的钱,我劝她拿出来孝敬你们的。如果你当是买人卖人的钱,那确实不合适……” “哎哎哎!”陈彩云见她似乎是要把钱收回去,立刻着急喊起来:“他娘的!老娘养她这些年怎么还不值这些钱了!” 周曼清缓缓将钱又放了回去,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收不收养她都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想帮帮她。但其实这趟跑回来,我想我也是瞎操心,漫漫长途,她一个小姑娘一个人就可以走。她长大了,早就不是个孩子了。” 楚蓉生一听就明白了周曼清的意思,她的潜台词就是楚知颜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早就没人管得住她了。但他没有与她争锋相对,始终缄默有礼的站着。 陈彩云倒没工夫研读周曼清话里的意思,她见周曼清又将钱放了下来,赶紧扑了过去。 “你给我放下!”楚蓉生在身后大喝一声。 陈慈云背后一震,但她还是牢牢把钱抱在怀里,她鬼祟地从右肩膀想后瞄一眼,心想:他娘的!有5000是5000!指望这个天煞的情种,5块钱都捞不到! 这样一想,陈彩云拔腿就跑了,要给周曼清下马威的想法早就被铜臭之气吹到了九霄云外。 楚蓉生的后背挨着墙借力,他很是尴尬,嘟囔道:“阿姨……不好意思……她没文化,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这是周曼清第一次听到楚蓉生开口说话,她定睛看着楚蓉生,从他对自己的称呼里听出了他并不糊涂。 “对不住,没有什么可招待您老的……” “不必客气。”周曼清有一些担心他会不太好对付,想速战速决,便说道:“办手续需要户口,我们赶时间。” 楚蓉生仿佛听不见她的话,自顾自发问道:“百灵还好么?……她……她自己怎么不来?” 周曼清也话锋一转,逼问道:“是你欺负的她?!” 楚蓉生听了,也着急了,他朝前踉跄两步,连连争辩道:“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她跟您说了是我么?她还跟您说我什么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解决(四) 周曼清见这个人古怪,刚刚说话还很理智,一说起颜百灵来就有些语无伦次。但她毕竟是有经历的人,稍微一琢磨就能明白过来:这就是人有心结难解,执念生出疯魔呐。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百灵和你讲过我么?” “没有,”楚蓉生低着头说道:“您气质好,看着年轻,如果我不知道申申是拿着您家的地址找到上海去的,我也只能胡乱猜。” 他说完又抬起头,用期待与渴望的眼神盯着颜百灵,说道:“她怎么样?这些年还好么?” “我看你也是有家庭的人,有些话就不应该问,想也不应该想。”周曼清将话题转回来,继续与他交涉楚知颜的事情,她说道:“那孩子既然跟你是没关系的,你就放手吧。她应该回到她该回的地方。” 楚蓉生听了这话,手都在墙上抠出了痕迹,他这时才想起还没看一眼楚知颜。对楚知颜,他心里有紧张又有委屈,他问道:“申申呢?你让她来见我,她走的时候都没跟我打个招呼。这次总不能连个照面都不打吧。” “你何必呢?你以为养着她,百灵总有一日就会找来?”周曼清不怕捅破楚蓉生的幻想,她就是要撕开,好让这个已经中年沧桑的男人彻底清醒。她说道:“她回去以后,一句过去都没提过。她只想忘记,用一切代价去忘记。你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楚蓉生叫她说中了心事,又见真相被裸地血淋淋地给揭开,一时间完全不能接受。 他当着周曼清的面就哭了。 周曼清见他这样,压住心头柔软,干脆一竿子追到底,直言道: “我可以告诉你,她嫁到美国去了,嫁给了一个美国人,生了一个混血儿。五年了,她一去不复返,只留了一处房子给我养老,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头了!你听懂了么?!” 楚蓉生涕泗齐流,一句完整的话说不出,只是窝在墙边连连点头。 周满清盯着他,手又朝包里摸进去。她迈着步子缓缓朝毫无抵抗能力的楚蓉生走去,直到走到楚蓉生身边,她才把手抽出来,竟然又是一个和被陈彩云夺走的一模一样的厚信封。 “你还年轻,这5000块你收好,到城里就医把腿治好。”周曼清顿了顿,眼角也有些微热,她说道: “百灵一直怪我,没有保护好她。是我无能,是我和她父亲拖累了她。我也不怕告诉你,这包里还有一把刀。我这趟来就做了打算,如果你就是那个恶人,我就跟你拼命!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你也别再作茧自缚了,往事不可追,你好自为之吧。” 楚蓉生擦了一脸的污浊,他用手腕推脱,但周曼清还是坚持让他收下。 “你该给我的证件资料都给我,我办妥会邮寄回来给你。” “叫申申回来我看一眼,行么?”楚蓉生问道。 “别了。如果以后她要来,自然会回来的。” 周曼清等着楚蓉生拿来户口,也不再流连,扭身离去。 她出去时,陈彩云正搂着楚雨婷一张一张沾着唾沫反反复复数着钱,开心得了不得。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二次错过(上) 杨鹤羽家的后院年前塌了一回,波耶让儿子们去帮忙修,修的是又高又牢。 楚知颜竟然寻不到门可以进去,只能站在墙下踮着脚尖去看那两颗长得疯魔的坚果树。 不一会儿,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从对面山头一溜烟冲下来。他下身穿着土色的短裤,远远看着跟不着寸缕一般。 楚知颜看见了,吓得不敢再看。 她心慌,担心是不是陈望收来寻麻烦,连忙私下里寻树杈想要防身。 但那人越跑越近,最后喊了起来:“申申!申申!你回来啦!” 听出是雷东升的声音,楚知颜放心了,她松了一口气,回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陈望收来找我麻烦。” “你放心,他不敢来。上次小羽把他鼻梁打歪了,门牙也给他磕掉了。他哪里还敢再来骚扰你!” 原来雷东升正在拉货,听到人们议论楚家的大丫头回来了,他就把牛车丢给弟弟雷东阳赶紧寻了过来。 他身上都是汗,味道也重的很,见了楚知颜憨憨笑道:“你还是头发长长了好看!他们都说仙女儿来了,我看说的不假。” 楚知颜则稍微背过身,说道:“你没衣服穿么?” 雷东升被她一提醒,赶紧把扎在腰间的背心解下来套好。他挠挠头,说道:“你变化这么大,小羽找着你,搞不好也认不出来。” “他怎么认不出我,他最后一次见我,我就是长头发。”楚知颜仿佛想到了什么,追问道:“你说什么?他要找我?” “是啊,他说他考完大学就去找你。哎呀,谁知道你竟然回来了!他说要去上海找你呢!” 楚知颜清冷的面颊立刻挂上了灿烂的笑,她心里盘算着日子,想到小羽哥应该已经接到他的信了,她迫不及待就想赶紧回去,等着在外滩跟小羽哥相见。 这时,周曼清款款走来,她朝楚知颜招手,叫她过去。 “我走了,大头哥。” “你这就走啊?!”雷东升看起来挺失落,他说道:“哎,你住哪儿啊?万一小羽回来,我好告诉他,省得他着急。” “不用了,我已经给他写了信了,他知道!再见了大头哥,再见!” 楚知颜认真与雷东升摆手,心里想的是要永远离开这里。她的眼底生出了浓浓的希望,毅然转身朝着周曼清奔去。 “走吧,我们去市里。” “解决了?”楚知颜追问道。 “是。”周曼清看着她,说道:“你想说他们难缠,所以没想到?” 楚知颜点点头。 周曼清牵住她的手,说道:“你看人不准,还要历练。” 楚知颜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的脚步却迟缓下来,良久她问道:“他的腿真瘸了么?” “嗯,什么叫真瘸了?” 楚知颜皱皱眉头,说道:“我以为他又在骗人。” “没有。”周曼清偏头看她一眼,说道:“我给他留了看病的钱,你别担心了。” 楚知颜脸颊有些发红,她现在越来越不喜欢被人看透,但周曼清却把她看得透透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二次错过(中) 楚知颜心心念念的那封信寄去了校园,那时她急着与周曼清回鹤留,竟然忘了校园早已放假。直到重新上了火车,在火车上昏睡的时候,楚知颜忍着恶心期待久违的重逢时,才想起了这茬! 而那时那刻,杨鹤羽和贝一铭正像没头苍蝇一般,满上海乱转。 他们在贝一铭舅舅那儿安顿好,就立刻去了武康路288号。 贝一铭站在那栋气势恢宏的别墅前,满脸惊诧,他问道:“你确定没弄错么?” “许叔叔给我的地址。但是他也说了,来找过可惜没找到。”杨鹤羽双手握住高高的黑铁门,朝内张望着。 这栋老宅如今连院落也不让人进了,门口新上了吊牌说是保护型老建筑,正待修复。内里安静异常,完全没有人烟之气。 “走吧,你守在这里也没什么用。”贝一铭见他情绪颇低,安慰道:“哎,你信不信,我知道应该去哪儿找她。” “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我问你,在成都的话,想看美女应该去哪儿?” “春熙路?” “对噻!”贝一铭搂住杨鹤羽的肩膀,他调侃道:“哎!你小子不傻啊!” 杨鹤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在上海看美女,你得去外滩。”贝一铭对杨鹤羽的蔑视毫不在意,他说道:“我记得她小时候长得特别漂亮,如果没有长残的话,你就在外滩等上一个月,我还不信蹲不到!” “扯淡。” 贝一铭“啧”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张牙舞爪地胡乱摇摆。 那天之后,自诩聪明的贝一铭开始了“守株待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在舅舅的西饼屋(外滩分店)打着工; 而杨鹤羽则在白天找到了一家调研公司,借了一辆自行车走街串巷地做起了市场调研。到了夜里,他会前来压一压这15公里的马路,欣赏着十里洋场的缩影。 他喜欢远眺江对面一座待完工的高塔,别人说那是“东方明珠”,将来就是上海的新地标。 杨鹤羽想:这里真是一块神奇的地方,历史回眸与未来之眼就这样相对而立,让人有一种时光穿梭的奇异感。 他很想念申申,那种想念让他心潮澎湃,望眼欲穿。只可惜,他就要走了。 贝一铭已经顺利办理完入学,他将要在沪上学习国际贸易。 “那明天我不送你了,”贝一铭喝了六罐啤酒,此刻已经是红面微醺,他忍下一个酒嗝说道:“我们明天一早开学……仪式……今天晚上我……还得回去。” 杨鹤羽抓起啤酒来,也大喝一口,他喃喃道:“我就是想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以我的经验,这种突然不跟人联系,十有是自卑。我极度怀疑,她长残了。”贝一铭扬扬下巴,十分自信地模样,他说道:“特别是小时候长得好看的姑娘,到了发育的时候特别容易长残……” “滚。” “你啊……哎,我懒得说你。”贝一铭站起来,他说道:“我现在就滚了,但我对我的言论负责。明天你自己走好,到了学校给我写信!” “快滚吧。” 贝一铭迈开腿,皱着一张脸,故作沉痛,叹息道:“你这个哈儿……” 杨鹤羽腾地站起来,吓得贝一铭迅速往后一跳。 “做爪子?!” “送你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二次错过(下) “你真的别不信我说的。我记得她个头特别矮是吧?” “她……” “你们俩那合影我又不是没见过,你那时候都矮成萝卜了,她比你还矮半个头。就算苗条可爱,那也只是根胡萝卜。” “贝一铭,你今天是真喝多了。” 杨鹤羽从小受得母亲耶纱的熏陶,慎独谨言,不喜欢长舌八卦。 他今年考后第一次喝酒,还是叔叔杨世杰亲自开的酒局。“饮酒”成了男孩到男人的通行令,成就了一场成年礼的狂欢。 杨鹤羽知道醉酒之态人人不同,有的人爱哭,有的人爱笑,有的人爱骂,而贝一铭显然是第四种——爱说。 “你怎么走?你这样还能坐得了公交么?”杨鹤羽关心道。 “你别不接我话,”贝一铭红着脸,喊道:“你是不是以为你们是青梅竹马?所谓‘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不是!你们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懂么?!” 见贝一铭竟然吟起诗来,杨鹤羽实在忍不住笑,他只可惜手边没个摄录机把他这种满嘴火车的模样录下来,等他清醒了好好地笑笑他。 “算了,我给你打个车吧,反正你也不缺这个钱。”杨鹤羽一边说一边朝外伸出一只手。 “我又没醉。” “你留着点力气一会儿走回宿舍去吧,我今天晚上还要出去碰碰运气,就不送你了。” “你是不是个瓜娃子?我跟你讲那么多,白讲了是不是?”贝一铭皱起眉头来,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太阳……月亮……金梭……银梭,明白么?日子过去啦,拜拜啦!你管人家方的扁的圆的尖的,头发是长的还是短的!” “头发短的。”杨鹤羽想起雷东升说申申拿刀割头发的样子,下意识地就跟了一句。 “谁在乎……一颗胡萝卜?”贝一铭一边笑一边叹道:“你就是读书读少了!画报看少了!没真人惦记,满脑子幻想。你还不如看看前面那个大长腿大高个长发及腰的……” 他本是随意在公交站上指一个逗逗杨鹤羽,不料那个被他指着的女孩儿恰巧回头看靠站的公交车。 贝一铭立刻僵住了,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段誉,终于理解为什么金庸总要用“痴了”来形容段誉见到了王语嫣。 人间竟然真有如此之人! 杨鹤羽专注地打车,好不容易看到一辆他赶紧摇了摇手。 世界安静了,但杨鹤羽来不及研究为什么,他一手撑住贝一铭,一手拉开了车门。 “师傅,麻烦去震旦大学。”杨鹤羽把头探进车窗说了一句,然后压着贝一铭说“上车。” “你看见没?”贝一铭还在犯花痴,杨鹤羽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一辆即将离去的公交车。 “看见什么?” “哎呀!一个姑娘!穿鹅黄色裙子的!” 杨鹤羽无奈地摇头,哄着他道:“看见了看见了,大长腿大高个长头发……” “是是是!” “快走吧!再见!”杨鹤羽好不容易把贝一铭塞进了车,跟他摇了摇手,把这个醉了的话痨送走了。 等杨鹤羽再抬起头去看时,那个公交站几乎空了,只剩下两个秃顶老汉依然在等候着。 第一百一十五章 报道(上) 杨鹤羽几乎未睡,心头茫然地寻了一夜,等回来时已经又是新的一天。 好在他的行囊在成都时是按序收拾得井井有条的,这个时候并不会手忙脚乱地弄出声响惹已经熟睡的他人嫌弃。 他住在西饼屋后堂的小间里,拎着行囊出门时,正撞上隔壁小工晨起发面。 那人见杨鹤羽的模样,立刻笑嘻嘻道:“走啦?” “是,这段时间麻烦大家了。” “勿要这样讲,大家都是朋友嘛。”那人端着两只沾了面粉的手,用胳膊肘帮杨鹤羽开小门,他目送杨鹤羽离开,朗声喊道:“再会!” 再会…… 杨鹤羽浅浅一笑,他也喜欢这句话,心里想着会再会的。 他直奔车站,又是一天的功夫,终于在次日清晨抵达了北京。 这座城市,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念叨给他听。 杨世庆给他讲那些写在历史书里发生的故事:讲皇城根儿、讲、讲开国大典、讲大串联。他总是讲得绘声绘色,然后对着笑盈盈的耶沙说——“等过几年日子好了,我们总能一起去看看的。” 杨鹤羽站在公车里,眼睛有一些湿润。公车缓缓行过广场,他突然笑了。 他想:这广场是真宏伟,哪里是背囊里那张照片里的背景画布所能呈现的。 杨鹤羽就读的农大是中国最好的农业大学。 今天是报道的最后一天,校园里的欢迎横幅仍在高处悬挂,被风吹得筋骨翻腾。杨鹤羽心头涌起一股热血,他默念了那横幅上的一句话: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他记得这句话,录取通知书上有写,他很喜欢。 94年,大学学费开始上涨,杨鹤羽挣来的钱缴完费用后所剩无几。但他并不发愁,无外乎就是再做做兼职:继续做家教,或者做服务员,哪怕是扫地呢?反正这大北京他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好好学习、好好生活的。 杨鹤羽的宿舍在3号楼306,他到的最晚,宿舍里还剩下靠门边的一张上铺给他留着。 一对看起来保养得当的中年夫妻正坐在下铺看着他。他们的身后一个个头中等,深色皮肤的男孩儿则百无聊赖的躺着。 下铺里坐着的女人见了杨鹤羽开口道:“你就在我们彭野的上铺,也没别的位子了。” “哎,好的。”杨鹤羽应了一声。他放下行囊,开始手脚利索地爬到上铺拾掇起学校发下来的被褥。 “你挺能干的,家里几个孩子呀?”那女人又问道。 “我还有个堂弟。” “堂弟那不算的,你也是独生子女啊?哎呦,那你是真能干!以后多照顾照顾我们彭野,他没你能干!” 她讲话的东北口音很重,自带一股亲切。她对杨鹤羽的独立很是赞许,但还是很好奇,于是问道:“你家里人也没有来送你么?你从哪里来的呀?” “从成都过来。”尽管被问在了软肋上,但杨鹤羽还是始终有礼,他拾掇好以后跳下床铺,回道:“我父母不在了,叔叔和婶婶要照顾堂弟,路途遥远,就一个人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报道(下) 他这句话一出,立刻吸引了整间屋子里的人。 一道道怜悯又好奇地目光如箭一般朝杨鹤羽射过来,这么多年了,他对此已经习惯。 杨鹤羽主动打破僵局,先朝自己的下铺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杨鹤羽。” 下铺那孩子挣扎着起来,伸出手,他还未从震惊中抽离,有些结巴地说道:“你好……我是彭野,我……东北的,大连的。” 等握完手,彭野也理顺了情绪,他从床上爬起来,热心说道:“我给你介绍吧,他也是东北的,吉林人,叫于利民。” 于利民指指跟杨鹤羽相连的那张床铺说道:“我睡这儿。以后咱俩可都头对头,或者脚对脚,愿我们都能在一片清新的空气里安眠。” 大家伙都跟着笑了,其他的同学们也都开始做起了自我介绍。 这间宿舍里住了同班的6个人,除了杨鹤羽、彭野和于利民,还有来自北京的李凡,天津的杜海滨和苏州的滕云浩。 到了下午,放心不下的家长们和鱼跃入海的孩子们依依惜别,306的宿舍终于宽敞了些。 六个人开始在一块聊起来。 这群人刚刚经历完高考,聊得话题也仍旧在高考影响的后座力里。无外乎就是分数、志愿等等。 说起为什么要选择农大,个人的出发点都不相同。 有人是希望来北京、有人是想选个名头响的学校、也有人是农村出身一心向农。 大家谈理想,谈无奈,谈妥协,谈将来,各抒己见,好不热闹。 李凡说:“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的年轻人都开始往城市走,我们这几个却要往农村走。哈哈,想起来也挺有意思的。哎,我问问你们,准备好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么?” “你这话说得不对,”于利民回道:“学农学就要面朝黄土背朝天?这完全是别人对我们这个专业的误解。学农学就等于做农民?我们现在可是在中国最好的农业大学!国家花那么多钱要培养的可不是一个种地的农民,我们要做的是大研究,用我们的知识去帮助那些农民……” “你这有点过于理想化,我觉得李凡讲得也是我们要考虑的问题。”滕云浩插话道:“首先你得做好深入农村的准备,最起码要做好和城市里这些灯红酒绿告别的准备。就算是去做研究,我们也要踏实一点,不能总是好高骛远。当然老三,我这不是批判你啊,你别介意。” 306寝室已经按照年龄做了排序,李凡是老大、滕云浩是老二、于利民是老三、杜海滨是老四、杨鹤羽只比彭野大了一天,于是排行第五,彭野最小排行第六。 但其余四人均比杨鹤羽和彭野大了至少一岁,所以他们称杨鹤羽为小五,彭野为小六。 大家正在热切聊天的时候,彭野始终沉默不语,手里端着一个小霸王游戏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参与讨论。 李凡不满意他这样抽离,上前夺了他的游戏机,问道:“小六,你对讨论有什么看法?” 彭野翘着二郎腿,回道:“我看你们都是伟大的理想主义斗士!” “那你呢?你为什么上农大学农学?”于利民追问道。 “我啊……”彭野夺回游戏机说道:“那你得问我老爹老妈去。” 李凡和于利民迅速对了个眼神,那眼神就是在说:纨绔子弟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误会 李凡已经看清了寝室里的老小的斤两,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到杨鹤羽的身上,不由问道: “你呢?小五,你为什么学农学?” 杨鹤羽将视线从窗外拉回来,淡然回道:“为理想。” “好!”李凡大笑,他拍拍杨鹤羽的肩膀,说道:“挺好挺好!” 忙了一天,杨鹤羽的行李还没来得及完全规整到位,他打开行李包开始收拾。 慢慢的,他的背囊现了底,那个被报纸包裹的相框露了出来。杨鹤羽将其拿出,将防磕碰的报纸撕掉,才看到了婶婶田敏藏在里面的信封。 他抽出来一看,整整5张大钞。杨鹤羽心里又暖又急,他把钱在背包的内袋里收好,从上铺跳了下去。 “哎,你去哪儿?”李凡问道。 “我打个电话回家。” “楼里电话只能接不能打!” “我知道。”杨鹤羽抓了一把硬币,飞奔下楼。 校园里有几个黄帽子电话亭,每个都守着人,杨鹤羽虽然心焦,但也只能站在那里等。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电话位后的长队不知为何渐渐就散了,可里面却有一个人在打电话,说明电话并没有坏。 杨鹤羽数数自己前面还有5、6个人,便果断换了队伍,站到了那个渐渐散了的队伍后逐渐成了唯一的一个人。 半个小时后,他终于明白了这条等电话的队伍为什么会散——打电话的这人是真啰嗦呀!别的队伍都至少换了五六个人了,只有她始终抱着电话像个扛枪的哨兵一般岿然不动。 她的脸始终向内埋着,只把蓬松的黑头发留给等候的队伍,一丝一毫脸面都没露出来。 杨鹤羽不禁感叹:眼不见为净。只有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把公共电话当私人电话使用啊。 他细心观察,发现那姑娘垂下的左拳头仍旧是鼓鼓囊囊的,看来“弹药”很充足。杨鹤羽不禁自嘲一笑,心想自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结果上了贼船进退两难。 考虑再三,他还是走上前去,想请求一下她能否稍微快一点。 杨鹤羽戳了戳那个姑娘,他知道这样的举动不算礼貌,于是特意挂上了笑脸,希望能用诚恳的态度减少姑娘的反感。 不料那姑娘一转脸,却是一双红红的兔子眼,脸颊上也全是泪痕。 这让杨鹤羽吓了一跳,他到嘴边的话自然也是不敢说了,只能说一句“对不起”,就打算自觉地换一条队伍从头等起。 可没想到,那姑娘倒是个脾气大的。她猛然就把电话摔在电话亭里,大吼一声:“干什么你!讨厌!!” 杨鹤羽的身躯刚转了一半,还来不及反应,那姑娘就飞着眼泪从他胸前擦过去。 这样的场面引得旁人都议论纷纷,杨鹤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戳戳指指成了个欺负女孩儿的渣男。 他的脸“唰”一下就红了, “喂!你电话还打不打?!”一个男同学粗噶着声音问道,看起来颇为正义的样子。 杨鹤羽有口难辩,只得尴尬地缩进了黄帽子电话亭里,拨通了叔叔家的电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晚到的好消息(上) 接到小羽的电话,田敏高兴极了,她抱着电话嘘寒问暖: 问学校的伙食怎么样?住的怎么样?一路上是否平安? 都说北京的天气干燥的很,而成都却是十分湿润的,田敏又焦急问他身体是否安康? 杨鹤羽只说都好,让他们都放心。 他说:“我今天才发现嬢嬢你给的那些钱。嬢嬢,你把这些生活费给我,你们怎么办?以后你都不用给我钱了,这些钱我会留好,回头我都电汇给你们。” “不用不用!”田敏赶紧说道:“我们手上不紧。都说北京的冬天特别的冷,你留着买几件好衣服,千万保重好身体!不用记挂我们!” “哥!我是轩轩!你吃了北京的糖葫芦了么?还有北京烤鸭,你吃了么?”杨宇轩好不容易从田敏手里抢过电话,他兴奋地问:“还有,北京故宫好看么?北京是不是很大很大呀?还有那个回音壁,哥,你去试过了么?好玩么?” 杨宇轩现在正在读四年级,正是懂事明理,活泼可爱的时候,他对万事万物都很好奇,也勇于发问。 杨鹤羽脸上挂着笑,耳朵里也传来了叔叔婶婶的笑声。他正要鼓励堂弟好好学习,等回来给他带礼物,可是却又听到叔叔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那个信……信的事……” “哦哦哦!”田敏赶紧又夺回电话,急急说道:“羽儿,有一件重要事差点忘记告诉你!上海来信了,寄给你的!” 杨鹤羽心里轰隆一下,他两只手抱住了话筒,心跳止不住的加快,他确认道:“您说什么?” “上海寄来的信,寄到学校去了。你们录取的事情结束以后,学校都放假了,那封信就一直在传达室晒太阳呢!”田敏解释道:“开学以后,吕老师看到了,特意给送过来的。” 杨世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问道:“你在上海怎么样?找到她了没?” “没有,”杨鹤羽一时间情绪错乱,又是高兴、又是心慌、又是惊讶,半晌他才回道:“嬢嬢,你把信给我拆看念给我听一下!” “啊……”田敏有一些顾虑,她问道:“要不我们还是给你寄吧,你自己看。” “不不不,就现在。嬢嬢,您帮我看一下!捡要紧的告诉我!” 田敏似笑非笑,虽然看不到杨鹤羽的脸,但她也能猜到他这样是着急了。于是,只好看看杨世杰,把话筒给丈夫,细细地拆起信来。 信上并没有任何出格的话,只是关心杨鹤羽的高考情况,许愿说“如果小羽哥你能到上海来读书,那简直是梦里才会有的好事!不过……我不敢想这样的好事会真的发生,只求你能够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田敏指了指这段话给杨世杰看,又听到杨鹤羽在电话那头催促,她赶紧凑到电话前回道: “就是说知道你高考了,祝你高考顺利,其他的并没有什么。说你要是有空可以去上海看她……” “她给地址么了?!”杨鹤羽捕获重要信息,急忙确认。 “有啊,哦,还有一个电话呢。” 杨鹤羽大喜,他第一次舌头打起结来,结巴道:“快,告……告诉我,我记得住!” 第一百一十九章 晚到的好消息(下) “021-;中山苑16栋202室。” 杨鹤羽记任何东西——无论是文字、数字或者图画,他都是静静地在脑子里刻画面。区别于寻常人的念念有词,他记忆时仿佛是走神一般。但只要他记住了,就几乎不会再忘记。 杨鹤羽眼睛里的亮光在黑暗里璨若珍宝,他看似若无其事,但拨号指头的轻颤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 两声响铃后,电话被接了起来。 声音并不熟悉,杨鹤羽提起一口气,说道:“您好,我找一下楚知颜。” 对方顿了顿,从吴语切换成普通话问道:“请问你哪一位?” “我是她的朋友,我叫杨鹤羽。” “娜拉不在,她晚自习还没有结束。等她回来我会转达她。” 杨鹤羽皱起眉头来问道:“娜拉?请问从云南过来的么?是个16岁的女孩儿么?” “是她,不好意思我叫习惯了。” 杨鹤羽露出了不自觉的笑意。虽然没有对话上,但听说她去上了晚自习,他又很为申申感到高兴,看样子她生活的很规律。 “那我什么时候方便再打来?” “她最近都很忙。或者你方便留下电话,我可以让她有空时回你。” 这时杨鹤羽突然有些懊悔从宿舍楼出来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去问一下楼道的座机号码。说不煎熬是假的,杨鹤羽的神色已经很是期待了,他忍不住问道: “明天早上能不能打电话来?” “可以,请早一点,7点前吧。” 杨鹤羽立刻就喜上眉梢,他的右手雀跃地击打在有些锈迹的话机上,声音明显轻松了很多。这时他也意识到接电话的人的重要性,连忙问道:“不好意思,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周,可以叫我周老师。那你明天再打来吧,再会。” 放下电话,杨鹤羽觉得恍如隔世。他在上海苦苦寻了将近一个月,却没想到申申也在等他。 黄顶电话亭外,等候的人群有一些躁动了。但杨鹤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面那些恼怒愤慨的目光。 他又拨通了一个电话,这次是打到震旦大学找贝一铭的。 多亏他记性好,陪贝一铭去大学报到,帮他搬运行李室,他刻意扫了眼一楼走廊里放着的公共电话的通讯号码。 他等了半天才等来了贝一铭慵懒的声音,杨鹤羽激动了。 他劈头盖脸说道:“找到了!我找到了!” 贝一铭愣了愣,反问道:“你到学校了?” “我找到申申了!她写给我的信寄到学校耽误了太久!” “哦……恭喜恭喜啊!联系上了?” “算……也不算,所以来求你了。”杨鹤羽顿了顿说道:“你再帮我个忙,帮我去找找她。我给你地址。她现在住在中山苑,好像是改了个名字叫娜拉。” “嗨!你瞧瞧!我们俩费的什么劲儿啊!”贝一铭言语中虽然多是抱怨,但其实还是透着高兴,他精神大旺叫道:“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叫什么?娜拉?” 杨鹤羽也少有的朗声笑了,他说道:“你拿支笔记一下!明天上午我会再给她打电话,给你约时间地点,你去见见她,帮我看看她到底好不好。” “行行行,约什么约,不就是根胡萝卜么,好找!”贝一铭的笑声传过来,杨鹤羽又交待了几句才放下电话。 等他一扭身,好家伙,背后一长溜队伍正对着他怒目而视。 “你这个同学,自己也霸占电话,怎么好意思说别人!” 这样的抱怨,让杨鹤羽找不到借口来反驳,于是他开启战术躲避,封闭耳朵一溜烟逃了。 第一百二十章 终于 楚知颜进入了沪上第一家民办高中读书,就读高二。学校离住所有些距离,每天晚上,她都要在外滩附近换乘一辆公交折腾四五十分钟才能到家。 周曼清会在中山路站等她,接她一起回家。 幽静昏黄的小街上,树影密集,一盏灯罩在周曼清的头顶,投下一个短而小的阴影在地上。 楚知颜透过车窗看着这样一个气质如兰的女人,周曼清淡淡笑着也看向她。 从鹤留回来之后,楚知颜觉得自己和周曼清的关系近了很多。她隐隐觉得有了一丝家的感觉,但还是不太开心。 她渴求着什么时候周曼清能够真的接纳她,更渴望着那个只在深夜打电话来的人能够出现在家里。 只可惜,这些仍旧是奢望。想到这里,她不禁更为低落。她又想起了小羽哥,想着自己石沉大海的信件和期待中未实现的相逢。 当楚知颜下了车,周曼清很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提在了手里。 “怎么样,和同学们都熟悉了么?” “还好。” “你的朋友打电话来了。” “什么?”楚知颜反应了片刻,才顿住脚步,惊喜道:“我的朋友?” “是,他说他叫杨鹤羽。” 周曼清见楚知颜的脸上流转出了属于她这个年龄该有的轻松与欢愉,她也被感染了跟着笑起来。 见楚知颜拉着自己要往家里跑,她赶紧说道:“现在肯定已经挂掉了呀,他明天上午会再打来。” “太棒了!”楚知颜笑得灿烂至极。 她实在是太高兴了,高兴到对着空空的电话也能发出咯咯的笑声,直到周曼清催促她快去睡觉,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屋子。 就这样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六点半电话才刚刚“叮”了一声,楚知颜就从房间冲了出来。 她迅速抓话机,悄声低问道:“喂?” 话机里静默了一会儿才回道:“申申?是你么?” “嗯!是我!”楚知颜感觉到身体被一股暖流穿过,感动得想要哭泣,她哽噎着说:“小羽哥,是我。” “别哭……”杨鹤羽的声音透着磁性,尽管他也感慨万千,却还是拿出了“老大哥”的态度来,安慰道:“我这不是打电话来了么……你给我的信寄到学校了,我早就出来了,一直没收到才耽误到现在。” “你在哪儿?”楚知颜抹抹脸,问道:“在上海么?我能见到你么?” 杨鹤羽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在北京,我考到北京了。但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 楚知颜心头有一些失望,但很快她就调整了过来,问道:“小羽哥,你一定是考得特别好吧?一定是上了北京特别好的大学,对不对?” “还行,是我喜欢的学校。” 他们彼此都有满腹的话想说,也有满腹的关怀想要给予对方,杨鹤羽也问起了楚知颜的生活近况。 “你怎么样?现在是和什么人生活在一起?上学还好么?” 楚知颜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实在是过于曲折,讲上一天一夜都讲不完,她被千言万语堵住,半晌只说道:“还好。我是插班生,和同学们还很陌生,在这里有些孤独。” “对了!我在上海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叫贝一铭,是我的老同学。我想让他来看看你,你们什么时候方便见见?” 楚知颜算了算自己的时间,想到周曼清每天都会在公车站接她,就说道:“我每天都会在外滩站换乘,大概晚上八点半左右到那里。” “好,我记住了。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他是我兄弟,跟他别客气!”杨鹤羽叹息道:“真好!重新听到你的声音,感觉真好!” 楚知颜笑了,她也是这样想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遇见(上) 放下了电话的杨鹤羽还在傻笑,突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 他一扭头,李凡的脸凑了过来。 “干嘛呢?快走了,去吃饭。辅导员让我们一会去礼堂帮忙摆凳子,开学典礼九点开始,咱们要抓紧了。” 杨鹤羽点点头,赶紧跟上了寝室老大的步伐。 食堂里是各种风味的早餐,但杨鹤羽还是勇敢的选择了一份豆汁儿,然后在旁人看热闹的眼光里喝了个底朝天。 “可以啊小五!哎,你这完全就是个老北京啊!”李凡颇为惊诧,他把自己手边的那碗也推了过去,说道:“还喝么?我这碗也给你。” 杨鹤羽连连甩头,回道:“别了,别了。” 于利民从杨鹤羽的表情里品出了一丝反胃,他不禁皱起眉头来说道:“小五,你这是何必呢……吃喝这方面不需要逞能。” “不是逞能,既然选了就要喝完嘛。” 吃完早饭,李凡带着寝室里的四个人跟着辅导员去帮忙布置1994级新生入学典礼的会场。 五个大小伙都忙的大汗淋漓,一切就绪后,他们望向自己该去的座位,彭野高高举着手朝他们示意。 “各位同学,各位老师,大家好!今天,我们在这里隆重举行1994级新生开学典礼。从今天开始,我们和你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农大人”。天南海北,汇聚一堂,这是一生的学缘!” 孙校长已经开始在台上发言,他们几个猫着腰在校长慷慨激昂的陈词中钻进了彭野霸占的一排座位,杨鹤羽坐在了过道边的第一个位子。 “当你们踏入大学的校门,人生的新旅途就此开始。作为大学的“第一课”,我想告诉你们——“教育不是灌输头脑,而是点燃心火”。很高兴,在这几天我在广场上看到了很多迎新口号‘兴农报国,吾辈之责’、“重振中华,吾辈之任”,我很欣慰!” 台上在发言,台下的彭野在大肆活动,他塞给杨鹤羽一颗话梅糖。杨鹤羽没有像身边人一样打开来吃掉,而是接过来放进了口袋。 不经意间,他忽而注意到坐在自己前排的那个女生。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一头蓬松的及肩发和一身浅色小格衬衣,毕竟昨天晚上杨鹤羽盯着这个背影盯了能有半个小时呢。 是她——她也是大一的新生。 “同学们!大学生活已经开始!愿大家能以虔诚之心求得真知,博学思辨、实践修行,不辱时代使命、不负人民期望,真正成长为社会主义建设者与接班人!最后,愿大家能在农大渡过愉快的四年时光,愿这四年积淀下的厚土能让你们的人生之树枝繁叶茂!谢谢大家!” 孙校长台上的发言很是振奋人心,杨鹤羽听得认真,他备受鼓舞,愈加坚定了人生的选择。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大学与高中的不同——这一刻他站上了更高的台阶,不仅仅在为自己而读书,他要为了理想去真正奋斗,以所学所得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杨鹤羽因此发起了呆,漏掉了老师发出的依次退场的信号,直到彭野开始催促他。 他赶紧站起来迈出去,却刚好和格子衬衣的女孩儿撞在了一起。 那女孩今天看起来很正常,她正笑嘻嘻的和同行的女生聊着天。她一抬头看见了杨鹤羽,显然也是认了出来,于是小脸一吊蛮横地又一次从他胸前擦了过去。 “嚯!老五,你不错啊!这刚来就有桃花债了?!” 彭野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送上了一段调侃。 第一百二十二章 遇见(下) 入夜的上海滩华灯已上,人潮汹涌。 远处的黄浦江上渡轮缓缓划过,汽笛的声音低沉悠长;近处的人流穿着各色西装行色匆匆地走动。这一时期女人们的肩膀都很阔,看起来比男人都要魁梧,但那里的秘诀只是衬上了两块硬海绵,它象征着某种意识的觉醒与张扬。 贝一铭手里提着一盒肉松小蛋糕,盒子还是热的,是刚刚从舅舅的店铺里新鲜出炉的。 他百无聊赖地靠在外滩站的栏杆上,手里的盒子随意地摆动着。 贝一铭忽而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这里惊鸿一瞥的美女,很是可惜自己喝多了,被杨鹤羽给塞进了出租车。 如果自己能再早两分钟,兴许就能赶上那趟公交车。是不是他要坐的那一辆并不要紧,关键是能否追上那个姑娘。 想着想着,他简直不可思议,因为那个女孩儿竟然真的就出现在了眼前——她从一辆公交车上走下来,甩了甩长头发,安静有乖巧地走进了站台。 而且她竟然朝自己看过来,贝一铭立刻站直了身体,他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感觉到疼才相信了眼前的一切。 这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趟是要来做什么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第一句话搭讪该怎么说。 贝一铭不太喜欢跟女孩子纠缠,因为家里有一个妹妹,每天都吵死人,令他觉得女孩子都是很麻烦的。 但他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便自己给自己打气说:又不是老虎,怕个屁! 于是,他鼓足勇气凑上前去,莫名其妙地开了场,说道:“今天……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那女孩儿的表情似乎是有一些失望,期待换成了警惕,她略微往边上靠了靠,手抓紧了自己的书包带子。 贝一铭闭紧了嘴,他在脑海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黑漆麻乌的天跟别人讨论什么天气……真是蠢得跟猪一样…… 半晌,他又鼓起了勇气,战术性发问道:“同学,这么晚了还能转到车么?会不会末班车已经走了?” 那女孩更紧张了,向右跨出一大步,靠在了一个胖女人的身边。 贝一铭的搭讪又一次遇挫,他摸了摸鼻子,脸上发起烧来。这时,他想不如还是真诚一点吧。 只可惜,那女孩儿已经怕了他了。她的视线看向了一辆公车,又焦急环视一圈,撞上贝一铭直勾勾的眼神,立刻毫不犹豫加入到了上车的人群里。 贝一铭再也不要错过这次机会,他也跟着上了车。车上人不算多,女孩儿在后排坐了下来,贝一铭则故作镇定地靠在车门边的柱子上,打量她什么时候下车。 等车辆再次发动,贝一铭忽然清醒过来:糟糕,小羽交待的任务可不是让他追美女,他是要去等一根“胡萝卜”呀! 没过几站,那女孩看起来是要下车了,贝一铭抓住最后机会,问道:“你叫什么?在哪儿上学?” 中山路站一到,受惊的女孩儿迅速跳下车,贝一铭也跟着跳下来。 贝一铭对上海还不太熟悉,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朝后一看又没有看到反方向的公交车站,于是朝女孩喊道:“喂!这趟车的返程站在哪里坐?” 周曼清看到这一幕,注意到了楚知颜脸上的紧张,她高声喊道:“娜拉,过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缘分(上) 周曼清的呼喊,贝一铭听得真真切切。他不禁愣住,又快步追了上去。 楚知颜感觉到贝一铭追来的步伐,确实吓到了。她个高腿长,拼命向前一跃躲在了周曼清的身后。 周曼清则愤怒地瞪着刹住脚步的贝一铭,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贝一铭此时从他的诗词库里翻出一句最合时宜的句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怎么能想到啊!“胡萝卜”竟然就是大仙女!他赶紧表明身份,说道:“你是楚知颜吧,我是贝一铭,杨鹤羽的好朋友!” 楚知颜疑惑地盯着他。其实她第一眼看到贝一铭的时候也猜想他是不是就是小羽哥口中的“好朋友”,只可惜他跑上来只是搭讪,看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好人! 贝一铭见她犹疑,顿时急了,又上前一步说道:“我刚刚在外滩站就是等你的!你是不是跟小羽说了,八点半在外滩站换乘?对不对?” 这些“暗号”他倒是知道的清清楚楚,面对周曼清的探究的眼神,楚知颜放松下来。 “我就是没想到是你,就……就差点弄出乌龙来……”贝一铭此时笑出一口大白牙,又套近乎道:“我见过你跟小羽的照片,现在想起来还真就是你。但小羽非跟我说你是短发,不然我不会认不出来的。” 周曼清从楚知颜的眼睛里看到了信任,她当即就表示了不满,低语道:“怎么回事?怎么能随便跟一个男孩子约会?还把家里的地址都告诉他!” 楚知颜心里还是忌惮周曼清,正是因为她猜到周曼清会不高兴,才特意约在了外滩站,避免被她看见。 “没有,他是我小羽哥的朋友,说是在上海念书。”楚知颜赶紧解释道:“我没有把地址告诉他,只是想在车站见一面,认识一下而已。” 贝一铭瞧见这两人嘀嘀咕咕,他何等聪明,立刻就开始掏口袋,拿出了自己的学生证,他说道:“我不是坏人,我是震旦大学经济学院国际经贸的大一新生,这是我的学生证。” 果然,周曼清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些。她确实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没什么正形的小少年竟然是沪上名校的高材生,她斜昵楚知颜一眼,交待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完,我去那边等你。” 终于迎来了和佳人对话的时间,贝一铭心脏跳得咚咚作响,他把手里的糕点递给了楚知颜。 “特意给你买的。我和小羽是十年的同学了,关系好的很!” 楚知颜摆摆手,悄悄指了指路灯下的周曼清说道:“谢谢你,但我就不拿了,她会不高兴的。” “哦……”贝一铭尴尬一笑,说道:“这事儿就得怪杨鹤羽。那天我看见你了,他没看见。要是他机灵点,我们早该认识了。” “什么?”楚知颜觉得眼前这个人好奇怪,说话总是说的人不明不白。 贝一铭这时才把上一次的“惊鸿一瞥”粉饰加工一番说了出来,他略去了自己醉酒的情节,怨怪杨鹤羽视力不行。 “小羽哥来上海了?!”楚知颜显然是受到了这个消息的鼓舞,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但旋即又觉得实在是太可惜,竟然没有见上一面,她不禁懊恼道:“不怪他,都是我这个猪脑子,寄信不带脑子。” 第一百二十四章 缘分(中) “别这么说,好事多磨嘛,咱们这不是见着了么?”贝一铭又问道:“对了,你在哪里读书?” “淑文中学,一家民办高中,我读高二了。”楚知颜回道。 “那是你什么人?” 贝一铭好奇地指了指远处路灯下的周曼清,楚知颜抿唇不知该怎么解释。正在为难间,贝一铭脸色大变。 伴随着他惶恐的“唉唉”声,楚知颜扭过头去,竟然看到周曼清趔趄着脚步载倒下去。 “周老师!”楚知颜惊慌一喊,不顾路上的车辆直直冲了过去。 周曼清是突然觉得心慌头晕,继而就站不住脚,天旋地转间她就晕在了马路上。 楚知颜双膝跪在地上,将周曼清的脑袋架在自己的腿上,她尽力表现的镇定,呼唤着周曼清。 “她这是有什么慢性病么?包里有没有药?”贝一铭问道。 “我不知道……”楚知颜翻开周曼清的包,里面除了钥匙、零钱、手帕和镜子并没有什么药盒,她焦灼倒:“你……你能帮忙叫救护车么?” “别叫了,我来!前面路口可以打到车,我们直接去医院!” 贝一铭主动接手,他将昏迷的周曼清抱起来,朝着路口走去,楚知颜捡拾起地上的包疾步跟了上去。 这一路上,多亏了贝一铭坚实的臂弯,才将周曼清火速送往了急诊间。到最后贝一铭的胳膊也已经开始发颤,但佳人在侧他咬牙也得坚持住。 医护人员一阵忙碌后确定是高血压引起的晕厥,需要交纳一定的费用入院观察,以防有脑部出血的情况发生。 周曼清还没有苏醒,楚知颜肯定是囊中羞涩的,贝一铭这时又跳了出来掏出他鼓囊囊的钱包来二话不说就给垫付上。 “谢谢你,我会还给你的。”楚知颜深觉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让别人又出苦力又出钱的,这样是让小羽哥知道了肯定要尴尬。 贝一铭却巴不得如此,他连连摆手安慰她不着急,病人的健康才是第一位的。他还颇有一些做作地说:“马克思说金钱是人情的离心力,是白衣天使和白袍恶魔的分水岭。这钱能来拿救急,是它的好归宿。对吧?” 楚知颜对他掉的书袋并没有特别敏感,她只是点了点头,又焦急地说:“你能不能帮忙在这里盯一下,我回去取住院的东西和钱,很快就回来找你。” “别!我陪你啊。”贝一铭来不及忧思自己是否用力过猛,赶紧抓起衣服要陪她一块走。 “那……这里怎么办?没有人,周老师醒了怎么办?” “跟护士说一下就行,这么晚,你一个人走我怎么能放心?!”贝一铭抬头看了看指向了凌晨的时钟,又补充道:“小羽要是知道了不得把我打死啊。” 贝一铭注意到杨鹤羽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好媒介,顿时就让楚知颜变得轻松起来,她没有再多言就同意了。 不过就算如此,楚知颜也谨守周曼清的教导没有随意让贝一铭跟着回家,她让他在楼下等着。自己则上楼去收拾东西。 周曼清从来不瞒着楚知颜家里的钱在何处,她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保险箱,取了几张大票子。 正欲离去,家里的电话铃突然就响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缘分(下) 铃声惊了楚知颜,她扭头一看挂钟:凌晨两点半。 她知道来电话的是谁,在过去的两年里,每个周三的凌晨两点半这个铃声都会准时响起。 周曼清总是守在沙发前等待这个电话,而楚知颜是不被允许出来接听的,她只能躲在房间里把耳朵紧紧贴在木门上。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周曼清突然病倒入院,徒留下她一个人在家,正好赶上了这通电话。 楚知颜心脏跳得极快,她信步向前,走到电话前却犹豫了,足足等了四响她才接了起来。 对面传来了清冷又不耐烦的声音,吴侬软语漾漾传来。 “侬做啥?困觉了伐?” 楚知颜双手紧紧攥住听筒,喉头哽噎,半天出不了声。 电话对面显然也警觉起来,她“喂”了两声。 楚知颜终于鼓足勇气,说道:“你好,周老师不在家,她病了在医院里。” “你是……保姆么?” “不是,我是楚知颜。” “什么?” “我说我叫楚知颜,楚蓉生的楚,颜百灵的颜。你认识我么?” 一阵静默袭来,楚知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紧接着“嘟嘟嘟”的忙音传来,对方慌张地挂断了电话,她甚至没有追问周曼清的身体状况,没有关心她住在哪个医院如何联系到她。 楚知颜的心坠入深渊,失重般的不适让她反胃,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倔强地拂去眼泪,又去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的她眼神坚毅,透着恨与怨的锋芒。 等她下楼来,贝一铭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变化,他以为她是担心周曼清的身体所以焦虑落泪,于是安慰道: “别担心了。医生不是说了嘛,咱们送的及时,老人家肯定没大碍的。说不定咱们一会去,她就已经醒了呢。对了,我看你喊她老师,你怎么跟你的老师住在一起呢?” 楚知颜停下脚步,直直看向贝一铭,她眼神里的力量让贝一铭不由得肃立。她开口道: “她是我外婆!不是我老师!” 这一瞬间,她爆发了情绪,她受够了这种没有身份的委屈,这样大声的宣告才能把被挂掉电话的委屈发泄出来。 贝一铭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样好看的女孩儿,脾气竟然这么硬,简直像是他老家的重庆妹子。 “哦,不好意思……我那个……眼拙,”贝一铭头一次在女生面前犯了怂,他自找台阶下道:“她看着年轻,谁能想得到呢。我反正是没想到。” “对不起,……我心情不好。”楚知颜为自己的随意发泄情绪的行为道歉,她抬起眼睛又回归了那个楚楚可怜的形象,解释道:“她……她喜欢别人叫她周老师。她……觉得外婆外婆的把她叫老了……” 贝一铭嘿嘿一笑,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见楚知颜手里拉着箱子,便把手里的蛋糕递给楚知颜,说道:“箱子给我,这个给你。当宵夜吃吧。” “谢谢。第一次见面就收你的礼物,周老师知道肯定要说我的。” “家教好严啊。不过,你这话明显是把我当外人呢。”贝一铭抬抬眉毛,露出俏皮的模样,说道:“杨鹤羽是你哥,也是我兄弟,算起来我也应该是你哥吧……” 楚知颜轻巧一笑,贝一铭见她乐了又补充道:“不过你可别喊我哥,我有妹妹恐惧症,你就喊我贝一铭就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校报新政(上) 这一场“英雄援美”被贝一铭写成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信,整整两页纸描述得离奇又温暖。 他当然是要和杨鹤羽邀功的。而杨鹤羽则和楚知颜一样对“错过”抱憾,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楚知颜又消失了好些天。 杨鹤羽将手上的信翻来覆去的读着,走路的时候也舍不得松手。 他看到贝一铭为自己猜测楚知颜为“胡萝卜”的失误做深刻检讨时就想笑,又看到他描述申申的模样,那笑容就愈发深得厉害。 杨鹤羽走在校园里,感觉到周遭有很多人在活动,可谁都打扰不到他读信。 有人递着一张报纸给他,他嘴里随意回着“不用,谢谢”就头不抬、眼不斜、径直向前。 杨鹤羽已经与那人擦身而过,却感觉到后背被一张纸“凶狠”地抽了一下。那力道并不小,只是因为武器是纸才没什么威力。 他不解的转过身,深深体会到什么是“冤家路窄”。 “我们发的可不是什么订牛奶的传单!这是校内资讯报!” 那个黄帽子电话厅的女生气鼓鼓地将手里的报纸砸到了杨鹤羽的胸前,她身边的另一个女生怕惹事,劝解道:“娇娇,你别这样。他不接,我们就发给别人就是喽。” “别的同学都不像他这么骄横!”那女孩似乎很生气,说道:“我还就偏要发给他!” 杨鹤羽一只大手按住要被风吹跑的报纸上,他心想这个姑娘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娇”,反正是够娇蛮跋扈的。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你真是忙哎!看起来你这个大一新生简直是比总理还要忙,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能被耽误!”这个娇娇女还挺记仇,言语里分明是在计算之前电话厅里的不满。 “金娇娇你别闹了!” 好在她身边的女生要更明白事理一些,她主动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们是校资讯报社的,正在给大家发放新出的一期报纸。里面的内容都是最新的农业相关类国家政策,我们还请了学校的各级专家学者做了点评解读,希望感兴趣的同学可以学习学习。” 杨鹤羽瞄了一眼气鼓鼓的金娇娇,对她们两个点了点头,回道:“谢谢,我拿回去看。” “好的,同学!我们资讯社也在招新,如果感兴趣欢迎投稿或者加入我们。再见!”那女生夹住了金娇娇的手,与杨鹤羽道别,迅速把战斗欲旺盛的金娇娇拉走。 金娇娇的声音一路被风吹向后方,钻入杨鹤羽的耳朵里。 “你拉我干嘛。我话都还没说完呢!他这种人,我倒是要问问哪儿来的自信!是状元还是?!什么事都以自我为中心!也太傲了吧!” “成了成了,你赶紧走吧。我看别人挺礼貌的,是你火气太旺!” “那是你没见到他以前的样子!打电话嫌弃别人占用了他的时间,接个报纸一秒钟都等不了。要不是你拉着我,我今天非要跟他辩出个理来不可!” 杨鹤羽对这一场谈话哭笑不得,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两件小事竟然会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那个叫金娇娇的貌似还真的很委屈,委屈得令杨鹤羽都自我怀疑起来。 他扬起手中的报纸看了一眼——可这随意的一眼,却勾起了他的兴趣。 第一百二十七 校报新政(下) 这份校内资讯报还散发着新鲜的油印味道,是满满的墨香。 杨鹤羽的视线盯在头版头条之上,那里写着:浅论“八七扶贫攻坚计划”的制定背景与实施要点。 粗粗浏览一番以后,他将信件仔细叠好,拿着报纸快步走回了寝室。 “小五,辛苦了啊!” 杨鹤羽一进寝室,于利民就跳出来致谢——原来杨鹤羽早起去打水,把整个寝室的热水壶都给添满了。 这一个月来的朝夕相处,各人的秉性都已经展露无遗。 李凡是个爱说教的、于利民是个爱捧哏的、杜海滨是个少言寡语的、滕云浩是个爱打哈哈的、杨鹤羽是最勤快的、彭野则是那个最长不大的。 “小五,我倒是要给你提个醒。”李凡换下汗湿的篮球背心,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给我们打水没什么,反正我们过两天也就给你还回来了。小六的热水,你真不能给他打了。惯坏了!” 杨鹤羽微微一笑,回道:“小事儿,顺便就打了。” “这可不是小事儿!小六,我也是为你好,你啊……别没事儿窝床上,你又不是文学系的,下床走走,也打打水!在这么下去,你寒假回家带不回任何知识本领,估计只能带一身肥膘回去。” 彭野一直窝在下铺,他趴在床上眼睛盯着手里的,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李凡走过去看看他,连连甩头,他见杨鹤羽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就凑过去研究他在读什么。 “八七扶贫攻坚计划……这是什么?” 杨鹤羽眼睛盯着报纸,嘴里把已经消化过的信息复述了出来:“是今年3月国务院制定和发布的关于全国扶贫开发工作的总纲领。所谓‘八七’,就是指力争用7年左右的时间基本解决全国农村8000万贫困人口的温饱问题。” “哦……”李凡跟着看了几行,见杨鹤羽聚精会神,不免惊讶道:“没想到小五对国内时政这么敢兴趣。现在大家都爱侃侃国际形势,像你这样的不多。而且,你一个城市里的娃儿怎么会关注农民扶贫方面的政策?” 李凡故意说了一句不太正宗的四川话,引得众人笑开。 杨鹤羽回道:“我小时候是在西南边陲长大的,父亲是国营农场的职工,母亲家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算不得城里的娃儿吧……最起码我始终自认为自己是属于那片古朴原始的土地的。” “原来是这样。”李凡明白了,他追问道:“西南哪儿?” “云南,鹤留。”杨鹤羽一抬头,见众人目色迷茫,又解释道:“靠近西双版纳,归属于临沧,是个小县城。” 这时彭野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插话道:“什么什么?我刚看到段延庆和刀白凤的菩提树下!你们说谁在云南?!是在大理么?” 众人被他的无厘头弄得哭笑不得。 于利民对着彭野拱手,说道:“多有打扰,您继续您的侠客行吧!” 彭野飞起白眼,正言道:“不是侠客行,我看的是天龙八部。” 杨鹤羽故意逗他,说道:“你快看吧,刀白凤都快死了……” “闭嘴闭嘴!”害怕被泄露情节的彭野赶紧捂住耳朵。 杨鹤羽忍不住大笑。他笑完又看回了报纸:这报纸上说了国家重点扶贫的592个县城多为少数民族地区和革命老区,他很是关心鹤留在不在里头。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上贼船(上) 杨鹤羽将校内资讯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个遍,最后注意到了社团的地址:励学楼3楼党建活动室。 他的指头曲着敲击在地址上,片刻之后他做了个前往求助的决定。 时间已经接近饭点,见杨鹤羽又要出去,李凡喊道:“你又去哪里?不吃饭了?” “哦……你们先去,我有点事。” 李凡还没来得及问要不要帮他带一份饭菜,杨鹤羽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禁跟于利民聊起来:“小五是属豹子的,小六是属蜗牛的,他们两个这么极端,怎么就不能相互匀一匀?” 于利民“嘿”一声,拿起饭盒招呼大家往食堂出发。 中午的时间教室里大都空空的,楼道里也格外的安静。杨鹤羽的脚步很轻,他上了励学楼的三楼,远远就听到有音乐声传来。 这一年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大热,霸占了天之骄子双耳甚久的崔健摇滚被两个港台男女的柔情取代。杨鹤羽对这首歌也很熟悉,它的名字叫《当爱已成往事》。 杨鹤羽朝音乐声的源头走去,果然党建活动室里录音机开着,两个女孩背对着门一边吃饭一边笑嘻嘻地聊着什么。 杨鹤羽深吸一口气,他心里头对那个叫“金娇娇”的女孩子很没有办法。他还没有见过比她更没道理的女孩子,也不知道一会她又要说出什么没道理的话来。 “当当当” 他屈起手指轻敲了三下门,可是那敲门声被音乐声盖住,并没有引起女孩儿们的注意。 杨鹤羽只好高声说起话来:“打扰一下……” “哎呀!”金娇娇一激灵,饭勺掉落在地,她扭过身看到杨鹤羽,扶住心口说道:“你吓死我了!” 另一个女生则快步走起来去把录音机关了,将里面的磁带也换了出来。她的脸色也并不轻松。 情况果然和杨鹤羽想得差不多,他抬起手解释道:“我敲门了……” “没事同学,我们以为是老师来了。老师不让在党建活动室里吃饭,娱乐,所以……” 杨鹤羽看着那个解释的圆脸女生点点头表示理解。 金娇娇去拽住那个女生的手,低语道:“晓梅,你别跟他说!” 紧接着她挺直了身板,俏脸一板,问道:“你要干嘛?” 杨鹤羽心里轻松了一些,他本来都做好了她会胡搅蛮缠一番的准备,没想到她竟然给了他一个直入主题的机会。 杨鹤羽把手里的报纸摊平,指了指说道:“我对这个资讯挺感兴趣的,里面有些内容还想深度了解一下。想来问问在哪里可以查到相应的资料。” 金娇娇打量了杨鹤羽几眼,又问道:“哪方面的资料?” “比如这个,”杨鹤羽敲了敲一排小字,问道:“国家重点扶贫的592个县城都有哪些县城?” “哦,这个呀……”晓梅正要接话,才说了两个字就被金娇娇给打断了。 金娇娇轻咳了两声,一本正经的说道:“同学,你去那个本子上登个记。” “哪个本子?” “就那个,门口那个。”金娇娇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杨鹤羽的右后方,在台子上戳了戳。 杨鹤羽走过去一看,不禁皱眉问道:“这……是招新手册?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些资料,可能没时间加入……” “那没办法,我们这里都是内部资料。不加入,就么有!”她故意吊着一张脸,嘴唇抿得紧紧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上贼船(下) 杨鹤羽的视线从金娇娇的身上向后移动到圆脸女生的脸上,那人也是有些古怪又尴尬地笑着。 杨鹤羽犹豫了片刻,提起笔在表格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院系和班级。 “杨鹤羽……农学院94级农学(1)班……” 金娇娇垂下眼帘,悄默默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她藏在身后的手悄悄和晓梅比了个ok的手势。 杨鹤羽写完丢下笔,他抬眼环顾:活动室里挂着党旗和伟人的画像,有一排排资料柜,还有一张大桌子放在很多份报纸和一柄极大的裁纸刀。 “怎么查?”杨鹤羽直起身,看了看金娇娇又看了看晓梅。 金娇娇纤长的手腕一抬,食指指尖戳向裁纸刀的方向说道:“你去把那些宣传单裁一下,裁好再和报纸放在一起。” “什么?”杨鹤羽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他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无奈。 “你什么都不做就要查资料,我们这里又不是图书馆喽!好好表现,我们看情况再跟老师反映,也许能给你要来你想看的资料。” 金娇娇说起话来脆生生的,她眉目灵动,鬼扯也不脸红。金娇娇走回到晓梅身边,说道:“姐姐们要去洗饭盒了,你好自为之!记住,一份报纸里夹一张单子。要不要继续查资料,随便你!” 她说完就扬着下巴拖着尴尬不已的晓梅快步走出了教室。 杨鹤羽立在远处盯着她们的背影直至消失。 他吞了吞喉咙,颇有些自嘲。杨鹤羽走到大桌子前,伸手翻了翻待裁的纸张——那是招新的宣传单,一张纸上印了两份,确实还有好大一摞呢。 这种裁纸刀要是有力量,下手稳准,一次可以一摞一摞的裁。但他想起那两个女孩儿纤细的胳膊,估计她们只能三两张的慢慢来,否则力气小了,纸张就要歪掉,兴许就要裁坏。 这样想着,杨鹤羽就撸起了袖子,右手夹起一定厚度的纸张,在裁纸刀上放好,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一摞纸应声一分为二。 “你干嘛要耍他?这样多不好意思!”晓梅心里没底,对金娇娇这样的行为颇有微词。 “谁耍他了!”金娇娇一边洗饭盒,一边想起临别时杨鹤羽那不自在的表情就忍不住仰天大笑,她乐不可支地叹道:“笑死我了!” “回头人家非要跟你计较,我看你从哪里给他找资料来!”晓梅说道:“那些资料柜里锁着的都是以前的报纸。咱们的文章都是约稿直接排版的,哪里来的资料库给他查资料!你就是瞎闹!不过啊,我看人家也不是傻的,恐怕早就走了。” “管他呢!”金娇娇回道:“反正我还弄了个招新名额呢,这回社长总不能又说我们俩挂零了吧!” “他登记了也是白登记,被你这么一弄肯定不会来的。”晓梅连连摇头。 “不来更好,谁想他来呀,傻不愣登的。”金娇娇甩甩手,说道:“哎,我那个来了,你陪我去买那个呗。” 两个女孩儿相互挽着胳膊回了趟宿舍,又去了趟小卖部,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她们都把杨鹤羽当成笑话忘记了,完全没想到回来时他竟然真没走。 第一百三十章 主动(上) 杨鹤羽聚精会神地站着,身后是大扇大扇的玻璃窗,那种柔和的逆光和他自身带着的静气交相呼应,倒是显现出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魅力。 他依照着金娇娇的交待,正不急不躁地把宣传单夹放在报纸里。桌面上的报纸挪了位置,从左边移到了右边,看起来似乎是将要处理完毕了。 果然,杨鹤羽放好了最后一张传单,他抬起有些僵硬的脖子便看到了在门口目瞪口呆的金娇娇和晓梅。 杨鹤羽抬腿朝外走去,他路过两人身边时,说了一句:“都弄好了。” “你等等!”金娇娇的脸有点绯红,她的眼睫毛忽闪,跑进教室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张白纸和一支笔。 她拿着纸笔跑回杨鹤羽身边,说道:“你要查什么,你写下给我。” 杨鹤羽并没有再多看一眼,也不想再跟这个刁蛮的女生说话,谁知道她又会弄出什么诡计来。 金娇娇递出去的纸笔就那样被忽视了,她绯红的脸又生气起来。她扭身对晓梅说道:“你看!我说他这个人最傲气了吧!哼!” 晓梅还算公平,她回道:“还不是你先耍了别人。” 金娇娇又跑回窗前,朝外看去,正好看到杨鹤羽走出了励学楼。她的手扶在玻璃上,问道:“他来的时候说要查什么来着?” 晓梅翻着处理好的报纸,满心赞叹这个小伙做事真是麻利又仔细,如果真能来资讯社倒是个能干的。她听到金娇娇的提问,仔细想了一下,嘟囔道:“什么国家贫困县的名单?好像是这个。” “哦……”金娇娇的目光始终追着杨鹤羽的背影,她突然就浅而温柔的笑了出来。 错过了午餐的杨鹤羽饥肠辘辘回了宿舍却发现有惊喜。 他的位子上放着个脸盆,脸盆里放着他的铁饭盒,四周用热水暖着,杨鹤羽感动不已。他抬头看看寝室里各自休息的室友,问道:“今天谁帮我打的饭?” 彭野从床铺里头伸出一只脚来,说道:“我本来要给你打两根鸡腿,但你今天泄露了剧情,我就扣掉了一只鸡腿。” 杨鹤羽打开饭盒,发现里头菜色之丰富,有鸡腿有红烧肉有煎豆腐还有香菇青菜。彭野说少打了一根鸡腿,却比他自己平常吃的要豪华的多。 “谢了。” “少来。”彭野看累了,闭着眼睛回答。 于利民去完厕所回来,插话道:“小六出钱我出力,这饭盒可是我给你热的。别谢,你快吃,吃完下午跟我一起去参加校橄榄球队选拔去。” 杨鹤羽吃了一口饭菜,疑惑道:“什么队?” “咱们学校的王牌项目,英式橄榄球。绝对的男人之间的战斗,你陪我一块儿去。”于利民见杨鹤羽眉目里有拒绝的神色,立刻先开口道: “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就爱学习。我跟你说小五,体育对男人来说万分重要,尤其是竞技体育!往小了说是培养个人意志品质,往大了说关乎一个民族的血性!我们学校的橄榄球队全国闻名!每年要跟全国各大高校搞交流,今年招新,明年就要去上海打比赛。” 杨鹤羽突然停住了咀嚼,他锐利的目光扫在于利民的脸上。 于利民一开口,长篇大论不比李凡逊色。他看着杨鹤羽的眼神有些犯怯,但仍坚持说道:“小五,大学可不仅仅是学知识,你不要看得太过狭隘了。我是看你这体格不错,又有爆发力,觉得你是那块料。我们寝室也就我跟你能去试试,他们几个我都不稀罕叫上……” “我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主动(中) 听得杨鹤羽的回复,于利民有一些不可思议。他玩味着杨鹤羽的眼神,确认道:“你这个我去,是骂人的‘我去’,还是正常的我去?” “我去,”杨鹤羽咽下饭菜,认真点点头,说道:“等我吃完。” 于利民“哦哦”两声站起来,他一双手拍在屁股上,噗嗤一声笑出来,嘀咕道:“有意思,我竟然说服了小五……有意思有意思。” 三个小时后,于利民就笑不出来了,他垂头丧气的走回了寝室,脸色阴沉沉的。 又过了一个小时,一身汗水的杨鹤羽意气风发跑回了寝室——他进入了最后一轮的复试,一周后进行耐力测试。而于利民则在第二轮就被淘汰出了局。 杨鹤羽端起茶杯,咕噜咕噜饮水,沉默了一个小时的于利民开了口。 “小五,你这要请客啊!本来是陪我去的,到最后我反倒被唰了,拍电影也不敢这么演呢!” 杨鹤羽脸上有些许愧疚,只是还没等开口安慰,彭野就先发了声。 “老三,你这就不够汉子了。本来还挺高风亮节,爱才识人的,这两句话一说……啧啧啧,忒小气!” “有你什么事儿啊!”于利民本来就心情郁闷,彭野的话显然是火上浇油。 剑拔弩张的关键时刻,杨鹤羽跳了出来,他扶住于利民的肩头,说道:“该请该请,三哥说吃什么就吃什么。小六一起,大家都一块儿。” 于利民愤愤难平,捏紧拳头吼一句:“吃涮肉!” 好家伙,六个汉子去吃涮肉,这是摆明了要断杨鹤羽一个月的粮啊!彭野蹭一下就从下铺窜出来,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不小些。 好在李凡反应迅猛。他抢先扎入战局,插在彭野和于利民中间。他拨开杨鹤羽搂住于利民,说道:“成成成!但怎么也得等尘埃落定啊,说不定小五下周也被涮了呢……” 他一边说话,一边推着于利民往外走,末了还趁转身之际朝杨鹤羽眨了眨眼睛。 “真是给我们东北老爷们丢人。”彭野叉着腰,气鼓鼓地说道:“他竟然跟你提吃涮肉,有没有点人性?!你这一天到晚,除了上课,还要外出打两份工,忙得四脚朝天了,还要你请客,怎么说出口的!” 杨鹤羽笑而不语,他取了毛巾擦了擦身,换了身衣服。 寝室里的室友大都在开学之初就参与了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李凡肯定是要进学生会的,言语不多的滕云浩和杜海滨都依着兴趣加入了羽毛球社,连游手好闲的彭野也加入了班委会。 只有杨鹤羽一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 他并不是不合群,只是因为这样的社团活动会耽误掉他最宝贵的时间。正如彭野所说,他是要打工的——周一到周五是各种家教,周六和周日的白天都在快餐厅打工。 与此同时他还要保证优异的成绩去争取更高额度的奖学金,确实是够累的了。可是,校英式橄榄球队是会去上海打比赛的,他一想起来就很欢心,怎么能错过呢,那可是上海呀……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主动(下) 李凡确实是一把做思想工作的好手,不去做个政委简直可惜。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就做通了于利民的思想工作,完了还提了一袋苹果回来,替于利民做了好人。 “老三请大家吃苹果,入秋干燥,容易上火,吃点苹果润燥降火。” 苹果派到杨鹤羽手上,他笑纳了。彭野则扭个身送上自己的屁股,李凡只得把苹果放在他的床侧书架上。 这个小冲突也就算了到此为止了。 第二天,六个汉子还是一同去上课,一路闹着亲昵如常。 大学里的课程设置弹性,留给了学生们更多的时间自我学习。平时还好,一到周末,特别是周末晚上,自习教室总是很抢手的,于是占座也被催生出诀窍来。 这个诀窍是彭野的发明。 他总是等“哥哥们”放好书本后,跳上书桌,把桌子上方日光灯的启辉器摘掉。这样灯管便不会再发亮,灯下的位置自然就占住了。 他大喇喇地在桌面上行走,一摘就摘掉三个。 “两个就够了。”李凡有些不好意思。 “备一个以防万一,”彭野一边拆一边说道:“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占了个座位,你们也不必跟人吵了。” 这时,一个女孩儿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是喊了杨鹤羽的名字。 于是六个爷们同时扭头去看。 一般姑娘被这么多双眼睛一盯早就不好意思,金娇娇却见怪不怪,反而将下巴扬得更高,她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干嘛呢?” 彭野一见是美女,平日里那种嬉笑赶紧收了起来。他拍拍手上的灰,从桌子上跳下来。彭野看着杨鹤羽,颇有些拘谨地说道:“叫你的。” 这六个人里唯一一个没有露怯与犯花痴的就是杨鹤羽了。 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以为她是来“行侠仗义”干涉他们这种占座方式的,杨鹤羽知道她嘴皮子的厉害,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出来,我找你有事。”金娇娇说完以后就扭身跨出教室去,反身靠在了墙上等他。 一群汉子目瞪口呆。 彭野悄声问道:“这谁呀?怎么这么面熟呢……” “我也不太认识。” 杨鹤羽的回答显然没一个人肯满意,他只好寻了个词回道:“是个……麻烦吧……” “咦……”彭野带头抖了抖身体,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酸!” 杨鹤羽感觉自己也是解释不清了,索性就丢开室友们,出去迎接他的“麻烦”。 “有什么事?”杨鹤羽显然也是有些紧张的,因为他摸不清金娇娇的门道,也不太愿意跟这样一个娇娇女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但是却不知道怎么不搭理才显得自然些。 金娇娇竟然还涂了口红,但并不是血红的颜色,而是粉粉嫩嫩的那一种。 显然她是误会了杨鹤羽的紧张,把他与那些倾慕她的男孩子自动归了类,于是她对着杨鹤羽莞尔一笑,朝杨鹤羽伸出手,说道:“正式认识一下呗。自我介绍一下,食品科学与工程94级,金娇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仪礼物(上) 杨鹤羽看一眼她伸出的手掌,下意识就向后退一步。他这样的动作显然是要惹女孩子不高兴的。 金娇娇嘟起嘴巴,伸出去的手哪里有空收回去的道理。她蛮横地朝前一冲,抓住杨鹤羽垂下的手掌,拼命摇了两下。 “你!”杨鹤羽无言以对,他弹开手掌,露出一脸惊诧对抗金娇娇的得意洋洋。半晌他终于回道:“如果上次在电话亭的事让你觉得异常难受,我跟你道歉。你还有什么要算的账,今天就一并算清!我希望到此为止!” “上次在电话亭我确实很伤心,不过也不是因为你。”金娇娇穿了一件很时髦的夹克衫和短裙,她双手插在兜里,无所谓地说道:“我那天失恋了。谁让非要撞上来!” 杨鹤羽被她的无厘头打败,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他甩了甩手腕子,回敬了一个“无聊”的眼神就准备跑路。 金娇娇却用一个牛皮纸袋拦住了他的去路,说道:“你瞧瞧你这个态度,杨鹤羽,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还有完没完?” “哎!”金娇娇抬高了嗓音,回道:“人家是给你送资料来的!全国592个贫困县名录!我真是闲的!这就拿出去烧了去!” 金娇娇把资料抱进怀里就跑,她的脸板得僵硬,直到感觉到身后有追来的脚步才柔和窃喜起来。 杨鹤羽两步追上她,拦住,忍不住打量她,总觉得这个姑娘的脑筋似乎是有些问题。 好一会他才伸出手,有些尴尬地说道:“麻烦你了,谢谢。” 金娇娇见好就收,把资料袋轻巧砸过去。 杨鹤羽用怀疑的态度打开了牛皮纸袋,确实是一套红头文件的复印件。他粗略一翻,便看见了云南提报的73个县城的名录,鹤留赫然在内,他不禁就叹道:“有!” 金娇娇凑过去,问道:“有什么呀?” 她见杨鹤羽的手指着的是云南省的“豆腐块”名录,追问道:“你干嘛对我们云南的事儿怎么感兴趣啊?” 杨鹤羽立即抬起头,品味了一下她的话——“我们”云南,他放低声音回道:“你是云南人?” “嗯,我昆明的。”金娇娇眨巴了两下眼睛,才反应过来雀跃道:“你也是啊?!你哪里的啊?哎呀,我们是老乡哎!” 她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双手就自然地拉扯住了杨鹤羽的胳膊。 杨鹤羽有些不受用,反射性地向外撤了撤,回道:“嗯。” 随后,他有些遗憾又不满足地说:“不过这些资料也太单薄了,只有个名录,也没有政策落地的执行细节。” “我那天让你写清楚了给我,是你自己不写的!”金娇娇变脸还真是快,她拧起眉头抱怨道:“现在倒说起我资料找不全了!我告诉你,就这个我也是费了力气给你找的!” 杨鹤羽一回想,她这话也不无道理,于是软和下来,恳求道:“那能不能辛苦你再帮我看看有没有细一些的资料,特别是云南的……” “没有!” 金娇娇是故技重施,她抱着胳膊甩起头发,眼睛一闭,吭哧吭哧地走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心仪礼物(下) 可这回杨鹤羽没有跟过来,金娇娇险些走到沟里去。 她环顾几圈都没找到半根杨鹤羽的头发之后,真是气坏了,对着空气大喊了三声“二百五”才算发泄了情绪。 杨鹤羽只是受不了周遭那些复杂眼神,觉得他一个男人追着一个女孩儿满校园的跑,实在太过于诡异。于是他也就踟蹰了几秒钟,便拿着手里的牛皮纸袋回了教学楼。在室友们拷问的眼神里,做了点苍白无力的解释。 那天难得在教室里仔细的杨鹤羽实在没法静心读书,因为从来不上自习的彭野竟然死都不肯离开教室,缠着他问“那个女孩儿”的事。 杨鹤羽自己倒没什么,只是他那叽叽呱呱的声音对其他同学不公平。杨鹤羽只好拾掇起书本,背上书包,提着彭野回了寝室。 “我想起来了,她是开学典礼的时候瞪你的姑娘!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 “她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不然怎么老是找你?老五,你这一天到晚不是打工就是学习,是在哪里认识姑娘的?” 杨鹤羽有苦难言,他没有一句说的假话,可架不住别人不信啊。 他们刚进宿舍楼,就听到宿管喊起来:“306杨鹤羽电话!” 杨鹤羽赶忙应声,迅速跑过去,彭野习惯性跟过去,凑近一听,又是女孩子的声音。 彭野做着口型,他说的是:金娇娇…… 杨鹤羽捂住听筒,严肃地摇摇头。 这下彭野怒了,他倒退三步,连连哀叹,说道:“唉呀妈呀!小五……你!你这是当代段正淳啊!我对此表示极度愤慨!过分!太过分!” 随着彭野的离去,杨鹤羽终于笑盈盈地回道:“我正准备给你写信!知道你家里出了事,最近是比较忙的。怎么样?老人家是不是康复了?……哦,是贝一铭给我写的信,他说你每天都要去医院陪护。我打了几次电话给你,都没人接。” 幸亏彭野是走了的,不然他留下来听到一向语句精炼的杨鹤羽也有如此喋喋不休的时刻,肯定又要三观碎裂。 楚知颜轻柔的声音传过来,她说道:“是,出院了。小贝哥给的我你的联络电话,我前面打了两个,心想要是再找不到人,我就半个小时后再打第三个。” 申申说俏皮话的时候,总喜欢在尾音处坠上几个银铃状的笑,撩拨得杨鹤羽的心口发痒。 他竟然脱口而出:“你想我么?” “嗯。我特别想你!” 杨鹤羽觉得楚知颜的回应是那样的天真自然,而他却已经控制不住地心尖发颤,激动得说不出话。 那头楚知颜又软糯糯地说道:“小贝哥经常来找我,可我一看见他我就想怎么不是小羽哥呢?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呀……” “快了,我放了寒假就去看你。” “真的么?”楚知颜的喜悦从声音里发散出来,那是一种极度感染人的愉悦,她渴望又小心地确认道:“真的么?你不回家么?” “先去看你再回家。” “真的啊……”楚知颜的笑声传过来,她说道:“那真是太好了。过年,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报告厅讲座(上) 秋风萧瑟,校园里落叶满地。在杨鹤羽那里吃了瘪气的金娇娇无聊地乱晃。 她头上的八角帽很俏皮,裙子也真短,脚下一双皮鞋虽然鞋跟略有磨损但也算养护得很好,擦得亮蹭蹭。 她踩着厚厚的落叶跳来跳去,浅砖红色混合黑白两色的袜子从高筒皮鞋里露出一点点边,看起来就是很时髦,回头率也是十足的。 她一边跳脚一边念念有词,说的是:“踩你,踩你,踩踩踩!哈!我踩踩踩!” 渐渐地她似乎也无聊够了,也可能是光裸的腿再也扛不住已经开始透骨寒的秋风,金娇娇把夹克裹得紧了些,一路小跑回了宿舍。 “回来啦?给他啦?”宋晓梅是她的室友,见了她两手空空的回来,就随意搭了一句话。 金娇娇往床铺里一栽,嘟囔了一句:“别提他,烦。” “呦,怎么还惹着你了?”晓梅靠过去问道。 “木鱼,朽木不可雕也!”金娇娇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做了个评价。 晓梅似笑非笑,叹了口气。 “你干嘛叹气?!” 晓梅本来已经起身,见金娇娇又转了回来,还发出了质问,就逗她道:“我叹气春去秋来呀,天冷了呀,外头落叶飘呀飘。有人是落花,落花是有意;有人是流水,可流水是木鱼……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金娇娇噗嗤一声笑,即刻从床铺里跳起来,抓住晓梅的腰就咯吱她。 “叫你胡说,挠你痒痒!” “哎呦哎呦,”晓梅笑得岔了气,她断断续续说道:“我……错了……我错了!” 这么一闹,金娇娇的闷气也都散了,她笑着将额头上的细汗拂去,主动说道:“你都不知道他有多不知道好歹!还说我这资料太粗泛,不够细致,跟我要云南扶贫的详细资料,却只说一句谢谢,真是好意思!” “为什么单要云南的?” “他也是云南的。”金娇娇捡起一颗枣子,言语间眼皮一抬,含情的目光闪出来。 “哦——”晓梅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 “你小心我用枣核丢你!” 晓梅呵呵发笑,她回道:“他要你就给他呗,要是其他地方的你还真没办法。” “什么话!他要我就要给他?!” “废话,那是当然。周幽王为哄宠姬一笑都能满世界点火;杨贵妃要吃口荔枝,明皇恨不得给马打兴奋剂,你……” 晓梅的话还没说完,金娇娇就笑翻倒,笑得眼泪都飙出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晓梅,你这个怪胎,在外面弄得跟个学究一样,回宿舍你就变身呀!” 晓梅抬了抬眉毛,露出了调皮的模样。 听了晓梅的话,金娇娇有些坐不住了,但她又有些骄傲,觉得自己这么上竿子实在是跌份。 于是坐在那里一会荡荡腿,一会拍拍床。 弄得晓梅看不下去,她把眼睛一闭,说道:“赶紧走吧!没人看见的,我是个瞎子!” 没一会,她感觉到自己的头顶给一根指头轻轻戳了一下,过了几秒一睁开眼睛。 果然金娇娇已经跑出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报告厅讲座(中) 金娇娇钻进了黄帽子电话亭,拨出了一个长途。等了一会,电话被一个浑厚的男声接起来,她则娇滴滴地说道:“爸爸,是我呀。” “怎么了?你最近给我打电话打得倒是勤快啊。又有什么事?” “还是上次那个事呀,想找您给我多拿一点资料。但是我这次不要全国的资料了,我就要我们大云南的。” 电话那头顿了顿,问道:“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 金娇娇对天看了看,一只手绕着电话线,开始了胡说八道:“我啊,我要写文章投稿,投校报写咱们大云南的扶贫工作成果。” “胡闹!你以为看两份文件就能胡言乱语了?!没有实践,没有调研,堆砌一些空洞的文字,文章写得再漂亮也是哗众取宠!” 金娇娇哼唧哼唧撒起娇来,说:“哎呀爸爸,你就给我一些能对外发的资料就行,我拿来学习一下还不行么?” “又在胡扯。在家我跟你妈讨论工作只要超过两分钟,你就要不耐烦,现在会想起来学习?你说实话,爸爸也不想再揭穿你了。” 虽然父亲不在身边,但金娇娇还是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她挠挠头嘟囔道:“就是……有……些同学希望有途径可以查个资料,就……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有资料的都拿过来共享一下嘛……” “嗯,这还有几分真。” “哎呦真是真的!爸爸,求求你了,好不好嘛……” “我让陈秘书给你整理一些影印件寄到学校去。你给我好好学习,别忘记给你妈妈打电话!” “是是是!那我可等着啦!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金娇娇放下电话觉得心情大悦,啦啦啦地唱起歌来。 等待资料的那些天,金娇娇也没有闲着,她打听来农学系的课程表,有事儿没事儿就在杨鹤羽会出现的地方瞎转悠。 只可惜,每回杨鹤羽都看不到她。但好在他的室友们不和他一样瞎,看到她后就挨个戳杨鹤羽,提醒他关注。 金娇娇则仰着头,从余光里模糊地观察一下杨鹤羽的反应,像一只蝴蝶一般一闪既过。 但这天有一些特殊,她下课还没来得及走到杨鹤羽的教室前,杨鹤羽倒先冲了出来。 他差点与刚走到门口的金娇娇撞了个满怀,杨鹤羽说了句:“不好意思。” 但是破天荒的,他竟然是笑的,眼睛里闪着光,唇角的弧线竟然那样好看。 金娇娇唰地就红了脸,但杨鹤羽并没有在她身边停留,而是快步往教学楼外冲出去。 他的室友们鱼贯而出,挨个跟她点着头。金娇娇随便抓住一个,问道:“他这是傻了吧?傻笑什么呢?” 被抓住了彭野清了清喉咙,回道:“他……去听讲座!” “讲座?” “嗯,在第一报告厅,好像是咱们院的陈启华教授主讲的。” 金娇娇“哦”了一声,她改变了行走的方向,跟杨鹤羽的室友们成了同路人。那一排小伙子从未走得那般整齐和板正,各个目不斜视,昂首挺胸。 金娇娇嘀咕道:“傻样……听个报告乐成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听相声呢。”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报告厅讲座(下) 第一报告厅里准备演讲的人,是刚刚从中国热带农业科学院南亚热带作物研究所归来的陈启华教授。他去南亚热作所做课题研究已经有四年了,今天是要给大家做新型热作物研究成果的科普讲座。 广告是早早就打出来了,就贴在去食堂的必经之路上,杨鹤羽一眼就看到了手抄报上的四个大字“澳洲坚果”。 大一上学期并没有安排专业课,图书馆里关于热作物培植的资料不少,可是有关澳洲坚果的却并不多,彼时这个洋物种在中华大地上仍旧是个不受重视的边缘事物。 杨鹤羽正苦于不知该和谁求教,就撞上了这场讲座,仿如大旱遇甘霖欣喜不已。 他赶到时讲座正好开始。 但出于杨鹤羽的意料,参与聆听的人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他在门口观察了一番,就猫着腰跑到了前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此时,陈教授也拍了拍话筒,说道:“哎呀,我才走了四年,就少了那么多忠实票友啊!” 他幽默的样子让台下听讲的同学都笑出声来。 “90年我去南亚加入澳洲坚果这个课题小组的时候,我们小组有8个意气风发的教授。后来我一年就熬掉了两个,两年就熬掉了四个,最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看来我是带着那么一丝清冷的气质,有一些些孤寡大气,是吧?” 台下的同学更是笑得厉害,连杨鹤羽都笑出了声音,但他的眼睛里还藏着一种浅浅的忧伤。 “他们都跑去研究荔枝和芒果,还是那个比较容易出成果。”陈启华推了推眼镜,轻咳了两声,算作热场结束,正式开始了讲座。 杨鹤羽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老旧的笔记本,那是父亲的遗物,他翻开杨世庆曾经记载的澳洲坚果的些许资讯,并在后面开始补充。 短短两个小时的讲座,陈启华教授对澳洲坚果物种特点以及在我国的培植现状,未来和问题点做了全面的普及型介绍。 从陈教授的讲述里,杨鹤羽知道了澳洲坚果在广西受到的重视。它的种植发展被广西农业部发展南亚热带作物办公室列入星火计划,种植面积逼近200公顷,主要集中成片种植于南宁以南的华山农场和金光农场等地,大部分现已开花结果。 陈启华没有把讲座弄得很学术,他更希望能够通过他的讲述吸引年轻人的兴趣。最后,他留了一些时间给感兴趣的同学提问。 杨鹤羽立刻就举了手,他坐在前排,陈启华一眼就看到他,让他起来发言。 “教授,我想请问一下,澳洲坚果的座果率低可能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杨鹤羽的这个问题问的很专业,出乎陈启华的意料,他立刻反问道:“这位同学是大几了?” “我是大一新生,农学专业的。” “哦,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问题?”陈启华一听他是大一新生,更是对他有了兴趣。 杨鹤羽回道:“我家里也有两颗澳洲坚果树,十年了,一直没有挂果,所以很好奇。我在图书馆里查资料,针对澳洲坚果这个物种的专业性书籍我还没有找到。” 杨鹤羽见陈启华好奇的神色愈发浓烈,主动补充道:“我父亲曾是云南国营农场的职工。84年的时候,曾去听过一场澳洲坚果的讲座,有缘得了两颗树苗。”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了解(上) “84年……”陈启华教授沉吟了一阵子,他叹道:“那是相当早啊。当时南亚热作所引进了9个商业品种试验种植效果不错,做过一阵子推广。怎么说呢?还是回归到我刚刚讲过的澳洲坚果果实品质的问题上来了。” “目前,我国还没有自己选育并正式命名的澳洲坚果品种,生产上使用的品种都引自国外。试种区域生态环境与原产地有很大差异,品质是比较难把控的。你说的不挂果的问题,首先就要考虑是否为良种,这是第一点。我记得当年还尝试过实生苗引种,是一次失败的尝试。” “当然也可以给你分享一个好消息,91年以后云南农垦系统正式介入试验性引种,选育了不少好品种。比如h2,246、660这些,听说引种效果还不错。” 陈启华顿了顿又想了想,补充道:“另外就是栽培技术的问题,这也是目前澳洲坚果在推广种植过程中比较棘手的问题。一个新鲜事物要被人接受并驯服,是要走不少弯路的。不懂的人会把澳洲坚果树当常规果树进行管理,那些老经验恰恰要不得。” 杨鹤羽又举起手,见陈启华点头后,他站起来问道:“这正是我很想学习的,陈教授有没有什么途径可以帮我去提前认识澳洲坚果的栽培技术?” 陈启华笑了,他说道:“有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考我的研究生。” 陈启华叫杨鹤羽上台,给了他一本南热所的内部刊物,告诉他可以仔细看看,应该是可以解答他的大部分疑问的。 杨鹤羽连连致谢,陈启华又突然拉住他开玩笑道:“要考我的研究生哦,不能去研究芒果和荔枝了呦!” 台下的学生们又笑了,一众低沉的笑声里一个清亮的女声显得格外突兀。 讲座结束后,人们渐渐散去。 金娇娇坐在离杨鹤羽左侧后两排的座位上,她等着杨鹤羽回过头来就能看到她,只是人都走光了,杨鹤羽还像个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 金娇娇等得失去了耐心,她站起来,调皮地翻过两排座位,对着杨鹤羽的肩头猛地一拍,调侃道:“提个问题锁定一个研究生席位,喜从天降啊?!” 他肩头一激灵,立刻就抬手按压住自己的眼角,遮住双目掩饰并迅速调整情绪。 但金娇娇还是看得清清楚楚,杨鹤羽的眼睛红了。 她吓了一跳,但她再怎么大喇喇也能知道他肯定不是喜极而泣,而是触及到了什么伤心事。 金娇娇头一次不闹了,她拘谨地向后靠了靠,半蹲在座椅上看着他,一言不发。 杨鹤羽也没想到她竟然没有继续胡闹,反而突然变得乖巧了。他颇有一些不好意思,既不好意思立刻扭身就走像个逃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去打破沉默。 半晌他开口道:“不好意思,我想起一些事情……” “没事没事,”金娇娇仍旧躲得远远地,她伸出手一顿摇摆,说道:“你继续,我不打扰你。”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了解(下) 在杨鹤羽的余光里,金娇娇像只猫一样蹲着,面庞直直冲着自己,他忍不住回望一眼看了她的表情。 没有嘲弄,也没有戏谑,就是一种单纯的“盯”,挪不开眼睛的“盯”。 见杨鹤羽看过来,她又开口道:“你看,人难受的时候不喜欢被别人看到吧。我上次哭被你看了一次,这回我们算扯平了。” 杨鹤羽无奈苦笑,但他也突然有了倾诉的。 “我没哭吧……”他的手翻了翻老笔记本,说道:“只是因为想起了父亲未完成的梦想,和很久没有回去的家乡,以及那两颗有花无果的果树,有些伤感而已。” “你怕你家两棵树活不了呀?“金娇娇安慰道:”你……你还真是多愁善感哎。陈教授不是给你秘笈了,你回去好好研究研究。看看是哪里不对,写信或者打电话回家告诉你父亲,调整调整,兴许明年就开花结果了呢。” “他们不在了,没机会试了。” 杨鹤羽又笑了。 金娇娇觉得她今天真是来了好运气,竟然见他笑了两次。只是怎么侧面看起来,一点也不阳光了,反倒看得人心里难受。 她的嘴半张着发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他们不在了……他们?!啥意思?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金娇娇一下子就回了神,这下她直接站了起来,什么话也不敢接了。 “哐当”的声响也惊醒了难得放纵情绪的杨鹤羽,他如梦初醒般站起来,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杨鹤羽把笔记收好,跟金娇娇点点头算作告别。 直到杨鹤羽走出了报告厅,她才喊了出来:“那个……你要的资料我拿到了就给你送去,用不了多久的!你别急啊!” 杨鹤羽的回应没有传回来,金娇娇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书包里拿出卫生纸,把她蹲过的椅子擦了擦,拍了拍手也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杨鹤羽挑灯夜读。第二天,他就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信寄给申申,在信上他把可能造成澳洲坚果不挂果的推测都列了出来。 他写道:即使假定种苗没问题,那么也存在果树种得太深使果树根系缺氧、开花前施过多的肥导致果树营养过剩,以至落花严重,缺乏修剪导致过于茂盛的果树吸收掉了更多的营养等等数十种影响坚果树挂果的因素。 杨鹤羽越写越兴奋,直到三张纸以后,他才恍然觉得实在是说自己的事情说得太多。于是才终于收了尾,他总结到: “坚果开花多,结果少,这是全世界坚果树存在的普遍现象,你也不要和我一样纠结了。要不是有你帮我照顾着那两棵树,它们可能都长不大。至于如何能长得好,还是要看我的本领,我觉得我是能做到的。” 最后他又关心起申申的学业情况,他问她未来想要做什么,是否已经有了心仪的院校和专业? 某一刻,他突然想问她会不会来北京?但他还是忍住了。 第一百四十章 纠葛(上) 周曼清终于出院了。 贝一铭特意前来帮忙,雷莉如果知道自家这个笤帚倒了只跨不扶的小爷,在别人家里头上蹿下跳地卖勤劳,估计也会气得住院。 他手里头拿着的大包小包至少有三分之二是他自己带过来的伴手礼,除了吃喝类的补品,竟然还有一台按摩仪。 在周曼清的首肯下,他终于进了楚知颜的家门。 贝一铭自小的生活就比较优渥,也算见过世面,但周曼清家里的装修和陈设还是让他略有惊讶。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却也没有拘谨,大方地夸道:“周老师,您家真好看。” 贝一铭谨守着楚知颜的叮嘱,随着她一起叫周曼清为周老师。虽然有些奇怪,但跟另一件事情相比,也就是大巫见小巫了。 周曼清过着这么好的生活,又是那样优雅的人,生病住院竟然没有一个人前去探望,仿佛这世界上只她一人孑然独立。 贝一铭私下里问过一次楚知颜,可楚知颜的脸色也相当不悦,他便立刻闭嘴,再也不提了。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病折损了周曼清的精神。 其实,她在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各类器官都没有问题,之前担心的脑出血也没有发生。按照医嘱,只能算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常见病,好好静养就行。 但她却分明显现出了不少的老态,似乎经历了极大的病症一般。 周曼清迈着缓缓的步子,说道:“同学,辛苦了你,谢谢。时间不早了,你要去上课了吧?别迟到了。” 贝一铭一听这逐客令,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告辞。他对送他出门的楚知颜说道:“我给你拿了一盒蛋糕,新鲜的,吃不完你记得放冰箱里。” “好的,谢谢小贝哥。” 贝一铭又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不是就请了一天假?” “嗯。” 贝一铭笑了,他又用更低的声音说道:“那我明天还送你上学。” 这件事,楚知颜一直就没同意过,她这次一如既往地摇头,但贝一铭像没看到一样。 临别前,他抬高声音喊道:“周老师再见,您好好休息,如果有任何事要帮忙,随时找我。” 说完贝一铭冲楚知颜眨眨眼,高兴地走了。 楚知颜目送他下了一层楼,才把门关了起来。 周曼清已经自顾自地进了卧室去休息,楚知颜跟过去给她拿了两个枕头放在后背上垫舒服。 “周老师,您要喝茶么?” 周曼清闭着眼睛,看起来很疲累,她说道:“不用了,我休息下。你不用管我,去看看功课。我也不太想吃,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楚知颜没有再多言,她顺手合上周曼清的房门,走到阳台上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周曼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也懂得周曼清的心结究竟纠葛着什么。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电话。 当她把接电话的事情告诉给周曼清之后,周曼清问了她一句:“然后呢?” 楚知颜蠕动着嘴唇无法回答,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过来,周曼清也和她一样渴望着电话里这个人的关心。 第一百四十一章 纠葛(下) 颜百灵,这个名字镌刻在楚知颜的脑海里已经三年了。 这个名字带给她的感受至少变了三回。 最开始,她是好奇;后来,变成了深深的渴望;而如今,楚知颜捏住了拳头,她不想再抵抗,她知道她已经开始恨她。 楚知颜会去想,她到底怎么样一个女人?竟然会这样的狠心——一个多星期了过去了,自从颜百灵挂断了电话,就再也没有打回来过。 周曼清问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想不仅仅是她被颜百灵抛弃了,周曼清也要被抛弃了。 周曼清也是因为这一点思量而忧思苦恼,精神每况愈下。 楚知颜没有去书桌前学习,而是穿上了围裙,做饭做家务。 她跪在浴室的地上,拿着刷子用力地刷着瓷砖。泡沫已经无比的洁白,但她还是不依不饶,像个机器人一般来回刷动着。 水流冲刷过来,密集的泡沫被冲开,一个大大的彩色泡泡突然浮了起来。 楚蓉生的声音忽而从记忆里钻出来。 “申申,你看你看!泡泡大不大?漂亮不啦?爸爸再给你吹个巨大的啊!” 是那种真诚的、疼爱的语调啊。 她回忆起了童年时楚蓉生对她的好,他给她做肥皂水的泡泡,带着她一起在黄土院子里追逐漫天的彩色泡泡玩耍。 那时候,她认为楚蓉生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后来,楚知颜怨恨楚蓉生蒙蔽她的双眼,剥夺她的知情权,满口谎言地去禁锢她的生活。而现在她忽而觉得该去怨恨的不应该是楚蓉生,而应该是颜百灵,是颜百灵逼疯了他们所有人。 这一刻,楚知颜突然有一些后悔,也许楚蓉生是真的对自己好的,而她忽视了成人世界的复杂,对父亲太过于残忍了。 周曼清的房间里传出了一些动静,打断了楚知颜的思绪。她丢开刷子,立身听了听,周曼清脚步近了又远,一声门响后,她出去一看,餐桌上放着的一碗银耳汤被端走了。 楚知颜的眼睛流露出了一丝安慰,她知道周曼清虽然清冷但对她是暖的。楚知颜很想将她照顾好,不想再弄砸了。 这一场病,也让周曼清心思有了变化。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开始要服老了。 当年颜百灵出国时,拿出了一大笔外币给她买了这一处房子,又留了一些钱给她。潜台词就是不能给她养老了,这些东西就当是补偿吧。 周曼清生于乱世,家道中落,半生流离,命运不济,早就对生死看得很淡了。 只是,命运将楚知颜这样新鲜的生命交付到了她的手上,或多或少改变了她的消极。 周曼清一直没有把楚知颜住在家里的事情告诉给颜百灵,但她做过的试探并不少。 那些过往提都不能提,稍微有一点要追忆往昔的苗头出来,颜百灵就会敏锐地制止。 可楚知颜就生活在周曼清的身边啊,一个人在身侧的温暖,是无法被忽视的。 两年的相处,周曼清越来越喜欢这个乖巧但心底有伤的孩子。她开始担心万一自己来不及等到她长出坚硬羽毛来的那一天就走了,命运留给这个小女孩的未来会是怎样的? 周曼清品着楚知颜给她炖的补汤,心里暗暗想着:也许,是时候要为这个女孩儿做点什么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国际长途 周曼清从床头柜的深处掏出一张卡片来,上面是一串手写的电话号码——这一串长而又长的数字,可以连接到大洋彼岸颜百灵的住处。 这些年,她从来没有拨打过这个号码,因为颜百灵给她这个号码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这个号码给你备着好伐?如有万一,可以打给我。平时我会打电话回来的,侬放心。” 周曼清是很不高兴的,她搞不懂“如有万一”是什么意思,为此气郁了很长时间。 要不是因为老宅被列为了保护型建筑不能再住了,她也并不想住在这个房子里。她的手上有政府给的迁出老宅的补偿款,足够养老,日常的开销,省一省,退休金也是可以对付的。 既然女儿执着于与她划清界限,那么对于颜百灵留给她的那笔钱,她的态度也是:若非万一,一毛也不会去动。 但今天晚上,她要去拨一拨这通电话了,不为她自己,而是为了楚知颜。 周曼清辗转反侧挨到半夜,她特意拖延了一个小时,等到凌晨四点,才蹑手蹑脚地起床。 她先去到楚知颜的房间,帮她盖了盖被子,在暗夜的微光里端详了会儿楚知颜这张与女儿将近80相似度的面庞。 而后,周曼清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出去拨通了电话。 等了很久,电话才被接了起来,但不是颜百灵的声音,而是一个少年之音,说着的是标准的伦敦音。 接电话人的变化,让周曼清感觉到了颜百灵的纠结。她心里不是滋味,缓了缓才用英语回说道:“查尔斯,我是外婆,请让妈妈接电话。” “ok。” 又是一阵煎熬的静默后,熟悉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什么事?” 周曼清早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提醒自己不可激动。可颜百灵这冰冷的态度还是伤害到了她,她不禁抬高了声音,质问道:“你难道不应该先关心一下我是不是还安康么?!” “你中气这么足,我觉得我没必要再问了。”颜百灵也很不客气,她的声音里透着不安与愤怒,低语道:“你屋子里住的那个女孩……她怎么住在家里的?!你想干嘛?!” “我能想干嘛?百灵,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自己的心结不解,就算躲到火星你也不会快乐的。”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能管得好么?!” “你就是在逃避!跟你父亲一样。”周曼清想起丈夫来,情绪波动难忍,她哽着喉咙说:“你父亲逃避的彻底,他一走了之,留下我们两个受苦。你现在还让她也受跟你一样的苦么?!百灵,她跟你长得很像……” “闭嘴!”颜百灵毫无感情的声音传过来,她说道:“你们两个给我带来一点好处了么?!我人生的苦难都是你们造成的!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正常的生活,你就又跳出来折腾!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她这一番话说的戳人心窝,周曼清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就要栽倒,她扶住电话呢喃道:“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这时楚知颜突然在周曼清的身后出现了,她脸上半分睡意也没有,她大力抢夺过周曼清手中的话筒,咬牙说道:“你过你的好日子吧!没人会打扰你的!我只问你一句,谁是我的父亲?!” 周曼清吓了一跳,她完全不知道楚知颜是什么时候来的。 电话被颜百灵无情地挂断了,楚知颜委屈得嘴唇发抖,眼里嚼着泪花,忍而不发。 她重重地将听筒撂在了话机上。 第一百四十三章 资料(上) “杨——鹤——羽” 306男生寝室内忽而传来了一声软乎乎的绵羊音,几个各做各事的男生都感觉听到了女人的声音,他们齐齐丢下手里的活,随意互相瞅了一眼。 于利民第一个看见门口冒出的半个脑袋——长而蓬松的头发垂下来,分明就是金娇娇! 他们这群汉子,当中有几个还只穿着裤衩呢,一时间“啊呜”四起,混乱不堪。 “你……你怎么上来的?”李凡哆嗦又严肃地说:“这是男生宿舍!” 金娇娇手里提着个牛皮纸袋,大喇喇地闯进门。她不搭理李凡,只因看不着杨鹤羽,才又问道:“咦?他不在么?” “他不在,”彭野从床铺里坐起来,说道:“小五要带家教,已经出学校了。” “哦……小五?”金娇娇甜甜一笑,说道:“他很小么?排行这么靠后?” “他76年的,不算小,”彭野答道:“是他们太老了。” 彭野这话显然是与李、杜、于、腾四人划清了界限,如此不给面子的“重色轻友”行为惹得李、杜、于、腾四人都翻起了白眼。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金娇娇晃晃手里的袋子,说道:“我有东西要交给他呢。” “那要很晚了,至少也要晚上九点半以后了。”彭野指了指面前的桌子说道:“要不你就放在这里吧,这是他的座位。” “哦……”金娇娇拉长了声音,一双聪慧的眼睛流光溢彩,她抱着资料没有撒手,又问道:“他睡哪个铺呀?” “我上铺,”彭野伸手朝上拍了拍说道:“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金娇娇点了点头,她四下环顾,绕到杨鹤羽的写字台前,瞧见了他放在桌面上的厚厚一摞专业书籍。 他的案头放着一盆文竹,养得郁郁葱葱。金娇娇翻开他的笔记本,他遒劲有力的字显现了出来,密密麻麻记满了热带作物的习性与栽培要点。 她不由得赞道:“这么用功呢,专业课不是要到明年才开始上么?现在就自学起来了呀。” 306寝室还从来没有进来过女生,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比爷们还要霸气的漂亮女生。 她将男生们的窘态全然忽视,像学生会里来查寝的纪律部队那般在306寝室里随意乱转,而那些男孩子只有尴尬、拘谨的份,仿佛他们才是走错了寝室的人。 终于金娇娇觉得没什么可探究的了,她要走了。 可是她并没有丢下资料袋,而是用后脑勺对着他们,举起手摇了摇说道:“我走了,你们跟他说一下我来过吧,他要的资料让他明天自己到励学楼来找我讨。拜拜。” 这栋男生宿舍楼是内走廊的筒子楼。男生们都不太习惯关门,除非睡着了,否则一定是门庭大开,方便串门娱乐。 等金娇娇走了后,于利民迅速抓紧绿皮铁门的门边,关上前且探头瞄了一眼金娇娇的背影。 他意犹未尽地把门锁上,慢慢踱步回了床铺边,嗤笑一声,说道:“什么情况……这小五运气也太好了吧!怎么什么好事儿他都能摊上!” 第一百四十四章 资料(中) 励学楼三楼党建活动室里,一个姑娘正趴在玻璃上张望。 宋晓梅正是那个哨兵,她张望到杨鹤羽的身影以后,开口道:“来了!来了来了!” 尽管没有见到人,金娇娇还是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整了整衣服。她拿起自己的东西,说道:“那我先先去了哦。” “走吧走吧!难道你还要在党建活动室谈情说爱啊?” 面对晓梅的调侃,金娇娇又喜又羞,她争辩道:“谁谈恋爱啊!你怎么说话呢?!” “啊呀,西方哲人说了,修补爱的伤痕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启下一段。”晓梅摆摆手,说道:“走吧走吧,我不会嫌弃你重色轻友的。” 金娇娇“哼”了一声,斜挎好背包,说道:“我跟你说,我上个月就发誓再也不谈恋爱了!” “切!那你追人追得那么紧……” “谁追他了?!我这是同学之间的互帮互助!”金娇娇立刻跺脚,她气急地说:“再说……从来都是别人追我,我什么时候追过人……” “哦——”晓梅笑得弯了腰,她断断续续说道:“快快,走吧,我可不想当电灯泡。” 金娇娇皱着鼻子跟晓梅做了个鬼脸,抱着资料袋,跑了出去。刚刚下到二楼,就正面撞上了杨鹤羽。 她骄傲地越过他,仿佛没看见一般向下走去。 杨鹤羽一只胳膊扶住楼梯扶手,眉头皱了皱,只得掉头跟了过去。 金娇娇心里哼哼,她感觉到身后杨鹤羽跟来的脚步,嘀咕道:哼,还不知道谁追谁呢…… “喂,你等等!”杨鹤羽见金娇娇越走越快,简直就要跑起来了,他只得拿出点速度来,三两步拦住她,挡在她面前说道:“是你喊我来的吧?你跑什么呀?” 金娇娇眨眨眼,扬起手里的资料袋,说道:“我饿了,想去吃东西不成啊?” 杨鹤羽一听就知道她的潜台词是要他请客吃饭。 这当然是没问题,本身她帮忙查询资料这件事就值得被感激,可是他今天还需要去打工,只怕时间上来不及。 杨鹤羽看了看手表,说道:“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面茶。” 杨鹤羽绝倒,他简直不可思议:“现在是下午四点,你要吃面茶?!” 金娇娇果真是一个招数奇特,不可揣度的奇葩,她笑嘻嘻地推起杨鹤羽说道:“走走走,我知道哪里能吃到,我带你去吃!” 她带着杨鹤羽出了学校后门,拐了两条巷子,最后寻得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 “老板,两碗面茶,两块酥饼!” 金娇娇一幅熟门熟路的样子,也不管杨鹤羽到底想不想吃。杨鹤羽想既来之则安之吧,这一顿就当是晚餐了,一会直接从前面巷子绕出去坐车去学生家里,应该也不会耽误时间。 杨鹤羽让金娇娇到里面去寻座位,自己则留在外面付钱,等餐食。 等他回到座位上,金娇娇手伸得长长的,她把资料袋递给杨鹤羽,雀跃地看着她的面茶和酥饼。 竟弄得如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杨鹤羽真是哭笑不得。 第一百四十五章 资料(下) 杨鹤羽一掂量,嚯,这次金娇娇是下了狠功夫了么?资料的份量明显和上次不在同一个量级上。 他顿时就来了兴趣,完全顾不上尝一尝金娇娇吹嘘得了不得的美味,当即就拆开牛皮纸袋上的线绳,把资料抽了出来。 杨鹤羽粗略一翻,眼睛立刻雪亮。这里面不仅仅有云南扶贫攻坚方面的资料,更有云南热区澳洲坚果试种情况报告。 他大为惊喜,喜上眉梢,对着金娇娇灿烂一笑,诚挚地说道:“谢谢,太感谢了!” 金娇娇好不容易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的美味上,但杨鹤羽这么冲她一笑,她叼着勺子又有些发愣了。 直到勺子里的面茶不经意地垂落下来,她才惊觉自己的失礼。好在杨鹤羽没有看她,他光顾着翻手上的资料了。 这次,为了能和杨鹤羽有一些共同语言,金娇娇把这些资料在手里压了一段时间,认真地翻了翻。 见杨鹤羽看得仔细,她就介绍道: “这是今年的第173号文件,是省里依据国家的八七计划调整的“七七规划”。就是说从现在起到2000年,咱们省的工作重点就是要在七年时间里,基本解决我省700万贫困人口的温饱问题。比中央的八七计划要更进一步,压力还是蛮大的。” 杨鹤羽眼睛没有离开资料,但回应说:“是,全国一共592个贫困县,云南就有73个,肯定算是全国扶贫攻坚的主战场了。” “按国家规定的农民人均年纯收入不足300元的贫困标准,云省700万贫困人口占全国贫困人口的885呢。”金娇娇吃东西还是讲究礼仪的,尽管周遭都是吸溜面茶的声音,但她还是一勺一勺地舀着吃,她说道: “云南的自然条件复杂,基础设施也跟不上全国其他地方,而且科教啊,人才培养这方面都不太行。九年制义务教育尚且普及不全呢,以后啊我放假了就去做支教老师去,也算是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嗯,那算我一个。” 金娇娇听得很清楚,她连吞了两口面茶,心想:怎么好像弄得我故意下钩子似的……我这可是真的想去做好人好事…… 面茶热量大,她吃的都要冒汗了。 突然杨鹤羽又激动起来,他说道:“思茅、景洪这些地方都开始始终澳洲坚果了,效果还不错呢。” “嗯,但是瑞丽那里不行,还是人才比较缺失,没办法做到科学管理。粗放带来的失管,影响了后续座果率。” 杨鹤羽连连点头,他小心把资料都收起来,又冲着金娇娇笑笑,说道:“没想到加入你们资讯社还真有不少好处啊,你以后查资料的时候可以叫上我一起,我自己就看了,反正我不是登记了么……” 金娇娇心情大悦,她想都没想就“切”了一声,回道:“资讯社哪里有这么细致的资料……这还不是我……” 杨鹤羽探究的眼神一下子唤醒了金娇娇的得意,她自知失言,立刻闭上了嘴。 但杨鹤羽却还是追问起来:“不是资讯社里查的?那你哪里来的这些资料?” “你话这么多,有的吃都堵比不上嘴呢!”金娇娇后悔地叫起来,她说道:“反正你报名参加资讯社了!以后有活必须来干!” 第一百四十六章 久违(上) 北京的天气渐渐冷起来,11月份就下了第一场雪,到了1月份又下了一场更大的。 南方人杨鹤羽第一次见识到了北方的寒冬,他站在温暖的室内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心里格外的美。 因为考试结束了,他就要去上海,终于要跟申申见面了。 这两个月,金娇娇隔三差五就给杨鹤羽下命令,让他去励学楼干苦力。不过杨鹤羽有了更好的拒绝理由——他要去参加校橄榄球队的训练。 到了放假买车票的时候,金娇娇问杨鹤羽什么时候回云南。 “我暂时不回老家,过年要回成都和叔叔一家一起过年。” 杨鹤羽的回答让金娇娇有一些失望,但杨鹤羽的眼神突然在她身上定住了,令她心旌摇曳起来。 杨鹤羽突然指着她的围巾问道:“你这条围巾挺好看,是在北京买的么?” 金娇娇咬唇忍笑,她心想:这个榆木桩子,是围巾好看么?明明是我好看! 她故意拿腔作调,背过身去,说道:“要你管!” 她哪里知道杨鹤羽只是想着应该给申申也买一条。 杨鹤羽要来上海的消息,让贝一铭和楚知颜都兴奋不已。 贝一铭说:“我在上海滩等你小子,然后我们在一起回家去。不过,申申跟你说了么?她这个寒假要开始补习了,你来的那天她应该是有课的。” “没事,你来接我嘛!”杨鹤羽说道:“你接上我再去找她,她学校你不是很熟么?申申跟我说你天天都要送她上学。高三时让你六点半起床,你要怼天怼地骂一路。听说,你现在都六点起来,六点半等在外滩站送申申。不管你有没有骂娘,我都得给你记一功。” “你别老是翻老黄历,行不行?此一时彼一时,好不好?”贝一铭顿了顿,语调又软和下来,他说道:‘哎,我有个事儿想先跟你说一下……’ “你有什么事见了面再说吧,我手里只剩一个硬币了,还要给申申打个电话。先挂了。” 贝一铭犹疑了两秒,回道:“也成。” 杨鹤羽放下电话,看了看手表,九点差1分钟,他面带微笑等了三十秒开始给楚知颜拨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甜甜的声音传过来。 “喂?” “是我。” 入冬以后,黄帽子电话听的热度明显降低。杨鹤羽也被冻得够呛,他的手指头一根比一根红,耳朵比手指头更红。 杨鹤羽一说话,一团雾气就飘出来,他笑,雾气就越大。 “我凌晨的火车,明天晚上就到上海了。你安心上晚自习,贝一铭去接我,我跟他应该能赶得上你下晚自习。”杨鹤羽的声音低沉温柔,他垂下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面庞被雾气笼罩像一场幻境。 “你开心么?”杨鹤羽问她。 “嗯!” 杨鹤羽笑得露出了牙齿,他又问道:“都高兴得说不出话了?” “嗯……” 一部电话让两个聪明人变成了只会笑的傻子。 杨鹤羽抬起手,在被雾气迷蒙的电话厅里上画上了一颗爱心。 还是中了一箭的那一种…… 第一百四十七章 久违(中) 这一年杨鹤羽竟辗转了三座大城,从成都到上海,又从上海去了北京。 这三座城市各有各的不同,成都悠闲、北京庄重、上海精致。如果非要选的话,他更喜欢北京的古庄大气,其次是成都的亲切,对上海的小资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但这次不一样了,上海这座城市因为申申的存在而变得格外不同。杨鹤羽觉得上海哪里都是好的,连霓虹似乎都要更亮一些。 贝一铭站在出站口的花坛上,两个人隔着重重人群就相互望见了。 上海的冬天真的冷,杨鹤羽竟然觉得比北京还冷。而贝一铭则全副武装——帽子、手套、围脖、厚棉服,浑身上下包裹得像一只大白熊。 他从花坛上直接跳上了杨鹤羽的背,冲撞得杨鹤羽往前直趔趄。 “你个瓜娃子,穿这么点儿衣服,北京不冷么?” “冷啊,可是屋子里暖和呀!” 贝一铭亲热地搂着他说道:“你先跟我回宿舍吧。我给你换一件厚棉袄。” “不了吧,我们不是去接申申么?”杨鹤羽虽然冷的鼻头发红,可是对申申的想念足以使他热血沸腾,抵御一阵子寒风还是没问题的。 “你听我的,肯定耽误不了。再说你拖着行李来来回回赶公车也不方便啊。”贝一铭态度坚决,直接招手打了一辆车,把杨鹤羽给塞进了后座,他放好杨鹤羽的行李后也挤了进来,说道:“申申可是坚决不打车的,她只乘公交车。” 一路上匆忙,去贝一铭的寝室放下了东西,贝一铭又非让杨鹤羽穿了自己的大黑棉服。然后再赶车去接申申放学。 两个好朋友许久未见,大侃了一番对大学生活的感悟,以及学业和兴趣发展这方面的情况。 直到快下车,话题才渐渐冷下来,杨鹤羽看了看贝一铭又看了看自己,调侃道:“这大晚上的,我们两个搞得像黑白无常一样,吓不吓人?” 贝一铭笑而不语,他推了推杨鹤羽说道:“下车!” 从公车站到楚知颜的学校还要步行五分钟,路上静谧,灯光昏黄。贝一铭突然扭捏起来,他拉了拉杨鹤羽的胳膊,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什么,我跟你说个事儿呗?” “什么事?”杨鹤羽觉得他古怪,但此时校门已经打开,他立刻打断道:“有什么事儿咱们晚上回去说,现在没工夫。” 贝一铭已经张开的嘴,又闭了起来,他无奈地笑笑,双手插在裤兜里,点点头乖得不能再乖。 穿着校服的男男女女齐齐涌出,楚知颜夹在人流中,眼神比脚步走得快。 突然她看到了杨鹤羽,杨鹤羽也看到了她,两个人赶紧相互招手,彼此确认。 “眼神还挺好使啊!”贝一铭说道。 杨鹤羽喃喃地说:“她又长高了。” “是吧……”贝一铭也跟着摇了摇手,露出一张笑脸,他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真好看……你说她怎么就那么好看呢?我跟你说,只要申申在的地方,周边就跟隐形了一样,是不是?” 杨鹤羽不再回应他,他只是将目光固定在楚知颜的身上。 和贝一铭的如痴如醉不同,他的目光很平静,但同时又很亲昵。 他们是彼此的牵挂,久别后终于重逢,如此,如是。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久违(下) 贝一铭习惯性地朝楚知颜伸手,他是想帮楚知颜背书包。但楚知颜却越过他的手,仿佛没有看见一般。 贝一铭觉得稍稍有些跌份儿。他最近也常常想自己这么骄傲的一枚汉子,怎么天天搞得跟个小汉奸一样,点头哈腰地还不招“皇军”待见。 但怎么办呢?谁让她是楚知颜呢,贝一铭尴尬地笑笑。 可楚知颜竟然旁若无人扑在了杨鹤羽的怀里!他陪着楚知颜这么久,申申连他的衣服角都没有碰过! 这也就算了,杨鹤羽这种“和尚”竟然一点儿也不谦虚,竟然顺势搂住楚知颜,还一直不撒手! 贝一铭浑身僵硬,目瞪口呆。 周遭传来学生们的窃窃私语,正值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纷纷投以羡慕的眼神。 贝一铭望向头顶的一盏路灯。 这路灯平时是昏昏暗暗的,但此时此刻,却像大射灯一般威力无穷,照得他们三个人无所遁形。 贝一铭脸色难看,他嚷嚷道:“都赶紧回家去!看什么看!” 突然,不止怎么地,楚知颜竟然哭了,哭得不加掩饰,是那样放心地把自己全部的情绪都释放出来。 贝一铭眼睛紧紧盯着杨鹤羽的动作,他心里头呐喊着:别碰她,别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鹤羽捧起楚知颜的脸…… 贝一铭气坏了,他闭着眼睛转了个身,心里头骂娘足足骂了五声。他想:我可是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碰过! 他气恼地看向旁若无人的杨鹤羽和楚知颜,贝一铭终于明白了过来。然后他垮下脸,愤怒地转身暴走,路上还狠狠踹了一个石头桩子,疼得龇牙咧嘴。 后来,校门口的保安拿出一个手电筒来照杨鹤羽和楚知颜,质问道:“哪个班的?是不是要喊老师来?!” 杨鹤羽眯着眼睛迎接刺目的眩光,他始终护住申申,轻言道:“我们到前面细说好不好?” 楚知颜的眼泪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杨鹤羽的心用力揉捏,酸、涩、疼、各种滋味涌上来,无法名状。 和杨鹤羽想得不一样,他以为楚知颜是快乐的,可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她信里的克制。他懊悔急了,懊悔自己竟然这样的粗心。 楚知颜把她的境遇都告诉给了杨鹤羽。 从鹤留的出走,到寻亲的奇遇,再到至今母亲也不肯相认,而外婆也没有正式承认她……原来她是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申申说道:“我真的太痛苦了,没有人可以说,我太压抑了……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到底算什么?到底有什么是和我有关联的?我的存在,到底有没有人是在乎的……” 这样的话,让杨鹤羽无法呼吸,他捧起楚知颜的脸,小心地擦去她的泪痕。 他低语时的喉音是带着荷尔蒙的性感,他说: “别忘了我,还有我呢,我陪着你,你不要怕。” 楚知颜含混着哭诉,她说:“要是你也在上海那该多好……” 杨鹤羽微微低下头,她细碎的毛发触碰他的嘴唇,他无法回答,只能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爷发飙了(上) 杨鹤羽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喃喃说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楚知颜抬起头,她说:“我早就长大了,你还当我是个小孩儿么?” 杨鹤羽见她面颊上泪痕已经干了,他温柔地笑笑回道:“是,是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儿,还在等你长大呢。” 楚知颜脸上飞起红晕,她见杨鹤羽胸口一片湿润,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小羽哥,我把你衣服都哭脏了。” “没事儿,”杨鹤羽低头看了一眼,回道:“这是贝一铭的衣服。” 这时两个人才注意到贝一铭竟然不见了,杨鹤羽“咦”一声,扭头到处看,四周空寂,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个人跑哪儿去了?” 楚知颜关切道:“你晚上住在小贝哥那里么?你能找到他么?” “哦,没事,他给了我一把钥匙。”杨鹤羽摸了摸口袋,说道:“他宿舍的人都走了,晚上我就住他寝室里。要不,我陪你回家?” “小贝哥怎么办?” “他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走丢?”杨鹤羽把书包从楚知颜肩膀上提下来,刮了刮她的鼻子说道:“不用你操心。” “小贝哥真的是个好热心的人,每天都要在车站等我接送我。但是真的不用,他那样我反而提心吊胆的,万一周老师知道了,她肯定要生气。” 杨鹤羽对楚知颜的处境束手无策,但他还是很关心,希望申申能有真正的快乐。他心疼她的懂事,现在他已经可以透过她的笑容理解她掩藏的悲伤。 有谁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面对至亲,都还要带着面具。杨鹤羽联想到自己的幸运,心里就愈发疼得厉害。 他一贯都是坚强独立的。他想:要改变这样的处境,就只能自身强大。申申只要好好学习,未来考个好的大学,即便到时候那个所谓的“周老师”不管她,那就他来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问起申申的学习情况,申申说都还好,分科以后她甩掉了物理化学的包袱,学习排名还算可以。 杨鹤羽追问她可想好未来学什么了?楚知颜似乎有一点迷茫,但她还是说:应该会学英语吧——她英语成绩很好,将来兴许能去做个翻译。 “那你考北京外国语大学呗?”杨鹤羽脱口而出,他的眼睛撞上申申聪明的眼神,见她没有接话,又讪讪补充道:“不是干涉你,我只是建议,那也是个好学校呢。” 楚知颜知道杨鹤羽的意思,他潜意识里是希望自己能到北京,这样两个人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可是她就是喜欢上海,或许不是喜欢……而是和这座城市较上劲,她还没有被接纳,也根本没想过要退缩。 她怕说出来让杨鹤羽失望,便避开了眼神,良久她指了一座好看的门楼,说道:“我到了,前面就是我现在住的小区。” “行,”杨鹤羽把书包还给她,说道:“我还在这里待几天,明天见。晚上好好睡觉。” “你怎么回去?你知道怎么回去么?”楚知颜倒着走路,眼睛舍不得离开他。 “你好好走,别摔了。”杨鹤羽说着话,却也是倒退着步子。直到楚知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才想起来,忘了把从北京买的礼物带过来给申申了。 第一百五十章 小爷发飙了(中) 路在脚下,杨鹤羽站在公交站前扫了扫地图,转了两趟车回了贝一铭的宿舍。 他一拧门把手,就看见了贝一铭的背影。 “嚯!”杨鹤羽把门合上,说道:“你是在哪里跟丢的?没找我们吧?我们反正是没找你。” 杨鹤羽平时不太爱开玩笑,除非非常喜悦,喜形于色之于他实在是难得。 他这样的状态,无疑对贝一铭有着极大的刺激。 杨鹤羽感觉到他的不对劲,他逼近他,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贝一铭突然大喝一声:“滚蛋!” 杨鹤羽确实被惊到了,他收敛情绪,静静地问:“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还没问你怎么了呢!”贝一铭一直盯着手表,移动的秒针像一个打气筒,每移动一格就是往他的身体里注入一股堵人的怨气,此时他已经快要爆了。 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吼道:“你跟楚知颜,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倒问起我来了!”贝一铭腾地站起来,转过身露出一张气得发红的脸,一声比一声高地质问:“你把她托付给了我,小爷我每天起早贪黑图什么?!结果你这一来,直接就把果子摘走了,你好不好笑啊?!有没有人性?!” 这下子杨鹤羽算是明白了,他眯缝起眼睛来,看起来异常狡黠。他自顾自地去倒了一杯水,水流入杯的间隙,他突然乐了。 杨鹤羽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看向贝一铭,说道: “你是不是脑袋进水了?我把她托付给你,不是让你动歪主意的。她才十六岁,你想什么呢?!” “十六岁怎么了?!”贝一铭眼睛瞪得像铜锣,他据理力争吼道:“十六岁你没抱啊?!我可是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她!” 杨鹤羽被他说得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被贝一铭说得噎住——杨鹤羽有个习惯,动脑筋之前,他会反射性地眨次眼睛。 贝一铭瞧见了,立刻又说:“你没话说了吧!我看见你眨眼了!我靠,气死我了。你既然喜欢她,捎上我干嘛?!江湖规矩我还是懂的,你说她是你的,我要是还动心思那我不是东西!我喊她嫂子都成!可现在……杨鹤羽,你欺人太甚!” 杨鹤羽被那一声“嫂子”给弄呛着了,他快笑死过去。 贝一铭又羞又恼,团起一本书就丢了过去,骂道:“笑个屁!再笑老子废了你!” 杨鹤羽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说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也没跟我说过呀。” “放屁,老子一早就要跟你说,你不让我说啊!”贝一铭叉着腰,又说道:“就在学校门口我还想说呢!你特么让我先靠边,然后你就捷足先登了!” 贝一铭皱了皱眉头,又骂了句娘,他拧着眉头说道:“气死老子了,我恨不得揍你一顿!” 杨鹤羽回想了一下,似乎仿佛是有这么一茬。他想也许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正要开口解释,贝一铭就把门哗啦拉开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爷发飙了(下) 杨鹤羽以为贝一铭要走,心里挺过意不去,他站起来主动说:“去哪儿?还真生气了?要走也应该我走。” “滚蛋!”贝一铭半转过身子,说道:“我去洗脸!洗洗我这张被踩在地上摩擦的破脸。顺便,拉一拉晦气!” 杨鹤羽抿抿嘴,忍笑回应道:“那成,你早点回来,别掉坑里了。” “一直在坑里,”贝一铭甩过一个白眼,说道:“才刚爬起来!” 说完他就摔门出去了,足足折腾了一个小时才回来。 杨鹤羽则和小时候一样,帮他收拾满屋子的破烂,地也扫干净了,桌面也收拾整齐了。 而贝一铭的怒气也消了一多半。 “喂……” “别跟我说话,小爷我要睡了。” “我明天会早起出门……” “对了,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会睡到日上三竿,12点之前谁敢吵醒我,我就剥他皮!”贝一铭在黑暗里啰啰嗦嗦,他说:“谁爱接谁谁接!爱谁谁!小爷我不伺候了!” “你还真是猴子脸,说变就变。” “滚,得了便宜还卖乖。” “喂,谢谢你了。” “神经病。” 无厘头中透着对彼此的信任和理解,正是杨鹤羽与贝一铭一贯的沟通方式。 往后的三天里,贝一铭果然再也不早起,也不嚷着陪杨鹤羽出去。他天天在寝室睡到中午,醒了就吆五喝六地让杨鹤羽给自己带吃的,心安理得地享受来自杨鹤羽的“伺候”。 他一会儿要吃小笼包,一会儿要吃鳝丝面,一会要吃猪排饭,杨鹤羽出钱出力,态度极其诚恳。 到了第三天下午,贝一铭终于撒野撒够了,他说道:“下学年申申应该就要住校了,也不用这样接来送去的了。你呢,要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我帮忙的,你就说。我这个人论大度无人能及,你可别以为这几天我是在生气。我那是不想当电灯泡而已!” 杨鹤羽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 “晚上你跟我一块出去么?” “去个屁!”贝一铭的头发在军训的时候剪过一次,现在他又开始留长,头发总是挡在眼皮上,他伸手拨一拨,又抱怨道:“你赶紧把她搞去北京,留在上海对你小子没好处。” 杨鹤羽扑哧一笑,他说:“你这样还真让我有点意外。按照你的调性,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了?还有金玉良言馈赠,我还真被你感动了。” “你瞅瞅你这幅死样子,我都懒得看你。”贝一铭气鼓鼓地说道: “不退出我还能怎么样。论长相,论才华,你哪点比得上我……哦,不是,说反了。我哪点都比不上你。我唯一的优势可能也就是家里有点钱。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又不是缺钱的人家。再说她要是那种看钱的女孩子,谁会喜欢她。” 贝一铭说完又朝前趴了趴说道:“再说,和友谊相比,激情算得了什么?算了,小爷我拿得起放得下!” 杨鹤羽提起热水杯,跟他碰了碰,他颔首致敬。 但他还是有些疑问,于是问道:“她家里很有钱?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住的那个小区是上海第一批外销房。要十几万的美金才能买得到。”贝一铭促狭刺激他,调侃道:“你呀,就入赘去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周曼清的判断(上) 校门缓缓打开,楚知颜跟随人群走出来。 她脖子上围着的羊毛围巾是杨鹤羽送给她的礼物,是从北京友谊商店买的,花了他疯狂打工积攒下来的大半积蓄。 这几天是楚知颜几年下来最松快愉悦的日子,她挂着笑脸像明媚的小太阳,愈发的惹眼。 只是,她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杨鹤羽注意到她的视线越过自己飘忽向后,就跟着她的视线转了过去,瞧见了一个穿着长呢大衣的优雅妇人。 周曼清来了。 她接到了老师的电话,面对楚知颜被怀疑早恋的情况,她特意过来尽一尽监护人的责任。 周曼清原本以为是那个叫贝一铭的男孩子,却没想到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杨鹤羽猜出了她的身份,主动打了招呼。 “您好。我是杨鹤羽,申申的朋友。” 周曼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杨鹤羽。 相较于贝一铭的少年浮躁,他显然要成熟的多。很难得的是,杨鹤羽身上的一股静气,沉着得令他小小年纪就自有一股威严,旁人见了是不敢随便欺负的。 这出乎周曼清的意料,她竟然还挺中意这个小伙子。 周曼清点点头,问道:“你在北京念书?” “是,趁着放假来看一看申申。原本也打算去拜访您,可惜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学什么的?” “学农。” 楚知颜立刻补了一句:“小羽哥在最好的农业大学!” 周曼清斜昵了一眼楚知颜,她想:这个小丫头这么在乎他,还表现得这么明显,以后还不得吃亏。 “怎么没想考到上海来?上海好的学校也很多。”周曼清又问道。 “我只有农大一个志愿,求学为理想,本身是很简单纯粹的。”杨鹤羽看了看楚知颜,说了句:“申申明年也要考学了,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周曼清眉心动了动,不再接话,她朝楚知颜招了招手,说道:“娜拉,过来。” 杨鹤羽却插话道:“周老师,我能不能单独跟您说两句话?” 这倒出乎周曼清的意料,她交待楚知颜到前面公交站去等,和杨鹤羽两个人留了下来。 “你说吧。” “您能不能不要再叫她娜拉了?” 周曼清不解其意,反问道:“怎么了?她说什么了?” “没有,申申什么也没说过。只是我有一些话想说。”杨鹤羽说道:“也许您叫她娜拉是希望她像玩偶之家里的主人公一样敢于抗争命运,但我想她不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一个认可比一个新的身份更能让她找到自我。她才16岁,背负太多,会压垮她的。” 周曼清品味着他的话,杨鹤羽的勇于表达进一步加重了周曼清对他的判断,她盯着杨鹤羽看了一会,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应:“我知道了。” 她说完就裹紧大衣,扭身去寻楚知颜。 杨鹤羽跟上去,周曼清也没有阻拦,她只是问他: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的火车。” “好的呀。” 第一百五十三章 周曼清的判断(下) 接近公交车站时,周曼清突然又问了一句:“其实你从来也没想过来上海,对伐?” 类似的话,她已经问过了,而他也做了回答。 杨鹤羽当时并没有明白周曼清又问一遍的含义,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但并没有抓住。 楚知颜的脸上明显写着焦灼,她担心来不及跟小羽哥告别,周曼清就要出手把杨鹤羽给赶走了。 见杨鹤羽跟在周曼清身后走了过来,她显然是松了一口气,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但周曼清就在身边,她也不敢在倾诉过多,只敢用饱含深意的眼睛看着他。 杨鹤羽跟她分享了一些学习思路,待到车来了,他就说: “明天早上我就和小贝走了,你好好学习。” 楚知颜显然沮丧起来,她问道:“你不送我了?” 杨鹤羽提起一口气,眼光朝周曼清那边飘了飘说道:“明年我会来上海打比赛的,到时候又能见了。而且,我会给你写信的,好么?” 楚知颜心里当然是舍不得,她咬着嘴唇,眼睛里雾气蒙蒙的。 “上车吧。”杨鹤羽轻轻拍拍她,将她和周曼清送上车,隔着玻璃窗跟申申摆摆手。 楚知颜手扶在车窗上,一直扭头看他,直到车辆拐弯,切换了新的路线。 她才失魂落魄地靠回到座位上。 周曼清开了口,她说:“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了,说这几天每天晚上都有男孩子去接你放学。老师说你们举止很亲密,门口的保安都去投诉了。” 楚知颜害羞得满脸红彤彤,她双手搅在一起,不敢接话。 “我还以为是贝一铭,就想着来看看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周曼清话音未落,楚知颜就立刻开口道:“没有!我和小贝哥一点事情也没有!” 周曼清发出一声冷笑,说道:“没有就好,他的脾气性格跟你不合适。” 楚知颜觉得浑身不自在,忙跟话道:“周老师你别乱说了……” “这个杨鹤羽呢?”周曼清突然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凌厉很多。 楚知颜脸发烫得厉害,她手心里都出了汗,偷偷瞄一眼周曼清,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出来。 周曼清叹息一声,她不客气地说道:“你们两个更不合适,还不如那个贝一铭呢!” 她这句话显然是惹恼了楚知颜,甚至激起了她的逆反,令她脸上的红晕褪去,目光也变得清冷。 周曼清见状,就问道:“你当我是看不起他?” “不然呢?” 周曼清皱起眉头,她知道楚知颜是要准备对抗了,她想:不点醒她恐怕反而要出事。 于是,周曼清问她:“他在北京,你在上海,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你会离开上海么?” “我为什么要离开上海?小羽哥大学毕业了,他可以来上海啊!”楚知颜说得颇有些愤怒,她坚定地回应道:“他很优秀的!是个人才,到哪里都能发光!” 周曼清笑了,她笑得有些无奈,半晌她才回道:“他是个人才,但你确定他会来上海么?” 楚知颜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眼睛骨碌一转,周曼清就明白她听进去了。 于是,她也不再多言,拍拍楚知颜的手,说道:“好了。好好学习!把心思用在你该用的地方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支教扫盲(上) 杨鹤羽要回家过年,是杨家的一桩大事。香肠、腊肉挂了满阳台,窗台上还放了一个大玻璃坛子,里头的泡菜看色泽就知道是脆生生的。 杨鹤羽带回了大半箱北京特产和分毫未动的那600块钱。 田敏接了装钱的信封眼看就要生气,杨鹤羽又掏出了一双羊毛手套送给她,把她的责怨硬生生给逼成了泪花。 往后的十几天,田敏极尽所能地把家乡菜翻着花样变出来,日日十碗八碟的。她厨艺依旧不行,所以好菜大都是在外头买的。麻辣鲜香样样到位,杨鹤羽被塞得脸都要长圆了。 一家子团聚自然是幸福欢乐,但欢乐之余杨鹤羽也带来了一个决定——他说暑假不打算再回家了。 田敏眨巴了两下眼睛,她和杨世杰对视一眼,问道:“你又要去上海呀?” “不是,”杨鹤羽摇摇头,他说道:“我想回一趟鹤留,去看看阿波他们。” 田敏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她连连点头说道:“那是要得!应该去的。不过,暑假时间长,你也待不了那么久吧?” “我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在那里当个支教老师。我在学校看了不少政策性文件,现在云南省正在积极搞扫盲班,我想去当个支教老师应该问题不大吧。” “哦。”田敏往杨鹤羽的碗里夹了一块蒜泥白肉,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一点也闲不住呢?我看你都瘦了。在外面上学还要打工,肯定很辛苦吧。既然放假了,你总要歇一歇。” “我哪儿瘦了?”杨鹤羽捏了捏脸上的肉说道:“嬢嬢,我这是胖了。” “胖什么胖,你还胖啊!”田敏又给他夹了菜,说道:“不管你去哪里,暑假你还是要回来待一待。至少待个十天,嬢嬢给你补一补,你好再回去耗几个月去。” 杨世杰瞥一眼杨鹤羽,知道他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的,就开口劝道:“没事,他到他阿波那里去,还能饿着啊。” 田敏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便也就不再作声了。 杨世杰最关心的还是杨鹤羽的学习,尤其是杨鹤羽把听陈教授作报告的趣事讲给他听了以后,他立刻就来了兴致。 在田敏不遗余力的开导下,杨世杰现在对杨鹤羽的专业发展想通了不少。 他想倘若以后杨鹤羽去搞农业方面的科研,也是一条不错的道路。听侄儿这么一说,不管那个教授伸出的橄榄枝是有意还是打趣,都点醒了他们:别忘记了,还有一条在专业领域纵深发展的学术之路可以走。 杨世杰叮嘱道:“你不回家我们没意见的。但我说一句啊,如果有什么机会给教授当个助手,或者在某个科研项目做个实习生,你还是可以留心一下的。” “是,”杨鹤羽点头,认可道:“我现在才大一,专业课还没接触到,这方面的机会很难接触到。但后面肯定会有,我也会留心的。” 杨世杰感觉到自己终于和侄儿的思维步调一致了,他有了一点点欣慰。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杨宇轩,想到:至于计算机、信息技术这样的前端科技,他影响不了侄儿,只能去持续不断地影响自己的儿子了。 好在杨宇轩并不反感,还很感兴趣,他在编程方面很有天赋,已经端过一次奖杯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支教扫盲(中) 大一的下学期对杨鹤羽来说是异常忙碌的。打工的节奏没有停,橄榄球队的训练量也提升上来了,他还给自己定了校级奖学金保底、力拼国家级奖学金的学业目标。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结果也都不错。李凡偷偷告诉他:在系主任的桌子上看到了奖学金提报表,里头有他杨鹤羽的名字。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明年他可以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专业学习中,也许也有机会去寻摸个项目去自荐打个杂。 天气逐渐炎热,橄榄球队的训练很辛苦,一群人装备齐全地在烈日骄阳下挥洒汗水。 为制造更为复杂的训练环境,有人将训练场冲得湿漉漉的打起了模拟赛,一群汉子在里面摔摔打打,弄得跟泥猴差不多。 杨鹤羽带球冲进对方的阵地,完成一次漂亮的达阵后,场上响起一阵欢呼。队友把泥抹在杨鹤羽的脸上,在他身上揉来捏去地闹着玩。 很快教练吹响了训练结束的哨声,杨鹤羽带着满身泥泞喘息着走下来。 金娇娇一直在场外蹦蹦跶跶,在一大群观摩的看客里做起了合格的啦啦队,她闹腾得杨鹤羽不看都难。 她好不容易等到训练结束了,就从看台上蹦蹦跶跶跳下来,那些队友们也都心照不宣地自动跟杨鹤羽分成了两个队伍。 杨鹤羽见金娇娇一路冲过来,大有饿狼捕食地姿态,下意识就向后退一步,喊道:“你站远点,我身上全是泥!” “泥怎么了?谁怕泥了?你瞧不起人,我农大的我还怕泥?!”金娇娇和杨鹤羽的关系越来越熟稔,她说起话来也是越来越本色,常常像一挺机关枪,不服就开火。 “什么事?” 金娇娇笑了,她乐呵呵地说:“听说你买了回昆明的车票啦?” 杨鹤羽眯缝着眼睛,回道:“你们这校资讯报怎么弄得跟克格勃一样?盯着我干嘛?” “我能知道是我的本事!”金娇娇不满道:“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我们两个买一趟车呀!你买的哪一号哪趟车?” “我下个月1号走,买的早上八点的。” “哦,”金娇娇又问道:“你要不要在昆明玩几天?” “我回老家,到了昆明我就转车。” “哦……”金娇娇扁扁嘴,又问道:“那你在老家待多久呀?” “一个暑假吧。” “啊?!”金娇娇明显很激动,她反问道:“这么久啊!” 杨鹤羽皮肤上的泥被太阳一晒就干得一坨坨,痒痒地难受。他急着要去冲个凉,但金娇娇却跳起来欢呼:“太好了呀!” “好什么呢?!”杨鹤羽警惕性很高,他立刻就把话敞开讲了明白,他说:“你可别跟我说要一起回学校,我没法跟你凑时间,我在鹤留有事,具体怎么安排我还没确定呢。” “有事儿?你有什么事?” 杨鹤羽实话实说,他把想要在鹤留支教的计划告诉给了金娇娇。 金娇娇一听他只有计划,没有门路,立刻露出得意的神色,说道:“你怎么这么走运呢?” 杨鹤羽正疑惑她又要卖弄什么鬼主意,金娇娇就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张纸,笑嘻嘻地递给而来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 支教扫盲(下) 金娇娇递过来的是一张云南边疆贫困带脱贫工作指导意见的文件。杨鹤羽仔细浏览一番,发现了一句话: “兹定于7月5号至8月20日,征集100名志愿者前往镇康、澜沧、双江、鹤留等贫瘠山川开展扫盲活动……” 杨鹤羽大为惊喜,他抖抖这张纸不禁感慨道:“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我愿意报名啊!” 金娇娇嗤笑一声,说道:“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积极?通知发到省内各大高校以后早报满了!” 杨鹤羽顿时低落下来,但金娇娇又跳起来拍了他一巴掌说道:“哈哈!不过我还是求来了两个名额!” 她的手毫无顾忌地拍在他肩头的泥泞处,感觉到了掌心里的干燥,金娇娇“呦”了一声,不好意思道:“你这泥都干了,快去洗澡吧,我回头再跟你说。” 杨鹤羽却着急了,他主动约起了金娇娇的时间,说道:“你等我五分钟,我一会就出来!” 金娇娇看着杨鹤羽跑进更衣室的背影,一脸都是娇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特别不好,时时都掐着自己的虎口自我提醒道:女孩子要矜持!别老是咋咋呼呼的!也别太主动! 可是这些自我催眠的调调,她一见到杨鹤羽就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半年杨鹤羽在橄榄球队训练,吃了不少顿高营养高蛋白配餐,长了不少肌肉。他洗完澡出来,头发上的水渍未干,一件背心显露出线条好看极了的手臂肌肉,金娇娇看了只有耳鸣头晕的份儿,那里还能顾得上那些脑子里的咒语呢。 “你怎么报的名?我还需要做什么?后面具体是怎么安排的?” 杨鹤羽对她的眼神毫无反应,他一心想的都是那份文件。 金娇娇回过神,立刻就翻脸了,她又不客气的架起了自己那挺机关枪开始了扫射。 “喂,你这么多问题,我怎么回答的过来。还有,杨鹤羽,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以前我帮你,你好歹还和我说句谢谢。现在倒好,我还给你帮出习惯来了是吧?连谢谢都捞不着了。” 她双手抱在胸前,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话也说得直白。 杨鹤羽愣了愣,才开口道:“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谢谢啊……” 他话音未落,金娇娇又换了个频道开火,她说道:“我也不是为了你这句谢谢哦!我只是文件看多了,心怀天下,悲悯人间,也要为家乡建设做一份贡献而已。谁要你谢!” 这下杨鹤羽真无奈了,他哑然失笑,干脆闭上了嘴。 金娇娇瞄了他一眼,又说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要说的都说过了,”杨鹤羽抬抬眉头,补了一句:“反正我说什么你都要怼的。” 金娇娇叫杨鹤羽戳得不好意思,她清了清喉咙,才说道:“1号坐车,3号到,4号修整一天,5号一早到省教育局报道,到了之后会分成几支小分队。其他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听安排就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扫盲小分队(上) 临行前,杨鹤羽特意给申申打了电话,他很高兴的告诉她自己要回鹤留了。 申申没有他想象中的雀跃,杨鹤羽被自身的兴奋给干扰,也并没有去深思她为什么会表现的淡淡的。 三天两夜的火车行程相当磨人,金娇娇第一天兴奋、第二天疲倦,第三天就直接蔫儿了。 杨鹤羽也因此得了几天的清静。 等火车到了地方,金娇娇邀请杨鹤羽到家里去坐坐,杨鹤羽拒绝了。出于礼貌,他把她送回了家。 杨鹤羽对任何人的私事都不太关心,金娇娇也没有刻意表露和隐瞒。但当她在一栋庄严肃穆、门口有人站岗的建筑前与他告别时,杨鹤羽也就明白了她总是能拿到那些红头文件的复印件的原因。 金娇娇有些依依不舍,她说道:“你要不就住我家里吧,省得找招待所了。” 杨鹤羽吓了一跳,赶紧告辞。 被撇下的金娇娇望着他的背影嘟囔道:“瞧把你吓得……傻子似的……” 她回到家里的时间尚早,父母都尚在工作岗位上,家里只有奶奶。 奶奶准备了一堆好吃的等着她,她等娇娇洗完澡又把她换下来的衣服都洗了个干干净净给晾了起来。 “奶奶,您真是我的田螺奶奶!”金娇娇抱着奶奶一顿亲。 奶奶则叮嘱道:“你可别让你妈妈知道是我给你洗的衣服袜子,她回头又要念叨我惯坏你!” “她就是瞎操心,哪里就惯坏了?我在北京该干的活也没少干呀,”金娇娇嘟嘟嘴说道:“还是您最疼我!” “你妈妈说你主动要求去贫困县城体验生活,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么快啊!”奶奶显然有些惊讶,她露出一脸担心的神色。 “没事儿,我跟我大学同学一起呢!”金娇娇用小叉子挑起一片苹果块,说道:“您不用担心我。” “哦,我晓得。”老人家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妈妈说了,说是一个男同学。你怎么不喊人家来家里吃个饭?” 金娇娇忍不住开玩笑道:“特傲气,奶奶你看了会吃不下饭的。“ 说完她借口骨头疼躲回了小卧室里躺着看书,直到父母回了家,金娇娇才老老实实从房间里头出来听训话。 金胜平说道:“你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能够想到利用知识优势深入乡村农寨支教扫盲,我还是挺欣慰的。这次省教育局很重视这件事,不仅成立了领导小组,还特意拨了两万块钱做为志愿者生活补助。你要服从管理,不要搞特殊化,明白么?” “我什么时候搞过特殊化……”金娇娇不服气,她说道:“金书记,你别瞧不起人,我既然去了,就一定干出个样子来!” 奶奶见状插话道:“要量力而行,如果身体不舒服,该叫停还是要叫停,该休息还是要休息,知道吧?” 翟业勤则在女儿的包里塞了几盒药,一一介绍了各种药的适应症,最后她拍拍女儿的肩膀说道:“加油!祝你们圆满完成扫盲任务!”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扫盲小分队(下) 这一次的扫盲行动,省内确实下了大力气。出发前,所有志愿者都经过了培训,从根本上统一了思想,明确了目标: “治穷先治愚,想要发展经济,扫除文盲是第一步。只有从根本上提升劳动者的素质,才能实现脱贫致富奔小康的伟大目标。” 在省教育系统领导的祝福与殷切期盼下,扫盲工作组组长李芬接过了象征星星之火的队旗,正式开启了为期40天的4县20地扫盲行动。 行动的第一步就是分组。 会场上100张青春洋溢的面孔要被分成5人一组的小分队,深入镇康、澜沧、双江、鹤留四座县城下的山区和少数民族村寨,开展扫盲培训活动。 李芬还没开始介绍分组原则,金娇娇就举起了手。 杨鹤羽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于是赶紧给她使眼色。他在火车上就与金娇娇说过了:不强求去鹤留,一切服从安排。 可金娇娇显然并不这样认为,她熟视无睹,依旧将手举的高高的。 李芬看到了她举起的手,停下来让她说话。 “报告组长,我建议分组可以先自愿报名,再平衡调整。我建议如有当地生活背景的,可以优先选择回归故土,理由是:对当地生活环境,语言环境熟悉的话,会更容易开展工作。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建议,请领导小组斟酌。” 几名领导小组的人稍稍碰头,嘀咕了一阵子,由李芬宣布道:“咱们新时代的大学生就应该要有新时代大学生的风范,我们鼓励各位大学生能够用于抒发己见,咱们的意见在一起碰撞才能有新的火花嘛!我看这位同学的提议有理……” 金娇娇也是个火性子,一听组长的话头一开,立刻又举起手接话道:“这位同学老家是鹤留的,我们申请去鹤留。” 她的手朝杨鹤羽一扬,脸上是灿若骄阳的笑意,她说道:“我也报名去鹤留,我们俩是大学同学,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顿时,场面一阵骚乱,有人高声打趣儿道:“不止是大学同学吧!” 李芬倒是开明又大度,她双手打开做了个下压的动作,说道:“不管什么情况,咱们今天为了同一个扫盲目标聚集到一起来,就是共志向的斗士。我们组织既是组织者,也是协助者。只要对项目的发展和效果有用,都是可以积极协调的!” 如此,分组的基调就算定下来。一阵有序的混乱之后,20个小分队已经确认。 金娇娇如愿和杨鹤羽分在了第五小分队,要去到鹤留县下的一个佤寨和哈尼自然村去组织扫盲学习。 金娇娇那小手指一直悄默默地戳着杨鹤羽的腰,嘴里嘀嘀咕咕小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跟你们老家近不近?” 杨鹤羽心里头有一点点古怪,他从来不喜欢耍弄小聪明,宁愿自己吃点亏,也不愿意麻烦别人。 可是,他盯着金娇娇那古灵精怪的模样,忽而想通了:他早就开始麻烦人了,现在才不认,更不像个男人了吧。 于是,他轻轻一笑,回道:“哈尼族自然村是我外公的家。” 第一百五十九章 芒果奇遇(上) 分队确立后的第二天,各组独立开拔。领导小组办公室仍旧驻扎在省城,他们统筹规划,联络各地的政府机关做接待协助的工作。 小分队一路坐车南下,路上也是慷慨激昂,挥斥方遒——天下事,国家事,声声入耳。 “我说一个数据可别不信,世界每3个文盲中就有1个是中国人。哎,这可不是什么面上有光的数字。你们都上过马列课了吧?列宁同志有句名言:在一个文盲充斥的国度是不可能建成社会主义的。” “文盲可不仅仅是不识字的问题,你们知道最大的问题在哪儿么?” 杨鹤羽接了话,他说道:“农村劳动力的素质低下会造成农业科技成果的转化率低下,科技成果转化率底下直接制约农村经济的发展。这是环环相扣,相互作用的。” “对!我家有亲戚就在农村,他们的问题不仅仅是识字认字的问题,”一直说话的男生皱眉看起来忧国忧民,他说:“我觉得我们的扫盲班不能掉入只求扫盲指标达标的误区,盲目教他们短期内快速认识1000个字,那没用的!他们不用的话很快就又会‘复盲’的。” “是,我想了一个办法,大家可以讨论一下。”杨鹤羽又说道:“咱们能不能把扫盲和实用技术培训结合在一起。也不用教特别难的,聚焦一些——比如农作物种植方法,比如学会怎么看化肥袋子上的说明,类似这些的。学了就可以用的。” “哎!不错不错!”那男生立刻叫好,他朝杨鹤羽伸出一只手,说道:“你好,你是北京来的是吧?我叫刘瀚文,云南大学公共事业管理专业的。” “我就是云南人,只是在北京上学而已。”杨鹤羽同他握了握手。 车辆越开越荒芜,金娇娇望着车窗外发着呆。 她恍惚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一方土地、街道看起来足足落后了将近15年,她觉得她小的时候生活的街道都比这里要好一些。 马路是土路,幸好没有下雨,不然金娇娇脚上那双小白鞋就要彻底报废。 杨鹤羽见她神色有异,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金娇娇想着不能露怯,就说道:“这里也不是很穷啊,就是稍微有点儿落后而已。” “这是县城,我们在这里修整一下,你等着进山再看吧!”刘瀚文接了话。 金娇娇吞了吞喉咙,见杨鹤羽还在盯着她,掩饰道:“我饿了……我找吃的去。” 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水果摊,那些芒果长得小巧,但香味浓烈,一瞧就是野生的。 金娇娇抓起几个来,问道:“芒果怎么卖的?” “一毛钱3个。” “哦,”金娇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来说道:“给我来30个吧。” 那卖芒果的却不接她的钱,他扭捏着说道:“卖不了……” “为什么卖不了?”金娇娇不解其意,她解释道:“一毛钱3个,我给你一块钱,你给我装30个就行呀。” “卖不了,你给我一毛钱我给你三个芒果。” 金娇娇先是一愣,然后就忍不住地发笑,笑得泪水都出来了。 第一百六十章 芒果奇遇(下) 卖芒果的小孩儿见金娇娇神经兮兮的,他赶紧把她手里握着的芒果给抢回去,用疑惑警惕的眼神紧紧盯住她。 杨鹤羽远远见了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冲突,连忙跟过去瞧,靠近了才听到金娇娇的笑声。 “你干嘛呢?” 金娇娇一边抹飚出的泪水,一边喘口气接上断断续续的话说道: “笑死我了!一毛钱3个芒果,我说我给1块钱,让他给我30个芒果……这小孩儿就是不卖给我!非让我一毛一毛的给……” 杨鹤羽看向那买芒果的小男孩,见他身量不高,皮肤黝黑,眉宇之间透着熟悉,他突然想了起来,问道:“你是雷东阳吧?” 买芒果的小哥约莫14、5岁的年纪,一直皱着眉毛,忽而被杨鹤羽喊了名字,他的表情松弛下来,反问道:“你认识我?” 杨鹤羽笑了,问道:“我跟你哥是同学,你哥呢?” “我哥不在家,去城里干活去了,城里活多钱也多。” 杨鹤羽想起来雷东升是初中就没怎么念了,但这雷东阳竟然连1块钱的换算都不会,实在是超出了杨鹤羽的想象,他问道:“你不在念书了?” “早不念书了。”雷东阳拨弄了一下芒果又问道:“你们还要不要芒果了?” “要的呀!”金娇娇又拍出了一块钱,解释道:“你收了我这一块钱,给我三十个芒果就成了!” “我说了卖不了!”雷东阳面露难色,说道:“一毛钱都不能少!” “谁少你钱了!”金娇娇还要争辩,刘瀚文已经在不远处呼喊着集合。 杨鹤羽摸摸口袋,找出3个一毛钱硬币来,放在摊位上。雷东阳二话不说立刻就装了9个芒果喜笑颜开的递了过去。 这时金娇娇的好笑已经变成了生气,她正色道:“小同学,你这样可不行!” 雷东阳神色木然,他还是觉得金娇娇是个奇怪的女人,他张开五指保护起手下的芒果来。 杨鹤羽把金娇娇拽走了,金娇娇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扭头看,她嘀咕道:“真没想到,竟然连这么简单的算数都不会……我要不是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信。” 他们这趟行程是头二十天去佤寨,后二十天在哈尼族自然村。车子到了县城就不能再往下走了,一行人商量着接下来的行程规划。 有人觉得应该原地待命,等佤寨里头派人来接; 但多数同学还是觉得不应该再等了,应该自己去。他们又不是没腿没嘴,等人来接算怎么回事? 于是在市集寻摸了一阵子,刘瀚文最终找到了一个佤寨小伙,便求着人家带他们这一堆人一起进山。 那小伙子一脸紧张,他一只手始终攥紧捏在裤腰带上,而脚边放着的箩筐已经空了。 杨鹤羽猜他肯定是出来卖货,刚挣了点钱,猛然间被他们几个团团围住,肯定是害怕了。 金娇娇见佤族小伙不说话,便对刘瀚文说道:“不然我们先去哈尼村,杨鹤羽认识路,咱们跟他走就行。” “那怎么行?!”刘瀚文立刻回绝,他说道:“行程都是规定好的,人家佤寨肯定都在等我们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老师们(上) 刘瀚文看看金娇娇和杨鹤羽,话锋一撇,狠话就笑着说出来。 “你们也得有点儿大禹精神,不说三过家门而不入,最起码要服从我们的总体行动规划吧。” 金娇娇这回恰恰是从实际出发给出的灵活变动建议,可一点儿小算盘没有打。她没想到刘瀚文竟然说出这样不客气的话来,她可不要受这样的委屈,立刻就要怼回去。 可她袖子刚撸起来,杨鹤羽就朝前一喊:“喂!大哥,你别跑!我们不是坏人!” 原来那佤寨小哥趁他们自己人打仗,偷偷摸摸地逃了。 “哎呀!快追快追!”刘瀚文顿时跑动起来,他边跑边说:“脚步都快点,不然天黑都赶不到地方!” 那佤族小哥跑得飞快,虽然挑着扁担,但两个箩筐都是轻飘飘的。他是山里跑惯了的,腿脚利索得很。 扫盲小分队也就只有杨鹤羽能跟得上他。于是一条山路,分了四股部队,彼此追赶着。 金娇娇是掉尾的第四股部队,这支部队有且只有她一人。她平时运动不多,这一跑就是两三个小时,跑得她觉得自己的肺已经炸开了,嘴里一股血沫子的味道。 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撑在小腹上拖着一双发颤的腿勉强登山,好不容易爬到了至高点,又要一路向下栽,金娇娇连连“啊呜”,她心里又气又急,憋不住就要哭了。 终于,杨鹤羽的眼前出现了一排排简陋的三角顶木屋,他一路追着的那个沉默狂奔的佤族小哥也终于开始“哇啦”喊起来,嘴里说的是佤族土语,杨鹤羽听不懂。 佤族小哥的嗓门唤醒了这座安宁的小寨,一瞬间突然冒出了好多个黑布短褂短裤子的光脚黑汉子,他们手里头拿着扁担迎了那个跌跌撞撞的佤族小哥,就朝杨鹤羽扑了过来。 这场面杨鹤羽也没有想到,他急停脚步,将双手端在胸前,尽力放松身体和表情,平缓着呼吸说道:“慢着慢着,别慌,别误会!” 这群当地人瞬间将杨鹤羽围了起来,他们脸上透着狠劲儿,端详着杨鹤羽,扁担在他们的手里头攥的紧又紧。 僵持了一阵子后,杨鹤羽开口道:“你们好,我们是省里派过来的扫盲小分队,是来给咱们寨子里的人上课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摸上书包,打算把证件拿出来。 这边正在艰难地打破僵局,另一头跌跌撞撞的刘瀚文赶了过来。 他倒是个讲义气的,只可惜没看清局势。他以为那些佤族小哥正在欺负杨鹤羽,于是发出一声嘶声裂肺的干吼,然后直愣愣地冲了过去。 本来那群佤族小哥觉得自己是人多势众,对杨鹤羽虽然警惕,但并没有太当回事。他们没想到杨鹤羽身后还有援军,再遥遥一看,后头还有! 而且这个刘瀚文一看就不是好惹的,那群佤族小哥便即刻进入战斗状态,他们提起扁担仿佛拎着一把大刀,照直对准刘瀚文的脑门就拍下去。 刘瀚文文弱书生的属性暴露无遗,他并无招架之力,两条红红的鼻血倏地就从鼻孔里钻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小老师们(中) 等金娇娇赶来之后,场面已经混乱不堪。 杨鹤羽手臂上的肌肉已经进入充血的状态,他打架的时候看起来面目平静,只有额前鼓出来的静脉暴露情绪。 此情此景出乎金娇娇的意料,她有一瞬间的慌张,好不容易控制下来,又被扑击失手迎面扑过来的刘瀚文给吓了一跳。刘瀚文糊了一脸鼻血,吓得金娇娇顿时高声惊呼。 “死……人啦!死人啦!” 她的嗓音尖细嘹亮,言语又吓人,竟然误打误撞的一嗓子喊停了莫名其妙的打斗局。 这时杨鹤羽抓住了机会,从背包里抓出各种证件和文件,说道:“我们确实是从省里过来的学生!你们可以看看证件嘛!” 金娇娇见状也掏出自己的学生证,跟上去说:“是的呀!你们干嘛要打架呀?!” 他们几个学生打起架来是落下风的,主要还是防御。对方几个人此时也累了,呼哧带喘地彼此交流着眼神。 杨鹤羽看出他们一脸茫然,就说道:“你们带我们去见村长就行!” “对!”刘瀚文附和道:“去见村长!你们村长肯定接到省里的通知了!” 金娇娇惶恐地递给他一张手绢,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儿,”刘瀚文接过她香喷喷的手绢,眼睛里有怒气,他嘀咕道:“咱们是来帮忙的,竟然受这样的见面礼!简直太莫名其妙了!” 刘瀚文擦了擦脸,血迹已经干涸了,他除了流了点鼻血其他也并没有大碍。刘瀚文有些尴尬地攥着手绢,也不知道该不该还。 金娇娇主动说:“不要了,你一会找个垃圾桶丢了就行。” 相较于刘瀚文,她显然关心杨鹤羽更多些。杨鹤羽除了出汗,身上并没有挂彩。金娇娇放心的同时,心里的委屈也冒出来。 “喂!你怎么这么不讲义气?!跑那么快,都不管我,我跟在后面快累死了!” 金娇娇踮踮脚,她脚下那一双小白鞋已经毁了,鞋底鞋面全部沾了泥。这可是她最喜欢的一双鞋子,平时为了保养它,每天都要刷鞋粉的。这下可好,早知是这样的路况,她绝对不会穿这双鞋来,再好穿也不会穿的。 杨鹤羽哪里能顾得上她撒娇,硬声回道:“你别闹了,等着吧,一会恐怕还有更乱的。” “为什么呀?”金娇娇见他脸色不好,也就收起了自己的情绪,虚心问起来。 “你看看这里哪有一点点要举办扫盲班的样子?”杨鹤羽回她说:“村寨里一条宣传标语也没有,村民们对我们提到的扫盲班也没有任何反应。咱们这趟,恐怕是要啃硬骨头。” 金娇娇想起他们和其他队伍分岔之前,别人都是有人来接的,而且远远看过去,一路都有大红的横幅标语。而他们这一路什么都没看到,好不容易见了一点红,却只是刘瀚文鼻子里流出的血。 她瞄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刘瀚文,情不自禁地就乐了。 刘瀚文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自顾自嘀咕着:“傻了吧唧的,笑什么笑……有你哭的时候……” 第一百六十三章 小老师们(下) 几个学生的资料以及省内扶贫扫盲的文件就放在这个佤寨的村长面前。 村长是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头,姓罗,身体还算结实,小腿和胳膊的线条一看就是常做农务的。他一只枯瘦黝黑的手摸在这些文件上,可却并没有什么用,其实他认得的字也不多,一个一个的单字也要靠猜才能品出意思来。 半晌,他狡黠的一眨眼,说道:“哦!大学生啊!” 刘瀚文脸上的血已经洗干净了,看起来也并不想计较挨打这件事。被别人念及了大学生的身份,他立刻站得笔直,显出骄傲的模样来。 扫盲小分队一行五人此时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们或多或少想着能尽快到住处去歇一会儿,再去将要奋战20天的教室去看看环境。 可罗村长却磨蹭着说出了一句他们不知该怎么接的话来,他说:“你们……你们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刘瀚文不解道:“我们就是要在这里办扫盲班,不来这里我们去哪里?” “哦……你们应该先去县里嘛……” “我们就是从哪里来的呀!” “哦……那你们去过乡里没?” 刘瀚文与其他几个同学相互看了看,他们揣摩着这位村长的意思。 金娇娇有些生气,她跳出来说道:“您这是踢皮球么?话里话外什么意思?!村长爷爷,您没有接到什么通知么?没接到也没关系,文件什么的我们也都出示了!接下来,就请您配合我们工作吧!” 金娇娇的话让小分队内部都倒抽一口气,更别说那村长了。 罗村长眉目横起来,将野兽一般凶狠的目光甩在金娇娇的脸上。杨鹤羽下意识地就拉了一把金娇娇,把她拽到了身边来。 罗村长站起来踱了踱步子,他抓起挂在墙上的弩弓与长刀,甩头就说道:“我要去打猎了!你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村长!您等一下。”杨鹤羽站出来说道:“咱们的证件和文件您都看过了,也许信息有滞后,您如果不放心,应该找人去核实一下。我们既然是带着任务来的,一课未开就又回去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 罗村长听了杨鹤羽的话倒是琢磨出一点儿味道来,他停下脚步冷笑了两声。 杨鹤羽又问道:“或者您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意见或建议,不妨都说出来,我们对实际情况不了解才来找的您,我们的工作能开展到什么成效,也还得靠您的帮助。” 罗村长听了这话,顺耳多了,他叹道:“扫盲……扫了多少年都扫不尽,你们这来半个月就能扫清啦?!小老师们,你们是来我这里过家家的?” 杨鹤羽笑了,他说道:“我从您的话里听出了失望,但是失望不能成为阻碍人出发的绊脚石,对么?村长,我们来扫盲,将要扫到什么程度,您拭目以待。我和同学们都是带着信心来的,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吓到。” 这一瞬间,扫盲小分队一股心气儿都被杨鹤羽的话调动了起来,他们纷纷附言“就是”。 那种属于年轻人的朝气也打动了村长,他尽管仍旧心存疑虑,但干笑两声,抬高嗓门冲外喊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村公所(上) 被罗村长喊进来的是个年纪与杨鹤羽他们相仿的年轻人,被称为陈会计。 “你把他们带到村公所去住下吧。” 陈会计显然有一些犹豫,他将罗村长先喊了出去,悄声嘀咕道:“村公所里头环境差,他们几个大学生住是不是不合适?给他们的补助款前几日已经电汇过来了,回头要是向上头反应我们苛待他们,是不是就不好了?” 罗村长顿时一惊,反问道:“什么补助款?我怎么不知道?!” 陈会计急急辩白道:“前两天我跟你说过了,收了500块的电汇款,当时我就跟您汇报了!” “哎呀!”罗村长一拍脑袋,他已经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儿。只是他如今正在烦恼给寨子外一条河架桥的事儿,把这件事全然忘记了。 他扭头瞅了瞅这些人,见他们目光如炬的模样,罗村长连忙转回身,回道:“不住村公所住哪儿!难不成还住我家?!住你家?!” 陈会计连连摆手,说道:“我家比村公所还破嗫!” “那不就得了!”罗村长咂吧着嘴,沉吟道:“给他们搞点好吃的,好喝的。实在不行,就把钱按人头分给他们,我们不沾不就得了!交给你了,我去前头看修桥去!这桥再不加固好,马上就要涨水了!万一涨了水,他们要跟我们一起被困在这里吃小米辣!” 罗村长说完就赶紧溜了,他见这几个学生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想来也是眼高手低的样子货。他懒得沾上他们,索性就甩得干净些。 陈会计是佤寨里唯一一个高中生,他倒是不排斥跟这些大学生接触。实际上,陈强生还是很羡慕这些大学生,有心跟他们多多聊一聊。 他喜滋滋地接了罗村长甩过来的这口锅,顶着一张笑脸说道:“村长有事儿先走了,你们找我就行,我叫陈强生。我先带你们去住下!都跟我走,好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能落下脚了。 陈强生带着众人往外头的村公所走,路上过桥时,又不可避免的跟罗村长打了个照面。 陈强生说道:“我刚在外头听说,还差点打起来了,可有哪位兄弟受伤么?” 刘瀚文这时不再吱声了。他还是挺要面子的,三个男生只有他一个人挂了彩,形同于跌份儿,尤其是在女同学面前绝对是失了面子。 他赶紧摆摆手,大方道:“没事,不打不相识嘛。” 金娇娇见罗村长领着一些青壮劳力捆扎碗口一般粗的竹子,就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呢?” 陈强生也很机灵,他赶紧适时解释了一番,他说:“这条河每年雨季都要涨水的,一涨水小桥就被淹了,弄得人进不得出不去,伤神的很。罗村长最近正烦心修桥的事儿,所以今天怠慢了,你们别见怪啊!” 这话一说,众人心头的委屈有了名正言顺的出口,面色都轻松起来。 金娇娇还跳到陈强生身边嚷嚷可以去帮忙,陈强生还没见过像金娇娇这样白到发光的姑娘,不敢接话,早就面红耳赤只剩下傻笑的份儿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村公所(下) 村公所里有四间房,陈强生征询了他们的意见后,给他们整出来三间。 房间很是简陋,除了两张靠墙放着的床,就只剩下一张桌子,连个凳子都没有。 陈强生庆幸他们是夏天来,不需要准备什么床褥和被子,他松了一口气。只是他忽视了一点——蚊子的侵扰,他忘记了给这几个城里的大学生准备蚊帐,差点惹了大麻烦。 杨鹤羽请求陈强生带着他们去看看教室,路上又详细将扫盲活动的目的和目标跟他讲了一番。陈强生到底念过高中,他立刻就明白过来,表示会积极动员,让佤寨里“空闲”的年轻人都来听课。 陈强生带杨鹤羽一行人到了乡村小学,安排他们跟村教师聊天,自己则出去给他们张罗吃喝。 等他带着鸡鸭回来时,那村教师的眼睛都直了,一群人饱餐了一顿后约好明天的开课时间,就回去休息了。 再次路过那座桥的时候,杨鹤羽眼睛尖,他一眼就看到了罗村长他们吃的饭里什么肉也没有,只有一片剁碎了的辣椒红彤彤的就着米饭而已。 当天晚上陈强生在村寨里敲锣打鼓做宣传,动静弄得极大。住在河对岸的大学生们都听到了,他们各个斗志昂扬,又对了一遍教学计划,才走回各自房间去睡觉。 夜里,闷热一重重来袭,蚊子的嗡嗡声比锣声还要大,可是他们还是累得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窗前爬上了太阳,金娇娇都没有醒。 与金娇娇同屋的女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上前一摸才惊觉她发烧了。 顾不上洗脸刷牙就冲了出去,她焦急喊道:“不好了!娇娇病了,发烧呢!” 众人赶紧丢下手里的牙刷、毛巾,围到金娇娇的床前来。 杨鹤羽自然是要成为照料她的主力,他轻轻呼唤了两声她的名字,金娇娇只是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舒服,眼睛睁不开。 杨鹤羽细细观察她,突然发现她裸露的胳膊上肿着很多个大大的鼓包,他攥起金娇娇的手腕子细细看起来。 刘瀚文倒抽一口气,喊道:“她这不会是登革热吧?!” 登革热,杨鹤羽上一次听到这个病还是杨世杰说的,他知道这个病是由蚊虫为媒的急性传染病。 轻症像感冒,重症则会很危急。 他的手摸上金娇娇的额头,还挺烫的。杨鹤羽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说道:“,你去打盆水,给她擦擦降温。” 杨鹤羽自己则走出去,在村公所附近寻觅这什么。等再回来时,他手里抓了一把草,他用一块石头把草给砸烂了,将烂草汁装进了饭盒里。 “这什么?”刘瀚文好奇问道。 “马齿笕,”杨鹤羽一边将绿色的液体涂在金娇娇被蚊子咬的满身都是的包上,一边回道:“可以消炎消肿的。” 这是金娇娇也醒了过来,她见到杨鹤羽靠过来温柔地问她感觉怎么样,就娇滴滴地回道:“难受。” “我们还是去让那个陈会计给找个大夫来瞧瞧吧。”建议道。 “不用了,”金娇娇挣扎着起来,她对杨鹤羽说:“我包里什么药都有,你拿来我看看。我吃点药就行,别耽误今天开课。” 第一百六十六章 扫盲班 (一) “你行么?”杨鹤羽下意识又摸了摸她的额头,他仔细感觉了一下,确认她并没有退烧。 金娇娇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甚至有一些憋气。也不知道是发烧烧得人晕,还是被杨鹤羽给撩的。 她见别的同学都围着她,害怕丢脸,赶紧推开杨鹤羽,让他快去给自己拿药。 等待间,她看到自己胳膊上的绿汁液,犯了恶心,愁眉苦脸道:“这什么啊?” 关切地说道:“这是小杨给你涂得草药,说是可以消炎止痒。你感觉怎么样?昨天晚上蚊子光咬你一个人了么?我身上都没有什么蚊子包。” 听到是杨鹤羽给她涂的药,金娇娇抿嘴忍着笑,她看杨鹤羽的眼神更迷离温柔了。 金娇娇翻了母亲给她准备的药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退烧药、消炎药和维生素,她抓着灌了一大把。 那架势豪爽得刘瀚文都惊到了。 这时陈强生拎着早饭赶到,他还不知道有人病了,他笑嘻嘻边走边问:“各位小老师都起床了吧?我给大家带了早饭来!” 他进了人头攒动的房间,才发现是女孩子的闺房。 陈强生面露窘态,又瞬间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劲,他再仔细一看,发现了金娇娇床上的各种药品。 “哟!你病了么?”陈强生焦急问道:“严不严重?这里离医院可远着呢!要去县城里才有诊所。” 金娇娇虚弱地摆摆手,说道:“没事,我吃了药就行。咱们今天是开张大吉,我发个烧才能代表红红火火呢……” 见她病了却还能开得了玩笑,众人不免被她的乐观给打动。 这一行学生,只有杨鹤羽会用农村的大灶台生火。等水烧开了,杨鹤羽端了一盆热水送进金娇娇房间,手里还拿着一只玻璃杯,指头被烫得发红。。 金娇娇吃了退烧药,很快就发汗,她就着热水擦擦身,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 她看了看重又白净的手腕,推开门不满道:“我把身上的草药给擦掉了,怎么办呀?” “擦了就擦了呗,”杨鹤羽随意答道:“如果你觉得有用,再给你捣一碗出来。” “哦……”金娇娇忍着笑,说道:“那就好。” “你快去吃饭,补充点能量才能有抵抗力。” 饭桌上,陈强生把带来的早饭都摆了出来,他带的是有肉的竹筒饭,肉香混合着竹香,吸引人得很。 杨鹤羽见了说道:“昨天我看到村长他们吃的饭可没那么多肉,陈会计,你不必为我们几个搞特殊的。” 陈强生讪讪一笑,说道:“你们是有补助的,省里的教育局打过来的。应该是按人头给你们算的,每人一百块。罗村长交待了,在吃上面绝对不能亏待你们。” 金娇娇换了一件红色波点连衣裙,衬得脸色愈发红扑扑,娇俏得很。 陈强生赶紧把竹筒饭推到她的面前,招呼道:“你快吃饭!我今天中午再给你们弄点鱼,找老嫂子们给你们熬点鱼汤补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扫盲班 (二) 佤寨里的男男女女女听说省里头来了一支大学生小分队,全都挤到村学校里头去看。 窗外,一窝窝穿着民族服饰的村民,像看动物一般盯着这五个大学生。 陈强生解释道:“不好意思啊,乡亲们没见过大学生,都好奇。” “没事,”金娇娇见了这么多人,有些兴奋。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恙,她说道:“只要他们都来上扫盲班,我们才不管他们把我们当老虎还是大熊猫呢。” 只是可惜,等陈强生招呼大家进教室上课时,这些围观的人群却嬉笑着一哄而散,全都跑了! 刘瀚文目瞪口呆,他手里拿着教鞭和粉笔,正像模像样的准备亮相。 刘瀚文与陈强生一起追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别走啊!马上都开始上课了!” 等了一会,两个人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这时,一屋子人才想明白了:万事开头难啊。 原本晴朗的天空,此时也变了脸,哗啦啦下起雨来。 “怎么办呀?” “上门动员。” 情绪低落的众人听了杨鹤羽的话,踟蹰了一阵子,然后就各自拿着雨伞,自发结成了队伍,跟在尴尬的陈强生身后往佤寨走去。 雨越下越大,金娇娇简直沮丧——她不只报废了一双小白鞋,连身上的红裙子也要保不住了。 大雨裹挟着泥点,肆意打在他们的小腿上,伞面被风吹翻,连头发都湿了。 上门动员并不顺利。 如果是女人们来开门,她们就只会笑,一边傻笑一边将门关上; 如果是男人们来开门,他们就将话说的相当直白了。 “家里就没人识字,老人们大字不识不照样活着的么?要学这些没用的东西,还不如去地里干干活呢。” 杨鹤羽正好看见那人院子里放着的农药,他似乎正在配农药,刚刚配完,他冒雨就要出去。 杨鹤羽将那人拦了下来,说道:“你现在不能去撒农药。雨天施药,药液会被雨水冲刷掉,是没办法保证药性的。” 他又看了看地上放着的几种农药,问道:“你在农药里加了叶面肥么?” “是啊?怎么了?” “不行,”杨鹤羽干脆走进了院子,捡起那些瓶瓶罐罐,说道:“叶面肥成分很复杂,一旦与碱性农药混合就会产生反应。轻则使农药失效,严重的话,会导致作物生长萎缩的。” 那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赶紧放下了农药桶,嘀咕道:“我说怎么肥上的越多越长不好呢……” 刘瀚文见状赶紧说道:“大哥,其实农药和肥料该怎么用,说明书上都有写的。您看,如果你来参加了扫盲班,就能看得懂这些说明了。学文化,用处大着嗫!” “你们还教这个?不教那个什么天地人了?” “教!”刘瀚文指指杨鹤羽和金娇娇说道:“他们可是北京来的农大的高材生!我们不光给你们讲课,还能跟你们一同劳动嗫!” 就这样,一户人家被打动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那户人家竟主动说: “还有位子么?我去把阿牛,三宝和天恩都喊上!”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扫盲班 (三) 罗村长远远瞧见了顶着风雨前行的大学生们,他心里有些软,但又想着:他们吃过了苦头就能走了,早走早干净。 可是不一会儿,他就瞧见寨子里的男人女人都顶着伞出来直直往村学校而去。 罗村长愣了愣,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那天下午扫盲班终于开了起来,但地点从村学校换到了田间地头。 杨鹤羽和金娇娇撑着伞给大家讲农业技术知识,将施肥和喷药的技术点,吸引了人们足够的兴趣后,他们又把阵地挪回了村学校。 换上其他的同学上阵,把那些陌生但有用的信息写在黑白上,一一教给大家。 杨鹤羽他们来的时候准备得很充分,他们每个人的包里都背着本子和笔,他们给来学习的村民都发了这些学习物品。 有一些好奇的孩子也得到了这些好东西,开心的了不得。 考虑到农活需要,原本扫盲班的课程只在中午和晚上开展。但今天恰逢天气下雨,加上大伙儿的热情高涨,扫盲班就从下午一直开到了晚上十点。 最后还是罗村长跑来作势来轰,才让这些已经累坏了的学生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罗村长挥舞着胳膊说道:“走走走,还不回去睡觉,明天早上还干不干活了?!” 村民们依依不舍的离去,有的人问:明天还有课么? “有的,”杨鹤羽回道:“明天中午11点14点,晚上5点到10点,我们还在这儿集合。” 等人群散去,罗村长扭头看看他们,眼睛里有长辈的心疼,但他还是忍住了,看起来很强硬地说道:“赶紧回去睡觉吧!雨大,走回去小心,摔了我们可担不起责任!” 他悄声跟陈强生说:“你去送送,别把人家搞太累,都是孩子!” 五人小组谢绝了陈强生的相送,他们兴奋地踏上归途,一路上唱起了高歌。 夜风微凉,杨鹤羽去问金娇娇冷不冷。 她漾起一双比月色迷蒙的眼睛,看了看杨鹤羽身上的衬衣,嘟着嘴回道:“我说冷的话,你把衣服脱给我穿么?” 未等杨鹤羽接话,刘瀚文就过来献殷勤,他随身带着一件薄衬衣,此时正好拿出来抖开递上去。 金娇娇气刘瀚文的扫兴,抓起的手就绕了过去。 她脚步疾疾上了竹桥,刚过了桥中央,就听到咔嚓一声,脚下顿时空了。 金娇娇和大惊失色,两个人失声尖叫,三个男孩子赶紧冲过去,他们仔细一观察,是竹桥松了。 “都别在这里挤着,快上去!” 金娇娇害怕桥会塌掉,她紧紧抓住杨鹤羽的胳膊,赶紧冲到了对岸去。 杨鹤羽的整条胳膊都叫她抱在了怀里,他有些不适应,拘谨地把胳膊抽了出来。 他转过脸,叮嘱道:“身体没好,别忘记吃药,早点休息!” 众人一回到村公所,发现每张床铺上都新拉好了蚊帐,都是下午他们授课时,陈强生来给他们弄的。 有了这蚊帐,每个人都睡得香极了。 雨一直下着,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一早,陈强生来给他们送早餐时,来不及被修整加固的竹桥已经被涨上来的河水给淹没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扫盲班 (四) 陈强生站在河对岸跟他们打手势,高声吼道:“涨水了,等罗村长他们把桥修好你们再过来吧!” 过了一会儿,罗村长带着那些修桥的汉子赶过来,他们淌在及胸的河水里艰难地摸索着。 金娇娇靠过去问道:“什么时候能修好?” “不知道,怎么着也得下午了吧。” 学生们都犯起愁来,他们想起昨天扫盲班听课的村民的热情,实在不愿在今日爽约。 杨鹤羽说道:“女生留下来等修桥,咱们几个男生淌水过去的了。” “不要!”金娇娇不服气道:“我也要过去,我会游泳,我自己游过去。” 心里有点怕,但她也不想拖后腿,咬牙也要一同淌水过去。 个头矮小,下了水肯定是站不稳的,杨鹤羽瞧出了她的害怕,他安慰道:“没事,我背你吧。” 这话钻到金娇娇耳朵里,她气得不行,一桩无名火腾就冒出来。她既恨自己的嘴实在太快,又气杨鹤羽竟然不说来背她,她可是个病人呢! 金娇娇见他们在身后磨磨蹭蹭,又是拿衣服又是拿毛巾的,还要装在盆子里飘着一起走。 她一方面对自己的嫉妒很吃惊,一方面又无法自控,索性就噗通一声跳到水里泳姿漂亮地朝河对岸游过去。 她的身后传来杨鹤羽的喊声,金娇娇才不要回头,她只顾着往前游。 这样奋勇向前的模样把罗村长都给吓到了,他等金娇娇靠过来,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拉上岸,诧异道:“你这个女娃娃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怎么做起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此时杨鹤羽也跟了过来,紧紧攀在他的背上,下巴搭在他的肩头,紧张地看着金娇娇。 杨鹤羽靠近岸边,叫陈强生帮忙先把拽了上去,他则双手双脚齐用力登上了岸。 “你怎么回事?!”杨鹤羽头一回冲金娇娇喊起来,他吼道:“逞什么能?!换的衣服带了么?!你就准备这么湿漉漉地站一天!昨天夜里才退的烧,你想干嘛?!” 金娇娇叫杨鹤羽吼懵了,她湿漉漉的衣服贴着曼妙的身躯展示着人们不敢注视的曲线。 适时跟过来,将盆子里飘过来的干毛巾裹在了她身上,又递了一包衣服给她,说道:“没事,我给你拿了。” 金娇娇把递过来的衣服紧紧抱在胸前,压抑住澎湃的心跳,她虚张声势嘟囔了一句: “看什么看!色狼!” 杨鹤羽被骂得莫名其妙,他心想:这个大小姐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可他的视线却逐渐在她的背影上聚了焦,这时杨鹤羽才注意到她腰肢的曲线。他赶紧躲开视线,讪讪返身去帮刘瀚文他们。 陈强生说道:“哎呀,你们怎么这么就过来了,多危险!” “昨天我们答应了大家伙了,今天要准时开班的,不能食言。” 罗村长皱着眉头听见了三个男同学异口同声的话,他彻彻底底被打动了。罗村长看着这几个跟他孙子差不多大的小孩儿,手都发起抖来。 第一百七十章 扫盲班 (五)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异常顺利,罗村长成了学员带头人,他亲自将脱盲目标写在了村学校的大黑板上:识字一千五,进山打老虎! 这个一点也不正式的目标却成了大伙十几天里的打招呼方式,有趣又带劲儿。 “小老师们”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各自拿出看家本领来。除了农业生产技术之外,金娇娇和为了让大家快速学习汉字,还从经典歌曲出发,又唱又跳上起课来。 每一分每一秒他们都没有浪费,课间休息时就载歌载舞,把休息的时间也做了有效的利用; 刘瀚文颇具语言天赋,他没课的时候也跟佤寨的人厮混在一起,十几天的时间学了不少佤语。等到再上课的时候,他时不时蹦出几句地道方言,大大提升了授课的效果。 罗村长对这个几个大学生满意的不得了,他连连感叹:寨子里要是也能有像他们这样的大学生,何愁寨子发展不起来呦。 扫盲活动到第三天的时候,五人组就开了个内部小会,在杨鹤羽的倡议下,大家统一了对省内下拨补助的认识,最终由刘瀚文为代表去跟罗村长、陈会计长谈了一番。 刘瀚文将五人小组讨论的结果告知给了他们两人: “省里是为了照顾我们才发放了补助,但对我们来说:最好的嘉奖就是在村领导支持下圆满完成扫盲任务。那些钱用来吃吃喝喝实在是不得其所。我们一致建议由陈会计去采买一些书籍回来,在村学校搞一个学习角。” 他从口袋里掏出杨鹤羽开的书单来,补充道:“这是各种工具书的书单,农业类的偏多。陈会计你可以去看一下。学习角布置出来以后,应该定期就组织大家回炉学习。知识学了是要用的,不用就会荒废。学习效果的维护咱们村委会还是得多上心呀!” 罗村长手里的水烟袋被抽得咕噜作响,他沉默着点头,扬扬手让陈强生收好了那书单。 他说:“我老了,以后寨子还是要交给你们年轻人。你们有朝气,有活力,有想法又肯干,我惭愧啊……你们刚来的时候我还那样对你们……” “别别别,”刘瀚文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罗村长你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罗村长感动地点点头,说道:“你们以后也要常来啊,每年都来我们这里坐坐就好了。” 二十天的时间转瞬即逝,他们即将转换阵地去往哈尼族自然村。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杨鹤羽睡不着,他坐到河边发呆。 金娇娇瞧见了他,悄悄跟过去想要吓唬他。 但无论她做什么,杨鹤羽都鲜少有情绪激动的时刻,他只是扭头看看吓唬人的金娇娇,淡淡问道:“明天就要走了,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呀。反正下个月看统一的脱盲考核结果喽。” 杨鹤羽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倒不在乎这个。我们来到这儿,最重要的作用并不是那个脱盲考核的达标率,而是在这里埋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只是可惜,我们不能留下来亲手浇灌这粒种子。” “你是说咱们来的时间太短了?” “当然,太短了。”杨鹤羽仰头看向夜幕,说道:“象牙塔不是我们的归宿,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才是。” 第一百七十一章 时光照相馆 “象牙塔里有什么不好的?”金娇娇随手拔了几根草在手心里转着玩儿,她说道:“出来行侠仗义没点真本领也不行吧。你一个要考研究生的人忽悠我出象牙塔,什么意思?怕我成你的竞争对手?” 杨鹤羽已经很了解金娇娇爱开玩笑的个性,他想要是接了她的话茬,这位大小姐就要跟他扯上个把小时了。 他随手指了指她拔下来的狗尾巴草,岔开话题道:“你会编什么?” 金娇娇果然上当,她动嘴的能力比动手的能力好上一百倍,见杨鹤羽一开口就问在了她的劣势上,她顿时就哑巴了。 但金娇娇也不肯示弱,她把狗尾巴草塞给杨鹤羽,反激道:“难道你会?!” 杨鹤羽抓起那几根狗尾巴草,跟变戏法一样编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出来。 金娇娇真是惊呆了,她欣喜的接过来,拿着小兔对着天上的月亮看了又看,看得一张脸都红起来。 第二天,罗村长要安排人送他们会鹤留县城,但被他们拒绝了。 罗村长执拗,难以推脱之下他们只能同意让陈强生送一段。 告别时他们的身后是一重又一重相送的村民,直到走出一里路,弯到了另一座山上,他们还能看到罗村长张望的身影。 金娇娇双手放在嘴边大喊道:“罗村长,回去吧!记得我们的约定!学习角建好了,让大家都有地方学习啊!再见啦!我们还会再回来的!!” “放心吧,”陈强生允诺道:“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的。” 一路送到了县城,陈强生带着罗村长交待的请吃饭的任务,硬生生将几个人拉去了饭店。好说歹说吃了一顿饭,陈强生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途。 接下来的路杨鹤羽是向导,他们已经有了办扫盲班的经验,心里很有底。再加上要去的是杨鹤羽的家乡,他们就更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金娇娇满市集寻找那个卖芒果的小哥,她问道:“那个卖芒果的,咱们这次一定要去把他抓住,逮着他一起去上课去。” “别找了,他不是专门卖芒果的。”杨鹤羽说道:“我们去哈尼族村寨,会路过他们家,到时候再去碰碰运气吧。” 两个人正聊着,突然刘瀚文热烈地喊起杨鹤羽的名字,然后几阵子爽朗的笑声传过来。 金娇娇和杨鹤羽循声望去,见那几个人站在一家叫“时光照相馆”的门前对他们招手,其中刘瀚文指着照相馆窗户上挂着的一幅照片,喊道: “杨鹤羽,这人跟你好像啊!” 金娇娇歪着头一瞅,哎呀,可不就是小时候的杨鹤羽嘛,这骄傲又执拗的眼神真是没一点儿变化呀。 照片里小小的杨鹤羽微微扬首站在布景前,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漂亮极了的小姑娘。 有人调侃道:“杨鹤羽,你还当过模特呢?” 金娇娇觉得他小的时候劲儿劲儿的模样比现在要可爱的多,她的眼睛在照片上转不开,很久才转回视线到身边这个大活人脸上。 但是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金娇娇注意到了杨鹤羽的眼神——这样眼底充满柔情的眼神,她是看得懂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十年终于(上) “她是谁?” 金娇娇的疑问也是大家的疑问,尤其是男孩子们。 金娇娇眼见着杨鹤羽脸上的表情像一颗甜化了的,她的心渐渐凉起来。 “哎呦呦,这表情有故事!”刘瀚文调侃道:“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啊!路上能不能带我们见见啊?这少数民族的姑娘长得就是好看!” 杨鹤羽史无前例地害羞了,他竟然说:“别闹了。她不在这里,在上海呢。” 从县城到哈尼族自然村路上有大半的路程可以坐车,无论哪种车终点都在翠嶂鲜品公司第七分公司的仓库外。 这一路上,金娇娇表现得极为安静,安静得别人都有些不适应。 悄声问她:“你是不是也不舒服?” “没有。”金娇娇低着嗓音。她的额头偏靠在车窗上,颠簸的路将车窗玻璃震得发响,连带着她的脑门都被震得发晕。 “我有点想吐。” 见一脸煞白,金娇娇赶紧拉开包给她找晕车药。 杨鹤羽给她的那只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安静地躺在书包里,金娇娇咬着嘴唇把小兔子抓起来,她扭头看了杨鹤羽一眼,没有舍得把小兔子丢掉。 汽车终于靠站。 和佤寨相比,这里的地理风貌显然要跟开阔一些,有大片大片的橡胶林和甘蔗林。 杨鹤羽告诉大家橡胶林和甘蔗林大部分都属于曾经的国营农场,也有一部分是由家庭农场承包的。 他一边走路一边和同学们介绍这片区域的背景,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一个人。 杨鹤羽赶紧扭身道歉,却也愣在了原地。 楚蓉生身前挂着工作证,手里拿着铁板夹子,指挥着车辆倒车,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杨鹤羽令他陷入了窘迫。 “叔叔好。”杨鹤羽先开口打了声招呼。 “哦……小羽啊……”楚蓉生抬抬手,缓缓说道:“你回来了啊。” “嗯。”杨鹤羽介绍了随行的同学们,说道:“我们去我阿波那里开扫盲班。” “听说了,”楚蓉生点点头,向哈尼族自然村的方向指了指,说道:“过了农场往前一里地,你就能看到拉起的横幅。你阿波知道你要来么?他要是知道肯定很激动的。” 杨鹤羽笑着摇了摇头,他招呼同学们抓紧时间,伸手与楚蓉生告别。 楚蓉生拖着一条腿跟了几步,自言自语道:“真好,都是大学生了。申申也要考大学了吧……应该是的……是的……” 杨鹤羽停下了脚步,他让同学们先走,自己则走到楚蓉生的面前。 “叔叔,申申她……她现在挺好的。”杨鹤羽看着楚蓉生的眼睛,将楚知颜的情况简单告诉给了逐渐激动的楚蓉生,他说道:“她马上就高三了,成绩还不错。她选了文科,以后可能会学英语。您……您放心吧。” 楚蓉生嘴唇有一点发抖,一只手紧紧捏着拳头。他这些年瘦了很多,脸颊的肉干瘪下去,抽动时皮肉的动静变得更大, 他压抑着激动,问道:“你见过她么?她生活的怎么样?” 杨鹤羽心中想起了申申的眼泪和委屈,他柔软的心又平静下来,淡淡地回道:“还行,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十年终于(下) 楚蓉生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杨鹤羽渐渐走远,他忽而想起了什么,向前摇摇晃晃快走了几步,将他又喊了回来。 杨鹤羽不知道楚蓉生想问什么,但如果是和申申相关,他是决心不再吐露更多的。 只是没想到楚蓉生竟然说:“小羽,明年公司就要正式引种澳洲坚果了。我知道你一直牵挂着这件事呢。” 杨鹤羽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好消息,他的情绪一下子翻涌上来,良久说不出话。 他扭过头朝家的方向看去,双手叉腰感慨道:“十年了……终于……” “是,”楚蓉生也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我就带着酒去给你父母扫墓去,第一时间就告诉他们了。” “谢谢您。” 楚蓉生皱着眉头,抬手朝左前方指了指,说道:“就在前面的大军乡批了30公顷的地引种,那里有一片废弃林地,打算重新开垦出来引种澳洲坚果。” “什么时候正式开始引种?” “批文刚刚下来,还要整理地块,估计要明年年后了。” “楚叔叔,澳洲坚果在定植前3个月就要把种植穴挖好,杀虫除菌,土壤风华后植苗更容易发根。” “有听你舅舅们说你在北京上农业大学,你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吧?” “不是,现在还没专门针对澳洲坚果的专业,”杨鹤羽回道:“但是我在学校听了相关的讲座,也找教授要了一些资料学习。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如果我可以去参与,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哦……”楚蓉生恍然大悟,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小羽,叔叔现在手上没权利,也没什么可以给你保证的。我现在也就做一些基本的工作,调度调度运力什么的。你说的这些,回头我去跟领导反映一下。反正这些天你都在,如果有什么信儿,我去你阿波那里给你带话。” “哎!好!”杨鹤羽想了想,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在本子最后写写画画,弄出一张示意图来。 他说道: “种好澳洲坚果的第一步就是选种,我不知道试种的种苗是哪里来的。但是我要提醒一句,澳洲坚果是自花授粉植物,受孕率低,建议一定要混合多品种种植。千万不要单一品种种植,会影响挂果的。” “种植的话建议采用宽行密植,定植穴下窄上宽,大概挖70公分就差不多了。澳洲坚果不需要种的特别深,不要沿用过去果树种植的经验,两者完全不是一种植物,过去的经验是不可用的。” 杨鹤羽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回道:“我很希望试种可以成功!拜托楚叔叔把这个转交给相关负责人。下面也有我宿舍的电话,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交流。我不懂的话,肯定会在学校找专家咨询,为了试种的成功,我一定全力以赴!” 楚蓉生将他撕下的笔记本的纸认真叠好收好,他认真看了看杨鹤羽,笑了。 “孩子,你真是跟你父亲一模一样!你放心,我一定转交。快回家吧,小小年纪,别活得那么累。这天下的事儿都注定着呢,这回啊,跑不了啦!” 第一百七十四章 告白(上) 如今波耶的年事已高,早已不管村内的事务了。他闲下来唯爱酿酒,哈尼族的焖锅酒本就是一绝,堪称“哈尼茅台”,是独具民族特色的一碗佳酿。 这天,他正在“捣药”。所谓捣药就是把树根、树皮、树叶、果实和少量特殊香料等二十余种辅材按恰当比例配制,用圆臼捣碎。捣得越细越香,酿出的酒滋味也就越独特。 忙碌间,庭院里突然就热闹起来。波耶的耳朵已经不太好了,很大的声响他听起来都是闷闷的。他虽然听不清,但见人头攒动,就起身出去看。 “阿达!羽儿回来啦!”耶迪一脸兴奋,他的身后跟着同样激动的杨鹤羽。 “阿波!”杨鹤羽跑上前攀住波耶的双臂,亲热地呼唤他。 “阿达!羽儿有出息啦,这次村里的扫盲班竟然就是他带着学生们一起来哒!这孩子也不早点告诉我们……真是……阿达!你高不高兴啊?” 杨鹤羽见舅舅喊得那样大声,而波耶的眼睛也有些浑浊,他瞬间觉得眼热鼻酸。 波耶真的老了。他反应迟钝,一切都慢了半拍,但终于还是高声呼唤起杨鹤羽来。 波耶搀住他激动的说不出话,半晌才喊道:“拦门酒喝了没有?” 耶迪愣了愣,他无奈地笑笑,回说:“都是些孩子们,阿达你弄什么拦门酒啊。” 波耶细看耶迪的表情,似乎有些生气,他拽过杨鹤羽不断拍着孙儿的手,命令道:“拿我的酒来!摆席,就在我的院子里摆上!” 耶迪被执拗的父亲逗笑了,他招呼起同学们进屋入座,自己则一刻不敢耽误,按照父亲的要求操办起来。 来到哈尼族自然村的第一天,五个孩子就喝成了红鲤鱼,一个个都是眼胀脸烫,但面对波耶一家人的热络又是盛情难却,索性放开了吃喝。 杨鹤羽喝酒虽然上脸,但酒量并不低,醉意也不浓。他见同学们开心之余也有支撑不住的意思,就跟舅舅耶迪“求饶”。 耶迪说道:“各位小老师也都累了,今天早点休息。就睡在我们家里,床铺都给你们收拾好了。” 他拍拍杨鹤羽的手,说道:“你跟你阿波睡,好吧?” “哎!这样最好!”杨鹤羽感激舅舅的安排。他看向波耶——阿波的脑袋耷拉着,显然是累极了,但是他脸上挂着笑像个孩子。 “他很想你的。上个月底收到通知说省里来大学生给我们办扫盲班,我告诉给阿达,他就一直念叨着说:我的孙儿也是大学生,也算咱们村里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哈哈哈,你回来了,看把他高兴的!” 杨鹤羽心里感慨,他伸手把波耶歪了的头巾正了正。他与同学告别,把波耶担回了房间里,安抚波耶睡下。 杨鹤羽一边给波耶摇着扇子,一边低语道: “阿波,您要注意身体,要健健康康的。” 这时,波耶的房门突然被人拍响。 静谧中忽而响起的拍门声显得很躁动,杨鹤羽探头看了看,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告白(中) 门一打开,一个人就砸进了杨鹤羽的怀里。 杨鹤羽受惊低头,正撞上仰头朝他憨笑的金娇娇。 金娇娇满脸通红,一眼醉意,手里头却还提着一个小酒壶。她痴痴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戳着杨鹤羽的胸膛,含混不清地说着:“杨鹤羽!你躲起来干嘛?继续喝呀!” “你喝醉了。” 天气本来就炎热,两个年轻的身体贴在一起,杨鹤羽能感觉到金娇娇像火炭一般烫。他皱着眉头,伸手拽下她握在手里的酒壶。 被夺了酒金娇娇也没有急眼,她似乎是醉的发晕了,身体软而无力,就那样挂在杨鹤羽的身上走不动路。 “金娇娇?”杨鹤羽站得笔直,手里拿着酒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低头看着合着浓密睫毛的金娇娇的脸,尴尬地问道:“你睡了么?喂?” 听不到金娇娇的回应,他无奈四顾一番,只能弯过手臂搂住她,打算把她架回房间去。 这时,金娇娇突然说话了,她闭着眼睛低语道:“你有女朋友了么?” “你说什么?”杨鹤羽担心自己没有听清,停下脚步又看了看她。 金娇娇闭着眼睛继续问道:“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杨鹤羽无语,他正好走到了院子中间的石桌旁,就把酒壶放了下来。他将金娇娇从自己的身上扒拉开,严肃道:“你有话站直了说。” 金娇娇无力向后微微仰起脖子,她半睁开迷离的双眼,用复杂的眼神盯住杨鹤羽的眼睛。 她的眼神让杨鹤羽感觉得了异样,他避开她的注视,说道:“赶紧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课。” “你为什么不敢回答我?”金娇娇借着酒劲,发泄情绪,她说:“你这样真的很下作哎!” 杨鹤羽没想到她竟然开口骂他,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两个人的初见时刻,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就要挨一顿骂。 他不满道:“洗洗睡吧,别发疯了。” “你真是人渣哎!” 金娇娇的不依不饶终于惹到了杨鹤羽,他哑然失笑,质问道:“你真醉假醉?我又哪儿得罪你了?” “回答我问题!你是不是有女朋友?!” “跟你有关系么!” “当然!”金娇娇头一次被杨鹤羽吼,她突然委屈难忍,气急了,她说:“你有女朋友干嘛还来惹我?!” 金娇娇的话彻底震住了杨鹤羽,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上上下下打量起失态的金娇娇来。 此时的金娇娇却因为酒精壮了胆,而彻底放开了心底的闸门,喷涌的情愫化作喋喋不休的言语,倾诉得杨鹤羽狼狈不堪。 “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么?装什么装?!你女朋友在上海是吧?杨鹤羽你本事可真大呀。女朋友在外地,你就在北京也吊一个,是么?你瞪着我干嘛!你不吊着我,你……你让我给你查资料,还让我给你报名!你是耍我耍着玩儿还是要一脚踩两船?!” 情绪的出口带走了金娇娇的三分醉意,她的脑袋也突然清醒了些。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初恋男友就是被她的坏脾气给弄丢了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告白(下) 杨鹤羽的缄默让金娇娇的心底生出了惶恐,她虚张声势又心怀希望地追问:“你说话呀!别装哑巴!是我说错了么?还是你要解释什么?你说呀,我听着。” 此时金娇娇的脚步也扎实了,几乎是清醒的,她一双含情的眼睛又爱又恨的模样,着实惊到了杨鹤羽。 算起来,这应该是他第二次因为几乎一样的事被人骂了。上次是贝一铭,这次是金娇娇。 杨鹤羽探究起金娇娇脸上的表情来,有一瞬间他甚至走了神,他想:爱情到底是什么呢?他们都疯疯魔魔的。而杨鹤羽却只想要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我反正已经把我想说的都表达出来了,你……” 杨鹤羽终于开始对金娇娇的言行举止变得敏感,他并没有经验去处理这样的局面,手心里开始冒汗。 他感觉到了金娇娇的示弱,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他尝试更好的组织语言,避免伤害到她。 “对不起,我想这里面肯定是有误会。” 这种句子金娇娇听过不止一次,而且她自己都曾经说过一模一样的,她条件反射地就嗤笑出来。 “我喜欢你不是误会,你意思是我误会了你也喜欢我?你想说你对我没意思,是我自作多情喽?” 杨鹤羽实在是不习惯她这么随便的就把“喜欢”挂在嘴边,没有丝毫的缓冲空间,无论是拒绝或者接受都是那样的直接。 他并不忍心,但他想他是个男人,决断还是应当做的,于是说道:“对。你误会我了。” “杨鹤羽!”金娇娇的惊诧停留了一秒,紧接着就是浓浓的难堪,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丢脸的时刻。 杨鹤羽竟然这样直接地就否定了她,而她还想过要是杨鹤羽选择了她,她就给他这个机会。 伤心里她的委屈也冒出来,金娇娇想起了过去她为杨鹤羽做过的每件事,内心更加抑郁。 杨鹤羽也很羞愧,他低下头缓了缓,跟着又放了一柄冷箭,他说: “对不起,困扰你这么长时间。不论你是否接受,我很诚挚的道歉,并且保证以后不会了。” “你什么意思?!”金娇娇的不安加剧,她双手抱在胸腔看起来凶凶的,可心里却慌得厉害。 “我们以后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金娇娇的呼吸加快了,她虽然个性火辣,但还是有女孩子独有的敏感。她从杨鹤羽的眼睛里看出了果决,因而开始后悔,颇有恋爱经验的她又想故技重施,以退为进。 她低着头忍了忍眼泪,仰起脖子喊道:“土老帽!你是不是个现代人?!你当你自己是个多大的香饽饽,你以为我忘不了你么?我才不像你这么小气呢,大不了就做朋友喽……” “不要。”杨鹤羽打断了她的话,没有避开视线,他坚定地看着她。 金娇娇的眼泪忍不住了,她喊道:“我喝多了!” “也许你是醉了,”杨鹤羽一步步后退,最后说道:“但我很清醒。抱歉了,我有喜欢的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骄傲(上) 8月20日,云南省的这场“扶贫扫盲”活动圆满结束,接受扫盲培训的2100名学员有1400名成功脱盲,其中鹤留的佤寨与哈尼族自然村通过率超过平均值,达到了80。 刘瀚文写下了洋洋洒洒的总结报告,在结训大会上进行分享。他将扫盲与农业技术普及培训相结合的经验分享下去让他们这支扫盲小分队受到了表彰。 五个人上台合影是三张大笑脸搭配两张死鱼脸——杨鹤羽和金娇娇正好分列在队伍的两端,让这张集体留念照看起来格外的奇怪。 活动结束后,杨鹤羽连饭都没有和大家一起吃就直奔火车站而去。金娇娇撇过小脸,避开视线,坚决不再看他的背影。 这二十天,她瘦了不少,被杨鹤羽的坚决给伤透了——他真的就不再理她,做任何事都会巧妙地避开不再同她独处。正好那哈尼村寨是他的老巢,他想往哪里躲就往哪里躲,躲得不动声色且坚定不移。 他不再给她机会去重温那个醉酒之夜,于是那个醉酒之夜也成了金娇娇被忽视的柔情最后的遮羞布。 她到底还是年轻的,也是骄傲的,她当时只是后悔自己曾经示弱,然后立誓再也不要祈求情感! 金娇娇想:总有一天,这种有眼无珠的人,是会自己后悔的!到时候想高攀就等着挨踹吧! 大二一开学,杨鹤羽就拿到了国家级奖学金。他减少了一份家教工作,愈加努力的将注意力放在了学习上。 大二上学期快结束时,他接到了楚蓉生打来的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问澳洲坚果选种的事儿,杨鹤羽给了建议; 第二次来电,杨鹤羽得到了楚蓉生的反馈,说翠嶂鲜品公司选了七个品种混合种植,其中就包括他建议的:haes344、788、800三个品种。 在杨鹤羽高兴的时候,楚蓉生又提出了一个请求,他说公司想请专业的人协助规划试种园地,可是跟总公司申请总也得不到明确答复。 “懂澳洲坚果种植这方面的人才现在是缺的,当年你爸爸想研究,农场不允许,现在突然要大规模种植,抓瞎了。小羽,你寒假是否能回家来?给我们参谋参谋?” 杨鹤羽原本打算今年和去年一样,去上海看完申申就和贝一铭一起回去过年。看来这行程是要改了。 他应下楚蓉生后,楚蓉生沉默了半天没有挂电话。最后才说道:“申申最近怎么样?她快高考了吧?” 杨鹤羽也沉默了,他想了想回道:“嗯,她挺忙的,我也很少打扰她。她学习任务重,高考对她太重要。” “啊……对对……”楚蓉生喃喃答道:“少打扰,你说的对……” 挂了电话杨鹤羽心里很沉重,他能感觉到楚蓉生对申申的真挚。而申申对过去一直避而不谈,杨鹤羽从未搞清楚原委,他想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和申申谈一谈——如果有误会应该及时解开,以免伤了一个父亲的心。 他感慨完又立刻给叔叔去了电话,田敏对他不回来颇有微词,她心里特别牵挂杨鹤羽。最终竟然就在电话里敲定了,一家人都去鹤留过年去。 对杨鹤羽来说,简直是喜出望外,他不由得开始幻想倘若申申也一起同行,才是真正的大团圆呐! 第一百七十八章 骄傲(中) 贝一铭得知杨鹤羽不能与他同行回家之后,反而高兴了,他乐得哈哈大笑。 “那正好!我不用在上海等你了。欧耶!我送我女朋友回南京去。” “你说什么?”杨鹤羽确认道:“女朋友?” “怎么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贝一铭拿腔作调地说道:“我早跟你说过,小爷我拿得起放得下,怎么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呢?” “你怎么不早说?你应该去陪你女朋友。” 贝一铭“啧”一声说:“哥们我拥有重友轻色这种优良的革命品质,人间难得!你就珍惜吧!” “呵,那就祝你一切顺利。” “那当然。”贝一铭顿了顿说道:“你啊,我劝你早日落袋为安。距离可不光产生美,你以为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呢?上海滩的大佬多着呢!” “滚蛋,挂了。”杨鹤羽放下了电话,他笑得很轻松。 有些话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他心里头却笃定的很——他知道不需要跟任何人去抢,申申就是他的。 上海滩的重聚短暂而美好。 楚知颜微笑着朝他走过来,仿佛时光都变得混沌与缓慢,他想这就是他喜欢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楚知颜的眼睛里也只有他一个,她到了哪里都觉得拘束别扭,只有见了杨鹤羽才会觉得顺心放松。 他们在一起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笑是发自肺腑的,说话也是不经思索的,可以闹,也可以探讨,总而言之就是快乐。 楚知颜颇有些忧愁最新的考试自己的成绩略有下滑。 杨鹤羽安慰她成绩波动很正常,运动员大赛前要集训要打比赛,都是有胜有负才能调动出最好的竞技状态。 “你唯一要去操心的是那些错题所涉及的难点是否都弄明白了,考试前要感谢发现的这些知识盲区,真的考试的时候反倒不成问题了。对吧?” “嗯,你说的对。”楚知颜叹道:“你要是能多待一阵子就好了,可以帮我多看几套卷子。我过几天又要考试了。可惜你要回家。” 楚知颜手里头攥着一个棒棒糖,有一下没一下的吃一口。她说周老师不给她吃糖,见了杨鹤羽就让他给自己买,半是撒娇半是偿愿吧,反正滋味比想象的更要甜。 杨鹤羽顿了顿,说道:“我的行程改了,不回家过年了。” “咦?”楚知颜转过脸,看起来很兴奋,她急急问道:“你真要留下陪我呀?” 杨鹤羽愧疚地说:“对不起,不能陪你了。我要回鹤留去,你知道么?就在我爸去的茶山附近的一片山地上要种澳洲坚果了。” 楚知颜的表情从失望变成了惊喜,和杨鹤羽料想的一样,他也跟着她笑起来。 “真的啊!”楚知颜高兴地喊道:“那太好了!小羽哥,你很开心吧!” 杨鹤羽情不自已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一瞬间他很想拥抱她,但还是忍住了。 她说:“那我也高兴。你高兴我就开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 骄傲(下) 杨鹤羽犹豫着是不是要把跟楚蓉生联络的事情告诉给她,他还来不及开口,楚知颜就看出了他的心事。 她抬眉问道:“怎么了?” “我过年的时候回家看见楚叔叔了。”杨鹤羽缓缓开口,他说完看着楚知颜的表情变化:她看起来挺平静,除了眼神里有一些隐晦的黯然。 “哦……”楚知颜应了一声,然后专注地吃起了糖,她拉扯出一个笑意,转移了话题:“真好吃,这个口味好香呀。” 夜色已深,最后一趟班车很快就会来。车站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分开站着,显得寂寞又孤独。 杨鹤羽的表情浅浅微动,他说道:“我以为你会愿意跟我说的。” 他的话让楚知颜彻底落寞,落寞中透着焦虑。她仰起头朝杨鹤羽看去,一双灵动的眼睛深藏着隐秘,水雾迷离的样子让杨鹤羽心疼。 他赶紧说:“没事,你不必告诉我。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是我不该问。” 楚知颜下意识地摇头,她想她不是要藏什么,她只是想要彻底忘记。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想到过楚蓉生的好。 其实她越来越觉得作为一个父亲,尤其是养父,他对自己够好了。虽然有可能他只是因为颜百灵而愿意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爱,也许他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许他居心叵测地企图利用她,可是那又如何呢? 相较于始终漠然、决心将她遗弃的颜百灵来说,她和楚蓉生都是受害者。 楚知颜望着灯光璀璨的上海滩,心中的感受难以名状。她那时候实在是太小了,为了挣扎出困顿她的牢笼,奔向心底的希望,她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一切都是时光之箭,只能前进,无法回头。 楚知颜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越来越硬了,她用扭曲的力量叛逆地对抗,执拗地追逐着泡沫般的虚无。 她想如果将自己剖开,亮出鲜血淋漓的那一面给杨鹤羽看,就算他理解又能怎么样? 她灵魂深处的不安是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 楚知颜知道谁能解开这枷锁,不是楚蓉生,不是颜百灵,不是杨鹤羽,只有她自己才可以。 这时杨鹤羽的手忽而握上了她的,寒冬里一阵阵温暖传递过来,楚知颜低下头看了看。 “你的手好暖啊。”楚知颜笑着说。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杨鹤羽没有想到她的手竟然那么冰冷,他一双大掌把她的小手包起来,他低下头呵了一口气。 “我帮你暖暖,一会儿就不冷了。” 楚知颜觉得自己的心又软了下来,她明亮的眼睛紧紧盯住杨鹤羽的,看起来有一些俏皮和轻松。 她说:“我现在脑子里面装不了那么多事儿,等我考完……唔……等我的脑袋空一点,可以吧?” “不着急,”杨鹤羽继续哈着气,他突然问到:“你想好去哪里上大学了么?你会来北京么?你知道么?我现在已经……我已经……” 杨鹤羽感觉自己的嗓子发硬,柔情蜜意的话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半晌他放下手,笑着说:“我脑子已经乱了,看见你就特别乱。” 楚知颜懂他的意思,但是她并不想离开上海。 第一百八十章 平行线(一) 楚知颜并不想离开上海,周曼清对她说过一句话,她觉得很有道理。 周曼清对她说这是她距离上海户口最近的一次,要她“拎拎清”。 几个月之后,她提交了自己的高考志愿,选择留在了上海。那一刻,她的心里燃起了浓浓的希望,发自内心地笑了。 杨鹤羽接到她有些愧疚的电话,听到她说: “小羽哥……我志愿没有填北京……你不要生气好么?” 杨鹤羽挑了下眉头,他心里难言地晃荡了一下,他想:原来当时申申期待他能够去上海,但却未能得偿所愿是这样的一种感受。 他并没有和申申分享内心的感受,而是做了和申申一样的选择——祝福她。 10月份国庆节刚过,农大橄榄球队去上海打交流赛,杨鹤羽终于又见到了楚知颜。 饭局是贝一铭攒的,他带着女朋友约了杨鹤羽和楚知颜去吃自助餐。 他的女朋友叫于晓思,也是震旦的学生,跟贝一铭同级,会计专业的。但看起来她一点儿也不像学会计的,倒是像个儿童节目主持人。 于晓思剪着短短的蘑菇头,露出好看的脸型来,她的表情灵动,笑起来甜丝丝。 贝一铭和于晓思时时不忘记秀恩爱,选餐时也要一起行动。明明有四只手,偏要浪费两只用来紧紧握住,去了半天带回来只够一人吃的东西。 于晓思和贝一铭手拉着手,嘀咕道:“哎呀,好少哦,等等我们再去哈。” 杨鹤羽阻拦道:“我去,我们去拿。” 他偏过头朝楚知颜眨眨眼,低语道:“等他们这么来来回回,我们得饿死。” 贝一铭没听见他的嘀咕,但他大喇喇地把女朋友拽坐下,说道:“我们吃我们的,你管他们做什么。快点坐,宝贝儿,我跟你说墨鱼籽超好吃,来,张嘴,我喂你。” 杨鹤羽已经去拿餐了,楚知颜见了这两个人的腻歪脸都红了,她赶紧站起来去寻杨鹤羽。 “咦?”杨鹤羽见了楚知颜两手空空的跑过来,又遥遥看了一眼卿卿我我的贝一铭和于晓思,和楚知颜相视一笑。他把手里的盘子递给了楚知颜,两个人顺着菜品一圈圈走起来。 “小贝哥和他女朋友感情真好。” “哦。”杨鹤羽应了一声,他的心脏也跳得怦怦,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回到了座位上,贝一铭突然指着杨鹤羽说道:“就是他们俩,我之前就是给他们俩当电灯泡的。我这个电灯泡足足有三百瓦,哦,不止,三万瓦,可以把整个上海滩照得通亮。” 显然贝一铭在给女朋友介绍自己的童年好友,他为了逗女友开心,耍宝耍得“丧心病狂”,完全不顾杨鹤羽和楚知颜已经羞得满脸通红了。 于晓思偏着头一会看看楚知颜,一会儿看看杨鹤羽,突然她笑着说:“你们俩好像啊……” 贝一铭听了,抬眼扫了一下,接话道:“哪儿像了?一个眼睛那么大,一个眼睛那么小。” “你不懂,不是说长相,”于晓思琢磨了一阵子,笑着说:“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很像。”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平行线(二) 楚知颜如愿进了外国语大学的英语专业。 论起专业来,贝一铭和楚知颜的专业算得上八点钟的太阳,于晓思的专业比较经典,而杨鹤羽的怎么看都显得过于老派。 贝一铭跟女友解释说:“咱们几个论成绩,小羽肯定是第一。他学农学完全是为了心中的梦想,为了两棵树,那个……叫……叫什么来着……” 楚知颜接话道:“澳洲坚果。” “对!”贝一铭一拍桌子,笑着说:“就是这个澳洲坚果。” 于晓思大概能知道贝一铭要跟自己解释的原因,无外乎就担心她戴有色眼镜罢了,不过于晓思本来也没有这种想法,她不满地瞟了贝一铭一眼,挖苦道:“你以为你那个专业有多香饽饽呀?现在最火的专业可不是你这个国际经贸了,是计算机,知道么?” “哎!对!”贝一铭一激动又敲了一遍桌子,他这一惊一乍的弄得于晓思送到嘴边的一块鱼肉还没喂到嘴里就掉了下来。于晓思自然要娇嗔他讨厌,贝一铭赶紧递了一张纸巾给于晓思。 他兴奋的神色未退,对着杨鹤羽说道:“上海开了一家能上网的电脑室,我一会带你们去见识见识去!” 因为叔叔杨世杰一直都对计算机行业的发展密切关注,杨鹤羽也算耳濡目染,他暑假回去时杨世杰还拿着期刊杂志给他还有杨宇轩讲深圳蛇口的互联网推广试点情况。 杨鹤羽接话道:“你说的能上网的电脑室是不是和深圳的电子咖啡馆卡萨布兰卡差不多?” “卡萨布兰卡我不知道,我们上海的叫威盖特,”贝一铭不无得意地说道:“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回阿拉上海昵比你们老北京脚步快了吧!” 于晓思笑话他:“你又不是上海人,阿拉个头呀!” 楚知颜被贝一铭和于晓思两人的相处模式给逗乐了,于晓思转而问道:“对了,申申你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么?” 这样的问题,让楚知颜陷入了尴尬。身份的问题依旧是她心底无法逾越的一道坎,杨鹤羽见她发呆,就解围道:“不是,她小时候和我一样在云南长大的。” 于晓思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知青的孩子啊?就跟那个电视剧孽债一样的?” 她正兴奋地追问,却被贝一铭的轻咳给制止了,贝一铭往女友的嘴里塞了一大块寿司,对着她使了个眼色。 于晓思也是个鬼精灵,一看气氛不对,便嚼着贝一铭塞给她的寿司,立刻换了话题,说道:“嗯!这寿司不错!你们都尝尝!” 吃完自助餐,贝一铭果真带着一行人去了威盖特,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会员卡得意地给众人亮了亮。 “一小时40块钱呢!我玩着也肉疼,咱们就待一个小时,成吧?” 贝一铭说着说着就开了一局游戏。 杨鹤羽对玩游戏没什么兴趣,他的视线转回到楚知颜身上,说道:“明天下午我打比赛,你有课么?” 楚知颜莞尔一笑,回道:“明天休息的呀!不过,就算有课,我也是要去的。”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平行线(三) 日落江底,华灯初上。 贝一铭和于晓思咬着耳朵,于晓思的眼睛机灵地转来转去。不一会儿,趁着楚知颜去洗手间的功夫,贝一铭勾住杨鹤羽的脖子,调侃起来。 “哎,一会儿怎么着啊?是不是需要我们给你们让让位子?” 于晓思脸上挂着了然的笑,她向前走了两步,越过两个男人,直直看着洗手间的方向,像是自觉地给他们放哨一样。 “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你重色轻友的。哥们我都懂,理解,理解!” 杨鹤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滋味,很像是自己极力珍藏的好东西被人给注意到并不住的恭维,他从来不喜欢被恭维,但这种感觉却是让人享受的。 “你笑什么呀?傻不傻?”贝一铭追问道:“你们俩这关系算确定了么?” “你管得真宽。” 贝一铭从来不介意在杨鹤羽这里碰壁,他带着姨父般的关切认真说道:“那我当然得管啊。你这种思想与都不打弯儿的硬汉,我不多给你操点心,你这么优良的基因就延续不下来了。” 杨鹤羽见他越说越歪,伸手就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说道:“满脑子都是什么玩意!我跟申申……我跟她……我们两个是心照不宣、心意相通、心心相印、心中有数的……” “哎呦呦呦!”贝一铭笑得抽搐,他讥讽道:“不容易啊小羽,成语会的多了不起么?我告诉你,拽文没用,该出手时就要出手。是男人就果断一点儿!” 于晓思突然转过了身,做了个“来了”的嘴型。 贝一铭抓紧时间提醒道:“差不多行了,一直矜持着就讨人厌了。她现在又不是高中生了。虽然外国语大学女多男少,但你也不能掉以轻心。真被人截了胡,你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抓紧!” 楚知颜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端在胸前,她能感觉到气氛中的微妙,但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不早了,明天小羽哥还要打比赛,我们是不是先散了?” “成成成!”贝一铭一把将杨鹤羽推出去,说道:“小羽,你送申申回学校!” “不用,我今天回趟家,一会打个车就行。”楚知颜看了看杨鹤羽说道:“小羽哥,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去看你打比赛!” 贝一铭的手伸到杨鹤羽的后背处,伸出一阳指狠狠戳了戳他的脊梁。 杨鹤羽会意连忙说:“我送你!” “那你送我到门口打车。” 于晓思看着楚知颜直发愣,她的头歪在贝一铭的肩膀上,说道:“她真的好漂亮啊!就是……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说高高在上吧……也不是,就是疏离感,感觉跟我们不是一个星球的。” “很难听到你评价人啊。干嘛?有危机感呀?怕被人比下去?” 于晓思的思绪被贝一铭打断,她扭头盯住贝一铭的眼睛,笑着说:“哎!贝一铭,你这话说得多余喽,是不是你对人动过心呀?” 贝一铭睁圆了眼睛,他本来是开个玩笑,却没想到女朋友这么细腻敏感。他天生最爱面子,当然不会承认。 第一百八十三章 平行线(四) 到了夜里,大雨突降,一直连绵到清晨也没有停。 自从读了大学,楚知颜的睡眠状态就好了很多。她睡得很沉很沉,一睁开眼睛已经是早上八点了。 她的耳朵捕捉到了雨声,立刻清醒,连忙跳下床,走到了窗前。她推开窗户,伸手探了探雨滴。 “这么大的雨呢……” 自言自语间,周曼清敲了三下门。 周曼清来叫她吃早餐,发现她赤脚站着,立刻说道:“你怎么不穿鞋?!娜拉,不穿鞋不是好习惯,动物才不穿鞋,人都是要穿鞋的。寒从脚上起,女孩子更不能赤脚走来走去!” 那次电话交锋之后,颜百灵再也没有打过电话回家。 周曼清觉得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女儿,而楚知颜则成了她孤苦伶仃的一枚解药,吸引着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对楚知颜的高考结果并不是很满意。 周曼清很希望楚知颜能够进入法语系,只可惜,分数到底还是差了几分。 有时候,周曼清会觉得楚知颜这孩子是命运不济。可是“命运不济”这个词又太过宿命,让她不由不忆起自己和颜百灵。这种想法让她不安,也让她连连摇头。 某种程度上,周曼清觉她是可以塑造楚知颜的。如果她完成了这种塑造,也不失为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她很想打个胜仗,哪怕是借着别人的手去赢一次。 “快出来吃饭,今天我带你去看画展。” “啊……” 周曼清见楚知颜眉宇间有为难的神色,似乎是对自己的安排不满意,就停下了动作看向她。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呢。” “你要去哪里?这外面下着很大的雨。” 楚知颜拨了拨睡得有些蓬松的长发,坦白道:“小羽哥从北京来了,他代表学校来打比赛。我今天要去看他比赛。” 周曼清恍然大悟,她的目光变得锐利,直接问道:“你们谈恋爱了?” 楚知颜被周曼清问得脸红,她愣了愣,又不好意思的低头,提了提脚下的拖鞋,嘟囔道:“没有……” “没有就好。”周曼清提起一口气,命令道:“快去洗漱,早饭要凉了。” 周曼清的反应和之前的差不多,让楚知颜很是困惑,她喊住了周曼清,追问道:“您为什么每次都这样说?” “因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周曼清表达的直接又清楚,她看了看楚知颜认真说道:“所谓未来,是由一个又一个当下的抉择决定的。你们选的路完全不同,走不到一起去的。” “您还是看不起他学的专业对不对?” 周曼清笑了笑,她看起来气定神闲,不急不躁。 楚知颜认为周曼清的淡定正是因为她轻蔑,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她的心里杨鹤羽就是最好的,她不允许任何人看轻了他。 “小羽哥成绩很好,他也跟我聊过,过两年他是要考研的。他一定能考上!” “那又怎么样?”周曼清依旧还是淡淡的,她说:“他肯来上海么?” “他……”楚知颜皱了皱眉头,她说:“不来就不来,我可以去北京找他!” “那你会后悔的,上海才是你的家。” 楚知颜发出了一声嗤笑,她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周曼清感觉到了她的失落,想着自己竟然是说错了重点,赶忙补充道:“你难道还要跟着他回到鹤留那个鬼地方去?拜托,你拎拎清好不啦?!” 第一百八十四章 表白 大雨并未阻止比赛的进行,杨鹤羽所代表的农大橄榄球队作风凶悍,虽然远道而来,却毫不留情将本土战队杀了个片甲不留。 这一场大雨一下,说好要来一同看比赛的贝一铭果断爽约,看台上只有几个零星的观众。 楚知颜撑着一把大大的黑伞,皱着眉头张望着泥泞的赛场。 她之所以会皱眉头并不是因为下雨,而是她实在看不懂这样的比赛,也不能理解一群人抱着一个椭圆的球横冲直撞地扑倒在地,弄得满身泥泞,再欢呼雀跃到底是在高兴什么。 终于比赛结束的哨声被吹响,楚知颜长舒一口气,冲着朝自己招手奔来的杨鹤羽温暖一笑。 “小杨,这谁呀?!太漂亮了吧!给我们介绍介绍呗。” “就是呀,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你小子在学校里就有女孩儿追,没想到到了上海还有人追呢!” 看台上的楚知颜实在是太扎眼,杨鹤羽的身侧一下子就围了许多队友上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调侃,眼睛里流露的都是羡慕和冲动。 杨鹤羽停下步子,回道:“是我追人家。她比较内向,不爱热闹。” 这样的话形同于亮出一颗软钉子,碰了钉子的众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嘘声,只能不情不愿地散开了。 楚知颜踩着雨水,小心翼翼地下着台阶,雨那样大,她也要尽量保证自己的干净整洁。直到杨鹤羽走到她的身边,楚知颜才将手上的伞朝杨鹤羽的那侧倾了倾。 杨鹤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稍稍向后退了两步,说道:“我身上都是泥,你离我远一点,小心弄脏了。” 楚知颜稍稍愣了愣,她低头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围巾来,递给他,说:“你擦擦吧。早知道你们在雨里还要打这么久,我就从家里带一块大毛巾来了。” “真不用。” 见杨鹤羽如此拘谨,楚知颜脸色暗下来,她固执地往前跨出一步,拿着围巾在他脸上擦起来。 她手上的力气和她的眼神一样温柔,杨鹤羽面色平静地看着她,却再也难以抑制住心中的澎湃。 他自然而言地握住了她抓着围巾给他擦脸上雨水的手。 楚知颜感觉到他手心里的热量正在微微积聚,他看着她的眼睛深邃极了,饱含着柔情。 她的心不由得开始狂跳,呼吸的频率也就此乱了。 “申申……你冷么?你的手在发抖。” 楚知颜垂下眼帘,脸上开始发烧。 “我……我很想抱一抱你,但是又怕弄脏了你……” 楚知颜听到他的嗓音半含在喉咙里,有些发紧,很明显他和她一样紧张。她没有犹豫,直直朝前走了两步,她朝他伸出手臂,虚着圈住他。 她说:“我不怕。” 杨鹤羽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再也不能辜负她的“鼓励”,一把就搂住了她。 “申申,做我女朋友吧……好么?” 楚知颜的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能听到他如雷般的心跳声,她缓缓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点头,杨鹤羽就“哎呀”了一声。 原来她的脸上沾上了他衣服上的泥泞,杨鹤羽下意识就伸手去给她抹开,结果却越抹越糟糕,简直成了一只大花猫。 楚知颜有些激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杨鹤羽的女朋友”——她想她是被幸福认可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网瘾 杨鹤羽有了女朋友。 恋爱中的杨鹤羽收回了过去对贝一铭的一切嘲讽。因为沉稳如他,也有恨不得昭告天下,弄出一副“与民同乐”的架势来。 从上海离开的那一天,楚知颜去送他,杨鹤羽牵着她的手把她介绍给了整个农大橄榄球的教练、老师和同学; 抵达宿舍的那一晚,他在熄灯的宿舍里忙忙碌碌,借着手电筒的光把书桌擦了又擦,只为了配得上新放在案头的一张照片——他和楚知颜在外滩上的最新合影,是贝一铭操刀拍的。他们两个用牵手代替了贝一铭要求的拥吻,也因此憋得满脸通红,笑得羞涩又幸福; 第二天一早,306的汉子们晨起洗漱,于利民从床铺上下来,睡眼惺忪地看到这张照片。 于是,在他的牵头下,306寝室连着发出了5声狼嚎,第四声与第五声之间的空档较长,因为彭野一向是不与寝室里的除了杨鹤羽之外的人瞎闹腾的。 实在是被其他人的喊叫声吵得受不了了,彭野才愤而拉开了蚊帐,把头伸了出来,五秒的注视后他也跟着怒吼了出来。 彭野从床铺里钻出来,不顾脚下寒冷踩着铁梯子就摸上了杨鹤羽的床铺,他拼命把杨鹤羽摇了起来,指着照片发出灵魂拷问。 杨鹤羽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得意,给出了他的答案。 “她叫楚知颜,是我的女朋友。” 随后,306陷入了集体沉默,良久彭野怒吼一嗓: “我说你为什么不搭理金娇娇呢!原来……原来是手里还有一个更好看的!小五,你!肤浅!” 杨鹤羽已经很久没有再听到金娇娇的名字了,也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再看见她了,他完全没想到彭野会把金娇娇搬出来,他愣了两秒,抄起手边的枕头,朝彭野丢了过去。 十一月的北京就已经入冬,今年的雪来的格外的早。 11月15日,小雪纷飞,北京也终于开了第一家网络咖啡屋,地址在首体西门,名字叫实华开。 这间只有11台电脑的小屋,成了京城里有些眼界与文化的人们的新去处,尤其受到天之骄子们的追捧。 即便每分钟要消耗掉这群大学生一顿午饭钱,也依然有人乐此不疲。 彭野是个极容易对兴趣生瘾的人,一如一样,“实华开”开张后,上网成了彭野的新爱好。 从大一到大二,杨鹤羽的下铺几乎就没有空过——彭野不是在躺着,就是在预备躺着的路上。而现在,他的床铺时常空空如也——彭野成了网络时代的弄潮儿,不是在上网,就是在去上网的路上。 大三上学期的学习压力颇大,专业课一门挨着一门。杨鹤羽把兼职停了大半,学习之余还加入了陈启华教授的实验室做助手,他已经开始为考陈启华教授的研究生做积极的准备。 临近考试周,彭野竟然开始彻夜不归。 李凡气坏了,拉着于利民和杨鹤羽一起从网络咖啡屋把彭野给拽了回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转折(上) “实华开”犹如爆竹上的那根引线,一个多月后,网吧开始在北京遍地开花,没有不火爆的。 李凡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胡同口一家新开业的网吧找到了彭野,三个老爷们一合力,直接连椅子一起把彭野给端了出来。 困住了彭野思维与身体的是一款叫做《红色警戒》的即时战略类游戏,游戏里的爱因斯坦利用时间机器穿回几十年前刺杀希特勒以避免世界大战二次爆发。 新鲜,有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彭野的惊呼声中,杨鹤羽转头一看,十几台电脑屏幕显示的几乎都是《红色警戒》的游戏界面。 “你们干嘛!被你们害死了!”彭野懊丧着大喊。 “我们再不来你就要把自己害死了!”李凡回怼道。 彭野顶着乌青的黑眼圈,一脸颓废,胡茬子也已经星星点点了。他见着三个人横眉怒目的阵势,知道今天是没法玩儿下去了。他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气冲冲地跨出了门。 三个人怕彭野又跑没了,赶紧都跟上去。 可是三个人一跨出去,就看到彭野双手叉着腰在原地等他。 “怎么了?”于利民鄙夷着看他,说道:“你还想打架呀?” 彭野大喇喇伸出手,说道:“我饿了,借点钱给我吃碗炸酱面。” 三人齐齐诧异,论家庭背景,彭野是妥妥的富家子弟。平常里都是他做东请客的,今天竟然会有朝他们伸手的时候。 “你……”李凡担心他是不是还沾染上了什么其他恶习,不由得哆嗦着问:“你钱呢?哪儿去了?” 彭野扬起手往网吧里头一指,没好气儿地说道:“这里头一分钟几块钱,老子口袋早空了,你们不来我也是要回去了。既然你们来了,那就好人做到底,给我买碗面吃!” 李凡恨铁不成钢,连连摇头,他拍拍于利民和杨鹤羽,领着众人进了一家老北京炸酱面馆。 “都坐都坐,”李凡掏出钱来,说道:“今天我请客。” 306寝室里李凡是“请客界”的二号人物,但有别于彭野的“凭高兴”,他请客时通常都有所求。或为了选票、或为了某项报告,或为了拿到什么推荐。 彭野窃仰头喊道:“早知道你请,我们要吃涮肉啊!” 李凡不客气地照着彭野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他坐下来说:“没什么,下学期班委会又要重选了,咱们自己人可千万不要胳膊肘往外拐啊。” 彭野窃笑着瞄了一眼杨鹤羽,流露出看不起的样子。 李凡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他将筷子头“咄”在桌面上,叹道:“彭野你也别嫌我烦,谁让你落在我们班了,还落在我们寝室里了。明年整个学院要评选优秀班级,你甭想拖后腿!” “你还没回班委会呢,嘚瑟什么呀。”彭野饿得肚子咕咕叫,吵架也比平时的气势弱了很多。他不解问道:“哎,你这尊大佛不在学生会蹦跶,怎么想起来要回班委会?有什么猫腻?” 于利民接话道:“优秀班级每个学院就一个,优秀班级的班长以后有机会留校的。” 彭野恍然大悟,他伸头大喊一声:“服务员,再加五个驴肉火烧!” 第一百八十七章 转折(下) 五个驴肉火烧,彭野一个人吃了三个,他确实是饿了,活了二十年,彭野是第一次体会到饿的滋味。 等吃完饭,李凡交待小五火速进入帮小六复习的状态,抓紧最后的时间,他说依照他的判断,小六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彭野低着头,他心想这还要判断么?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这学期后半部分他几乎就没去上过课,点名被逮了4次,老师发了火说会直接挂了他。 可是如果被挂掉2门课且分数低到直接要重修的话,他的学位证就堪忧了。 大学这几年,彭野过得极其憋屈。重考了好几次,每次都险些不过关,要不是杨鹤羽没日没夜的帮着他抱佛脚,他的学位证早泡汤了。 他根本不喜欢这个专业,也不喜欢这个学校。彭野来到这所学校学习这个专业,完全就是被家人设计的去路。 彭野是自暴自弃地在大学里活着,可是真的到了命悬一刻的时候,他的求生又变得异常强大起来。 他一双求助的眼睛盯住了杨鹤羽,但杨鹤羽的表情却不似过去那样轻松,他眉头深锁,看起来很为难。 彭野心里咯噔一下,他把筷子一砸,心不甘情不愿地暗骂道:“去他妈的,不过拉倒。” “哎,你也别沮丧,临时抱佛脚也比破罐子破摔强,”李凡拍拍杨鹤羽的肩头,对他使了个眼色,说道:“是吧,小五?你也辛苦点,多帮点忙。” “我当然会尽全力。只是这学期课太多,小六缺的也太多。” 于利民一直低头吃面,不加入话局。 他对彭野的鄙夷与李凡不同,于利民的鄙夷要更深刻一些,当中还夹杂着一些老乡之间的特殊情怀。他想:彭野就是个毛没长齐的孩子,这样的同学还是他的老乡,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彭野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突然说道:“小五,要不然你……你干脆让我抄好了……” “放屁!” 一直置身事外的于利民抢在杨鹤羽表态之前,把手里的筷子重重砸到了桌面上。他露出不可思议的冷笑,说道: “你想什么呢?!我们学校对作弊抓的多严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不想好,自己要下地狱,没人拦着你。但你要拖别人下水,还是一心帮你的人,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疯了吧你!” 于利民的嗓门本来就大,怒气将调门更是抬高了八度。彭野被他这么当众一臊,顿时满脸通红,他立刻站起来恨不得跟于利民两个干上一架。 李凡和杨鹤羽只好站起来一人抱一个,安抚了半天,才又重新坐了下来。 “小五,老三话糙理不糙,你也别恼。”李凡说道:“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呐!我提醒你啊,小抄什么的你也别动歪心思,被抓了小心直接取消你的学位证,这四年你真白干了!” 彭野从杨鹤羽怀里挣扎开,他埋头大吃了几口面,凶狠地咀嚼着。 一个危险的观点愈发在彭野心底冒了头:没有高风险哪有高回报,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搏(上) 求杨鹤羽帮忙作弊的事情,一直到考试前彭野都没有再提。 杨鹤羽也没有主动解释什么,他只是用心地将每门课程的要点给彭野划出来,自己出了三套模拟卷子给彭野做。 考试周的第一天,一切都还算顺利,彭野熬夜熬得眼窝深深陷下去,可是回到宿舍却还是哼着小调的。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不再伏在书桌上啃书本,而是栽倒在床铺上酣睡。 于利民瞄了他一眼,嘀咕道:“烂泥扶不上墙。” 李凡赶紧冲他“嘘”了一声,压低嗓门说道:“他几天没睡,你别惹他,让他好好睡睡。” 第二天,彭野哼着小调出门考试,却发着火跑了回来。 他一回到宿舍就踹飞了自己的水壶,水壶打横侧滑,殃及了老二的水壶。 于利民打抱不平道:“你得赔啊,耍什么性子……这里是集体宿舍又不是你家。” 李凡则越过去攀住彭野的肩膀,问道:“怎么了?今天没考好?” “今天挂了,三十分都不知道有没有!” “啊?!”李凡挠着头,他疑惑道:“不会吧,我看小五给你出得模拟卷考点挺全的啊。” “我忘了啊!”彭野大喝一声,吼道:“老子他妈又不是电脑!” 李凡到底年长些,对彭野这种莫名其妙的火气很是包容,他拍拍彭野的肩头,安慰道:“哎呀,算了,考完的就赶紧忘一边去。你啊,好好准备接下来的考试才是要紧的。” 彭野闷气到胸口疼,他承认李凡说的在理,揉了揉鼻子只得坐下去,开始啃书本。 只是他的心很难安静,再加上考试科目众多,那些考点在他的脑子里都已经乱成了一团毛线。 第二天一早更是成了糗成一坨的腌臜,早就混乱不堪了。 彭野实在没了办法,他扯住杨鹤羽的袖子,哀求道:“小五,给我抄一下。” 杨鹤羽偏头看到他一双眼睛熬得像只兔子,那眼睛里纠缠着羞愧、自责、不满与愤怒,十分像一个疯子。 杨鹤羽竟然有些想不起那个大大咧咧,横行不羁的彭野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彭野见他不作声,咬牙切齿说道:“我应用概率统计肯定是挂了,生态学再挂,我就死定了!你必须帮我!” 杨鹤羽心有不忍,他小声回道:“你自己长点心吧。” 杨鹤羽的回答无疑是给彭野吃了一颗定心丸,彭野是个喜形于色的人,当即就捏着拳头叫了一声。 于利民好心贴过来,跟杨鹤羽低语道:“你别搭理他,为了他这种货色,拿自己的前途冒险不值得。” 杨鹤羽苦笑不语。 他从小到大考试全凭真本事,这样的人品与学识,即使奖学金拿到手软,也无人敢非言半句。 他当时想:帮人作弊不过就像初中的时候,他给贝一铭抄数学题一样。无外乎就是将考试卷往桌子边上放一放,能不能抄得到要看彭野的本事了。 杨鹤羽怎么也没想到彭野竟然会那样做。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搏(下) 杨鹤羽没有按顺序完成两张试卷,他做完其中一张的第一面就开始做下一张。期间,杨鹤羽斜眼瞄了一下左手边的彭野,彭野也鬼鬼祟祟地盯着他。 他将做好的那张选择题叠了一下,尽力放在了桌子的最左边。 余光里,彭野低头抬头,低头抬头,无所顾忌地抄起来。 杨鹤羽找到一个空档,他感觉到彭野的笔也停了,他的屁股挪了挪位置,抬手一翻,将另一半已经完成的题目也露了出来。 假若彭野也和杨鹤羽一样小心些,谨慎些,抄个“万岁分”应该难度不大。 只可惜,彭野抄得实在太过狂野,引得监考老师走到了两人中间。 监考老师伸手将两个桌子都敲了敲,尤其对杨鹤羽说道:“不要搞小动作,卷子收起来!” 杨鹤羽没有废话,他果断将卷子收了起来,回了一个无奈的眼神给彭野。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彭野如坐针毡,他试图自己完成试卷,可脑袋里的知识点早已成了家乡名菜“大乱炖”。 隆冬季节,彭野的汗都滴了下来。 距离考试结束还剩二十分钟的时候,杨鹤羽就已经完成并检查好了试卷。如果,他当时果断就交了,也许命运馈赠给他的就是另一重局面。 但杨鹤羽还是犹豫了,他瞥见彭野求救的眼神,又一次翻起了试卷。这一次他直接抓在了手里,掀起来检查,好把有答案的那一夜展露给彭野看。 彭野赶紧又记了几个答案,他心里不住地盘算着分数够不够?有没有及格? 只可惜后面很多道大题,他都没有作答,这样看起来是不可能过关的。 “好,还有十五分钟考试结束,如果有要交卷的可以交了,举手示意,我们会过去收。” 监考老师的话音刚落,就陆陆续续有人举手准备交卷。监考老师背对着彭野收拾卷子的身影,给了彭野放手一搏的勇气。 他竟然直接跳起来,飞过半个身体去,拽了杨鹤羽的试卷直接拿到自己的位子上开始抄起来。 不仅仅杨鹤羽吓了一跳,后脑勺长了眼睛的监考老师也被吓了一跳。 她立刻尖着嗓子,喊道:“你干嘛?!别动!胆大包天!” 监考老师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彭野的桌前,抓起他在抄的那份试卷,愤愤地目光如刀子一般甩在了杨鹤羽的身上。 “学校就是这样教育你们的?!公然抄袭,简直有辱斯文!” 整个考场都静悄悄的,无论是否完成答卷,所有人都停下了笔,关注着事件的结局。 杨鹤羽的脑袋“嗡”地一下,仿佛有一根弦大幅度地震动着。说不懊悔是不可能的,他当时就知道——完了。 彭野一滴汗珠顺着脸颊就滴了下来,他面部肌肉抽搐着,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杨鹤羽。 他梗着脖子站起来,叫嚣道:“跟杨鹤羽没关系,是我抢他的卷子的!” 另一名监考老师也走了过来,他没想到作弊抄袭竟然还一幅有理的样子,顿时就气急了。 他伸手凌空戳了戳,说道:“你们两个从开始就不老实,多次提醒仍旧没有收敛。谭老师,上报教务处。你们两个!把学生证交出来!” 第一百九十章 处分(上) 监考老师作废了杨鹤羽和彭野的两张试卷,并将两个人的学生证一并收走了。 306寝室一派死气沉沉。 众人簇拥着杨鹤羽,彭野被隔离在人圈儿的外面,他眼神躲闪,后背抵靠着门边的衣柜,缩紧了身体孤独地站着。 彭野感觉到了被孤立,尽管他心里并不好受,却仍旧嘴硬。 “有什么呀?!放心好了,要罚,他们也是罚老子,老五能有什么事儿?!” 他话音刚落,杨鹤羽就迅速站起来,冲出去照着脸给了彭野一拳。 众人惊诧,赶紧将杨鹤羽拉开。 杨鹤羽松开拳头晃了晃手掌,照例是沉默不语地坐下。 于利民见彭野捂着鼻子吃痛,不敢还手,他心想打得好!这小子就活该被揍! 于是,于利民也嗤之以鼻地说:“现在知道怂了!抢别人卷子抄的时候不是挺霸气的么?现在成瘟鸡了?!” “你说什么你?!于利民!有你什么事儿!”挨了杨鹤羽一拳的彭野反倒觉得轻松了,他吼道:“你现在活络了,人模狗样的充大爷。他妈的!考场上你把卷子护得死死地!让我看一眼,抄两题,至于逼得我走投无路么?!” “彭野!去你妈的!你害了小五还不够,还想害我么!”于利民彻底愤怒了,他扭身就朝彭野扑过去,喊道:“老子今天废了你,让你涨涨记性!” 室长李凡此时正在以班长的身份在辅导员那里做交涉,没了李凡从中协调,于利民和彭野的战局一触即发,两个人瞬间打得不可开交。 于利民的拳头对着彭野的左眼就打下去,乌青立显; 彭野用脑门狠狠砸向于利民的鼻梁,一时间两道红龙奔涌而出; 滕云浩和杜海滨两个人身量都矮小,根本拉不住于利民与彭野。 这时,杨鹤羽腾地站起来,掷地有声吼了一句:“别闹了,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他的话,让彭野的拳头软下来,本就处于劣势的于利民有了台阶可下,他一把推开彭野,扯过一张卫生纸,堵住了鼻孔。 过了一会儿,李凡回来了。他见彭野和于利民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啧”了一声,然后看向盯着自己的杨鹤羽,低头说道:“辅导员喊你俩去一趟。” 杨鹤羽从他的肢体语言里品出了形势的严峻,他锁紧了眉头,抓起外套跑了出去。 彭野想喊他,但终究没有开口,于是拘谨地跟上去。 于利民问道:“怎么样?” “记大过,取消学位证发放。”李凡眼睛不抬,始终盯在地上,说道:“两个人一样。” “操!” 很快,这样的处罚结果从辅导员嘴里传达了出来。 彭野显然很惊讶,他本来是站在杨鹤羽的身后,有些丢脸地想要藏住自己。一听竟然是这样的结局,他立刻就从杨鹤羽身后窜出来,大吼道:“凭什么?!是我抄的杨鹤羽的!再怎么说,我都应该比他处罚得更重一点!” “你吼什么吼!你和杨鹤羽两个人一起丢了我们班级的荣誉,知不知道?!”辅导员是个年纪并不算大的男人,他留校已经五年了,94级是他带的第二届学生。 “这不公平!” “不公平?!”辅导员直接笑了,他说道:“彭野,在一桩不公平的行为里谈公平,可笑至极!我告诉你们,这是系主任的决定!学校就是要以强硬的方式表态,我们绝对不接受任何作弊的行为!谁都不能挑战学校和我们班级的底线!”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处分(下) 辅导员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臊得彭野面红耳赤。他瞥见沉默的杨鹤羽,抿了抿嘴,话锋一转又安慰道: “好了,事已至此,过去就过去了。你们更应该好好学习!特别是杨鹤羽,可不能遇挫消沉!要我看,你们在学校里面吃这样一个亏,好过在社会里栽个大跟头。再说了……好好学习,继续保持年级第一的成绩,再拿几个竞赛奖项,兴许毕业的时候,处分可以消掉的。” 杨鹤羽一直黯淡的眼睛突然有了光,他追问道:“是么?” 辅导员顿了顿,仔细看了看他,抬手摆了摆,说道:“将功补过吧,积极主动去掌控命运,总比破罐子破摔好些。” 从教学楼回到宿舍那一段路,彭野始终走在杨鹤羽的身后。曾经,他把杨鹤羽当做寝室里唯一的好友,有好吃的好玩儿的他总是会第一时间给杨鹤羽留一份。 他做这些事从来没有想过交易,他自诩和于利民、李凡不一样,喜就是喜,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恶就是恶。他做任何事情都只要纯粹,却不算计。 可是这一件事情一出,彭野觉得连他过去的所作所为都因此被蒙尘。他现下再也不关心所谓的学位证与重修课,他只是希望加付在自己身上的处分能够更重一点。只有这样,他的内心才能好过些。 彭野望着杨鹤羽的背影,心里很是愧疚,但道歉的话他又说不出口。 彭野停下了脚步,他觉得自己没脸再回到宿舍里,干脆从校东门跑了出去,直奔最近的网吧而去。 杨鹤羽归来时,306寝室响着起彼伏的讨论声: “小五要考研,没学位证能行么?” “又没学位证又是纪律处分,本校的肯定不行了。有些学校可能不要求学位证,只要毕业证就行。当然,那些学校跟我们学校比,总归是要差一些。” “小五一个大好青年,前途无量。本来是双证齐全,振翅高飞的,现如今倒叫彭野搅和的只能单腿蹦跶了!什么玩意儿?!” 杨鹤羽推门而入的一瞬,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都直直盯着他,眼神里满是关切。 过了一会儿,于利民把杨鹤羽拽了出去,他说请他喝酒,要一醉方休。 席上,于利民用一双筷子连挑了12个啤酒杯盖,与杨鹤羽一人一半对瓶吹。 于利民仰脖子灌下了小半瓶,打出一个酒嗝,开了话匣子。 “我知道小六一直看不起我和老大。他觉得我们精于算计,善于自保。他觉得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看得上你,觉得你又酷又有真性情。” “但是小五,你自己想想,我们跟他能一样么?他一个月生活费上千块,你没了奖学金就要打三份工;他上了三年学,活生生在床上躺了三年,你呢?你每天起早贪黑打着手电在厕所蹭电;他混了个毕业证家里就能送他直上青云,你、我、李凡……我们几个能行么?” “这个世界不是公平的。有的人属猫,有九条命,可以随便折腾。我们不行,我们得在规则之下小心探路。哎,不服不行!”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碗饺子 消极。 于利民承认自己说的话很负面,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够义气的——这种现实的锤击,他可是要看人下菜的,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他去一吐为快。 但是,从头到尾,一打啤酒全部空了,杨鹤羽都没有附和他——这场货真价实的借酒浇愁是场独角戏。 打不开杨鹤羽的话匣子,于利民很是不得劲儿。而且,他总觉得杨鹤羽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和别人都不一样,是他们都没有的。 杨鹤羽取消了去上海和成都的火车票,并在宿管那里登记寒假留校。 他已经开始应对这场随机事件带来的改变,比如多存一些钱,以应对明年无奖学金可拿的现实状况。 唯一有些难办的是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告诉叔叔婶婶以及申申自己要留在北京一个人过年。 他不善于说假话,告诉叔叔婶婶还算容易,只需要真话说一半就好:杨鹤羽告诉他们自己要留在北京打工,想要多存一些钱。 可是同样的理由告诉给申申,她就不乐意了,她说:“你可以来上海打工呀,我也可以和你一起。” “对不起,我这里有一些状况,这次我去不了了。” “你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 “你不肯告诉我么?” “唔……”杨鹤羽缓了缓,低声回道:“我不想说。” 楚知颜温柔地声音有一点点嗔怪,她说:“小羽哥,你从来没有对我食言过。说好了要来陪我的,突然改变连理由都不能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的。”杨鹤羽的心有些软,但他不可能把自己的软弱给自己最爱的女人,于是他轻声笑了,说道:“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好么?新年快乐。” 他果断挂断了电话,裹紧衣服冲进了夜色里。 杨鹤羽在一家餐馆打工,大年三十那天一直忙碌到接近凌晨才回了宿舍。 让他没想到的是,宿舍里竟然多了一个人等他。 彭野点了一盏应急灯,指了指桌子上的保温饭盒,说道:“家里包了饺子,你一个人在宿舍也没个年味儿,我就给你送了点来。新年快乐!” “你怎么没回东北?” 杨鹤羽见了彭野也很惊奇,自然就问了起来。自从考试结束以后,彭野就恢复了网民生活,为了逃避于利民等人对他的严厉声讨他早就离校了。 彭野见杨鹤羽和他说话的神情和过去一模一样,他顿时有些激动,好不容易才压下情绪,回道:“我叔叔从美国回来了,今年我们一大家子都在北京过年。” “哦,”杨鹤羽的目光从彭野脸上移到了饺子上,回了声“谢谢”。 彭野终于鼓起了勇气,他先是低声说道:“对不起,小五。这次是我害了你。” 然后他又急急喊起来:“我叔叔是一家世界500强的ceo,你要是想留在北京,我可以帮你想办法的。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我告诉你,李凡才不是东西!他和辅导员就是怕丢了优秀班级的评选,才咬紧牙关非不给你求情!” “行了!”杨鹤羽高声打断他,他并没有任何的惊讶,掷地有声地说:“已经过去了,我都放下了。你们一天到晚咬来咬去的干嘛?!条条大路通罗马,哪条路不通,我自己不会拐弯么?!” 第一百九十三章 自行车车祸 金娇娇在公告栏上看到全校通报的处分里赫然写着“杨鹤羽”的名字时,她愣在原地足足愣了半个小时。金娇娇的心立刻揪起来,一种亲切的焦虑腾地冒出来,她差点就没忍住像一年前那样直奔杨鹤羽的宿舍而去。 寒假离校之前,她拖着行李箱特意绕了路从杨鹤羽的宿舍前走过,她仰头看了那扇熟悉的闯看好好久。 那时候,金娇娇突然想:哪儿有什么偶遇啊,不过都是头破血流的硬撞罢了。 杨鹤羽的拒绝激起了她的自尊,她告诉自己收起一切主动,保留最后的骄傲。却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事情没有完,竟然还是要流血的。 只不过不是撞得头破血流,而是撞得“膝”破血流。 杨鹤羽果然没有拿到奖学金。 他也不可能再找家里要钱,只能更加精确地在大三下学期的繁重课业里安排起打工时间表来。 每天早上五点,他都会骑车去离学校附近20分钟车程的公园做环卫。从寒假开始算起来,他已经有将近两个月睡眠不足5小时。 杨鹤羽毕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没有累病,精神状态也损伤了大半。 他修炼出了一门绝技,就是在骑车的时候能够根据路感适当眯缝着眼睛补眠。 清晨五点校园还沉浸在静谧里,他已经驾轻就熟,哪怕全程闭眼也不会骑错路。 只要行人乖乖走人行横道,最起码不要杵在马路中央,就压根不会有“惨剧”发生。 但行人总是自己的行人,又不是他杨鹤羽的机器人。等听到尖叫声再刹车已经晚了一步,惨剧是注定发生了。 杨鹤羽定睛一看,他撞倒的还不是别人,竟然是金娇娇。 金娇娇穿着一身运动装,天气已经开始寒冷,但她仍旧穿着短裤,腰间别着索尼的新款超薄walkan。 杨鹤羽是从背后撞倒的她,她光裸地膝盖着地,立刻就破了一大块皮,污迹渗入鲜红里,看起来有些惨。 两个人四目相对,惊诧对上愤慨,没两秒钟就蜕变成了尴尬。 金娇娇心跳加快,她赶紧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嘴里发出倒抽气声忍着疼。 “对不起!”杨鹤羽赶紧下了车,走过去看金娇娇的伤势。 她见他靠过来,反倒拖着一条腿一副要逃的样子。 “我带你去医务室吧,应该还有人值班的。” “不用,我自己有紫药水。” 如今,金娇娇和过去一点儿也不一样了,她不再盯着杨鹤羽看,甚至不和他对视,说话的时候眼睛看向别的方向。 “那我送你回宿舍吧,”杨鹤羽见她伤得厉害,心里很是愧疚,他拍了拍自行车后座,说道:“我推你回去。真是对不起了,是我太不小心。” 金娇娇犹豫了一会,没出息地点了头。杨鹤羽见她衣服单薄,瑟瑟发抖,又脱了自己的衣服给她披着。 金娇娇嗅着他外套上清冽的皂角味儿,竟然百感交集,眼睛发热。还好杨鹤羽始终把自己的背影给她,才没有再丢脸些。 一路无言,一直到了金娇娇的宿舍楼下,杨鹤羽才又问道: “真的不用去医务室么?伤得不轻。” “不用。”金娇娇下了车,头不抬眼不斜就单腿蹦进宿舍楼。 杨鹤羽在她身后欲言又止,他的外套就那样被金娇娇给带走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她来了 楚知颜的大学生活过得不错,因为受到了杨鹤羽的影响,她也开始利用课余时间打工。 她的工作地点在五星级大酒店里,每天下午5点到7点会楚知颜会在酒店大堂演奏钢琴曲。 像她这样姣好的长相,总是要引得别人关注的。楚知颜反感一切形式的搭讪,尤其是那些眼睛里藏不住渴望的男人的眼睛,总是让她格外的冷若冰霜。 但有个外国男孩挺可爱的,眼睛湛蓝但是头发黢黑,他总是站在未开启的喷泉一侧静静地盯着楚知颜。直到他被父亲叫走,才会对楚知颜甜甜一笑,转身离去。 电梯里,一个金发男人说:“查尔斯,在家你可并没有如此喜欢钢琴。”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周曼清接到了一个本地电话——令她难以置信的是来电的人竟然是颜百灵。 “你……”周曼清抱着电话低语道:“侬回来了?!” “家里有人么?” “没有,就我一个人。她……她上大学了……在……” 颜百灵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来看看你,并不希望见到她,晓得伐?” 电话被挂断了,周曼清心中的疑惑一重重冒出来,她皱着眉头又抓起了电话,拨出了一个熟悉的电话。 号码按了一半,她又将话筒给放下了,坐在斜斜插入室内的阳光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颜百灵的个头比周曼清还要高出半个头,她脸上化着淡妆,唇色涂得很暗,一双眼睛果然是标志性的“颜家风范”。 她不穿旗袍,穿的是香奈儿的小黑裙,耳朵上佩戴两朵山茶花,烫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是极其摩登的样子。 颜百灵进了屋子,警惕地眼神里里外外打量了一番,才渐渐缓和下来。 她落座在沙发上,从包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根细长的香烟,熟稔地点了起来。 “不要抽烟!” 周曼清不喜欢看到颜百灵这幅骨子里的颓相。但颜百灵唇角裹着冷笑,吐了口烟圈出来,并没有打算停止。 她将烟灰掸在杯子里,开口道:“你身体还好吧?” 她这一句冰冷冷的问候问出了周曼清的委屈,周曼清压抑着不快,回道:“你还晓得操心我,我谢谢侬!你回来做啥?” “高尔展会的事情。” “那查尔斯是不是也回来了?”周曼清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即刻就想到了晚辈,她立刻怪道:“你怎么不把查尔斯带来我见见?!” 颜百灵没有回答周曼清的问题,她的视线被墙上的一幅照片吸引了——那是楚知颜和周曼清一起在大学门口的合影。 “她跟你很像的……对伐?” 颜百灵夹烟地手微微颤抖,她猛地抽了一口,冷冰冰地说:“我不是个怪胎,一个人生不出孩子来。她……再像我……她也有一半的血统叫人恶心!” 颜百灵的声音陡然抬高,尖尖地扎进周曼清的心间,令她不寒而栗。 “百灵……你冷静一点……我没有旁的意思,我是看她可怜……”周曼清手心冒汗,心间淌血,她说:“我看她一个人站在老宅那里,没法子不管她。我知道你一直怪我当年没把你从云南弄回来,可是……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好了!别说了,我一点也不想回忆。”颜百灵将香烟按灭,她站起来,说道:“我今天晚上就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你照顾好自己。” 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了茶几上。 第一百九十五章 追车 颜百灵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在云南的最后两年她就出现了这种紧张性的神经反应。 她从中山苑离开之后死死用左手攥住发抖的右手,内心里的无力感拉扯着她脆弱的灵魂,她不免唉声叹气。 这些年,她在美国,尚且能伪装成一个典雅淡然的女人。但只要一回国,或者和国内发生任何一点儿联系,她就感觉自己溃烂的内在瞬间流淌出恶心的脓液来。 颜百灵内心深处发出阵阵呐喊:赶紧走!马上走!现在就走! 高尔是周曼清的同龄人,是个有名的画家。十多年前,他来到上海办画展,颜百灵因为优秀的语言能力被安排做了他的接待。 高尔丧妻多年,对颜百灵这样一个高傲混杂了卑微的复杂的东方面孔着了迷。颜百灵很聪明,她一眼就看穿了高尔对她那种热烈的激情。 颜百灵赶在画展结束前,主动向这个差不多可以做自己父亲的大胡子男人告白。高尔欣喜若狂,带着她又继续了日本、泰国、新加坡的一系列展会。 半年后,颜百灵告诉周曼清自己要结婚了。 周曼清不明就里,她颇为感动。她想:女儿寻到了真爱,就是要从水火里走出来了。 但是高尔的出现还是震惊了她,周曼清盯着满脸皱纹的高尔,她一点面子也没有给,当即就把高尔骂了出去。 周曼清对女儿说:你要是嫁他,就永远也别回这个家! 颜百灵冷冷回应:很好,早就不想回来了。 从此,颜百灵毅然决然去往了世界的另一端,飞机飞上高空的那一瞬间,她痛哭流涕。她感觉到自己躯体上一层旧缘终于被撕碎了,她想她终于要和过去彻底告别。 那滴她留在边陲小镇的骨血偶尔会出现在她的梦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梦中的影像越来越模糊,颜百灵觉得她总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亲爱的,我们要走了。”高尔拉开了酒店的房门,呼唤着站在窗口追忆的妻子。 “妈妈,楼下大厅有一个弹钢琴的姐姐,她弹的曲子很好听。” 颜百灵给丈夫送上一个亲吻,又吻了吻儿子的发顶,回道:“查尔斯,我更希望听你弹好听的曲子。” 电梯门缓缓打开,查尔斯的手始终向前指着,他兴奋地拽着颜百灵的手,一直向前。 “亲爱的,你去办手续,我们在门外等你。”颜百灵扭头交待了一句。 紧接着,伴随着琴声,一个熟悉的身影钻入颜百灵的视线。 一个小时前,她刚刚在周曼清那里看过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照片! 楚知颜显然也看到了她,琴声戛然而止,她看了一眼黑发碧眼的小男孩儿,又看了一眼牵着那孩子手的贵妇人。 一个念头如晴天霹雳朝楚知颜砸过来。 颜百灵扭身就走,她拖着儿子查尔斯快速走到门前,门童见状顺手就给她拉开了一辆出租的车门。 颜百灵火速钻了进去,她甚至都来不及等待丈夫上车,就让司机发了车。 她心惊肉跳地缩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出租车的后视镜里她不愿意相认的女儿追着车跑得几近虚脱。 第一百九十六章 哭诉 “306杨鹤羽电话!” 宿舍大爷洪钟般的嗓音回荡在筒子楼里。 杨鹤羽三步并做两步从楼梯上跳下来,他抓起电话“喂”了一声。杨鹤羽翻过手腕看了下时间,这个点楚知颜都是在弹琴“卖艺”,应该不会给他打电话的。 但申申哭泣的声音还是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她的情绪非常激动,语言杂碎,杨鹤羽顿时绷起了神经,他被楚知颜的失控惊到了。 这种隔着千里之远又无能无力的挫败感,深深折磨着两个年轻人。杨鹤羽只能抱着电话,不顾别人的侧目尽力说着那些柔软的安抚的话。 好不容易,他才终于弄明白原委。 “你是说你在酒店里撞见了……你妈妈,是么?”杨鹤羽半抽一口气,下意识地问道:“你确定么?” “我确定!我知道她的儿子叫查尔斯,那个孩子就叫查尔斯。”楚知颜抽抽噎噎地说:“她也看到我了。小羽哥,你知道么,她像避开瘟神那样躲着我。我一个人在马路上追她的车,追了两条街,她……根本不理我……我做错什么了?是我做错什么了么?!” 杨鹤羽被她的哭泣弄得揪心,关切地问她现在在哪里?人是否安全?有没有不舒服?确认了楚知颜一切稳妥后,他才说道:“不哭了,好么?你问过周老师了么?” “没有。”楚知颜她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说道:“不用问,我知道一定是她!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你知道么?周老师收养我,她不高兴。整整两年了,她没有再往家打过一次电话!她让我觉得我像一坨垃圾!” “不能这样说自己,我很心疼。你还有我呢,是不是?” 楚知颜的声音渐渐归于平静,她感慨道:“我想见你,你什么时候才能来上海!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暑假你会来找我么?你要是不来,我就去找你。我想你了。” 杨鹤羽突然停住了,有一件事他正犹豫着什么时候告诉楚知颜: 楚蓉生又打电话来了,说是公司在澳洲坚果的试种过程中遇到了管理问题,挺棘手的,希望暑假的时候他能来帮忙看看。杨鹤羽已经答应了,这意味着,他并没有做去上海的规划。 楚知颜敏感地捕捉到了杨鹤羽的停顿,她停了哭泣,连着“喂”了两声。 杨鹤羽试探着说:“暑假……我会回鹤留。” “为什么?!” 杨鹤羽听出了楚知颜的抵触,考虑了一会,尽量平和地说道: “要不你跟我一起回鹤留好不好?你要是不想回去见楚叔叔,可以住在我阿波那里。” “我不要!我讨厌鹤留!”楚知颜突然尖利地喊了出来。 杨鹤羽眉心一皱,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话筒,说道:“你别这么激动。为什么讨厌鹤留?我们都是在那里长大的。那是故乡啊,我们都是属于那里的,我每次回去都会觉得内心无比平静……” 他话音未落,就被楚知颜发脾气打断了,摔掉电话之前,他听到她说: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讨厌你!” 第一百九十七章 求援 这还是楚知颜第一次跟杨鹤羽发脾气,撂狠话。 无奈之下,杨鹤羽只好去央求贝一铭帮忙。 贝一铭了解大概,跟杨鹤羽推心置腹起来。 “哎呦,你个瓜娃子。明年可就毕业了,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等毕业了,你那些可以跑来跑去的寒暑假就要一并消失,我问你,你不会真的打算跑那个穷乡避壤浪费青春吧?” 穷乡避壤……又是这个词,杨鹤羽本能的对这个词反感,尽管贝一铭看不见,他还是翻了个大白眼。 “哦……不对不对,我想起来了。申申讲过说你在准备考研的事儿。”贝一铭想了起来,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杨鹤羽却叹了一口气,在贝一铭的追问下,他把上学期记大过通报批评背处分的事情告诉了他。 “我去!真的假的?!”贝一铭气歪了鼻子,扬言要进京扒了那个叫彭野的小子的皮。 “别鬼扯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这事儿我自己也有责任,我心不够硬。” “放屁,那个姓彭的就是个憨皮!作弊都不会,他怎么不去吃屎呢?!”贝一铭试探道:“那是几个意思?上不了研究生了?” 杨鹤羽心里有数,他找陈教授聊过一次,对方话里话外都表示可惜了。陈启华还是惜才,他难得见到一个孩子对热带作物的引种如此又兴趣,他表示等来年等南亚热所招人的时候他会给他写一封推荐信。 杨鹤羽清楚校规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被改变,他在本校读研肯定是没戏了。 陈启华安慰过他一句话:“走出象牙塔,实践出真知”,加上与楚蓉生的频繁联系,他真的开始考虑回归家乡做贡献这件事。 这本来也是杨鹤羽理想的一部分,只不过在规划中的时间和方式都更为理想化: 过去,他给自己设计的路径是:考研,进研究所,跟项目主攻育种选种,从上而下的去帮助像鹤留这样的贫困之地脱贫致富。 而现实加快了他走出学校,回归家乡的步伐。杨鹤羽想也许他应该自下而上的亲历亲为,某种程度上看,也许这样骨感的现实才是真实。 这件事,杨鹤羽还没做最终的决定,他模棱两可地回道:“再说吧,我也还没考虑清楚。” 贝一铭嘿嘿一笑,说道:“羽儿,你应该知道啊,去年国家就已经提出大学生不包分配,鼓励咱们自主择业了。要我说,这是好事儿啊!这才是真正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跟你说,我要去深圳,你不如回归我的怀抱,咱们一起勇闯蛇口得了。” “你快帮我去看看申申,别跟我扯淡了,行么?” “好好好,哎,你认真考虑一下啊。你要去做农民,申申肯定不愿意。我跟你说,申申喜欢上海,你要让她离开上海,得为她做好考虑。你说她一个学外语的,跟你回鹤留,对牛叭叭叭去么?!大哥,城里人的心已经躁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追求什么心的宁静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楚蓉生带来的新消息(上) 贝一铭有他哄女孩儿的套路,于晓思总结他的三大招:电影、网吧、甜品屋。 接了杨鹤羽的千里加急令,贝一铭即刻就让于晓思出马,把楚知颜从家里拽了出来。 “贝式三大招”如法炮制,第二天他就给杨鹤羽复命: 一说,申申只是情绪化,她也很后悔跟杨鹤羽说了重话;又说,申申在网上冲浪,给两个人都申请了“伊妹儿”,贝一铭将账号密码告诉给他,提醒他去看申申给他发的信。 这一年,网吧也已经不再是新鲜词儿,它在街头遍地开花。大学校园里也大量增加了电脑房,上网开始逐渐变得亲民。 杨鹤羽点开楚知颜给他发的信,上面只有三个字:我爱你。 他笑了,回复道:我也爱你。 半个月后,杨鹤羽回到了鹤留。 刚到县城,楚蓉生就跟着车来接他,直接就把杨鹤羽拉去了试种基地。 那十公顷的试种地,如今已经是郁郁葱葱了。杨鹤羽走近了才看出了问题:地上杂草丛生,树形未剪头重脚轻。 楚蓉生说:“这树啊还真是麻烦,杂草长得太旺!公司里人手有限,管理起来还真挺麻烦的。现在我们想着还是用除草剂,但是又不敢乱用。这坚果树现在金贵着呢,周边的农户都等着看我们到底种出什么金疙瘩出来,可不敢乱动!” “草甘膦还是可以用的,”杨鹤羽说道:“不过配剂还是要实验一下。” “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你想怎么实验都行。我们和总公司申请派个专家下来指导,半年还排不上一次。”楚蓉生的腿脚还是不灵便,但精神状态似乎比前几年好些,他迎着日色眯起眼睛,说道:“你在这方面比我们的知识储备足,你来了就好了!” 杨鹤羽又掰了掰凌乱的树枝,他的手摸上芽接位捆绑带说道:“这些捆绑带该去掉要去掉的,不然反而会影响植株的正常发育。叔,你看,这些树头重脚轻抗风性也会不足。幼龄树的树形要修整出来,往后都要定期定时修剪。” “我们有修剪。”楚蓉生拉着杨鹤羽往边上走了走,指着前方一排排坚果树给杨鹤羽看。 杨鹤羽摇了摇头,说道:“叔,你们修剪成这样的灯刷型,会造成光合面不足。将来挂过后对产量会有不良影响。” 楚蓉生如今被正式分派来对试种基地进行全面管理。他多次提及公司给到的技术支持不足,可是公司也没办法,因为澳洲坚果在国内的种植并没有形成规模,想要找来一个成熟性的人才直接用,确实是困难。 楚蓉生不由得想起了故友杨世庆。杨世庆永远都走的快一步,倘若他还在,一定比他楚蓉生有更好的经验去应对试种。 想到这儿,他生出伤感,拍了拍杨鹤羽的肩头,说道:“好样的,你父亲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他会骄傲的。辛苦你了,孩子!” 杨鹤羽微微一笑,说道:“我现在还是纸上谈兵的阶段,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叔叔给我这个实践的机会。” 第一百九十九章 楚蓉生带来的新消息(下) 杨鹤羽是个十足的实战派。 他不满足于只是夸夸其谈,见到有零星的员工正在给树枝整形,他就干脆直接夺了主动权,给七分公司的员工做起示范来。 “你们看,枝茎上每一个节都有这样的3片叶子,看起来像个轮子一样,是吧?在两个叶的叶腋中又有3个芽垂直叠生,我们要把这个尖儿剪了,”杨鹤羽一边说一边动手,他继续说: “这样的话每个芽都能萌发成侧枝,在一个节位上可能会萌发出多达9个的新梢。因此要适时进行合理整修,最终要让幼树形成具有1条中央主干和3条侧生骨干枝的树形,才能算作是好树形。” 杨鹤羽又看到了一颗主干已经形成的幼树,他走过去又说:“像这棵树就挺会长,它各级主枝在树冠处自然分支,相互错开,就很利于未来生长。但是大部分树都不太会自己长成这样,如果主干不分支,就在主干顶芽离上次截顶分枝点约50公分左右的地方在截一次顶。” 见这个帅气的小伙子手脚麻利,言语精神,那些被阳光蒸得发蔫儿的员工们也来了精神,他们纷纷说道: “哎呀,哪儿来的精神小伙,以后就留咱们鹤留得了!” “他本来就是咱们鹤留的,他小时候就聪明。小羽呐,你可吃过我的喜糖嗫!你有出息嘞,是大学生吧!” 杨鹤羽已经不能认得这些父亲的旧同事,但他心里和皮肤一样暖,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他喜欢的。 “小羽,你们大四是不是要实习?要不,你考虑考虑到咱们鲜品公司来实习?”楚蓉生笑着说:“你看我,现在就想把你的时间给预定了。” 杨鹤羽想起了楚知颜,没有立刻回应楚蓉生。 楚蓉生见他目光有些闪烁,讪讪地说:“也是,你也很忙的,我也不能老是耽误你。” 他领着杨鹤羽继续在试种场里转着,楚蓉生很想问问申申的近况,但又不知如何开口,踟蹰间他忽而想起另外一件事。 “对了,小羽啊,你阿波的事你知道了?” 楚蓉生话里有话的模样让杨鹤羽的心悬了起来,他立刻停下脚步,追问道:“怎么了?” “啊……你还不知道啊……”楚蓉生的眼皮神经性地跳了跳,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说道:“你阿波……他病了。” 杨鹤羽一慌,脸色都变了。 “你别急,不是什么重病,就是……怎么说呢?”楚蓉生似乎很想找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可是他的知识储备又很有限,只能用最直白的语言,说道:“就是脑子糊涂了。哎,人老了吧,有点儿痴。不太认人了……” “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你别急,我送你去你阿波那儿吧。”楚蓉生拖着腿尽力跟上杨鹤羽的步履,他喘息着说:“他老人家身体是没问题的,我听你耶迪舅舅说,能吃能睡,就是记性好像出了岔子。像是停留在十几年前了。他老是以为……以为你妈妈还没走呢。” 第二百章 老人与娃(上) 杨鹤羽在鹤留待了40天,这40天他做了几轮试验,用不同的比例调配国产草甘膦水剂、粉剂和美产农达水剂。最终他得出了结论:每公顷用40国产草甘膦水剂7500l的调配方案,效果最好,施药后一个月能达到最大的除草效果。 如此也算是完成了楚蓉生交待给他的任务。 然后,他带着波耶出了鹤留,直奔成都而去。70多岁的波耶从未走出过鹤留,他如今是真的糊涂了。 据舅舅耶迪说,一切都起源于一坛酿坏的酒——被村子里的人尊称为酒神的波耶竟然酿坏了酒。 耶迪说波耶的记性坏了,一些酿酒的流程忘了,一些则反反复复的做着。 “有一次他还要我喊你爸爸妈妈带你回来吃饭,哎!不过也就那一次,把我们都给吓坏了!” 听着舅舅的话,杨鹤羽注视着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外祖父的眼睛。 那双眼睛再也没有他幼时见过的锐利,一种茫然和迟钝侵占了他的精神,像垂垂老矣的鹰一般再也无法飞击长空了。 杨鹤羽和杨世杰取得了联系,带着波耶去往成都,在西南片最好的医院里挂上了专家号。为了减轻旅途的辛苦,他特意买了卧铺。 波耶到的那天,杨世杰带着一家人去接。 杨宇轩大了不少,他长得更像田敏,白皮红唇个头不能算高。长大了的杨宇轩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爱说话了,他戴着一副眼镜,冲杨鹤羽温和地笑着。 田敏始终如一的像太阳般温暖,她的头发烫了细碎的小卷,看起来又喜气又精神。企业改制以后,田敏办了内退,全心全意照顾起杨宇轩的学习生活来。她看起来又胖了些,可能是因为杨宇轩学习自觉,成绩优异,并没有让田敏多操心的缘故吧。 “爹爹!我们盼着您来,都盼了好久喽!”田敏热烈地和波耶打招呼,她又拍了拍杨鹤羽的背,假意愠怒地说道:“你这个臭小子终于舍得回家啦!” 杨鹤羽至今没有将背处分的事情告诉给叔叔婶婶,如今见了婶婶不免有些心虚。田敏感觉到了一样,她养了他十年,嗅嗅他的味儿就知道不对劲。 但贵客在前,任何事都要先退退位。田敏张罗着下馆子吃饭,波耶这时脑袋还算清楚,他连连推让,说道:“家里吃!家里吃就好!” 田敏笑得面颊上的肉都发颤,她抬高嗓门嚷道:“爹爹,您是贵客!我们早就定好桌子了,一定要去的!钱都付过了!” 她搀着波耶的胳膊,像个女儿一般扶着他走。田敏是个同理心极强的女人,她不免想起了去世的嫂子,想起那个连面都未曾见过的哈尼族女人。 田敏的笑容隐去了,她不无伤感地喃喃自语道:“我不如嫂子能干,做的饭很难吃。小羽跟着我们没什么口福的,吃苦喽!” 杨鹤羽伸手搂过田敏的肩,回道:“嬢嬢,你做得川菜是普天之下独一份。融合了成都的麻、重庆的辣、贵阳的酸、上海的甜、有时候甚至还有神来之笔的苦与咸,就是我记忆里的家乡味,我都快想死啦!” 第二百零一章 老人与娃(下) 田敏被杨鹤羽逗乐,大笑间,波耶喃喃低语道:“我的耶沙厨艺很好,她什么都能干。会做饭,会做衣。” 他握起田敏的手,说道:“回头我让耶沙做给你们吃!” 一股悲伤瞬间笼罩住这一群人,杨世杰伸手拍了拍侄儿的后背,对着他苦笑了一下。 一家人相互搀扶着去吃饭,席上田敏一直忙活,来来去去地问菜、问饭、问老人家是否合意。直到杨鹤羽将她按在座位上,一家人才终于在一起碰了杯。 杨世杰的家还是老样子,只是在客厅里新添置了一个好物件。 杨宇轩拉着杨鹤羽去看,原来是一台洁白的家用电脑。 “哥!酷不酷?我和爸爸一起攒的。”杨宇轩边说边开了机,他熟稔的操作,并且不断介绍着:“带pci插槽的486主板,5x86奔腾cpu,16b内存,1g的硬盘,144软盘还有6速光驱,以及16位声卡。不错吧?” 言语间,屏幕上亮出了dows97的图标。 波耶走过来看,他皱着眉头,说道:“这城里的电视机也不大嗫。” 杨鹤羽笑着解释道:“阿波,这叫电脑,比电视互动性好,是高科技。” 杨世杰也走过来,他喜欢计算机已经很久了,谈起自己的爱好来也格外的有兴趣。 “我这台机子性价比可以的,主板上带3个pci插槽,4个72线内存槽,以后要是想扩容也方便,不容易淘汰的。” “还扩什么容,没完没了啦!”田敏走过来,带着明显的不满冲杨鹤羽低语道:“花了快7000块钱,心疼死我了!” 杨鹤羽看着手握鼠标流畅操作的杨宇轩,不禁想起了彭野,他提醒道:“少上点网,学习第一。” “知道,我要做蒂姆·伯纳斯·李那样的人物,才不要做他的臣民。”小小年纪的杨宇轩说起话来,却显得霸气十足。他敢以万维网之父自比,毫无羞涩。杨鹤羽喜欢弟弟身上这样的少年之气,目光一转看向叔叔——杨世杰的眼神更是骄傲不已。 回家后的第二天一早,杨鹤羽带着波耶去就诊。 ct显示波耶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脑萎缩,经过一系列的测试,被确诊为早期阿尔兹海默症。 医生告诉杨鹤羽,这是一种进行性发展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性痴呆。 这样的诊断让杨鹤羽无声叹息。 一代人老去,一代人长成,时间的规律,仍旧无人可逆。 田敏和杨世杰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杨鹤羽,他们都知道在杨鹤羽的生命里,亲人逝去的悲伤来得实在太早了。那些伤疤在心底愈合,有了极其沉重的份量,使得他对家人,对亲情看得很重。 到了夜里,田敏和杨世杰交谈。 她突然说道:“羽儿肯定是谈恋爱了,跟那个申申。”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这我要是看不出来,白跟他一起生活那么些年。”田敏对楚知颜的看法并未改观,她就是不喜欢那个女孩儿。但她却最终说:“谈就谈了吧,羽儿高兴就好。” 第二百零二章 甜蜜蜜(上) “妈,你对那小姑娘那么上心,是想要弥补什么呢?别再做这种无用功了,我一点儿也不会感激你的。” “她就是我丢的!别说她,过去那二十年的每时、每刻、每个人能丢的我都想丢了!包括那二十年里的您!明白么?” “你以为我不认她是对她残忍?残忍……好,我告诉你什么是残忍。其实你知道的,但你也不敢问我是不是?!我现在告诉你,她的父亲是一窝人渣,禽兽!具体是谁,连我也不知道!怎么样?要不要我拉一份名单出来给你们挨个去验验?!” 周曼清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她的手紧紧攥住真丝的薄被,大口大口地喘息。 那天夜里,被贝一铭送回来的楚知颜曾经哭着问她是不是知道颜百灵回来了,她咬紧牙关没有认。 又隔了好几天,楚知颜对她说颜百灵常常出现在梦里,但她永远都追不上她,就像那天她追不上她毅然离去的出租车。 周曼清心中压抑难耐,但她却不能告诉楚知颜,颜百灵也常常出现在她的梦里。可是那梦不是梦,而是真实的重映。 她想她可能永远忘不掉颜百灵最后一次从这间屋子离去时甩下的话——“你永远就只考虑你自己,不肯听我说的话。我是真恨呐!” 那话掷地就碎,锋利的碴子割得她的心没有一寸完好之地。 周曼清深深叹息,她想女儿最终把这个隐秘告诉给她,就是往她的怀里甩了一颗雷。再危险她也要自己抱着,再也不能丢给那个可怜的孩子。 周曼清决定要好好的照顾楚知颜,让她读书,让她自立,再看着她找到人生的归宿,而这份隐秘随着她一起飞灰湮灭便好。 她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缓缓起床,换了一身干衣服。一推门,楚知颜已经弄好了一桌子的早餐。 “辛苦了。” 楚知颜不自然地笑了笑,她能感觉出来周曼清的变化,把她的古怪归咎到了对她对自己隐瞒颜百灵回国的事上去。 今年再开学楚知颜就要上大三了,她忘不了颜百灵和那个依偎在她身侧的混血小男孩。 专业课上看着那些外教老师,她突然萌生了冲动——她也要出国去!她倒要看看国外到底是有什么好,让人这么狠心要抛弃本根。 不过冲动归冲动,她一想起杨鹤羽来,内心就又平静了。 楚知颜思念极了杨鹤羽,每每想起他来,那种爱人之间相思求不得的焦虑就代替了心底的那一抹狠,令她重又柔软起来。 餐桌不大,周曼清和楚知颜相对无言,各自思虑地吃着早餐。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两个人都同时一激灵,彼此对视一眼,楚知颜看懂了周曼清眼底的紧张与害怕,她率先站了起来,走过去将电话接了起来。 “喂。” “申申,起床了么?” 竟然是杨鹤羽打来了电话,楚知颜闻声立刻卸下了周身的铠甲,有些羞涩地抱住了电话,她低语道:“你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呀?” “呃,我让贝一铭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出去取一趟呗。” 第二百零三章 甜蜜蜜(中) “现在么?” “嗯,他在门口呢。你快点去。” 楚知颜听话地放下听筒,她整了整衣服,头发随意一挽就要出门。 周曼清喊住她,不满地看着她不修边幅的模样。 “女人出门要有必要的修饰,我跟你讲过几回了。换了衣服再出去,头发也去梳梳。” 楚知颜扁了扁嘴,只得又跑回去换了一件蓝色真丝长裙,长长的头发梳顺溜,扎成了个高高的马尾。 等到下了楼,出了小区的大门,惊讶于杨鹤羽站在马路对面对她大笑时,楚知颜才终于感激起周曼清的提醒,同时也对自己骨子里缺失的教养感到深深的自卑。 她想倘若她一直在这样一座城市长大,就长在这样的家庭里,她也一定是会长出优雅命根的人。 杨鹤羽用力朝她招手,见楚知颜在原地发愣,以为她高兴得糊涂了。他再也抑制不住冲动,一溜烟跑过去,抱起她就转了个圈。 楚知颜又羞又惊,她大声笑着,感觉到快乐完全将自己包裹,这样的幸福才是能治愈她的良药呐。 她充满柔情地呢喃着:“你怎么来了呀?!怎么不告诉我呀!啊!天哪……是你么?!” 杨鹤羽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脸,楚知颜问一个问题,他就接上一个回。 “就是来了呀……surprise!唔……是我呀……” 杨鹤羽在楚知颜的额头印上亲吻,大手扣住她的,牵住她随便寻了个方向就走。 “我真高兴!” “我也是。想我么?”杨鹤羽偏过头问。 “嗯!”楚知颜连连点头,她的手指与他的交缠在一起,像个孩子一样将手臂高高荡起来。 “你吃过了么?” “还没呢。你呢?” “那我们去吃生煎包,好不好?”楚知颜笑着,她又用上海话重复了一遍,说:“生煎!” “你就这样出来,行么?”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在一起!”楚知颜将额头靠在杨鹤羽的肩头,她还沉浸在兴奋里,连连从嗓子眼里憋出怪调子,感慨道:“真是surprise呀!简直是太开心了呢!” “小傻瓜。” “大傻瓜!” “小贝哥跟你一起回来的么?” “没有呀,他回成都了么?他不是去深圳探路去了么?”杨鹤羽回成都待了一星期,只在陪波耶散步的时候撞见了贝一旎。 “我不知道呀,”楚知颜伸手掐了一把杨鹤羽,笑着说:“你现在拿小贝哥做幌子做得这么熟练的呢?!” “哈哈,下次就不好使了,你这么聪明。” “那我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只要你肯给我这样的惊喜,越多越好,”楚知颜低声说着:“怎么都行,我最喜欢了。” 从见面到现在,楚知颜说了不知道多少句“欢喜”,恐怕她自己都是无意识的。 杨鹤羽哑着嗓子问道:“你这么想我的么?” “那当然。” “其实你也可以坐车去北京看我的。” 楚知颜的笑意忽而收了收,她抿了抿嘴,说道:“我怕坐火车。” “小丫头……十几岁的时候都能坐着车辗转几千公里,怎么现在反而怕做火车了?” 楚知颜不接他的话,伸手一指,领着他钻进了一家热气腾腾的生煎铺子。 第二百零四章 甜蜜蜜(下) 一进了门店,楚知颜就撇着一口上海话,说道:“师傅,8个生煎馒头,两碗馄饨,馄饨不要葱。” 她这样的品貌说这样嗲糯糯的上海话,根本不会有人说她是个外地乡窝哩。 杨鹤羽也要承认这样的楚知颜是迷人的,周遭的人想看又不敢看她,只能在吸汤咀嚼之时若有似无地瞄上几眼,似乎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杨鹤羽把手里的小票子递给她,她问道:“上海人吃甜口,你吃得惯么?小贝哥每次都要加一份辣油蘸着吃。” “没关系,我适应能力很强。”杨鹤羽顺带给楚知颜讲了自己喝豆汁儿的壮举,他描述着那种独特地气味,弄得楚知颜都锁紧了眉头。 楚知颜甜蜜地倚靠着杨鹤羽,柔声说道:“你看,你要是在上海,咱们就能天天这样一起吃早餐。” 她扬起下巴,娇媚地看着他,补充道:“不用下馆子,我做给你吃。” 这样的话反倒让杨鹤羽的面色沉了下来,他这趟来上海是带着目的的——既为弥补之前惹哭楚知颜的错误,又为告知她自己的一个决定。 只是,这个决定……不是那么好开口,他并不希望这么早就说出来。 杨鹤羽不是一个爱逃避的人,但他实在不忍心破坏这样美好的气氛。 “你怎么了?”楚知颜伸出一只手在杨鹤羽的眼前晃了晃,问道:“累了么?” “没有。”杨鹤羽拿起小碟子,倒了一些醋,说道:“上海人也真是奇怪,明明是包子,偏要叫馒头。一会我要好好尝尝这生煎馒头到底好不好吃。” 突然,他又想起一件要紧事,连忙将握住了楚知颜的手松开了。 他拿过身后的背包,神神秘秘地对着楚知颜使眼色。 “干嘛呀?有礼物呀?”楚知颜扬起下巴,配合地朝他正在摸索的背包里头瞅。 杨鹤羽从里面拽出了一个包装得蛮漂亮的袋子递给了她。 楚知颜欣喜地接过来,拨开包装袋一看——是一件泡泡袖的白衬衫,纱织的,看起来很梦幻。但实在不是楚知颜喜爱的风格,她的品味随了周曼清,喜欢做减法的东西,这种繁杂的设计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楚知颜抿唇笑了笑,叹道:“哎呀,你这不买围巾手套,品味就彻底暴露了呀!” 杨鹤羽笑了笑,他刮了刮楚知颜的鼻子,说道:“你别讽刺了,这是我嬢嬢送给你的。” 楚知颜不敢相信,她双手猛地把袋子一按,追问道:“田敏阿姨送我的?!真的假的!” “如假包换。” 楚知颜提起半口气,半晌她才捂着脸不好意思地笑道:“怎么回事啊?田阿姨怎么会给我买东西呀?!她……她知道我们两个……” 杨鹤羽点头窃喜的模样让楚知颜彻底羞红了脸。 她顾不上礼节修养,伏在桌子上耍赖道:“哎呀,多不好意思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杨鹤羽贴近她的耳朵说:“以后到我们家,记得给她奉茶就行。” 楚知颜立刻坐直,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在杨鹤羽的胸前拍了一巴掌,甜蜜的惩戒一点威慑力也没有。 杨鹤羽顺势就握上她的手,笑了。 第二百零五章 商议还是告知(上) 杨鹤羽这趟来是有要紧事要与楚知颜说的。 他说是关于他们两人的未来,这样的话让楚知颜的脸颊变得红扑扑。 楚知颜略低着头,两只手在身后搅成了一股麻花,她心里期待着杨鹤羽对她说的未来,甚至于已经开始幻想一份美好。 “申申,我不想考研了。” “嗯?”楚知颜不解的仰起头,她问为什么。 “我不想考外校的研究生,而且,我也想通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既然如此,不如早点工作。” “哦……”楚知颜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不能考本校的研究生,但她转念一想,也许他是在找借口——他是想她了,想到她的身边来,是如她一样的。 楚知颜笑了起来,她娇羞地低着头,轻轻“哦”了一声。 杨鹤羽牵起她的手,认真盯住她的眼睛,说: “我想回鹤留去,你会支持我么?” 楚知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笑容瞬间散尽,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将内心的不可置信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鹤羽立刻紧张起来,他抿着嘴看着她。 “为什么?!” 杨鹤羽见她显然是急了,心也悬了起来,他轻声试探道:“你别急,我们商量一下。” “我……”楚知颜睫毛发颤,她僵直着身体,说:“我没想到你跟我说的是这个。你不是说……要和我说我们的未来么?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说的是我对未来的决定,我想我应该要告诉你。”杨鹤羽顿了顿说道:“因为我的未来也应该要有你。” 楚知颜后退一步,她说:“我的未来不可能在鹤留,我从来也没想过回去!” “你别那么激动,好么?” “你有为我考虑过么?”楚知颜情绪激动地挥舞双手,她质问道:“我回鹤留我能做什么?你将我的专业置于何处?我的书就要白读了么?!而且……我讨厌你说我们是属于鹤留的,不是!我们是大学生!是高等人才!我们都应该在大城市留下来,为什么要回去?!” 楚知颜逼近一步,追问道:“你以为你回去能改变什么?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对,”杨鹤羽接住了楚知颜的话,他说:“我们回去就是一种改变。” 显然楚知颜不愿意听他的大道理,她扶额叹息,无法承受。 杨鹤羽沮丧了,他适时闭了嘴。情绪触底后,他不由得将伤心袒露了出来,他说:“我阿波病了,他开始记不住人,我不知道还有多久他就要把我也忘了。” 杨鹤羽说这些并不是要博取楚知颜的同情,或者是打感情牌让她服软。他只是向她坦白一件会让他深感无力的伤心事而已。 而楚知颜的反应却让他大为吃惊。 她先是冷笑,然后冷冷地看着他,用冰冷地声音回道: “是,你还有你阿波,还有你叔叔、嬢嬢、弟弟,你要牵挂的人真多!那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今天你到底是和我商量还是告知我?!” “你怎么这么说?”杨鹤羽第一次见识到楚知颜的强硬,她一贯都柔软得像一只猫,没想到强硬起来竟然是这样咄咄逼人。 “我就是要这样说!”楚知颜一滴眼泪滚下来,她说道:“你做出这样的选择就是抛弃我!我只有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 第二百零六章 商量还是告知(下) 杨鹤羽看着她晶莹的泪珠,他只需要跨出去三步,就能够把楚知颜搂到怀里。但他没有这样做,这一瞬间,一种难言的情绪攀上了心头。 是“商量还是告知”? 楚知颜倒真把杨鹤羽给问住了。 这不仅仅是一次不够成功的谈话,也不仅仅只是一次情侣之间的小口角,而是某种默契与平衡在这一瞬间被打破了。 杨鹤羽觉得眼前的楚知颜是全新的、崭新的、未知的;而楚知颜的感知是孤独、失意与绝望。 她说:“我知道你认准的事情,没人能改变你的。所以,即便我说不,你还是会去,对么?” 杨鹤羽到底比她年长了两岁,他先一步退让,走上去低语道:“一说起鹤留,你怎么就这么不冷静?上次在电话里,也是立刻就生气。我就是怕还和上次一样,才特意过来的。” “你回答我,”楚知颜却不服软,她逼问他:“给我答案!” 杨鹤羽颇为无奈地看着楚知颜,朝她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明白!” 楚知颜决然转身,立刻就走,弄得杨鹤羽错愕不及。他追上去,解释:“明年的事情,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讨论。申申!你还有两年才毕业,我总会想到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楚知颜的心彻底坠入谷底,她停下脚步。 “你知道么?我曾经想过出国的,你却想着拉我回村里!简直是天方夜谭!不可理喻!你知道我想要的答案是什么,我给你半年时间给我这个答案。如果你还坚持你的想法……” 她顿了顿,字字清晰地说:“那就是抛弃我。我也不会再给你机会反悔。这就是我的态度,你听明白了么?” 她说这段话时决绝的模样,深深印在了杨鹤羽的脑子里。随着时光的推移,那模样镌刻得越来越深。 年轻气盛却也往往不留余地。 杨鹤羽被楚知颜甩在了马路上,他起初是又惊又气,惊得是楚知颜竟然也有暴脾气,气得是她的固执己见,无法沟通。 等到第十二趟公交车在他眼前划过后,杨鹤羽终于释然下来。他想她爱他才会这样,原本也是一件好事啊。 楚知颜哭着跑回家,把周曼清给吓了一跳。 见她把自己所在房间里,任由周曼清在外头怎么敲门都没用。 后来,她哭累了,趴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娜拉,我做了午饭,你出来吃饭吧。” 周曼清侧耳听着门内的动静,楚知颜的声音传了出来。 “您为什么说我和小羽哥不合适?” 周曼清眉头抬了抬,皱紧又舒展开。她明白了楚知颜情绪波动的缘由。 周曼清在门外为楚知颜朗诵了半首元曲——管道升的《我侬词》。 隔着紧闭的房门,周曼清的声音低回婉转,楚知颜听不得不是很清楚,隐隐约约似乎是什么“一块泥”“重塑一个你我”。 周曼清说:“你是外柔内刚,他更是心坚如铁,你们两个打破就是粉身碎骨。何必呢?以后你就明白了,什么也比不过平平淡淡,简简单单……” 第二百零七章 失而复得的旧外套 3号楼306室。 金娇娇手里抱着一件男士旧夹克,仰头看着曾经无比关注的男生寝室。 她原地踮着脚尖,嘀咕着:“怎么不一巴掌把自己抽醒呢!” 晓梅笑话她的声音还近在耳边,她“警告”金娇娇大学即将结束,该疯的时候如果没疯过,以后可不要后悔。 她话说的隐晦是为了给金娇娇这个大小姐留着面子。 金娇娇领了她的情,她把洗得干干净净、一直挂在床头的那件杨鹤羽的外套取了下来。她爱惜地抱在怀里,遮遮掩掩地挪了出去。 金娇娇还是忘不了杨鹤羽,尤其是那天重逢以后,她坐在杨鹤羽自行车的后座看着他那颗“讨厌”的脑袋,就恨不得“扭下来”当球踢…… 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有办法,轻而易举地就进了男生宿舍,爬了两层楼走到了306的门口。 金娇娇这次没有破门而入,她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门是虚掩上的,门内无人应答,门倒是随着她的指头被推开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金娇娇记得杨鹤羽是睡在靠门边的上铺,那张床铺永远收拾得和刚结束军训一般。 干净,整洁,就像他本人一样。 她伸手摸了摸他床铺的床单,视线转到他的写字台,眼神就黯淡下来。 金娇娇看到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杨鹤羽和楚知颜小时候在布景前的合影,另一张是长大了的杨鹤羽和楚知颜一起在外滩前拍的。 金娇娇心里不是滋味,正在幽怨之际,一个男声从背后传来。 “你好。” 金娇娇惊得肩头一颤,慌忙把照片放下来。 她一扭身,看到的是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彭野。 彭野见到她似乎很激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没头没脑就开始介绍起来:“那个是杨鹤羽和他女朋友。挺漂亮的吧?” 金娇娇显然对这句话非常不满,她扬起下巴,顺势就把照片按倒了。 彭野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不屑,立刻摆手道:“不过我觉得比不上你……在我心里,还是……还是你最好看。” 金娇娇嗤笑出声,她冷哼着打量这个没头没脑的男同学,她努力回忆着,突然问道:“你是不是睡他下铺的?” “是!你记得我呢!”彭野欣喜若狂。 “彭野是吧?” “是我,是我。” “是你个头!你还好意思应声!”金娇娇突然就将手里的衣服变成了一根鞭子,肆无忌惮朝彭野抽了过去,她一边抽一边骂:“就是你这个败类害的他被处分的,是不是?!我要是你就改名换姓,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我见义勇为惯了,今天就来替天行个道!” 彭野被金娇娇臊得满脸通红,面对女孩子,他又不能还手,着实吃了不少亏。 衣服上的铜扣子,扫在他脑门上立即就起一个大包。 幸好,306寝室大部队及时赶了回来。 杨鹤羽手里端着饭盒,一眼就看到了“母狮子”一般的金娇娇,他赶紧拉住她。 金娇娇今天的梳妆打扮乃至于进门前的心理建设,都是走淑女路线的。可眼下实在是全线瘫痪,她不得不懊丧地丢下手里的衣服,扔到杨鹤羽怀里。 “我……还衣服给你!再见!” 第二百零八章 再一次拒绝 金娇娇满脸通红地跑的飞快,杨鹤羽赶忙追了出去。 “金娇娇!” 金娇娇听到杨鹤羽的呼喊,双腿立刻就不听使唤,仿佛被水泥地给黏住了,拔都拔不动。 “你腿没事了吧?” “早没事了,等你现在来问,我都瘸了。”金娇娇骨碌碌转着眼睛,她本来还想调侃他:瘸了是不是他要负责?可是一想起他案头女朋友的照片,顿时就泄了气。 “我后来太忙了,抱歉,也没去看看你。” “没事。”金娇娇为了缓解尴尬,自找台阶道:“又不是你一个忙,快毕业了人人都忙。” “谢谢你。” 金娇娇心里咯噔一下,她有些不安地抬眼看了看杨鹤羽。 其实,她今天来,除了来还衣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去确认。金娇娇见杨鹤羽这声道谢很有些古怪,知道八成和她要确认的事有关,不由得紧张起来。 “去南亚热所实习的机会,陈教授告诉我了。他说了,你极力跟南亚那边推荐我。” 金娇娇长叹一口起,她心想:这个陈教授是不是脑子里少根筋,跟他说了不要提自己,他竟然抖了个干净。 她嘟囔说:“不是我,我只是凑巧知道他们想要个人,就去跟陈教授讲了这个消息而已。我……又不是教授……怎么可能去推荐学生……”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哦……”金娇娇按耐住信息,确认道:“你同意了?” “唔……”杨鹤羽看起来有些纠结,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让陈教授推荐其他学生去了。” 金娇娇大吃一惊,她心里清楚杨鹤羽对澳洲坚果项目的痴迷程度。南亚热所正是这方面的领军部队,这次就是想选几个学生去跟这个澳洲坚果的研究项目。 她不解追问原因。 杨鹤羽耸了耸肩膀,说道:“我可能会去上海找个实习机会。” “上海哪里?” “还没定,”杨鹤羽的笑容并不自然,他低声说:“再说吧。” “你怎么变这样了?”金娇娇大失所望,她不是为自己的鬼主意落空而失望,而是从杨鹤羽的状态里感觉到了一丝颓丧的气息。这样的气息过往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她不免吃惊。 “你又没有什么契约要遵守,为什么要放弃这次机会?!杨鹤羽,你……你什么情况你自己知道……这次如果能去南亚热所去实习,总能给你的履历添些光彩吧!而且南亚热所是我国热带作物,尤其是澳洲坚果研究的先行者,这些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所以……确实觉得很遗憾。” “遗憾什么?!什么逻辑?我都听不懂呢。” “我想去上海找我女朋友,所以…抱歉…” 杨鹤羽的话按下了金娇娇脸上的表情慢放键,她眼角眉梢每一寸肌肉都缓慢地做着反应。 寒风四起,金娇娇觉得落寞,她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却实在不能就这样淑女的走掉。 她扭过身,扬眉瞪眼,怒道:“给谁道歉呢?!我用得着你给我道歉!你怕欠我的?我刚还帮你打了一架呢!你还的过来么!不过,我是不该打那个彭野的,我看啊!你跟他本质并无差异,都是自甘堕落的人!哼!” 第二百零九章 那个老外 1998年5月,梅雨初来。 贝一铭和于晓思拖着行李从深圳回了上海,连玩儿带寻觅几个月,他们都拿到了各自满意的offer。 于晓思进了一家日企做会计,而贝一铭则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在一堆海外背景、香港学生里杀出重围拿了一张世界500强日化巨头no1的管培生offer。 两个人只等着顺利答完辩,拿到双证前去报道,在深圳正式开始独立新生活。 “哎,很快就要跟上海滩告别喽。” “怎么啦?上海滩有什么你舍不得的人么?”于晓思半讥半讽,调笑道:“是不是有呀?” 贝一铭则把女友搂得更近,故意说:“对噻,申申大仙女嘛!” 于晓思没好气地给他一拳。 “你这个飞醋吃的,乱七八糟。老黄历不能再提啦,显得你气量很小哦。” 于晓思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心里知道贝一铭是有女神情结的,可是也更知道他那种接地气的性子真给他一个女神,不出三天他就要烦了。 贝一铭和于晓思也都算是美食名都出身,却纷纷被粤菜征服了味蕾。两个人手拖着手,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段到处寻找港式茶餐厅,却没想到一道惊奇大餐正在马路正前方等待着他们。 最先看到楚知颜的是于晓思,而贝一铭最先看到的是楚知颜所下的那辆豪车。 于晓思戳戳贝一铭,感叹道:“哇塞,贝一铭!这……不是你女神么!” “形容的真好!奔驰s600——内在比外在更美好的人间极品!” “胡扯什么!你看——前面是申申!” 醉心于观摩豪车的贝一铭这才将视线放远了一点,却正巧看到一个老外和楚知颜拉拉扯扯。 “我去!” 于晓思感觉到加付在自己肩头的重量消失了,她还没来得及阻拦,贝一铭就如同一根箭一般冲了出去。 “贝一铭!别打架!你几岁了!”于晓思跟在后面边跑边喊。 “我靠个扑街仔!妈的,白毛熊光天化日欺负中国姑娘,当我们中国男人都特么死绝了么!” 贝一铭虽然个头比不上那个老外,却敢于拎着别人的衣领来上一记左勾拳。 楚知颜吓了一跳,赶紧和跑来的于晓思两个人一起上去拉架。 “你们两个躲开!” 楚知颜见贝一铭凶狠的模样,只好开口喊道:“放手!他是我男朋友!” 那老外则用双手护住头,撇着一口鸟语,唧唧哇哇不知道在说什么。 贝一铭和于晓思同时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知颜。 楚知颜把那个老外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她桀骜地与贝一铭对视,良久才转过身帮身后那个老外整了整领带。 于晓思见贝一铭震惊到无语,便代他问道:‘申申,怎么回事?他是谁呀。’ “他叫克劳德,我们学校的外教。”楚知颜低垂双眼,推了推显然颇为不满的外国人,与他低语了两句。好不容易,她将克劳德安抚回了车里。 于晓思听出来她说的是法语,她不禁用一种异样的眼神与贝一铭对视了一下。 第二百一十章 形势突变(上) 贝一铭想:这要是他妹妹贝一旎当街跟一个外国人拉扯,他肯定要把她骂得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是,对方是一向清冷、眼睛里除了杨鹤羽绝对没有其他人的楚知颜。 贝一铭觉得胸口憋闷,有千言万语想说却理不出头绪来训斥。半晌,他终于呼出一口闷气,粗声说道: “你是不是跟小羽闹别扭了?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但是……开玩笑也要有个度!” 感觉到于晓思的手绕在背后戳自己,贝一铭不耐烦地“啧”一声,他故意借着跟于晓思发火,把对楚知颜的不满也发泄了出来。 “你戳我干嘛!我靠,改革开放、国门大开,怎么放的都是这些洋垃圾进来!还特么老师,老师是什么神圣的身份,能当街调戏女学生的么?!申申,我跟你说,你还小呢,别被人骗了!也别好高骛远,我和晓思在深圳看那些倒贴老外的女孩儿,可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贝一铭这话说的硬气得于晓思都害怕,她压低声音嘀咕道:“你好好说话……” 贝一铭态度缓和下来,他冲楚知颜招了招手。 “你过来,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一起吃个饭。” “别了。”楚知颜拉开车门,说:“说什么是你们的自由,跟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 上车之前,她的眼神变得更深沉,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 楚知颜果断上了车。 贝一铭上前敲车窗,看见克劳德的手放在楚知颜的手掌声。 汽车扬长而去,留下愤然的贝一铭和错愕的于晓思。 “哇塞,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于晓思诧异至极,她对楚知颜的印象还停留在“温婉少女”,可这印象今日完全被颠覆。 90年代,想出国的人不少,为了出国不择手段的人更不少。于晓思唇角漾起一丝鄙夷,她脱口而出:“吧嗒,女神砸地上,碎得也挺不堪的。” “别胡说。她不是那种人。” 于晓思顾不上嗤之以鼻,因为火急火燎的贝一铭正撇开她在车流不断的马路上横穿起来。 贝一铭急着寻一台公共电话给杨鹤羽报信,却气得一时想不起号码,扶着脑袋嘀咕了好一会,才总算拨了出去。 可是对方说人不在学校,说是出去实习了。 贝一铭懊恼地挂断电话,不由得嘀咕着:奇了怪了,才三个月而已,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这一场插曲搅和得贝一铭茶饭不思,于晓思夹了个小笼叉烧塞入他嘴里,颇有些醋意地放言: “差不多得了,又不是你老婆跑了,瞎操哪门子心……” 贝一铭狠狠嚼着包子,眼睛翻向天花板,他思索着,自言自语:“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不行!我还得去找申申那丫头问清楚。” “你再这样我生气了!”于晓思嘟着嘴,抱怨道:“你能不能多注意注意我!我妈说要跟你妈见面的事儿,你怎么安排的呀?!我告诉你,这件事你处理不好,你老婆也得丢!” 第二百一十一章 形势突变(下) 贝一铭和于晓思已经在一起两年了。今年过年,“毛脚女婿”先去准岳母家认了门,然后“毛脚女婿”又带着“准儿媳”回成都去拜见了太后娘娘。 贝一铭和于晓思的家庭背景比较相似,贝一铭为人活络,于晓思甜美可人,两人都很合长辈的意。 算起来,只有一桩事不够如意。 雷莉觉得贝一铭之所以选择去深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于晓思。因为于晓思所在的那家日企有于家的人脉关系,虽然看起来远离父母,但未来前途基本是于晓思的父母给铺设好了的。 而雷莉本意是想让儿子回成都,这样无论是进国企还是进银行系统,都还算有底。 而贝一铭态度强硬,非深圳不去,着实让雷莉心有不满。她想:最不济,留在上海也比去深圳好一些,毕竟她母家虽然在上海一带没有权,总还有一些财力。 她提出要在上海和于家人见一面,希望就两个孩子的未来两家人谈一谈。 只可惜雷莉站错了角度,打错了算盘。 贝一铭从来没想过回家靠娘老子,在他眼里,回去接受父亲的安排,约等于在上海街头要饭——兴许要饭还要更体面些。 他见于晓思好像对母亲要来沪有所不安,安慰道:“她来她的,你管她干嘛。以后你也是嫁给我,又不是嫁给她,怕她个屁。有老子在,你谁都不用怕,晓得不?” 贝一铭喜欢对着于晓思说成都话,于晓思也爱听。她觉得贝一铭说四川话的时候时常流露出一种霸气,很有吸引力。 于晓思噗嗤一笑,回道:“你们成都男人不是号称耙耳朵么?这么爱说老子,老子的,是不是压抑太久的关系?” 贝一铭斜了她一眼,用软糯糯的声音怼了回去:“老子才不是耙耳朵。” 于晓思哈哈大笑。她摇着贝一铭的胳膊撒娇: “不管不管,你反正这几天都要陪着我。晚上咱们去逛商场给双方妈妈都买点礼物好不好?明天她们就要见面了,我紧张呢!” “好好好。”贝一铭夹起一块肠粉,暂时把楚知颜的事儿放在了一边,有意无意地嘀咕了一句“烦球”,也不知道是说雷莉还是说楚知颜。 等两三日后,应付完“东西宫双太后”,贝一铭才惊觉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不光杨鹤羽找不到人,连楚知颜也找不到人了。 “休学了?!”贝一铭牵着于晓思站在楚知颜的宿舍楼下,一脸茫然。 “为什么?”贝一铭问那个跟楚知颜同一寝室的女孩子。 “这个嘛……我不好说的。我们跟她不能算很熟,虽然是一个寝室的,但她话少,具体什么事我们也不好问。再说,背后说人是非也不是君子所为,你们还是去问她本人吧。” 于晓思机灵,她立刻就追问道:“是不是因为一个叫克劳德的老师?” 那姑娘面露难色,良久点了点头,说道:“她可能是要出国了,但我们找她要联络地址,她也不给我们。楚知颜呐,一向都很神秘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轻舞飞扬(上) 周曼清枯坐在客厅,看着墙上挂着的照片发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她这几天总是以泪洗面:女儿和外孙女对着她说要出国的场景总是会重叠在一起,令她分不清是命运的戏弄还是真实的雷同。 楚知颜的离去几乎是没有征兆的,她一直都住在学校里,突然就跑回家说自己办理了休学,要跟结束了交流教学任务的法文老师一同去法国。 周曼清诧异,她大骂楚知颜脑袋秀逗了!同时她也很不解,楚知颜的心里一向只有那个青梅竹马的杨鹤羽,什么时候跑出来了一个法国人? 她是个过来人,一打量楚知颜的眼睛就知道问题正出在那个杨鹤羽的身上。 周曼清耐着性子,劝楚知颜冷静,冲动时不可轻易做决定,否则一定是个昏招。 但楚知颜似乎是受了什么大的打击,她伤心欲绝,决然要走。无论周曼清怎么问,她都不肯多吐一个字,让周曼清知晓原委,给她出主意。 周曼清不得不承认,颜百灵和楚知颜相像的何止外表,连脾气性格都几乎是一样的。 周曼清觉得半截身体发冷,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楚知颜这一走就是彻底消失了,她会做的比她母亲更狠,跟决绝。 “那你回来干嘛?来收拾行李?来跟我告别?” 楚知颜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道: “我没什么行李好收拾的,现在这一切都是您给我的。我也没有理由带走。尽管……没人认可我的身份,但是您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我感谢您。小时候我不懂事,离开云南的时候,没有跟人告别。现在我长大了,无论怎样,我想我应该跟您告个别。” 周曼清向后踉跄了一步,她心里的猜测落实了,一口气差点没有上来。 楚知颜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周曼清终于拉住了她。她想她真是错的离谱,现在才开始给她为时已晚真情。 但她还是把手上的镯子褪下来,换到了楚知颜的手腕上,她落下眼泪,低声说:“你叫我一声阿婆再走吧。” 这一声阿婆,楚知颜盼了好久啊。没想到盼到的时候,是决定离去的时刻。 她的泪水瞬间蓄满在眼眶内,她心里好很想唤她这一声“阿婆,却喉咙发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周曼清的右手习惯性地摸在左手手腕上,却摸了一场空,那枚镯子楚知颜还是带走了,她叹道:“老头子,你送给我的镯子我给孩子了。你在天之灵要保佑她,让她的命好一点。等我到了那边,见到了你,就不怪你抛下我们先走一步了……” 用了一个星期,周曼清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起身想要去做一些吃的,却发现冰箱早就空空如也。 她回了房间,穿好旗袍,拿好手袋,终于走出门去。 小区门口的保安点头热切地跟周曼清打着招呼,他说道:“门口那两个人还在等你嗫,周妈妈,是撒子人嗫?你出门要不要紧呢?” 周曼清皱着眉头向前一看,看见了门口花坛上坐着的杨鹤羽与贝一铭。 两天前,她接了杨鹤羽的电话,听都没听就挂了。 昨天保安又打来电话说有人探访,她也拒绝了。 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还没走呢! 第二百一十三章 轻舞飞扬(中) 贝一铭蹲在花坛上,他在杨鹤羽的身边放了不少好吃的。但杨鹤羽只是直勾勾出神地盯着地面,丝毫不为美食所动,哪怕肚子里早已经饥肠辘辘。 贝一铭见不得好兄弟这幅“要死不得活”的模样,他仰头看天,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这逻辑不通啊……” 引得贝一铭如此嘀咕的事情是杨鹤羽知晓楚知颜出国后的反应,他把贝一铭火急火燎的报信当成了一个玩笑或者恶作剧,让贝一铭不要胡闹。 贝一铭最后用自己的前途赌咒发誓,才让杨鹤羽重视起来。 杨鹤羽坚称自己和楚知颜近期完全没有吵架,他们一直在通信,楚知颜也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 可是现在,一直盯着地面的杨鹤羽长出了硬硬的胡茬子,他哑着嗓子把压在心头的话吐了出来。 “我骗了她。我这几个月去了湛江实习,但我没告诉她实情。我跟她说我在北京准备论文,我们这个专业不需要外出实习,所以才不能来上海找实习单位。” 贝一铭对这个新消息很是疑惑,他反问道:“你不是说你们一直在通信么?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我让北京的室友帮我转信,他收到申申的信会寄给我,我的回信也寄给他,由他代为从北京寄给申申。” 贝一铭不厚道地笑了,他赶紧收住情绪,感慨道:“你干嘛要这么折腾?” “她一直想让我来上海,也反对我去偏远的地方。之前我跟她因为这个问题吵过架,所以……这次我就想着先瞒着她。” 贝一铭甩甩头,他又抽了一口烟。有些话他很想说,但又不想在兄弟心间扎刀,只好忍了下来。 突然,杨鹤羽一下子窜了起来,惊得贝一铭拦住他。 “你干嘛?” “我想起一件事情,我去打个电话!”杨鹤羽说道:“信出了问题!她太长时间没有给我寄最后一封信了!我要打电话回去问一下。” 贝一铭把他拦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移动电话来——这个电话是这次“两宫太后”相聚上海后,于晓思的妈妈送给女儿和未来女婿的礼物。 杨鹤羽接过来赶紧给宿舍楼打了个电话,李凡接了电话后坚称只要收到的信就都给杨鹤羽转寄了。可是杨鹤羽还是觉得不对劲,他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收到楚知颜的信了——这个时间长的离谱。 杨鹤羽笃定是信出了问题,贝一铭则嘀咕道: “拉倒吧,什么信的问题,明明就是人的问题。” 原本于晓思对楚知颜的评判,贝一铭是不认同的。可是他见自己的好兄弟为了楚知颜弄成这幅悲惨样,又实在不能不怪她。 他脱口而出:“羽儿,人心叵测。你单纯,不懂。现在很多人为了出国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她不是这样的人!” 杨鹤羽断言得斩钉截铁,他几乎就要对贝一铭翻脸。 可贝一铭的眼神也变了,他对着杨鹤羽的身后露出了乖巧的笑意,和回家后重又出来的周曼清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招呼。 第二百一十四章 轻舞飞扬(下) “周老师!您总算出来了!”杨鹤羽百感交集,他凑上去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申申走的时候她有没有说什么?还有她去哪里了?您有她的联络地址么?或者电话?” 周曼清心里恨极了杨鹤羽,她冰冷着眼神从包里掏出了一个东西,丢在了地上。 “她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这里也不欢迎你,你走吧。” 杨鹤羽的视线往地上一看,是那张他和楚知颜在一起后的合影——出自贝一铭之手的外滩牵手合影。 那时的他们笑靥如花,无比甜蜜。 她走的竟然是那样的决绝啊,竟然连一张照片都不肯带走。 贝一铭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杨鹤羽从中山苑拖走,他买了一堆酒,要陪杨鹤羽一醉解千愁。 杨鹤羽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为何申申会连个信都不给他就狠心离去。 他这个人向来自控能力很好,此时却也是蓄意醉倒,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灌。 贝一铭不忍心,他决定吐一吐真言。 “小羽,你跟她兴许本来就不合适。你做事可从来都没有遮遮掩掩的,可是连去湛江都不敢直接告诉她,那以后怎么办呢?就算这次你遮掩过去了,那毕业以后呢?我想你轻易是改不了去鹤留的想法的。” 贝一铭这句话似乎是刺痛了杨鹤羽,他的头垂下来,手里捏着酒瓶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 “她是对我失望了。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贝一铭没想到杨鹤羽痴情起来简直比他要厉害百倍。 “小羽,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我是支持你去追求自己的梦想的。”贝一铭把酒瓶从杨鹤羽手里薅下来,他说道:“我知道申申那样的女孩,谁拥有都不想失去。但是,你得向前看嘛,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想你总能找到真正情投意合的女孩子的。” “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杨鹤羽从来也没有想过会失去楚知颜的,从小到大,他们分分合合,但是却总是彼此最执着的牵挂。 他懊悔自己的后知后觉和太过自信,原来他并不是那样的懂得爱,他手里拿着那张和申申的合影,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自己太过于贪心了,才让她带着怨恨远走高飞了。 贝一铭拦下一辆出租,把醉了的杨鹤羽塞进了后座。 车内的电台开着,低沉的女声传出来: “故事终结于痞子蔡收到轻舞飞扬的信笺,她说:如果我还有一天寿命,那么我要做你的女友。我还有一天的命么?没有。所以,很可惜,我今生仍然不是你女友……” 这一年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让触网相恋成了风靡一时的话题。 贝一铭忽而想到了什么,他偏头对杨鹤羽说:“还有网络,有伊妹儿,振作一点,你还可以给她写信。” “……把整个浴缸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焰。整个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么?可以。所以,是的,我爱你……” 广播里的女主人饱含深情地朗诵让痞子蔡红起来的绕口令,杨鹤羽的头靠在车窗上,上海的霓虹照在他酒气蒸腾的脸上。 他想:他会写信的。可是他的女孩儿,应该已经像痞子蔡的轻舞飞扬一般,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俊男靓女(上) 1998年,改革开放行至二十载,全球一体化的经济进程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中华大地上一种新兴的工薪阶层成为了普通劳动者羡慕与效仿的榜样,他们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做——都市白领。 当贝一铭和于晓思正式毕业,踏入深圳这片热土时,他们正式拥有了“白领”这个令人艳羡的身份。 这趟出行,两人一起坐了飞机。 家境较好的贝一铭并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了,但却是他第一次没有花家里的钱坐飞机。 仅仅凭借一纸offer,他的这趟报道就可以按照差旅计算,一切都由世界第一日化品牌的中国合资公司广东艾薇来买单。 于晓思所在的日企没有美企大方,但贝一铭为了能让女友同行,就自掏腰包给于晓思也定了同一班飞机的机票,两个在双方父母的首肯下,携手挺进特区。 于晓思的舅舅提供了自己名下的一套房产给侄女和贝一铭住。房子不大,是个格局不错的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都是按照日式标准装修的,看起来精致又简洁。 如此,属于小两口的幸福生活正式拉开帷幕。 娇生惯养的于晓思也开始洗手作羹汤,她还会在每天晚上睡觉前,把两个人第二天要穿的衣服熨烫齐整、挂好备用。 第二天一早,再比贝一铭早起十分钟,用舅舅在日本带回来的多功能料理机,烤好面包与煎蛋。 “老公,要加油哦!” 今天是贝一铭正式报到的日子,于晓思在门口送他。他们两个虽然并未合法,却也已经迫不及待地以“老公老婆”相互称呼。 在这特别的日子里,一切都是这般的幸福与新鲜。贝一铭看着于晓思甜美的笑容,霸气地揽过她的脑袋,在女友的唇上印上一个大大的吻。 艾薇中国总部坐落在深圳最繁华地段、最高级的写字楼内,全玻璃墙幕的高楼顶端“ivy”三个字母的招牌震撼人心。 大厅里,身着职业装,脚蹬品质皮鞋,手提笔记本电脑,脸上挂着自信笑容的男男女女颇为西化的撇一口英文打着招呼——不管认识不认识。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栋大楼里似乎就没有难看的人,甚至连保安都收拾得跟港片里那些特工一样帅气。 办妥了进入大厦的相应手续后,贝一铭踏上电梯,直奔32楼而去。 “听说了么?今年是艾薇第一次招培训生,目标是五年培养一批中层管理者。咱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吧。” “对哦。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叫涂楠,之前在伊利诺伊读商科,你呢?” “哦……你留美的哦,我是钱自豪,港大arketg。” 大型会议室里,从祖国各地遴选出来的30号俊男靓女热烈地彼此交谈着。这就是他们这个阶层的典型特点:魅力有型,谈吐有礼,高学历高智商。 贝一铭转一圈下来,发现有海外教育背景的人竟然占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人里又被清北分去了半壁江山。 一番比较,贝一铭的履历竟然平庸下来。 但他一贯自信骄傲,并没有被其他人的背景给吓倒。相反,他瞬间被点起了斗志,壮志就此在心底刻下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俊男靓女(下) 进了外企,每个人都要给自己起一个洋名字,正式入职前就已经在填报资料表登记过了。 人力资源部门的同事将制作好的工牌拿过来发放,贝一铭接过了自己的工牌,上面清楚的写着:ike贝一铭管理培训生。 “大家好,我是人力资源部的培训经理孙红,大家可以叫我,我代表艾薇热烈欢迎各位的到来!” “相信大家都有收到我们通过邮件发送的电子版入职指南,今天下午我们会在这里有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 “欢迎仪式结束以后,我们就会正式出发前往厂部的艾薇大学进行封闭集训。在培训期间,我将会作为大家的班主任全程跟训,大家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随时找我。ok?” “接下来,将由我带领大家在总部参观。请大家尽量聚拢一些,并保持安静。” 公司的办公环境好的没有话说,脚下踩着的是灰色的地毯,再尖的高跟鞋也不怕发出锐利的响声。 带领队伍重点参观了公司的文化长廊、介绍了公司的组织架构和各部门分区。 路过市场部时,突然被人喊住。 贝一铭扭头一看,一个蜂腰长腿的美人的肩膀擦着他、就过去了。 她长发微卷几近齐腰,一身玫红色的职业套装剪裁得异常贴合腰身,脚下一双高跟鞋目测至少有七厘米。 她的妆容化的精致但很有攻击性,尤其是唇色红得发暗,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但贝一铭还是愿意承认她是个大美人。 “hi,sally!” 那个叫sally的女孩并不笑,她低头凑近了孙红低语着什么。 然后孙红翻起了手上的资料本,抬起眼睛在参观的队伍里搜寻了一番。然后她仰头回应了sally。 贝一铭并不觉得自己产生了什么错觉,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两个女人交谈的对象——那个叫sally的女人锐利的眼神扫过贝一铭的面庞,若有似无地点了下头。 贝一铭不动声色,直到上了前往集训基地的大巴,他才特意坐到了班主任孙红的身边,打听起消息来。 贝一铭天生会与人打交道,他说起话来风趣幽默,谈笑间就能搞定自己想要的信息。 “姐,我们集训完以后要怎么安排呢?” “入会集训完了之后会进入部门轮岗。各个部门会过来选人的。”孙红看了看贝一铭,笑着说:“一般是双选,你的意向是什么?” “都说市场部是公司的大脑,竞争最厉害也最锻炼人。这一车的人估计没有人不想进去厮杀一番的吧。不过,培训生嘛一切都听公司的安排。如果各个核心部门都能轮岗,对我们全面了解公司的业务运转也有好处。” 孙红点头表示认同,但是她还是直接说道:“你应该是能进市场部的。sally今天特意来问了你。” “sally是哪位?” “尹菲儿,上午带你们参观的时候你应该见到过,”孙红顿了顿,说道:“她是市场部总监郭威利的pa。” 贝一铭装得挺诧异,他明知故问道:“怎么会问起我来,完全没想到。” “郭威利可是公司的当红炸子鸡,能被他关注上,我要对你说声恭喜喽。” 第二百一十七章 美国女人(上) 金娇娇有了一个新朋友,是个金发碧眼人高马大的美国女人,名叫罗斯。 罗斯是个水电工程专家,作为“光明工程”的特聘外籍专家,她的目标是让云南广袤山凹凹里的松明豆油灯被通明透亮的电灯取代。 回到云南的金娇娇做了省报记者。因为英语水平较好,她被安排跟进报道中德共建的扶贫项目,因此结识了尚且不太流利的罗斯。 罗斯比金娇娇大了将近十岁,她从富庶之地远道而来,遇到了金娇娇这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大小姐,倒是闹出了不少笑话。 比如,金娇娇赶到麻栗坡和罗斯第一次见面时,罗斯提出要带着她走一走。罗斯见她的背包上装了一个大水壶,就撇着一口不地道的说:“亲爱的,少喝点水,你懂的。” 可金娇娇并没有懂,她娇嫩的皮肤水当当,就是靠着每日八杯水养出来的,她还是习惯性地一杯接一杯的喝。 等到要寻厕所的时候遇到了麻烦。金娇娇本以为总会有个旱厕,或者到了水电站基地总有地方解手。完全没料到:麻栗坡竟然原始到纯露天解决。 金娇娇羞涩不已,最后在罗斯的安慰下缩进一批矮树丛解决好生理问题。 罗斯告诉她自己出生在中产之家,家境优渥,但却与穷苦之人有解不开的缘分。从上大学起,她就立志要用知识帮助穷苦地区发展进步。 罗斯谈及理想时明亮的眼神,让她出了神,她不由得朝远处的重山看了过去。 金娇娇说:“我认识一个人,他也是从小就把志向放在高山河谷之间。从前我不晓得,现在才知道,在云南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的。” 金娇娇把手抬起来朝前指了指,说道:“他应该就在那道山的后面!” 罗斯湛蓝的眼睛闪了闪,她浪漫的天性瞬间打开,她用英语说:“我猜你一定跟他有故事,对不对?” 金娇娇苦涩地笑了笑。 “我犯了错,我跟他的故事结束了。” 罗斯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她安慰道:“你这么善良,上帝会保佑你的。相信我,时间会治愈一切。” “罗斯,恕我冒昧,你结婚了么?” 罗斯哈哈大笑,连连摇头。 金娇娇也笑了,她说道:“在我们中国,如果我十年后还没有结婚,我母亲一定会急得乱点鸳鸯谱的。” 罗斯不解,金娇娇解释乱点鸳鸯谱就是随便将找个人结婚,是个男人就可以。 “no!” “yes!” “no!” 丛林里,两个女人哈哈大笑。 金娇娇喜欢罗斯的开朗阳光,更喜欢她的浪漫。 她也喜欢记者这份职业,从大学时的兴趣爱好发展为预备奋斗终身的事业,金娇娇越来越觉得自己做了个正确的选择。 可是,这份正确来之不易,她险些就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的: 如果杨鹤羽没有拒绝南亚热作物研究所的录用,她现在肯定还在憋着爱撒野的性子,缩在南亚的实验室里看数据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 美国女人(中) 麻栗坡内峡谷颇多,虽然并不高耸,但刀削斧砍般的岩壁羊儿仍旧是上不去。这里的自然环境显然比她曾经去过的佤寨和哈尼族自然村还要恶劣得多。 金娇娇问罗斯对扶贫工作的看法。 罗斯细想后,回复她:“我不知道该怎样准确表达。但我在中国看到了,你们用举国之力去帮助穷苦的地方和贫困的人,我想扶贫真是一件庄严又崇高的大事业。” 罗斯的话让她想起了同事写过的一个通稿,一位刚刚结束了挂职扶贫任期的银行行长留下了一句自评: “我!一位拥有18年党龄的员去做扶贫,一定要比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慈善家做的更好!” 金娇娇想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看问题的角度并不同,可是只要心怀无私就是一个高尚纯粹的人。 那位银行行长是,罗斯是,一大批扶贫干部是、千千万万奋斗脱贫的村民们也是。 罗斯终于带着金娇娇走出了大山,来到一片破落的村户。在这里,几乎人人都认识这个美国姑娘,他们热切地与罗斯打招呼。 没过一会村长走过来拉着罗斯去吃饭。 罗斯对金娇娇说:“走吧,我们吃一点再走。只是,可能会不合你的胃口。” “不会,”金娇娇想起她在佤窄吃过的饭,拉住村长说:“我们就吃玉米饭,您可千万不要准备别的吃的。” 那村长的神色有变,他拉着罗斯和金娇娇往自家院子走,他说:“不是特意准备的,正好赶上了,你们快来,饭菜还热着哩!” 金娇娇立刻就明白过来,她颇为无奈地看了一眼罗斯。罗斯当时还不能理解金娇娇的眼神,直到看到了放在方木桌上的一碗扣肉,才大吃一惊。 她显示发出了经典的美式惊呼,又歪着调子问:“哪里来的肉?” 村长看起来很高兴,他拉着罗斯笑着说道:“上次你带来的那个扶贫干部,他说要给我们送猪!小伙子还真是说话算话哩!前几天真送来哩!一共两头,一公一母。虽然是送到村上,我们杀了以后还是按每户均分的,哎呀!太久没有吃过肉哩!每户都分了不少!高兴啊!” 罗斯听不懂这样大段的,金娇娇就翻译给她听。 结果竟然把罗斯听哭了,她焦急得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她嘟嘟囔囔说了一通,放下碗筷连玉米饭都不吃,冲出了门外。 金娇娇叹了一口气,她告诉村长:“送来的猪是做种猪的,要下崽的,不是让你们分了的。过段时间那扶贫干部再来,问起猪来,你们要怎么告诉别人?说杀了?猪死了?村长,您太欠考虑了。” 那村长也是面露难色,他叹了口气,跟金娇娇说了句实话。 “娃娃,我们也是没办法。人都要饿死了,拿什么喂猪下崽?村子里老的老,小的小,看到这猪,眼睛都要滴出血来了!我杀公杀母都一样,反正剩下一头也没法弄了。干脆就都分了,分得干净。” 第二百一十九章 美国女人(下) 金娇娇虽然看起来娇滴滴柔弱弱,却从来也不是个好糊弄的。 从村长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狡黠后,她扭头朝门外望去——善良的罗斯嘴里头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忏悔着什么。 金娇娇想:也许她是在自责当时没有让人跟村长讲清楚给的是种猪,造成了误会才导致了资源的浪费吧。 金娇娇叹了口气,关切的目光收回来时已经成了两道寒光。她瞪着村长不客气地问: “村长,不对吧,照您说的,猪肉可是多金贵的。这您都舍得做扣肉吃呢?宁愿杀了种猪也要吃上肉,您这作风可不像一个特级贫困县的村长,华西村都没您这豪迈劲儿呢!” 金娇娇虽然加入省报时间并不长,但她的见识并不短。她早就从各种资料、会议中看到了过去十几年扶贫工作的各类总结。 正所谓成果颇丰、教训亦多。 其中最大的教训就是把扶贫弄成了纯慈善,纯输血,把救济演化成了包办生存,反而更强的催生出了“等、靠、要”的依赖心理。 这村长之所以敢吃,还吃的酣畅淋漓,就是一种“赖上了”的卑劣心态。 “你这个小娃娃怎么这样说话呢!我看你面生,刚来的吧!你对我们这里了解多少啊,你们城里的人资源好,政策好,天天吃香喝辣,哪里知道我们的艰难!” “您也别给我上捆绳,我今儿还就要照直了说!”金娇娇被彻底激怒了,她叉腰训道: “我是省报的记者,让我来给您讲个新闻吧!有一个县领导在省内开完扶贫会议以后,兴高采烈回去给县领导班子开会,把被划定为贫困县当做一件喜事和干部们分享。大家一片欢腾,竟然还大摆筵席,连吃了三天!您猜猜后来怎么样了?” 村长痴痴地摇了摇头。 “整个领导班子全被撤了!我还提醒您一句,我说的可是新闻,不是故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村长,您的觉悟可得抓紧提高了!扶贫先扶志!您要是再这样不思进取,只想着伸手讨要,我看啊,您实在是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 金娇娇这一段话说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同时又隐隐含威,让那位村长不寒而栗。 于是那碗扣肉最终成了摆设,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品鉴美味。 金娇娇出去安慰罗斯。 罗斯果然说都是她的错,她将这一切责怪到自己的水平不够上。 罗斯央求金娇娇能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教教她,作为回报,她也愿意带着金娇娇去周边的村寨转转,为她提供一些新闻素材。 金娇娇觉得这个美国姐姐真是纯真得可爱,她打心眼里愿意留下来,自然会点头。 罗斯舒出一口气,仿佛是解决了大问题一般。她擦干眼泪,良久说道:“我要去联系那个扶贫干部,让他再运两头猪来。” 罗斯擦干泪水,扭身转了回去,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几张大钞,放在了餐桌上。 “我会联系人再送两头猪过来,现在预算很紧张,我们不能再占资源了。这笔钱我给你们凑上”金娇娇听着罗斯的英语,帮着翻译,她说的又惊又气。 金娇娇没想到罗斯竟然用自己的钱来给村长填帐,她的眉毛飞了起来,加上了一句自己的话: “陈村长!我会隔三差五就过来看看你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准备随时报道你!你好自为之!” 第二百二十章 枪打出头鸟(上) 一个月的集训结束,贝一铭拔得头筹,在集训毕业典礼的晚宴上,他志得意满。 孙红看着贝一铭端着酒杯在场上活跃,时不时还带动着大家唱歌、喊口号,她的唇边露出一抹颇有深意的微笑。 她的助手,人力资源部高级培训专员陆茜端着一杯果汁给老板孙红送来。 “姐,辛苦啦。” “贴心呀!谢谢。” 每一期培训结束,培训经理都如同脱了一层皮一般。初入社会的小孩稚气未脱,他们爱笑爱闹,在远离核心职场的偏远一隅享受着属于学生时代的最后余温。 孙红问道:“cy,这批次学员里,你比较看好谁?” “我呀……从培训的角度上来说,我好希望每一期都会有一个像贝一铭这样的学员。聪明、外向、灵活,还很有眼色。有了他,咱们组织培训都轻松些。姐,我都觉得他抵得上您半个助理了。” 陆茜进入职场已经两年了,她看着贝一铭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过去,这样一番赞扬之后,她忽而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以后去了总部那边能怎么样,我可说不好。姐,你觉得呢?” 孙红抿唇一笑,她把果汁放下,低声说道:“晚上让贝一铭来找下我,我跟他聊一下。” 孙红提早回了房间,她洗了个澡,又给孩子打了个电话,整整聊了半个多小时,陆茜才回来。 “跟他说过了,他说他回去收拾一下。都弄好了再过来找您。” “好。”孙红的电话还未挂断,她的嗓音还是捏着的,和自己三岁的儿子的聊天仍未结束。 陆茜靠在床头,打开笔记本电脑,写起培训总结报告来。 孙红的电话收了线,她看了一眼陆茜,说道:“你去收拾收拾准备睡呗,报告明天写,不用这么赶。” “我一会不用出去么?”陆茜问道。 “不用,”孙红坐在梳妆台前,贴了一张面膜,又扔了一张给陆茜,说道:“公司的新产品,你试试。” “我待会儿再收拾吧,别到时候弄一半贝一铭来了,就尴尬了。” “他呀,没个把小时是来不来的。” 孙红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特异功能,时间说的竟然这样准。将近十点半,贝一铭才敲响了孙红的房门,他进来时手里还提着两个礼盒。 昏暗的灯光下,陆茜望着他——贝一铭喝了不少,却是面部改色的样子。 贝一铭将手中的礼盒放在了行李架上,说道:“我们家乡的特产‘碧潭飘雪’,给两位姐姐尝尝。” 陆茜心想:这个臭小子倒是会卖乖,我才几岁,就把我跟孙红那样的孩子妈放在一个阵营了,我有那么老么! 陆茜立刻就开口道:“别人都是第一天来就给伴手礼,怎么你到最后一天才冒出来?你不知道姐从来不喜欢别人上供么?” 孙红见陆茜乱开玩笑,没好气地唬了她一下。 “所以我这不是上供,纯属感恩。”贝一铭一点也不拘谨,他拖过凳子就坐下来,说道:“姐肯定不会把我赶出去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枪打出头鸟(中) 孙红见了贝一铭这幅傲气中带着一丝轻佻的样子,准备了一肚子的提点之话,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下意识问道:“你家里是不是有姐姐?” “没有,我家里只有一个讨人嫌的妹妹。” 孙红就猜他应该是从小跟女孩子相处惯了,才会如此大大咧咧。 “你们明天就要回总部了,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啊。感谢姐给我机会拿了个新学员第一名。” “在我这里拿第一名没什么的……” 孙红话还没说完,贝一铭就抢话道:“哎,姐,开训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开训的时候,您说的是,好好加油,你们的培训表现都会被反馈到总部,结训排行榜连总裁都能看得到。” “是,但是这一阶段已经结束了。艾薇毕竟还是人才济济,有的人慢热,有的人厚积薄发,第一的人也不能永远都是第一……” “嗯……”贝一铭看起来并不是很认同。 孙红见他这样就停了下来,等他接话。 果然,贝一铭笑着抬头,他说:“回去我也是第一。” 陆茜忍着笑,她抿嘴瞥一眼孙红的表情。孙红眼皮眨巴了两下,她喝了口说:“那你要做我的明星学员哦。我可等着,等下批次开训,拿你举例子。” 这句话显然更中贝一铭的意,他双手一合,十足自信的模样。 “姐,明天的双选会您不去参加么?” “我不去,我的大本营就这里。”孙红似乎是失去了和贝一铭交流的兴趣,她说道:“你们的培训表现我们晚上就会整理出来,不耽误你们明天的轮岗双选。” 贝一铭听了这话,自然不能再留下来打扰她们加班。他很快就告别,哼着小调出了房门。 “姐,咱们这个报告怎么写呀?” “如实写呀。”孙红叹息一声,又提醒道:“我教过你哦,不要发表主观意见。说事,说动作。明白么?明天早起写吧,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大改动的。” 第二天一早,孙红和陆茜安排好返程的大巴,一一和完成了新人集训的新员工握手告别,送他们出发。 大巴逐渐远离,陆茜却幸灾乐祸般嘀咕着:“好日子开始喽。” 因为北京的科研中心和上海的科研中心已经筹备完毕,这一车新员工里一大半有工科背景的都是要去北京和上海的。 余下的人里,贝一铭看得上眼的就是san涂楠和jason钱自豪。他们三个人都是走市场方向,贝一铭知道自己在学历背景上拼不过他们两个人,为了pk掉他们两个人,连兵法都用上了。 做市场模拟的时候,他特意拉拢了涂楠一起做课题,也大方地让涂楠出面做汇报,自己则安然躲在涂楠背后看钱自豪露出一张黑脸。 贝一铭是很聪明的,他也并不是时时事事都要求得第一,孰轻孰重总是能分得清。 毕业典礼的时候,贝一铭和涂楠、钱自豪还排演了一个小品——艾薇版《泰坦尼克号》。坐大巴返回的路上,涂楠拿着数码相机给贝一铭看两个人的照片——贝一铭在后,涂楠在前,一个张开双臂,一个搂着小腰,分明是jack和rose嘛! 第二百二十二章 枪打出头鸟(下) 贝一铭又一次见到了sally尹菲儿,他不得不承认尹菲儿的强大气场有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她始终不苟言笑,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连鞋底都是纤尘不染的。 不知道为什么贝一铭一见到她就会自然地收敛起来,这时他眼光一晃注意到了尹菲儿身边的一个人。 偌大的会议室里,贝一铭仿佛穿越了一般,他恍然大悟。 那个人也冲他点了点头,看起来颇为和善的样子,他偏头和尹菲儿说道:“你看,我说他能记得我吧。这小子不错,跟我一样,记性好。” 说话的人正是郭威利,但贝一铭却不是第一次见他了,他们竟然还是故交——那一年在火车上,贝一铭讨要了郭威利的扑克牌,联合着杨鹤羽一起赢了郭威利很多次。 郭威利见贝一铭似乎要上来攀谈,他伸手拦了拦,说道:“sally,这里你负责,我还有个要紧的会。就按照我们之前谈得方向来,具体怎么弄你们自己拿主意。” 尹菲儿点点头,她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中等身材,深目高鼻的西服男,那人给郭威利打开会议室的门,将郭威利送了出去。 西服男毕恭毕敬地目送郭威利走远后,才返回来跟尹菲儿对了个眼神。他的个头不高,而尹菲儿又太高,这一眼竟然有一些仰视的味道。 尹菲儿自顾自坐下,让他西服男先开了口。 “大家好,我叫詹强,大家可以叫我jonny。”他一边说话一边翻开笔记本电脑,说道:“今天这间会议室里的都是有意向加入市场部的新员工。我得说你们的胆子都很大呀!” 除了贝一铭之外,其余的人都笑了。尹菲儿抬眼看了一眼严肃的贝一铭。 “不过没点自信的人确实也没办法加入我们市场部。你们在培训期间完成的市场作业,我们已经收到了。我有两个消息公布一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会场上“好消息”、“坏消息”此起彼伏。 詹强抬手压了压,说:“好消息是你们的作业都过了及格线,恭喜你们有机会参与市场部的竞争。坏消息是,我们市场部只要两个人,意味着今天的淘汰率是75。” 他笑了,说道:“现在知道你们胆子有多大了吧。” 这一句话说的众人的脸色都暗下来了,涂楠、钱自豪都下意识地看向了贝一铭,而贝一铭却也不移目光,始终盯着前方。 结果当场就公布:贝一铭和钱自豪突围胜出,涂楠则和其他7个人一起黯然离场。 詹强和钱自豪,贝一铭握手,欢迎他们的加入。 他低头翻了翻资料,转头和sally说道:“这样吧,jason暂时跟我一起做‘洁彩’这个项目,ike……我打算让他去跟’雪儿‘,你觉得可以么?” “ok。”尹菲儿一边回应,一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点什么。 “那我先带他们去见见同事,老板那边辛苦你去回一下。” “好。” 詹强开着门让贝一铭和钱自豪先出去,他扭头去看尹菲儿,尹菲儿却打开了自己的文件夹,露出了她刚刚书写过的一张纸。 纸上只有四个字:“适可而止”。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你是我兄弟(上) “洁彩”是艾薇进入中国的敲门砖,它提出的“洁衣不伤手,护色固彩,常洗常新”的理念深受千万家庭主妇的喜爱。 今年据说“洁彩”就要更新第三代,詹强日日带着钱自豪一起忙得昏天黑地。 踌躇满志的贝一铭却终日靠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发呆。 “雪儿”是艾薇在国外很火的女性肌肤管理品牌,于三年前开始进入中国市场试水。一直以来它的定价始终居高不下,无法撼动国产护肤品“价廉物美”的市场印象。 一年前,艾薇砸在“雪儿”品牌上的巨额推广费与不断萎缩的市场份额之间的冲突越来越明显,看起来品牌的亏损之势已经无法扭转。 “雪儿”品牌的管理班子几近崩裂——原来的品牌经理已经被调去做洗发水了,他带走了自己的得力骨干。 于是,“雪儿”品牌就挂在了詹强处代管,而詹强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洁彩”上,“雪儿”则被边缘化到了几乎随时可以抛弃的地步。 贝一铭枯坐在工位上,笔记本电脑已经进入了休眠的状态。贝一铭心中怨气颇重,他抓起移动电话跑了出去。 他一路跑上天台,抽了一根烟。 贝一铭身上的西装是于晓思一早熨烫得平平整整的,但他没心情去爱惜——随便就跳上一个高台。席地而坐开始给杨鹤羽打电话。 现如今杨鹤羽回到了鹤留,在翠嶂新品公司第七分公司做了个小小的技术员。 他办理好离校手续后,重新又去了上海,就住在贝一铭和于晓思在校外租住的房子里,一直住到了房租到期。 田敏和杨世杰以为他是在上海寻了工作,都对他放弃考研的事情不够满意。不曾想,原来他连上海都不待,隔了一个半月竟然从鹤留给他们打了电话。 田敏一问楚知颜,杨鹤羽就沉默。弄得她气了足足半个月,一直跟杨世杰说:就知道那个小姑娘不行!你看看让你早管你不管,现在小羽弄成这样还不是因为她! 杨世杰对自己这个侄儿没半点办法,他只能说高考填志愿的时候都管不住,现在还怎么管。 夫妻两个无一不为杨鹤羽可惜,两个人郁郁寡欢始终未决。 “我把出租屋里面你跟晓思的东西都给你打包寄过去了,应该收到了吧?” “你还浪费这个钱干嘛,丢了不就完了嘛。” “干嘛要丢……那些照片你们应该留着的。” 贝一铭听出他声音里的低落,问道:“还没申申的消息么?” 良久的沉默后,杨鹤羽无奈地回道:“没有。” “也许周老师确实不知道,不然的话,就算是铁石心肠也架不住你去求一个月还一言不发,总得吐几个字出来吧。” 杨鹤羽苦笑,他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样?” “郁闷!”贝一铭见杨鹤羽主动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就打开了话匣子。 “每日上班打卡,喝茶、看报、到点下班,过得跟我妈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我的报纸是电子的而已。” “为什么?外企不忙么?” “别人忙,我不忙。老子被边缘化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你是我兄弟(下) 贝一铭其实也想明白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看起来他上风占尽,其实身后早就藏了不少敌视的眼睛。 那个詹强就是头一个看他不顺眼的,他话说起来还点滴不漏,头头是道。 面对贝一铭的“虚心讨教”,他不急不忙地撇一口广普,说: “‘雪儿’这个品牌是艾薇的拳头产品。在欧洲,北美都是销售王牌军。中国市场迟早要打开的。我看好你,信任你!你看,你在新人训里就拔得了头筹,就等于是人才中的人才。我听sally说,你和老板还是故交。你啊,好好干,要加油,不然也对不起老板哦!” 贝一铭笑得脸都僵了,他这样的暴脾气能压制到看热闹的人都走了才沉下脸,已经很不容易。 于晓思也看出了他的不开心,但她并不是精于算计的人,骨子里还是个娇娇小姐。 她只能用小女孩儿的方式缠着贝一铭,给他按摩,给他喂吃的,讨贝一铭的欢心。 可是贝一铭已经不再是那个毫无烦恼的大男孩了,他从成都离开,来到深圳是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倘若干不出来,他老子贝忠诚肯定要把大牙笑掉。 贝忠诚和雷莉本来就对贝一铭坚持去深圳打拼颇有微词,按照贝忠诚的意思,他儿子就应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进入某个分行被他看住。 贝一铭觉得心理压力很大,刚来深圳,也没什么朋友。于晓思又是个小孩子,他没法跟于晓思倾诉,只能转头又去寻了自己的好兄弟杨鹤羽。 他还没开口细说,杨鹤羽当即秒懂,立刻就说道:“枪打出头鸟,我还不知道你。你肯定太张扬了。” 贝一铭心里认同,嘴上却不求饶,他冷笑着用四川话回道:“一群瓜娃子,老子能拿第一是老子了不起!有本事当面来,背后里东戳西搞地算什么东西。” 杨鹤羽知道他嘴硬,但也不拦他发泄情绪,他鼓励道:“你小子沉住气,是金子藏不住的,总要冒头。你先韬光养晦一阵子也没什么,想想工作到底该怎么干。” 不料贝一铭却来了劲头,他立刻就嚷道:“对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头无路老子自己开!他们搞不定的品牌,老子还偏就要搞定!让他们输的心服口服!” “悠着点。你也不要太特立独行了,毕竟是新人,虚心着点儿,多团结别人,你工作起来也不会有那么难。” “你小子进了国营农场怎么满口上个世纪的废话?!”贝一铭不屑道:“我们体制不一样,你等我好消息吧!哎,对了,你怎么样?” “我挺好,很多我父亲的老同事,都对我关爱的很。” “你外公身体怎么样?” 这个话题显然让杨鹤羽揪心,他说波耶的思维仍在退化,似乎不可挽回。 “你再回成都记得告诉我,我让我老娘给你找个名医。别和我客气,你是我兄弟,晓得不?!” 贝一铭正要挂断电话,杨鹤羽却让他等等,他说: “我在这里上网不方便,你有空帮我看看申申有没有给我回邮件。” 贝一铭耸耸肩,他长长地“嗯”了一声。 第二百二十五章 妹妹长大了(上) 翠嶂鲜品公司是国营农场改制的公司,大学生其实是不缺的,但要数名校毕业,杨鹤羽还是头一个。 而且,翠嶂鲜品鹤留分公司这几年也只从昆明总部接受了几个大专生,像杨鹤羽这种资历的大学生自己找上门,总经理田益民自然是敞开怀抱。他忙不迭地跟总部打了个报告,将杨鹤羽的资料早早递交了上去。 可是杨鹤羽为了打听申申的消息,足足拖了个把月才来鹤留报道。田益民又急又气,在内部会议上拍了桌子。 “怎么回事?!大学生也不能这样不服从管理嘛!” 旁人不敢言语,楚蓉生肯定是要给杨鹤羽说好话的。 “老总,小羽还是不错的,他这几年来我们这里帮忙,大家都对他印象很好的。联系不上,兴许是出了什么事?我来找找看。” “老楚,这个人本来也是你力荐的!我的老脸都卖到总部去了,要是出了岔子,你别怪我不客气!” 楚蓉生低垂着脑袋,他如今两鬓已经花白,再也没有了从前的傲气。 他辗转打电话到成都,联系到了杨世杰,田敏和杨世杰这才知道杨鹤羽毕业之后的去处到底是在哪里。 楚蓉生也在和田敏的交流间,知道了楚知颜和杨鹤羽谈恋爱的事。 他特别高兴,甚至告诉田敏:让小羽留在上海吧,这边的问题我来解决,不要紧。 可是没过几天,一身憔悴的杨鹤羽就来农场报道了。 楚蓉生忍了大半天,到底还是没忍住,问起杨鹤羽缘故来。 杨鹤羽不知该如何跟楚蓉生讲,瞪着一双眼睛蠕动着嘴唇,半晌说道:“有事儿耽误了,不好意思。” “哎呀,我哪里是问你这个……”楚蓉生焦急地皱起眉头,问:“我听你嬢嬢说,你和申申在谈恋爱。是不是她不喜欢你来鹤留?也是啊,你在这里工作,你们隔太远了!” “叔叔,申申出国了。”杨鹤羽打断了楚蓉生的话,他的神情很是落寞。 楚蓉生一肚子疑问都甩了出来,一会问申申去哪里了?一会问他们两个是不是闹别扭了?一会又问是不是她妈妈来寻她把她节奏了? 可是杨鹤羽一概不回应,楚蓉生无奈地直甩头。最后楚蓉生没法子,只好把杨鹤羽带回家,让他在家里头吃饭。 陈彩云的模样没怎么变,只是眼尾的皱纹重了些。她正洗着菜,就看见楚蓉生拖着杨鹤羽回了家。 自从楚知颜从家跑掉后,陈彩云和楚蓉生就只剩下搭伙过日子。两个人几乎没什么交集,除了吃饭在一块,连床都是分开的。 楚蓉生腿坏了以后,在单位里憋屈了很长时间,也就是这两年才稍微好了些。 因为田益民把澳洲坚果试种地交给他管,楚蓉生勉勉强强算是有了个头衔的管理者。 但陈彩云还是不给他好脸色看,每次见了他要么不说话,要么就一顿辱骂。两个人的关系很是恶劣。 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陈彩云遥遥看见了楚蓉生,立刻笑嘻嘻地迎了出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妹妹长大了(下) “哎呀,小羽来啦!”陈彩云一声“小羽”叫得无比亲切。她一双手在围裙两侧的粗布裤子上擦了又擦,上前一步,拉住杨鹤羽说道:“你来咋也不提前说一声?今天阿姨都没准备什么菜!” 楚蓉生不知道陈彩云在搞什么名堂,他本能地厌恶地瞄了她一眼,说道:“小羽又不是外人,家里有啥就吃啥。” “那怎么行!”陈彩云捏着嗓子朝屋子里喊了一声:“雨婷啊,雨婷你出来!” 不一会,一个高挑的女孩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长着和陈彩云一般无二的细长上挑的眉眼,皮肤是当地常见的古铜色,显示出一种独特的异域风情。 杨鹤羽下意识就说道:“雨婷长个儿了。” 陈彩云讪讪直笑,她眼睛一会儿往杨鹤羽身上瞄,一会往楚雨婷身上望,然后她一把拉过楚雨婷说:“叫人啊!” 楚雨婷今年刚刚14岁,明年就要参加中考。寒假的时候,她就跟山里的竹子一般,不打一声招呼突突冒着个头,身形也变得婀娜有致,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会拖着鼻涕总是脏兮兮的小丫头了。 她看人的神情也和陈彩云很像,不那么大方,有些精明外露又兼携着鬼祟,古怪的很。 “小羽哥。” “哎!好!”陈彩云推了推楚雨婷说:“去去,去前头张老三那里买只烧鸡来!” “我做作业呢!”楚雨婷显然不是很乐意。 “做什么作业!整天学学学,你以为你能有多大出息!”陈彩云露着讨好的笑脸看向杨鹤羽说道:“一会开饭,阿姨再给你炒两个拿手菜。” “随便吃吃就行。不用那么麻烦。” “不麻烦,”陈彩云变脸变得极快,对着杨鹤羽谄媚,对着楚雨婷就急吼吼,她见楚雨婷不动弹立起眼睛瞪着女儿,不耐烦地说:“快去啊!今天怎么跟个木头似的!” 杨鹤羽还想要阻拦,但楚蓉生拉住了他。 “随她们去,你来了才能有烧鸡呢。我都多少天没吃到肉了,钱放在她口袋里,就跟丢进黢黑的山洞,既没影也没声。” 杨鹤羽极不好意思,他跟着楚蓉生进了房间。陈彩云又巴巴地送了砖茶上来,让他喝热茶。 楚蓉生脱了外套,露出了一件胳肢窝开线的毛衣。这件衣服总是会开线,楚蓉生针脚功夫不行,他也不愿意求陈彩云帮忙,每次都是自己胡乱缝上,没隔多久就又开线了。 “叔,你这件衣服……” “哦……”楚蓉生把杨鹤羽当做自家人,他抬手看了一眼,自嘲一笑说道:“我缝衣服不行,从前都是申申帮我缝缝补补……” 他这句话说的气氛凝结,半晌楚蓉生才自顾自接话,说:“旧衣服暖和,舍不得丢,我回头再补补。” “我来吧,我帮您。” 杨鹤羽让楚蓉生把毛衣脱了下来,可是楚蓉生却又寻不着针线。他不情不愿地喊了陈彩云,陈彩云见状,夸张一叫: “我来我来!哪里用得着小羽动手。” 话音未落,她就从杨鹤羽手里抢走了楚蓉生的毛衣,笑嘻嘻地走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好消息 不一会儿,楚雨婷提着一只油纸包进了屋。她把油纸包丢在饭桌上,嘟囔道:“我去写作业了。” “吃饭!”楚蓉生对楚雨婷说话并不像对楚知颜那般温柔,听起来生硬的很。可生硬中又真实地包裹着一丝温暖,一如他很少直视楚雨婷的眼神,闪避间亦有关爱的光。 陈彩云笑盈盈走进来,她把盛得高高的白米饭放在桌上。 “来来,吃饭。”陈彩云不动神色地把楚雨婷按在杨鹤羽的身边坐下。 楚雨婷如今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爱幻想又羞涩。她一早见了杨鹤羽就觉得害臊,因为她瞧着杨鹤羽就跟自己房间里用来糊墙的画报上的男明星一般帅气,要不是陈彩云非要拉着她一同吃饭,她并不想跟杨鹤羽坐在一起,感觉很别扭,紧张得很。 陈彩云捡了一根大鸡腿盖在了杨鹤羽的饭上,杨鹤羽看了看闷头咬白米饭的楚雨婷,就把那根鸡腿夹起来让给了她。 楚雨婷这才从眼尾又瞄了一下杨鹤羽。 “你念初二了吧?” 听到杨鹤羽的问题,楚知颜看着鸡腿点了点头。 陈彩云捏着嗓子尖笑着:“哎呦小羽,你真是关心我们,记得这么清楚呢!” “她跟我堂弟一般大。”杨鹤羽又问道:“功课还好么?” “不怎么样。姑娘家也不用读那么多书的,长大了找个好人家才是要紧。”陈彩云一边说一边又给杨鹤羽夹菜。 “那不能不念书的。”杨鹤羽看向楚蓉生,观察着他的反应。 楚蓉生沉默地吃饭,良久才说道:“看她自己。” 杨鹤羽重新看回楚雨婷身上,他说:“学习最终是要靠自己的。你有什么功课不明白的,可以问我的。我大学期间也常给人补习,初中高中的知识点都还没丢。” “那……那好!那好!”陈彩云又变了态度,她连连戳着楚雨婷说:“丫头你好好念书啊!不会的就问小羽哥哥!听见没!” 楚雨婷同时被几个人念叨,念叨得她烦了,她推了饭碗,就跑了出去。 “哎!你往哪里跑?!不吃饭啦!”陈彩云追问。 “吃饱了!” 陈彩云到底心疼女儿,家里好不容易有一只烧鸡也不能都给杨鹤羽吃了。她赶紧拿了个空碗,盛了一碗菜追去了楚雨婷的小屋。 饭桌上好不容易安静了。 楚蓉生告诉杨鹤羽,他错过了一件好事——本来田益民是打算安排杨鹤羽去做橡胶林技术指导的,但杨鹤羽报道推迟后,于是这个位子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田益民很不高兴,觉得杨鹤羽架子很大,态度摇摆不定,十分担心他做一做就要跑掉。 “所以现在只能给你一个技术员,安排你跟着我一起去弄澳洲坚果试种园区去。” 杨鹤羽却笑了,他说这是正合心意的好消息,省得他再去写申请调去坚果项目部。 楚蓉生不再言语,直到杨鹤羽吃完饭,放下碗筷,他才低声问道:“申申现在到底咋了?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 第二百二十八章 巴黎三区(上) 楚知颜是个骗子。 她骗了周曼清和贝一铭——克劳德并不是一个学者,他只是一个前来中国交换学习的普通人,在外国语大学的外语角和楚知颜相识而已。 知道了杨鹤羽编织的实习骗局后,她的信念崩塌了,不经意间命运安排她走了一条和母亲类似的路。 只是,好运不可能同时降临一个家庭两次。 克劳德也是一个骗子。 他并不是一个家境优渥的交换生,他只是一个在法国失去了工作的失败者,后来在别人的见一下通过了国际教育组织的培训去往中国捞金。 克劳德被楚知颜身上独特的中国韵味所吸引,他见她想要逃离中国,就趁势猛追终于喜提佳人踏上归途。 在克劳德的眼里,楚知颜是混乱的、纠结的、破碎的,她那种属于东方人特有的矜持散发着无比迷人的魅力,令克劳德甘愿暂时克制住想要得到她的。这并没有什么吃亏,因为他觉得楚知颜已经成了他的笼中雀,跑不掉的。。 楚知颜对坐火车有着生理上的恐惧,但去巴黎是坐飞机的。 飞机攀上高空的那一瞬间,一种奇异的熟悉的感觉又一次笼罩了她。 克劳德握着她的手,甜言蜜语像不值钱的水一般倾泻而下,楚知颜的胃又开始生理性的不适反射。 她意识到她又一次冲动地截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和未成年那时的自己一样……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并没有什么长进呀。 克劳德的家位于巴黎三区的一栋公寓楼里。 回到了巴黎的克劳德原形毕露,他不可能像在中国一般装富,也没有有钱人的公子哥可以借车给他。 在巴黎克劳德只是一个需要重新找工作的普通人而已。 克劳德拖着楚知颜的手,说道:“听着,亲爱的。我会让你衣食无忧的。天知道我有多爱你,只要你看我一眼,我就浑身充满动力。” 楚知颜藏住了眉宇间的失望,她或许是猜想过比这更凄惨的局面的。 她只是说:“克劳德,我是个受伤的人。我需要时间平复我的伤痕,你答应过我给我这个时间的。” “当然,当然!”克劳德的手攀上她的肩头,说道:“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要不是那个地方,我也不会和美丽的东方的结缘。” 克劳德带楚知颜去的地方叫庙街,南起巴黎市政厅,向北一直延伸到共和国广场。其间大大小小的商店林立,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皮货加工品。 克劳德走到路的尽头,停在了一家餐馆前面。这家中餐厅有着一个很美的名字——“小杭州”。 餐厅的门脸被刷成了淡青色,透过高高的窗户,能看见内部西化的装修和几张挂在墙上蹩脚的书法作品。 克劳德刚刚推了门进去,一个清亮妖娆的女人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克劳德!你回来了!” 说话的人是“小杭州”现任老板娘,她的名字和这家店名一样惹人遐想。她叫梁秋,是个中等个头、白皮、短发、妩媚的成熟女人。 她十分自如地拉着克劳德做着贴面礼,然后她发现了站在克劳德身后的东方面孔。 第二百二十九章 巴黎三区(中) 如果说梁秋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楚知颜显然更像空谷幽兰。 女人之间的比较,胜负是残酷的。梁秋的笑停了停,才伸出手大方地与楚知颜握了握,她换了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梁秋。你可以叫我秋姐。你是从上海来么?” 楚知颜似乎有一些惊喜,她唇角扬了扬说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了克劳德在上海工作。” “哦……”楚知颜伸出手跟她握了握,说道:“我叫楚知颜,你可以叫我……随便什么都行” 梁秋灿烂地笑了,她说:“ok,那我叫你楚楚吧。你真漂亮,楚楚动人。请坐。” 又一个名字……楚知颜几乎要发笑,但她的眼睛总是冰冷的。 在窗口落座的楚知颜渐渐地发现了,这里有很多张东方面孔。后来楚知颜才知道,这里大部分的东方面孔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浙江温州人。 梁秋也是其中的一位。 这家餐厅原名叫做“浙江菜”,梁秋的叔父梁达就是这家餐厅的创始人。梁达80年代初就跟着同乡偷偷来到了巴黎,后来娶了一个少了一只胳膊的法国女工,才算混到了身份。 梁达自己没有孩子,但哥哥家里头孩子多。 那个时候出国更是不容易,一家人里有一个出来了,就想着能惠及家人,总有一天要一个个都给带出来。 梁达90年代初回了趟温州老家,就跟哥哥一商量,最后挑了梁秋出来。 哥哥把梁秋过继给了梁达做女儿,梁秋就来到了巴黎。 梁秋伶俐能干,到了巴黎并没有念什么书,她很早就开始在梁达的餐厅里帮工。 再后来,梁达带出来的老乡多了,又正好碰上法国大赦,那些原本躲躲藏藏的偷渡客都可以正大光明的出来抛头露面。梁达就把这家餐馆彻底交到了女儿梁秋的手里。 梁秋把餐厅改了名字,她善于交际,法语也能说几句,倒是把“小杭州”打造成了巴黎三区一块引人的东方招牌。 “糖醋鱼,蒜香猪排,西湖牛肉羹,炒时蔬。”梁秋亲自前来上菜,她把手落在楚知颜的肩头,轻声说:“都是甜口的,你应该能习惯。” 楚知颜以为她会去招待别的客人,却没想到梁秋在他们身边坐下了。 她一双手交叠地撑住下巴,盯住克劳德说:“怎么?你不准备跟我说一说在中国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可说的了,最珍贵的已经出现在你的眼前了,我还用再说什么?” 梁秋似乎比一般的国人要喜欢肢体接触,她的手又伸过去摸了摸楚知颜的手背,热情地说:“你别介意,克劳德是我的老顾客了。他从前就在犹太人开的商场里做保安。” 楚知颜的眉头皱了皱,梁秋的神情却是极其放松的,看起来这句话她并不是有意说出来讽刺挖苦她的。 “对了,你在上海是做什么的?” 克劳德代她回答: “娜拉是外国语大学最夺目的女孩子,她出现在外语角就像一颗璀璨的珍珠!” 第二百三十章 巴黎三区(下) “大学生?”梁秋显然是有些惊讶的,但她克制自己,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去激发楚知颜更多的尴尬。 楚知颜抽开了自己的手,缓缓说道:“巴黎有很多国内的大学生的,没毕业的那种。他们都挺勇敢的,比任何人都要拼。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呀。” 言谈间,“小杭州”的门口出现了一阵骚乱。 梁秋说了声抱歉,就站起来去查看。 她还没有走出两步,就被一个低头冲撞的男人猛地推到了一边。梁秋踉跄到一张餐桌边,撞翻了摆好的碗碟。 那个低头冲撞的男人身量并不太高,也很瘦,他的衣服堪称褴褛,脸上也是布满污迹。 但是他的眼神很有力量,和楚知颜的目光接触后,仍旧是直直地看过去。 突然他掀开了桌布,往桌下一钻,藏在了楚知颜的腿边。 他有力的眼睛抓住楚知颜有些惊慌的目光,伸出一根指头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马路上一群警察奔跑过来,似乎在找人。楚知颜下意识地就往里边坐了坐,她略略踮起脚尖,用弯曲的腿部线条挡着那个躲藏的男人。 “嘿!各位是要来吃午餐么?”梁秋也很快就恢复了状态,她一边让人把自己撞乱的餐桌收拾好,一边信步向前和进来检查的警察周旋。 “秋,我们正在工作。你见到一个肮脏又臭的中国男人么?他正向过街老鼠一样被我们追呢!” 嘲笑声在警员堆里四起,梁秋依旧保持着娇媚的笑脸。她说道:“没有。我只看到四个英俊潇洒的法国男人正拒绝我的午餐。” 警员们似乎对梁秋的魅力已经免疫, 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他们并不沉醉在梁秋的媚态里,而是挨桌问有没有见到一只黄皮肤的老鼠。 但梁秋显然才是这家餐厅里真正的灵魂,她的食客们是和她同一条心的。 他们齐齐对刚刚那个闯入餐厅推了一把梁秋的男人选择了遗忘,和警察摇着头,泰然自若地享受自己的午餐。 警员们自觉无趣,准备离去时,一个高胖的皮肤通红的警员一把掀开了服务员们正在收拾的桌子上的桌布。 他往桌子下方看的时候,楚知颜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她垂着眼睛,小口吃着西湖牛肉羹,憋闷地吞咽着。 还好他们没有再继续掀桌布,而是一个个擦着梁秋的胸脯挤出了大门。 等警员们都走远了,梁秋抬高了声音说道:“今天每桌加一份东坡肉,我请客!” 欢呼声顿时四起,楚知颜感觉到自己的腿被人用指头轻轻推了推。她赶紧连人带凳子向后连连退了两步。 那个人这才从桌子下钻了出来,他看着楚知颜说了一句谢谢。 “洪伟杰!别人都低调的很!就只有你没身份还那么高调!一来就敢跟警察犯浑!”梁秋走过来,一脸不高兴,她说:“你想想自己吃了多少苦才来的巴黎,别再惹事了!” 那个洪伟杰显然不屑一顾,他的眼神特别的桀骜,盯着楚知颜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梁秋看见了他这幅模样,一巴掌甩了过去,不由分说就把洪伟杰给扭去了后厨。 第二百三十一章 采访任务(上) 金娇娇和罗斯在一起待了将近半个月,回去以后她写了一篇文章《麻栗坡上的美国女人》。 她把对罗斯深深的喜爱和敬佩都写在了文字里,变成了一桩桩生动有趣的故事: 比如,罗斯带着金娇娇一起去看一所在建设中的希望小学,那天下着大雨,她们还没跨进校园就摔成了泥人。 不过让金娇娇更为惊讶的是,这座希望小学竟然是罗斯自己出资建设的,她不仅仅自己出了钱,还积极联系美国的朋友,让别人也汇来善款。 金娇娇知道罗斯每个月只有1000美金的生活补助,这1000美元里有一半她还需要偿还助学贷款。但是她还是毫不犹豫的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五万元来完成希望小学的建设。 金娇娇看了以后感动不已,她也把自己能拿出来的所有钱都拿了出来,坚持让罗斯收下。 她和罗斯之间的相处,有时候更像是罗斯在照顾她。 金娇娇的很多生活习惯都来不及在半个月里面调整成贫穷模式,她与罗斯一同就餐,总是习惯性的凭着自己的喜好来点菜。 点多了吃不完,罗斯就会让服务员来给他们打包,然后咧着灿烂的笑脸,问道:“你不介意我打包回去,明天再吃吧?” 金娇娇颇为不好意思,她想她都不会吃自己的剩菜,怎么好意思让罗斯去吃。 那次之后,她就再也不多点吃的了,宁愿饿一点,也绝对不为解馋而胡吃海塞。 金娇娇有随时随地积累采访素材的习惯,她随身带着的小本子总是会很快画完。 她白天在本子上随意乱记,晚上再就着豆油灯把混乱的思维理顺誊抄在自己的大笔记本上。 罗斯请求金娇娇留下那些废弃的本子给她,她把这些本子和那些她随时随地在捡拾的废纸壳和项目废弃资料一起打包卖掉。换来的零钱,罗斯就拉着金娇娇一起去县城里的文具店给孩子们买彩色铅笔和绘画纸。 罗斯总是说:“生活不能少了色彩,孩子们的眼睛和心灵一定要是五颜六色的。” “你真浪漫,罗斯。” 在那篇文章的最后,金娇娇用“高尚的灵魂闪着浪漫之光”形容着罗斯。她选了一张罗斯满身泥泞但笑意灿烂,身边围满了少数民族服饰的孩子的照片,和写好的稿件一起给主编交了上去。 “你来的正好!”主编文华喊住了金娇娇,说道:“李涛病了你知道么?” 李涛是和金娇娇是同一批次进来的新人记者,两个人的工位是紧紧挨着的,听文主编这么一说,她吓了一跳,说:“不知道啊!什么病啊?我说今天怎么没看到他呢!不要紧吧?!” “没事,说是声带上有个结节要开刀。”文华一边说一边歪着身体,从文件架上取了一个牛皮纸袋子,递给金娇娇说:“他有个采访任务比较棘手的,人家外国专家也就这几天就要走了。交给你吧,你去跟进一下。” 金娇娇起初并没有什么在意。因为她和李涛作为新一届的大学生,两个人的语言能力都是极突出的,一般有类似的外籍人士采访都会找她们两个。 现下既然李涛“挂”了,那采访任务当然会落在金娇娇的头上。 第二百三十二章 采访任务(中) 金娇娇接过资料袋,自然而然地打开来查看。 “澳洲坚果”四个大字倏然入眼,金娇娇犹如抓了什么烫手的山芋一般,一下子就丢开了文件袋。 “怎么了?” 面对文华疑惑的眼神,金娇娇竟然扭捏起来,她说:“能不能换别的人呀?我不去……” “为什么?”见金娇娇吱吱呜呜又拿不出个正经理由来,文华有些不耐烦,她挥挥手说道:“你快去吧,这件事已经耽误了两天了。赶紧联络!” 主编发话,金娇娇也只能重新拾起资料包磨蹭了出去。 她回到了工位上,小心翼翼地将资料拿了出来。一番浏览后,金娇娇总算理顺了情况: 被采访的对象叫马恩·鲁伯斯,是个澳大利亚人,也是第一个将澳洲坚果引入中国试种的澳洲坚果权威专家。 90年代初,西双版纳热作所的时任所长坚信澳洲坚果是能帮助边疆热区贫苦百姓脱贫致富的好项目,当时在他的力荐下省里成立了项目组专门对澳洲坚果进行了长期考察,并最终把澳洲坚果列入到了云南省“18工程”项目中去。 只是如今7、8年过去了,第一批次种下的澳洲坚果并未传来丰收、增收的好消息,反而有很多地方传来了不开花不挂果的消息。 省里特意通过南亚热作所联系到了马恩·鲁伯斯,请他来进行考察,再一次评判云南是否具备澳洲坚果的培育环境。他的考察结果,将直接决定着后期澳洲坚果在云南地区的培育力度。 从资料的情况来看,现在省里已经出现了两种声音——坚持或者放弃,可能就是一瞬的决定。 看完资料,金娇娇久久不能平静。 澳洲坚果四个字是和“杨鹤羽”三个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她见了就本能的想逃。 可是现在她又陷入了记者探究事实的本能里,金娇娇的个性本就风风火火,那些扭扭捏捏的小儿女态,瞬间就叫她扔到了九霄云外。 她立刻就拨通了马恩博士助手的电话。 对方听说是日报的记者,态度格外的和善。但是他同时也说了个不算好的消息。 “不好意思,马恩博士下午又要出差了,现在也不是很方便接受采访。”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不能确定,马恩博士在中国的行程还挺紧张的。这趟出差后应该就要去湛江参加一个国际性研讨会,具体时间还不能确定。” “那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想如果可能的话,希望能参与到马恩博士的这次考察中去。” “我这边是没什么问题的。如果贵报社能够批准,相信您也可以对马恩博士的观点有更为全面深刻的了解。” 金娇娇放下电话,立刻开始写申请。又着急忙慌地加塞去让文华给她签字。 文华一边落笔,一边抬眼打量这个明媚爽朗的姑娘,她不禁偷笑:这个金娇娇还真跟别人说的一样,像个孩子。 “谢谢主编!”金娇娇拿走文华签好字的出差审批单,还不忘丢了个飞吻给文华。 第二百三十三章 采访任务(下) 金娇娇趁着午休回了趟家,奶奶候香花见她又在打包行李,不免心疼。 “你怎么没完没了的出差?” “有任务嘛。” “哎呦,你说说你干嘛非要干记者。要我说在实验室里头验验数据,看看理化指标多好的!” 金娇娇简直惊喜,她根本没有想到奶奶会说出如此专业的词汇来。她不免挑高了眉毛,鼓掌喝彩道:“奶奶你真了不起哎!怎么什么都懂呀!” “你少给我戴高帽子。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不知道哎。哎呦!要死,我连去哪儿都不知道。”金娇娇拍着脑门直说自己糊涂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是去跟马恩博士的团队集合。至于去哪里,那得听人家的,又没得选。 候奶奶凑过去问:“你妈妈约了这周末让小王来家里吃饭,你不会回不来吧?” “哪个小王?” “药食监局的科长小王呀!” “啊?” 这时金娇娇才恍然大悟,奶奶这些专业词汇可能是从哪里来的。她满不在乎地整了整外套,说道:“那我不管,又不是我请的。人家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吧,奶奶你就继续跟别人学习吧。我走啦!” 候香花拿孙女没什么办法,只能毫无威慑力地勒令她早点回家,别无他法。 金娇娇按照马恩博士助理给的地址赶到了绿水宾馆,车子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金娇娇一眼就看到了高瘦的马恩博士,她上前打招呼,递上自己的名片。 “你好,金记者。我是小王。” “啊?”金娇娇的脑回路还在侯春花提及的那个“小王”里没有转过弯。 好在对方礼貌地补充道:“就是马恩博士的助手,咱们两个之前通过电话。” “哦哦哦!小王!小王啊……”金娇娇心想:这世界上小王真是太多了。她不觉大笑,有感染力的笑声迅速传染一片,连马恩博士也露出了笑脸。 “你好你好。”金娇娇不好意思地弯弯腰,她问道:“小王,咱们这一站是要去哪里呀?” “鹤留。” “啊?!!” 金娇娇这次的疑问有了一丝受惊的味道。 那小王不免打量起她,心想这个姑娘看起来漂漂亮亮的,怎么傻乎乎的?要么就是耳朵不好,听不清人说话么? 小王重复道:“去鹤留啊。有人反馈鹤留那块的澳洲坚果试种基地弄得不错,马恩博士想去看看。” 金娇娇感觉自己的耳朵似乎被什么给堵住了,一切外界的声音都变得虚幻缥缈,她似乎什么也听不清了。 直到小王开始拉她的箱子,提醒着上车。 “你还好么?”马恩博士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他关切着问道。 金娇娇倒抽一口气,她拉扯出一个完全不自然地笑脸说:“没问题,我没问题……” 从昆明到鹤留,金娇娇不是第一次去了。 她看着路上的风景越来越熟悉,内心的渴望与不安交缠在一块。 她的表情平静中略带忧愁,两只胳膊紧紧抱在一起显得紧张无比。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战队集结(一) 七点半的闹铃在周末照常响起,警觉的贝一铭迅速伸手把闹铃按灭。 于晓思两条光裸洁白的胳膊紧紧压着被子。她眉心微皱,片刻之后就缓缓散了不悦,眼睛始终闭着,并没有睁开的打算。 贝一铭的手还放在闹铃上,整张脸压在枕头上直到闷气憋不住,他才抬起了头。 贝一铭越过去给了于晓思一个吻,然后快速穿戴洗漱,空着肚子下了楼。 他在楼下的面包房买了个三明治,然后招手叫了一辆出租直奔汽车站而去。 车站里有两个同事在等他。 一个叫童鑫,英文名叫托尼,是个说话会结巴的大男孩。另一个叫马修文,英文名叫马修,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 他们两个都是曾经的深圳肥皂厂的职工,当初艾薇刚进入中国时,迫于体制原因,只能走合资的路。 但从去年开始,艾薇就已经开始大面积回购股份,回归正身之心早已昭然。 在艾薇内部,那些空降的、派遣的、乃至于合资后由艾薇人力资源部门主导新招的员工都被视为纯血统的正规军;而像童鑫和马修文这样从国企过渡过来的,则被视为泥腿子,是上不得台面的杂牌队伍。 这些公司内部暗藏的玄机,也是贝一铭正式进入艾薇之后才满满了解的。 他有事没事注视着自己左手和右手工位的这两个同事,也不得不感叹:一个结巴,一个憨傻,成天里被别的品牌的人喝来喝去地打杂,可不是上不得台面么…… 但是杨鹤羽说的对啊,他现在需要队友,上不得台面又如何呢?人家孟尝君还养着一批鸡鸣狗盗之徒呢。 于是,贝一铭拉着童鑫和马修文吃了一顿饭,开启了无敌洗脑。 “你们太辛苦了,整天跟个永动机一样在公司里给各个品牌组干活,工作成果却不能算自己头上,我都替你们叫屈!托尼,马修,你们随便点,今天我请客犒劳你们。” “哎你们听说了么?最迟明年底公司就要独资化了。知道什么意思么?这就是要彻底甩了原来肥皂厂的拖尾部队了!” “啊?!你们两个都是肥皂厂的么?我还当跟着强尼的都是纯血统呢!哎,可惜了!” 贝一铭这堪得金马奖的不卑不亢、不急不躁、真真假假的表演早就扰得童鑫和马修文的心潭翻涌,童鑫结结巴巴地问道: “真……真的么?那……那像我们……肥皂厂的……都都要被干掉么?” “怎么可能!”马修文立刻说道:“郭威利也是肥皂厂出身,难不成干掉郭威利么?!” “那怎么可能!”贝一铭举重若轻地说:“艾薇在业界可是有名的黄埔军校,爱才养才的成长圣地。真正优秀的人才,放哪里不会被重视!像郭威利那样的人才,当然不会被干掉。裁员嘛,向来就是优胜劣汰。” 马修文这下低落了,他苦着脸说:“那不完蛋了。公司里哪个品牌都可以去谈业绩,我们‘雪儿’跟谁去谈业绩。现在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自生自灭的品牌,说不定都要被撤出中国市场了!” “扯淡!”贝一铭掷地有声地说道:“以前‘雪儿’怎么样我不管,我贝一铭来了,专治疑难杂症!撤牌?!怎么可能!你们等着,我要让‘雪儿’活’!不仅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 第二百三十五章 战队集结(二) 流言在公司里传播一圈,总是能从“接近真实”蜕变成“面目全非”。假若时光再倒退几百年,想必魑魅魍魉都可以冒出来。 关于贝一铭的背景早就在公司里被流言加持出了“传奇”的味道,加上他本人一贯高调,童鑫与马修文还真是不敢小觑了贝一铭。 忽忽悠悠地,童鑫和马修文正式被贝一铭给收编,在他的领导下开始打起了品牌反击战。 车站前,老好人马修文提着打包好的肠粉遥遥地跟贝一铭打招呼。 “ike哥,你还没吃早饭吧?”马修文一如既往的热情,爱好这种端茶递水的小打小闹。 等坐在了车,贝一铭撑着肚子吃完了肠粉,擦了擦嘴提醒道:“麻烦你们到了地方,把这洋名字忘记,成么?也不想想我们今天是在谁的地盘上,千万别来洋味儿。” “对……对……”童鑫结结巴巴地附和,他看起来有些紧张。 贝一铭无语地说:“你哆嗦什么?这还没到地方呢。” 童鑫咽了咽喉咙,露出一脸拘谨尴尬。 今天他们三个人出差去广州,不是去看自家品牌的销售情况,而是去“敌营”探险。 98年的护肤品市场被一个名叫“宝儿”的国产品牌给统领,“宝儿”旗下的一款日霜几乎达到了60的市场占有率,主打“温和滋润,全家共享”,上到七十岁老妪,下至七岁孩童,人人都可用。 今天“宝儿”要在广州做一场大型的新品推广活动,扬言要给全广州女性免费发放新品试用装,地点就在最热闹繁华的新地百货商场内。 贝一铭要搞清楚“宝儿”赢得市场的奥秘,答案还得从顾客中来。 “东西带了么?” 马修文听到贝一铭问,赶紧把背包打开来,露出一背包的1g装试用装来,说道:“带了。” 贝一铭显然不是很满意,他伸手拨了拨,反问:“就这么点儿?” “全……全部……都在这里了!”童鑫补充道:“你说晚了……上……上周刚……给邮政拨了一大堆试用装。” “给他们有个鸟用。”贝一铭一脸看不上的说:“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私底下自己分了,试用装到达率只有30,这不开玩笑么!” 马修文和童鑫哑口无言,他们的眼神只传递出来一个信号:不懂。 贝一铭也懒得再跟他们废话,他干脆闭上眼睛睡起觉来。 等他们赶到广州,抵达新地百货时,“宝儿”的试用品领用已经开始了。 百货大楼门前蜿蜿蜒蜒几重队伍,贝一铭放眼一看大爷大妈不少,其次是四五十岁的妇女,再然后就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如山雀一般吵闹的声音机会要把“宝儿”的宣传广告给盖住了。 “我们也在这里排队么?”马修文问。 “你们不会以为自己是来领试用装的吧?”贝一铭被“队友”的问话弄得几乎绝倒,他忍着憋闷,说道: “长点脑子行么?!我们到广场出口那里等着。记住,20-40岁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只要拿着‘宝儿’试用装的,见一个给我拦一个,昨天我给你们的问卷都背熟了么?录音笔都开着,每人100个打底,问不满100个不许回家。” 第二百三十六章 战队集结(三) 于是,三个衣着时髦休闲的年轻男孩子,倚在三个石墩上等着顾客撞上来。 只要碰上目标顾客,他们就晾一份“雪儿”的试用装“勾住”贪小便宜的女人。 贝一铭、童鑫和马修文都是看起来颇为周正阳光的大男孩,即是广东人俗称的“靓仔”,与人搭讪是有天然的优势的。况且“宝儿”、“雪儿”本就有些傻傻分不清,那些被拦住的女人还以为仍旧是同样的一场活动呢。 区别仅仅是:广场上的是排队免费领用,出口处的则是答题领取。重点是,都不用花钱,那便无所谓了。 贝一铭要求了解的问题,重点为三个: 为什么用“宝儿”?最希望护肤品带来怎么样的效果?听说过“雪儿”么? 三个人分头出击,开着口袋里的录音笔,挨个和20-40岁的女性聊着天。 类似的商业调查,艾薇是有合作的专业调研公司的。调研公司把“雪儿”销售份额连连下滑的因素尽数放在了“价格”上,认为以中国目前的经济发展程度,定价远超拳头类国产护肤品售价3倍的“雪儿”是没有任何市场机会的。 这个结论被贝一铭称之为狗屎,他要知道的并不是“价格”的表象,而是市场真正的需求。 一个星期前,贝一铭尝试找詹强去申请调整问卷重新展开调研,结果被詹强以“现阶段一切以洁彩推广为主,不分拳打仗,暂缓”为理由,四两拨千斤地给挡了回来。 公司的边缘项目向来没有花钱的权利,贝一铭只能自己出动。 两个小时的沟通下来,他心里有了数: 人们爱“宝儿”确实是爱它的低价,但并非无法接受更高价值的产品; 人们不用“雪儿”因为不少人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听说过的也会被起昂贵的价格吓退,担心“用着不合适,白花了钱”; 他们在广场的出口安心挖了几个小时墙角后,“宝儿”的工作人员终于做出了反应。 贝一铭遥遥看到一组穿着白色西服红色西裤的“宝儿”员工们,他当机立断抓着马修文和童鑫逃跑。 他们上了一辆出租,催着赶着司机快点开会车,然后得意地落下车窗和对着他们叫嚣的竞争对手们做着鬼脸。 “可惜,还有这么多试用装没发完呢。”马修文的背包至少装了2000份的试用装,此时并没有减轻多少份量。 贝一铭露出了老谋深算的笑意,他招呼出租车师傅将车开去了广州市内的一所大型商超门口。 下了车之后,他说道: “好钢要用到刀刃上,试用装也要发挥出正装产品的价值来才算物超所值。” 原来,贝一铭早就做好了打算,不可能在新地百货耗费一天的时间。 他带出来的这些试用装是要拿去“交换情报”的。 他带着童鑫和马修文进了超级市场,就直奔日化柜台而去,挨个找厂家的促销小姐侃大山。他们把“雪儿”的试用装30份打成一个包,当做礼物送给那些早已对这个来自美国的高端女性护肤品慕名的促销小姐。 第二百三十七章 战队集结(四)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贝一铭他们又是那样的嘴甜。那些穿着黄背心,背后写着大大“促销”二字的阿姨们收下一包包“雪儿”,就打开了话匣子。 和普通顾客不同,那些促销阿姨们对“雪儿”的高价颇有些又爱又恨的味道。 有人问: “你们艾薇公司的产品不都是在商场里头卖的么?难道也有进超市的一天么?” “哎!那要是你们进了超市,那提成肯定给的比较高吧?” “哎呀!我们卖什么牌子不是卖!当然是哪家给的提成高,我们就愿意推哪家的啦。” 贝一铭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换了个法子问道: “进超市要是能卖的跟‘宝儿’一样那谁不进来呢?我们又不傻。但是现在‘宝儿’卖成这样,谁能竞争得过他们。” 老阿姨们见贝一铭这样的小伙子讲起话来还可怜兮兮的,哪里能有不怜悯的,纷纷开口说: “靓仔不要这么消极嘛。宝儿家的产品我们自己也用的,质量比不过你们艾薇的产品。国际大牌嘛,贵是贵了一点的。但是在我们广州,真算起来,哪个讲究女人买不起一瓶100块的面霜呢?一瓶面霜又不是面条喽,吃完就没有了。可以用好几个月的东西,省省不就有了嘛!” “就是的,用在脸上的东西,贵一点没什么的。当然要是稍微便宜点也更好。你们降点价嘛,多给点促销金给我们,好东西在我们手上就没有推不出去的。” 马修文一背包的试用装在不停奔跑过程中一点点的消失,他们积累的素材却逐步丰满。 三个人赶最后一班火车回了深圳,贝一铭请马修文和童鑫在一家港式茶餐厅饱餐了一顿。 他出手还是很阔绰,见童鑫和于晓思一样似乎很爱吃菠萝包,就多叫了两份打包。一份给童鑫带回去,一份他带回去给于晓思。 这一趟出行,除了市场调研结果外,贝一铭也有惊喜收获: 别看童鑫平时结巴,做起事来很有一种憨劲儿,说洋气点就是执行力很强。贝一铭说暗访人数要100个打底,他就一刻不停地找人沟通,认真工作时反倒一点也不结巴了。 贝一铭觉得童鑫有一些像杨鹤羽,都有一种近乎傻气的执拗。 等到深夜回到家,于晓思在沙发上睡着了。 电视机仍旧开着,电视里一个戴着旗头,眼睛极大的姑娘在这一年火爆全国。 贝一铭没有时间看电视剧,但他还是留心看了一眼电视机屏幕。如果不是认识楚知颜,他也不会相信生活里竟然真的存在眼睛里如此大的姑娘。 于晓思迷迷蒙蒙地醒来,她探身往贝一铭的怀里钻了钻,嗲嗲地说: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呀……我还给你炖了汤呢……我不喜欢你这个工作,哪儿有人周末工作,周一周二休息的,真讨厌……我们都多久没出去看电影了……” 贝一铭没有接女友的话茬,只是把手里的菠萝包抖了抖,用香味诱惑她慢慢仰起脖子,然后把一个浓情的吻印在了于晓思的唇上。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造化弄人(上) 翠嶂鲜品公司鹤留分公司的会议室里一派严肃。 田益民正在和总部下来视察的领导汇报“澳洲坚果试种项目”的进展情况,楚蓉生是主汇报人,他手里头执着各类数据、表格和照片,慢条斯理地把这两年的果树生长情况和预期娓娓道来。 “种植澳洲坚果当年每亩需投资459元,往后逐年只需投入约300元每亩,在一般管理条件下,定植后5年即可投产,投产当年即有盈余,至第7年可收回全部投资,第9年盈余可达每亩1800元,第13年盈余可达3300元每亩。” “以15年为一生产周期,则15年内每年每亩平均盈余可达1147元。累计收入是累计投资的470……” 一位刘姓领导举手打断了楚蓉生的话,他沉重脸色问道: “这些数据听得人耳朵都要生茧了。据我所知,咱们鹤留这边的果树还没进入挂果阶段吧?这些数据真实性到底怎么样?你们有多大把握可以保证每亩的经济效益?” 楚蓉生愣了愣,这位刘姓领导很面生,不知是从哪里调任而来的。 他回道:“领导,林业项目投资有一个长期性的问题,咱们这里的果树目前已经有2年的树龄了……” 刘姓领导再一次打断了楚蓉生的话,他面露急色,说道: “林业项目麻烦之处正在于这个周期问题。周期性太长,见效太慢!有个事你们可能不太清楚,瑞丽那边比我们早引种澳洲坚果树,引种效果很不好。亩产量远远低于外国专家给的参考数值。咱们其他分公司的时钟结果我看跟瑞丽那边也差不多。” 这个消息,楚蓉生确实不知道,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田益民。显然,田益民也比较懵。 “最近省里出现了新的声音,澳洲坚果这个项目能搞就搞,实在不行就不要乱来。八七攻坚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我们国营企业一定要配合政府做正确的事,不能跟政策唱反调嘛!” 田益民这时插话道:“领导,摸石头过河难免出差错。但我们对这个项目是非常重视的,为了达到最好的试种成果我们专门从国内顶尖的农业大学引入了一名大学生专门跟进这个项目。您知道的,新鲜事物最关键的就是人才,专业性人才的把控才是项目成功的关键呐!” “那这样,等省内考察团到了,你们把那个大学生一起叫上。”刘姓领导看了看表,说道:“估计差不多要到了,我们出去迎一下。希望能有个好结果吧。” “好,”田益民扭头对楚蓉生低语着:“你去果园把小杨接上,直接去交通站和我们集合。” 等到金娇娇跟随着的考察团的车抵达翠嶂鲜品公司鹤留中转站,她一边念着“看不见”的咒语一边下了车,然后就正对上杨鹤羽的脸,呆立无语。 杨鹤羽也很吃惊,他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金娇娇。 翠嶂鲜品的各级领导人纷纷走上前去挨个和省内考察团的人握手,轮到杨鹤羽时,他微笑着看向金娇娇,说道:“你好,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第二百三十九章 造化弄人(中) 省内考察团一抵达鹤留就进入工作状态,一行人自发形成松散的队伍往试种基地而去。 金娇娇手里捏着笔记本,紧紧跟在马恩博士的身侧,她面色平静看起来聚精会神,实际上金娇娇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只能把视线困顿在笔记本的四周,以免自己不争气的眼神追到杨鹤羽的身上。 一走进试种基地,马恩博士就发出了惊叹声:“走过那么多地方,这里的幼龄树树形最规整!” 虽然翠嶂鲜品的领导听不懂大段的外语,但“verygood”还是听得明白。 领导们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刘姓领导拉着马恩博士的助手小王,把他们种植过程中的不易夸张地说了一通。 田益民也凑了上去,他平时听楚蓉生跟自己汇报的多,说的话也听起来专业了不少。 楚蓉生不紧不慢地跟着田益民,他扭头一看杨鹤羽掉在队伍的最后,正摆弄着一颗坚果树上的枝丫。 “说实话,原先连我都有些怀疑以云南目前的现状是否不适合大范围引种澳洲坚果。毕竟,澳洲坚果的种苗类型太多,中国各地的环境情况差异性也很大,要寻到合适的种苗需要时间。” “同时,很多地方的坚果种植都太不专业了。有的坚果树种得过深,根本没有注意到澳洲坚果果树的特点与习性。” “但你们这里不一样。很难得,一个果园的种植规划非常合理。能够从幼龄树就开始修整树形,增加光合面和抗风性,我相信你们应该是有专业人员在打理,能否和这些专业人员聊一聊?” 小王将马恩博士的话一条条的翻译,说到了一半楚蓉生就心里有数了,他赶紧把置身事外的杨鹤羽拖了过来,随时预备着。 等到田益民开始介绍自己是试种基地的负责人时,楚蓉生就指着杨鹤羽这样说: “这是杨鹤羽,我们公司今年新引入的高学历人才。不过说起来他跟这片果园的渊源那就长了,都能说成一个故事了!从试种基地筹备开始,他就一直在参与,那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呢,寒暑假的时候一有空都会从北京过来给我们做外援。” 楚蓉生丝毫没有往自己身上贴金的意思,他毫无保留地将杨鹤羽推上台前,但面对一众领导含蓄的眼神,他还是补充道: “能引进这样的人才到公司,我们田总真是费心思了,特意去总部打了报告去申请编制。要是没有总部各级领导的关心与支持,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哪里能引进这样的专业人才!” 杨鹤羽的外语能力也很不错,他同马恩博士的交流并不需要通过小王来翻译。 马恩博士和杨鹤羽交流了目前试种基地的澳洲坚果品种,遇到的问题等等。场上的人能听懂的不多,良久马恩博士突然笑了。 翠嶂的领导提起了注意力,马恩博士又嘀嘀咕咕说了一段外语。 小王扭头对一直低头站在马恩博士身边把笔记本画成鬼画符的金娇娇说:“马恩博士说你应该也采访采访小杨。这个年头年轻人愿意回归故土,为家乡做贡献的不多。” 第二百四十章 造化弄人(下) 藏不住的金娇娇抬起了头,她目光灼灼盯了杨鹤羽一眼,说道:“我们是校友。” 楚蓉生这时也想了起来,他说:“难怪觉得你面熟,是不是几年前见过你?你们在波耶那里搞过扫盲,对吧?” 金娇娇尴尬地笑着,她不自然的样子和杨鹤羽的轻松自在一比,总是显得怪怪的。 时隔半年,又一次见到老同学,应该是一件人生幸事。 最起码杨鹤羽是这样认为的,中午吃完饭,他特意在食堂小卖部给金娇娇拿了一瓶汽水。 “你也没去南亚?” 杨鹤羽把汽水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嗯……”金娇娇喝了口汽水,回道:“我喜欢写作。” “知道。校内资讯报嘛,恭喜你可以实现你的记者梦。” 杨鹤羽的回应让金娇娇恍如隔世,和杨鹤羽的相识、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冒了出来。似乎从过一开始,她和他的相识就极富戏剧化。 金娇娇下了有百回的决心忘记杨鹤羽,可命运似乎总是让他们两个没完。 杨鹤羽也陷入了回忆,他喃喃自语着:“有梦想是好的。哪怕有挑战,人也应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的,这没什么错,是对的。” 金娇娇的眼神忽而闪躲,她觉得自己的脊背发冷,但还是没有忍住,问道: “你还没找到你女朋友么?” 杨鹤羽下意识皱眉,他脸色沉下来又故作轻松地调侃:“你又知道了?” 金娇娇一向喜欢打听杨鹤羽的消息,杨鹤羽还曾经以“克格勃”形容过她的另类记者身份。他知道她向来消息灵通,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也因此忽略了金娇娇握住汽水瓶子的手指头都在发颤。 “李凡跟你说的么?” 金娇娇本来就有些慌,听了李凡的名字更是被半含在喉咙里的汽水给呛着了,她剧烈地咳嗽着,眼泪糊花了睫毛膏。 “没事儿吧你?”杨鹤羽赶紧给她递餐巾纸。 金娇娇连连说着没事,她压抑着狂乱的心跳,半天才平息下来。她问:“你和寝室里的同学还有联系么?” “很久没联系了,大家距离太远了。你呢?” “有啊。” “那个晓梅么?” “你还记得她呢?”金娇娇有些惊喜,她终于稳了下来,说:“晓梅都快结婚了。” “是么?!”杨鹤羽点点头,说:“太快了!你们寝室的人岂不是都很有压力?” 金娇娇的目光停了停,她酝酿出一个笑容,说道:“是啊,我回去就相亲去!” “挺好,祝你成功。” 顶着如山的压力,采访任务终于结束了。金娇娇一回到昆明,就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了。 “喂,李凡么?我是金娇娇。” “啊,娇娇啊,好久不联系了!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我想问你……那信的事情杨鹤羽不知道么?” 电话那头李凡顿了顿,他叹了口气,说道:“哎,本来是欠小五的,帮你把他弄去南亚能还上这份愧疚。没想到还越弄越糟糕了,我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说了。” 金娇娇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杨鹤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百四十一章 请求外援(上) 贝一铭用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带着童鑫和马修文在大江南北各地出差,终于初步完成了“雪儿”的品牌国内推广方案。 有了深度调研市场的事实依据,接下来他想要做两件大事: 第一,促成“雪儿”在中国落地定制化产品线; 第二,推动“雪儿”在国内的新一规模产品推广; 市场调研这种类型的工作贝一铭可以靠自己,但涉及到具体品牌推广方案,谁都不可能单打独斗逞英雄。 贝一铭必须获得上层的支持,启动品牌推广研讨会,好让躺在电脑里的ppt变成可执行的推广动作。 他坐在工位上,眼睛盯着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电话打个不停的詹强。好不容易等到詹强挂断了电话,贝一铭第一时间钻进了他的办公室。 詹强见了贝一铭就觉得头疼,他刻意打压着贝一铭的锐气,是希望他能受挫后服软,臣服于自己。那样才能算收编一员大将,否则的话,算什么?亲手培养一个竞争对手,拱手送到郭威利面前。 捧老板脚丫子吹捧老板眼光好詹强并不是做不了,但贝一铭不驯服就是不行。 只是没想到,贝一铭的不安分远超詹强的想象。他一天到晚申请出差,弄到深更半夜回来后还能塞一封巨长的市场寻访报告到詹强的邮箱,让詹强不好挑他的毛病。 詹强看着眼前这个大麻烦,保持着温和的笑脸,问他有什么事? “我给您发了邮件,这几个月我已经基本理顺了雪儿的产品调整逻辑,我想……” 贝一铭话没有说完,詹强就抬起手,说道: “你来公司时间不长,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流程。品牌营销方案不是说调整就能调整的,尤其‘雪儿’是艾薇的国际线大品牌,品牌宣传方案都是提前一年就敲定好的,全球同步进行。ike,你要知道自己是在跨国公司工作,咱们不是小商小贩,ok?” “jonny,我来公司时间确实不长,承蒙您的培养,这几个月我倒是闲得学了不少公司流程。据我说知,艾薇的多品牌经营战略并不追求全球统一,每个品牌的发展都可以根据每块市场做动态调整。只要方案合理就可以。” 贝一铭话里带着怨气,詹强却不接他的挑衅,只是干脆利落的说:“no” “为什么呢?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ike,你的报告我不是没有看,事实上我看得挺仔细。”詹强双手的指尖达成一个金字塔,他慢悠悠地说:“你很努力,我也不想打击你。但,方案真的挺幼稚。ike,我先不说你申请做产品线调整有多么可笑,就说你申请的1000万份试用装免费推广……” 詹强做出了无语的样子,他鄙夷地说:“你以为我们是‘宝儿’那样的便宜货么?以我们产品的单价去跟那些低端品拼赠送,你是怎么算账的?哦,听说你是文科生,数学你还是要补一补。” 詹强这一番话倒是有一定的杀伤力,贝一铭愤然离去,他重重地摔了詹强办公室的门,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第二百四十二章 请求外援(下) 童鑫在天台上寻到贝一铭时,地上已经散落了数个香烟的烟蒂。 童鑫站到贝一铭身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他觉得自己结结巴巴的说不好话,也跟觉得贝一铭这样的人其实也并不需要什么安慰。 童鑫猜想他扔了一地的烟蒂一定是在想法子。 果然,贝一铭眯着眼睛,在烟雾中说道:“你们上次说sally喜欢在哪个餐厅吃饭来着?” “绿……绿梦,就在四……四楼。” 童鑫的话只说了一半,贝一铭就按灭了抽了一半的香烟,重新露出了跃跃欲试的模样。 见贝一铭要走,童鑫追问:“你去……哪儿?” “去请sally吃饭。” 童鑫嘴唇哆嗦,等贝一铭都跑远了,他才说出完整的句子来。 “你请不动的啦!” 尹菲儿跟着郭威利去新加坡去了将近三个月,昨天才刚刚回了公司。如一抹靓丽的色彩瞬间鲜活了那间闲置了几个月的办公室。 贝一铭从天台上下了楼,路过尹菲儿的办公室时,他严肃着面孔朝里头看了一眼。 尹菲儿回来以后,她的办公室都快被人踩破了,永远都有人在里面跟她谈话。 这时,詹强正巧坐在她对面不晓得再聊什么。贝一铭看尹菲儿的时候,尹菲儿也若有似无地扫了他一眼。 贝一铭坐回到工位,他在员工通信录上找到尹菲儿的电话,他没有犹豫,迅速给尹菲儿发了条简讯: “中午12点,绿梦,可以共进午餐么?贝一铭” 等了好一会儿,尹菲儿才回了他,既不是“好”,也不是“不好”,而是两个字:“你来。” 这两个字给了贝一铭很奇怪的感觉,从前他没意识到自己喜欢掌控,但尹菲儿的回复让他明显感觉到了一种丧失了主动权的不适应。 贝一铭握着手机的手明显紧了紧,他既不悦又觉得有意思,磨蹭了一会才终于起身朝尹菲儿的办公室走了过去。 他原以为会看到詹强或者什么其他人,没想到只有尹菲儿一个人。 贝一铭屈指指头,敲了两下门。 “进来。” 贝一铭不管尹菲儿有多么冷若冰霜,也不带着刚刚看到她短信时的小情绪,他只管做出一副人畜无害有没心没肺的样子,说道:“去吃饭么?” “你以为谁都能请我吃饭?”尹菲儿闭目养神,话说的也如同冷箭,她说:“你没事做么?” 贝一铭的笑有些发僵,但还是保持住了,他说:“就是有事找你帮忙。可千万别跟我说——你以为谁都能请我帮忙?” 尹菲儿揉着眼角的手停了下来,她睁开眼睛从手指的缝隙打量了贝一铭,说:“什么事?” “我有个品牌策划案想给welly看一看。” “你有品牌策划案应该先给你的直属上级。” 面对尹菲儿冰冷的拒绝,贝一铭也不知哪儿的勇气,他收起嬉皮笑脸,认真说道:“sally,你帮帮我。这份方案我做了几个月了,我有信心能扭转‘雪儿’的颓势。” “你一个新人就一点不给自己留后路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老板并不支持你的想法,你要如何自处?” “不可能。” 尹菲儿盯着气势逼人的贝一铭好一会,才意有所指地说道:“老板今天晚上回深圳,他住在滨海湾。他有晨跑的习惯,每天早上七点,老板会准时在海螺花园晨跑一小时。” 第二百四十三章 假装偶遇 (上) 说幸运也幸运,一向高冷的尹菲儿竟然愿意帮贝一铭,帮的不留痕迹不说,竟然还给贝一铭备了后路。 可不幸的是,贝一铭已经很久不运动了。小的时候他打篮球,可自从失去了杨鹤羽这样的好同伴,又加上遇到了甜心小公主于晓思,运动的习惯他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甚至贝一铭都记不起自己是否还有运动服? 于晓思洗完澡出来,见贝一铭埋头在衣柜里乱翻,就问他在找什么。 “运动服没有了么?” 于晓思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她身上抹了玫瑰香味的润肤乳,阵阵诱人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往外散发着。 她突然就想歪了,一扭一扭地走到床头柜边,拉开抽屉,娇嗔道:“不是在这里吗!” 贝一铭扭过身去看,那拉开的抽屉里放着的是一盒计生用品。 贝一铭扑哧一乐,仰面倒在床上,叹道:“我真服你了。运动服!跑步穿得那种!” “哦……”恍然大悟的于晓思脸红得如晚霞一般,她赶紧钻进衣柜,拿出了一套没有剪吊牌的耐克递给了贝一铭。 两个人越想越觉得好笑,索性滚在一起。有一瞬间,尹菲儿的模样钻进了贝一铭的思绪,险些让他分了精神。 第二天,贝一铭起了一个大早,打车去了滨海湾海螺花园。 花园里小径修的蜿蜿蜒蜒直通海湾,大片的荔枝林沉寂着等待新年后的盛放。 尹菲儿告诉贝一铭,他要在七点半前找到花园中的“海螺”雕塑地标,郭威利通常会在七点半左右跑到那附近。 贝一铭仰头看了看那颗巨大的白色海螺,又看了看手表——七点二十,他四处看了看,便开始装模作样的拉伸胳膊腿。 这座海螺雕塑四周修了长方形的花圃,东来西北各有一条路和花圃相连,但只有海螺雕塑正后方的大路是通往海滨的。 十分钟以后,郭威利果然出现在左侧的小路上。他一身装备齐全,白蓝色的t恤和黑短裤,勾勒出肌肉线条,显得很是健美。 贝一铭赶紧向右边小路退了退,他原地高抬腿准备就绪,等郭威利的身影隐约出现时,贝一铭一溜烟冲出去往通往海滨的大路跑去。 感觉到身后有人追上来,贝一铭露出一脸乐呵地笑,微笑一会儿后他崩住了面庞。 郭威利越过他的时候,自然而然礼貌地与他对视一眼,贝一铭也装作无意地客气点头,两人如跑友一般下意识打着招呼,然后纷纷做讶异状。 “小贝?怎么是你啊?” 贝一铭一听,郭威利还是和四年前在火车上那样管他叫小贝,一股亲切感从胸膛冒出来。 “郭总,怎么是您呀?!”贝一铭心想这回总算攀上机会好好聊一聊了,没想到郭威利见他脚步慢下来,竟然催起来:“跑起来啊,不要停啊!” 郭威利这一句话,几乎快要了贝一铭半条命。他只能咬牙跟上,还要尽力平缓呼吸,显出驾轻就熟的模样。 直到跑到了海湾口,郭威利才慢慢停了下来。 第二百四十四章 假装偶遇 (中) 郭威利叉着腰缓了缓气,戏谑地看了看贝一铭,问道:“不常跑步?怎么想起来到这里跑啦?” “我女朋友在这附近上班,送完她就……偶尔来跑一跑。郭总,没想您还能记得我。” “你不是也记得我嘛?”郭威利问他:“那个小杨也在深圳么?” “没有,他回老家了。” “哦。”郭威利用毛巾擦了擦汗,他没有再继续跑了,而是缓缓散着步往回走。他问:“在公司这几个月感觉怎么样?你是跟詹强一个项目吧?” 贝一铭微微拉扯嘴角,回说:“嗯,jonny主要负责洁彩的项目,我跟的是‘雪儿’。” “话里有情绪啊。” “没有,jonny给我挺大的主动权的,这几个月他批我的出差申请从不含糊,我挺感谢他的。” “嗯,多接触市场没坏处,年后会有人员调整,你稍安勿躁吧。” 郭威利以为贝一铭今天弄这一出,是想要来跟他套近乎,好寻个机会调换岗位。不料,贝一铭另有所图。 “雪儿在其他市场都有很好的销售表现,没道理在中国做不起来的。当然每个市场有每个市场的特殊性,我做了调研,只要做适当的调整和宣传支持,雪儿就能做得起来,尤其是在您手里。” 贝一铭顿了顿,笑着说:“您可不能给我调岗,品牌调整的报告我都交给jonny了,等着明年大干一场呢。” “是么?那他倒是没跟我说。我看詹强最近安排的会议,也没有涉及到雪儿的。” “可能还没来得及吧,昨天他还把我喊去办公室讨论方案了呢。”贝一铭顾不上许多,他想只要能吸引郭威利的注意力就行,反正他跟詹强的梁子早就结下了。 “改革开放这么些年,人们的生活都好了,对于价格的敏感性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高。关键问题是差异性,国际一线大牌和国产‘宝儿’的区别到底在哪里?能不能让中国女性真的感受到不同?这才是关键。” “郭总,我不是说洁彩不好。但是洗衣粉、洗发水的品牌我们已经基本吃透了市场了。在存量市场里找增长,相当于百米冠军还想要把成绩再提高001秒。现在,我们完全可以分出一些精力去在那些根本还未打开的市场里搅一搅,比如女性美业,四两拨千斤是不会吃亏的。” 贝一铭说话时的自信与感染力显然是打动了郭威利,他问:“你报告交给jonny了么?” “早交了。”贝一铭趁机追问道:“要不要我转发一份给您?” “好。” 郭威利这一声“好”真是叫得贝一铭心花怒放。 他和郭威利道别后,拖着发软的腿,直接就打车去了公司。他让于晓思把他的西服、衬衫、领带、皮鞋给他送到公司楼下。 差不多八点半,于晓思的车到了,小姑娘模样很不满意,她落下车窗把一包衣服递给了贝一铭。 “讨厌!你让我给你送衣服早点说呀,我都迟到了!” 贝一铭心情雀跃,勾住女友的脖子深深地吻了她。 于晓思立刻变得柔情似水,她一面催促司机快走,一面同贝一铭眨了眨眼。 第二百四十五章 假装偶遇 (下) 艾薇执行的是弹性工作时间,员工大都在9点到10点之间陆陆续续抵达公司,贝一铭也是第一次在八点半打卡上班。 他穿着运动服进入大厅的时候,就被保安行了注目礼,贝一铭只能抬高手上的纸袋子,亮出自己的工牌才被放行。 到了32楼,贝一铭也不着急换衣服,他只有一件着急的事,就是把邮件转发给郭威利。 等电脑开机的功夫,贝一铭的耳边竟然传来了马修文熟悉的声音。 马修文笑着跟贝一铭问好,还给他递了一杯咖啡。 贝一铭暂时顾不上跟他打招呼,只点点头,就专心致志的工作。直到他敲下了发送键,才彻底松下一口气,贝一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终于注意到了在一边忙忙碌碌的马修文。 原来马修文每天早上会提前半个小时到公司,他会简单地给地面做清洁,再给各个同事的桌子简单擦一擦。 贝一铭看着马修文的背影实在是哭笑不得,他提着衣服去洗手间换装,路过马修文身边时,他实在没有忍住,伸手拍了拍马修文,调侃道: “马修文,你怎么这么老派?跟谁学的?是不是你爸妈是在哪个国企里头打杂的?” 贝一铭说完就走了,他并没有注意到马修文的脸色有多难看。 一整天,贝一铭都在盯着郭威利的动静。 尹菲儿把郭威利的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会议一场跟着一场。 童鑫还等着贝一铭安排他们今天的行程,可是贝一铭只是在工位上发着呆。 “喂,我们……今天……不……不去市场么?” “报告都做完了,现在是要等着大佬们发话。”贝一铭心里头有一些堵,他想了想,把给郭威利发邮件的事情告诉给了童鑫。 “你……你……你乱来!jonny要是知道肯定要给你穿小鞋呀!”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看到一脸得意的詹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的身侧跟着抱着电脑的钱自豪。 贝一铭知道,詹强是去跟郭威利做汇报了、 詹强之所以那样得意,是因为根据销售部门反馈的数据,今年洁彩的销售已经120超标。销售部门的大佬渴望进一步得到市场支持,报告里对詹强多有溢美之词。x现下正好赶上郭威利回国,詹强肯定要拿出来大做一番文章。 童鑫为贝一铭捏了一把汗,当他注意到詹强阴着脸从会议室里走出来后,他赶紧戳戳贝一铭,提醒他注意。 “来了来了,肯定是知道了,来找你算账呢。” 贝一铭早就发现了,童鑫一紧张说话反而会利索得多,他斜昵了童鑫一眼,说道:“你别看他。跟你没关系,你该干嘛干嘛去。” 果然,詹强冲着贝一铭就来了。 马修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就站起来冲着詹强憨笑。 詹强见贝一铭迎着自己的目光不躲不闪,他脸上也挂了笑,说:“ike,没想到你还有晨跑的习惯。” “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有空一起跑。”贝一铭笑着说:“对了,早上偶遇郭总,他问起雪儿的情况,我怕我说不明白,就把您指点过的ppt转了一份给他。我还抄送了一份给您,您看到了么?” 詹强嘴唇崩得紧紧地,他想这个贝一铭还真是能装啊! 这时贝一铭的电脑里,一封邮件回了过来。 发件人是尹菲儿,她在贝一铭的邮件基础上,回复给了一众部门大佬,告知三天后进行“雪儿”品牌沟通会。 贝一铭压下心中窃喜,但却装得跟大头痴一般说道: “哎?!我怎么忘了抄送给您了?哎呦……不好意思,我手抖了,下次一定注意!”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帮你 (一) 离开了中国的克劳德渐渐回复了他本来的面目,尤其是当他把在中国赚来的钱都挥霍的差不多以后。 学历不高的克劳德出生在法国,却只能在中国找到几近贵族的生存体验。 回到巴黎几个月之后,克劳德扔掉了手里的诗集,吉他,他端上了熟悉的啤酒瓶,常常醉醺醺地对楚知颜说: “亲爱的,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回到中国。你知道么,在中国我可以过得很好!人们都爱我!” 楚知颜极不喜欢他酗酒的样子,在她的印象里人喝了酒就都会变样。 “你能不要喝酒么?我讨厌别人喝醉。” 克劳德则蹭到楚知颜的身边,说道:“娜拉,若你爱我,我就可以不喝。” 看起来克劳德喝得确实很多,他满脸通红,酒气浊人。他答应过楚知颜不碰她,可现在显然已经不想再守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承诺。 他的手极不老实,搂着楚知颜时,用嘴唇追着她的肌肤。 楚知颜感觉到了他的异样,紧张地想推开他,可是克劳德却越搂越紧。 楚知颜使足了力气挣扎,克劳德终于被她推得栽倒在沙发上。她的衣衫凌乱,慌忙地整理。 克劳德露出了狰狞的面容,他踉跄着,用低俗的语言开始了辱骂: “我不愿意陪你装了!我今天就是要得到你!你跟我来法国,就是默许我的权利!” “你当你是什么高贵的女人么?!上帝啊,你故意做的和那些朝我扑过来的女孩儿不一样,但你真的以为我会不懂么?!你们都是chesegirl!easygirl!你只想要钱,只想要更好的生活,是不是?有一个法国男朋友不就是你所求的虚荣么?!” “梦应该醒了!你以为真正的法国贵族会看上你们这样的女孩么?!接受现实吧!你可以有你的虚荣,你的那些中国姐妹们有谁会不羡慕你能够来法国?我没说错吧……但是,现在!请你脱掉你的衣服!别在我面前表演了。我要你!其他的都见鬼去吧!” 克劳德的话毫不留情,借着醉意用语言当剑,似乎要把楚知颜的自尊剥得干干净净。 楚知颜吓坏了,她无法想象说出这种话的克劳德,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步步后退,被逼的完全没有了退路。 情急之下,楚知颜砸碎了一个啤酒瓶,用锋利的刃对准克劳德。 “你别过来,别逼我!” “你要杀人么?!”克劳德笑得狰狞,他一点也不害怕,甚至开始脱起了衣服。他眼神里的让他变成了一只野兽,楚知颜越来越觉得她要完了。 她只能把心一横,把啤酒瓶尖锐的那一端扎进了克劳德几乎一丝不挂的身体里,鲜血冒出来瞬间,克劳德立刻清醒。 他没出息的大哭大叫,说楚知颜是要杀人,说要报警把楚知颜丢出法国。 楚知颜满手的鲜血,她惊吓的眼睛发涩。她的手摸上门把手时,那种滑腻感让她险些吐出来。 克劳德在她逃离的背影后嘶吼:“走出我这间房门,你就和那些窝在地下室里的黄老鼠没有任何区别!你要去做东躲西藏的非法移民么?!” 第二百四十七章 我帮你 (二)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美丽是与丑陋并蒂双生。 就像莲花从污泥里长出来,就像最名贵的香取自污糟之处,就像巴黎的日与夜是精致与混乱的极端。 哪怕是接近圣诞节,入夜的巴黎街头依旧是危机四伏。 黑暗里藏着一窝窝烟头闪烁的火光,社会的底层纷纷聚集在一起享受属于他们的巴黎时光。与此同时,他们也时刻准备着捕获猎物,或为横财,或为美色,总要攫取一个。 楚知颜的衣衫单薄,走在街头警惕地用余光瞄着一窝黑人。她快步的走着,想要尽快走出灯光昏暗的街巷。 可是,口哨声已经响了起来,不怀好意的笑声跟着传来。 楚知颜裹紧衣服跑起来,但身后的人也跟着她一齐跑,那种速度犹如猎豹一般,让楚知颜格外恐惧。 “嗨!美人!” “滚开!你再敢靠过来,我报警了!” 楚知颜一口标准的法语似乎有一些震慑的效果,他们停下了不安分的手,他们彼此之间嘀嘀咕咕,说的是葡萄牙语。 “有什么可怕的,她是个黄皮肤,最多就是价格贵一点。” 葡萄牙语楚知颜听不懂,但是她看得懂他们的眼神。楚知颜心头发冷,她后悔从克劳德家里离开时竟然没有带一片碎玻璃,她抱紧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做待宰的羔羊! 没有武器,她唯一能亮出的只有凶狠的态度。 楚知颜把心一横,突然拉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被鲜血然后的洁白薄衫。 “别过来!我会杀人的!我敢杀人!” 那群人先是愣了愣神,紧接着他们彼此互看发出了此起彼伏夸张笑容。当中最高大的男人搂住了楚知颜的肩膀高喊道:“那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阵营。” 一群人冲上来,他们把楚知颜抬了起来,她拼命挣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这群人拖入没有一盏灯火的黑巷子。 楚知颜哭了,她凄厉的哭声反倒像一剂浓烈的催情药,让这群男人的笑声更为浪荡。 绝望之时,两声枪鸣夺取了这些男人的注意力。 一个个头不高的男人的轮廓出现在巷子口,紧跟着,一窝人从他身后的车里走了下来。 楚知颜被丢在了地上,她无法辨认来的人是不是警察。 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楚楚!过来!” 是梁秋! 楚知颜挣扎着半爬半滚地逃了过去,那群歹徒见他们带了枪便窝在巷子里不再出来。 扛枪的那个人楚知颜也有一面之缘,就是那个藏在她腿边躲避警察追捕的洪伟杰。 “快上车!” 梁秋在巴黎待得时间足够长了,知道深夜的危险,一把枪有时候既能保护自己也可能成为被害的导火索。她把楚知颜塞进车里,立刻发车远离了这个危险的街口。 等车内的人看到了楚知颜衣服上的血迹,纷纷吓得惊叫。 “你……你是不是挨刀了?!” “不是……”楚知颜努力控制着发抖的声音说道:“不是我的血……不是我的……” 洪伟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在了楚知颜的身上,他的眼睛离不开她,就那样直不楞登地盯着。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我帮你 (三) 梁秋将车停在了一栋老旧建筑前,车里所有的人都跟着她一同下车。可是,他们并没有往建筑内部走,而是从侧边的楼梯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面孔,一间间的隔间里头住着两三个人,他们的口音也很相似,但楚知颜听不懂。 “你跟我来。”梁秋把楚知颜带进了一个屋子,拿了一件衣服给她,说:“这间屋子原来的女孩儿去给她的舅妈伺候月子去了,她的衣服有点旧,不要嫌弃。你换好衣服出来吧,屋子里没有窗户,会闷。” 她的眼神转到了楚知颜身上那件洪伟杰的外套,楚知颜赶紧把那件外套递还给了梁秋。 梁秋点点头,转身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梁秋去找洪伟杰,把衣服还给了他。她见洪伟杰在抽烟,就找他拿了一根,借着他的烟燃了自己那根。 “秋姐,你那车接我几天呗?” “干嘛?你才多大,就要开着我的车出去学人泡妞呢?”梁秋嗤笑一声,说道:“你真是敢想,也真敢问。” “有什么不敢问的,问都不敢问,那还能干什么?”洪伟杰说:“我想学开车,学会的话我就去帮人开车拉货,拉货赚的钱比做工、刷盘子都要多。” “是啊,拉货还能去意大利、去西班牙、去葡萄牙,满欧洲的转悠,快活飞了,是不是?”梁秋笑得很夸张,但那笑容只是嘲笑,随后她就照着洪伟杰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说:“你想什么呢你!你没居留证还一天到晚想着瞎跑!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胆儿肥的。” “我妈说我从小吃蛇胆长大的。”洪伟杰竟然还开起了玩笑,明显心情很好的模样。 他笑着笑着,眼神有直愣住了。 楚知颜换了一身土气的紫色衬衣和灰布裤子,但可能是土气得她实在接受不了,就把衬衣的下摆解开了几粒扣子,在腰间打了一个结,时髦算不上,但总算能过眼了。 梁秋眼前一亮,她问道:“你还会设计服装么?” 楚知颜尴尬地说:“没有,这也能算设计么?随便弄弄的。” 她朝洪伟杰看了看,向他致谢,洪伟杰摆摆手,他说:“你还挺厉害,那帮黑佬都能让你伤了?挺好,没丢人。” 梁秋则问道:“你怎么半夜一个人出来?克劳德呢?他没有陪着你么?” 楚知颜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她想了想,问梁秋:“我能在你的餐厅打工么?我可以洗盘子,也可以切配,我从小就给家人里做饭,炒菜也可以的!我什么都能做!” 她的话让梁秋的惊讶,她不禁说:“你说的这个形象,跟你本人实在是搭不上。” 对于楚知颜要去自己餐厅打工的请求,梁秋未置可否,楚知颜抬眼露出哀求的眼神。 洪伟杰看不下去替楚知颜求梁秋,梁秋淡淡地说:“你们吵架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不是!我衣服是那些血就是克劳德的,我……我用碎酒瓶扎了他……” “他欺负你了?!” 梁秋给了冲动的洪伟杰一个白眼,她吐出一口烟说:“你伤了一个法国人,我更不能让你去我的店里了。我是要做生意的呀。” 第二百四十九章 我帮你 (四) 洪伟杰见梁秋不肯帮忙,立刻就跳了出来。 “秋姐,你怎么这样?!咱们温州人在巴黎立足,不就是靠相互帮忙么?!咱们所有人一条心,才跟那些街头上猫着打劫的黑鬼有了区别!人家落难求到你头上来了,你都不肯帮忙!法国人怎么了?他还敢到你店里闹呢?!他要是赶来,我就让他吃枪子儿你信不信?!” “神经病啊!”梁秋哭笑不得,她说道:“你以为你是潮汕人啊!” 楚知颜见他们争执,情绪落寞,她像自言自语一般说:“原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不过来了法国,我好像搞清楚了一点,最起码我是个中国人。” 她深吸一口气,给了梁秋和洪伟杰一个微笑,她说:“没关系……我自己再想想办法。” “你别走!”洪伟杰一把拉住楚知颜,他看了看梁秋,执拗地说:“你不管,我管!今天她就住我那个屋!” “你那个屋跟个狗窝一样谁肯住!”梁秋扬扬手向后指了指,对楚知颜说:“你就刚才换衣服的那个屋子先住下吧。” 梁秋想了想又说:“你不能去我店里的,会给我惹麻烦。克劳德那边我想想办法,你避一避风头,等过一阵子平静了再说。我记得,你能说法语是吧?” “嗯,可以。”楚知颜又补充道:“我英语更好一些,在国内我是学英语专业的。” “哦……”梁秋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她拍了拍洪伟杰说:“你初中毕业了么?没事儿跟人家大学生好好学学,别一天到晚就打架。” 梁秋看了看手表,跟楚知颜与洪伟杰道了别。 剩下了洪伟杰面对楚知颜,他即刻就打蔫儿,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楚知颜主动与他攀谈道:“秋姐不住在这里么?” “她是有身份的人,怎么可能住在这里。”洪伟杰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他说: “住在这里的都是没居留证的人。大家都是温州老乡,家里但凡有一个人出来了,就会想方设法带着一大家子都跟过来。但是也不能人人都跟秋姐一样,过继个老爸呀。像我,老爸早就死了,舅舅叔叔自己也有儿子的,就跟着混呗。” “那你妈妈也在这里么?” “没有,我妈在老家,她身体不好,所以我才想出来挣多多的钱给她看病。”洪伟杰本是因为紧张才变得多话,他没想到楚知颜竟然跟他聊起来,人也变得轻松了,他转而问起楚知颜来:“你跑这么远,家里人舍得么?” “我没家人。”楚知颜给了讶然的洪伟杰一个回望,她说:“我是一个人。” 洪伟杰朝她伸出了手,他说:“我叫洪伟杰。” 楚知颜赶忙说:“我知道,那天我听到秋姐教你名字了。” 但洪伟杰还是朝她伸着手,楚知颜犹豫了一下就握了上去。 “人在这个世界上有朋友,就不能算一个人。”洪伟杰握住她的手,他有力地握了握,说:“你帮我,我帮你。” 第二百五十章 隔壁小王(一) 金娇娇写的那篇《麻栗坡上的美国女人》得了奖,知道消息的时候她还在跟着省科协的人在富宁县做采访。 等到回了报社,同事们见了她就说“恭喜”,金娇娇本就是个喜形于色的人,她一路接受别人艳羡的目光,开心的不得了。 等落了座,坐在她隔壁的实习记者来跟她请教,她才窃窃笑道:“运气好而已。八七扶贫计划明年年底就收尾了,写这方面的报道比较讨巧嘛。” 另一个同事乐迪听到了,就说:“你怎么突然这么谦虚了?写扶贫报道的人很多,但你的文字比较有趣。而文字之所以有趣,是因为你身体力行,跟着你的采访对象同吃同住,同甘苦共患难,这才能有真正鲜活的文字的诞生。” 金娇娇一听笑得捂住了脸,她说:“还是咱们乐大记者最有才华,出口就成章了!” 金娇娇想把文章得奖的事情分享给罗斯,她打了电话到麻栗坡的中德项目办公室。 金娇娇猜想她不一定能找到罗斯,因为罗斯是闲不住的,除了必要性的汇报和相关申请材料要撰写之外,她是不会留在办公室里的。但是她还是很激动,想着如果有运气,要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罗斯。 果然,接电话的人说罗斯去看校舍改建情况,暂时不在。 金娇娇便请那人帮忙留言,说以罗斯为主题的新闻报道在省内获奖了,她自报家门是省报的记者金娇娇,说改日再打电话来。 “您是记者呀?” 金娇娇本打算放下电话,但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探究,她就嗯了一声,问对方是否还有别的事? “大记者,那你要给罗斯帮帮忙呀!你说说她这么好的人,在我们这个清苦的地方付出了那么多,怎么能罚他的款呢?!” 原来,接电话的人是为罗斯打抱不平。说是罗斯为了项目跟进耽误了给签证延期,现在签证已经过期一个月了,要交上万块钱的罚款。 对方焦急地说:“她都是为了我们才会耽误自己的事情了,金记者,你不知道,罗斯为了给我们建学校修校舍,把自己的积蓄都给花光了。她那么大老远的来中国给我们帮忙,我们罚她的款,这不是寒别人的心嘛!” “行,我知道了。这个事儿我也不太了解,我问一下吧,回头有消息了我再跟罗斯去说。” 放下电话金娇娇就嘟起了嘴,她想:这个罗斯,遇到了麻烦竟然都不找她,简直是不把她当朋友。 金娇娇本来就是热心肠,这件事既然被她知道了,她就管定了。 她隐约记得母亲认识大使馆的人,就想找母亲给搭个线。她给母亲打电话唧唧哇哇一通愤慨加抒情兼带撒娇,终于让母亲答应去找相关人员问一问。 金娇娇正高兴着,翟业勤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大小姐,跟小王一起吃饭的事儿,你不能再推了吧?” 金娇娇装傻充楞道:“哪个小王?” “就是那个上了三次门吃了三次闭门羹的小王!” 第二百五十一章 隔壁小王(二) 食药监局的小王真成了金娇娇的烦恼。 因为小王逢请必到,且不在乎金娇娇到底在不在家,仿佛邻里一般誓要踏破金家的门槛,所以被金娇娇促狭地称之为“隔壁小王”。 “妈,你这弄得太功利了吧?吃米还稻么?”金娇娇无奈地表示即使“吃米还稻”,那也得翟业勤帮她把事情办成才能作数。 翟业勤听她越说越离谱,就下了死命令,让她今天务必回家吃饭。翟业勤说奶奶已经打来电话说是今天请了小王到家里来吃晚饭,事不过三,无论怎样,请金娇娇务必回家! 金娇娇没办法只能应下,可到了下班的点,她到处问有没有加班?却又被同事笑话说“新获奖者过分上进”,弄得金娇娇坐在办公室里也不舒服,最后只能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移步回家。 才刚到家门口,一股绵长诱人的香气就穿过大门钻进了金娇娇鼻子里。 “真香啊!”金娇娇拧开门就不禁发出了感慨。 屋子里奶奶的笑声被她的归来打断了,金娇娇尚未换好拖鞋,候香花就把一个围着围裙的男人给领到了她的面前。 金娇娇抬眼一打量,这“隔壁小王”果真跟她想象的不差分毫。 他一张圆脸本就和善,再加上一双厚唇面相顿时变得就极为敦厚,不算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框眼镜,头发不长也不短像是精心修剪过,但也只是中规中矩算不得时髦。 他见了金娇娇显然也不够自然,而且他的双手才刚洗过没有擦得很干,也不敢主动跟金娇娇握手,只能微微点头打招呼道: “你好,我是王希杰。” “你好。”金娇娇挂上礼节性的笑容,反倒像个客人一般说:“您忙您的,不用管我。” 说完话,她就扭身进了房间,“吧嗒”把门锁了起来。 候香花气得血压飙升,她拉着王希杰宽慰他,说:“她天天出差采访,很辛苦。一般回来都要先睡会儿再吃饭。” 王希杰哪能不明白老人家这是在给小姑娘打掩护,他自然是不会揭穿,而是极为懂事地又钻进了厨房。 直到翟业勤回了家,她站在女儿的房门口沉声一喊,金娇娇就觉出了厉害,自觉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背着王希杰站着的翟业勤给了金娇娇一个她从小怕到大的眼神,金娇娇赶紧凑上去撒娇: “翟女士,我保证给面子!保证!” 餐桌上放着一条品相极佳的红烧鳜鱼,还有鸡毛菜肉丸汤,另有一圈盘着一圈的广式菜心和茄角之恋,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两个凉菜。 地厅级干部家有女待字闺中,当然是有众多人惦记的,但能够如此放下身段把自己当成一个厨子来生挤硬凑,金娇娇也确实是服了。 她不由得冷笑一声,说:“我刚从贫困山区回来,这桌上随便一道菜估计都够那些吃苞米饭的家庭好好吃上一个星期的了。” 这话语中隐藏着的政治觉悟的陷阱让王希杰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他的脸腾地就红了。 候香花拉着王希杰坐下,她感慨着:“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么好的厨艺,比我老婆子强多嘞!” “我也就是偶尔心血来潮才做几个大菜,一般也都是吃食堂的。”王希杰若有似无地瞄着金娇娇,见她动起了筷子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做的一般,大家见笑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隔壁小王(三) 金家也并不是家教森严到“食不言,寝不语”的地步,事实上金娇娇那副嘴炮就是打小在饭桌上跟她爹“打仗”练出来的。 但现下金胜平不在家,王希杰一个人对着三个女人,实在不好夸夸奇谈。 席上只有候香花热情的各种催吃声搅动几近凝滞的气氛。 王希杰吃的比金娇娇还要秀气,唯一值得高兴的是:看得出来,金娇娇是很爱王希杰做的那条鱼的,她一个人就吃了接近半条。 放下碗筷后,翟业勤按住女儿让她和王希杰一处聊聊天,自己则去给他们弄水果。 “听说你大学也是学食品工程的?” “嗯,但我还是喜欢做记者。” “记者好,可以感受人间百态。”王希杰想了想又说:“很长时间没见到过伯父了,最近市里又有什么大的规划动作么?” 金娇娇的视线从电视机转了回来,她从翟业勤递过来的盘子里取了一颗小橘子,说:“你真是把我问倒了。我都好久没见过老金了。妈,你过来坐。小王,老金的事儿你要问我妈,你吃水果哈。我还有个稿子要整理,失陪一下。” 金娇娇瞧见翟业勤分明想阻拦,她就说:“妈,你还不知道吧,我有个文章得奖了。主编让写个分享做汇报呢。” “真的呀?!”候香花听了笑成一朵花,她骄傲地说:“我们娇娇真不错!” 趁着奶奶打哈哈的档口,金娇娇如一只活泛的金鱼瞬间溜回了房间。 王希杰倒也识趣,他没再多坐,很快就起身告别。他还阻拦了翟业勤去喊金娇娇,王希杰颇为大度地说:“写文章要连贯性思维,不要打扰她。有空我再来跟娇娇讨她的文章看,也学习学习。” 大门一关,翟业勤就气哄哄地拍了女儿的房门。 金娇娇穿着睡衣满不在乎地走了出来,她直奔水果而去,说:“馋死我了,水果没给我吃光吧?” 翟业勤对女儿这幅模样很是不解,她并非不知道女儿曾经早恋,按道理说她不应该是如此扭捏憋屈的模样。 她不由得感慨:“娇娇,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从前,不该谈恋爱的时候,你比谁都积极。现在该积极了,你怎么反倒一点都不着急了?” “现在怎么了?”金娇娇咬了一块苹果,正色说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我现在可是胸怀大志的人,哪里有功夫弄这些儿女情长。妈,你真的别管我了成么?你知道么?就我写的那个罗斯,人家比我大十几岁还是单身呢!” 候香花一听就急了,她赶紧问:“罗斯是谁?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认识这样的老姑娘?” “妈,您别顺着她的话说,她就是在哪里瞎扯呢。”翟业勤抱着胳膊说:“你想糊弄你妈可没那么容易。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打磨自己、组建家庭和报效祖国从来都不是相互矛盾的!你要进步妈妈不拦你,但你该交朋友就交朋友,干嘛把自己封闭起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隔壁小王(四) 翟业勤这话算是彻底惹了金娇娇,她干脆坐了下来,心想:今天还就必须要把这事儿给捋明白喽。 她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妈,你放过我行么?你说你给我塞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不跟他交朋友,我就自闭了么?这叫什么道理嘛……” “娇娇啊,”候香花此时又开始插话,她说:“你呀,随你妈,别说厨艺了,家务事你做过几样?我看小王同志蛮不错的,你看看他那几道菜做的,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是能照顾家的。” 候香花的话一击双杀,翟业勤和金娇娇自动成了一道战线,异口同声地说:“不是一回事儿,您别管。” 候香花只能讪讪地退了下去,她边走边嘀咕:“本来就是,还不给我老婆子说了。一个一天到晚就是手术、病人,另一个从小被我惯到大,我还能说错了!不听老人言,等着吃亏吧你们……” 翟业勤坐到了女儿的身边,金娇娇并没有因为和母亲争执而与她生分,反而靠了过去埋到了母亲的怀中撒娇。 翟业勤摸着女儿毛绒绒的发顶,柔声说:“小孩子不懂事!人家想要追着你,才会如此放低身段,你哪能真的把人家当成厨师看?我跟你说,小王的父亲是你爸爸的老战友,也算是彼此很熟悉……” 金娇娇听了就皱眉,她打断道:“谁熟悉?你们熟悉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说老金怎么总也不露面呢,敢情是心虚啊……” “别胡扯,妈妈跟你说正经的。” 金娇娇把胸口一股怨气吐了出来,她说:“妈妈,我还小呢,你干嘛这么着急呢?” “没有着急,也不是在催你。但是你封闭自己,让我很不安。多交个朋友,大家相处相处,你可以试试的嘛。” “那我也不能什么人都去交往呀。那个小王,你不觉得他太功利了么?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家呢?一个男人穿个围裙在根本没有关系的女孩儿家忙来忙去,那模样真的也太难看了吧。” 翟业勤也没有想到今天是王希杰亲自在做饭,她原本以为只是婆婆下厨,请别人来家中做客。她一回来看到王希杰在厨房忙碌也觉得挺吃惊的。 “一个高自尊的男人一定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他可以浪漫但不会谄媚,他可以温和但不会卑微,他的专注与执着会给一个女人,但不可能仅仅只给一个女人……这样的男人才是有魅力的,对不对?” 翟业勤听了女儿呢喃的话,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不一样,她低声问道:“你这是在说谁呀?” 金娇娇回过神来,她从母亲的怀里跑出来,脸颊上还带着来不及褪去的两抹绯红。 她机灵地转转眼珠子,说:“我说爸爸呀,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呀?” “小滑头。”翟业勤没有再追问女儿,她心里有数,儿女的事做长辈的没法不操心,但归根结底女儿的事还是她自己才能做得了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回家过年(一) 贝一铭新得了一个外号叫“贝小白”。 这外号的起因是在“雪儿”品牌沟通会上,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发言机会的贝一铭梗着脖子强硬地要求雪儿的产品线必须从“滋润抗老”转移到“美白”上! 他拿出了几千份真实的调研报告,强调中国女性现阶段最大的追求就是“白”!尤其是他犹如演绎莎翁戏剧般地夸张诵读道: “awhiteplexionispowerfulenoughtohidesevenfaults!”【一白遮七丑!】 整个会议室的一众大佬都忍俊不禁,最终贝一铭赢得了胜利——艾薇总部决定为中国市场定制一款专注美白的产品线,并且同意了推广期至少1000万份试用装下沉市场的诉求。 这样的好消息让贝一铭回家过年都有了底气,他要养精蓄锐,只等着年后大展身手。 在日化巨头公司工作,最现实的好处是拥有超多的员工福利。 贝一铭一个汉子根本用不完那些产品体验额度,便给于晓思的亲戚和自己亲戚都准备了高端护肤礼盒,到了年底一并兑现,提了满手去走亲戚。 贝一铭先随于晓思回了趟南京,以准女婿的身份陪着她的家人拜了一圈早年后,才定了飞回成都的飞机。 于晓思小心翼翼地问:“我不跟你回去过年,叔叔阿姨会不会生气呀?” “那你要不要跟我回去嘛?” 于晓思噘着嘴说自己想爸爸妈妈了,上班以后一年只有这一点时间见爸爸妈妈。 “那不就得了,你就在家待着就行。回深圳的机票我到时候给你定好,咱们在机场汇合就行。”贝一铭揉搓着于晓思的脸颊,说道:“你想干嘛就干嘛,不用讨好我爸妈。再说,我们家那个老头子,你搞不定的。何必呢?” 于晓思莞尔一笑,立刻跳起来亲了贝一铭一口。贝一铭并不满足于她的清浅一啄,拉过她就是一个深吻。 眩晕,幸福的感觉如是而已。 雷莉收到了一套“雪儿”的高端抗老套系——洗面奶、柔肤水、精华、眼霜、日霜、晚霜一应俱全。 贝一旎却只得了一只护手霜,小姑娘的头发还是天然的卷曲蓬松,她不满地说:“啥子情况?我怎么只有这么一点儿?” 贝一铭抓了抓妹妹那蓬了一头的海藻般的头发,说道:“明年你都高三了,给你一只护手霜是提醒你多做题,做题做累了擦擦手。好好学习,晓得不?” “哼!”贝一旎不高兴,她转头就挑拨起来,说:“妈妈,我哥是在骂你呢!你看他送你抗老系列的产品,就是在骂你老!” “臭丫头!我发现你就是欠揍哎!”贝一铭说话间就要去追贝一旎。 雷莉拦住了他,说道:“你去看看爸爸,进门这么久都不去打招呼,不像话。” 贝一铭不情愿的“嗯”了一声,他拉开了行李箱,从里头拿出了一个包装的很气派的盒子。 雷莉又拦住了他,问道:“你不会给你爸也带那些水呀,霜的吧?” “驴把我脑袋踢开瓢,我都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第二百五十五章 回家过年(二) 中国人的父子关系总有一种微妙隐含其中。 这种微妙存在于许多的不平衡里,比如是延续还是超越?是超越还是颠覆?是不甘退场还是急于登场?答案总在你强我弱之间,博弈不停歇。 贝一铭已经23岁了,但他和贝忠诚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却还不足自己年龄的一个零头。 贝一铭小的时候,贝忠诚在外驻军;等贝忠诚转业回来,正值贝一铭的青春期,两个人只要一照面就是十足的火药味。 贝忠诚看不起儿子身为男孩,竟然不通数理化,偏偏要去学文科; 贝一铭觉得父亲缺席自己的人生成长毫无愧疚,竟然蔑视自己的人生抉择,随意践踏自己的尊严; 这么多年,这对父子的关系始终都很紧绷,但那不代表他们之间是没有爱的。 贝一铭把盒子递给了父亲,用低沉的声音说:“爸,我回来了。” “嗯。”贝忠诚不看那盒子,用更低沉的声音说:“女人用的东西不用给我。” 贝一铭一脸的桀骜,他歪着身躯,开始撕扯那个礼盒。 贝忠诚见他站没站相,就发号施令道:“立正!站直!” 贝一铭被他吼得头皮发麻,不耐烦的撕开盒子后,重重的丢在了父亲面前的茶几上,扭身就跑了。 雷莉悬着心看着这一幕,见贝忠诚站起来似乎要发火,她赶紧给丈夫递上一杯茶。 饮茶间,贝忠诚才注意到贝一铭送给他的是一个水晶屏风,上面雕刻的图案是邓爷爷南巡的创意画,展示着特区二十年的发展变化。 雷莉感慨道:“你也真是,就不能好好说话!你看儿子给你选的礼物多用心!” 贝忠诚的面色缓和下来,他沉默着把屏风拿出来,又特意去寻了一块软布,细细擦好后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 贝一铭回了房间放下行李后,就气冲冲从房间里跑出来,但他瞧见父亲已经把屏风摆好,态度立刻柔软下来。 他闷声闷气地说:“我去找杨鹤羽,一会就回家。有什么要买的东西么?我给你们带回来。” 雷莉趁机插话道:“你给爸爸带条香烟回来。” “什么烟?” 贝忠诚的视线从手里捧着的《邓论》上飘出来,回了一句:“骄子。” 这是贝一旎也冒了出来,她亲热地挽住哥哥的胳膊,嚷嚷道:“我陪你。” 贝一旎把洁白的手伸向贝一铭,笑嘻嘻地说:“哥,你给我的护手霜我都用上了!” “用了你也是臭丫头。”贝一铭虽然这样说,却还是疼爱地揉了揉妹妹的脑袋。 两人和父母道别,出了家门。 如今,杨、贝两家人不住在一处了,无线电厂改制后厂址迁移到了城郊,职工们拿了补助纷纷购置了商品房住宅。 贝一铭家住南边,杨鹤羽的叔叔家在东边,路上还有挺远的距离。 坐在出租车上,贝一旎似乎在酝酿这什么。她时不时地跟贝一铭傻笑一阵子,笑得贝一铭心里发毛。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车,贝一铭忍不住问:“你吃了哈哈豆了么?傻笑什么呢?” 贝一旎却笑得更厉害了,她把背上的书包换到身前来,拍马屁道:“哥,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 第二百五十六章 回家过年(三) 贝一铭看不惯贝一旎的假模假式,他皱着眉训她,说:“有话就说,有屁且放,跟老子在这儿作什么妖?” 贝一旎这才神神秘秘、扭扭捏捏地把书包打开来,一边掏着东西,一边说:“哥,你给我签个名儿呗?” 贝一铭不作声,定心定神地等着一旎即将掏出来的“炸弹”,他早就猜了个不离十,心里知道贝一旎会拿出什么来——十有是成绩单之类的。 可是当贝一旎把成绩单戳到他眼前时,贝一铭还是吓了一大跳。 “我靠!你!”贝一铭惊讶于贝一旎的成绩竟然奇葩到如此地步——理化生政史地一片红,而语文和英语的分数又高得离谱,贝一铭把成绩单卷成一根棍子,对着贝一旎的脑门就是一纸棍。 “老子没管你,你就发癫了是不是?!”贝一铭瞠目结舌,他不可思议地展开成绩单看了又看,说: “你偏科也不能这么偏呀!明年就高三了,你不想混了你!我不给你签字,你自己拿去给爸妈看看去!你想想你对得起贝忠诚么?人家恨不得把天上月亮都摘给你!你看他这回不抽你!” “不会的,爸爸怎么都不会打我的。” 贝一铭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作势吓唬贝一旎,嚷道:“信不信我先把你脑壳抽清醒?!” “哥——好哥哥!”贝一旎缠住贝一铭的胳膊说道:“求求你了,你帮我签了吧。爸爸要是看了我这成绩单,估计他能气背过去。你看着大过年的,你好不容易回趟家,咱们其乐融融的不好么?!何必为了我这么恶心的成绩,闹得不愉快了呢?” “你也知道你这成绩恶心呢?” “嗯嗯,知道的。”贝一旎嘟着嘴说:“我自己都快恶心吐了!” 贝一铭又翻了翻成绩单,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生生被气笑了。贝一旎看他面色缓和,赶紧提上一根笔,用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无声哀求着。 贝一铭想来也是,这成绩一出来,年是别过了,家里指定要鸡飞狗跳。他夺过笔来,问:“签贝忠诚?” 贝一旎咧开笑脸连连点头——初中以后,贝一铭就对着父亲寄来的信模仿笔迹然后给自己不及格的物理试卷签名,贝忠诚的名字他签的足以乱真。 贝一铭签完抖抖手,他左右打量了一下,嘀咕道:“还像么?” “像!”贝一铭乐呵呵地把成绩单叠吧叠吧藏进了书包的内袋里。 贝一铭语重心长地开始了对妹妹的教育: “旎旎,理化生政史地你总得选三门上点心,下班学期要分班了,你打算怎么弄?寒假好好想想,你要是选文科,哥帮你补补。你要是选理科,我找小羽哥给你突击。你又不笨,只要不缺心眼,考个本科肯定是没问题的,要有信心,知道么?” “我不想学文,也不想学理。哥,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我想学艺术,想画画!” 她这话一出,贝一铭就噗嗤笑了。 他不是嘲笑贝一旎的梦想,他只是想起了父亲的一句话。当初,他要学文时,贝忠诚对他说的一句话: “学文的笨,学艺的疯,唯有学好数理化,才能走遍全天下!” 第二百五十七章 回家过年(四) 贝一旎误会了哥哥的笑,她立刻就硬起脖颈坚定地说:“我就要学画画!以后我还要去留学呢!去法国,去巴黎美院!” 贝一铭想起父亲那强硬的气势,就觉得头皮发麻。他对妹妹的想法无语,只能叹息道: “你跟我,我们俩,迟早要把老头气死!” 贝一旎挽起贝一铭的胳膊,挨着他一路往杨鹤羽他叔叔家走去。半晌贝一旎才抬头,说: “哥,爸爸其实特在乎你。你不在家的时候,他经常会念叨你。说什么话题都会绕到你身上,只要电视上放着新闻是跟外贸相关的,他就要谈到你。” 贝一旎的话让贝一铭心里一阵阵酸涩,他心底渴求着一份来自于父亲的认可,只是这种认可实在是太难,比搞定郭威利要难一百倍。 在贝一旎面前,贝一铭要留一份哥哥的体面,他没有流露出柔软,而是故作无所谓地说: “他谈到我能谈什么好?不就是发一通牢骚么?嫌弃我没有学好数理化,只能去做卖货郎,是不是?” 贝一旎扑哧一乐,她想了想似乎仿佛是差不多,她笑道:“哥,你说话还真押韵。” “押韵个头!”贝一铭没好气地回她:“你看我笑话,明年有你好看的!你以为你要去学艺术,老头还能宠着你么?你等着,老头那套数理化理论很快就要灌输给你。” 贝一旎不以为意地吐了吐舌头。 这时,贝一铭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郑重地警告贝一旎: “你学什么我不管,但一会到了小羽那里你给我闭嘴。什么法国、巴黎,不许吐一个字,听见没?!” 贝一铭还给田敏也带了“雪儿”的产品,田敏一贯爱美,她喜欢的不得了。拉着贝家两兄妹不撒手,非让两个人留下来吃年夜饭。 “嬢嬢,小贝也是难得回来过年,家里人肯定都等着他呢。” “哦!也是!”田敏又拉着贝一铭说:“那你明天来吃午饭,或者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她看着贝一铭的眼睛突然眨了眨,贝一铭心领神会——这是有贴己话要说的意思,他聪明地递话,说道:“嬢嬢,我好像闻到醪糟甜酒的味道了哎。” 田敏赶紧接过话头,拉着他去了厨房。 田敏一边给贝一铭盛醪糟甜酒,一边叹气道:“小贝,你跟羽儿是打小的交情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是不是?” “哎,嬢嬢,你有话直说。” 一不留神,田敏竟然红了眼圈,她又气又心疼地丢下花边碗,颤着声音说: “你要帮忙劝劝羽儿,不要再想着那个申申了!” 话匣子一开,田敏就收不住嘴,索性都倾诉了出来: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幺妹儿,她哪里配得上我们羽儿!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叫她弄得魂不守舍的。哎,羽儿是好孩子,他从来不跟我们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头伤得厉害!你看他现在瘦的……瘦成那个样子,看得我心疼得要命……” 第二百五十八章 回家过年(五) 贝一铭见田敏说得垂泪,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纸来递给她。 “嬢嬢,您别让小羽瞧见。他心思重,见不得你们替他伤心。”贝一铭悄悄探头往客厅看了看,贝一旎正缠着杨鹤羽和杨宇轩要上网,并没有人注意到厨房里发生的这一幕。 贝一铭安慰田敏说:“嬢嬢,您放心,我肯定会劝他的。小羽这个人长情,这申申走了大半年,他忘不掉也正常。不过,时间总会让一切都过去的,小羽心里有主意,他能处理好的。您要相信他。” 田敏擦了擦眼泪,她又忧心忡忡地问道:“小贝,你有女朋友了吧?” 见贝一铭点了头,田敏的伤心褪去,不甘又涌了上来,她说:“哎,你看看!这也是我愁的地方!你在大城市,遇的到好姑娘。小羽非要回鹤留,你说那个穷地方,哪里能找到什么有学识、有眼界、又品貌俱佳的好姑娘!” 她说着说着就拉住贝一铭,恳切地问:“你在成都还认识什么好女孩么?有的话,你别忘记给小羽介绍哎!” 田敏弄得贝一铭哭笑不得,他想天下长辈果然都一个样,如果他不是有了于晓思,估计这种催婚的戏码也是要年年上演的。 贝一铭连连点头,他赶紧端了两碗醪糟甜汤离开了田敏这般接地气的“姨母地界”。虽然沟通代沟让人不适,但田敏关心的也正是贝一铭所关心的。 他把杨鹤羽当兄弟,看到杨鹤羽眉目里难掩的落寞也觉得十分不爽。 贝一铭坐到杨鹤羽面前把手里的甜酒递了一碗给他,杨鹤羽接过来转手就给了贝一旎。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最近怎么样?” 默契一笑后,贝一铭开始绘声绘色描述了自己着半年的骁勇战绩,他让杨鹤羽等着瞧,来年就是他贝一铭在艾薇扬名立万的元年; 区别于贝一铭的兴高采烈,杨鹤羽则平静很多,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贝一铭不禁给了他一拳,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蔫儿了吧唧的成么?” “谁蔫了吧唧的了!”杨鹤羽笑得挺灿烂,只是眼色深沉未变,他沉声说道:“林业种植就是这样的,数年耕耘一朝收获,付出就有回报。每天做的事就那么几样,确实没有你那么多戏剧化的事儿。” “羽儿,你窝在那里真是屈才了。” 杨鹤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懂什么,现在只是幼树选苗,以后授粉、挂果,判断产量达标和品质检控,这澳洲坚果里面门道多着呢!只不过是延迟满足而已。” 贝一铭见他眼睛里的光又冒了出来才算放心,喝着醪糟不再多话。直到一碗醪糟下肚,他才缓缓问道:“还在找申申么?” 杨鹤羽的笑容凝固在唇角,他垂下眼皮“嗯”了一声。 “有消息么?” “没有。” 杨鹤羽猜出了贝一铭尚未出口的话,没等他开口,就盯住他说:“我不会放弃的,你别劝我。没用。” 贝一铭闭紧了嘴,他想了想站起来拍了拍他沉重的肩膀,说道:“我回深圳再帮你盯着邮箱。你放心,你发的信我肯定不会偷看,你写的时候不要顾虑,肉麻不到我的。”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三把刀(上) 楚知颜在汇集着大量温州人的地下室里住了三天了,这三天梁秋每天晚上送她店里那些没身份的黑工回来后,都会来找她聊一聊。 梁秋告诉楚知颜,克劳德现在发了疯一样的在找她,而且已经找到她的店里去了。 楚知颜不敢接话,她害怕梁秋会把她赶走。 这间地下室没有舒服的床,没有看得见风景的窗,甚至连空气都是浑浊的。温州人聚在一起就说方言,那方言她也听不懂,可是这样黄皮肤黑眼珠,吵吵嚷嚷的环境却带给了楚知颜最真实的安慰。 她只能睁着可怜的大眼珠,低声道歉。 梁秋瞧见她这般卑微的姿态,并没有再说什么。她让楚知颜藏好,绝对不要出门,就离开了。 楚知颜朝门外看去,见到梁秋和洪伟杰嘀咕着什么,又从口袋里掏了一些钱来塞给了洪伟杰。 第二天一早,楚知颜的房门如期响起——是洪伟杰来给她送一天的吃食,面包水果什么的。 以往,洪伟杰敲完门放下东西就会走,等楚知颜开门来取时,洪伟杰已经不知去哪儿打黑工了。 可是今天楚知颜一开房门,洪伟杰竟然还站在门口。 他手里头端着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说:“今天我生日,请你吃蛋糕!” 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出现这样一块蛋糕和亲切的笑脸,楚知颜一时语塞。半晌才把蛋糕接过来,她下意识问道:“你多大了?” “十八。” “原来你这么小呢……”楚知颜收下蛋糕,对他说:“生日快乐!” “我成年了!不小了。”洪伟杰也问道:“那你多大?什么时候过生日?” “3月28,78年3月28。”楚知颜淡淡地说:“应该是这个日子吧……” “那也快到了,这个蛋糕就当给你提前庆祝吧。”洪伟杰忽而变得不好意思,他说:“我从来不吃这个玩意的。昨天秋姐给了我一个红包,我想你应该是喜欢吃这种东西的人,就趁机给你买个尝尝。” “梁秋……是你的表姐么?” “不是啊。”洪伟杰见她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很有攀谈的意愿,就壮着胆子问:“你在这个屋子里憋了这么多天,憋烦了吧。出来晃晃呗。” “我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出去……” “没事,我就带你在门口透个气,不走远。” 洪伟杰见楚知颜点了头,他兴奋极了,连忙回自己的屋子拿了件连帽衫,想要让楚知颜穿着再出门。 可是衣服拿在怀里,一股他从前根本没留意过的汗味似有似无地冒出来,洪伟杰想了想终究没带出去,他顺手就把衣服丢进了盆子里。 洪伟杰空着手跑出来,遇上楚知颜疑惑的目光,他难得地羞涩一笑,拉着楚知颜上了地面。 两个人站在两栋楼宇间的阳光处享受着冬日柔和的温暖。 楚知颜问:“你不用去秋姐哪里打工么?” “我不去,我在皮包厂做工,不过今天不用去。” “皮包厂?也是华人开的么?”楚知颜追问道:“那你能介绍我去做工么?” 第二百六十章 三把刀(中) 洪伟杰是家族里第一个走出温州的人,他在巴黎原本并没有根基,之所以会得到很多人的帮助,全因他颇有些传奇的经历。 原本,他是跟着老乡一起申请来法国的旅游签证,希望借着旅游的借口在巴黎窝下来。只可惜老乡们的签证申请通过了,他的却被拦了下来。 有人宽慰他下次再试,也有人建议他曲线救国。可是那些人给了意见,安慰完他就买了机票离去。 被丢下的洪伟杰没什么文化,但小小年纪却魄力不小。他拿着乡亲们留给他的一点点钱,买了份世界地图带回家,琢磨了一星期,亲手给自己设计下了闯世界的新路线: 洪伟杰申请了去罗马尼亚的旅游签证,到了罗马尼亚又辗转到了匈牙利,然后翻过阿尔卑斯山到了意大利,最后从意大利坐火车到了法国。 这帮老乡无法想象一个不满十八岁,除了温州话,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的小孩儿,是怎么跨越千里来到他们身边的。 于是他们断言这孩子不是凡人,故事越传越失真,但洪伟杰的名声却越来越响。但凡接触到他的人都会对他高看一眼,比如梁秋,比如皮包厂的李姐。 但楚知颜的请求洪伟杰却没有那么快回应她,一方面温州人的工厂向来只愿意用温州人,另一方面他知道工厂的辛苦——不知怎地,洪伟杰就是觉得像楚知颜这样的人是不能在那些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工厂,灰头土脸没日没夜的做活的。 洪伟杰说:“你这双手弹钢琴可以,去缝皮包太可惜了。” 面对楚知颜的疑惑,洪伟杰赶紧补充道:“秋姐说的,她说你钢琴弹得很好。” “钢琴弹得好有什么用,英语说得好又有什么用。”楚知颜苦笑不已,她说:“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一点生存能力都没有,还谈什么阳春白雪。” “今年是奇了怪了,巴黎一直也没下雪,我其实也等着看呢。” 洪伟杰的话让楚知颜忍俊不禁,那样的笑容跟是让洪伟杰晃了眼,他跟着一起乐呵,傻傻地说:“我是不是……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没有,”楚知颜很久都没有再笑得如此开心,这样的轻松感真是久违了,她说:“我也很爱看雪,南方的雪就是小。要说下雪,还是得去北方,我男朋友说北京的雪……” 楚知颜的笑和声音同时停了下来,她一直在企图忘记杨鹤羽,却没想到高兴的时候他的身影就会第一时间冒出来。 洪伟杰看出了她的异样,他也落寞了些。关于楚知颜的流言蜚语,这些天一直在地下室里头流传。 他们看不起她,话说的也很难听。嘲笑楚知颜是拜金女,结果还拜错了码头,跟了克劳德那么个只能当保安的败类。 洪伟杰不愿意听他们的话,他就是觉得楚知颜好,他永远都会记得楚知颜害怕但仍旧努力替他遮掩,让他躲在自己的腿侧藏身的模样。 洪伟杰沉着声音说:“你不必跟着他的,离了他更好!” 楚知颜看了看洪伟杰愤懑的神情,知道他又会错了意。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对,我要靠我一个人在这里立足!像你们温州人一样!”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三把刀(下) “我们温州人也不是靠一个人孤军奋战的。你忘了我跟你说的么?你帮我,我帮你,大家相互帮忙。” 乍暖还寒的季节,阳光的温度不足以抵御寒冷。洪伟杰见楚知颜原地跺着脚,就建议一起走走。 他安慰道:“没事儿!他不敢来这里找你!他要是敢来,那正好叫我揍一顿。” 楚知颜犹豫了片刻,架不住洪伟杰的热情,就说:“那就在这条街上走走,半个小时咱们就回去。” 洪伟杰连连点头。 他并没有告诉楚知颜,自己也是冒着风险陪着她走的。他也没有居留证,倘若碰到警察就麻烦了。 “哎,小洪……” “叫我伟杰,小洪听着跟姑娘一样。” 楚知颜联想起他前面两次的胡乱搭话,就忍不住想笑。她猜得出他文化程度不高,但也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此“洪”非彼“红”,以免伤了他的自尊。 楚知颜请洪伟杰跟她讲一讲巴黎都还能有哪些工作机会。 洪伟杰问她:“你听说过三把刀么?” “什么?” “三把刀,就是咱们温州人在巴黎立足的根本。”洪伟杰走路并不安分,喜欢一跳一跳的,似乎也是对着久违的日晒欣喜,他说: “菜刀、剪刀、皮刀!对应着三个行业,餐饮、制衣、箱包。差不多我们能做的工作就是后厨的帮工,裁衣或者缝包的工人。在华人的圈子里待着,有人能庇护。大检查的时候提前通知,都躲好就成。等挨过年头拿了居留证,就可以自己当老板了!” 楚知颜不禁想起和洪伟杰的初次相遇,她反问道:“那你怎么会……” 洪伟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说:“我不想做那些,我想跟着别人学做生意。你看到我那天,我正跟着李姐的车运货,突然就碰到了检查。拿不出证件我肯定要跑,总不能坐那儿等死吧。” “你就是挺有活力的。” 洪伟杰觉得楚知颜是在夸自己,他说话的底气都足了。 “我就是闲不住,没法儿坐那儿踩缝纫机。去秋姐那儿刷盘子也不行,老是摔她的盘子,摔的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我觉得我是来晚了,要是早来个几十年,我也一定是推着小车,里头装着打火机、香烟、领带什么的,沿街这么推销着。逢人就说:先生、小姐、不贵不贵……” 这最后一句,洪伟杰竟然说的是法语,他见楚知颜眼神里有惊喜,就讪讪笑道:“别夸我,我就会这一句。” “我就是这么一说,迟早有一天我是要做大生意的。把这帮法国人的钞票都赚到自己的口袋里。”洪伟杰微微有些脸红,他说:“到时候我请你。” “谢谢你。”楚知颜认真地看着他,语气央求地问道:“你能帮我跟你的老板说说么?我想去做女工,我可以的!小的时候我就常给妹妹做衣服。” “你还有妹妹呢?” 说来也奇怪,走出了国门后楚知颜的潜意识就开始想过去倾斜,她自己都诧异自己说出的话。 “那我要先问问秋姐,你是秋姐的朋友,我不能乱拿主意。” 楚知颜点点头,她忽而意识到这条街走到底,竟然就是离克劳德家最近的超级市场。她想起了梁秋的叮咛,拽住还欲向前的洪伟杰,说:“回去吧,谢谢你陪我出来走这一段。” 第二百六十二章 反击战(上) 那块蛋糕楚知颜舍不得吃,她放在床头看了一晚上,嗅着甜甜的香气就睡熟了。 直到第二天被震天响的敲门声给唤醒,楚知颜惊吓着穿好衣服,她一拉开门,门外头站着三重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唧唧哇哇说的话,楚知颜听不懂。可是楚知颜能读得懂他们脸上的表情——凶狠,愤怒,哀怨。 洪伟杰扯着脖子跟他们对喊,那些人却闯进屋子里,似乎要寻什么,最后却也没找到什么,只是把床头那块分毫未动的蛋糕给扔了出来。 白色的奶油糊了一地,楚知颜心头涌起沉重的不安与委屈,她拉了拉洪伟杰的袖子,哽咽地说:“是不是不给我在这里住了?” 洪伟杰却对她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小杭州”出事了,梁秋被抓了。 这时楚知颜才忽而想起,昨夜梁秋并没有来。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了?” 洪伟杰面露难色,他吱吱呜呜地说:“我们也不是很确定,一会我们要去商会去找会长去。你别怕,我跟他们说,你就在这里待着,哪儿也别去。” “是跟我有关么?”楚知颜敏感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拽住洪伟杰追问:“是因为克劳德的事么?” 洪伟杰这才嘀咕道:“不是很确定。只知道有人举报了小杭州,说小杭州里头做菜用人肉。昨天夜里警察就突击去查了,虽然没查出什么来,但是秋姐还是被带走了。” “人……人肉?” “嗯,说是把站街女的弃婴杀了剁馅儿……这帮法国佬把我们当畜生形容,我倒是想去把他们剁了做馅儿!” 楚知颜明白了,这分明就是诬告。梁秋人缘这么好,怎么会有人找她的麻烦,只有克劳德……她心底气急了,竟然拨开重重人群就冲了出去。 洪伟杰怕她出事,赶紧去追她。 楚知颜疯了一样的跑,连洪伟杰都快追不上,整整追了两条街,洪伟杰才抓住了她。 “你想干什么?秋姐已经遇到麻烦了,你不能再出事儿!” 洪伟杰见她寒光满目,竟然有些心虚,他一丢手,楚知颜就跑。 楚知颜凭着记忆,穿过一整调解,绕道超级市场后门,又穿过一条街,便来到了她熟悉的公寓前。 楚知颜拍着克劳德的家门,一口流利的法语随着眼泪一起飙出来。 醉醺醺的克劳德来开门,猥琐地笑着就要搂住楚知颜。洪伟杰见状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克劳德捂着脸怒吼着: “你竟然敢打我!你竟然敢带着这个黄老鼠来打我!我要让你跟梁秋一样被关起来!” 楚知颜拉住洪伟杰,忍着怒气,回道:“你别找梁秋麻烦,我回来了,你想怎么样你找我。” “太晚了。” 楚知颜眼神变得凶狠,她逼近克劳德说:“你别逼我!我也有你的把柄!你的学历是造假的对么?如果我检举你,你还能再回去中国捞钱么?!” 克劳德气得脸上抽搐,他指着楚知颜,扭头对洪伟杰说:“她就是个妓女!妓女!” 克劳德话音未落,洪伟杰就又送了她一拳头。 “你别打他!”楚知颜蹲下来,冲克劳德吼道:“你去把梁秋给我弄出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反击战(中) 克劳德狰狞着面孔,缓缓说道:“我没有法子,交给警察去办吧。” 楚知颜盯住他的眼睛,他的眼底藏着不甘和戏谑,但没有狡黠,看来是没有说谎的。 楚知颜落寞地站起身,愤懑涌上心头,她扭过身就踩了克劳德一脚。 这一脚踩得洪伟杰又惊又喜,他跟过去也踢了克劳德一屁股骂道:“去死吧你!垃圾!” 走出这栋公寓,楚知颜流下了眼泪,她低语道:“都是因为我,克劳德气愤梁秋帮我,才会诬陷梁秋的。” 洪伟杰锁紧眉头,他说:“走吧,我们去商会!” 洪伟杰揽过楚知颜的肩头,朝“小杭州”门店所在的街区走去。路过“小杭州”时,往日热闹整洁的门店被昏暗与混乱替代,看得出来昨天夜里是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的——桌椅倒了一片不说,连墙纸也被撕扯坏了。 在巴黎,成立一个社团组织非常容易。 在巴黎的温州人很多,他们想要融入法国社会并不容易,但聪明的温州人善于自治。他们组织各种各样的行业协会或者同乡会,生生把巴黎城变成了“温州村”,无论是否被法国社会所接受,商会类的组织总能让他们这群人找到社会身份和政治地位。 在这些组织中尤以温商和法国人共同建立的维权协会最为高级,尤其是去年这类协会发起过“反暴力、要安全”的示威游行,帮助一部分温商讨回了不少合法权益,一下子就成了巴黎底层温州人的安全堡垒。 有任何棘手地,超出了能力范围的事情,他们首先就是想到去找商会的维权组织。 洪伟杰将楚知颜带到了自己工作的皮具加工厂,他们穿过杂乱的操作间,上了二楼。 在那里楚知颜见到了洪伟杰嘴里的“李姐”,李姐原叫李洁,是这一片皮制品加工商会的会长。 她的商会有一点和别人不同——她的商会有一名法国人做名誉会长,那位法国人娶了一个学医的中国女人做老婆,热爱中国文化,迷信中医,自然愿意帮助这些生活得并不轻松的中国人一些小忙。 楚知颜进来之后,李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但和法国人里昂的交谈并未停止。 李洁的法语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有些激动地和里昂讨论着“小杭州”的问题。 李洁愤慨地表示,仅仅凭借流言蜚语,警察就能随便进中餐厅搜查,并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把人抓走,实在是对人权的极大讽刺! 里昂则劝她冷静,并说自己已经想办法在处理,梁秋应该不会吃苦的。 李洁愤愤不平,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结束,温州人在巴黎已经待了50年!还把我们当做臭虫一般对待!凭什么?!里昂,我要走法律程序!我要告他们!” “亲爱的,你要告谁?”里昂哭笑不得。 “告那些警察!那些制度!那些歧视!告所有的欺辱!” 李洁的声音高亢嘹亮,裹挟着澎湃的气势,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第二百六十四章 反击战(下) 里昂不得不提醒李洁:“这不可能,温州人从来没有跟政府,跟警察打过官司。” 楚知颜觉得自己情绪被李洁调动起来了,她听到里昂反对,竟然激愤地跑去插了话: “凡事总有第一次!在西方世界里,与政府打官司,与警察打官司是很平常的事,为什么到了华裔这里就不可以?!为什么不抓住这次机会,积极参与到真正的法国社会里去?!中国人也该让巴黎知道,这座城市他们已经扎了根!他们应当和其他巴黎人一样享受权利!” 因为语言上的障碍,洪伟杰从头到尾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还是上去拉了拉楚知颜,朝李姐解释道:“她是我带来的,是自己人。” 里昂被这个陌生的中国面孔所流露出的情绪感染,他不禁笑了,感叹道:“洁,也许你是对的。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座城市的舞台,你们该正式登场了。” “请帮我找个律师,我要最好的,无论多少钱。”李洁顿了顿,说道:“我去联络参赞,等人齐了,大家坐下来认真谈一谈。” 里昂应了下来,他路过楚知颜的身边时,对她脱帽行了礼。 李洁问:“他们说梁秋这回是瞎帮人忙,结果才叫人背后捅了一刀。小姑娘,是你么?” 洪伟杰见李洁言语锋利,想要帮楚知颜遮掩,却被楚知颜给拦住了。 她款款走到李洁的办公桌前,歉疚地说:“对不起。” “你不是温州人?”李洁见楚知颜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这么支持打官司?不怕把自己牵扯进去么?” 楚知颜摇了摇头,她说道:“是我给秋姐惹了麻烦,如果能让她平安,我不在乎会不会被遣送回国,哪怕要去坐牢也没关系。” 楚知颜看着自己的手腕,她喃喃低语着:“真正对我好的人并不多,我不能辜负。”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舍但坚定地褪下了手腕上周曼清给她的镯子,她说:“对不起,我没有钱。但我这个镯子应该是值些钱的,请您帮我把它当了,换钱出来帮秋姐请律师。” “当了?”李洁唇角泛笑,她拿起被楚知颜放在桌上的镯子打量起来。她对珠宝并不精通,但多少见识过一些。她见了那镯子成色,知道如果是天然玉石的话,确实还是值些钱。 “你法语说的不错。还会什么?” 洪伟杰听到李姐问这些,似乎比楚知颜还要激动,他立刻插话说:“她会的可多呢!李姐,她会弹钢琴,会说英语,法语。” 楚知颜则补充道:“我也可以做皮具,我小时候会做衣服,虽然跟皮包不一样,但我都可以学的!” “是啊,李姐,你留下她好不好?”洪伟杰帮着楚知颜一同求李洁。 李洁好奇地打量着楚知颜:一个会弹琴,会说流利法语,还能说英语的女孩,诉求竟然就是在自己这里做一个女工。 可对于逐利的温州人来说,好奇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是不值得被重视的。 第二百六十五章 饭局(上) 罗斯签证的事情,金娇娇帮助她解决了。 她打电话给罗斯,抱怨处理结果仍旧不够理想——罚金没有全免,还是需要象征性的收一些。 罗斯则连声感谢,不仅仅感谢她帮了自己一个大忙,更感谢金娇娇把《麻栗坡的美国女人》的新闻奖金捐给了麻栗坡希望小学的项目。 金娇娇说:“不算什么,应该的。对了,我这几天会邮寄一批文具给你,你帮我分给那些孩子们好么?” “你真是好人!”罗斯说:“我将项目延期了一年结束,这样的话,我可以等到希望小学工程项目结束再离开。” “那太好了,我过几个月找时间再去看看你。”金娇娇翻了翻日程表说:“这段时间我太忙了,要去采访几个贫困县的小额贷款项目受益者。” “随时欢迎你来。我也有东西要寄给你,不过不是从麻栗坡寄来的。”罗斯说:“就是你说的夏威夷果,我让美国的朋友给你寄了两大罐。我记得你总是在跟我说那种坚果。” 金娇娇不禁“噗嗤”一笑,她忽而问道:“罗斯,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当然,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无所不言。” “如果……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但他却还不喜欢你,那你还会继续爱他么?” 金娇娇有些紧张地攥紧了电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同事听到。 电话那头,罗斯念了一句“上帝”,她咯咯笑道:“亲爱的,这太平常了,爱情总是让人这样为难,不是么?” 金娇娇被她逗得羞怯,她等着罗斯的回答。 罗斯笑完了后,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当然!没有什么比爱过更重要!” 金娇娇感觉心中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她畅快地吐出一口气。这时有人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背,那人做着口型告诉她外面有人找她。 金娇娇的面庞变得极为不耐烦,她跟罗斯道了别,坐在位子上磨蹭了好一会才起身。 她知道这个时间点会是谁来找她——从候香花那里听说金娇娇工作投入,中餐每每只用方便面对付的消息后,王希杰就开始给金娇娇做午餐,日日坚持送来。 王希杰脸皮不薄,他总是若无其事地说做一个人吃的也是做,做两个人吃的也是做,而且做两人的午餐菜品还能更丰富一些,相应的营养也更好。 他还说,做饭纯属他的个人爱好,金娇娇完全不用有负担。至于送餐,也是运动的一部分,他都是能从中受益的。 金娇娇实在是喜欢不起来王希杰,而且连朋友之间的欣赏也没有。她觉得王希杰的心机深沉的很,明明找候香花要了她的私人电话,却偏偏要在报社的传达室弄出动静,然后在一众同事的注视下把做好的饭菜交给她。 他这样的举动,如果是发生在两相有情、暂未点破的男女之间,便是升温情感的催化剂。 只可惜,金娇娇心里装不下别人,她越来越清楚自己是遇到了冤家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饭局(中) 金娇娇打定了主意要小小敲打一番王希杰,可刚一走出大楼,她的汹汹气势便直接“偃旗息鼓”。 她的访客不是王希杰,而是杨鹤羽。 杨鹤羽提了一个大大的包裹,笔直地站在出入门禁处。只消一眼,百炼钢便成绕指柔——金娇娇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柔和,下一秒便踩着小碎步雀跃地跑起来。 杨鹤羽会主动来寻她,这简直从未有过的奇遇! 金娇娇又惊又喜,声音也抬高了八度,她问:“怎么是你呀?” “我们到省里参加学习,”杨鹤羽把手里的包裹递给金娇娇说道:“你还记得‘小甘蔗’么?他妈妈给你做了点东西,央求我一定要带过来给你。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用得上,但好歹是他们一片心意,你就先收着吧。” “小甘蔗”是一个哈尼族小男孩,因为小时候格外地瘦,得了个外号叫“小甘蔗”。 那年金娇娇和杨鹤羽去哈尼族自然村扫盲,机缘巧合地“救”过那孩子一命——“小甘蔗”因为感染肺炎,多日高烧不退,金娇娇便把母亲给她准备的各种抗生素都给小甘蔗吃了,帮助“小甘蔗”退了烧。 这次她随省科协的澳洲坚果考察团去鹤留采访,就想着再去看一看“小甘蔗”。那孩子还是一样的瘦,金娇娇觉得他瘦得可怜,就又留了些钱给小甘蔗的母亲。 两次受了金娇娇的恩惠,“小甘蔗”的母亲感激不已。入冬后,她省下了自己的一套冬衣未做,硬是扛着冻,亲手给金娇娇做了一套棉袄,又找到杨鹤羽请求她帮忙捎给金娇娇。 “小甘蔗”的母亲极尽所能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做出了一套巩俐在《秋菊打官司》里穿过的同款。 这件毫无民族特色,又极其土气的棉袄,让杨鹤羽发了愁。他想了想还是等了半个月,趁着学习的机会亲自给金娇娇送一下——他本想跟金娇娇讲一讲“小甘蔗”母亲的用心良苦,请她不要嫌弃。 可金娇娇却在打开了袋子后喜笑颜开,她说道:“这可真软乎啊,真是费心了!我正缺这样一件棉袄在家穿着看书,又轻又暖和!你帮我谢谢小甘蔗的妈妈!” 她的反应显然是出乎了杨鹤羽的意料,他不禁发了愣,然后才笑着点了头。 “走走,我请你吃饭去!”金娇娇不给杨鹤羽拒绝的机会,她一边拖着他走,一边说:“走嘞!快一点!我中午休息时间有限,别耽误时间噻!” 金娇娇仍旧对各种苍蝇馆子有研究,她带着杨鹤羽拐进小巷子,进了一家米线店。 那间铺子真是小,里头四张桌子挤得满当当,外头竟然还有排队的人。 杨鹤羽本想说随便吃点,但金娇娇兴致颇高,坚持要让他尝一尝称霸全滇的美味米线。 杨鹤羽指了指空出来的小凳子,让金娇娇过去坐。 “不要,我来请客!” 杨鹤羽只回了她两个字:“快去!” 金娇娇看起来不满,心里却乐开了花。她抱着“小甘蔗”母亲给她缝制的棉袄,暗自感叹着: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呀! 第二百六十七章 饭局(下) 杨鹤羽坐在只能放置下半个屁股的小矮凳子上,周围坐满了不怕烫手,端着碗嗦米线的人。他很自然地仰头看了一眼开了缝隙的门店招牌——“云南米线”,金娇娇伸出一双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说:“放心吧!不会坑你的!” “用这种名字做店名的老板,不是真有料,就是真随性。” “切,”金娇娇拿出纸巾来,擦了擦筷子递给他,说:“研究食材我不如你专业,研究食材的加工品你可比不上我专业!放心吧,保证干净又好吃。” 言谈间,店员就喊起了号码,杨鹤羽连忙站起来去取。 没有桌子,两个人也和别人一样端着碗热腾腾地吃起来。 金娇娇和周边那些食客的模样无形中抬高了杨鹤羽的心理预期,虽然滋味不赖,但杨鹤羽并没有表现出极其冲动的样子来。 兴致勃勃的金娇娇受了打击,她不满道:“杨鹤羽,口舌之欲是人类基本,你怎么连基本都没有?什么好吃的到你嘴里都是浪费。” “我对吃的本来就没那么讲究,能吃饱就行。”杨鹤羽品了一口汤说:“我妈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什么让人惊艳的东西了。而且我嬢嬢厨艺实在是一般,两相对比,降低饮食口味的预期,说不定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虽然父母健在,但金娇娇自诩共情能力不错,且她对杨鹤羽的心思又远非朋友那样简单。于是杨鹤羽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她却从中品出来忧伤的味道来,不免心疼。 她说:“回到鹤留你很开心吧?对了,你阿波身体好么?这次我都没有看到他。” “不算好,”杨鹤羽声音低沉了些,他说:“你听说过阿尔兹海默症么?一般我们都说成老年痴呆。我阿波也得了这个病,有两年了,状态不好,虽然吃药,但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 金娇娇一听,她立刻就把碗毫不在意地放在了地上。 “你怎么都不跟我说呢?!” 杨鹤羽这时才想起来金娇娇似乎是提过她母亲是医生,他赶紧确认道:“你母亲是医生么?” “是!”金娇娇重重点头,但她又说:“虽然她是外科大夫,但是我也可以让她帮你寻一些专家去看看的。对了,你带阿波去看过医生没有?” “去成都看过。” “成都太远了,你不如就在昆明这边就诊呀!从鹤留到昆明,总比去成都便捷吧。”金娇娇说道:“我帮你联系,有消息我告诉你!” “那真是多谢了!我回去把他的检查报告和一直在吃的药发传真给你。”杨鹤羽也学着她把碗放在地上,掏出笔和本子来,问道:“能给我一个传真号么?” 金娇娇原本以为杨鹤羽肯定要推辞,并且嫌弃她又多管闲事。 她对他如此积极的反应很是讶异,但同时也很高兴知道了杨鹤羽心中另一块在意。 “我写给你。”金娇娇认真地在杨鹤羽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离自己工位最近的传真机的号码。 第二百六十八章 误会(上) 午休时间有限,两个人吃完饭也只剩下十分钟往回走。 杨鹤羽把那包衣服又扛回了自己的肩头,金娇娇则甩着胳膊愉快地走在他身侧。 金娇娇问杨鹤羽在昆明待几天?有没有哪天是比较空闲的?她打算再去逛逛商场,给“小甘蔗”母子两人买点儿御寒的冬衣作为回礼。 金娇娇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带着何种心情离开的工位,直到在省报大楼楼外看见了王希杰,她才想起来这个大麻烦。 王希杰抱着保温饭盒,站在瑟瑟寒风中等待金娇娇回来。他本应该离去,但保安说金娇娇和一个帅哥一起走了,这话反倒让王希杰留了下来。 王希杰不悦又严肃的目光分明就是想要宣誓什么,金娇娇心头腾地窜起一股怒气,她密集的话语骤然停下来。 王希杰迎面走了过去,他面不改色地把饭盒给金娇娇递了过去。 “给你。” “我吃过了!”金娇娇不接那饭盒。如果她身边站着的不是杨鹤羽,那她一定会发飙的。 “没事,留着晚上加班的时候吃吧。”王希杰竟然拉过她的手,把保温饭盒的提手交到了金娇娇的手里,仿佛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十分亲近了。 他的目光从杨鹤羽的面庞上饶了一下,竟然挤出一个笑脸,主动与杨鹤羽打起了招呼。 金娇娇哭笑不得,现在她可以断定,这世界上没有人比王希杰更皮厚, 杨鹤羽显然误解了两人的关系,他感觉金娇娇并没有介绍的意思,觉得留下来也挺尴尬,便与两个人告别。 杨鹤羽的离去带走了金娇娇的好情绪,她一扭身,便对着王希杰开起了火。 “谁让你每天给我送饭的?!”金娇娇气得鼻子冒烟,她挥舞胳膊表达着浓重的不满,她嚷:“王希杰,我跟你不熟!你送的饭我一次也没吃过,我的态度还不明显么?!你这个人能不能要点儿脸呀!” “你奶奶让我给你送的。老人家既然开了口,我就要送。”王希杰终于有了一点儿脾气的样子,他把被金娇娇丢回来的饭盒放在了她的脚边,说道:“你不吃可以倒了。” “我就是看在长辈的面子上,才一直忍着你,你怎么这么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呢!”金娇娇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决定彻底跟王希杰讲明白。 “刚刚那个人你看见了吧?”金娇娇的手朝杨鹤羽消失的方向指了指,说道:“那才是我喜欢的人!明白了么?我有喜欢的人了。” 王希杰却没有被金娇娇伤害到,他微微低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说道:“他知道么?” 金娇娇叫他问的有些脸红,但她不可能在王希杰面前露怯,于是她抱住胳膊嘴硬道:“当然知道!” “那他看见我都不说话,他还真挺大方的。” 王希杰的回应让金娇娇无地自容,她的怒气没地方发泄,抬脚就把王希杰的饭盒踹远了。 炸鱼、蔬菜散落一地,王希杰眉头皱得紧紧的,他弯下身体将饭盒拾起来。 金娇娇虽然蛮横,却也容易心软。王希杰拿了饭盒之后,竟然又去寻保安借笤帚,神态自若地收拾满地狼藉。 在保安们的窃笑中,金娇娇满脸通红,逃似的飞奔离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误会(下) 王希杰把地面收拾干净,又找保安寻了些纸擦干净了饭盒。他看起来如此谦卑有礼,更容易得人同情。 那些保安告诉他:那丫头压根没男朋友,这么长时间只有他常来找而已。 他们鼓励王希杰,让他放心大胆地追,说:好姑娘难追但追上就值了。 王希杰提着塑料盖子开裂的饭盒踏上了归途,他在心里头打着算盘: 那个小伙子看起来高大帅气,似乎也挺有本事,一向乖张的金娇娇对他明显是关心则乱。 危机感顿时来袭。 原本王希杰觉得自己拥有金家人的认可,拿下金娇娇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从某种程度上,天天给金娇娇做饭并未让王希杰体会到一种追求爱情的痛与快乐,其实他早就烦了这种略低一等的追求。 王希杰的身高、长相、学识丢在人群中算不得拔尖,但经过自恋滤镜加持,他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信心十足的。 他原本还觉得金娇娇是因为她父亲的社会地位而刻意表现得矜持作态,可是今天才明白,原来她这样傲娇是真的看不上他。 王希杰被伤到了自尊,他走出一条街后,愤愤地把饭盒丢进了垃圾桶里。 往后几天,金娇娇跟着老大外出采访任务,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找杨鹤羽。好不容易,赶在杨鹤羽培训结束前把稿子赶完上交后,她请了半天假,去找杨鹤羽。 金娇娇跑出去又赶回来,取了自己的粉饼、口红,补了补妆才又挺直了腰身走出大楼。 没想到,王希杰竟然又出现在了办公楼门口,正在保安处登记。 他看到金娇娇走了出来,就颇为熟稔地跟保安说了两句,对方便给他开了保安亭的小门。 金娇娇停下了脚步,诧异地看着王希杰竟然越过门禁,直直朝她走来。 “我天啦,你真是有本事。”金娇娇怒极反笑,她看了看王希杰提在手里的新饭盒,从背包里掏出钱包,说:“我把你饭盒砸坏了是吧?多少钱我赔给你。” 王希杰笑着说:“不用你赔,那个饭盒保温效果不好,正好换一个。” “你!”金娇娇急得跺起了脚,她说:“你这么长时间没出现,我以为你懂我意思了呢!” “我每天都来!只是每次你都在外头出任务。”王希杰笑了,他笑得特别的真诚,说:“没想到你还在意我来不来……” “我不在意!”金娇娇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说:“到底要怎么跟你说,你才能明白呢?” “你又没结婚,无论是以法律为准绳还是以道德为角度,我都有权利去追求我喜欢的人。” 金娇娇顾忌影响,周遭来来往往的同事不少,而王希杰却毫无顾忌地表白。没办法之下,金娇娇拖着他出了省报大院。 她带着他一路蜿蜿蜒蜒走到僻静处,才无奈地说:“你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胆子还挺大。肉麻的话说的还挺起劲。” “哪个肉麻?我都还没说我爱你呢。怎么就叫肉麻?”王希杰推了推眼镜,说:“喜欢就要大胆说,怎么?你不敢跟他说?那我就更有资格追求你了。” 第二百七十章 扑空(上) 王希杰的话深深刺激了金娇娇,她不禁回想起了那次借喝酒说“醉话”,表白到坑里的经历。 也幸而是醉酒,她和杨鹤羽心照不宣地抹去了这一段记忆,断了交往,各走各路。 金娇娇从小是被人捧着长大的,高中时与班级里最帅的男孩子早恋,也是别人追得她。大学时的青葱未减,就受了杨鹤羽当头一棒,气都要气死了。 她那时候是不可能追在杨鹤羽屁股后头没脸没皮的。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压抑在心底的却越来越浓烈。温室里长大的小姑娘不明白爱的激情不可压抑,越压抑越是在心底烙出痕迹,每一次心跳,都提醒着爱的存在。 金娇娇心绪难平,呼吸都急促了。她跟个没头苍蝇一般,一会抬脚要回办公室,一会要往前冲。路上的人都不免盯了盯她,似乎盯着一个疯丫头。 终于,金娇娇鼓足了勇气,连公车都来不及等,直接招手打了一台出租直奔杨鹤羽入住的金滇酒店而去。 酒店大堂里热闹极了,“云南热作物研讨学习会”的背景板前三三两两聚着人拍照,金娇娇一打量,心想:好家伙,幸亏打车来了。学习会是结束了呀!这个杨鹤羽话都说不清楚。 她疾步走向拍照留念的人群,随便拍了一位男士,请求他帮忙叫杨鹤羽出来一趟。 “小杨啊……他走了么?”那人伸长脖子问了旁人。 “走了!说是赶火车去上海,饭都没吃就走了。” 去上海……金娇娇感觉自己的天灵盖仿佛挨了一霹雳,被激情冲昏的脑子立刻就清醒了。她面色发白地愣在原地,心跳得比来时更剧烈,良久她才找回了神志,拖着沉重地步子满腹心事地走出了酒店。 杨鹤羽揣着一个卷饼就上了去上海的火车,这一趟他是要去看看周曼清。 这一年来,杨鹤羽没有断了和周曼清的联系。尽管周曼清不理他,但他还是会去电话问问楚知颜的消息。 前头半年,周曼清一听他的声音,就挂电话。 后来,她会沉默着等他问完,再冷冰冰地回他两个字——“没有”。 工作后,时间成了最宝贵的东西。杨鹤羽本想过年的时候去探望周曼清,当面再与她聊聊,但婶婶田敏一直让他回家过年。 杨鹤羽知道自己选择去鹤留的决定,让不少人都悬心牵挂。他已经伤了申申,不想再让婶婶也难过。 所以去上海的时间就一推再推,直到开了春才有机会成行。 他知道就算去了上海,也不一定能得到什么关于申申的消息——杨鹤羽倒宁愿相信周曼清是藏着掖着不告诉她,但他的知觉告诉自己,周曼清是跟他一样的彻底失去了楚知颜。 但他还是要去上海的。 列车开出了站。 杨鹤羽望着极速后退的树木,他的心里有了一丝奇异的感觉。 他感觉到了自己晃晃悠悠的心突然有了目的地——和周曼清的交流成了他感知楚知颜存在的一条通路。 在鹤留,杨鹤羽沉重的牵挂是挂在树梢上,埋在泥里,总是带着一抹悔恨的滋味;唯有在这段旅途中,杨鹤羽的心微微轻松了点,他的牵挂有了明媚的出口,好似柔和的晨曦照进他枯燥的生活里。 第二百七十一章 扑空(下) 杨鹤羽给周曼清带了不少翠嶂鲜品的干菇山货,他打定了主意,假如周曼清不见或者不收这些东西,他就丢给保安转交。 这一年的职场生活,他的情商长进了。他知道人情之间的往来,不是光想光念着就能被感知。人情往来,就是有往有来,这一来二去的,只要坚持住,周曼清总是能被他打动。 有时候,杨鹤羽也不由地后悔地想:如果他没有瞒着楚知颜,如果他也跟贝一铭一样有事儿没事儿都要跟女朋友甜言蜜语,是不是申申就不会走了…… 从火车站到中山苑这一路的交通换乘,杨鹤羽早就烂熟于心。他到了中山苑,就跟保安登记。 这几年,商品房已经不再是什么稀罕物,但中山苑这样的外销房还是让人高看一眼。在中山苑里头当保安,搞物业,那些老上海人脖颈都是硬的,傲气的很。 杨鹤羽没少吃他们的亏,但这回他终于懂得了递烟“打赏”,提着热腾腾的生煎包子递给两个穿戴齐整的保安,他腆着脸问:能否让他进去看看亲戚? 杨鹤羽脑子好使,过目不忘,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个保安就是去年拦着他死活不让他进小区的“老朋友”。 不过,那两个保安显然已经忘记了杨鹤羽这个人,他们一面笑嘻嘻地接过生煎包子和烟,一面客气地问:是住在哪栋的哪家亲戚? 当杨鹤羽说出周曼清的名字时,那两个保安同时“哦呦”了一声。 “小伙子呀!你可来了呀!周老师嘛,前天被120接走喽。吓死人喽!要不是赶巧碰到查水查气,她死在屋子里头都没人知道哦!” 杨鹤羽心里一惊,他立刻追问:“她怎么样?在哪家医院?” 两个保安似乎都不太清楚细节,但他们既然吃了杨鹤羽的生煎包子,抽了他的烟,还是好人做到了底。 电话打了一圈,保安们终于给了杨鹤羽一个地址:中山医院住院部3楼脑血管科12床。 杨鹤羽悬着一颗心赶到医院,等找到周曼清的时候,她正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 杨鹤羽隔着门玻璃一瞅——其他病床前没有不围着人的,只有周曼清的床前最干净。不仅没有人,连东西也没有——床头柜上只放着一只泡沫碗,白色塑料勺子从碗沿处露出边来。 杨鹤羽提着满手的东西张望,却没有进去。他先去找医生问了周曼清的病情,医生说是高血压引起的眩晕,用了降压类的药物,现在已经控制住了。 但医生还是语重心长地说:“老人家身边不能没人,你们做晚辈的还是要多来照顾,不能光给钱呀。” 杨鹤羽没有解释,他连连点着头。 “病人情绪要稳定,不要太过激动。情绪激动,血压容易不稳定。” 杨鹤羽来到周曼清的病房外看了两眼,他又扭身来到了护士站。打听了到周曼清是给自己请了个护工,他便要了那个护工的联系方式,约着别人见了一面。 当天晚上,周曼清就吃到了一顿鲜鱼汤。 护工说:“个饭盒子是新的,我今天才买的。以后我就用这个给你打饭,保温的。” 周曼清很疑惑,撇着上海话问道:“食堂有这么鲜的鱼汤伐?” 那护工连连应着声,等周曼清吃了个干干净净,才带着饭盒走出去。 她祟祟地扭着头,缩身进了楼梯间,把饭盒递给杨鹤羽说道:“吃光嘞!侬放心呐。” 第二百七十二章 挨批(上) 杨鹤羽在医院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来,他还和一个早餐铺子商量好,付钱借用老板的炉子和锅,每日给周曼清做着三餐。 他怕周曼清见了他要生气,就始终没有露面,到点他就把饭给护工送去,让护工转交。 那护工见多识广,但也架不住好奇,变着法儿地想要打听杨鹤羽和周曼清的关系。 但杨鹤羽嘴巴始终严实,也没有任何倾诉的。他满心只想着照顾好周曼清,并且不觉得委屈,也不需要邀功,只要老人家能健康出院就行。 杨鹤羽本来只请了三天假,带上周末,正好够在上海跑个来回。 这下子碰到事儿,他只能打电话再去单位多延了几天假期。 到上海的第三天,周曼清总算出院了。 杨鹤羽帮周曼清办好了出院手续,把单据交到护工手里。 那护工很是窘迫,她说:“这弄得怎么好意思,我这边收着病人的钱,你这边还帮我干着活。我当这么久护工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事。” “没事,”杨鹤羽想了想说道:“那我可能还需要您帮个忙。” “侬讲呀。” 杨鹤羽把那些山货给了护工,说道:“我一会要去赶车,就要走了。辛苦您陪周老师回趟家,把这些东西交给他。” 杨鹤羽有叮嘱她,到家了再把东西交给周曼清。他压制住了同周曼清打听楚知颜消息的心思,略有些遗憾,但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住院大楼。 等杨鹤羽风尘仆仆地回了鹤留,楚蓉生头一遭没有给杨鹤羽喘息休息的机会,他急急地的等在中转站,开着车就把杨鹤羽拉回了公司。 “叔,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急?” “厂办刘主任给我透了个消息,说是澳洲坚果推广种植的计划要取消了。” 杨鹤羽立刻就愣住了。 “为什么?上次省里来的考察团对我们这里的种植情况很满意呀!为什么要取消?” 楚蓉生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鹤留只是分公司,一切都要跟着总公司的步子来。据说是因为比咱们早试种的地方出现了不挂果、产量低的问题。本来澳洲坚果是省里的大项目,要为‘七七计划’服务的。这下光投入没产出,肯定没法交待,上头是担心问责,所幸就停了,先观察一阵子再说。” 杨鹤羽在鹤留待的这一年,全身心都倾注在坚果园里面,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种果树“。 他还是保持着大量的学生气,专注学术,对学术之外的事情并不留心。 杨鹤羽感觉到楚蓉生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就又问道:“推广种植只是暂时延后吧?林业种植本来就急不得,我们的果树明年就要挂果了,到时候交成绩出来,相信推广种植的计划会启动的。” 楚蓉生又叹了口气,说道:“你不懂,很多事儿拖着拖着就没了。而且田总打算抽调我们去橡胶林那边,咱们这片试种园以后就不好说了。” 这下轮到杨鹤羽急了,他立刻嚷起来:“调我们走?明年就挂果了,正是关键时候,干嘛要调我们走?!” 第二百七十三章 挨批(中) “是,这我不才着急喊你赶紧回来,趁着调令没有下,赶紧跟田总聊一聊。”楚蓉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扭头问道: “你这次培训学习有没有听到什么口风?你这么久回不来,急的我去跟二公司那边的人去打听了,不过也没打听出来什么。哎!对了,别人可早就回来了,你这是去哪儿了?” “我去上海了。” 杨鹤羽话音刚落,楚蓉生立刻就接过话来,他迅猛扭头,询问道:“你怎么跑上海去了?!” “我去看看周老师。”杨鹤羽也不瞒着楚蓉生,他一门心思还在楚蓉生给的消息上,就又问道: “叔,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难怪这次给我们培训始终围绕着病虫害那些问题在反复说,估计是和有些地方挂果量低的问题有关系。但是并没有明确说不给种植了呀?如果说要一刀切,那何必组织培训呢?” “是,说明大家还在犹豫嘛。”楚蓉生的思绪已经散了,他眼睛望着车窗外,想起了自己思念多时的“女儿”。 田益民见了杨鹤羽很是高兴,抓着他就夸: “小杨,你不错。这次去省里开会,总部的人还特意说了:幸好有你们鹤留分公司顶着,不然的话澳洲坚果试种这块整个翠嶂鲜品要全军覆没。你是个人才,好好干,来年公司调整编制,该你的少不了。” 杨鹤羽和楚蓉生对了个眼神,他说道:“谢谢领导,我还年轻,就想在坚果园里头多搞搞实际工作,其他的事情都不着急,先把坚果园的事情吃透要紧。” 田益民沉吟了片刻,说道:“对了,我正好有个事儿要问你。明年坚果园挂果产量你心里有数么?” “澳洲坚果树从开花到挂果再到最佳树龄,需要一定的周期……” 田益民不耐烦地打断杨鹤羽:“这我知道,你直接说的结论!” 杨鹤羽想了想说:“第一年挂果预计在30公斤每亩,往后三到五年会逐步递增,成熟期的果树总在每亩100公斤以上。” 他的话让田益民松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可是一旁的楚蓉生却轻轻咳嗽了一声。 田益民没有注意到楚蓉生跟杨鹤羽打眼色,他喜形于色地抓住楚蓉生的手腕说道:“那可以了。二公司那边每亩只有十几公斤,澳洲专家说连正常亩产的一半都不到,把钱老总气得鼻子冒烟!” 田益民长舒一口气,转头就跟杨鹤羽说:“那这批果园我就交到你手上了!30公斤只能多不能少!” 杨鹤羽接了楚蓉生的眼色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赶紧接话道:“这澳洲坚果树在完全成熟前,都还很脆弱,但领导既然有令,我跟师傅我们一定就在坚果园扎下来,一心一意搞好果园。让这片坚果园继续为咱们分公司争荣誉!” 田益民的眉头皱了皱,他似乎是在心底权衡着什么,认真问道: “哎呀,小杨啊,这坚果园你不能脱开手交到别人手里么?” 楚蓉生见状赶紧接话道:“领导,你这话说的……别说小杨,连我都懵了。试种基地是个新盘子,一直以来也没安排什么人去支持。我们就是想脱开手,那也得有人才行。您说是不是?” 第二百七十四章 挨批(下) 楚蓉生这话倒是说的田益民都尴尬起来,他抬起嗓门来说道: “我原本还打算安排你们去橡胶园提产组去呢。” 杨鹤羽赶紧说:“橡胶园那边人才济济,我去了就是个新兵蛋子,搞不好去了反而耽误效率。” 楚蓉生也插话道:“领导,咱们坚果这边只有小杨一个专业出身。我可等着您给我拨个人,让小杨带一带。” 听得这师徒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话,田益民大概也搞清楚的情况。他何等精明也明白个中缘由,但杨鹤羽的一句话还是打动了他,他想倘若坚果园真能做出成绩,也算他领导有方,说不定到了明年年底也能去捞个“新业务带头人”的荣誉回来。 田益民又笑出了一脸菊花褶子,他抬抬手说: “回头给你们拨人,等……等明年挂果以后,咱们酌情来安排哈。” 等楚蓉生和杨鹤羽绷着一张脸从田益民的办公室出来后,两个人笔挺着下了两层楼才绷不住地笑出来。 放松下来的楚蓉生招呼杨鹤羽下班去家里吃饭,杨鹤羽点头应下。 陈彩云见了杨鹤羽总是异常的热情,杨鹤羽见了她那般暖心的模样,总是觉得自己的记忆是除了岔子。 那个一天到晚咋咋呼呼、横眉斜眼、满口污秽的陈彩云到底去哪儿了? “小羽啊!今天阿姨给你炖了大骨汤!你瞧瞧你,怎么在老家待一年还待瘦了呢?!”陈彩云上前去攀住杨鹤羽的胳膊,说道:“以后你别吃食堂,就来家里吃。我们又不是外人!” 杨鹤羽被她的热情弄得浑身不自在,他脸上的肌肉乱动一番,看不出是笑还是厌。 “阿姨,您是有什么事儿么?” “哎呀!”陈彩云两巴掌拍一块发出山响,她眯着眼睛凑近了说:“你怎么就那么聪明呢!” 杨鹤羽这回反而轻松下来,他说:“您有事儿就说。” “哎!”陈彩云正欲开口,突然又停下把楚雨婷从屋子里喊了出来,她拉着垂着眼皮不作声的楚雨婷说道:“就这丫头!你好好给辅导辅导呗!马上就要考高中了,她成绩不好,一个人瞎做题一点用也没有!” 一听是这件事,杨鹤羽满口应下。他还夸道:“阿姨,您这态度值得赞扬啊。不管男孩,女孩都应该要读书。您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那是……你都大学生了,我们雨婷才初中,那以后……”陈彩云也是个口无遮拦的,被杨鹤羽一夸险些就漏了底,幸亏楚雨婷扭头跑了,她才停下了话。 杨鹤羽跟着楚雨婷的脚步进了她的房间,他的目光四下转了一圈,这间屋子并没有什么大变化,还和楚知颜住的时候差不多。 墙上还留着一些孩童们的胡乱涂鸦,杨鹤羽看了就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抬手摸上了那些杂乱无序的红笔线圈,耳边却传来了楚雨婷古怪的声音: “她把你甩了吧?我妈说了,她就是个狐狸精,跟她妈一样。见着高枝儿就攀,从来没有感恩的心。” 这些话倒是让杨鹤羽找到了一些熟悉感,他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很是不悦地扭过头,训道: “雨婷,你快十五了,该有自己的判断,不要人云亦云。她是你姐姐,你就是她背着长大的。你不应该这样说她,我不允许。” 第二百七十五章 扬眉吐气(上) 楚知颜活了21年,数这个月最难捱。梁秋被捕的事件震撼了巴黎整个华人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李洁和她背后的商会如何与巴黎的社会潜规则叫板,就有多少张嘴在背地里把楚知颜骂得污秽不堪。 幸好楚知颜听不太明白温州话,再加上洪伟杰把自己的住处让出来给楚知颜待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才算护住了她安稳。 楚知颜心里不好受,但并不是因为挨骂,而是因为牵挂梁秋。 “小杭州”已经停业将近一个月了,那些店里的打工者在地下室窝了好些天都无工可开,实在扛不住后也都人找人的帮忙,纷纷换了打黑工的地方,只为能吃的上一口饭。 这一阵子,群居的地下室里又换了新的风景。每天夜里下班归来的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地都穿着白色的和服,头上箍着一个红带子,猛一打眼跟敢死队差不多。 洪伟杰逮着一个熟悉的老乡就问:“你们这是去街上游行了么?” “我们怎么游行?!你知不知道今天大胜子的店又抓了几个黑工,我们没事藏藏好才是要紧!” “那你穿得这是什么?跟披麻戴孝差不多。” 那人听了这晦气的话,不免上上下下自我打量一番,急眼了: “瞎扯什么呢!我这是和服!” “什么?”洪伟杰没见过这身打扮,他很自然地朝楚知颜看过去,听到她柔声低语:和服,日本人的衣服。 洪伟杰嗤笑一声,说道:“你们还真挺聪明,上街装日本人,不容易被抓。” 那人看看洪伟杰,又看看他身后的楚知颜,就气不打一处来。 “洪伟杰,我们本来还当你是个人物。现在看起来,你也就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天天守着这个扫把星,外面都变天了你都不晓得!”那人扯着自己的衣服,喊道:“中餐厅开不下去了,都改日料店了!全都他妈因为这个小娘们!” 洪伟杰听了这话,毫不退让,他啐了一口,鄙夷道: “你们自己守不住中餐厅,怪到一个女人的头上,丢不丢我们温州人的脸?!” 这种集体荣誉感瞬时就发挥了作用,为首的几个人立刻收敛了态度,良久才嘀咕道: “你就知道说漂亮话。现在巴黎人不仅说我们吃狗肉,用烂菜,连吃人肉都冒出来,哪里还是前几年说不干净的问题,整个都成了魔窟了。” “所以李姐才要诉诸法律呀!我来的时间不长,但我想现状也不是一件事造成的吧!那帮巴黎人都怎么说我们华人的?”洪伟杰人年轻,说起话来却一针见血,他慷慨激昂地说: “不扯其他,就说李姐店里的那些皮包。摸着包看的时候,哪个法国人不是叫好的?凭什么一听是中国货,转头就扔一边说贵了,要足足砍了一半的价格才肯要。我告诉你们,你们是要出去跟着那些商会的人游行,我敬佩你们。但你们当缩头乌龟,躲着换皮,我就是要骂!” 第二百七十六章 扬眉吐气(中) 洪伟杰的话发人深省。 无论是有身份的、还是没身份的温州人,都叫洪伟杰说的愁思伴随怒意四起。 他们掐指一算,从第一代移民温州人算起,半个多世纪都过去了。这大半个世纪,温州人让巴黎见识到了什么叫吃苦耐劳、什么叫精打细算。 不像那些游手好闲、靠吃法国的社会福利过日子的非洲和阿拉伯人,温州人作为中国移民的代表,不仅能在巴黎立足,还能靠赚法国人的钱穿金戴银。 这半个世纪,他们赚到了钱,他们不再缺钱,缺的是认可、尊严和于财富相等的社会地位。 这间地下室里的人能够历经艰难从熟悉的家乡来到地球的另一端,便就都不是自甘平凡的人。 虽然现下他们无权无势,无钱无名,但没有一个不是做着“捞金梦”、揣着“侨领梦”,等待着衣锦还乡那一刻到来。 像梁秋这样的人便就是他们仰慕的榜样,可梁秋的命运依旧如同蝼蚁,他们实在沮丧至极。 洪伟杰慷慨激昂的陈词打动了他们,令他们不由得振奋,纷纷讨论着要怎么加入到李洁安排的游行队伍里。 就在此时,李洁不知为何从楼梯上猫着腰走了进来。 有人第一时间看到李洁,便带头鼓起掌来,大家纷纷喊道:“李姐!好样的!加油!” 每天跟律师一起熬得焦头烂额的李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从这帮同乡的眼睛里看到了火光,这种火光让她的疲累尽散,也给了她继续前进的力量。 “谢谢大家。”李洁的眼睛有一些湿润。 李洁看了一圈,在洪伟杰身后找到了楚知颜。她朝楚知颜走了过去。 “您找我么?”楚知颜略有些紧张地问。 “嗯。”李洁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她,说道:“我们现在正在动员巴黎其他国家的移民组织加入维权。我们有个北非难免组织的同盟需要一个音乐老师支持他们的孩子学习隐约。音乐老师我找不到,但我听说你会弹钢琴,你愿不愿意去?” 洪伟杰却插话道:“李姐,楚楚自己就是个‘黑人’,她去了万一被抓走了怎么办?我听说那帮黑人最没有信用,要不您换个有居留证的人去?” 李洁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瞒你们了,有居留证的人我肯定能找到,但别人不愿意去。北非的那家公益组织在93区……” “93区?!”洪伟杰一听就嚷起来:“那个地方治安太差了,专抢我们中国人!” 李洁瞟了一眼洪伟杰,又定定看向楚知颜说道:“现在我们跟巴黎政府打官司,不仅仅需要中国侨民的力量,还要联合更多组织,调动更多舆论压力。我们需要跟别人合作。” “我去。”楚知颜没有犹豫,立刻说道:“我也想出力,我去!” “那我也去!”洪伟杰立刻跟话。 李洁叫楚知颜过去自然有她的考虑,一方面她也想考察考察这个“外地人”,另一方面是因为很多双眼睛盯着她如何处理楚知颜——不让她往“前线”尽一份力,以后巴黎华人圈是不可能容下她的。 李洁点头同意,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说道:“我在奥贝维耶勒有个仓库,你们可以住那里。明天早上来找我,我给你们一台车。” 第二百七十七章 扬眉吐气(下) 一条塞纳河将巴黎一分为二,北乱南安。 巴黎温州人主要聚集在3区庙街、11区伏尔泰街以及19区和20区交界的美丽城。他们在这些地方利用临街店面经营餐饮、服装、超市一类的生意,逐渐形成了餐饮一条街、服装一条街、杂货一条街。 这种在一条街扎堆的独特商业模式产生了不错的规模效应,成了巴黎人眼中华人的象征。 但爱折腾的温州人并没有停歇,“三把刀”并不是他们事业的终点。 像李洁这样的第二代巴黎温州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骨子里经商的天赋让她看到了更远通途——他们极其胆大地打起了犹太人的注意,渴望着除了低端加工制造之外更大的生意。 奥贝维耶勒位于巴黎93区——93区位于巴黎北郊,是公认的治安最差的区域。可是它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距离戴高乐机场只有七、八公里,周边又盘着一些高速公路。 倘若做商贸实在是一块风水宝地。 93区长久以来都是北非、西非移民的聚集地,温州人想要在这里立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几年前,已经有先行者开始进驻奥贝维耶勒商城,但抢劫、冲突之类的事情频发。 李洁一直想借着“梁秋事件”,促成华人社团与国际性社团组织对话,建立一些潜规则以推动温商在巴黎进一步发展。 楚知颜去为全是黑人的唱诗班弹琴,教孩子们唱歌,这种互动看似“小儿科”,却代表着一种姿态——代表着国际性移民组织对巴黎温州人的接纳与互助。 李洁给洪伟杰的车里放着一些生活用品和现金,洪伟杰便像个保镖一般开始跟着楚知颜在各个公益组织里头活动。 终于有一天,楚知颜和洪伟杰从唱诗班回到奥贝维耶勒时,看到了街头欢呼游行的温州人。 洪伟杰拦住一个人怎么回事。 “咱们和警察的官司打赢了!梁秋被释放了,而且还要赔偿‘小杭州’的经营损失和装修成本呢!” 洪伟杰用一双充满亮光的眼睛看向了楚知颜——她终于露出了久违地,发自肺腑的笑意。 没想到惊喜还在后头——等这两个人回了李洁的仓库,梁秋和李洁正坐在洪伟杰用木箱子搭出来的凳子上等他们。 “秋姐!”洪伟杰到底是个年轻小伙子,没什么矜持作态,他一看到梁秋,就立刻冲过去将梁秋抱了起来,乐呵呵地转了个圈,说道:“你回来啦!” 梁秋被他的热诚逗乐了,她的视线飘向拘谨而立的楚知颜身上。 梁秋对楚知颜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布袋子朝楚知颜递过去,说:“谢谢你。” “不用。”楚知颜疑惑地走上去,拿了梁秋手里的东西打开一看,竟然是周曼清给她的镯子!她当初把镯子放在了李洁那里,说是给律师费出一份力,没想到竟然又被还了回来。 楚知颜红着脸问:“是……是不值钱么?” 李洁和梁秋相视一笑,笑声清脆爽朗,梁秋说:“你这丫头……让我说你什么好!” 第二百七十八章 呈会(上) “你这个人还真是……”李洁故意要逗楚知颜,她说:“原本我还说你够义气,这么贵的镯子也舍得拿来给我。搞了半天,你不知道价格呢?是脑壳里头没有数,傻豪呀?!” 楚知颜听了这话,更不好意思了,她赶紧把镯子往李洁手里头塞,急急辩白道:“您收着吧,这次的事都是因我而起,我知道为了打赢官司,您花了不少钱呢。我……我楚知颜给出去的东西,不往回拿,不后悔!” 李洁忍着笑,她把镯子从布袋子里头取了出来,然后攥住楚知颜的手腕给她戴了上去。 她说:“你这只镯子是个老物件了,应该是家里人的念想吧。人在外,心要有归处。你好好收着吧,不要再随随便便地往外拿了。” 听了这话,楚知颜的脸色显然凝滞了些。值得她去思索的不仅仅是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更是说出这句话的人。 这一年,她在巴黎过得艰难。有别于小时候陈彩云对她的精神压迫,和即使到了上海仍旧感觉无枝可依的不安全感——巴黎给她的是一种丛林里才会有的一种弱肉强食的真实感。 楚知颜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弱了,根本没有独立生存的本领。她打量着李洁和梁秋,她想也许是要成为像她们这样自强独立的人,才能有底气说出那样温柔有力的话来。 李洁放下了楚知颜的手腕,转而问起梁秋未来的打算。 梁秋说:“小杭州该重新装修的还是要重新装修,老一辈的生意不能在我手里黄了。但我也想再看看其他的生意,李姐,你有什么建议给我么?” 李洁点起一根烟,她在自己这栋空空的仓库里转了起来,她介绍说: “这几年我的皮货厂不容易赚了,法国的生产成本还是高。我回国去看过,国内类似的皮货要便宜不少。这间仓库和楼下的门面是我从犹太人手里租的。我想往后的市场光靠加工肯定不行,还是要做商贸。你考虑考虑,往这方面试试。” 梁秋点点头回道:“我前段时间也回了一趟国内,是有一些想法。李姐,要不你支持我一块做?” “什么想法?” “跟你说的差不多,想做商贸。我去国内看了一个经营效益不好的鞋厂,估计撑不到年底就要倒闭了,我想接手。但却两个条件,身份和钱。” 李洁懂她的意思,立刻就回道:“现在侨领身份还是吃香的,你个人去肯定不行,换个侨领身份接手一个快倒闭的国营厂应该没什么问题。” “李姐,这次打官司您这么劳心劳力,给我们温州人长了脸,今年商会换会长,我看您肯定行!”洪伟杰接话道。 李洁含笑不语,她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说道:“先解决钱的事情吧,你缺多少?” “300万。” “也不多,但我现在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金来。”李洁顿了顿,弹了弹烟灰,似乎并没有什么负担般开口道:“也没事儿,老规矩,呈会吧。我来安排。” 第二百七十九章 呈会(中) 楚知颜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傻傻地戳在原地。 “李姐,这次我能出来,多亏了你。”感激的梁秋把目光重新放回了楚知颜和洪伟杰的身上,她郑重地跟李洁开了口,她说:“后面做商贸生意,我想让楚楚和伟杰跟着我一块。” 洪伟杰却立刻举手说道:“哎!别拉我,我也是要自己当老板的!” “呸!”梁秋说道:“你天天这么荡着,什么时候能有本钱?” “不是有呈会嘛……” 洪伟杰话音未落,李洁就打断他说道:“想得美!呈会也不是给你这样的人准备的。你不想在我这里做皮包,现在终于有机会去看看世面,你还不快点感谢梁秋给你机会!真是傻子。” 洪伟杰本就是在调皮,他听了李洁的话,立刻就立定站直,朗声笑道:“我开玩笑的,谢谢李姐,谢谢秋姐!” 众人见楚知颜还未表态,不由得齐齐扭头朝她看去。 楚知颜半吞半吐地说:“我……我不是温州人……我能跟你们一起学做生意么?” 李洁赶巧抽完了一支烟,她唇角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丢了烟头踩灭后对楚知颜说:“那是不是要我们跟你在巴黎三结义呀?” 李洁的面容不可捉摸,弄得楚知颜无所适从,片刻后,李洁又忽而大笑出声,拍着梁秋说道:“又是个愣头呆子,你啊!你就慢慢培养吧。” 李洁将高档皮包往肩头一挎,胳膊一挥招呼道:“走了!吃饭去!” 晕头转向的楚知颜手足无措,好在梁秋走过去挽住了她的手,说道:“你做人也不要这么严肃嘛!李姐跟你开玩笑呢。” 楚知颜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来自于朋友的亲切,她一时间感动得眼热,只能嘟囔道:“我……我改……” “没事儿,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段时间,你辛苦了。再坚持坚持,等我的生意基本规划好,李姐会让你从那个唱诗班出来的。” 楚知颜并不像他们一般潜意识里有着极强的种族感,这也可能是像她这样不知“心在何处”的人的优势吧。 “我可以的。李姐说了,跟第三团体的人搞好关系,对你们做生意有帮助。不管做什么,能有事做,还能帮上忙,我已经很开心了。” “好。”梁秋拉着她冰凉的手,说道:“走,吃饭去!” 李洁带着他们去了一家中餐厅,点了一桌子好吃的。店老板显然跟李洁是很熟的,见了她也很激动,拉着她连连称赞:干得好!又悄悄埋头在李洁的耳边不知嘀咕了什么,把李洁逗得哈哈大笑。 融洽的气氛里,楚知颜终于放松下来,她悄悄问洪伟杰:“呈会是什么东西?” 李洁听见了,还是照例开玩笑,说:“呈会就是洪伟杰的白日梦!” 这几个小时里李洁的形象在楚知颜的脑海里几近颠覆——那残存的她霸气、严肃、咄咄逼人的形象快要被大笑亲切的形象全部替代。 楚知颜不再犯怵,她继续问道:“我是真不懂,白日梦又怎么讲?” 这个“白日梦”光是提一下就足以让洪伟杰兴奋,他说道:“呈会就是融资,就是没钱的时候大家相互帮忙。” 第二百八十章 呈会(下) 呈会就是融资,分成干会和活会两种。活会有利息,而干会是没利息的,纯属老乡之间帮忙。 一般来说,呈会是一帮财力相当的人聚在一起做一件事,各自按各自能力出钱。像洪伟杰那样完全没有家底,想要靠呈会获得资金支持的去做生意的,则需要人给他担保。 洪伟杰只是个刚成年的小孩儿,眼界还没有开,心力也没有定,他一天到晚到处看着瞎琢磨,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隔了一个星期,洪伟杰接了从第三社团出来的楚知颜,告诉她: “走,今天小杭州重新开业。我敢打赌,今天肯定有一桌子是要呈会的。走,我带你看热闹去。” 两个人一路开车,从93区回了3区庙街。 楚知颜远远地就看到重新装修后灯火通明气氛热烈的“小杭州”,梁秋穿着一件酒红色的大衣,站在门前和每个客人打招呼。 那些人手里头都拿着红包,或在跟梁秋攀谈的时候递给她,或是在签到台前交给梁秋的会计。 楚知颜不由得脸颊发烧,她扭头对洪伟杰说:“糟糕,我们两个竟然是空手来的。” “我们把自己当员工就行了。嘴甜点儿,秋姐不会计较的。” 洪伟杰停好车,等楚知颜下车后,拉着她穿过马路,一路蹦到梁秋的面前。 “祝秋姐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楚知颜没办法像洪伟杰那样皮厚,她自知赴宴的基本礼仪并未做到,臊得不行。她只能怯怯地跟着说:“秋姐好,我去后厨帮忙吧。” 梁秋以为楚知颜是害怕在这里碰到克劳德,怕他过来闹事,但她却有个消息告诉楚知颜,好让她解开心结,彻底放松。 “楚楚,你不用怕了。克劳德又去中国了,这两年都不会回来的。” 楚知颜愣了愣,颔首点头致谢,她低声说道:“谢谢,那我去帮忙。” 梁秋见状拉住他,洪伟杰跳过来调侃道:“楚楚说我们空手太失礼,要在你这里做工补偿。秋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要不就先允许我们欠着?你放心,等我们挣了钱,一定给你封个大大的红包。” “臭小子!用得着你在这边装蒜。”梁秋见又有贵客前来,也顾不上招呼楚知颜和洪伟杰了,只让他们进去自己找位子坐。 “小杭州”里,李洁端坐在最中间的一张圆桌上和周边的人说着些什么。 洪伟杰凑到楚知颜身边嘀咕道:“你看那边!那些人凳子边上都放着一个包,看见没?” 楚知颜看到了,那些包都放在李洁所在的桌子的餐椅一侧,一个个鼓囊囊的。 “这一桌十个人,我猜这一个包里就有三十万。今天晚上一过,秋姐的钱就到位了。” 楚知颜不免咋舌,她叹道:“这就是呈会呀?这么简单么?在酒席上这样给,是不是太不正式了?我还以为怎么也要有个合同什么的呢。” “搞那么麻烦干嘛。大家都是老乡,盘根错节的,谁还怕谁跑了不成。”洪伟杰看见了一个熟人,又跟楚知颜说道:“对了,今年商会换届,李姐要当会长了。你看见那个人没?上次咱么见过的。他就是现在会长的叔叔,他给的消息准没错。” 楚知颜定睛一看,啊——果然是认识的,就是那次李洁请吃饭的那家饭店的老板嘛。 第二百八十一章 力压一头(上) “雪儿”的1000万份试用装已经投放市场,在推广的最初一周,市场给予了一定的正向反馈——沉寂了很久的“雪儿”日霜产生了不错的销售业绩。 贝一铭和童鑫、马修文这一片工位从死气沉沉变得富有激情,连马修文都可以推掉别的品类的同事的帮忙“邀请”,屁股黏在板凳上,压抑着心底的得意说: “不好意思,我们这边忙不过来了。我们还准备在你们品牌借个人呢!” 童鑫听了马修文的话,结结巴巴地讽刺他:“小……小人……得……得势。” 詹强本来一直压着贝一铭,想要熬熬他的锐气。可没想到贝一铭这个汆子,挡不住地要冒头。 詹强心里头不高兴,但是转念一想,他要是真的把“雪儿”营销出来也挺好,反正左右都是他负责的品牌。 如此想着,詹强就改变了策略。他开始主动找贝一铭沟通工作,让他每周都要跟自己交“雪儿”的品牌汇报。 这些汇报到了詹强的手里,自然成了他的门面。每周的例会,詹强照例只带着钱自豪列席旁听,虽然詹强在和大佬汇报工作时以“洁彩”为主,可是也不忘记带动着说一下“雪儿”的品牌情况。 而他所汇报的正是贝一铭的工作成果,只是詹强在汇报时并不会说的那样细,甚至会不断地将贝一铭的工作替换成“我们”,仿佛一切都是在他的指引下有序推进和落实。 贝一铭也是聪明的,他人缘也不错。虽然詹强不让他列席例会,钱自豪也是对他客气又防备,但贝一铭还是可以从其他品牌经理的助手那里打听来会议情况。 他很快就明白詹强对他的利用,贝一铭气得鼻子冒烟,但他还是忍住了在办公室发火的冲动,跑回家去和于晓思倒了一通苦水。 于晓思不善于应对办公室政治,她有亲戚的照拂在办公室里完全不需要有心机。同样,于晓思也不能对贝一铭的抱怨感同身受,贝一铭的话从她的左耳朵进来很快就从右耳朵出去。 于晓思不可能给他出什么有质量的注意,她只是会吻他,然后撒娇着拉着他去看电影或者去酒吧喝一杯。 可是与詹强的“坐享其成”相比,跟令人伤脑筋的事还在后头——“雪儿”的1000万份试用装进入市场后,仅仅只激起了一圈涟漪。这一次,备受期待的“雪儿”又和过去一样,经历了短暂的销量提升后又快速陷入了沉寂。 贝一铭在办公室里看了几天报表,那些死气沉沉地数字终于刺激到了他,贝一铭再也等不了了。 他正准备去市场探究数字背后的真相,就被例会中的詹强给喊进了会议室。 在一众大佬的面前,詹强让他做“雪儿”近期的品牌报告。 贝一铭没有想到詹强竟然这么狗血,有功的时候,战果第一个抢;出了一点岔子,锅也是第一个甩。 贝一铭硬着头皮把汇报说完,他看着一众大佬,特别是郭威利那有些失望的眼神,贝一铭感觉背后的汗都要冒了出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力压一头(中) 偏偏詹强的戏还没完,他竟然对着低头消沉的贝一铭吆五喝六起来: “ike,‘雪儿’的品牌方案,最初就是由你设定的。后来我们又碰了头,做了一些修改。虽然我很忙,在洁彩项目里面分不开身,但是你有问题还是可以来找我。年轻人不要闷头一个人瞎琢磨,咱们还是要保持必要的交流。你看看你,整天都不来办公室找我沟通,怎么行?!” 贝一铭忍不住扯了半个冷笑,他斜眼瞄了一眼“义正言辞”的詹强,心想: 这个死扑街,这么快就要跟我撇清关系,现在想起来把‘雪儿’这个烫手山芋丢我手里了?前段时间吹牛皮的时候,怎么不悠着点呢! 如此想着,贝一铭则越来越气,他耳朵里听不进去那些大佬们的各种建议,他只是一味地点头忍耐,全盘接受,然后在詹强的打发下躬身从会议室里退了出来。 一出会议室,贝一铭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他目光如剑一般盯住詹强手舞足蹈的背影,直起腰版大步往回走。 童鑫远远就看见贝一铭吊着一张脸,一幅被批得体无完肤的模样,他下意识地朝他迎过去想要安慰一番。 可贝一铭却气势汹汹地越过他,大力的把工牌从脖子上拽下砸在了工位上。 马修文被他的举动下了一跳,问:“你干嘛?!” “休假!” “你这个时候休假?” 贝一铭一本正经地说:“身体不适,回家服药。” 他说完就真的走了,马修文目瞪口呆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半句话来:“你走了……我们怎么搞?!” 等到于晓思下了班,破天荒地看到了贝一铭竟然比她早到家,于晓思又惊又喜。 她没有注意到贝一铭摊死在沙发上的颓相,自顾自地又叫又跳地扑过去用娇小的身躯叠压在贝一铭的身体上。 贝一铭发出一声闷哼。 于晓思笑着说:“死鬼!终于知道早点回来陪我啦!” “别闹了行么,吵死人了。” 这时于晓思才注意到了贝一铭的不高兴,她倒也乖,没有继续撒娇,而是轻巧地蹲下,摸着贝一铭的脑袋,关切道:“你不舒服么?” “嗯!碰到个无耻的龟儿子,气得老子脑壳疼。” 贝一铭每次气急都会情不自禁地说四川话,于晓思每次听他的方言都很想笑,但今天她忍住了。 于晓思蹲着腿酸,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绒毯上,心疼地说:“老公辛苦了!亲一下。” 于晓思的柔情是极其柔软的东西,像果冻又像钵仔糕,对着它们用力只能收获蠢萌的弹动,看得人心也跟着柔软。 贝一铭的愤怒被激情退却,他抓起于晓思的胳膊,就把她拽到怀里亲起来。 于晓思咯咯地笑着,她喘息着说:“我还没洗澡呢……” “不要,就现在就在这儿!” 于晓思陷在沙发里,面红耳赤。但她还是扑闪着睫毛,闭上了眼睛,遂了贝一铭的意。 良久,躁动的贝一铭才停了下来,他把于晓思搂在了怀里,咬着她的光滑的肩头嘀咕着: “怎么回事呢?1000万份试用装下去怎么就打了水漂了呢!” 于晓思听到了他的话,就问:“你说雪儿么?” “嗯。” “哦。”于晓思一边玩着贝一铭的手,一边娇声说:“雪儿产品蛮好的啊,哎,你觉得我最近白了么?我觉得新产品还真挺美白的。” 贝一铭眯着眼睛,仿佛没听到于晓思的话,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自语: “是名字起错了?还是真是定价出了问题了?怎么回事呢?” 第二百八十三章 力压一头(下) 根据贝一铭提交的品牌营销方案,艾薇在北京的技术研发中心根据亚洲人的肤质微调了一个两年前在欧美上市的美白单品的配方,快速形成了一款新日霜交付——这款新日霜就是这次在中国市场试水的产品,经过一番讨论,产品的系列名叫“胜雪”。 按照新的产品规划方案,如果试水的日霜市场反响好,跟着就会推出完整的产品线:洗面奶、爽肤水、柔肤水、精华、眼霜、日霜、晚霜、面膜、隔离……全通路一打开,那源源不断的销售增量,贝一铭一想起来连做梦都会笑醒。 在贝一铭的坚持下,他特意将定价调整到了99。这个定价与原来的产品售价差别细微,但带来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三位数总是高高在上,二位数则要亲民很多。 贝一铭觉得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他真的过于自信了?调研公司的报告才是真理?中国市场对价格的敏锐感真的是无法突破的障碍么? 贝一铭问道:“晓思,一百块一瓶面霜买起来会很肉疼么?” “没有啊,”于晓思笑道:“你肉疼么?” “只要老婆漂亮,就是1000我也不会觉得肉疼的。” “瞎说,我一个月工资才1000块,你这倒大方!”于晓思心里甜甜地娇嗔,她窝在贝一铭的怀里舒服地快要睡去,闭着眼睛说道:“雪儿为什么不用中国模特呢?你不是说这个产品是培养中层顾客的嘛?包装盒上印的那些洋模特看着一点也不亲切……” 于晓思随口的话却提醒了贝一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贝一铭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他突然就把被于晓思枕着的胳膊给抽回来。 于晓思脑袋猛地往下一掉,紧跟着背后一空,她不悦地瞪着不打招呼就突然起身穿衣服的贝一铭。 “你干嘛呀!真讨厌。” “那什么……”贝一铭火速地穿好衣服,他越过去在于晓思脑门上啄了一下,说道:“我去公司!你自己弄饭吃,不行就出去吃。我走了!” 于晓思还从来没见过贝一铭这样,她目瞪口呆地裹着小薄毯子瞧见他一跳一跳地登上皮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于晓思不由得皱了眉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幅模样,抱怨道:‘什么情况!怎么回事儿!把我当什么人了!’ 贝一铭总算理清了思路,他吹牛时跟于晓思说过的话,他自己都差点忘了。 “雪儿”的品牌策划案历经了几次会议改了很多版,贝一铭人微言轻有很多决定是做不了的。在詹强的控制下,他只能有重点的坚持。比如坚持大力推进试用装赠送;比如主打美白线;比如略微修改定价。 但其他的细节他也就顾不得了。 如今看起来,还真是细节决定成败。 贝一铭想回到最初,重新出发。但他今天耍脾气耍得急,连笔记本电脑都没有带,原先的策划案都在笔记本电脑里。 夜幕降临,贝一铭做着街头急匆匆的人群里的逆行者,他满脸带着兴奋的神采,一路擦着各种不认识的人的肩膀,朝艾薇大楼跑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谢谢你帮我(一) 八点钟,公司里的人加班的人不多,大部分灯光已经关闭。 贝一铭一路小跑回了工位,童鑫和马修文早就走了。贝一铭拉开凳子,打开电脑,翻找起自己的第一版品牌策划。 贝一铭的第一版品牌策划的确没有詹强把关修改之后的高大上,透着浓浓的青涩感。比如他肯定是不敢和总部申请邀请大牌明星来做形象代言人,也肯定不敢要求做大规模的广告宣传。 方案到了詹强手里,他收起刀落,就直接申请到了一线名模的代言,并已经完成了a级时尚杂志的封面宣传的申请。 贝一铭到底年轻,他被詹强丢过来的炫目的各类物料震惊了,他没想到自己经手的第一个品牌推广就能拔到如此高的位置。 可是直到现在,他重新品味了自己写的第一版方案,才意识到是他脑子乱了,竟然被虚浮繁华的表象给欺骗,忘记了最核心的东西。 “雪儿”真正的产品内核正是他吹得那个牛——要让“胜雪”成为打开中国女性护肤品中层市场的敲门砖,他要在平均消费力几十块和平均消费力几百元以上的人群中打出一块市场,培养一批有追求有品质要求的顾客,等待“他们长大”直到成为“雪儿”的终身客户。 从这个角度出发,詹强的“大手笔”反倒成了他的阻碍,让“雪儿”的产品定位进一步模糊,受众还是觉得它高高站在,不敢触摸。 贝一铭觉得自己的脑袋渐渐清楚,他快速地调整修改着自己的初版方案,结合从詹强偷师学来的“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把方案中原本青涩的部分变得“清新怡人”。 聚精会神的贝一铭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的天空已经深沉的如同黑丝绒,也丝毫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间依旧亮着灯的独立办公室里有人正在看着他。 “搞定!”贝一铭跟个孩子一样喜形于色,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修改好的方案,确认没有问题后,兴奋地击掌欢呼。 突然他的后背被人摸了一下,贝一铭感觉到的是柔柔的触觉,从而使他确认是“摸”不是“拍”。 昏暗的办公室,这种知觉让贝一铭生出了撞鬼的错觉,他不由地缩了脖子“哎呦”了一声。 贝一铭激灵地一扭头,才发现身后的不是女鬼,而是女神仙——尹菲儿。 尹菲儿似乎是缺了一切容易波动的情绪神经,她永远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时候会慌乱。 她看着贝一铭快速调整状态“装”起来后,开口问道:“病好了?” “你知道了?”贝一铭见了她总是会很不自然,他挺胸抬头似乎是想要依靠俯视尹菲儿来找回属于自己的气场,但却因为只能平视而显得滑稽可笑。 “以后不要这样,职场有职场的生存法则,你甩手就走,太孩子气。” 贝一铭从尹菲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鄙夷,他连忙辩白道:“我没有!” 尹菲儿把一杯咖啡放在了贝一铭的座子上,她并不准备听贝一铭的解释,放下了咖啡杯她的眼睛往贝一铭的电脑室瞄了一眼,旋即款款远离。 第二百八十五章 谢谢你帮我(二) 望着尹菲儿的背影,贝一铭松懈下来。他会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看,平时他不敢,毕竟办公室里头人多眼杂。今天倒是天降的好时候,贝一铭大喇喇地盯着尹菲儿的背影,看了个过瘾。 直到尹菲儿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她的视线并没有飘向贝一铭,却呼啦一下把百叶窗都给关上了。 贝一铭的神志归了位,他有些意犹未尽地吃吃发笑,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工作之后,他才“哎呦”了一声,伸手拍了一巴掌脑门。 贝一铭抱怨着自己定力不足,光顾着看美女,竟然忘记了重要的事。 他捏着拳头皱着眉在工位上踟蹰了片刻,终于鼓足了勇气,一幅豁出去的样子朝尹菲儿的办公室冲去。 尹菲儿见他进来后扭扭捏捏的,就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问他到底什么事? “sally,你再帮我一次呗。”贝一铭话说的不是很自信,他皱了皱鼻子,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来说道:“上次你帮我,我一直还没找到机会感谢你。” “帮你是没什么好处。”尹菲儿并不客气,她说的平静又直接。 贝一铭生平有两怕:第一怕求人,尤其怕求女人;第二怕丢人,尤其怕在女人面前丢人。尹菲儿的话臊得贝一铭有些扛不住,他讪讪回道: “我知道我工作没有做出效果来,白瞎了你的好心。但是我这次找到原因了,我有信心,只要稍微做一些修改,不仅能给公司节省成本,还能带动雪儿的销量增长!” “你要来跟我讨论工作么?” “詹强一直在压着我,功劳都是他揽着,过错都是我的!这对我不公平!” 尹菲儿的眉心皱起来,她克制着表情,但眼睛里满是失望。她显然对这个在她面前保留着稚气的大男孩很没有兴趣。她垂下眼皮看向了自己的电脑,打断她的话说道:“你要是需要心理辅导,明天早上九点半去人力资源部登记,他们会给你安排。” 贝一铭看出了她这逐客令的信号,但他没有走,反而走过去一把盖上了尹菲儿的笔记本电脑,迎着她含威的目光说道:“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我一定能做成!” 贝一铭这幅模样倒是引起了尹菲儿的兴趣,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嗜血的斗志,于是反问他:“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我要独立负责这个项目,我不需要谁替我担责,我要一个人扛。”贝一铭指了指电脑说:“只要詹强不再干扰我,我保证新方案一定会奏效。如果不成,我贝一铭走人!” 尹菲儿似乎是笑了一下,非常非常浅,浅到不盯着她看就会错过这丝微妙的表情。 贝一铭心跳漏了一拍,他低着声音说:“你……你笑话我?” “贝一铭,这里是公司,不是你家。你现在是在工作,不是在过家家。明白么?”尹菲儿摇了摇头,她无奈地说:“公司大几千万的投入是真金白银,你以为是在玩大富翁么?” 贝一铭品出了她眼睛里的戏谑,身躯僵硬地向后靠了靠,半晌他说了句:打扰了。 尹菲儿却在他离开时,对他说:“一点小挫折不要弄出破釜沉舟的悲壮来,你以后要经历的事情多着呢。不要那么在意,沉稳下来,没有谁一来就能吃定一个大项目的。” 第二百八十六章 谢谢你帮我(三) 尹菲儿从贝一铭的眼睛里品出了不甘和冲动,她好心提点了他一句,但也做好了他全然不听的准备。 果然第二天她照例早起跑步、做瑜伽,还没等洗完澡,就接到了郭威利的电话。 郭威利让她今天组织一下“雪儿”的品牌讨论会,把相关人员都叫上,还特意说道: “邮件里面的附件你按与会人数准备好,到时候给大家发一下。” 尹菲儿并不清楚是什么邮件,但她也没有问题,应了郭威利之后,立刻就去开了电脑查看。 好家伙! 原来贝一铭连夜把新的品牌推广方案直接发给了郭威利,詹强和她反倒成了抄送人。 尹菲儿讶然失笑,她想:这个贝一铭真是血气方刚。 虽然有些幼稚,但尹菲儿看着镜子里自己窈窕的身姿,她知道那样的斗志和冲劲才是属于年轻人的。 童鑫和马修文直到尹菲儿发出了会议邀请都还搞不清楚状况,他们没想到贝一铭这么明目张胆的越级,纷纷吓了一跳。 童鑫找到在天台吊嗓子的贝一铭,说道:“你疯了,你这样跟詹强直接撕破脸,以后肯定没好果子吃。” 贝一铭的状态是既紧张又兴奋,他之所以跑到天台,也是来吼几嗓子调动调动情绪。一番嗓子一吊,现在贝一铭神色异常,看起来跟喝多了似的。 贝一铭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管了!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这回不翻身,也不受他的气了!” 会议室里,贝一铭坐在投影仪附近,他尽力维持着面色平和,但耳朵里已经听不进去尹菲儿的开场词。 甚至尹菲儿介绍他出场的时候,他都没有听到,幸好还有童鑫在座位后面悄悄踢了他一脚。 贝一铭正了正衣服上了场,看得出郭威利很重视‘雪儿’这个项目,他把所有部门的大佬都邀请到位,场面比上一次贝一铭参加研讨会要盛大的多。 昨天夜里贝一铭几乎彻夜未眠,他一直在积极准备如何阐释这份雪儿市场推广报告,只不过他是为应对郭威利的问询而准备,完全没想到会是如此大的场面。 但贝一铭还是扛住了压力,他把修改方案中最重要的主心骨捋得很清楚: “中国的‘雪儿’是独特的存在,它的推出将撬动一块萌芽市场——是专门为20-40岁的白领女性定制的肌肤管理品牌。现在的中国经济飞速发展,受到高等教育的女性也是在逐年递增,她们从青涩到优雅,在最美的年华里的每一刻都应该要有‘雪儿’的陪伴。” “我们要做的就是萌发她们认知,并逐步培养起她们的消费能力。所以‘胜雪’这个系列将有别于‘雪儿’的其他产品线,它的单品定价将会在50-99之间,基础护理套系定价在100-150之间,以最大化覆盖20-40岁的优雅女性。” “为此,我们的代言人也应该是新的面孔。我的建议是放弃国际名模,转而使用东方面孔。可以从校园选秀入手,采用“民选佳人”的方案,捧出一个代言人。她的美应该是亲切的,触手可及的。同时将销售渠道下沉至商超,迅速扭转‘雪儿’在中国顾客心里的刻板印象……” 第二百八十七章 谢谢你帮我(四) 贝一铭的方案做的细致新颖,尤其是校园选秀这件事,很有创新精神。 列席的大佬们详细看了方案,无一不发现这个叫ike的小伙子还挺懂得利用资源——他打算和做校招的部门联动,利用人家的关系优势,完成在校园的第一轮突破。 郭威利正是看到这个方案的新颖之处,才愿意给贝一铭搭这个唱戏的台子。 他已经走过职场十几年,很多坑也都踩过,他早知道詹强一直压着贝一铭。 郭威利从没有发过话,一方面因为平衡之术需得松紧得当;另一方面他也在等待一个机会彻底收服了贝一铭这个桀骜不驯的下属。 郭威利这只老狐狸,深知“锦上添花”从来也比不过“雪中送炭”,而现在这个“雪中送炭”的时刻已经到了。 詹强坐在郭威利身边,脸色阴沉。他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视线在所有人脸色环绕一圈,最终停留在志得意满的贝一铭的脸上。 詹强气得要命,他低估了贝一铭的魄力,此时只能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断了他进市场部的来路。詹强预感到这个小伙子未来会是自己上升路径中有力的竞争对手,不由得神经紧绷。 于是,詹强不顾大势已去,仍旧唱起了反调: “雪儿一直走的都是国际高端路线,进入中国已经四年了,也已经拥有了一批忠实客户。根据会员数据系统的反馈,她们的消费能力及复购率都极高。如果下沉到超市,对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市场一定是致命性打击。万一下沉失败,那四年的努力也就打水漂了。” 贝一铭不怕詹强反对,他反正是豁出去了,他看了一眼詹强,半开玩笑半讽刺道: “前天我跟it的同事一块吃饭,他问我“雪儿”的会员数据库是不是坏了?我当时还没明白,后来才懂了。其实他是在跟我开玩笑,他是在告诉我‘雪儿’已经很久没有购物累计1000元,进入金牌的数据了。” 台下一堆人心领神会,贝一铭则趁机补充道:“事实上jonny你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胜雪是雪儿的一部分,但不可能全然替代雪儿。高端用户可以继续高端产品,我是想利用胜雪作为一柄利刃,直插市场心脏,帮助艾薇彻底把中国女性美业的市场给撕开!” 詹强冷哼一声,他话锋一转说道:“我理解你的好胜心,也欣赏你的态度。我本人对你的这个提案也很感兴趣。我只是建议慎重一些,咱们可以先调研好,多去摸一摸市场,再做决定。” 这下,贝一铭有些急了。市场从不等人,且不说是否有竞争对手想到跟他一样的打法。单从艾薇本身来看,前期的投入已经进去了,如果再拖,必定败局。 詹强是不可能为失败担责的,担责的只会是他这个似乎全盘掌控的替罪羊。 贝一铭脸色一沉,他看向不怀好意的詹强,心里骂他卑鄙,用这种阳奉阴违的把戏。 混职场慎重总是没错的,贝一铭特别担心这帮保守派会临阵倒戈,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一直沉默的尹菲儿却在这时开了口,她说:“市场不等人,咱们还等么?” 贝一铭眼皮一跳,他感激地看向尹菲儿,也终于等来了郭威利的发话: “不等了,抓紧吧。jonny你洁彩的任务重,雪儿就都给ike,让他全权代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受益者(一) 金娇娇依旧保持着极高的出差频率,候香花不满,但金娇娇却乐此不疲。 金娇娇感谢组织上给机会,让她能够深入一线,从而写出有温度的文章;她更得感谢不停歇的脚步,让她能够暂时平复不安的内心。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跟踪采访省内的小额信贷扶贫到户工程。这个项目之所以会落到她的头上,也是因为金娇娇在麻栗坡采访罗斯时积累下的人脉。 麻栗坡是96年第一批接受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贷款资助的试点地,在麻栗坡运作小额贷款项目的汪主任现在被省财政部门抽调负责省内组织小额贷款定向扶贫工作。金娇娇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央托罗斯牵线搭桥,约了汪主任进行采访。 金娇娇跟汪主任询问目前国内的扶贫资金来源及动向,汪主任则回复她: “目前国内的扶贫资金来源主要有三类,分别是政府扶贫资金、民间扶贫资金和来自国外的一些资金支持项目。其中政府提供的扶贫资金占全国扶贫资金的90以上,”汪主任笑了笑说道: “这一方面代表了政府扶贫的决心,另一方面也是起表率作用,我们同时欢迎更多扶贫资金的注入,尤其是来自民间的各类公益性组织的贡献。” 金娇娇问:“那目前政府的扶贫资金会以何种形式进入贫苦户的手中呢?” “政府扶贫资金包括三部分,分别是贴息贷款,以工代赈资金以及财政扶贫资金。其中以工代赈资金和财政扶贫资金是提供给地方支持社区或地区性公共基础建设使用,只有贴息贷款可以直接到达贫困户手中。” “这几年根据我们的试点经验,基本可以得出结论:小额信贷应该是中国现阶段最有效的、使贴息贷款直接抵达贫困农户手中的战略性措施。” 金娇娇在麻栗坡是对小额信贷项目有一些了解,但了解的不够深入,便跟汪主任讨论了起来。她请汪主任用一句话来概括小额贷款项目。 汪主任说:“你可以把小额信贷理解成为一种专门为贫困农户开发的金融产品,再简单点,它就是一项扶贫措施。” “虽然是扶贫工程,但民间有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国家一直在提倡“是扶贫不是救济”,我想咱们这样直接的资金支持工作也一定有一些特殊的地方,去确保既“授人以鱼”又“授人以渔”吧?” 金娇娇的话让汪主任笑了,他说道:“金记者你这话说的有道理,我想如果你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实地看一看。你可以跟那些享受了小额信贷福利政策的农户们好好交流一番。” “可以啊!”金娇娇拍了拍自己的大背包,笑着说:“我这趟出来申请的是出差,随时准备出发,去哪儿都行!” 汪主任被她的爽朗给逗笑了,他想了想立刻抓起电话给金娇娇安排起了行程,还让一个叫李莎的小姑娘陪着金娇娇一起出发去乡里。 金娇娇感激不尽,李莎对她说:“走,我带你去大雪乡联一村。”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受益者(二) 李莎是个应届毕业生,比金娇娇小一岁。两个女孩同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上了去大雪乡的车之后,金娇娇从背包里掏出零食来给李莎——那零食是罗斯给她邮寄的奶油夏威夷果仁。 李莎举了一颗果子对准太阳的方向,眯着眼睛说:“这果子大雪乡那里也有种,就是果仁没有这个大。” “是嘛?!”金娇娇一听就觉得亲切,她又给李莎塞了两颗,她又问道:“那我们这次去的大雪乡一联村也能看到澳洲坚果么?” “应该能。”李莎放了一颗到嘴里尝了尝,说道:“哎!这个好吃,奶油味的。” “这是加工过的。”金娇娇说道:“据说新鲜的滋味不一样。” “新鲜的吃起来太麻烦了,脱果壳就很麻烦。滋味也一般,尝起来还有些发涩,我觉得并不是很好吃。还是你这种加工过的味道不错。” “是么?”金娇娇皱起了眉头,她疑惑的又吃了一颗坚果仁,那种浓烈的奶油味儿在嘴里化开。金娇娇的眉头随着美味一同舒展开来——她还是更相信杨鹤羽的话,好吃就是好吃。 金娇娇想起来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跟汪主任沟通,就问起了李莎。 “小额信贷的话,咱们这里的农户们都能贷到多少钱呀?” “一个农户的贷款额度大概在1000到1500,不光我们这里,全国差不多都一个标准。” “利息高不高?怎么还呢?” “利率比商贷利率略高一些。周期一年,贷款的农户可以选择每周还贷一次,全年要还款48次。也可以选择全年还款24次,每半个月还贷一次。” “哦,”金娇娇问道:“贫困户们支持这个政策么?反响好么?” 李莎神秘秘地笑了,她说很快就到地方了,一会下车就带她去看,她一看便知。 未等下车,金娇娇就看到了一个有意思的标语:“贷贫不贷富,贷女不贷男”。她忍不住发笑,心里也格外期待起这趟大雪乡之行。 大雪乡在深山里,车辆进不去,金娇娇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她一下车就立刻换上了一双轻便的布鞋,在李莎赞叹的目光里昂首挺胸,信步登山。 两个人一路你拉我,我拉你,等到登上一个山坡,李莎指着不远处稀稀拉拉但乱七八糟的一丛树林,说道:“那个就是坚果树,你看见没?” “啊?”金娇娇完全不敢相信,这片林子和她在鹤留见过的那片全然不同,这时她终于懂得杨鹤羽的不易,她不由可惜道:“这片林子真没有打理好呢。” “是呀,当地人说这是柴火树,几年不结果,好不容易结果子,量也少的很。就知道疯长树枝,还不如砍了当柴火呢。” “瞎说,这是因为没有专业人才把关,才会弄成这样。” 两个人正说着话,一个嘹亮又中气十足的女人声顺风传来: “莎莎!你来啦!” 金娇娇和李莎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中年妇人在家门口咧着嘴对她们笑。 李莎拉过金娇娇说:“大记者,你要的故事来了!” 第二百九十章 受益者(三) 李莎也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她拉着金娇娇一溜烟冲下了山坡,停在大嗓门的中年妇女面前,给了一个别致的介绍语: “来,我来介绍!这是省报记者金娇娇,这是大雪乡大魔法师牛丽姑,牛大姐!” 牛丽姑听了发出惊人的笑声,她的笑声极有穿透力,金娇娇感觉自己的脑门都要被她的笑声穿透。 金娇娇不禁打量起牛丽姑来,她知道能发出这样笑声的人,不可能是贫困户。只有真正体会着幸福的人,才会有如此无忧无虑又充满气势的大笑。 牛丽姑拉开嗓门,说道:“莎莎就知道乱开玩笑!在省报记者面前臊我,我哪里是魔法师,我就是个女的!女农民!” “怎么不是呀!”李莎神神秘秘地说道:“老母鸡变大水牛,不是你的拿手绝活呀!” “什么老母鸡变大水牛?”金娇娇问 李莎也不再卖关子了,她解释说牛丽姑就是“小额信贷”项目的受益人,当初牛丽姑借了1000块发展养殖业养鸡下蛋,弄得热火朝天。后来不仅偿还了所有的贷款,还用赚来的钱买了一头大水牛,从此就成了大雪乡有名的“魔法师”。 李莎说道:“牛大姐,去你的养殖场看看呗。” 牛丽姑却说不行,她说:“你们先跟着我去老孙头那里一趟,我有要紧事找他。” 李莎低声告诉金娇娇:老孙也是小额信贷的申请人,跟牛丽姑是一个组的。 这下金娇娇听不懂了,她不明白什么叫一个组的。 牛丽姑说:“以前咱们都是穷得底掉的人,想做点事没有本钱,想要贷款哪里会有人愿意把钱给我们这种穷得叮当响的人家。后来还是政府帮我们,莎莎他们来了以后把钱送到我们手上用。政府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也不能拖后腿是不是?” 牛丽姑一路走一路替金娇娇和李莎踢着路面上的石子、树杈,深怕戳着了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她又说道:“我们呐,就自发组成了互帮互助小组。以小组的名义在政府那里登记,这一个组五六个人就全部捆绑在一起!哪个人都不能掉了链子!一个人拖欠贷款,全组都不能再享受政府的好政策!” 这下金娇娇总算明白了,扶贫资金的贷款运作如何确保还贷率了。她想:虽然没有财产作抵押担保,可是道德约束对这些实在的农户来说也是奏效的。 她小声跟李莎嘀咕道:“这可以称得上是‘责任株连’吧,挺好的法子。” 牛丽姑在前头脚步越走越急,李莎不免喊道:“牛大姐,你这么着急去老孙家,是有什么事儿么?” “刚刚老孙家孩子说老孙在家发疯嘞,他担心贷款还不上,在家要死要活的!” “啊!”牛丽姑的话吓坏了金娇娇和李莎,两个人赶紧小跑着跟上牛丽姑的步伐。 牛丽姑瞧见她俩脸色煞白,赶紧劝道:“哎呀,我说话吓着你们啦?没事没事儿!我就是这么一说!我们互帮互助小组又不是白组织的,哪家都会有资金跟不上趟的时候,相互接济接济就是喽。尤其是我这样摘了贫困户帽子的人,这个时候不出力什么时候出力!” 第二百九十一章 受益者(四) 老孙家的院子很破落,房子也是老泥垒出来的,墙壁足有一尺厚。屋子里面没有灯,窗户也小,整体看起来黑黢黢的压抑得很。 也是到了这里,听了牛丽姑和老孙家的人聊天,她才知道原来刚刚看见的那片坚果林就是老孙种下的。 那片林地最开始有政府扶持,这两年扶持到期后,全靠他借贷款供养维持。好不容易等到挂果了,果子的产量又极低,有限的果子的品质又达不到县城里收购的要求,等于四五年的辛苦都白费了。 对老孙来说,还不上贷款是一重打击,多年期望的落空更是另一重打击。 老孙是个满脸皱纹,瘦的皮包骨的男人,他自觉对不住妻儿,一个人窝在墙角痛哭流涕。 同是贫苦过来的人,牛丽姑并没有嘲弄老孙的尴尬处境,只是把这一期应还的贷款交到老孙妻子的手上,同老孙妻子说:“你劝劝他,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今年不行,兴许明年就行了。只要人的精神不倒,肯干!就没有翻不过去的山!” 金娇娇倒是对老孙很感兴趣,尤其是对老孙选择参加澳洲坚果的推广种植更有兴趣。 她从背包里取了一包纸巾,悄悄走过去递给老孙。 “你好,能问问您为什么会想到种植澳洲坚果树么?” 老孙把脸埋在膝盖间,羞愧万分。他知道牛丽姑是来给他送钱的,细想想当初一起接受扶贫帮助的人家至今没有脱贫的所剩无几,可他老孙还是“光荣在列”,老孙一想起来就更想哭了,他也不顾金娇娇是个外人,索性跟她倾诉起来: “我就是贪!不像牛大姐那样脚踏实地!听人家说那坚果树是发财树,摇钱树,投入四五年,就能坐等着收钱。想想头三年也不用我亲自管,政府有人帮忙,就把头削尖了往试种名额里扎。结果搞成这样,就是怪我自己啊!是我用心不纯,光想着占便宜才成这样的!” “说澳洲坚果是发财树,是因为它的丰产期特别长,有60-80年,几乎可以养活三代人。不是假话,但种植澳洲坚果是需要经验的,您的果园我来的路上看到了,跟成规模化种植的澳洲坚果区别挺大的……” 老孙一听她似乎很懂,下意识问:“你谁呀?” “哦,我是省报的记者。”金娇娇温和地笑着说:“以前在农大读书,对这个植物有些了解。” 金娇娇见那老孙眼睛闪过一道光,嘴唇也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她忙说:“我不是专业的,可能给不了您什么专业意见……” 那老孙的眼睛又暗下去,他失魂落魄地啄米似的点着头。 “但是我可以帮您联系个专业的人员,”金娇娇伸手揽过背包,她低着头找自己的通讯录,说:“我先帮您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那老孙却“腾”地站了起来,他埋着沉重的脚步,自言自语:“不用了……不种了,不做发财梦了…不做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受伤(上) 那老孙的声音小,金娇娇并没有听得很仔细。她掏出通讯录,跟李莎问:“这里能有地方打电话么?” “那要到村委会,要往回走,我带你去。”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等李莎再回到这个院子,那老孙竟然就不见了。 李莎问牛丽姑,牛丽姑问老孙家女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老孙出去了。 一群人顿时慌了神,李莎也来不及去寻金娇娇,赶紧跟着牛丽姑一起跟随老孙的家人去寻老孙,生怕他真的寻了短见。 一无所知的金娇娇紧张又期待地按下了翠嶂鲜品公司鹤留分公司的电话,她原地踩着小碎步,忽闪着长睫毛,兴奋地等待着。 “喂?找哪位?” “您好,请问杨鹤羽在公司么?”金娇娇定住脚步,两只手攥紧了了小小的话机,喊道:“就是澳洲坚果试种基地的技术组长杨鹤羽!” “哦,你稍等。我给你找找去。” “好嘞,谢谢您。”金娇娇喜不自胜,眼睛都笑弯了。等了好一会儿,电话才重新被人接起来——杨鹤羽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金娇娇赶紧回道:“是我是我。” 杨鹤羽略顿了顿,欢快的声音传过来,说:“是你啊……找我有事儿么?” 金娇娇见杨鹤羽听得出来自己的声音,更是喜出望外,她心里甜的发腻,声音都因此细软了许多。 “嗯啊,有点事儿。我今天在外面采访,碰到了一个种植澳洲坚果树遇到困难的老汉。他那个树苗长得歪七八扭乱糟糟的,今年已经开始结果了,可惜产量很低,据说质量也不好。他是个贫困户,家里很艰难,我想请你来帮忙看一看他这片林子要怎么救?行么?” “在哪里?” “大雪乡联一村,在临沧这边。” “那倒不远。我这边需要确认一下时间,你等我确认好再回复你行么?” 金娇娇觉得杨鹤羽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就给她帮了这个忙,真是够朋友,尽管杨鹤羽看不见,她还是连连点头,说道:“那你今天能给我消息么?” “我一会去问问我领导,确定下来即刻回你。” “那……那我就在这里等你消息吧。”金娇娇心里期盼着和杨鹤羽见面,她借口道:“这事情不定,我心里记挂,等你给我个准信。” “成。” 听到杨鹤羽干脆的回应,金娇娇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她心里高兴的很,脸上傻气的笑着,这时猛然间进来了一个办事员,金娇娇赶紧致谢,说自己还要再等个电话,麻烦了。 那人却根本顾不上金娇娇,动作仓皇地在后院扛起两个灭火器就跑。 金娇娇见状连忙跟去处看,原来是山头起了一片火,金娇娇心里也很慌,森林着火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这个季节又不干燥怎么会着火呢?疑惑间,金娇娇定睛一瞧——好家伙!那着火的地方不正是澳洲坚果林嘛! 看起来火势是初起的模样,金娇娇便顾不得等电话了,她撒开腿脚一顿狂奔,也往那着火地赶了过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 受伤(中) 谁能想到,那老孙头是真的脑袋抽了疯,他心如死灰后竟然跑去要烧了一片坚果林。 等火势蔓延开来后,那老孙头也才幡然醒悟,他想扑过去救也来不及了。好在家人及时寻了过来,才在牛丽姑的大嗓门下,吆喊来村里人都来帮忙。 金娇娇赶到时,火势正旺,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脱了自己的外套就扑过去救火。 李莎和牛丽姑扛着水赶到时,被满脸黑灰又全神贯注的金娇娇吓了一跳,等她们丢了水桶上前把金娇娇拉下来时,她的衣服早毁了——不仅衣服毁了,她的手上也被燎了一片水泡,被李莎无意识地一碰,疼得金娇娇哇哇大叫。 “丫头!你怎么这么猛啊!”牛丽姑虽然瞧出金娇娇是个大咧咧的姑娘,但仍旧被她这幅虎虎生风的架势给惊到了,她心疼地看着金娇娇的手嚷嚷道:“快!莎莎,你带金记者快去卫生所!这里有我们呢!” 同样受惊了的李莎连连应声,她再也不敢动金娇娇的手,甚至连她的胳膊都不敢碰。只能拿自己的两只胳膊紧紧夹住金娇娇的肩膀,揽着她往卫生院冲去。 金娇娇本是个娇娇女,细皮嫩肉的最挨不得疼。但手上的大水泡不挑开又不行,她只能把头埋在李莎的怀里心惊胆战地等着。 那医生用无菌针刺破皮肤,挤压水泡,金娇娇不敢看医生操作,李莎也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李莎揉着金娇娇后脑勺蓬松的头发,嘴里发出哄孩子一般的声音哄着她。 好不容易,金娇娇的两只手上好了凉凉的药膏,被绷带包成了两根猪蹄的样子,李莎才抽出纸来擦了擦胸口衣服上那些眼泪水。 “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弄脏了。” “哎呦,这算什么……”李莎看了看哭得眼睛红彤彤的金娇娇,深深叹了口气,又敬又怕地说:“你干嘛要自己冲过去呢!多危险呀!金记者,我真是太佩服你了!早就听说你是个得奖的记者,没想到你不仅文章写得好,还这么见义勇为!” 金娇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冲动,她去扑火完全就是下意识的反应,算不得什么英雄壮举。但她却着实心疼那片坚果林,心底里对老孙的不满加重了些。 金娇娇端着两只被捆好的手掌,用胳膊肘擦了擦未干的泪痕,义愤填膺地说:“这个老孙也太没出息了!再怎么也不能把坚果林烧了呀!说起来,那片林地先期可是国家的投入!国家往里面撒了那么多钱,他说烧就烧了?!我本来还帮他联系了专家来看看呢……” 金娇娇的话戛然而止,她想起来还没等到杨鹤羽的电话,又想即使杨鹤羽同意了也是白搭——烧成那样,只能在梦里让观音菩萨出马了。 李莎见金娇娇突然停了话语,她反倒紧张起来,她想:这下麻烦了,金记者受了伤本来就难跟汪主任交待。万一,金记者由老孙的个人行为对大雪乡的扶贫情况有了误解,那她就更交不了差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受伤(下) 李莎的表情有些僵硬,她轻轻咳嗽了一下,对发呆的金娇娇说:“金记者,你这个手这两天还要换药,不如就在这里留几天吧。” 金娇娇回过神,她随意地“哦”了一声,她的情绪明显低落,反倒求李莎帮自己一个忙。 “我还在等别人的电话呢,你帮我去村委会看看呗。本来我是想邀请鹤留那边专业的澳洲坚果专家过来大雪乡帮老孙看看林子的,现在也不用了。不管别人有没有回我,你去帮我跟他说一下……让他不用过来了。” “成,没问题。”李莎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给金莎莎披上,说:“你安心在这里待着,我一会就回来。你可千万别乱跑了,成么?” 金娇娇连连点头,她动作大了又感觉到了手上的疼,只能龇牙咧嘴地同李莎说:“号码在我通讯录最后一页上,只记了他一个,叫杨鹤羽。” 李莎到了村委会,先问是否有电话回过来。办事员立刻回说有的,留了话说是周末的时候要到大雪乡来。 “哦……”李莎无奈地甩了甩头,她心里也起老孙扶不起来,又上不了台面,只能拿出金娇娇那黑色的通讯录,翻到最后一页拨通了那个电话。 找到杨鹤羽后,李莎先是跟杨鹤羽致谢,又说暂时不用他过来了,如果有需要再同他联系。 杨鹤羽不免疑惑,他第一次跟李莎通话,担心沟通不畅导致信息出错,便问道:“金娇娇知道了么?本来是她打电话叫我去帮忙的。” “哦,我知道。这个电话也是金记者让我给您回的。”李莎想了想还是告诉了杨鹤羽事情,说:“坚果林出事了,金记者去救火把自己的手伤了。” 杨鹤羽听了更是一头雾水,怎么前一秒还在叫他去帮忙,下一秒就说坚果林被烧了,而且金娇娇还受了伤,他很自然地问:“她人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已经在卫生所处理过了。” “哦……”杨鹤羽想了想又问道:“这里是大雪乡哪里?” “大雪乡联一村。” “好,行。我知道了。那就请转达金娇娇,祝她早日康复。” “行。麻烦您了。” 李莎把消息带回给金娇娇时,小姑娘明显更低落了,女孩子之间的心思彼此都很容易感应到。但李莎并没有多问,她心里对金娇娇受伤有一些愧疚,又担心自己的工作无法交差,脑袋里头乱乱的,无暇顾及其他。 不过,不管李莎是处于什么目的将金娇娇留在了大雪乡,她都是做对了的。 一来,被安置在牛丽姑家里的金娇娇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李莎和牛丽姑火急火燎地又将她送到卫生所打消炎的点滴。 点滴打到了第三天,金娇娇的身体才算缓过来。 二来,那个让金娇娇牵肠挂肚的杨鹤羽竟然还是在周末寻到了大雪乡联一村。 李莎凭着本能立刻感觉出了在村头晃悠的陌生面孔就是杨鹤羽,这一照面,她更是明白了这两个人之间是有故事的。 第二百九十五章 套种念头(一) 金娇娇打完点滴,正在等着卫生员给她换药。眼睛看向门洞外发着呆,恍恍惚惚间李莎伴着杨鹤羽就朝她走过来。 金娇娇连忙伸手揉揉眼睛,直觉自己这是神经错乱。直到李莎一步跨了进来,对着她高兴地喊道:“娇娇!看我把谁给你领来了!” 金娇娇目瞪口呆,嗓子发干。她的心脏怦怦乱跳,连句完整的话都险些说不出来。倒是杨鹤羽先开了口,他问道:“你怎么样了?好点没?” 金娇娇这才吞了吞喉咙,脸上欣喜与羞怯轮番上阵,她捏着嗓音念道:“你怎么来啦?哎,你怎么来的?” 李莎第一次见金娇娇露出这样娇媚的模样来,不由得想发笑,她看破不说破,扭头就跟杨鹤羽说:“你们先聊,我还有事儿。” “行。”杨鹤羽点点头,他朝金娇娇走过去,略俯身看了看她的手,说道:“听说你见义勇为,舍身扑火了?” “嗯啊!了不起吧!” 这一瞬间,时光似乎倒回到了学生时代,金娇娇真是爱极了和杨鹤羽斗嘴的时光——那时她总爱通过各种途径找杨鹤羽的麻烦,她心底爱他却从不表达,满足于这种朦朦胧胧的欢愉。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这样没有出息。只要杨鹤羽跟她说话,她就高兴,情不自禁就想跟他逗趣。 杨鹤羽在她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他无言的等了一会,见金娇娇在身边跟只乖巧的兔子似的,就问她:“你坐这儿等什么呢?” “我等换药呢。”金娇娇把自己那两个“白蹄子”朝杨鹤羽眼前戳了戳,她说:“难不成你又有什么灵丹妙药要给我用?” “这我可没有。” 说话间,杨鹤羽见卫生员端着银色盘子、镊子、棉球之类的走过来,就站起来要让位。 金娇娇却惶恐的喊住他说道:“你别走!” 烧伤换药最疼,金娇娇想起来就脊背发冷,额头冒汗,她可怜巴巴地对杨鹤羽说:“我怕疼……你陪陪我。” 杨鹤羽见她似乎就要哭了,就停下了脚步。他瞥了一眼那纱布上隐隐的渗出痕迹,仿佛能猜到疼痛有多厉害一般,他软下声音说:“行行行,你别看,也别躲。你看着我就行,想说什么话跟我说。” 金娇娇哪里还能再说出话来,她只能皱着眉头呜呜咽咽地让医生给她换药。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金娇娇抽抽噎噎地说:“太疼了,我真是脑袋抽风,去救那几颗坚果树。而且以后万一留疤就完蛋了。” “祛疤我倒是真能给你找点哈尼族秘方。”杨鹤羽从包里拿了一块手绢出来,他本想递给金娇娇,但最终只能笨拙的把手绢按在她脸上,帮她擦了擦泪痕。 他把半湿润的手绢团成一团塞回了口袋里,下意识说:“我来是想看看那坚果林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怎么就烧了呢?” 金娇娇的抽噎听了,她别过脸,望着杨鹤羽平静的面庞,问:“你不是来看我的啊?” 杨鹤羽不知应该从何说起。 金娇娇这个急脾气立刻登上脸,她腾地站起来,怒骂道:“杨鹤羽!我们好歹也是同学一场吧!你……你干脆长在地里,跟那些树做朋友算了!反正你也没人性!” 第二百九十六章 套种念头(二) 金娇娇气鼓鼓地端着手说:“我说你怎么没问我待几天,就赶过来了呢,也不怕扑个空!敢情是根本没把我放在计划里面呢。” 她快步走到门口,又一甩头。那头发荡漾起来,金娇娇半张俏丽的脸露出来,她冲杨鹤羽喊道:“你自己去找树林吧,我不会带你去的!哼!没人性,我怎么认识你这种人!” 说完,金娇娇脚步似乎有一些迟滞,但最终还是毅然奔了出去,把无奈的杨鹤羽一个人留在了卫生所里。 对于金娇娇这种没事儿就爱瞎跑的行为模式,杨鹤羽始终很费解——她似乎很爱被别人追着跑,但他却偏偏不愿强人所难。 卫生所里仅有的两个卫生员毫无顾忌地看着热闹,杨鹤羽尴尬地瞅瞅他们,他先问道: “她那个手没什么事儿了吧?” “没事,已经快好了。” 杨鹤羽点点头,他说道:“那行……那我走了……谢谢啊。” 这段话似乎就是杨鹤羽留给金娇娇的告别语,他早看见了那片被烧了的坚果林,但他还是本能地越过了那片枯枝残林,进了村子碰碰运气看看老朋友是否在这里。 他本来也不用金娇娇帮忙带路,杨鹤羽知道村子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儿,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行。 他很快寻到了老孙的家,见到了那个被生活擂捶得毫无生气的男人。 杨鹤羽只想搞清楚一个问题,为什么老孙要做出如此极端的举动来? 那老孙也是一时冲动,现在已经后悔了。他见杨鹤羽拿出的工作证是澳洲坚果果树的技术组长,仿佛见了救星一般,立刻给他跪下了。 老孙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求杨鹤羽救救他的林子。 杨鹤羽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刚简单看了一下,烧毁程度不低。只能尝试救一救,现在正好是春天,也许能救活。你听我说,烧掉的枯枝全部都要剪掉、然后在主干上包上棉布浇水保持湿润,我回去以后会给你寄一些生根剂,你浇水的时候用一些。” 杨鹤羽见那老孙头始终点在地上,拉都拉不起,很想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叹了一口气,问:“大叔,你到底是遇到什么难题要这么冲动?” 老孙抹一把脸说:“那一片林子国家管三年,说第四年交到手里保证就能挣钱。都说那是发财树,发什么财,我哪里有命等到它让我发财哦!这家里几张口都等着吃饱饭,我就应该脚踏实地跟着牛大姐去养鸡,种菜!” 杨鹤羽不禁皱眉又问他:“你既然现在这样想了,怎么还求着我去救你那些树。” “我不能给乡里拉胯不是?!这几天因为我干了这个蠢事,一家老小都在村里抬不起头。省里的大记者还因为这个事儿把手伤了,你说怎么办?!怎么着我也得再试试吧!拖着一家老小再拼一年!” 这个老孙头的话留给了杨鹤羽很深的影响,他心底冒出一个主意,也把这个主意当建议给了老孙。 但是杨鹤羽也有些担心,以老孙的文化水平和种植经验能否很好的处理好他给的这个方案。 第二百九十七章 套种念头(三) 当天,杨鹤羽就离开了大雪乡,赶最后一班车回了鹤留。 他想的这个方案叫:间作套种,早些年仍在读大学的杨鹤羽就曾经看过国外关于在澳洲坚果林地的间作套种的相关资料。 那时候他并没有太过于关注,从骨子里来说杨鹤羽更像一个研究人才,他专注力强,善于钻研。如果不是这趟大雪乡之行,他不太会关注到像老孙这一类的贫困户对于澳洲坚果头几年光投入无收获的深刻不耐受。 而现在杨鹤羽感觉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因为鹤留也已经开始向广大农户逐步推广澳洲坚果种植。而区别于老孙的是:翠嶂鲜品公司不可能帮着种植农户管理林地三年后再交付,选择种下坚果树的人们从一开始就要承受所有的压力。 杨鹤羽挺感激这趟大雪乡之行让他看到了更多现实性的问题,而他作为最一线的技术人员,理应是为解决这类现实向问题提供技术解决方案而存在的。 在大雪乡的时候,杨鹤羽带着老孙去他那片被烧毁了几近一半的坚果林实地走了一遍。 杨鹤羽发现老孙头这片林地从一开始就有问题——定植得过于密集,不利于光合面的形成。 于是他建议老孙干脆放弃掉当中烧毁极厉害的树,扩大原来的种植间距,这样的话不仅仅剩余的树能保住并且逐步提高产量的可能性被增大,剩余的空间里还能再种植其他的作物来增收。 这种建议老孙闻所未闻,他先是说上头人从来没有让这么种过,又明显是重新收获了期望一般地盯住杨鹤羽问他是否真的可行? 杨鹤羽的脑子里只有资料,他也并无实践。按照杨鹤羽的习性,没有实践便没有结论,他是不会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回复的。 但那一刻,他从老孙的眼睛里看出了渴望和盼头,他不忍心灭了老孙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信心上,杨鹤羽点了点头,说:“肯定。” 那天,他就坐在地上,凭着记忆复习了一番过去那些间作套种的资料,然后把给老孙的建议写在笔记本上: “优选豆科植物尝试套种,比如黄豆、赤豆、绿豆;蔬菜亦可,比如青菜、辣椒、大白菜、萝卜;” “以上植物不可以贪多种的太密集,要留有足够的空间给坚果树;同时切记,以上植物轮换着种植,不可以长时间单一种植一种作物;” “除豆科作物外,其余作物在播种和种植前应施足基肥。及时防治病虫害。使用高效低毒低残留农药。” 杨鹤羽没有给老孙解释这些建议背后的科学原理,他倒是贴心的画了一些画来解释这些建议以方便他走了之后,老孙可以看着那些画回忆起他交待的话。 金娇娇对杨鹤羽是半点办法也没有的,只可惜她却不能总是长久地生杨鹤羽的气。尤其是她看到老孙重新容光焕发地跟她打着招呼,扛着铁锹锄头充满干劲的模样,金娇娇又深刻地察觉到杨鹤羽的魅力,什么不满的情绪终究都被倾慕所替代。 第二百九十八章 套种实践(上) 从大雪乡回来以后,杨鹤羽就投入到了在试种基地里间作套种的尝试里。 如今他已经被升职成了技术组长,楚蓉生又给予他极大的自主权,翠嶂的数十亩试种基地几乎成了他个人的天地,他要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对他提出什么异议。 但是两个星期后,流言蜚语还是传了出来。大家纷纷在讨论:那澳洲坚果林恐怕是挂不上果子了,那北京来的大学生都在试种基地里头种上瓜果蔬菜了! 流言蜚语被田益民听到,他没去问楚蓉生,而是即刻将杨鹤羽叫来了办公室,问他:试种地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鹤羽更是一头雾水,反倒跟田益民打听起情况来。 田益民对澳洲坚果的试种成果非常关心,他一心寄希望于来年大获丰收,好给自己的年报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听到那些流言,他震惊极了。田益民心想:人心难测,尤其是楚蓉生带出来的小伙子,难保肚子里没有揣着什么算盘。 田益民板着脸质问道:“你给我说实话!明年坚果丰收,你到底有多少把握?!” “没问题,我有信心。” 田益民锁紧眉头,他略微后退仍旧不放心地打量着杨鹤羽,他虽然谨慎多疑,但还是被杨鹤羽一脸正气和沉着自信的眼神给征服了。 田益民嘀咕道:“那你乱搞什么呢?大家都在传你在试种基地里头捣鼓瓜果蔬菜。” 杨鹤羽整日闷头在山头林间,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他是真的没听到这样的传闻。此时,听田益民说的这些话,他险些都要笑出来。 田益民见杨鹤羽眉目中颇有戏谑的味道,他又心生不满,反问道:“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准备把试种推广给农户么?明年你要是能兑现承诺,相应的承包就要推出去。这片山头搞了三、四年了,赶紧出效益!” “田总,我在尝试做间作套种,”杨鹤羽见田益民有些疑惑,他便解释道: “就是利用幼龄树间距较大的特点,在当中补种一些其他的当年就可以回收经济效益的植物,这样不但能增收,还能改善果园土壤理化结构,反向推动果树的良性生长。这方面的文章我上学的时候就接触过,我想在这方面做些研究,做出一个示范来。” “哦……”田益民这下懂了,他喜欢杨鹤羽提到的这个关于“示范”的概念,他颇有些欣喜身边有这样乐于自我燃烧的好同志,田益民的脸色立刻缓和了,他拍拍杨鹤羽的肩膀,说道: “你节奏放缓一点,有些事情你记得提前跟我通个气。坚果试种的事情,你下次直接跟我汇报。好吧?” 杨鹤羽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机警地说:“您放心,工作上的事我都定期汇报给我师父的。不会一个人闷头瞎来。” 田益民淡淡一笑,回道:“你这师父叫的是客气,楚蓉生哪里称得上是你师父?小杨,你好好干,明年只要坚果园取得预期成果,我亏待不了你!” 第二百九十九章 套种实践(下) 杨鹤羽看得懂田益民是在跟自己示好,那意思是向自己敞开大门,他应当要知趣识时务,知道谁才应当是他该追随的人。 可杨鹤羽恰恰就不喜欢钻营,他之所以和楚蓉生走的近,背后的原因很简单: 一来,楚叔叔曾是杨世庆最好的朋友。杨鹤羽同楚蓉生在一处,常常会联想起自己的父亲。尤其是和父亲的故友一同做着父亲心心念念的事业,杨鹤羽觉得自己的血液都热得翻腾; 二来,楚蓉生是楚知颜的养父。申申一直没有消息,他也没可能去法国寻她,能跟与申申有关联的人在一处,勉强也算的是一种安慰。 也正因为如此,他始终保持着和上海周曼清的联系。周曼清出院后,他又往周曼清那里打过两次电话。 护工把杨鹤羽带来的山货给周曼清时,她就明白了。周曼清错愕,她的心不免动摇,被杨鹤羽这样的少年气给撼动了。 周曼清坚决告诉自己这护工根本就是被杨鹤羽收买了来做戏给她看的,她立誓这辈子见不到外孙女就绝对不会跟杨鹤羽对话。 于是,尽管内心已经动摇,周曼清还是撂了杨鹤羽的电话不搭理他。 杨鹤羽到了办公室,想起的头一件事还是给周曼清电话,想问问她身体康复的如何。 这回电话通了之后,杨鹤羽连招呼都不打了,他抓紧问道:“周老师,您身体还好吧。” 电话那头顿了顿,周曼清的声音传过来:“好得很。你不打电话来我就更好了!” 旋即盲音传来,杨鹤羽苦笑着放下了听筒。 楚蓉生也很快就收到了消息,他担心田益民要找杨鹤羽麻烦,紧赶慢赶地赶来了办公大院。 杨鹤羽见了楚蓉生那焦急的眼神,他赶紧快步朝他走过去,说道:“叔,没事儿。田总就是喊我来问一下间作套种的事情。” “哦……他是不是反对?” “没有,对效益有帮助的事情,田总不会反对的。” 楚蓉生连连点头,夸杨鹤羽看得明白。 两个人还没走出办公室的大门,那部电话就又响起来了。杨鹤羽便丢下了楚蓉生,返回去接,他问对方来电找谁。 电话那头现是顿了顿,而后金娇娇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傲娇地说:“就找你!” 杨鹤羽显然也是一愣,他看了看楚蓉生,下意识别过身去,说:“什么事?” “间作套种为什么最适宜用豆科植物?” 金娇娇这没头没脑的提问让杨鹤羽都犯了糊涂,他正想着这姐们又在玩儿哪出,金娇娇就催他快回答。 “豆科作物自身大部分都有根瘤菌,能从空气中吸收游离态氮素,起到固氮改良土壤作用。因此,豆科作物是澳洲坚果林间作套种的首选作物。” “为什么要不同作物轮换着种植?” “因为连续间作套种同一品种或同一类作物,会导致土壤养分失衡,轮换着种植也可避免某一病虫在澳洲坚果园繁衍,产生病虫害。” 这时杨鹤羽反应过来金娇娇问的问题正是自己给老孙头留的字画条上的内容。他便主动说起来:“喷农药那些我没有跟老孙细说,因为我看他这项工作做得不错,他继续沿用就行。” 金娇娇哼了一声,她说道:“你不知道‘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么?麻烦你下次专业点,教人也要教明白。哼。” 第三百章 家庭拷问(上) 金娇娇手里握着电话,她的话如“机关枪”一般扫射完毕后,不给杨鹤羽解释的机会她立刻就自己将电话挂断了。 金娇娇自言自语道:你肯定想说担心信息太多,老孙头会抓不住重点,对不对?哼!就不给你机会,憋死你! 她手上的烫伤已经好了,但留下了一些疤痕增生。因为这场伤,金娇娇把出差时间整整拉长了两个星期,她担心回了家被候香花看到手上的伤,老人家要心疼难受。 但是金娇娇总也不回家,老人家心里更没底,催促的电话据说直接打到了报社里。这下金娇娇没了法子,上级也不再批复她的出差申请,反倒给她一套“可持续发展”的理论指示她好好学习。 临近下班时间,文华见金娇娇还没回家,她立刻去弹了她的桌子。 金娇娇赶紧说再打一个电话就走。 她的电话是打给李莎的,她今天问杨鹤羽的问题是李莎替老孙头问的。金娇娇把杨鹤羽的回应转达给李莎后,才离开扑入夜色中回了家。 金娇娇手上戴了一副薄薄的藕色的手套,是李莎送给她的礼物,她今天戴了一天,周边的同事都没有发现她受伤的事。 她做着到家依旧能够蒙混过关的梦,从迈入家门开始就异常乖巧可爱,除了非要把饭菜装在碗里带到房间里吃之外,找不到一点儿错处来。 金娇娇把闺房内的音响打开来,浓情婉转的粤语男声传了出来,金娇娇一边嚼着鸡肉,一边闭着眼睛陶醉的跟着一起哼唱起副歌来: “……放手给我……也许相恋这条路,挤逼的怀抱,不够让我高攀在内才跌倒……” 不过如此轻松惬意的时光,很快就被敲门声给终结了——翟业勤在外要求金娇娇出来“谈一谈”,金娇娇扁扁嘴,无奈又不甘愿的关闭了音响。 她把吃的干干净净的碗送到了厨房水池,路过客厅时,母亲和奶奶端坐在沙发上如两尊大佛般的身影钻入了她的余光里。 金娇娇想:死了死了,这回是瞒不过去了。 她扭扭捏捏挨到沙发上的样子,翟业勤和候香花都看在了眼睛里。这一对平时很难步调一致的婆媳,竟然彼此之间对了个眼神,翟业勤绷着面颊用刻意轻松的语气开了话局: “娇娇,你最近……怎么样?” “我挺好的,就是忙嘛。”金娇娇挂着故作天真的笑脸,撒娇道:“忙得没空跟妈妈奶奶聊天,你们别怪我就行。” “哦……”翟业勤神色有点怪,她伸手抹了一把额发,说道:“那没事,我跟你奶奶都能理解的。” “你们能理解就太好了!”金娇娇立刻欢呼雀跃从沙发跳起来。 见金娇娇要“逃”,候香花憋不住了,她怒视了一眼儿媳妇,嘀咕道:“真是的,问的是个啥呦……” 候香花一把按住金娇娇的肩头,出马逼问道:“小丫头骗子,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金娇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怒瞪口呆,顿住身形,双眼朝妈妈和奶奶扫视而去。见了她们两个着急又渴望的神情,金娇娇即刻笑喷了出来。 第三百零一章 家庭拷问(下) 金娇娇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跌回到沙发上,蜷起双腿来抱着靠垫乐呵。 候香花上前拍了拍她的膝盖,批评她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金娇娇趁势说道:“是啊是啊,我这种假小子,哪里会有人喜欢嘛!你们两个真是够操心的,我这一天天的忙工作都要忙牺牲了,哪里能有时间去谈恋爱呀!再说,我跟谁呀?难不成是那个隔壁小王?咦,我跟隔壁小王谈恋爱,你们不应该高兴才对嘛,干嘛拷问我呀!” “你能不能有点正形?”翟业勤不满,她接了婆婆递过来的眼神,深吸一口气逼问道:“我们可都知道了,你就别在哪儿搭台演戏了。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娇娇,你要想不尴尬,不被我们操心,你有事儿倒是告诉我们呀!” “就是!”候香花也附和道:“你这丫头一肚子鬼主意,跟妈妈和奶奶有什么好保密的,你不跟我们说,倒叫别人告诉我们,弄得多尴尬!你那个大学同学什么人?家是哪里的?我听……” 翟业勤见候香花马上就要掉底儿了,连连咳嗽几声拖住了婆婆的问话。 金娇娇却顿时就明白了,她鄙夷地冷哼一声,反问道:“这个王希杰真是奇葩!神经病啊,在我这里吃了瘪,跟你们乱嚼什么舌根子!” 翟业勤却也反问她:“那你说王希杰会跟我们说什么?” 金娇娇也不傻,她扑闪着睫毛,嘴硬道:“那我哪里知道他这个小心眼,又疯疯癫癫,一天到晚闲得长毛的怪人能说出什么疯话来!” 这一边母女两个正在拉锯战,另一边候香花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倒是畅快,一股脑就把王希杰的话都给倒了出来: “哎呀,小王说了,除了他之外还有个人在追你!小王那个低落呦,他说他比不得别人好看,又说只要你幸福就好。但他说看出来那个人像外地人,除了长得好看,各方面条件没一样好的。他担心你吃亏才来告诉我们的!娇娇,你自己说,你说出来我跟你妈妈帮你把把关!” 翟业勤一方面对婆婆这浅肚子无奈,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么说明白也好。她之所以担心,是觉得金娇娇这一天到晚不着家,会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儿来。 于是她追问:“你这天天不回家,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回金娇娇算是彻底被这两人的想象力以及王希杰的狭隘与心机给打败了,她想了想只能亮出“工伤”自证清白,她脱掉了藕色的薄手套,把两只手在候香花和翟业勤眼前晃了晃,说道:“看清楚没?” 她这举动差点没把翟业勤的心脏吓得跳出来——她早注意到了女儿一直戴着一双手套,还以为着手套下面某根指头上有戒指什么的物件会是女儿不知何时拿出来给他们当头棒喝的利器。 可是,金娇娇十根手指头却空空如也,并没什么吓人的东西。 等这层顾虑一消散,翟业勤的脸色刚松快下来,又立刻发现女儿那原本纤白却变得跟画了淡彩一样——红一块白一块的手给吓坏了。 第三百零二章 友情襄助(上) 这下还得了! 养在温室里娇滴滴比兰花儿来娇贵的大宝贝儿,一双手平时连家务都舍不得让做一点儿,竟然被烫成了这幅模样。 候香花翻箱倒柜的找祛疤的膏药,翟业勤则开始打电话给单位同事咨询保养建议。 金娇娇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忙忙碌碌的妈妈和奶奶,一脸赢了的表情。 候香花拿了一罐子标签已经磨没了的膏药,攥住金娇娇的手就要给她抹,却叫翟业勤连声喝住。 眼见着这一对婆媳又要开始争执,金娇娇赶紧说:“别忙活了,这个只能慢慢养着。兴许有个什么偏方什么的也不知道……且等等看吧,反正,又没伤到骨头,不要紧。” 候香花伸出指头来戳她,心疼地说:“你这丫头是不是傻的?小姑娘家的,手伸出来就跟脸面一样的!你怎么这么不当回事儿?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女的?!” 金娇娇则晃着爪子,说:“我比你们更爱惜我这双手呢。我这双手要写最有价值的文章,记录最真实的人间,只要我的文字够锦绣,这幅皮肉算什么呀!” 听了这样的话,翟业勤和候香花简直找不到话来怼她。她们既欣喜于孩子的积极上进,又忧愁她过于上进耽误了人生大事。 翟业勤和候香花对看了一眼,她们那投降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就孩子这模样,哪有半点谈恋爱的样子。 金娇娇重新把手套戴了起来,她说:“我本来是怕你们看了要伤心难过,就调了工作计划,把几个采访规划调整在了一起。可是啊,这采访啊总是越挖越多,越挖越有意思,要不是你们打电话到报社去投诉我,我还真的没打算这么快回来呢。” “那个王希杰,我真是被他弄败了……” 翟业勤听到女儿主动说起了王希杰,便抓住话头,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那小王也不可能空口白牙乱说呀,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不是误会,我就是拉了个人刺激他,让他趁早知难而退!”金娇娇飞起眉眼,说道:“谁知道他非但不知难而退,竟然跑来捅给你们,找你们试探真假。我跟你们说,千万别给我说漏了!” 金娇娇这番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她满心都是对王希杰的愤懑,竟然把对杨鹤羽的情愫都抛到脑后。 可是话说完了之后,她的心却怦怦跳着,只能抓了一把花生嚼了嚼掩饰情绪。 良久她又想起了什么,仰头对翟业勤说:“对了,我还欠别人一个人情呢。老妈,你可得帮我还上。” 翟业勤正准备训斥女儿胡闹,又见女儿把火点到了自己身上,不禁失笑问道:“我给你还什么?” 金娇娇垂下眼睑,避开母亲的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我那个朋友家里有老人得了痴呆症,你帮忙给寻个专家看看呗。” “你真是爱给你妈妈找活干!”翟业勤没好气儿地回了一嘴。 “妈妈,求求你了,人家是个特别好的人!他们之前一直在成都看病,那哪里能有来省会看病方便嘛!对不对?您的举手之劳,解决的就是别人家的大问题。但行好事,何乐不为嘛!” 第三百零三章 友情襄助(中) 翟业勤揣着私心,给金娇娇办事便办得很利索。没过几天,她就跟金娇娇说已经联系好了一个专家,但她却有一个条件: “你那个什么朋友到了昆明,你带着他来医院找我,我带你们过去。” 金娇娇赶紧说:“不用啦,哪个医生呀?您帮我打个招呼就行,我带着他一块去,不能打扰您工作是不是?我知道您忙得很,谢谢妈妈啦!” 翟业勤不管女儿如何跟她撒娇,就是不松口,她的理由听着也很合理: “一个拿着国家津贴的老专家,你们年轻人直接去不合适。还是我亲自带你们去,显得尊重些。” 这话让金娇娇没法儿反驳。她打量母亲的神色,又不得不自嘲是不是自己神经太过敏。于是便抖擞着肩膀同意下来,转头便和杨鹤羽联系,两个人约定好下周一下午在省人民医院住院部门口见面。 那天一大早,杨鹤羽便带着波耶开始了奔波之路,等金娇娇见到了波耶的时候,她的眼眶顿时就湿润了。 印象里,波耶虽然眼睛有些浑浊,但眼神依旧有力量,是个身体强健,老有风采的老人家。 不过两、三年没见面,他竟然就变成了这样一幅反应迟钝的模样。 杨鹤羽怕一不留神跟波耶走散了,他还给波耶做了一个黄色的吊牌,上面写了自家的地址和单位的电话。他紧紧地牵着看起来不是很耐烦的波耶,微笑着和金娇娇打招呼。 金娇娇好不容易挤出笑脸来,她热情地攀住波耶的胳膊说道:“您好!爷爷!您还记得我么?” 波耶看着她,竟然也笑了,他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伸出一只手指指杨鹤羽又指指金娇娇说:“耶沙回来了,你看看,耶沙回来了……” 金娇娇的笑容迟滞住了,她看向杨鹤羽,听到他说: “他现在看到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就认成我妈,你别介意。” 年轻……漂亮?!金娇娇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该不该露出欣喜的模样——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杨鹤羽夸她呢,她只能用力抿住嘴唇以免显得失态。 “走吧,我带你去找我妈。我妈给你们找了个省内有名的神经科的大夫,她领着我们过去。” “麻烦你了。”杨鹤羽跟在金娇娇身后,他走着走着,放掉了一只抓住波耶的手,单手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个银盒子——小小圆圆的约莫比龙虎牌清凉油搭上一圈,杨鹤羽拍了拍金娇娇的肩头,把盒子递给她,说: “这是哈尼族的秘方,祛疤的。你试试,如果好用,我回头再给你邮寄。” 金娇娇本来并没有介意她手上的伤疤,此时被杨鹤羽一点,她脸颊立刻绯红,既感动又不好意思。她半张着嘴,赶紧拉了拉袖子,用大半个袖子盖住手背,无言地将银盒子接了过来。 那天也是翟业勤第一次见杨鹤羽,她打量着这个气宇轩昂,眉目坚毅的男孩子,心里也不由地感慨:这种风度的男孩子,也难怪那个小王不自卑…… 第三百零四章 友情襄助(下) “妈妈,这是我大学同学杨鹤羽,”金娇娇给母亲和杨鹤羽两人做着介绍,她伸手挽住翟业勤的手腕,说道:“这是我妈妈,翟女士。” 翟业勤瞥一眼鬼灵精怪的女儿,听到杨鹤羽郑重地问候道:“您好,翟医生,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来,这边走吧。”翟业勤带着两个年轻人拐进了医护人员专用电梯,路上金娇娇碰了不少熟人,她热络地打着跟各种“叔叔”“阿姨”“姐姐”们打着招呼。 波耶一路都很安静,他的目光从金娇娇身上盯向了翟业勤,老爷子显然更糊涂了,他的手紧紧抓住杨鹤羽,微微地颤抖显示着他的不安。 杨鹤羽赶忙揽住外公,温柔地说:“没事,我陪着您呢,放松,放松啊。” 见了杨鹤羽对待长辈的这幅模样,翟业勤心中对杨鹤羽的印象分逐步在攀升,她看了看挽着自己胳膊天真烂漫的女儿,不禁感慨:自己家这个大小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呦…… “陈主任!”翟业勤领着他们到了9楼神经科内科找到了省内神经内科领域的带头人,那人已经是满头的银发,却是精神矍铄的模样。 那人见了翟业勤也很客气,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开始安排给老人家做检查。 期间翟业勤一直在看手表,金娇娇则说:“妈妈,你有事儿就先回去呗,我陪着就行。” 翟业勤想了想就去跟陈主任告别,临别前她说:“回头再过来请教,这趟麻烦了。” 经过一番检查,陈主任给出了结论:波耶的症状已经进入到了第二期,出现了一定的精神错乱情况。 陈主任指出进入这个阶段老人家的状况会进一步恶化,渐渐发展到失认、失语、失用,现在没有可以逆转病情的药物,对待这一类病人关键还是护理。家人要多从饮食、社交等身心多方面保持对病人的关心。 陈主任见杨鹤羽这个年纪和翟主任的女儿也就一般大,他不禁问道:“你们家长辈呢?” “家里的舅舅们都在老家,没怎么出过门。” “哦,你父母呢?你们小一辈的平时照顾老人不一定有时间吧,老人家主要由谁照顾,应该让他来。这样我也能说的明白些。” “您跟我说就行,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现在我主要照顾我外公。” “哦,”陈主任从眼镜的上沿又看了一下杨鹤羽,便从抽屉里给他那了一套护理阿尔兹海默症病人的影印资料,他问金娇娇:“他是你们家亲戚?” “他是我大学同学。” “哦!也是北京的大学生呢。”陈主任又给老人家开了一些调理身体的药品,表示可以定期来复查,到时候直接来找他就行。 杨鹤羽感激不已,他离开了住院部大楼,伸出手郑重地和金娇娇握了握。 金娇娇则颇为害羞地踮脚,跟他说:“跟我别客气,以后你每个季度都可以来检查一下。你来的话提前跟我讲一下就行。” 翟业勤下了班特意来找陈主任问了情况,陈主任表示都安排好了,这个病不是急症,也没什么立竿见影的办法。 他感慨道:“我们都得保重身体啊,到老了还能发挥余热,不要给孩子们添麻烦呐。你女儿那大学同学还是有些可惜,好好的大学毕业生,被家庭拖住了,真是可惜……” 第三百零五章 留住男人心(上) “晓思!今天老板回日本去了,你怎么还不下班?大家都走啦!” 于晓思的同事白玫冲她直眨眼睛,她收拾好了东西,三步跳到于晓思的身边,拖过一个办公椅坐下,娇声说:“我发现你最近好用功呀!你说你这么用功干嘛,还给不给我们活路了?” 于晓思沉着脸,一幅并不愉快的样子,她反问白玫道:“我最近经常加班么?” “是啊,我看你这个月就没有比我早走过。以前你哪天不是第一个开溜的!”白玫说到这里还有些不满,她嘀咕道:“就因为你老是不走,搞得大家的加班时间都往后延长了一个小时呢!” 于晓思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你们都盯着我干嘛……” “废话,你跟部长什么关系,我们跟部长什么关系?你都不走,我们敢走么?!”白玫掰了一块巧克力给于晓思递了过去。 那是块白巧克力,于晓思接了就一整块丢进嘴里,可那种奶油的香甜并没有给她带来传说中的愉悦。 她有多少天主动加班,贝一铭就有多少天出差在外,没有回家了。 于晓思不喜欢每天回去都对着空空的屋子,她觉得孤独,所以才在办公室里头蹭着人气。要不是白玫跟自己走得近,勇于表达,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了办公室里的“讨厌鬼”。 “真烦!连办公室都不给我待,那我能去哪儿呢!”于晓思嘟起了嘴。 “怎么了?你……你失恋了?” “什么呀!”于晓思连着啐了三口,又拍了三下桌子说:“童言无忌!” 白玫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乐了,她追问于晓思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晓思才把贝一铭当了代理品牌经理之后,工作繁忙,终日出差,一个月都不着家的事情跟白玫吐了个遍。 白玫虽然没有见过贝一铭本人,但却是收过贝一铭好处的人——她最好的化妆品就是“雪儿”面霜,而那面霜就是于晓思拿到办公室里让大家随取随用的试用装。 白玫听了于晓思的苦恼,她立即说道:“你小心哦,越是能干的男人越是难把握,一不留神呀,就被别人惦记走了!” “你乱说……”于晓思虽然被白玫说的心惊肉跳,但她依旧嘴硬地说:“男人搞事业,那还不是为了他背后的女人。我只是……只是不喜欢他老是出差……我又不在乎那些虚无的东西……” “呦呦呦,”于晓思的话酸掉了白玫的牙,她抖了抖肩膀,说道:“要做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这份牺牲你都扛不住呀!” 于晓思心里舒服了点,她扁扁嘴说:“那也是……” “晓思呀,这贤妻良母自古以来就是头一份苦差事,你能行么?” “我怎么不行了呀!”于晓思见白玫话里有话,立刻扬起下巴,给了白玫一个傲娇的眼神。 “你呀,就厨艺那一关你就过不了!”白玫掩面笑着说:“你那个便当盒,连一个星期的花样都翻不出来。喂,我猜你现在都根本不下厨了吧?晓思,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住住他的胃,懂么?” 第三百零六章 留住男人心(中) 于晓思从公司离开后,朝大型超市的方向走去。白玫的话于晓思听入了心,她想是否下厨只是表象,关键问题是她已经失去了经营生活的热情。 这个忽而跳出来的问题瞬间就吓到了于晓思,她不禁想:那是不是小贝已经厌倦了跟她一起过这般平淡的生活了呢? 于晓思脸上的神色忽而紧张,她夹紧了包包,步履练练加快。她推着小车,在超市里逛起来,一个小时后购物车就堆了尖: 有新的花瓶、新的床单、新的茶杯垫、新的水果盘,还有各种果蔬、各种肉类、各种鲜味道…… 去年她和贝一铭刚抵达深圳市,两个人便是紧紧挨着一起采买这些东西的。现在只剩下了于晓思一个人,她心里头五味杂陈,深深呼吸给自己加油打气。 于晓思想:等小贝这次回来一定要给他个惊喜!她要做那个让小贝快乐的女人,要给他们两人营造最温馨浪漫的家。 整整两大包采购品把于晓思的手都勒出了两道深深的红印子,但于晓思的情绪还是高涨的。她用背蹭着门边,艰难挨进了黑洞洞的家里。 于晓思打开家里所有的灯,开始忙碌: 她给餐桌换上桌布,摆好新的花瓶。于晓思托住下巴想明天还应该去花店订鲜花,要每周订一束,周周都有鲜花可赏。 墙上的挂钟走到了9点半,于晓思却没有往浴室走,反倒去了厨房——她手里拿着一册刚刚到深圳来就买了的菜谱,菜谱翻在“红酒烩牛腩”那一页上。 贝一铭喜欢吃牛肉,但于晓思却没有把握做这道菜。她刚刚买了两块品相不错的牛腩,想着趁贝一铭回家前,先试一试,练练手。等到贝一铭回家那天,她要不出错地端上这道美味,牢牢抓住贝一铭的“胃”。 正在忙碌间,母亲赵晨霞忽而打来的电话。 赵晨霞问她近日可好?于晓思心里头牵挂正在汆水的牛肉,敷衍地说:“好得很,好得很!” 她伸伸脖子看看那锅已经沸腾出血沫子的汤,对母亲说:“妈,我在炖牛肉!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不等母亲回应,于晓思即刻甩下话筒,奔进厨房忙活起来。 她开始切洋葱、切土豆,给西红柿烫皮,又将去了血沫子的牛肉用红酒炒干,等所有东西都入了锅已经四十多分钟过去了。 手忙脚乱的于晓思腰酸背痛,她半倚在灶台边,调好火力大小,才有气无力地走到沙发前给母亲回电话。 “你怎么这么晚做饭呀?没时间做饭,你在外面吃就是喽,是不是钱不够花?妈妈给你打一点!” “不是啦,我在试菜。去超市回来已经晚了嘛,就弄到了这个时候。” 赵晨霞“哦呦”一声,似乎还在同丈夫于庆嘀咕着什么,然后她明显不高兴的声音传过来:“你叫小贝来听电话!” “小贝不在家,听哪门子话呦!”于晓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个哈欠,笑着说:“你不要骂他啦,他要是在家肯定不会让我一个人这么忙的。” 第三百零七章 留住男人心(下) 听说“准女婿”不在家,赵晨霞说话立刻松泛。她自然是要追问小贝怎么会不在家?得知女婿升职后工作繁忙,已经出差快一个月了的时候,这位独生女的老母亲立刻陷入了愁思。 赵晨霞问道:“你们两个关系还蛮好吧?” “挺好的呀,”于晓思尽管心头也雾气重重,并不安定,但像她这一代独生子女最擅长报喜不报忧,跟父母们汇报的从来都是好消息。她说:“你们放心吧,小贝对我可好了!再说,他对我不好,我还能给他做好吃的?我又不是贱骨头喽!” 可赵晨霞显然不会被女儿三言两语就给糊弄过去,她追问道:“小贝有没有跟你讲什么时候把事情办了?” 于晓思装傻不接话,她已经开始酝酿着怎么岔开话题,快速结束这通电话。 可赵晨霞的声音传过来,她说:“我这两天要找雷莉聊聊,你们两个老是这样不成体统。” 于晓思顿时急了,她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反对道:“妈妈,你不要瞎搞嘞!我的事情不许你掺和!” “我不掺和能行么?!晓思,你本来是个蛮灵气的小姑娘,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傻气了!”赵晨霞心疼地教训起女儿来,她说:“你是女孩子,不得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么?小贝是挺不错,我跟你爸爸也都很喜欢,我们也不是说他搞事业有什么不对,他……” 赵晨霞的电话忽而被于庆给夺了去,于庆说道:“男人嘛,先成家后立业,自古都是这个道理。” 于晓思被父母两个人说的又羞又乱,她当然也想早点跟贝一铭把结婚证领了,但这样的事情贝一铭不提,倒叫她去主动,于晓思怎么也放不下这个身段。 再说,于晓思一直觉得自己跟贝一铭的感情是很真挚的,那么结婚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还不至于要弄到逼婚的地步,那样反而破坏了自己心底期待的那一刻。 这样想着,于晓思立刻就跟父母甩了狠话,她说:“你们要是瞎掺和,我就再也不理你们了!以后我跟小贝结婚了,我也不回家!” 于晓思装腔作势地“震慑”一番后,又柔着声音说:“小贝还不够听你们话么?你们说不许我去成都,他就陪着我来深圳了。他在深圳毫无根基,靠自己一个人打拼,现在正在上轨道,你们就又要给他施压,真是讲不过去!” 赵晨霞夺了电话来问:“我们也没说小贝不好喽,但是让你们两个早点结婚,怎么就叫施压了?” “怎么不是呀!”于晓思的声音又大起来,她嚷道:“结婚不要买房子么?不要办酒席么?不要出国度假么?要花多少钱?你们算过么?” “房子他们家不能出钱买么?我看雷莉也不像那么抠门的人哦!再说要是真不够,我跟爸爸给你贴补就是喽!” “不要!小贝说了他要靠自己的本事娶我的!不要你们这些东西!”于晓思下意识就怼回去,仿佛贝一铭真的说过这些话一般。 “这话小贝说的啊?”赵晨霞听了似乎放心了些。 于晓思此时也只能嘴硬地扛下来。 果然赵晨霞松了口气,她想了想又说道:“你个丫头早点休息,不要傻!你卖苦力嘛也得在小贝在的时候弄呀,他又不在,你忙活个什么劲!” 于晓思被母亲逗乐了,她撒娇般的应和了几声,才满腹心事的挂了电话。 她想——如果那些话真是小贝说的就好了。 第三百零八章 翻船(上) “雪儿”的校园选秀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为了找到那个最具有邻家气质、美而可及的东方形象,贝一铭带着童鑫和马修文天南海北的出差。 他们跟着艾薇中国的hr招聘团队一起活动,一方面是选产品代言人,另一方面又是完成一轮校园推广。 成为代理品牌经理的贝一铭已经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实现规划。他就是要用“胜雪”这个子产品线,去培养一批高质量的中等消费能力的客户。 经过1个多月的调整,“圣雪”已经有了明星单品——不是詹强主推的那块日霜,而是贝一铭调整过的一款美白保湿类精华单品。 他在各种宣传方案中将这样一款美白保湿类精华打造成了万能保养品——一款售价55元的淡粉色啫喱状凝露,日日用可做面霜,周周用可以做面膜,晒后可以急救,还可以白搭基底霜让肌肤达到晶莹璀璨,白皙无暇的状态。 越来越多的大学女生开始使用上了这样一款国际高端护肤品的中端线产品,她们惊喜地发现区别于国产护肤品那种厚重感,“胜雪”美白保湿精华是那样的轻透水润。 胜雪产品线也终于被特批进入商超,随着市场反馈度越来越好,“胜雪”的口碑也已经建立。 生产线上开始加班加点地生产,一车车的货品开始发往祖国各地。 贝一铭的名声也在销售部门内逐渐火起来,他的团队每到一个城市,都有销售团队的人热情地来配合。 童鑫和马修文也终于体会到了被人捧着的滋味,尤其是马修文日日都精神抖擞,拍贝一铭的马屁更是乐此不疲。 贝一铭会捡着空闲给于晓思打电话,他跟她说: “胜雪的代言人已经能确定了,在北京找了个学表演的大学生。长得好看,气质温婉,要是我眼光真的毒,她日后真成了大明星,那可就走了大运了。” 于晓思吃醋不高兴,她说:“难怪天天都不回家,原来是天天有美女看。” “看得都审美疲劳。”贝一铭累得瘦了一圈,他说:“下午就从北京回来,已经调休了两天,连着休四天补补元气。都快累空喽。” “是嘛?!那好呀,你快回来,我都想你了。” “嗯。” “你回来我给你惊喜!”于晓思笑得甜,贝一铭却没有情致在跟她逗趣。 他争分夺秒地抓过汉堡就啃起来,紧张地刷着新一轮的销售数据,那数字刺激着他的肾上腺素飙升,贝一铭一乐呵才对着电话亲了一口。 那天晚上飞机降落在宝安机场时是晚上八点,等折腾到家已经九点多了。 贝一铭在出租车里睡着了,直到感觉到眼前又一阵阵闪烁的红光,他才被一口河南话的司机给叫醒了。 “大兄弟,到了!” 贝一铭半梦半醒地付了钱,他一下车才注意到那照他眼睛的红光是消防车上发射出来的。 懵圈地贝一铭朝团团拥堵的人群越走越近,他走的越近就越看得清楚。终于,他准确地看到了消防队员正在扑救的是他的家。 第三百零九章 翻船(中) 原地立定的贝一铭犹如被雷击中一般,他火速丢了行李箱拨开人群就要往里头冲。 那些看热闹的人立刻拉住他,直呼危险,有人说: “小伙子,这个时候不用你见义勇为。消防官兵都来了,你不要添乱哎!” 贝一铭哪里顾得上,他拼命往前窜,昂贵的西装扣子都被拉扯的崩开,他一边挤一边喊: “放开我!我老婆在里面呢!失火的是我家!” 这时又有人说:“你别急!你看看那个是不是你老婆!” 贝一铭感觉到左肩头有一股强大的推力,令他自然而然就调转了前进的方向,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贝一铭终于看见了那个被一个女警看护的,坐在花坛上淌眼抹泪的于晓思。 汹涌的情绪在贝一铭的胸腔回荡着,他连“谢谢”也说不出,跌跌撞撞地朝于晓思跑了过去。于晓思抹泪见,看到了一脸担忧,面色煞白的贝一铭,她哇一下就哭出了声音。 贝一铭赶紧把她抓起来,上上下下地检查,嘴里问着:“你没事吧?没伤到吧?别哭,别哭,老公回来了,你说句话,别吓我!” 于晓思听到他这样关切的声音,又感动又后怕,她紧紧搂住贝一铭,泣不成声地努力说着:“我没事……” “那好,那就好!”贝一铭把于晓思扒拉下来,还是不放心,拉开她的双臂到处检查,情急之下,还把她的袖筒撸高好看清楚皮肉。 终于,站在一旁的女警忍不住开口道:“你放心吧,她人没事儿。就是因为人不在家,才会着火的。” 贝一铭被吓得不轻,他的心脏还在震荡的后座力里,没办法平息,听了那女警的话,他低下头看了看羞红了脸的于晓思。 “怎么搞的?怎么会着火?” 于晓思瞥了一眼那女警,怯生生地说:“我想做奶油蘑菇汤给你吃,但是欧芹没有了。我本来想楼下应该有卖的,结果也没有。我……我就去了大超市,忘记……忘记没有关火了……” 贝一铭来了气,他脱口而出吼道:“出门关火,这是基本常识!还有,你没事儿做什么蘑菇汤,前一阵子不是说做饭伤手么?我也没要你在家做饭了呀!” 于晓思见贝一铭动怒,她想自己做饭还不是为了哄他,而且那欧芹怎么会没有?还不是因为她每天都在家里试配方才会没有的。 于晓思委屈地又抽噎起来,那上气不接下气地模样又勾起了贝一铭的心疼。 他赶紧举手投降,搂住于晓思,柔声说:“我不好我不好,对不起,别哭了。吓到了是不是?没事没事了,好了好了,不哭了……” “人家……还不是……还不是为了你……我看你……工作辛苦……我想对你好点儿嘛!”于晓思泪雨如下,她抽噎着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好好好,都怪我,好了吧?都是我的错。”贝一铭深深吸一口气,他尽力放下情绪,努力安慰起于晓思来。 贝一铭早已精疲力竭,他看着那个已经被扑灭了的黑乎乎的窗户,想起接下来的善后工作,头疼的厉害。 第三百一十章 翻船(下) 幸运的是于晓思舅舅这处房产所在的小区,物业管理水平较好,在等待消防车过来的时候,物业就先行组织了一轮灭火工作。 火势局限在了自家厨房,并连带了客厅的一部分,尚未波及左右上下的邻里。 贝一铭牵着于晓思挨家挨户赔罪都赔了能有一个小时,等他一手拖着于晓思,另一首提着行李箱,进入墙纸被灼烧破损的客厅时,两个人不免又陷入了极度的后怕里。 贝一铭握着于晓思的手紧了又紧,他扭过头对着只看了一眼就紧闭着双眼的女友叹了口气,贝一铭发自肺腑地感慨:“幸好你不在屋子里……” 于晓思则几乎吊在了贝一铭的身上,她毛骨悚然地大叫着:“不要在客厅!不要在客厅!” “好好,我们回房间去。”贝一铭两只手托住于晓思的下盘,于晓思的两条腿紧紧缠住他,直到听到了关门声,于晓思才睁开朦胧泪眼,她连声道歉,像只犯了错的可怜的小猫: “对不起,我太笨了!好好的事情,给我搞成这个样子!你打我吧……” 贝一铭把于晓思放在床上,他见了于晓思这样懊悔心底又忍不住发笑,他伸手刮了刮于晓思的鼻子,说道:“说要给我惊喜,结果就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吓。” 于晓思早就羞愧难当,她伸手捂住脸,两条修长的腿乱蹬着,吱吱呜呜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贝一铭叹了口气,他又重申道:“只要你没事就好了,其他都是不重要的。” 于晓思嘟着嘴,心里温暖得一塌糊涂,她钻到贝一铭的怀里说:“人家本来想给你做一锅红酒烩牛腩的,还有奶油蘑菇汤,餐桌我也换了新的桌布,玻璃瓶里还有新鲜的百合花呢……” “唔,干嘛呀?今天是什么大日子么?” “没有,你出差都一个多月了,我想你回到家里会有回家的感觉嘛。” “傻丫头,”贝一铭亲亲她的发顶,呢喃着:“有你的地方就是家呀。你没事可以做做面膜看看电视剧,不要把自己弄那么累。你不是最爱看tvb么?最近没有电视剧追了么?” “小贝……”于晓思嘴唇又拉胯了下去。 “好了,好了,再哭我可真哄不动了。”贝一铭想了想又说:“我建议啊,这事儿能瞒着就瞒着。我们手上不是有点钱么,这房子的修补工作我们自己来,不要再去烦舅舅。” “不要你出,我有钱。” “你分那么清楚干嘛,”贝一铭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工资卡来,丢给于晓思,说道:“这卡以后就放你这里了,密码你生日。你的私房钱就自己存着就好。” 贝一铭顿了顿又叮嘱道:“不够的话,你告诉我。可千万别找你妈要钱。不然把‘东太后’弄来了,咱们俩吃不了兜着走。” 于晓思接了贝一铭的工资卡后,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魂已经散了一半。 这时,贝一铭又添了一句话,算是彻底把于晓思的魂给夺得干干净净了。 他说:“钱交给你,你好好发挥专长把控咱们家的资金走向。等老公再好好奋斗两年,给咱们在深圳置办个真正的家!然后咱们就领证结婚,生一个肥肥的小子,你说好不好?” 第三百一十一章 贸易启动(一) 俗话说:中国人的脑袋,犹太人的口袋。 巴黎的温州人最开始也是给犹太人打工的。 犹太人用微薄的薪水吸引着大量中国人为其打工,然后拿着中国人交付的货品去赚大钱。但温州人骨子里流淌的当老板的血,如何做生意似乎是天生的敏感,很快他们就掌握了技术、市场和各种经商的手段。 于是温州人开始站在了犹太人的对面,开启了和犹太人竞争的战局。 敏锐的李洁也早就发现了产品在国内生产,再报关进入巴黎,价格仍旧比在巴黎生产要有得赚。当梁秋和她提及要从生产转而做贸易后,她便开始把转型提上日程。 兵贵神速,这位新任商会会长很快便领着梁秋一同回国,以侨领的身份和国内的各级官员谈判去了。 梁秋在93区新租下的仓库就暂时交给了楚知颜和洪伟杰暂时管理,仓库里压了一批价格极其低廉的鞋,小批量的往庙街和巴黎周边的华人商业街走着货。 洪伟杰依旧胆大地开着梁秋的车帮她跑着货,楚知颜则留在93区的仓库。奥贝维耶勒的治安极差,洪伟杰送完货就会第一时间回来陪着她。 说起奥贝维耶勒,也和犹太人又脱不开的关联。原来这里都是犹太人的工厂,也是因为人工成本的因素,工厂很难维持生存,倒闭了一批又一批。 厂房因此被改成了商铺,犹太人留在此处经商。渐渐地犹太人发现,做生意不如出租门面。既然不安分的温州人又嗅着他们的步伐到了奥贝维耶勒,索性就将门面都出租给了温州人。 这天,洪伟杰刚刚拉了货出门,一个大胡子犹太人就来造访了梁秋的仓库。 那个犹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妖娆的女郎,两个人隔着大玻璃瞄了一眼站在角落的楚知颜,驾轻就熟地就从不显眼的玻璃门就走了进来。 楚知颜还没有销售经验,她一见有人进来,顿时懵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招呼。 可那两个人似乎也并不需要她来招呼,反倒是自顾自地聊起来: “温州人的鼻子怎么就这么灵,哪里有生意做他们就要往哪里钻。” “无所谓了亲爱的,你能轻松的赚钱,比什么都要好。无论他们中国人怎么蹦跶,不都还是给你打工。对了,你收那个女人多少的租金?” “一次性经营费40万,往后每年14万的租金。签了3年。” “哈哈,你真厉害,经营费比租给乔杰尔他们还要贵10万!” 楚知颜大概明白了这两个人说不定就是梁秋的房东,他们大概以为自己是个听不懂法文的土包子,所以肆无忌惮聊得坦白。 楚知颜走上前去,用流利的法文问候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先生太太?” 那个大胡子尴尬了,他摸了摸胡子,回道:“你好,美人。看来这回温州人是下了血本,竟然找了一个你这样有气质又说得了流利法语的漂亮女人来帮忙。” 他又切换成了英文,调侃道:“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呢,愿主保佑你们。” 第三百一十二章 贸易启动(二) 楚知颜又听懂了,她客气又锐利的回道:“我们中国人有句名言叫:天助自助者,我想八成跟您说的是一个意思。” 大胡子和他身边的女人都对楚知颜开始好奇,大胡子问道:“你从哪儿来的?你肯定不是新移民。为什么不在学校好好读书?你们温州人在法国的第二代不都是要学商、学法、学医的么?干嘛还要待在这个么破地方走你们父辈的老路?” 楚知颜放下手里的抹布,她心底有一种胜利的快乐,带着充满魅力的笑脸说:“不好意思,我的工作不是在这里闲聊。如果你们不订货,那就失陪了。” “你真的在这里打工?”那女人第一次开了口,她夸张地喊道:“在这间破仓库了?你在做什么?擦你们那廉价地充满橡胶气味的破鞋子?” 她画着浓妆的眉眼在斑斑点点的皮肤上拉扯出皱巴巴的痕迹,她的讥讽又一次激起了楚知颜的斗志,她立刻回怼道:“我想您应该跟客气一点,毕竟从3区落荒而逃的可不是我们。” 在巴黎,一直流传着一个美好的传闻:温州人打败了犹太人——他们占领了庙街,彻底赶走了原本在那里生产销售的犹太人。 这个传闻是很多温州人引以为豪的“壮举”,光是洪伟杰谈及就超过了十次。 楚知颜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传言的真实性,但显然站在她面前的两个犹太人根本不以为意——他们彼此对视,哈哈大笑,那笑声充满着讥讽的调调。 “你们笑什么?”楚知颜竟有些心虚,她拉下脸来看着那两个人。 “我笑你们中国人真的是太可爱了,原来你们在背后就是这样‘自我激励’的!”那个女人笑得眼泪都出来,她伸手一揉,眼妆便花了一块,她说道:“听着,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我们是主动退出庙街,可不是被你们赶出去的。” 那大胡子见楚知颜不相信地冷笑,便跟着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退出么?因为那些中低档的服装和皮货显然跟你们才是最配的,为了那么点蝇头小利,你们恨不得连内裤钱都舍出去。睁大眼睛看看吧,你们中国人的货都是些什么货?而我们犹太人的又是什么货?” “你们是在自掘坟墓,自甘堕落。想想吧,你们这里的鞋有一双能卖到100欧么?纵然质量真的能比100欧的鞋更好,又怎么样?巴黎人不会买你们的账的,整个欧洲都不会。” “楚楚!这两个人干嘛的!”不知何时,洪伟杰突然调头回来了,他虽然听不懂叽叽咕咕的鸟语,但看得懂人的表情。洪伟杰感觉楚知颜是被欺负了,他手里头攥着一把弯头锁警惕地守在门口。 那两个犹太人见洪伟杰一幅不好惹的样子,有些担心他使出“中国功夫”,耸着肩膀从侯伟杰的身侧滑了出去。 “你怎么回来了?” “刚上路就又接了一单,”洪伟杰扭头看向那两个离去的老外,又问道:“那两个人干嘛的?看着不像好人。” “可能是房东吧。” “房东?”洪伟杰不免疑惑,他又问:“涨房租?” “不是,他们说……”话到嘴边,楚知颜还是及时收住了,她想还是不要打破洪伟杰心底的美梦吧,他肯定不会相信那犹太人说的话——尽管十之应该是真的。 第三百一十三章 贸易启动(三) 楚知颜摇摇头说:“随便闲聊而已。” “哦,”洪伟杰一个人对着货,他总觉得楚知颜有些不对劲,平常她总是很积极,什么都要帮忙的。他把数十个帆布鞋盒子捆好,然后打横摞起来——这些盒子摞起来已经超过了他的头顶,洪伟杰走了两步,又扭过头说:“能帮我开下门么?” 楚知颜缓过神,看洪伟杰那样辛苦地端着一堆活,她立刻跳起来去给他开门。楚知颜伸出手压了压盒子顶端,以防止出门的时候碰翻了。 洪伟杰仍旧有些不放心,他回过头说:“你可以么?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 “没事儿。” “哦,”洪伟杰伸腿踢了踢门锁,说:“要不你把这个门锁了,反正咱们这里也不零售,一般也不会有人来。” “不用。” “锁上吧,不然我不放心。” 洪伟杰坚持着,直到楚知颜弯腰从地上拾起门锁,看着她进了仓库,从里边将门反锁起来才终于放心离去。 楚知颜重新回到仓库,她随便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一双37码的女鞋——那犹太人说的没错,确实是一股廉价的味道。 这样的鞋子,楚知颜在鹤留的时候盼都盼不来一双,可是当她去了上海,见识了真正的好东西,便识货了。 是革不是皮,鞋底硬,走不了多远就会脚疼。样子也不时髦,和时尚杂志里那些一对比,简直是土得掉渣。 她把鞋子丢回盒子里,自言自语道:“老上海那些手工靴子,又轻又软又有型,走多远都不会累。可怜的巴黎人,都没见识过中国的好东西!” 洪伟杰这一趟货送的飞快,他心里牵挂着楚知颜,胆子大的连红灯都险些闯了。 而且他总觉得楚知颜看起来有些怪怪的,心里担心,会不会一回来她就走了,彻底消失不见了。 但出乎洪伟杰意料的是,他回来时,楚知颜坐在铺了硬纸壳的地上,她把本子放在膝上,笔头匆匆地不知在写着什么。 洪伟杰敲了敲玻璃,楚知颜便雀跃着向他跑过来,她快速给他开了门,高兴地说:“我想了个能让国货卖出好价钱的法子!” 她拉着洪伟杰把自己的想法认真地跟他说了一通,洪伟杰也听得很认真,他即刻就让楚知颜上车,两个人到工厂去急不可耐地要通过国际长途那想法告诉给在国内的梁秋和李洁。 楚知颜想到的法子是在香港注册一个品牌,生产女包、女鞋,去绕过欧洲人对中国货的刻板印象。 她对梁秋说这个仓库原本就是商店,用来当纯仓库太可惜了。 “我们可以把区域分割,前面有玻璃橱窗的部分做成展厅。那些犹太人可以出设计图交给我们生产,我们也可以呀。巴黎本来就是时尚的中心,在模仿的基础上稍作改动就是一件时髦得了不得的货。那些大牌出什么新品,我们就做类似的,做好就放展厅陈列吸引客源。” “在国内把关好生产质量,成本优势肯定还是存在的。这样,我们就能生产出既好看、品质又好、还比犹太人生产的便宜至少三分之一的鞋。何愁不畅销呢?” 第三百一十四章 贸易启动(四) 时差七小时,李洁和梁秋都还在醉酒后的补眠内。但楚知颜这个急切的电话,还是让她们感觉得了惊喜。 梁秋不可思议地笑了,她说:“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竟然还开始琢磨怎么做生意了?” “没有,我这也是瞎想。”楚知颜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挺好的,正好我跟李姐都在国内。你这个电话来的对,以后就这样,有任何想法及时沟通。别憋着,非要等我们回去再面谈,黄花菜都凉了!”李洁跟着说。 “那得是洪伟杰的功劳,我原本是打算等你们回来再说吧。”楚知颜对洪伟杰做着口型,说:夸你呢! “哈哈,那是了。我还说这也没多少时间,你怎么变得这么活络了呢。”李洁想了想说道:“我们延迟几天再回去,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们去了解看看。” “好。”楚知颜又问道:“那这边仓库的布置,我和洪伟杰我们两个先想着,回头把设计图发给你们看?” 李洁和梁秋一致同意,同时她们又给洪伟杰带了消息,说是他的工资已经全部转交给他母亲了,说是老人家身体尚可,让他不要担心。 放下电话,楚知颜心情瞬时低落,她想起了周曼清,不知道她身体怎么样了…… 半个月后,李洁和梁秋顺利返回巴黎。她们既谈妥了买下温州一家经营不佳的鞋厂,又拿回了一个叫“蕾迪尔”的商标。 “这么快?”楚知颜惊喜于这样的速度。 李洁和梁秋相视一笑,她们解释道:“我们从一个熟人手里转让了一个,现在流程没走完,还不能算我们的。不过且用着吧。” 梁秋点了一根烟,说道:“以后,你就是这个‘熟人’了,哈哈。” “什么意思?”楚知颜不解。 “你这模样,又说得了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说你是香港某个富家千金应该没人生疑吧。”梁秋笑着说:“想靠我们这幅老面孔糊弄过那群犹太人太难了,还是你来给我们当招牌吧。” 楚知颜这才恍然大悟,她笑着说:“都行,我无所谓的。” “我回头帮你办个证件,从今往后,你就是香港人了,楚楚。”李洁从包里掏出一袋礼物丢给了楚知颜,笑着说道:“假证件,你可别轻易拿出来。” 半年后,跨年夜的前夕,“蕾迪尔”的商标终于完成了转让。 99年12月31日的跨年夜是极不寻常的一个跨年夜——跨越世纪的跨年夜每一百年才会出现一次,但拥有末日预言的跨年夜仅此一款。 整个巴黎街头聚满了亲吻的各国人,连黄皮肤一向内敛的中国人也比过去要热烈激情得多。全人类像真的逃过了那场“末日预言”一般,彼此珍惜。 连楚知颜都没有忍住给国内去了一个电话——她的电话是打给周曼清的,但电话被接起后,她未发一语,嚼着眼泪又忍痛挂断了。 其实,她更想听一听杨鹤羽的声音,却再也找不到电话号码联络上他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一晃三年(一) 澳洲坚果的收获期总是很长,从八月下旬开始一直延续到十月中下旬。 今年已经是翠嶂鲜品鹤留分公司澳洲坚果试种基地的果树第三年挂果了,相较2000年第一次挂果,如今的产量已经比第一次翻了一倍。这片丰收的坚果林给翠嶂鲜品鹤留分公司带来了荣耀,尤其是杨鹤羽推行的间作套种,连县里领导班子都好奇不已。 田益民被县长和县高官叫去了几次,了解澳洲坚果的种植要点,以及间作套种带来的受益效果。他每次去都要让杨鹤羽给他整理一堆资料,哪怕讲得不清不楚也坚持一个人去,哪怕多讲几遍,田益民也绝不嫌烦。 以试种基地为核心,向外辐射五公里的范围,漫山遍野都是新种下的幼龄树苗。这些幼龄树苗只有少部分是鹤留公司自己引入的新品种,大部分都是当地感兴趣的农户承包的林地。 杨鹤羽每周都会去给农户集中上课,每个月都亲自跑一圈种植地,不然他是无法放心的。 澳洲坚果是常绿植物,无论何时山头总是郁郁葱葱。杨鹤羽看着绵延不绝的林地,总会想起父亲,那一刻他总是很幸福,也会贪婪地用目光追着林子走。他心里想着:也许这一刻他和父亲能够完成给某一种时光扭曲的交错,他的梦想由他来完成。 杨鹤羽很享受在林间地头,和心怀期待的农户们交流的时光。 他们会问他:“杨老师,这个芽到底要怎么剪?” 杨鹤羽便亲自操刀,先做一遍给他们看。 农户们里也有不少会抱怨杨鹤羽“下刀太狠”,但更多的是那些有些文化,学习能力更强的人会主动回击那些反应相对较慢的农户,他们会说:“新芽也要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在不剪,以后挂不得果!整个云南只有咱么这里的坚果树长得最好!听杨老师的就没错!” 农户们彼此之间交流经验,有时候比杨鹤羽亲自说上十遍还要奏效。每当这个时候,杨鹤羽总是乐于将老师的位子让出来,让那些脚步快一些的人在“教授他人”的过程中温故知新,更快成长。 这三年来,杨鹤羽不仅仅让试种基地里的坚果树大丰收,他的职业收获也颇为丰收。 优秀员工且不必说、各类创新奖也多得数不清,当他和田益民兑现了自己确保亩产达标的诺言后,田益民也送了他一份大礼——在2002年的春节后,杨鹤羽被正式提拔为研发科长,也翠嶂鲜品年纪最小的中层管理干部。 这看起来美好的背后,只有一件是让杨鹤羽并没有那么开心——楚蓉生正式内退了。 杨鹤羽曾怀疑过,楚蓉生内退是否是在给自己挪位置,如果是的话,他是无法接受的。 但楚蓉生却笑话他想得太多,他说自己早就被边缘化,做梦都回不去中层管理干部的序列里。他总是笑着说: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杨鹤羽却笑不出来,他想:楚叔叔还没到55,这样早就退休,实在是可惜。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一晃三年(二) 自从楚蓉生退下来,杨鹤羽便常常会去他家里看望他。楚蓉生那一辈人物其实是闲不住的,尤其是楚蓉生闲下来便浑身不得劲。 他和陈彩云又无法对话,女儿无论是相貌还是个性都几乎复制了陈彩云,楚蓉生看着女儿只能扼腕叹息。 于是,他总是喜欢坐在院子里头发呆,手里握着一根草转一转,显得不是那样的呆。 可是楚蓉生不知道,他拿着一根草满脸木讷的模样是藏不住的落寞,杨鹤羽提着烧鸡来寻他,见了他这幅模样总是担心他会提前进入波耶的状态。 波耶有他照顾着——杨鹤羽严格按照陈主任的遗嘱给波耶准备低糖饮食,每日下了班就陪着他说话,甚至借着晾酒操作步骤帮着波耶锻炼思维。波耶的情况似乎稳住了,最起码没有持续性下滑到更严重的状态。 而楚蓉生呢?他太孤独,孤独得让人怜悯。 杨鹤羽热情地唤着“叔”进了他那院子,楚蓉生见了他才会高兴,拉了他的手说:“来就来,带什么吃的。” 杨鹤羽则突然想起楚蓉生年轻时的爱好,建议道:“叔,好多年不见你吹唢呐了?您是不是都忘记了?” 楚蓉生脸色变了变,讪讪地说:“老了……吹不动了……” 杨鹤羽对那乐器不懂,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楚蓉生教过他,确实吹起来挺费力。他便说道:“那您改吹葫芦丝呗,好歹是一个爱好,也可以打发时间。” 楚蓉生笑而不语,直把他往屋子里推。 陈彩云见了杨鹤羽仍旧是笑开了花的模样。要不是楚蓉生刚退下来的时候,陈彩云撂脸子给他看了整整一个月,杨鹤羽真的会以为上了年纪的陈彩云已经脱去了年轻时的戾气转变了性情。 看起来还是老话说的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呐。 陈彩云捏起嗓子喊起来:“雨婷啊!你小羽哥来啦,快出来陪着聊聊天!” “雨婷在家呢?” 楚蓉生点点头,说:“昨天回来的,说是学校让自己找个地方实习。” “哦……”杨鹤羽朝披散着头发踩在门槛上的楚雨婷看了过去——几个月没见她似乎又长个子了,杨鹤羽只瞄了一眼,依稀感觉哪里有些怪,但他也没有细细探究,就跟着楚蓉生脚步走了。 楚雨婷今年已经十七了,她脑子里的灵光劲儿都跟她老娘一样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念书是念不下去的。 杨鹤羽也没料到上了班以后给学生辅导功课的能力下降得那样多,他给楚雨婷补习了一年,楚雨婷也没能考上普高。 杨鹤羽从此决定再也不给人补习了。 十几岁的姑娘尚未成年,想要进翠嶂鲜品公司也不符合规定。于是,最终上了中专,勉强先混着,总比在家里傻待着强。 楚雨婷路过陈彩云身边的时候,陈彩云一把拉住她,低吼道:“搞什么样子,头发梳一下!” “你懂什么呀,港台明星都是这种披肩发。”楚雨婷看了看母亲几十年不变的露出大额头的盘发,撇一撇嘴说:“这叫时髦,你不懂。”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晃三年(三) 等楚雨婷走得离自己近了,杨鹤羽才终于发现她到底是哪里怪怪的。 看着楚雨婷嘴唇上血红血红的颜色,杨鹤羽不知该如何评价。他情不自禁地就想起楚知颜,想起她永远空谷幽兰的静谧与淡然,神色也自然而然地温柔起来。 “小羽哥。”楚雨婷比从前跟杨鹤羽熟稔很多,但她说话的时候依旧不太看杨鹤羽的眼睛,有些鬼祟的目光刚接触上杨鹤羽沉着的眼睛就会迅速挪到别的地方。 杨鹤羽当她是个小孩儿,打趣道:“一会要吃饭了,你嘴上那东西没毒吧?” 楚蓉生也连连摆手说道:“去,洗干净去!弄得什么妖魔鬼怪的样子!” 杨鹤羽本身是开个玩笑,但楚蓉生却说得重了,楚雨婷的脸一下就变了颜色,面颊上的红快和嘴唇上的红融为一体。 她立刻扭身冲出去,动静大的吓了杨鹤羽和楚蓉生一跳。这时杨鹤羽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忘记了楚雨婷再也不是个孩子——她开始留意修饰自己,分明是个已经走过花季的青春少女。 他赶紧跟楚蓉生说:“叔,您跟雨婷说话别那么重。青春期的孩子要找寻自我也很正常,而且这个年纪本来就叛逆,您话说的越重他们越不会听的。” “让她去学个中专,本来是为她好。不然她跟着她妈一起能有什么长进?结果却越学越糟,哎,我是教不好她了,太晚了……” 楚蓉生对楚雨婷既有愧疚,又不知如何示好,他把一个父亲所有的爱都给了楚知颜,而对待这个流淌着自己鲜血的孩子却一直疏于关心。 楚蓉生已经走过半生,自从接到了内退通知,他就彻底服老了。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人生每个重要的选择他都会做错。错了之后他也不敢利索的纠错,实在是害人又害己。 在他的生命里,孩子们都是无辜的,失败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楚蓉生会很想念楚知颜,尽管这个孩子走的义无反顾,心狠决绝,但她似乎代表着自己永远不敢出发的那一面,令他不仅恨不起来相反还很欣慰。 唯有楚雨婷,楚蓉生对她实在是愧疚。曾经他不想让陈彩云生下属于他们两个的孩子,陈彩云非要生他便不再管,连孩子的名字都是随便取的——哪里是什么“雨婷”,只是因为一场雨刚刚停了而已。 这几年,楚蓉生的愧疚越来越重,可当他想好好教育楚雨婷时,这个孩子已经几乎和陈彩云一模一样了。他没法跟楚雨婷对话,就像没法跟陈彩云对话一样。 杨鹤羽见楚蓉生沉默忧郁,他抬声又唤了几声“雨婷来吃饭”,见人不过来,他便放下筷子去寻。 楚雨婷坐在一块小小的塑料镜子前流眼泪,杨鹤羽赶紧跟她道歉: “对不起了。不是说不好看,只是这些唇膏都有很多添加剂,吃饭的话确实擦干净比较好。” 楚雨婷抽噎不语,她侧过身子避开和杨鹤羽面对面,她半藏着脸,很害羞展现自己精心修饰过的面容。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一晃三年(四) 这时,陈彩云喜滋滋来招呼,她说:“菜都好了,你们快来吃饭呀!” 陈彩云是乐于见到杨鹤羽同楚雨婷一块待着的,每每这时她脸上的神情都饱含深意,一般情况下陈彩云也绝不来打扰,只是今天她蒸了一条鱼,错过了热腾腾的锅气,滋味就要减掉一半。 陈彩云走近了才发现女儿的古怪模样,她疑惑地问:“怎么了?怎么还不高兴了?你不是天天盼着见小羽哥嘛?” 楚雨婷听不得母亲矫揉造作的声音,她立刻抬起头翻了翻眼睛,反驳道:“你别瞎说!” “哈哈,还不好意思了。”陈彩云不会真的深究女儿究竟是为什么委屈,她甚至在指责女儿不梳头发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她涂好的血盆大口——她就是这样一个粗心地母亲,特别是在心里头打着奇奇怪怪主意的时候最为粗心。 杨鹤羽也说道:“走吧,什么事都不能耽误吃饭。” “不吃,我减肥。” 陈彩云又尖声笑道:“你哪里肥?你不就是屁股大了点,那不叫肥!” 杨鹤羽觉得自己还是趁早离开比较好,他赶紧说道:“那我先去了帮楚叔叔抬桌子。” 等杨鹤羽走了以后,楚雨婷开始和陈彩云发脾气。 “妈!你当着小羽哥的面能不能把嘴闭紧一点!你一说话,我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死丫头!”陈彩云上手就在楚雨婷的细腰上拧了一把,她不满道:“老娘一颗心全在你身上,你别跟屋子里头那个死人学啊!跟老娘讲话客气点,要不是老娘坚持,你能生出来啊?!能养得活啊?!没良心的东西,我看你越来越没人性!” 这样的话楚雨婷听得耳朵快要生出茧子,她伸手撕开一张粗糙的卫生纸在自己的嘴唇上用力的擦了擦。 陈彩云见她竟然有胭脂、口红这样的好东西,竟然比楚雨婷还要兴奋,她抓起一个印满了大花的圆纸盒子,说道:“楚蓉生给你买书的钱你都拿来买这些了吧?” “你别拿指甲抠!”楚雨婷心疼地从母亲手里夺回那盒嫣红的胭脂,说道:“这个是用海绵扑子沾的。” 陈彩云讪讪地出了口气,她的眼睛盯着女儿愈发成熟的身体,说道:“楚蓉生要是再给你钱,你记得买那种大厚海绵垫子的罩子,红的、全是绣花的那种,好看!” 楚雨婷不想再跟母亲继续这样的话题,但显然陈彩云对她的外在极感兴趣。她竟然又开始摆弄起她的头发来。 陈彩云哗啦一下把楚雨婷的头发全部拢起来,弄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她嘀咕道:“你瞅瞅你这小脸盘子,跟我多像!把脸盘子露出来多好看!从前申申那丫头天天露个大脑门,精神得很!” 楚雨婷烦躁地扒拉开陈彩云的手,她抱怨道:“别拿我跟她比,成么?!” “好好好!”陈彩云也不喜欢自己下意识表达出的对楚知颜的赞赏,她扭过身要走,想了想又一把拽起女儿来,说都:“你是不是蠢呐?杨鹤羽来了,你躲房间里干嘛?!给老娘出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一晃三年(五) 只有杨鹤羽来吃饭,楚蓉生的家才会出现围坐而食的场面。 陈彩云和楚蓉生各过各的已将近十年。平时陈彩云心情好的时候会多做两个菜,但她宁愿把自己撑死也不会给楚蓉生留一口。于是,楚蓉生都是自己下碗面条,炒个小菜,随便对付着吃。 陈彩云为人小气,但对杨鹤羽却一点也不小气。她总是热情地给杨鹤羽夹菜,把他的饭碗堆得冒尖。 楚蓉生看不下去,嘀咕道:“你这么塞到底是让人吃还是不让人吃?” “有饭吃还堵不上你的嘴!”陈彩云忽而抬高的声音和喷出的口水,弄得饭桌上的气氛极其僵硬。陈彩云又满脸堆笑,她停下了夹菜的手,说道:“小羽,你慢慢吃。雨婷啊,你注意着给你小羽哥夹菜哈。” “我自己来,又不是孩子了。”杨鹤羽立刻说。 陈彩云立刻哈哈大笑,她忽而开口问道:“是嗖,你可是个大小伙子了。哎,小羽啊,你也不考虑考虑结婚的事?你看啊,你爹妈死的早,人生大事你要自己上心哎!可不能不当回事儿哦。” 这突如其来的尴尬话题,杨鹤羽全然不知因何而起。虽然每年回成都过年,叔叔婶婶总要左右试探,但都不会像陈彩云这样说的直接。 杨鹤羽觉得尴尬,只能默不作声地塞了几口饭。 楚蓉生岔开话题问道:“听说县领导班子都找了田益民几次了,问坚果种植的事儿,难道是要全县普及种植了么?” “不清楚,他没有跟我细说。只是让我把这几年的种植情况,产量攀升数据都给他列出来好去汇报。” 楚蓉生不禁追问道:“他没带你去么?” “没有。”杨鹤羽知道楚蓉生话里的意思,但他从来不在这类人人争破头露脸的事情上操心,只是他越不争,那些别人渴求的果实越是要砸到他的头上。 楚蓉生冷冷一笑,说道:“这个田益民小聪明一堆,就他那个专业度,能说清楚什么?回头不还是要来找你。” “不急,如果真的全县推广了,有一件事倒是真的要愁一愁。”杨鹤羽顿了顿说道:“销路在哪儿?现在量少,还比较好出。以后坚果量上来了,咱们公司自己还能消化得了么?农户们种下这些果树,可不是图丰收,他们图的是丰收后能卖个好价钱。” “嗯,是这个理。” “等忙过这阵子,田总再找我的话,我准备跟他聊聊这个问题。” 楚蓉生沉思一会,他说道:“要是他带你去县里,你可得长点心眼。他是典型的报喜不报忧的,什么承诺都敢给。你斟酌着点儿,要是给你上纲上线,你可别光点头。有困难有需要,你尽管提,别怕他找你麻烦,他还要靠着你做成绩,不会给你穿小鞋的。” 陈彩云见他们聊了半天工作的事,急得插不上话,好不容易才喊了一句:“小羽啊,明年雨婷就十八了,她进公司的事,你可得帮忙!” “你别乱讲,这跟小羽有什么关系。”楚蓉生不满道。 杨鹤羽见这两个人又一幅要吵架的模样,赶紧说道:“这事儿我记着呢,前两天我见到工会主席还问了这个事儿。他说到时候有新的招工消息会及时告诉我。你们放心,我会留意的。” 第三百二十章 独立战争(一) 人们总是说:如果你被夏日扰得烦躁,就应当来一趟昆明。 滇池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柔和习习的风,天清气爽,温度正好。 候香花刚庆祝完69岁的寿辰,但她很不高兴——因为孙女金娇娇并没有回家给她庆祝这个寿辰,金娇娇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回过家了。 候香花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在家里却闲不住,又高又大的玻璃她总是要亲自擦,擦得透亮无尘才会罢休。 她腿脚利索地站在了餐凳上,擦了内里的一面后,又打开窗户将手伸出去尽可能将玻璃外面的污渍擦干净。 突然,她听到了一声“吼叫”,候香花向下一瞟,看见了神色紧张的王希杰——候香花不免得意地想:这孩子一定是被我矫健的身手给吓到了,哎!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不等到抱上重孙子,绝对不会停下喘气儿! 候香花镇定自若地将窗户关好,将餐椅归位,赶在王希杰拍门前将大门打开来迎接他。 “奶奶!您这么擦窗户可不行啊!太危险了。以后家里有什么活,您叫我就行!”王希杰一路跑上来,额头上冒着汗,他擦了擦,说道:“我周末就过来给您干活!” 候香花感动得不知如何表达,她拽着王希杰就往客厅走,连鞋子都不要王希杰换,她只要王希杰坐下等尝一碗她刚刚煲好的——猪筒骨苦瓜玉米汤。 “小王啊,你尝尝奶奶煲得这个汤滋味跟你带过来的像不像?”候香花一边说话,一边托着骨瓷大碗就走了出来,她不要王希杰帮忙,只让他坐下。 王希杰又是嗅味道又是品汤汁,连声称赞得候香花飘飘然。她不禁想:这个小王真是越看越喜欢,她就想着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好人陪伴自己那个刁蛮古怪的孙女渡过一生,这样的话她闭了眼睛也能够安心。 可是金娇娇怎么就那么不待见他呢?候香花想不通。 候香花气闷得直摇头,只有见到王希杰登门,发现他仍旧没有放弃时,胸中的遗憾才会被欣慰所替代。 “小王,你忙不忙?” “我还行,工作上的事情早都上轨道了,稳步跟进就好。”王希杰回了个皱巴巴的笑容,说道:“比不上娇娇,一天到晚忙得不着家。” “哎呀,她就是忙呀!”候香花巴不得王希杰把金娇娇的冷漠归咎到她专注事业奋斗之上。她立刻起身,向电视机旁的陈列柜走去,候香花打开两扇玻璃门,又一次给王希杰展示了金娇娇获得的各种奖杯和证书。 王希杰礼貌地一一看过,他有些失望地看了看金娇娇那间大门敞开的闺房,失落于又一趟跑空。 候香花看出了他的失落,连忙安慰道:“你放心嘞,娇娇回来,奶奶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带她去看电影,她喜欢看电影的!” 候香花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想到九个小时后金娇娇就回家了,但是她却没有给自己一个通风报信的机会,就如翩翩蝴蝶一般闪过即走。 而且,这只蝴蝶一振翅膀,掀起的就是一场飓风。 第三百二十一章 独立战争(二) 当天晚上十点,金娇娇回了家,并且带着一身酒气。 今天她运气不错,家里不仅有奶奶和妈妈,还有超过三个月没见过面的老爸。 “惊喜吧!”金娇娇哈哈大笑,张牙舞爪地扑在了穿着光滑睡衣睡眼惺忪前来开门的母亲的怀里。 翟业勤一脸讶异,她还从未见过女儿醉酒后不成体统的模样。 金娇娇似乎高兴得厉害,她一只手高高举起,手腕子上勒着一根绳子,说:“今儿个老百姓呀,真呀真高兴!” 她闹得候香花也醒了。候香花披着厚一点的衣服,倒了一杯水给金娇娇端过去,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还闹!你父亲今天刚到家!” 金娇娇对父亲还是有敬畏之心的,她听到候香花的提醒后立刻收敛了态度,抱着水杯牛饮一般灌了个水饱。 “你怎么深更半夜一身酒气回家?!”翟业勤十分不解,她本是要好好说教一番的,但金胜平披着衣服也跟了出来,她心里头护着女儿,只能对她使眼色,把金娇娇赶去浴室。 金娇娇酒量尚可,她是兴奋却并没有醉。在浴室里冲一冲,又用了香喷喷的洗发水,把酒气洗走了大半,才裹着干发帽跑出来。 金胜平、翟业勤,候香花端坐在客厅里头,看样子是准备审她。 金娇娇便主动把那个在她手腕子上勒出了痕迹的布袋子提了过来,她笑嘻嘻地从袋子里头取出了个水晶座和一个红色的大本子,兴高采烈地说: “请允许我将此奖项奉献给一直在我背后默默支持我的家人!” 金娇娇把水晶座递给了翟业勤,把大红本本放在了父亲面前,然后给了一个没有拆封的红包塞在候香花的怀里,然后整个人挤到候香花的单人椅上,撒娇道: “哈哈,你们知道么?云南省好新闻奖,我进报社第一天就立下的目标!到今天,4年了,终于!美梦成真!” 金娇娇跟踪报道“七七扶贫故事汇”,暨献礼“八七规划”的系列新闻已经整整一年,她撰写的十二篇报道中有两篇不仅入选了“省好新闻奖”,还入围了国家级新闻奖项的评选。 这一年她的身影遍布田间地头,深山老林,白皙的皮肤被晒出了两坨经久不退的高原红。配合上酒气和笑靥,倒也是一种别样的妩媚。 三个长辈各自端详着怀里的物件,彼此对视,露出骄傲的欣喜。 但侯春花还是感慨道:“你那个红本本要是’那种‘红本本,奶奶我才是真高兴。” 金娇娇仰天长叹,她一只胳膊搂住候香花,脑袋斜斜地顶在奶奶左侧头顶上,她说道:“能不能不要这么煞风景呀,奶奶!这是我的梦想,你怎么不为我感到高兴呢?!” “高兴是高兴呀,但是你这一天到晚跟个野小子一样到处瞎跑,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呀!”候香花真着了急,她双手拍在大腿上,着急地说:“你要是个小子,奶奶才不管你呢!” 第三百二十二章 独立战争(三) 候香花自知拿金娇娇没辙,便朝儿子开了火,她冲金胜平喊道:“你自己的女儿你好歹也上点心!” 金胜平倒是认真审视了手里的红本子,他赞许地直点头,认真地问起来:“文章呢?奖励只是结果,我想看看你那篇文章。” 酒精的兴奋度还未过去,金娇娇仰着脖子哈哈大笑,她越来越相信自己一身都是金胜平的基因——把职场当做战场来厮杀,任何一点胜利都足以刺激他们不受任何干扰地坚定向前。 翟业勤“啧”了一声,嘀咕道:“谁让你说这个啦?” 金胜平则愈发认真地回道:“怎么了?我太忙了,她的文章我也没功夫看,不看我怎么评价?” 金娇娇抿着嘴唇忍着笑,她起身把奖杯和证书都收了回来,然后走到电视机前打开了陈列柜。 金娇娇认真地规整着柜子,把她的梦想之奖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 她听得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但她还是对父亲有信心——她想:爸爸肯定不会站在妈妈和奶奶那头,对她的情感生活指手画脚。尤其是不可能让她放弃对事业的奋斗,转而投入一段别人指定的恋爱里去。 但金娇娇还是做错了一件事,她刚刚合上陈列柜的玻璃门,就在电机柜上看到了四个挺可爱的泥塑小人。她下意识地就抓起一个来,问道:“你们去哪儿旅游了么?” 金娇娇从小人的脚底看到了“宜兴”两个字,她扭过身娇嗔道:“你们出去旅游都不告诉我,生活得实在太潇洒了!” 世界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三个明显彼此推诿,又议论着什么紧要大事的长辈同时停了下来,紧紧盯住了金娇娇的手。 金娇娇敏感地意识到她一定是做错了什么,她顿时觉得小泥人烫手,快速将小泥人“丢”了回去。 挨了候香花一胳膊肘的金胜平立刻说道:“你轻一点,那是茶宠!紫砂的,你王伯伯去宜兴特意给我们带的。” 背对着父亲的金娇娇翻了个大白眼。 真是好奇害死猫啊,她伸手连着拍了自己的嘴唇三下以示惩戒。 候香花又补充道:“今天小王特意送过来的!” “哦。”金娇娇深吸一口气,她想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但金胜平还是喊住了她,看起来他并没有顶住老娘和媳妇儿的双重夹击,是要对女儿下手了。 “娇娇,你25了,个人问题是应该考虑,”金胜平说道:“王希杰人还是不错的。我看他对你也确实很上心。你到底怎么考虑的?” 金娇娇显然很诧异,她失望地说:“爸爸,两个人成为伴侣难道不是以爱情为前提么?难道你跟妈妈结婚,是因为她一直缠着你对你好么?” 翟业勤愣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金胜平就先一步开口道:“你别拿我们作比喻,我们那时候哪有那么多时间谈恋爱,组织上介绍着合适,感情都是后来才相处出来的。” 金胜平这句话说的翟业勤跟接不了话,金娇娇幸灾乐祸地补充道:“您老可悠着点说话,慎重着点说话……” 第三百二十三章 独立战争(四) 金胜平扭头瞅见翟业勤奇怪的表情,他耸耸肩尚不明白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只是候香花开了口,她接着儿子的话尾表达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不是新社会,婚姻大事还能轮得着你们小年轻自己做主呀!” 金胜平知道不能被女儿牵着鼻子走,便朝母亲摆了摆手,冲金娇娇说道:“你别打岔,现在是说你的事情。我是想提醒你,你25岁了,人家王希杰比你还大一岁……” 金娇娇不等金胜平说完话,就赶紧做出惊恐的样子来,她连连摆手,说道:“哦呦哦呦!这我可罪过大了!他26了,可跟我没关系!别到时候他孤独终老也要我来但这个责任!” “你个没良心的!”候香花看不下去金娇娇的刁钻古怪,又舍不得打她,只能气鼓鼓地骂了一句。 金胜平却说:“那就行嘛!你要是真没意思,你就跟人家小王说明白。把话说清楚,我想小王也是个男子汉,不至于你话说明白了,他还是不依不饶的。” 金胜平的话惹得金娇娇发出冷笑,更是惹得候香花上了拳头去擂自己的儿子,她连连抱怨道:“孩子怎么摊上你这么个爹呦!王希杰好好一个小伙子,人又勤快又善良,两家人有熟悉,一件好事,你不想着撮合,倒要搅黄了!跟你说,要是黄了,我老婆子跟你没完!” “妈,你不能这么说!强扭的瓜不甜嘛。” “你还不闭嘴,还给我乱说!”候香花拳头落得更急了,翟业勤见状赶紧拉起来。 而话题的主人金娇娇却乘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的门锁“吧嗒”一响,世界就此安静。 尽管眼皮沉重,金娇娇还是给自己的定了2个闹铃——早上四点半的,她保留着清醒,对自己说——独立战争,从离开父母开始;亲密但不依赖,该走就走,绝不拖沓! 于是,第二天一早,金娇娇抢在侯春花起床前,留了张字条在客厅,闪身出了家门。 她的字条写道: “一座高地的占领是新一轮冲锋的前奏!我伟大的家属团们,你们的骄傲永远在路上!爱你们!” 候香花第一时间看到了这个字条,气得她血压差点没有爆表。 她不禁发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她挥舞双手愤慨道:“这丫头回昆明不住家里,她住哪儿?!” 金娇娇带走了自己最大的行李箱,里头装着她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两双球鞋,基础护肤品,更多的是她的笔记本和书籍资料。 她早就期待着能够拥有独立的住处,拥有真正的独立,从精神到躯体——不必被安排吃喝,也不必选择性地听或者看时髦的电影或音乐,金娇娇渴望着能够自由自在地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尤其是这个独立的住所里,还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好友,简直没有比这个更棒的事情。 六点半,金娇娇敲响了门牌号202的房门,冲着盯着鸡窝头带着酒瓶底眼镜的李莎大喊道: “早上好!我来啦!!” 第三百二十四章 独立战争(五) 李莎调回了昆明工作。 她的家乡在紧邻昆明的小县城,省城里也没有亲眷可以依靠,自然是要租房子的。 那一年她在大雪乡和金娇娇结识,因为金娇娇意外受伤的事情,初入职场不久的李莎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后来,李莎总算认清了金娇娇并不是个心机深重的人,她大喇喇又和善是个值得深交的性情中人,便跟金娇娇保持了联系。 每一年她都会从大雪乡给金娇娇稍老孙头家抢救回来的几颗果树的果子,到了今年李莎要回来的时候,老孙头那些果树的产量总算攀上来了。老孙头不仅还上了当年的应还贷款,还把欠了牛丽姑的一部分钱也还上了。 李莎回昆明报道之前,她就央托金娇娇帮她寻一处“性价比”高的房子——对年轻人爱说所谓性价比几乎是个谬论,性价比的潜台词其实还是便宜。 结果金娇娇给她找了也个位置特别好的小区,还是个两室一厅装修精良的小屋。李莎来看了之后都没敢留下来,可金娇娇的同事非把钥匙交给她,说这个屋子金娇娇已经租下来了。 这时李莎才知道,原来金娇娇想要跟她合租。 李莎没料到金娇娇会这么早赶来,她揉着眼睛含混地说:“你这也太早了吧,难道是赶得夜班火车从哪个山里头回来的?” “没有。”金娇娇喊她搭把手,把大箱子从楼下一起抬上了二楼。 “好重啊!”李莎抬得气喘吁吁,她不禁问道:“你这带了什么呀?” “书,要不是书重,我也不喊你帮忙。”金娇娇同样是一身大汗,她笑嘻嘻地瘫倒在沙发上,说道:“怎么样?这个地方还行吧!我有个同事在租房这方面最灵光,交给她办准没问题。” “好是好呀,但是也贵呀!” “哎呀,这不是有我跟你合租嘛!我都替你想好了,你就付一个房间的租金,其余的都算我的。” 李莎指了指主卧室,说道:“你住这间,我就住那个小房间就行。房间我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真好!简直就是个田螺姑娘,以后也不知道便宜哪家英雄汉了!”金娇娇装模作样地嘀咕道:“好像是姓杜?” “哎呀!你这个嘴呀,没影的事儿就知道瞎说!”李莎和金娇娇早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了,她比金娇娇略小一点,感情上的困扰也会常常跟金娇娇吐露——比如她对一个姓杜的同事似乎彼此有意,李莎也请教过金娇娇该如何处理。 金娇娇处理感情问题的方式一向简单粗暴,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去爱或者拒绝都应当快狠准。 但任何道理与己相关都没法简单粗暴,总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干扰其中,让人如被泥裹足,寸步难行。 被金娇娇调侃的李莎,用进攻来防守,她抿抿嘴忍着笑说道:“你先把自己的r杨搞定吧!” 金娇娇立刻变了脸色,她忍住羞涩,叫嚣道:“我找他可都是正经事儿,你不还拜托我找他呢么……我过段时间还要去找他呢……你别乱说啊!” 李莎憋不住笑,她弯腰倒在沙发里,和同样憋不住的金娇娇闹在了一起。 第三百二十五章 升职(上) 贝一铭的新办公室是正对着尹菲儿的一间,视野甚至比詹强的都还要好。人力资源中心的人来给新任品牌经理“麦克贝”通知工位时,贝一铭颇有些受宠若惊。他即刻请面生的人力资源部新同事给她们经理带话,邀请她们一同吃个饭。 不曾想,饭局上竟然还碰到了老熟人——培训经理孙红已经过了35岁,身材却控制的分毫未变,要不是眼神有些许疲累,真看不出她是个儿子已经上了小学的“孩子妈”。 “哎呀!老师!您回来也不提前跟我说!”贝一铭惊喜道:“这饭局请我的第一伯乐是不是差了点规格?” 孙红笑开了花。 作为公司新员工认知公司的第一线,培训经理最大的好处是能够积累足够的人脉。孙红对所有人都是客客气气的,她职场经验丰富至极,知道能进世界500强的天之骄子们各个都不凡。 至于谁能真的混的出来,除了天份,还有运气的成分。至于谁能基业长青,那更是天意造化,不容揣测。 贝一铭的优点与缺点一般明显,他活泛、机灵、敢想、敢做;但他也张扬、高调、不留余地。那时候在毕业晚宴上,孙红险些就没控制住想要给他些许弹拨指点,可是如今她又不得不感慨:幸而当时忍住了,不然保不准触到这个新任炸子鸡霉头,惹上了他的忌恨。 贝一铭对待“老师”如此客气,孙红也觉得面子十足,她赶紧摆摆手,说道:“这里挺好的,吃饭不重要嘛,关键是跟谁吃。” “那也是。”贝一铭叫了一瓶上了年份的红酒,醒好之后,给女士们挨个满上三分。人力资源中心的三个人互相看看,她们似乎很想推辞,毕竟下午还有工作,饮酒总归不太好。 但贝一铭端起杯子来说:“老师,我可是兑现了我的诺言,给您存了个明星学员的案例了。这一杯,我敬您当初对我的指点与帮助,您随意。” 孙红见他这个架势,豪迈得跟那帮销售的也差不多,看样子平时也没少跟他们混。她便也不再扭捏,抓起杯子小抿了一口。 人力资源经理刘琪英文名叫aggie,她也是今年刚刚从主管晋升到经理,主管员工关系模块。她和贝一铭不太熟,但贝一铭重塑“雪儿”品牌拉动十亿销售额的故事早就如雷灌耳。 这次贝一铭正式晋升成为高级品牌经理,安排工位的事情落在了aggie头上,她费尽心思才弄了一个两头都不得罪的位置给他。 贝一铭对办公室很满意,也敬了另外两位。这时那个年纪小的妹子兴奋地问道:“能问一下,您还能拿到林纯的签名照么?” 林纯,正是贝一铭当年千挑万选找出来的“胜雪”形象代言人,她以大一在读的身份和艾薇中国签了五年的代言合同——这也是贝一铭坚持的,冥冥中他就是觉得这个姑娘能火。 贝一铭算是压到宝了。和“艾薇”签约后的第二年,林纯主演了一部现象级的大剧,隔年又被国内第一导演挑去演了一部文艺片,入围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从此以后,这个丫头就彻底火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升职(下) “雪儿”品牌能彻底大火,跟偶像代言有着分不开的密切关系。 在内部会议中,詹强曾经吃味儿地表示:ike只是运气好,捡屎的运气逮着了林纯这条大鱼。等过两年林纯合同到期了,看他还能以什么价格签到这位国际级大明星。 这话后来被马修文转述给了贝一铭,贝一铭冷笑,心里把詹强骂成了一个猪头。他想:真是要借詹强吉言,林纯能够成为国际级大明星。她要是真有了国际市场号召力,他贝一铭的英明都要传到美国总部去。 看着小姑娘露出粉丝渴望偶像般的星星眼,贝一铭说道:“过段时间林纯要到总部来,你到时候来找我,我带你跟她合影。” “真的么?!”小姑娘兴奋地手足无措,只能端起杯子敬酒。 外企的这帮俊男靓女都注意形象,吃饭吃的精细又有品位,不撑不饿刚刚好八分饱,便都停了刀叉,闲聊起来。 等时间差不多,便默契起身各自回去办公。 贝一铭喝酒从来不变脸色,那一点点红酒对他更是小菜一碟。但他一走进那间挂着他铭牌的独立办公间,望着窗外辽阔的风景,那种滋味就如同醉了一般。 贝一铭面朝全景玻璃窗,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老板椅。玻璃里的投影将他身上的锐气掩藏了一些,但仍旧足够骄傲。 马修文张罗了几个同事往贝一铭的办公室里搬了五盆纯白色高坛的绿植,他指挥那几个年轻又眼力见的小伙子把绿植沿着观景窗放了一排。 办公室里一般放着的绿植都是发财树,这样的带着红冠的绿植贝一铭不认得。 马修文赶紧介绍道:“老大,这是红凤梨!鸿运当头的意思,取个彩头。” 马修文办这一类的事情总是“马到成功”,贝一铭被哄得挺高兴,他难得称赞起马修文来,说:“不错!挺好看。” “老大你喜欢就好。” “喜欢,你办事我放心。”可是贝一铭话锋一转,就说道:“你把童鑫给我喊过来。” 马修文两只手拢在一起搓了搓,他见贝一铭并没有要跟自己交待工作的意思,不免有些失望,但马修文也不敢跟贝一铭表达不满,只能默默退出去,沉着脸敲了敲童鑫的电脑屏幕。 “他叫你。”马修文下巴向后一指,就垂着眼皮坐了下去。 正在打电话的童鑫,迅速收了线,拿起笔记本一溜烟钻进了贝一铭的办公室。 “老……老大……乔乔……迁快乐!”童鑫咧着大大的笑脸跟贝一铭结结巴巴地说着话。 贝一铭忍俊不禁,他知道童鑫是越放松就越结巴,他心底是喜欢童鑫这种简单心性的,便也从来不再他面前装腔作势。 贝一铭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指了指面前的凳子,让童鑫坐下。 “你就别恭维我了,位子难坐,压力大着呢。” “别……我……我们会努力的。” 贝一铭的面色逐渐从飘然地欣喜转移到沉着上去,他开口问道:“让你跟销售那边探探口风,他们怎么说?” “哦,他们挺感兴趣的,想知道具体的产品线配置情况。但是您说的另外一种代理模式,他们说没见过那样式的,不知道该怎么操作。”童鑫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肖恩那边说弄得像直销,但直销几年前已经禁了,现在还没完全开放,怕弄出乱子。” 第三百二十七章 创新(上) 2002年,中国的有钱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光光在北上广深,内陆的好些城市也都找到了各自发家致富的路子。 有资源的极尽所能地开发资源,比如煤、比如有色金属、比如棉花,就连杨鹤羽从小生活的那种鸟不拉屎地都开始往外推销各种果子; 没有资源的,想方设法也要创造些资源,比如搞旅游,没历史就造新景,只要胆子大不怕饭不香; 中国大地上的有钱人越来越多,人的脑子活泛以后也不再把钱闷在荷包里等着发霉,最起码也要垒出一只鸡窝来,期待着养一只可以下出金蛋的金鸡。 有一次贝一铭在惠州例行巡访,他在商场里头看“雪儿”旗下新品“晶萃”系列的市场反馈情况,却被一个顾客缠着问怎么才能成为艾薇的加盟商。那人看起来是财大气粗的模样,嚷嚷着花多少钱都没问题,而且她是艾薇的忠实用户,能保证比直营专柜经营的更好。 不少人把这个热情的顾客当成了笑话,但贝一铭却因此上了心。 这段时间,贝一铭研究了不少艾薇没有的销售模式,其中甚至还包含了98年就在中国被全面取缔了的直销。 贝一铭注意到这两年海外的直销巨头似乎大有蠢蠢欲动的趋势,似乎就要死灰复燃了。他比较敏感,总觉得以国人目前这种想赚钱的决心,难保不会被直销类的企业来了个后来居上。 于是,他便开始构思如何创造一种更简单但理用户更近的销售渠道,能够让他手上的女性肌肤管理品牌近一步下沉市场,深入到祖国的大江南北,甚至小镇乡村。 贝一铭越想就越兴奋,他甚至都开始操上了副总裁的心,脑袋里游荡着的思绪是超越了他自己所管辖的品牌的,几乎涵盖了公司所有的产品线。 他被自己的雄心壮志给激励得兴奋,他甚至于忘记了昨天晚上在接到了正式晋升的通知时,他还在和于晓思的烛光晚餐中自我提醒道:越登高越要沉稳,越往前越要保留实力。 试探其他部门的意思,贝一铭不方便自己出面,他让童鑫先去出马。听了童鑫的反馈后,贝一铭的老毛病又翻了,他直愣愣地感慨道:“肖恩一个搞销售的,脑子还这么死呢。” 童鑫可不敢接着贝一铭的话,跟着去辱骂一个总监。他只能耸耸肩,微微一笑。 这时,贝一铭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竟然是杨鹤羽。 “这个事儿,先缓一缓,我后面再找你。” “好。” “没有确定的事情,内部不要交流,知道吧?” “明白,您……放……放心。” 贝一铭点点头,他等童鑫出了办公室之后,才接起电话。 “你这个电话打的还真及时,遏制了我的冲动,降低了我犯错的几率,”贝一铭轻松笑道:“小羽,你还是得多给我打电话。” “犯什么错?”杨鹤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没事儿,你找干嘛?”贝一铭问道。 第三百二十八章 创新(下) “你妹给我打电话了,说要来我这里采风,小丫头风风火火的说得也不清楚。我问问你知不知道?” 贝一铭仰起下巴,眼睛盯着天花板深深吐了一口气。 要不是因为自己和贝一旎长得十分相像,同时复制了贝忠诚的眉眼和雷莉的口鼻,贝一铭一定会怀疑他们两人之中一定有人并非贝忠诚亲生的。 想当年,贝一铭不过就是想在高中分班时选择学文,贝忠诚便雷霆大怒,吹胡子瞪眼骂他是个“废物草包”骂了整整一年。 贝一铭被老汉儿激怒之后,彻底叛逆,他毅然决然地撕了贝忠诚亲自签字填好的分班确认书,用模仿的炉火纯青的笔迹在“文科”栏目内签上贝忠诚的名字交了上去。 因为这件事,贝忠诚赏了他一顿结结实实的皮带,抽得贝一铭浑身都是红痕——从内到外,直入内心。 几年前,贝一旎跟贝一铭说了想要学艺术,贝一铭惊得立刻回忆起了身上那种火辣辣的疼。他担心贝忠诚倾注在贝一旎身上的所有疼爱,就此就要逆天反转。他担心历史重演而自己这个娇滴滴的妹妹扛不住,还特意请假回了趟家,准备随时给他妹妹撑腰。 结果,面对贝一旎的“发疯”,贝忠诚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嘉奖她“勇于逐梦”。贝一铭当时就傻了,他实在想不明白,同样都是他的儿女——“儿”与“女”的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呢?! 尤其是当贝忠诚以实际行动支持贝一旎为了追求心中理想的院校,两度放弃已有的录取结果后,贝一铭说不出心中的复杂感觉。 这五味杂陈的感觉令他觉得有些沮丧,因为他觉得作为贝一旎的兄长,一丝一毫的嫉妒都显得他不够爷们。 贝一铭没料到杨鹤羽打电话来是跟他说贝一旎的事,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接受他的负面与不堪,那这个人不会是于晓思,只能是杨鹤羽。 “你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我骂得她连家门在哪儿都找不到!”贝一铭似乎找到了情绪发泄的端口,他闷哼一声说道: “我跟你说,她去了,你不许好吃好喝招待她。让她去吃苦!吃糙米喝草汤!也让那丫头知道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别天天拿着鸡毛当令箭!贝忠诚能管她一辈子么?!你干脆帮我把话跟她说明白,她这样游手好闲到老,老子根本不会管她!” “你这说的什么话?你们家又闹什么呢?” “我们家现在人人都好,除了贝一旎那个活宝。她去了,你问问她,考美院还要考几年?!等她上了她心仪的美院,别人都毕业了!”贝一铭顿了顿又气鼓鼓地说:“那丫头还想去法国留学呢!我就纳闷了,她怎么不干脆让贝忠诚把老底都献出去让她现在就去巴黎?!” 这话一说出来,贝一铭脑子里的神经就跳了跳,半晌等不得杨鹤羽的回应,他幡然醒悟。 情绪恢复正常的贝一铭放低了声音,说道:“哥们……那什么……” “我懂了,她是要来山里写生。” “嗯。”贝一铭顿了顿,他想既然话都说道这份上,就干脆说明白些: “小羽,这么些年,我从来没说过什么泼冷水的话。但是……四年了,小羽,四年了……感情的大学也总有个毕业期吧。” 贝一铭等了好一会,才听到杨鹤羽故作轻松地回了一句:“是啊,你什么时候结婚?提前告诉我。” “靠!滚!” 第三百二十九章 重逢(一) “楚小姐,李姐从商会办公室那边打电话来,说是后天下午有一波意大利客商要过来谈我们的品牌代理。” “我知道。这件事上周就已经敲定了,我昨天也联络过。你们先把西班牙那边要的货单从港口提出来。那里有一箱新品,标号08203,不要随货发走,给我带回展厅来。” “好的。” 楚知颜的办公室在奥贝维耶勒c区12栋的三楼,楼下是“蕾迪尔”的仓库和展厅。 2001年12月11日,中国正式加入wto。至此,温州人在巴黎已经几乎100的掌握了低端加工制造行业,而随着家乡国门打开,在巴黎本土生产制造的利润空间被进一步压缩。 越来越多的巴黎温州人开始走上了商贸的道路,“蕾迪尔”算得上是先行者。而且它走的不是低端制造加工的路子,而是要打造一个中高端的皮具品牌。三年的时间,“蕾迪尔”已经在巴黎立住脚跟,并且开始出走法国,辐射整个欧洲。 三年的时间,楚知颜也成长了不少。她从一个会说英语、法语的“人形立牌”变成了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商人。 这不仅仅有赖于梁秋和李洁的提携,说到底还是楚知颜足够努力,也足够聪明。她的语言天赋确实超强,两个月的时间就学了一口流利的广东话,第一次跟着李洁出去谈生意的时候,楚知颜撇一口广东话给了李洁足够的惊喜。 李洁总是夸她是那个让“假证件”焕发“真光彩”的人,同时也安慰她:再等上一年,就给她运作合法的居留证。 梁秋对楚知颜越来越放心,她最近又开始迷上了在国内炒房地产。每每借着去工厂盯工期的机会,就溜到沿海一带跟着返乡的侨团一起购置房产,一年倒有大半年是在国内待着的。 于是,这间犹太人留下来的,有着沉重木质家具的办公室变成了楚知颜的独立办公间。她也越来越喜欢待在办公室里,抓起电话来切换着各种语言交流着生意往来,这让楚知颜找到了踏实的存在感。 “喂!发什么呆呢?” 盯着电脑检查库存的楚知颜听到了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她抬起标志性的大眼睛——洪伟杰穿着漆黑泛着光泽的皮衣,墨镜架在头顶,倚着门框冲她笑。 楚知颜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到洪伟杰了——他果然是那个身上带着传奇秘闻的孤身翻越阿尔卑斯山偷渡来巴黎的好小子。 如今他不再是跟在楚知颜身边的小屁孩,几年的时间洪伟杰的身上又添了新传奇——人们叫他为——“那个在欧洲横行无忌的蕾迪尔代理商”。 “追货都追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了?”楚知颜忍着笑,缓缓站起来,绷着脸说:“你这幅架势难不成要来抢呀?” 这话说完,两个人就笑了。洪伟杰激动地冲过去,单手抱起楚知颜转了个圈。 楚知颜喜笑颜开,她和洪伟杰也算得上是有“过命的交情”,她当他为自己的亲人,并不抵触洪伟杰的怀抱。 但楚知颜感觉到他有力的胳膊和扎实的怀抱,突然也意识到那个十八岁的大男孩长大了。 第三百三十章 重逢(二) 楚知颜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看着他说道:“西班牙的货我刚刚让人去给你发,你真着急的话,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何必特意跑一趟。” 洪伟杰却抿着嘴,把夹在腋下的一个文件袋交给了她,说道:“不是西班牙,是德国。” 楚知颜惊愕得眼珠子快掉出来,她赶紧接过文件,两根手指头飞转拆开绳子,把资料那了出来。 “gk?!”楚知颜抬高嗓音,确认道:“德国最大的连锁百货商场?” “是欧洲最大。”满满成就感的洪伟杰纠正道。 楚知颜不能明白他这样一幅吊儿郎当的做派是怎么搞定那帮拘谨的德国佬的,她又惊又疑惑地问:“你怎么做到的?!你真的能看得懂这些资料么?” “我当然看不懂。”洪伟杰无所谓地耸耸肩。 楚知颜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她即刻低头开始认真看起手上这份合同,只可惜是德文的,楚知颜大都看不明白。 洪伟杰却“噗嗤”一笑,把资料从楚知颜手里夺了回来,说道:“别瞎操心了,我又不是傻子,自己看不懂不会找人给我看么?你以为只有梁秋会用人么?” 楚知颜见洪伟杰是在戏耍他,就没好气地把合同砸回了他怀里,正色道:“你少来,按流程你这份合同我这边就是要认真看完才能敲章。你等我找个律师细细研读,有一丝错就扒你皮!” “残暴!”洪伟杰把文件装好,主动放在了楚知颜的办公桌上,他四下环顾一圈,问道:“秋姐呢?又不在?” “嗯,估计要下个星期回来。”楚知颜打趣道:“你想她啦?给她打电话,你去电话,她肯定很高兴的。” 楚知颜这话也并非空穴来风,一个月前,就在梁秋要回国之前,楚知颜给她送行,她突然喝醉了。 醉里,梁秋向楚知颜说了自己的苦恼——她觉得自己对洪伟杰动了心,可是她却比洪伟杰大了十几岁。 梁秋觉得很苦恼,她虽然十几岁就来了法国,可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中国女性。她不免觉得自己一个四十岁的老女人会对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动心,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也许只有喝醉了才能与人诉说一番。 楚知颜听了很讶异,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好在,梁秋的醉酒之态只是絮絮叨叨,她只顾倾诉,不需交流。等到第二日醒了,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般,就拎着行李走了。 楚知颜觉得这样的事实在不好评价,她甚至搞不清楚梁秋究竟是真醉还是假醉、还是接着醉酒求得她的帮助去试探洪伟杰的态度。 楚知颜觉得如果是最后一种,那她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帮手,因为她已经开始后悔去借由调侃获知洪伟杰的态度,她盯着洪伟杰平静的面孔,甚至捕捉到了一丝不详的怒气,仿佛她的鬼把戏已经被识破了一般。 楚知颜赶紧投降,主动说道:“别介意,我胡扯的。走吧,我请你吃午饭!” 第三百三十一章 重逢(三) 楚知颜带着洪伟杰去了一家熟悉的中餐厅,相对于清淡精致的法餐,他们还是更喜欢浓油赤酱的中国味。尤其是楚知颜,她越来越想念一种存在于她灵魂深处的酸辣,而这家馆子正可以做滋味相似的酸汤鱼。 “这个味道……这是酸菜鱼么?”洪伟杰觉得这滋味并不是不好,但是确实有些怪。 “不是酸菜鱼,是酸汤鱼。”楚知颜有滋有味品了一口汤,她说:“我敢打赌这种酸味一定是从一种酒里发酵出来的。跟我小时候尝过的酸汤鱼特别像,只有一点点区别,这个更酸,我记忆里的那种更香。” “把厨师叫出来问问不就行了?”洪伟杰见楚知颜如此感兴趣,便起身去跟收银台钱的胖夫人聊天。不知为何,楚知颜还是有些紧张,她四年都没有回过国,除了温州人,她并没有和什么其他地方的国人打过交道,而这口汤的味道显然是出自西南边陲的。 良久,一个憨憨的老男人跑了出来。他带着高高的帽子,点头哈腰的模样赫然就是一个刚到法国不久的偷渡客。 楚知颜问:“您是哪儿人呐?” “我青田的。” “哦……”楚知颜有一些失望,她点点头说道:“这一口汤做的有些云南的滋味。” “不是云南,是贵州。我认识个贵州人,这个汤是他的秘方。说是他们那儿的特色。用发酵的酒做的汤底。” “果然呢!”洪伟杰对着楚知颜称赞道:“你这张嘴还真是刁得很。” 那个厨师看起来很惶恐,他正在后厨做菜,猛然被叫出来,生怕是出了什么岔子。 楚知颜点点头,对他说:“我们是想说您的厨艺很好,在巴黎能尝到这样一口汤真是很独特的滋味。” 这时那个厨师才放下心来,他还没有习惯被给消费,点头哈腰地就退了出去。 这样一个年纪的男人本该是在家中享受儿女的孝顺了,但他却仍旧选择了为儿女继续燃烧自己。 这样的男人让楚知颜想起了楚蓉生,想起了她的童年也曾有过的快乐。 洪伟杰似乎看出来楚知颜心事重重,他提议两人一同散步促进消化。楚知颜便同他一起在宽敞空旷的街区走着。 “你是不是想家了?”洪伟杰问。 “有一点。” “我也是,我已经四年没回家了。”洪伟杰深呼吸着,他满怀期待地感慨道:“不过今年过年我要回去,我要给我妈盖一栋大屋子,让每个弟弟妹妹都能有房间看书学习。我要让他们每一个都好好读书,像你一样有学问,念大学。” “得了吧,就别拿我作比较了。我一个大学肄业的算得了什么。”楚知颜摸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她想起了周曼清,却没有胆量去跟这个被自己伤透了心的老人家去联系。 路过报刊亭的时候,她的眼神没来由地忽而飘向了一份报纸上——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她追逐了多年,始终求而不得的熟悉面孔。 第三百三十二章 重逢(四) 楚知颜立刻买下这份报纸,她双手颤抖地揪着,那折痕从手心处发散开,越往上越淡——“高尔欧洲巡回画展巴黎站”的广告照片丝毫没有被影响到——那黑白照片上,一个银发的大衣老者身侧站着一个东方面孔,眉眼是与楚知颜一模一样。 洪伟杰也看到了那个人,他下意识地指着,他脱口而出:“这人和你真像!”。 洪伟杰一抬眼看见楚知颜魂不守舍的模样,他识相地闭上了嘴。 “怎么了?”洪伟杰关切地问。 楚知颜看了看地址,她把报纸折了起来,沉着声音说:“我有点事,今天先不跟你逛了……” “别,”洪伟杰立刻打断她,他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只是忽而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说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忘了?” 楚知颜看着他的闪着光亮的眼睛,想起那一年他也是这样自告奋勇的陪着她天天跑黑人的唱诗班的。她眉心里沁满忧愁,伸手拦了一辆车算是默认了他的相伴。 报纸上印着的照片还有些失真,等到洪伟杰看到了颜百灵的真人,才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像!太像了。 洪伟杰情不自禁又偷偷摸摸地将目光在颜百灵的脸上和楚知颜的脸上来回打量,瞄到楚知颜时,他用的大多是余光,因为怕伤害到楚知颜,他显得特别的小心翼翼。 洪伟杰想:像楚知颜这样的美人,果然是要一直美到老的。 但楚知颜却看出了颜百灵的衰老,和五年前相比,她高傲的气质明显收敛了不少,整个人似乎受了什么沉重的打击,像一根纤柔羸弱的即将枯败的最后一朵花,挣扎着企图保留最后一丝尊严,但人人都可看得出不过是徒劳而已。 颜百灵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黑色大衣,头上戴着一顶别致的堆纱帽子,从帽檐上垂下半抹轻纱遮住了她疲劳的双眼。 洪伟杰问道:“你要进去么?我还没看过画展呢,不太懂。” “我也没看过。”楚知颜盯着站在展览馆门前的颜百灵,说道:“我是来看她的。” “你要是想说,我就听着。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这样的气质,一看就和我们不一样。” 楚知颜苦笑着,她把视线转回到洪伟杰的脸上说道:“你真的看错了,我是一个很不受人待见的人。” 洪伟杰有些生气,他回道:“你别这样说。就算有人曾经不待见你,那也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你。”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么?”楚知颜产生了倾诉的,她自嘲的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能就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拜金,无脑,命硬,是个很麻烦的女人。” “谁他妈说的?”洪伟杰生了气,他脑子里立刻过了几个人,一股冲动烧上心头,他立刻就要冲出去。 楚知颜也没料到洪伟杰会这样冲动,她见他不管车辆,就要横冲直撞,立刻跳出去拉住他。 街上的车辆顿时此起彼伏地按起了喇叭。 站在台阶上发呆的颜百灵就是在这时看到了她。 第三百三十三章 秘密(上) 楚知颜费尽力气才捉住洪伟杰,她把他塞进出租车里,一种沮丧感充满楚知颜的胸腔。 她用力把后脑勺砸向车座,那动作用力极了,砰砰——两声,同时吸引了司机与被怒气冲昏了脑袋的洪伟杰的注意力。 洪伟杰瞄了一眼司机,他显然不愿意惹楚知颜不开心,于是伸手下意识摸向她的头发,说道:“你别这样……” “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我了?!!”楚知颜冲洪伟杰吼起来。 洪伟杰一时发懵,他问道:“你很在意么?那我们可以调头回去。” 楚知颜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无从说起,她的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洪伟杰顿时手足无措,他吓坏了,连声跟楚知颜道歉。 楚知颜则喃喃自语道:“不用了。” 他从口袋里找出了张卡片,递给了司机,让司机把车开到了华人区的一家娱乐厅——那是洪伟杰平时招待生意伙伴的地方,他还从来没有带楚知颜一起来过。 楚知颜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发现车子偏离了回93区的方向,下了车才发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她本能地拒绝道:“不不不,我不需要到这儿来放松。” “进来,”洪伟杰不给她拒绝的空间,拉着她就往里头走,他说:“你需要喝一点,放松一下,你听我的就好。” 洪伟杰没有给她那红酒,而是给了她一瓶白酒,拿出两个小的白瓷杯,跟她碰起来。 楚知颜的酒量一直没有底,她过去喝红酒、洋酒,甚至两种混着喝也完全不会醉到胡说八道的地步。可是今天她有心事,喝得急醉得也快。 三巡过后,楚知颜打开了话匣子,她笑中含泪地说道: “我跟你说她是我妈,你信么?” “信,你们长得很像。”洪伟杰回应道。 楚知颜又灌下一杯酒,笑了好一会,才摆摆手说道:“你别这样说了,她会觉得丢脸嘞!” 可是她笑了一阵子后,又神经质一般忽而严肃地说:“她抛弃了我,我的存在让她感觉丢脸。可是我们就是像,不仅外表像,骨子里也像。” “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女儿的脾气性情最终会变得和母亲一模一样。我就是跟她一样差劲的人,想要的特别多,命里没有还要拼命挣扎。” 洪伟杰见她喝成这样,又有些心疼,他靠过去拿下她手里的酒杯,说道:“你难受么?要不要休息会?” 楚知颜却答非所问,她伸出一根指头,脸上挂着凄美的笑,她说要告诉洪伟杰一个秘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没跟任何人讲过。” 洪伟杰漆黑的双眸紧紧叮嘱她。 “我十四岁,就为了一张车票,把自己给卖了!”楚知颜说得一场的清晰,她的唇角带着轻蔑的笑,笑了好一会才又说道:“十四岁……那个男的可能比我要大四十岁,他浑身上下都是臭的!那双手指甲里头黢黑,摸在我身上油腻腻地让人恶心……” 第三百三十四章 秘密(下) 洪伟杰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给紧紧勒住,他的声音沉静的可怕,他说:“你醉了……” “我没醉!”楚知颜眼睛一横,她盯住洪伟杰说:“你知道么?他应该就是那种职业乞讨的,一只胳膊从肘子那里被切断了,像个畸形的山包。他发现我是逃票的,就用那只畸形的胳膊顶着我,把我顶到臭烘烘的厕所里……” “你别说了。”说话间洪伟杰太阳穴处的一根青筋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可楚知颜不愿意停下来,她的眼神直愣,快速地往外吐露着她掩藏了很多年、一直自我催眠渴望忘记的秘密。 “他那张脸一直在我脑子里,时不时就要蹦出来!那张脸很大一张,可以把人的脑子全部给占满!怎么甩都甩不掉!真奇怪,我明明是闭着眼睛的,为什么会记得住那一张脸?!他的手就一直一直往我衣服里头钻,他掐我,掐的很疼很疼,那双手就跟烙铁一样……” “你别说了!”洪伟杰终于怒吼了出来。 “你也觉得我很恶心对么?!”楚知颜也跟他对吼,她伸手把桌面上的东西全部扫到了地上,踉跄着跌回沙发里。 楚知颜终于哭了,她的凄厉的声音穿透嘈杂的流行舞曲,高亢又嘹亮。仿佛瞬间被碎裂一地的完美瓷器,让人不得不扼腕叹息。 洪伟杰的胸口起伏不定,他愤怒又心疼,他想去拥抱她,身体却又抵触这个想法。 楚知颜泣不成声,她说道: “我觉得我懂她为什么不认我,也许我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的脑子里面也许也有甩都甩不掉的恶心,就是我!”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我为什么要这么执着这么傻呢?” “我本来什么都没有做错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为什么会一错再错呢……” 她的声音忽而弱下来,她蜷起双腿,紧紧圈住自己,发出如同祈求一般的声音,喃喃低语道: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是我配不上他!我这么恶心的人,为什么要活着?我应该去死啊……” 楚知颜呢喃的话越多,洪伟杰就越听不懂,他只是觉得楚知颜经历了很多痛苦,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常常平静的外表下涌动着如此多的不甘与屈辱。 他坐到楚知颜的身边,给了她一个扎实的怀抱,洪伟杰说:“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 楚知颜哭的精疲力竭,昏沉沉的睡了。洪伟杰以为她醒来后,一定会“失忆”——无论是假装还是真的。 但没想到恢复常态的楚知颜却对他表示了感谢,她说:“把什么都说出来,真的会轻松很多。” “你还真的是千杯不醉啊。” “不知道,也许我醉的方式不一样,也许我醉的时候才是真清醒。” “那我能完整的听一遍你的故事么?”洪伟杰露出调皮的笑。 “不要了,你听得乱七八糟应该才是对的,我本来就过得乱七八糟。” “但我还是不一样的,对么?”洪伟杰看着楚知颜的背影高声问道。 “什么?” “我是不一样的,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享有你秘密的人。” 第三百三十五章 采风(上) 陈彩云一早就站在家门口,像个门神一般守着院子。她手里头摘着菜,眼睛却滴溜溜地瞄着大马路。 大约十点钟,她终于盼来了自己一直等待的人。 陈彩云一边冲院子里头喊,一边鬼祟地盯着远远而来的人影儿。 “雨婷!雨婷快出来!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快点儿,小羽过来啦!快点!哎呀,急死人了!” 陈彩云喊了半天也没见女儿从屋子里头出来,而杨鹤羽的身影却越来越近,不容她再这般通风报信了。 “小羽呐!”陈彩云热切地跟杨鹤羽打着招呼,她那张小脸随着年龄的攀升,胶原蛋白流失的厉害,一笑起来一层面皮仿佛随时要与骨骼脱离一般,移动了些许位置。 “哎,阿姨早。” 陈彩云一边扭头向后看,一边冲杨鹤羽喊道:“大周末的你上哪儿去啊?” 她不等杨鹤羽回答,就一把攥住了杨鹤羽的胳膊,笑着说:“雨婷也家来了,你带着雨婷出去玩玩呗。这小丫头跟我们老娘们在一块,都待傻了。你年轻,又有文化,多照顾着点雨婷,也让她进步进步。” 陈彩云生怕杨鹤羽跑了一般,一只做惯了粗活的大掌牢牢抓住她,抬高嗓门喊道:“雨婷!死屋子里啦?!小羽来了!听不见呐!” 这时,楚雨婷才从屋子里头磨蹭了出来。天刚入深秋,楚雨婷穿了一件新买的红色棉袄,腰身处是用抽绳收着的,显出纤细的美感。 只可惜她站不直,总是歪七八扭,折损了本该端丽的气质。 “臭丫头!又披头散发的!”陈彩云骂完,又扭头温柔地对杨鹤羽说:“小羽,你叔叔常跟我说,我是一缸墨水,雨婷跟着我也要变黑。你说他是不是骂我?!我哪有墨水!咱们这儿最有墨水的是你小羽才对。是吧?你多带着点儿我们雨婷,也让她沾沾墨水!” 杨鹤羽被陈彩云没头没脑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他想楚叔叔跟陈阿姨确实是没有共同语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的句子,楚叔叔估计是跟陈阿姨讲不明白的。 杨鹤羽想:他也应该明智点儿,不要跟陈彩云较真。 “陈阿姨,”杨鹤羽好不容易才从陈彩云密集的话语里找到了缝隙,插了话进去,他说道:“我是要去接人呢,有一个朋友过来,恐怕今天没时间出去玩。” “啊……”陈彩云有些失望,但是她拉着杨鹤羽的手却没有撒开,她顿了顿又说:“那让雨婷给你帮忙去。跟着你学学待人接物,反正以后嫁人了,这些都得会嘛。” 杨鹤羽看看陈彩云,又看看倚在门口的楚雨婷,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他说:“也成,那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楚雨婷给自己的脸上扫了两坨圆圆的粉色腮红,她的肤色随了陈彩云,并不白皙,那两坨腮红扫在她的面颊上很是突兀,像是年画上才有的画法。 好在她一直半低着头,散落的头发挡住了四分之三的面孔,杨鹤羽并没有看清她的妆容。 第三百三十六章 采风(中) “哥,你是不是有要紧事忙?你要是有要紧事的话,可以不带着我。我到前面路口自己找地方玩去。” 楚雨婷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杨鹤羽很惊喜,某一瞬间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同楚知颜、楚雨婷一起在小溪边抓鱼时,这个牙牙学语的小丫头也是很乖巧懂事的。 “不要紧,从成都来了一个朋友。也是个小姑娘,你去见见也没什么,她比你大几岁,兴许还能交个朋友。” 楚雨婷点了点头,风扬起了她的头发,杨鹤羽看到了她脸上突兀的腮红。但这次杨鹤羽忍住了已经到了唇边的评判,他想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若无夸赞,还是不说为妙。 两个人在中转车站站着等了一会,才看到了缓缓驶来的一台大巴车。 很快,洋气的贝一旎从车上跳了下来。 楚雨婷看着贝一旎眼睛都直了,这时,她才清楚什么叫时髦。那些楚雨婷自认为在县城里添的见识,瞬间成了一坨坨污秽,连带着她都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贝一旎的长发是天生的如海藻一般蓬松的质地,她用闪着亮片的鸭舌帽在自己的小脑袋上一扣,那一捧蓬松微卷的头发便和电影画报里头一模一样了。 贝一旎的穿着也很大胆,她上身看起来是胖胖的,可是并不臃肿,像个可爱的孩子。下身却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一条格子裙,两条笔直的长腿穿着一双超过了膝盖的大靴子,露出两截白花花的大腿来。 她为人热情洋溢,见了杨鹤羽丝毫便亲昵地蹦过去就把自己挂在了杨鹤羽的身上,她高兴得大叫。 杨鹤羽把她扒拉下来,说:“好了好了,沉死了。” “哈哈哈,我长肥了一点点。”贝一旎伸出一根指头戳着杨鹤羽说道:“哥,你太不仗义了!你是不是跟贝一铭说了我要来的事儿了?” “是啊。” “你知不知道他就跟个唐僧一样,给我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让我不要来烦你!我不过就是渴望一个充满原始美的地方,让我的脑袋能够感知到真正的自然而已!他那种充满铜臭的人,是不可能会理解的!” “你们两个啊,”杨鹤羽连连摇头,他感叹道:“从小打到大,什么时候才能相亲相爱。” “帮我拿行李。”贝一旎毫不拘谨地指挥着杨鹤羽干活,然后接过拉杆箱说道:“我哥让我去问问田阿姨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你,我就去啦。然后田阿姨给我了一堆你的东西,这个箱子重死了!有一半儿都是给你的!毛衣、手套、围脖还有各种肉酱什么的。” 杨鹤羽会心大笑。 堂弟杨宇轩因为在国家级计算机竞赛中获得了金奖,被保送进入了理想大学,高考对杨宇轩来说只不过是一次形式化的圆满。所以这一年来,田敏都过得很轻松。 她的时间都被用来研究美食和打毛衣,等到杨宇轩正式去北京报道,田敏的轻松就变成闲。人是闲不下来的,闲下来就要去弄出一些事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 采风(下) 贝一旎挽住杨鹤羽的胳膊说道:“田阿姨可交待了秘密任务给我,说让我帮他侦查一下你的个人问题。哈哈哈,这几天你可得把我照顾好,不然的话,我回去可不知道要讲出什么来哦!” “行行行,你辛苦啦。谢谢啊。” 楚雨婷不可置信地看着杨鹤羽拍着贝一旎的手,她的脸羞得绯红的同时觉得肺也快气炸了。 这时,贝一旎也注意到了这个一直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高个女孩。 杨鹤羽介绍道:“她叫楚雨婷,我师父的女儿。” “楚……?”贝一旎隐约记得杨鹤羽的女朋友也姓楚,是个很美的女孩子,可眼前这个就有些惨不忍睹了,而且细细一看还是个小丫头,她反应过来后便伸出手,主动说道:“你好,我叫贝一旎。宝贝的贝,天下第一的一,旖旎风光的旎。” 楚雨婷见她那双手上每个指甲都涂了一种颜色,红的、黄的、蓝的、绿的还有紫色的,她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把自己的指甲涂成这样。她的食指上还戴着一个像骷髅头一样的东西,那个骷髅头的鼻孔中穿过一根链子连着小指头上一枚飞鸟戒指,真是新奇极了。 楚雨婷不敢跟她握手,扭捏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贝一旎却“噗嗤”一下,朝前连连迈了两步。她歪着脑袋盯着楚雨婷的脸,笑着说: “小妹妹,腮红不是这么打的,你在学化妆呀?我教你呀!” 贝一旎无心之语却正好戳中了楚雨婷敏感的神经,她顿时无地自容,转身扭头就往回跑。 愕然的贝一旎有些尴尬,她问:“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杨鹤羽追了喊了几声,但楚雨婷还是头也不回地跑了。杨鹤羽叹了口气,说道:“人家是个小女孩儿,你讲话不要这么直接。他们在乡下长大,见识少,懂么?”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自己责任好大呀!” 杨鹤羽不明白,他看着神态夸张的贝一旎,听到她说:“我就是要画画,我就是要去追求美!从今天开始,让中国深山里的每个女人都能懂什么是美,就是我贝一旎的人生目标!” 杨鹤羽突然明白了贝一铭和贝一旎为什么总是吵吵嚷嚷的。 他们两个是在是太像了,两个人都是一般无二的自信,甚至有点儿自负,还偏偏很难看得起谁。这两个人在一起长大,不打架就奇了怪了。 不过杨鹤羽一直就喜欢他们兄妹的自信,喜欢他们对自己人生理想的追求。他说:“好!我可等着这一天!你哥还让我劝你,艺考差不多的院校能走就走了,我本来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听了你这番话,倒还真有点张不开口了。” “我哥就是个两面派!他说这话说的这么轻松,那当年他怎么就不能去学个理科,满足了我老汉的心愿呢?!哼!讨厌鬼,到我这儿就让我妥协了?我偏不!宁缺毋滥,让将就都见鬼去吧!” 第三百三十八章 又来一个(上) 陈彩云屁股刚挨上板凳,还没把板凳给焐热,楚雨婷就气冲冲地跑回来了。 陈彩云愣愣地看着女儿跟一头雄狮一般飞着头发直冲进小屋,重重地把门摔得山响。她放下手里头正在缝的棉背心,一头雾水地过去敲楚雨婷的房门。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你回来做什么呀?” 陈彩云把耳朵平贴在房门上,皱着眉头转着眼珠子仔细感觉着,似乎有隐隐约约地哭声传了出来。 陈彩云听见那哭声,却并没有着急的样子,她的脸上盘过一丝很诡异的喜色,然后她蜷起指头轻轻两下扣在门上,低声问道:“你哭什么呢?是不是……是不是小杨欺负你了?你别怕,出来跟妈说说!” 她话音刚落,一个重物就砸到了门上,发出如雷般的巨响,吓得陈彩云一激灵。 “滚!滚滚滚!”楚雨婷在里头气得直哭。 陈彩云不明就里,嘴里头骂骂咧咧地嘀咕:“吃老娘奶水长大的叫老娘滚!越长大越像那个大眼睛的贱货!没良心……老娘还是不是为了你的前途着想!要是没老娘给你拿主意,你指望屋里头那个死人呐!” 可是陈彩云嘀嘀咕咕刚走到门口,就愣住了。她傻傻地看着一个精致得跟集市上卖给孩子玩的塑料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子挽着杨鹤羽的胳膊就朝她走过来了。 而杨鹤羽,这个翠嶂新品鹤留分公司上下闻名的翩翩君子竟然毫无顾忌地任由那个小丫头揽着,还一路亲切地与她说着话,那模样亲昵的叫人都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 杨鹤羽朝陈彩云招了招手,他喊道:“阿姨,雨婷回来了吧?” “啊……回了……”陈彩云打量着贝一旎说道:“那丫头怎么了?怎么交给你没一会儿就跑回来哭了呢?” “她哭啦?”贝一旎听了立刻就接了话,她做了个鬼脸,娇俏地说:“对不起哦,她肯定误解了我的意思了。要不我去跟她解释一下吧?” “你谁呀你?”陈彩云吊着眉梢眼尾问道。 “阿姨你好,我叫贝一旎。贝是宝贝的贝,一是天下第一的一,旎是风光旖旎的旎。” “什么什么……什么东西,听不懂!”陈彩云一听贝一旎这嗲嗲的声音,就掉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鹤羽说道:“要不我去看看吧,也没什么大事儿。雨婷现在正在青春期,比较敏感。旎旎直爽,说话直接……” “不是,这丫头谁呀?她欺负的我们雨婷啊?”陈彩云一听女儿可能是在这女娃娃这里吃了亏,立刻就着急了。 “我没有欺负她!我只是想说她长得很好看啦,如果不化妆会更好看。”贝一旎见陈彩云一口乡音,便推着杨鹤羽说:“哥,你帮我解释清楚。” 陈彩云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气势汹汹地对着杨鹤羽教训道: “小杨,我们雨婷虽然不是城里的丫头,那也是我陈彩云的宝贝!可不能什么阿猫阿狗就敢随便欺负!该怎么着,你可得站出来给我们雨婷做主!阿姨一直挺喜欢你的,但你可有一个毛病!你一个大小伙子搞那么多妹妹干什么?!你雨婷才是你正经妹妹,才是从小长到大的情谊呢!” 第三百三十九章 又来一个(中) 陈彩云的话贝一旎可是不服,她一路走一路跟杨鹤羽论理,非要证明她才是跟杨鹤羽从小长到大的情分。贝一旎说和贝一铭相比,杨鹤羽倒更像是自己的哥哥。 杨鹤羽让她不要和一个没有文化的妇人一般见识。 贝一旎一听有理,她俏丽地笑着,很快就把那个说话粗俗的妇人忘到了九霄云外。 贝一旎的大行李箱里果然放着一包田敏给他织的毛衣、围巾和手套,还有好几双兔毛鞋垫子,五大瓶子牛肉丁香菇酱,这一瓶瓶的分别用报纸裹着又用塑料袋分开扎起,最后再用麻绳紧紧缠住,收拾的干净又利索。 杨鹤羽把这些东西一归位,拎在手中一提,确实分量不轻——满满都是爱呀。 去了这些东西,贝一旎的行李箱就空下去了不少。她带着一个便携性的写生架子,一大堆颜料和彩色画笔,卸下行李后,杨鹤羽带这贝一旎往鹤留的美景深处走去。 贝一旎的行头换成了牛仔裤和牛仔外套,大皮靴也被脱下来换成了一双名牌帆布鞋。贝一旎的衣服都是薄而宽松的,并不抗寒,所以她就在自己的脖子上缠了五六圈的马海毛彩虹围脖,头上也戴了一顶黑色羊毛的八角帽,显得洋气又随性。 除了画具,她的脖子上还挂了一台相机,不是上胶卷的,而是数码相机——日本产的,拍下的照片就存在相机内的记忆棒里。那相机还自带着一块小彩屏,拍下了什么立刻就能够查看到。 这样一个灵动的女孩子很快就在鹤留成了一道风景,贝一旎作画时,无事的人们都会围过来看,尤其是孩子们。 孩子们全都咬着指头盯着贝一旎,有的人鼻涕都流到嘴里也没有知觉,看她都看傻了。 贝一旎享受着被人围观的时光,她越画越开心,兜里的糖果散光了,她便开始给孩子们画漫画。 一个个夸张搞笑的形象跃然纸上,杨鹤羽看了后给了她最真诚的夸赞,直说画的好,特点抓得准。 楚雨婷也混在人群里偷看贝一旎作画,自从被贝一旎“笑话”之后,她就再也不化妆了——一张光洁的小麦肤色的面庞,倒显出了青春靓丽的美。 楚雨婷只敢远远的看着,并不敢跟那些人一样凑上前去充满好奇和期待地朝贝一旎讨要一张自己的漫画。 可是贝一旎却早就看见了她,她快速画好了一张,越过人群亲自把画递给了楚雨婷。 “给你!”贝一旎赞扬道:“你长得很有魅力,希望你喜欢。” 楚知颜扭捏地接过了画儿,她看着那色彩丰富的画面,看着画面上那个灵动的人物,心里头美得很。 她珍惜地把画儿抱在胸前一路跑回了家,陈彩云见了,不知真相的她嘀咕道:“这狐仙儿画得真美,瞅着还有点儿像我们雨婷!” “就是我!”楚雨婷小心翼翼地把画从母亲手里夺回来,她说:“小羽哥的朋友给我画的。” “没出息!”陈彩云啐出一口唾沫,伸手在女儿额头上戳了戳。 贝一旎并没有在鹤留长待,一个星期后,她就要走了。 可是陈彩云却没有松下一口气来,因为贝一旎还没走呢,杨鹤羽身边就又多站了个漂亮姑娘。 第三百四十章 又来一个(下) 金娇娇是在贝一旎临走之前来的,她并没有和杨鹤羽打招呼,背着行囊独自就来了。 没成想却在中转车站和给贝一旎送行的杨鹤羽碰上了。 金娇娇还是老毛病,见了杨鹤羽,余光里便在没有其他人。她看起来有些疲累,但见了杨鹤羽立刻抖擞起了精神,又惊又喜地说:“哎!你怎么会来接我呀?” 她说完话才看见杨鹤羽手边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那奶白色的行李箱上贴着米奇老鼠的贴画。金娇娇顺着箱子往后一看,她看见了大皮靴、超短裙、鸭舌帽的贝一旎。 贝一旎也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她那个眼神分明就是有了“惊喜大发现”的样子。 “巧了,我正好送朋友走。”杨鹤羽见了金娇娇也很惊讶,他问道:“你又来采访?” 金娇娇背囊里满满装着的都是给波耶带的药品和补品,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杨鹤羽的话,只能说:“啊……啊……你送朋友啊……” “嗯,我一好哥们的妹妹,叫贝一旎。学画画的,过来写生。”杨鹤羽扭头对贝一旎说:“旎旎,给你介绍一下,我大学校友,金娇娇。省报的记者。” “大记者好!”贝一旎跳过去冲金娇娇伸出手,甜甜地笑着。 “什么大记者,叫名字就行。”金娇娇展开笑颜,伸出一只素净白皙的手和贝一旎满是装饰的手握了握。金娇娇瞧见她别致的两枚用锁链相连的戒指,觉得很新奇,赞叹道:“这种戒指还真是第一次见,果然是新新人类啊。” “你喜欢啊?” “嗯,好看!”金娇娇原只是客气,没想到贝一旎却立刻把戒指摘了下来。 贝一旎把戒指塞到金娇娇手上说:“你喜欢就送你!” 这样大方不扭捏的女孩子从来就是得人喜爱的,金娇娇一时受宠若惊,她下意识地摸着口袋,却没什么可拿出来回馈给贝一旎的。 “哎呀,这……这多不好意思。我比你大几岁,收了你的礼物,却没什么可以回赠给你的。” “没事儿,”贝一旎转着眼珠子,举了举手里的相机,说道:“既然这么有缘分,那就一起拍个照呗。” 不容金娇娇作出反应,贝一旎即刻抓了一个路人,教他怎么按下数码相机的快门。 金娇娇反倒拘谨起来,她背过身从包里掏出粉饼,快速瞄了一眼自己的状态。等扭过头时,却发现杨鹤羽正在看她,她赶紧把手背在身后,没话找话道:“小孩子,就是活泼!” “来来来,我站中间,我揽着你们两个。”贝一旎虽然瘦,手上力气却不少,一把就将金娇娇和杨鹤羽给拉到身边,她笑盈盈地说道:“看镜头啊!我喊一二三,你按快门哦!一、二、三、茄子!” 金娇娇被她弄得发笑。 那拍照的人显然对自己的手艺不是很有信心,贝一旎便跑过去检查。 金娇娇说:“这是什么口号,茄子?什么东西,真逗!” “再来一张!我哥都没笑!”贝一旎又跑了回去,这次她直接把杨鹤羽推到了中间,探头对金娇娇说:“你把我哥挽上啊!我们凑近一点!我哥个子高,站在中间像个山尖儿,这样构图才好看!” 第三百四十一章 生米做成熟饭(一) 金娇娇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的手从杨鹤羽的臂弯里钻过去时,仿佛时光都变得缓慢。 杨鹤羽微微偏头来看她时,她觉得他眨动眼皮的动作都变慢了,那上下睫毛轻缓地碰在一起,唇边似乎带着笑的模样,令她脑袋里头嗡嗡作响,眼前泛出炫光。 贝一旎雀跃地喊起来:“每个人都跟我一起喊茄子!一、二、三、茄子!” 一阵清脆的快门响后,贝一旎立刻丢开手又跳过去检查照片。金娇娇心里头多想这一刻能够慢一些。 但她并没有贪恋太久,用力抓了一把杨鹤羽的袖筒后,她也跟过去检查照片。 “不错!你看,大家都笑了。”贝一旎举着相机给金娇娇看,她伸出一根手指贴近唇角,说:“拍照的时候只要喊茄子,就会笑得特别自然好看,哈哈!” “这样啊……”金娇娇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故作轻松地说:“你这照片也发我一张呗。” “当然,你给我留个邮箱。”贝一旎冲她眨巴着眼睛,小声说:“我会常常跟你发邮件哒!” 送走了贝一旎,金娇娇和杨鹤羽才聊了起来。 杨鹤羽问金娇娇要去哪儿? 金娇娇心想:去你波耶家呀!不然呢? 可是刚刚她又回应了杨鹤羽自己是来采访的,金娇娇只能说:“听说你成鹤留县的大红人了,县长都要找你去做坚果种植的推广?” “这种假新闻你可得好好辟个谣,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谦虚。”金娇娇双手插在兜里,跟在杨鹤羽身后踱着步子。 “真没听说过!”杨鹤羽见金娇娇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赶紧辩白,他反问道:“怎么着?难道你是来采访我的?” “你消息滞后。”金娇娇顿了顿,说道:“我……我是顺路过来的。哦对,我给你爷爷带了一些新药,陈主任说跟你说了,是吧?” “你给我带来了?”杨鹤羽连连感激,他说道:“我打电话问他的时候,他说建议我换一种药。我还说下个月过去开呢。” 金娇娇颠颠自己的背包,说道:“都给你带来了,够吃一个季度的。走吧,我去看看他老人家。” 陈彩云端着一盆淘米水泼在门口,她仰头看了一眼马路,正好瞅见杨鹤羽和金娇娇。 陈彩云直起腰身,揉揉眼睛,她嘀咕道:“咋又换了一个人?” 她看着看着就发了愣,手里提着滴水的盆就等在了原地。 直到两个人走进了,杨鹤羽跟她点头打招呼,陈彩云才看清楚他身边的女娃娃。 金娇娇已经来过鹤留很多次了,她也已经认识了陈彩云,知道她就是杨鹤羽前女友的养母。 “陈阿姨,你好。” 陈彩云却没有问候,她扭过身,在屁股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嘀咕道:“咋又来了呢……咱们这破地方就这么香呢?!一天天的到处飞野蝴蝶来!” 金娇娇听见了陈彩云的嘀咕,她尴尬地停住了脚步。好在杨鹤羽并没有听清,她便嘟了嘟嘴把羞涩抿在嘴唇里,快步跟上了杨鹤羽的步伐。 第三百四十二章 生米做成熟饭(二) 陈彩云回了院子,就把手里的盆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在院子里琢磨篆刻的楚蓉生被陈彩云吓了一跳。 楚蓉生和陈彩云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说过话了,他不知道陈彩云是哪里来的邪火,也并不打算去问她。 只是没想到陈彩云却扭着步子,直冲冲地朝楚蓉生走了过去,她如同突然发了癫,一下子就把楚蓉生面前的凳子给踹飞了。 “一天到晚琢磨这个破石头!我陈彩云真是瞎了眼,当初怎么就看上你这个怂货!” 这样的恶言恶语,陈彩云也已经很久没有跟楚蓉生吐过。猛然间被她这么一骂,楚蓉生脑袋一阵懵,他并没有像年轻时候那样立刻就反弹,恨不得抄起扫把来和陈彩云干仗。楚蓉生只是摊开两只沾了白色石头沫子的手,傻傻地问:“又怎么了嘛?” “你脑壳里那是脑子么?是脑子还是豆腐?啊?!我看你是一脑袋臭豆腐吧!”陈彩云气得伸手在楚蓉生的手掌上拍了一巴掌,她骂道:“人家师父带徒弟,哪个不是留一手,就你个傻子,早早就把杨鹤羽顶到科长的位子上去!自己倒退下来,你退下来,我们雨婷怎么办?!” 这时,楚蓉生也找回了神志,他怒目一瞪,回嘴道:“神经病!我看你病得不轻。小羽那是尊敬我,看在他爸爸的面子上喊我一声师父。你以为我真是他师父啊?!他是大学生!有真本事的!别说在鹤留这个小地方,他就是去大北京,大上海,照样能混出名堂的!” “大上海”三个字显然是刺激到了陈彩云,她急得哇哇大叫: “一天到晚上海上海的,到现在还惦记着上海呢!自己家的女儿不管,你这心还是人心嘛!我告诉你,雨婷的事情你要管!你必须管!她是你女儿,你是她爸!你不管她,你就不是人!” 楚蓉生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他说道:“我原来一直要管她,你不让我管嘛。我说让她念书,你跟我唱反调,现在却在这里撒泼打滚地是要做什么?!” “楚蓉生你就是个孬种!要不是我哥哥早就离开鹤留到外头打工了,我们娘俩个能这样被你欺负啊!” “那你带着雨婷去找陈南根去呀,现在都鼓励人员流动了,你还在这里憋着干嘛?!” “你!”陈彩云被楚蓉生噎得说不出话。她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拿哥哥出来做幌子只能过过嘴瘾,陈南根这样的铁公鸡怎么可能会对她这样一个嫁出去的人施以援手呢。她不得不哀叹自己的命苦,这一辈子谁都依靠不上,说到底只能靠自己。 楚蓉生见她回不了嘴,态度也软下来,他说道:“我知道你惦记着雨婷工作的事情,这不还有几年嘛。让她去学会计,她好好学就是。等学好了,有本事了,考个证书什么的,工作有什么愁的嘛!” “你放屁!考什么考!老娘不稀罕那个。”陈彩云顺了顺自己的头发,终于把心底话说了出来:“我就要杨鹤羽做我女婿!” 第三百四十三章 生米做成熟饭(三) 陈彩云的话险些让楚蓉生笑掉了大牙,他一边笑一边拾掇起被陈彩云踹飞了的石材和刻刀。他抹了一把憋不住笑泪,沉吟了一会,才伸手在屁股上拍了拍,自言自语道: “瓜婆娘,疯喽。” 陈彩云不给他走,上前拉扯住楚蓉生,立着眼睛回道:“你又骂人,你们四川人骂人的话翻来覆去那么几句,以为老娘听不懂呢!” “你放手,再胡搅蛮缠,老子真捶你!” “谁胡搅蛮缠!怎么了?他杨鹤羽原本也是我陈彩云的女婿,当年他杨世庆和耶沙没死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要跟我们家订娃娃亲的?!” “陈彩云!你有完没完?!”楚蓉生见陈彩云越说越认真,他眼睛朝楚雨婷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正色道:“你一个做母亲的说这样的话像什么样子?!雨婷才多大?她才十六岁!” “十六岁怎么了?!我十七岁的时候都跟你干那事情了!” “你给我闭嘴!”楚蓉生受不了陈彩云的粗俗,他本来当成一场玩笑,现下成了真生气。他说道:“我跟你真是没话说,你就是疯婆娘。我跟你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以为我们这种老不死的能压得了谁呀?!而且,陈彩云,你真是皮厚!” 楚蓉生嗤笑出来,他连连甩头,怒不可遏地说:“杨世庆说要来定娃娃亲,是要跟申申定!说这话的时候雨婷还没生出来呢!你恨申申恨得牙根都痒,现在倒想起来当人家妈了!给老子滚远点!这种笑话老子要再听你胡扯,大耳刮子抽你!” 陈彩云的个性是遇强则弱,每次楚蓉生那种带着杀气的目光朝他射过来时,她就蔫儿得说不出话。 但这个想法在陈彩云的脑子里扎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杨鹤羽来鹤留分公司报到这一天她就开始琢磨起了这件事。 陈彩云自己选错了男人,窝囊了一辈子。她深觉得女人倘若找不到一个好男人,那一辈子就毁了。 楚雨婷是她的宝贝,是她当年拼了命生出来的。让女儿有个好归宿,是她最大的愿望。 可是陈彩云只是个没有见识的农村妇女,她脑子里盘算的斤两全是些不入流的手段,但那便是她仅有的武器了。 陈彩云一边琢磨,一边走近了女儿的房间。 陈彩云眼睛尖,那门缝只微微动一下却也逃不出她的眼睛。她一脚就把门踹开,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躲这里干什么?!没用的东西!听见没?你老子可没打算管你的事,你自己还不争气么?!老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开始给自己盘算了,哪像你这么怂!” 楚雨婷满脸通红,她不服气地说:“你这么精明不也就过成这样么?!” 陈彩云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她伸手想打女儿,却又下不去手。她只能把自己两个巴掌合在一起,在清脆的声音里,她嚷道: “那还不是老娘点子背,遇到了狐狸精!遇到了老狐狸精,又遇到了小狐狸精!奶奶的,你个小兔崽子还戳我心窝子,是不是要气死我!” 第三百四十四章 生米做成熟饭(四) 楚雨婷学着贝一旎也开始往指甲上涂指甲油,但她买不到品质和贝一旎一样好的甲油。她只能在指甲上堆砌不同饱和度的红——粉红、玫红、酒红、大红,可那颜色没一种够“正”,乱七八糟地涂在指甲上说不出的难看。 楚雨婷看了生气,她拿着铅笔刀用力刮着刚刚干涸的指甲油,蜷曲的色彩从指甲上褪去,露出内里泛白的底色来。 陈彩云见她这幅模样,愈发生气。她冲过去夺了女儿手里的铅笔刀,说道:“你这一天到晚尽瞎忙活!你学这些是想跟杨鹤羽身边那些漂亮小姑娘比?你比得过来么?!你就是比得过来,老娘也没那些钱交给你造!” 楚雨婷一听就红了脸。她从小生活在楚知颜的阴影里,好不容易挨到了楚知颜离家出走,自己也慢慢到了青春期,那些在中专学校里头围着她转的男孩子让楚雨婷有了一些自信——她这些指甲油都是那些男孩子买给她的,口红也是。 但她见了贝一旎心里就明白了,什么是天下地下的区别——就像陈彩云每天折磨楚知颜,不给她新衣服和擦脸油,弄得楚知颜蓬头垢面,她也永远不可能比得过“姐姐”。 青春期的自卑是叛逆的重锤,越自卑越是叛逆得厉害,楚雨婷不服陈彩云的话,她瞪起眼珠子指着门口说:“你出去!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能行?!你就是傻!”陈彩云戳着楚雨婷的脑门子,问她:“你知道那些丫头怎么就拿不下他杨鹤羽么?” 楚雨婷捏着拳头把指甲藏在掌心里,好奇地看向陈彩云。 陈彩云压低了声音说:“因为她们都不晓得男人到底喜欢啥!” 楚雨婷下意识地问:“男人喜欢啥?” 陈彩云泄气,她心想怎么女儿一点也不开窍,一点也不像她。倘若当年她也这样扭扭捏捏等着楚蓉生来追着她,那楚蓉生这头“小白猪”早被旁人拐走了。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层纱!” 陈彩云说的这句话让楚雨婷嗤之以鼻,她嘀咕道:“我还当什么新鲜话呢,老掉牙的话你说着什么劲。” “放屁,你懂个屁。关键是怎么追!”陈彩云露出一脸精明相来说道:“女人光顾着把自己弄得天仙一样,那还不是在等着别人来追嘛!我跟你讲,这种事简单得很……你又不难看,这小腰屁股哪个男人扛得住?有这功夫画自己,还不如直接上!” “妈!你这说的什么呢你!” 楚雨婷到底是个小姑娘,她被陈彩云一番话说得脸热心跳,面红耳赤。 陈彩云却急了,她跳过去,把脸凑到女儿面前盯着楚雨婷说:“天下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他杨鹤羽也一样!你没瞅见那个小姑娘挽着他,他那一脸高兴劲儿么?!你就是傻,放不开!” 楚雨婷的睫毛忽闪忽闪,像一只挣扎的蝴蝶,很久才终于安定下来。 陈彩云说:“妈看得出来你也中意小羽,是不?” 楚雨婷不作声算是默认。 “那你就听你妈的,我是你妈,肯定为你打算,不会害你的!”陈彩云压低声音说:“妈给你们弄点好酒,你们好好在一块喝个痛快。” 第三百四十五章 生米做成熟饭(五) 在波耶家,金娇娇又品到了那种滋味熟悉的酒。她惊喜地问:“爷爷现在又能酿酒了?” “没有,这是我酿的。”杨鹤羽说:“他有一本小册子,记载的不是很完全,我让他陪着我一起捣鼓,试了好多次总算弄对了。” “那你也算是手艺人呀。” “你喜欢这个?那你回头带一坛走。” “成。”金娇娇笑了,她说:“这算回礼?” “谢谢你这些年一直的帮忙,这点东西算回礼,太轻了。喜欢的话,随便拿。” “我开玩笑呢。你这个人总这么认真,一点玩笑开不了。” 金娇娇和杨鹤羽的谈天没有持续多久,陈彩云很快就寻了来,她热情地邀请杨鹤羽晚上到家里去吃饭。 杨鹤羽问金娇娇:“你今天走么?” 金娇娇没料到会被问及,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傻傻地说:“走啊?还是……不走啊?” 陈彩云不容别人耽误她的事,她立刻就说道:“小羽,你师父让你去!你可不能不来啊!你就一个人来,我家去准备菜去!” 陈彩云不给杨鹤羽拒绝的机会,丢下话扭身就走。 杨鹤羽说:“本来我想你要是不走,晚上就在家里吃饭呢。” “没事,那我不走,我给爷爷做饭。”金娇娇露出开心的笑脸,她说:“你放心去,我照顾爷爷。” “行,那你晚上住我宿舍吧。房间里头有dvd,你可以看看电影。也不那么无聊了。” 金娇娇忍不住又开玩笑道:“呦,你这是跟我炫耀住科长楼了?” “没有。”杨鹤羽拿着桌上的中药,起身说:“我去给爷爷煎药,你自己坐坐。晚上我吃完饭回来带你过去。” 望着杨鹤羽的背影,金娇娇轻轻抿着嘴唇。 她隐隐约约觉得杨鹤羽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变化,这种变化让她有些许紧张。金娇娇不知道这种变化的走向会是怎样的,因而焦灼不安。 到了晚上杨鹤羽去楚家赴宴,可奇怪的是,楚蓉生并不在家。 杨鹤羽看着一桌子菜,问:“师父呢?” 陈彩云拍着大腿说:“这个死人要到我娘家去帮忙,我菜都做好了,他才想起来!我看他是跟你阿波一样,提前就老年痴呆了!” 陈彩云说完就哈哈直笑,直到她瞥见紧张的楚雨婷不满的神色,才惊觉失言,于是赶紧生拉硬拽让杨鹤羽坐在了楚蓉生常坐的位子上。 “你看阿姨我做了这一大桌子好吃的,你可一定要留下来吃光!这样的好菜,放不新鲜了,真是作孽!”陈彩云满上一大杯子酒,递给杨鹤羽,说道:“来来来!你喝点儿!” “不,我吃菜,酒就不喝了。”杨鹤羽连连推辞。 “妈!小羽哥说了他不喝酒!你别劝了!” 楚雨婷忽而叫喊出来,同时惊到了杨鹤羽和陈彩云。 陈彩云立刻放下碗,骂道:“你个丫头,怎么跟你妈我说话呢!客人来了,劝人几杯酒才是礼数!你也给我喝!” 杨鹤羽见着母女二人又吵起来,连忙接过陈彩云递给她的大碗,说道:“师娘你别客气了,这碗我干了,你们都坐下好好吃饭,成吧?” 第三百四十六章 生米做成熟饭(六) 接下来,无论陈彩云如何相劝,杨鹤羽都不再多饮一口。 但他的眼皮却越来越沉,口也越来越渴。杨鹤羽让楚雨婷帮自己倒一杯水来,可等楚雨婷将热水端来,杨鹤羽已经醉倒在饭桌上了。 楚雨婷惊吓地挨到陈彩云身边,说:“妈!这怎么了?!小羽哥酒量一向都好得很啊!” “瞎叫唤什么,”陈彩云斜昵着眼睛,低声说:“老娘没办法的话,会叫他来?!我跟你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楚雨婷面红耳赤,刹那间跳得离杨鹤羽远远的。 陈彩云骂道:“你躲什么呀!你不都答应了么?!” 楚雨婷蠕动着嘴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陈彩云又急了,她说:“你个废物!老娘废这老大功夫,把他给弄过来,今天你不把这事办成,往后别喊我妈!” 楚雨婷低着头,喊道:“我不会!” 陈彩云一巴掌就照着她的脑袋拍过去,骂道:“啥都要学啊?!那玩意猪狗都不用教的!呆子哎!” “他万一醒了怎么办?!” “不会醒,睡一夜都不带醒的!”陈彩云胸有成竹,她站起来说:“老娘把他给你扛你房里去?” “不行!爸一会不回来么?爸回来怎么办?” 楚雨婷这句提醒倒是让陈彩云的眼皮惊跳了几下,她立刻耸起肩膀嘀咕道:“对哦,我怎么忘了这茬子了!” 陈彩云似乎很忌讳一般,懊恼又气急地直拍手,嘟囔道:“你咋不早说,白瞎功夫了!我跟你说,小羽这么聪明,今天晚上你拿不下他,往后这招就不灵了!” 楚雨婷大着胆子往杨鹤羽腰间一摸,摸到了一串钥匙,她把心一横,说道:“我用自行车把他推回去,去他宿舍。” “啥?” “送他回宿舍,”楚雨婷小口小口喘着气,眼神却直愣吓人,她说:“我今天晚上不回来,你们明天来找我,早一点。” 陈彩云先是愣了愣,然后薄薄的脸皮刹那间皱在一起。她笑得狰狞,心里头对女儿佩服得了不得。 “还是你脑子转得快!这才像我丫头嘛,好好好!”陈彩云立刻说:“娘帮你,他这么个大个子,你哪里弄得动。” 于是,夜色里,这一对母女鬼鬼祟祟地用自行车推着杨鹤羽。陈彩云靠着下地练就的一把子力气,把杨鹤羽扛上了宿舍楼。 她差点瘫倒,累极了的坐着捯气儿。 楚雨婷却说:“你快走啊!” “你个小没良心的,累死老娘了,坐会儿都不成!”话虽然这么说,但陈彩云站起来得速度却不慢,她脸上挂着得逞的笑,眼睛里含着了然的得意,她说道:“我走!走了!” 陈彩云推着自行车一个人在夜色里走着,她边走边忍不住发笑,然后跨上自行车一溜烟走了。 她没有注意到,岔路的另一边金娇娇正走过来。 金娇娇在家等不倒杨鹤羽回来,枯坐到杨鹤羽的舅舅回家来照看波耶,她便得到机会走出去。 陈彩云没看到金娇娇,金娇娇倒是看见了陈彩云。 金娇娇讨厌这个粗俗妇女,于是故意走得积满,等陈彩云过了岔路,她才快步走出来。 金娇娇望了一眼陈彩云的背影,心里想:难道饭局结束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骂醒(一) 金娇娇凭着记忆寻到了翠嶂鲜品的宿舍楼,但她搞不清楚具体的楼层和房号,就跟门口传达室的老人打听。 那人说:“杨科长就住左边那栋,三楼楼梯口左手第二间。” “哦,要登记么?我是他朋友,想上去等他。” “不用不用。他刚回来,可是喝得烂醉。恐怕你喊不醒哦。” “是么?”金娇娇不免皱起了眉头,她深知杨鹤羽从小被波耶用酒给喂大,平时又从来不贪杯,怎么会醉了呢? 她又问道:“那我能上去么?” 那看门大爷电视里正放着重播的《水浒传》,他的眼睛盯着电视剧,不再愿意被金娇娇打断。 金娇娇便也不再多问了,她朝那人指着的楼走了过去。上了三楼,她左拐,敲了第二间房的房门。 门的缝隙处没有灯光漏出来,里头也很静谧,就像没有人一般。 金娇娇贴着门听了一会,又拍了拍,还是无人回应。她便走下楼去,又去敲了那个门卫的小玻璃窗。 “大爷,不好意思哦!打扰您看电视了。他真回来了么?我刚刚敲门,里头不像有人的样子哎。” “废话,不是跟你说他喝多了嘛。人喝醉了,就是打雷也不会醒的!” “可是……” “哎呀,姑娘!你要不明天再来?”那人不等金娇娇回应,伸手就将玻璃窗又给关上了。 吃了闭门羹的金娇娇内心不安,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怪怪的。磨蹭了一会,她又跑上了杨鹤羽的宿舍,开始大力拍起门来。 她心里牵挂着杨鹤羽从未醉过,不晓得会不会醉得难受。而且,醉酒的人最容易因为呕吐窒息,金娇娇担心极了,拍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杨鹤羽,我是金娇娇!听见了么?!” “你在里面么?要是听得见,你回我一声!” 金娇娇闹出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住在杨鹤羽周边的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有四五个人过来问情况。 金娇娇问:“你们这里有备用钥匙么?杨鹤羽喝多了,我怕他有什么危险。” “保卫科老卫那边有的呀,去楼下问问去。” 一群人正要离开,“咯吱”一声,那门竟然开了。 楚雨婷半藏在黑暗里,伸出半张脸来,鬼祟地盯着他们。 那些在门口积极帮忙的热心人见了楚雨婷立刻傻眼,他们无一不在心里起了奇怪的念头,气氛也因此变得诡异。 金娇娇见了楚雨婷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她怒上心头,喊道:“我在这里拍了半天门,你在里面怎么不吱声呢!” 她这句话说的所有人的喉咙都发紧,有人知趣儿,便说:“哎呀,杨科长这里有人,大家散了吧。” 金娇娇扭头看着嘴角含笑的众人,幡然醒悟,她顿觉一盆水将自己浇得凉透。但她并没有像那些人一样窃笑着离开,而是一把推开楚雨婷,冲进了房间。 杨鹤羽赤身趴在床上。 金娇娇的手抠着门框。她的身后,楚雨婷冷着目光藏在阴影里——她的衣服扣子错了位,头发也是乱糟糟的。 第三百四十八章 骂醒(二) 金娇娇又气又急,呼吸急促。她两步冲到杨鹤羽床边,实在不好意思盯着他看,从平整的床铺上拽过一床被子,把他的身体给遮了起来。 “杨鹤羽!”金娇娇隔着被褥用力拍着杨鹤羽的背,拍出了咚咚的响声,但杨鹤羽还是没有一丝反应。 金娇娇将愤然的眼神丢到了身后。 楚雨婷两只手抠在一起,不自然地扭曲着眉目,看起来不知是哭还是笑。而且她湿润的眼睛里藏着一股蛮横。她毫无羞涩也不畏惧地盯着金娇娇说:“我们两个干那事了。他喝多了,不过我也愿意!” 金娇娇怒不可遏,她简直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女孩,竟然能做出这种无礼无耻的事情来。 她抱着胳膊又回想起了骑着自行车欢笑着的陈彩云,她更是脊背发冷,胃里汹涌。 金娇娇沉着脸,走到楚雨婷面前,良久的用目光与她对峙。 突然,她快速且大力地甩过一个耳光去,抽得楚雨婷披散的头发盖了半边脸。 楚雨婷先是发愣,然后瞪着被头发遮盖住的眼睛,叫嚣道:“你嫉妒我!” 金娇娇毫不客气伸出另一只手又甩出一个大耳光,这下子终于把楚雨婷给抽恼了,她冲过去就要撕扯金娇娇的脸。 金娇娇没学过擒拿格斗,她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除了写作,最大的爱好便是阅读。如果与人比拼脚力,跑步什么的,尚且还能拼一拼;可是真的撒起泼,打起滚来,她是绝对比不过,弄不赢的。 但今天她确实是急火攻心,迸发出了无限的潜能,生生把楚雨婷给控制住了。她骑在楚雨婷的背上,压住她的手脚,怒骂道: “疯子!蠢货!黑心!卑鄙!你给他吃什么了?!他身上一点酒气没有,怎么可能醉成这样?!你们以为把别人衣服扒光了,就可以随便诬陷别人了?!你就是蠢!没文化!快说,你给他吃什么了?!你不说我报警了!我告诉你,杨鹤羽要是出什么事,我跟你没完!” 楚雨婷咬着牙,她的眉梢眼尾本来就是吊起的狐媚装,被金娇娇那么一拉扯,她的眼睛都要飞进鬓角里去,睁都睁不开。楚雨婷嘴硬道:“你放开我!” “你还不说!他对你们这么好,这么信任你们,你们竟然这样害他!”金娇娇本来是吓唬楚雨婷,可她见杨鹤羽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生生把自己也给说害怕了。她忍着哭腔,说道:“你们是要害死他么?!” 金娇娇从楚雨婷身上跳起来,她抓过自己的包,掏出手机来要报警。 楚雨婷见她竟然真的拨通了110,赶紧上前打掉了她的手机,她惊慌不已,口不择言地说:“不可能,我妈不会害小羽哥的!小羽哥酒劲过了就会醒!” 金娇娇冷笑着,她说:“这什么年代了,你们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知不知道这是犯罪?!” 楚雨婷手足无措更慌了,她不知道该咬死还是该松口。 金娇娇的气力用尽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又去看杨鹤羽的状态。楚雨婷看着杨鹤羽煞白的脸,想着金娇娇的话,吓得拔腿就逃。 第三百四十九章 骂醒(三) 金娇娇蹲在杨鹤羽的床头,听到他匀称的呼吸声,她悬着的心稍微放了放。这一番闹腾让她犹如虚脱了一般瘫坐在了水泥地上,凉气透过皮肉直达骨头里,让金娇娇忍不住发颤。 她缓了缓,才从客厅里拖了一把凳子,就坐在杨鹤羽的床边,心绪翻涌。 金娇娇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她觉得心中一股怒气没处发泄,实在没法子压制,只好从包里拿出随身的笔记本,开始胡乱写着一些文字。 她一边写,一边嘀咕: “不开化的山野之地,花痴歹毒的无知女人!我怎么能沦落到这样的境地,跟那样的女人打成一团。我成什么人了!就为了床上这个白痴!” “从前,没觉得他白痴!现在看起来是真白痴!好歹一点看不出!不光无视我,连恶狼也不知道躲。我靠!我我我,气死我了!” 金娇娇写了满满一页纸的怒骂,然后又气恼地用圆珠笔全部涂成一片蓝色,如此才算发泄完。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脑袋夹在膝头,将沉重的眼皮合上,闭着眼睛调整情绪,不知何时脑袋一歪打起了瞌睡。 当天光苏醒之时,杨鹤羽也动了动眼睫毛。他稍微翻动了下身体,就把一直将睡未睡的金娇娇给惊清醒了。 “杨鹤羽!”金娇娇扑过去,低声而焦急地呼唤着他。 杨鹤羽终与睁开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嗓子眼灼热难受。等看清楚金娇娇的脸,他哑着嗓子嘀咕:“几点了?你怎么在这儿?” 金娇娇一激动,眼睛里水汪汪的。她嘴唇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略一偏头,右手有意无意地从眼睛上摸了一把,她冷着声音说:“把衣服穿好,有话出来说!” 杨鹤羽脑袋断了篇,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吃完饭,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接的金娇娇来的自己的宿舍。他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和金娇娇在同一个房间里。 杨鹤羽觉得金娇娇的声音古怪,颇有蹊跷,但等金娇娇出了门,他一掀开被窝才傻眼了。 他裸睡的习惯从到了成都开始就改了,怎么会一丝不挂地睡在被窝里?! 金娇娇抱着胳膊等在客厅里,她看着表,头一次见识了杨鹤羽的磨蹭。她险些觉得杨鹤羽是出不来了,估计要一辈子烂死在他的小卧房里时,杨鹤羽的房门开了。 金娇娇扭过身盯着他,问道:“你断片了?” 杨鹤羽词穷,他紧张地说:“不好意思,我……我……我确实不太记得了……” “不记得了?”金娇娇满脸傲娇。 杨鹤羽熟悉她这种表情,当她觉得自己是占理的那一方时,这种傲娇就会冒出来。他下意识地问:“我做什么了么?” 金娇娇没好气地回道:“别人说什么你都认是么?!” 杨鹤羽被她逼问得无语。 金娇娇则快步朝他走过去,杨鹤羽见她冲过来便倒着往后退,直到撞上了墙,他才逼不得已停下来。 金娇娇气得不得了,她恨铁不成钢地霸气地挥舞了一下拳头,说道:“我才干不出来这种龌龊事呢!” 第三百五十章 骂醒(四) “杨鹤羽你是猪么?”金娇娇不客气地骂道:“我以前还觉得你挺聪明呢!你自己恐怕也觉得自己聪明得很吧。你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被人耍得团团转呢?!” “到底怎么回事,我是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在师父家吃饭,怎么回的家是完全没印象。”杨鹤羽正色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怎么进来的?!我闯进来的!”金娇娇叉着腰,一身正气地说: “要不是我英勇出击,你早被人给做成一锅饭吃了!不过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呢,你师父那女儿昨天做的那架势,一堆人都看在眼里,猜在心里。一会吃早饭的时候再拿出来当谈资嚼一嚼,我看你杨鹤羽是洗不清了!” “你说清楚点行不行?”杨鹤羽急眼了。 “还不清楚么?!还要我怎么说。”金娇娇竟然生出了一丝嫉妒,她红着脸吼起来:“人家给你下药把你给弄晕了,又把你扒得精光,如果我不进来,人家自己也要脱光光了呢!够直白么?够清楚了么?!” 杨鹤羽如遭雷劈,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良久他才自言自语道:“不可能……” 金娇娇一听就不乐意了,她立刻抬高嗓门反问:“你说不可能,那你那身衣服你自己脱的?!呵,那我还冤枉那个小姑娘了,搞了半天你们彼此有意呢!” “你住口!” 金娇娇本来是说气话发泄情绪,却没料到杨鹤羽也同她吼起来,小丫头的委屈涌上心头,她面庞上细薄的皮肤立刻泛红,难以压抑着情绪用哭腔回道: “你跟我吼什么?我还错了?!你应该反省你自己!女孩子的情绪你真的有用心体会过么?!别人爱上你了你就真的看不出来么?!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杨鹤羽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知不知道楚雨婷是楚知颜的妹妹?” “那又怎么样?!”金娇娇朝前逼近一步,一颗眼泪滑下来,她说: “全世界都要为你的楚知颜让步是么?你不明白么?连她的妹妹都无所谓了,只有你!只有你像个傻子一样!用一大堆的枷锁把自己困在这里,你要把自己困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睁开眼看看身边?!你……你什么时候才能看看我?!” 杨鹤羽的心被重重地戳着,他露出苦笑,喃喃自语道:“你说的对,我就是把自己困在这里赎罪……” 金娇娇凄楚地盯着他,她哀求道:“你放手好不好?五年了吧?人生有几个五年呐……”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我给了她多大的伤害。”杨鹤羽眼睛温热,他偏过头按了按眼角,哽着喉咙说:“你走吧,别在我这里耽误时间了。” 金娇娇的眼泪早就决堤,她面颊冰凉一片,哽咽着问:“你什么意思?” “我已经对不起一个人了,不想再对不起任何人。”杨鹤羽转过身,并没有再看金娇娇,只是冷冷地说:“你走,我不送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说清楚(一) 金娇娇抽泣的声音一下子就从喉咙里冒出来,根本压不住,她的肩头剧烈抖动,牙齿紧咬着嘴唇想要克制住自己的哭泣。 杨鹤羽定住脚步,他受不了金娇娇这样的哭声,心里涌出巨大的愧疚。他摇摆不定,既不忍心走,也挣扎着不想转身。 他的挣扎给了金娇娇足够的鼓励。那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哭得像笑,难看至极,她哽咽着说:“杨鹤羽,我懂你的感觉。” 杨鹤羽胸膛里仿佛填满了棉花,堵的慌又软塌塌,他垂下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娇娇……” “你别说话,你听我说。”金娇娇用手肘倔强地擦着自己的脸,啜泣的后座力仍在,让她的声音不自然地断断续续。 她说:“大一,黄帽子电话亭,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来,你拿着校报来找我查资料,我刁难你,你没怪我,还帮我把所有的传单都裁好了……” 时间一晃便是八年过去了,金娇娇追忆当年,心底依旧是温热的,淡淡的笑意爬上她的面庞,她说: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心就没离开过。无论你对我怎么样,我都忘不了你。无论我在哪儿,无论你在哪儿,无论我在做什么,只要一停下来,我的脑子里就都是你……爱一个人是这样的,对么?杨鹤羽,我够资格说感同身受,够资格说懂你么?” 金娇娇一直盯着杨鹤羽的后脑勺,她见他肩膀动了,就又跟着说:“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不需要。你更不用劝我,如果你有把握劝我,不如劝劝你自己。我知道这些话不应该告诉你的,说出来就是为难你。但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 “你别这样说。”杨鹤羽终于转过身来,他看向金娇娇,也是第一次见到她放下所有尊严,显的弱小无助的模样。他自己深受爱情折磨的痛苦,知道求而不得的那种煎熬最是磨人。可越是懂得,便越不知该如何宽慰。 道理并非不懂得,可情难自控,否则世间哪会有万般艰难。 直到这一刻,杨鹤羽才看清了金娇娇骄傲的盔甲与不屑的伪装,袒露真实的她像一颗晶莹的露珠,纯真美好,脆弱易逝。 杨鹤羽的心抽搐了一下,他说:“我不想伤害你,我希望你幸福。时间会沉淀下一切,长痛不如短痛,对么?你又没做错什么,何必给自己判个无期呢?” 金娇娇眼皮一眨,两大颗眼泪啪嗒掉落在地面上,绽出两朵暧昧的花。她抽搐着嘴角回答: “我跟你说了,我们两个谁都不要说谁,都是个死胡同,谁能给谁指路呢?”金娇娇依靠着墙壁站着,凉意直往心里头钻,她看着窗外良久地沉默。 直到杨鹤羽的门被人敲响,她才忽而回过神,她说: “我走了,回昆明去。爷爷的病,你尽管去昆明看,不要有什么顾虑,这件事我不掺和。” 金娇娇顿了顿,她忽而露出一个凄美的笑,说道:“长痛不如短痛,是吧?好,我听你的,我试试。” 第三百五十二章 说清楚(二) 陈彩云到家后给自己烧了一大桶水泡脚。她心情很好,好到愿意伺候一回自己。 她往木桶里头丢了好些个艾草块。陈彩云鲜少有这般心情关注自身,她日夜颠倒伺候着自家承包的橡胶林地,累得半死后总是随便洗洗就睡了。 但今天不一样,时隔二十年,陈彩云又一次在自己灰暗的人生里看到了曙光。而且她认为这一次是真正的曙光——老天派楚蓉生这个冤家折磨她一辈子,总要到头的。将来,杨鹤羽就是她老有所养的倚靠,是她苦尽甘来的盼头。 她越想越高兴,厚厚的脚皮被热水泡得发白。陈彩云忘记拿擦脚布,她踮起脚尖踩在布满尘土的水泥地上,像只兔子一般一蹦一跳地往门口去。 陈彩云取了毛巾还没来得及蹦回去,楚雨婷就破门而入,她神色紧张,一路跑到圆木桌边,端起一杯凉水就灌进肚子里。 “你……”陈彩云愕然地盯住她,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说让我明天去寻你么?” 楚雨婷将双手撑在桌子上直喘气,她又羞又愤,哇啦一声哭出来,说:“那个女的把我赶出来了!” “哪个女的?” “他那个大学同学!” 陈彩云愣住了,她与冰冷地面的接触面从大脚趾换成了整个大脚板,就这样她也没有感觉到冰冷。 院子里传来了楚蓉生回家的响动,陈彩云不敢高声叫骂。 她气得眼花,压着声音吼道:“你赶快给老娘滚回去!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丢出去!” “别害我了!还不够丢脸么!” “放屁!”陈彩云睁着凶恶的眼睛,骂道:“赢了的从来不丢脸,你这种灰溜溜逃跑的才丢脸!” 说话间,楚蓉生已经推了门进来。 他下意识朝这母女二人看过去,注意到陈彩云光脚站在地上,他说:“大冷天的,你打个精脚板,不怕生病啊!” 陈彩云这才觉出了脚底冰凉,但她胸膛怒气入火,一点也没觉得不舒服,她气鼓鼓地说:“管你屁事,老娘死了也用不着你给我找坟!” 陈彩云已经失去了理智,她伸手提溜着楚雨婷的耳朵赶她走。 楚雨婷第一次挨母亲的“毒掌”,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疼,她疼得嗷嗷直叫。 楚蓉生心头一紧,他两步冲过去打掉陈彩云的手,骂道:“你疯了!孩子不疼么?!” 楚雨婷哭了,从小到大她从未体会过来自父亲的关心。没想到在这样一个不堪的夜晚,唯一的温情来自于陌生的父亲。 楚蓉生掏出手帕来给楚雨婷擦脸,他不解道:“这大晚上的还要去哪儿?” 楚雨婷没脸回答,她一扭身就跑回了屋子。楚蓉生满腹狐疑地看向陈彩云,陈彩云瞬间低下头,两步跑回泡脚桶,把脏兮兮的脚又塞了回去。 陈彩云一脸愁色,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快速擦好脚,趿上拖鞋去拍了楚雨婷的房门。 她压低嗓门问:“你到底得手没有啊?” 里头愤怒地回:“别问了!你害死我了!” 这个答案显然让陈彩云彻夜难眠,她无法想象煮熟的鸭子竟然也能飞走。 第三百五十三章 说清楚(三) 当金娇娇与杨鹤羽恳谈时,陈彩云也破天荒地跟楚蓉生拉扯了起来。 楚蓉生和陈彩云分床睡了很多年,彼此互不打扰。但这天清晨陈彩云却摸上了楚蓉生的床铺,她钻到楚蓉生的被窝里的动静吓醒了楚蓉生。 “你干什么你!”楚蓉生立刻坐起来高声大喝。 “我有事跟你说。”陈彩云仍旧是躺着,她朝楚蓉生身侧拱了拱,她好言好语地说:“你躺下,天冷,小心冻着!” “有事说事!”楚蓉生丢开被子,站在地上,开始穿起秋衣秋裤,毛衣线裤。 陈彩云翻了几个大白眼,她仍旧缩在被褥里头,那一刻她的肌肤接触到楚蓉生捂得热烘烘的被窝,心里头还真的生出一丝眷恋。 陈彩云拱起脖子,眼睛从额头那里倒着看出去,小声说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咱们俩以后就好好过,将来我保准好好伺候你。” 楚蓉生不作声,他心里头冷笑,脑袋里生出的念头是:一步错步步错,这辈子不求别的,只求相安无事便好。 “你答不答应我?”陈彩云竟然娇嗔了一声。 楚蓉生这时琢磨过滋味来,他皱着眉头反问:“你不是还惦记小羽那事儿吧?” “什么叫我惦记?”这么一提,陈彩云心里头就更堵得慌,她一股脑爬起来,嚷道:“这事儿本来就该成!” “你闭嘴吧,这事儿没得可说的。”楚蓉生连连甩头,他不得不明说道:“且不说雨婷还小,就算她真的长大了,成人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她跟小羽般配么?!你闺女几斤几两你心里没数啊?!”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有这样说自己闺女的爹么?!”陈彩云瞪起眼睛来,酸溜溜地说:“你倒是有个好闺女,可惜白养了呀!我告诉你,你趁早醒了自己那白日梦吧!你楚蓉生命里只有雨婷这一个女儿!你不把你女儿安排好,到老了,你看看能有谁管你!” “我老了不用人管!雨婷只要听话,好好念书,将来找个能糊口的工作。再找个合眼知心的人把自己日子过好就成。” 陈彩云跳起来捂住楚蓉生的嘴,咬牙切齿地说:“放屁!我们老了孩子管天经地义!以后你要是敢跟雨婷乱说,我跟你没完!” 楚蓉生厌恶地甩开她,他知道陈彩云那陈旧得没有被教育熏陶过的脑子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硬且臭,他不想再和陈彩云废话,于是以沉默表态。 可是陈彩云仍旧不退却,她坐在床边一件件穿起衣服,眼睛里头闪着狡猾的目光。 她在穿袜子的时候,开了口: “反正他们两个已经在一块了,你可要给雨婷做主……” 楚蓉生觉得自己耳朵打了苍蝇,他不可置信地问:“什么叫在一块了?” “不就是男女那点事嘛!”陈彩云眨了眨眼睛,把脚放进了鞋子里。 “不可能!”楚蓉生大喝一声,他双手僵硬地端着,呆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我问雨婷去!” 陈彩云拦住他说:“你找雨婷干嘛?!这种事姑娘家不害臊啊!你要问你问杨鹤羽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说清楚(四) 楚蓉生提心吊胆地出了门,他不信杨鹤羽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他知道陈彩云什么事都做得出。 等楚蓉生闷头跑进了翠嶂鲜品公司的员工宿舍,那早起刷牙的门卫大爷见了他,连胡子里的白沫子都来不及擦,他喊住楚蓉生,问道: “哎哎哎,老楚!你过来!” 门卫大爷是楚蓉生的老熟人了,楚蓉生见他急急招手的模样,便转了步子,朝他走过去。 “老楚啊……”那人嘿嘿窃笑,他伸出手指指杨鹤羽的宿舍的方向,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楚蓉生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意思?!” “老楚啊,你这气冲冲的要过来干嘛?我看你退下来以后都不知道公司情况了吧?这杨科长可是老田面前的大红人!他年轻,学历高,人又有真本事,将来整个公司还不都是他的!你闺女被杨科长看上了,这不是好事儿么?!应该正合你意嘛。” 楚蓉生皱着眉头,不耐烦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嘿!你这个人,我可是好意!”那人伸手抹了抹胡子里头的白沫子,冷哼一声:“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可别闹。只要孩子们你情我愿的,你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你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那人“啧”了一声,伸出手指头不满意地戳戳楚蓉生,说道:“搞了半天你是不把我当自己人啊!跟我还不说实话……老楚,我可是守这个院子的。什么事能跑得出我的眼睛啊!你闺女昨天晚上跟杨科长两个人……这栋楼里可都看见了!” “你放屁!”楚蓉生推开那人,急冲冲地就冲上了科长楼。 他心里头疑团纷纷,手掌都在发抖,但拍门的时候还是克制住了情绪。 门打开来,竟然先看到一张泪痕未干的女孩脸。 金娇娇背着包,打开门,她看了一眼楚蓉生,低头走出,没有告别。 看着金娇娇低着脑袋出了宿舍大院,看门大爷倒是糊涂了。 那看门大爷揉着眼睛嘀咕道:“这丫头哪里冒出来的?昨天她没走啊?嘿呦喂,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这杨科长还挺花!难怪老楚着急了……” 杨鹤羽有自己在乎的人,除了自己在乎的人,任何人对他的看法他都不在意。 但他失去了意识的这一夜所发生的事,都和他在乎的人有关。 面对楚蓉生,他百感交集。 楚蓉生一见了金娇娇,悬着的心便彻底放下了。他知道他不会看错杨鹤羽,杨世庆的孩子不可能是个纨绔嬉皮的坏种。 他猜肯定是陈彩云在搞事情,竟然弄得流言纷飞他才知道。楚蓉生深知人言可畏,他很是愧疚,两只手搓在一起说:“小羽,叔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杨鹤羽打断他,问道:“叔,她们做的事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楚蓉生紧张地直甩手,他一步跨进房门,说道:“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教训她们去!” 第三百五十五章 说清楚(五) 难以启齿。 尽管杨鹤羽觉得这一切由一个失去了意识的人去说并不太合适,但他还是把金娇娇的话复述了出来。 楚蓉生气得心脏发颤,脚步趔趄,他用背抵着墙撑住自己,连连跟杨鹤羽道歉。 杨鹤羽说:“这样的事,匪夷所思。您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您的。” “对不起啊小羽,是我没把孩子管好!”楚蓉生颜面扫地,他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他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 楚蓉生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的眉眼口鼻都抽搐在了一堆,五官模糊不清。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小羽,都是叔叔的错。都是因为叔叔,她们才会变得这么乱七八遭。” 杨鹤羽没料到楚蓉生会这样哭泣,他原本还有些端着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他揣了一肚子话想要跟楚蓉生说。他想告诉楚蓉生自己对楚知颜的深情,乃至于连带着对他们一家人都只是“爱屋及乌”,对楚雨婷更是没有丝毫不安分的意思。 却没想到,楚蓉生的神经被深深地刺激到。他越来越悲痛,最后竟然大哭不止。 他追忆着,向自己的晚辈吐露着原本不可能向他吐露的心声。 “都是我作孽!都是我作孽!我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怨不得任何人,都是我呀!” “我这样的人就活该找陈彩云那样的女人,可我偏偏就是不安分,要盼着那高高在上的!” “所有人里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雨婷,我不该把对生活的失望都转移到她的身上。她从出生开始,我就没管过她,让她彻底成了跟她妈妈一样的女人,没有教养,没有见识。我把所有的父爱都给了申申,申申走了,就是老天给我的报应!” 杨鹤羽赶紧去拉扯倒在地上的楚蓉生,楚蓉生的眼睛被泪水弄得昏花,愧疚而痛苦地说: “我也对不起申申……” 他一巴掌抽在自己的脸颊上,惊得杨鹤羽赶紧拉住他的胳膊。 楚蓉生泣不成声,他喃喃自语道:“我不是人,申申就是被我给吓跑的!我这一辈子就是喝酒误事!那一年,申申只有十四岁,我喝多了,把她当成了颜百灵。我……我去抱她……我要是没那样,她肯定不得跑的嘛!” “一个小丫头,我都想象不到她是怎么到的上海,那么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杨鹤羽却傻了,他前额上的青筋鼓出来,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申申那般抵触回到鹤留?原来他梦中这片美好的土地对申申来说竟然有如此的噩梦。 杨鹤羽怒上心头,他一把揪住楚蓉生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吼道:“她把你当作父亲!你怎么能这样?!”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最该死的就是我嘛!申申在哪儿嘛,你把她给我找出来嘛……” 杨鹤羽松开手,他踉踉跄跄站了起来,他开了大门迈出大门。 鹤留的清晨是不变的美,可是杨鹤羽却眯起眼睛——他觉得这天与地都变得灰蒙蒙,脏兮兮。 第三百五十六章 成都见(一) 为了照顾儿子安心高考,田敏提前办好了内退。现下儿子已经保送去了顶尖高校,闲下来无事可做的田敏胖了不止两圈。 田敏开启了自己的减肥大计,每天吃完中饭都要做一场瑜伽——复习前一天晚上在小区瑜伽工作室学习的体式。她这头刚刚把瑜伽垫子铺好,房门就被敲响了。 田敏疑惑地披上大毛巾走到门口,朝猫眼那么一看,她“哦呦”了一声,立刻打开了门。 “哦呦!你怎么有空回来啦呀!”田敏又惊又喜,她拉杨鹤羽进了门,见杨鹤羽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她又问道:“回来待几天呀?” 杨鹤羽回成都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连请假流程都没有走。一向严谨到近乎古板的他难得失去了一回理智。 他脸色难看,田敏见他默不作声看着自己,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那一圈圈的水桶肉,不好意思地说:“嬢嬢正准备练瑜伽减肥嗫。” 田敏的话音刚落,房门就又响起来了。 田敏一边应声,一边嘀咕道:“今天咋个那么热闹呢……” 门一开,贝一旎的小脑袋顶了进来。 “嬢嬢好!” 田敏一见了贝一旎,立刻知道她来的目的,田敏笑着把她拉进屋子。 贝一旎和杨鹤羽一照面,贝一旎顿时说:“哎!哥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呢?早知道我多待几天,跟你一块儿回来啊!” 她说完之后,又恍然大悟地仰了仰脑袋,看向田敏眨眨眼,说道:“嫌弃我碍事。把我支回来,还让我扛那么多特产,真是……” 贝一旎把手上一个信封朝杨鹤羽伸了过去,她说:“你在就给你吧。” “什么东西?”杨鹤羽问。 贝一旎又将手抽了回来,重新递给了田敏,说道:“给嬢嬢吧,我本来也是给嬢嬢送过来的。” “旎旎真是乖!”田敏赶紧接下来,贝一旎也不多待,她说自己还要去上课,就跟田敏告别了。 “你在这儿吃饭嘛!”田敏盛情相邀。 “我不吃,我减肥呢。”贝一旎跳着步子,悄声对田敏说:“嬢嬢,你快看看吧,漂亮得呦!” “好好好。” 田敏目送贝一旎离去,她来不及关门就立刻打开了信封——原来是一沓相片。 前面基本上都是杨鹤羽的单人照,最后一张是杨鹤羽、贝一旎还有金娇娇的三人合影。田敏看得喜气盈盈,她笑出了声,合上房门朝杨鹤羽走去。 “旎旎前天刚回来就给我送特产,她说给你拍了好些张相片,我找她讨一份看看,她这个小丫头就是贴心,这么快就给我洗出来了。” 田敏拿着那张三人合影,指着阳光大气的金娇娇问杨鹤羽:“这个姑娘叫什么名字?太有气质喽!” 杨鹤羽倒是认真端详了一眼,他顺手把照片从田敏的手上拿过去,说道:“嬢嬢我有点头疼,能不能先去睡会儿?” 田敏伸长了脖子看杨鹤羽拿走的相片,她显然是会错了意,把杨鹤羽的“假头疼”当成了“真羞涩”。 第三百五十七章 成都见(二) 杨鹤羽一觉睡到了杨世杰下班回家。 “轻手轻脚。”田敏低语道:“羽儿在屋头里睡觉。” “啊?”杨世杰朝儿子的卧房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上尚且贴着一幅“日韩世界杯”的海报,“飞火流星”绕着大力神杯划出流光溢彩的曲线。 “都没跟我们说呢。”杨世杰关切道:“不是有什么事吧?” “好事!”田敏笑嘻嘻地跟杨世杰说起了那张照片,她连连称赞道:“旎旎说了是小羽的大学同学,小模样灵得很!可惜你看不到,羽儿把那张照片悄咪咪地给顺走了,哈哈。” 杨世杰皱了皱眉头,他显然是不相信的。 “你搞清楚没有?大学同学可能只是大学同学嘛。” “怎么可能呢?!大学毕业一个月可以说只是大学同学,现在都毕业四年了,还有联系的怎么可能还是大学同学!”田敏不满。当她闲下来之后,亲侄儿的个人问题就成了她心头萦绕不断的难题。 田敏深知杨鹤羽的脾性,他的事情除非自己努力,旁人是一点也强压不进去的。 她对照片上那个姑娘很满意,心里头做着“难题已解”的美梦,岂容别人去破坏它。 田敏卸下围裙,满腹心事地坐在沙发上,她嘀咕道:“叫什么来着?你瞧瞧我这个记性,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 田敏怎么也记不起来,她抓起电话来,说:“我还是问一下旎旎。” 杨世杰赶紧拦住她,说道:“等小羽醒了问小羽就好了嘛。” “也行,”田敏点点头,她拉住杨世杰说:“这可是你主动说的,那你必须站在我这一边,不要聊着聊着给羽儿带的跑偏喽!他都26嘞!再不耍朋友,好丫头都叫别人给提溜走嘞!” “晓得晓得。”杨世杰探探头,问:“你弄的什么菜?” “买了夫妻肺片还有香辣兔丁儿,酒没得了,你去买点酒去。” 等杨世杰和田敏把饭桌上安排得满满当当,两个人一直等到了时钟走过晚上七点整,天都已经黑透了。 “你去喊喊,别睡去毛病来了。”田敏说道。 杨世杰照着田敏说的去做,只是拧房门时才发现门是锁上的。杨世杰只好拍了拍门,听到里头有响动,便说:“小羽,吃饭了哈。你快点收拾下出来,我们等你。” “哎,知道了。” 杨世杰走回餐桌边问:“他回来没什么异常吧?小羽以前从来不锁门的。” “男孩子长大了嘛,你儿子搞不好今年回来也要锁门,你呀就提前习惯习惯吧。”田敏颇为乐观,她见杨鹤羽出了房门,热情招呼道:“羽儿,过来!今天高兴,我们喝一点儿酒。” “小羽,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你休假了?休几天?” 杨鹤羽接了田敏的啤酒杯,看了看就放下了,他说:“没想好,就是想回来。”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心中酸涩的厉害,杨鹤羽不禁想到:虽然自己的父母离世得早,可是他仍然能找到自己的家。而申申却是个找不到归处的人——曾经他是她的依赖,可是他却让她绝望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成都见(三) 杨鹤羽换了一杯汽水,一口干掉,跟杨世杰和田敏说:“我想去法国。” 田敏听得愣住了,她立刻担忧起来,同时又很不解,她问道:“你……从来没讲过这件事哦!怎么你到现在还想着去法国呢?你还想去找申申?” 田敏越说越觉得头疼,她心焦地攥住杨鹤羽的手,反对道:“羽儿,你心思怎么这样重……我以为你已经都放下了……孩子,你来了阿姨身边就从来没让阿姨操过心,现在咱们可不能胡来啊,好不好?” 杨世杰比田敏要沉着冷静一些,他试图跟侄儿交心聊一聊,但田敏却急得拍开杨世杰伸过来的手,说道:“你别打哈哈,这可是大事!从前小羽要去鹤留,我就不同意!你那时候就应当站出来!鹤留是个小地方嘛,我羽儿待在那里能有什么成就感嘛……” “嬢嬢,你别说叔叔,”杨鹤羽反手抓起嬢嬢的手,安慰道:“是我自己的想法,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田敏内心一凉,她靠在椅背上,看着满桌子香气四溢的大菜,一点儿动筷子的心思都没有了。 杨鹤羽见气氛如此沉默,他又说道:“这几年鹤留的坚果树长得不错,我觉得父亲的心愿已经实现了。这几年我也存了一些钱,经济上也能有保障,想考虑下自己的事。” “你本来就应该好好考虑自己的事!”田敏急了,她说:“你就是考虑自己太少,永远都想着别人。羽儿,你今年26岁了,你晓不晓得你的高中同学好多都当了爸爸了?你一向懂事得很,嬢嬢和叔叔对你从来没要求过你什么,但也要去法国,我不同意!” 她屁股用力拖动餐椅朝杨鹤羽身边靠过去,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千万不能再犯糊涂了呀孩子!哎呦,你心思怎么这样重!哎呦呦,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田敏将后脑勺倒在高背餐椅上,一只手摸着胸口,闭着眼睛皱着眉头。 “您没事吧?”杨鹤羽见了田敏这个样子,顿时紧张起来,可杨世杰却拆穿了田敏的伪装,他说道:“好嘞,你别装嘞,别吓着小羽。这事咱们认真对待,好好说。” 田敏没好气地把白眼翻起来,她对杨世杰的毫无默契一点法子没有,只能深深叹了口气,说:“我真是要被给你们杨家人气得吐血。” “羽儿,你那个大学同学真的不是你女朋友么?”田敏仍旧不死心。 杨鹤羽一听到金娇娇的名字,就觉得心脏里头堵得慌,他不能想也不敢想,于是沉默着摇头。 田敏扶住脑袋,眯着眼睛缓了缓,片刻后,她睁开眼睛,大手一挥说道:“不是就不是,嬢嬢我在成都给你找!咱们成都的女娃娃,个个都乖得很!你的事包在嬢嬢身上,一定给你找个可心的。” 田敏顺势就抓起了那杯属于杨鹤羽的啤酒,她豪迈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她放下杯子说: “羽儿,我不是你妈,说话你不听是吧?我一直忍着不说,今天我不忍了!人家申申说不定都当妈了,你还在那里惦记什么呦!” 第三百五十九章 成都见(四) 杨世杰这时站了起来,他先是将双手压在老婆的肩头捏了捏,然后说:“你喜欢的电视剧快放了,你先看会儿电视去,我跟小羽单独聊聊。” 田敏仰头看了看杨世杰,她满脸都写着“担心”二字。 杨世杰冲她沉着地点了点头,柔声说:“去吧。” 田敏不安地站起来,朝沙发走去。她打开电视机,开了个适中的音量,一只耳朵听电视,一只耳朵竖起来听叔侄谈话。 杨世杰对杨鹤羽更为了解,他知道侄儿一定是碰到了什么事,触及到什么乃至乱了方寸,他想当务之急还是应该要帮着杨鹤羽把内心的迷思理顺捋清。 “到底怎么了?你不打招呼就回来,我就看不对劲。” “是碰到了一点事。”杨鹤羽心里头压抑难受,被叔叔这样关切地一问,内心坚固的墙便裂开了一道缝,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说道: “其实我以前是有点怪申申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反感回到鹤留,我以为她给我的伤害远比我给她的要大得多。但其实不是那样的,是我错了。” 杨世杰并没有再细问,他只是沉吟了一会,说道:“所以你更觉得对不起她是吧?” 杨鹤羽抬手压了压酸涩的眼角,重重地点了点头。 “孩子,我知道这些年你也一直在找她。是不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啊?” “嗯。没消息。” “这几年我知道你一直抽空跑去上海,5年时间一点线索都没有,你要怎么找啊……”杨世杰顿了顿,说道:“其实你不是在找她,你是想自己心里好受点。” 杨鹤羽咬着后槽牙,喉头滑动着,他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你或许可以想象她过得不错,这也算是一种祝福嘛。” 杨世杰停顿了一会,他又说:“小羽,其实你嬢嬢话糙理不糙。我们都不说,也是怕刺激你。但你应该能想通啊……申申去法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回应也是她的选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她早就很洒脱地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杨鹤羽眼睛里含着眼泪,鼻翼红红的,他哽着喉咙“嗯”了一声。 杨世杰见了他这样子,心有不忍,他赶紧转了话头,说道: “你那时候说要回鹤留,叔叔没拦你。我和你嬢嬢想的不一样,我知道你去鹤留是因为你的心结。刚刚听你说,鹤留有了成片成片的坚果林,叔叔也挺替你高兴的。我相信,你在这个过程里收获的成就感,绝不仅仅是实现了你父亲的心愿,肯定还有更多,对吧?” 杨鹤羽点点头,他吸了吸鼻子说:“是,看着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好,那滋味也是挺美的。觉得很安慰,很满足。” “是呀。”杨世杰说:“叔叔知道你不是个冲动的孩子,你心底有主意。我们也都是关心你,你别烦我们。” “不会,我知道。”杨鹤羽话说得愧疚。 杨世杰拍拍他,由衷地说:“好,冷静,莫冲动。你好好想,想清楚。” 第三百六十章 旧缘(上) 那一夜,杨世杰和田敏几乎彻夜未眠。他们紧闭房门,压低着嗓音激烈交流。 田敏的观点就是决不能同意让杨鹤羽去法国,如有必要当拿出非常手段。她淌眼抹泪地自责,说兴许他们两个人都太狭隘,因为担心旁人的眼光和评价,才过分纵容小羽自己拿主意。 “要真是亲生的孩子,哪有不管教的!我们两个总说要把羽儿当亲生的,我看我们就根本没做到嘛!” 杨世杰则不认同,他说自己可从未考虑过旁人的眼光和评价。 田敏烦躁地回应道:“哎,我心头乱糟糟,也不晓得在说些啥子哎。我是拿羽儿当亲儿子看的,羽儿可怜,我总是担心心疼不够他。” “你都说了他26了,是个男子汉了,还说什么可怜不可怜的,这话听着太小气。” “他就是62了也是我屋头里的娃儿!有啥子不能说的!”田敏越想越难受,她就着枕巾抹了抹滚出的眼泪,一把拽灭了床头台灯,背过身倔强地说:“睡觉!明天我去跟羽儿说,他要是走,我就上吊!” 杨世杰听得一身寒气,脖子直往被窝里头缩。他只能寄望于明天早上醒来,田敏会彻底忘记这个忽而冒出的危险念头——这是极有可能的,因为田敏常常如此。 不过,杨世杰是多虑了。 第二天清晨,他们“老”两口就被一种熟悉的红油味给叫醒了。 田敏嗅着味道起来,她满头的小卷发睡得乱糟糟,等她走出屋子,就看见了在厨房忙碌的杨鹤羽。 “嬢嬢,你起来了?一会抄手就好喽,你们收拾好正好过来吃!” 杨鹤羽亲手给叔叔和嬢嬢做了一顿早餐,席上他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今天就走了,”他顿了顿,说:“我回来都没有请假,再不回去上班,估计领导要给我处分了。” “你……”田敏确认道:“你要回鹤留去啊?” “嗯。” 田敏恍惚地拿着勺子舀了一颗抄手,然后她又丢开了勺子,说:“你可不能搞声东击西哦,从鹤留就跑出去喽!” 杨鹤羽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不错,他的脸颊挂上一种含蓄的微笑,他说: “不会的。您知道,我从来不那样。” 杨鹤羽低头吃下一颗抄手,他说:“我想清楚了,究竟为什么回到鹤留?其实我不是为任何人去的,我是为我自己去的。我爸给我的心里埋了一颗种子,这么多年过去这颗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它的根系就像我心里的血管,挺重要的……” “那是很重要啊!”田敏忍不住接话道:“但是那个地方太小喽,你要是待得心里头发毛,你就回来嘛。” 杨鹤羽笑了,他说:“不会,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呢。昨天晚上你们睡了,我在外头上网,看了很多东西,还跟大学群里的同学聊了聊。大家都过得挺不错的。” 杨鹤羽垂下眼睫,他将碗里的汤汁都喝光了。 他没有告诉叔叔和婶婶,和同学聊完后,他登录了楚知颜给他申请的邮箱,翻完了所有发送给楚知颜的信件后,他注销了这个邮箱。 那一刻的痛苦像一柄利刃剜在旧伤口上,杨鹤羽望着夜色摸着自己的心口,他想:原来“短痛”是这样的“疼”啊。 第三百六十一章 旧缘(中) 杨鹤羽赶回公司时,田益民正在大发雷霆。 办公室主任刘蒙见杨鹤羽回来,简直跟见了亲爹亲妈一般激动,他拉着杨鹤羽什么话都不说,一路把他领进了田益民的办公室。 “田总!杨科长回来啦!”刘蒙如释重负地拍拍杨鹤羽的肩头,说道:“回来了!这下好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总算没有误事!” 田益民的脸色风云变幻,他坐在椅子上,尽量放松神情问道:“小杨,你怎么回事?” “对不起,田总。”杨鹤羽是真心觉得很愧疚。 田益民推推眼镜,又问道:“现在没事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没有,就是很抱歉,耽误了工作。” 田益民狐疑地眼光在他脸上转了又转,终于拍了桌子,说道:“杨鹤羽!你也不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了吧!在企业内上班,请假要按流程!否则就是旷工,公司有权利开除你,知道么?!” 刘蒙见状赶紧打起了圆场,他说道:“刘总,杨科长昨天一早就给我打电话补流程了。” 田益民按捺不住的怒气,他恨不得把桌子都掀掉。他从前只是觉得杨鹤羽比较自我,不是很好把控,却没料到竟然还是个刺头,简直跟当年的楚蓉生有一比。 一想到还要继续依靠他出成绩,田益民对他的态度就愈发地别扭。 刘蒙很机灵,他没有让僵持的场面维持多久,他试探道:“田总,时间差不多了,车安排好了,您两位要不路上再聊?” 田益民忍下这口气,他说道:“你跟我走!县长要听澳洲坚果幼龄树的间作套种实施细则,因为你不在,生生往后推了一天!” 田益民坐在后座,杨鹤羽坐在副驾驶,两人一路无言。临到下车了,田益民才发了话: “一会我需要你汇报的时候,会喊你。见领导你少说话,别冒冒失失的。” 杨鹤羽点点头。 鹤留县的县长姓杨,看起来精干和善,他主动站起来和田益民,杨鹤羽握手。 他不仅客气地称自己为杨鹤羽的本家,还说道:“小杨,你可真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啊!” 杨鹤羽不解,直到杨县长拿出了一份省报,翻到了头版头条的一则报道,他才恍然大悟。 那篇报道是“八七扶贫故事”的系列报道——主笔人正是金娇娇,她书写了大雪乡一联村坚果树“起死回生、摇钱致富”的故事。 “我要不是去省里开会,都不能知道这个顶着“好心人小杨”化名的澳洲坚果技术专家就在咱们鹤留啊!” 这下,田益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己去跟杨县长汇报这么多次,他会突然要见杨鹤羽? 田益民也拽过了报纸,他认真看了看,不由地用包含深意的眼神盯住了杨鹤羽。他心想:看不出来,这小子背后难不成有人? 田益民讪讪地后退了两步,把朝前的位子给杨鹤羽空了出来。 杨鹤羽说:“这个就是在工作之余去给朋友帮帮忙,大雪乡离这里不远,我一般周末的时候早上去,晚上就回来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旧缘(下) 杨县长心里喜欢杨鹤羽的大方爽朗,他冲田益民说道:“田总呐,你们翠嶂鲜品算是给我们鹤留培养了好人才呐!我听说了小杨是国内顶尖农业大学的高材生,难怪你的试种基地坚果树的产量是省内no1!我真是很好奇,这样的人才,你们当初是怎么吸纳到公司来的?” 田益民讪笑,他推推杨鹤羽,说道:“杨县长,您知道,咱们翠嶂鲜品公司原来是国有农场。杨鹤羽的父亲曾经就是翠嶂农场的业务骨干,他算得上咱们农场的农二代。这个,要不……小杨自己说?” 杨鹤羽接了田益民的眼神,了然于心,他接话道:“是,鹤留是我的家乡,建设家乡一直都是我的理想。不过当初能进翠嶂农场,也要感谢田总抬爱,积极为我解决了一些问题,还在总部那边给我做了担保呢。” 田益民笑开了花,他连连摆手,以示谦逊。 “来,小杨,给我谈谈澳洲坚果的种植经验,咱们鹤留县大着呢,隔着山那一大片地方,县里都准备推广种植。想听听你的专业建议。” 杨鹤羽朝田益民看了看,田益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便问道:“这里面要谈得东西就比较多了,不知道杨县长主要想聊那些方面的。” “我其实关注坚果种植已经有一阵子了,应该说比你们都要早的多啊。”杨县长陷入了回忆,他说:“当年还是许书记当县长的时候,我是他的秘书,他调任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走访。我跟他一块在一户人家那里见到了两颗澳洲坚果树。” “当时还是一个孩子给我跟许书记介绍了澳洲坚果树,后来许书记就让我做了记录去调查。我调查下来两个问题点:第一就是良种不良的问题,第二就是种植技术的问题。现在看起来,这两个问题依旧是最为重要的问题。” “咱们鹤留县面积大,地理环境多样,倘若县里作保,推广支持农户种植澳洲坚果。该如何去选育良种?我想不同的地理环境要引种的品种应该要有变化吧?咱们县里出动鼓励种植林业致富这种长期投入,是希望能够做成做好的,毕竟时间也是一种成本,而且足够昂贵啊!” 杨县长这话说得杨鹤羽心潮澎湃,他立刻追问道:“您当时是不是去一个小女孩家里讨水去了?” “哎!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那小孩儿。”杨鹤羽很高兴,他绽开笑脸伸手比划了一下,说:“我那会只有这么高。” “哎呀,难怪我看着你这么面善,好像旧相识!”杨县长笑道:“还真是有缘分啊。娃娃,你家那两颗树究竟为何不挂果,原因你弄清楚了么?” “嗯,清楚了。确实是品种和种植技术的问题。不过,杨县长你放心,良种和技术都不再是问题了。”杨鹤羽顿了顿,他说道: “从90年代到现在,咱们翠嶂鲜品公司已经从80多个品种当中找到了最适宜在云南种植的六个品种。您要是交给我,我保证能找到宜值区让这些品种的坚果树改变几代人的生活!” 第三百六十三章 领带(上) 艾薇中国的地下停车场里一派热闹,红毯从专用停车位一路铺上了专用电梯。 一辆黑色的保姆车里下来了一个轻纱薄裙的美女,她的妆容精致,眼波婉转,犹如一枚钻石向外扩散着耀眼的光芒。 “林纯!” “哇!真的是林纯哎!” 艾薇中国里头的小姑娘居多,见了林纯这样的大明星,个个都带着艳羡的目光,盯着林纯不舍挪开视线。 “林纯这两年变化好大呀,她最开始到公司来拍vcr的时候就是个邻家少女嘛,不信你们翻翻最老一版的‘胜雪’的广告!” “人家现在是好莱坞中国第一人,听说要在斯皮尔伯格的影片里出镜几分钟呢,哎呀,你说ike的眼睛怎么这么毒呢!怎么就能把这么一个人尖尖精准地给掐出来!” “难怪ike发展得好,就冲他这选人用人的眼光,公司就该给他一个更高的位子。” “你们知道林纯今天来干嘛的么?” “据说是谈全球代言人的事,以前咱们艾薇的东方面孔都是用日韩的女星,这回我可听说了,总部想要跟林纯续约。趁她的身价还没完全到顶,把全球代言人的身份定下来。” 四年时间,林纯从一个藉藉无名的大学毕业生成长为炙手可热的一线巨星,“胜雪女孩”是她面对大众的第一身份,她也正是凭借“胜雪女孩”这一亲民形象立住了自己东方、典雅的美丽形象。 从某种程度上说,贝一铭是她的伯乐,她应该对贝一铭心怀感恩。 林纯手里提着一个名品的精致包装袋,在众目睽睽之下敲了贝一铭办公室的门。 “嗨!”尽管不是故意的,但贝一铭很享受这样的待遇——国民巨星亲自敲开他办公室的门,他也跟着成为了整个办公区的焦点。 “您这么忙呀,有没有打扰您呀?”林纯说起话来还和第一次见面是那样温婉动听。 “没有,有个伤脑筋的事情。”贝一铭拉开了办公司的小冰箱,取了一瓶汽水递给林纯。 “不要了,我在戒糖,一点也不能喝。” “太苦了!你这样的活,只有仙女儿能干,反正仙女都是吃空气的。” 贝一铭幽默的奉承逗得林纯笑靥如花,林纯提起手里的礼物递给了贝一铭。 “送你的小礼物。” 贝一铭打开来一看,是手工缝织的四色领带,品牌的“h”密密麻麻地排着队。 “谢了。”贝一铭露出端正的笑容,他想他是不会发疯会把林纯送的领带想象成“可以拴住男人”的那一种礼物。 林纯神色动了动,她开口道:“ike,代言人的事情我现在自己做不了主了,你知道的,我现在有经纪人。所有的商务都是有经纪人在运作。” 现在贝一铭有些明白这份礼品的含义,他微微一笑,回道: “今天匆忙,我没给你准备回礼。但是我也有一句真心话送给你。” “你说。” “你应该拥有更专业的经济团队,身边全是家人会限制你的发展。恭喜你,你要去好莱坞发展!你知道艾薇的大本营是在美国吧,艾薇的全球代言人是茱莉亚·罗伯茨。”贝一铭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他安然地盯住林纯已经发光的眼睛,说道: “你现在有一个机会,成为站在她身边的第一张中国面孔。我祝福你,马到成功!” 第三百六十四章 领带(中) 把林纯送走后,贝一铭握着那条领带心想:这就是他与林纯过往的结束啦。他明白,有些女人是注定要去往云端,而有些男人只是注定要给她们插上翅膀而已。 贝一铭把领带从礼盒里拿出来,他对着镜子,把领带给换了,然后自嘲一笑道:还有礼物收,没当你当个纯奴才已经不错了。 童鑫敲开他办公室的门,不无艳羡地说:“领带……领带真好看……” 贝一铭提起来又看了一眼,说:“可惜了,没让她签个名字。不然的话就送你了。” “我……我……哪有资格要。这期签名海报,给……给我留一张就……就行。” “你瞧你个怂样。这次是最后一期广告了吧,拍摄现场你去跟吧,胆子大一点合个影。等她去了好莱坞,可就没这么容易的机会了。”贝一铭把自己原本那条领带丢进了抽屉,问道:“什么事?” “哦,sally说让你去她那一趟,找……找你有事。” “她找我?”贝一铭抬了抬眉头,反问道:“干嘛?” “可能是销售那边的事,我看销售那边的老大刚刚从她办公室走掉了。” “行,我知道了。” 贝一铭不着急去,他磨磨蹭蹭地对着电脑心里猜测着尹菲儿要向他转达郭威利的什么指示。 公司上下都传言,郭威利竞争品牌管理部副总裁遭遇威胁,有人弄来了内部消息说:这个职位原本的老外将要和印度市场的品牌管理副总裁完成职位互换,老外们还是要牢牢占据管理的核心位置。 贝一铭猜郭威利可能是坐不住了,打算主动出击。早在一年前他就跟郭威利提及过优化艾薇中国销售渠道,通过加盟开店的方式让品牌进一步靠近用户的想法。 郭威利当时就表示出了兴趣,但同时他又顾虑着这等开创性的工作背后的风险性。郭威利并没有迅速响应,只是嘱咐贝一铭沉淀一阵子,暂时不要去提,他自有打算。 贝一铭猜想这里头除了风险之外,也许郭威利还打算留一手——等到他坐上副总裁的位置后,再来放这颗卫星。那时以他的身份地位推进这件事肯定更为轻松,而一旦做成,便是他晋升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想到这里贝一铭便有些遗憾,他想人上了年纪就是畏首畏尾。如果早一年就开始推动,按照他的规划,现下第一代“艾薇之家”恐怕已经遍地开花不下2000家。有了这样的增量,中国市场的销售怎么可能如此平平无奇地度过这一年,他郭威利又怎么会遇到上升的危机。 心里笃定之后,贝一铭的唇角勾起一抹傲娇的笑,出门前他又特意对着镜子正了正自己的领带,大步流星地朝尹菲儿的办公室走去。 尹菲儿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贝一铭的新领带,她的目光在他自己打的“东方结”上,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轻蔑的笑意。 “你找我?” “把门关上。” 贝一铭依言而办,他不禁关上了门,顺带着把百叶窗也合上。 第三百六十五章 领带(下) “说吧,如果你觉得还不够保险,咱们可以离近点儿谈。我不介意。” “你这话应该跟你的大明星去说。” 虽然尹菲儿是僵着脸,但贝一铭却从她的声音里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在尹菲儿嘴里听出了醋意。 尹菲儿抬眼又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次她来续约有戏么?” 贝一铭笑了笑,他说:“本来是没戏的,我一跟她说就有戏了呗。” 他这话也是故意说给尹菲儿听的,贝一铭就是想看看这个冰山美人是否在真的下凡吃醋。 果然尹菲儿的眉心动了动,尽管很微弱,贝一铭还是看出来了。 他忍不住笑道: “开个玩笑。她来找我是透露出家里人不太想给她续约的意思,估计是某个竞争对手开了更高的价码了。唉,这个林纯啊,还是太年轻。一下子飞得太高,身边也没有专业的人帮她。不过好在她还算聪明,我提点她两句她就明白过来,艾薇对她的国际化之路有益,她就懂了。” “那就好。” “你找我就问这个?” “不是,”尹菲儿说:“老板让你把销售渠道的补充方案做完整一点,下周二,集团高管会议,你跟她一同参加。所以这周五方案就要拿出来,他要跟你过一遍。” 贝一铭装糊涂,他反问道:“销售渠道补充方案什么意思?老板有细说么?” 尹菲儿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说:“老板说你能听得懂我说的什么意思,而且他希望在下周二之前,只有你跟他知道这件事。” “ok,懂了!”贝一铭双手自信地落在桌子上,说:“那我干活去了。” “等等。”尹菲儿忽而叫住了贝一铭,她的视线落在他的领带上,说:“你的领带是真丝的吧?这么轻薄的材质你打得这么随意像小孩子戴的红领巾,知道么?” 贝一铭低头看看,他随口说道:“嗨,我自己确实手残得厉害,能打成这样不错了。” “这条领带应该打成三一结才好看。你会么?” “我哪儿会……”贝一铭话音未落,尹菲儿就站了起来。 她身材高挑,站在贝一铭面前,几乎是与他平视的。贝一铭还没反应过来,尹菲儿已经把他的领带给拽了出来。贝一铭的心脏骤停了一刻,紧接着激烈跳动起来——难以想象,尹菲儿竟然在帮他打领带! 尹菲儿还是个没有表情的模样,但因为她站得足够近,贝一铭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她的手上下翻飞,很快就打出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他的领带本就是质地上好的真丝,那色泽在“三一结”的衬托下熠熠生辉。 “还是这样比较好。” 贝一铭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喉头发硬的紧张感,他尴尬地吞了吞喉咙,他必须得承认自己心旌摇曳。 他感觉尹菲儿的身体仿佛一块磁铁的一极,以强大的能量吸引着他的靠近。 贝一铭用尽了力气才压制住了“胡说八道”与“动手动脚”的冲动,他拧开门锁,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第三百六十六章 求婚(一) 贝一铭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领带,那种丝滑感让他想入非非。他扭头再看一眼尹菲儿的办公室——那百叶窗并没有打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贝一铭自嘲且不甘,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孩提时代被某个大人拿棒棒糖逗弄戏耍——心底不满,但那根棒棒糖必须留下。 童鑫看贝一铭脸色不好,还担心地问:“没事吧?” 贝一铭回过神来,他看了看童鑫身边空空的工位,问道:“马修文呢?” “我不知道。”童鑫耸耸肩,说道:“可能去给哪个部门帮忙去了?” “扯淡,他现在会给哪个部门帮忙?”贝一铭不屑地说,他想了想交代道:“最近几天我都很忙,这周跟销售团队那边复盘你代替我去。汇报材料提前做好给我看。周四下班前弄好来找我。我周五一天都没空。” “成。我知道了。”童鑫忽而神神秘秘地靠过去说:“刚……刚我跟林纯合影了……她还给我签了个名呢。” “她还没走?” “走了。一窝人笑嘻嘻地走的。” “哦,成。”贝一铭看了一眼童鑫捏在手里宝贝得要命的拍立得相片,拍了拍他的脑袋调侃道:“花痴!现实点吧,傻了吧唧的。” “切,谁还没个女神啊?生活就是这样嘛,都没指望女神下凡,但心里有个念想就足够美滋滋。” “那……如果女神要下凡呢?”贝一铭忽而问道。 童鑫立刻眉飞色舞,他琢磨了半天,才抖了个机灵:“可惜缺了头老黄牛把仙女的衣服掳走啊。” “什么意思?” “牛郎织女啊!”童鑫大笑道:“老大,你这古典文化故事要多补补。” 贝一铭嗤笑一声,说道:“你瞧你这猥琐样,我看你就是个标准牛郎!” 回到办公室,贝一铭又看了一眼尹菲儿的办公室,随即哗啦一下也合上了玻璃门上的百叶窗,扭身投入到工作中。 男人的灵魂深处总是充斥着占有欲,他们总是要得到的。一如他们酷爱围猎,围猎一切稀缺的东西:财富、地位或者爱情。围猎所带来的的快感不仅仅是获得稀缺本身,更多的快感来自于围猎者中最终只能有一个强者。 成王的快乐将遮蔽一切,乃至于“稀缺”也会成为粪土、泥泞或者烂肉一块。 贝一铭回到家中时,已经很晚了。 于晓思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追剧。 她听到门锁的响动,便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兴奋地相迎。 “你最近又忙啦?”于晓思说:“不回家也不提前跟我说。” “谁不回家?我不回来了么。”贝一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趿上拖鞋疲倦地往屋子里头走。 “哎,你等会……”于晓思拦住了他,她疑惑地盯着贝一铭的领带,问道:“这条领带哪儿来的?不是家里的吧?” “哦,林纯给的。” “林纯?”于晓思讶然地问:“你晚上跟林纯在一起呢?” “她今天到公司来了,谈代言合同续约的事情。”贝一铭对着镜子看了看,他这才认真仔细地看起了尹菲儿给他打的这“三一结”——真好看。与此同时,他也回忆起了尹菲儿给他打领带时他那只属于少年的冲动——汹涌、磅礴并且难捱。 第三百六十七章 求婚(二) 于晓思敏感极了,她一下子就从贝一铭眼睛里看出了不一般的神采。 她顿时就生气了,推搡了贝一铭一把,不满道:“你想什么呢你?!讨厌!” 贝一铭一下就被于晓思推醒了,他心惊肉跳地一把抽掉脖子上挂着的领带,随手丢在玄关上。 “怎么了嘛?”贝一铭心虚地跑去哄于晓思。 于晓思气鼓鼓地说:“你太过分了吧贝一铭!林纯是什么人,人家是大明星!你发春梦还在我眼皮子底下发起来了!气死人了!” 贝一铭心里觉得这个误会真是求之不得,于是发自肺腑地笑了,他伸手揽过于晓思在她额头上小啄了一口,说道:“我去!你这个醋吃的!” 他随手在电视上一指,说道:“那你天天抱着电视看古天乐,老子是不是还得吃那个黑皮的醋?” “那怎么能一样!古天乐认得我是谁呀!” “呦,”贝一铭哈哈直乐,他不禁叹息道:“你还真是高看我了,你以为林纯认得我是谁呀。” 贝一铭站起身揉了揉于晓思的脑袋,把她的脸颊挤得变了形,说道:“傻丫头,二了吧唧的。别闹了啊,老公忙了一天累死了。” 贝一铭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叹出来,揉着脖子就要往浴室走。 于晓思望着他的背影,品味着他刚刚起身时那一口沉重的叹息,她的心突然揪了起来。 一年前,贝一铭和于晓思联名买了现在住的这处房子,三个月前刚刚搬进来。 这处房子的地理位置很好,尽管面积不大,但因为是个loft格局,装修了之后也是应有尽有,相当舒适。 这处房是贝一铭自己来选的,他搞定一切之后就给于晓思打了电话,让她带着他的工资卡过来签字——也就是说,这所房子也是用贝一铭自己的钱买的。 当时于晓思差点没有感动地哭出来,她兴奋地给父母打电话,准岳父母对贝一铭的举动也相当满意。 但赵晨霞还是问了她一句话——“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办事?咱们两家一东一西,你们现在又在南方,办婚礼的事情还真有些伤脑筋哦!你们有什么规划要让我们老的早点知道,我们到时候好安排!” 于晓思当时沉浸在拥有和贝一铭共同财产的喜悦里,满不在乎地说:“急什么嘛,房子还没装修呢!小贝心里有数哒!” 这句话一说就过了将近一年。 现在他们已经搬进了新居,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模样,而于晓思真正期待的事情却还未发生。 她真是有些着急了,不知道贝一铭到底什么时候会开这个口。 于晓思想起参加同事白玫婚礼时,白玫对她的调侃与“警告”,结合着贝一铭刚刚那个沉重的叹息……于晓思不禁想:搞不好真让白玫说中了,她和小贝的爱情已经到了第七年,没有结婚也会有“七年之痒”,如果挨不过去,说不定就要散了。 她是如此地爱恋着他,这一生只想做他的女人。 难道她会失去小贝么?于晓思想都不能想,光是起这个念头她就要哭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求婚(三) 等贝一铭从浴室出来,于晓思早就哭成了泪人。 贝一铭错愕向前,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又怎么了?不是我惹的吧?” 他偏头看看电视机,新闻节目正在播放着,显然于晓思并非因为某些狗血剧目而抛洒热泪。 “怎么了嘛?”贝一铭强打起精神,伸手把于晓思往自己怀里揽,可是于晓思却用力把他推开。贝一铭“哦呦”一声,感慨道:“还真是被我惹的?” 贝一铭思索一番,积极认错道:“那条领带马上丢了!你要是还不解气,就剪了,剪得稀碎。古有晴雯撕扇子,今有晓思铰领带。要不要我去给你把东西拿来?” 贝一铭惯常的巧舌如簧并未收获应有的效应,于晓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贝一铭今天做了大量的脑力劳动,此刻正是眼皮发涨的头疼时刻,他早就想灌杯红酒就醉卧沉眠去。而于晓思却哭得他浮躁,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于晓思这时也忍不住了,她抬头说:“回家就这么招你烦么?!你一回来就唉声叹气的,为什么呀?” “不是回家招人烦,是你招人烦……” 于晓思惊愕道:“你说什么?!” “哎呦,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贝一铭往前跳一步,强硬地搂住于晓思,哄她说:“开玩笑的啦!我们晓思一向是最可心的,老公的玩笑怎么都听不出来了呢?我最近要忙一个很大的项目,今天忙了一天,我也累嘛,是不是?你能体谅的,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理解?为什么要体谅?你理解过我么?体谅过我么?”于晓思忿忿地回应。 贝一铭的耐性不够用了,他放开了手,往沙发另一端坐了坐,他皱着眉头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不再说话。 电视台被贝一铭频繁切换着,不断闪动的屏幕让于晓思的心愈发不安。 “你是不是烦我了?”于晓思忧愁地问。 贝一铭倒抽了半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没。” “小贝……” 贝一名垮着脸朝于晓思看了过去。 “我们搬到这个新家快三个月了,你开心么?” “挺开心的。你不开心么?”贝一铭反问,但他并没等到于晓思回应,就很不耐烦地自己回答道:“你开心点不行么?好好的日子,干嘛找不痛快呢?” 于晓思扁扁嘴,显然委屈又多了几分。 “你以前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 “你以前也不会这么没事找事。” 于晓思一眨眼,啪嗒掉下一颗眼泪,贝一铭的余光捕捉到这一幕,他又倒抽了一口气,给自己做了做思想工作,终于伸出手握住于晓思,柔声说:“怎么了嘛?我做错啥子喽?你直说噻。” 于晓思抽抽噎噎地哭出来,她断断续续地哭诉道:“七年了,我们在一起七年了。还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你以前还会跟我说买房子,还会跟我说生孩子,现在我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你却什么也不说了……我们两个是不是要完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求婚(四) 这下子贝一铭终于明白了过来,他精准地找到了于晓思刻意跳过去的那个关键词——“结婚”,他恍然高呼,撇着一口川普说:“你是要结婚,是不是?” 于晓思一下子被说中心事,眼睛躲在指缝里头闪了闪,被遮挡住的面庞也涨了涨温度。 贝一铭连连摇头,他发出无奈的笑,伸手把于晓思挡住脸的手扒拉下来,感慨道:“贝太太,麻烦你以后能不能有话直说?咱们老夫老妻了,能不能不要搞这一套?真的,好累。你想结婚,那就结婚嘛,多大事儿,我去……” 于晓思神色凝滞了,她的外在如一尊雕像一般凝固,心中却涌动着无数的情感:是激动么?还是感动?是心愿达成后的兴奋么? 都有。 而除了这些她期待的好情绪,隐隐地,她还感受到了一种失落。 于晓思挫败地沉在沙发里,看着贝一铭戏谑又不尊重的表情,她干燥着唇舌,低语道:“就这样么?” 贝一铭忍下了轻浮的笑,他现在大概明白过来应该如何应对,才能顺畅地渡过这样一个夜晚。 他舔了舔嘴唇,沉默了一会,等腹稿写定后,他开始了表演。 贝一铭把两条腿都抬上了沙发,面朝于晓思跪好。柔软的沙发并不利于摆出稳定的姿势,但贝一铭并不在乎,他颇为戏剧化地抬起一条腿,做出单膝跪地的动作来,优雅地朝于晓思伸出手,沉声而柔情地说: “wouldyouarry,ydear?” 于晓思的眼睛里充满了激动,她克制着流泪的冲动。 贝一铭又说:“sayyes!” 他拿腔作调地模仿着好莱坞的电影桥段,却一点也不端庄,仿佛一场玩笑一般。 可是于晓思就是禁不住地感动,她又哭又笑,不满地扭动着身体,说道:“讨厌死了!不是这样的!哪有这样求婚的!” 贝一铭天生就有一点表演人格,这一番闹腾,他把自己的情绪也代入了进去。本来很是敷衍的事情,倒叫他自己玩出了滋味。 一时间,感慨良多。 贝一铭回想起了他和于晓思的相识,想起了他们的初吻甚至初夜……他整个人都因为回忆而深情柔软。 贝一铭用力把于晓思拽进怀里,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给了她一个绵长窒息的深吻。 于晓思的睫毛湿漉漉的,她现在贝一铭怀里喘息,感受到了货真价实的幸福感。 贝一铭越吻越深情,他的攻势越来越猛烈,于晓思也被他的激情给点燃了。 但今天不行,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隙,喘息不安地对贝一铭说:“不行……我大姨妈来了……” 贝一铭从于晓思的身上爬起来,不满足地倒在沙发上,他抬眼看着天花板,用了好一会儿才让眼睛里的褪下去。 他伸手在于晓思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调侃道:“小妖精,你把我弄得ed了,往后吃亏的可是你。” 于晓思羞红了脸,她爬起来钻进贝一铭的怀里撒娇。 她轻松地确认着:“小贝,我们真要结婚了么?” “嗯,你年纪大了嘛。” “讨厌!烦死人了你!” 第三百七十章 提上日程(一) 天光,在于晓思的世界里长久不息地明亮着。 她被幸福包裹,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力气。甜蜜和期望是一个女人最好的保养品,第二天一起床,于晓思便焕然一新。 她的例假期一向很长,头三天往往是一副鬼上身的模样,但这一次于晓思甚至都不再感受得到腹痛。 于晓思发自肺腑地笑,气色绝佳。好情绪传递到贝一铭身上,他也没来由地发笑,再给两人的幸福加个码。 贝一铭说:“于晓思,你吃亏了,知道么?” “啥意思?” “我呢,本来是打算明年打两张去普罗旺斯的机票,当薰衣草漫山遍野时,将一生的承诺郑重交出。”贝一铭做畅想状,他连连叹息,故作姿态地说:“你亏大了!” 于晓思连翻白眼都比平常娇俏得多,她在餐桌下伸脚刮了刮贝一铭的小腿,嗲声嗲气地说:“我要!我要!” “要个屁!你男人我现在口袋翻开,掉出来的只能是线头。”贝一铭的汤匙转了一圈,他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可得想好哦,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什么时候计较过这个。我就要去普罗旺斯,结婚旅行的是咱们去,好不好?我出钱!” “富婆,你包养我么?”贝一铭嚼着荷包蛋,他说道:“我现在在干件大事,能成的话,明年兴许能捞到员工奖去美国,到时候带你一块去。” 他说完话就习惯性地冲于晓思抛了个媚眼,他正色交待道:“结婚太麻烦了,上奏两宫皇太后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我打电话的时候,你总要在场吧?”于晓思顿了顿,又问道:“那我们到底定什么日子啊?” “都行啊,听太后们的呗,你以为我们两个能做主么?”贝一铭不屑地说:“如果我们两个能做主,旅行结婚是最好的。一想到要办几场婚宴就头疼。你想,你家在南京,我家在成都,我们两个又在深圳,这婚礼要怎么搞?到时候肯定要脱几层皮。” 于晓思嘟着嘴,她显然并没有和贝一铭站在同一个战壕,她嘟囔道:“那我也想穿婚纱,我想办婚礼呢。” “办办办!”贝一铭吃饱了肚子,捧着肚子站起来,喘了口气,说道:“要怎么弄,你们定!我,全力配合!” 于晓思和贝一铭已经是七年的亲密爱人,彼此都熟悉对方的脾性。贝一铭要在婚礼中做甩手掌柜的想法,于晓思一点也不惊讶,她也不会生气。 就像两个人同居的这几年,除了最开始那一个月,两个人试图对家务分工,彼此爱惜地相互帮衬。等新鲜劲儿一过,各人都回归各人的本性。 贝一铭就是这样的个性——他反感一切的琐碎,珍爱自由。不仅如此,他还霸道,爱掌控。自己不做家务也罢,连于晓思他也一同将其解放。 对于婚礼这件事,于晓思早就做好了全盘操作的打算,她并不觉得自己在爱情里是卑微的一方,相反,她觉得这就是自己向往的爱情和生活。 第三百七十一章 提上日程(二) 贝一铭仅给于晓思提了一个要求:婚期以岳父母说的为主——贝忠诚如有什么话要说,听着就行,能兼顾兼顾,有冲突就不理。 于晓思赶紧说:“那可不行,我不搭理我妈还好说,你爸说话我怎么敢不理?你这个好人做的真是……也太让我为难了吧。” 贝一铭翻了个白眼,他说道:“你听我的,有事儿你就往我身上推。我这是为你好,不信你就等着吧,老头子啰里啰嗦能把婚礼都搅黄了。” 于晓思撇撇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这样的好消息,她原本就是第一时间要跟自家人去分享。于是很快就给赵晨霞打了电话。 赵晨霞自然是比女儿更加激动,可是她思维还是要比女儿清楚得多,她问: “怎么你给我打电话?这种事应该雷莉跟我说吧?就算雷莉不说,再怎么地,也应该是他贝一铭来说啊。” 于晓思眨巴眨巴眼睛,也瞬间就反应过来,她立刻掩饰道:“不是……是我自己没忍住,先跟您说了嘛……小贝要跟你说的,他……他说要当面跟您提……这不是一直忙得没空嘛。” 赵晨霞噗嗤一声笑,她说:“你这个傻丫头!哎,妈妈要怎么说你才好。你表现得那么上竿子干嘛?女孩子要矜持才能贵气!哎,算了算了,我也不说丧气话了。你们两个这事儿能定下来,爸爸妈妈肯定还是高兴的。” “嗯嗯。”于晓思又说道:“小贝最近真的很忙,他要竞选优秀员工,整个艾薇中国几万员工,优秀员工就那么10个!” “我知道小贝优秀,”赵晨曦忍不住又教育起自己这个温室里养大的女儿,说道:“但你别忘记了,他的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你们是一家人,一根线上的蚂蚱,彼此互相成就。明白么?你怎么总是搞得像高攀了他贝一铭一样?晓思,你可是有家底的!懂不懂?” “哎呦,妈妈,你好啰嗦哦。小贝就喜欢我简单可爱。书上都说了,我这么单纯无邪代表着出身娇贵,是有人宠着的!” 女儿的话让赵晨霞又好气又好笑,她缓了缓才无奈叹息道:“好,你是妈妈的宝贝,宝贝女儿获得了自己的幸福,妈妈就安心了。祝你永远幸福,永远开心。” “哈哈,”于晓思甜蜜蜜娇滴滴地笑着,她说:“妈妈,小贝说婚礼的事情想让您做主。” “他不问他妈么?” “小贝说听你的。”于晓思得意地说:“一点假话没有,小贝原话就是以岳父母的意见为主,他们家里人的话作参考,能兼顾就兼顾,有冲突就听你们的。” 这样的话令赵晨霞觉得称心,她说:“你还别说,这一点倒是小贝的优点。你这种傻丫头,要是没人护着,婆媳矛盾能把你耗死。” “我婆婆对我也很好的好么?你女儿我这么乖巧可爱,谁会不喜欢呀!” 赵晨霞哈哈大笑,她说:“我跟你爸爸商量商量,等小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再跟他说。” 第三百七十二章 提上日程(三) 结婚的筹备事宜贝一铭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构想“艾薇之家”一代店的定位、推广、加盟方案上。 郭威利给他的时间太过紧张,他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十二份来使用。可是于晓思总是要给他电话:一会确认戒指的品牌,一会确认婚纱照的套系,一会说“东太后”要他听训,一会说“西太后”有所指示。 前头两个电话贝一铭还礼貌应答,等到于晓思打到第四个他就按捺不住了。 “我在做一个很重要的方案,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打断我的思路?!”贝一铭动了脾气,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嚷道:“我不都跟你说了嘛,你定、你选,你喜欢就好,还要怎么样?!烦球死了!别老给我打电话,我今天晚上住公司,加班!” 贝一铭做事情很忘我,从早上9点踏进办公室来以后,整整十个小时,他就没出去过。屁股就像被胶水黏在了椅子上一样,挂了电话他才气鼓鼓地站起来活动了两下。 不知何时,尹菲儿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前,她半推开门说:“跟女孩子说话,客气点。” 此时,天已黑透,讲究工作生活两相平衡的艾薇人们大都已经离去。 贝一铭向来注重在女人面前维持形象,尤其是像尹菲儿这样的女神仙。他不免尴尬,掩饰道:“脑壳疼,事儿太多了。” 尹菲儿给他送了一份晚餐,是七成熟的牛排和蔬菜沙拉。 贝一铭受宠若惊,感激之余他问道:“你每天到底什么时候下班?从来没见过你比我们早走。” “关你什么事。” “女孩子干嘛把自己搞这么累?”贝一铭调侃道:“sally,他们都说你男朋友是香港人,特有钱,是真的么?” “跟你有关系么?”尹菲儿冷着脸回道:“公司里没人敢当面打听我的事。” 贝一铭尴尬一笑,说:“好奇嘛……再说,我本来也不在背后议论人。” “得了吧,我今天也才发现,你也是两副面孔。”尹菲儿指了指餐盒,说道:“快吃吧,你没多少时间了,老板等着你的汇报呢。” 贝一铭看着尹菲儿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两幅面孔?说我呢? 他打开餐盒一看,这份外卖还做了个备注:配辣酱,不要香菜。 贝一铭的心头一颤——自己的这点饮食习惯尹菲儿竟然会留心记住,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又抬头看了一眼尹菲儿的办公室。 这一刻,他有了一丝错觉,他心中的女神仙飘飘然地似乎下凡尘来了。 贝一铭想起了童鑫讲的“牛郎织女”的笑话,想起了“偷衣服的老黄牛”梗,唇边不禁促狭笑起来。 那天晚上,贝一铭在办公室熬了个通宵,直到日出时分,他才终于完成了报告。疲倦的贝一铭伏在办公桌上小憩,也就那么几分钟的功夫,他竟然做了一个春梦: 梦中的主角不是他的于晓思,而是尹菲儿。 贝一铭马上被吓醒了,他下意识地往外看——尹菲儿的办公室早就空了,整个楼层都是空的。 他翻开手机——于晓思听话得没有再给他拨打一个电话。 第三百七十三章 提上日程(四) 贝一铭抓着手机和香烟就上了天台,想给杨鹤羽打了个电话吐露心中的烦忧。 贝一铭把自己好事将近的消息告诉给了杨鹤羽,电话那头连声恭喜。贝一铭点一支烟,眯着眼睛说道:“恭喜你个毛线!” “哈哈,怎么还不让恭喜了?虽然你们两个也不差那一本证书了,但好事总归是好事。”杨鹤羽问道:“你不是也很激动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 “哎!”贝一铭吐出一个烟圈,脸上游走过奇怪的神色,他忽而问道:“你说……我啊……” 贝一铭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有这么个事儿,你告诉你怎么看。比如有个男人跟他女人感情很好,也要结婚了,但是呢,这个男人却在梦里梦到了别的女人,而且还是……还是那种梦……你说他这算不算精神出轨?” 杨鹤羽问:“你梦见谁了?” 贝一铭皱皱眉头,梗着脖子道:“是有这么个人,不是我……” “……哦……”电话那头杨鹤羽顿了顿,他思索了一会说:“你这问题问的人不好接啊……有效信息太少了。” 贝一铭等了半天,就等来这句话,他郁闷地感慨:“我怎么想起来问你这个万年光棍的!” 杨鹤羽在那头尴尬地笑,他回道:“我觉得吧,你这应该就是恐婚。一向自由惯了的人,突然要被束缚住了,灵魂因为过分担忧而全力挣扎。” “是么?”贝一铭听着杨鹤羽的话,他琢磨着,应道:“有点道理啊。那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呀。你放松点,你和晓思这么深的感情了,早就是家人了。现在不过就是去兑换个本子,在政府登个记而已,你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有什么好恐慌的呢。” “啊……也对啊……有道理。”贝一铭连连点头,他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也突然意识到杨鹤羽的话锋是直指自己的,他突然笑场,喊道:“老子说了是有那么一个人,你老是忘我身上拉扯干嘛?!” “哦……是是是……”杨鹤羽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贝一铭说:“你小子从小就不饶人,气死我了!我跟你说,婚期定了,你过来给我当伴郎,听见没?” “成!没问题,我一定到。” 要成婚的贝一铭想起自己这个好兄弟孑然一身,心里头也不是滋味。 “还有个事儿,我也一直没问你。旎旎给我发了一张照片啊……” “她误会了。” “啊……我想也是。”贝一铭抬了抬眉毛,他叹了口气,他一向深知杨鹤羽的固执脾气,知道与他辩论从无胜算。但贝一铭还是从心底里关心他,他实在觉得杨鹤羽过得太苦了,于是还是说道: “劝你放手的话我说了好几年,你从不搭理我,但我还是要说。其实我不是不懂你,但是人生苦短,日子怎么过完全是自己选的。要我说还是得及时行乐,退一万步,最起码不要自苦嘛。好姑娘不是那么容易遇的,也许人家真是来拯救你的天使,折断了翅膀冲你而来,何不给个机会?” 第三百七十四章 爱情的坟墓(一) 贝一铭的婚期最终定在了半年后。 雷莉和赵晨霞商量后决定:各自给各自的亲眷好友订机票订酒店,婚宴就放在深圳,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欢庆。 贝一铭听了觉得头大,他表面上对两宫皇太后言听计从,私下里却少不得跟于晓思抱怨:阵仗闹得太大,他们根本讨不得清闲。 于晓思则说:“深圳挺好的呀,家里人过来就当是旅游了。而且我们的同事、朋友现在也都在深圳,宴请起来也很方便嘛。” “大姐,那会很忙啊!你能忙得过来么?”贝一铭皱着眉头说:“你想清楚没有?把亲朋友好都请来,各方面的细节都要照顾到,你行么?” “我妈来帮我。”于晓思不满道:“是我们两个人结婚,又不是我一个人结婚,你就不能搭把手啊!” 贝一铭赶紧举手投降,他说道:“我就是要把话跟你讲清楚!咱们两个可是说好的,你要什么我都配合,但是你不能指望我。不是我故意不帮,你知道的,“艾薇之家”一代店要启动了!我要忙死,而且肯定是全国各地出差,心有余也力不足。” “好了好了,知道了!” 此一时彼一时,结婚的喜悦降临时,于晓思是觉得她全盘付出也未为不可。可谁知道结个婚会那么麻烦,繁琐的事务实在让人头疼难耐,她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于晓思心里头不满贝一铭从一开始就躲得远远的,但她确实也说过不需要贝一铭操心的话。如今这话被贝一铭拿去当了招牌匾额,一碰到事就甩出来碰她一鼻子灰。 贝一铭瞥见于晓思的不愉快,他又说:“于晓思,我让你管这个事儿,你要牵头啊!也不能被你妈牵着鼻子走啊。你还是会计,该算的账还是要算一算。” 于晓思突然被点了名,她不禁愣了神,认真看着贝一铭,听他说话。 “传统的婚宴说到底还不是长辈们的面子,我是真不想掺和。你想过没?会有多少亲戚要来?酒店房间要定多少间?就算各自的亲戚各自照顾,那也是一笔不小的钱。你爸妈或者我爸妈又不是钱多得没地撒,何必充这个冤大头呢?” “来深圳办婚礼,肯定不是我妈的意思。你们家在深圳本来就有些根基,可我们家没那么多钱造啊。你妈提到时候,你应该拦着点,是不是?” 于晓思脸红了,她争辩道:“你老爸可是说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我靠,”贝一铭一听就火了,他说:“我爸最要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给他架到那个位子上,他能下的来么?!锤子呦,我是不晓得你跟我老汉谈这些,你要早跟我说,这事儿我早让你们停了!” 于晓思顾忌着贝一铭发脾气,她有委屈也不敢高声争辩,手里头揉着沙发靠垫,嘴里不满意地嘀嘀咕咕。 贝一铭看不下去,问她:“你有话大声说!” “贝一铭,你别跟我吼!”于晓思终于把委屈吐了出来,她说:“干嘛把你们家说得那么穷,我又不贪你们家的钱。真是的!” 第三百七十五章 爱情的坟墓(二) 贝一铭伸手把自己的发型都给抓乱了,他想婚姻果真是爱情的坟墓,短短一两个星期,他已经觉得于晓思不可爱了。 贝一铭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于晓思,他们七年的默契在七天之内完全崩塌——他的话于晓思听不懂,于晓思的话他贝一铭也不能明白。 他气闷地叹出一口气,说道:“真是对牛弹琴,你到底在说啥子呦,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我哪句话说你贪我们家的钱了?” 于晓思情绪也波动的厉害,她说道:“本来就是,你们家出那点钱怎么就出不起了?你爸还说我们现在这个房子小了,说过两天来深圳给我们买个大的房子当婚房呢。” 贝一铭被于晓思说得懵了。他虽然从小衣食无忧,穿戴时髦,但父母不过就是地方国企的中高管,他自问家底还没有厚到可以把商品房当白菜买。 贝一铭被于晓思气笑了,他想象不出来于晓思和她家那个“东太后”用了什么大招,把贝忠诚逼到这般境地,竟然夸下如此海口。 他虽然一向和父亲关系紧张,却不能容忍也无法想象贝忠诚被“逼宫”,贝一铭板起脸,严肃到冷酷,他沉声说:“婚宴摆两场,成都、南京各一场。要折腾就折腾我们两个,别搞我爸妈。” 于晓思被贝一铭的疾言厉色吓到,她僵直着身体在沙发上呆了半天,可她却没有乖乖同意,她委屈地喊道:“当甩手掌柜的是你,提要求的也是你,你既然要拿主意你早说啊!现在我妈都已经跟家里的亲戚说了,取消的话我妈不要面子的啊!” “我说不行就不行!开什么玩笑!”贝一铭嗓音抬高了八度,面目也变得凶狠,他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打肿脸充胖子嘛!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这根本就是你爸的主意!”于晓思委屈至极,她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终于说了实话:“是你爸说要把人都拉到深圳来大办一场!我妈还怕你们家负担太大,才说我们家的亲戚我们自己来搞定。我们家都没说什么,你倒先吼起来!你这么不乐意,干脆别结了!” 于晓思的面部抽搐了两下,她自觉话说重了,可讲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往回收是没法子了。此时她是又气又悔,更是哭成了泪人。 贝一铭也快气炸了,他真想接一句:不结就不结!但到底还是怜悯于晓思的不容易,生生把到嘴边的话给忍下来。 他扭身离开了于晓思,躲到房间里开始给母亲雷莉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就不耐烦地说:“妈,结婚的事情,你们到底怎么安排的?” “晓思没和你说么?”雷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她说:“我在做美容,脸上面膜都没干,你去问晓思就行,我们都商量好了。” “妈,我跟晓思结婚本来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事。在我看来,旅行结婚最好!但我也不能太自私,毕竟晓思跟了我也这么多年了,我想她高兴最重要。甚至你们高兴都比我高兴更重要。但是你们也不能乱搞嘛,尤其是不要逞强!什么组团到深圳来,五星级水平接待,我不同意!” 第三百七十六章 爱情的坟墓(三) 贝一铭清楚雷莉一向低调,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他贝家先点的火,那始作俑者一定是贝忠诚。 但贝一铭不敢打电话直接跟贝忠诚叫板,于是便只能打电话给母亲,希望通过母亲表达自己的态度。 雷莉让他稍等,她等美容小姐将刚贴下的面膜除下后,才对贝一铭说:“你情绪这么激动干嘛。” “我能不激动么?!” “你没有用这个态度跟晓思沟通吧?小贝,你要学着做一个绅士。” 贝一铭无语,他不让母亲跟他兜圈子,言辞笃定地让雷莉和父亲沟通,把婚宴调整到成都去办。 “在成都办,你们更有面子嘛,到时候能邀请的人更多喽。是不是?” “你不要张口闭口面子的,与面子相比,我们更在乎你们过得是不是幸福!”雷莉试图扭转儿子的想法,她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看不起我们这些老传统。但是你永远不要小看中国人的饭局力量。” “我可不同意什么旅行结婚,婚姻大事必须要有仪式感!你和晓思的生活圈子以后就在深圳定下了,你们结婚就应当以深圳为核心,好好大办一场。如此,才能算彻底融入这个城市!我觉得你爸爸这次考虑得没问题,你对他的刻板印象太重了!” “妈,我在外企,又不是体制内。对于老外来说,恋爱结婚是很私人的事情。哎呦,我不想跟你争论,这种文化冲突你又不懂!”贝一铭顿了顿,他的声音变得沉而缓,他说: “妈,我知道你们都很心疼我,但我想说,我也心疼你们的。有些钱没必要花,你要信我,我能干出样来就能干出样来!我长大了,一个人就能在深圳立足,没人敢瞧不起你儿子。我不需要去倒贴谁,他们来贴我还差不多。” 电话那头雷莉笑了,她的声音显然是很愉悦的。她一直为贝一铭骄傲,贝一铭流露出的顾虑则让她感到窝心,愈发觉得自己养了一个好儿子。 她也用极其温柔的声音回应贝一铭,她说:“我听懂啦!傻儿子,瞎操心什么,没这个底气你爸妈会张这个口么?对了,你还得给我劝劝晓思和她妈,你告诉她们,我们家娶媳妇,一切都不用他们家操心。” “哦,算了,你忙你的!”雷莉又说道:“反正我后天就到深圳了,也不差这一两天,我去跟晓思说。让她听我的,把她们家要请的人的名单给我,机票我找旅行社的人帮着搞定!” 贝一铭听得一脸震惊,他想起于晓思说的“买房”的天大笑话,错愕地确认着:“你……来干嘛?” “买房呀!你们那个屋子太小啦,什么loft,生了孩子以后你就知道上上下下的多危险了!” “我去……你们来真的?” “说话注意点!我现在唯一后悔的是,当年没有想到把你送出国。你应该去英国待一阵子好好学学礼仪。”雷莉时刻提醒儿子要注意绅士风度,其余的事她并不再多言。她急急挂了电话去继续自己的美容spa,徒留下一阵盲音刺激得贝一铭的脑海一片空白。 第三百七十七章 爱情的坟墓(四) 贝一铭不敢相信他的父母手上竟然有这样多的钱。 自从十八岁外出读书,他和家里的链接就越来越少。 上大学时他还不够成熟,初入上海滩的诱惑又实在太多,雷莉给他的生活费不够他就打电话回去要。虽然雷莉从未拒绝过他,可是当贝一铭面临毕业后的职业选择时,这件事就成了贝忠诚拿来攻击他的理由。 贝忠诚让贝一铭“滚”回成都的理由就是:他在大学时期并未展现出什么独立生存的能力,完全是个伸手要钱的纨绔子弟。这件事对贝一铭打击不小,却也成了他做出勇闯深圳这个决定的助推器。 那时候贝一铭就说过再也不要他娘老子一分钱了,饿死在特区也绝不回来讨饭。 后来,他步步高升,经济收入也越来越好。每次回家给雷莉封个大红包成了贝一铭最有成就感的事情。 独立买下这间公寓的壮举,更是让贝一铭感觉如立巅峰。他曾多次邀请父母亲来深圳小住,就住在自己这间新房里度假。雷莉每次都热情地回应他,可最终都被贝忠诚阻拦下来,大半年过去了,两个人都没凑出时间来玩一趟。 如今贝一铭听了母亲对这间公寓的评价,他即刻敏感地联想到是否父亲一直就没看得上他买下的这间屋子,乃至于仍旧不肯定他在外奋斗五年所取得的超越绝大多数平凡人的成就。 贝一铭有些生气,但他还顾不上愤慨,他实在是对父母亲的财富感到好奇。 略缓了缓,贝一铭打了个电话给妹妹贝一旎。 小旎子正对贝一铭不让她做于晓思的伴娘一事耿耿于怀,接了电话就开始表达不满。 贝一铭则告诉她:“伴郎叫了你小羽哥。你小羽哥到现在还一个人,我们打算给他创造点缘分,你懂个屁!没事少掺和!好好准备考试,别再拖了,听见没?!” “那你应当祝福我马到功成,得偿所愿,又不是我想拖,我只是心有所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好,祝你万事如意。”贝一铭话锋一转,旋即问起了贝一旎,他问:“这几年家里没什么事儿吧?” “什么事?”贝一旎不解,她问:“你指什么?” “爸妈工作还好么?” “挺好的啊。” “咱家里头没死什么长辈吧?” “啊?” “咱家很有钱么?” “挺有钱的啊,你缺钱啊?你缺钱我找爸爸给你要去。” “我不缺钱。”贝一铭逮住贝一旎的话头,追问道:“你知道咱家有多少钱?” “那我怎么知道。我这个人最视金钱如粪土,看见数字就头疼。再说,家里都妈妈管钱,什么时候轮到我操心了。” 贝一铭想骂人,他怼道:“那你说家里挺有钱的……” “本来就挺有钱的啊,他们又没少过我什么,我想什么都能买,这不就行了么?哥,你到底什么意思?我都叫你问懵了。” “你不是懵,你是糊涂!”贝一铭叹了口气,他甩甩头叹道:“跟我一样稀里糊涂。” 第三百七十八章 突如其来(一) 没过多久,雷莉便带着于晓思在深圳风风火火置办下一套将近140平的海景房。贝一铭北上出差,他全程都没有参与,购房合同上写着于晓思一个人的名字。 处理这件事时,雷莉有些许犹豫,她希望贝一铭回来,但贝一铭推得干干净净。于是,她曾有个念头是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可犹豫再三,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于晓思高兴极了,贝一铭追问花了多少钱? 于晓思说:“7580一平,全款结清总价打95折!” 贝一铭咋舌。他自己那套房子是在2000年房价稍降时买的期房:位置不算差的花园楼盘均价4700。总价刚过35万的房子,他付了15万的首付,贷款了20万。 在那之后,贝一铭就很少关注房价,于晓思的汇报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数学再不好,他也立即反应过来:父母拿出了将近百万为他购置新房。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这么殷实的家底,一种奇异的兴奋后,也不免疑惑父母都做什么副业能赚到这么多钱。 他去问雷莉,雷莉只是让他不要管,家里的投资都是贝忠诚在处理,如果他想知道可以去问他父亲。 贝一铭一听就缴械投降,他本意就不想收下这处房子,仿佛是在老爷子手里讨施舍一般。这个时候再去腆着脸问父亲都有些什么投资,更像是惦记老爷子家产一般没出息。 贝一铭借口自己开店忙碌,连轴出差抽不出空,坚持让于晓思去签合同。假模假式地弄出一幅不领情的模样的贝一铭,在和于晓思沟通房子格局时倒是笑得充满童真。 于晓思抱着电话嘲笑他故作矜持。 贝一铭则让她做一个低调些的身价百万的深圳女人。 随后两个人都乐得哈哈大笑。 可是这样的欢愉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就在准备婚礼的档口,深圳突然开始流传“广州怪病”的消息。 起初,没有人在意。可没想到刚刚跨完年,情况就急转直下。 整个粤港两地都开始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呼吸系统疾病严阵以待,整个中国都在关注粤港两地的抗疫情况,每天新闻上都在报道着新增感染数量和隔离数量。 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于晓思心心念念的婚礼就这样泡了汤——家里的亲属纷纷对这种危机时刻奔赴广东心怀忐忑,雷莉不得不承担损失暂时取消了机票和婚宴的安排,在家族和亲友间传达了婚宴暂时延期的消息。 触上这样的霉头,于晓思委屈得了不得。她那件定制的婚纱早就从苏州运了过来,婚纱照也已经拍好了——洋气的实景风格本可以让她在亲朋好友面前大放异彩的。 “真是倒霉!”于晓思抱怨完,又觉得意头不好,又赶紧“呸呸呸”。 贝一铭见了她这样子,鄙夷道:“早就叫你们不要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讨厌?!还不就是你一天到晚神出鬼没的,关键时候找你还要约时间!”于晓思不满道:“你要是听婚庆公司的话,早点回来把婚纱照拍了,咱们婚期说不定就提前呢!” 第三百七十九章 突如其来(二) “你别发癫哦,”贝一铭没好气地回了一嘴:“我现在很烦,别惹我。” 贝一铭的烦恼与结婚无关,他烦恼的是逐步耽搁下来的“艾薇之家”一代店开发进度。他对疫情的关心比于晓思更积极,看着逐步攀升的数字和越来越严谨的公共卫生执行政策,他预感接下来的几个月他的开店计划会出现一系列的问题: 新开店节奏放缓,已开店的铺货跟不上,供应链的问题,加盟商大会的组织等等等等。 这一系列的问题让贝一铭头疼无比,而于晓思却只会在他耳边叨叨婚礼延期的可惜。 贝一铭烦得厉害,他忽而起身拿起了茶几上的一把车钥匙——四个圈的新款车是于晓思父母给女儿准备的陪嫁品,贝一铭已经开了半个月。 “你去哪儿?!”于晓思问他。 “出去逛逛。” “你别出去!外头不安全!” 于晓思的关切,贝一铭仿佛没听见一般,他摔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下于晓思觉得更委屈了,冲动之下她就给母亲打了电话投诉贝一铭的“不知好歹”。 对女儿婚礼安排的事情,赵晨霞也觉得遗憾。可遗憾归遗憾,对于婚礼安排的诸多事宜,赵晨霞挑不出贝家一丝一毫的毛病。 于是她反倒劝起女儿来,让她懂事,她说: “你是独生女,从小众星捧月被宠习惯了。总不能嫁了人都还长不大,你应该多为小贝考虑。两个人有了矛盾,他选择冷静一下,我看挺好嘛。总比吵架好,口吐恶言总归是要伤人的。” 于晓思不服,她嘟囔道:“婚礼都取消了,还嫁什么人?!” “不是取消,是延期!”赵晨霞赶紧纠正女儿的观念,她说道:“婚礼延期,你们结婚证不还照领嘛!我看啊,你们结婚证干脆提前领出来得了。这日子不太平,拖来拖去确实没有定数。你结婚证一领,在qq相册里头一更新,大家不都看见了嘛!” 母亲的这番话倒是很好地纾解了于晓思的紧张,她说:“也行。我明天就去领去!” “哎呦呦,那该看的日子还是要看的。”赵晨霞说:“我回去给你翻翻黄历……” “哎呀,你别管我了。”于晓思很快挂断了电话,她心情愉悦起来。 于晓思把家中打扫了一番,从储物柜里头拿出了两个大大的香薰蜡烛,放在了餐桌上。 又从冰箱里头拿出两块冷冻牛排,趁着解冻的时间,于晓思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戴上口罩和手套,下楼买了一束鲜艳的红玫瑰。 等贝一铭散完心回来,家中已经是芳香四溢。 于晓思穿着合身的红色旗袍,摆出一个妖娆地姿势笑着看他——她的手里头端着两个人的婚戒盒子,盒子是打开的,里头的钻石戒指折射着灯光,炫目至极。 贝一铭心里的气并未全然消退,于晓思营造出的美感并未打动他,反倒让他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 于晓思走到贝一铭的身前,拉起他的手说道:“我想通了,什么婚礼,婚宴,都不如你重要。只要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幸福。” 她从盒子里把属于他的那枚戒指拿了出来,拉起贝一铭的手,让他把戒指给自己戴上了。 第三百八十章 突如其来(三) 于晓思的心愿实现了——第二天她就拉着贝一铭去民政局登记,领了心爱的红本本,然后她把红本本拿在手上,拉着贝一铭一起拍了一张甜蜜的合影。 这张照片被于晓思放上了自己的qq空间,然后她窝在沙发里开始逐一回复亲朋好友在照片下的留言。 这一天,贝一铭是请了假在家休息的,公司的同事也都很知趣,没有人用任何工作事务去打扰他。 可是贝一铭觉得身心俱疲,他借口有一个在线会议要在skype上进行,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他确实打了一个电话,但电话是打给杨鹤羽的。 他打断了杨鹤羽的“恭喜”,问他:“你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第一天结婚就后悔了的?” “当然,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犯贱的人。” 杨鹤羽的“不客气”让贝一铭翻了个结结实实的白眼,他抱着电话压低嗓门说:“滚蛋!拐着弯骂我呢!” “你活该啊。又怎么了?”杨鹤羽问他。 “不好说……”贝一铭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他烦躁地换了好几个坐姿,然后说道:“我感觉我就像被逼婚了一样,特别不是滋味儿。” “难道你不打算跟晓思结婚么?” “没有。”贝一铭吐出一口闷气,说道:“你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烦人的事!跟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有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我心疼她,我就让着她,但让着让着……把我自己憋屈得不行。你都不知道于晓思现在掌控欲多强!我都快不认识她了!” “你这话我不同意啊。结婚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你自己不愿意操心,晓思就替你操心,做得多反倒错得多了呗?哪有这个道理!你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贝一铭不反驳杨鹤羽的话,他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反正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没意思……” “哎!”杨鹤羽在那头喝了一声,他说:“别这么说话,你们已经结婚了……” 贝一铭打断他道:“那又怎么了?!老子已婚就没资格谈幸福了么?” 书房的门被于晓思推了一把,她的声音传过来:“贝一铭,你锁门干嘛呀?” “你听见没,锁个门都不行。不说了,下次再聊。” “贝一铭,你脑袋给我清醒点,你现在这种状态很荒唐!” 贝一铭听见了杨鹤羽最后的提醒,但他不以为意,懒洋洋地站起来去给于晓思开门。 “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还锁门!”于晓思嘟着嘴,说道:“防贼呢,真是的!” 贝一铭对着电脑,随便登陆着邮箱,假装忙碌。 “我以前也锁门。” “嘿,你还不高兴呢?”于晓思穿着轻薄的睡衣,看起来春光满面,她把牛奶递给贝一铭说:“给你热的,你还不休息呀?” “我一会就去睡。” 于晓思心里想的是今天怎么着也算两个人的大日子,虽然没有典礼,但洞房花烛夜却绝不能缺。 可贝一铭却一点儿情趣都提不起来。 第三百八十一章 突如其来(四) 于晓思瞥了一眼贝一铭的电脑屏幕,屏幕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工作痕迹。于晓思顿时更不开心了,她说道:“你锁着门又不在工作,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贝一铭托着下巴,斜睨了一眼于晓思,他没想到于晓思会问出这种没趣没腔调的话,他不作声就那样略带鄙夷地打量着于晓思。 “你瞪着我干嘛呀?!”于晓思嘟囔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跟什么小姑娘聊天呢?!” “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成么?” “不要!”于晓思越闹越来了脾气,她一把将贝一铭的电脑转了过来,说道:“我偏要看看你干什么呢!” 就在这一瞬间,贝一铭的邮箱忽而来了一声邮件提示音,那清脆的“叮叮叮”瞬间牢牢擒住了两个人的目光。 “我去……” “见了鬼了……” 贝一铭和于晓思争论的状态,随着这封邮件的来临戛然而止,两个人同时发出感慨,吵架的心情也没有了。 于晓思快速将邮件点开来,这封邮件的发件人是——楚知颜。 这个hotail的邮箱贝一铭用了好几年了,想起来还是那一年他帮着杨鹤羽哄楚知颜开心,陪楚知颜去上网的时候,几个人一起申请的:他、于晓思、楚知颜还有杨鹤羽,一人一个。 杨鹤羽的那个邮箱还是楚知颜帮他申请的。 贝一铭和于晓思两个人同时把脑袋怼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快速看完了邮件。 贝一铭看完了一遍,又从头再看一遍。他一边看一边摸上了手机。 于晓思的余光捕捉到贝一铭的动作,她扭过身一巴掌拍掉贝一铭的手机,她说:“你想干嘛?” “我打电话给小羽啊!”贝一铭吃痛,皱着眉头把手机捡起来。 “不能打!”于晓思大喝一声,吓得贝一铭刚捡起的手机险些又掉了。 他不解地瞪着于晓思,于晓思指着电脑屏幕说:“你没看她说的话么?她说发了邮件给杨鹤羽,但邮件被退回了,没有联系上他。这说明什么?说明杨鹤羽把邮箱注销了呀!” “是啊……” “杨鹤羽都把邮箱注销了,说明他终于要把她忘了,这是件好事呀!他找楚知颜有五年了吧?人生有几个五年可以这样浪费的!你这个时候又去撩杨鹤羽,你不是害他么!” 贝一铭显然是迟疑了,他缓缓放下了电话。 “这个楚知颜明明知道杨鹤羽一直在找她,她竟然五年都不回一句话!这心也太黑了吧!什么人呀?!我跟你说,你也不许理她!都别搭理她!她这个时候发封邮件来是什么意思?说什么‘关心国内疫情,想知道大家是不是平安?’谁要她关心?她是真的关心么?!” “你别骂了,你跟她又不熟。”贝一铭已经让于晓思说服,但他还沉浸在震惊里。 于晓思义形于色,她严肃地盯着贝一铭说:“当初她在街上怎么跟法国小开走的,杨鹤羽没看到,你跟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就是贪慕虚荣,你们别给她洗白了。一个人皮囊好,不代表灵魂就高贵!我看啊,就是画皮!是要闹鬼呢!” 第三百八十二章 诸事不宜(一) 满腔义愤的于晓思抓住鼠标,快速删除了这封邮件。贝一铭还没反应过来,于晓思就把他的这个邮箱给注销了。 贝一铭目瞪口呆,他气得结巴,说道:“这……这……是我的邮箱啊!你删的是我的邮箱!我的!” “吼什么吼?!”于晓思迅速登录上自己的账号,一边操作一边说:“我把我的也注销了。哼,大家都翻篇!都向前看!” 贝一铭一脑袋震惊,他盯着于晓思,苦着脸感慨道:“你们女人!真吓人!” 于晓思却笑弯了腰,她觉得贝一铭的模样可爱,再加上荷尔蒙的波动,她现在只想和贝一铭搂抱在一起,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去。 贝一铭识破了她的意图,他第一次对这件人间至欢的事情产生了畏惧,他连连往后躲,说道:“你……你你……你先去,我真有事儿。你等我调整调整,我一会过去。你现在这么如狼似虎,我真怕!” “讨厌!”于晓思羞涩得满脸通红,她不愿走,留下命令要求贝一铭半小时后必须爬上床。 贝一铭拱手求饶,于晓思才终于扭着腰肢出了门。 出了房门的于晓思回味着自己的壮举,也不免不感慨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能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 她下意识地从书架上取出了万年历,翻开一看,那书上写着:今日诸事不宜。 梁秋的餐厅最终还是关掉了,今天是“小杭州”开业的最后一天。 sars引起全球关注后,中餐再一次成了为“不干净”的代名词。梁秋的叔父脾气硬,他就是不愿意把中餐厅改成日料店,再加上这几年梁秋转型做外贸很成功,老爷子也就想开了,索性关了这家店,好好调养疲累的身体,期待着可以多过几年好日子。 楚知颜今天也来小杭州帮忙,应对最后一天营业时络绎不绝前来登门的怀旧顾客。墙上的电视机反反复复播放着最新的国内疾病情况,楚知颜的眼睛紧紧盯着电视,她面前的电脑是开着的,页面显示着她发给杨鹤羽的那一封被退回的信。 洪伟杰站在她身后,他也看到了那封信,看到了楚知颜亲切地称呼他为“小羽哥”。 洪伟杰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有人热情地跟洪伟杰打招呼,才引起了楚知颜的注意。她扭头望向洪伟杰,她快速关掉了网页,脸上的忧伤还没有来得及褪去,她挤出一个笑脸丢给了洪伟杰。 “他就是你忘不掉的那个人。”洪伟杰说:“你不打算跟我聊聊他么?” “不。” “为什么不?你说出来才能释怀,就像你跟我吐露的那些秘密一样。” 楚知颜的目光冷下来,她裹紧了大衣,不满地从洪伟杰身边走过。 洪伟杰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嫉妒,以及嫉妒带来的愤怒。洪伟杰冲动地追出去,一把拽住楚知颜的胳膊,没有任何征兆地,他说道: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心里有我么?” 第三百八十三章 诸事不宜(二) 楚知颜惊呆了,她看着这个尚且比自己小的男人,品味着他一双认真的眼睛里露出的不可遏制的深情与愤怒,她试着拽回自己的胳膊。 楚知颜说:“你别乱说。” “我没胡说。”洪伟杰突然大声喊起来:“我爱你,听懂了么?!” 他的声音大得吸引了路人的目光,其中不乏“小杭州”的来客,他们的目光从洪伟杰和楚知颜的身上滑过,低头窃窃私语地做着自己的揣测。 楚知颜拘谨地低吼:“你放开我!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弄疼我了!” 洪伟杰的手瞬间一松,他的面色缓和下来,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楚知颜转着手腕子,她抬起眼睛看着洪伟杰,她意识到洪伟杰是认真的。 “我比你大……” “我不在乎。” “你听我说完,”楚知颜请洪伟杰不要打断她,她说道:“我比你大,从一开始我就把你当成弟弟。没有对你有过其他心思,你觉得一个女人会把自己的肮脏的秘密告诉给自己心仪的人么?” “为什么不会?”洪伟杰的眼睛亮起来,他说道:“你以为你懂爱情么?也许你并不懂。你不知道你已经把我当成了你最重要的人,你是依赖我的,所以才会把那些秘密都告诉我。而我知道了那些,我……我也想通了,那……没什么肮脏的,只不过是你的一段过去……” “你犹豫了……”楚知颜的脸上浮现出卑微和凄凉。 “我没有犹豫!”洪伟杰急得挥舞拳头,他嚷道:“我不是犹豫,我只是恨!我恨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你,没有早一点保护你!” 洪伟杰快走两步,抓住楚知颜的肩膀,对她说:“你看着我,我告诉你,对我来说你就是最珍贵的!你根本没有自己想得那样不堪,我很心疼你!我知道你心里有其他人,我嫉妒他。但他没我走运,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而他已经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了。” 这一瞬间,她忽而从洪伟杰身上看到了杨鹤羽的影子——在她的小时候,杨鹤羽也是这样保护她的。 楚知颜难过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她的双眼已经饱含热泪,她说道:“你值得更好的女孩子。” “那要我说好才行。我只要你。” 楚知颜摇着头,她犹豫再三还是将梁秋的事告诉给了他: “秋姐一直很喜欢你,但她不敢跟你说,她怕你觉得她年纪大。其实秋姐人很好的,你跟她结婚不用再担心因为身份问题被警察追了。我知道你想做一番大事业,她能让你更快地实现愿望……” “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就知道根本没有人像我这样爱过你。”洪伟杰反倒自信起来,他放下手,克制住想要拥抱楚知颜的冲动,他怕她因为自己的过于主动而抵触,他平静地说道: “我只喜欢你,不管你比我小还是比我大。至于梁秋,我对她的感情和你是一样的,只是感激。” “我现在脑子很乱,你让我静一静好么?”楚知颜回道 “好。”洪伟杰说:“我走了,要去北非。你等我回来,我会去找你的。” 第三百八十四章 诸事不宜(三) 几天后,梁秋从香港回来了。起先,她绘声绘色地跟公司的员工描述粤港地区的疾病情况,说她是如何严阵以待,而且还计划自我隔离一段时间,让所有人都不要来打扰她。 可是那些等着跟她沟通拿货销售的温商们仍旧往她办公室里头钻,很快梁秋就急冲冲地跑了出来。 她一路从办公室奔下,冲进了展览大厅。楚知颜正在展厅里布置新一批鞋履。 “娜拉!你过来。”梁秋压抑抑制不住怒气,她高声喊她:“到我办公室来。” 楚知颜丢下手里的轻盈地白绸布料,心里揣度着梁秋的不满。在上楼的时候她和那些从梁秋办公室里出来的温州人撞了个满怀。 楚知颜瞬间就明白了——梁秋知道了,她通过她的温州老乡知道了关于她和洪伟杰的流言蜚语。 只是那些传播流言蜚语的人并不知道梁秋对洪伟杰的心思,他们只是单纯地调侃楚知颜这支“野玫瑰”的又一次绽放。 梁秋没有掩饰她的愤怒,她说:“把门关上!” 楚知颜深吸一口气,她依言照办。 “你知道我为什么喊你来,你给我好好解释,把话说清楚!”梁秋气势逼人。 楚知颜这两天几乎天天失眠,虽然洪伟杰给了她足够的空间,并没有急着给她打电话问她的态度。但她依旧过得煎熬——楚知颜对祖国那些她牵挂的人的思念积攒到了顶峰,她无法抑制地四处联系着他们。 很可惜,她拨回上海老宅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她发给杨鹤羽的邮件被退回后,辗转给贝一铭发去的邮件也没有任何回应; 昨天晚上楚知颜狠狠哭了一场,那些她渴望探究的勇气消失殆尽。她想起了洪伟杰的话,意识到那些人在她的生命里远去,正是她自己的选择。 梁秋看着她红肿未褪的眼睛,不屑地说:“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帮助你!你明明知道我对洪伟杰的感情,为什么还要勾引他?!” 梁秋的话说得很不客气,楚知颜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她原本以为梁秋和那些温州人是不一样的。 “我没有勾引他。”楚知颜回答得铿锵有力。 她的态度让梁秋的愤怒气焰收敛了些,梁秋意识到她的话刺伤了骄傲的楚知颜,冷静下来的梁秋陷入深深的自卑,她冷笑一声说道: “你不用勾引,你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足够有吸引力了。不像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我甚至都不敢去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你却已经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秋姐……您不要这样讲。” “你拒绝他了么?” 被打断了的楚知颜嘴唇动了动,她想了想回答道:“我当时拒绝了。” “当时……”梁秋挑了下眉头,她冷笑着说:“你下去做事吧。” “秋姐……”楚知颜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梁秋粗暴地打断了,梁秋的目光忽而变得凶狠,她盯住楚知颜说:“我的私事跟你没关系了,以后叫梁总。记住了么?” 第三百八十五章 诸事不宜(四) 流言终于传到楚知颜的耳朵里——那些温州人说:她是“外来的狼,养不熟。” 那些打量和议论让楚知颜无所适从,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听得到窃窃私语。可当她想站出来与那些理论,他们就即刻散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这种感觉让楚知颜异常憋屈。 她无处可躲,只能藏在一堆堆的盒子中思索着何去何从。 梁秋是个狠角色,连着几天她都没有给楚知颜好脸色。曾经与她亲如姐妹,一夜之间就变得形同陌路。 当初李洁和梁秋顺着她的提议,给楚知颜安排了一个香港身份,她就了公司的一块广告牌,帮助蕾迪尔摆脱了低端皮货的命运。 这些年,楚知颜凭借出色的语言能力和学习能力,帮助梁秋和李洁将公司内部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曾经以为她是能够凭借努力,真正获得这些温州人的尊重的。可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是在施舍,除了洪伟杰,并没有人真正接纳她。 很快,李洁也知道了楚知颜和梁秋之间的矛盾。她算是蕾迪尔背后的大股东,虽然不常出现在公司,却是实际意义上的大老板,每年靠分红拿走公司利润的大头。 李洁风风火火地跑来公司调和,但她并没有找楚知颜聊,看见了楚知颜只是含蓄又克制的微微颔首。 楚知颜失望地想:也许她是觉得我不配跟她沟通吧。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跟上了三楼。 争论的声音毫无顾忌地从梁秋的办公室里传出来: “你现在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哪怕要找一个法国帅哥都绰绰有余,何必要弄这么一出呢?” “他们这是背叛,你懂么?” “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是梁秋,你听姐一句话,咱们都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难道还看不透感情么?你现在之所以执迷,就是因为没得到嘛。可是得到了又如何呢?并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嘛。只有钱,能让你得到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珍宝,还是不变心的那种。” “李姐,你来找我没用的。现在是他洪伟杰在发疯,他要甩手不干了,我可从来没有让他滚蛋过!说实话,我只想让那个女人走!要不是你拦着,我早让她滚蛋了!” “你不让洪伟杰跟你结婚,他也不会嚷着要走啊。公司现在正在势头上,需要他们两个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事关利益,你不要因小失大……” 楚知颜没有听完她们两人的对话,也没有破门而入,她掉头冲了出去。她叫了一辆车,赶到了洪伟杰的家里——一栋梁秋提供的长租公寓。 他嘴里叼了一根烟,埋头打包着行李,见了楚知颜显然很惊讶。 楚知颜问:“你要走了?” “我不住这儿了,换个窝。”洪伟杰见了她立刻把烟丢在地上踩灭了,伸手用力扑打着成团的烟雾,他说:“我想自己做点事,不可能一辈子给别人打工。” 楚知颜看着他努力掩饰的模样,感动油然而生,她说道:“我跟你一起。”,她冲过去帮他把散落的衣服一股脑塞进行囊。 洪伟杰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问:“你选我了是么?” 楚知颜盯住洪伟杰充满神采的眼睛,重重地点头。 洪伟杰喜不自胜,但欣喜里又透露着担心和不相信,最终他一把抱起了楚知颜,转了个大大的圈子,高声喊道:“好!我太快活了!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拼了命也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第三百八十六章 逃离(一) 在疾病肆虐的时期,金娇娇也恰好在广州。 报社里有一个“非虚构类文学”写作集训班的名额原本是安排了一个老资格的记者参加,但那个记者过了除夕就查出怀孕了,她思前想后放弃了前往广州参加集训班的机会。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冲在采访一线的金娇娇会去主动争取这个学习机会,金娇娇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在学习之余,还能走上广州街头采风,随时能够配合报社里时事新闻的报道任务。 总编和主编一合计,想到她金娇娇到报社已经五年,这五年她一直不停对外输出,至今也没有机会去沉淀学习。既然她主动申请,同时也不怕前往疫情最严重的的地方,就批准了她的学习申请。 他们都认为金娇娇这一次是怀揣着做sars一线报道的心,才申请的这次学习机会。于是千叮咛万嘱咐,让金娇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听社里的安排,注意保护好自身安全。 但这一次他们是真的多虑了,金娇娇完全是为了逃出昆明,才申请的学习名额。 因为她犯错了——因为她为了疗愈情伤,默许了王希杰对她的追求,并且努力说服自己全情投入,积极回应。 那天,王希杰在候香花的授意下来给金娇娇送时下最金贵的保养品——板蓝根梨汤,金娇娇站在二楼高窗上看着他,她知道她看的并不是他,她看到的是自己。 金娇娇觉得王希杰真是可怜,真是卑微。而她则更像一个恶魔,残忍地对着自己的膜拜者下脚,把他往泥土里踩得更深。 那天她没有拒绝王希杰的“板蓝根梨汤”,并且主动跟他说:“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在外头吃。我这个人对吃不讲究,而且害怕洗饭盒。” 金娇娇没有注意到王希杰的表情,她抱着饭盒就离去了。金娇娇喝着王希杰煲的梨汤,滋味真是怪,喝得满嘴都是苦涩。 三天后,被“激励”了的王希杰开始频繁与金娇娇联络,两个人约着看电影——经典的;约着吃冰激凌——香草味儿的;约着逛公园——湖上可泛舟的。 每一件都是金娇娇喜欢的事情,可是她却找不到快乐,和王希杰在一起,无论她如何劝说自己放松,她仍旧是无比紧张。 王希杰坚持给金娇娇送时令保养品“板蓝根梨汤”,但金娇娇喝不下,她情不自禁地抱着梨汤发呆。 就这么发呆的一瞬间,杨鹤羽的脸又钻进了她的脑子里。金娇娇对自己无语,因为无论何时她只要想起杨鹤羽,第一反应永远都是甜蜜,紧接着才会有五味杂陈的情绪泛出来。 她明白对杨鹤羽的爱火是没法熄灭了,如果自己只是个旁观者,或许他是没有错的,或许还该夸奖他,最起码他人格稳健,没有卑劣到拿她金娇娇当个替代品。 这个念头让金娇娇醍醐灌顶,她惊觉自己犯了个大错! 金娇娇捏着拳头望天,她如祈祷般忏悔道:“完了完了,这回完了。这得遭报应吧,我怎么能干出这样的蠢事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 逃离(二) 可是金娇娇不知道,王希杰那次给她送“板蓝根梨汤”也是纯属无奈,他是被候香花逼得扛不住才去的。 金娇娇对王希杰不够关注,她忘记了王希杰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来过她面前了。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备胎——一个刚刚考入体制内的应届毕业生,那是个长发白皮、温柔娇媚的女孩子,名叫王颖。 王希杰和王颖相识于国庆踏青的工会活动。当时,工会周大姐有意撮合他们俩,玩两人三足游戏的时候愣是把这两个人给捆在了一起。 王希杰内心并非多么坚定的爱着金娇娇,他追着金娇娇不撒手,不外乎是利益的权衡——金娇娇一直单身,令他觉得自己仍有机会;倘若真能和金娇娇结合,那这桩长辈们欢喜的婚姻对自己的仕途定能有所助益。 王希杰追金娇娇实在追了太久了,忍她那双白眼也忍了许多年。王颖的出现算是给王希杰昏沉的世界打了一束天光——她对自己是那样地殷勤、顺从,仿佛是从骨子里散发出崇拜之情,她一开口说话王希杰的骨头就要酥了。 美人就在眼前,王希杰几乎就要忘记金娇娇。要不是候香花非让他去家里拿卤味,他可能就要就此与金娇娇作别。 受到了候香花的邀请,王希杰如梦初醒,他感到相当矛盾——是努力摘金娇娇这颗目前还够不着的人参果,还是吃王颖这碗已经到了嘴边的鲜汤,还真是难以抉择。 纠结了半天,王希杰还是去熬了一份梨汤。那汤煲得有失水准,因为王希杰煲汤的时候心不在焉少加了一份黑糖,多加了一份板蓝根。他抱着这份滋味特别的汤去寻了金娇娇,原本是打算跟她说清楚:两个人就做兄妹,彼此祝福。 没成想,一直居高临下的金娇娇忽而下了凡,竟然主动跟自己示好起来。 王希杰晕了头,回家整整琢磨了三天,才万分不舍地做出了抉择。他以“人言可畏”为理由和王颖隔开了距离,那个刚毕业的小丫头不明就里,日日哭得眼睛水肿。 王希杰顾忌着金娇娇的出身,不敢脚踩两只船,只能解决好王颖的问题,才敢去跟金娇娇约会。 头几个星期还不错,两个人每个周末都能聚一聚。尽管相对无言,大多数情况都是王希杰没话找话,但好在金娇娇都在认真应答。尽管王希杰心中叹息,这金娇娇斗嘴得时候挺机灵,怎么不吵架就不灵了? 划船时,王希杰满脑子都是王颖的身影,他脚下卖力,把踩船当成了一项发泄运动。 这头,王希杰还在琢磨金娇娇的喜好,可是当他带着话剧票去找金娇娇时,金娇娇直接就消失了。 候香花说孩子可能是出差了,她乐呵呵地看着王希杰,拍着他的手让他对金娇娇多多包容。 王希杰心里的预感却不够好,他没有和候香花过多寒暄,出门就给金娇娇打了一通电话,这才得知,金娇娇已经抵达广州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逃离(三) 金娇娇让王希杰不要告诉家人自己来了广州,以免家人担心。 王希杰连连应下,心血来潮间,他突然生出了玩浪漫的心——他问了金娇娇的地址后,就酝酿着跟金娇娇来一场异地的邂逅,王希杰心想也许这一搏能撼动佳人的“铁芳心”。 接到王希杰的电话时,金娇娇正在新闻系统内的合作酒店休息——她今日没课,所以多睡了一会。 “娇娇,你在房间么?我能上来么?” “上来?”金娇娇从床上爬起来,她认真问道:“你来广州了?没跟我开玩笑吧?!” “嗯,早上九点到的。我上来找你吧。” “别别别!”金娇娇错愕地拒绝,她说道:“我还没起床呢,你在楼下等着我吧。” “都十点了你还没起床啊,原来你也是个小懒鬼啊。”王希杰的话说得自己也觉得肉麻,但为了配上他手捧花束的形象,对得起前台小姐的注视,他还是油腻腻地说了出来。 王希杰坐到了沙发上,他心想女孩子出门都是比较麻烦的,估计没有一个小时下不来。王希杰看了看手表,心想等金娇娇下来,就该去吃午饭了。 可是没想到沙发还没有焐热,金娇娇就下来了。 她并没有做什么修饰,头发随意地扎了个马尾,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长棉袄就下来了。 王希杰看了看她未施粉黛的脸,又看了看粉面红唇的前台小姐,有一些尴尬地把花递给了金娇娇。 金娇娇抱着花更是尴尬,她说道:“我送上去再下来吧。” 王希杰拦住她,说:“你稍微化点妆吧,我不怕等。一会咱们去吃饭。” 金娇娇唇角微抖,她伸手拨了下刘海,未置可否地走了。她进了房间就把花扔进了垃圾桶,又对着玄关处的镜子看了看,她骄傲地甩马尾辫,扬起下巴走了出去。 于是,王希杰的二郎腿刚刚架好,金娇娇就一通小跑过来,她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用下巴指了指大门,步履不停地说:“走吧,我请你吃饭去。” 前台小姐忍着笑,但戏谑全在眼睛里。王希杰瞄了那人一眼,觉得颜面大失,他不情不愿地起来,刻意放缓了脚步尝试着挽回一些颜面。 金娇娇和王希杰一前一后仿佛陌生人一般走着,路上人烟稀少,偶尔有一些交错的人都带着口罩行色匆匆。 金娇娇这时才发现自己出门竟然忘记戴口罩,她扭头瞪了王希杰一眼,把责怪丢在了王希杰的身上。 广州本是美食之都,可自从跨完年以后,爱好美食的人们就纷纷告别了街头觅食的爱好。很多家餐馆甚至都不开门了。 金娇娇想找一家露天的小吃店,尽管风中寒冷,但反正她穿得够多,只要空气流通便好。 王希杰本该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但他早就被金娇娇气晕了头,竟然指着一家港餐厅喊停了金娇娇,他说:“别走了,外面冷。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金娇娇看了一眼,她反问道:“你确定?” 王希杰果然还在生气,他嘀咕道:“你不是说对吃不讲究么?不讲究的人还找什么,随便找一家不就得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逃离(四) 王希杰言毕立即腿脚打弯,不等金娇娇回答,王希杰就自顾自进了这家叫“港汇”的茶餐厅——在两人的关系中,他终于硬气了一回。 金娇娇叉着腰在后头无语,最终她还是跟了上去。 两个人在窗口寻了位子坐下,一个没精打采的服务生托着菜单走过来,她把菜单放在了两个人的卡座上。 金娇娇客气,她把菜单本往王希杰那里推,说道:“你点自己爱吃的吧。” “不用,”王希杰没有接那个菜单册子,他双手抱在胸前,板着脸说:“你点,我随便。” 金娇娇没有再推辞,她翻了翻菜单,叫来服务生点了云吞面、鲜虾肠粉、菠萝包、白灼菜心、油炸天妇罗和大四喜。 因为心怀愧疚,金娇娇这份餐点得很丰盛。她想这个时候真应该谈谈“长痛不如短痛”,于是一边“磨刀霍霍”,一边“假意盛情”。 王希杰哪里知道金娇娇的小心思,他只看得到金娇娇的“服服帖帖”。于是,他胸膛里的郁闷一扫而空,根本不曾想过这会是一场鸿门宴。 金娇娇心里头盘算着小九九,神色便不自然,她转着桌面上的“星座命运机”缓解着沉默的尴尬。 王希杰先开了口,他温柔地说道:“你喜欢红玫瑰么?我本来想买香槟玫瑰给你的,但花店里只有红玫瑰了。你喜欢么?我怕你嫌俗气呢。” 金娇娇实在忍不了,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就是三声对不起。 王希杰被她弄得发蒙,正要开口探究,服务生就过来上菜。那菠萝包里头放了片菠萝油,气味喷香,可他们两个谁都没心思对美食下手。 “对不起,王希杰,我诚挚地向你道歉。”金娇娇说道:“我很努力地尝试想与你交往,但我觉得我们两个确实不太合适。” 王希杰脸色一阴,他粗声粗气地问:“金娇娇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就是……我们两个还是算了吧。”金娇娇虽然不喜欢王希杰,但这样伤人的话她还是不喜欢由她说出来——她一说完话立刻就低垂着脑袋开始抠手指,像个做错事但企图蒙混过关的小孩。 “你!你太过分了吧!”王希杰整张脸涨得通红,他火气往脑门直窜,再也顾不得所谓风度,他愤怒地骂道:“金娇娇!你简直是缺乏管教!瞧瞧你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我都替金叔叔和翟阿姨觉得羞愧!” 金娇娇心底涌起不快,但她还是压制了下来,不抬眼皮地应和道:“是是是,你骂得都对。反正我的意思都表达清楚,请你理解。从今往后我金娇娇欠你一份人情,以后你有任何事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来找我。” 金娇娇端起奶茶抿了一口,她刚要说“以奶茶代酒郑重赔罪”,王希杰就一巴掌打在了桌面上,金娇娇一惊呛得直咳嗽。 顿时茶餐厅里发出紧张的躁动声,人人自危地朝金娇娇看过去。 王希杰感觉到了那种惶恐的目光,紧接着他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精味,王希杰脸色刹那间就变了,他扭头一看服务员正端着水壶在吧台喷酒精消毒呢。 第三百九十章 厄运(一) 金娇娇一边捂住嘴,一边眼泪哗哗地和看向她的人摆手。她越是极力安抚那些慌张的看客,就咳得越是慌张。周边那些正在吃饭的人,纷纷起身,在吧台排起队来结账。 王希杰也迅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脸色极难看,身体极僵硬。他踟蹰了一会儿,丢下了一句话:“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是别过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面壁思过。王希杰说完这句话,低下头快步离开,走得像逃一样。 金娇娇好不容易缓下来,对于王希杰的反应她哭笑不得。不过她也因此没那么愧疚了,她明白自己在王希杰心中的分量如鸿毛般轻飘飘,是随时可以被掸飞的。 她拿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咳出的眼泪,服务生还在给金娇娇上菜。 她看着这一大桌子美食犯愁,可惜自己的胃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不能把这些美食全都装下——解决了王希杰这桩难题,金娇娇的心情不要太好,她大力抽出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等吃得差不多了,金娇娇才发现整个餐厅只剩下她和服务生。她不由发笑,叫来服务生要买单。 不料那个服务生却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这下金娇娇的心也紧了紧,她一边拿出信用卡一边调侃道:“姑娘,咱们两个呀都要戴上口罩才安全!” 茶餐厅的电视上正在播放着对岸疫情加剧的情况,提醒广大市民注意消杀,避免聚集。金娇娇半张着嘴,陷入了忧国忧民的愁思里。 那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金娇娇吃完早午餐后就回去整理学习笔记,又跟李莎在线语音了一阵子,讨论了粤港地区的情况。 金娇娇说等她的港澳通行证办妥了,她就要跟社里申请去香港调查集中爆发疫情的社区。 李莎则回说:“早就有人在行动了,今天北京那边发来内部文件了。初步调查结果是说房屋存在设计问题,下水道设施都没有安装u型管道。因为缺乏隔气设施,一位感染的居民发生腹泻,导致了病毒的扩散与传播。” 李莎关切地交待金娇娇注意安全,她说:“你记得把浴室的地漏都灌上水,如果地漏是干的么是起不到隔离的作用的。” “嗯,好,我一会就去看。”金娇娇一个人住酒店容易觉得孤单,只要是单独在房间,她便习惯把所有有电的设备都打开:电灯、电视还有自己的电脑。 她带着耳机和李莎语音,眼睛在电视和电脑两块大小不一的屏幕上来回转移。 电视里的画面渐渐引起了她的关注——因为画面所播放的正是她现在所在的区域,镜头正对着的就是她上午才就餐的餐厅。 金娇娇呆住了,她赶紧把电视声音开大,可是女主持人说的粤语她完全听不懂。 她紧张地吞了吞喉咙,对李莎说道:“我先不和你说了,我有点事,再联系。” 放下电话,金娇娇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湿滑,她抓起床头的座机,打了个电话问前台附近是否有发生异常情况? 第三百九十一章 厄运(二) “是的小姐,请您在酒店房间暂时不要外出。因为本酒店有多名顾客来电告知曾在港汇茶餐厅用餐,我们现在正在联系卫生部门进行应对。为了您以及公众安全考虑,请您不要外出。” 金娇娇心跳得漏拍,她强作镇定地告诉前台:“我今天上午也在港汇茶餐厅吃了饭,请您将我的信息反馈给疾控中心的人。” 放下电话,金娇娇又想起了王希杰,她赶紧给王希杰打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金娇娇仍旧不气馁,她继续打,直到打到了第三个王希杰才接听。 金娇娇抱着电话就嚷道:“王希杰!你在哪里?!” “我在火车站啊。” “你快找个没人的地方待在!”金娇娇觉得自己的脑门炸开了,她扶额喘气,想了一会说道:“我们今天上午吃饭的地方有疑似病例,我已经上报了,现在疾控中心的人还没有过来,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算不算密切接触者。你……你怎么走这么快?!你不能上火车!” 王希杰一听就疯了,他立刻压低了嗓门吼道:“你神经病啊!我好得很,不头疼也不脑热的!” “你冷静点。” “什么冷静?!你不要害人好哇?金娇娇,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我真是犯贱!我同你讲,从此以后你跟我一别两宽,大家谁都不要再打扰谁了!算我倒霉!” 金娇娇叫王希杰气得头晕,她心想:还不是你要去港汇吃饭的,我才是倒霉跟你进了那餐厅吧!但她到底没有说出来,她在这样慌张的时候倒是展现出了不错的情绪自控能力,金娇娇尽量平和地说道: “你也不要慌嘛,我建议你做一些隔离措施,上报你的情况给车站管理人员。看看是否有必要处理。这件事非同小可也容不得自私!” “我跟你说了,我好的很!你不要在那里危言耸听了!我要挂电话了,也会关机,你好自为之!不要再骚扰我了!” 一阵盲音传了过来,金娇娇错愕地拿下了听筒,无声地咒骂了一句。她抽了张纸巾又把电话通擦了擦才放回了原位。 楼道里开始出现一些不安分的争吵声,显然有很多的住客是和王希杰一样惶恐的,他们无处发泄,只能把恶言恶语往酒店的服务人员身上砸。 金娇娇无力地倒在了床上,两只眼睛空洞洞地盯着天花板。她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杨鹤羽,她才想着如果今天陪她吃饭的是杨鹤羽,他会作何反应呢? 金娇娇惆怅了一会,平躺着认真体察了一番自己的身体状况: 喉咙有点发紧——有可能是上午死命咳嗽造成的; 额头冰凉——没有发烧,甚至有些发冷; 她深深喘息几下,也没有感到肺部有什么异常; 这时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来,金娇娇接起了电话,前台的工作人员交待酒店已经进去全面隔离状态,稍后会有防疫人员来进行消杀,同时整个酒店都要进行隔离观察,恳请住客予以谅解。 金娇娇不仅仅表示谅解,还把王希杰的电话也提供给了前台,请她代为提报给疾控中心征询处理意见。 第三百九十二章 厄运(三) 这趟广州行真是让王希杰把肠子都悔青了,他人生头一次体会了唾沫星子淹死人的压迫。整个火车站突然开始报他的个人信息,然后他就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保安们一路管控到隔离地,王希杰又慌又臊,心里头把金娇娇骂出一万个窟窿来。 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动静,是因为王希杰是密切接触者——港汇茶餐厅里给他和金娇娇服务的女服务生是确认的感染者。 获知这一消息,王希杰当时就脚软得险些跌倒。他痛哭流涕,声音凄厉得穿着一身防护服的护士都几欲垂泪。小护士安慰他稍安勿躁,医院会对他进行密切地观察,是否被感染还有待确认。 王希杰却没有信心,他终日里茶饭不思,短短七天瘦了七斤。第八天一照镜子,他看着镜中那张眼窝和脸颊都凹下去的脸,心里一慌,眼前一黑,就栽到了玻璃台子沿上,晕倒了。 王希杰醒来时头顶灯光炫目,仿佛抢救室一般,他慌张又绝望地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别喊了,你只是头皮破了缝合了五针。”那个曾经差点为王希杰垂泪的护士已经弄清楚了王希杰的脾性,她颇为无奈地说:“至今为止你并没有表现出其他异常,我相信你是有好运的,再过一星期,你应该就能出去了。” 果然,几天之后王希杰出院了。他并没有成为sars感染者,这一次经历令他百感交集,他张开双臂冲天怒吼了三声,忙不迭地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逃”处广州城。 他是幸运的,不幸的是金娇娇。 王希杰恢复自由身的那一天,金娇娇那头正在上演生死时速——她因为呼吸衰竭,险些没有救过来,一番紧锣密鼓地抢救后,她被转进了icu。 可怜候香花一把年纪还跟着翟业勤一起赶去了广州,她们并不能见到金娇娇,只能跟护士沟通金娇娇的情况。 半天的功夫病危通知书下了四回,翟业勤吓得魂飞魄散,可她又不能让老人一并跟着担心,还得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直到入了夜,情况才逐渐稳定下来。翟业勤才躲到厕所痛哭了一场,但她还不能松懈,身为大夫她太清楚女儿仍在鬼门关徘徊,而她作为医生却是无能为力的。 李莎闻讯也赶来了,有李莎的陪伴,翟业勤才感觉轻松了一些。她们既怕见到护士,又期待着能见到护士。连着四天都没有坏消息传来,但大家的精神依旧紧绷。 “金娇娇今天上午已经清醒了, 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目前看精神状态还好。”护士带来了新消息,但她忽而问道:“她是不是有什么精神寄托?如果有的话,你们也可以拿来给我。这个时候病人的意志力很重要,也许能对她的病情康复有帮助。” “寄托?”翟业勤赶紧说:“我女儿喜欢听粤语歌曲,她喜欢音乐。” “哦……”那护士想了想又问道:“你们家那姑娘挺奇怪,她清醒以后老拽着我的防护服。” 第三百九十三章 好运(一) 那护士顿了顿,她说:“她好像很喜欢我衣服上画的画。我属羊,今年是本命年,又是在羊城。我就在我的防护服上画了三只羊。她总是直勾勾盯着我衣服上画的羊。” “羊?”候香花努力地想着孙女会喜欢什么“羊”。 李莎却瞬间就懂了! 她心底一阵激动,可是却不知道怎么跟金娇娇的母亲和奶奶去说,她只能寻了个机会躲出去兜兜转转地打电话。 李莎没有杨鹤羽的联络方式,她倒是知道金娇娇的通讯录最后一页有。可是眼下那通讯记录也不知道在何处。她只能通过大雪乡的牛丽姑先找到了老李头,然后又从老李头那里打听杨鹤羽的联系方式。 好在杨鹤羽一直挺仗义,无偿地帮着老李头恢复他那片坚果林。一来二去熟了之后,两个人就熟悉了,不再通过金娇娇牵线搭桥。 好不容易得来了杨鹤羽的手机号,李莎赶紧拨了过去。 杨鹤羽得了消息,二话没说,他丢下手头里所有的工作,请了假就赶到了广州。 等几个人打上了照面,候香花和翟业勤才齐齐暗呼:原来就是这只“羊”。 “你好。”杨鹤羽先和迎过来的李莎打了招呼,然后他冲翟业勤点头,问候道:“翟主任,您好。” 候香花立刻问儿媳妇:“你认识啊?” 翟业勤低声回道:“娇娇的大学同学。” “她怎么样?”杨鹤羽问李莎。 “这几天都还挺稳定,看看什么时候能出icu吧。”李莎说道:“谢谢你能来,我请的假快不够了,你能在这里多待几天,陪陪阿姨和奶奶么?” “可以,你放心。” 见杨鹤羽答应得干脆,李莎便下了决心,她悄声说道:“护士说她特别想见你,清醒的时候总抓着人家画了三只羊的防护服不撒手。” 李莎把自己说的动情,眼圈也红了起来,她说道:“她是真喜欢你的,碰上这样的女孩儿不容易,真的。” “我知道。”杨鹤羽看起来平静,李莎不知道他心里的难受。 二十天前,金娇娇是给他打过电话的。 那是金娇娇被隔离的第三天清晨五点,她被一阵噩梦惊醒。浑身无力,满是虚汗,一张口嗓子眼里头刀割一般的疼。 金娇娇当时就慌了,她赶紧拨打电话到前台。等待医护来临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并没有崩溃,可是也很脆弱。 她终于没忍住给杨鹤羽打了个电话,她本以为自己会拨个寂寞,没想到杨鹤羽竟然接了。 她把自己陷在被子里,用尽全力克制着声音不要发抖,一边说话一边抹着滚下来的眼泪。 两个人的对话是奇怪的,仿佛鸡同鸭讲,又仿佛是一种独特的加密语言,只有他们彼此能够琢磨明白: “天冷了,你要注意保暖,多穿衣服,把自己照顾好。” “娇娇,已经快要开春了。” “你这个大骗子,说什么长痛不如短痛,根本就不对!根本没有长短,只有痛或者不痛!” “好吧。等春天到了,我想带爷爷再去趟昆明,到时候我们见一面吧。” “爷爷看病,你尽管来昆明吧,不管我在不在。” “我……我也可以不带着爷爷。” “杨鹤羽!你要是敢再来找我,我就死死拽住你再不撒手了!你别想再欺负我!” 第三百九十四章 好运(二) 杨鹤羽翻完了翟业勤手里积攒下来的所有单据,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字眼刺激得杨鹤羽胸中剧痛。 候香花显然对这个英俊潇洒、一脸正气的小伙子很感兴趣。杨鹤羽焦灼的目光对上老太太疑惑又有些示好的眼神,他抿着嘴轻轻点头,顾不上寒暄,他起身朝护士站走去。 候香花问儿媳妇杨鹤羽究竟什么来头。 翟业勤反身问起了李莎,她问:“莎莎,你跟阿姨说句实话,他们两个人究竟怎么回事?” 李莎有些尴尬,她摇摇头,老实地回道:“我不是很清楚哎。反正,娇娇心里只有他。” 候香花仰着头始终盯着杨鹤羽不舍挪开目光,她眼含热泪,连连感慨:“都好都好,只要娇娇觉得好,我老婆子就觉得好!” 杨鹤羽找护士要了一张a4纸,又借了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弄了许久,然后他把那张a4纸叠吧叠吧交给了icu的护士。 “小杨,阿姨能和你聊聊么?”翟业勤站在了杨鹤羽的身后。 “当然。”杨鹤羽脸上的焦急松懈下来,他先开了口,说道:“我应该早点来。” “你爷爷身体还好么?” “还行,”杨鹤羽越说越不好意思,他微微低头说:“娇娇一直在帮我的忙,多亏了她了。” 翟业勤听了杨鹤羽的话,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心里盘算着女儿和“这位”大学同学已经认识了将近十年: 那个和女儿一起去扫盲的想必就是这位“大学同学”; 那个让女儿牵肠挂肚动不动就往山区跑的想必也是这位“大学同学”; 她第一次见到杨鹤羽的时候,不是没有感觉到女儿对他的不同。但那时候她倒宁愿女儿败兴而归,因为杨鹤羽除了他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更为优越的条件。 人在顺境中的时候,总想着拥有最好的选择,所谓十全十美当如是。而此时此刻她却再也顾不上去看一个男孩子的出身、家世,她只是想要女儿能够幸福快乐。 可是杨鹤羽的言语里没有体现出什么男女之情的亲近,只有感恩和感激。翟业勤的眉目里透出焦灼的不安。 她说道:“小杨,我女儿她很优秀,她很好,她……应当过得幸福……” 翟业勤并不想流泪,但她一开口就心头酸涩得难以压抑。 杨鹤羽竟然也觉得眼热,他握住翟业勤的手,传递着力量给这位在险些失去爱女的绝境中的挣扎的可怜女人。 远处候香花正探着头焦急地看着他们谈话的方向,李莎站在icu门口等待着护士会带来好消息。 时钟挂在墙上,地上坐满疲惫脆弱的人。 一个医生拿了手机出来跟李莎说着什么,李莎笑了。她摇着手,叫大家都过来。 翟业勤和候香花赶紧冲了过去。 “挺好的,现在精神好很多了!是个好兆头。她很喜欢这张画,都笑了,让我拍了张照片给你们看。” 众人探过头去——那诺基亚7650小小的彩屏上,戴着氧气面罩的金娇娇似乎在微笑,她一只手竖着大拇指,一只手握着一幅看不清楚的画。 第三百九十五章 好运(三) 杨鹤羽在那张a4纸上画了一个黄帽子电话亭和一个穿着格子外套的披肩发少女,他没有彩色水笔,于是担心金娇娇会不会认不出那个电话亭。他用蓝色的圆珠笔在画面的右侧写道: “我来了,告诉你一声。” 杨鹤羽带来了幸运,金娇娇的情况愈发稳定,她从icu被转了出来,各项数据指标都日渐趋好。 家人还是无法探视,但杨鹤羽又给她画了几张画: 一张是她吃云南米线时豪迈的样子,一张是她举着两只受伤的手满脸傲娇的样子; 那时候金娇娇已经拆了一身的管子,可以起来活动了。护士把她的手机还给了她,她给杨鹤羽发了一个语音消息,她说:你说话算话么? 第二天,杨鹤羽回了最后一幅画给她:那幅画是金娇娇醉酒时的样子,傻乎乎的——他在画面的右侧,语带双关地回答她的语音提问,他写道:yes,ido 金娇娇胸膛里哗啦一下就热了——她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装醉,是借酒劲去表白。 金娇娇在医院里待了一个多月,杨鹤羽连着请了将近半个月的假,一直等到她出院。 金娇娇拖着行李箱走出医院,远远地她看到了和父母站在一起的杨鹤羽,那一刻恍若隔世。 所有人都哭了,包括杨鹤羽。他冲她笑着,但一颗眼角喊着滚烫的眼泪。 金娇娇还要在指定地点隔离,她还不能冲过去拥抱这些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于是她立正站直,擦干眼泪,伸出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冲他们咧嘴大笑。 翠嶂鲜品公司那边催杨鹤羽回岗位,连连催了多次。杨鹤羽决定回去了。 他和候香花、翟业勤已经很熟悉了,但和金胜平还是第一次见面。然而金胜平已经从妻子的口中知道了这个男孩子,他见杨鹤羽不卑不亢,有情有义的样子心底也很满意。 候香花看杨鹤羽要走,她心里打鼓,她拉住杨鹤羽说:“孩子,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们家着丫头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你得多关心关心她。” 杨鹤羽点头应下。 他一坐上火车就给金娇娇打了电话。 金娇娇甜甜的声音传过来,她忐忑又试探地说:“你这是安慰疗法?” 杨鹤羽笑了出来,他说:“你能不能把记忆再往前拨一拨,那天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吓坏了吧?” “哦。”金娇娇有一些语塞,她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渴望多年的爱情忽然间砸在了头顶,她又激动又委屈,又渴望又欣喜。 但金娇娇还是想要更确定的答案,她只是个简单的女孩子,渴望着最坚定简单的爱情表白。 算起来她已经跟他表白过两次了,都没有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一次比一次落魄。 所谓事不过三呐,她是真的不敢再张口了。 还好,杨鹤羽终于开了口,他说:“娇娇,你想起来了么?你上次说的话还算数吧?” “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要是再来你就再也不放手了……” 金娇娇激动地声音打断了杨鹤羽,她说:”我还说你再也别想欺负我了!“ “不敢了,等你好了,我去找你,你想怎么撒气都行。” 第三百九十六章 好运(四) “你……”金娇娇热泪盈眶,但她的嘴角是上扬的,她娇嗔道:“你烦人……” “你好好的,等你回了昆明,我去找你。”杨鹤羽的声音是轻松的,甚至带着一些细微的宠溺,让金娇娇觉得异常的温柔。 她也没有再追问,放下了电话,她对自己说:等回了昆明,她要跟杨鹤羽约法三章——一则说话不许拐弯抹角;二则说话不可有言外之音;三则说话不可再让人猜。 直接、直接、还是直接——金娇娇带着劫后余生和美梦即将成真的喜悦这样许愿。 一个月以后,两个人在昆明见了面。 那天,杨鹤羽史无前例地在金娇娇面前露怯,他很紧张,完全不像平时那样洒脱。金娇娇则很羞涩,她期待着杨鹤羽会以什么方式跟她表白。 起初两个人还有些奇怪的拘谨,一个赛一个地客气: 在车站见面时,金娇娇“客气地”朝她伸出手,而杨鹤羽分明是张开双臂的。 于是两个人切换着“展臂与伸手”的姿势,来回比划了两趟,最终以赛场上替换球员时的常见动作——彼此握手的同时,撞一下肩膀,另一只空余的左手顺势拍一下对方的背而喜剧化地收尾。 实在有些尴尬——两个人各自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舔了舔口唇,微笑了一下。 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金娇娇穿着白色的真丝衬衣和砖红色百褶裙,举止更是娴静。 上了出租车,杨鹤羽问:“感觉还好吧?” “啊?”金娇娇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的身体状况,赶紧点头说:“还行,就是虚,容易累。站久了会腿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起来今年没法出外勤了,我请了长病假,要好好养一养。” 她一边说话,杨鹤羽就一边点头。 他们两个人的手挨在一起搭在出租车的皮革座椅上,毫无征兆地,杨鹤羽忽而抓住了她的右手。 金娇娇的心脏忽悠一下提起来,她眼睛都瞪圆了,心中怒吼:哇靠!这么直接! 杨鹤羽的手掌真是大,掌心温润,金娇娇的手被他的手包裹住,像一只被擒住了的傻乎乎的兔子,僵硬地不敢动一下。 金娇娇扭动了未被“石化”的脖子,她看向窗外的脸努力维持着严肃,却终究将五官都挤在了一起——那是被喜悦“暴力”击打的模样。 “我正在跟公司申请调到总部来,”杨鹤羽握了握金娇娇的手,温柔而坚定地说:“不太容易,但我会争取的。如果实在不行,我就辞职,在昆明重新开始。” 金娇娇的第一反应不是浪漫和甜蜜,她即刻就反问道:“为什么?你现在不是正在做坚果种植推广么?” “我可以两边跑,但是必须要过来,不然咱们后面很多事准备起来都不方便。” “后面?什么后面?” 担着出租车师傅的面,杨鹤羽回得没羞没臊,他特别正经地说:“结婚什么的。” 金娇娇被“结婚”这个字眼深深震撼。 而30天以后,一份红色的请柬出现在金娇娇家的玄关上: 王希杰和王颖结婚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摇摆(一) 炎炎的夏日拯救了粤港这片土地的人民,仿佛一夜之间,那个未打招呼就登陆的“魔童”突然一下被自然之神收服。 进入六月,病毒渐渐消失,新闻上不断传来着好消息,人们脸上紧张逐渐被放松所替代。 贝忠诚和雷莉送给儿子和儿媳的新居有大大的落地窗,从落地窗望出去就是大海。 今天是周末,而周末贝一铭从不在家。 于晓思一个人极无聊,她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发呆。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她突然心血来潮,跑进衣帽间把自己的婚纱抱了出来。 于晓思把盒子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取出自己那件华美飘逸但还未曾展示给众人的嫁衣。她爱惜地抚摸着那件婚纱,心里推算着她的婚礼将会在什么日子重启…… 这段时间,贝一铭日日晚归。因为疫情影响,他的新门店开发速度大幅度滞后,极大的工作压力让笑容从贝一铭的脸上消失。 于晓思是个小资的女人,没什么事业心,她偏爱慢节奏的舒适生活。她也不喜欢贝一铭全情奋斗的劲头,在她看来他实在有些过头了。 尽管已经领证结婚,母亲依旧会给她打零花钱让女儿去看戏、看展、品咖啡、学插花。 于晓思就是这样一个备受宠爱的,没有一丝物质压力和的女人,她渴求的幸福生活独缺老公的陪伴。 时钟过了晚上十点,贝一铭回了家——比昨天早了一个钟头。 贝一铭看起来很兴奋,他一面叫着于晓思的名字,一面坐在了沙发上,他嚷道:“你肯定不敢相信!小羽谈恋爱了!” 在卧室躺着做面膜的于晓思听见贝一铭的呼唤,从床上爬起来,她一走进客厅就看见贝一铭坐在自己心爱的婚纱上。 于晓思捂住面膜大喊道:“哎呀!!!你给我起来!你压着我衣服了!” 贝一铭伸手拽开领带。他完全没有和于晓思在一个频道上,他抓住于晓思的肩膀说道:“你听见了没?我说杨鹤羽谈恋爱啦!” 于晓思生气地把贝一铭丢在她婚纱上的西服甩在一边,她嘀咕道:“讨厌死了!人家这件婚纱还没穿过一次呢!” 贝一铭的兴奋无人承接,他泄气地看着摆弄婚纱的于晓思,无语地叹气。 于晓思终于把婚纱收进盒子里,她把盒子抱回了衣帽间,才重新跑回客厅,问道:“你讲什么?” 贝一铭闭着眼睛将头枕在沙发顶端,他的脸极为平静,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着内心的不爽。 见他这副样子,于晓思挨着他坐下,说道:“我听见啦!杨鹤羽谈恋爱了嘛!” “听见你还问什么问?”贝一铭依旧闭着眼睛,他用冷冰冰的声音回道。 “谁让你坐在我的婚纱上了?!那件衣服一次都没穿过,人家宝贝着呢”于晓思嘟着嘴不依不饶,她摇着贝一铭的胳膊吵着:“我都没不高兴了,你怎么还不高兴?我都没让你跟我道歉呢。” “道个屁歉!”贝一铭怒目一睁,他再也忍不住,怒吼道:“一天到晚摆弄那破婚纱,闲得长毛么?!” 第三百九十八章 摇摆(二) “你怎么说话呢?!”于晓思也愤怒了,她说:“你还欠我一个婚礼呢!” “是是是,我欠你的!我们全家都欠你的!”贝一铭猛然站起来。他拾起自己的衣服摔门走人,被吓到的于晓思慌张又愕然。 贝一铭在深圳的街头游荡,他确实对自己现下的生活产生了某种怀疑:一团糟、没掌控。 贝一铭在街头傻愣愣地枯坐,然后他掏出手机想了半天,拨通了童鑫的电话。 听得出来童鑫那一头很嘈杂,这个比贝一铭还要大一岁的男人对贝一铭很是恭顺,他警惕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结巴: “老大,数据我今天晚上一定发给您。明天早上您就能收到。” 贝一铭则无奈地说:“我是阎罗,你是小鬼么?你这么紧张干吗,我有在下班后打过电话催你么?” “没……没有……”童鑫尴尬地笑了,他说道:“老大,你有什么事?” “你是不是在外头玩呢?” “嗯,在酒吧放松一下。” “真是潇洒啊。” “会……玩才能会工作嘛……”童鑫缓了缓说道:“老大,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玩?” 贝一铭比较注重管理者的立威,他年纪不大就能立得下威名,是注定难以获得什么交心的朋友的。 原本他打电话只是找童鑫推荐个安静的酒吧去坐一会。放在从前,他不会答应童鑫的邀请,但现在他确实很需要一个可以排遣烦闷情绪的出口,于是便答应了。 夜色酒吧。 贝一铭抬头看了看金碧辉煌的门楼,他皱了皱眉头。他已经好几年不曾经过酒吧,虽然不太习惯,但还是钻了进去。 光怪陆离的吵闹世界,贝一铭见到了很多张熟悉的面孔,全都是艾薇的同事。他不禁感叹:高处不胜寒啊,原来这群白天打着照面的人,是这样夜夜笙歌的。 马修文比童鑫起立得快,他亲热地拉过贝一铭,说道:“今天老大来了,来来来,加酒!” “老大请,还是你请呀?”众人调侃。 贝一铭刚想说“我请”,马修文就重重地将酒杯砸在钻石般的台面上,说道:“我请!感谢老大的提携!” 贝一铭知道马修文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他不禁嗤笑道:“你行么?” 没想到那些人却纷纷说道:“让马修来!今天本来就是马修请客,ike你就别客气了!你要是真要请我们,下次呀!” 贝一铭看了看桌面上的酒,心里大概知道今天晚上的开销并不少。他被马修文按在身边坐下,扭头对童鑫说:“他发财啦?” “可不是嘛!”童鑫拿了一瓶黑啤递给了贝一铭,冲他眨了眨眼、 贝一铭平时很少去了解同事或下属的私生活,他突然来了兴致,拉住马修文问道:“有什么发财之道?” 马修文嘿嘿哈哈地说:“哎呦,老大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他郑重其事地端起杯子跟贝一铭碰了碰,说道:“老大,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感谢老大的提携。我人生的目标不是赚钱,而是要跟您多学习,开眼界,长本领!” 第三百九十九章 摇摆(三) 众人听了无不酸溜溜地直甩头,在黑暗和灯光的掩埋下,所有人都剥离了白天的那副假面,开始袒露真诚和。 贝一铭微微一笑,他伸出酒瓶跟马修文的碰了一下。贝一铭说道:“这杯过后,今天这场子没什么老大,没什么boss,只有敞开了high!” 在起哄的欢呼声里,他仰头一口气喝干了那瓶酒。 爆炸性的音乐声里,人与人的交流要靠吼的。贝一铭问童鑫:“这地方谁找的?你们平时常来么?” “第一次来。lisa找的,她跟sally一起来过。” 贝一铭有一些吃惊,他问道:“sally会到这种地方来?” 童鑫哈哈大笑,他说道:“常客!夜店女王!” 马修文正在舞池里搂着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热舞,每个人都在肆意玩耍,连童鑫都忍不住找到一个大眼睛美女去跟人搭讪去了。 “夜店女王……”这个称号让贝一铭起了无限的联想,他不自觉地就勾起唇角的一抹笑,拿起啤酒又喝了一口。 夜店仿佛不属于人间,人们在这里会忘却所有的现实。无数灯光在黑暗里穿行,人们纷纷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束,放纵着自己的渴求、,丢掉一切,去求得愉悦。 那天晚上贝一铭喝了不少,他脑袋还算清醒,没有跟别人回家,也没有回自己的家。他只是找了个酒店,埋头睡到了天亮。 他醒来后,发现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电话和上百条短信,全是于晓思的。醉酒的头疼让贝一铭不舒服,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又把手机扔了,埋头又睡了五分钟。 上了出租,贝一铭开始看起于晓思的短信:六个小时,她的态度从强硬蛮横到示好示弱,贝一铭一条条看完一条条删除。最后他给于晓思发的最后一条消息回了短信: 她说:“对不起,我错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他回:“晚上下班。” 于晓思的电话很快打过来,贝一铭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 “喂,你在哪里?吃过了么?”于晓思的声音软乎乎的。 “我在车上,还没吃,一会到公司楼下买份肯德基。” “哦……”于晓思又问:“你昨天去哪里了?” “去跟同事耍去了,太晚了就没回来,找了个酒店住。” 出租车已经开始打灯停靠,贝一铭正说着话,就透过出租车的车窗看到了提着饭盒的于晓思。于晓思上前给贝一铭拉开车门,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贝一铭的心立刻软下来。 “我给你买了一份海鲜粥,还有一份肠粉,你趁热吃。”于晓思把饭盒递给他。 “大周末的,你好好睡睡呗。现在住得远了,你明天去公司又要早起。” 于晓思真是太容易被感动了,她听着贝一铭这不软不硬的话都能红了眼圈。 贝一铭四下看看,凑上前去,快速地抱了下她,说道:“好了好了,有事我们晚上回去说,我今天挺多事忙的。” 于晓思听话地点点头,贝一铭帮她拦了一台出租,目送着她离去。 第四百章 摇摆(四) 贝一铭提着饭盒快步进了电梯,他刚刚按下关门键,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就伸过来挡了一下。 贝一铭下意识就换按了按钮,他颇有绅士风度地低语:“不好意思。” 等他把视线转到进来的人的身上,才发现那是尹菲儿。 贝一铭脑子瞬间闪过那个“夜店女王”的词汇,可是尹菲儿一头卷曲得温柔妩媚的头发正披在白色的香奈儿套裙上,怎么看都和这个“外号”相去甚远。 “早!”贝一铭收回目光打声招呼。 “早,”尹菲儿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就几乎要俯视贝一铭了,她稍稍和贝一铭站开些,说道:“女朋友蛮可爱。” 贝一铭扭头去看她,她的视线便落在了他提着饭盒的手上,她注视着那枚白金婚戒,改口道:“哦,不是,是贝太太。” 贝一铭微微一笑,说道:“谢谢。” 电梯一路直上,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当门打开的一刹那,贝一铭礼让尹菲儿先出去。尹菲儿身上散发着勾人的香气,她突然开口道:“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早结婚。” 说完她就迈着大步走了,只留下了她的香气包裹着脑袋发沉的贝一铭。 自从进入到“艾薇之家”新渠道拓展项目,贝一铭就成了全公司最忙的人。基本上一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当空中飞人,倘若是在深圳总部,那就是24小时闭关——他会被各种各样的沟通会议给裹挟。 贝一铭的工作量大到常人难以承受。他丝毫没有在乎自己是否新婚,也没有去考虑他的新娘是否在渴求他的陪伴。在他的世界里,他和于晓思早就是“老夫老妻”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但他的事业则不一样,每天都有不同的挑战和刺激,或让他躯体紧绷或让他登顶高峰。 出差是体力活,考验的是人的精力和体能;开会则是智斗局,考验的是人的反应和承受力。 郭威利异常重视“艾薇之家”新渠道开发的项目,这是他攥在手里的杀手锏要用来去博一个带“o”的头衔。 看起来郭威利是个很随和的人,可是这完全是假象。他可以将最好的资源给一个他认为有价值的项目上,也可以让一个自以为是企图自立的功臣陷入孤立无援的困境。 郭威利让贝一铭把开店进度尽快拉上来,他声音平静但那双锐利的眼光的注视却像一根无形鞭子把贝一铭这颗陀螺抽得飞转。 从郭威利的办公室出来,贝一铭长舒一口气。他注意到詹强又在办公室里大声打电话——是那种一脸焦急又无计可施的模样。 家化产品市场几近饱和,从前年开始,詹强主策划了一个男士沐浴品牌作为自己打翻身仗的利器。 只可惜,到目前目前为止他视之为利器的产品却成了“样子货”——两年过去了,男士沐浴系列品的市场占有率也没有突破3。而詹强当时在汇报时的预期市场占有率可是20。 待詹强转过身来,他一眼就发现了贝一铭注视他的目光。詹强毫不掩饰,他火冒冒地冲到玻璃隔断把百叶窗粗鲁地合上。 第四百零一章 摇摆(五) 贝一铭无奈失笑,他想:这个哥们心里恨我恨得这么不掩饰……品牌做砸了又不是我捣的鬼。 他长长叹息,心里头也打起鼓来,深觉脊骨发冷。 詹强就像吉普赛女郎手里的水晶球,让他时刻警惕着职场不进则退的预言。他深知人红是非多,高处不胜寒的道理。倘若“艾薇之家”这个项目做不好,他这个当红炸子鸡肯定是要糊的。 不过这股子丧气只绕着贝一铭转了一圈,就被贝一铭强大的自信给震碎——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输过,只要他想做,就没有搞不定的。 老板一使力,员工扒层皮。 那天贝一铭又把自己团队里的小伙伴折腾得够呛,闭门会议开到晚上十点,明显气氛开始不对。 尤其是马修文,过了十点,私人电话不断。 贝一铭最讨厌开会的时候有人走神,他团起一张报表就砸到了马修文的脑袋上,逼得马修文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凝滞了,外企比较讲究“平和有礼”,人与人之间是要有社交礼仪的。像贝一铭这样简单粗暴的,人人见了都发憷。 童鑫算是贝一铭和其他员工之间的缓冲剂,他轻轻咳嗽了一下,算是给贝一铭提了个醒。 贝一铭看看疲惫的众人,意识到很多事急不得,把大家弄太疲惫了,也许对工作推进并不利。 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时针渐渐朝11逼近,贝一铭终于控制住了情绪,说道:“算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明天还要出差,今天就不练你们了。” 所有人的表情都放松下来,马修文低头哈腰地钻进来,那模样跟只老鼠差不多。 没有人看得起他马修文,纷纷窃笑。 贝一铭也说道:“你这一天到晚鼠头鼠脑地干什么呢?” 马修文这时直起了腰背,似乎想要刻意显摆一回。他说:“没什么,就是有几笔账要收。我就要买房了,几笔款子都是45的利润,不能不重视吧。” “什么意思?”贝一铭听不懂。 “没什么,就是跟着我舅舅弄一点p2p生意。”马修文明显是得意的样子。 “p2p?”贝一铭反问:“这什么词儿?” “p2p,一种个人对个人的民间借贷。国内没几个人知道。” 贝一铭瞬间了然,他嗤笑道:“我还当什么呢,不就是高利贷么?什么p2p,拽个洋文就遮住屁股了?” 他的话让会议室里笑声一片,也弄得马修文满脸通红。 马修文挣扎道:“你们都别笑。我告诉你们,别管钱是从哪儿来,男人只要财富通,就路路通!钱就是男人的胆子!” “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能成大事的男人看起来都对钱没什么兴趣,其实他们只是对按部就班地挣钱没兴趣。真要来一笔横财,他们肯定是要两眼放光的。你们看郭威利牛逼吧?你们知不知道他第一桶金哪儿来的?” 马修文这话倒是把场面给说平静了,众人注视着他,他则压低声音说:“你们以为真是在艾薇中国挣的呢?我告诉你们,赌来的!而且是赌台底!一托十!” 第四百零二章 摇摆(六) 这样的故事撩拨着人们八卦的神经,大家立刻把马修文围住,缠着他,让他把故事说完整,说清楚。 马修文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他继续发表着自己的“高见”,他说: “哎呦,有些事儿真就是命!这个世界上,人跟人就是不公平。人的模样千差万别也就算了,连财气、命运都各有高低。有的人没模样吧,但架不住他有财运啊,是不是?而且挡都挡不住。你们都不知道,横财来的时候……惊心动魄……真的能谱写一段传奇!” “你别遮遮掩掩地呀,给我们多说点呗。我们保证不说出去。” 马修文这时却见好就收,死活不开口了。 有人开始激他,说:“你小子就知道吹牛,胆子也够大的,编故事编到大老板身上了。” 马修文立刻急了,他说:“我这可不是编故事啊!我就是知道。不瞒你们讲,他那个台底就是在我舅舅之前的上家的局里面赢的!郭威利生生那那个老板给吃垮了,牛吧?” 马修文收拾好自己的电脑和文件,丢下一句话:“到此为止,我不能再说了。你们呢,要是谁想加入投资p2p,尽管来找我。别的我不敢保证,每年40利润肯定没问题。” 贝一铭手里拿着文件在桌上敲了敲,他朗声说道:“你们都把自己的辛苦钱,都给他吧。正好让他舅舅借出去给人赌博了。回头要是收不回来,就都住马修文家。哎,你们可得把马修文的地址给记牢啊!” 马修文见贝一铭又夹枪带棒地挤兑他,他心里很不高兴,但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嘀嘀咕咕地说:“四川人一般就搓搓麻将,玩的是国粹艺术。您比较传统,讲究。” 贝一铭同马修文擦身而过。这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再接话,他明白:这马修文是在骂他老土,保守呢。 回家的路上,贝一铭驾驶着岳父给买的车,过了一个红绿灯。他应该在第二个路口左拐,再一条道走到底便能回家。可是他并没有左拐,而是一路向前,笔直开了下去。 鬼使神差地,他又一次到了“夜色”酒吧。 贝一铭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在这里跟谁邂逅,他只是觉得内心不安分,身体也很躁动。 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他一走进去就看见了尹菲儿,而她也看到了他。 “夜店女王”——贝一铭盯着这个白日里如清水芙蓉,冰雪公主一样的女人,在夜色里竟然如此魅惑妖冶。 尹菲儿的妆面精致又浓烈,衣着性感却不低级。贝一铭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尹菲儿冲他笑,大声喊道:“从来没在这里见过你!” 贝一铭也大声回道:“是吧,我也一样啊,见了你跟见到陌生人一样!” 毫无征兆地,尹菲儿站了起来,她贴近贝一铭的身体,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几乎是耳鬓厮磨一般贴着他的耳朵,轻缓说道:“你好啊,陌生人。” 贝一铭心脏跳得纷乱,他不确定尹菲儿是否喝多了,扭头去看她。 她却将自己的吻印在了贝一铭的唇上,热烈而滚烫。 第四百零三章 出岔子(一) 这一吻绝对出乎贝一铭的意料,那种震撼是他的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近乎惶恐的欢乐瞬间笼罩了他。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像猛兽攫取美味那样放肆沉沦。然而一瞬间,贝一铭忽而摸不准他们两个人究竟谁是谁的猎物? 他的眼睛瞬间睁开,他发现尹菲儿的眼睛也是低垂且睁开的。 她一只手抚上他的胸口,唇也离开了他的,尹菲儿扭身拿过一杯威士忌递给了贝一铭。 贝一铭接过来,一口饮尽,他把杯子重重放在吧台上,说道:“我还有事,你慢慢玩。” 尹菲儿没有流露出不满,她半倚着吧台,目送着贝一铭快速离开。 再次驾车上路,贝一铭把油门踩到底,轰隆的马达声和他脑袋里的嗡嗡声交相辉映。拥吻一幕像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不光如此,他的身体仿佛还能感觉到尹菲儿的曲线,她是那样紧紧贴住自己,像一条狡猾的鱼滑溜溜地钻进了他的心里。 贝一铭一直把尹菲儿当做自己的女神,是高高在上只可仰望的存在。他当然会不可遏制地幻想,但仅限于幻想,从来不敢行动。 贝一铭脑子里各种观念都在打架:为什么他不敢行动?他难道觉得自己配不上女神?是他太保守了?难道他也会自卑么? 尹菲儿的忽而靠近让贝一铭乱了方寸,他完全忘了,即便是天使,天使也有加百利。 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那枚婚戒在对向的远光灯下翻着冰冷的光。贝一铭眉头不经意皱了一下,他弹了弹手指,逐渐松了油门,让速度放缓下来。 于晓思睡在沙发上等贝一铭回家。 她已经很久没有再这样等待贝一铭回家,如果不是因为吵架,她存心示好,这个时候于晓思肯定已经睡了美容觉了。 门锁一响动,于晓思就醒了,她裹着薄毯子,朝门口迎去。 “回来啦。”于晓思接过贝一铭的电脑包,低眉顺眼地说:“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我今天炖了甜汤。” “不用,这个点了,再吃没法休息。”贝一铭拉扯出一个刻意的笑脸,冲于晓思乐了乐。他多多少少有些紧张,尽管下车之前他对着车里的镜子把嘴唇擦得几乎要发干。但做了鬼的心态还是让贝一铭倍感焦灼,生怕露了什么破绽。 果然,于晓思皱了皱眉头,她嘀咕道:“你身上什么味啊?这么好闻呢。” 于晓思凑到贝一铭的胸口一路嗅到了脖颈处,贝一铭缩着脖子反射性地躲着,他随口应对着:“香么?公司要出新品了,我今天去试了试。” “这个味道好闻呢。”于晓思连连点头,她说:“出了给我留一个。” “行。”贝一铭抿唇笑着,他急于逃离,说道:“我去洗澡,你先去睡吧,我一会还要写个报告。” “你太辛苦了!”于晓思心疼地说:“对不起,小贝,我以后不跟你闹脾气了。” “没事。我也不好,sorry啊。” “婚礼什么时候补办,我不催你。都听你的,可以了吧?”于晓思小心翼翼地问道。 贝一铭脑门上的青筋直跳,他难捺心中浮躁,不自然地说:“缓缓成么,我太忙了。” 第四百零四章 出岔子(二) 贝一铭在书房对着电脑发呆,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期间他多次想给尹菲儿打电话,但都没有拨出去。 他合衣在书房的矮塌上眯了一会,也是怪梦不断,无法安眠。 第二天,他草草吃了早饭,开车送于晓思的路上脑袋发懵,哈欠连连。 于晓思心疼地说:“你不能这么拼命了,咱们现在又不是不够钱生活,你要适当调节,身体要紧呢。” 贝一铭则说:“我从来也不考虑是不是够钱生活。” 于晓思嘟着嘴,从前她觉得贝一铭说话很酷,可是现在她也有些不耐烦,觉得他实在是太自恋。 送完于晓思,贝一铭再开车兜回公司去,进地库时,他往尹菲儿的长租车位看了一眼——她那辆红色的奔驰已经停在那儿了。 贝一铭快步奔入电梯,他一路脚步匆匆,看见尹菲儿端着咖啡杯进了办公室,他跟着就闯进去。 尹菲儿看着贝一铭关掉了所有的百叶窗,她抿了一口咖啡,若无其事地在工位上坐好。 “昨天晚上……” 贝一铭刚开口就被尹菲儿给打断了,她说:“你可以跟我说今天或者明天,但不要跟我讨论过去。过去是没有意义的。” 贝一铭被她噎得不行,他撑住桌面,质问她:“你什么意思?耍我玩儿么?” 尹菲儿垂下眼眸,微微摇头,她站了起来,走到贝一铭身边,对他说:“ike,eon!it’sjtakiss!” 贝一铭气急,他猛地把脸凑过去,似乎想要再吻她一口。 但尹菲儿迅速别过头躲了过去,这个动作刺伤了贝一铭,他脸上抽搐了一下,问:“你跟多少人那样玩过?” “你这样就没风度了,”尹菲儿双手抱在胸前,她说道:“太小儿科。” “你为什么亲我?”贝一铭问:“你喜欢我么?” “我想昨天晚上你是让我动心的。”尹菲儿耸耸肩,她反问:“这样说你满意么?” 贝一铭紧紧锁着眉头,他厌恶这种被戏耍的感觉,怒极反笑,他问:“那我倒是想听听,到了白天你会怎么变?” 尹菲儿的视线滑向他带着婚戒的手,她抬抬指头一指,说道:“你觉得你方便跟我讨论这个问题么?” 贝一铭也不示弱,他反问道:“是你先来撩我的,你觉得我这个身份,方便被你耍么?” “sorry” “不必了!” 贝一铭愤愤不平,不仅因为自己,也为了自己一直仰视的女神的陨落。他板着脸将要离去时,尹菲儿却又开了口,她说:“你是第一个。” 贝一铭感觉自己像个玩物一般被尹菲儿捏在掌心搓着玩,可他却不舍得冲她发狠,捏住门把的手又撤了回来。他知道自己应该走,摔门离去让她知道自己不好惹才是正确的。 但贝一铭做不到,他在她面前失去了撒谎的能力,他只能返身回去,不争气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是要我承认被你弄得神魂颠倒才满意么?我已经结婚了!” “是的,”尹菲儿露出绝美的微笑,她喃喃重复着:“可惜你已经结婚了。” 第四百零五章 出岔子(三) 尹菲儿笑着对他说:“这就是婚姻呐,让人丧失追求幸福的权利,真没意思……放松点,我也没有做什么嘛。你呢,好好上班,下班早点回家陪太太。属于你的幸福生活会永远在它的固定轨道上奔跑的。” 她亲自给贝一铭开门,把他“请”了出去。 憋屈,贝一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失控。他提起左掌,看着无名指尾端的那枚隐约看得到自己的影子的戒指,联想到他枯燥乏味,压力巨大的生活,他感到了后悔。 贝一铭气得想把戒指给拔下来,但摘到一半,还是忍着又把戒指又戴了回去。 他用力踢了一脚绿植的大花盆,大几千块的手工皮鞋上顿时留下了一个难看的印记。 接下来的几个月,贝一铭马不停蹄地出差,童鑫和马修文都被贝一铭的无限精力拖得疲惫不堪。于是贝一铭就给他们两个人排班,轮流跟着他出差——下属休息,而他却是连轴转。 他把自己的每一分体力都榨干,让自己累到没有精力去胡思乱想。 可是即便如此,他依旧在梦里陷入和尹菲儿的纠缠,贝一铭知道他已经彻底混乱了。 到了十一月,杨鹤羽突然打来电话告诉给贝一铭一个消息:他要结婚了。 这场婚礼比预想的来得早得多。 早到杨鹤羽甚至没有完成和田益民的拉锯战,他的调转申请还没有完成批复; 早到金娇娇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成都拜见杨世杰和田敏,杨鹤羽的家人和贝一铭听到消息时的反应一样懵; 婚期就定在12月,在金娇娇喜欢的圣诞节。如此仓促的时间,以杨鹤羽的经济实力,婚礼不可能奢华,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裸婚。 但即便如此,金娇娇的家人对这场婚礼并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有些感动。 因为金娇娇的身体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她在家休养了一个月后重新回归工作岗位,却因为髌骨附近的疼痛无法坚持长期步行,最终被确诊为股骨头坏死。 翟业勤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发现了金娇娇的股骨头坏死情况,这也正是在icu里大量使用激素挽救性命的后遗症——不可逆,除非更换人工髋骨。 这样的打击让金娇娇崩溃,她无法想象自己竟然会成一个“残废”,这样的念头简直比要了她的命更让她感到沮丧。 她约着杨鹤羽说分手,杨鹤羽却向她求婚。 金娇娇泣不成声,她扑在杨鹤羽的怀里,悲伤地问他:“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现在!” 杨鹤羽心头酸楚,他对她说:“不要哭,有我在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这样,他们决定结婚了。 这背后的故事杨鹤羽没有讲给贝一铭听,贝一铭自然要感慨:“好事是好事,就是太快了!你们……” 他调侃道:“不是先上车后补票吧?” “滚蛋!”杨鹤羽只管问他到底要不要来? 贝一铭快速回答着:“来来来,下刀子都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不需要,就亲朋好友简单吃个饭。” 第四百零六章 婚姻(一) 杨鹤羽和金娇娇的婚礼并没有说起来的那样简单,虽然宴请的人不多,但总体格调还是有的。 婚礼精致而小巧,所邀请的也都是温文尔雅的贵宾。因为杨鹤羽家只来了叔叔一家人,显得过于单薄,贝一铭和于晓思就被安排上了主桌跟杨世庆、田敏坐在一起。 全场就田敏最激动,新人来敬茶时,她都哭了。 于晓思紧紧挨着贝一铭,她闭着嘴与贝一铭低语。 “你听见没,这满场不是部长就是秘书长……你兄弟本事不小嘞……” 贝一铭刚夸完田敏气色好,衣服选得也好,逗得田敏笑得身上的肉都发颤。他不太高兴于晓思话语里掩藏的意思,他斜昵一眼,低声回道: “你别乱说话,行么?他根本不是那种人好么!人家娶老婆你厚道一点。小羽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找到新的生活,咱们要祝福人家。人家嬢嬢都没说话,轮得着你说三道四么?” 于晓思被他这样一怼,顿时满脸通红,她不高兴地说:“我不过随便调侃两句,你反应那么大干嘛!真是的,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 没一会,金娇娇换了一身红色的中式礼服,挽着杨鹤羽出来敬酒。 贝一铭给了杨鹤羽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伸出酒杯和金娇娇的酒杯碰了一下,他高兴地说:“恭喜恭喜啊!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谢谢。”金娇娇今天格外地娇艳,脸上的妆容并没有流于俗套,整体是淡而优雅的。 于晓思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被金娇娇脚上一双坡跟鞋给吸引了目光。她险些发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婚礼上穿这样的鞋子。 贝一铭是真心为杨鹤羽感到高兴,他和金娇娇是初次见面,他心底不由得将金娇娇和楚知颜比较了一番。 楚知颜的美貌是毋庸置疑的,论美貌,金娇娇和楚知颜自然是没得比。 但贝一铭却很喜欢金娇娇脸上那股子阳光劲儿,看着就喜庆、舒坦,不像楚知颜——美则美矣,可眉宇之间总是流淌着一股忧郁,初见令人怜惜,看久了总觉得惨兮兮。 杨鹤羽揽住贝一铭客气道:“今天事情太多,招待不周啦,兄弟。” “跟我还瞎客气,放心吧,我保证帮你把叔叔阿姨照看好。”贝一铭凑到杨鹤羽耳边说道:“姑娘甚好,眼睛挺毒!” 婚宴上客人众多,不是发小拉家常的地方。贝一铭拍拍杨鹤羽的背,就把好兄弟给送走了。 于晓思的眼睛一直跟着新人转,她一方面是对金娇娇好奇,另一方面也是从别人的婚礼上吸取经验,她心里头想着的全是自己的婚礼该如何操办。 杨鹤羽和金娇娇的婚礼是传统老样子,于晓思不喜欢,她满心期待那种在绿色草坪上安排有牧师的洋派婚礼。唯一的缺陷是那种婚礼通常安排的是冷餐会,而中国人一向注重美食。于晓思品尝着金娇娇婚宴上那些美味,陷入了两难之地。 第四百零七章 婚姻(二) 于晓思被美味深深吸引,她给贝一铭舀了一碗汤,刚刚递到贝一铭手上,她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咦,新娘子怎么跑了?你看小羽一个人在那儿敬酒呢。” 贝一铭顺着于晓思的视线看过去,回道:“去厕所了吧。” “那肯定是掉进去了。” 贝一铭“啧”了一声,于晓思赶紧拍拍嘴说道:“好好好,我注意用词。我意思就是新娘子消失很久了,我一直盯着看呢。” “我一会去找找小羽,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帮忙。” 于晓思连连点头,她攥住贝一铭的手撒娇道:“我也要去。” “去男厕所你是不是也要一起去?” 于晓思嘟着嘴觉得没趣儿,贝一铭瞧见杨鹤羽出了侧门,他交代于晓思帮忙照看好杨叔叔和田阿姨,便离席跟了出去。 穿过一个小走廊,就是新人的休息室。门是虚掩着的,贝一铭往里头一瞧:杨鹤羽正搂着金娇娇的腰,金娇娇的胳膊也挂在了杨鹤羽的脖子上。 他不禁掩面窃笑,心中感叹:这千年的老树终于要开花了。贝一铭再一伸头,才瞧出端倪来——原来杨鹤羽并不是在跟金娇娇亲热,他揽着金娇娇的腰是在扶着她走路呢。 贝一铭赶紧象征性地敲了三下门,不等门内回应,他就闯进去,关切地问道:“呦!这怎么了?扭到脚踝了?” 杨鹤羽和金娇娇同时朝他看过去,两个人脸上都红扑扑地。金娇娇快速放下了手,但杨鹤羽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没事,我就是有点累。”金娇娇害羞地推开杨鹤羽,她低声跟杨鹤羽说:“我休息得差不多了,出去跟奶奶聊聊去。” “那你慢点。电话带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杨鹤羽说。 “没事,就这么几步路。”金娇娇冲贝一铭灿烂地笑,她说:“你们好哥们难得见面,好好聊聊,我去去就回来。” 贝一铭眼睛尖,他总觉得不对劲。等金娇娇走远后,他去把门关严实,问道:“怎么回事?” “后遗症,治病的时候用激素用的过量,伤了股骨头。” 贝一铭大惊,他倒抽一口气,确认道:“她?那个病?” 杨鹤羽点点头。 贝一铭惊愕不已,他见杨鹤羽如此淡然,伸手松了松领带,尽力平静地说:“渡过大难,剩下的就都是享福了。” 杨鹤羽笑了,他说:“说得好,承你吉言。” “股骨头坏死是什么意思?以后还会更严重么?” “娇娇的母亲是这方面的专家,暂时用的保守治疗方案。下一步可能会先做一个保髋手术。如果进一步恶化,可能会置换人工髋关节。” “这样啊……” 贝一铭听得心惊,他完全没有想到过这场喜事的背后还藏着这样的悲剧。他心头萦绕着一个疑问,但今天这个场合是在不适合问。 杨鹤羽见他踟蹰,就主动说道:“我跟她谈恋爱的时间不长,但我们相识已久了。我们的感情也很纯粹,和她在一起我也很开心。放心吧。” 第四百零八章 婚姻(三) 贝一铭两只手在大腿上搓着,看起来很不自在。杨鹤羽见他这样,反倒安慰起来,说道:“好啦,你别这副模样了!今天可是我的大喜日子。” 贝一铭满脑子都是楚知颜发来的那封邮件,那封被他删除的邮件竟然在此时开始“兴风作浪”,令贝一铭紧张地直搓大腿。 他实在是忍不了了,喉头发硬地低语道:“你……你还想着申申么?” 杨鹤羽的笑容凝滞住了,他拍着贝一铭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他说:“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贝一铭扭头看了他一眼,追问道:“要是申申回来找你呢?你会怎么做?……我是说……如果的话……” 杨鹤羽的出神没有持续太久,他缓缓将手放在贝一铭的肩头,稍稍用力压了压,说道:“你这个问题如果对我来说还是问题的话,我就不会结婚。” “什么意思?”贝一铭脱口而出,他说:“你把她彻底忘了?” “贝一铭,她是一个人,一个在我生命里留下深刻痕迹的人,她不是块垃圾。”杨鹤羽顿了顿,说道:“可是,你知道的,我根本找不到她……” 贝一铭心中凉了半截,他瞥见杨鹤羽正在摩挲无名指上的戒指,他心中烦躁,脱口而出道:“完了……”” “什么完了?”杨鹤羽心想贝一铭肯定是误会了,他连忙冲他晃晃手,说道:“嘿!醒醒,今天可是我的大喜日子呢。” 贝一铭一眼瞥见杨鹤羽手上的婚戒,他郁闷地感慨着:“这玩意就是个枷锁你知道么?” “你也太消极了。”杨鹤羽沉思了一会,回道:“枷锁什么的不至于,我觉得是一份责任,一个承诺。” 贝一铭嗤笑出声,他回嘴道:“有什么区别么?不是一样的东西么?一个本子就决定了责任、义务?那爱情呢?怦然心动呢?你有过那种感觉的对不对?你扪心自问,你还是那种感觉么?!” 杨鹤羽愕然地反问:“怎么还把自己说急了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觉得你怪怪的。” 贝一铭猛然回神,他迅速冷静下来,灵活的脑筋一盘算,立刻把贝一旎领出来糊弄。 “这不旎旎今年还是没考好,她死活都不要第二志愿。老爷子一合计,找了个留学咨询机构直接让她去读巴黎美院的预科。我想……也许……万一要是碰到了……是吧,你说呢?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杨鹤羽觉得无语,他说道:“你知不知道巴黎多大?喝多了吧你?” 贝一铭扶额,他也担心自己会越说越多,乃至说出事儿来。于是吱吱呜呜地假装附和,他说:“嗯,确实喝了点儿。我就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门外传来了候香花呼唤金娇娇的声音,杨鹤羽立刻准备出去迎,他想着话还没跟贝一铭讲清楚,他便低声补充道:“别乱操心。以后你跟娇娇熟了你就知道了,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贝一铭配合地点着头,但他心里并未听得进去杨鹤羽的话,他反而觉得杨鹤羽是在自我催眠。 贝一铭郁闷地想:生活可以退而求其次,爱情则永不可能有退路。 第四百零九章 婚姻(四) 贝一铭和于晓思被安排婚宴酒店的客房里,住在杨世杰和田敏房间的隔壁,和杨鹤羽、于晓思的婚房隔了两层楼。 于晓思洗完澡出来,裹着高高的浴帽,敷着面膜。她歪在床上和躺着的贝一铭闲聊天: “你喜欢他们这婚礼不?要我看啊,还是太老派了。而且气氛也不太行,连个舞会都没有。那些嘉宾一个比一个老派。” “我想着啊,我们的婚礼还是弄成户外的那种。到时候我们找一个牧师,让他把婚礼誓词给我们念出来。” “贝一铭先生,你是否愿意迎娶你身边这位漂亮、温柔、贤惠、冰雪聪明的姑娘做你的妻子?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她贫穷或富有,生病或健康,始终忠诚于她,相亲相爱,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这一段誓词于晓思背诵得极其熟练,显然是已经模拟、练习过几百次了。她越说越兴奋,面膜都要笑得掉下来。她只能用手扶住,继续说着: “回头咱们找一个好一点的婚庆公司,一定要有很好的酒店资源的那种。我想冷餐还是不行,咱们两家的老人也多,上年纪的也多,吃冷餐他们肯定受不住。到时候,我们办仪式的时候,把香槟和甜点区布置得隆重点,晚宴什么的还是要上桌的。” “今天我吃着云南的菜感觉不错,不过我觉得粤菜肯定还是能更好些。你觉得呢?真是没想到,杨鹤羽竟然比我们还早一点结婚。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不办宴席就是不算结婚的。这个仪式该有还是应该有的。贝一铭,我觉得咱们也尽快办了吧。你说呢?” 当于晓思在为未来畅想的时候,贝一铭却面如死灰。那些话钻入他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拳砸在他心头叛逆的地方。 他终于开口说了话,他说:“晓思,我们分开吧。” 于晓思正对着镜子按摩面膜尚未完全吸收的精华,她一下下地打着圈儿,手法手势都是从贝一铭带回来的“艾薇美丽俱乐部”的光盘里头学的。她专注着保养自己这张脸,期待着不远的将来能够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一众亲友面前。 于晓思分明听到了贝一铭的话,她的肢体僵硬地坐着——她可以从镜子里看到贝一铭没精打采的背影,她颤抖着声音问:“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贝一铭沉默着,他一动不动地躺着。 于晓思的心沉入冰冷的湖底,她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胸腔里除了恐惧,没有任何别的情绪。 忽而,镜子里的贝一铭动了起来。于晓思刹那间就慌了,她的后背随着贝一铭的靠近紧绷到了极点。 贝一铭把双手放在了于晓思的肩膀上,她剧烈地发着抖。 贝一铭叹息着,他蹲下来,看起来也很痛苦。但他还是开了口,他说: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可以补偿你,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是我有的。” 于晓思无声地哭泣,她的眼泪一粒一粒地往下滴,抽噎抑制不住。她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对不起。” 七年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刻,但贝一铭已经做了决定,于是果断地锋刃直接落下,他说:“我已经不再爱了。” 第四百一十章 婚姻(五) 于晓思的精神崩溃了。她从天堂跌入地狱粉身碎骨,她反反复复地追问贝一铭: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 贝一铭心中煎熬,他只想将快刀斩乱麻。当于晓思抱着他哭泣的时候,他不断地看着手表——按照原定规划,还有十个小时,他和于晓思就要奔赴机场,准备赶回深圳去。 贝一铭和于晓思始终是鸡同鸭讲,彼此沉浸在各人的世界里自说自话。 于晓思说:“你肯定是累了,对不对?我逼着你办婚礼,你心里烦了是么?那不办了,我不办了……” 她又说:“我知道我一直都是小孩子脾气,不够为你着想,但是我会改的。我会长大的,我会做一个好妻子的!” “我们不是都说好了,以后要生个可爱的女儿。我不要你宠着我们两个了,我会做一个好妈妈的!我会跟你一起好好爱我们的孩子,一起看着她长大的!小贝,求你了……你别这么对我……” 全程,贝一铭反反复复只有两句话: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冷静点,车、房子,存款,股票,所有的一切我都给你。我知道这不足以补偿,但这是我能给的一切。” 贝一铭的坚决让于晓思不得不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贝一铭深吸一口气,他脑袋里恍惚划过尹菲儿端丽高冷的模样,那模样又忽而变成了那晚在“夜色”酒吧里那个妖冶热情的吻。他不禁皱起眉头,拨开于晓思,走到镜子前点了一根烟。 他这样的动作更是笃定了于晓思心中的判断,一种领地被侵犯的羞辱感瞬间笼罩了于晓思,令她的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于晓思拉扯住贝一铭,让他面对自己,她逼问他:“是谁?!贝一铭!我一直都那么信任你!你说出差,我就信!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说!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是不是每次你整月整月的出差都是在陪别人?!” 这是贝一铭最不愿意面对的局面,他极不想于晓思留在自己脑海中的印象是这样一个宛如泼妇的怨妇模样。 贝一铭牢牢按住她撕扯的手,说道:“晓思,我们难道就不能留下最美的回忆给对方么?我们是爱过的,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是真的。我没骗你。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于晓思虚弱得几乎站立不住,贝一铭护住她,把她安放在高背单人沙发上。 于晓思摇着头,她自言自语着:“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不信……” 她忽而用力攥住贝一铭,她发狠道:“如果没有别人,那就是我们两个的事。那我就可以改,无论什么要求,你告诉我啊,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变成你最喜欢的样子的。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们是有爱的,为什么不能一直爱下去!” 贝一铭长长叹息,他又看了看手表,不知不觉两个人竟然就这样耗了一整夜。 贝一铭扒拉开于晓思的手,他走到窗前猛地拉开了窗户——明亮的阳光倏然进入房间,映照在于晓思布满泪痕的绝望的脸上,令她觉得无处可避。 于晓思心底明白,无论怎么挣扎,她生命里再也不会有这样热烈的阳光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耳光响亮(一) 为了不给杨鹤羽和金娇娇这对新婚夫妻添堵,贝一铭拉着于晓思提前了三个钟头赶到机场。杨鹤羽还很纳闷怎么连个道别都没有,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接到了于晓思的电话。 于晓思太清楚贝一铭的个性,她知道他做事果决,从不拖泥带水。她清楚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会再挽回贝一铭的心。 可是她没办法放手,她做不到像贝一铭那样坚决。 七年的感情,她的心已经在这块和贝一铭共同耕耘的情感土地里生根发芽,她拔出来就是殒命,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得深。 可这一个星期,她做的每件事情都让贝一铭的心逃得更远。 于晓思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跟踪贝一铭出差,结果扑进五星级酒店却只撞见了童鑫。 贝一铭那一脸黑线,几欲火山喷发的模样,连童鑫都吓得哆嗦。他发挥了一个“好下属”的职责,从中协调,坚决站在领导的一边,把于晓思劝了出去。 童鑫拍着胸脯保证贝一铭人格的纯洁,他说自己跟着和老大出差四年了,如果他真有“情人”,那只能是“工作”,他说:但凡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都受不了老大的这种毫无人性的生活态度。 于晓思没了法子,她不敢将这般不堪的困境告知给父母,只剩下了和杨鹤羽求救这唯一一条尚未尝试的出路。 于晓思未语泪先流,她回想起杨鹤羽和金娇娇那场被她无限吐槽的婚礼,愈发感觉自己才是真正悲催的那一个人。 杨鹤羽和金娇娇正从成都出发去海螺沟度蜜月,那里的温泉对金娇娇的身体有好处。于晓思的哭声弄得杨鹤羽无措,金娇娇见他满脸错愕,也关切地过去问情况。 杨鹤羽便把手机开了免提,好不容易等于晓思平静下来,听到于晓思问: “小羽,我知道你在新婚,我不应该打扰你的。但是,你知道么?小贝要跟我离婚了。” “怎么回事?!”杨鹤羽难得情绪激动起来。 “小羽,我们也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我知道他跟你无话不谈,我求求你,你告诉我,他是不是爱上别人了?你给我那个人的信息好不好?我去找她,我去求她,她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晓思,你别激动,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两个遇到什么问题了。”杨鹤羽安慰她,说道:“别着急,我这就给贝一铭打电话。” 身为女性,金娇娇显然很同情于晓思。她和于晓思只在婚宴上见过一次,尚且不熟,但她仍旧为于晓思打抱不平。 金娇娇杨鹤羽满腹心事地挂掉电话,就问道:“你那个好哥们真的有婚外情么?” 杨鹤羽眉心一皱,他忽而想起之前贝一铭打过来的一个电话,金娇娇精准地抓住了杨鹤羽眉宇间的这种变化,她义愤填膺地喊起来: “真有啊!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一个女人?!杨鹤羽!我可生气了!你竟然会给坏人打掩护!这就是同流合污,也叫狼狈为奸!” 杨鹤羽赶紧辩解,他说:“我不确定,但是……唉,大意了,早就应该重视!” 第四百一十二章 耳光响亮(二) 金娇娇缠着杨鹤羽让他把话说清楚,杨鹤羽便把贝一铭在筹备婚礼时给他打的那个电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金娇娇。 杨鹤羽越说心里越笃定,他抓起手机来说:“我先不跟你说了,我赶紧给贝一铭打个电话。” “哎,不许走!”金娇娇向来“嫉恶如仇”,她已经在心里把贝一铭划归到拈花惹草的负心汉行列中,是一个道德品质严重败坏的坏人。金娇娇气鼓鼓地说: “真没想到那个贝一铭竟然是这种人!我想着他是你的好朋友,对他还那么客气。要是早让我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都不允许他来参加我的婚礼!” 杨鹤羽瞧着她这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心想他和贝一铭近二十年的友情也没法在三言两语之间给金娇娇说清楚。他想了想干脆就不走了,他坐下来,照例把手机开了免提,给贝一铭打起了电话。 一句寒暄没有,杨鹤羽直不楞登地就说道:“你跟于晓思闹什么呢?” 贝一铭愣了一秒,他长叹一口气说道:“她竟然打电话给你。你正在新婚,她也不想想跟你说这些合适不合适……她就是这样的,没办法。” “废话!事儿都这么大了,搁谁不急!”杨鹤羽心里凉了半截,他听得出来贝一铭的语气,知道于晓思说的话并未夸张。他看了一眼金娇娇,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要听你说!” “能怎么回事?不爱了,特别简单。” 贝一铭的语气是让人不悦的,金娇娇气得鼻孔都变大了,她窝在沙发里,抬脚就踹在了杨鹤羽的膝盖上。 “你……”杨鹤羽一边安抚金娇娇,一边问道:“你好日子过腻了,非要找点刺激是不是?!疯了?” 贝一铭叹息着说:“我跟你说了,婚姻就是爱情的坟墓。我不想天天过得跟行尸走肉一样,不爱了就分开,为什么不可以?” 在金娇娇如炬目光的注视下,杨鹤羽缓缓说道:“你以前跟我讲的那个故事我可记得呢,你不会是要玩火吧?” 贝一铭倒也真的不瞒着杨鹤羽,尽管他和于晓思只字未提,却对杨鹤羽全然坦白,他说: “不是玩火,是真爱。所以我要离婚,否则是对她的不尊重,也是对于晓思的不公平。” 这下杨鹤羽顾不上在金娇娇面前维护贝一铭的面子了,他立刻高声教训起来: “瞎扯!你疯了?!你跟晓思你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说丢就丢!你知不知道晓思有多伤心?!你怎么变得这么没人性?” “我怎么没人性了?难道要我勉强着一颗不爱的心,在于晓思面前作戏就叫有人性?!杨鹤羽,你是我兄弟,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可不是让你骂我的!” “我该骂醒你的时候绝不会留情的,”杨鹤羽却不退让,他说道:“我不能看着你把好好的生活给毁了。” 贝一铭显然很失望,他冲动起来从来都是口不择言,他说: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怎么会把申申弄丢了,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 第四百一十三章 耳光响亮(三) 杨鹤羽还要跟贝一铭理论,可是贝一铭却率先撂下了电话。杨鹤羽气闷地反身一看,金娇娇脸色极差地僵在沙发里。 他赶紧放下手机,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问她是不是又有哪里疼了? 金娇娇恍恍惚惚地摇头,她既没有再表示对贝一铭的愤怒,也没有再表示对于晓思的同情,她只是消沉地抱着枕头躺回了床上。 杨鹤羽缓了缓,他猜想金娇娇可能是为了什么而不开心,于是倒了一杯热水给金娇娇送去。 他低柔着声音,说:“来,喝点水。” 金娇娇背着身子装睡,她怀里抱着一只扁扁的绒毛玩具,低垂的眼眸里藏着一丝担心和慌张。 杨鹤羽看不见她的表情,他唇角含笑,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他像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金娇娇的后背,缓缓说道: “别胡思乱想,好么?我跟你说过的,我们之间任何话都可以说。我可以把我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和贝一铭虽然是朋友,但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独立体。你不要把对他的看法转移到我身上哦。他是我的好兄弟,可是我不认同他对爱情的看法,也不认同他对生活的态度。回头我还要打电话说他。” 杨鹤羽和金娇娇求婚时,楚知颜就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坎。 但杨鹤羽和金娇娇说得很明白了,他用十六个字让金娇娇的顾虑退散,也让她敢于将病痛的自卑丢在脑后,勇敢地去拥抱期盼已久的幸福。 杨鹤羽说:往事随风,祝福相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话让金娇娇感动,可是又令她感到害怕。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压在她心头的重担,她一直不敢去回忆和提及的秘密。 贝一铭的态度极其坚决,无论是杨鹤羽、还是双方的长辈如何努力,他都笃定了要去将未满一周年的结婚证换成离婚证,放彼此一个自由。 他和于晓思名下一共两处房产:一处是贝一铭付的首付,也是由贝一铭自己支付月供的loft小复式;另一处就是现在贝忠诚和雷莉赠送给儿子的新婚礼物,即他和于晓思住着的婚房。 拟定离婚协议的时候,贝一铭就从婚房搬进了自己的loft小复式。换证的前一天,他又从loft搬进了酒店——两处房产他都留给了于晓思。 除此之外,存折,银行卡以及新鲜到手的一笔奖金,也都归属于晓思,他只带走了收益不定的一点股票,如果不是因为有价无市,这笔股票贝一铭也并不想留在自己手里头。 换证那天,贝一铭收拾打扮了一番,他还找童鑫借了一笔钱,给于晓思买了一身昂贵的连衣裙和高跟鞋。 他希望给自己和于晓思的感情画下一个完美的句点,他把那一身连衣裙和高跟鞋递给于晓思,对她说: “你信我,你一定可以收获真正的幸福,一定会有一个人爱你。而现在,你就要去和他相遇了。这辈子我没让你穿上嫁衣,送你一身战袍吧,祝你在未来的情感里大胜告捷。” 他认为他很酷,或者说他总是活得如自己想象得那样酷。 而于晓思却恨极了,她用了一夜将他送的一身衣物剪成缕缕碎丝。 第四百一十四章 耳光响亮(四) 贝忠诚和雷莉两个人面如焦土地出现在贝一铭下榻的酒店大堂。 “忠诚,咱们先开一间房?”雷莉试探着问贝忠诚。 “不住!见了那个讨债鬼骂完我就走!”贝忠诚怒气冲冲,那模样连雷莉也不敢多言。 雷莉焦灼地在大堂的沙发里坐下,她对儿子竟然住在酒店颇有微词,她心里很担忧贝一铭是净身出户,可贝忠诚已经在怒极的边缘,雷莉不敢跟丈夫讨论这件事,她怕刺激得贝忠诚,让这两父子的关系更为僵化。 贝一铭开了一天的闭门会议,等到看到母亲发来的消息时,夜色已然深了。 他赶紧跑回酒店,雷莉和贝忠诚二人已经等得没了脾气。 贝一铭心里知道肯定会挨骂,他瞥一眼贝忠诚的面色就感觉到胆寒,但他还是竭力保持着镇定,和母亲说:“你们怎么也不开间房好好休息一下?” 不等雷莉开口,贝忠诚就嚎开了,他问:“你离了?!” 那声音大得离奇,瞬时就招来一群人围观,贝一铭的脸腾地就红了。他西装革履看起来一表人才,可是父亲一开口就让他成了“衣冠禽兽”。 他脸色垮下来,不接父亲的话。雷莉赶紧打圆场,她拉了一把贝忠诚低语:“你别再这里骂儿子,回房间再说。” “他怕丢脸么?!他要脸么?他还有脸么?!”贝忠诚毫不收敛,他眼睛瞪得滚圆,额头青筋暴起,他指着贝一铭吼道:“畜生!” 贝一铭咬紧牙关,低头不语。他心底的怒气一点点地上升,不知何时就将冲破安全线。 贝忠诚瞧出他眉目里的倔强与不屑,他伸手就推了贝一铭一把,嘴里喊道:“你还不服啊!老子今天亲自来管教你,就是要把你管服!” 来深圳之前,雷莉和贝忠诚曾达成一致——有话好好说。 雷莉没想到才刚打了照面就弄成这般局面。她一向最要脸面,羞得满脸通红得挡在儿子面前尽力保护他。可是贝忠诚还是用力地甩过去一个耳光,那耳光响亮得在整个酒店大堂荡起了回身,那声响像重锤一般摧毁了贝一铭的自尊。 贝一铭面颊抽搐着,他冷冷回道:“你这么生气不就是因为我把那房子给于晓思了么?” 雷莉心中一慌,她就怕儿子会傻了吧唧地净身出户,如今担心落了实,她也顾不上维持风度了。 雷莉伸出手想打贝一铭又不落忍,只是轻描淡写地在贝一铭的肩头刷了几巴掌,她又气又急地说:“你这个瓜娃子!那可是上百万呐!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啊!” 贝一铭压抑着喘息,他一字一顿地回道:“放心,刚刚那一巴掌抵不了上百万。我还你们,要打借条么?” “你!”贝忠诚被贝一铭弄得气血攻心,忽而眼前一黑,险些就要栽倒。雷莉赶紧扶住他,口里喊着儿子来帮忙。 贝一铭心头也软了,他正要上前,却又被贝忠诚给熊了一顿,弄得他不尴不尬地停在半途。 贝忠诚说:“我们走!你就权当没生这个儿子,早点断绝关系早点好。他这种混蛋,还不知道要给我们惹出什么麻烦来呢!”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关系(一) 贝忠诚伸出食指来,指着贝一铭说道:“你是什么货色老子一眼就看得清!敢做还不敢当!我警告你,往后胆敢你往家里带女人,我不管是谁,都用棒子打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的羞辱令贝一铭无比难堪,他不顾雷莉在身后的呼喊,毅然离去。 父亲的话始终在贝一铭的脑子里回荡,不知不觉中他就去了“夜色酒吧”买醉。这还是他第一次买醉,酒精让他原本混沌的脑袋愈发不灵,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美女在他身边环绕,但贝一铭满脑子想的都是尹菲儿。 他的面庞和眼珠子发涨,不知喝了多少,贝一铭的脸色煞白,只有粉色的眼皮和眼珠子显示出他已经进入了醉态。 贝一铭掏出手机给尹菲儿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儿?”贝一铭问。 “我在家。”尹菲儿问:“什么事?” “你家在哪儿?”贝一铭直愣着眼神,蛮横地说:“告诉我,我要见你。” 尹菲儿发出了笑声,她说道:“你喝多了吧?我挂电话了。” “告诉我,不然我一会还打,我要一直打到见你为止!”贝一铭话音刚落,电话里就传来盲音,尹菲儿真的把电话挂断了。 贝一铭打出一个酒嗝,他不依不饶,一下一下地拨打着尹菲儿的电话。 尹菲儿不得不将手机从响铃改成震动,又从震动改成了静音。她的头发是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出浴。 尹菲儿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女,未施粉黛的皮肤犹如剥了壳的鸡蛋,旁人挑不出她一丝一毫的破绽,可尹菲儿却注视着镜子前的自己,看到了她眼角一丝浅浅的纹路。 一个男人从浴室中走出,他从后面抱住了尹菲儿,亲了她一口。 “最近还很忙么?”他问。 “还行。”尹菲儿转了个身,她把手机背在身后,一只手摸上那个男人的脸,她问:“你真的会离婚么?” 那男人个头不高,他是仰视着尹菲儿的,但气场却毫不落败。他摸摸尹菲儿的肚子,说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很快,那男人就穿戴好的衣物,他给了尹菲儿一个晚安吻,说道:“抽屉里有给你准备的礼物。我走了,晚安,早点睡。” 尹菲儿面容平静,她缓缓吹干头发,才走到柜前拉开了抽屉——又一个丝绒盒子,长方条状的。 尹菲儿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抽屉——无外乎手链或者项链,像这样的盒子她已经有太多了。 手机依旧在频频闪亮,尹菲儿接了起来,她问:“你在哪儿?” “夜色酒吧。” 尹菲儿没有化上妖冶的假面,她就那样寡淡着一张脸进了夜色酒吧的门。 贝一铭仍旧伏在吧台饮酒,直到尹菲儿款款落座,他才抬起头,咧着一张笑脸说道:“你来啦!” 尹菲儿端起他未饮尽的酒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她冰冷的外表下是无人知晓的落寞与不甘。 贝一铭像个孩子一般朝尹菲儿凑过去,他举起左手来,亮给尹菲儿看,他说:“看见了么?没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关系(二) 尹菲儿注意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不在了,她确实有些吃惊。 “尹菲儿,你把我的心弄乱了,你知道么?”贝一铭借着醉意说着真切的内心话,他说:“我满脑子都是你,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你把我的生活全部弄乱了……” 尹菲儿下意识地伸手,摸着他曾经戴着婚戒的那根手指,她心中涌现着复杂的情感。她想贝一铭不会知道,她是多么渴求也拥有一枚那样的戒指,渴求到发疯,渴求到放纵自我,发泄不满。 爱情的强大能量常常带着误解的副作用,每个被爱情击中的人,他们的眼睛不再看得到真实,他们总是爱得感动自己。 贝一铭顺势擒住尹菲儿的手,他深情地对她表白道:“我爱上你了,为了爱你,我愿意抛弃一切!我做到了!你说,我现在有资格去爱你了么?” 尹菲儿的表情虽然看不出什么内涵,但她没有抽回自己被握住的左手。她的右手攀住了贝一铭的脖子,纤柔的身体也向他靠近。 贝一铭难耐心头的激动,他和她又一次吻起来。巨大的冲击力让贝一铭的脑袋陡然清醒,他定睛看着尹菲儿未施粉黛的脸,喃喃低语道:“今天的你和我认识的你一模一样。” 他不再被动地承受,成了掌握主动的那一方,这种感觉令贝一铭感觉到熟悉和舒服。可是和尹菲儿发生关系这件事本身还是足够震撼,贝一铭觉得不真实,而这种不真实又带给他极大的满足。 这样的满足让贝一铭忽而像个孩子一般,想要索取更多。他搂着尹菲儿,问:“你是不是很早就喜欢我了?” 尹菲儿抬起头,她看着贝一铭这张不够成熟的脸,说道:“跟我睡了一觉,你就这么得意么?”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噎住我的人只有你了。”贝一铭不喜欢尹菲儿话语里的锋芒,她似乎总是若有似无地把自己说得低贱,可她高高在上的姿态,又分明是一种蔑视与嘲讽,这样的矛盾让尹菲儿格外地迷人。 贝一铭认真地说:“我所有的财产都给我的前妻了,但你不要担心,我对自己很有信心。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有足够的钱来娶你了。” 他这句话倒是说得尹菲儿心惊肉跳,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贝一铭,眼神里的挣扎格外明显。 贝一铭微微一笑,他说道:“怎么了?你以为我是跟你玩玩么?” 他有点委屈地在尹菲儿的发顶亲吻了一下,撒娇般地嘀咕着:“从头到尾还不就是你耍我。爱了就是爱了,没法子。但我会征服你的,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做我贝一铭的女人。” 尹菲儿始终注视着贝一铭,她的眼底有一些湿润,她轻轻开口,说:“我只跟最强的人在一起。” 贝一铭笑了,他开心地笑了,说道:“小姐,你眼睛很毒哦,恭喜你一眼就选对了呢。” 尹菲儿微微皱起眉头,她垂下眼睛,把自己藏在贝一铭怀里,说道:“别忘了公司的禁令,艾薇不允许发生办公室恋情。” “明白。你放心。” 第四百一十七章 关系(三) 一说到“艾薇”的管理条例,贝一铭就忍不住想笑。他颇为轻松地说:“不过接下来你想在办公室看见我也没那么容易了。一代店的开店计划我算好了,这两个月都要没完没了地出差,进度应该能追上来。” “是么?”尹菲儿问道:“我知道最近销售量提升很快,销售那边的副总裁老在夸你。” “哈哈,”贝一铭得意,他又亲了尹菲儿一口,说道:“你是不是常常能听到有人表扬我?” “你是小孩子么?”尹菲儿无语。 “最多再要两个月,差不多能赶在农历新年前搞定整个计划。现在销售达标率已经快到150了,你知道的,是我给“艾薇之家”带来的增量。” “两个月啊……”尹菲儿心里一动,她眼睫微微跳动着。 “是啊,郭威利的升职基本板上钉钉了吧?”贝一铭说道:“我可以算作他的开国功臣。他这个人虽然让人看不透,不过赏罚还是分明的。我相信他能记住我的功劳。你说呢?” “嗯。”尹菲儿没有再多和贝一铭缠绵,她倏然离开贝一铭的怀抱,快速穿起衣服来。 贝一铭见状也赶紧起床,他意犹未尽地凑到尹菲儿身侧,他伸手拥抱她,说:“不过你放心,只要回深圳,我就给你打电话。” 穿上衣服的尹菲儿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她快速从贝一铭的怀里挣脱,她说道:“以后不要没完没了地打我电话,只要不是不方便,我一定会接。” “那你昨天是有什么不方便的?”贝一铭缠着尹菲儿不撒手,他问的话令尹菲儿心跳加速,可贝一铭只是个沉浸在爱情里的傻子,几年的职场厮杀积攒起来的社交武器已经彻底缴械。他摸着尹菲儿的脸,柔声说:“我知道了,昨天和今天不一样。” 尹菲儿心头突突乱跳,她习惯于和老辣成熟的人交往,猛然间见了贝一铭的少年心性,非常不适应。她很担心,贝一铭会不会成了一个不知何时就会爆炸的炸弹,毁了自己筹谋已久的生活。 她一改对待贝一铭冷冰冰的态度,轻巧地笑道:“你知道就行了。别再啰里啰嗦,我最不喜欢男人话多。” “那你肯定讨厌死詹强了。”贝一铭不忘开玩笑。 那天,贝一铭和尹菲儿在房间门口告别,一前一后离开了酒店。 为了追赶新门店开发的速度,贝一铭设计了“零售大王”体系,鼓励已经开发门店的老店主推荐开发新门店,享受不同门店开发推荐数量的相应佣金。 这个办法仿佛推进器一般让门店开发的速度陡然攀升。 那些老店主们一方面想要抢占市场,另一方面希望实现对当地市场的垄断。为了避免市场进入别的竞争对手,他们当中有财力的就自己开分店,没有足够财力的也会推荐亲朋好友来开。 每周“艾薇之家”门店开发数据都在以两位数的增量新增门店,一个门店第一次铺货就是至少四十万,整个公司都在看着贝一铭的表演——有人喝彩、有人艳羡、有人嫉妒。 只有那些掌握内核的极少数把祝福和恭贺送给了郭威利,他们知道郭威利的心愿终于要达成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傻眼(一) 恢复自由身之后,钱成了贝一铭唯一紧缺的东西。 三季度的奖金贝一铭拿了近十万,但也全部留给了于晓思。混迹深圳六年,这一次贝一铭甚至比初来时更为落魄,浑身上下只有一张信用卡可用的他成了资产负数的穷光蛋。 好在因为圣诞节的缘故,四季度的项目奖金提前发放,一向对钱不甚在意的贝一铭头一次对着电子工资单数起了零。他的两根食指在胸前堆成一个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贝一铭已经完成了“艾薇之家”一代店的布局计划,等年终奖到位,他应该就能凑够一笔首付重新置业。这一次,他要问清楚尹菲儿家住在哪里——他要买一处离尹菲儿最近的房子,改变约会只能去酒店的现状。 “老大,我能不能请个年假?”一同出差的马修文问贝一铭,他指了指在窗前打电话的童鑫,说道:“我们两个一起请假,准备去爬个长城,再去故宫玩一玩。” 贝一铭的团队刚刚配合销售端在北京完成了“艾薇之家”第一届经销商大会,会议很成功,预订货数字带来了新一年的开门红。 贝一铭知道下属伙伴们都很辛苦,就说:“可以,把申请提上来给我批。晚上叫大家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老大就是大气!”马修文最善于溜须拍马,他凑过去问:“要不您也跟我们一起留在北京多玩两天再回去呗?北京的销售说了,这次他们给我们组个高端团,保准让大家都玩得尽兴。” “我就算了,你们玩得开心。”贝一铭巴不得自己会移形换位,瞬间就回到尹菲儿的身边。他已经有一个多月不见尹菲儿了,心里想她想得厉害。 “哦,也是,老大你是模范丈夫,跟我们这群单身狗不一样。”马修文不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到了马蹄上,贝一铭并没有把自己离婚的事情拿出来说,就像他原本也不想把结婚的事情拿出来说一样。 但到了晚上的饭局,贝一铭却一反常态,把自己已经从婚姻的坟墓里跳出来重获新生的消息告诉给了自己的团队。 在众人的错愕里,贝一铭微笑。 他觉得自己是在为尹菲儿而改变,他想着总有一天,他能够在全公司员工面前表达对尹菲儿的爱——艾薇中国不允许员工之间谈恋爱,如有,那么二人之间必有一人需要离开。贝一铭想等他坐上了郭威利的位子,他就要金屋藏娇,彻底拥有她。 “马修,你最近还在弄什么p2p么?”贝一铭问马修文,他有意把手上的钱放在马修那里赚上一笔,他问:“有没有收益更高的?” “有啊。”马修文立刻回应,但他把丑话说在了前头,他说:“但是风险也很高,老大,我劝你就赚40年化收益的那款产品吧。不然……万一……赔了,我怎么好意思呢。” “少废话。”贝一铭伸出酒杯跟马修文碰了碰,他说:“赔了算我的。你放心。” 第四百一十九章 傻眼(二) 当天晚上,贝一铭迫不及待地乘坐夜班飞机回了深圳。一落地,他就开始给尹菲儿打电话,可是对面传来的女声只是冰冷的系统提醒——提醒着尹菲儿不在服务区。 贝一铭有些失落,他想了想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之前和尹菲儿去过的一家五星级酒店。 他特意询问“8608房间是否空着?”,前台小姐挂着形式化的微笑点点头,将这间能让贝一铭回忆起他和尹菲儿相处细节的房间开给了贝一铭。 贝一铭开了酒柜里的一瓶洋酒,站在窗前欣赏车水马龙,霓虹辉映的风景。他不禁自嘲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时候,仅凭幻想就能达到巅峰,像个智商堪忧的可怜虫。 更可悲的是,贝一铭仍旧享受这样的时刻。他明明知道尹菲儿不会有回应,但他还是给尹菲儿发了一条信息:我回来了,我很想你。 第二天,贝一铭早早就起床,将自己拾掇成精神小伙赶去公司,可他仍旧扑了个空——尹菲儿的办公间是空的。 一直等到快中午,贝一铭终于急了。 他晃荡到尹菲儿的办公室门前,看了一眼又拐了个弯,找到人力资源部的麦琪,问道:“sally是休假了么?” “没有,她去新德里开交流会去了。” “哦,去新德里了?”贝一铭假装开玩笑,说道:“有出国学习的机会,你们什么时候能想到我呀?” “本来是willy要去的,临时有调整,他就安排sally去了。”麦琪却冲贝一铭眨眨眼,说道:“你别耍我们啦,你势头这么猛,年底还不得去纽约呀。” 这个马屁拍得贝一铭相当舒适,他正克制不住地笑着就看见郭威利从会议室里走出,并跟一帮“o”级别的高管们谈笑风生。 “她要去多久?”贝一铭问。 “不确定,具体安排还不是她老板定嘛。”麦琪顺着贝一铭的视线看过去,笑着说:“你要是有事找willy,可以跟jason确认时间。” “jason是谁?” “willy的新助理啊。” “啊?”贝一铭脑袋晕晕,他不禁失笑道:“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sally难道不做老板的pa了?” 麦琪耸耸肩,说道:“暂代嘛。” 可贝一铭看出了麦琪眼睛里藏着的隐晦,他悄声问道:“麦琪,咱们两个这样的关系,还有什么消息不能同步给我的?” 麦琪的嘴巴很严,她微微一笑,说道:“现在正是组织架构调整的关键期,话可不能随便乱说。你放心吧,有正式消息的话,肯定会有邮件同步通知的。” 麦琪见郭威利一行人越走越近,她不想再跟贝一铭纠缠,赶紧道别走人。 贝一铭则稍稍靠边,挺胸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这群在公司呼风唤雨的大佬们。他们纷纷和贝一铭点着头,郭威利路过贝一铭身边的时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干得不错。” 这样的当众鼓励,让贝一铭精神振奋,他喜上眉梢,不自觉地扬起了下巴。 众人都听到了郭威利的这一声赞叹,纷纷对贝一铭投去艳羡的目光。只有隔着几重玻璃的詹强目露凶悍,愤愤不平地关上了百叶窗。 第四百二十章 傻眼(三) 半个月后,人力资源部麦琪终于向整个艾薇中国发出了确定性的人事调动通知: 郭威利升职了。 可是令贝一铭大跌眼镜的是郭威利竟然不是升任艾薇中国的副总裁,而是被调往拉美市场升任了拉美区美业副总裁。 贝一铭的心脏顿时停跳了两拍,他又往下看了看,在密密麻麻的英文说辞里,他看到了另一条关键性内容: 原印度区市场部总经理将调任大中华区担任市场部总经理。 这下贝一铭彻底怒了。他难以想象作为郭威利的嫡系部队,为他开拓市场的先锋主将,竟然完全不知道身后的老帅已经拿着他立下的这些战功奔赴别的战场了。 在职场当中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贝一铭之所以能够迅速完成从新人到中层管理者的转变,努力、聪颖、果敢、大胆固然是他的天资,可是如果不是郭威利发现了他的潜质,并把他拉到台前来,给了他这一方舞台,他就不可能走得这样的快,秀得这样美。 这些年因为有了郭威利的扶持和默许,贝一铭肆意放纵自身的性格特点,他在把自身天资推到极致的同时,无形中也得罪了不少人。 现在郭威利不打招呼就要走了,相当于撤掉了贝一铭的金钟罩铁布衫,令他的软肋忽而暴露在众多锋锐之下。 贝一铭的脊背是发麻的。 “印度……”贝一铭喃喃低语,他忽而想起了sally刚从新德里返回,他更是心惊肉跳。 他给尹菲儿打电话,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他问她是否收到邮件?得到肯定的回复后,贝一铭皱起眉头,质问她是否早就知情? 尹菲儿说:“我们见面聊吧。我在夜色酒吧旁边的九龙茶餐厅等你。” 四十分钟后,贝一铭见到了尹菲儿,他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尹菲儿看起来气色不错,双颊红润,下巴似乎也圆润了一点点。 还未落座,贝一铭就急冲冲地质问:“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为什么一点消息都不透露给我!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你要准备什么?”尹菲儿看起来很淡定,她说道:“变动又不涉及你,你有什么好准备的?” “你这话说得就过分了吧,”贝一铭生气了,他伸手拍了一下桌子说道:“人力资源部的人不跟我说,你总得告诉我吧!我们两个……” 尹菲儿抬起眼皮制止住贝一铭的话语。 贝一铭叫了一杯咖啡,他见了尹菲儿之后情绪要好一些,于是抱着胳膊说道:“你就不要故作淡定了,我看变动也没有涉及你,你也要换老板了,sally大小姐!” 尹菲儿嗤笑了一声,她低头搅动手中的咖啡,似乎是在酝酿着什么。 贝一铭一瞧她这是肚子里揣着话呢,便追问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要跟着郭威利一起去?!” 他顿时急了,身体朝前探了探说道:“我看人事变动上没写啊!” 尹菲儿抬起头,她淡定地说:“我不干了。我的离职报告已经交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傻眼(四) “你说什么?!”贝一铭傻眼了,他愣愣地盯着尹菲儿看了又看,半晌才苦笑着说: “你……你这反应也太过激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虽然叫得凶,但其实也看得开。不过就是换个老板嘛,彼此有几个月重新适应的过程。我贝一铭还是我贝一铭,没理由他郭威利换成了婆罗门,我就不是我了。你也是一样的,何况……你不还有我么?你再给我几年时间,郭威利这个位子我能拿得下来……” 尹菲儿打断了贝一铭的喋喋不休,她甩出几个字,让贝一铭瞬间闭上了嘴,她说: “我怀孕了。” 贝一铭觉得自己的喉头发硬,挤不出声音来回应。尹菲儿低垂地眼睛忽而灵动一扬,对上了他慌张的视线。 贝一铭的脸颊抽搐了几下,他尽力表现得轻松,说道:“咳……这真的是太出人意料了……我们一直都有措施……” “对,”尹菲儿冲他点头微笑,说道:“是的,我们一直都有措施。” “你别这样,我不是那个意思。”贝一铭担心尹菲儿不悦,他赶紧辩白道:“我就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你不用做什么反应,恭喜我就行。”尹菲儿眼波一动,话锋一转,忽而说:“你还不明白么?孩子不是你的。” 贝一铭感觉到脑子里轰隆一响,灵魂被整个劈开,思维全线瘫痪。他讨好的微笑僵在脸上,缓慢地消失,终于怒上心头,瞪起一双眼睛来,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ike……” “你是在耍我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我把什么都抛弃了!” “我知道,我很感动。”尹菲儿没有逃避眼神,她直直看着贝一铭,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她耸耸肩,轻轻地说:“我确实没想到你会那样选择,我真的很感动。我也回馈你了,不是么?” “什么叫你也回馈我了?!”贝一铭无比吃惊,他口不择言地讥讽道:“你以为我要什么?跟你上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是把自己当妓女么?!” 两个人的争吵吸引了茶餐厅里其他的食客,尹菲儿终于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她冷着嗓音说道:“请你克制一点。” “你怀了谁的孩子?”贝一铭逼问她,他说道:“你是一直在脚踩两只船么?他们都传你在香港有个富豪男友是真的?” 尹菲儿低头长舒一口气,她说道:“你这个样子越发让我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ike,你真的太像个孩子了。你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我自己心里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够了。” “我叫你出来,不是为了刺激你的。我挺喜欢你的,想提醒你几句话,当作礼物吧。你如果不喜欢,忘掉就行。” “你很自信,自信到自负。有句话叫过犹不及,我其实挺担心你的,担心你的自负会害了你。”尹菲儿顿了顿,她说:“这些年很多人在老板面前投诉你……” “用不着你提醒我!”贝一铭备受伤害,他愤怒地打断尹菲儿的话。 尹菲儿露出一丝失望,她放了钱在桌面上,说:“ok,那不说了。我们都要开始新生活了,我祝福你,得偿所愿。” 第四百二十二章 致命错误(一) 贝一铭黏在座椅上,他的眼底糅杂着各种情绪,死死盯住尹菲儿的背影。 他感觉到了羞辱,一种从未有过的暴击打得他爬不起来。等他缓过神来,尹菲儿早已不见了踪迹。 贝一铭正要追出去,母亲的电话却打了来。他本能就挂断了,依旧秉持着本性——得意时不管不顾,受挫时亦不管不顾。可是雷莉执着地打着电话,贝一铭走到了门口不得不接起来。 “妈,我有急事,回头再跟你说,行不行?!”他对着电话嘶哑地吼着。 雷莉的声音却比他更哑,透露出一种紧绷感,她说:“儿子,你认真听我说!别回成都,立刻!马上!买机票去法国,去找旎旎去。爸爸和妈妈在瑞士给你们留了钱,足够你们用了。旎旎的行李箱有一个夹层,里面有账户信息,你赶紧去找她!” 贝一铭听得出母亲话语里的畏惧,但他仍在冲动的情绪里难以自拔,对雷莉吼道:“我不管你有什么事,我现在顾不上!你等我回头给你打电话!” “来不及了!”雷莉嘶吼了出来,她哭了,电话那头她在啜泣着,她说:“你父亲已经被带走了!你怎么那么不听话?!我叫你马上走!马上出国,走的远远的!不要再回来!听见没有!不管有谁给你打电话,你都不要理。记住,家里的事情你一无所知,听懂了么?!” 雷莉的失态终于拉回了贝一铭的神志,这一重错愕比听到尹菲儿怀孕还要剧烈,贝一铭紧张地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妈,你别怕,我很快回去……” “妈说话你怎么不听呀!”雷莉听到他要回来,急得大喊大叫,她说:“你父亲犯了错,有人跟监察组的人举报……他躲不过去了!” 五雷轰顶。 贝一铭不敢相信,他下意识问:“什么情况?贪污?还是挪用款项?妈,你不要瞒着我!” “你别问了。爸妈做了什么,不需要你知道。我们只需要你能好,你跟旎旎生活得好就行!”雷莉叹了口气,她说:“我给旎旎打电话,没有人接。这个丫头比你还马大哈,我担心呐。” “妈,你们怎么能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这不是瞎搞么!说什么为了我跟旎旎好,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两个怎么可能好!” “你别跟我吵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贝一铭尽力冷静下来,他不再跟雷莉发泄情绪,他说:“妈,你先别急,情况也许没有那么坏。现在有多少空缺?咱们先把亏空补上。我听说涉及经济类的问题,能归上数就都好说。” “孩子啊,你懂什么呀……”雷莉不知该如何和贝一铭解释,她不想让儿子知道得太多,以免牵连到他。但她心里又实在牵挂贝忠诚的安危,贝忠诚是当着她的面被带走的,他走到时候留给了雷莉一个彼此领会的眼神,令雷莉无比压抑。 “你等着我,我很快回来。”贝一铭说道。 “你别回来!你就别添乱了!” “谁添乱?!我是他儿子,我不回去给他擦屁股,他还能指望谁!” “闭嘴!他是你父亲,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有多爱你!” 贝一铭冷冷哼了一声。 雷莉听到儿子的声音,心里如被刀戳,她也急了,口不择言道:“你总是让他失望!他用命给你买的房子,你说送人就送人了!光那个房子就上百万!你说得容易——把亏空填上,你拿什么填!” 第四百二十三章 致命错误(二) 母亲的话深深刺激了贝一铭,他一脚踢在石头墩上,几千块的皮鞋瞬间就留下难看的痕迹。 他想当务之急还是要钱,他需要钱,要多多的钱,越多越好! 只可惜,现在正是贝一铭最穷的时候——他的奖金上周才交到马修文手里,可就算找马修文把钱要回来,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倘若他还有两处房产兴许还能顶一些用。 贝一铭是极要面子的人,可到了这等要紧关头,他也顾不上面子了。贝一铭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找于晓思。 从小区门口向内走,短短一百米的路,贝一铭走得浑身发冷。他的双腿犹如灌了铅,内心里知道自己的行为足够愚蠢,可是又不得不去上门哀求一番。 贝一铭和于晓思离婚期间,他竭力避免和双方父母见面,却没想到一敲门,来开门的会是“前岳母”赵晨霞。 赵晨霞怕女儿想不开,特意办了内退,从南京来深圳陪女儿。她见了贝一铭,恨不得大耳刮子抽他。 几个月过去了,于晓思尚未完全走出伤痛。虽然她竭力在母亲面前表现得解脱,但母女连心,赵晨霞心里明白女儿这回是伤透了。 但这次贝一铭登门后表现得与过去完全不一样,赵晨霞第一次从贝一铭身上看到了“卑微”。她心中微动,既担心又有期待,她紧紧抓住门,低吼道:“你来干嘛?!” 贝一铭已经习惯了叫赵晨霞“妈”,这时又要换成“阿姨”,实在是尴尬。于是他嘴唇蠕动着,也听不清到底是喊得什么,他逃避着赵晨霞的注视,小声问道:“我能见一下晓思么?” “你有什么话跟我说!”赵晨霞警惕地回答。 也许是心灵感应的存在,离婚后总是自我封闭的于晓思破天荒地主动来看到访者。隔着母亲小心掩藏的门缝,她的视线正对上贝一铭的。 于晓思心内一沉,她扭身就要走。 贝一铭猛地把门推开,生生挤进了房间,他喊道:“晓思!我有急事找你。能聊一下么?”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你走吧!”于晓思尽力平静,但她的眼底已经红了,她垂着脑袋逃避道:“你快走!这个房子现在跟你没关系了,你要是硬闯,我可以报警!” “晓思……”贝一铭哑着嗓子,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我真有急事。能不能单独跟你聊五分钟,就五分钟!” 于晓思显然犹豫了,她抬头看了一眼赵晨霞。赵晨霞心里没把握贝一铭会弄出什么幺蛾子,作出离婚决定的贝一铭早就颠覆了他在赵晨霞心中的印象,她实在摸不透他。 赵晨霞两步走上前,她正要做主给女儿撑腰,于晓思却答应了贝一铭的请求。 “妈,你去房间看会电视。”于晓思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搞定。” 赵晨霞纠结,但她还是按照女儿的要求照搬了,只是她纵使离去,也是竖着耳朵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女儿身上。 “你要干嘛?”于晓思问。 “我家里出大事了。是我爸……” 第四百二十四章 致命错误(三) “什么事?”于晓思追问。 贝一铭犹豫了片刻,他不愿意将自己家不堪的一面彻底暴露,于是耍滑头地说:“五分钟说不明白,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于晓思止不住冷笑,她回道:“你真是死性不改。贝一铭,你就是这个样子的,永远让别人围着你转!你以为你的玩世不恭,油腔滑调是聪明,对么?我告诉你,根本就不是!” “你怎么骂我我都不会反驳的,是我对不起你。”贝一铭气短,不敢跟于晓思争执,但他也从于晓思的言语里明白:倘若不把话说清楚,他的所求是没可能实现的。 贝一铭顿了顿,他红着脸说:“我父亲……可能犯了经济错误,可能……有牢狱之灾。” 这句话确实让于晓思受惊不小,可是她的心底并没有多少怜悯,她拥有的只是震惊,以及震惊之外的一丝丝快感,她脱口而出道:“哼!报应!” “晓思……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贝一铭不由地感叹,他说:“你一直都很善良的。我对你不好,可是我爸妈一直都是掏心掏肺地对你的,是不是?” 于晓思不断提醒着自己:心要硬起来。她面不改色,看了看手表,冰冷地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贝一铭心里凉了半截,他并未从于晓思眼睛里看到念旧和怜悯,这让他大失所望。他犹豫了,可是浓烈的亲情仍旧让他不知死活地开了口,他说:“你手上的两套房子能不能还给我?” “还给你?”于晓思猛地一瞥,目光里满是愤懑不解,她确认道:“你是来找我要房子的?” “不是要房子!我表达有误,我是来借的。我可以给你给你打借条,按这两栋房子的市值价格写借条给你。我只是需要钱应急!”贝一铭朝前迈出一步,恳求道:“你帮帮忙,晓思,求你了。我会感谢你一辈子的。” 赵晨霞如同一只豹子般忽而从里屋窜出来,她虽然听得不甚真切,可那隐约的大概就已经足够让她血压飙高。 赵晨霞和雷莉是一样的女人,一向最讲究体面,此刻竟然也不管不顾起来,跳上前去撕扯贝一铭。 “你给我滚出去!贝一铭,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我真是瞎了眼了,当初把女儿交到你手上!”赵晨霞怒不可遏,她的手提着沙发抱枕不住地往贝一铭身上砸,情绪激动得几乎泪奔。她联想起女儿受到的委屈,便比自己吃亏更难受。 于晓思拉下赵晨霞,赵晨霞抓住女儿冰冷的手,说道:“你别理他!你放心,妈妈在这里,他不敢乱来。” 于晓思胸口剧烈起伏着,一颗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但被她倔强地给擦掉。 “你滚吧。贝一铭,你凭什么跟我提一辈子?你有什么脸跟我提一辈子?!”于晓思抬手指向入户门,她一字一顿地说:“这两处房产是我的,无论是在法律上还是道德上,你都没有资格再说什么‘归还’这样的话!你们家的破事跟我没半毛钱的关系,你听懂了么?!” 第四百二十五章 致命错误(四) 赵晨霞激动地想要为女儿叫好!她抄起手边一个铁艺摆件就朝贝一铭砸去! 贝一铭来不及躲,他眉骨处的皮肤瞬间就被摆件尖锐的一端割出一个口子,鲜红的血猛地窜出来。 赵晨霞挡住女儿面前,她凶悍地瞪着伸手捂住眼睛的贝一铭。 那血流得止不住,从贝一铭的指缝间冒出来,看起来很是吓人。贝一铭看着这一对惊慌无措的母女,他没有再言语,扭身狼狈地走了。 贝一铭到了医院才发现自己的钱包也不见了,说不准是不是在和赵晨霞拉扯的时候掉在于晓思那里了。 贝一铭说:“麻烦先给我缝合,我钱包丢了。我喊人过来给我挂号付钱。” 他半边脸都是血的样子很吓人,护士瞅了瞅他西装革履的模样实在不像街头打架的小混混。 那护士紧张地问道:“你这不会是被人抢了吧?需要给你报警么?” “不用,我就是丢东西了。没事。”贝一铭心情极低落,他掏出手机不知该给谁拨出电话,最终他打给了马修文,把马修文喊来了医院。 马修文颠颠儿地赶来,见了贝一铭这副样子,咋咋呼呼地喊:“哦呦!老大!你这怎么了?!没事儿吧?” “没事,你去帮我把钱付一下。我钱包丢了。”贝一铭把缴费单交给了马修文。 “哦,好好好,你等着我啊。”马修文又颠颠儿地跑去缴费,等回来时手里还拿了一包药。他递给贝一铭,问道:“老大,你还没吃饭吧?” “不吃了,没心情。”贝一铭把药袋子放一边一丢,说道:“我那笔钱你帮我退出来,我有急事要用钱。” “啊?”马修文面露难色,半晌不语。 “怎么了?”贝一铭看向他,命令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今天必须要见到钱!” “老大你别急。您听我说,我推荐的理财产品自然能保证您资金的安全。您可千万不要误会了,担心我是扣着您的钱耍赖。”马修文解释道:“我只是觉得那笔钱您刚放进来还不到一个月,这时候退出来什么也赚不了。怎么着也得等过一个月,拿上一个月的月息,把该赚的钱先赚了吧。我是怕您吃亏。” “我等不了,家里有事,急着要钱。” 这时,马修文的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他有心要讨好贝一铭,于是说:“那要不然这样,我先用我自己的钱垫给你。等下个月你的钱退出来,再还给我。可以么?老大,家里人这么着急用钱是有什么要紧事么?要有事老大你尽管开口,我马修文肯定竭尽所能!” “哎,我要的是大钱,就我那点钱就算拿出来也不顶什么用。”贝一铭真是在“一文钱逼倒英雄汉”的境地,后悔自己得意时忘形,没有深谋远虑,搞到现在要沦落到找下属借钱。 与此同时,贝一铭也对马修文的赚钱能力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贝一铭说道:“没想到这么关键的时候,帮助我的是你啊。马修,我记住了,多谢!” 第四百二十六章 致命错误(五) 马修文的得意并没有维持很久,因为贝一铭忽而跟他提了个要求:他竟然让马修文带着他去赌钱,不仅仅是赌钱,而且要赌台底。 马修文吓坏了,他脸色煞白。这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私下里当个笑话说未为不可,可是毕竟是陋习,哪怕是私下行为也是有违艾薇中国的管理制度,弄不好就要丢了工作。 马修文唯唯诺诺地说:“我……我哪里知道在哪里赌台底……我上次那是胡说的,在酒吧里头的话哪里能当真,大家都是胡说的。” 贝一铭却定定地看着他,他说:“我都知道了。” 马修文这下觉得浑身不自在了,他心里头立刻竖起了高墙对贝一铭产生了抵触。他依旧咬紧牙关,死不承认,打马虎眼说着:“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上次说了那都是我叔叔过去在澳门弄的。澳门和深圳不一样,深圳管理那么严谁敢乱来。” 贝一铭见他这样拘谨,便往前靠了靠,伸手勾住他的肩膀,低语道:“你带童鑫去过,是吧?” 马修文顿时身躯一僵,如果原本他心里头筑起高墙只为了自保,那么现在他忽而明白贝一铭一直都对他了如指掌之后,他简直想在高墙上安排上狙击手,时刻准备干掉这个自大的“讨厌鬼”。 贝一铭见马修文脸色铁青,他拍拍他说道:“你别那么紧张,我没别的意思。现在是我有求于你,我加入你,做你的队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马修文局促地笑笑,他说:“哥,你弄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是碰到什么事了?实在不行,我们都给你凑凑。” “不用你操心。你带我去就行。然后借一笔钱给我,就这么简单。” 贝一铭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想起母亲说的话,心头怀着愧疚与愤怒,理性已经完全退场: 他知道自己放在马修文那里的十万块即使拿到也没有任何意义。和两套房产相比,实在是少得可怜。他想搏一把,因为他记得马修文说过的郭威利那第一桶金的故事,心中认定自己也会是那样的天选之子。 马修文面部隐隐抽搐,他的眼睛不再慌张,忽而恢复了谄媚的模样。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来,“不客气”地递给贝一铭,堆满笑脸说:“赌这个事是高风险高回报,你有魄力,我不行。你的那笔钱我还是垫给你,但是您给我写一个借条,好让我安心,成不?” 贝一铭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他常常在马修文面前露出的神色,马修文读得懂:那是一种不屑与蔑视。 他又一次想起了好多年以前,贝一铭只是个新加入艾薇的愣头青,见到了马修文在办公室清洁打扫,就讥讽他是“祖传的奴才”的事情。 马修文心里那个恨呀,恨得想把贝一铭撕了。 他的笑容始终未散,直勾勾盯着贝一铭写完了借条。 “要按手印么?”贝一铭戏谑地问。 马修文难以想象贝一铭身上带着的横劲儿——他看了看自己,突然伸手按在自己刚缝合好的眉骨皮肉受伤处,沾着血迹按下了手印。 第四百二十七章 失足之痛(一) 这是贝一铭人生当中第一次进入社会的阴暗层——进门要搜身,明明是一屋子人却个个被异化成野兽。粗俗声不断,臭气熏天,贝一铭不禁皱了皱眉头。一个比他高壮、脖子处露出纹身的光头盯着他,贝一铭没有再犹豫,他挑了一个位子坐下去。 贝一铭没有任何赌博的经验,除了斗地主和80分。如果不是马修文在身旁解释,他连规则都听不懂。可是他却适应得很快,三轮下来已经深谙规则,踌躇满志地丢起筹码来。 马修文见贝一铭进入了状态,他便找机会先退了出去。 马修文的叔叔眼尾有一道伤疤,看起来十分不好惹。他跟马修文说:“这个人是个新面孔,是谁呀?” “我上司。”马修文用粤语回道。 “我不是同你讲了嘛,不要带同事朋友来玩。我很难搞啊。你也是发癫,把上司弄来,要怎么收场呢?” “正常啊,别人怎么玩他也怎么玩嘛。”马修文意有所指地说:“他跟别人不一样的。他觉得他能从你这里赢走上千万呢。” “每个走进来的人都是这样以为的啦。”马修文的叔叔咂一口茶水,叹道:“他有那个命咩?” 第一轮,贝一铭就赢了。当荷官把赢了的筹码丢给他的时候,贝一铭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他脑内的烦恼立刻消散,全神贯注投入在这场赌局里。 贝一铭的手风极顺,堆在他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多。贝一铭注视着那一堆像小山一般的筹码,大概推算着置换后的金额——短短两个小时,他就用十万块完成了将近20倍的增值。而这一切不用脑力,不用体力,只看运气。 运气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这个世界上但凡有成就的人,没有人会缺了它。并且,似乎越有成就的人,运气这种缥缈难寻的东西就越富余——众生只能嫉妒它,却求而不得。就像活佛转世,是老天注定的。 拥有运气的感觉让贝一铭沉迷,他越来越骄傲,越来越熟稔,甚至学会了给身边输钱的赌徒打响儿——那些可怜的蝼蚁们接了筹码就奉承他,一声声“老板精神!”像兴奋剂打在血管里,让贝一铭的面目都变得癫狂。 “他怎么手气这么好!”作壁上观的马修文气得捏起了自己的拳头。 马修文的叔叔却看起来很淡定,他说道:“第一次来赌的人都这样喽,看习惯就好了嘛。上了赌桌,没有人手风不破的,或早或晚嘛。” 马修文不服,他嘀咕道:“那你当年怎么碰到郭威利的,还叫他弄得差点成了穷光蛋。” “哎!此时一时彼一时嘛,这么多年,我也就碰到他那一个。”马修文的叔叔的神色始终淡定,他拍拍马修文说道:“我也学乖了嘛。自从我来了深圳,你见过我这里走出去过赢钱的人么?” 马修文笑了,他大概明白叔叔的意思是什么,尽管内里的门道他不懂,但叔叔说的是真理。 “来我这里赌台底,就是送钱给我喽。你记得我跟你说的吧,他们都是上辈子欠我的。”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失足之痛(二) 贝一铭手风急转直下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到他完全没有准备。等反应过来之时,贝一铭已经恼羞成怒,彻底杀红了眼。 他本以为桌上这堆筹码积累的速度快到足够他咋舌,却不曾想到当它流逝的时候才是一泻千里。 而且贝一铭赌的是台底——一托三,当桌子上那堆小山包一样的筹码消失殆尽后,贝一铭不得不面对一个局面:他已经输得远远超过他承受的能力了。 说起来很奇怪,那一刻贝一铭几乎是丧失意识的。他脑袋里空荡荡的,什么意识和声音都消失了。他只是觉得那些看客像魑魅魍魉一般注视着他,直到马修文推了推他,他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的一瞬间,恐惧笼罩住了他,他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卸了力——包括在他在极度兴奋状态下的男性象征。 刹那间,贝一铭汗落如雨,连呼吸都觉得无比艰辛。 马修文见了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心底荡漾起一丝窃喜,他心说:你不是一直都牛么?成天骂别人是瘪三么?!真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你也有这种瘟鸡一般的样子! 但他最善于做表面功夫,他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讶异道:“我就睡了一会儿觉,你就……输光了?!” 贝一铭看着他身后那个脸上带疤的中年人,他吞了吞喉咙,问:“我输了多少?” 那脸上带疤的人答非所问,他亲热地搭住贝一铭的肩膀,说道:“还早呢,谈什么输不输的。没本钱,找我啊,你刚刚手风顺的时候,好潇洒哦!” 贝一铭又问:“多少?” 那人向后看了看,有人递给了他一个账本,他放在了贝一铭的面前,伸手指了指。 “三千……万……”贝一铭如遭五雷轰顶。 “你从十万赢到一千万的时候,精彩得很。怎么办呢?”那人温柔地问起了贝一铭,说道:“继续玩,还是结账呢,后生仔?” 贝一铭吓坏了,他慌张地站起来,张开双手推开众人就要走。 他当然走不了,四五个莽汉一瞬间就把他给夹住了。 马修文此时出来当好人,他说道:“别这样,大家有话好好说嘛。叔叔,他是我带来的,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家客气点嘛。” “来我这里玩的,上桌就是上帝,我自然好好伺候。离开了桌子做爷还是做鬼,那就全看他自己了。” 马修文见贝一铭说不出话,他便提了个建议,说道:“我的这个朋友有钱,他不会欠钱不还的。他房子都买了两间了,不会不还钱的。” “那也不够我这个数。” “总要容人家想想办法嘛。”马修文假意央求道。 “可以啊,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给他三天。” 这句话仿佛一个指令,话音刚落,一个莽汉就把贝一铭按到在赌桌上,他粗暴地压着他的手指在账本上按下了一个指印。 马修文忍着狂喜,把贝一铭给半扛了出去,他说:“老大,我说让你别来吧!要不你把房子抵出去先还一部分,我只能帮你争取点时间,别的我也没办法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失足之痛(三) 马修文心里还是怵他,尽管贝一铭的眼神直愣又空洞,但他也不敢盯着他看。 马修文很快找理由离开了贝一铭,他有一些心虚,也有些后悔,担心等贝一铭醒过味儿来就会跟他秋后算账。 第二天一早,贝一铭的颓相没有逃过前台员工的眼睛——那个机灵又美丽的女孩儿一眼就看出来贝一铭身上的衬衣是前一天穿过的,并且没有熨烫,显出了一道道褶皱。 旁人看到的只是这些外在,没有人知道贝一铭是如何度过这个失眠又难挨的一夜: 他扛着惶恐,跟母亲雷莉取得联系,终于问出来:倘若把放在国外的款项都弄回来,贝忠诚涉及的资金缺口大略还有一千多万——贝一铭肠子都要悔青——他不得不回想起在那张赌桌上。他曾有机会拥有这个数字的横财; 他渴望温柔的安慰,于是腆着脸给尹菲儿打电话,可是却再也无法接通。 贝一铭打开邮箱才发现,人力资源部门已经将尹菲儿的邮箱注销掉。他终于明白过来他对尹菲儿掏心掏肺,可是尹菲儿却从未把他放在心上——她从未对他袒露真诚,挥挥衣袖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她让天空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蠢得不能再蠢的自己。 贝一铭着急寻找贝一旎,可妹妹的电话也始终无人接听。贝一铭只能给她发送邮件将家中的大事言简意赅、尽力克制地表述给贝一旎。他请求她迅速检查行李箱,尽快把瑞士银行的那笔赃款转移回国内救父亲的命。 可是,贝一铭不仅仅要面对家中变故,他更要面对冲动之下自己犯下的错。 很多年以后,贝一铭才终于知道:绝境中的困兽,光有勇气是不足以逃出生天的。 人们看见了状态不济的贝一铭,也只是扫一眼就过去了,真正会给予关心的少之又少。在少有的关心贝一铭状态的人里,马修文又是最关心他的那一个。但他只是悄悄地躲着观察贝一铭,不敢出现在他的面前,以免惹火烧身。 童鑫从贝一铭的办公室里出来以后,脸色很差,他不爽地把文件丢在了桌上,倒回工位直叹气。 马修文赶紧去问他怎么了。 “北京那边催着我们赶紧把经销商大会的金额结掉,说是他们财务要做审计。真讨厌,又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我们这边的财务流程也很繁琐嘛,我能有什么办法……还威胁我说什么下季度的折扣价不给那么低了……” 马修文插话道:“多少钱?” “三百多万吧。” “哦,我们部门不是有备用金么?打个申请快的话一天不就批下来了。” “是的呀!”童鑫抬高了嗓门,愈发不满地说:“老大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给我熊出来了。” “是么?”马修文顺势应和着。 “真是见了鬼了,他平时从来也不对钱有什么反应啊,何况还是公司的钱。”童鑫撇撇嘴,说道:“肯定是跟老婆吵架了。” 马修文附和地笑笑,他鬼鬼祟祟地朝贝一铭的办公室又看了一眼。 第四百三十章 失足之痛(四) 童鑫的这番抱怨也就随便过去了,他们都知道郭威利休了年假,拍拍屁股随时要走,贝一铭此时心里头不舒服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那天晚上,马修文刚一到家,就收到了他叔叔的电话,说贝一铭又来了,但不是还钱,他换了上百万的筹码又上了赌桌。 马修文赶紧出门准备去看看,他走到半路突然又折了回去。因为他心里猛然跳出一个念头,关于贝一铭的赌资来源。 这个念头震慑力非同凡响,马修文想倘若贝一铭真的挪用了市场部的备用金去赌博,那真是豁出去了,甚至是不要命了。 贝一铭做着发财的梦,可马修文深知赌场的奥秘,尤其是叔叔的这个赌场,哪里会有人能赢了大钱还全身而退的。 马修文心道这回是结下铁梁子了!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借刀杀人,勾着整个“艾薇中国”最恨贝一铭的詹强去查市场部的备用金账户。 马修文是个小人得志的。 几年前他从肥皂厂进入尚且在合资状态的艾薇公司,属于边缘部队的他一开始就在詹强手下工作。 后来,他误打误撞跟了贝一铭干项目,因为贝一铭赢了和詹强的内斗,而一并得道升天。马修文从此扬眉吐气,逐渐从低眉顺目、端茶递水变成了狐假虎威,得意洋洋。 但马修文的可恶嘴脸通常只对平级员工,他对所有的老板都保持着习惯性的讨好,包括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瞧过他的詹强。 每年过节,马修文都会给詹强发信息拜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讨好至极的祝福语发送给詹强。 马修文没有遮遮掩掩,弯弯绕绕,他直截了当地跟詹强表达了忠心,迫不及待地为自己寻找新的靠山。 “真的假的?你确定?你确定他敢挪备用金出来?”詹强震惊不已。 “我知道他家里出了急事,急需用钱。他胆子大,什么都敢搞,黑的白的,他什么时候顾忌过。”马修文还不忘送一顶高帽子给詹强戴,他说:“我是怕得凶哦,跟着贝一铭干项目,成天提心吊胆的。实在是扛不住了,想起还是您做事光明磊落,我想跟着您干。” 詹强既烦马修文的答非所问,又委实看不上他的虚与委蛇,不过他送来的消息确实令他蠢蠢欲动。 詹强不接马修文的话,他放下电话就去查账,果然发现下午的时候有一笔款项流程没走完就被批出来了。 钱先到位,流程后补——公司已经不是第一次对贝一铭开这样的特例。因为贝一铭一个推广方案下去动辄拉动至少两位数的销售增长,只要他一句话,各个部门都能给他开上绿灯。 光这一点就让詹强嫉妒不已,他负责的洗化类产品市场早已饱和,每年他豁出命去也只能挣扎在达标线上。 遥想当年,他也曾像贝一铭一样是公司炙手可热的当红炸子鸡。詹强捏住了拳头,他心里暗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他翻身的时候也该到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锒铛入狱(一) 在旁人谋划着如何“弄死”他贝一铭的时候,贝一铭已经险些要把自己给弄死了。 他的运气确实好,好到马修文的叔叔都咋舌。而且,贝一铭这次竟然能够抵抗住赌博中的非理性,打算见好就收。 一千多万眼看着就要进贝一铭的口袋,这还了得! 贝一铭被一群打手围了起来,马修文的叔叔满脸堆笑,态度好得让人毛骨悚然。 “手气不错,但钱你不能带走。”他说:“账本里头都还没办法归数,你还欠着不少。” 贝一铭强作镇定,他拉动唇角,软着声音求道:“马哥,你放心,我明天还来,欠你的我一定还。” 他这话完全是在瞎扯。 贝一铭现下只想赶紧去找到贝一旎,先去把贝忠诚那头解决掉。 可是这地下场子里,画饼从来都是不存在的。赌场不是可以说理、卖惨的地方。贝一铭话音未落,一个彪形大汉上来就把他按趴下,那人粗噶着声音说:“马哥说话听不懂还是咋地?!你还有一天时间,剩下来的钱你送不来,老子把你胳膊腿全部卸了!” “豹哥!这小子看起来是个有钱的主,干脆把他扣了,让他家里人来送钱!” 那彪形大汉脸上浮现上古怪的笑,手伸进贝一铭的口袋一掏就把他的手机给拿了出来。 “你们干什么!” 在贝一铭的怒吼中,那些人拨通了储存为“妈”的电话,他们对着雷莉叫嚣:让她如不想给儿子收尸,就把两千万送来。 贝一铭在他们无所顾忌的嘲笑声中忽而暴起,他挣扎着跳起来给了那豹哥一拳,可拳头犹如打在铜墙铁壁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不说,人还被豹哥掀翻在地上。 眼见着碗口大的拳头就要砸到贝一铭的身上,马修文的叔叔开口制止住。 他把手机拿回来看了一眼,然后塞回到贝一铭手里,说道:“后生仔,莫冲动。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你家里人没教过你这个道理,那就我来教。学费贵了些,但你得受教。我马哥说话算话,说三天就三天,还有一天多,我可等着你。” 鼻青脸肿的贝一铭狼狈地被送出了赌场,他那一身昂贵的西装被拉扯坏了,白衬衫上也沾上了掸不掉的污渍。 贝一铭给母亲打电话,可他的电话像坏了一般,怎么都拨不通。 那一瞬间,他就崩溃了,当街将手机砸得稀碎。 贝一铭知道他从备用金账户里拿钱出来是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贝一旎,拿到母亲藏在她行李箱里的海外账户信息。 因为曾经计划着去普罗旺斯度蜜月,顺便看一眼贝一旎,他的短期旅游签证尚在有效期内。 贝一铭来不及换衬衣,他扔了坏掉的西装,换了一件皮夹克,推着行李箱去办理退房。 警车的鸣叫声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时值此刻,贝一铭仍旧未曾觉得自己犯了多么致命的错误——他只是缺钱,只要拿到了瑞士银行的账户,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直到有人从背后拍了他,冲他亮出警官证,说: “你是贝一铭吧,想跑路?可来不及了!” 他终于傻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锒铛入狱(二) 贝一铭挪用资金被捕的消息很快在艾薇中国上下传开,贝一铭团队的工作人员除了马修文,其余的人都被合规部门的人进行了约谈。 除了艾薇中国,于晓思是第一个知道贝一铭被捕的消息的。因为在艾薇中国的员工花名册里,她还是贝一铭的紧急联系人。 犹如一道平地惊雷,于晓思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反复确认着,最终冷冰冰地说:“我早就跟他离婚了,不关我事。” 说完这句话后,于晓思拉开了抽屉,贝一铭落在家里的钱包就放在里头——那钱包里原本有一张她放进去的婚纱照,但贝一铭已经把它取出来了,原本放着照片的地方是空荡荡的。 于晓思的心像被人猛力推动的秋千,尽管她竭力自控,却失控地想着他。那秋千或荡在至高点,她想起他也曾竭力保护过她,此时此刻那些回忆让她揪心;又或猛然下落,她想起他执意离去时,又是那样的薄情寡义,她的身心破碎不堪,实在不可原谅他。 良久,于晓思打了电话给杨鹤羽,她对杨鹤羽说: “贝一铭出事了。你来深圳一趟吧,也许他是需要帮忙的。” 彼时,杨鹤羽在金娇娇的支持下刚刚暂时撤回了自己的调动申请,金娇娇让杨鹤羽安心在鹤留推动坚果种植。因为尚在长病假期,金娇娇干脆跟杨鹤羽回了鹤留,她无比幸福地陪伴着波耶,和杨鹤羽的舅妈们学习着怎么做饭。 这天,午饭尚早,杨鹤羽就火急火燎地回来了。 他一路都在呼唤着金娇娇的名字,金娇娇喜欢他叫她的名字,听到了总也不答应,好让杨鹤羽多喊几声。 “娇娇!” “哎……”金娇娇讶异地看着他,问:“你怎么这么早回来啦?” “我要走了!”杨鹤羽说:“贝一铭出事了!” “你要去哪里呀?”金娇娇见杨鹤羽眉目里全是焦急,她顿时严肃了起来,她说:“你别急。慢慢说。” 杨鹤羽快速整理行装,他说:“于晓思打电话给我说贝一铭被抓了,涉及挪用资金。我刚刚给贝一铭的家里打电话,才知道他父亲也被收押了,母亲昨天突然遇了车祸,现在还没渡过危险期呢!” 这么多事听得金娇娇脑子都乱,她想了想问:“那你是要回成都还是去深圳?” “我先去深圳吧,雷阿姨那边还有家人照顾。我先去深圳把小贝的事情弄明白。”杨鹤羽抬头对金娇娇说:“我争取快些回来,到了地方我跟你联系。” “啊?”金娇娇不依,她问:“你不带我去么?” 杨鹤羽顾忌金娇娇才刚来鹤留没几天,又要颠簸出去,担心她身体扛不住。但他还没开口,金娇娇就撒娇了,她说:“你去哪里我去哪里,你可不能丢下我。” “这事儿很麻烦,估计要跑得头大。我怕累着你。” 可是见金娇娇眼睛里黯淡下来,杨鹤羽又怕她误会自己是嫌她碍事,于是又拖出她的行李箱,说道:“行,一起。但你累了要说,不要硬撑。” 第四百三十三章 锒铛入狱(三) 杨鹤羽和金娇娇到了深圳,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入手,只能先去找于晓思。 三个人约在咖啡馆见面,金娇娇一眼就看出了于晓思的消瘦,她刻意放开了牵着杨鹤羽的手,避免刺激到于晓思。 于晓思是羡慕金娇娇的,她甚至有一些嫉妒。自从和贝一铭分开后,于晓思的三观遭遇重创,她时常会有一种厌世的情绪觉得自己是一坨垃圾,在厌世的同时她也会生出一股愤世的情绪来,总是诅咒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和她一样遭遇不幸。 意识到自己正在情不自禁地诅咒杨鹤羽和金娇娇得来不易的幸福时,于晓思陷入悲哀,曾经她也很善良,是个被人宠得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啊。 她告诉杨鹤羽,自己只知道贝一铭被收押在福田分局,建议他去那里找人问。至于贝一铭为什么会犯罪,她不知道,于晓思哀怨地说: “他变了,早就变得我不认识了。” 于晓思并没有提供什么有效信息,但杨鹤羽的脸色极差,他说道:“晓思,有一件事可能要拜托你。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旎旎,如果她打电话给你,请你转告我。” “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于晓思唇角轻蔑,她说:“你别看她好像跟贝一铭不对付,但她是始终站在贝一铭那一头的。我们离婚……她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关心过我。” 杨鹤羽沉重地吸入一口气,他忽而说道:“就在五分钟前,刚刚接了电话。雷阿姨……去世了。” 一丝不忍在于晓思的眼底显现,她如默哀般颔首,半晌才从包里掏出贝一铭的钱包来。 于晓思推动那钱包的时候明显很激动,她似乎是在纠结,纠结一件她最为放不下的事: 这两天她去查了贝一铭信用卡的消费记录,发现了他在女包店的购物记录。于晓思像福尔摩斯一般追索过去,她戏精一般和店员攀谈,却什么消息也没有问出来。 她这种被抛弃的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可悲又可怜,于晓思没有跟任何人去说,她就是自顾自地纠结着:她越想要放手就越想知道贝一铭究竟是否为了别的女人而抛弃她。 于晓思鼓足勇气问:“你到底知不知道贝一铭有别的女人?” 问完话,于晓思敏锐地捕捉杨鹤羽的神色,让她心寒的不仅仅是杨鹤羽那稍纵即逝的犹豫,更有金娇娇显而易见的惊愕与慌。 于晓思愤怒,她爆发力极强地冲杨鹤羽吼道:“原来你们就是这么当狐朋狗友的!你跟他合起伙来骗我!” 金娇娇没想到她会突然大怒,她下意识地要为杨鹤羽打抱不平,她插话道:“他并不是那么清楚的!” 于晓思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以为他是你的好兄弟,他什么都会告诉你?你太天真了!”她突然冷笑,笑得狰狞,于晓思对杨鹤羽说:“楚知颜给你发过邮件,他告诉过你么?都是报应,你们都是报应!” 第四百三十四章 锒铛入狱(四) 杨鹤羽会作何反应,金娇娇不知道,但她的心“咯噔”一下。 紧张,她情不自禁地吞了吞喉咙,用余光观察杨鹤羽的反应。 他是激动的,但也是克制的。杨鹤羽没有拦住离去的于晓思,满肚子的话被他锁在了肚子里。 杨鹤羽没有去追着离去的于晓思深挖到底,他只是坐在位子上定了定心神,然后跑去买了单。 “走,我们去福田分局。” 杨鹤羽扶着金娇娇站起来,金娇娇害怕和杨鹤羽之间会有隔阂,想问又不敢开口。 两个人赶到福田分局去探视贝一铭。 金娇娇的髌骨隐约疼痛,她不想让杨鹤羽担心,便稍稍站开些,寻了一个椅子借力。 按照流程他们不能直接见到贝一铭,杨鹤羽和金娇娇又辗转找到了贝一铭的代理律师,通过他对案情有了细致的了解。 律师向杨鹤羽反映,贝一铭心中顾虑很多,他承认资金挪用,但据不透露资金是流向哪里了。但是后来警方在调查的过程中,有发现他被追债,初步判定是资金是被挪出去赌博了。 杨鹤羽不相信,他当即就说道:“不可能,他没有这种陋习。” 对方推推眼镜,又说道:“不过,当事人的父亲现在也涉及刑事案件。也有可能这两者是有关联的。警方目前还是调查当中。不排除资金流向当事人父亲的非法借贷公司内。” 杨鹤羽又问:“我能不能去见他?” “现在不能。”律师说道:“有要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杨鹤羽说:“他母亲已于晨间离世,我想他应该要知道。” “哦,是么?!”那律师赶紧追问道:“什么情况?” “车祸。应该是昨天夜里发生的,在icu没有待上几天,今天中午的时候伤重离世。” “好的,你放心,我会代为转达。根据《看守所条例实施办法》第二十九条,人犯的近亲属病重或者死亡时,他有知晓的权利。” “那贝一铭的父亲也会被通知到么?” “当然。当地应该会通知。” “好。”杨鹤羽顿了顿,他补充道:“麻烦叶律师帮我问一下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的?” 到了晚上律师带出消息给杨鹤羽,说当事人只有一个请求:将妹妹拜托给他,余下无话。 杨鹤羽终于联系上了在巴黎美院念预科的贝一旎——她正沉浸在拥抱世界的快乐里,刚刚结束瑞士滑雪之旅,她被杨鹤羽传递来的消息吓得几乎昏厥。 办了休学手续回国的贝一旎将赃款从瑞士银行带了回来,她全数上交给国家,期盼着父亲能够减刑,可是却事与愿违——锒铛入狱的贝忠诚在狱中自杀。 这个热烈得如同太阳花一般的姑娘瞬间就枯萎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的家庭分崩离析。 作为直系亲属,贝一旎去深圳看守所见了准备上诉的贝一铭,她绝望地将父亲自杀的消息告诉了他。 贝一铭哭了,哭得很凄厉。 “是你害死了他们!”贝一旎咬牙切齿地发出了控诉,她歇斯底里地重复着:“是你害死了他们!” 两个星期后,贝一铭因挪用资金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他放弃上诉,认罪伏法。 第四百三十五章 绿珍珠(一) 审判的那天,贝一旎没有出现。她执意不去旁听,于是金娇娇留在酒店里陪她。 身穿囚服的贝一铭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锐气,他的样子还是很清俊的,只是不再是年少得志的模样。 宣判后,杨鹤羽终于有机会见到贝一铭。 “我把妹妹交给你了,她一贯脾气大,你能忍就忍着点。”贝一铭这话的时候觉得鼻酸得厉害,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又说道:“那丫头碰上我这么个哥,也是倒霉。对她好一点,别让别人欺负她。” “你放心。” “还有,经济不允许的话,法国就别回去了。你劝劝她回国来好好考一个学校,她要学会自立。经济上你也别多伸手,让她申请助学贷款就行。” “这是她自己的事,你应该让她自己拿主意。” “总要考虑下现实。” 杨鹤羽没有接他的话,他忽而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贝一铭以为他问赌博的事情,他苦涩地笑笑,说:“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我问你申申给我发邮件,是什么时候的事?” 贝一铭始终没有抬起的眼皮在听到这句拷问后终于抬了起来,他看向杨鹤羽的眼神有些发愣,显然是反应滞后的表现。 杨鹤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等着他回答。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贝一铭,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杨鹤羽尽力克制着情绪,但唇角还是微微发抖。 贝一铭眉心皱了皱,他回道:“你听我一句,把握当下最重要,你别跟我一样,把自己的好日子给毁了。” “看来你永远都改不了,”杨鹤羽双手拍在桌上,怒喝道:“该怎么做我自己知道!” “我……我本来是要告诉你的……”贝一铭见杨鹤羽生气了,他很想解释,但面对既成事实他又无从解释。良久,他才喃喃低语道:“是疫情最严重的那会。她给你发了邮件,但是你已经注销了邮箱,信件被退回了。” 贝一铭顿了顿,他又看了看杨鹤羽重复道:“当时你已经注销了那个邮箱了,明白么?” “她跟我说了什么?” “她应该过得不错。写邮件也只是聊作关心,关心国内的疫情,关心朋友们的健康。五年时间,盼来这样一封邮件,值得我告诉你么?”尽管此时此刻贝一铭被扒光了一身的羽毛,像只秃鸡那样狼狈,可是他受伤的眼底仍然藏着一丝自信——脆弱易折但仍旧存在。 贝一铭发自肺腑地说:“我知道你们现在都看不上我。但是,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小羽,珍惜身边人。这话以前也是你跟我说的,可我没听,你知道为什么吗?当局者迷。” 杨鹤羽沉默着,直到探视的时间结束,他才告诉贝一铭:“旎旎的事我不能替她做主,但我的事我听你的。贝一铭,能照顾旎旎一辈子的人只能是你。你是我兄弟,振作一点,别让我失望。” 贝一铭心中感动,他垂下了眼睛掩藏着自己的情绪。他想要抬手告别,但手腕处银光闪闪的手铐限制住了他的自由。 第四百三十六章 绿珍珠(二) 贝一旎坚持要回巴黎继续学业,杨鹤羽和金娇娇一合计便给她买了去巴黎的机票,同时把手头上仅剩的两万块钱兑换成外币给了她。 贝一旎不想收,她说:“哥,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你已经给我买了机票了,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 杨鹤羽教育她,说:“你外出读书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这点钱你带去法国也不过就是应个急。勤工俭学很是辛苦,我有体会。但好在欧洲读大学免学费,我相信你是能应付的。如果遇到困难,你一定要记得联系我,不能一个人硬扛,知道么?” 贝一旎没有再多说话,她收下了装着钱的信封跟杨鹤羽说了谢谢。可是直到他们分道扬镳,金娇娇和杨鹤羽上了回昆明的火车,金娇娇才在自己的背包里发现了那个装着外币的信封。 贝一旎往信封里塞了一张纸条,她写道:我长大了,总要独立面对困境,谢谢你们。 其实这两万块算是金娇娇的嫁妆,她是诚心诚意拿出来给贝一旎的。她摸到信封后,惊到沮丧,她郁闷道:“哎呀,这个丫头好犟呀。竟然把钱给我偷偷放回来了!我也是猪脑子,怎么送她上飞机的时候,没有多个心眼再检查一下。在家事事好,出门处处难,她一个人在国外,身上没点钱可怎么办呀!” 在家事事好,出门处处难——杨鹤羽对这句话是深有感触的,他有一瞬间失了神,脑海里浮现了楚知颜的脸。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嘱咐金娇娇把信封收好,他说:“人的成长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她不想有那么大的压力,我们也别逼她了。平时多关心关心她,给他做后盾。急不来了,这种双亲突然去世的感觉……要很多年……很多年才能走得出来。” 金娇娇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惆怅,她想起杨鹤羽八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她顿时感同身受,不顾卧铺上密集的人群,她当即就抱住了杨鹤羽。 “喂,我没事啊,”杨鹤羽被她逗笑,他说道:“傻瓜。” “不管,我就要抱一下。”金娇娇不撒手,她坚定地抱住杨鹤羽,把头埋在他胸膛上听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 杨鹤羽的电话铃声破坏了这份甜蜜,金娇娇歪头看了一下是昆明打过来的电话。 “公司电话,我接一下。” 电话是翠嶂鲜品公司办公室主任刘浩平打来的,他问了杨鹤羽现在的位置,然后约了明天上午在总部见面,说是公司的总经理陆庆国要见他。 挂了电话,杨鹤羽跟金娇娇说:“你可以给你妈打电话,说明晚回家去住了。” “哈?”金娇娇不解,她反问道:“不着急回鹤留么?你们那个鹤留分公司的田总不是都已经发飙了么?” 杨鹤羽笑着说:“他没发飙。” “还没发飙!”金娇娇不高兴地说:“都让你别干了,还不算发飙。” “他说话就那样。”杨鹤羽说:“总公司喊我回去,说有事跟我谈。” “他不会告你黑状了吧?”金娇娇顿时警觉起来。 第四百三十七章 绿珍珠(三) 杨鹤羽想了想说:“也许找我回去谈调动的事情?” “啊?真的啊?”杨鹤羽的话让金娇娇惊讶,她想了想说道:“调动的事情就算了吧。我不是给你看了红头文件了么?把澳洲坚果树作为生态修复树推广种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我支持你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管去哪里,我陪着你就是喽。” 因为身体的原因,金娇娇早已做好了从一线岗位上撤下来的打算。这对于习惯了在新闻现场冲锋陷阵的她来说,略有遗憾,但问题并不大。因为她一想起老天爷不仅留下她的命,还把她最心爱的人放在了身边,她就无限感恩。 对于现在的金娇娇而言,名利、事业都是身外之物,只有真情最为可贵。 杨鹤羽听了她的话,心里也倍感温暖,但是他不得不为金娇娇去考虑,他说:“你离开家太远,爸爸妈妈还有奶奶都会想你的。而且工作调动的事情也不是很好弄,我知道你是喜欢写作的。我之所以把调岗申请撤回来,主要是考虑答应了杨县长帮着他一起寻找合适的试种推广基地。等忙完这一茬,我还是要申请调回昆明的。” “就算试种基地确定了,一旦开始引种。至少要四、五年才能挂果、产量才能稳定。”金娇娇说道:“你又不是那种起了头就撂挑子的人。什么事到了你手上,你不都得认认真真负责到底呀。” 杨鹤羽叫金娇娇说得哑口无言,辩无可辩,金娇娇识破他的窘态,笑嘻嘻地说:“我可没别的意思,也不是拿话怼你。我就是喜欢你这种负责任的性子,你要真是那种三心二意,满身花架子的人,我早就不理你了。” 金娇娇坚定地看着杨鹤羽,又说:“我不要你为了我放弃自己的梦想。那样的话……我会觉得自己是个拖累人的废物……” “瞎说什么呢!”杨鹤羽不许她再乱说,他搂住金娇娇说道:“妈跟我说了,你这个身体要多泡泡温泉做理疗。我上次跟杨县长他们一起去考察试种基地的时候,在山丫镇那边看到有天然温泉,等回去我就带你一起去。” “嗯,好。”金娇娇又问:“那你在昆明待多久呀?” “还不知道。”杨鹤羽说:“你要是想在家多待几天,那我就再请几天假。” “还请假?”金娇娇笑得发抖,她说道:“我替田总说两句话,年轻人不要得寸进尺!” 火车在晚间时分抵达昆明,两个人一起回了金娇娇家。候香花高兴得了不得,一直趴在窗台上张望,见着一对璧人手拉着手的身影,她更是兴奋得直拍手。 “回来了!”候香花扭头对翟业勤说:“两个人好着呢,小手拉得紧紧的。” 翟业勤笑而不语。 候香花一边忙活捞糖水,一边在茶几上摆好各类点心,忙碌间,她还不忘自言自语: “好好好,小日子过得好就行!等来年,咱们娇娇身体养好了,再添个孩子,我老婆子就能安心喽!” 第四百三十八章 绿珍珠(四) 第二天上午杨鹤羽如约去翠嶂鲜品公司昆明总部报到,出乎他意料的是——会谈并非私人性会谈,而是安排在会议室进行正式会晤。杨鹤羽一推门进去,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五六个人,全是上了年纪的公司各部门领导。 杨鹤羽到翠嶂鲜品公司已经有六年了,近些年他被当作技术骨干重点培养,常常会回来总部参加各类业务研讨会。到了春节前开大年会的时候,他又总会回来领奖。所以对总公司的人还算熟悉。 落座的头头脑脑里,杨鹤羽最熟悉的还要数翠嶂鲜品研究院的院长王立和。王立和是与杨鹤羽父亲杨世庆同辈的老人了,他一向对聪明勤勉的杨鹤羽很看好,很喜欢他。 但这一次杨鹤羽和王立和打招呼,王立和的态度却是淡淡的,似乎并不太高兴。 杨鹤羽不解地坐下,他又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座位被安排在总经理陆庆国的左手边——杨鹤羽可从来没有坐得离公司的一把手那样地近。 不一会,刘浩平推开了会议室的门,毕恭毕敬地迎接总经理陆庆国进门。刘浩平手里抱着一摞资料,微微含胸,紧紧跟在陆庆国的身后。等陆庆国入了座,刘浩平便挨着杨鹤羽的右手边坐下,他含笑与杨鹤羽点了点头,做出一副与之很亲密的样子来。 陆庆国也看了看杨鹤羽,他笑着开了口,说:“小杨啊,听说你今年请假请得很频繁。老田告诉我自从他拒绝给你的调岗申请签字,你就几乎快撂了挑子,这次请了快一个月的假了。有这个事儿吧?” “确实是请了不少假,但要说是‘撂挑子’就过分幽默了。我是因为家里有要紧的急事儿,这才请假的。工作上并没有耽误什么,田总要是还有什么工作指示,我回去就办。” 陆庆国摆摆手,他话锋一转,忽而说道:“要我说田益民也是越老越糊涂了,工作归工作,但也不能不讲人性嘛。小杨,你结婚不久吧?成家以后想要调动工作回昆明,和家人近一些,也是很正常嘛。这有什么好拒批的,老田他是山高皇帝远,偏安一隅当平西王当出习惯来了。” 听了陆庆国的话,众人纷纷笑着捧场。 陆庆国又对杨鹤羽说:“不过小杨,你结婚的时候也不请我们几个老家伙喝一杯喜酒,那可是你的不是哦。” 杨鹤羽并不善于在职场上玩进退,甚至于身处其中他也觉得极其不舒服。他更习惯于做技术,做更简单纯粹的事情。 今天这场面不对劲,陆庆国虽然给他颁过奖,跟他握过手,也听他做过几次汇报,但却从未对他如此亲切。 杨鹤羽一头雾水。每逢这个时候,他就想起楚蓉生对他的交待:笑——含笑不语,百无禁忌。 于是,杨鹤羽照葫芦画瓢,微微含笑,热诚地看着陆庆国,一言不发。 陆庆国的戏也唱得差不多了,他双手摊开,众人立刻收了声,聚精会神起来。 “好,玩笑归玩笑,咱们今天聚在一起是有一件要紧事要宣布。老刘,把资料给大家发一发。” 第四百三十九章 绿珍珠(五) 杨鹤羽翻开刘主任下发的文件,上面写着——“拟成立绿珍珠坚果开发有限公司的项目通知”。 “在座的都是咱们翠嶂鲜品的老革命了,当然小杨还年轻,但也是咱们农场子弟的代表。大家都很清楚,咱们翠嶂鲜品是始终跟着国家政策,省内规划前行的先行军。” “过去我们作为国营农场,为国家在橡胶这项战略物资的基本储备上做足了贡献。90年代以后咱们从国营农场改制成为了翠嶂鲜品公司,经过十几年的产业布局,在紧跟政策的前提下,翠嶂鲜品形成了现在的:橡胶产业为基底、甘蔗和茶叶为两翼的发展态势。在这里我也跟大家说个好消息,很快咱们翠嶂鲜品就要筹备上市了。” 随着陆庆国的停顿,会议室里响起如雷的掌声。杨鹤羽一边跟着鼓掌,一边愈发疑惑: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坐在这间会议室,参与这样高规格的会议。 杨鹤羽的眼睛在会场人员的脸上绕了一圈,他从他们的神态上看出来:这个对他而言尚有些震撼的消息于旁人来说早已不是新消息了。 于是杨鹤羽又将注意力集中看向陆庆国,听他继续说道: “去年呢,省内开始出台退耕还林政策,各地都开始做生态修复。去年一整年,林业系统找我去开沟通会开了不下十次,结合作物的生态价值和培植前景两项重要指标,最终定下来将澳洲坚果树作为生态修复树在全省适宜地区逐步推广种植。” 陆庆国冲杨鹤羽笑了笑,抬手指了指他说道:“这件事虽然是我出面,但背后的功臣却不是我。正是因为有了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努力钻研和勇敢创新,我们翠嶂鲜品才能始终在省内获得最为大力的政府支持。” 陆庆国稍微一停顿,众人就条件反射地鼓掌,杨鹤羽浑身不自在,他谦虚地向后坐了坐。 “我在这里也给大家透个底,往后十年澳洲坚果将作为省内重点产业来谋划推进,政府会有一系列的举措为这一新兴产业保驾护航。咱们翠嶂鲜品这一回又将走在群羊的前头。各位,机会难得,务必把握。” “当然,新兴产业也有新兴产业的发展周期,结合未来咱们翠嶂鲜品要走集团化发展的的定位,经过省内各级领导和公司管理层的多次商讨,我们将在政府的支持下成立一家子公司——‘绿珍珠坚果开发有限公司‘,专门负责澳洲坚果产业的开拓、发展与进阶,全力打造出一张云南特色新名片。” 这下杨鹤羽终于知道他为何来参加这场会议了,但接下来陆庆国的话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新团队没有老领导去坐镇恐怕军心难聚。不过,咱们关起门来也就不说场面话了。这些年,在座各位究竟有多贴近业务,大家心里有数。派你们中的哪个去,我其实都不放心。” “小杨啊,绿珍珠坚果开发有限公司的筹备组建工作就交给你负责。这件事我十分看重,所以每个阶段我都是要过问的。你可以直接向我汇报工作。” 陆庆国见杨鹤羽惊讶,他又满脸笑容地说道:“咱们翠嶂鲜品是从困难时期过来的老牌部队了,承受挑战并且做好是咱们翠嶂人一贯的传统。也是有好些年,咱们翠嶂没有新一代的力量走上台前了,你可要加油啊!” 第四百四十章 绿珍珠(六) 寄望谈完,陆庆国话锋一转,他又说道:“不过小杨,你也不用太担心。开设新公司所需的后勤保障老沈和老董肯定会全力配合,各部门拟提报过来的推荐名单,我审核后会交给人事下发通知,不会让你做光杆司令的。公司上上下下都会全力支持这个新项目的运营推进。” 工作六年,杨鹤羽虽然已经是翠嶂鲜品鹤留分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可他主要负责的仍旧是技术管理,运营一家公司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挑战。而且,他是一头雾水进入这间会议室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杨鹤羽赶紧推辞道: “陆总,我还太年轻,缺乏组建新单位的经验。是否可以考虑换个人?当然,我是很愿意进入澳洲坚果的新项目组的。如果王院长同意,我倒是希望可以进入王院长的团队,继续在技术研发这个领域纵深发展。” “小杨啊,倘若你不去尝试,又何谈积累经验呢?这个项目我们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的,新项目启用新人,是一次难得的给新同志打磨本领、历练成长的机会。说起来,我们翠嶂鲜品中层管理人员如若再不培养一批,用不着十年,翠嶂鲜品公司的管理梯队就要出现大问题。你尽管去,项目筹建的规划和进度你直接跟我汇报。遇到问题,我们就解决嘛,怕了就躲?这恐怕也不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锐气吧?” 陆庆国的话让杨鹤羽无法反驳,他当然不是“怕了就躲”的性格。接手新项目,筹建新公司,对任何一个有能力有追求的年轻人来说,都是机遇大于挑战的。他只是诧异这样的好事是怎么不动声响地忽而落到自己头上的。 一直绷着脸开会的王立和此时说话了,他说:“陆总,会议是否结束了?我这边被催着要去盯实验数据,快来不及了。” “公司各个部门的领导今天都到了,我的态度大家也很清楚了。等新项目筹建规划下来以后,烦请诸位全力配合。你们手下的人要推荐的赶紧推荐上来,不要藏着掖着了。我们现在就是缺乏效率!我老陆把丑话说在前面,将来小杨的工作有任何阻力,非我出面才可以解决的,那我该问责可不会含糊。”陆庆国说了散会后,又对杨鹤羽说:“小杨,你留一下。” 杨鹤羽便坐着没走。等会议室里仅剩下他和陆庆国两个人时,陆庆国终于让杨鹤羽明白了他能够捞到如此美差的“原因”。 “我听说你岳父要从市委升到省委去了,小杨啊,看不出来你竟然如此低调。” 杨鹤羽下意识追问:“这是我岳父安排的么?” “没有没有,”陆庆国连连摆手,他笑着说:“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从前也是在林业部门组织的会议中见过金市长的。他那克己奉公、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样子隔着二十几排座位都扑面而来!” 这奉承让杨鹤羽面部僵硬,陆庆国拍拍他的背,说道:“澳洲坚果你熟悉,交给你我放心。况且政府也很关注这个项目,你去嘛……肯定在沟通上要更有优势,对吧?好好干,遇到困难记得一定来找我,我给你保驾护航。” 第四百四十一章 绿珍珠(七) “回来啦!” “哎。”杨鹤羽见金娇娇穿个围裙跑出来给她开门,便问:“在做什么?我去帮忙。” 他担心金娇娇站久了会不舒服,伸手就把金娇娇的围裙摘了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候香花端着一条鱼走出来,她笑嘻嘻地对杨鹤羽说:“饿了吧?洗洗手准备吃饭。” “你手真是快,我刚准备跟你说我们都忙完了,你还把围裙套自己脖子上。”金娇娇挽着杨鹤羽,她顺着杨鹤羽的步子进了厨房,和他一起把菜从厨房端了出来。她一边走一边对候香花说:“奶奶,他这可不是装得啊。你现在相信我在鹤留什么活都没干了吧?” 金娇娇调皮地和杨鹤羽咬耳朵,她说:“奶奶嫌弃我厨艺退步了,看不上我,不让我给她帮忙。我说那都是因为你和家里人,一直也没给我机会让我干活。” 候香花喜欢看孙女沉浸在幸福中的模样,她说道:“我知道小杨是个好同志,比你乖!” “爸又不在家?” “嗯,他在家你才应该惊讶。”金娇娇回道:“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了?哎,你今天去公司都聊什么了?是让你调回来的事么?” “先吃饭吧,回头再跟你说。” 金娇娇看得出杨鹤羽心中有事,她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再追问。 吃完饭以后,杨鹤羽切了一盘水果,又承包了洗洗刷刷的善后工作。两个人陪着候香花看了一会儿电视,等到候香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小两口才回了房间。 杨鹤羽把今天的“诡异会议”描述给金娇娇听,末了他说: “我想还是应该去跟爸聊一下。” “你跟他聊什么?”金娇娇笑了出来,她说:“金胜平绝不可能替你安排工作,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也不会开这个口,我太了解他了。” 杨鹤羽定定地看着金娇娇,说道:“你觉得他需要开这个口么?” 金娇娇不再笑了,她明白杨鹤羽的意思。很多年以前,她也曾有过类似的烦恼,任何人只要一知道她的出身,就会情不自禁地巴结或者远离。 她想了想,对杨鹤羽开玩笑道:“小杨同志,你长心结了哦。从前你没想过做我们家的女婿,会很有压力吧” “没有。我就没想过。” “没想也是不对的。”金娇娇温柔地抚摸着杨鹤羽的手,她坐在他身前的软塌上,半倚在他怀里。微微仰头就能看到他细腻皮肤里深嵌的两颗漆黑的眸子,她脸红地说:“虽然我就喜欢你这么纯粹。” “你要学着习惯有人会给你让路,有人会乐于给你提供帮助,同时你也要学着习惯这些你可能并不需要的好处去削弱你做人做事的成就感。” 金娇娇在杨鹤羽面前撒娇比较多,像这样深刻的时候并不多。杨鹤羽觉得很惊喜,饶有兴趣地盯了她一眼,回道:“是么?” “嗯。”金娇娇又说道:“你还要学会忍受别人的非议,误解,甚至不知哪里会突然冒出来的暗箭。” “听着真危险。” “哈哈,我说得夸张了。但是……” “但是,我更要学会的是保持纯粹,凡事要有独立的判断,做事要秉承初心和真诚。从别人的围堵和疏离里跳出去,站得更高一些,自然会发现总有路可走。” “对!”金娇娇也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轻轻地戳了一下杨鹤羽说:“孺子可教也!” 第四百四十二章 规划先行(上) “你可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千万别被那些酸里酸气的顾虑给泼了冷水。”金娇娇鼓励杨鹤羽,她说:“你想啊,澳洲坚果的种子从你八岁的时候就在你心里生根了。到现在足足有二十年了,这简直就是童子功嘛!这个活就该是你的,老天爷公平着呢。” 杨鹤羽心里觉得她实在是可爱,情不自禁地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忍不住叹气说: “我只是担心接了这个项目以后会变得很忙。原本,我是想着从鹤留调回去,凭着这几年在坚果林里积攒下来的经验,安心在实验室待几年,在良种培育上花些功夫。这样咱们就能在昆明定下来,你能离家近,也方便复诊,咱们也不用分开。” “有你这句话就好。”金娇娇甜甜一笑,她说:“你可是对我有承诺的,只能爱我、敬我,但绝对不能可怜我……” “我没有。”杨鹤羽也假装生气道:“你也答应过我绝不胡思乱想,永远接受我的关心和爱护。对吧?” “嗯。”金娇娇握起拳头在他的肩窝上重重地敲一下,说道: “反正你可不能看不起我。我金娇娇是打不死的小强,不管何时何地,何情何境,我都能活出我的精彩来。你只要好好管好你那片坚果林就好。鹤留地区是省内最不发达的地区,交通不便,民族杂居劳动力素质不高。我去过那些最贫穷的地方,也真心期待着你推动的这项产业能够真的帮助到那些在贫困线挣扎的人们拥抱向往的生活。” “好,那我答应你,一定做出成绩来给你看看。我有信心,一旦坚果产业形成,扶贫之路才能真正踩到底,走得实,直至走出一条持续、稳定、长久的脱贫之路来。”这话一说出来,杨鹤羽就觉得胸中热血沸腾,他下意识就说:“我得赶紧回一趟鹤留,去找杨县长沟通一件事。年前我跟杨县长在鹤留走访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叫康平镇的地方,那地方比翠嶂的试种基地的条件更好些。我得跟他去聊聊,把绿珍珠的基地定下来。” 金娇娇见杨鹤羽这分明是上了头的表情,她扑哧一乐,说道: “你呀,别这么着急。我倒是觉得你这段时间都应该待在总部,好好观察一番未来跟你一起搭班子干活的同事。和政府相关负责领导好好谈一谈,尽力拿到更多的资源。你可千万别忘记了,你的角色变了,不再是某个部门的技术负责人。你未来很有可能是一家公司的老大,必须得站在更高的位置上去。时刻记得:拉车要看路,确定方向再奔跑。” 杨鹤羽连连赞叹道:“这难道是基因的力量么?难以想象一贯大大咧咧,粗枝大叶的你竟然天生是个军师。” “讨厌……”金娇娇被杨鹤羽损得脸红,她争辩道:“我那是粗中有细,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嗯,是西格里夫·萨松的诗。” “哇,理工男竟然会读诗呀?!”今夜金娇娇同样惊喜,她像个孩子一般拍掌,说道:“好棒好棒!” 第四百四十三章 规划先行(中) 杨鹤羽在昆明待了两周,见了不少推荐名单上的同事。一向不太与同事拉家常、侃大山的杨鹤羽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状态,变得亲和并且善谈。 总部的同事和杨鹤羽过往的交集并不多,但他们也或多或少听说了杨鹤羽的“贵婿”传闻,对他客客气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一堆。 翠嶂鲜品总公司的管理层固化,好多来了公司十年的员工,职位也没见动一动。这次要分配新公司,大家都明白:进去就算是占上坑了,虽然不是近在眼前的升职加薪,但看的是五年之后的长远发展。 大多数跟杨鹤羽一般年纪的人,还都是挺乐意去新公司搏一把。但待了十年多的那一拨不愿意走,因为翠嶂鲜品或许就要在这一两年上市,到时候虽然变不了职位,薪水总有机会涨一涨。他们都早已经被画大饼画到疲倦,更偏爱现摘现吃的快感。 有人告诉他:王立和院长不想退休,他还想再继续在总部干下去。但他背后有人着急上位,那就逼得他不得不让出位子。原来王立和去“绿珍珠”约等于发配,他当然是要不开心。 把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捋清楚后,杨鹤羽心中更有底了。他乐于去选择那些也有意愿奋力一搏的同志,而那些勉为其难的,他便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在跟陆庆国汇报的时候剔除出外调名单。 但是产研院的王院长他动不了,那涉及到上层关系,他无能为力。 田益民每个月会到来总部开会。两个人原本是碰不上的,但架不住田益民自己寻来。他大约也是终于得到了消息,来与杨鹤羽“赔罪”,并且主动跟杨鹤羽说:之前请的假能按婚假折算的就按婚假折算,剩下的再用年假来补,应该就差不多了。 杨鹤羽只说一切按流程来,但他见田益民谨小慎微、小心巴结的模样,又怕生出其他是非,便语气软和地向他致谢。得到了安慰的田益民笑出满脸的褶皱,看起来很像一只耗子。 杨鹤羽要回鹤留的前一天,终于在家中见到了金胜平。 金娇娇总是有她的法子,让杨鹤羽在这个家里不感到局促和拘谨。她捧着茶杯,热情地招呼杨鹤羽过来,她说: “你快来,我跟爸爸正在讨论怎么给贫困地区上药呢。” 金胜平放下毛笔,推了推眼镜,接过女儿手中的茶杯,坐在了沙发上。他对杨鹤羽说: “你的事娇娇跟我说了。鹤留地区是全国14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滇西边境片区的主战场,贫困问题错综复杂,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过去鹤留地区的产业布局主要是三大块:蔗糖、茶叶和山核桃。分别针对热区、中高海拔山区和高海拔山区的脱贫致富。唯独缺一块针对中低海拔区域农业人口的脱贫致富方案,后来经过多方论证,认为发展澳洲坚果产业兴许是一条路。” 第四百四十四章 规划先行(下) 杨鹤羽听了这话,接道:“爸,不是兴许,是一定。” “哦?”金胜平微笑道:“你这么有信心?” “是,我有。”杨鹤羽说:“爸,澳洲坚果进入中国的时间不长,恐怕您对这种果实还没什么认知。” “是。我只知道,这个坚果从澳洲到了广西,又从广西到了云南,除了鹤留,西双版纳、德宏那边也都有引种。” 听到岳父谈及西双版纳与德宏,杨鹤羽心下了然,他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每种作物都有其天性。我过去的学习和工作就是去掌握各种作物的天性。澳洲坚果这种作物是没有主根的,很多地方都没法种,一场台风就全部刮倒了。西双版纳和德宏可以种,但这两个地方温度偏高,结出的果实质量不足够好。只有鹤留,是天生的坚果培植地。” 杨鹤羽顿了顿,他说道:“鹤留的海拔高度大都集中在1000-1200米,土壤ph值属于55左右的弱酸土。土壤质地在沙瓤和团粒形重壤之间,具有耕作层深厚而疏松,保水性和通透性较好的特点。甚至可以说,鹤留这片土地比澳大利亚昆士兰本土都适合坚果的生长。这一点,几年前有个澳洲专家前来论证过。” 金胜平点点头,他又说道:“你看到的都是好的地方啊……” “当然有问题,”杨鹤羽说道:“这段时间我在做规划的时候,有两个问题就格外棘手。第一是专业人才缺失问题,第二是配套建设问题。” “澳洲坚果毕竟是国外引进树种,对它的种植管理了解掌握的人不多。就拿我们翠嶂鲜品来说,抽调过来的真正熟知技术的人不足三成。另外,澳洲坚果的适宜种植区域都分布在山区、半山区的低热河谷地带。大规模种植管理、交通运输条件等方面都会面临严峻的挑战。” “所以我拟定的开发规划中,提出了几个具体的实践路径去应对这些问题:考虑到现阶段的专业技术人才不足,那么未来我们在澳洲坚果的发展模式和种植模式上就应该有所创新,以企业牵头,政府托底的方式形成风险和利益的共担共享。比如优先推广示范村建设,我们提供技术支持,和政府部门共建四级生产经营技术培训网络,开展实用性技术培训,快速有效地培养一批专业人才。” 杨鹤羽顿了顿,他又说道:“我唯一的顾虑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拥有多少时间,以及政府会投入多少资源来支持坚果产业的发展。有些东西依靠我们企业肯定是拿不下的,比如十年后澳洲坚果进入丰产期,当产品真正要产出经济价值时,周边配套是否能跟得上?别的可以先放一放,在鹤留很多地方甚至都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 这时金娇娇笑了,金胜平也伸手打断了杨鹤羽,他说:“你不是体制内的人,对政府的各项工作安排不清楚,有这种顾虑也很正常。但我可以告诉你,政府的每一项决定都不是拍拍脑袋就直接去落地的。尤其是产业发展,从来就是规划先行,然后一届政府接着一届政府的实干。你就把心放肚子里,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 星星(一) 和梁秋、李洁分道扬镳后,洪伟杰终于自己当起了老板。再出发的他有了本钱,从前帮梁秋跑销售时积攒的各路关系也都还在。洪伟杰还是讲规矩,没有继续走这些固有的关系去买皮制品。 他搭上一条路子开始了小饰品的批发分销,货源地就在义乌。洪伟杰做生意胆子格外大,看准了就大批量采购,不存在什么试一试再说这码事。 楚知颜去码头看他一集装箱、一集装箱地盘货,心都提到嗓子眼。但洪伟杰坚信唯有这样做,才能在保证自己的利润空间的前提下,给足他下面的分销商足够的利润空间。 一年后,洪伟杰就带着楚知颜又一次回到了93区,他的饰品贸易中心就和“蕾迪尔”展销中心隔了两个路口。 楚知颜踩着高梯对照货单取货,洪伟杰进来一看吓了一跳。 “哎呀,我跟你说了几次了,不用你亲自来,你快吓死我了!”洪伟杰面色紧张地去扶楚知颜,楚知颜从背后看仍旧是芊芊少女的模样,可一转身就露出了自己滚圆的大肚皮。 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要足月了。 “没事,大惊小怪。”楚知颜将肚子往前一挺,说道:“倒是你一声吼,吓得我肚子里的宝宝都动得厉害。” 洪伟杰闻言更紧张了,他连忙说:“怎么可能是我,一定是你把自己累到了。快,快坐下来。” 他两条眉毛皱着,喊道:“人呢?一个个都跑哪儿去了?让我老婆挺这么大肚子还干活,你们是不是都皮紧了?!” “你喊什么喊……”楚知颜被洪伟杰弄得哭笑不得,她说道:“人都叫我打发去码头了。” 楚知颜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呦!脾气见长啊。洪伟杰,你从前在我那儿,我应该没这么不把你当人吧。” 楚知颜和洪伟杰都张大了嘴巴,让他们震惊的并不是梁秋说的话,而是梁秋身边跟着的人——难以想象一身黑色真丝长裙的颜百灵会跟在梁秋身旁走了进来。 洪伟杰感觉到楚知颜的身体发硬,他赶紧挡在楚知颜面前说:“秋姐,你来也不打一声招呼……” 梁秋的目光绕过洪伟杰看向面色惨白的楚知颜,坦白说她很是嫉妒她:她嫉妒她年轻貌美,被人当宝一样护着。梁秋深深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她觉得楚知颜怀孕之后更有魅力了,孕育生命是一个女人的特权,而她已经衰老了,似乎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权利了。 梁秋和楚知颜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她面色古怪地问:“快生了吧?你脸色怎么看着不太好?” 洪伟杰听了猛回头打量楚知颜,他不由得面色一沉,立刻就不客气地质问道:“你们来干嘛?!” 梁秋眼底闪过一道寒光,她冷哼一声,说道:“听说你们回来了,我好心来看看,看来你们却没把我当故人呐。” 梁秋下巴一偏,朝身躯微微发抖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倒下的颜百灵努努嘴,说道:“娜拉,这是你们家亲戚吧?” 第四百四十六章 星星(二) 颜百灵的样子很糟糕,她几乎瘦成了个骷髅。要不是从小练舞形成了体态上的刻板优雅,颜百灵看起来真的很像那种生活极其穷困会窝在街巷乞讨的可怜人。 梁秋说:“她手里头拿了一张照片在庙街那边找你,我正好看到了。听说你怀孕快生了,就把她带过来找你。毕竟是家里人,照应起来还是要放心些。对吧?” 梁秋平静地说着话,可是她心底却是不怀好意,她想看一出好戏,想要看看这个一直不肯吐露自己身家背景、轻易就夺了她心头所爱的女人会不会难堪与愤怒。 但梁秋还没等到楚知颜的发作,洪伟杰就先吼了出来:“说完了么?说完了赶紧滚!” “你!”梁秋气得满脸通红。 “你什么你!你有什么不爽的冲我来啊!你知道我老婆要生了,来弄什么幺蛾子?!梁秋,我心里尊敬你,但你别毁了我心头的尊敬!”洪伟杰瞪着眼珠子,话说得如刀锋一般锐利。 梁秋恼羞成怒,她脱口而出回敬道:“老婆?!结婚了么?!你们在法国身份问题还没解决!你再敢这样跟我说话,信不信我把你们都踢回温州去!” “那你就试试!”洪伟杰却毫不退让,他一步迈到梁秋面前,眼含凶光,威力煞人。 剑拔弩张之间,楚知颜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说:“别吵了,安静点。” 洪伟杰这才松软下来,他关切地回过头观察楚知颜,他见楚知颜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颜百灵,倒真是陷入了两难。 洪伟杰是知道楚知颜秘密的人,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妇人理论上是他的丈母娘,他可以借着骂梁秋让她走,可是却不能直截了当地开口逐“丈母娘”出门。 想了半天,洪伟杰还是礼貌又客气地说:“要不……您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 “没事,你们出去吧。”楚知颜终于发话了,她说:“让我们俩个说说话。” 洪伟杰不是很乐意执行楚知颜的这项命令,他心里担心楚知颜的身体状况,赖着不愿意走。 梁秋看了这一幕,心里头五味杂陈,气得手抖。 “你去吧,请秋姐去隔壁喝杯咖啡。就一会,我一会就去找你。”楚知颜说。 梁秋听了扭身就走,过了好一会洪伟杰才跟出来。 “申申……”颜百灵颤抖着喊出了她的小名。 这个名字让楚知颜恍如隔世,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名字,因为这么叫她的都是她生命里最亲近的人。 楚知颜忍住眼泪,说:“难为你……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颜百灵的眼睛本就极大,衰老之后挂不住相,那眼珠子一瞪简直就要掉出来。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和楚知颜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想尽快和楚知颜熟悉起来,于是说:“哦……对,我可以帮你解决身份问题!” 楚知颜笑得苦涩,她微微摆头,说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跟你道歉!”颜百灵瞪大的眼睛里却流露出贪婪的神色。 第四百四十七章 星星(三) 楚知颜将目光转回到颜百灵的脸上,她认真地打量她——颜百灵衰老得实在太快了,她想颜百灵不会超过50岁,可是她这副模样看起来竟然比周曼清更加老。 她下意识问道:“你……你身体怎么了?” 颜百灵却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她欣喜于楚知颜对她身体的关心,她突然如一只矫健的兔子,蹦上前抓住楚知颜的手,她说:“对不起孩子,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行不行?我可以做任何事补偿你。我可以给你钱,给你和你爱人办合法身份,只要你能原谅我,只要你能高兴……” 楚知颜曾经受尽了颜百灵的白眼,她曾不远千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只希望能够寻找到自己的母亲,可是每一次她都当她是一团垃圾那样远远踢开,避之不及。 楚知颜不明白她为何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身体本能地想要躲开,于是甩开了颜百灵的手。她的心头涌现巨大的委屈,无法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她问道: “你现在知道反省了?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要受到你们这样的对待?” 楚知颜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隆起的肚子上,如今她也开始孕育生命,充满母性的她更加无法容忍母亲的冷酷无情,她落下一滴眼泪,说道:“我也这样在你的身体里长大,血肉亲情,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 颜百灵双手发抖,她快速地将自己内心的伤痕剖出来给楚知颜看,想要把一切残酷都推给她的遭遇。颜百灵全然不顾楚知颜身怀六甲,几近临盆,也许是接受不了刺激的。 “我没有办法。你没有过我那样的生活,没有吃过我那样的苦!我害怕你会逼问我你的父亲是谁……我真的不知道是谁……他们欺负我,羞辱我,那是像地狱一样的经历呀……” 楚知颜心凉,她早就猜到了,但此时此刻让她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个强暴人渣,还是撕碎了她的自尊。 她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动得厉害,楚知颜觉得极不舒适,她的手绕在后背抵住自己,喘着气说: “你现在来跟我说这些干嘛!我早就不想听了!我也早就不想找你了,我有自己的生活,我现在过得很好!” “不,不不……”颜百灵听了她这话,神色更为慌张,她赶紧说道:“你可以不必管谁是你的父亲,可我还是你的母亲,我跟你之间是有血缘的。你是纯洁无瑕的,是我不应该把怨气撒在你的身上!” 楚知颜觉得自己的肚子下坠得厉害,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她不愿意再跟颜百灵纠缠,她捧着肚子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说道: “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吧。如果不说,我就请你出去了。” 颜百灵忽然踟蹰起来,她看起来很紧张,紧张着又充斥着期望,她稍稍靠近楚知颜说道: “你也看得出来……我病了……” 楚知颜皱起眉头来。 她不禁想到:病了?是病了后突然的良心发现?还是病了后,要来有求于她? 可是颜百灵穷得只剩下钱了,更珍贵的东西,用几句道歉就能换得了么? 第四百四十八章 星星(四) 楚知颜不觉得自己已经修炼得如此大度了,她带着一丝嘲笑,对颜百灵说:“可能得换我来跟你说对不起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没办法去照顾你。对了,你得了什么病?” “白血病。”颜百灵痛苦地说。 楚知颜心中一惊,她半天说不出话,冰冷的态度像快要融化的冰激凌般塌了。 颜百灵却狰狞地笑了,她又一次冲到楚知颜面前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哀求道:“你能救我!医生说了我还能动手术,还能做移植!” 楚知颜呆住了,她发呆的时候总是显得楚楚可怜。 颜百灵却愈发地神经质,她面部薄薄的皮肤抽搐着,哑着嗓子说:“你救救我,跟我去医院!我们匹配一下。要是配型成功了,我的一切我都给你!我还想活呢……我不想死……申申……你行行好……你帮帮我!” 这下楚知颜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颜百灵会满大街地找她——她并不是在找她,她只是在给自己找活路。 楚知颜好不容易从颜百灵身上体会到了一丝温暖,她虽然嘴硬不爱搭理,可是心中早就软了,也许只需要睡过这一夜,她就会对颜百灵回馈主动。 但颜百灵袒露出的裸的索取,却让楚知颜从云端跌落。她难受得呼吸困难,喃喃低语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是良心发现了……” “我是的!我是的……”颜百灵苦苦哀求她:“我知道我错了,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补偿你。我可以让你的孩子享受最好的教育!你也可以脱离这种小商小贩的生活,我可以让你过有品位的生活……” 楚知颜心里恨极了,她冷冷地说:“你怎么不去找那个漂亮高贵的儿子!” “他不行!就是因为我瞒着高尔去带他做配型,高尔才会和我离婚。”颜百灵无比委屈,她将自己孤立无援的境地全部给楚知颜展露了出来,她说道:“我也回上海了,能试的我都试了。你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求你帮帮我!” “你真可怕!”楚知颜浑身发抖。 颜百灵却步步紧逼,她揣摩着楚知颜的内心,忽而低语道: “我可以让你过得幸福的!我回去找你奶奶的时候,你奶奶告诉过我,他说你那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一直在等你。他每年都去看奶奶!这么多年他没有忘记你!你委身刚刚那个男人只是权宜之计,是不是?没事的,等你生了孩子,我帮你养,我可以送你回国去找他!” 这话让楚知颜无比震惊,暖流从她身体里流出,她却一点都没感觉到。 颜百灵以为她心动,她激动地说:“真的,他一直单身就在等你呢!” 这时她们同时看到了地上一滩水,楚知颜忽而反应过来她的羊水破了,她扯开嗓子呼唤洪伟杰。 2003年8月12日下午13点12分,楚知颜的孩子出生了,那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她给他取名字叫:洪心恩,小名叫星星。 一个月后,楚知颜以不要对国内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消息为条件,跟颜百灵去做了配型。 很遗憾,配型失败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误解(一) 从2004年开始,一本十几个“狼故事”组成的网络推动了“狼性文化”在中国企业中的大流行。这种被中国企业家无比推崇的狼性特征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敏锐、不放弃以及团队精神。 这三个特征,很多久居巴黎的温商都具备,在洪伟杰身上还有一点更难能可贵素质——他不仅胆大,心更细,而且足够谨慎。 03年年底,完成了原始积累的洪伟杰又一次倾囊出击,在他的儿子刚刚满百天后,他终于华丽转型成了“温州炒客”——炒房、炒煤、炒棉花、炒黄金、炒商铺、炒油田…… 凡是有巨大利益的地方,都能看到洪伟杰的身影。 但从2005年开始,洪伟杰就紧缩了自己的投资规划。他对自己投资出去的每一笔钱都更慎重,社交广泛又出手大方的他能够得到的内部消息最多。洪伟杰并非固执己见之人,他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出危机——在2005年底,赶在国家出手管控煤炭行业之前,他就完美地从“炒煤团”中脱身,而那些恋战的合伙人们损失200万都算轻的。 但当针对房地产的“国八条”颁布的时候,洪伟杰却没有第一时间就撤退。他耳朵里听着“稳定房价”的国家指令,但心里仍旧打着发财的算盘。 05年3月26日,房地产《国八条》正式出台后,洪伟杰开始把房地产投资的目光从北上广一线城市扭转为:东突西进——他开始进军华东沿海一带二、三线城市和西南、华中一带的省会城市。 短短三年,洪伟杰成了手握上亿资金,拥有上百套房源、声名在外的“炒客”,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法国巴黎戴高乐机场内。 衣着朴素的洪伟杰推着行李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他最大的弟弟洪伟业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洪伟杰和洪伟业刚刚从北京返回——因为听到了08年奥运后房价可能会大波动的消息,洪伟杰带着洪伟业去北京考察,就自己手上持有的十几套房源评估抛售的必要性。 这两个人在几个楼盘间走动考察了几轮,又找了朋友推荐了负责市政规划的内部人士问了意见,洪伟杰最终决定暂时观望,洪伟业却明显比他要着急得多。 “哥,他们好多人都已经开始卖楼了,生怕砸手里头。”洪伟业一边走一边跟洪伟杰嘀咕心中的担心,他说道:“要我说,我们也跟着解了套挺好的。手上钱多出来,再去干想干的事,肯定不吃亏。” “你这个不吃亏的定义是怎么来的?”洪伟杰偏头看了一眼弟弟,不悦地说:“脑袋长在你自己头上,不要动不动就是他们说,行不行?” “大家都是自己人,有钱赚一起赚……” “是,赔钱也一起赔,”洪伟杰鄙夷地哼了一声,说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我带你出来也有好几年了,你怎么一点也不长进。” 洪伟业撇撇嘴,他不敢违抗大哥的命令,也自觉比不上他,于是便闭上了嘴。 第四百五十章 误解(二) 洪伟杰不仅仅瞧不上弟弟凡事不动脑子,还有些气闷他那“花枝招展”的打扮。 于是洪伟杰停下了脚步,指着洪伟业鼻梁上的新款雷朋,说道:“把那破墨镜给老子摘下来!你有功夫琢磨穿衣烫头,没工夫动脑子?!一天到晚弄得跟个娘们似的,我看你连娘们也不如!” 洪伟业赶紧乖乖将墨镜除下,大哥一批评他就犯怂,但心里终归不服。他一边将墨镜收入皮革袋子里,一边嘀咕:“用我给女人挑礼物的时候,怎么不说我娘……” “你嘀咕什么呢?”洪伟杰听不清他的话,横了他一眼,喊道:“不服?” “没有,”洪伟业不敢争辩,他赶紧打岔道:“我就是说给嫂子选的那条项链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谈及楚知颜,洪伟杰的面色才缓和下来,他“嗯”了一声,又说道:“你要是连这事儿都办不好,那你真是可以去洗洗睡了。” “哥,嫂子马上过得是30岁生日吧?”洪伟业问道。 “放屁!”洪伟杰扭头又是一声熊,他骂道:“是十八,永远十八,你会不会说话?” “哦哦哦,”洪伟业忍着笑。他想着天地之间果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这个风风火火的哥也就只有嫂子能降服。洪伟业不知道嫂子到底有什么本事,但嫂子是真好看,即便已经是个快五岁小伙子的妈了,看起来依旧像个含苞待放的少女。 洪伟业对楚知颜还是很好奇的。 他们一家子都出身穷苦,小时候没受过什么好教育。等洪伟杰赚到钱送回家的时候,洪伟业已经赶不上“勤奋苦读”这趟车了。他第一次见到楚知颜的时候,她正在给大侄子弹钢琴听,那如仙似幻的倩影至今烙印在洪伟业的脑海里。 “哥,嫂子真是孤儿啊?那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生日的呢?” “你管那么多干嘛。”洪伟杰不太想跟弟弟讲太多,他警觉地看了弟弟一眼问道:“是不是妈又让你问什么了?” “没有,我就是好奇。”洪伟业连连摆手,他说道:“我听说嫂子是从上海来的巴黎,可每次咱们去上海叫她一起,她都不爱搭理。你说,嫂子怎么就不想家呢?” “你嫂子不爱回去,你不要多管闲事。”洪伟杰想了想又说:“反正我告诉你,你嫂子现在没爹没妈,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亲人。我跟她是一体的。你有空也替我给妈带个话。” “我又不是间谍!”洪伟业显得冤枉,委屈得直嚎。 “少在我面前耍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们。”洪伟杰的脸色精明又不耐烦,他不满地说:“她都给我生了星星,让妈抱上孙子了,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还不是妈耳朵里听到闲话了呗……”洪伟业的话一说出口,就被洪伟杰一记蛮横的目光给截杀,他赶紧争辩道:“可不是我说的闲话啊,都是那些回国去探亲的人说的……” “放屁!” “好好好,我闭嘴。”洪伟业再也不敢多说一句,他推着行李车一路埋头冲了出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误解(三) 两年前,洪伟杰把小饰品批发的生意转卖了大部分。他拿着那笔钱开始做眼镜生意,又在93区从扛不住金融风暴的犹太人手里买了两排仓库,他转手又把那些仓库租给了在93区做外贸生意的温州人。 租房做生意,从犹太人手里租地方和从温州人手里租地方,本质上没有区别。可是人心的感受却有着天壤之别——犹太人算外人,被外人勒住脖子不舒服,可以明着骂;温州人是自己人,被自己人赚着钱,那些人心里头不舒服,表面上不说什么,可背后把账都算在了楚知颜这个“外来的蛇”身上。 楚知颜并非不知道那些议论,但如今她做了母亲,内心比过去强大了不少,她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洪伟杰对她特别地好,她也万分感激洪伟杰让她拥有了生命中的无价之宝。小星星的出生,让楚知颜拥有了真正的存在感——这天上地下终于有一个人是真正属于她的,而且是比任何人都更真切地需要着她。 这种感觉让楚知颜感动不已。从此她安心在家做起了太太,专心养育她和洪伟杰的儿子小星星。她把自己没有感受过的爱都给了儿子,让儿子拥有了只会出现在她梦中的美好生活。 每天她都会带着小星星去上艺术课,看着孩子拿着油画棒在画纸上随心所欲地作画,孩子笑她也笑。 “妈妈,你有没有见到妮娜老师?” “没有呀。妮娜老师是谁呀?” “是新老师,今天妮娜老师教我们画梵高的星空。” “哦,我们星星画星空真是太漂亮了,真棒!”楚知颜看了看挂钟,心里计算着时间——洪伟杰恐怕要到家了,她俯身牵起洪心恩的小手,说道:“走吧,我们回家去喽,星星想爸爸了吧?” 小家伙没有继承楚知颜标志性的大眼睛,但眼睛也还算有神采,尤其是睫毛相当浓密。笑起来的时候,洪心恩的脸颊上会浮现两个大酒窝,甚是可爱。 他一听爸爸要回家了,就牵着楚知颜的手,一蹦一跳地朝外走。 像洪心恩这一代在法国出生的孩子,在父母良好经济的保障下,已经可以全方面融入巴黎社会了。他们的活动范围也不局限在华人的聚集区,而是最大化地和深目高鼻的高卢人融合。 行走在金发碧眼的人群里,一种熟悉的民乐声钻进了楚知颜的耳朵里——那是唢呐演奏的《百鸟朝凤》,这首楚蓉生的拿手曲目是楚知颜从小听到大的。 楚知颜下意识地去搜寻身影的来源,果然在街头看见了被一群外国人围住的华人小伙。她情不自禁地牵着洪心恩的手走过去,静静地站在路边听他吹完了一整首曲子。 “妈妈,有好多好多的鸟在叫呀!” “是,这叫唢呐,妈妈小时候听得最多的乐器就是它。” 一曲完毕,有人开始在那人放在一边的帽子里丢钱,楚知颜也走上前去。她打开皮包,往帽子里放了一张百元大钞后才掉头离去。 第四百五十二章 误解(四) 颜百灵已经离开人世,她人生的最后时光是何种模样,楚知颜也不知道。 楚知颜只是在颜百灵离世后收到了律师的电话,律师说颜百灵把一栋在美国旧金山南部的别墅作为遗产留给了她。她没有继承颜百灵遗产的意图,但却问了律师其余遗产的分配,得知了周曼清还健在的消息,楚知颜感到了安慰。 今天楚知颜在街头听到了熟悉的唢呐,心中又牵挂起她生命的过往里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人。她又一次打开了邮箱,视线停留在五年前自己给杨鹤羽发出的那一封退信上——从那以后,她的这个邮箱除了垃圾邮件,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来自国内的有效信息。 楚知颜还记得颜百灵对她说过的话——他似乎还在等着她。 当时那些话对楚知颜的刺激不小,她的心中无比酸涩,可是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她就不可能再回头。 楚知颜对着邮箱发呆,她心中的牵挂货真价实。她希望他能过得好,如她一样已经步入了崭新的生活。楚知颜充满了想要探究的,却不能迈出一步——她能感觉到自己立在悬崖边缘处,岌岌可危。她不怕粉身碎骨,却怕伤及无辜。 楚知颜陷入了愁思,完全没有注意到洪伟杰已经回家了。 洪伟杰让星星骑在他的脖子上戏耍,两人吵吵闹闹地进了书房,楚知颜却始终没有反应。 洪伟杰渐渐走到她的身后,看到了她的电脑屏幕,笑容凝滞在洪伟杰的脸上。 “妈妈!” 洪心恩兴奋的呼唤将楚知颜拉回现实,她肩膀猛一抽搐,一边紧张应声,一边迅速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等她挂着不自然的笑容扭过头来时,她看到了洪伟杰充满怨气的脸,楚知颜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回来啦。”楚知颜避开洪伟杰如火的注视说。 洪伟杰将儿子从脖颈处拖起放在了地上,他说:“自己玩会儿去,我跟妈妈说几句话。” 等洪心恩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洪伟杰立刻质问道:“你干嘛呢?” 楚知颜知道他看到了自己的电脑屏幕,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踟蹰的模样惹得洪伟杰大发雷霆。 “是不是我每次出门,你都坐在这里想他?!” 洪伟杰甚少这样对她疾言厉色,他的血气都入了眼,克制不住地抓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我老婆!多少年了?你心里头还装着别人么?!我的忍耐也是有底线的!” “我没有。”楚知颜的肩膀被洪伟杰捏得生疼,她不悦地回道:“我很少打开这个邮箱。今天是因为我正好在路上……” “别解释,总之我不想再看到你坐在这里对着电脑发呆,行不行?!”洪伟杰粗暴地打断了她。 “哥……”洪伟业从楼下走了上来,他清楚地听到了两个人的争吵,于是上来劝解,他说:“嫂子,你们有话好好说,别吵架嘛。” “没事,小误会。”楚知颜挤出一个笑脸,她的视线始终聚焦在洪伟杰的脸上,她淡淡地说:“我答应你,以后都不上网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命里无时(上) 每年五月,峨眉山上都会举行盛大的朝山会。 田敏并不信教,但几年前儿子考研,她跟着老姐妹一块登了一次峨眉山。趁着朝山会,在普贤菩萨面前发了愿。后来等杨宇轩以全额奖学金如愿赴美留学后,那些老姐妹来贺喜时又叫田敏记得回去还愿。田敏不好说能出国都是因为儿子有真本事,因为那些老姐妹不停地告诉她:在菩萨面前说过的话可一点儿也不能含糊。 这一来二去地弄得田敏极不舒服,她和杨世杰抱怨,杨世杰只管嘲笑她。从此田敏就发誓再也不去有庙宇的地方玩了,就算去了也绝对不再多说一句话。 但田敏说话打脸也不是第一回了。 今年她甚至等不及朝山会,提前一个月就直奔峨眉山而去。同行的还是那些老姐妹们,一路上大家嬉嬉笑笑,好不热闹。 田敏膝头坐着一个粉嘟嘟的女娃娃,剪着齐刘海,皮肤白嫩嫩,眼睛乌黑黑,一看就是个典型的成都乖乖。 田敏手里头拿着一只福娃,一面逗着那个女娃娃,一面忍不住在女娃娃的发顶亲来亲去。 众人见她这么爱小女娃的模样,都齐齐拿她开涮,她们说: “哦呦,田敏这是急着抱孙子嘞!” “赶紧的,让你们家轩轩娶一个,学业虽然重要,个人问题也不能耽误嘛!” 田敏紧紧搂着怀里的娃娃,笑得面颊发颤,她说:“我儿子马上读博士,他忙着呢!还顾不上谈恋爱。” “呦,那兴许要给你弄一个洋媳妇回来,生个比你怀里这个还好看的混血儿嗫!” 田敏心里头得意,于是笑得更厉害,可她笑着笑着又觉得愁思满怀,脸上抬起的肌肉又落了下去。 “上车了!马上发车!上厕所还没回来的,相互叫一下!” 随着车辆的发动,一个穿着时髦的晚辈上了车,她直直朝田敏奔过去,从田敏的怀里抱过了孩子。 她对田敏说:“真是太麻烦您了,孩子没烦着您吧?” 田敏摇摇头,依依不舍地跟那个同团旅行的陌生人的孩子摇了摇手,说了声“拜拜”。 田敏身边的刘福芝是她多年的老友了,刘福芝看出了田敏眼底的落寞,她想了想悄声问道: “你这次来拜菩萨是要给你那个侄媳求子吧?” 田敏也不瞒着刘福芝,她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就是噻!都五年喽!一点儿动静没有!烦都要烦死喽。” 刘福芝问:“你那侄儿多大了?” “32啦!”田敏回答。 “呦……那是不小嘞,”刘福芝又问:“他老婆呢?” “就比他小一岁!也是三十多啦!要不我怎么着急呢?!”田敏直摇头,她压低声音说:“我那个侄媳妇什么都好,就是身体不好。03年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有后遗症,从此就成了药罐子。” “呦……”刘福芝皱着眉头,表示担忧,她说道:“这种长期吃药的女人,如果想怀孕,都要花老长时间调养身体的!至少得需要一年时间把身体里的毒素都排掉,才敢备孕。现在家家只有一个小宝贝,要讲究优生优育,可不敢乱来!” 听了这话,田敏就更抑郁了,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忧愁。田敏心想:如果老天爷保佑杨鹤羽和金娇娇能添个金牛宝宝,她愿意从此吃素,以报天恩。 第四百五十四章 命里无时(中) 实际上对于生孩子这件事,金娇娇是比田敏更着急的。 自从03年那场大病后,金娇娇就成了医院的常客,身体的各个零件都好像快坏了一样。翟业勤小心谨慎地带着她做着检查,叮嘱她按时服药并带她去医院的理疗室做理疗。 翟业勤是医院的高级专家,平时工作总是很繁忙,送金娇娇进了理疗室之后,她就去住院部照看病区的病人。 “我上去忙一会,差不多到时间了我再来接你。” “不用不用,”金娇娇巴不得母亲早点离去,因为她想去找产科的邢主任聊聊自己备孕的事,她若无其事地说:“你忙你的,等我做好理疗了,我就先回家了。奶奶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我跟你一起,你记得等我。” 翟业勤没工夫和女儿细说,她扭身小跑着上了楼。 等翟业勤忙完手头的事赶下来后,女儿已经不在理疗室了。 翟业勤自言自语道:“这丫头,说好了的,怎么也不等我……”,她边下楼,边掏出手机给女儿打起了电话,正听着响铃,就看见金娇娇从左侧通道一脸不悦地走了出来。 翟业勤下意识抬头,她眉头皱了皱,朝女儿迎过去,关切地问:“你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金娇娇明显不开心,她摇摇头。 翟业勤不放心,她挽着女儿的手不住地问东问西。终于金娇娇憋不住了,她回道: “我没事,我就是来找邢主任问一下怀孕的事。” 翟业勤面色一凛,她低头盯了一眼女儿的肚子,问:“你这是有什么情况了?” “没有,”金娇娇心里烦闷,她说:“能有什么动静?每天吃药,也不敢有什么动静呀。” “哦……”翟业勤追问道:“那是小杨有什么想法?” 金娇娇停了脚步,看了一眼翟业勤,说道:“他还不就和你们一样,天天让我注意身体。” “哦……”听了这话,翟业勤心里宽慰了些,她不自然地笑笑,回道:“那就好。” “好什么呀,我都快烦死了……” 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母性是必然会迸发的。近一两年,她万分渴望做一个母亲,和杨鹤羽一起孕育一个新生命的执念越扎越深。 可是,他们都是不同意的——爸爸、妈妈、奶奶,还有杨鹤羽,他们总是宽慰她顺其自然,等身体调理好了,慢慢再说。 可是金娇娇总也没有办法停药,她已经过了三十岁,身体各方面的机能,尤其是女性机能,只能下降不可能上升。 她是真的着急了。 曾几何时,她只有一个夙愿——能够和杨鹤羽终身厮守就行。可人心都是贪婪的,她如今又开始许愿,渴望拥有得更多。 翟业勤毕竟是女性,她能理解女儿的心思,她很难过。 翟业勤深知一个孩子对女人和家庭的重要性,但身为医生,她更清楚,让金娇娇去生育所面临的风险有多大。 让她在女儿生命的安全和完整之间做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安全,为此她特意与杨鹤羽作了一番长谈。 好在,杨鹤羽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 第四百五十五章 命里无时(下) 女儿的叹息让翟业勤觉得扎心,她不愿女儿沉浸在内心的哀伤里,就想着法子给她的精神打岔。 “小杨现在正在全力拼事业的时候,咱们做好他的后盾也是一样的。” 金娇娇苦笑,不接话。 翟业勤又说:“你心里别有负担。妈妈知道,小杨是很珍重你的,他不愿意让你冒险,不会怪你的。” 金娇娇一听这句,就忍不住了。杨鹤羽越是事事为她着想,她就越是承受不起。当她知道自己很难成为一个母亲之后,金娇娇就常常愧疚,他想:杨鹤羽是多好的人啊,自己怎么能这么自私,非要把他捆在身边,剥夺了他拥有一段完整人生的权利。 有时候,金娇娇陪着杨鹤羽加班,她在他蹙眉失神时,又会情不自禁地揣测:那个申申还会不会钻到他脑海里去呢?如果不是她非要横叉一杠子,是不是杨鹤羽是能够更幸福的呢? 金娇娇深吸一口气,问翟业勤说:“妈,我要是停药备孕,究竟有没有可能做个母亲?” 翟业勤吓了一跳,她赶紧搀住金娇娇的胳膊,慌张地回:“娇娇,你可千万别胡来!” 金娇娇哭了,她说:“我真的想生个孩子。” 她的眼泪烫得翟业勤心里生疼,她也忍不住要落泪,但她不能退让,她说:“你不能这样自私,太危险了。女儿啊,你想想,万一你再有什么事,我们可怎么办?你还要我们再承受一次失去你的风险么?我们可再也承受不起了……” 母亲的话发自肺腑,极其动人,金娇娇好不容易压抑住激动的情绪,她擦了擦眼泪,又帮母亲也擦了擦,她坚强地挤出一个笑脸,回道:“别哭了,我就是一时间情绪没控制住。你放心,我听话。” 翟业勤打量着女儿的神色,她心里还是慌张,她很怕金娇娇会跟她来一招“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这时,金娇娇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一看是田敏打来的。 金娇娇赶紧接起来,随着杨鹤羽一起喊田敏“嬢嬢”。 田敏乐呵呵的声音传过来,她先是和金娇娇寒暄了一会,随后进入了正题。 “娇娇,嬢嬢在峨眉山给你请了一个观音,找大师开了光的。你这两天就能接到了。” 金娇娇一听,就将电话捂紧了一点,尽量避免母亲听到她们的谈话内容。 “好的呀。”她回道。 “你身体怎么样呀?” “挺好的。” “哦……”田敏想了半天,忍了很久才避免把“观音”说成“送子观音”,但她又怕金娇娇不能理解她的意思,于是又说道:“你收到以后,记得放在卧室里。好吧?” 金娇娇当然是能懂的,她轻轻笑道:“晓得了。您放心。” “好呦。”田敏憨憨地笑,她又说道:“我这几天再你弄一点排毒养颜的山货,你要多吃些纯天然的东西,那些药少吃,是药三分毒晓得吧?” “嗯,好嘞。”放下电话,内心苦涩的金娇娇快速调整好状态,扭头对母亲说:“小羽的婶婶总是给我寄好东西。” “是,他们一家人都很好。”翟业勤拉着女儿的手缓缓地走近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第四百五十六章 同学聚会(一) 五年时间,绿珍珠坚果开发有限公司已经成为了一家集澳洲坚果种苗培育与供应、种植与加工、进出口贸易为一体的综合性企业。杨鹤羽任副总经理,统管公司各类事务的运营,向总经理陆庆国汇报。 作为省内的重点项目,政府又在近期划拨了款项给绿珍珠,支持杨鹤羽提出的建立“坚果研究所”的规划。杨鹤羽提出构建坚果研究所,专门从事坚果产业技术研发,他将研究院定位成非营利性组织,目的是为省内澳洲坚果产业的扩大提供科研和技术服务。 离开母校十年,杨鹤羽又一次走入了校园,这次他过来是为了邀请陈启华教授加入绿珍珠坚果研究所。 杨鹤羽大学时期的寝室老大李凡依旧留在校园中,杨鹤羽想着既然要回学校,便主动和李凡取得了联系。 李凡得知杨鹤羽的这个想法后,义不容辞地为杨鹤羽和学校之间穿针引线。 但其实杨鹤羽并不需要李凡的“主动”。 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和陈启华教授的联系,陈启华教授退休后被返聘,他个人非常愿意加入坚果研究院,只等着完结这一学期的教学任务,就正式和学校提出解聘。 陈启华和杨鹤羽之间早已达成了一致。二十余年来,陈启华教授坚定不移地从事着澳洲坚果的研究与开发,是澳洲坚果科研领域不可多得的宝藏。杨鹤羽觉得必须亲自来邀请陈教授才显得尊重。 李凡接了杨鹤羽的电话后,在校门口等他。十年时光,李凡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要见老同学,他心里也很激动,遥遥地他终于望见了冲自己招手的杨鹤羽。李凡快步冲了过去,他拉住杨鹤羽的手啧啧赞叹: “果然还是山里空气好啊!纯天然无污染,保鲜防腐啊。小五,你这模样一点也没变呐!” 杨鹤羽也很激动,他说道:“老大,你这体重增长的速度可够赶得上经济发展的速度了。” “小五也能开玩笑啦!”李凡哈哈直乐,他说道:“这是近朱者赤么?娇娇女士给你开发得不错啊!小五,我就气一件事,结婚你都不喊我们,这件事没法儿原谅!” “成成成,随你怎么罚。”杨鹤羽保持着微笑,他说道:“咱们晚上好好聚一下,我自罚三杯。” “行!”李凡说:“但今天晚上不行。明天晚上吧,彭野都安排好了,他知道你回来激动得了不得。学校这边你放心,我已经帮你联络得差不多了。等这学期课程结束,陈教授就可以过去” “好,感谢。”杨鹤羽见李凡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他就追问了一句:“今晚怎么了?还有事?” “是这样啊,学校这边有意在你们那里建一个实习基地,深度合作,想听听你的意思。”李凡瞥了一眼杨鹤羽,他清了清喉咙说道:“不瞒你说,这事儿是我主动提议的。今天晚上我安排了一个饭局,邀请几个老领导,有些你也见过,教过我们课的,咱们一起坐下来吃个饭。” 第四百五十七章 同学聚会(二) 当年李凡为了留校,没有在教导主任那里给彭野作弊挨处分牵连杨鹤羽那件事说好话。虽然说当时他也就是一个学生,没什么话语权,无法左右学校的管理层按规处理,但在李凡的心里这件事始终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这一次接到杨鹤羽的电话,他兴奋得不敢相信。于是铆足了劲要提杨鹤羽办点事,好弥补心中的愧疚。 “建立实习基地确实有可能变成政绩工程,但是你放心,只要我在学校,就尽力保证你那个实习基地不是一块挂着的牌子。我知道你们现在缺人,咱们学校毕竟是国内顶尖的农学院,到时候我帮你盯着点,多给你们做宣传,让你们有机会跟优秀的学生接触上。” 杨鹤羽大概明白过来,他微微一笑,说道:“好事。现在有本科相关专业了?” “本科没有,但研究生方向有的。” “行,我这边没问题。只是研究生的话不一定愿意去我们那儿吧。” 李凡苦笑道:“现在不比当年了。你同意就行,具体细节咱们会议室里说。” 李凡牵头组织了一个三方会晤,在会议室里就陈启华教授的聘用问题做了一系列的讨论,也包括实习基地的构建问题。会议一开就是一下午,杨鹤羽担心陈启华教授身体扛不住,但还好老人家精神矍铄,并无不适,只是他以第二天有课为理由,拒绝了晚间的饭局。 第二天,杨鹤羽又特意去拜访了陈启华教授,与他探讨了坚果研究所的组织架构和筹备建议后才又去赴宴。 杨鹤羽虽然酒量不错,但不喜喝酒应酬。前一天他见识了李凡一行人有多么热爱觥筹交错后,就有些倦了。等再接到李凡的电话后,杨鹤羽特意提了句:少喝酒。 可是等到他抵达涮肉馆子,又是两大箱啤酒已经备下了。 杨鹤羽无奈,他拍拍李凡的肚子,说道:“你这肉是怎么长出来的,我总算弄明白了。” 不一会儿,彭野来了,他一身西装、一脸激动地跑来,冲杨鹤羽伸出手,重重地握住。 李凡见了这两个人的“世纪大握手”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怎么穿着西装跑来涮羊肉?”李凡提着彭野的衣服笑着问。 “这不要见小五,心里激动嘛!衣服我也没来得及换,下了班我就赶过来了。”彭野招呼大家坐下。 “你这一身派头,看起来像是要请我们去吃米其林三星的。结果发了地址我一看还是这家涮肉馆子。”李凡给彭野递上一瓶啤酒。 “你懂什么?这叫情怀。”彭野干脆把西服外套脱了,领带也松了,说道:“咱们那时候念书,这家馆子就是天堂!你们不记得了?多少次咱们都说要在这儿吃够吃吐。但那时候老五什么时候真的吃够过……” 李凡比较敏感,他担心杨鹤羽会觉得被念及了穷学生的身份会不自在,连忙打圆场道:“你现在提这些干嘛,还不赶紧把肉涮上!” 第四百五十八章 同学聚会(三) 但杨鹤羽的反应却很大方,他感慨道:“这地方选得不错,一走进来就回忆起从前了。” 彭野高兴地直拍李凡的肩膀,他说:“我说吧!老五肯定喜欢这里!你自己想吃米其林就直说,我下次请你,别顺上老五,成不成?” 李凡早已习惯了彭野的口无遮拦,他鼻孔出气,没再说话。 但彭野顾不上李凡的小情绪,他两眼直勾勾盯着杨鹤羽,朝杨鹤羽郑重举起就酒杯,说道:“你回来我特别高兴!真的!谢谢你,还把我当朋友!” “都这么多年了,还放不下?”杨鹤羽举起啤酒瓶跟他碰了碰。 彭野豪爽地一口干掉一瓶啤酒,这些年他虽然也没有学位证,但凭借着家里的人脉关系,依旧能在世界最大的糖巧公司瑞氏做得顺风顺水。职场十年,他也会碰到一些因为学历问题而无法被录用或者晋升受挫的年轻人,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杨鹤羽。 年龄越大,彭野就越觉得愧疚,他喝撑了肚子,扶着桌子缓了缓才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永远都欠你的。” 杨鹤羽微笑,他回道:“那次过年,你给我送饺子,我吃了你的饺子就放下了。” 李凡见气氛凝重,他又跳出来调解氛围,他冲彭野说:“老子说祸兮福所倚。人家小五现在混得风水水起,上市公司全资子公司副总,三十多岁坐到这个位置可以了!你不也就是一个市场部经理嘛,虽然是世界500强的市场部经理,但是也不一定能比得上人小五。” 杨鹤羽这才知道了彭野的具体工作,他立刻来了兴致,追问起来:“你在瑞氏是负责市场的?” “是!”彭野摆摆手,说道:“比你差得远。世界500强层级也不少,市场经理上面还有总监,总监上头还有市场副总裁,就是到了副总裁也就只管一块业务,不像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杨鹤羽笑了,他说:“太夸张。” 彭野一边笑一边张罗起涮羊肉来,他热情地给杨鹤羽调秘制酱料,说自己这一手是跟一个大师傅偷学来的,滋味绝了。 彭野天生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命,就像上大学时不学习只一样,到了工作的时候他也谈不上什么艰苦奋斗,只要在家人的庇护下混好日子能有一份好收入让他诗意酒茶就足够了。 酱料调好,彭野又说:“咱们先吃肉,等吃饱喝足了,我再带你们去喝一锅汤去!” 杨鹤羽本来还想跟他聊聊工作,他却很快就扯到美食上头去了。杨鹤羽只好敲了敲桌子正色道:“你先别张罗吃,我有正事问你。” “你说。”彭野放下筷子,竖起耳朵来。 “你们现在糖巧饼干里用的坚果都是跟哪家公司合作的?”杨鹤羽问。 彭野愣了愣,他皱着眉眼思索了一阵子,反问道:“你是想跟我们合作?” “是。”杨鹤羽回得铿锵有力。 彭野面露难色,他说:“我是真想帮你,但问题我们现在在国内的产品线里头压根没有跟澳洲坚果有关系的。现在糖巧内的坚果主要还是用榛子、杏仁、花生碎,你要是有这几样东西,我拼了命也分一杯羹给你……” 第四百五十九章 同学聚会(四) 听了彭野如此不专业的话,杨鹤羽有一些泄气,但他还是给彭野上了一课。 “我很清楚现阶段,澳洲坚果的主要市场还是在欧美。我也不瞒你,今年绿珍珠的澳洲坚果就要大丰收了,预计产量大概在20吨。这20吨澳洲坚果,我们一斤也不需要自己出去吆喝着卖,已经全部预订给欧洲最大的粮油公司了。” 彭野似懂非懂地盯着杨鹤羽,他回道:“那你们是厉害。欧洲市场我真不清楚什么情况。” 李凡忍不住讥讽道:“你可拉倒吧,弄得好像中国市场你就知道得门清似的。” 彭野被怼得哑口无言。 杨鹤羽又说道:“我们做了全球市场调查,澳洲坚果全球需求量大概在40万吨,但实际上目前的总产出只有4万吨左右,存在巨大的产量缺口。这就是机遇。现在澳洲坚果的全球种植面积不到100万亩,但如果五年后我们云南的土地上就能有100万亩的澳洲坚果,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杨鹤羽的提问丢出去没有回应,他便自己解答道:“意味规模化优势必将形成、意味着我们打个喷嚏,国际市场都要跟着感冒、意味着我们在澳洲坚果这个产业上将会拥有绝对的国际话语权,将来能够为坚果定价的不再会是欧洲人而是我们。” 杨鹤羽伸出酒瓶和彭野、李凡挨个碰了碰,又说道:“市场是要培养的,这几年国家大力发展核桃产业,大家脑海里的高端坚果就是核桃。可是总有一天,澳洲坚果会取代核桃的位置。用不了多少年的,你们等着看吧。” 彭野被杨鹤羽的自信折服,但他不免疑惑道:“可是按照你这么讲,你手上的货不愁出路啊。我能帮你什么呢?” “我们绿珍珠想和你们瑞氏谈谈合作共赢,我说的不是这一两年的短期计划,而是至少五年的长期规划。”杨鹤羽说道:“其实瑞氏到了中国也有本土化的问题,我相信你们肯定也会考虑怎么能够获得中国人的喜爱,把握中国胃口的需求以提升市场占有率。我现在做的坚果研究院,不仅仅是研究部种苗,还打算去研究成品的加工方式,去提升产量和品质,并且获得最佳口感。也许我们可以考虑合作开发一些产品,填补国内市场的空白。” 面对杨鹤羽的侃侃而谈,李凡不禁感慨,他说道:“好家伙!这还是沉默寡言的小五么?!” 彭野则问道:“你明天不走吧?” “明天下午就打算回去了。”杨鹤羽问:“怎么了?” “那你改一下时间吧,你别指望我去跟别人说,你刚刚说的那些我觉得特有道理,但是你让我说我肯定说不清。明天上午你来公司找我,我带你去见我叔叔。” 杨鹤羽反问道:“你叔叔?” 李凡笑着插话道:“他叔叔就是瑞氏的市场副总裁。” 杨鹤羽了然,他二话没说就表态道:“那我改签机票,明天上午九点我准时到你公司找你。” 第四百六十章 秘密揭晓(上) 紧接着,杨鹤羽又掏出手机嘀咕着:“我还得跟娇娇说一声……” 彭野没听清,他下意识追问:“交什么?” 李凡“扑哧”一乐,他戏谑道:“小六,你可知道你嫂子是谁?” “嫂子?”彭野这才反应过来,他接话道:“小五你真是绝世好男人啊,改个行程还要跟老婆汇报,我可做不到你这样。” “你别扯淡,你就猜猜你嫂子是谁?”李凡逗道。 “那我哪儿知道……”彭野几年前也结婚了,但他是个风流的,结婚前就挑花了眼,婚后已经有些厌倦。但对方是家族世交熟人,他也不敢胡来。彭野想了想,考虑到了杨鹤羽的个性,半晌说道:“还是照片上那个大美女?” 杨鹤羽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李凡先一步炸了,他厉色吼道:“你这人还没喝多少怎么就醉了!” 彭野心喊委屈,拉挎着脸说道:“那我哪儿知道嘛……” “金娇娇!”李凡喊道:“就是那个追着老五四年的妹子,咱们都见过都认识的金娇娇!” 彭野一口啤酒差点没喷出来,金娇娇实在是太让他印象深刻了!不仅仅因为他挨过她的打,更重要的是:他还曾为她动过心。 彭野呛了一口,缓了半天才叫起来:“哦!她啊!老五,你这个人太阴了!还不快老实交代到底什么时候搞一块去的!” 李凡也跟着凑热闹,他一把夺过杨鹤羽的手机说道:“发什么短信啊!直接打电话,让我们跟弟妹聊两句!” 他一边扒拉开杨鹤羽的手,一边嘟囔道:“小五你这就不对,结婚都不跟我们哥几个说,我们几个结婚的时候可都在qq群里头通知了!” 杨鹤羽愣了一下,回道:“不是吧,那个qq群后来不是被于利民给解散了么?” 李凡和彭野已经全身心投入到对杨鹤羽感情问题的围剿中,他们见招拆招,满脸兴奋地说: “那你也能挨个通知我们一下嘛!这种事还得我们亲自拷问,不厚道啊!” 谈笑间,李凡已经拨通了金娇娇的电话,他按下了免提,在众人的欢笑声里金娇娇温柔娇媚的声音传了出来: “喂,怎么啦?想我了么?” 起哄声不可遏制地在涮肉店里回荡,引得其余食客纷纷侧目,杨鹤羽露出了难得的羞涩,彭野则不无羡慕地讥讽道:“小五就是闷骚。” 李凡对着电话喊道:“喂!你们两个结婚了,别的人不告诉也就算了,不告诉我,你不厚道了吧!” 彭野赏了一记白眼给李凡,他说道:“弄得好像你跟人家多熟似的。” 李凡脸上的笑容忽而凝滞了,他偷偷瞄了一眼杨鹤羽,赶紧辩白道:“不是……我们从前……那什么……学生会和校报社常常合作嘛!” “你紧张个屁啊!”彭野瞧着李凡模样古怪。 “我紧张个毛线!”李凡把手机交还到杨鹤羽手上,对彭野发怒道:“你小子就憋坏吧!” 彭野一头雾水,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说什么出格的,也不知道李凡为何这么大反应。 第四百六十一章 秘密揭晓(中) 听不到金娇娇的回应,杨鹤羽便关了免提,将手机贴在耳朵上,低声呼唤道:“娇娇?你在么?喂?” 半晌金娇娇才“哦”了一声。 “我今天跟李凡还有彭野聚餐,他们两个你认识的,就是我们宿舍的老大和老小。”杨鹤羽说道:“不过,这么久了,可能你也没什么印象了。” “我这边信号不好……” “哦,还听得到么?”杨鹤羽抱住电话又喂了两声,他说:“没什么事,就跟你说可能会晚两天回家。准备去跟彭野的公司聊聊合作的事情。我一会再给你发个信息。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先挂了。” 电话那一端,金娇娇能够清晰地听得见男人们的起哄声,他们在怂恿着杨鹤羽说爱她之类的话…… 可是金娇娇却脸色煞白,腿脚发软,但那不是因为身体不适,纯粹因为紧张与害怕。 她依靠着窗框看向朦胧的月色,她忽而陷入了回忆——那一年,他们都在忙着毕业,或为留在北京而日夜奔波,或为继续深造而兴奋不已,或为前途不定而忧心忡忡…… 那时候,距离金娇娇初次试探杨鹤羽心意遭拒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她还是忘不了他。尽管嘴上不说,人也刻意和杨鹤羽保持着距离,但在布告栏上看到杨鹤羽被处分的消息后她还是替他揪心。 金娇娇知道杨鹤羽一直想报考陈启华教授的研究生,但因为那个处分杨鹤羽失去了在本校报考研究生的机会。为了给杨鹤羽争取一个好前途,金娇娇特意通过父亲的关系,寻摸了一个南亚热所的实习机会并拐弯抹角地通过陈教授让给了杨鹤羽。 但因为上海女朋友的反对,杨鹤羽险些就要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金娇娇当时就气得不行,她既气杨鹤羽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又气他身后竟然没有一个好后盾去支持他。好在经过她一番挖苦讽刺,杨鹤羽终于还是踏上了前往南亚热所实习的路。 某天,在一次校报和学生会的例行沟通会上,金娇娇碰见了李凡。她瞧见李凡正行为古怪地处理更为古怪的信件——他把一个大信封撕开,里头竟然还藏着另一封。 金娇娇现在还记得那封信的样子,白色的信封四周有红色和蓝色的花边,贴了一张八角的故宫邮票,杨鹤羽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写着的是女朋友在上海的地址。 李凡苦笑着跟她说:小五后院失火,自己这是在做小五的维稳大军。 金娇娇顿时诧异,她这时才知道,就算杨鹤羽在南亚热所实习成绩优异,因为女朋友的不理解,他也会放弃毕业后到南亚热所工作的机会。 金娇娇当时就怒了,她大骂了李凡一顿,说他们306寝室没一个好东西,前有人害他被处分,后有人随时准备扯他后腿。 李凡委屈,他当即就把信交给金娇娇,拍着胸脯保证道:如若她金娇娇有能耐劝服老五或者处理好老五的家事,他愿随时为朋友两肋插刀。 第四百六十二章 秘密揭晓(下) 李凡是个惯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其实那些话,他也只是说说而已。 可是金娇娇当了真,她竟然真的就把杨鹤羽的信给拽走了。 第二天李凡辗转反侧一整夜,千思万想还是硬着头皮去寻金娇娇,找她讨要那封信,准备继续当杨鹤羽的“信件中转站”。 但金娇娇却说信已经寄走了,她还说: “我不仅把杨鹤羽的信寄走了,我还把你丢了的原来的信封皮也寄走了。我不仅把证据都寄走了,我还连夜赶稿了5000字的‘檄文’控诉她是如何残忍地熄灭一个心中有火,眼里有光的热血青年的奋斗热情的。现在,信件大礼包已经在奔赴上海的路上了。” 李凡当时就一个头两个大,他喊道:“姑奶奶哎,你这样不好吧。人家是一对,你这样横叉一杠子真不好!” 尽管金娇娇满脸通红,但她心里还是敞亮,她瞪着正义的眼睛,回道:“我可没你想的那么狭隘!我只是单纯看不过去!凭什么不让杨鹤羽回云南?我们云南怎么了?!建设家乡怎么了?!谁规定非要留在北上广深的!” “我都说了我写的是‘檄文’!你以为我写的是什么琼瑶亦舒张爱玲呢!我是以笔为枪直击她那种女孩子的虚荣内在!杨鹤羽这些年多不容易,他就是想研究澳洲坚果而已,每个人的梦想都应该被尊重,凭什么阻拦他!反正我该说的话必须得说,回头杨鹤羽要是不满意,你只管让他来找我!我倒要跟他辩一辩,轻易放弃梦想到底会不会后悔?!” 也许是金娇娇大气磅礴的论调震慑了李凡,他竟然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你说的,小五要是找我麻烦,我就推给你!” 可是后来形势的急转突变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杨鹤羽失去了他的爱情,甚至永远失去了他的爱人。 李凡把这个消息带来给金娇娇的时候,她吓坏了。她要去找杨鹤羽解释,却叫李凡拦住。 “你去干嘛?那个上海丫头跟着一个法国人跑了,都已经这样了,你去说了难道杨鹤羽就能把别人给找回来?要我说,那样的女孩子早点散也未必不是好事。你别去刺激他,也别拉我下水!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 金娇娇内心摇摆,她嘀咕着:“那怎么行……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呀,”李凡急得脸红脖子粗,他说道:“这个时候他正在冲动着呢,你说了对谁都没好处。失恋的人也是失智的人,小五可不会感激你我帮他排雷。缓缓再说。大家都要毕业了,好聚好散,该干嘛干嘛,你非要招人恨干嘛?!” 只有这一件事,金娇娇怯懦了,当时的她存了私心。她想:就算得不到杨鹤羽的爱,也希望杨鹤羽能念着她的好;就算杨鹤羽会渐渐忘了她,也比想起她来就愤恨要好得多……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金娇娇不再是怯懦,她是惊慌,因为她想要的更多了——她要杨鹤羽的爱,因为她已经得到了,又怎堪失去呢…… 第四百六十三章 相逢(一) 孩子是家庭关系中最好用的调节剂,楚知颜和洪伟杰的僵硬关系没有持续超过8小时,就在儿子奶声奶气呼唤声里获得了缓和。 洪伟杰还是在乎楚知颜的,他几乎从未大声跟她说过话,这一下子没有控制住情绪,虽然只是说话粗噶了些,但洪伟杰还是觉得很内疚。 这些年,洪伟杰在祖国各地大肆购买房产,说是个大财主也不为过。但他在法国却相当低调,几年前解决了身份问题后,洪伟杰也不过就买了一处并不算大的房子,开的还是小厢大众车。他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财富,避免受到法国税务部门的关注,继而惹上官非。 洪伟杰趴在地毯上陪儿子一起玩着轨道火车,他向楚知颜示好道:“要不我们还是换个大房子吧?” “干嘛要换?”楚知颜回道:“这里住得挺好的,就是上美术课会有些远。” “那要不然换个车?”洪伟杰不知道怎么哄她,似乎非要花点钱出去才能换一份安心。 楚知颜忍不住笑,她将手里的火车滑到洪伟杰那头,随口说道:“烧包。” 洪伟杰见她笑了,仿佛锐意阳光洒遍全身,他顿时轻松下来,便也笑了,感慨说:“我们说到底还是住在巴黎,房子都买在国内,想想也挺没意思。我就想让你们住得舒服些。” 他见楚知颜站了起来,也跟着站起来,始终跟着她的动作而动。楚知颜一扭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她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伸出拳头轻轻戳他的胸膛,说道:“你跟着我干嘛,好好陪陪儿子吧。” 洪伟杰顺势握住她的手,低声问:“不生我气了?” “我根本就没生气,”楚知颜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我知道你犹豫北京的房子的事情,最近压力很大。” 洪伟杰耸耸肩膀,回道:“没事,老二的话听不得。现在国内投资形势越来越好,一线城市好不容易占下来的位置,不必着急放。” “我支持你。”楚知颜想了想又说道:“你这次回去也没去义乌那边的厂子去看看?最近内销好像有起色,我大概问了一下说是分销做的不错。你还不知道吧?现在国内网上销售越来越火了。” “是么?”洪伟杰眼睛亮了亮,但可惜他再如何有本事也是分身乏术,便说道:“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在外头待久了,又牵挂你们。要不然下次你跟着我一块儿回去?” 楚知颜不自然地扭过身,半晌说道:“生意上的事情,我又不懂。” “刚刚你还给建议来着,怎么现在又谦虚了?”洪伟杰上前扳过她的身体,盯住她的眼睛,说道:“你跟着我回义乌,或者跟着我跑,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我又不让你去别的地方。” “我不想回去。”楚知颜回道。 她斩钉截铁的态度让洪伟杰又一次吃味,他不自然地拉扯唇角,逼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跟着我难道还没有安全感么?” 第四百六十四章 相逢(二) 楚知颜这下真的有些生气了,她露出不悦,回嘴道:“你又来了……” “你别绕开。你那么牵挂上海的老人家,可是却迟迟不肯回去看上海一眼,你是在躲什么?” 洪伟杰的逼问让楚知颜无言以对,她皱皱眉心,又看了看手表,打算离开这个快让她窒息的客厅。 洪伟杰双手叉着腰,他不满地看着楚知颜把儿子从地毯上牵起来,他上前拦住她,要她一个答案。 楚知颜却只是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要去上美术课了,你冷静点,在孩子面前我们不要吵架。” 洪伟杰一低头正对上儿子纯真无邪又充满困惑的一张小脸,他伸手摸摸儿子的小脑袋,把怨气压在了心底。 他先一步离开了房间,走向和妻子儿子相反的方向。 楚知颜蹲下来整理好儿子的衣服,冲他温柔地笑笑。 “妈妈,爸爸最近说话越来越大声……” “因为爸爸工作很辛苦啊,走吧,我们去上你最喜欢的绘画课。” “那好耶,我很喜欢新的绘画老师,她叫妮娜老师!” 妮娜老师是个金发碧眼,身材纤细挺拔的法国女人,在巴黎出生的第二代温州人极尽所能地融入巴黎,他们会说最纯正的法文,也会在法国建立突破亚裔壁垒的社交圈,尽管不易,但他们会竭尽所能去争取。 星星穿着深蓝色的围裙,两只小手上全是颜料,他一下下地把满手的颜料按在厚厚的画纸上,从黑过渡到蓝,再撒上金色的细粉,漂亮极了。 洪心恩隔着透明玻璃朝楚知颜挥舞双手,笑得像个天使。 楚知颜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不再渴求其他,只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平稳下去。 “对不起,借过一下。” 听到有人说话,楚知颜下意识就往旁边迈了一步,一个蓬松长黑发的女孩子擦着她的肩膀就过去了。 过道的路并不窄,但她背上背着一个极大的画框,所以需要别人让出更多的空间来。她的画是用黑色的绸布裹着的,所以看不出什么端倪。那一张东方面孔看起来并不是很从容——她走路走得急又快,不像个艺术家,因为艺术家的眼睛是十分敏锐的,而她却根本没有时间去看周围的世界。 结束了课程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洪心恩打断了楚知颜观察的视线,楚知颜温柔地带着儿子去洗手,然后让儿子在大厅里等她去签结课评语。 前台的女士问她:“您需要家庭教师么?” “家庭教师?”楚知颜抬头看了一眼,那女人的手正落在一个文件夹上。 “是的,家庭教师。您可以提前预约上一对一的课程,家庭教师会到您的家里去教孩子绘画。” 楚知颜问道:“妮娜老师也可以来做家庭教师么?” “哦不,”那女士将手中的文件夹向前推了推,说道:“家庭教师基本上都是兼职的,如果您感兴趣可以在这里选择一位。” 那文件夹是打开的,第一页就是刚刚背着画作离开的东方面孔。 楚知颜瞄了一眼她的标准像,温柔地拒绝道:“不用了,孩子喜欢妮娜老师。” 第四百六十五章 相逢(三) 话虽然那样说,可是楚知颜的视线还是在那页履历推荐表上多停留了一会。 照片下写着她名字的汉语拼音:yibei 楚知颜签完了课评反馈,带着儿子一起回了家。毫无征兆的,那个名字又一次浮现在了楚知颜的脑海里,她反复咀嚼了几次,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姓“贝”的,而这个姓氏却是不多见的。 还是少年时的贝一铭的脸浮现在楚知颜的眼前——那时候他总是会提及自己家里有个得宠的女霸王,他总是一脸不耐烦地说着“贝一旎是个方脑壳”。 楚知颜浑身上下一激灵,她牵着星星的手瞬间变得潮热。 贝一旎在巴黎已经待到了第五个年头,她还有一年才能毕业。这些年,她过得很艰难,最难的时候她卖掉了从小佩戴到大的一块玉。 她身上娇小姐的贵气早就被生活磨尽了,现在的贝一旎丝毫没有刚刚抵达巴黎时的意气风发。她瘦得褪去了婴儿肥,美则美矣,但不从容,显得拘谨又脆弱。 她交往过几个男朋友,金钱总是让爱丧失浪漫——外国男友的斤斤计较让她觉得无趣、华人面孔的过于大方让她觉得丧失自尊。现在她终于交往了一个穷学生,湖南人,两个人同居在阁楼里,常常一起就着辣酱啃硬面包。日子虽然辛苦,但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吃苦,她觉得这才是自己配得上的真实人间。 贝一旎五年没有回过国,她的生活就是打工和画画,别无其他。 但今年她想要回去,因为贝一铭就要出狱了。关于兄长的狱中生活,贝一旎从来没有主动打听过。尽管杨鹤羽会告诉她,但她还是会刻意去忘掉他的出狱时间。贝一旎想起贝一铭来总是恨意翻涌,但那个日子却像刻在了脑花里,无论怎样她也忘不掉。 并且贝一旎的心是要回去的,她常常望向阁楼顶上那个打不开的布满灰尘的窗子,不自觉地便在脑海里默默估算着还差多少钱才够买一张往返机票。 所以当贝一旎接到电话请她去试课时,她还是很激动的。贝一旎洗干净双手,从皮箱里掏出五年前买的唯一一套正装换上,看着镜子里自己疲倦的脸,强挤出一个微笑给自己打气。 电话里的女人虽然说着很纯正的法语,但那地址一看就是华人居住较多的区域。贝一旎做好了要应对一张东方面孔的准备,但当门铃声结束后,楚知颜的面容出现时,她还是愣了一下。 楚知颜看着这个将满头蓬松黑发束成高马尾的穿着白衬衣和白西装的女孩子,唇角牵动,她用法语问她:“是中国人么?可以说么?” “当然!”贝一旎露出八颗牙的社交笑容,她冲楚知颜伸出手,说道:“您好,我叫贝一旎。” 楚知颜将贝一旎请进了家门,贝一旎小心谨慎地到处观察,她问道:“小朋友不在家么?” “他还在睡。”楚知颜指了指沙发请她坐下,她忽而问道:“你认识我么?” 第四百六十六章 相逢(四) 贝一旎立刻红了脸,她心想一定是自己始终打量的眼神犯了忌,惹得女主人不高兴了。 她赶紧辩白道:“您很漂亮,抱歉,冒犯您了。” 楚知颜却又问道:“你是不是有个哥哥?” 贝一旎表情僵硬起来,她坐直了身体,严肃地盯住了楚知颜,她忽而觉得她很面熟。但是贝一旎又确信自己是不认识贝一铭的任何风流债对象的。而且她不想在此停留,跟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陌生女人去聊她那个哥哥。贝一旎沉下脸,站起来就准备走。 楚知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这个女孩,但她是鼓足了勇气才给贝一旎打了这通电话。现在她确信贝一旎就是贝一铭的妹妹,她便再也忍不住了,立刻追上去两步问道: “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杨鹤羽……他……他过得怎么样?” 贝一旎停下了脚步,她倏然转身,终于明白过来。她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指着楚知颜说道:“你是……你是小羽哥的……怪不得我看着你这么面熟!我见过你的照片!” 楚知颜心里仿佛被重锤砸了两下,她不自然地又做了个向内邀请的动作,说道:“你哥哥是贝一铭吧?他从前常常提起你的名字,我就记住了。” 两个人的谈话还没正式开始,就被睡醒的洪心恩给打断了。 “妈妈,她是谁呀?” “星星,妈妈见一个老朋友。你先去房间看看书,好么?” 洪心恩歪着脑袋从二楼平台的木栏栅缝隙里看了几眼贝一旎,然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是你儿子?” “是,”楚知颜回道:“今年五岁了。” 在贝一旎心中,杨鹤羽是比贝一铭要“称职”的大哥,她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亲人。她知道杨鹤羽曾经深陷情伤多年无法自拔,家里的很多人都曾担心他可能会一直孤苦伶仃下来。 过往细节,贝一旎并不清楚。但她心底略一盘算,便知道这个让杨鹤羽牵肠挂肚的女人是早就在异国他乡移情别恋了的。 她立刻就替杨鹤羽打抱不平起来,她冷哼一声说道:“我哥还没孩子,想不到你儿子都能去打酱油了。” 楚知颜心头一沉,她害怕自己的担心会最终落实,于是紧张地追问道:“杨鹤羽……还好么?” “你都结婚生孩子了,他怎么样跟你有关系么?”贝一旎回得不客气,她环视楚知颜的这栋房子——虽然不足够奢华,但对任何一个华人家庭来说已经足够说明他们的身份与财富积累。 在贝一旎的眼中金钱就是原罪,她看不起楚知颜这样的拜金女,于是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 “你又配不上他,他也轮不着你惦记。杨鹤羽现在很幸福,我嫂子人好、家世好、又有才华,你根本比不了。我不管你找我来是想来干什么,我都当我从来没来过。画廊的回访电话你爱怎么回复就怎么回复,我都无所谓!奉劝你一句,莫扰他人,好自为之!” 第四百六十七章 相逢(五) 贝一旎猛地拉开门,两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正堵在门口——他们一人脸上盛怒至极,一人脸上满是问号。 贝一旎皱皱眉头,她从这两人中间硬挤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洪伟杰和洪伟业两个人站在门口听了半天,基本上该听的一句没落下。 洪伟业看了看面色煞白的嫂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劝,就听到洪伟杰沉着嗓子对他说:“你去把星星带出去玩去。” 洪伟业舔了舔嘴唇,不敢违抗,他猫腰进了门,几步跑上楼把洪心恩抱了下来。 “哥……” “滚!” 洪伟杰的怒吼声吓得洪伟业一哆嗦,他借着拍怀里的孩子的背给自己压惊,小心地说:“哥……你跟嫂子好好说……” “快走!”洪伟杰眼睛瞪得快掉出来,洪伟业再不敢多说一句,他给了楚知颜一个同情中夹杂了“活该”的眼神,低头搂紧侄儿走了。 洪伟杰把门重重地关上,他深吸一口气,他努力控制着情绪,可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的手还是微微发抖。 好不容易点燃了一根烟,洪伟杰坐倒在沙发上,心中有无数的话想问,但又怕一出口就划出无法愈合的伤痕。 “你问吧,我可以解释。”楚知颜说道 “干嘛要我问呢?”洪伟杰下颌骨在肌肤下动了动,他盯住楚知颜说:“你就不能主动告诉我么?” “巧合。”楚知颜回道:“如果你非让我来说的话,我只能说……是巧合。” 洪伟杰冷笑,愤怒在一点点的积攒,终于忍无可忍。他伸手将茶几上的一套茶具掀翻在地,霹雳吧啦的瓷器碎裂声惊得楚知颜闭上了眼睛。 “杨鹤羽的名字这么多年来,我提都不能提!现在你跟我说巧合?!你是把我当傻子么?!” 楚知颜的眼睛睁开,里面嚼着泪花,她说道:“我以为你是相信我的。” 洪伟杰眼睛也是红的,他捏紧了拳头却不知道该往哪里砸,楚知颜一流泪他就心软。这一刻,洪伟杰忽而明白他心里盘绕的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恐惧。 他哽着声音说:“你真的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我不仅仅要你这个人在我身边,我要你的心也是属于我的。你不会知道你那时候跑来找我,说你选了我了,我心里有多快活!这么多年我这么拼命,你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你懂么?” 楚知颜一眨眼皮,大粒的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扑簌落下。 突然她笑了,笑得温柔又宠溺。她说: “我懂啊。02年,我跟着你一起去北非,我们没地方住,每天就缩在卡车的后座上。说好了,大家轮流睡,但你总也舍不得叫我,又不敢睡太沉。每天撑死只能睡2、3个小时,第二天接着跑车运货,还要东躲西藏。这些日子,是我们两个一起过来的。伟杰,我问你,如果连我们都不能彼此信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能相信谁呢?你怕什么?我们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连孩子都已经五岁了,我只想跟你守在一起,过平凡安稳的日子啊。” 第四百六十八章 祸从天降(上) 楚知颜这一席话说得洪伟杰这样的钢铁硬汉都险些忍不住眼泪,他一把将楚知颜搂在怀里,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楚知颜伸手抚摸他的后背,轻轻摩挲着,她向他袒露心绪。 “我也不好,因为怕你多想,就把事情憋在心里。时间长了,反而解释不清了。” “不说了,是我太小气了。不像个男人。”洪伟杰捧起楚知颜的脸,他说:“你把我的心都说碎了。你跟着我吃过那么些苦,无怨无悔的,我还怀疑你……是我的错。” 楚知颜风情一笑,她的目光与洪伟杰的交缠在一起,良久,她说道:“怎么?你又不打算听我说了?” “以后,我要是再这么犯浑,你就打我!”洪伟杰抓起楚知颜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拍了一巴掌,楚知颜根本来不及抽回自己的手,她生气地拧着洪伟杰脸上的肉,气闷地说:“你是该打了,都当爹了,冲动起来跟个孩子没区别!” “哎,该打!”洪伟杰依旧攥住她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脸上,他心里怎么爱楚知颜都爱不够,只要她能抛洒一丝阳光给他,他的世界就会彻底明媚。 在楚知颜羽毛般撩人的笑声里,两个人紧紧相拥了一阵子。 “下次,你回国,多买两张机票吧。” 洪伟杰放开怀抱,他欣喜地看向她。 “一张给我,一张给星星。他都五岁了还没有回过家,我知道妈一直都不高兴呢。” “你说真的?!” “是啊。”楚知颜认真说:“以后,我都跟着你一起。我听说了,妈不愿意过来,是因为我没有去请她。我跟你一起把她老人家接过来,等星星上了学之后,也有人照顾了,我也能放心地跟你天南海北地飞了。以后,我就可以跟你一起学着投资,给你减轻点压力。” “还学什么,你不一直都是我的幕后军师么?”洪伟杰开心地大笑,他连连感慨,说道:“真好,真好!” 楚知颜见他喜形于色,毫无城府的样子就从内心里觉得踏实,她想了想又说:“那个女学生是我在星星学画的画廊碰到的,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竟然是一个故人的妹妹。我跟他打听杨鹤羽,是因为……” “不说了,”洪伟杰站起来阻拦了楚知颜的解释,他吐出一口气,轻松地说道:“这一页咱们就翻过去,以后永远都不提了。你的过去那么沉重,我没办法帮你分担,还要跟着添乱,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提了,你放心,我洪伟杰在这儿把话撂下,就不可能再犯!” 楚知颜被洪伟杰逗乐,她似乎还想开口解释清楚,但洪伟杰铁了心不再听。 他一边起身,一边说:“我去把儿子找回来,你等着我。我带着儿子去给你买花,买你最爱吃的鲜花饼,给你赔罪!” 楚知颜见他风风火火就要出门,只能跟在他身后喊:“开车慢一点,小心!星星想要吃焗蜗牛,你记得给他买。” 第四百六十九章 祸从天降(中) 洪伟杰笑着离开后,楚知颜坐在沙发上回忆起了贝一旎来时的模样。她看得出来贝一旎生活得窘迫,她的衣服虽然经典,但搭配的包却磨损得厉害。 楚知颜知道出身富贵的娇小姐是不应该犯这样的错的。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在异国他乡见多了捉襟见肘、艰苦奋斗的国人,楚知颜已经习惯了。 那天下午,她照例在家整理收纳,规整儿子玩具的时候,楚知颜却是没来由地心慌。她坐在了一堆玩具的中间,手里拿着消毒湿巾擦拭着玩具,心头乱成一团麻。 接近傍晚时分,楚知颜终于给贝一旎发了个信息,表示自己愿意提供一份薪酬优渥的家庭教师工作给她。她并没有过多展示自己的怜悯,只是说“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华人教师相伴”。 消息发出去好一会,楚知颜的手机才有了新动静。 她赶紧跑过去看,却不是贝一旎的回复,而是洪伟业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孩子凄厉的哭声首先传了过来,楚知颜立刻神经紧绷,紧接着洪伟业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过来: “嫂子,哥出事了!他流了好多血,我哥快死了!” 晴天霹雳! 洪伟业虽然是个没主见又胆小的,说话向来夸张,但儿子的哭声不是假的。楚知颜惊得喘不上气,脑袋正空白着,洪伟杰的骂声就传了过来,他在吼:“送老子去医院!你他妈给谁打电话呢!” “我给嫂子打电话呢……哥!你的肚子!血!血!” 一片嘈杂,形势混乱,满头雾水的楚知颜强作镇定,她大声问道:“你们在哪儿?” 洪伟杰抢过了电话,他勉力支撑着,说道:“我没事,碰到几个黑佬肆无忌惮地在张年财的店里抢劫,老子上去教训了他们。没想到,他们下手还挺黑,没事,就是出点血,你别急……” 楚知颜听得出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她沉着地说:“我很冷静,你别说话了,把电话给老二。” 洪伟业没出息地哭声让楚知颜心里凉了半截,她知道这次不会是小打小闹。他们在93区做生意,常有各路肤色的偷渡客眼红不服,起冲突便会常常肉搏,只是寻常见血洪伟业还不至于哭得这么怂。 但仍能与洪伟杰对话,让楚知颜稍有安慰。她大喝一声企图叫醒洪伟业,她喊道:“别哭了!张鹏呢?” 张鹏是洪伟杰的助理兼保镖,洪伟业哆嗦着喊:“他去给星星买吃的了,什么蜗牛……什么该死的蜗牛……” “你冷静点!”楚知颜踩着虚软的步子出了门,交待洪伟业即刻将洪伟杰送去医院,自己立刻开上车寻过去。 路上她给张鹏打了电话,张鹏刚从几个街区外的法餐店买了洪心恩最喜欢的吃食,他听了消息立刻骂了娘。 “我正在路上,估计还要半个小时,伟杰和星星我就交托给你了。伟业扛不住事,他快吓死了!你快一点赶过去!” “老板娘,你放心,我这就过去!你放心!” 第四百七十章 祸从天降(下) 等楚知颜赶到医院,洪伟杰已经进了抢救室。 洪心恩在张鹏的怀里睡着了,儿子的衣服上还留着一个血手印,充满了恐怖与狰狞。楚知颜再往后一看,洪伟业瘫倒在凳子上,他身上的血迹一片连着一片,甚是骇人。 楚知颜哑着喉咙问张鹏:“他……怎么样?” 张鹏是个五大三粗的东北汉子,生的脑袋大脖子粗,他微微摇头,说道:“不太好,肚子上开了个口子,拉得挺大,肠子都嘭出来了。” 他说话向来直接,也不管楚知颜受不受得了。但楚知颜确实没有露出不堪承受的表情,看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场面了。 她提着半口气,将儿子从张鹏手里接过来,淡淡地说了一句:“他能挺过来。” 张鹏又说道:“他……丢了几句话下来……老板本来想等你过来的,估计是……觉得撑不住了……” 楚知颜凌厉的目光一下子扫到了张鹏的脸上,那目光里透着的威严连张鹏这样的人都躲了躲。 楚知颜本能地抱紧了儿子,将身体略微背过去,似乎想要逃避张鹏所说的那个局面。 张鹏皱了皱鼻子,他看了一眼一直没有站起来和楚知颜打招呼且一脸失魂的洪伟业,还是开了口。 “他说了,如果他有什么事,现在的生意维持现状不变。老二和家里那块的生意归他们自己管,其他的生意都交给你。” “放屁!” 一直缩在角落里像只瘟鸡一样的洪伟业这时突然喊出了声音,孩子在楚知颜的怀里惊跳了一下,她赶紧发出温柔的声音哄了哄。 张鹏双手叉住腰,扭身看向了洪伟业,他面无表情的说道:“老板说这话的时候,老板娘不在,老子只是复述而已。” 洪伟业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站起来,冲到了比自己高处一个头的张鹏面前,悍然地喊道:“你算老几?!你就是一个打手!这是我们的家事,轮得着你插嘴么?!” 张鹏微微抬了抬眉毛,说道:“老子还有几句话没带完,你大哥在里头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急着跳出来掌权了?” 楚知颜微微扭头,她沉声说道:“都少说两句,闲得慌都给我念经祷告。” 张鹏盯着洪伟业,口中的话似乎是要一箭双雕般,搞不清到底是说给谁听。 “老板还说了,谁敢动他老婆孩子,他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这话说的洪伟业额头上青筋直跳,说得楚知颜眼热心酸,她背着张鹏和洪伟业悄悄擦掉滚出来的眼泪。 洪伟业仍旧不松口,他梗着脖子争辩道:“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根本是两码事!大哥失血过多,明显是脑子不清楚了,他那是在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能作数么?!” 张鹏不客气地怼道:“你他妈才是胡说八道。” 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 争论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冲了上去,楚知颜艰难地抱着已经快40斤重的儿子,听那金发碧眼的法国人说: “血已经止住了,但伤者还没有脱离危险期,马上转入icu观察。情况凶险,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第四百七十一章 麻烦不断(一) 鹤留的坚果种植有了一定规模,原本漂泊在外的鹤留人也纷纷回到了家乡,开始争先恐后地种植起了这种被称为“发财树”的坚果林。 陈南根带着陈望收一直在外做建筑施工,02年的时候陈南根爬高上低伤了腰,就先一步回老家休养。当时,陈彩云正在凑热闹种植澳洲坚果,陈南根不知道陈彩云在忙活什么,他坚定地认为妹妹这种猪脑子一定又是上当受骗了。他还曾经拦腰砍断过陈彩云费尽心血种下去的坚果苗,生生弄黄了陈彩云种下的那几亩试水的坚果树。 后来,陈南根见别人种坚果树种出了规模,他终于红了眼。他也想拿出土地来集约造林,种植别人口中的“致富果”、“发财树”。 澳洲坚果的种植在鹤留采取的是:“公司+基地+农户”的模式,农户以土地入股与绿珍珠公司合作造林,绿珍珠公司再与种植农户签订坚果原料订单收购协议,这种方式能有效地贯彻坚果产业扶贫形成“风险共担、利益共享、互利互惠、共同发展”的格局。 按照绿珍珠公司的合作要求,会对参与集约造林的农户进行筛选,农户必须全程参与培训,首期培训考试合格后才能获得合作资格。 陈南根一听到“培训”、“上课”就无比头疼,他不愿意去,心里觉得:不过就是种树,当了一辈子农民哪里还需要受那些看起来根本没下过地的“娃娃们”的指导。于是,种植澳洲坚果的机会陈南根就一直错过了。 陈南根在家养伤加抱怨的这几年,陈望收倒是在外头混出了些名堂。他一面继续弄着自己的施工队,一面弄些倒买倒卖的擦边球,手上聚集了不少钱,整天琢磨着让钱尽快生出钱来。 陈望收听说澳洲坚果挣钱后,便打起主意,琢磨着如何能分上一杯羹。 陈望收忽悠人的本事一顶一,他虽然没有参与种植,却搞定了大山外的朋友,弄出了一条原料销售的路子。 只可惜,当他带着出货的路子回来后却发现有钱也难收货,因为那些有坚果的农户们都是跟绿珍珠公司签了集约造林协议的,没有人敢把坚果买给他。 陈望收需要一个突破口,于是他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他的“大舅哥”——雷东升。 八年前,陈望收娶了雷东升的妹妹雷小甜当老婆,这事雷东升不同意也没办法。家里实在太穷,而陈南根家给的彩礼不算薄,雷家爹妈喜不自胜,于是雷东升只能把妹妹亲手交给了陈望收这个他从小就看不上的小混蛋。 面对陈望收的提议,雷东升一口就回绝掉,他说道:“我不卖。” 陈望收胳膊抱在胸前,背抵在雷东升家里厚厚的土墙上,说道:“要不说你就活该是个贫困户呢!看不出来这是个赚钱的机会么?我给的收购价比他们绿珍珠的高半成!你是不是傻?小学数学是不是不及格?” 雷东升不理他,皱着眉头说道:“我不卖!做人不能没良心!这些年种坚果树,都是小羽他们公司从头到尾照顾我们。头几年没收益,小羽他们弄了间作套种的指导方案指导我们套种粮豆,中药材去挣钱。现在好不容易要大丰收了,你给多点钱,就让我出货,我不干这种缺德事!” 第四百七十二章 麻烦不断(二) 陈望收心中气郁,脸上却还挂着“慈祥”的笑容。他忽悠道:“东升,你就是老实,你就是因为太老实才到现在都摘不掉贫困户的帽子。我是真的为你好,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是不是?我是打心眼里希望咱们两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从前爹娘病了,想找你借点钱,你那嘴脸我可都还记得呢!”雷东升想起因没钱看病被迫断诊等死的老爹老娘,心里头就难过,他既恨陈望收不肯帮忙,更恨自己窝囊没用,他吸了吸鼻子,说道:“反正我不听你的,我不信你!” 陈望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了句娘,他说道:“你就是个驴脑子,我不要你信我,你信钱就行!算个账你都算不过来么?!” 正在言谈间,雷小甜就喊着陈望收的名字走进了雷东升的家门。 陈望收粗声粗气地嚷嚷:“喊我干嘛?!” 雷小甜见了丈夫立刻收声,有些哆嗦地说:“爸就让我来寻你,我也不知道啥事……” 雷东升一眼就看到了妹妹眼眶处的淤青,他有些不敢相信。他朝前走了两步,在光线不足的屋子里仔细辨认了一眼,仍旧不可思议地问:‘你……你眼睛这是怎么了?’ 雷小甜赶紧伸手捂住躲了躲。 妹妹的反应印证了雷东升的判断,他恼怒至极,爆发力极强的他一下子将陈望收按倒在墙上,咬牙吼道:“你敢打我妹?!” 陈望收的脖子被雷东升抵得喘不过气,雷小甜见哥哥要打丈夫吓得赶紧上去拉扯,她哆哆嗦嗦地打着马虎眼,说:“是我自己磕的!哥,哥你快放开,快撒手。” 雷东升看了看妹妹惊恐又怯懦的眼神,他血气全都上了头,死不撒手。 陈望收脸色憋得发紫,但嘴上却不求饶,他不清不楚地回道:“你妹子嫁到我们家来了,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还敢打我,你打啊,你怎么对我的我今天晚上就全还到你妹子身上!” 雷东升看了看雷小甜吓得都哭了,他气郁又没法子,窝窝囊囊地撒了手。 陈望收咳嗽了一会,又讥讽道:“当初,要不是你们家收了我们家那么多彩礼,你有钱搞那个坚果林么?!现在跟我在这里摆谱,翻脸不认人了?雷东升,你真当你是我大舅哥么?你也配?!” 雷东升被他说得目瞪口呆,却又无从反驳。陈望收伸手一拽就把雷小甜给拽走。 雷东升看着妹妹被陈望收拖得直踉跄,心里头跟被刀割了一般。他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冲了出去,喊住了陈望收,说道:“你等等!” 陈望收悄悄向后一瞄,突然有些明白过来陈南根叫雷小甜来寻自己的意思,他立刻对着雷小甜下起了黑手,掐得雷小甜直叫唤。 雷东升小跑着跟过去,见了这场面,他惊呼哀求道:“你好好对我妹妹,别那么凶。我卖给你一点……总行了吧!” 得逞了的陈望收脸倒变得挺快,他立刻就说道:“大哥,你放心,我对甜甜好着呢。不信你问她,我们就是闹着玩儿呢。” 雷东升拉过妹妹,说:“你嫂子做了好吃的,你在家吃了饭再走。” 第四百七十三章 麻烦不断(三) 雷东升这个口子一开,陈望收的“收果行动”果然日益顺畅。他虽然自诩比绿珍珠的收购价要高一些,但他只给一半的预付款,剩余一半要等到买家打款过来再结算。 这种半道截胡的事情,陈望收没有明目张胆的干。一来他第一次弄本来需要的货品量就不大,二来说到底,他心里头还是有些害怕杨鹤羽。 陈望收的鼻梁很歪,整个面部因为一条扭曲的曲线显得很不着调,而这个歪歪扭扭的鼻梁正是拜杨鹤羽所赐。 陈望收在外头混了好些年,见识过不少人,但大部分人都只是银样镴枪头,嘴巴里头喊得凶拳头不一定够硬。而杨鹤羽是看起来是文质彬彬的,打起架来真不要命。早些年吃亏的经历,让陈望收从心底里不愿意再直面杨鹤羽。 雷东升悄悄地数着往陈望收那栋别致“奢华”的小洋楼跑的农户的数量,心里头愈发没底,他觉得对不起杨鹤羽,想起杨鹤羽给他的帮助,他就愈发睡不着觉。 终于,辗转反侧了三个晚上后,雷东升决定去寻杨鹤羽,跟他承认错误。 杨鹤羽的工作很忙,他跟雷东升打了个招呼就去开会,雷东升等了足足两个小时,杨鹤羽才终于从大会议室里走了出来。 他热络地和雷东升打招呼,说:“不好意思,太忙了,到我办公室谈。” 雷东升笑得拘谨,他低头不语的样子吸引了杨鹤羽的注意力,杨鹤羽一边请他进门一边问道:“怎么了?有事儿?” 雷东升没有绕什么弯子,直截了当地说道: “小羽,陈望收回来了。” 杨鹤羽不解何意,他随口问道:“哦,怎么了?” “他回来是收澳洲坚果的,他出的价钱比咱们签的原料采购协议高一点……”雷东升的头垂得低低的,他说道:“他来找过我,我本来不想卖给他的,但是他打小甜,我想如果卖给他,他应该能对小甜好一点……你知道的,我们家太穷了……穷人家的女儿嫁了人,没靠山没地位,日子过得太苦了……” 杨鹤羽听得一头雾水,他不禁问道:“陈望收要收购澳洲坚果?他收这个干吗?” “我也不知道,他说他在外头找了路子卖掉。” 杨鹤羽追问:“他收原果还是加工品?” “原料。”雷东升抬起头来看了看杨鹤羽,旋即又低下头说道:“已经有人把果子采下来卖给他了。我也是看到不少人去找他,怕误了你的事,才来告诉你的……” “你说什么?!”杨鹤羽突然严肃了起来,他确认道:“你是说已经有人把果子提前收了?!” 雷东升茫然抬头,又茫然地点了点,他嘴唇蠕动着,说:“你……你别急……小羽……这事怪我……” 杨鹤羽却朝雷东升摆了摆手,他抓起办公桌前的电话拨通了电话,喊了一个叫“刘文聪”的人速到办公室来。 然后他上前拍了拍雷东升的肩膀,说道:“你能来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很高兴。” “小羽,你别这么说,我太惭愧了……”雷东升多年穷怕了,小时候的天真直爽一沾上穷病就只剩下憋屈与窝囊,他鼻头一酸,险些就要哭出来。 第四百七十四章 麻烦不断(四) 刘文聪是公司的技术专家,专管产品质量。他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有酒瓶底那么厚,一看就是知识分子。 “杨总,你找我?”刘文聪问。 杨鹤羽问:“文聪,你最近去各个基地走访了么?你预估还有多久澳洲坚果可以进入采收季?” “去了,我们刚刚结束一轮走访,今年的坐果情况非常好,产量能比去年提高30,人工集中采收时间我们初步定在2周后进行。” 杨鹤羽眉头锁紧了,他手指头在桌面上弹了弹,说道:“已经有人开始提前采收了。” 刘文聪一惊,他连忙推了推眼镜,说道:“不可能!现在才八月中旬,果实成熟度不够的,现在采收了就麻烦了。不仅仅交上来的果实质量不能过关,提前采收也会破坏坚果树的生长规律,影响来年的增产。杨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们并没有发布任何的采收通知下去啊,提前采收的果实质量不合格,我们也不可能入库的!” 杨鹤羽把雷东升反应的情况跟刘文聪说了一遍,他交待道:“你尽快与各地坚果种植工作指导小组的领导取得联系,明确坚果成熟前不得提前采收的要求。调研好已经采收的果实损失情况后,将汇总数据提报给我。” “行!”刘文聪接了指令赶紧退了出去,一通小跑忙活了起来。 杨鹤羽看了看在一边无所适从的雷东升,问道:“我以为陈叔叔家早就签了集约造林的协议了呢,五年前怎么没有第一批签?” “他年纪大了,思想落后。你忘了,他当时还反对种坚果树,把楚叔叔家种下的几亩地都给毁了。” 杨鹤羽依稀记起了这件事,他又问道:“这么说来,他们并不清楚澳洲坚果的种植要求和采收要求喽?” “是,我老丈人早就想种坚果树了,就是怕培训,才一直拖到现在还没种上。”雷东升紧张地握住双手,又问道:“小羽,不合格的果子你们真不收么?” 杨鹤羽看出了他的担忧,说道:“东升,你记住必须严格按照种植手册来,澳洲坚果开花后要32周左右果实才能成熟。我们为农户提供培训、技术指导就是为了让大家种出品质优秀的澳洲坚果来,你必须信任我们。” “我信!”雷东升赶紧插话,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我肯定按照要求执行,不胡来。” “这个陈望收简直是胡闹!”杨鹤羽沉吟了一会,他站起来,说道:“走,带我去找他!” 雷东升见杨鹤羽眼底里盛怒至极,他有些害怕,但不敢不听杨鹤羽的,只能领着杨鹤羽往陈望收家走去。 杨鹤羽一进门,正巧撞见一个农户挑了一背篓新采摘下来的澳洲坚果也要进门。那农户见了杨鹤羽脸色都变了,想躲也来不及。 被杨鹤羽拦下来后,老农户急得满头冒汗。 杨鹤羽则一言不发,只是抓起了他背篓里的新鲜坚果,看了看又捏了捏,然后便如狮子一般地吼起来: “陈望收!你给我出来!” 第四百七十五章 麻烦不断(五) 陈望收正躺在藤椅上,摇扇打盹,猛然间听到杨鹤羽的怒喝,他吓得一哆嗦。本能的,陈望收就想找个地方缩起来,可是杨鹤羽那腿实在太长,几秒的功夫,就已经出现在了陈望收的眼前。 陈望收肩膀耸着,脖子缩着,整个人以近似虾米的姿势立着,直到背部靠上了墙,他才有了一丝安全感,上半身恢复了挺拔。 他瞄了一眼杨鹤羽,嘟囔道:“干嘛?这是我家!没让你进来,你闯进来就是私闯民宅!” “在外头待了几年,长本事了!”杨鹤羽冷笑道,他哗啦一下,把提前采收下来的一筐绿油油的果子全部倒了出来,那些绿色的球果一下又一下蹦蹦跶跶地滚了一地,有一些滚在了陈望收的脚边,弄得他烫脚似地避之不及。 杨鹤羽问:“你知道澳洲坚果成熟的标准是什么吗?” 陈望收不敢吱声,他避开视线,低垂着眼皮。 “你知不知道提前采收不仅仅影响今年的果实质量,还会影响下一年的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为了挣点破钱,怂恿农户把辛苦了几年的果实提前摘了给你,你这叫竭泽而渔!你杀鸡取卵,不顾别人死活,赚一票就走了,你想过这些乡里乡亲要怎么办么?!” 陈望收揉了揉鼻子,眼瞅着外头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是要脸的。尽管心里害怕,但也不愿一直怂包下去。 陈望收把心一横,说道:“你少在这儿给我扣帽子,我是买货没付钱还是咋地?轮得着你在这里教训我!我看啊,你这么着急还不是为了你自己!杨鹤羽,你当我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呢?被你当牛一样使唤,然后接受你的施舍还要对你说谢谢?!老子也是在外头见了世面的人!” 陈望收越喊越大声,他的话很耸动,说得那些围观的人群都锁紧了眉头。受到了鼓舞的陈望收胆子越来越大,连下肢也变得活泛了,他一边踢着脚下的果子,一边朝外头围观的人喊道: “外头早就变天啦,就你们傻了吧唧的还在给集体干活呢!你们种树累死累活的,到头来还要上交给他们,这不就是地主和长工吗!换个皮叫什么’集约造林’你们就不认识啦?就这样被蒙啦?!我告诉你们,现在人人都能当老板,人人都能做生意。什么叫道理?真金白银才是道理!你们把果子卖给我,老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缺你们不欠你们的,谁不愿意谁是傻子!” 这话一说出来,外头果然响起了不安分的声音,人人都在嘀咕着陈望收这话有道理。甚至有人开始举着拳头喊起来:“对啊!有道理啊!” 雷东升看不下去了,他跳出来高声说道:“有什么道理啊?!你们都瞎眼了么?!难道都忘了当初人家绿珍珠公司派专家下来是怎么手把手指导咱们种树啦?而且我们也都签了协议,既然签了协议就要按协议办事,怎么能干出尔反尔这么没信用的事呢!” 第四百七十六章 麻烦不断(六) 有人起哄道:“是喽,卖身契都签了,还能咋地!” 有人附和道:“回去瞅瞅协议签了几年,他妈的,当初看都没看就签字了,也不晓得自己被卖了多少年呢!” 这样刺耳的话让杨鹤羽觉得寒心,雷东升在一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别人说一句难听的,他就回怼一句,说来说去也就只有一句——做人要有良心。可是说难听话的人越来越多,雷东升根本无法应对,他就像被唾沫淹没的蚂蚁,挣扎在污糟里马上就要溺毙。 “好了!都别喊了!”杨鹤羽终于发了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怒显得尤为洪亮震人,一瞬间所有人都闭了嘴,将目光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杨鹤羽的眼睛在所有这些享受了帮扶政策的农户身上转了一圈,他的逼视让很多人的羞耻感上了脸,他们或移开目光,或微微低下了头。 “澳洲坚果是个新兴的产业,你们缺少对新兴产业的了解,我不怪你们;鹤留这个地方地势险峻,重山环绕,你们很多家都穷了几代人,穷怕了,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翻脸,我虽然不齿,但是我理解你们。”杨鹤羽缓了缓,他在几个叫骂声最大的人面前走了走,又说道: “但是我真的要告诉你们,你们缺乏对这个新兴产业的敬畏心,你们目光短浅,缺乏思考。” 杨鹤羽从地上拾起一颗坚果,他说道:“这样的果实,我们绿珍珠是不会收的。你们只能卖给他陈望收,不可能卖给我杨鹤羽。” 众人的议论声又开始冒出来,大家或多或少觉得年轻的杨鹤羽这是在挑衅,但杨鹤羽话锋一转指向了陈望收,他说:“但是你们得问问他陈望收,尾款他什么时候给你们付,他能付得出来么?!还是他压根就没打算付过?” 陈望收一听立刻跳起来,他大喊道:“杨鹤羽,你血口喷人!我收了货运走以后,买家把款结清,我自然会把钱给乡亲们!老子爹妈老婆孩子全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杨鹤羽冷笑一声,他回道:“陈望收,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没文化,愚蠢!” “你他妈敢骂我!”陈望收一边后退,一边指着杨鹤羽叫嚣。 杨鹤羽迎着他走过去,逼问道:“你打算就这样把果子运出去是么?你以为这是什么?芒果还是橘子?龙眼还是荔枝?澳洲坚果采收后要在24小时内完成脱皮烘干,你就这样一车运出去,没等到地方就全部霉变了。你的买家会收一堆发霉的果子么?他会给你钱么?” 陈望收脸色顿时变了,他显然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这几天他收了一些新鲜果子,也打开了一些来吃。说实话,陈望收并未觉得这澳洲坚果有什么特别的滋味,而且吃起来还非常费劲。扣开一层绿油油的皮,里头就是一粒浅色又坚硬的坚果,废了半天劲砸开,里头白白的肉吃起来和生花生也没什么两样。 第四百七十七章 麻烦不断(七) 那些要收澳洲坚果做批发零售的买家并没有吃过这种果子,他们都只是听陈望收吹得天花乱坠,争着抢着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可陈望收其实也没吃过,他也是道听途说,便添油加醋地把澳洲坚果描绘成了人间美味。 陈望收吃了新鲜的坚果感到失望,他单纯地认为是被杨鹤羽给骗了,他从小就听杨鹤羽说澳洲坚果多美味,却没料到杨鹤羽在吃上品味这么差。 而现在陈望收大概明白了,他忽略了一件事,关于这种果实加工工艺的问题。 杨鹤羽的话算是捅了马蜂窝,围观的人群中有那些已经交了果实给陈望收的,便立刻嚷嚷着让陈望收给说法。而那些还没来得及提前采收的农户则在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后,跟着起哄看热闹。 陈望收额头冒汗,他没料到杨鹤羽竟然给他来这么一手釜底抽薪,他立刻就口不择言叫骂起来:“怎么杨鹤羽这样的绝户说什么话你们都信呢!我跟你们讲,他人品极差,他就不是人!妈的,他先后搞了我家两个妹妹,现在又要来害我,他就是个畜生!” 雷东升压根没料到陈望收会说出这般流氓的话来污蔑杨鹤羽,杨鹤羽也震惊了,两个人不禁愣住了。 陈望收还在满嘴胡沁,他说:“我大表妹的事情我就不说了,就说我那个小妹妹!你们不信就去翠嶂鲜品打听打听,我小妹被他玩的时候只有十几岁啊!他这个流氓畜生,玩过了就不认账,搞得我家小妹到现在没嫁出去!这件事翠嶂鲜品的人都知道,有人证的!这种人渣的话你们都信,你们是不是傻?!” 通常情况下,人类在情急之中泼脏水就像八爪鱼在逃命时会喷墨汁一样,陈望收这么一胡搅,人们的注意力果然都被转移走了。 可是还没等杨鹤羽做出反应,一个人影就从人堆里冲了出来,他像一颗鱼雷,精准打击,一下子就扑倒了打算逃窜的陈望收。 他骑在陈望收身上,狠狠地抽着陈望收大耳刮子,嘴里骂道:“你这个畜生,自己不干人事,拿我女儿出来垫背!你老子不管你,那就我来管!你敢污蔑我女儿,我就把你这张臭嘴给抽干净喽!” 暴打陈望收的正是楚蓉生,想来楚蓉生如今也是几近60的人了,为了女儿的清誉,他也算是豁出命来搏斗。那架势甚是骇人,惊得雷东升赶紧上去拉扯,生怕晚了一分钟就要闹出人命来。 杨鹤羽也帮忙拉住了楚蓉生,他也不愿意再跟陈望收这样的流氓纠缠,于是对着所有围观的人说道: “乡亲们,我杨鹤羽作为绿珍珠坚果公司的负责人在此给大家交个底!澳洲坚果的种植手册和果品标准是我们公司与省内的各级领导专家共同研究、讨论后确定的,我们不仅仅要让坚果林绿满山头,我们更要让这样一个产业带领诸位脱离贫困!各位,这仅仅只是个起点,远非终点,我们真正要做到的是让云南出产的澳洲坚果占领世界,让这个外来的物种成为咱们云南走向世界的新名片!我们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奋战!想做大事的,想改变命运的,就跟着我一起干!我要你们一句话,你们想不想?!你们干不干?!” “我们想!我们干!” 震天的回应响彻山川,那激动人心的一刻永远镌刻在了杨鹤羽的记忆里…… 第四百七十八章 出乎意料的请求(上) 杨鹤羽从陈望收那里离开后,就火速去了各试种基地检查损失。他同时与政府各级工作小组联动,将这场抢收风波造成的损失从苗头扼杀住,把损失控制在了最小范围。 在群体的压力下,陈南根和陈望收打起了配合。陈南根赌咒发誓保证盯紧儿子给大家伙结清货款,可是众人一个没看住,陈望收就连夜带着老爹和妻儿颠儿了。 群众的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堵在楚蓉生家找陈南根的妹妹陈彩云,或者堵在雷东升家让他替妹夫收拾残局。 好在杨鹤羽暗地里安排了人去处理留在陈望收家的那些翠果,晾晒完毕后,根据理化分析结果,抢救下来一批果实。损失掉的那一批,绿珍珠、政府工作指导小组和相应农户代表共同开会,本着帮扶原则,绿珍珠和政府给农户折算了成本补贴。 这件事最终在发布了《杜绝提前采收不成熟澳洲坚果的倡议》文件后画上了句点。 杨鹤羽从北京回来后一直忙得没空回家,如今总算放下心来,他收拾行囊准备赶晚班火车回昆明。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出发,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是楚蓉生。 杨鹤羽已经很久没有单独与楚蓉生相处过了,昨天他把突然跳出来打陈望收的楚蓉生拉扯起来后,也并没与他有过多交流。他实在太忙,忙到顾不上寒暄与叙旧,更没有时间去解开所谓的疙瘩。 楚蓉生见他拖着行李箱,有些拘谨地问:“你这是要回家啊?” “对。”杨鹤羽将门敞开得大了些,他让楚蓉生进了房间,问道:“您有事找我?” “有……”楚蓉生缓了缓,他没有坐下,稍稍朝前迈了两步,问道:“小羽,叔也想种澳洲坚果,你看行不?” 杨鹤羽看了看他,回道:“您家里人都商量好就行。坚果苗种下就要好好养护,不要再出现之前半途而废的情况就好。当然,我知道上次的事和楚叔叔您没什么关系……” 楚蓉生突然摆起了手,他打断杨鹤羽说道:“我不是说我家里那几亩地,我是想去新基地。小羽,叔听说你在五十公里外的龙脊山谷还要做个大型种植基地,是吧?叔想去那里做。” 杨鹤羽有些惊讶,他没有多做考虑,回道:“那地方很偏僻,各种生活设施都不完善。很吃苦的,您年纪大了,就算了吧。” “不不不,”楚蓉生表现得很渴望,他拉住了杨鹤羽,近乎哀求道:“叔不怕吃苦,小羽,你不了解我们这一辈人。我们都是吃苦吃过来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而且……小羽啊……不瞒你说留在这里我才是真吃苦……” 杨鹤羽听出了他话里有话,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楚蓉生说道:“我觉得我现在还能干得动,也不想再这么终日憋屈又无事了。雨婷前阵子也订婚了,我也就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可以好好过过自己的日子了。小羽,叔想去,你看看能不能批准?” 第四百七十九章 出乎意料的请求(中) 虽然他是流言蜚语的受害者,但因为楚知颜那一层关系,他还是希望楚雨婷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听说楚雨婷订婚了,他也跟着放心下来。但杨鹤羽并没有去追问楚雨婷订婚的细节,他只是针对楚蓉生说的龙脊山谷基地的事情给了回应: “您去找一下龙脊山谷项目组的唐峰唐主管,去跟他了解一下项目情况。如果您确实想好了要去龙脊山谷搞承包,那我也欢迎。那个基地不是个新基地,但很有挑战,是省里特别划给我们绿珍珠的。虽然不是新基地,可是一切都要重头开始,您先了解一下再考虑吧。” “哎!”楚蓉生连连点头,他看出杨鹤羽似乎赶时间,一边让出通往门口的路,一边问道:“你是回家么?” “是,我赶车回去。那咱们就先聊到这儿,我先走了。” 望着杨鹤羽离去的背影,楚蓉生又不免惆怅起来。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杨鹤羽和楚知颜小时候手牵手的模样,他很怀念那一段年轻的岁月:友情、亲情他都有,虽然爱情缥缈,但也有人可以念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是岁月流逝,他已经老了,老成了孤家寡人,心如死灰。 杨鹤羽坐了一夜火车,下了车就直奔家门而去,进门时已经接近上午十点了,可是金娇娇却还躺着。 侯香花给杨鹤羽张罗吃喝,热情得仿佛杨鹤羽和金娇娇还是新婚。但杨鹤羽却觉得不对劲,他没有着急吃饭,返身又回去看金娇娇。 果然,他伸手往她额头上一摸——金娇娇的额头滚烫,杨鹤羽心里一惊,低头喊她,她却只能哼哼呀呀,分明是烧糊涂了的模样。 于是,侯香花手里头端着碗给杨鹤羽凉着清火粥,转头就看见杨鹤羽把金娇娇给扛了出来。 杨鹤羽怕老人家着急,连忙说道:“没事,有些发热,我带她去医院看看。” 等杨鹤羽到了医院,翟业勤已经在急诊门口等着了,一看就是接到了侯香花的通报,她见女儿状态不好,脸色都变了,赶紧招呼医生护士上来帮忙。 翟业勤对杨鹤羽说:“就这大半个月,娇娇总是生病。我看她不对劲,问她她又不说,非要弄到这么严重了才来看病!” 杨鹤羽这才想起他从北京回去鹤留后,每天晚上给金娇娇打电话时,她总是提不起精神,聊不了两句就会挂掉电话,他内疚自己竟然没有发现金娇娇的一反常态,不免嘀咕道:“怪我怪我,没有早点发现她不对劲。” 翟业勤心中感念杨鹤羽对金娇娇始终一片真心,她期待着杨鹤羽能够始终如一地对待自己的宝贝女儿,哪怕她不能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生儿育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翟业勤立即想起了一件事,她说道:“这个傻丫头不会真的把药都停了吧?” 杨鹤羽追问:“您说什么?” “小杨啊,娇娇有没有跟你提过要孩子的事呀?” 杨鹤羽想了想说道:“去年说过一次,但是咱们不是都讨论过了,暂时不考虑么?” “这个傻丫头,她不听话,看样子她是打算拼命了!” 第四百八十章 出乎意料的请求(下) 金娇娇的病并无大碍,只因她私下停了各种补剂药品,加上近日心思沉重,抵抗力下降,一点小感冒就发展成了轻度肺炎。 金娇娇躺在床上看着护士往自己白皮下透出来的静脉扎针,心里头无比的失落。 在她迷糊的时候,翟业勤和杨鹤羽详细聊了一番她的问题。 翟业勤明确表示不赞成金娇娇备孕,她请求杨鹤羽务必劝好女儿放弃这个危险的想法。翟业勤知道自己这个请求是很自私的,但她没有办法,她必须要这样做。而且翟业勤就是要当面与杨鹤羽说清楚自己的态度,她也想看看杨鹤羽的反应,好从侧面观察一下杨鹤羽是否真的能够接受一个区别于常规的、不足够完整的家庭。 翟业勤认真观察着杨鹤羽的表情,聆听他的谈话,她想但凡杨鹤羽表现出了一丝犹豫,她就会把女儿带回家。 翟业勤在医院这样一个人间至极情绪的蒸发地待了大半辈子,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她早就看够了。可这样的经历让她明白,人间虽然丑陋,但确有天使存在。 这一次她这样一个病人眼中的“活菩萨”愿意做那个丑陋之人,用自私的眼睛帮助女儿去找到她的天使。 幸运的是,杨鹤羽是女儿的天使,他是那样无私地愿意守护着女儿。 翟业勤感动极了,她情不自禁地落泪,弄得杨鹤羽手足无措。 金娇娇清醒过来后,翟业勤已经去工作了,杨鹤羽疲倦地靠在椅子上打盹。金娇娇伸手一摸他,他就立刻醒了。 杨鹤羽关切地问:“怎么样?饿不饿?渴不渴?这里什么都有,妈和奶奶放了汤、水果还有粥,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弄。” 金娇娇眼神复杂地盯住他,自从接到了杨鹤羽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听到了李凡的声音,她就日日焦灼,害怕李凡会把过去的事情都告诉给杨鹤羽。 可是看起来杨鹤羽还和过去一样温柔,他对自己是这样的好,好到让金娇娇更为愧疚。 她很想把那段过去告诉给杨鹤羽,她想告诉他:当时那样做,她的出发点并不是拆散他和他的恋人。但是话到嘴边,金娇娇又根本无法开口。 当杨鹤羽给她发信息,告诉她自己回昆明的车次和日期后,她就失眠了一整夜。 金娇娇想的无非就是一个问题:她的话真的可信么? 答案是否定的。金娇娇甚至觉得她自己都不再相信了,那时候的准确情绪她不再体会得到,她只是知晓她是深爱杨鹤羽的,是无法承受失去他的。 金娇娇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撕裂感,她的眼眶里滚动着晶莹的东西,未语泪先流。 杨鹤羽却揽住她,温柔地说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 金娇娇身躯一僵。 杨鹤羽又说道:“妈跟我说过了,她说你想要个孩子。这种事,你应该跟我商量啊?怎么能一个人做主呢?” 金娇娇困惑又摇摆地仰头看着他。 杨鹤羽笑了笑,他说:“我觉得我们有彼此就够了,你不觉得么?如果你真的喜欢孩子,我们也可以领养一个。” 金娇娇哇啦一下就哭了出来,弄得病房里其他的人都看了过来。杨鹤羽有些不好意思地艰难探身拽过帘子来遮挡。 他半开玩笑地开导道:“金小姐,我有大爱在心间,你可考虑考虑是否要跟我一同进步?” 第四百八十一章 逼宫(一) 洪伟杰在icu住了一个星期,一星期后他的生命体征平稳转入普通病房。他腹腔的刀伤在慢慢愈合,似乎不会再带来什么致命的影响。可是楚知颜却仍旧愁眉苦脸,无法安心。 因为洪伟杰始终没有苏醒,他头部遭遇的重创带来了难以预测的影响。许许多多的仪器包围着这个曾经矫健的男人,数字点位的阵阵荧光与他平静的面容交相呼应,制造出一种深沉的恐怖感。 洪家人坐不住了。 洪伟杰入院的一个月后,从未出过温州的洪母尤小娥被一众亲戚拱着架着坐轿车转飞机,从上海来到了巴黎。 楚知颜清瘦了不止两圈,她日日守在洪伟杰的身边,虽然请了护工帮忙,但擦洗照料她都会亲自来。 洪伟业突然消失后,楚知颜猜想过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可是当洪伟杰带了家乡老老少少十几口挤进这间病房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楚知颜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如果将这帮人出现的场景换一换,说是高端定制旅行团也不过分。她沉着地看向重重人群末尾的洪伟业,洪伟业跟楚知颜对视了一秒钟,便迅速挪开视线,他挤到前面扶住了自己的老母亲。 趁着尤小娥哭泣伤怀、众人宽慰的几分钟宝贵空隙,楚知颜快速地给张鹏发了个消息,说需要他的帮忙。 这是楚知颜和张鹏之间的约定,张鹏只要看到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发完信息后,楚知颜客气地走到婆婆的身边,她说:“妈,您来啦。” 这是楚知颜第一次见到婆婆,这么多年来她也只是在电话中听过尤小娥的声音。 因为楚知颜不肯回国,尤小娥不愿离开家,两个人就这么一直错过着。 尤小娥沉浸在对儿子身体的关切中难以自拔,她顾不上回应这个只在电话里喊过她“妈”的女人。 楚知颜担心尤小娥过悲伤身,更担心会影响或者刺激到洪伟杰,她又说道:“妈,您别急,医生说现在状态还算稳定。您注意身体啊。其实伟杰肯定都能听到,您这样伤怀,伟杰心里不好受的。” 尤小娥不哭了,可是她看向楚知颜的目光却是愤恨又恼怒,老太太瞪着眼睛指着楚知颜骂道:“你不要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洪伟杰有今天是他自找的,我教他娶妻娶贤,他不听我的,铁了心非要找你!现在好了,自食恶果!该是什么后果,我老婆子自己扛!但是你!从今天起,你就给我滚走,滚得远远的!” 尤小娥一边伤心一边叫骂,忽而又想起了自己的大孙子,立刻止住骂声到处看着,然后揪住洪伟业的衣服,问道:“星星呢?我孙子在哪里呀?” 洪伟业答不出来,他与家人联络后,急不可耐地回了温州,哪里还顾得上小侄子洪心恩。 “星星很好,他在上学。放学后会有专职保姆照顾他,他很安全。” 楚知颜早料到这一群人是来者不善,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话音一吐语气坚定,丝毫不见过往的柔弱婉转。 第四百八十二章 逼宫(二) “楚知颜!我们这么多人都过来了,照看个孩子没问题的!你把孩子交给我们就好,保姆就不要请了,伟杰现在病了,你们坐吃山空,这样浪费可不行呦!” 说话的这位大伯楚知颜叫不出名字,她环视一圈发现除了个别两张熟脸之外,大部分人她都叫不出名字。虽然楚知颜没有幻想过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帮她,但她也同样没有料到洪伟杰的家人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团结一致”地要把她这个“外人”给清理出门。 这些年,洪伟杰将她保护得很好,但楚知颜并非温室里的花朵。她也曾经和洪伟杰一起在北非重新起步,一年的风餐露宿、明争暗斗,才带着小饰品生意重新杀回了巴黎。 洪伟杰的第一桶金确实是他自己挣的,但是他之后靠钱生钱的每一笔资金投入,都并非一个人的独断专行,他会和楚知颜商量——哪怕在洪伟业来了之后,楚知颜逐步退居幕后,但她还是牢牢掌握着财政大权,是这个家里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楚知颜不允许有人撼动她的地位,更不允许有人打她儿子的主意。她没有给那个说话的长辈面子,连基本的寒暄都不曾有,楚知颜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的所谓“好意”。 “不用了。我的家事由我做主。恕我无礼,实在脱不开身安排各位在巴黎的起居。但我相信,洪伟业肯定是有安排的。我对各位长辈的习惯不熟,就不插手了。谢谢大家来看伟杰。医院不是闲聊天的地方,各位叔伯婶姨探视完差不多就可以撤了,毕竟病人还需要休息。” 如今洪伟杰的生意养着一大家子人,国内有工厂,商铺、也有集资一起炒楼的,有关联的人一听说洪伟杰出了事,没有不担忧的。尤其是事出突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也都担心巨额的家庭资产会流落外人的手里。 “洪家最有出息的老大娶了个风评不佳的美女”——这件事早就是洪伟杰老家乡里乡亲茶余饭后的无聊谈资。那些没见过楚知颜的长辈们无一不把她想象成了风尘味极重的低贱女人。当洪伟业回去拉他们当救兵时,他们虽然满口应下,却在内心嘲笑洪伟业没用: “连那种女人都搞不过,我看他们家那一脉的气运到头了……” 这种论调一旦有人说出了口,众人便是各怀鬼胎的来了。他们并非多么看重洪伟业,出于正义之心想要主持公道。他们之所以愿意来,只是因为洪伟业渴望的“分家”能够让他们或多或少拿到现成的好处罢了。 楚知颜强硬的态度让这些人碰了一鼻子灰,这时,他们才开始打量起楚知颜来,开始把她当成了真正的对手,而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捏揉的花馍馍。 那个让楚知颜把洪心恩交出来的长者又开口了,这下楚知颜也终于想起了他就是二叔。 二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讲的蛮对,伟杰的事情,是我们的家事!我们洪家人不管不行!至于你,就自觉一点吧,一屋子长辈都在,轮得到你这个小辈瞎指挥么?!何况还是个外姓的!” 第四百八十三章 逼宫(三) “二叔,我是洪伟杰的妻子,我和他是04年拿到身份后在巴黎登的记。我和他的婚姻关系受法律的保护。夫妻关系不是随口一说,我希望您应该明白这是一个法律术语。”面对软硬兼施的洪家长辈,楚知颜表现得不卑不亢,她面不改色,始终安然。她说道:“我现在明白了,各位是有目的而来的。那把话说开也好,我们就开诚布公吧。” 楚知颜的直接瞬间扭转了局面,她单枪匹马一个女子对着一群人,以弱敌强,反倒显出了一种气魄,弄得对面张张面孔都害臊起来。 众人看向二叔,二叔看向尤小娥,尤小娥看向洪伟业,洪伟业尽量避开楚知颜的注视,他那一双黑黢黢的小眼睛盯紧了母亲,发出求救的信号。 尤小娥只能硬着头皮喊起来:“你们在国外弄的手续,我们在国内都可以不认!我同你讲,过去我儿子着了你的道,我管不住他!但是他现在成这个样子了,我就不能任由你把我孙子带坏!你也别跟我扯别的,先把我孙子给我!我要带我孙子回温州!” 楚知颜提了一口气,她不能把洪伟杰的母亲当作刚刚那个冲锋陷阵的“二叔”般对待,于是稍微软了软声音,回道:“妈,伟杰现在躺在这里,您要相信他会醒来的!我们这个家没有散,也不会散。” 楚知颜这句话倒是说进了老人家的心坎里,尤小娥的热泪一下子就滚出来,她下意识地点着头。 洪伟业心里知道嫂嫂的厉害,但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快就动摇,他只能压低声音唤醒了母亲,他给了尤小娥一个眼神,让她注意“重点”。 楚知颜抓住了洪伟业的小动作,她没有给尤小娥重新向她开炮的机会,她直接喊起了洪伟业。 “老二,你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就行。自从你到了巴黎,就是我跟你大哥在一起照顾你。咱们两个不陌生了吧?我为人如何,在家里说话的分量如何,你应该是有数的。你在担心什么?说出来,也许我可以给你解答。” 洪伟业把心一横,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拉开了要跟楚知颜决裂的架势,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开了口。 “我只听我哥的,现在我哥成这样了,我没法听你的。” 楚知颜唇角有一丝轻蔑的笑意,但她没有发作,她只是定定地盯住洪伟业逼着他把话说完。 洪伟业抬抬眼皮,又看向地面,像背书一般说道:“你还年轻,我们洪家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让你跟着一个这样的人过一辈子,我们也于心不忍。如果你想拥有新生活,我们都理解的……” 楚知颜手里抓着玻璃杯,一下子就砸在了病床前的矮柜上,清脆的撞击声打断了洪伟业的话。 她冷着双眼,说道:“你大哥躺在这里不是死了!你开口跟我说话还得喊我一声大嫂!” 恰好这时,张鹏也赶了来。他遥遥听见了楚知颜的怒喝,以为她吃了亏。他加快脚步,拨开人群挤到了楚知颜的身边,瞪着一双环眼像只凶猛的野兽。 第四百八十四章 逼宫(四) “都他妈干嘛呢?!”张鹏怒吼起来,他说:‘男男女女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人!’ 二叔皱着眉头问:“你谁啊?!” “老子是谁你管不着!”张鹏挥舞着手里的牛皮纸袋,眼神能飘出刀子。众人见他满身刺青,左青龙右白虎的,纷纷噤声,缩紧身子,只敢用眼神表达不满。 楚知颜拉了拉张鹏,交代道:“没事。你先等一下,让老二把话说完。” 张鹏倒也听话,他倒退着步子站到了楚知颜身后。这间病房虽然不小,但挤进来这么多的人,也是挤得没地方落脚。张鹏用背抵住墙,双手抱在胸前,鼻孔朝天,吊起眉梢来盯着始作俑者洪伟业。 二叔捅了捅洪伟业,说道:“你说!怕什么!这是家事,她就是有再多人撑腰,没理到哪里都说不通!你在家都怎么跟我们说的,那话你现在就再说一遍。这姑娘够厉害的,我看不把皮给她撕破,这事没得完!” 附和声陡然响起,声音大得似乎要掀翻屋顶,他们各个正义凛然,看起来是拥有十足的把握要将楚知颜彻底赶出洪家。 只有洪伟杰有些紧张,那些在家里说得夸张的话,要与楚知颜当面对质,说到底他还是有些心虚。 但迫于形势,他也只能把心一横,眼一闭,红口白牙对着楚知颜喷起来: “我哥为什么这样,你心里应该知道。他要不是跟你吵架,心情不好,火气也不会那么大!别人都以为我哥是行侠仗义,只有我知道,他那是在发邪火呢!你别忘了,那天你们吵架,我也在,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哥对你那么好,你心里还揣着别人!就这一件事,我就不服!现在我哥昏迷不醒,我就得替他做主!”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张鹏听不下去,他打断道:“你在这里满嘴喷粪当老子是死的么?!那天老板心情好得很,又是买花又是买老板娘爱吃的,我就是见证!这么多年,我跟着他们两个,看得比谁都清楚。老板最危险的时候,心里只牵挂老板娘,他交待的那些话是当着我跟你的面说的,我也是个见证者!洪伟业,你他妈有人性么?为了钱,你就那样往你嫂子身上泼脏水啊!你知不知道要是按照道上规矩,老子现在就能削了你!” 张鹏绝不是逞一时嘴上快活,他不知从何处就摸出了一把刀子,三棱刀在手中一转,锋利的刃反射的光刺得人眼睛疼。 洪伟业唯一忌讳的就是大哥昏迷之前交待的话——他清楚的知道那些话的份量。而在那样的紧要关头,洪伟杰唯一的交待就是不让楚知颜和儿子受欺负,那说明大哥不信任他。并且,洪伟业正在用行动验证着大哥的不信任,这让他或多或少有些心虚。 但他不能退让,因为他为之搏斗的是如山一样的真金白银。那山的阴影笼罩着他,迫使他奋不顾身地就要扎进去,哪怕粉身碎骨,死也应该死在那山的缝隙里。 第四百八十五章 逼宫(五) 洪伟业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伸着脖子,青筋暴起,大喝一声:“反正我们洪家的钱绝对不能放在你手里!你是不是三心二意,我是拿不出证据,但起码有风险吧?!我大哥豁出命去挣钱是为了整个家族,不是为了你楚知颜一个!如果到最后你翻脸不认人了,我往后没办法跟大哥交待!你跟我哥离婚,我亏不了你,要多少钱你开口!这笔钱我从我私人账户里出给你!” 尤小娥跟着补充道:“你把星星交给我,我亲自管他,孩子跟着我不会吃一点亏。你放心!” 楚知颜面庞抽搐,她按下亮出刀子的张鹏,冷着声音说道:“都说完了吧。该我说了。老二,你回国这段时间,我也干了一件事。” 她朝张鹏伸出了手,让他把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了她。 楚知颜举着那个大大的牛皮纸文件袋,说道:“这里面有一份公证文件,内容是如果伟杰出了意外,我们夫妻两人的共同财产除去儿子教育储备资金之外的全部都将委托给专业信托机构打理。文件里也约定了,具体的权益分配由尤小娥女士安排。” 楚知颜这句话一出口,场面顿时哗然。洪伟业尤其震惊,他露出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楚知颜迎着他怀疑的目光,把文件袋放在了桌面上,她说道:“你们可能不懂信托是什么意思,我解释一下:意思就是如果伟杰出了意外,他的钱就跟我没半毛钱关系了。” 张鹏也格外惊讶,他并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的是这样一份文件。他心底愈发钦佩楚知颜,也更为气愤这些逼得她没了退路的男男女女女,他把刀子抵在文件袋上,喝道:“谁敢动!” 楚知颜让张鹏放手,她主动把文件拿了出来,又说道:“这份文件可能各位长辈看不懂,我可以交给你们,去找人做专业鉴定。” 她的坦荡让场面陷入尴尬,大家的担忧似乎没了对象,现下他们都只是疑惑信托到底是什么?他们能拿到多少钱? 楚知颜冷着眼睛,抬手压了压快要混乱的场面,嘀咕声便停了。她环顾一圈,又说道:“你们的疑惑解决了。但我还有话要说。” 她款款走到洪伟杰的床边,抬手理了一下洪伟杰的头发,她反身倚靠住洪伟杰的床沿,说道:“你们对我有意见,我能理解。但伟杰是怎么对你们的?也都忘了么?自从进了这扇门,你们满嘴说的都是什么?!一个个的都在等着他死是吧?!我很失望,老二,尤其对你,我很愤怒!” “因为这份公证的存在,我有理由怀疑你们有可能会威胁到我先生的身体健康。我会很快申请限定探视人范围,提醒你们尽快离开,不要再来。否则我会报警。你们心里有什么要嘀咕的,出了门我管不着。但在伟杰面前给他添堵,那就不行。” 楚知颜忽视了所有人的眼神,只看住了尤小娥,她放低声音说:“妈,你要是愿意留下来,可以。但不要再说带走星星的话。星星是我儿子,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我的儿子,或者拿他换取什么。我们都是母亲,我想您会明白。咱们不熟悉,可以慢慢来,你会知道我是什么人的。” 第四百八十六章 新生活(一) 时隔五年,贝一旎终于回了国。飞机降落在浦东,她只有一件小小随身行李,在人群中显得有些特别。 贝一旎的目光一直向前望着的,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当确认并没有人来接她后,贝一旎压低了头上的鸭舌帽,面容很是失望。 订机票的时候,她曾经犹豫要不要直飞广州或者香港,但最终还是来了上海。贝一旎之所以选择上海,是来找亲戚的。 这些年,不论多么困难,贝一旎都没有向亲戚求助。头两年,舅舅阿姨对她还算关心,但因为贝一旎总是拒绝帮助,那些联络便渐渐断了。只有在逢年过节时,互相发个短信问候一下也就罢了。 但这次她还是打算求亲戚帮个忙,她不是为自己而求,她是为了贝一铭。 贝一铭就快要出狱了,他曾经优秀的职场履历被犯罪记录的污渍全部遮蔽,想要重归职场,东山再起,几乎是不可能的。 虽然这些年,她表现得对贝一铭不闻不问,但内心深处却始终关心着他。 这一趟,她选择直飞上海,是希望在母家亲戚那里给贝一铭寻一份工作——贝一旎想要央求舅舅暂时收留哥哥在他的西饼屋工作,好让出狱后的贝一铭能够有一个恢复与社会接触的缓冲地带,不至于无所适从,仓皇无措。 来之前,贝一旎特意给舅舅打了电话,并把自己的航班信息发给了舅舅。电话里,舅舅也是答应得好好的。贝一旎本以为舅舅是会来机场接她的,可惜她的愿望落空了。 贝一旎掏出备忘录,又看了一遍舅舅家的地址,犹豫了一会后还是买了地铁票主动寻了过去。 赶到舅舅家楼下时,时间刚好是中午。贝一旎没有冒冒失失地直接登门,她找了家面馆吃了碗阳春面,又买了点水果,磨蹭到将近一点钟才按响了舅舅家的门铃。 开门的不是舅舅雷博,而是舅妈方显丽。 方显丽见了她立刻就说道:“哎!你怎么来啦!不是明天到嘛?” 贝一旎挤出笑脸来,把伴手礼奉上,说道:“没有,是今天的飞机。” “哦呦!”方显丽看起来恍然大悟,她笑着说:“我们以为是明天嘞!不好意思哦,都没去机场接你。” “没事没事,你们都很忙,我知道的。” 方显丽没有着急关门,她探身往贝一旎背后一瞧,有些鬼祟地问:“就你一个人来的啊?” “是啊……”舅妈的样子让贝一旎浑身不自在,她突然有了逃的冲动。 方显丽立刻放松下来,她笑得夸张,她说道:“真是脑袋瓦特了,我们还以为你是跟你哥哥一起来嘞!” 贝一旎觉得局促,她也不再往门里跨步子了,她问:“舅舅不在家?那我去店里找他吧。” 方显丽一把拉住她,说道:“哦呦,你快进来,天气好热,来吹吹空调,喝点汽水。你安心坐着,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家来。” 出于客气,贝一旎说道:“不用,舅舅忙的话,我等他好嘞。” 没想到,方显丽竟然真的放下了拨了一半的电话,扭头笑着对她说:“那也好,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第四百八十七章 新生活(二) 方显丽问贝一旎是否吃过饭了,张罗着要给她煎一份牛排。 贝一旎连忙说自己在机场吃过了,不用忙碌。 方显丽仍旧是客气,听她说吃过了,便又开了冰箱,拿出半个西瓜来,切出瓜瓤插上牙签端了一盘子出来给她解暑。 “谢谢舅妈。”贝一旎羡慕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她的表妹依偎在父母怀里笑靥如花,她真心夸赞道:“欢欢成大姑娘了,更漂亮了。” 方显丽神色自豪,语言却很谦虚,她乐呵呵地说:“比不得你,她就是皮肤白。” 方显丽让贝一旎吃西瓜,趁她低头品尝时,眼波流动地上下打量她。 “你在国外还好吧?念书还顺利吧?” “还行。” “我们也想送欢欢出国,就是没那个本事。这几年你舅舅炒股,亏得一塌糊涂。真是要把我气死了!”方显丽叹息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到底,你爸妈还是有本事。” 贝一旎停下了咀嚼,她思索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舅妈话里隐含着什么意思——原来,她这些年拒绝家人的关怀,并没有树立起她桀骜独立的形象,亲戚们都在猜测她仍旧藏着父母留给她小金库呢。 贝一旎读懂了方显丽眼睛里的试探,她无奈一笑,说道:“多打几份工还是扛得过来的。” “哦……那是辛苦,有困难你要跟我们讲,好吧?”方显丽顿了顿,问道:“对了,你找舅舅有什么事?” 终于要开始谈正事,贝一旎脊骨陡然直立,她喉头有些发紧,紧张且期待着。 “舅妈,我哥……他快要出来了……” “啊……是啊……” 贝一旎本要一鼓作气,谁知刚开个头就被舅妈打断了。 方显丽缩紧的身体透露出一种厌恶,她皱着眉头问道:“他什么时候出来?” “就这两天。”贝一旎感到了不悦,心头空荡荡的,她很害怕被拒绝却仍旧鼓足勇气开了口:“我想问问舅舅,我哥出来以后能不能来家里的西饼屋打工?工资什么的都无所谓的,有个地方工作就好。” 方显丽神色未变,唇角始终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看起来挺温暖,贝一旎盯得发起愣,某一瞬间,她甚至认为这样的笑容就是同意的意思。 “这件事不行。”方显丽说道:“旎旎,你是学生,社会上很多事情你搞不清楚的。一个和尚有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我们那个小破店,挤得人多了,大家都不会干活嘞!” 贝一旎的身体僵住了,表情也是,她脑袋蒙蒙的,仿佛耳鸣一般。 方显丽起身打开了电视柜的抽屉,从里头拿了一包东西出来,放在了贝一旎面前,她说道:“你来一趟,我们想肯定是有事。我跟你舅舅早就准备好了,喏,这是一万块钱,你拿着。” 贝一旎下意识就要推辞,方显丽却硬往她怀里塞,边塞边说: “他的事情我们不是不帮,实在是不方便。我们老两口脸老皮厚,但家里还有个小囡,总要顾忌点名声的。欢欢还没有结婚,现在找个好人家很不易嘞,老上海人哪个不讲究个门当户对呀!” 第四百八十八章 新生活(三) 贝一旎的脸红到了脖子上,她浓密的睫毛像受惊后不断扑腾的蝴蝶翅膀。 方显丽见她窘迫,倒是愈发温柔地搂住她,说道:“你住哪里?晚上我们一家人在外面吃个饭,给你接个风。” 贝一旎赶紧摆摆手,说道:“不了,我还要赶车去深圳。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先走了,回头有机会再来看你们。” “哦呦,这么赶呀!”方显丽拉开了贝一旎的背包,把拿包钱塞了进去,她说道:“这钱你一定要拿着,不拿的话就是怪我跟你舅舅了!” 贝一旎瘦得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背包的袋子,她嘴唇发抖,内心深处很难受。但犹豫再三,她还是把那笔钱收了下来,用轻慢的声音感激道:“给舅舅、舅妈添麻烦了……” “哦呦!这是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能帮的忙我们一定帮!旎旎,我本来还想留你住一晚上,跟欢欢讲讲国外留学的事情嘞!要不,你住一晚上吧?” “实在不好意思,我回头给欢欢发邮件吧,成么?” “好的呀。”方显丽先一步朝门口走去,她主动拉开大门,说道:“那我就不送你了哦,再会。” 走在宽阔大路上的贝一旎泪流满面,她一边走路一边用力地抹着脸,可是眼泪怎么也擦不干。 她并非觉得多么委屈,也并非怨怪舅舅、舅妈薄情,她只是很想念妈妈。 非常,非常地想。 贝一旎比杨鹤羽早一天到深圳,她在火车站附近找了间私人旅舍凑合了一晚上。旅舍卫生状况不佳,贝一旎容易过敏,床单弄得她浑身发痒。但因为实在太过疲累,她竟然睡着了,睡得还挺香。 醒来后,她去冲了个澡,换上一件最喜欢的连衣裙——那裙子的材质是丹宁的,洗得越旧越有味道,她退了房去火车站等杨鹤羽。 与杨鹤羽见面,对贝一旎来说是难得的快乐事。她原本是打算在上海住一天再来深圳,这样就会跟杨鹤羽是同天抵达。计划改变后,她并没有和杨鹤羽说,她想她总要学会消化一切——快乐或者恶心,来者不拒,不得挑食。 贝一旎把装了一万块钱的背包背在胸前,手里头拿着一本速写本和圆珠笔,蹲在出站口的花坛上画画。烈日照得她流汗,也让她心头的阴霾散开。贝一旎长而蓬松的头发迎风飞舞,看起来有自由艺术家的派头。 贝一旎和杨鹤羽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对方,贝一旎把嘴里叼着的笔帽取下套回原位,朝杨鹤羽奔跑过去。 杨鹤羽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用裹着怜悯的欣慰眼神看着她,用兄长的口吻说道:“高了,也瘦了。怎么样?还好吧?” 贝一旎难得笑得开怀,她抬起下巴,乐呵呵地说:“我好得很!” “你怎么来的?我查了时刻表,你应该在我后面到呀?你坐的哪班车?” “都胜利会师了,你还管这些干嘛!”贝一旎摸着肚子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肚子问题。” “走,哥请你吃顿好的。”杨鹤羽抓过贝一旎的背包,说道:“咱们吃中餐,不吃西餐,要辣的,不要甜的,好吧?” 第四百八十九章 新生活(四) 按理说,到了广东,吃火锅也得是清水打边炉。但贝一旎祖籍重庆,加上杨鹤羽这样一个吃惯了特别酸辣口的西南胃,两个人最终到了一家打着重庆火锅招牌的馆子坐下。 有趣的是,那馆子的老板却说着一口地道的成都话,每个字的尾音都要缠绵地抖三抖,弄得杨鹤羽和贝一旎哭笑不得。 好在锅底食材还有些样子,毛肚、黄喉、鸭肠都还新鲜。 贝一旎问道:“我嫂子还好吧?” “嗯,”杨鹤羽将涮好的毛肚放在贝一旎的蘸碟里,说道:“她本来想一起来的,但前阵子身体不好,刚出院没多久,我怕她太辛苦,就没让她来。” 贝一旎惊讶,她问道:“怎么了?” 杨鹤羽轻松笑笑,回道:“没事,快吃,凉了不好吃了。” 贝一旎满是愧疚,她说:“真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让你在家陪嫂子了。这些年,我们给你们添麻烦了。” “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杨鹤羽涮火锅的动作始终没停,但他面前的蘸碟干干净净的,烫出来的食材在贝一旎面前的小碗堆了个尖,他说:“你跟我客气,我可是要生气的。” 贝一旎心里觉得温暖,她埋头吃了起来。 杨鹤羽说:“我知道你在外头勤工俭学肯定很不容易,能坚持到现在,我很替你骄傲。明年就要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回国还是留在巴黎?” 贝一旎深吸了一口气,回道:“不知道。” 杨鹤羽皱皱眉头,他立刻追问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哥,我学的艺术,不是商科、不是管理,也不是工程,我本来走的就是一条没有规则和定势可言的道路。未来的路会是什么样的,我也说不好。” 杨鹤羽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说道:“几年前,你来鹤留采风,并不是这么说的。” 贝一旎读得懂杨鹤羽眼睛里的底色,他是希望她仍旧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勇往直前,心怀梦想的女孩的,但这五年变化实在太大了,她不得不艰难地笑笑,回道:“太难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事情是容易的。难不要紧,但你应该要知道自己将去往何处。每个人都应该去思考人生的追求,越早越好,晚一点也没关系。你坚持学艺术,我觉得非常好。人类精神世界的满足与丰富都是艺术家给予的。在我看来,个人的最高追求应该是为他人谋福,不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值得一搏。” 说这番话的时候,杨鹤羽的眼睛里闪着光,他并非说教,而是发自肺腑地将自己的人生感悟分享给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丫头,他说: “不管发生什么,保持内心的冲动,让生命有活力,就会收获快乐。你可以啃硬面包,可以喝兑了水的牛奶,但你的血液里应该流淌着蜜与奶油。是不是?” 贝一旎没法不被鼓舞,她松快地笑了,朝气很快回归到她本就青春的面颊上。 第四百九十章 新生活(五) “知道了,我会继续坚持创作的。如果拿不到在法国的艺术居留,我就回国来。”卸下了沉重的贝一旎给杨鹤羽夹了一块老肉片,开起了玩笑,她说:“哥,从前没觉得你特别能说,你是隐藏实力还是被我嫂子给改造了?” 杨鹤羽看着满脸坏笑的贝一旎,抿了抿嘴唇但仍有笑意逃逸出来,他说道:“你呀,这么牙尖嘴利,我看以后什么人能制得住你。” “你是说男朋友么?”贝一旎抬了抬眉头,说道:“我一直都有男朋友啊!” 眼见着杨鹤羽露出了长辈般错愕又紧张的神情,贝一旎情不自禁地大笑,她一边吃一边感慨:“天啦!你竟然会这么惊讶!哥,我是个成年人嘞!” “不是……”杨鹤羽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抬指敲了敲桌子,问道:“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跟我和娇娇说呢?” “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好说的呀。” 见贝一旎满不在乎,杨鹤羽急切地追问:“那怎么现在又说了呢?” “因为……我觉得这个挺合适,”贝一旎忽而安静下来,她娴静一笑,说道:“可能以后就是他了吧。” 杨鹤羽提起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他消化了一会,问道:“什么人?在巴黎么?” “中国人,也是在巴黎读艺术。跟我一样,是个穷学生。”贝一旎俏皮地抖抖肩膀,说道:“但他比我有天赋。” “哦……”杨鹤羽想了想又问道:“长什么样?有照片么?” 贝一旎差点没笑喷出来,她回道:“哥,你怎么也会这么八卦啊!” “怎么是八卦呢?情人眼里出西施,到底什么样,我得自己看看啊。”杨鹤羽说道:“这么大的事儿,贝一铭还问过我,我当你没有呢。这简直是丢失重要情报嘛!” 谈到了贝一铭,贝一旎的沉重感又回归了些,她说道:“你别跟他说,以后要是真的在一起了,我会告诉他的。” 杨鹤羽看出了她神色的变化,劝道:“他是你哥,亲哥,这个世界上他是你最亲的人。” 贝一旎冷笑着,她深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这几天愁得都快秃头了,你说他出来以后怎么办呢?他能不能把自己管好?我在国内也待不了多久,很快我就要走了……” “你不用操心这些,好好搞你的创作去。”杨鹤羽打断了贝一旎的话,他说道:“你放心,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安排他进绿珍珠。” 贝一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半晌她说道:“你……你不是从来不弄这种走后门的事么?” “不是走后门,你哥有他的优势。”杨鹤羽认真回道:“他有营销天赋,而我们在这方面正好有短板。当然,我不可能给他一个很高的职位,但是他的生活也需要重头开始,我想他应该是能明白的。” “那太好啦!”贝一旎激动地拍了桌子,筷子都被她震得掉落在地。 服务员送上赶紧的筷子来,杨鹤羽看着孩子一般快乐的贝一旎,打趣道:“还说你不关心他,你们两个啊,从小就这样,什么时候能正常一点?” 第四百九十一章 拒绝(一) 贝一旎从背包里把她舅妈给的那一万块钱拿了出来,递给杨鹤羽。 “这是家里亲戚给的,你帮我转交给他吧。也该够他生活一段时间。” 杨鹤羽却把钱推还给了她,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卡来说道:“那钱你拿出去用吧,你哥的事,我和你嫂子都准备好了。” “那怎么行!”贝一旎感动得眼热,她把那包钱往杨鹤羽怀里塞,说道:“已经很麻烦你们了,这些年你跟嫂子送给我寄东西,我不能再让你们给钱了。” “不是给,我们借给他。”杨鹤羽把钱放回到贝一旎的背包里,眨眨眼说道:“别闹了,你还是学生,这钱就该给你用。不过啊,亲戚的钱你最好记个账,以后有个婚丧嫁娶的你也好还上这份人情。” 贝一旎想起在舅妈家的遭遇,再看看对自己爱护有加的杨鹤羽,她心中翻涌起各种情绪。 良久她才开口道:“哥,我想和你说个事……” 杨鹤羽刚拾起筷子准备开动,又被她吓得丢掉筷子,他坐直了半开玩笑道:“你今天跟我说的事儿,都挺吓人。说吧,我听听看,还有什么更惊悚的。” “我见到她了,”贝一旎抬了抬眼皮,盯住杨鹤羽说:“楚知颜,我见到她了。” 仿佛有人拿着锤头当头给他来了一下,杨鹤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整个人都是僵住的,脑袋一片空白。 贝一旎见他失态,她心里头更是替杨鹤羽感到不值,她便说道:“她早就结婚了,儿子已经五岁了。她住在大房子里,有钱请得起家庭教师,是个阔太太呢。” 贝一旎原本是打算将这件事彻底忘记的,但是杨鹤羽对她是这么的体恤,这样的关怀,她不想在心中藏着一个与杨鹤羽有关的隐秘。但她注意到,此时此刻,杨鹤羽的手指头都在发抖。她忽而担心自己是不是做了错事,到底还是太过于年轻,心里头压不住事,也许她不应该这样冲动地就把这件事说出来。 终于,杨鹤羽僵硬的表情不自然地活动了下,看得出来他竭力想轻松下来,他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会见到?有这样巧的事……” 贝一旎紧抿嘴唇,她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这个话题。自从十八岁以后,她的感情就从未出现过空窗,但她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刻骨铭心。 杨鹤羽冲她微笑,她看着格外心疼。 “我在一个画廊做兼职老师,是她认出的我。她……可能是看得出来我是穷学生,想给我一份薪酬优渥的工作机会。”贝一旎顿了顿又问道:“我有她巴黎的电话,如果你需要……” 贝一旎说着话,手就伸到了背包里——她其实还留着楚知颜的短信没有删除,但她没有说。 她一边动作,一边观察杨鹤羽的反应。 杨鹤羽恢复了常态,他朝贝一旎摆摆手,说道:“不用,没事。你别忙了,快吃吧。” 贝一旎应了一声,她把包放回了原位,下定决心等回了宾馆就把短信删干净,再也不给杨鹤羽造成困扰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 拒绝(二) 那天晚上贝一旎又是失眠。 因为第二天她就要和杨鹤羽一同去接贝一铭出狱,而她并没有做好去面对兄长的心理准备。 她没有精力去猜度住在隔壁的杨鹤羽揣着心事会怎样度过这一夜,因为贝一旎同样有心事,而且是她不愿意去面对,想起来就如剜心一般发痛的往事。 一直到第二天临出发,贝一旎的心理状态还没调整过来。她想到了当逃兵,便对杨鹤羽说:“我有点不舒服,要不然……我不去了吧……” 杨鹤羽一眼就识破了她的小伎俩,他没有同她商量,只是碰了碰她的肩膀,坚定地把她带出了酒店。 两个人站在树荫下等了很久,才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平头走了出来。 杨鹤羽眼尖,他立刻说:“出来了!” 贝一旎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了看,但她没有紧跟着杨鹤羽的步伐而动,反而向后躲了躲,往树荫里藏得更深。 杨鹤羽看见贝一铭给送他出来的狱警鞠躬,然后听到狱警说道:“走吧!别回头了。” 贝一铭一转身就看见了杨鹤羽,他含蓄地微笑了一下。几年的牢狱时光,杨鹤羽是他唯一的访客,见到杨鹤羽他并不觉得惊讶。 杨鹤羽紧盯着他,他一眼就看得出贝一铭的变化——不是外貌,而是内在。 从前围绕着贝一铭的那股自信到近乎“嚣张”的精气神完全没了,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年进去的时候穿着的白衬衣——袖子长了而天气却很热。即使在这样人人恨不得挣脱束缚的时候,贝一铭也没有丝毫舒展的,他的四肢紧缩着,胳膊贴着身体,摆动的幅度很有限,步子也是窄窄的。 杨鹤羽不等他走过来,就主动朝贝一铭走去,像少年时那样给了他一个熊抱。贝一铭的视线被杨鹤羽的脑袋遮蔽了一半,也正因为如此,贝一铭清楚地看见了倚着红树露出大半个侧影的贝一旎。 “今天是个好日子,欢迎走进新生活。”杨鹤羽感慨道,他放开怀抱看见了贝一铭情绪翻涌的面颊,他说道:“小丫头特意从巴黎回来了,她心里还是很牵挂你的。” 这一次,贝一铭的笑容比较走心,他低哑的声音里透着高兴,他说:“长大了……怎么二十岁还长个?就是瘦……瘦了点……” 杨鹤羽拍拍他,说:“走,把其他手续办完。我们一起回酒店。你洗个澡,换身衣服,咱们去吃饭。” 两个人行走的身影慢慢钻入贝一旎的余光,贝一旎下意识扭过头,视线和贝一铭正对上。贝一铭期待地看着她,发自内心地笑着,但贝一旎却很快扭过了头。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独自坐在了副驾驶上。 杨鹤羽正伸着手要给这兄妹俩做和事佬,却不曾想贝一旎倔起来和贝一铭如出一辙,谁的面子都不给。他只能收回手拍了拍满脸失落的贝一铭,拉开车门请贝一铭先进去。 那司机明显有些局促,他不断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后座上的“小平头”。贝一铭本来还在看妹妹的后脑勺,但察觉到司机异样的目光后,他把视线收了回来丢向了窗外。 再也没有四方墙了,天空是那样的蓝,太阳还在往上爬。 贝一铭很想开窗摸一摸那自由的风,但也只是想了想而已。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被管教,多余的动作就免了吧。 第四百九十三章 拒绝(三) 贝一铭在杨鹤羽的房间冲澡,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洗澡洗得如此认真。毛巾架上放着从内到外崭新的衣服——内裤是新的,袜子是新的,牛仔裤是新的,白t恤也是新的。 等贝一铭换好衣服走出浴室,杨鹤羽立即拿出一双耐克球鞋,放在了贝一铭的面前,说道:“我记得你跟我是一样的鞋码,42,是吧?衣服合适吧?挺好,都是娇娇弄的,她比较时髦。” 贝一铭没注意看衣服是什么牌子的,这时才想起来翻了翻,t恤竟然是个大牌。他顿时觉得局促,说道:“你们怎么给我买这个?没必要,我现在哪里需要穿这个?” “怎么了?你以前不就穿这个牌子的么?”杨鹤羽说道:“别啰嗦,快换上,我们吃饭去。” 贝一铭没办法只能照办,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床上还放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贝一铭走过去一拿,发现也是新的。 三个人依旧去吃的火锅,就是那个成都人开的重庆火锅店,但这一次杨鹤羽订了一个包间。 菜品齐备后,杨鹤羽给自己和贝一铭各开了一瓶啤酒,给贝一旎开了瓶可乐,他端起酒瓶说道:“来,咱们碰一个吧。该说的吉利话,还是得说一下。小贝,恭喜你重获新生!” 杨鹤羽对贝一旎使了个眼色,贝一旎沉着脸嘟囔道:“希望你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杨鹤羽“啧”了一声,他笑道:“旎旎你还不如说法文,这成语说得太硬。” 贝一铭却并不介意,他挨个跟热络的杨鹤羽和冷脸的贝一旎碰了碰,说道:“听你们的,我加油。” 贝一旎打开包,拿出了那包钱,放桌上一放,看也不看贝一铭就说:“这钱你拿着吧。舅妈给的。你最好记个账,小羽哥说了,这种钱往后碰到什么生老病死的事儿,要还情的。” 贝一铭看了看那个厚信封,对杨鹤羽说:“对了,我出狱的时候他们把卡退给我了,说里头还有钱。这些年,你给我打的钱,我后面慢慢还给你。” 杨鹤羽抬抬眉毛,他担心贝一铭误会,赶紧说道:“我是逗旎旎玩呢,哪里需要你还钱?!快别扯淡了。” 贝一铭连连摇头,他说道:“你们两口子也就是个工薪阶层,能有多少钱?这些年照顾我,还要照顾她,跟养了两个孩子似的。这钱我肯定是要还的,你不能不要。” 贝一铭把贝一旎拿出来的钱推给了她,说道:“这钱你拿着,账记我头上。” 贝一旎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火气,她冷哼一声,嘀咕道:“就知道充大头,自己几斤几两到现在还搞不清楚。小羽哥能不管你么?我们欠人家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贝一铭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头点个不停,附和道:“是,你说得对。” 杨鹤羽弄不过这两兄妹,他求饶道:“你们两个要是真感谢我,就好好吃饭。今天我不是主角,你们两个才是。这么多年没见了,话题别放我身上,行不行?” 第四百九十四章 拒绝(四) 贝一旎气冲冲地回道:“我没话跟他说。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个人到了如此地步,竟然还这样大言不惭。” “我没有……”贝一铭试图争辩,但贝一旎还是很快打断了他,她说道:“那你就不要那么多话,把小羽哥对我们的帮助记在心里就好!” 贝一铭愣了愣,他还是第一次被妹妹这样教训,难免有些不习惯。良久他才点了点头,不再回应了。 杨鹤羽见状,只好又跳出来打圆场,他问道:“小贝,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就留在广东。”贝一铭回道。 他这一句回答同时吸引了杨鹤羽和贝一旎的注意,贝一铭没有等他们发问,就主动说道:“在里头有个人一直挺照顾我的,他刑期长,还要十几年才能出来。他说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很多年没见了,拜托我去照顾照顾……” “你疯啦!”没等贝一铭说完,贝一旎又急得吼出来,她站了起来,讶异道:“坐牢是改造去的!你当是在交朋友呢!” 妹妹的态度始终带刺,贝一铭忍到了现在实在忍不住了,他忍着气尽量缓和地说:“他很照顾我,人也不坏……” “不是坏人会坐牢么?!”贝一旎寸步不让,她并非是个刻薄之人,她也知道此时自己说出来的话杀伤力有多大。可是她就是忍不住,非要说出来刺激贝一铭。 “好了!旎旎,你今天怎么回事?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干嘛非要说这么伤人的话!”杨鹤羽正色道,他严厉的目光驯服了贝一旎,令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坐回原位。 杨鹤羽看向贝一铭,他说:“小贝,我们绿珍珠现在发展得不错,我想,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不用,”贝一铭打断他,说道:“我不能总是拖累你。” “不是,”杨鹤羽解释道:“你听我说完……” “不用,”贝一铭再一次打断他,说道:“真不用。我已经答应别人了,不能食言。” 贝一旎心中失望至极,她冷哼一声,凄然地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永远是这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一点意见都听不进去!” “看来你害死爸妈还不够,你不把身边真正关心你的人都害死就没完!”这一番话一说出口,贝一旎就忍不住想哭,她站起来端起满满一瓶啤酒灌了一大口,放下酒瓶便夺门而出。 杨鹤羽既牵挂贝一旎安危,又操心贝一铭心态,他皱着眉头,左右为难地说:“都别闹了,旎旎她还是个孩子,说话锋锐了些,你包涵下。至于留在深圳的问题,我觉得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我跟你说进绿珍珠,其实算是个邀请。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我的一些想法,你了解之后再决定。” 杨鹤羽说话的时候,贝一铭一直都垂着眼皮饮酒。他从小喝酒面不改色,可是这一次却早早地红了眼皮和眼圈。 贝一铭吸了吸鼻子,抬眼看了下杨鹤羽,他说: “以前,我跟你谈旎旎的事情,你说她应该自己做主。旎旎还是个孩子,你都认为她可以自己做主,怎么我就不可以了?小羽,你看不起我……” 贝一铭笑了一下,是自嘲的笑。他绷紧嘴唇,不露一颗牙齿。他抬手点了点杨鹤羽,重复道: “你也看不起我。” 第四百九十五章 拒绝(五) 到了这个时候,杨鹤羽已经后悔昨天被贝一旎搅乱了情绪后,错过了先一步解开贝一旎心结的时机,拖到今天弄成这样尴尬的局面。 他尤为关注贝一铭的情绪,立刻说道:“你误会我了。我没那个意思。” 贝一铭只是浅笑,也不争论,他说:“旎旎不想看见我,我就不去她眼前添堵了。你快去,去看看她,把这个红糖糍粑带回去给她吃。快去快回,我先吃着,等你回来。” 杨鹤羽接过他端过来的红糖糍粑,叫了服务员送来打包盒。贝一铭帮着杨鹤羽一起又添了一块锅盔放在里面,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杨鹤羽,说道:“快去吧,别让她跑出事儿,拜托了。” “行,那你先涮着,我一会就回来。”杨鹤羽指了指酒说道:“酒留着等我回来喝。” 火锅店离他们入住的宾馆不远,杨鹤羽三两步跑回去,敲了贝一旎的房门,还好她在房间里。 杨鹤羽见贝一旎脸颊上还挂着泪痕,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啊,怎么一见面就开火呢?” 贝一旎擦了擦脸,说道:“我急啊,我看他这几年一点变化也没有!他根本没有好好思考过自己的错误,以及往后该如何赎罪,他骨子里还是那样地高高在上!” “旎旎,你要给他时间,现在最迷茫的人就是他了。”杨鹤羽把打包回来的东西放在梳妆台上,说道:“你看不出来么?他已经改变了很多。将来的生活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一定要支持他。” “我当然想啊!要不然我也不会回来的!”贝一旎忽而泪流满面,她哭得止不住。 杨鹤羽赶紧给她递纸巾,他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把这么重的负担丢给你。你放心,你回去念书以后,我肯定会照顾好他的。” “不是……”贝一旎抽噎着,她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去看过爸妈。我不敢去……你知道么?我有多想去,但我不敢去!好不容易等到他出来了,他竟然都不想着去看看爸爸妈妈……你知道我有多失望么?!” 杨鹤羽还未料想到这一层,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贝一旎心头压着的沉重负担。 贝一旎平复好情绪,说道:“哥,你帮我去跟他说吧,明天我就要回成都去给爸妈扫墓。他去不去……让他给我个准话。” “行,”杨鹤羽满口应下,他拍拍贝一旎的肩头,安慰道:“别哭了,吃点东西。我们很快回来。” 往回走的路上,杨鹤羽想:是该跟贝一铭聊聊往事,那如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发生的悲剧恐怕在这兄妹俩的心底都留下了大窟窿。 只是没想到,当他回了火锅店,包厢里竟然空了。 杨鹤羽心头“咯噔”一下,他完全没料到贝一铭会跟他来这出金蝉脱壳。 他赶紧去前台问情况,那圆脸大婶则撇着一口重庆话说道:“耶!走喽!给你留了张纸条。” 那纸条上写着:我走了,谢谢你们。等我安顿好自己,再联系。 第四百九十六章 龙脊山谷(一) 贝一铭的不告而别着实伤透了贝一旎,杨鹤羽担心她承受不住,便陪着她回了趟成都。 贝一旎父母的灵位是一个镶嵌在墙壁上的小墓碑,贝一旎泪流满面地用纸巾细细将那块墓碑擦得反光。 在正常的生活节奏里,悲伤总归是要过去的。贝一旎要去继续自己的学业,杨鹤羽要回归管理者的角色,短暂的相聚后是注定的分别。 贝一旎戴着一副大而黑的墨镜,她面色冷漠,临别之际,她对杨鹤羽说:“以后他的事情都不要告诉我,除非他死了。” 这一对兄妹做事如出一辙,弄得杨鹤羽疲累不堪。但他没有更多时间去调整,马不停蹄地赶车回了鹤留——种植了五年的澳洲坚果今年开始产量提升,而十年前最初种下的那批坚果树已经进入最佳树龄,从刘文聪他们报告而来的信息看,澳洲坚果将在今年迎来第一次大丰收。 这些坚果将要远销欧洲,出现在欧洲的高端坚果市场上,杨鹤羽临出发前在管理层大会上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品质——必须以高于《gbt-2008坚果炒货食品通则》的质量标准对质量问题严格把关,他要让云南出产的高品质澳洲坚果一炮打响,彻底吸引发达国家的注意力。 鹤留虽然是澳洲坚果在中国大规模发展的先行者,可是从整体来看,澳洲坚果产业在国内仍旧属于新兴产业,与世界相比,起步相当晚。十年前杨鹤羽以一个技术员的身份走入这个行业,他潜心十年关注在优选种苗和栽培技术上,现在绿珍珠坚果公司已经筛选培育出了十余种优质种苗在地形复杂的鹤留地区蓬勃生长。 但随着产量的逐步加大,杨鹤羽意识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他们尚且缺乏优秀的采后管理流程,比如采后处理、新型加工技术及装备等。杨鹤羽估算了一下,他并没有多少时间去解决这件事,倘若不在澳洲坚果的脱皮、脱壳、干燥工艺上应用新技术,始终依赖人工的话,不出三年他们绿珍珠采收上来的坚果质量就要出现大问题。 杨鹤羽一回到鹤留,便组织召开了坚果研究院的会议,对近期及未来澳洲坚果的产品质量控制要点进行了分析与讨论。 刘文聪说道:“我说一件事,关于初加工设备的问题。初加工设备技术落后会造成果壳表面破损或污染,目前我们的处理方式是通过淘汰来保质量,在产量不大的情况下,成本尚在可控范围。但明后年,所有基地都遍地开花后,如果这些缺陷还控制不好,那到时就不是赔本的问题了。咱们产品的保质期、外观、产品标准化程度不够,老外对我们中国出产的澳洲坚果的品质印象一定会大打折扣。” 杨鹤羽回道:“我认为,去皮机、分级机、干燥机还有包装机,这些关键环节都需要鸟枪换炮。这个问题你牵头拿出我们这边的具体总结性报告和需求方案来。我们可以去争取省内乃至国家的各级资源的,没有必要闭门造车嘛。我们应该走出去看看,带着我们的需求去寻找合适的解决方案。合理引进配套设备,灵活运用,逐步缩小乃至消除与世界坚果生产加工装备的差距是目标;以良种培育促进高质量产品产业链的形成,获得更大的国内外经济效益才是目的。” 第四百九十七章 龙脊山谷(二) 杨鹤羽的话让刘文聪连连点头,可是认同中他似乎又面露难色。 杨鹤羽看出来,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没问题,我懂您说的未雨绸缪。”刘文聪露出了局促的笑脸,他说:“可是现在财务端控制的挺严格,说是不可能有多余的费用批复到我们这边。前阵子上海有个工程技术公司研发了一款新的脱壳机,邀请我们去考察,陈老那边觉得挺不错的,本来想采购,但申请还没提就被打回来了。” 杨鹤羽回道:“我知道,今年翠嶂鲜品那边的主要投入都在茶叶、核桃上……” “是的呀!”刘文聪抢话道:“说是核桃产业提质增效任务很重,需要进行低产低效改造的核桃林有将近50万亩,按每亩投入200计算,那就是一亿元!可是总公司那边得到的支持发展资金不足一千万,听说陆总正烦着呢。还有一件事您应该也知道了吧?就是龙脊谷开发的事情,总公司那边也反馈让我们暂缓。” “我知道。”杨鹤羽叹了口气,他沉思道:“这件事我准备回昆明的以后找陆总亲自汇报的。龙脊谷那个地方很适合种植澳洲坚果,一直没发展起来是不应该。那是个好地方,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它争取下来。我们在这里讨论产品质量,就是种植和初加工两手抓两手硬,缺一不可。总部那边的看法,你们先不要当成负担,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该交出来的报告,我到时间就找你收。剩下的问题你交给我就行。” “成,没问题。”刘文聪说道:“我们加班加点,周末不休,两个星期肯定把报告交给您。” “好。”杨鹤羽叫了散会,他跟着刘文聪一起实验室找陈启华,要与陈启华沟通与瑞氏公司联合开发新产品的可行性方案。 他们一群年轻人刚刚走出会议室,还在三三两两地聊着业务细节,突然不知从何处泼过来一杯滚烫的水。 幸好这一群人年纪都小,反应也敏捷,大家机敏地向后一退,一抬头就看见了披头散发的陈彩云像头疯了的母牛一般冲过来。 陈彩云冲着杨鹤羽大喊,她叫骂道:“杨鹤羽,你个杀千刀的!你把楚蓉生藏哪儿去了?!” 不等杨鹤羽做出反应,众人早就把陈彩云给架了起来。 陈彩云一边挣扎一边喊道:“想要跟老娘离婚!我呸!临到老了,他还要跟老娘离婚!真不是东西,简直就是畜生!杨鹤羽你别以为你把他藏起来,藏个几年就能跟老娘离婚!我告诉你!从今往后,老娘就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他楚蓉生!想跟我分居,想跟我离婚,老娘拿把刀把他杀了,死了做鬼也要捆着他一起!” 没一会,楚雨婷也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她见她妈吃亏,也跟着一起撒泼,又是撕又是扯的。只有当眼神接触到杨鹤羽的疑惑不解时,才露出了些许羞态。但她护陈彩云心切,手上的动作一点也不松懈,抓得那些老爷们各个脸上都是红道子。 第四百九十八章 龙脊山谷(三) 众人挡在杨鹤羽前面,纷纷嚷道:“你们哪儿来的?!在这里闹什么呢!” 绿珍珠是翠嶂鲜品的下属子公司,人才经过几轮洗牌后,原有翠嶂农场的老员工所剩无几。他们都不认识这个撒泼的女人,也不清楚她口中那个“楚蓉生”是谁。 杨鹤羽皱着眉头看着闹得鸡飞狗跳的陈彩云,他交待道:“去把保安喊来,这里是公司,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这些年,陈彩云母女没有少让杨鹤羽吃亏——坦荡君子最怕遇到泼皮小人。 一直以来他顾念着楚知颜的关系,总是对楚家人多有关心,礼让有加。但陈彩云母女的行为确实挑战了他的底线,而楚蓉生给这对母女两人收拾残局时对他袒露的关于楚知颜当年“离家出走”的背后真相,更让他心如刀割。从那之后他算是彻底对楚家转变了态度——不再主动联络,仿佛不曾认识过一般。 这种态度转变是很微妙的,不光他有,楚蓉生也有,甚至不知是何缘由连陈彩云和楚雨婷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消失在了杨鹤羽的生活中。 因此当楚蓉生忽而寻找到杨鹤羽来谈承包基地的事情时,杨鹤羽很是诧异。当时他就觉得楚蓉生来寻他这件事有些蹊跷,但他并没有深究,因为杨鹤羽意识到只要他开始和楚家人打交道,那么回忆起楚知颜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当时杨鹤羽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公事公办,尽量减少与楚蓉生的交流,所以他把楚蓉生支给了龙脊山项目组的唐峰。 杨鹤羽对自己的逃避是不满的。 他是心中有执念便坚定不移的人,但是在感情上,他认为他是违背了心中的执念的——不管背景与过程如何,结果就是这样——他选择了金娇娇,放弃了楚知颜。 可是,在深圳那一晚,当贝一旎把楚知颜当下的生活描述给他时,他的心忽然轻松了。 杨鹤羽突然意识到,他的执念并非是得到楚知颜,也并非是拥有一段纯澈浓烈毫无瑕疵的爱情,他的执念只是楚知颜知否能够获得幸福。 也许他不是楚知颜幸福生活中的主角,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这种思维的转变让杨鹤羽不再逃避着去遇见与楚知颜有关系的各种人,他甚至想去上海去看看婚后就没有再去拜访过的周老师,他想把这个好消息一并告诉她也让她能够获得安心。 他现在已经能够非常平静地去对待与楚知颜有关系的一切,在处理这对“泼皮母女二人组”时去掉那些多余的顾忌,反而让一切变得容易掌控。 杨鹤羽知道跟她们两人讲道理相当于对牛弹琴,这一家三口唯一可以对话的只有楚蓉生。杨鹤羽毫不犹豫地叫来了保安,然后在保安路过的时候悄悄打了声招呼,他说:“都是女士,你们注意下动作,别太粗鲁。” 杨鹤羽看着陈彩云母女两个被保安给连拖带劝地弄出了办公楼,他扭头问刘文聪: “龙脊谷基地的交接工作不是停了么?” 第四百九十九章 龙脊山谷(四) “停了啊!”刘文聪推了推眼镜。 他的眼镜还残留着一两滴溅上去的水珠,也不知道是口水还是热水。他别扭地将眼镜取下,想伸手擦又停住了。刘文聪两根指头捏住眼镜腿,皱着眉眼说道:“陆总对我们提报上去的开荒和周边配套的工程报价有意见,他没批,我们跟翠嶂鲜品二分公司的交接工作就暂时停了。” 不一会儿,保安科长冯伟闻讯赶来,他有些惶恐地说:“杨总,您没事吧?” 冯伟额头冒着汗,生怕杨鹤羽会兴师问罪。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可真是有冤无处诉。 因为公司的门禁给农户开特权是杨鹤羽自己签发的制度,他说过就是要让附近的农户尤其是签订了集约协议的农户能够随时随地找到他们——门禁不对农户设防是为了给农户安全感,让他们相信自己身后能依靠的是和他们同心协力的一棵大树。 冯伟说道:“我马上交代下去,严控门禁,这种闹办公室的事情肯定不会再发生……” “不用,”杨鹤羽打断他,相较于那些围观的人们紧张的神色,他始终泰然处之。杨鹤羽转而对刘文聪说道:“你去帮我喊一下唐峰,我在办公室等他。” 杨鹤羽问了唐峰有没有一个叫楚蓉生的大伯去找过他,唐峰立刻回复: “来过,我已经跟他说过了龙脊山谷的项目会暂缓,让他回去等具体通知了。” “那他怎么说?” 唐峰答不上来,他只能实话实说,回道:“他……好像没说什么,我当时挺忙的,就没细问。让他登记了信息,就让他回家去了。有什么需要问的么?要不我找找他去……” 杨鹤羽摆摆手,他决定亲自去一趟龙脊谷,他预感楚蓉生现在就在那里。杨鹤羽开车驶出绿珍珠公司大门后,从车窗里看到了蹲在路边的陈彩云和楚雨婷——陈彩云见了他便蹦起来,但杨鹤羽并没减速,他反而加速离开,在倒后镜里看到楚雨婷拉住了失态疯癫的陈彩云。 龙脊谷基地在国营农场时期就是属于翠嶂农场二分场的,杨鹤羽不是第一次来龙脊谷,大约还是八、九年前,他就曾经到过龙脊谷,那时候正是翠嶂鲜品第七分公司凭借澳洲坚果试种基地在省内大放异彩的时候。 时任翠嶂鲜品第七分公司总经理的田益民经常带着杨鹤羽在各个兄弟公司做分享和报告,当时杨鹤羽在考察了二分公司的周边环境后,认为龙脊谷的气候环境是非常适宜种植澳洲坚果的。 二分公司的领导当时也很重视,很快就在龙脊谷推进了澳洲坚果的种植。可是到现在年过去了,龙脊谷上上下下澳洲坚果的种植仍旧是稀稀拉拉,不成规模。 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龙脊谷周边交通不便,仅仅只有一条公路入山。进山之后,山势险峻、道路狭窄,想要在龙脊谷内推进坚果种植需要一支能打硬仗的团队;第二,龙脊谷周边是苗族聚集区,那些苗族人的思维还未被打开,对种植澳洲坚果非常抵触。 第五百章 龙脊山谷(五) 这样一来,对“绿珍珠”来说——成事三要素,天时、地利、人和,龙脊谷只与“天时”沾边,其余两项则是相去甚远。 绿珍珠母公司翠嶂鲜品董事长陆庆国至今仍旧是绿珍珠名义上的老大,基于公司整体的财报他反对杨鹤羽现在就去啃龙脊谷这块硬骨头,认为付出与回报将会不成正比。 但杨鹤羽还是坚持能够尽早完成与翠嶂鲜品第二分公司的交接,把“山上造林”和“山下修路”两件事提上日程。因为随着他掌握的信息越来越充分,杨鹤羽就越能判断出十年后坚果市场的爆发期,他不希望绿珍珠会因为储备不足而错过那个不远的爆发期。 杨鹤羽把车停在了龙脊谷的入口处,轻装上阵,攀山寻人。 沿途他能看到那些稀稀拉拉的坚果树像疯了一样地生长着,陆庆国劝杨鹤羽暂时不要去弄新基地的时候给他讲了个真实的笑话,他说:杨鹤羽眼里宝贝一样的澳洲坚果在那些苗人的看来却连烧火棍都不如,因为费了半天劲砍了回去烧火,却因为含油量过高,树枝们迅速就烧光了。当地人都称这疯长的树为:连柴火都不如的废物垃圾。 杨鹤羽听了心疼。 因为他很清楚当年在龙脊谷能种下这些树苗实在是很不容易的。那时候的育苗本就珍贵,能翻越山岭守在这没电的山头让坚果树扎下根更不容易。可惜任何的不容易一旦没有坚持下去,“不容易”就变成了“没意义”,实在是让人叹息。 突然间,杨鹤羽看见了楚蓉生远且小的身影——楚蓉生正在聚精会神地给澳洲坚果修剪枝。杨鹤羽迎着他走过去,途中他看见了一处破落的小屋子,门口晾晒着衣服,显然是有人在住的模样。 “叔……”杨鹤羽在楚蓉生身后唤他。 楚蓉生转过身,满脸都是汗珠。他一边应声一边高兴地放下修剪工具,边走边说:“你怎么来了?来来来,到家里喝点水去,这天太热。” 楚蓉生领着杨鹤羽到了那一处破旧的房子里,杨鹤羽讶然道:“您住在这儿么?” “是啊!”楚蓉生舀了一瓢水给杨鹤羽递过去,他正色问道:“原来二分场的人在这里造林的时候就住在这里,我看东西也还齐全,空着也可惜,就住下来了。小羽,是不是不符合规定啊?我是不是要付租金什么的?你告诉我,我交!” 杨鹤羽四处打量着,他回道:“叔,龙脊谷基地我们现在还没正式开始入驻。具体的入驻时间还没定,等确定后基地后续承包的流程我们是按照登记名单安排培训与考核的,您没必要守在这里。” 楚蓉生笑了,他连连摆手说道:“哎!叔可不是在这里占山为王,我知道你们有规矩的。” 楚蓉生开笑嘻嘻,他从一个木盒子里取出很多个笔记本,抱着亮处展示给杨鹤羽看——竟然都是当年杨鹤羽在只有十亩的试种地做坚果种植时留下的笔记。 那时候楚蓉生是他名义上的师傅,他总是护着杨鹤羽,让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第五百零一章 龙脊山谷(六) 这一刻,杨鹤羽还是有些感动的。 楚蓉生一边翻着笔记一边说:“我得在这里熟悉坚果种植技术,说起来那时候都是你主导,我其实还没亲手操作过嗫!叔就在这里先守着,等你们过来了,我就能更快进入状态。我已经把这边的几片散林子都检查过了,这段时间我就照着记录,把主枝都给修出来。” “叔,今天陈阿姨到公司来找我了,”杨鹤羽打断了楚蓉生的话,他问道:“是因为您两个闹矛盾了,所以您才躲到这里来的么?” “她去找你麻烦了?”楚蓉生神色陡变,他沉着脸把那些笔记都收了起来。返身走回去时,因为腿上的陈年旧疾而步履蹒跚。 “你是来劝我回去的?我不回去!要是这里不让住,我就走,但我肯定不回去!” 楚蓉生在破旧的竹床上坐下来,胸口略有起伏,他两只手搓在大腿上缓解着心中的憋闷。 楚蓉生老了,老而孤单。 他的生活并不幸福,退休后更是没有了可以对话的人。其实他是很想倾诉的,只是对着杨鹤羽这样的晚辈,很多话他说不出口。 “叔,你躲在这里没用的。陈阿姨总会找到您的,她有的是办法。”杨鹤羽看得出楚蓉生眉宇间的不如意,他叹了口气说道:“您有什么应该当面跟她讲清楚,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楚蓉生涨红了脸,他指尖发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忍了她大半辈子了!不想忍了!我已经是个半截入土的人了,没多少年可活,我要为我自己活一把!我只希望能够清清静静地过舒坦的日子,远离她的日子!我要跟她离婚,可她不同意啊,死活都要捆着我。她不离,那我就走,等挨够了日子她不离也得离。” 杨鹤羽给楚蓉生舀了一杯水,递给他,宽慰道:“叔,你别这么激动。” 楚蓉生看着杨鹤羽,苦笑了一下,回道:“叔是个没出息的人,跟你爸爸没法比。他是鸿鹄,我就是只小麻雀。老天就是爱戏弄人,那一年怎么不是我被下放去茶园呢?要是我去的话,我早点死了,也早就解脱了。也不至于有后面那么多错事……” “我可记得我爸总是在家里说,七分场里就数您最聪明。” 楚蓉生连连摆手,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说道:“大愚若智。叔现在才明白过来,叔的毛病是什么。” 楚蓉生沉沉叹息,接着说道:“叔的毛病就是总也不踩在结实的土地上,非要飘在半空里,幻想那些根本摸不着的星星。你说叔是不是很蠢呐?” “还好,我还有些日子可以改变。我想好了,我就要在这里扎下根来。踏踏实实地伺候这些树,等着真真切切的果子挂上树梢。别的不想了,叔就把这一件事做好就成。” 这一次楚蓉生把自己的真心袒露得很彻底,他拍拍杨鹤羽,笑着说:“你啥都别劝,劝不动。” 杨鹤羽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果断的楚蓉生,他把劝和的话吞回了肚子里,扭身看向了屋外那些不成样的坚果林。 第五百零二章 龙脊山谷(七) 这个季节正是澳洲坚果大丰收的时候,可是龙脊谷的坚果林却仿佛种了个寂寞——枯枝裹挟着大串大串硕大繁美的花束,可是就是没有果实,一粒也没有。 杨鹤羽收回了目光,看回到楚蓉生身上,他说道:“申申结婚了,也有了孩子了,您可以放心了。” 楚蓉生呆住了,他神色凝滞,用了一分钟才消化下这句话,反应过来后,楚蓉生快步走到杨鹤羽身边追问道:“你见着她了?在哪儿见着的?” “没有,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消息应该很准确。” “哦……”楚蓉生面颊抽搐了几下,似笑非笑,最终又笑出来,他连连点头,双手紧握着,说道:“好!那就好!日子都是要向前的,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要出事,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准没错。” 杨鹤羽面带微笑,他指着外面的树说道:“叔,你知道外面那些树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么?” “我知道,二分场的人都跟我说了。这里的人都不支持种澳洲坚果,担心你们是来骗地种的,担心你们不履行合同,担心自己的土地租给你们会没收益。” “您都知道?”杨鹤羽不禁反问道:“那您怎么还要来?这块地我们可能没那么快拿得下来,最起码今年不行。” 楚蓉生眉宇之间有久违的狡黠,他笑着说:“我就是来搞定这个难啃的骨头的。我就跟这里苗王较上劲了。擒贼先擒王,只要把那个苗王搞定,还怕拿不下这个龙脊谷嘛!” 杨鹤羽来了兴致,他反问道:“您有办法?” “小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最耐不住磨。有什么事你要真想办成,首先就得拉得下脸面,舍得出时间去磨。你们这代人机遇比我们多,退路多,选择也多。我晓得的,这个地方如果吃不下来,你们还可以去找别的地方。” 楚蓉生拉着杨鹤羽走出了房门,他指着一些悬在山谷上的破屋子,说道:“但是这些人怎么办呢?这段时间我看了一圈,这些人的生活是真的苦啊。齐胸高的孩子就不读书了,瘦得跟甘蔗似的。他们没有眼界,思维固化,很难缠,可是真的丢下他们等下一个十年,就又是整整晚了一代人呐。你是能帮他们的,那就帮帮他们。你们没时间,叔有的是时间。小羽,你让我留在这里,我去跟那个苗王谈,你等着我给你递好消息去!” 杨鹤羽没有料到楚蓉生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他的世界不再只有自己,杨鹤羽很是惊喜。这一次他和楚蓉生是同心同念,他之所以会坚持加快完成龙脊谷的交接,支撑他的正是“站在现在看未来”的使命感与责任感。 杨鹤羽朝楚蓉生伸出了手,郑重地握了握,说道:“叔,你说的没错。现在全省都在推进退耕还林、陡坡地生态治理和低效林改造工程,全省适宜种植澳洲坚果的地方将会越来越多。但我没放弃过这里。我需要一些时间让更高层的人看到龙脊谷的价值。我会为此付出百分百的努力,我会跟您一起努力。” 第五百零三章 讨债(一) 深圳的夜色是赤橙黄绿交汇,霓虹赛过星星。 贝一铭戴着鸭舌帽游走在夜市里,他微微低着头在人群中穿行着,和男男女女擦身而过。 在这座城市里工作的人们,很多都不止打着一份工。他们白天进出写字楼做着各种体面的工作,晚上可能带上乐器、手艺甚至是胃,争分夺秒地收集着金币,只为了能够在这座城市留下来。 他们是多重身份者,贝一铭觉得自己也是。只不过他的多重身份是“无业游民”+“刑满释放人员”,是没有希望且见不得光的。 贝一铭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一家砂锅粥铺的门口。那砂锅粥铺的生意极好,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老板的跑堂声是人间浓浓的烟火气。那老板看到了贝一铭,热情招呼贝一铭进店,却被拒绝了。 因为贝一铭不是来吃饭的,他选择在路边的栅栏上坐下,给了被拒绝后紧盯着他的粥铺老板一个微笑。那老板警惕地转身,和店里的人嘀咕了几句,才重新又忙起来。 店里的服务员忙着端砂锅邀客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看他,贝一铭不喜欢那样的目光,他不知道需要用多久才能摆脱那样的注视。他想要避开目光,却又不得不看着门口,因为他约了一个人在此见面——几年没见了,不盯紧些可能就要错过了。 十分钟后,一辆大众车急停在路边,一位故人从车里跑下来。 贝一铭喊住打算往砂锅粥铺里冲的童鑫,说道:“喂,在这里!” 童鑫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僵硬着身体转身,迈着不太稳的步子,一脸不自然地冲贝一铭走过去。 “你……你出来了?” 这些年童鑫从来没有去探视过贝一铭,他曾经是贝一铭最亲密的工作伙伴,但两个人的人生轨迹显然是在五年前就分岔了。童鑫从来没有想过贝一铭会再来找他,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不会再与贝一铭有交集了。尽管如果没有贝一铭曾经的提携,他不会过上现在的生活。 从前在职场上,童鑫总是喊贝一铭老大,但其实他是比贝一铭还要大一些的。童鑫觉得现在不该再喊他老大了,但这一改口,他还有些不适应,神色更是拘谨。他尴尬得忍不住解释道: “这些年,我工作太忙了,所以没去看过你,你别介意啊。您找我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帮上,我肯……” “还钱。” 贝一铭忽而开口打断了童鑫,见童鑫满脸疑惑,甚至有些恍惚的模样,他补充道:“那年你买房,我给了你五万块钱。我说不着急还,也没让你写借条。” 童鑫张大了嘴巴,霓虹照在他脸上格外的红亮,他语气夸张地回道:“是是是,我那个什么……我怎么把这茬给忘记了!对不起啊,你放心,这笔钱我肯定还给你!” “嗯,”贝一铭说道:“你现在就给我吧。” 童鑫面露难色,他转头看了看砂锅粥铺说道:“这家粥铺从前我们加班后总来宵夜,我也好久没来了。我们吃点东西慢慢说,我请客!” 第五百零四章 讨债(二) 童鑫拉着贝一铭进了粥铺,他熟门熟路地点了店里的招牌:膏蟹基围虾粥、水鱼砂锅粥,炸豆腐和特色小菜。 老板这时总算认出了贝一铭,他露出了惊喜的模样,拉住他说道:“你可好久没来啦!我刚刚看你就觉得眼熟!你不进来,我都不敢认!快请进!” 老板亲自带着贝一铭和童鑫来到了窗边的一个位子,他张罗大家都挪一挪挤一挤,然后安排两人坐了进去。 童鑫感慨道:“这老板记性可真好!从前你不就喜欢坐这里嘛!” 贝一铭把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了他的小平头。他没有跟童鑫过多寒暄,而是又一次问道:“什么时候能把钱给我?” “咱们这么久没见了,先……聊聊……聊聊嘛……你怎么老是盯着那笔钱啊……” “你不打算还么?” “不不不,我肯定还啊!”童鑫赶紧辩白,他说道:“只是……你还不知道,我成家了。我这个人怕老婆,现在口袋里只有两百块零花钱,你让我现在拿给你,我确实拿不出来。” “什么时候能给我?” “你给我一个星期,五万块钱,我得凑凑。不瞒你说,我最近又买房了,手上的钱紧张。”童鑫红着脸,他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肯定不是胡扯。当时那些钱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你给我钱的时候一点也没含糊,我还钱肯定也不含糊的。” 贝一铭脸色不好看,当年他给钱的时候是个大爷,可如今时代变了,他的身份也变了。虽然他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却不是真正的十恶不赦之徒,贝一铭只能无语地低下了头。 不过,童鑫也并未骗他,他确实是个妻管严,而且手头没那么多的钱。 “你放心,就一个星期,我肯定把钱凑了还给你。我要是不想还钱,怎么会来赴约呢?” 贝一铭从压低的帽檐上方盯了一眼童鑫,他说道:“嗯,那你尽快。” “行,”童鑫把老板端上来的特色小菜和炸豆腐往贝一铭哪儿推了推,问道:“你吃。” 贝一铭主动问道:“你还好吧?现在做到什么职位了?” “唉!”童鑫的叹息吸引了贝一铭的目光,他一边叹气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他说道:“你都不在了,我还能在艾薇混到什么位置?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都是这个道理。我从艾薇出来了,现在在一家国产化妆品公司做市场总监。” “那也是好事。在职场当中凭借一份好的履历背书,跳槽到更高的位置,也是很多人谋求发展的方式。”贝一铭接过他递上来的名片看了一眼,不禁皱了皱眉头,确认道:“爱薇尔?你们公司叫这个名字?” 童鑫懂得贝一铭眉眼里的不屑。他现在所在的公司确实是对“艾薇”的模仿,俗称山寨——模仿国际一线的大牌的名字、包装、产品线,产品宣传物料,然后进驻三四线城市、五六线县城乡镇的日化柜台,靠着打擦边球快速起步。 童鑫自找台阶解释道:“我们公司产品质量挺好的,用的就是肥皂厂的生产线,质量过关的。” 第五百零五章 讨债(三) “看来我还是连累你了。”贝一铭说。 “哪里有!”童鑫大笑着调节气氛,他拍拍桌子说道:“你现在对市场行情不了解,艾薇的日子才是真的不好过!” “看出来了,”贝一铭抬头说道:“我晚上逛了一圈,看到了很多新冒出来的日化品牌。还有不少韩国、日本的,想不到现在女性护肤品市场倍增得这么厉害。” “是啊!不瞒你说,我都后悔叫什么‘爱薇尔’。早知道还不如叫‘萌妆儿’、‘蓝芝儿’来得火爆。现在日韩护肤品在国内火爆得一塌糊涂,随随便便找个韩流明星代言,根本不愁卖的。” “乱世混局各家都有机会,但最终能出位的新品牌肯定是独特的。靠山寨能快速下沉市场,依靠信息差在小城市打开渠道,短期之内对销售有帮助。但这就像饮鸩止渴,求长远不可取。你啊,从艾薇出来也应该找个中高端的品牌过渡。你还年轻,上升空间还是有的,这么急着挣快钱?” 童鑫还是老样子,他在放松的时候讲话最容易结巴,他说道:“也不是……也……也是怀有……理……理想的。只是,可能我……确实没你这么有天赋……而已。招数有限,套……套路也有限……” “我可没教过你山寨,”贝一铭也放松了下来,他笑了笑说道:“跟我没关系。” “嗨!”童鑫开怀大笑,问道:“你怎么样?还习惯么?” “习惯。”贝一铭说道:“大街上放着的还是周杰伦、she、林俊杰,有什么不习惯的?” “你就是幽默。”童鑫又叫了两瓶啤酒。 不一会,桌面上摆满了吃食和酒,贝一铭尝了尝,还是熟悉的滋味。 “现在女性护肤品市场竞争真是激烈,很不好做。我刚刚从惠州下面一个小镇回来,你都不知道,一个5平米的小店,里头有多少品牌的护肤品——没有十家,也有八家。你说我们是山寨,那你是没看到真正的山寨。这生意真是……没……没法做。钱不好挣喽。” “所以你们要找独特性,非要十家八家都模仿大牌的护肤品干嘛呢?你们得另辟蹊径,避开大家都疯狂模仿的产品,走自己的特色。把客单价降低,但要把消费频次提高。” 童鑫眨巴着眼睛琢磨着贝一铭的话,反问道:“你指什么产品?” “你问我?”贝一铭笑了,他说道:“我离开市场五年了。” 童鑫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心里想说:离开五年也没什么,有些人就天生带着对市场的敏锐,即使不身处其中也总能扼住要害。 童鑫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天才,要不是因为有艾薇胜雪产品线的工作经历,他是不可能获得的一份年薪比过去翻了两倍的工作的。 可是童鑫现在越来越觉得吃力,公司的销售部门也对他制定的营销策略很不满意,他嗅到了不妙的气味。 其实童鑫的内心是认可贝一铭的——加入现在的公司,对他来说,是一招错棋。 第五百零六章 讨债(四) 之所以会这样认为,是因为童鑫从艾薇离开后,直接到了行业的最底层。这意味着一旦失败,他将彻底失去身上的艾薇光环,想要再进入世界500强层级的公司再无可能,连行业的中层梯队也不会选择他,他将困在这些不成体系的泥腿子公司不得翻身。 童鑫早就后悔了。人到中年,职场之路本就步步危矣,何况还要为“短视”与“虚荣”而买单。 他是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的——妻子是全职太太,孩子还小,新添了学区房,父母老矣,每一桩事都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举步维艰。 正是这些压力促使童鑫前来赴约。他跟着贝一铭多年,对贝一铭的工作能力很是佩服。他前来赴约,就是想来听听贝一铭对于目前市场的理解,甚至打算给他递橄榄枝。 童鑫有了压力,他不自然地抿了口酒,说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不知道,再说吧。”贝一铭回道:“你知道的,我这种情况想进大公司很难,一条无犯罪记录证明就把我挡在门外了。” “那是他们的损失,”童鑫试探道:“其实,你也不是靠平台成就的人,何必追求大公司呢?去小一点点的公司岂不是更有发挥余地?” 贝一铭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难不成你要邀请我?你不怕我么?” “怕什么!你要愿意来,我求之不得!” 童鑫等着贝一铭接话,好借坡下驴。可贝一铭开了个头就不再说了,他只顾埋头喝粥,似乎很久没有吃饱饭一般。 “够不够?要不要再加一份?”童鑫问道。 贝一铭摆摆手,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吃得太过投入,有些羞赧地擦擦嘴说道:“真香。” “再加一份吧,可以打包的。”童鑫客气着,他说道:“你打包一份海鲜粥,明天可以当早餐。对了,你住哪儿?” “不用了,我住城中村,那地方也没条件加热。” “哦……”童鑫终于递出了橄榄枝,他问道:“你要不考虑考虑到我那儿去?” 贝一铭笑得肩膀都抖了。 “我说真的!”童鑫急切又激动地等待着贝一铭的回应。 可是贝一铭摇了摇头,他答非所问道:“你记得还钱。” 童鑫哭笑不得,他这时才觉得贝一铭是真的变了。这个曾经把钱当草纸般不珍惜的人竟然会在半个小时内找他要了三回钱,还是区区的五万块。 当真是凤凰变草鸡,但对童鑫来说这也许是个好兆头。 童鑫不再力邀,而是话锋一转跟他八卦起来,说道:“对了,马修文后来也被开除了。詹强亲自开的!马修文就是个大傻瓜……” 贝一铭的面色冷下来,他打断道:“不想听他的事,跟我没关系。” “哦……”童鑫尴尬地笑了,他应道:“是是是,过去的就过去了。对了,你还记得sally么?” 贝一铭的呼吸停住了,他看向了童鑫。 童鑫见他感兴趣,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他说道: “她结婚了。你肯定想不到她嫁给谁了,是郭威利!哇靠,真是灯下黑啊!这两个人,真是绝了!听说sally辞职,就是因为怀了郭威利的孩子,然后逼宫上位了。” 他话音未落,贝一铭便站了起来,他说:“这顿你请。我下周再找你。” 第五百零七章 重振旗鼓(一) 贝一铭眼睛望着前方,脚步不停。可是他却全然不再看路,眼睛仿佛只是一个无用的摆设,他看见的全是过往的一幕幕。 那些场景里有他曾经拥有的好日子,做过的美梦,立下的誓言和犯过的错误,以及至今仍旧不敢面对的父母的死亡。 他的随意穿行惹得交通大乱,广东人“扑街”的叫骂混在高扬的喇叭声里。刺耳的声响唤回了贝一铭的灵魂,他一扭头正对上两盏刺眼的远光灯。那刹车急停的司机伸出脑袋来,骂道:“不要命啦!要死去跳楼!” 贝一铭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强烈的情绪随着远光灯的熄灭而渐渐冷凉下来。 贝一铭本想找童鑫拿到钱之后就去秋长镇上看望狱友的八十岁老母亲,可是这趟却跑了个空。他现在成了一个没有目标的人,似乎只有狱友的这个嘱托能让他找到活着的理由。可接下来还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贝一铭只想把自己藏起来,反正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是需要他的,而他总是在给别人惹麻烦,还不如早些了结的好。 他回到城中村的日租房里,又续上了一天的房费,睡到半夜就浑身湿透地从噩梦中惊醒。 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着,他干脆不睡了,起来后用冷水冲了冲黏腻的身体,又一次走出了门。 天色初亮,他在一家白事商店里买了一大卷草纸和元宝,用个红色塑料袋提上往无人处走去。 深圳这个地方似乎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凌晨三点街上依旧有人在划拳、喝酒、吃烧烤,环卫工人总是四点就出街,洒水车唱着歌悠悠荡荡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贝一铭没有在垃圾桶边烧纸,他提着袋子一路走,似乎是想要寻一处理想之地。最终他穿过荔枝林,来到了海边,才打开了红色塑料袋,把那一堆冥品倒了出来。 贝一铭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他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堆草纸钱,然后眯着眼睛往火光里一粒一粒地丢着金元宝。 远处的日头刚冒出了边,薄云被晕染成嫣红色。 贝一铭点燃了一根烟,他只吸了一口让火光燃得更烈了些,然后就把那根香烟放在了岩石上说道: “爸,烟不好,您凑合着抽吧。” 火光熊熊燃烧,贝一铭透过赤色的外焰去看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太阳,缓缓低语道: “我见到旎旎了,她挺好,你们放心。我听小羽说,她又拿到了奖学金,有出息,你们没白疼她。虽然我没看过她现在画的画,但我想一定是很美的。爸,小丫头脾气像你,凶得很。不过,妈,我觉得凶一点挺好。她凶一点能保护好自己。对吧?” 贝一铭皱了皱鼻子,手上的动作缓了缓又说道:“我在这里给你们烧纸,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收到。对不起啊,爸妈,我闯了这么大的祸,没脸去给你们扫墓。” 火光渐渐弱了下去,灰尘扬起,强硬地往人的皮肤上落。贝一铭用胳膊挡了一下眼睛,眼睑下的皮肤湿了一道。 “好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骄阳的光落在了他落了黑灰的脸上,他喉头滑动,露出一个凄凉伤感的笑,他问道:“我给你们烧的纸……你们可能不会要吧?” 第五百零八章 重振旗鼓(二) 贝一铭用沙子把灰烬掩埋,他踏上了前往惠州小镇的路。他不敢停下来,唯有步履不停才能摆脱不安的内心。 狱友给他的那个地址真是偏僻得厉害,尽管是和深圳接壤的小镇,但进了镇子,贝一铭也是兜兜转转才终于在别人的指引下,寻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广东白话传出来,贝一铭听得懂,那是在问他的身份。 他回道:“您好,是鹏哥让我来的。” 里头静默了好一会,贝一铭等了半天,才等来了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给他开了门。 老太太的形象和殷切的目光符合贝一铭的预判,他把买来的水果鸡蛋,往里头递了递,说道:“鹏哥喊我来看看您。” 没想到,那老太太抄起一把笤帚就在贝一铭身上打起来,她一边打一边骂——那语言实在太过地道,贝一铭来不及反应。正要逃跑的时候,那老太太又突然把笤帚丢开了,一把抱住了贝一铭,她哭诉道: “你怎么才回家啊!急死我了!我每天都在等你啊!” 贝一铭低头看了看这个老太太,他想起狱友跟他说家人已经好几年没来探望过了,老母亲上了年纪,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恨极了他。 贝一铭见老太太抱住他不撒手,又总是儿子儿子的叫着,他猜想:这老太太八成是糊涂了。 贝一铭没有挣脱,他任由老人家抱着,不管老人家说什么,他都“嗯嗯”的答应。 终于那老太笑得露出了光裸的牙龈,她拉着贝一铭往家里走,让他坐下,要给他做吃的。 贝一铭赶紧站起来去帮忙,一走进厨房,就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您生病了么?” “我没病,这是补身体的。我要活着,活得好好的,等着你啊!”那老太太端起凉得差不多的药,一饮而尽,擦嘴大笑的模样让贝一铭备受震撼。 一周后,童鑫主动约了贝一铭在老地方见面。 当童鑫拿出了那五万块钱后,贝一铭问道:“童总,我能跟着你干么?” 这样低姿态的贝一铭吓了童鑫一跳,他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回过神来的童鑫连连点头,他说道:“当然当然……不过……你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我还有个妹妹,我过好,她才能放心。”贝一铭认真回应道:“而且,我也想为她做点事。” “理解理解,”童鑫连连点头,但他还是沉吟了一会,面露难色道:“你跟着我是可以,但是职位这方面……我们公司虽然跟艾薇没法比,但是也是个正规公司。该查验的资料,该履行的手续都是少不了的。要不委屈你做我的助理,资料直接在我这边过,容易些。你看呢?” “这个没问题,童总您安排。”贝一铭面色平静,他说道:“但我有一个要求。” 童鑫放松的神经,立刻又紧绷起来,他说:“你什么意思?” “我希望能对产品线做大调整,涉及产品品类和销售渠道。我希望您能支持这个方案。” 第五百零九章 重振旗鼓(三) 尽管贝一铭的态度很好,可是童鑫还是感觉到了压迫感。他并不想这么快就在贝一铭身边露怯,但更不愿意让这条好不容易入网的大鱼跑掉。 童鑫感觉到很不舒服,他心里头嘀咕:这个贝一铭是不是在里头日子过太舒坦了,蹲了五年还不会做人! 他被动地接过了贝一铭递过来的笔记本,上头画了一张思维导图,边边角角上还有细密的备注说明。 童鑫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半晌他才“嗯”了一声,说道:“你这么快就有计划了?” “是,”贝一铭凑过去,指着笔记本上的重点,说道:“这是个很大的调整,我希望停掉现存的大量护肤产品线,仅仅保留与洁肤、卸妆、保湿和功能性面膜有关的产品就够了。然后新增一根彩妆线,以国风彩妆为真正的营销重点。我知道,这样调整动作是比较大的,但是这样才能摆脱现在跟风吃冷饭的局面,用一到两年的时间去打造一个真正独一无二的有竞争力有特色的新品牌。” 已经是合作了多年的同事,童鑫很快从不适里调整过来,他被贝一铭的大胆与果决感染,忘却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情绪。 童鑫主动把笔记本往后翻了一页,他看到了贝一铭对现有销售渠道调整构想,讶异道:“你还想动销售渠道?” “对,我不知道你怎么看,但我觉得传统的分销渠道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受到网络销售的冲击。” 童鑫打断了贝一铭的话,他说道:“小贝,你离开市场很久了,很多事情还没了解到位。我觉得你可以不用这么着急,应该多看看,多调研调研再列计划。坦白说,你就给我看这个草稿,然后要求我同意你的想法,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你以前可不会这么拍拍脑袋就开干啊。” 贝一铭停顿了一会,他反问道:“你觉得哪里是天方夜谭?” 童鑫似笑非笑,他指着一排用红色圆珠笔写下的字,复述道:“‘暂停现有销售渠道开发,开辟网络销售渠道。对现有销售渠道进行维稳,并逐步缩减,直至实现全面网络化。’就这一条:我就要被销售团队给锤死了!” 贝一铭忍不住笑,他说:“你听我解释……” “你别解释,”童鑫企图封住他,他说道:“对互联网这一块的关注,我比你早。两年前我还在艾薇的时候,有一阵子因为有人在网上窜货,搞得公司上下风声鹤唳的。当时詹强就组织人讨论过是否要切入线上渠道,但是讨论来讨论去还是放弃了。小贝,你肯定没在网上买过东西,对吧?网上销售核心竞争力是价格,我们的分销层级下去以后各层利润都是固定死的。如果要在网上弄,按照网上的游戏规则来,那一个公司两套价格体系,你说怎么弄?这不瞎搞么?分销商和经销商不得跳脚啊!” 贝一铭皱皱眉头,反问道:“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第五百一十章 重振旗鼓(四) “我是在告诉你实际的情况啊,”童鑫梗着脖子,他可能是觉得自己说话的分量并不足够,于是又把艾薇中国给搬了出来,他说道:“当时跟詹强提互联网销售冲击的那家伙,比你危言耸听多了!这几年过去了,事实胜于雄辩,互联网销售虽然有所增长,但并没有撼动传统零售。人们固有的消费习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真正在网上消费的人还是有限。” 贝一铭胸口憋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按照他原来的习惯,此刻一定会用“猪脑子”去问候童鑫。但现在他已经可以忍住了,他重重地将闷气吐出来,耐心且平和地说道: “有一句话叫船大调头难,你肯定是明白的。艾薇中国,或者说如艾薇一样的巨头们,他们已经有了非常完整且健全的分销体系,即便他们看到了互联网市场的种种好处,也会碍于各种各样的冲突裹足难行。所以他们的动作一定是会更慢的。但这恰恰是新入场者应该去把握住的机会,你明明有一个抢先入场的机会,我不明白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以前,我就跟你讲过,做市场就八个字——人无我有,人有我优。现在我再送你八个字:占山为王,先到先得。” 童鑫心动,他显然是已经被说服了,只是碍于面子没那么快扭转态度。 贝一铭继续说道:“你想想如果我们现在把彩妆线划出来,成为一个独立品牌。而这个独立品牌你只提供一个网络销售的渠道,那对你现有的产品布局是没影响的。” “那倒是。”童鑫下意识地应和道。 “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就再多跟你说两句,”贝一铭悄悄把笔记本从童鑫手里拿了回去,他说道:“这两天我睡不着,我还真想出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点子。既然要做的特别,那这个产品线我可以连模特都不要,我要从头到尾让这个品牌活起来。” “怎么讲?”童鑫大感兴趣地追问。 “你说……咱们就手绘一个形象,要漂亮又可爱的。你知道苏茉儿么?”贝一铭回忆起他看过的最后一部电视剧,他微微眯着眼睛让脑海中的画面尽量清晰一些,他一边想一边说道:“《孝庄秘史》里面那个。把清装宫女手绘成可爱的旗头大娃娃,她应该要有名字,比如……叫簪花姑娘。这个形象就是品牌,品牌就是个可对话的形象。到时候线上客服全都用这个头像,见了客户就喊格格,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童鑫实在是服气贝一铭的奇思妙想,他脸上也浮现出了难掩的笑意,他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你点子真是多,吃什么长大的?” 贝一铭哼了一声,他用手中的笔记本拍了拍童鑫的肩膀,说道:“不管你用不用我,这个点子我送你了。” 童鑫“啧”了一声,回道:“什么叫我用不用你?我可是从一开始就给你拼命伸橄榄枝,是你一身傲骨不肯接。” 贝一铭盯了童鑫一眼,确认道:“你意思你同意了?” “那必须的啊。”童鑫朝贝一铭伸出手,说道:“我代表爱薇尔……哦不……我代表簪花姑娘欢迎你。” 第五百一十一章 上海上海(一) 候香花接了一个从深圳寄来的包裹,署名收件人是金娇娇。她等到孙女下班后,将包裹递了过去。 金娇娇打开来一看:四四方方的盒子里躺着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白底蓝字的名片——她定睛细瞧竟然是贝一铭的名片,上头写着他的工作单位、联系方式还有职位title。 金娇娇与贝一铭并不相熟,接了这个包裹,她第一反应是给杨鹤羽打电话。只可惜杨鹤羽的电话正忙,无法接通。她只能放下座机,抓着名片和银行卡瞎琢磨。 金娇娇觉得这张卡很眼熟,她想了半天才记起这张卡应该是几年前她在深圳给贝一铭办好后送到监狱去的。 金娇娇立即出了门,她寻了一个at机凭着记忆按下了6个6,很快便查出来这张卡里竟然有五万多的余额。 这个数字让金娇娇很惊讶,简直不可思议,她赶紧把卡退出来,又跑回家去。 还未进门,金娇娇就听到了杨鹤羽和候香花欢愉的聊天声。她立刻喜笑颜开,连掏钥匙的动作都像按下了快进键。 “咦!你回来啦!”金娇娇一蹦一跳地朝杨鹤羽跑过来,快乐得像个孩子。 “刚到。”杨鹤羽很自然地抓住了金娇娇伸过来的手,却见金娇娇冲他使了个眼色。杨鹤羽不明就里,被金娇娇拖进了房间里。 金娇娇把贝一铭寄过来的卡和名片拿了出来,她说:“这是贝一铭寄过来的,有银行卡还有他的名片。我刚刚去查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这卡里多少钱?” 杨鹤羽正在看着贝一铭的名片,他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金娇娇,见她伸出一只手来,晃动着五个手指头,说道:“五万块!他哪儿来这么多钱?这才不到半个月呢!我没敢给他打电话,怕他有话也不愿意跟我说。要不你还是跟他联系一下呗,这事儿弄得人心惊胆战的。” 听了金娇娇的话,杨鹤羽心里也有些发毛,他赶紧掏出手机照着名片上的新号码拨了过去。 金娇娇没有守在杨鹤羽的身边,蹭着电话听。她反倒让出了私人空间给杨鹤羽和他的兄弟,自己随便抽了一本书,坐在床头翻阅着。 不一会,杨鹤羽放下了电话,对金娇娇说:“没事,说是以前借给同事的购房款还回来了。他着急还我们钱,说是余下的就折成外币给旎旎打过去。” “哦,”金娇娇应道:“他也真是的,这么急干嘛。小贝还挺有本事,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 “嗯,他说也是以前同事的关系。”杨鹤羽叹了口气,他倒在金娇娇的身边,闭目养神,看起来满腹心事。 金娇娇俯过去摸了摸他微微隆起的眉骨上平整的眉毛,说道:“怎么了?没有把小贝弄过来,你还是不安心么?” 杨鹤羽闭着眼睛,回道:“我叫他来,真是邀请,他是误会我了。” “可怜。”金娇娇温柔地回应着。 “不过,只要他能过得好就行了,我也不是烦这个。”杨鹤羽睁开眼睛,给了金娇娇一个微笑。 第五百一十二章 上海上海(二) 金娇娇关切地追问道:“那你烦什么呢?” “今天去跟陆总汇报工作,想跟他要两个支持。一个是澳洲坚果的初加工设备升级,还有一个是龙脊谷基地的交接筹建。聊了半天,他只愿意批一部分费用对澳洲坚果的初加工设备做升级,龙脊谷那边他就是不肯松口啊。”杨鹤羽坐了起来,和金娇娇两个人并排靠在一起,如平常一样闲聊起来,他说道:“美国次贷危机,全球经济都不景气,对出口方面影响还是很大的。这场经济危机的后座力估计要震荡几年,我们的产品对美、欧、日的出口肯定会大幅削减。澳洲坚果本来就是高端坚果,陆总这是担心支出过多,收益不够,明年的财报会不好看。” “嗯,陆总在那个位置各方面都要权衡,他肯定也不能在你这边倾斜太多。”金娇娇想了想说道:“你说到次贷危机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我听说,中央为了应对这次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性经济衰退,准备出台政策扩大内需,确保经济增长。估计年底会有明确政策出来,不知道这次咱们省内林业系统能争取到多少投资……我觉得啊,你可以先把龙脊谷那片地方的手续办完,然后捂在手里等一等。如果到时候能获得政府的额外支持,这个事儿不就有眉目了么?现在形势变化那么快,说不定什么时候机会就来了。你也别想一口气吃个胖子,能做一点是一点。慢慢推进,别着急。” “讲得对。”杨鹤羽笑了,他换了话题,说道:“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怎么回来看你。你怎么样,最近工作还顺不顺心?累不累?” “我挺好的。前段时间有点忙,不过已经完成任务了,现在想休年假都可以。”金娇娇挽住他的胳膊,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今天叫我逮到了。我干脆就把年假请了,这次跟你一起回去待一段时间,去看看阿波。” “那你的心愿恐怕要落空了,我明天要跟文聪他们一起去上海出差,去看几款新的加工设备。”杨鹤羽露出宠爱的微笑,说道:“等这趟出差回来,我陪你好好过周末,好么?” 金娇娇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听到杨鹤羽说要去上海,她反倒来了兴致,缠上杨鹤羽撒娇道: “那咱们干脆在上海好好过个周末好嘞!” 杨鹤羽哭笑不得,回道:“我那是出去工作的,同行的都是公司的老同志,不方便吧。” “求求你了,我还没去过上海呢!”金娇娇举手发誓道:“我不跟你们坐一班飞机去,我可以晚一点走。你只要告诉我你住哪个酒店,我自己去就行。我们都好久没有出去旅游了!就过一个周末就行,我保证不打扰你工作!” 经不住金娇娇的软磨硬泡,杨鹤羽缴械投降,他伸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说道:“好了,脸都皱成狗不理包子了。我把我的房间多续上两天,一会就给你定周五的机票,劳驾您到时候赶一下飞机,行了吧?” “好嘞!”金娇娇欣喜得高声欢呼,幸福地朝杨鹤羽的怀里靠过去。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上海上海(三) 从各个基地采收下来的带荚坚果会运送到工厂集中加工,历经脱果荚、分级、干燥、贮藏、破果壳、果仁分级、包装后,装箱严封等待出口。 绿色坚果里油润洁白的果实要进入人们的口中,要先闯过两关——首先脱掉绿色的果皮,然后再打破坚硬的外壳。 一年前,为了应对丰产期,翠嶂鲜品划拨了部分政府支持资金给到绿珍珠,让他们按每台20万的价格从澳洲进口了一批脱皮机。 正式进入丰产期之后,脱皮机不够用了,只能增加了人手用土方法剥果皮,效率亟待提升。 这次杨鹤羽一行人出差到上海,趁着参加农业机械用品展会,准备顺道完成和前期考察完毕的国产的脱皮机厂家的合作签约。 说起来,这家上海的设备加工厂当初就是在参观了绿珍珠的工厂后,开始了国产脱皮机的设计和量产。也算是彼此成就吧,作为回报,本批次订购的国产脱皮机只有进口脱皮机价格的二十分之一,可把生产车间的负责人马强给乐坏了。 除了脱皮机之外,杨鹤羽还打算来考察一下新型破壳机。虽然果仁的出口量要远低于带壳果,但现下使用的压板式澳洲坚果破壳机,压破果壳时也会伤及果仁,所得果仁的整仁率低,通常存在大约有25的果仁损失。丰产后,降低果仁损失成了另一重亟待解决的问题。 这些年,澳洲坚果不仅仅在云南遍地开花,广西、海南、甚至四川都开始了引种工程。政府部门在实行鼓励种植澳洲坚果政策的前提下对澳洲坚果加工配套的研究也重视起来,政府和企业联动,支持形成澳洲坚果产业的链式发展,加速促进规模化加工的形成。 和解决澳洲坚果的脱皮问题一样,杨鹤羽始终相信一定会有价廉物美的国产机器能够有效地提升破壳后澳洲坚果的整仁率。 果然在农业机械用品展会上,杨鹤羽一行人看到了一款热带农业科学院农业机械研究所带来了概念型产品。 这款即将量产的剪刀式破壳机,将传统的澳洲坚果破壳装置改良成双通道,工作时安装在刀盘上的第一破壳刀与安装在破壳箱室两侧的第二破壳刀交错形成剪切力破壳。根据预测,这款新型破壳机每小时破壳量约为150公斤,破壳率95,整仁率也将达到90。 听完介绍,杨鹤羽立刻与热带农业科学院农业机械研究所的展会团交换了名片,初步约定好合作的意向。 忙碌的一周终于过去,收获也算不错。到了周五晚上,同行的伙伴组团去上海滩“浪奔浪涌”,杨鹤羽没有跟着一起,他坐地铁前往虹桥机场接金娇娇。 从戴高乐机场起飞的u8664航班,一个小时前抵达浦东国际机场t1航站楼。 这是洪心恩第一次回到中国,小家伙显然是很兴奋的——飞机上昏昏欲睡,下了飞机反而神采奕奕。他拉着楚知颜的手问东问西,楚知颜始终温和有耐性地回答。 楚知颜离开上海已经足足有十年了,上海的变化翻天覆地,但她仍旧不觉得陌生。 就像她十四岁时,第一次穿越千里从土路木屋的鹤留来到这里,那些高楼大厦仿佛俯视着她的妖魔鬼怪,但她却从未觉得害怕——有些熟悉是骨子里的,像触碰了温热的白磷,一不小心就会燃起来,烧得血肉滚烫。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上海上海(四) 洪伟杰依旧还在昏迷阶段,那些医学术语翻译过来就是三个惊悚的大字:植物人。在巴黎时,楚知颜日日守着洪伟杰,她不知道他何时会醒,也不知道他是否像《潜水钟与蝴蝶》里那个可怜的主角——精神已醒只是躯体还在休息。 洪伟业带来的大麻烦,尽管楚知颜应对得果断凌厉,可是她毕竟势单力薄,而且又不能真让张鹏把他那把三棱刀的刃都开了。短暂地压住了那一大家子人后没几天,他们就又到处蹦跶起来,天天在医院外盯着她,给她打电话纠缠,生怕一个盯不紧楚知颜就会携款潜逃。 好在,还有一个人愿意出手帮她——时任温州商会会长的李洁为楚知颜担保,她确认了楚知颜手上那封公证书的法律效力,才算给那帮人吃下了定心丸。 这些年,楚知颜虽然和梁秋的关系阴晴不定,和李洁的关系倒是始终保持得不错。一方面,“蕾迪尔”品牌的成功经营始终都有楚知颜的一份功劳;另一方面,洪伟杰曾经帮过李洁解套了手里两栋楼,在李洁手头最紧张的时候,给她指了一条生路。 李洁是个有恩必报的女人,她安抚走了洪伟杰的不着调的亲戚后,告诉了楚知颜一件事。 “有清华大学的教授预测了,中国房地产行业的暴利时代就要结束了。银行很快也要调整小额贷款的审核标准,民间借贷这条路也不好走了。走得快的温州人已经开始搞pe了,就是股权投资。我和四个姐妹,准备加入进去。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带上你。如果是伟杰的话,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同时,我也提醒你,要有行动,要强大起来。否则,迟早有一天老二还是要蹦出来。” “我知道。伟杰也和我说过这件事。” “你知道就好,”李洁确认道:“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准备出资3000万,成为一家私募基金的有限合伙人。” 楚知颜思索了一番,问道:“我可以去了解清楚再决定么?我不是不信任你,李姐,我只是需要学习把伟杰的生意都接过来。” 李洁点点头,回道:“好啊。那你可以去一趟上海,我回头把地址给你。” “上海?”楚知颜知道温州一直在弄“温商回归计划”,她以为所谓的私募基金一定是在温州呢,她下意识追问道:“怎么跑上海去了?” 李洁晃了晃脑袋,尴尬又无所谓地笑道:“我们温州人在国内名声太难听了,都说我们是搞炒货的。见机就“炒”,说哪里有利益哪里就有一窝蜂的温州人。这什么话!房子不是商品么?煤矿不是商品么!神经……算了,我说投资他非说是“炒”,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于是,楚知颜等那些找她麻烦的亲戚都散去后,她安排好留下来的婆婆尤小娥,把洪伟杰郑重托付给了张鹏,便带着儿子一起飞回了上海。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强,夜深人静时也曾不可遏制地痛哭过——她已经有很多年了没有流过泪,因为洪伟杰是真的拼尽全力给了她有安全感的生活。可现在她世界的支柱摇摇欲坠,唯有儿子还能给她一些安慰。 无论如何,她都放不下儿子,哪怕回国的行程只有几天,楚知颜也要把儿子带在身边。 第五百一十五章 好久不见(一) 楚知颜抵达上海的第二天,便参加了一场大型的pe(股权投资)宣讲会,她大抵明白了李洁所说投资是什么——和房子、煤矿、棉花、石油一样,股票也是一种可以投资的对象。 不过,这种投资对象和房子、煤矿又不一样,它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也不符合温州商人固有的“短平快”的投资习惯。会场上,很多前来参会的温州人并没有对pe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们在楚知颜的耳边嘀咕道:“算了,就算不炒房,放贷不比这个回报快么?” 但楚知颜并不是温州人,她反倒没有那样多的顾虑。就像李洁是在巴黎成长起来的温二代一样,思维与眼界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她当即就同意了和李洁的合作,加入她的“姐妹团”成为了云顶资本的lp(有限合伙人)。 考察完这项投资项目后,楚知颜便要去完成一件她牵挂了十年的事——她要去看望周曼清。 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那些遗憾渐渐失去了重量,楚知颜反倒愈发怀念起周曼清待她的好来。她想起周曼清如今已是高龄,身边既没有儿女陪伴,也不与亲眷来往,实在是孤苦伶仃。 “星星,妈妈带你去一个人,好不好?”楚知颜穿戴整齐后,拉着洪心恩的手交代道:“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奶奶,你一定要乖一点哦。” “好!”洪心恩又问道:“那我要喊她什么呢?” “唔……”楚知颜抿着嘴唇想了想,回道:“你叫她祖奶奶,她肯定会很高兴。”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巴黎去?” “很快,你想爸爸了,是么?”楚知颜摸摸儿子的头,说道:“妈妈也想爸爸了,等见了这位祖奶奶,我们很快就回去。” 楚知颜没有想到她会遇到杨鹤羽——就在中山苑的大门口,他和他的妻子手拉着手与门口的保安交流着什么。 十年过去了,他的背影依旧是那样的熟悉,乃至于瞄一眼他的后脑勺,楚知颜就能够笃定那就是杨鹤羽。 她惊呆了,呆在原地迈不开步子。 “妈妈,是这里么?”洪心恩见母亲忽而停住,他也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说道:“这里的房子有点旧,一定不是你说的整个上海最漂亮的房子,你肯定是走错路了吧。” 中山苑曾经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外销楼盘,即便到了现在也依然有它得天独厚的位置优势。虽然外观上比不得那些玻璃墙面的摩登大楼,却也自有一股子老派的贵气。 杨鹤羽想着如今难得有机会到上海来,既然来了,也该去看看周曼清老人家。虽然杨鹤羽结婚后就没有再来上海拜访过周曼清,可是他常常拜托保安照看周曼清。每年过年的时候杨鹤羽都会给保安寄来年货,通上一两个电话,问问周曼清的近况。这些事情,金娇娇都是知道的。 孩子的声音吸引了金娇娇的注意力,她下意识地扭身看了一眼,除了一个可爱乖巧的小男孩,她还看到了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 第五百一十六章 好久不见(二) 金娇娇一贯有欣赏美的态度,她在心底赞叹妙人如斯之时,又含笑大方地盯着楚知颜看了一眼。 楚知颜却没有注意金娇娇,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之上,心底涌现说不出的滋味。 终于,金娇娇想了起来。她感觉到一道霹雳掠过身躯,从发顶麻木到脚底,唯有心脏跳成了迅疾的鼓点。她下意识地伸手拉扯着杨鹤羽。 杨鹤羽与保安的对话,被金娇娇倏然变得惨白慌张的脸打断,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楚知颜。 楚知颜猜想杨鹤羽也一定是需要时间调整的,她庆幸自己先看到的是他的背影,有时间去消化,并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如朝阳般灿烂的笑在楚知颜的脸上晕染开,她牵住儿子朝前走去,来到了杨鹤羽的面前。 “好久不见。” 短短四个字,她感觉她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去说,终说得淡而婉转,哀而不伤。 十年过去了,他变得成熟了,眉眼却保持着少年时的神采,她想他确实是过得不错的。不像她,尽管容颜未改,但经历都刻在眼睛里。 楚知颜微微移动了目光,看向了金娇娇,而金娇娇的状态显然是比杨鹤羽更糟糕的。 楚知颜朝金娇娇伸出了手,主动问候道:“你好。” 金娇娇惶恐地伸出手去,她手心都是汗湿了,只能尴尬地虚着和楚知颜握了一下。 这时杨鹤羽终于回过了神,他主动介绍道:“这是我爱人,金娇娇。娇娇,这是楚知颜。” “我知道。”金娇娇脱口而出,又急急收了口,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楚知颜低头看了看颇有探究兴趣的洪心恩,冲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也介绍起来:“这是我儿子,叫星星。星星,叫叔叔阿姨。” “哈喽!”洪心恩歪着小脑袋走过去抓住了金娇娇,令金娇娇探下身体然后将自己的脸凑过去贴了贴。当洪心恩决定在杨鹤羽身上如法炮制时,杨鹤羽一把抱起了他。 孩子的屁股坐在杨鹤羽的臂弯处,两个人互相看着。杨鹤羽仔细端详着这个隐隐约约有楚知颜的影子,却又五官都不太像她的黄皮肤孩子,良久才笑着说:“第一次见面杨叔叔也没来得及给你买礼物,下次给你补上,好不好?” 杨鹤羽伸手在孩子挺翘的鼻子上刮了刮,又在孩子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这就是他最大的情绪释放了,然后杨鹤羽把孩子放了下来,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楚知颜说道:“回来考察一个投资项目。” 杨鹤羽点点头,他扭头看了一眼脸色不好的金娇娇,将手伸到她身后支撑了一把。 保安这时也把头伸出来,他喊道:“小杨,查到了,老人家住到天伦养老院去了。喏,我把地址给你。” 杨鹤羽连忙应声,他接了保安丢过来的纸条,看了看递给了楚知颜,说道: “你是来看周老师的吧?她不住在这里了。给,这是地址。” 第五百一十七章 好久不见(三) “好,”楚知颜看了看地址,抬头说道:“谢谢。这些年辛苦你了。” “没有,我也是出差顺路过来看看。”杨鹤羽说道:“你既然来了,就帮我们带个好吧。” “好……”楚知颜捏紧儿子的小手掌,说道:“那我们就先……” “别,”金娇娇此时突然开了口,她神色紧绷地说道:“要不一起吧,小羽本来也是要去看周老师的。” “我们下次吧,”杨鹤羽说道:“你们这么多年没见了,肯定有好多话要说,我们就不打扰了。” “好,那我先去了。”楚知颜礼貌的笑僵在脸上,她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坚定地看向远方,拉着洪心恩的手大步离开。 不知道走了多久,洪心恩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你为什么要哭?” “没有,”楚知颜用变了调的声音回复道:“是风太大了,妈妈迷着眼睛了。” “妈妈,杨叔叔什么时候给我买礼物?” 楚知颜没有再回答,她俯身抱起儿子,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周曼清已经78岁了,但看起来保养得还不错,尤其是穿着旗袍的身形还是和楚知颜印象里的一样挺拔。 可惜保养归保养,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加上几年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周曼清的身体早就大不如前。中山苑的房子虽然是在二楼,但她爬上爬下也很辛苦,并且她很是害怕,万一哪一天在家里出了意外,不知道要多久才会被人发现。 周曼清是个经历过生死的女人,送走了丈夫和女儿,她可以看淡生死,却不能接受她死得不够体面。 她还算有钱,尤其是在继承了颜百灵的遗产后,更是吃喝不愁。于是周曼清挑了这家在长宁路附近的养老院,人老了会变得越来越爱怀念。她常常会从养老院内出来在周边散散步,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忆起丈夫、女儿和那个她养在身边一心想要培养成才的小姑娘。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楚知颜,周曼清激动不已。她将寒暄化成了一声声干嚎,眼睛珠子也变得模糊。 “你回来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一直都在等你啊!你怎么才来啊!”周曼清摸着楚知颜的脸,又惊喜于她带过来的小娃娃,她把洪心恩揽在怀里,亲了好几口,听到洪心恩叫她祖奶奶,她语不成句地说道:“宝宝乖!祖奶奶今天没准备东西给你……” 洪心恩人小鬼大,他做了个鬼脸,天真烂漫地说道:“哎呀,怎么每个人都这样说呀!” 周曼清又哭又笑,她听了这话,赶紧把脖子上戴的玉弥勒给拽了出来。 “这个给你,好不好?你叫什么名字呀?”周曼清不顾楚知颜的阻拦,把玉弥勒挂在了洪心恩的脖子上。 “我叫星星,天上的星星。”洪心恩对脖子上的新鲜玩意很感兴趣,提在手上看了又看,他笑着说:“这个小人笑得好搞笑啊,哈哈。” 上了年纪的长辈,对孩子总是无限地宽容,周曼清没有责怪洪心恩的无礼,她竟然附和道:“是的呀,你看他的大肚皮好不好笑?你拍拍,哈哈,太好笑了,对伐?” 第五百一十八章 好久不见(四) 这样温暖又平和的重逢,是楚知颜一直幻想的样子,她很满足。 “星星,你去那边小池子喂喂金鱼吧,让妈妈跟祖奶奶讲讲话。你这么缠着祖奶奶,要把祖奶奶累坏啦。” 等洪心恩走远后,她亲昵地挨着周曼清坐下,惭愧地说道:“我以为见了面,您肯定要打我的。对不起了,是我太任性,差点走得回不了头。这些年,让您担心了。” 周曼清宽容地笑道:“我老喽,打不动喽。也没那么多日子,跟你矫情那些规矩。看到你好,我就放心了。对了,孩子的爸爸怎么没来?” “他在巴黎呢。”楚知颜不想把洪伟杰昏迷的事告诉给周曼清,惹得她担心,她主动说道:“他叫洪伟杰,是个温州人。对我很好,我们一同做生意,现在已经能在巴黎立足了。” “好,那就好。”周曼清颤抖着手,又伤感起来,她说道:“你妈妈走了,她得了重病。我喊她回到我身边,她就是不愿意。我知道她怎么想的,她不想别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她跟我还是像,几乎一模一样。我也不怕死,但我怕一个人死在冰冷的房子里,等到身上长出了虫子才被人发现,遭人嫌弃。我受不了到死的时候还摆脱不了熟人的白眼,她肯定也是那样想的……你原谅她吧,她是陷在阴影里了,一辈子都没走出来。” 楚知颜沉默地点头,她早想通了人死为大,无论有多少不解和不甘,在颜百灵离世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这一切便烟消云散了。 楚知颜说道:“您要是愿意,我帮你申请去巴黎,跟我住在一起。” “不必了,我爱上海,一天也不愿意离开上海。”周曼清拒绝了楚知颜的邀请,她忽而感慨道:“看到你们小一辈的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你还记不记得杨鹤羽?他也结婚了,还给我寄来了喜糖。他是个好孩子,虽然我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我知道,”楚知颜点点头,看了看周曼清说道:“我见到他了,您的地址就是他找人查给我的。他本来也是要来看您的……” “这样啊……”周曼清长长感慨,她拍着楚知颜的手说道:“你们两个有缘分,早遇到晚遇到总归是要遇到的。我这一把老骨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走。遗嘱我都写好了,把我所有的东西交给杨鹤羽,让他转交给你。” “您别瞎说,我什么都不要。您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往后我会经常回国,您要是不想离开上海,我就常常来看您。” 周曼清温柔地笑着,她突然说道:“把小杨叫过来,我也好久没见他了。让他来,我有他的电话,我来找他。” 楚知颜讶异于周曼清的想法和行动,她从未想过周曼清有一日也会变成一个老小孩,会忘记各种规矩,也有随心所欲的时候。 但她没有阻拦周曼清。 理智总是会说感性愚蠢可笑,感性又反过来指责理智总在权衡利弊。 这一刻,她只是要顺其自然,别无其他。 第五百一十九章 长谈(上) 尽管周曼清亲自打了电话,但杨鹤羽还是没有当即就来。他和周曼清约定,明天上午会过来看望她。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杨鹤羽还是没有来,洪心恩已经在养老中心待得失去了耐性。在周曼清的要求下,楚知颜给杨鹤羽打去了电话。 杨鹤羽说金娇娇夜里突然发了高烧,现在刚刚打上点滴,暂时不能过去了。 楚知颜问道:“你们在哪家医院?” 电话那头杨鹤羽显然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回道:“在中山医院输液大厅。” “好,我这就过去。” “麻烦了,谢谢。” “不客气。” 医院里头人满为患,楚知颜走在里头,感觉到了上海的拥挤。她正在搜寻着,忽而一只胳膊在低矮又乌压压的人群中钻了出来——杨鹤羽正在一个角落里冲她招手。 楚知颜来之前买了一些小吃——果脯、肉饼什么的,她还买了两颗品相极好的苹果,装在精致的袋子里给杨鹤羽递了过去。 杨鹤羽没有告诉楚知颜,金娇娇就是因为突然的呕吐腹泻才来挂的急诊。 楚知颜瞄了一眼即将空了的盐水瓶,说道:“我去喊护士。” “我去吧,”杨鹤羽赶紧站起来,他把金娇娇身边的座位让了出来,说道:“你坐会儿。” 楚知颜在金娇娇身侧坐下,她能感到金娇娇是怎样的拘谨。 金娇娇面色惨白地盯住她,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金娇娇的紧绷碰上了楚知颜的放松,像看似锋利的冰刃遭遇暖阳,时间长了必败无疑。 楚知颜看了看远处还在寻护士的杨鹤羽,微笑着说道:“终于见面了,你和我想象的差不多。” 金娇娇声音发抖,她回道:“你想怎么样?” “别误会,”楚知颜扭头看向她,她说道:“如果是因为那封信的事,让你如此焦虑,我想你可以完全宽心……” “你……”金娇娇如临大敌,她额头都要冒汗,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她强撑着精神,锋锐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楚知颜见杨鹤羽跟在护士身边,朝她走过来,她加快语速说道:“我真的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她起身把身边的座位让出来给杨鹤羽,帮着护士一起把盐水瓶子换了一个。 “谢谢啊。”杨鹤羽说。 “没事,”楚知颜看了一眼仍然不安的金娇娇,觉得也许是这趟来得太莽撞了,她说道:“没什么大事,我也放心了,就先走了。” “走了?”杨鹤羽敏感得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他只能起身说道:“我送送你吧。” “不用不用。”楚知颜赶紧推辞,但杨鹤羽已经先一步开道,为她拨开人群向前走了。 “你快回去吧。”两人站在了急诊大楼的门口,此时此刻,楚知颜已经找到和杨鹤羽相处的熟悉感。 “辛苦你跑这一趟,也没法跟你好好聊聊。”杨鹤羽把她带过来的吃的递还给她,说道:“这个你拿回去给孩子吃吧。她就是肠胃不适,这些也吃不了。” 楚知颜没有坚持,她接了过来,回道:“见你过得挺好,我很高兴。” 第五百二十章 长谈(下) 杨鹤羽盯着她明媚、热烈的面孔,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谎,他的思绪倒退了好几十年,一直倒退回孩提时代。 遇上楚知颜于他而言不可谓不是一种震撼,他曾经无比热烈地期待着能够拥有这样一场偶遇——那是他一去不复返的少年时光。 时过境迁,这场相逢已经没有了梦中的滋味。它很平淡,没惹出什么鸡飞狗跳,但也缠绵,兜兜转转地来回拉锯,才终于一点点地剥离了梦幻的外衣,回归了生活本身的模样。 杨鹤羽说道:“一样。看你过得不错,我也开心。” 楚知颜微微一笑,她垂下眼皮,将视线转移到提来的吃食上,她说道:“那我就带走啦,你快进去吧。等有机会咱们再好好叙叙旧。” “你什么时候走?”杨鹤羽追问道。 楚知颜反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本来是今天晚上就走的。”杨鹤羽回头看了看说道:“看样子可能要稍微等两天。” “我跟你差不多吧,星星第一次回中国,他还嚷着让我带他去北京呢,说要去看。”楚知颜顿了顿,忽而问道:“对了,我爸还好么?” “哦!楚叔叔挺好的,”杨鹤羽说道:“其实你也可以回去看看他,不过他现在不在家,在龙脊谷。” “哦,我怎么联系他呢?”楚知颜问道。 “我不知道他手机号有没有换,回头我找单位同事查了再告诉你。” 楚知颜神色微动,她不相信杨鹤羽竟然会没有楚蓉生的联络方式,不由得看了杨鹤羽一眼,又问道:“我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过去的林林种种,杨鹤羽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只能回道:“都挺好的,只是楚叔叔一直牵挂你,你要有空不妨回去看看。” 楚知颜满腹心事地点点头,她再一次和杨鹤羽告别,杨鹤羽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等他回到金娇娇的身边,发觉金娇娇脸色极度不好,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点滴的速度太快了?我叫护士来给你调一下。” 金娇娇见他这样关心她,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于是乎鼻子一酸,拉住杨鹤羽的胳膊就哭起来。 杨鹤羽吃惊,他摸摸她的脑袋,不见发热,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她擦脸。 他想了半天,低声问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总不至于没有这个心胸接受故人重逢吧?” 杨鹤羽哪里知道金娇娇的心事,她一见到楚知颜整个灵魂就出了窍。她一方面希望能尽量表现得如常,另一方面又极度担心害怕,她责怪自己没有早一点把当年她给楚知颜写“讨伐信”的事情说出来,等拖到这个时候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那种滋味折磨得她身心俱疲。 杨鹤羽见金娇娇不作声,他略略偏头,柔软的嘴唇扫过她的额头,他用低沉多情的声音说道: “好好好,别哭了。那你说我要怎么避嫌?杨夫人?” 金娇娇抽噎着避开话题,她说道:“我难受。” 杨鹤羽低头看她,一只手轻轻地摩挲她的后背,轻声安慰道:“快了,等打完点滴,我们就回去休息。你再忍忍,我陪着你。” 第五百二十一章 回归(一) 楚知颜打算回鹤留一趟,如此一来,她在国内的时间就要再延长一段。 楚知颜打电话张鹏,询问洪伟杰的身体状况。 洪伟杰还是老样子,这样的脑部创伤再好的医生也束手无策,结果如何只能交给上帝安排。 张鹏怕楚知颜难过,他用欢快的语调说道:“医生来检查了,说各项指标都挺稳定的,让我们都别着急。我现在一天24小时都在这里守着,我就坐他边上给他读水浒,一直在跟他交流,你根本不用操心。” 楚知颜欣慰地笑了,她交代道:“我可能还要几天才回来,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啊……”张鹏追问道:“李姐昨天来看杰哥了,跟老二还有老太太说了你准备投资基金的事。是这件事又碰到什么难处了么?” “没有,我还有别的事。” 洪心恩听见妈妈在打电话,跑过来问道:“妈妈,我能给爸爸唱首歌么?我想把祖奶奶教我唱的外婆桥唱给爸爸听。” 楚知颜大笑,她捏着嗓子放柔声音问道:“你会了么?记得住么?” 洪心恩连连点头,楚知颜让张鹏把电话开成免提,放在洪伟杰的枕头边。只听到洪心恩用新学的奶声奶气的上海话唱道: “咄咄咄,买糖粥,三斤葡萄四斤壳。吃侬额肉,还侬额壳。张家老伯伯,问侬讨只小狗狗,汪汪汪……” “落雨喽,打烊喽,小摆了子开会喽。大头娃娃跳舞喽,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个馒头一块糕。” 天真烂漫的孩子引得电话里外笑声一片,喜乐中洪伟业抢了电话打趣道: “星星呐,你回去才几天,就讲得这么一口好听的上海话啦?你还是不是我们温州的宝宝啦?” 洪心恩笑得咯咯咯,他回道:“我的祖奶奶教我的,她说的话好有趣呀!” 洪伟业把免提关掉,自顾自和洪心恩说起话来,他问道:“小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奶奶和叔叔都想你了。” “妈妈说过几天才回去。我们要去妈妈的故乡,离上海很远很远。” 楚知颜摸了摸洪心恩的小脑袋,想要把电话拿回来。可小家伙聊得正起劲,他跳到一边和洪伟业说道:“妈妈在中国的朋友有好多好多的,除了祖奶奶,还有杨叔叔。杨叔叔还欠我一份礼物呢,他还说要带我们去龙脊谷呢!龙脊谷会不会看到龙呀?” 洪伟业听得眉头皱起来,他脸色立刻变了,正想再问仔细一些,楚知颜已经把电话拿了过去。 “就这样吧,我再跟你们联系。最多一个星期,我肯定就回来了。” 洪伟业没有接话,他把手机重新塞给了张鹏,歪歪嘴说道:“说一个星期左右回来。” 张鹏赶紧说:“没问题,我们就在医院守着等你。” 洪伟业阴着脸走到尤小娥身边,说道:“妈,这几天我就不过来了,事情多,您老多辛苦点。” 尤小娥连连点头,她叮嘱道:“在外头注意安全!” 洪伟业扭身出了病房门,他一路闷头走到地下停车场,车子一发动,他就低吼了一声:“婊子!” 第五百二十二章 回归(二) 楚知颜没有把回鹤留的决定告诉给杨鹤羽,她想起金娇娇看到她的反应,便决定还是暂时退避的好。 靠得过近,或者太过主动,难免激起别人的不满。但时间会解决一切麻烦,阅历会增长人们的胸怀。楚知颜相信金娇娇现在是进入了戒备状态,而变得不像她自己了。 楚知颜还记得当年收到的那个大又厚的信封里塞着的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一封信是金娇娇写的,她质问楚知颜为何扼杀一个有志青年的梦想,并堂而皇之地留下自己的姓名和电话,表示随时欢迎与她连线对峙。 这段往事回忆起来,一分苦涩,两分无奈,七分逗趣。楚知颜面颊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她同时也不得不承认,那封信在当时确实令她“十分绝望”。 家乡甚远,从飞机转换汽车,一路颠簸。往事再一次涌现,楚知颜把儿子抱在怀里紧紧的,耐心地回答者洪心恩连续不断的各种提问。 当汽车冲过一个隧道,绿色满目时,楚知颜惊喜地发现这连绵的山脉上茂盛生长的正是澳洲坚果树——一片连着一片,肌肤黝黑的人们正在满脸喜悦地采收那些绿色的果实。 楚知颜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她激动得眼含热泪,一个声音在心中呐喊:他做到了! 楚知颜为杨鹤羽而骄傲,为他这十余年的执着与奋斗而喝彩,她遗憾当年的自己太过狭隘没有能参与他的梦想,她更庆幸自己没有成为那个扼杀他梦想的刽子手。 “下车!下车!” 汽车停在了老地方,楚知颜认得这里。她离开时就是从这个翠嶂交通中转站偷偷跑出去的,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四周环境变化这样大,可这个中转站还是老样子。 楚知颜牵着洪心恩下了车,她担心儿子被车辆颠簸得不舒服,可是洪心恩却很兴奋地说很好玩,坐车像坐船一样。 哭笑不得的楚知颜往儿子嘴里塞了一颗柠檬糖,牵着他往记忆中的家走去。 楚家的院子还在,陈彩云照例习惯往门外泼水后伸头左顾右盼——望望左边老张家是不是又在滴答着偷自来水,再瞧瞧右边老邓家的鸡还出不出来下蛋了,陈彩云随时准备去捡那些说不清主人的鸡蛋去。 只不过这一次,她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给看蒙了,陈彩云拉开嗓门朝内喊道:“雨婷呐,你快出来!快出来看看谁回来啦!” 楚雨婷在屋子里头钩手链补贴家用,她听到陈彩云这样激动的声音,心想肯定是楚蓉生回家了。但她和楚蓉生的关系一向淡漠,听到了也跟没听到一样,她没有站起来,只是翻了翻白眼,就低头继续干活。 直到陈彩云那杀猪般的叫喊声又传过来。 “快快,申申回来啦!雨婷呐,你姐回来啦!哎呀,真俊啊!死丫头,你快出来呀!” 楚雨婷这才停了手上的动作,她迅速站了起来,但却没有马上跑出去。因为她实在不能理解,楚知颜怎么回来了?而且,陈彩云何必那样激动? 楚雨婷想:死丫头不是专属于楚知颜的称呼么?什么时候落到她头上来了? 第五百二十三章 回归(三) 楚知颜手腕上的玉镯子和脖子上的白金链子与钻石坠子,在陈彩云看来都是挂着价格签的。还有那个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小娃娃,陈彩云一看就知道是金窝里养出来的。她戴着有色眼镜,用幻想脑补,瞧着这对母子仿佛就是行走的金山银山。 陈彩云从未对楚知颜如此毕恭毕敬,但这一刻她仿佛把过去都给忘了。陈彩云将小算盘打得精妙——不管怎么样,要从楚知颜口袋里掏点真金白银来丰富女儿的嫁妆,才是正经事。 陈彩云双手在裤边上擦了又擦,她热情地拉住洪心恩说道:“哎呦,这个小娃娃,长得跟电影明星一样。真漂亮啊!” 洪心恩眨眨眼睛,问道:“你是谁呀?” 陈彩云大言不惭,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我是你外婆!哈哈哈,对对对,我是你外婆呀!来来来,快到家里来,外婆给你拿麦芽糖吃!” 虽然,往事如烟,但楚知颜还是对陈彩云有着本能的抗拒。她这趟来最主要的目的是看一看楚蓉生,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楚蓉生时,他因为寻她而被牛车压断了双腿,但那时候她对他是冷漠而绝情的,现在想起来很是愧疚。 楚知颜拦住了陈彩云,她问:“我爸呢?他在家么?” “你爸……”提起楚蓉生,陈彩云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能发作,只能说道:“你进来呀,进来坐着等他。” 楚知颜只得随着陈彩云进了院子,这时她看到了倚在门边怯生生地打量她的楚雨婷。她对楚雨婷还留着从小的情谊,于是主动去跟楚雨婷打招呼。 楚雨婷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年楚知颜那小小的肩膀背着的沉重背篓,她就是在那里长大。她只是记得自己始终活在楚知颜的阴影下:楚雨婷长得并不难看,甚至于自有一股独特的娇媚。但人们看到她却总是会说她的眼睛不够姐姐美。 楚雨婷认为是楚知颜剥夺了属于她的父爱,她甚至把杨鹤羽当年拒绝了她的一笔烂账也算在了楚知颜的头上。她背地里没有少嫉恨辱骂,可是楚知颜真的出现在眼前,她又立刻自惭形秽,恨不得挖个地缝跳进去,省得被比下去。 陈彩云一把拉住楚雨婷,说道:“这丫头,躲屋子里不敢出来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你别见笑啊。” “没有。”楚知颜看着面红耳赤的楚雨婷,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她能干啥!啥也干不成!不过就是在家里待着,准备嫁人了!” 楚雨婷心里生气陈彩云怎么突然转性,在楚知颜面前辱骂自己。她立刻就垮下脸,转身进门,把门重重地给砸关上。 “嘿!这死丫头!”陈彩云不解,她气得头疼,怪楚雨婷不跟自己打配合。 楚知颜却很明白,她太清楚那种被讽刺挖苦的滋味了,于是开口道:“你别这样说她,这么久没见,她觉得生疏也很正常。” “是是是,”陈彩云附和道:“你说的对,你见过世面,说什么都对!” 第五百二十四章 回归(四) “婷婷什么时候结婚?”楚知颜问道。 “下个月。”陈彩云笑得满脸皱纹,她盛情相邀道:“你可一定要喝她的喜酒啊!” 楚知颜未置可否,她问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陈彩云没料到楚知颜会“自投罗网”,她扭捏着惺惺作态地说:“哎呀,照理说你刚回家来,我不该跟你提这些事的。但你毕竟是雨婷的姐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情谊可不比亲生的少啊!你说是不是?” 楚知颜含笑听着。 “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女儿,陪嫁就是本钱!你爸他那个德行,能给雨婷积攒什么嫁妆。”陈彩云眼角带着鬼祟,唇角带着讨好,她巴结道:“哪里像你本事这么大,过得跟个王母娘娘似的。我不好意思跟你开口,但你既然问了,那我就跟你实话实说,要不然你给我们雨婷添点嫁妆,也让她在娘家硬气一点。” 楚知颜问道:“多少嫁妆合适?” “你看,都行。”陈彩云大胆试探着问道:“四五万也行,七万……八万也行……” “行,我回头去取了钱送过来。” “哎呀,那好呀!!”陈彩云大喜过望,她虽然不知道楚知颜到底会给多少钱,但至少是白得了四万块,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呀。 陈彩云高兴地跑回屋子里拿了一大罐麻糖出来,洪心恩还没吃过麦芽糖,他惊喜于那个裹满芝麻像木棍一样的东西竟然那样好吃。 “两块就行了,”楚知颜阻止了陈彩云不住往洪心恩口袋里塞糖的动作,她问道:“龙脊谷离这里远么?” “你要去龙脊谷玩啊?”陈彩云温柔地回应道:“那地方走路去不行,远了点,他们都是开车去的。” “哦,”楚知颜又问道:“那爸一般都怎么回来?” 陈彩云思索着,她幡然醒悟,笑嘻嘻的表情陡然消失。 “你说楚蓉生在龙脊谷?” “应该吧,杨鹤羽跟我说的。” 陈彩云气得紧咬牙齿,她暗暗骂道:天杀的楚蓉生,难怪找不到他,竟然躲到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去了。 楚雨婷趴在门上也听到了这段对话,她听不到陈彩云的回应,担心陈彩云出什么事。她哗啦一下把门打开来,喊了一声:“妈!” 楚知颜能感觉到气氛的古怪,但又不知道具体事宜。 陈彩云瞪着眼睛,扯着不自然的笑,招呼道:“雨婷啊,你快收拾收拾,我们陪你姐姐上龙脊谷!”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那怎么行呢!”陈彩云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回道:“那地方偏,你找不到的。雨婷呐,你去雷东升家里,就说申申回来了,让他雷东升开拖拉机过来送我们过去。” “哎。”楚雨婷忍不住抬眼偷瞄了一下楚知颜,然后才闷头冲出去。 雷东升知道了楚知颜回来的消息,自然激动得了不得。他很快就开了蓝色的拖拉机赶过来,听到楚知颜还和小时候一样唤他“东升哥”,他激动得把一个黑色的软凳子擦了又擦,扶着楚知颜和孩子坐上了拖拉机。 第五百二十五章 杀出个程咬金(一) 楚雨婷紧挨着陈彩云坐着,半张脸藏在披散的头发里,偷偷摸摸地盯着楚知颜看。 雷东升和楚知颜介绍着这些年鹤留的发展,他把杨鹤羽夸上了天,偏头看了一眼楚知颜怀里的洪心恩后,他用玩笑的口吻说道:“时间过得真快,你的娃娃都这么大喽!那时候我还以为你要跟小羽成一家子嘞。” 楚知颜把话题岔开,她问道:“你孩子多大了?” “两个,大的那个都快中考喽,小的那个小学五年级。” “是男孩还是女孩?” “都是女娃娃。”雷东升眉目里有些许失望。转瞬后,他又道:“女娃娃也好,贴心嘛。再说我这个熊样,生个男娃出来也不一定有出息。我就是觉得小羽可惜,他怎么也不生个娃儿?” 陈彩云抢话道:“呦,你指望他生出个儿子来,你好跟人家攀亲家么?做梦。” “那我可不敢。”雷东升哈哈大笑。 楚知颜没有再接话,她把洪心恩抱紧了些,这孩子一路颠簸终于有些累了,在楚知颜的怀里眯起眼睛竟然睡了。 到了龙脊谷的入口后,车辆已经无法进入。雷东升本来是要陪着她们几个女人一起上山,可是半途接了个电话,又不得不走。 楚知颜没料到这里的路况竟然如此之差,全部都是原始的山路,连个台阶都没有修。幸而今日是个艳阳天,如果下了雨,肯定是泥泞难行。 洪心恩睡熟了还没醒,楚知颜便把他抱在了怀里,让孩子的脑袋搁在肩窝枕着。她身材纤长,两条胳膊像安全带一样牢牢地固定住孩子,她眯着眼睛朝上看去,提起一口气负重前行。 路上,陈彩云客气,说要帮忙抱孩子。 楚知颜只推说道:“孩子挺重的,你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爬这个山路已经不容易了。没关系,我抱得动。” “申申你这话说得真跟城里的大小姐一样,我们这种粗人爬这种山路算什么呀,能累到哪里去?”陈彩云又推了推楚雨婷,教训道:“你咋这么不懂事呢!看你姐抱个孩子你也不伸手帮一把。” 楚雨婷下意识就伸出手,但与此同时,楚知颜也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这一进一退,伤了楚雨婷的自尊,她想:楚知颜果然是嫌弃我的。 可是楚知颜并不是那样想的,她只想着自己的孩子要自己照顾,别无其他。楚知颜看见楚雨婷的眸子暗下去,担心她多想,刚准备开口解释,突然陈彩云尖着嗓子喊起来: “楚蓉生!你个天杀的!叫老娘逮到了吧!你莫跑!你再跑!” 等楚知颜登上一个小山坡,才看到了跑得歪歪斜斜的楚蓉生。他跑得头也不回,陈彩云叫得越凶他就跑得越快;他跑得越快,陈彩云就追得越紧。 楚蓉生腿上有旧疾,跑起来蹒跚不稳,陈彩云是终年劳作练就的脚力,她不算吃力地就追了过去。 楚知颜却累了,她气喘吁吁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吵架呢,”楚雨婷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两个要离婚,你看我妈逮到楚蓉生不把他撕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杀出个程咬金(二) 楚知颜不喜欢楚雨婷说话的语气,她着急地看着跑得越来越远的陈彩云,说道:“你怎么也不帮着劝劝?” “哼,”楚雨婷冷哼了一声,说道:“我劝有用么?他听过我的话么?对他来说,我跟家里养的鸡和鸭,没什么区别。” “你别这么说他……” 楚雨婷低头踢了踢土疙瘩,嘀咕道:“反正我劝不动,我只要我妈不吃亏就行。” 楚知颜对陈彩云的撒泼打滚印象深刻,她想陈彩云这样冲过去,吃亏的肯定是楚蓉生。但是她怀里抱着孩子,实在是没体力跑了。 楚雨婷看出了楚知颜的犹豫,她又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就这么嫌弃我?我不脏,我这身衣服也是刚买的。” 楚知颜见她误会,连忙说道:“你误会了。我是怕孩子一会醒了你搞不定他。” 楚雨婷阴着脸,说道:“那你还不快跑!我不管你了,我走了,我可要去护着我妈。” 楚知颜见楚雨婷这幅模样活脱脱的就是小陈彩云,她很是惋惜,一个花儿一样的姑娘竟然是这样的品性。 她只能咬牙跟上楚雨婷的脚步,跑得嗓子眼里都发腥疼痛。 好在,等奔过一个小山包,几个人影又重新出现在了楚知颜的眼前。 远远的,楚知颜看到陈彩云瘫在地上撒泼打滚,楚雨婷正在朝她跑过去,而楚蓉生不见踪影。 等走近了,楚知颜才弄明白了状况:原来楚蓉生跑进了苗寨里,门口几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壮汉生生把陈彩云给拦在了栅栏外。 洪心恩终于醒了,他对妈妈为何如此气喘吁吁感到茫然,只觉得楚知颜满脸通红得可笑。他搂着妈妈的脖子看着颇为气派的苗寨大门,对那些红柱子,兽皮鼓产生了兴趣,像一条鱼一般呲溜滑下去,研究起这些新奇有趣的事物。 陈彩云还在那里撒泼,她哭得涕泗齐下,哑着嗓子嚎叫着:“楚蓉生,你给我出来!你再不出来,信不信老娘一头碰死在这里!楚蓉生!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杀人犯!你出来!” 楚知颜看不下去,她走过去跟一个苗家小哥商量,请他去把楚蓉生请出来好好说话。 她说:“麻烦你去叫他,请告诉他,他女儿来了,想看看他。” 那苗家小哥没见过这样天仙般的人,迷迷瞪瞪地就钻进寨子里照办。可是过了半天,他却孤身跑回来,他说:“楚伯伯说了,不上当,他就不出来。但你是他女儿么?你要是他女儿你可以进去,我领你去找他。” 楚知颜扭头看了看楚雨婷,楚雨婷眼睛翻得发白,明显就是不爱搭理的样子。 她只能招呼起儿子一同入寨,可洪心恩却对门口这一排凶神恶煞的黝黑男子感到害怕,他噘着嘴说道:“我不要,我就要在这里玩。” “好吧,”楚知颜央托楚雨婷帮忙照看一下,说道:“你乖乖的在这里等妈妈,哪里都不要去,妈妈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洪心恩认真地点头。 第五百二十七章 杀出个程咬金(三) 楚知颜跟着那个苗寨小哥进了寨子,她问道:“你们这里规矩好森严啊,是外来的人都不许进么?” “不是,”那苗寨小哥随手一指,说道:“我们这里还有农家乐呢。这是我们这里新弄的一个扶贫项目,说是旅游扶贫。建了两排吊脚楼,最近正张罗人过来旅游呢。” “那你们刚刚架势那样足,我还以为你们这个苗寨是不允许外头来的人进来呢。” 苗寨小哥笑了,他说道:“这不是楚伯伯打了招呼了嘛,说不让刚刚那个闹事的进来捉他。我们这才把她给拦下来的。” 那苗寨小哥见楚知颜仍旧是满脸疑惑,就进一步解释道:“是这样的,前两天楚伯伯救了我们苗王的命。他老人家在半山腰那块突然晕倒了,是楚伯伯把他给扛回来的。楚伯伯也是个上了年纪的,腿脚还不好,他背着我们苗王走那么长的山路,差点没把自己半条命给弄没了。我们寨子里的人都感谢楚伯伯呢,而且我们苗王说了,以后楚伯伯说话跟他是一样的,让我们都得听。” 楚知颜这下才明白了过来。这时,苗寨小哥给楚知颜指了指路,高声喊道:“楚伯伯,你女儿来喽。” 隐隐约约地,楚知颜听到了楚蓉生的声音,她听到他说: “老哥哥,你就别劝我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瞒你讲,30年前我就下过这个决心,可是当时……当时我……我糊涂啊!我跟她过了30年,什么罪孽都能算还清了,我反正是谁也不欠了。我跟她,再也过不下去了。她要是真不离婚,要寻死觅活,那我就跟她老死不相往来!反正我是绝对不会离开龙脊谷的!” “我劝不动你,你女儿来了,让你女儿劝你。” “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这个女儿,”楚蓉生长长叹息着,他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在门缝里依次闪过,他说道:“不说了,我这个女儿……我也真是无话可说。” 楚蓉生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准备把话跟楚雨婷说清楚,他想来想去确实对不起自己这个姑娘,让楚雨婷跟着她妈妈一起长成了一个粗俗又没有教养的村妇。但是现在后悔也晚了,他想告诉楚雨婷,他会辛勤劳作,给她和她娘经济补偿,但就是没办法,再与陈彩云生活在一起了。 可是这些话,他压根没机会说出口,等到看清来人是楚知颜后,他整个人因为震撼而险些昏厥。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从苗寨门口那农家乐的吊脚楼里走出去一个人,他脸上的惊讶只比楚蓉生少了一点点。 洪伟业从巴黎过来找楚知颜,他在飞行了二十多个钟头,从巴黎到上海,又从上海到昆明,再从昆明飞到小小的博尚镇省内支线机场,终于在昨天夜里到达了龙脊谷。 半夜天黑,他付了大价钱包下的面包车将他带到了龙脊谷脚下。那面包车司机见他跟个没头苍蝇一样,就把他带回了苗寨,收他200块钱一夜在吊脚楼里住下了。 洪伟业是来抓楚知颜现行的,可他到了这云南的山谷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可笑。偌大的龙脊谷,谁知道楚知颜会躲在哪里呢? 他可没有料到,刚刚出了寨门苦于无路可走之时,小侄儿洪心恩竟然就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第五百二十八章 杀出个程咬金(四) 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星星!”洪伟业高声喊着洪心恩的小名,朝他跑了过去。 这熟悉的声音也吸引了拿着小树枝逗蚂蚁的洪心恩的注意力,他扬起小脸看了看,甜甜地笑着喊:“叔叔!” “小祖宗,你怎么在这里呢?!”洪伟业又惊又慌,他四下环顾,目光定在陈彩云母女身上。他一把抱起洪心恩,问道:“你妈呢?” 洪心恩伸出手向苗寨内指去,洪伟业低声问道:“你妈在里面?跟你说的杨叔叔在一起?” 洪心恩摇摇头,他奶声奶气地说道:“没有,妈妈说杨叔叔杨叔叔没空陪我们,我们要凡事靠自己。” 洪伟业又问道:“那你在哪里见到的杨叔叔?他跟你妈都干什么了?” “在上海啊,”洪心恩说道:“我在祖奶奶那里玩,妈妈就说她要去找杨叔叔,她不让我跟着她。” 洪伟业气得鼻子要喷出火来。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简直愚蠢,因为一封公证书就改变了对楚知颜的看法。他更为大哥感到不值,如果说之前他要争夺大哥的财产尚且名不正言不顺的话,那么现在他手握“证据”,他为了家族利益而斗争一个本质比名声更加恶劣的女人,是义薄云天,义不容辞! 洪伟业抱着洪心恩想要进苗寨找楚知颜理论,可是迈出几步后,他又调了头。 他想他应该带着侄儿回巴黎去!跟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争执的?连大哥都被她给骗了,何况是他? 洪伟业对自己的这次犹豫相当满意,他再次四下环顾,笃定地想:是了,这是她的地盘,我进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陈彩云察觉到了他的动向,她停止了哭泣,站起来顾不上拍去身上的尘土,她微微躬着身体,说道:“你是谁呀?你把孩子放下来。” 洪伟业给了陈彩云一记蔑视,他说道:“我是他叔叔,我们的家事你少管!” 洪伟业扭头对洪心恩说道:“走,叔叔带你回家。” “嗯,我想爸爸了。”洪心恩不喜欢陈彩云,也不喜欢那个总是瞪她的披头散发的阿姨,他搂住洪伟业的脖子,说道:“走走走,我要走!” “哎!你……你别走!”洪伟业盛气凌人,陈彩云便显得卑微怯懦。可是她还是保持了一个母亲的敏感,想要拦下这个并不认识的,想要带走楚知颜孩子的男人。 可是楚雨婷却把陈彩云给拦了下来。 陈彩云急道:“你拦我干啥!我在这里守着你爸,你去追。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侄儿,回头要是出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能出什么事?”楚雨婷一脸无所谓,她阴郁地眼睛盯在地上,说道:“你没听出来他们才是一家子么?你跟她楚雨婷算哪门子一家子?不该管的事情你真是够闲的。” 陈彩云表情纠结,她觉得女儿说的好像是对的,但又隐隐约约觉得不对。但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不管怎样,她都是不能走的。 陈彩云重新瘫在了地上,她手里抓着一块大石头,准备看到楚蓉生就抓起石头用自残来唬住他。 第五百二十九章 杀出个程咬金(五) 苗寨内,楚知颜的样子在楚蓉生的眼睛里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模糊,楚蓉生哭得苗王唐同发惊慌不已。 “这是咋个喽?”唐同发拿了手巾递给楚蓉生,他看看楚知颜又看看楚蓉生,说道:“她不是你女儿吧?她是哪个啊?你要是不愿意见,我给你赶出去就是喽!一把年纪咋个还哭成这个熊样呢?!” 楚知颜也哭了,但对比与楚蓉生的泣不成声,她的状态要好些。 她对苗王唐同发说道:“我能跟我爸单独聊会么?” 这一声“爸”叫得楚蓉生几乎嚎出来,唐同发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扶住楚蓉生,让他坐到椅子上,说道:“她是你女儿,那我就走了。你们好好聊,坐下聊。” 等唐同发合上木头门,楚蓉生就从藤椅上站起来,他一个步子没迈出去就软塌塌地偏向一边。 楚知颜见状赶紧上前去拽他。楚蓉生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诉道: “你终于回来了呀!申申,爸爸对不起你,没有早一点把你的身世告诉你!我应该早一点带着你去上海找你妈妈,把你还给她。你跟着她就能在上海读书,学芭蕾,学钢琴,过人上人的日子!是我让你吃了好多年的苦,你怪我吧……” “爸,别说了。根本不是这样的,是我太小,太冲动,不懂事。我知道她没打算要我,如果不是你把我捡了回来,我怎么可能活到现在!”楚知颜把楚蓉生扶起来后,反倒给他跪下。楚蓉生心疼不已,可楚知颜不起来,她说道:“爸,我错了,我来给你认错了。您对我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那么困难的时候,是你给了我最好的生活。爸,其实我早就想通了,可是我不敢来看你,我常常会睡不好觉,想起您为我摔伤的腿,我就……” 楚知颜的话让楚蓉生心底那根扎得极深的刺又活动了起来,很疼,疼得他无法呼吸。可是他也很开心,能够得到女儿的谅解,他满足了。 他打断道:“申申,爸爸当初抱你回去养,是怀了私心的。我不是个好人,我这腿瘸了就是活该。你别难过,爸现在没事了,好得很!” 楚蓉生的笑容替代了眼泪,他绷直身体,尽力走得气宇轩昂,却滑稽得像个小丑。 楚知颜看着楚蓉生,露出苦涩的笑。 小的时候,父亲在她的心中是有光环的。她觉得楚蓉生就是这个天底下最伟岸的男人。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她的父亲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他的外在很普通,个头不算高也不算矮,相貌不算俊也不算丑; 他的内在也很普通,看似聪明可总没有将聪明用对地方,明明可以将唢呐吹到一流却总是惦记他摸都没摸过的钢琴。 楚知颜想:父亲这一生是平凡的。这种平凡有两个翅膀,一只闪耀,一只黯淡。闪耀的是,他在艰难困苦里始终揣着一份美梦;可悲的是,他与美梦之间偌大的鸿沟,那是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 她想父亲的翅膀从未协同,他和千千万万的平凡人一样别扭,永远无法飞翔。 第五百三十章 杀出个程咬金(六) 楚蓉生看出了女儿目光里的怜悯,感觉到女儿的强大和自己的怯懦,他知道自己老去了。 但楚蓉生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因为当他决定离开陈彩云这座牢笼后,他就是揣着新生的梦想而来的。他只是需要时间,去证明自己而已。 于是,楚蓉生终于平复了情绪,恢复了慈而庄重的神态,问道:“这些年,你怎么样?” “我挺好的。” “你……你该成家了吧?” “嗯,我儿子也来了,在寨子外头玩呢。”楚知颜笑着说道:“您得出去才能见到他的面,您敢不敢出去呀?” “走走走!”楚蓉生很是高兴,他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拉开大门,说道:“这我哪能不出去!” “您不怕外头等着您的人啦?”楚知颜问道。 楚蓉生皱了皱眉头,他叹了口气说道:“申申,你别劝我,我这回是下了决心了。当年要是不是为了……” 楚蓉生抬眼看了看他,把要脱口而出的话给忍了回去,他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去。 于是楚知颜补充道:“当年要不是为了能养我,你可能早就跟她离婚了,是吧?” 楚蓉生苦笑,他否认,因为不想给申申造成负担。 “爸,我不劝你什么。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什么别的,你尽管告诉我。” 楚知颜顿了顿,回道:“我妈……我是说我亲妈,她已经走了。” “走了……”楚蓉生心底一沉,沉吟了一番后,又确认道:“死了?” “嗯,”楚知颜挽住父亲的胳膊,说道:“我想您还是应该要知道的。” 楚蓉生喉头发硬,他原以为他是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可是没想到还是如撕心裂肺般难过。 “我有什么资格知道呢……我不过就是单相思罢了。”楚蓉生自嘲地摆摆手,说道:“不说了,一把年纪了,再说这个话真是没脸……” 楚知颜抿紧嘴唇,没有接话。她知道楚蓉生心里不好受,可是他的念想不得终结,便是无边的痛苦。长痛不如短痛吧。 楚蓉生强打精神,问道:“我那小孙子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该是混血儿吧?” “没有,”楚知颜笑了,她说道:“是个货真价实的中国人。他爸爸是温州人。” 楚知颜一边说话一边朝寨门外张望,寨门前的篱笆墙扎得真是密实,从内向外竟然看不透。 楚知颜搀着父亲的胳膊,加快了脚步,因为她的心没来由地慌了慌。 当楚蓉生出现在陈彩云的视线里后,她立刻就端起了手里的大石头,把锋利的那一端向外,用钝圆的一端对准自己,哇啦哇啦哭闹起来: “楚蓉生!你要是铁了心跟我离婚,我就死给你看!我……我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楚知颜敏锐地发现洪心恩不见了,她心里顿时慌了,四下看了一圈,颤抖着声音打断陈彩云的做戏,质问道:“我儿子呢!” 陈彩云被楚知颜锐利的声音吓得闭了嘴,然后小声说道:“给……给他叔叔接走了……” “什么叔叔?!”楚知颜简直要疯了,她高声喊道:“哪里来的叔叔?!” 陈彩云畏缩地躲着,她怯怯地说:“不知道啊,反正你儿子喊他叔叔……要不……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呢……” 第五百三十一章 抢夺战(上) 洪伟业扛着洪心恩一路飞奔,他那双昂贵的皮鞋布满尘土,鞋底边缘磨损得厉害。 他好不容易跑下山,站在公路边等着顺风车。洪伟业运气不错,不一会就来了一辆拖运甘蔗的小货车。 洪伟业拦下车,钻入副驾驶位,他从包里掏出一沓人民币,往驾驶员怀里一丢,说道:“走!去机场!去最近的机场!” 那人皱着眉头反问道:“鸡……鸡场?” 洪伟业气喘吁吁,他说道:“对!我不管你怎么走,反正我要去机场!你开到大路上给我换车也行,怎么着都行,要快!我要马上去机场!” “哦……”那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怀里散落的钱,他吞了吞喉咙,紧张地说:“用不着这么多钱……” “都给你了,你快走啊!” “哎!”那司机捡了这么大的便宜,回应的声音里都透着喜悦。 发动机的轰隆声带动着车辆的震动,那抖动的频率晃得洪伟业脑袋痛。他想起了小时候,也常常爬上这样的小破车,跟在哥哥屁股后头玩游戏。他比洪伟杰小两岁,从小就被哥哥照顾着。小的时候,哥哥是他的偶像,可是他没有哥哥有能力,偶像就变成了难以逾越的丰碑。 看着窗外的风景,洪伟业面颊抽搐着。在他的心里,哥哥这座丰碑早已悬于高崖,摇摇欲坠——是命运推动着他成为洪家的领路人,他必须要争,不然对不起洪伟杰。 货车驾驶员拿了洪伟业那么多钱,心里挺不好意思的,他希望能给这位阔老板的旅途增加点滋味,于是主动搭话道:“老板,你是来做生意的吧?” 洪伟业注视着窗外,随意嗯了一声。 那驾驶员又问道:“你到鸡场干嘛?我们这里的鸡场可小嘞。” “用不着你管,”洪伟业不耐烦地说道:“开好你的车。” 那驾驶员吃了一瘪,尴尬地缩缩脖子,再也不说话了。 半小时后,那驾驶员轻缓着踩下脚刹,他把车停在了“鹤留良禽养殖场”的门口,满脸堆笑道:“老板,到了。” 目瞪口呆的洪伟业气急败坏,大吼道:“你神经病啊!我要去机场!” 洪伟业见那驾驶员眨巴着眼睛,满脸困惑,他不得不张开双臂极为戏剧地解释道:“机场!开飞机的机场!我给你那么多钱,你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你长脑子了么?!” 那驾驶员害羞又委屈地嘀咕道:“我说了不要那么多钱,你偏要给。” 说完后,他不情不愿地将揣在裤兜里的钞票又掏了出来,说道:“你别骂人嘛,我还想骂人呢!有谁会拦我的车说去机场啊!我们这里哪里有机场?” 洪伟杰气得要吐血,他说道:“你就扯吧,我就是坐飞机来的!你们这里不是有个什么博尚镇机场么?!从那里可以飞昆明!” “干我屁事!”驾驶员不耐烦地说道:“我连飞机的影子都没见过!” 洪伟业忍着闷气坐在车里不下去,他也不接钱,好不容易平息了情绪,没好气地说:“你把我送到去博尚镇的车站去。” 那司机扭头又瞄了他一眼,见他说得认真,就又扭扭捏捏地把抓了钱的手给收回来。 他发动车子,朝鹤留翠嶂鲜品交通枢纽开去。 第五百三十二章 抢夺战(中) 苗寨门前,楚知颜急疯了。她颤抖着双手,掏出手机来给洪伟业打电话。 那时,洪伟业正在去翠嶂鲜品交通中转枢纽的路上。他怀里抱着洪心恩,心里头安定得很,他想侄儿都在他手上,这个家总要换人说话了吧。 洪伟业一脸不屑地按下了接听键,他倒要看看楚知颜还能说出什么花言巧语来。 “洪伟业!”电话那一头尖利的女人声传过来,洪心恩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兴奋地仰头喊道:“妈妈!” 洪心恩的回应让楚知颜喜忧参半,她半张脸笑半张脸哭地“嗯”了两声,知道儿子没有危险后,楚知颜的心情总算安定了些。 她冷静地发问道:“老二,你要干什么?” 洪伟业毫不客气,他嚣张地说道:“这话应该我问你,不过你也别编那些烂理由了,我听着恶心!我今天就带星星回巴黎,你以后别想见他!” “你发什么疯!”楚知颜刚要发怒,耳边就传来了盲音——洪伟业将她的电话挂断了,楚知颜跟着又拨过去,可是他将手机给关闭了。 楚蓉生正在痛骂陈彩云,猛然间瞧见楚知颜拔腿往山下冲,他连忙追过去问道:“怎么样了?孩子找到了?” 楚知颜六神无主,她的惊慌无处掩藏,她呓语一般嘀咕着:“我现在就去找,我去找……我去找他们……” “申申,你要上哪儿呀?”楚蓉生看出她的状态临近崩溃,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背帮她定神,楚蓉生说道:“你别慌!镇定一点!” 楚蓉生那洪钟一般的声音给了楚知颜力量,她一手抓着楚蓉生,一手扶额,快速思考着应对的方法,终于她反手有力地摁住楚蓉生的手腕,问道:“从这里到博尚镇还有多远?” “龙脊谷这里交通不方便,不管去哪里都要回鹤留的老交通站去。”楚蓉生撸起袖子,拉住她说道:“走走走,我带你去。路上我们拦个车,一个多小时差不多就到了。” “我怕来不及……”楚知颜深深懊悔自己没有把洪心恩待在身边,她愁眉深锁,急得快冒冷汗。 突然,楚蓉生喊道:“找小羽啊!” “快,你给小羽打电话!”楚蓉生张罗着,他说:“让小羽找老同事去交通站堵着,肯定来得及。我们现在就走,边走边打电话。” 这一对疾步飞奔的父女身后,陈彩云和楚雨婷拖着步子怯怯地跟着,陈彩云眉目里全是烦躁,而楚雨婷的眼睛里却藏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快意。 杨鹤羽已经和金娇娇返回了鹤留,他刚把金娇娇在宿舍安顿好就接到了楚知颜的电话。 楚知颜的声音带着哭腔,央求他去帮忙找儿子。 杨鹤羽不敢耽误,他向金娇娇坦白道:“申申的电话,她竟然在鹤留呢。不过好像是孩子被人带走了,她急得不行。” “孩子不见了?”金娇娇病恹恹的面孔严肃起来,她推了一把杨鹤羽说道:“那快去帮忙找呀!” 第五百三十三章 抢夺战(下) 误入“鸡场”的驾驶员没有翠嶂鲜品的放行证件,他只能将车停在路边,请洪伟业下车。然后那司机加速离去,车尾扬起的尘土呛得洪伟业一顿咳嗽。 这一耽误,洪伟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大巴车从不远处的门楼钻出来,上了主路呼啸而去。 下一趟车是一个小时以后的,脸蛋胖圆的年轻女孩微笑着请他在候车亭等待,她介绍说自己不卖票,上车才会有人卖票。 洪伟业看了看停车场里熄火的白色面包车,问道:“我包车行么?” “不好意思,那些都是公司的公车,包不了的。您耐心等等就行,还有半小时估计车就来了。” 洪伟业看了看手表,沮丧地垂下头,不情愿地在候车亭里找了个位子坐下——天很热,凳子烫屁股,洪伟业挨了一下就又站了起来。 洪心恩待了一会便觉得无聊,他找洪伟业要妈妈,弄得洪伟业心烦不已。洪伟业只能走出去,从马路边买些不知何物的零食去哄侄儿。他不放开洪心恩的手,无论去哪里都拽着,上厕所也是一样。 好不容易,一辆破旧的大巴车缓缓驶入车站,洪伟业带着洪心恩三两步就钻了进去。 售票大姐不耐烦地说道:“还早呢!挤什么挤!” 洪伟业则拦住她,说道:“我包车,你们别等了,多少钱我都给。” 售票大姐觉得一头雾水,她上下打量着洪伟业,见他周身派头不小,像个真有料的。 她倒是有心接下这门好生意,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更多人忽而涌上了车。 “哎!今天这是怎么了?”售票大姐不悦道:“没到点,你们都挤什么挤?” 洪心恩盯着那些钻上车的人呢,他黑白分明的充满好奇的眼睛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洪心恩喊道:“杨叔叔!” 洪伟业顺着侄儿的视线望去,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他朝洪心恩伸手,叫他道:“来,星星,到叔叔这来。” 洪伟业连忙将侄儿抱在怀里,他略略偏过身藏住孩子,甩给杨鹤羽一个凶狠的眼神,他说:“你们谁敢动!光天化日,抢孩子么?!” 杨鹤羽皱皱眉头,让那些同事都往后站,他放下双手,回道:“这位先生,我是受了孩子妈妈的委托过来找孩子的。麻烦你把孩子交给我。” 洪伟业高声喊道:“你们怎么这么不要脸呢?!我告诉你们,这孩子是我们洪家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让我把孩子交给你?!” 杨鹤羽看了看有些受惊的洪心恩,那小家伙撇撇嘴,说道:“二叔你说话小声点。” 楚知颜在电话里交待得匆忙,杨鹤羽并没有捋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听到星星的称呼,他大概清楚了。 杨鹤羽客气道:“不好意思,我想大家可能是有些误会。要不然这样,咱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天气热,也让孩子喝点汽水解解暑。” “滚!”洪伟业这时候倒是显出了一丝洪家人的狠劲儿,他毫不退让地说:“少在哪儿给我挖坑!我就坐这车走,我看你们谁敢拦!” 第五百三十四章 真相(一) 杨鹤羽见洪伟业情绪挺激动,他怕再争吵下去吓着孩子,便安排同事们都从车上退了下来。他们在大巴车下来后,在车门前围成了铁桶阵,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着话。 杨鹤羽退到一边给楚知颜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孩子已经找到了,让她放心。楚知颜也说她就快要到了,请杨鹤羽务必拖住他们。 杨鹤羽应下声来,他瞥一眼窗户,见孩子热得满脑袋是汗,就走到车站边的小卖部买了两根雪糕。刚付完钱,就看到金娇娇拖着软软的步子跟来了。 杨鹤羽关切道:“天这么热,你怎么跑来了?” “我这不是担心么?”金娇娇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雪糕,眉目终于舒展,她确认道:“找到了?” 杨鹤羽点点头,金娇娇看他神色不佳,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到车上送雪糕。 世界上没有孩子见了雪糕不开心的,只是那孩子身边的大人却十分没道理。 洪伟业吼着洪心恩,他说:“不许吃!什么人给东西你都吃,在家怎么教你的?!白雪公主的毒苹果你都忘了?!” 这话金娇娇不爱听,她决不能忍受杨鹤羽受委屈,于是立即跳出来回敬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么?!” “你谁啊?”洪伟业满脸愤懑地说道:“这个鬼地方这么多人好打抱不平呢!” 金娇娇还要据理力争,但被杨鹤羽给拦了下去。 洪心恩还是经受不住雪糕的诱惑,在叔叔鄙夷地注视下,酣畅淋漓地吃起来。 金娇娇不解地说:“那个人看着仪表堂堂的,怎么这么没教养!而且,我怎么觉得他古古怪怪的,不像个好人?” 杨鹤羽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我也觉得挺诡异的。” 终于,楚知颜一行人赶到了。她跌跌撞撞从车上滚下来,来不及跟杨鹤羽做任何寒暄,她像头敏捷的豹子满场搜索起儿子的踪影。 洪伟业见她赶来,便抱着孩子下了车,准备跟楚知颜硬碰硬地来一张正面战斗。他必须要让她知道,做人没有底线是要付出代价的。 楚知颜奔上去就将洪心恩一把抢了过来,她的美丽柔软的头发因此变得凌乱不堪,但她不在乎。 楚知颜激动的发抖,她眼神直愣地把孩子塞进了一直在她身后护着她的楚蓉生怀里。 楚蓉生还没来得及细看孩子的相貌,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陡然响起。 楚知颜毫不留情地扇了洪伟业一个耳光,她的力道大到场上的看客无一不惊讶。尤其是杨鹤羽,他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楚知颜,那不是玫瑰带刺,而是猎豹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你疯啦!”洪伟业也被打蒙了,他捂着脸高喊道:“你还打我?!” 楚知颜狂怒时如暴风骤雨,平静时又寒霜凌冽,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动我儿子,别怪我不讲情分!” 洪伟业冷笑,他抬手往杨鹤羽伸手一指,说道:“我哥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你就迫不及待地跟老情人见面!说什么投资基金,我看你是要转移我哥的钱吧!” 第五百三十五章 真相(二) 听了这句话,金娇娇后背一麻。她正站在楚知颜的斜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楚知颜面部表情的变化——她那双比寻常人大出一圈儿的眼睛闪过一丝凄凉,面庞如被霜打。 金娇娇下意识地又朝杨鹤羽看去——她的丈夫也是震惊的。杨鹤羽和楚知颜站在一排,他听到洪伟业的话后,扭头看向她,没有再移开目光。 洪伟业依旧滔滔不绝地指责着楚知颜。 “有些话,我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不好讲出来。但你要有些自知之明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你那些烂事儿里里外外早就都传遍了!你是怎么从上海去的巴黎?到了巴黎结果发现跟的老外不是什么富豪贵族,你立刻就把别人甩了。现在你看我哥不行了,你又立刻回中国来找下家。我哥是怎么对你的?他是因为你才被人捅的!” 洪伟业气愤中裹着兴奋,激动到耳廓都红了,他见楚知颜不作声,以为她心虚,准备把那些花边传闻一一细数,彻底撕破她的伪装。 不过,楚蓉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将洪心恩交给离自己最近的金娇娇的手上,飞身扑过去一把将洪伟业推出去几米远。 众人被楚蓉生的爆发力吓到,尤其是洪伟业极为慌张,大哥被人给捅伤的一幕重现在他的脑海里,洪伟业意识到自己是冲动了,不由得惊慌地大喊大叫。 拉扯间,楚知颜忽而与金娇娇对打了个照面。她下车时光顾着寻找儿子的身影,并没有注意到金娇娇也在这里。这令她不得不放弃“清者自清”的不回应策略,混乱中,她对洪伟业说: “你给我把嘴闭上,别再胡言乱语!那些风言风语能当真么?!” “怕丢人你就别做这些事啊!”洪伟业指着仍旧在震惊中的杨鹤羽说道:“你就是杨鹤羽吧?!不是第一次听到你名字了,今天总算见到真人了!我告诉你,她回来找你我特别开心!她根本就配不上我大哥!你要,你就趁早收走!” 洪伟业又冲过去抢洪心恩,他说道:“我今天就把星星带回去,帮你把累赘都清干净!” 洪心恩早已惊慌失措,他张开手臂冲楚知颜哭泣。洪伟业被杨鹤羽叫来帮忙的翠嶂人围得严严实实,根本靠近不了金娇娇。他气急败坏地跟楚知颜叫喊:“你不能什么都要吧!我大哥只有这一个骨血,你做个人成么?!” 楚知颜忍住了再一次抽打洪伟业的冲动,她含着怒气回道:“你别闹了,我今天就跟你一起回巴黎。” 洪伟业不想理他,他冷笑道:“不需要!你让我把孩子带走。你这些污七糟八的事情,我们一家子成全你。” “你别再说了!”在金娇娇注视的目光下,楚知颜脸色泛红,她羞愧地说道:“人家两口子都在这里,你能不能不要再闹笑话了?!” 楚知颜从金娇娇怀里接过痛哭的儿子,歉疚道:“对不起。” 可是金娇娇不能当作无事发生,她被楚知颜的经历深深震撼着。 第五百三十六章 真相(三) 混乱持续到了发车时间,洪伟业只能放言: “有种你就上车!跟我回去,在我哥面前讲这些废话!” 那辆即将发出的大巴内,人们全都将脸都贴在窗户上,大喇喇地看热闹。他们很多人都在笑,直到楚知颜抱着孩子朝他们走过去,他们才纷纷借用座椅靠背挡住了脸。 杨鹤羽快步跟过去,拉住楚知颜,说道:“你别急着走……” 洪伟业趁机从他们两人身侧挤过去,登上车时,他给了楚知颜一记蔑视,嘴里也哼哼了两声。 杨鹤羽没有理会洪伟业的举动,他将楚知颜拉去了一个安静的角落。 楚知颜垂着眼皮喘息,她的内心是复杂的。她调整了好一会,才抬起头给了杨鹤羽一个微笑,说道:“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一瞬间的冷静提醒着杨鹤羽,他与她之间已经不再是小时候的亲密无间。他们都或多或少地为对方藏着秘密,不愿意去提及。因为时光已过,牵绊在侧,不可回头。 杨鹤羽问道:“到底怎么了?你干嘛瞒着我呢?” 楚知颜有些想哭,她摇着后槽牙忍住了,她抬起眼皮,用那双湿润的眼睛望着他说道:“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这是我现在的生活,我过得怎么样我自己知道。你们都只是看到我生活的一部分而已,不要以偏概全,就下了结论。” 杨鹤羽听得出她言辞中压抑的情绪,他追问道:“他怎么样?真的有生命危险么?” “生命体征目前稳定,”楚知颜的眼圈又红了,她低下头,说道:“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杨鹤羽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他很心疼,于是伸手握住她的肩头。 这是杨鹤羽安慰她时的习惯性动作,楚知颜哽咽了,她抬起头看着杨鹤羽说:“其实回国能碰到你这件事,我一直都在消化。也许让我自己来选,我可能不会这么快就来找你。因为我始终觉得……我始终觉得……” 杨鹤羽深吸一口气,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量,他回应道:“我知道。” 楚知颜眼皮一抖,她偏头擦去了泪水,把心里的话给说了出来。 “我始终都觉得是我辜负了你,我知道你的性格……我在异国他乡收获幸福的时候,却不知道你怎么样了。” 杨鹤羽温暖地笑了,他回道:“我挺好的,真的。” 楚知颜点着头,她继续说道:“我也真的挺好的。我相信他一定会醒过来,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半年到一年的苏醒期是很正常的事。他是个好人,是他拯救了我。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他。” 杨鹤羽点点头,他朝金娇娇看了一眼,让楚知颜稍微等他一会。然后跑去跟金娇娇说了些什么,又拉过楚蓉生朝她走过来。 “我跟楚叔叔一起送你一段,这样我们也放心些。” “不用了……”楚知颜想要拒绝。 楚蓉生却坚持道:“要去!你这个丫头不会说话,我帮你跟他说。不能让人误会你!” 第五百三十七章 真相(四) 车辆发动后,杨鹤羽隔着车窗和金娇娇挥手作别。她看起来状态不错,唇角是笑着的。 杨鹤羽对她做着口型,他说的是:等我回来。 杨鹤羽和楚蓉生坐在一排,他们两个把楚知颜和洪伟业隔开来。尴尬的气氛尚未打破,等到车辆上了主路,楚蓉生主动坐到了洪伟业的身边,完全不顾他的抵触,与他生拉硬扯起来。 杨鹤羽没有着急加入,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默默计算着时间。他给金娇娇发了条信息:晚上估计要跟大货车回来,太晚了,你别傻乎乎等我吃饭。我尽量早归。 很快,金娇娇回了过来,她说:好的。 杨鹤羽放心地把手机揣回口袋,他看向窗外那片归属于绿珍珠的澳洲坚果林,陷入沉思之中。 金娇娇目送着车辆离去,当众人与她道别后,她仿佛虚脱了一般坐倒在滚烫的塑料板凳上。她强撑起的笑容消失了,一向饱含热情的双眼也变得直愣。 金娇娇满腹心事地回了在鹤留的家,她麻木地坐在并不柔软的沙发上,一直坐到夜幕降临。金娇娇蜷缩在黑暗里,用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她将下巴搁在膝上,脑袋歪向了一侧,仿佛是睡了过去。 杨鹤羽回到鹤留时,时钟已经过了十点。为了能够摆脱陈彩云的纠缠,顺利给楚知颜送行,楚蓉生告诉陈彩云回来后找她详谈。可是,从翠嶂农场的车里下来后,楚蓉生就后悔了。 这一路上楚蓉生缠着洪伟业讲楚知颜的出身、成长的故事,还顺便说了说杨鹤羽的家庭生活。虽然不一定为楚知颜解决了问题,但楚蓉生自己是欢愉的,他沉浸在与申申冰释前嫌的喜悦中,实在不想去面对陈彩云,破坏了这难得的好情绪。 杨鹤羽看出了楚蓉生的纠结,他主动把楚蓉生带回了家里。一开灯,两个人都被沙发上缩着的金娇娇给吓了一跳。 杨鹤羽吐出一口气,说道:“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 楚蓉生没有吱声,他天生敏感多情,作为过来人,他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趁着杨鹤羽带他去洗手间,安排洗漱事宜时,楚蓉生拉住杨鹤羽低语道:“你还是要跟娇娇谈一谈,不要让她长出心结来。” 杨鹤羽下意识朝外面看了看,他低声回道:“娇娇不是那种小气的女孩,她很善良,能理解的。” 楚蓉生“啧”了一声,他说道:“你啊,就跟你爸一个德行。” 杨鹤羽憨憨地笑了。 不过楚蓉生的话还是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把楚蓉生安顿在客房后,杨鹤羽回到卧室,他顺手把门一关,看似无意地与金娇娇说着这一路的情况。 “车开了一路,楚叔叔就讲了一路。误会就算没有全部解决,但那洪伟业也没那么嚣张了。” “申申的爱人是个挺正义的人,他是见义勇为被几个抢劫的给打伤了。现在脑外伤还没好,还在昏迷。为他祈祷吧。想不到海外华人的生活那么不容易……” 金娇娇忽而打断了他的絮叨,她没有停顿地说:“杨鹤羽,我们离婚吧。” 第五百三十八章 真相(五) 金娇娇说这句话时,杨鹤羽正准备在她身边躺下。他躺下的姿势做到了一半,忽而僵住,看起来颇有些喜感。 杨鹤羽不由想起楚蓉生在洗手间里的叮嘱,脸上浮现出了窘迫与自嘲,他想他可能确实得在男女相处这方面补补课。 杨鹤羽向前挪动了一寸,准备去拥抱金娇娇。可金娇娇却矫健地滑向床边,踩上拖鞋走到了小阳台上。 她的回避与果断终于让杨鹤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严肃起来,立刻跟去阳台,问道:“你生气了?” 皎洁的月色把金娇娇的脸照得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她别扭地歪着脖子,眼睛里空洞洞的。 杨鹤羽企图解释,他说道:“我没隐瞒你什么,她说的话我都告诉你了,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了……” “是我隐瞒你了。”金娇娇开了口,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十年前,你去南亚热所实习,每周会寄一封信给李凡,信封里还套着一个信封,你让李凡从北京帮你把信寄给楚知颜,对么?” 杨鹤羽的心像被什么击中了,他讶异地盯住了金娇娇。 “你的计划天衣无缝,如果不是我,楚知颜不会知道你在南亚热所实习。”金娇娇露出凄楚的神态,她说道:“十年前,是我告诉她你在南亚热所实习的。是我揭露你精心编制的骗局,我还写信指责她不该拖你的后腿。” 杨鹤羽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扶额,似乎是想要冷静。 可是金娇娇要剥皮抽筋,她下手的刀子一刀比一刀深,那刀子不仅仅割在杨鹤羽的皮肉上,更是刀刀扎在她的心尖。 “这件事,我瞒了你十年。这十年里,我只有一次打算告诉你,就是你从南亚热所回来的那一天。可是我没有说成你就走了……我永远记得你回来后的那种消沉。我害怕了,我不敢说。我怕你恨我。” “我锁着这个秘密十年,我以为我总会忘记的。但是……不行……它已经压垮我了……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是这样自私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 杨鹤羽终于找回了他的理智,他打断道:“我们冷静点,你让我缓缓……” “我是那个坏人!”金娇娇哭了,她悬着的手微微发抖,她越说越激动: “这是蝴蝶效应。如果我没有自作聪明,她就不会走,你们也不会分手。那么她也不会过得如此不幸!你也不会娶了我!我很后悔,你知道么?你本来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而不是跟我这么一个病秧子捆在一起组成一个并不完整的家庭!” 杨鹤羽瞧出她几近崩溃,他其实不够浪漫,但他的理智又总会在紧要的关头给人致死的浪漫。 像白日里他握住楚知颜的肩头那样,他又握住了金娇娇的肩头,不过他的动作没有就此停下,而是用力地将金娇娇拉进了怀里。 金娇娇的哭泣闷在他的胸膛,薄薄的t恤很快变得湿润。杨鹤羽不能准确地形容出他此刻的心情。 他真的没有不舍么?他真的没有遗憾么? 杨鹤羽并不想弄明白这些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弄明白的哲学问题,他很快将这些无解的问题丢在了一边,说道: “说出来就舒服了,对吧?哭吧,如果你也觉得委屈。” 第五百三十九章 步入正轨(上) 在鹤留这样的地方,只要人的心够静,就能够在夏日里体会到一种原始的朝气。 太阳似乎是从蹦出的那一瞬间就开始热烈,淡青色的天空总是支撑不了太久就会变得明亮——那是一种让人陡然振奋的色彩,残星无踪,大地苏醒。 金娇娇从杨鹤羽的怀里醒来,她感觉到了新生。她羞于去回忆昨夜她的崩溃,但又无悔选择对杨鹤羽坦白。她不想再去纠结,两个人美好的生命画卷里这不和谐的一笔是否有存在的必要——那是无能的倒退,金娇娇坚定地这样想。 金娇娇怕惊扰到杨鹤羽,于是保持着不动,唯有眼睫毛是忽闪的,她贪婪地打量他。 直到杨鹤羽从睡意中苏醒,他眯着眼睛对上她少女一般的注视,向她问好。 金娇娇闭上了眼睛,她攀住他的脖子让身体紧紧贴住他。她忍不住叹息,因为她笃定杨鹤羽就是她这辈子最正确的追逐,她爱他,无论怎样都爱。 无需再一次约定,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在两个人之间达成了共识。 金娇娇变回了那个热情的,凡事都要操心的女人,她到处在国内联系专家,打听“植物人”的促醒流程。她主动给楚知颜发送打量的资料,有些还是央托了朋友翻译的最新医学杂志的照片,鼓励她尝试通过脊髓电刺激唤醒疗法,并积极打听疗效。 她不自觉地代替了杨鹤羽的位置,但仍旧贴心地避免将自己拥有的东西向欠缺它的人们展示。金娇娇毕竟还是长大了,她在阳光热烈的同时拥有了更多的同理心和分寸感。 金娇娇起先只是用杨鹤羽的邮箱给楚知颜发资料,后来干脆聪明地想到请同在巴黎的贝一旎做他们两家的中间人。 起初,贝一旎并不清楚国内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金娇娇给她来电话将楚知颜的地址告诉她,并且央托她得空可以去探望。贝一旎诧异极了,直到杨鹤羽也凑到电话前来说话,她才算放下心来。 洪家人对楚知颜始终有误会,尽管“杨鹤羽”这三个字似乎不再是可以直击楚知颜的武器,可是他们还是带着有色眼镜看待楚知颜。 贝一旎来医院后对楚知颜现下的处境表示遗憾,她惊愕于医院里洪家人总是言语带刺明里暗里讥讽楚知颜人品的言辞。每当这时,她总是会透过不予理会的楚知颜的背影看向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她想:人言可畏的刻板印象固然难以更改,但他们的愤怒更多地还是建立在对躺着的这个人的关怀和算计。 贝一旎不由地伤心地联想起自己的遭遇来,但她其实并没有被针锋相对过,因为她有一个哥哥,比她更没出息些。 几个月后,有好消息传入了金娇娇的耳朵里——在新年来临的时候,洪伟杰醒了。 信儿是贝一旎来报的,因为楚知颜太过于激动,且洪伟杰的苏醒还需要一个逐步使用的过程,她在喜悦中忙碌着,全身心投入到照顾洪伟杰的生活里。 杨鹤羽很高兴,他同时给贝一旎反馈了一个好消息。 “你哥的公司上新闻了,你上新闻网看看,我给你发的邮件里有链接。” 第五百四十章 步入正轨(下) “簪花姑娘”这个国风彩妆新品牌让贝一铭给做成了。这个品牌的第一批受众仍旧是校园里的姑娘们。 十年过去了,贝一铭固执地喜欢紧盯年轻的顾客群体,他始终认为拿得下年轻人的心就会拥有美好的未来。 “簪花姑娘”在网络上全面开花,上网冲浪的人们总是会发现浏览器的右下角有一个摇着大脑袋的q版娃娃,点击进去后有一款在线美妆游戏可以玩。 女生们在无聊中点开那个链接,然后饶有兴趣地在一张卡通娃娃脸上完成一套化妆流程,如果带着耳机还会听到耳熟能详的各种古装电视剧的bg。这个小游戏的最后会给妆面打分,以分值等级赠送优惠券,并最终跳转进入网络销售平台——物美价廉的美妆品会进入玩家的视线,同时会有一个“奇葩”在电脑的另一端主动与用户搭讪。 “簪花姑娘”的销售主页装修风格是中式古典的典雅脱俗,不过真正让人眼前一亮、心中好奇的还是页面左侧一排闪烁晃动着的客服掌头像:掌印、尚仪、御侍、令人、惠人、宜人、良人、司侍、令侍、惠侍、宜侍、良侍,一字排开,恭候再侧。 与进店客户搭讪的正是这一排闪烁头像中的一个,但“簪花姑娘”的客服不会像别家网店客服那样刷一堆促销广告给顾客,而是首先“参拜”顾客。 如果迎接客户的是“掌印”的头像,“掌印”们会说:“参见皇后娘娘,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祝娘娘福寿安康。小的新得一只胭脂想要进献给娘娘,只有您的身份地位方担得起这样的正红色。” 如果迎接客户的是“良侍”,“良侍”们会说:“主子您可算是来了,奴婢这儿给您藏了好东西——长相思玲珑盘,有了这款妆面法宝,保管您艳压群芳!” 伴随互联网长大的一代已经正式进入大学校园,他们的身上带着很明显的网痕: “宅”,与面对面的社交相比,他们更喜欢用即时通讯工具在网络中与人交流; “个性”,反主流、厌刻板,永远追逐新鲜,趣味另类至上; “参与感”:伴随着游戏长大的一代,对于各式各样的互动有着天然的好感; 当“另类新奇”和“新鲜可爱”成为了簪花姑娘的代名词之后,贝一铭就知道这款产品线基本上成了。 贝一铭亲自编写了公司的线上客服手册,他把古代宫女的等级搬运到网络店铺,给每个角色书写人物小传和应答话术。那些被他从小县城拎回来的销售人员被迫开始了学习与转岗,起初,贝一铭并没有给他们沉重的销售负担,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五星满意度评价。 于是,公司那些抠脚大汉们都变得娘炮起来。有时候贝一铭从他们身后路过时,会看到他们打字的时候情不自禁勾起的兰花指,他笑得差点把咖啡都给喷出来。 直到半年后销售开始倍增,公司补充进来了很多女孩子,辣眼睛的场面才终于消失了。 第五百四十一章 时光里的故事(上) 毕业后的贝一旎和男友韩俊顺利拿到了艺术工作者的居留证。两个人留在巴黎发展,贝一旎做独立设计,韩俊为画廊工作。 转眼他们两人已经在巴黎工作了三年,但事业发展不算如意,两个人的生活比较清贫,常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不过最近半年,情况似乎有所好转。韩俊常常会在贝一旎的账户中看到国内汇来的款项——贝一铭有了经济能力,他总是默默地给妹妹汇款,但从来不主动联络,似乎并不关心贝一旎是否领他的情。 贝一旎与韩俊的日夜与巴黎颠倒,他们都酷爱在白天睡着,夜里寻找灵感,不经意间他们与国内的时差似乎被缩小了。 韩俊在一幅抽象画前面拿着刮刀抹厚厚的油彩,贝一旎的手机发出滴滴声提醒新收到的短讯。 韩俊下意识瞄了一眼,发现贝一旎抓起手机盯着看,眉宇之间有忧伤的神色。 “你哥又给你寄钱了?”韩俊问道。 贝一旎听到韩俊发问,她的神情迅速变得冷酷,伸手就将手机按灭后翻了过去。 韩俊误会了,他不高兴地说:“你放心,我可不是惦记你的钱。只是无意中看到了,问问而已。” “你想到哪儿去了?”贝一旎无奈地摇头,她离开电脑,走向了韩俊,抬手想要摸摸韩俊的头发,却被他粗鲁地给打开了。 韩俊的脾气越来越差了,但是贝一旎能够理解他。韩俊已经有一年多卖出去过一幅画了。画廊的掮客来到家里看到韩俊堆积的作品,总是会摇头,他们评价韩俊的灵气正在一点点地丧失。 贝一旎想要安慰韩俊,她对着韩俊新勾出的轮廓以及色块称赞道:“哇!这个颜色你怎么调出来的真是太美了!” 韩俊却阴郁地回道:“是么?你看得懂么?” 被噎习惯了的贝一旎夸张地“哈哈”了两声,回道:“是……我不懂欣赏,跟你不是一个层次的……” “你这么冷嘲热讽地干什么?”韩俊不依不饶,他竟然把调色盘整个盖在了画板上,低吼道:“你也跟他们一样看不起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也想说明明我画得不好,却还怪没人欣赏?!” 贝一旎吓了一跳,她失去了讨好韩俊的心情,她看了一眼那副被毁了的新作,扭头打算离去。 “我说错了么?!”韩俊的声音越来越高。 “你没说错,我是不懂欣赏,”贝一旎无法压抑情绪,她不自然地挥舞双臂,愤怒地说道:“我做的是商业设计,我不懂得欣赏艺术。可以了么?!” 情侣之间的博弈情绪峰值常常会移位:一方发泄,一方忍耐;一方忍无可忍,一方终得收敛。 韩俊把贝一旎逼得发火,才算是纾解了情绪。他开始后悔,不应该口出恶言。 他赶紧起身,在贝一旎身后拥抱她。贝一旎浑身一僵,她很想拒绝。 韩俊敏感地感知到她的抵触,他连连道歉,声音温柔至极。 “对不起,是我错了。你每天对着电脑画画,辛辛苦苦赚钱养家,我还对你这么凶。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第五百四十二章 时光里的故事(下) “我是太怕失去你了,才会这么敏感的。”韩俊愁容满面,他说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吃苦,我很心疼。我也想画好画,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我每天都要画20个小时,我不睡觉,我手上的颜料也不洗!我很努力了,对不对?!” “是是是,你别急,会好的。”贝一旎心软又疲倦,她说道:“你是有才华的,也许只是缺了点运气。” 可韩俊却毫无征兆地开始与她求婚,他突然说:“旎旎,你真好。抱着你我觉得自己好幸运。我们结婚吧,嫁给我!如果你不嫌弃我……我答应你我会更努力的!我一定会功成名就的!” 贝一旎没有料到韩俊会在此时同她说这些,她愣住了。 韩俊摸着她茫然的面孔,声音里带着蛊惑,他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一个家,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个窟窿。我可以帮你填补它们。你嫁给我,好不好?” 贝一旎看着他有些神经质的眸子,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她才说道:“也许你应该睡一觉后再想想要不要跟我说这些……” 可是韩俊似乎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贝一旎的拘谨,他只是自顾自地把贝一旎抱起来,热烈地亲吻她。 他们发生了关系,而且在韩俊的坚持下,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 楚知颜是第一个知道贝一旎要结婚的人。 这几年,楚知颜和贝一旎情同闺蜜。楚知颜感激贝一旎在洪伟杰做康复训练的那段时间,总是前来帮忙,并且给了她精神上的关心与支持。 现在洪伟杰几乎完全恢复了,除了面部神经还总是失控,无法自由地通过表情表达情绪外,其他生理机能都恢复如常。 楚知颜一直小心地瞒着他,当他昏迷时,洪伟杰的家人们让她所受的那些委屈。直到洪伟杰自己在抽屉里翻出了楚知颜做的那份公证书,才在张鹏的告知下大发雷霆。 洪伟杰把那份公证书撕得粉碎,全部丢在了洪伟业的脸上,狠狠地骂了他一顿。然后,他找了律师把家族财产做了切割,气得打算从家族生意里抽身出来。 楚知颜不满意他如此大动干戈,费尽气力才把洪伟杰给劝住了。为了表达自己对楚知颜的信任,洪伟杰将切割清楚的属于自己名下的财产全部转移给了楚知颜。看得洪伟业心疼不已,又无可奈何,而且还得“诚挚”地给大嫂认错,生怕大哥一怒之下把自己踢出生意圈。 楚知颜不在意洪伟业是否给他认错,错认得是否诚心诚意。她只要洪伟杰一切安好,就已经无比满足。不过,洪伟杰还是在彻底康复后给楚知颜送了一份礼物:他以夫妻名义往鹤留捐了一笔钱,用以修整龙脊谷附近的山路。 这份礼物确实给了楚知颜意外的惊喜,也让莫名其妙在家中得了锦旗的陈彩云得意洋洋。 陈彩云把那面锦旗拿去了楚雨婷的婆家,展示给他们看: “当初雨婷结婚她在巴黎的姐姐要给二十万,我不同意。让她留着办大事,只收了十万块钱给雨婷当嫁妆。这不,那丫头现在加了个零捐钱出来修路,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大事,娶了我陈彩云的女儿你们就跟着享福吧!” 第五百四十三章 婚姻故事(上) 楚蓉生还是没能和陈彩云解除婚姻关系,他再一次因为女儿心软,只不过这一次令他心软的是亲生女儿楚雨婷。 陈彩云的哭诉和寻死都没能让楚蓉生放弃和她离婚的念头,但当陈彩云搬出楚雨婷时,楚蓉生还是难过了。 陈彩云说得对,楚雨婷是无辜的。小的时候那孩子就没有在他这里享受过什么父爱,甚至连她那个被陈彩云喜欢的名字,也是楚蓉生随口取的。 陈彩云哭着说:“孩子就要嫁人了,要是婆家人知道她娘家没靠山,还不得欺负死她!” 陈彩云求楚蓉生行行好,不要同她离婚。她赌咒发誓自己再也不给楚蓉生惹麻烦了,只要不离婚,楚蓉生想怎么样都行。于是乎,楚蓉生妥协了,他和满脸喜气的陈彩云一起给楚雨婷送嫁,送走女儿后,他孤身去往龙脊谷。与陈彩云分居单过,便是楚蓉生能享受的最大自由。 楚知颜知道楚蓉生的决定后,未置可否。她想她是没资格评价楚蓉生的抉择的。她与楚蓉生是两代人,生长在不一样的境遇里,价值形态和世界观都有很大的差异。无论楚蓉生作何选择,她都能够理解,而且她也愿意祝福他并在往后的岁月里多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安慰。 可是对于贝一旎告知的结婚决定,楚知颜还是想多谈几句的。 楚知颜和韩俊不熟,按说不该随便评价他。但是,贝一旎诉说这个原该幸福激动的决定时的状态实在是太奇怪了,她平静地仿佛是在着从在报纸上读来的结婚告示一般。 楚知颜回想了一番,三年前贝一旎说起韩俊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她眼神里都是倾慕,是很兴奋与快乐的。 于是楚知颜不得不问道:“你真的决定了么?” 贝一旎露出苦笑,说道:“他终于跟我求婚了,难道不应该结婚么?” 楚知颜惊讶,她耸起肩膀回道:“就因为这个?他求婚是他的事,是否要走入一段婚姻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的决定跟他的一样重要。” 贝一旎无力地靠在沙发上,闭目思考了一番,喃喃说道:“也许吧。” “以前你谈起韩俊来,并不是这样的。” 面对楚知颜的质疑,贝一旎苍白无力地解释道:“那时候我们在热恋嘛,现在我们在一起都快六年了,七年之痒都要到了……” “旎旎,不要试图用结婚去解决一段感情的问题。你们应该把问题解决好,再去考虑要不要结婚。”楚知颜打断她,说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不结婚的理由?” 贝一旎“噗嗤”一声笑了,她明白楚知颜这保守的用语里隐含的意思,她笑着摇了摇头。 “好吧,”楚知颜仍旧不放心,她说道:“你最好还是跟你哥聊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贝一旎反感地撇过头去,说道:“我不需要他给我什么意见。” “旎旎,”楚知颜坚持劝她,她说:“贝一铭是你的家人,他是真心爱你的。你不能把他从生活里推出去,别做后悔的事。” 第五百四十四章 婚姻故事(下) 有赖于楚知颜的好心提醒,贝一旎把要结婚的消息通过邮件发送给了贝一铭——她做了打电话的准备,可是还是没能克服心中的别扭,最终还是扔掉了手机,改为登录更为冰冷无情的邮箱。 贝一铭和贝一旎的行为极为相似,他看到邮件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捏着电话犹豫了半天。最终贝一铭拨出了电话,可是却是打给杨鹤羽的。 他质问杨鹤羽为什么不把贝一旎谈恋爱的事情告诉他。 这下弄得杨鹤羽尴尬不已,他只能苦笑道:“小贝,旎旎都二十六、七了,你不能不让她谈恋爱吧?” “谁不让她谈恋爱了?!”贝一铭嚷嚷起来,他说道:“可是我总得知道娶她的是什么人吧?!我连个名字都不知道,发封邮件就告诉我月底要结婚,还什么‘请知悉’,知悉个鬼!” 这下连杨鹤羽都蒙了,他立刻回道:“那我也不知道啊,她没和我说要结婚。” 听到杨鹤羽这样说,贝一铭倒生出了一丝得意,他的不快顿时就消了,换了语气说道:“算了算了,看在你就快要当爹的份上,这次就原谅你。” “嘘嘘嘘,”杨鹤羽却突然压低了嗓门,小心回道:“娇娇昨天都怪我了,说我说得太早。民间有习俗,三个月内都不能乱说。” “哼,”贝一铭窃笑道:“你小子也有今天,竟然不谈唯物主义了。好,我不说了。我呀,就从今天开始存钱,等到日子了给我大侄子封一个大红包!” “哎,那你可得多努力了,说不定一个不够呢。” 听着杨鹤羽言辞里藏不住的喜气,贝一铭也真心为朋友感到高兴,他打趣道:“呦,某人有那么大本事么?!说得跟真的似的!” 杨鹤羽朗声大笑,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的情绪,正色道:“我以为旎旎跟你说过呢,她男朋友叫韩俊,是个新锐画家。据说很有才,两个人在一块好几年了。应该还不错吧,你要不放心就去瞅一眼。这回终于没有不去的理由了吧?” 贝一铭苦笑,他回道:“你也知道那丫头脾气有多臭。” “再臭也是你妹,谁妹谁忍着。” “是是是,”贝一铭回敬道:“你们都是大爷。” 事业上的重振东风,让贝一铭恢复了些许自信,他在与杨鹤羽聊天时已经有了小时候的影子。但是面对贝一旎,他还做不到“恢复如常”。 贝一铭握着电话思考良久,才拨通了国际长途。又是一场记忆中带着“死亡尴尬”的开场: “喂,是我。” “嗯,干嘛?” 贝一铭顿了顿,他想还是先迂回婉转一下比较好,于是说道:“你什么时候回国?” “我干嘛要回去?” “没有,”贝一铭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上次跟你提的给爸妈换墓地的事,钱我都准备好了。你要是有空,回来去处理一下。” “你自己不能去么?” 贝一铭被贝一旎噎得说不出话,良久才回道:“你回来一趟,我们也好聊聊你的婚事。” “你到底要说哪件事?”贝一旎不耐烦地抬高调门,她说:“想好了再说,没想好就别说!” 第五百四十五章 暴露本质(一) 又被贝一旎给摔断了电话,三年中他们用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的沟通,每一次都是这样收尾的。 贝一铭面如死灰,他嘴角下撇显示着内心的极度不适,但他并没有发作,而是抓起了桌面上的一杯失去了温度的水抿了一口。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相册来,静静地翻开。 这本相册里只有两张看起来差不多的照片,是那年贝一旎去鹤留采风时,和杨鹤羽、金娇娇一起留下的合影。两张照片贝一旎只有站位不一样,连笑容都是一模一样的。可是贝一铭偏偏认为它们很不一样,于是杨鹤羽便把两张照片都给了他。 这三年,贝一铭很少与贝一旎联系,更多的时间他都是靠翻看这两张照片抒发他的关心情绪。他的注意力已经从被贝一旎的嫌弃转移到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准妹夫身上,贝一铭思索了一会,又打开了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护照。 贝一铭想这回看来真被杨鹤羽说准了,不管妹妹会怎么对他冷嘲热讽,他都得去巴黎一趟。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妹妹的幸福更重要。 做完这个决定,贝一铭便准备去休息了。可是泡澡泡到一半,疲乏未解,工作电话就打了进来——因为后台的投诉量激增,“簪花姑娘”所在的网络购物平台打算对他们公司的生产资质、产品质量进行调查,帮助消费者进行消费维权。 现在“爱薇尔”有80的销售额都来自于“簪花姑娘”这根产品线,而“簪花姑娘”有且仅有网络一个销售渠道。 平台的对接方发来的警告信让“爱薇尔”那些终日无事的股东们紧张起来,他们虽然对业务的经营方法并不关心,但警告信上“关闭店铺”四个字他们还是看得懂的。一夜之间,这帮大佬就炸了,因为这威胁到了他们的既得利益。 童鑫小心翼翼地把贝一铭藏在自己身后,但贝一铭也不愿意去计较那些。因为贝一铭也曾在销售额第一次在网络销售平台拿下单品销量第一时,做过未来企业上市的美梦。他想他这样一个有案底的人,是不配站在聚光灯下的。能够藏身在别人的阴影半见天日,已经算是有福气了。 这样一来,业务一旦出了问题,童鑫也就成了被问责的第一人。 深夜两点,贝一铭穿过忙碌得顾不上抬头的客服区域,走近童鑫的办公室时,他看得出来,童鑫已经是被那些董事会大佬们骂得没脾气了。 办公室里的灯光关闭了大半,只有几盏昏黄的壁灯亮着。贝一铭看到童鑫软在老板椅上,身体的大部分都被阴影遮挡了。 来之前贝一铭已经大概检查了客诉情况和那封平台警告信,虽然形势急迫,但贝一铭对童鑫如此颓丧的模样还是看不起。 贝一铭觉得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应该是找到问题的根源,解决他们。他存在很多的疑问,于是没有任何寒暄、安慰,他直接说道:“这是件挺荒唐的事,按说我们新换的oe工厂拥有更高规格的产品质量标准,不管是欧标还是国标,都是没问题的。我觉得事有蹊跷,你说呢?” 第五百四十六章 暴露本质(二) 童鑫把低垂的头抬了起来,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又很是犹豫。贝一铭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狐疑着反问道:“你有事瞒着我?” 童鑫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身体前倾,敲了敲大桌子示意贝一铭坐下。那一刻贝一铭似乎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他长出一口气,不由地承认这副模样确实挺讨人厌的。 “跟欧美亚公司的代工合作被董事会给拒绝了,他们最终挑的公司是泰禾。” 贝一铭眼睛都快掉出来,他一把抓过童鑫递过来的一份文件夹,惊愕地翻得山响。愤怒至极的贝一铭一把扔掉了文件夹,大喊道:“狸猫换太子啊!你疯了么?!泰禾?!我第一轮就把他们pass了!” 童鑫总算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没有着急安抚贝一铭的情绪,而是先跑去把所有的百叶窗都给合上。 “泰禾的报价只有欧美亚报价的三分之一!”童鑫转过身回道:“难道我没有尝试着说服董事会么?!但是他们都是唯利益论者!” “没用的说服你提来干什么?!”贝一铭显然很愤怒,他掐腰在办公室内踱步,把对童鑫的揣测一股脑得都倒了出来,他说道:“其实你根本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你脑子里面只有那群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给钱的大爷,是吧?!他们对你的看法才最重要,我的话全拿来当放屁了!你根本就不认可我说的质量为王的基础性准则,所以才签了这份文件。你不告诉我,是想等着销售额稳定了之后拿着数据过来反驳我,对吧?!可笑!我失望透了!” 贝一铭的聪敏刺激到了童鑫,他的想法确实和贝一铭说的一样,只不过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泰禾的质量标准确实不过关,顾客的投诉已经带来了事与愿违的麻烦。 童鑫很是羞恼,他对自己也很失望。长久以来依靠贝一铭已经让他顾虑重重,如今贝一铭言辞中的骄傲更是损伤了他的自尊。童鑫也不客气地回道:“我还不够认可你么?!这些年你要的运营费,哪一次不是我厚着脸皮去董事会给你谈下来的!那么高的运营成本,董事会想要降本,也是很正常的想法!我的角色要求我要站在更高的地方考虑问题,我错了么?!” “你是站在更高的地方考虑问题么?”贝一铭针锋相对道:“你只是怯懦,不敢违抗他们罢了!我提出的运营方案哪一次没有带来超越预期的增额?每一分钱的投入我都能让他们赢回百倍千倍的价值!” “够了!”童鑫拍了桌子,他揪住贝一铭的话,反驳道:“张口闭口你做了多大的贡献!这些年我也没亏过你啊,贝一铭!当年你从监狱出来,狼狈成什么样子,你这么快就忘记了?!是我给了你机会!要不是我,你去哪里谈贡献!” 童鑫的话说得过于锋锐,贝一铭瞬间就被刺伤,他的气场陡然弱下去,眉头下意识地皱着,很是不爽。 第五百四十七章 暴露本质(三) 童鑫见贝一铭似乎想走,又叫住了他。 这回,他的声音柔和了很多,像是取得了胜利一样带着骄傲的退让。 童鑫说道:“没意义的事情就别吵了。当务之急,是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 贝一铭则回道:“解决不了质量问题,就算度过了眼前的难题,还有无止尽的臭鸡蛋砸过来。” 童鑫的神色中忽而游走过一阵紧绷,他的声音更柔软了,他说道:“你放心,现在闹成这样,董事会肯定会慎重对待产品的质量问题。” 贝一铭被童鑫按倒坐在了座位上,他说道:“你放心,我肯定说服他们用欧美亚做新的合作方。不过,眼下这个困局,还得你多多帮忙。” 贝一铭点点头,他收敛锋芒,像个真正的下属那样,对老板的要求无条件地服从。 “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有什么方案了?如果有,那我执行。如果还没来得及处理,我这就去想想,很快答复你。” “我是这样想的,”童鑫无意义的动作多起来,当贝一铭再一次觉得不对劲时,他说道:“这一次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公司内部肯定要有人扛起来的。这个人要在公司有一些分量,但分量也不能过重。不能事事往临时工身上推,也不能一下子就弄得我们没退路。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应该我们这边顶起来。你说是吧?” 贝一铭眼皮跳了跳,他知道童鑫话并没有说完,于是定在原地等待着。 童鑫皱了皱鼻子,说道:“关键时候,你帮帮忙。你放心,不过就是一封书面公告上拿你当个幌子,糊弄一下外界的人。我已经跟董事会的人都商量过了,暂时扣发半年度奖金。只是暂时,等风声过去以后,年底全部补给你,经济上你不会有任何损失的。” 贝一铭浑身僵直,错愕至极,他盯着童鑫看着他上下翻飞的嘴皮,仿佛听到了外星语一般不可思议。 静默中,贝一铭开口道:“这事跟我有关系么?” 他眉宇间的执拗让童鑫觉得难缠,童鑫不耐烦地说道:“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了,只是做个幌子。名誉这样的东西,身外之物,不用太在乎吧?我可以向你保证,真金白银不会少你的。” 在人格受到侮辱的同时,贝一铭同样感觉到了信仰的崩塌和梦想的幻灭。 他冲动地靠近童鑫,迎着童鑫慌乱的眼神,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根本不明白我心里对这款国妆系列怀有怎样的期待……我一直认为我在做一个伟大的作品,它虽然稚嫩,但是它有远大的未来。它可以生根中国,闯荡国外,在被日韩统治的美妆市场上站稳脚跟后,甚至可以对外输出文化价值!你毁了我的梦想,你知道么?!” 童鑫的思维显然不与贝一铭在同一个频道上,他现在所能考虑的只是如何在保留颜面的同时处理危机。他甚至讨厌此时贝一铭与他东拉西扯,童鑫不明白为什么贝一铭总也学不会做一个下属。即使狼狈到这个状态,他还是那样地高高在上,让人不适。 第五百四十八章 暴露本质(四) 尽管不满,但童鑫还是打算忍下来。他该出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拉贝一铭出来顶雷确实是他不够厚道。 原本童鑫是打算天亮之后再去跟贝一铭说这个决定的,谁知道贝一铭赶来得如此快。他还没有从被董事会狂批的情绪里解脱出来就又得去碰贝一铭这颗烫手山芋,一时间没控制好,不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童鑫看着贝一铭愤怒的脸,他中年后略有发福的脸也抽动了几下。 他倒是很想跟贝一铭交交心,与他说一说自己的难处。可是,童鑫还没来得及开口,贝一铭就做出了一个令他感到惊讶的举动。 贝一铭把脖子上的工牌摘下来,重重地丢在了童鑫的办公桌上。 “你干什么?”童鑫不禁脱口问道。 “老子不干了。”贝一铭说道。 “什么你就不干了?”童鑫立刻急了,他站起来就说:“刚刚还在那儿我跟扯什么理想主义,转头就说不干了?!” “因为你不配!”贝一铭指着童鑫,反问道:“听懂了么?” 童鑫的脸突然就红了,他的脾气又一次上了头,针锋相对道:“是!我是没你想得那么远!我们就是个小公司,做的就是一个小品牌,你知不知道在中国没几个民营企业能活过5年的?我们现在已经遇到危机了,这就是民营企业的宿命。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它结束生命之前,尽可能的获取价值。” “我也真没想到,你目光这么短浅。”贝一铭脸上浮现轻蔑的笑。 “我只希望四十岁之前能财务自由,不用再没日没夜的加班,老婆孩子能过得好,我还能天天陪着她们!”童鑫迎接着贝一铭轻蔑的神情,他也将另一种轻蔑回敬给了他。他说:“我想错了么?!人不要永远觉得自己有能耐,恨不得上火星去!一个男人的能耐其实很简单,照顾好家人就好。我能做到这个,你能么?!” 童鑫的话又一次戳到了贝一铭的痛处,他有一瞬间答不出话,两只眼珠受伤地闪了闪,但很快贝一铭就找回了状态。他低下头,只回了两个字,说道:“理解。” 童鑫以为他屈服了,把工牌一推,说道:“拿走!该干嘛干嘛去!” 贝一铭深吸了一口气,他板正了身体,脸色也恢复了平静,他郑重说道:“我真的辞职。在做事业这方面,我没办法跟你达成共识。而且,很明显,我用错了功夫,这个平台是不属于我的。” 童鑫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他说道:“你来真的?至于么?” 贝一铭义无反顾地往外走去,童鑫慌乱起身去追,他叫住贝一铭说道:“你别冲动啊,你回来,有什么事我们好商量嘛!” 贝一铭听了下来,他告诉童鑫: “对内对外的公告,随便你去写,说我是引咎辞职都无所谓。我之所以不反抗,不是因为不要脸,而是因为我欠你一份人情。现在我把这份人情还上了,你我之间两清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混乱的房间(上) 出发去法国之前,贝一铭把离职背后的原因告诉给了杨鹤羽。这次,杨鹤羽终于抓住机会给贝一铭伸出了橄榄枝。 贝一铭还是条件反射地拒绝,他有他的担心。 “簪花姑娘虽然不是什么国际一线大牌,但它是从网络生长出来的。你等着吧,这个负面消息根本压不住,一定会在网络上爆起来。到时候你兄弟我肯定要被拉出来‘鞭尸’。你确定要迎接我这么一个移动的污水箱么?” 杨鹤羽听得哈哈大笑,他说道:“我把你当宝藏池,你就不要傲娇了。” “不是傲娇,”贝一铭顿了顿,他回到:“我特别不愿意把朋友关系跟工作关系掺和在一块。我太珍视咱们的友谊了,这么多年,要不是你在背后支撑着我,我肯定撑不下去。但是,如果咱们在一起共事,很可能要吵得天翻地覆,何必呢?算了吧。” 杨鹤羽的笑声又一次传来,他力邀道:“等你从法国回来,咱们好好聊一聊。我有把握说服你。” “成吧,这我也没法儿拒绝。”贝一铭又说道:“你把贝一旎在法国的地址给我发一下。” “你不会还没告诉她你要过去吧?”杨鹤羽问道。 “没有,我又不需要她接。你也别跟她说,地址发给我就行。” “行,那你路上小心。跟旎旎说话注意点方式方法,别又吵起来了。”杨鹤羽不放心,他提醒着。 “知道。” 放下电话贝一铭鼓起腮帮子长出一口气,他一想到妹妹,就变得没法子。贝一铭已经极尽所能地包容她,但贝一旎经常还是会弄得他下不来台。不过,他这一趟是为了审视妹妹的幸福而来,“准妹夫”才是核心点,这样一想,贝一铭便硬着头皮上了。 睡梦中的贝一旎并不知道她会在十几个小时后见到兄长,而且是在非常狼狈的局面里。 韩俊和贝一旎求婚后,整个人变得愈发神经质与别扭。 贝一旎的工作不需要去坐班,但她偶尔也需要去参加一些研讨活动,确认或修改自己的设计思路。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早起一些。 贝一旎离开家时,韩俊还没有起床。贝一旎转身关门的一瞬间,她若有似无地环视了一圈这混乱的屋子——靠着墙面堆积的画作、满地的颜料盘,滴落在浅色地板上来不及擦去的污渍,杂乱的衣物和桌面……贝一旎突然喘不过气来,她想她就要在这样的地方结婚了,十年前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一定想象不到她的生活会变得如此可怕。 今天的研讨会给贝一旎带来了很大的喜悦,她的设计方案被全盘接受了——他们夸赞她的包装设计有新意有亮点,符合品牌的调性,一定能够对销售额提升有帮助。 贝一旎松了一大口气,回家的路上,她特意去了一趟中餐馆,打包了韩俊和她都很爱吃的“左宗棠鸡”才回到家。 可是,韩俊却在家里发了疯。他把颜料撒得到处都是,仿佛把两个人的蜗居当作了画板。 贝一旎的好心情一瞬间就没了,她看了一眼在床上仰面发愣的韩俊,一种无力感混合着恐惧牢牢包裹了她。 第五百五十章 混乱的房间(中) 贝一旎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她轻轻放下手里的打包盒,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屋子。 她总有一种空荡荡的异样感,跪在地上擦地板擦了半天才发现这种空荡荡是因为墙角堆放的韩俊的画作消失了。 贝一旎抬手捋了捋汗湿的头发,下意识地问道:“你的画呢?” 从贝一旎进屋,到她开始劳动,整个过程里韩俊都是睁开眼睛的,只是他的眼睛里只有空洞,仿佛一个死人。 贝一旎站起来,朝韩俊走过去,她俯视着他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害怕,便赶紧避开眼神企图躲远。 没想到,韩俊像突然被蜜蜂蛰了一般,他瞬间从床上弹起来的动作吓得贝一旎身躯一抖。 贝一旎下意识就加快脚步,可韩俊却跳了几步一把拽住了她的长发,疼得贝一旎大声尖叫。 韩俊贴在贝一旎的耳朵边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去开会。”贝一旎仰着脖子,一只手攀在后脑勺上握住韩俊的手腕说道:“你松手,很疼!” 韩俊却毫不怜香惜玉,他反而用力一拽,不顾贝一旎的尖叫,又问道:“做什么亏心事了,见到我干嘛要躲?” “我没有……”贝一旎疼得眼泪都要飙出来,她尽力往韩俊的身体凑过去,顺着些他的力道以免太过吃亏。 可是韩俊却好像很厌恶她这个动作,他突然松手并大力把贝一旎往前一推。贝一旎猝不及防一头撞在墙壁上,顿时就眼冒金星,耳鸣嗡嗡。 贝一旎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捂住额头,心里的羞辱感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厉害。她垂着头,闷声哭泣,耳边却传来了韩俊撕开外卖包装的声音。 贝一旎拿着抹布的手直发抖,她有些庆幸韩俊没有再过来,无论他是抱着自己哭诉认错还是继续对她施暴,她想她都承受不起了。 贝一旎独自对着墙哭了一会,她终于决定不在这个让她害怕的屋子待下去,她要收拾行李去楚知颜家住两天。 可是他们这个家实在没什么格局可言,除了一个小小的洗手间外,吃饭工作休息都在一个房间里进行,贝一旎如果想要出门,就必须要从韩俊面前走过去。 显然,韩俊不光是在吃,他还在观察着贝一旎的行为。发现贝一旎不再哭泣之后,而是面壁发呆之后,他又说话了。 “过来吃饭。”他命令道。 “我不饿。”贝一旎的声音有些发抖。 韩俊没有再对她发号施令,他撕下一只鸡腿,说道:“上次那个说我的画还不错的画廊竟然拒绝我了,上个星期还在夸我的草图漂亮,今天竟然就评价我的用色毁了它们!操他妈的!变脸比翻书还快,婊子养的!气得我把所有的画都他妈扔了!” 韩俊不是个常说脏话的人,贝一旎听了他粗鲁的话顿时觉得脊背发抖。 她下意识就摸着墙壁借力,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想去找一下朋友,我要出去。” 韩俊吃鸡腿的动作停了下来,两只眼睛恶毒地盯住贝一旎。 第五百五十一章 混乱的房间(下) 这一次贝一旎做了心理准备,当韩俊又一次向她扑来,她果断且迅速地钻入洗手间,关上门躲了起来。 锁头被韩俊大力地拧动着,颤动的锁头让贝一旎惊恐不已。她把洗衣机推过去抵住门口,害怕地缩在角落里,寒气从墙壁穿透了她纤薄的背,让她的心头寒冷发颤。贝一旎大声喊道:“韩俊,你别这样,我很害怕!你不要再打我了!” “你给我出来!”韩俊已经丧失了理智,被抛弃感又一次笼罩住了他。他像头疯了的野兽,无论如何都要冲进去捕获猎物,用茹毛饮血的方式宣示主权。 韩俊拧不开反锁的门,他激动地在屋子里乱转,他决定用铁皮高脚椅砸开木头门。不过当他高高举起凳子时,循着地址找来的贝一铭按下了门铃。 这一声柔和唯美的铃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呼唤,一下子叫醒了韩俊陷入疯狂的灵魂。 他喘息着放下凳子,缓缓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国男人。 韩俊皱着眉头,他本不想理,可是门口那个人固执地按着门铃。半晌,当后背的热汗变得冷凉后,韩俊终于拉开了房门。 他整了整头发,重新把眼镜戴好,用法语朝陌生人问道:“有什么事么?” 贝一铭朝屋内望了望,没理会他的法语,直接问道:“你就是韩俊?” 韩俊愣了愣,正在猜测贝一铭是否是哪个卖主时,贝一铭自报了家门。 “我是贝一铭,贝一旎的哥哥。” 贝一铭继续忽视着韩俊从茫然变得错愕的神情,他不等韩俊邀请就推开他走进了屋子。 无序的混乱让贝一铭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妹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贝一铭的印象里,贝一旎还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家务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种印象似乎和眼前的场景也很般配,贝一铭环顾了一圈,他看向那个第一印象很斯文的男人问道:“就这一个房间么?我妹呢?” “她……”韩俊推了推眼镜,下意识瞄了瞄简易布衣橱——洗手间的门被这个布衣橱遮住了大半,韩俊察觉出贝一旎似乎没有要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意思,于是,他扯谎道:“她不在,等她回来我让她找你。” 贝一铭皱了皱眉头,问道:“我刚刚好像听到一些吵闹,虽然不太清楚。” 洗手间里的贝一旎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她扭身惶恐又可怜地盯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她拨弄着头发企图挡住额头上一大块乌青和红肿。 贝一铭神色冷静,左手却在衣服口袋里握成了拳头。他看似随意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贝一旎拨通了电话。 “叮铃铃”的声音从衣橱后传来,贝一铭看到了一扇关闭的木门。他走过去,敲了敲,说道:“旎旎,我知道你在里面。有什么事,你出来我们一起商量。哥来了,你别怕。” 贝一旎大颗的眼泪滴落下来,她的啜泣声隐隐传出来,听得贝一铭心疼不已。 第五百五十二章 嫌隙解开(上) “啪嗒”一声,门锁开了。 贝一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挤出来,她小小的脸蛋掩藏在厚重的刘海和浓密的长发里,整张脸只露出了由浓密的睫毛、挺翘的鼻尖和厚而粉润的嘴唇所构成的三角区。 可是贝一铭还是从她睫毛尖儿上看到了一团水汽,他的怒火腾地冒出来,虽然从面色上看不出来,可是手指头已经开始发颤。 贝一旎瞧着贝一铭朝她伸过手来,她下意识就躲了躲,晃动间贝一铭眼尖地看到了贝一旎藏在刘海里的额伤。 贝一铭凶狠的目光移到了局促不安的韩俊身上,韩俊下意识就说道:“我们只是吵架而已……情侣之间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你想干嘛?” 贝一铭的眼神让贝一旎感到害怕,她拉住贝一铭的胳膊,惶恐地说道:“是我不小心,你别大惊小怪的。” 这一下正面相对,贝一铭才算彻底看清了妹妹有多狼狈。他心疼得喘不过气,静默着,身体内的能量一点点地积蓄着。 贝一铭揽过贝一旎的肩膀,温柔地对她说:“走,跟哥走。没事,别怕,哥陪着你。” 韩俊下意识后退着,给贝一铭和贝一旎两兄妹让出了通往大门的路。他丝毫没有跟贝一铭争人的意思,他并不愿意贝一铭留下来,巴不得混乱能就此而止。 韩俊很担心着这个将来的“大舅哥”会不会跟自己发难,他并不强壮,拳头也只能打女人,要是真跟男人打起来,可占不到便宜。察觉出贝一铭是要离去,韩俊正是求之不得。 可是没想到,贝一铭只是把贝一旎送了出去。他坚定地把贝一旎往外一推,说道:“你先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然后他便不顾贝一旎的惊慌和反对,坚定地关上门,连带着反锁的动作一气呵成。 在韩俊的印象里,贝一铭是“进去过”的人,是一个脑门上印着“劳改”大印的悍匪。这下韩俊彻底慌了,他一面四下找东西防身,一面说道:“你别乱来啊!我告诉你,这里是法国!” 贝一铭抓起桌子上吃剩下的鸡,连着包装油纸提起来直接朝韩俊的脸上砸过去。韩俊反射性地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肚子上就挨了重重地一脚。 贝一铭这一脚踹得韩俊的五脏六腑都要裂了,他发出了痛苦的喊声。 贝一铭却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既听不到也说不出,他只是血红着眼睛,对着韩俊拳打脚踢。 房门被贝一旎拍得山响,她喊道:“哥!你别打了!你出来!” 起初韩俊还能抵抗,可是贝一铭照着他的脸给了两拳,鼻血迸出来之后韩俊就晕晕乎乎。他的眼前血红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毫无招架之力地泄了劲儿。 贝一旎听得见韩俊痛苦的呻吟声,她快吓哭了,她声嘶力竭地喊道:“贝一铭,你给我出来!你是不是坐牢没作够?!你还想进去么?!你把他打死了,我怎么办?!你给我出来!” 听到这句话,贝一铭才停下了拳头。 第五百五十三章 嫌隙解开(中) 门一开,贝一铭就跟没事儿人一般走出来。他的手上缠着一块毛巾,血迹擦干净后他又把毛巾丢了回去。 贝一旎推开他,往里头走了几步。与此同时,韩俊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捂着鼻子止住涌出的鼻血,颤抖着声音越过贝一旎对贝一铭说道:“我要告你!告你们!我要让你蹲监狱,让你把牢底坐穿!” 贝一旎夹在中间,看起来很为难。 “你放心,我进去之前,肯定先弄死你!”贝一铭盯住韩俊,那目光强悍得让韩俊下意识往后躲。 贝一铭朝贝一旎招手,喊道:“走了,旎旎。别理他!” 贝一旎选择跟着贝一铭离开,她将凄然愤懑的目光留给了韩俊。 贝一旎对韩俊的话有所忌惮,因为她心里藏着对贝一铭深沉的爱——她小心地将这份珍贵的亲情,用冷漠的外表把它给藏了起来。 在这遥远的国度能帮到她的朋友只有楚知颜,她把贝一铭带到了楚知颜的家里。 两个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见面分外惊喜,贝一铭夸奖楚知颜是岁月不败的美人,楚知颜连连摆手,她指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说道:“我儿子都上小学了,你可就别嘲笑我了。” 贝一铭细细看了看照片上那个严肃的男人和可爱的儿童,微微颔首,感慨着岁月流逝的挡不住和命运际会的不可测。 楚知颜看着贝一铭鬓角里藏着的白头发,心底被他的沧桑给触动,她没料到贝一铭竟然老得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快。 但她并没有拿他发白的鬓角开玩笑,因为楚知颜更为敏感地感觉到了贝一旎和贝一铭之间的别扭。等看清楚贝一旎脑门上一块藏不住的乌青,她讶异地问道:“旎旎,你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贝一旎不看贝一铭,她伸手往哥哥那里一指,说道:“他把韩俊给打了,打得不轻。我怕韩俊会闹出麻烦来,所以来找你帮忙。” 楚知颜心下一惊,她抬手拨开贝一旎的刘海,惊愕问道:“你这额头怎么弄得?他……” “是我自己不小心。”贝一旎垂下眼皮,避免和楚知颜的注视,她说得很大声,似乎是在说给贝一铭听。 这时,沉默的贝一铭开了口,他说道:“申申,能不能让我跟旎旎单独聊一会?” “当然!”楚知颜连连点头,她说道:“正好,我去咨询一下律师。” “我跟你一起。”贝一旎显然不想展开和贝一铭的一对一谈话,她刻意躲开,绕着弯儿追到楚知颜的身侧。 贝一铭拦下她,固执说道:“你坐下。” 楚知颜冲贝一旎使了个眼色,伸手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安抚他坐下,把客厅留给了这对兄妹。 贝一旎还是满脸的桀骜不逊,但她逃开的眼神有藏不住的委屈,她别扭地躲避着和贝一铭正面接触,只把侧影和后背留给了他。 贝一铭叹了口气,他问道:“他对你动过几次手了?” “我说了我这是自己撞的!”贝一旎不耐烦地说道:“你耳朵聋了么?!” 第五百五十四章 嫌隙解开(下) 贝一铭怒了,他抬高嗓门喊道:“你在我这里这么横,怎么见了外人就瘟了呢?!” 贝一旎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贝一铭对她发脾气了,尽管他们二人是从小“打骂”到大的交情。时光回溯着,贝一旎控制不住激动,肩头剧烈地抖动着。 贝一铭忍住脾气,朝贝一旎走过去。他掰过贝一旎的肩膀,在她的抵抗下,嗔怪道:“还躲个屁!我看不出来你是在逞能么?!给老子看下伤得重不重!” 贝一铭轻柔地撩起贝一旎的刘海,他紧紧锁起眉头,对自己没有打爆韩俊的头而懊恼不已。 贝一旎被贝一铭的动作和情绪给感动了,她喉头发哽,眼睛顿时水汪汪的。 贝一铭抽过一张纸巾,看似粗鲁实则轻柔地按在她脸上,说道:“别哭了,哭有什么用。我要是知道你在外头吃这样大的亏,我早就给你揪回去了!” 贝一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责怪道:“你怎么能跟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呢?我不管他有什么理由,有什么才华,跟女人动手就不是个男人!还有,你们住的那叫什么地方?乱七八糟,又小又破又脏又乱……” 贝一旎难以抑制的哭声打断了贝一铭的“控诉”,贝一铭最见不得贝一旎哭泣,他顿时懊悔,以为是自己话说得太重了。 “行了,我不说了。”贝一铭深深提起一口气,决定哪怕憋死自己,也不给妹妹添堵了。 贝一旎的脸上盖着纸巾,纸巾湿润的部分越扩散越大,也许是有了遮蔽的保护,贝一旎突然把压在心头多年的沉重给抖了出来。 她说道:“我就配过这样的日子,我不值得过更好的日子……” 贝一铭心头一惊,一丝闪念在脑海里炸开,他下意识确认道:“你说什么?” 贝一旎双手捂住脸,哭得愈发凶,她说道: “我知道,你们都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我。你,小羽哥,你们心里什么都知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么?我懂的,所以我才变本加厉的伪装。但伪装就是伪装,不是真的。” “瞎说什么呢。”贝一铭心惊肉跳地朝贝一旎走过去。 “我才是害死爸爸妈妈的罪魁祸首!”贝一旎忽而抬起了头,她睁着一双迷离又无比清醒的眼睛,绝望地表达着。 “当年,在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在爬什么阿尔卑斯山!是我害死了你们!如果我到了法国就好好学习,老老实实待在学校里,就不会错过你们的电话。如果,我及时把钱归了数,爸爸妈妈就不会死,你也不会坐牢!” “别说了!”那种熟悉的疼痛又一次钻过贝一铭的身体,但这一次他的疼痛是加倍的。他一把抱住贝一旎,忍着眼泪和胸中的痛苦,他说道:“跟你有个屁关系!都是哥没用!跟你没关系……听懂没?!” 贝一旎“哇啦”一声哭出来,她伸手紧紧拥抱住贝一铭,她哭诉道: “哥!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得你坐牢的!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我好恨好后悔!我根本不敢见你……哥……” 第五百五十五章 新征程(一) 贝一铭紧紧抱着妹妹,他咬牙看向天花板。由于过分用力,他下颌的骨骼因此从皮肉里透出硬朗的痕迹;他忍着眼泪,让它们在眼眶里打转,坚持不落下来。 贝一旎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深深震撼着贝一铭。 他想他还是小看了贝一旎,还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孩子总是言行一致的,不会隐藏,而大人则是相反的。 贝一铭愿意付出一切去保护这个妹妹,他一直以为是他在保护她。却没想到原来只是被贝一旎伪装的冷酷与难缠给迷惑了,他忽略了那一年连环而来的悲剧是像子弹一样连续钻过了他和贝一旎的心。 坐牢,对贝一铭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而贝一旎却始终没有机会去诉说她心底的伤,也没有找到一条合理的路径去纾解心中的悔恨。于是,在工作中,她放低了对艺术的追求。她总是去接那些与其说是设计,不如说是迎合和讨好的一张张“粮票”;在生活里,她在爱情中委曲求全,在亲情中疏离远行,她刻意委屈度日,以孤独来自我惩罚。 这一刻,贝一铭特别地后悔。他后悔自己还是太过怯懦,对那段过往缺乏正确应对的勇气。他还是想逃避,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有所行动。贝一铭悔恨至极,他想他必须要勇敢站出来,才能带着妹妹走出阴影,才能让父母安心。 贝一铭轻轻摩挲着贝一旎的背,他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喃喃低语道:“没事了……不关你事,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莫乱想,天塌下来,有哥顶着呢!” 贝一旎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贝一铭又拿了纸巾轻轻给妹妹擦眼泪,他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背,给她提气。 贝一铭安抚下贝一旎后,又出门去寻楚知颜,找她要来了冰袋,用毛巾裹着递给贝一旎冰敷消肿。 等贝一旎的情绪终于平复后,贝一铭开了口。这一次他的语气是毋庸置疑的,他说: “旎旎,你跟我一起回国吧。” 贝一旎抬起眼皮,信任和依赖的目光重现,她说道:“我也想回国,我想有个家。” “好,咱们两个在一处就是家。”贝一铭说道:“以前,是哥不细心。往后,你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不能藏着掖着,知道么?” 贝一旎点点头,她心头的阴霾散去,眼前是阳光和期待。她说道:“我的工作你不用担心,我本来就是做独立设计的,不需要固定的办公地点。我可以在网上接单,养活我自己没问题。到时候,你出去上班,我就在家帮你干活。这些年,我也成长了不少。收拾屋子的能力绝对能让你刮目相看,你可不能小瞧了我。” 贝一铭这时才想起来,他的工作已经没了,他不禁自嘲地笑笑,说道:“对了,我已经离职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选择一家公司彻底定下来。到时候,哥攒钱,买房,给我们安个家。” 第五百五十六章 新征程(二) 三天后,贝一旎决定离开法国。她说她想要回韩俊那里收拾行囊,贝一铭劝她干脆丢干净算了。但贝一旎仍旧坚持着,她说那里还有妈妈给她买的衣服,不去不行。 楚知颜便让张鹏陪着贝一旎回公寓收拾行囊。张鹏这样的人,眼睛里带着真正的亡命徒的凶狠,无人敢小觑。 韩俊身上的伤痕未愈,脸上的乌青大块大块地交叠在一起,看起来很是狰狞。他见贝一旎收拾行囊,决意离去,立刻跪下哭泣。他抱住贝一旎的腿,自扇耳光,只为求得贝一旎的谅解。 贝一旎是有一些难过的,但她没有心软。她和韩俊的感情早就走到了尽头,只因对生活和自我的绝望才会勉强维持,与其说是委曲求全,不如说是自我虐待。 为避免麻烦,贝一铭被楚知颜按在了家里。幸亏他没有去,否则看到了韩俊这副烂泥像,一定又会大打出手。 张鹏则不一样了,他只是走过去,揪住韩俊的头发,说了句:“你的鼻涕把人姑娘衣服蹭脏了。” 韩俊乖乖地放了手,他还是苦苦哀求,用膝盖代替脚行走,看上去卑微至极。 贝一旎对他说:“韩俊,其实我们早就不相爱了。我不是你灵感的源泉,但也不应该成为你失意的发泄桶。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也许你在自我与迎合间的摇摆不定才导致了你的作品突然失去了市场。艺术观察者的眼光总是很锐利,容不得你有分毫的虚情假意。我知道,你总是觉得我太商业太庸俗,也许你不会认可我的看法。但我们在一起六年多了,谢谢你曾经在我最难的时候给了我避风的港湾。很遗憾,我们没能携手到老。我不想恨你,我愿意祝福你。” 韩俊的眼睛突然明亮了,真情流露的他丢开了双手,垂下头无声地悲恸。 仿佛回魂夜,这段死去的爱情,在这一刻突然迸发出了能量。贝一旎觉得心头柔软,她想韩俊可能也是的。她为他最后一次落泪,像落下的句点给这段六年的感情画下终止的符号。 从巴黎返回的那一天,楚知颜和洪伟杰一同去送贝家兄妹。 飞机上了高空后,楚知颜仍旧依依不舍地望着那片蓝天。 洪伟杰说道:“早知道你这么舍不得,我们应该买了票跟他们一起回去。” 楚知颜收回视线,略带撒娇地看了他一眼。洪伟杰的面部表情依旧失控,难以调动。有赖于夫妻间的默契与信任,楚知颜知道洪伟杰这句话并非调侃或者反讽。 她想起上次带着洪伟杰一起回到鹤留,因为捐款修路的善举,两个人受到了政府部门隆重的接待。而后,两个人又被邀请参加了多轮投资分享会,工作人员热情地给他们展示鹤留的三大产业布局,包括甘蔗、核桃和澳洲坚果,盛情邀请他们这样的爱国华人能够回国投资。 那一次,楚蓉生在龙脊谷种下的一千亩果树繁花正盛。楚知颜在心底盘算了一番,她想:现在那些果树差不多要挂果了吧…… 第五百五十七章 新征程(三) 贝一铭依照与杨鹤羽的约定,从北京转机到了昆明。 杨鹤羽和金娇娇一同来接这对兄妹,金娇娇眼尖,很快就从蜂拥而出的人群中看见了贝一旎。贝一旎也看见了她,她伸手拉了一把贝一铭提醒他注意,然后拔腿就朝金娇娇跑过去。 贝一铭赶紧去追,终于赶在贝一旎冲撞到金娇娇之前把她给拽住了。 “奔三的人了嘿!”贝一铭满脸黑线地对着贝一旎抱怨,他后怕地眼神在金娇娇和贝一旎之间来回荡漾,而后逮住自家妹妹教训道:“能不能有点正形?天天跟个毛头小子一样!” 贝一旎不明就里,她疑惑不解,不明白和金娇娇表达亲昵有什么不对。 但是杨鹤羽和金娇娇看起来确实都有些古怪,金娇娇忍着笑,张开臂膀搂了搂受委屈的贝一旎,说道:“欢迎回国。” “走,”杨鹤羽伸手拉过两人的行李车,说道:“回家。” 杨鹤羽和金娇娇在昆明买了一处房子,可是鲜少居住。虽然绿珍珠的总部就在昆明,但杨鹤羽在鹤留待着的时间远比昆明要久得多。今年夏天刚入伏天,遵照医嘱调养身体多年的金娇娇就迎来了好消息,全家上上下下都激动坏了。为了让金娇娇得到更好的照顾,金娇娇又搬回了大院的老宅中。于是,这处三室两厅的北欧风房子就又空了出来。不过,杨鹤羽觉得空得正好,因为他打算让贝一铭和贝一旎就在这里安顿下来。 工作上的事情,杨鹤羽向来开门见山,他已经和贝一铭伸出了橄榄枝,这回更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你在这边住两天,倒倒时差,等休息得差不多了,跟我回一趟鹤留。”杨鹤羽说道:“我带你看看澳洲坚果在鹤留的发展,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邀请,加入绿珍珠。我是诚心诚意地邀请的,你可不能敷衍了事光想着拒绝我。” “我不用去看,也能猜到你现在碰到了什么问题。”贝一铭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杨鹤羽饶有兴趣,他抬抬眉毛示意贝一铭说下去。 “我话说得可能会有点重,你扛不住就随时喊停。”贝一铭挑了挑眉毛,喝了一口蜂蜜水,说道:“贱卖资源是中国最大的痛。” 果然,听了这话,杨鹤羽的眉头紧紧锁起来,但他没有喊停。 贝一铭继续说道:“这话说的是有点重了,但不是我说的,是一个经济学家说的。小羽,你已经很牛了。一个产业从无到有,从零到一,你已经做到了。但既然你要找问题,那我们就挖开了直面问题。现在你有基地,有加工工厂,有标准,也有品控,可是你并没有掌控渠道和市场,没有培养出有影响力的品牌。类似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案例是很多资源优势的公司的通病。” 杨鹤羽点点头,但他不怒反笑,他伸手推推贝一铭,说道:“所以我一定要找你来帮我。绿珍珠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个阶段,我要让它从生产导向转移到市场导向上去。” 第五百五十八章 新征程(四) 这下,兴趣换到了贝一铭的脸上,轮到他抬抬手,说道:“你继续。” 杨鹤羽神色激动,他说道:“你知道么?特产是一个国家的脸面,也是一张国家名片……” 贝一铭是个喜欢激烈思维碰撞的人,他和杨鹤羽在沟通交流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他酷爱瞬间反应碰撞思维,而杨鹤羽喜欢抓住灵感深思熟虑。 所以,杨鹤羽才刚刚开了个头,就遭到了贝一铭的打断,他立刻追问道:“等等,你是在说澳洲坚果么?澳洲坚果如果是一张名片,也应该是人家澳洲的名片吧。就像法国香水,意大利皮具,瑞士军刀一样,顶着国家的脸面往外输出价值。在吃这个方面,我研究不多,澳洲坚果之于澳洲,难道和韩国泡菜不是一个等级?” 杨鹤羽笑了,他略略思考,回道:“通常意义上,我们说特产,就会狭义地理解为某地独有的。但其实全球一体化之后,特产还有另一种衡量维度,就是当多地共有的情况下,谁能做到最优?谁最优,谁就是特产。其实你刚刚举的例子里面,有很多都是这一层维度里的‘特产’。” “对哦,”贝一铭连连点头,他说道:“是,你继续。” “其实,我一直都有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问题。但确实没有做得更早。我是在去年看到政府文件的时候,才开始关注到了品牌建设的问题。”杨鹤羽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份2011年农业部等七部委印发的《关于加强品牌建设的指导意见》的复印件,他递给贝一铭,继续说道: “我觉得这份文件里给到的指导意见特别好,要通过标准化生产,产业化经营,品牌化销售的发展模式去创建农产品品牌。品牌才是核心竞争力。” 贝一铭的视线快速扫在文件上,他有时点点头,表达自己聆听的意愿。 杨鹤羽提起一口气,略有兴奋地说道:“我觉得属于我能抓住坚果产业里的机会,我能让澳洲坚果在中国大方溢彩成为我们国家的新名片。” 贝一铭情不自禁地笑了,杨鹤羽身上流露出的少年气与他相投,他既羡慕又很渴望。 杨鹤羽怕他误解,解释道:“你别不相信。你刚刚说对食品行业不了解,那我给你举几个例子。就说猕猴桃吧,外国人叫奇异果。一说奇异果,大家就会想起新西兰的进口货,但其实新西兰就是引种的我们中华猕猴桃,再进行的品种改良。还有北京烤鸭,北京鸭被英国引进后,优化育种成了樱桃谷鸭,现在是世界最大的肉用鸭品种。这就是我说的,谁能做到最优?谁能做到最优,谁就能够构建出新的品牌,拥有世界级影响力。” 贝一铭承认自己被打动了,他双手在胸前搭出一个塔尖,他考虑后说道:“明天你带我去鹤留看看吧,我还没机会深入了解你的骄傲呢。” 杨鹤羽眼中似乎有一点犹豫,但转瞬即逝。好在贝一铭捕捉到了,他立刻改口道:“要不时间你定,反正我们也不在乎多住几天,你又不好意思收我房费。” 杨鹤羽这才说:“明天本来定好陪娇娇去做检查的……” 贝一铭抬手就把自己的文件朝杨鹤羽砸了过去,说道:“你呀你!哪件事儿大,你心里没数?” 第五百五十九章 考察(一) 杨鹤羽当空接住那份被卷起来的文件,他展开来在桌面上压好,说道:“那行,那你就等我一天。咱们后天就回去。” “这还差不多,你小子身上也该有点儿人味儿,别一谈到工作就什么都忘记了。”贝一铭训着训着又笑了,他调侃道:“挺好,36了,不容易。都说本命年犯太岁,我看你小子运气反倒更旺。我跟你说,金娇娇现在就是你们家的大宝贝,什么事都没她重要!再说,这个时候我要是把你拖走,她还不得恨我一个窟窿。” 杨鹤羽看着贝一铭真诚地笑意,瞧着他眼尾一重压着一重的皱纹,心头的喜悦顿时淡了许多。贝一铭相当敏锐,他赶在杨鹤羽开口前,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说道:“哎,对了,是不是我留在昆明,你们能给贝一旎那丫头解决一下对象问题?娇娇认识什么小伙子,赶紧的,都给我砸过来,千万别客气。我妹遇人不淑,但绝对是个好人,人美心善有才华……” “成了成了,知道了。”杨鹤羽被他开了闸一般的话给逗乐了,他想起一桩事,便也随口感慨道:“你们都把我这儿当婚姻介绍所了。前两天我嬢嬢来电话,让我管管我弟弟。” “宇轩?”因为一直回避着回成都,贝一铭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于是追问道:“田阿姨他们怎么样?” “挺好的。宇轩在美国读完博士以后,就留在美国了。” “不错,学的计算机吧?你叔叔总算如愿了。”贝一铭联想着杨鹤羽的话,反问道:“怎么着?你弟弟还单着呢?” “是啊,嬢嬢都快急死了,让我管管他。你说,隔着千山万水,我怎么管他?”杨鹤羽无奈地摇摇头,突然话锋一转,半开玩笑道:“哎,不然,介绍旎旎给宇轩认识得了?不对,都不用介绍,这两人都算得上青梅竹马了吧?” 贝一铭瞪圆了眼睛,他冲口而出,说道:“瞎扯淡呢,你跟我扯什么青梅竹马……可真有意思……” 他本意是开个玩笑,却又突然觉得也许这样的玩笑是不合时宜的。于是,贝一铭又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整个人古怪地闭上嘴,跟喝多了一般,伸手指向天空。 半晌终于找到了话头,贝一铭说道:“反正我不管,这事儿我交给我弟妹。我一会就出去跟她说去。” 他抓起桌面上的蜂蜜水一饮而尽,砸吧着嘴问道:“这什么蜂蜜?怪好喝的。” “你有眼光。”杨鹤羽说道:“这是澳洲坚果的花蜜。你喜欢的话,回头给你几罐。” “嗯,”贝一铭说道:“多给我弄点,我买。给贝一旎补补,她那脸颊都凹进去了。” “给旎旎的话,你就别给钱了。包括你自用,我也给你供上。”杨鹤羽半开玩笑,却真情流露,他说道:“你也要把自己照顾好。旎旎,现在回来了,大家的心结都解开了。多喝点蜂蜜水,去去眼角鱼尾纹。人生路还长,潇洒活着。” 第五百六十章 考察(二) 今年也是金娇娇的本命年,更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虽然在两年前获得了医生的准许开始备孕,但她却从来也不敢想象能够真的孕育一个新生命。以她的身体状况,想要得偿所愿,实在需要天降的运气。而金娇娇觉得,她人生所有的运气,早已经被挥霍光了。 金娇娇仿佛洗脑一般每天都在对自己说顺其自然,可是渴望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母性是女人的本能,尤其是在拥有爱情之后,便总会往生命延续上倾斜。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另一种爱的方式,并且更为稳定。 站在b超室门口,金娇娇紧张得手心出汗,轮到她做b超的时候,这位口吐莲花表达流畅的记者慌得直结巴。好在,还有杨鹤羽可以回答医生的提问,尽管他的声音也有些发抖。 终于小火车行驶般的胎心声传过来,他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福笼罩着金娇娇,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会影响到腹中的胎儿。而杨鹤羽则缠着医生问东问西,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完全是有备而来。 翟业勤照顾好自己的病人,才赶到产科来看情况。她一进产科黄主任的办公室,黄主任便如同见了救星。 翟业勤心里一慌,误以为是女儿的身体出了状况。可是黄主任却终于摆脱了杨鹤羽,走到翟业勤身边说道:“你这个女婿简直比你女儿还要能说,我快受不了了。孕酮稍微有点低,但也是在正常值里的,实在不放心可以吃三个月黄体酮。这两个新手爸妈缠着我不让我走了,非让我把话说清楚。” 黄主任笑道:“娇娇现在是高龄了,但也不要太紧张。对孕妇来说,好心情好情绪才是最好的补药。” “好好好,我来跟他们说。”翟业勤连连致谢,目光转移到女儿女婿身上,这两个人齐齐露出羞赧的微笑。 很快,贝一旎也知道了金娇娇怀孕的好消息。她非常激动,立刻架起画家来给金娇娇画了一幅画。 金娇娇很喜欢,贝一旎则表示以后每个月都要给她画一幅,一直画到孩子满月,凑成十连幅送给他们做礼物。 杨鹤羽带着贝一铭启程出发,出乎贝一铭的意料,云南西部铁路交通还相当落后,甚至整个鹤留地区都没有火车站。 这是贝一铭第一次来到杨鹤羽的家乡,汽车在连绵起伏的山里上下穿行,生态环境逐步变得原始。 杨鹤羽驾车,他解释道:“云南西部这一带除了大理、丽江和楚雄,其他城市或州市都还没火车站。云南的地势大体上和你老家一样,叫地无三里平。不过越往西走,地势就越险峻,深沟高壑无所不在。” “可是任何产业的发展都必须解决供应链的问题,交通是首当其冲要解决的第一要务。” “是,”车辆钻过一个隧道,重新冲入明亮里,杨鹤羽说道:“根据省内公布的‘十二五’规划,在铁路中长期的建设这方面,省内已经有了动作,围绕着鹤留地区的几条铁路线建设有个别已经破土动工。等到了地方我再慢慢给你说,你会看到西南贫困地区的艰难,但更会被几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辛勤付出的人们攻克难关的决心和行动所震撼。” 第五百六十一章 考察(三) 隔窗而望,贝一铭愿意承认云南的西部到处有绝美的风景。路过山崖,山崖的崖壁上画着雄伟的不知何意的暗红色图腾;路过村寨,村寨外立着高大的寨门,上面挂着牛头牛骨,充满原始的神秘感;奔向雪山,雪山遥遥在望,像一颗巨大的冰激凌陷在耀眼的蓝色天幕里。 越往鹤留地区,眼前的绿色就越丰富。一层层的山峦浸染着不容饱和度的绿,满目生机盎然。 一年又一年,又是丰收的季节。 穿行在种满澳洲坚果林的山峦之间,杨鹤羽突然有些情难自控。1981年,云南热作所首次尝试引种澳洲坚果。杨鹤羽的父亲杨世庆则是第一批接触到澳洲坚果的理想主义者。 那一年父亲从昆明学习归来,他告诉杨鹤羽:云南拥有极佳的资源禀赋,是天然的澳洲坚果种植地。父亲期待着澳洲坚果能够引种成功,带动哈尼族自然村的贫困户们脱离贫困线。 父亲没有机会实践他的理想,云南的澳洲坚果产业从无到有,从零到一,发展了足足三十年。 去年,波耶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哈尼族自然村登记建档的55户贫困户,因为种植澳洲坚果,在去年年底彻底摘掉了贫困户的帽子。 杨鹤羽很感怀,他深吸一口气,他在心底告诉父亲:爸爸,你的梦想已经实现了。 让杨鹤羽心潮澎湃的不仅仅是对亲人的追忆,还有对未来的期许,在杨鹤羽的心里酝酿着一个更伟大的梦。 “小贝,现在中国澳洲坚果种植面积大概有373万平方公顷,年产带壳澳洲坚果能有8400公吨,产值大约在336亿元。”杨鹤羽如数家珍地给贝一铭介绍着行业发展的情况,他的眼神充满骄傲,继续说道:“而在这其中,我们云南的澳洲坚果无论是种植面积还是产量、产值,占比都已经超过了90。可以说,我们这里就是中国澳洲坚果的最大仓库。” “但这并不算什么,因为在你还看不到的地方,省内的相关专家已经完成了评估。云南适合种植澳洲坚果的土地大概有1000万亩,未来的5到10年,云南会全速推进澳洲坚果事业的大发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在不远的将来,世界澳洲坚果要转头看向中国,而我们就是那个心脏。” 杨鹤羽越说越激动,他缓缓减速,把车停在路边,邀请贝一铭下车走进了坚果林。 这片坚果林的主人是个头顶带着大草帽的憨厚的,杨鹤羽不认得他,但他却显然是认识杨鹤羽的。 他嘴里喊着“领导”就走过来了,杨鹤羽热情地问他今年的收成。 “好!已经开始挣钱嘞!我这一亩地种澳洲坚果收上来能卖2500。另外,我这个地里还套种了200株咖啡,一亩地咖啡也能收上来2000块钱。日子过得比从前好得多了!” 杨鹤羽点点头,他说道:“再过几年,这批树进入盛果期,产值还会翻倍的。老乡,一定要保证质量,千万不要提前采摘。” “知道!”那老乡诚恳地拉着杨鹤羽,说道:“领导,你放心,我不会的,我们都不会的。我们就跟着你们嘞,看到你们公司那个大研究中心,我们就放心!我们这一大家子就跟着你们干嘞!” 第五百六十二章 考察(四) 等那老乡走远后,杨鹤羽告诉贝一铭: “想想真是恍如隔世。当年我大学毕业回到鹤留的时候,这些老乡们都不知道我天天在忙活些什么。从98年到现在,从试种基地到绿珍珠,做林业,很多时候是要耐得住寂寞的。整整十四年,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漫长。可能也是因为总是要跟这些老乡们斗智斗勇吧。” 贝一铭朝那个看起来无比顺从和忠诚和善的老乡看过去,不太相信,他反问道:“我看他们现在都挺服你的。他们把你怎么了?” 杨鹤羽爽朗地笑了,他长叹一声,说道:“那你可是没法想象啊。我们的新苗种到地里去,活不过一个晚上,就被很多担心毁约、被骗的老乡们趁夜拔了,还有烧的,闹的,无所不用其极。” “还有这样的事?”贝一铭连连摇头,他说道:“不容易。昨天你跟我说,你一直隐隐约约对品牌建设这件事有想法,我还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有想法怎么会不行动。不过,我现在有些理解你的自顾不暇了。” 杨鹤羽苦笑,他说道:“一个新事物被接受需要时间,而且人的贫穷不仅仅是因为资源的匮乏,环境的艰难,很多时候也是困于自身的想法。他们不能畅想,也不敢畅想,只有看到了真正的果实,将结算款拿到手,才能放心。我们依靠政府的帮扶力量,一遍遍地去做动员,所以光是扭转观念这一件事,我们就做了至少五年。小贝,我做了这片土地的先行军,现在‘米’有了,独缺一个‘巧妇’,你怎么想的?或者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提出来。” 贝一铭环顾四周,整理着思路。他看起来还算轻松,眉宇间似乎有一些顾虑被放了下来。 “你知道有很多企业做不下去,或者做不大,无外乎几个问题:爱好内斗缺乏大市场观念、营销方式落后、资源整合不够资本介入太少。这三个问题里面,最可怕的问题是第一个,如果从一开始目标就是错的,怎么可能会做大?只要方向不错,营销自然能跟得上。其实昨天你的话就很打动我了,我来这一趟并不是对你不信任,而是希望了解实际,以便我的思路能够接地气。” “这么说你同意了?愿意加入我们公司了?” “如果我的确对你有价值,那么我自然也是高兴的。但是我想说,我也不是万能的。即便你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但我能拿到手里的条件还是很有限。我大概能懂你的追求,但并不清楚你愿意给我多长时间。我想,你可能需要做一些准备,这条路还很漫长。” 杨鹤羽朗声大笑,他回道:“你难道还不明白?在鹤留经营出扭转世界坚果格局的事业,我愿意用一辈子去实践。” “行吧,你这么说,我也懂了。”贝一铭朝杨鹤羽正式伸出手,说道:“你再给我两天时间,我和旎旎要去成都处理好爸爸妈妈的墓地。打虎亲兄弟,小羽,你会知道你选对了人,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五百六十三章 自掏腰包(上) 坚果采收季的到来让龙脊谷里热闹非凡,苗寨的旅游扶贫正和坚果采收完美融合。 苗王唐同发盛装扮好,守在偌大的寨门外主持拦门酒的仪式。苗族的女孩子们佩戴着传世几代的银饰,娇艳的的面容挂着幸福的笑容,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酒香。从北上广深、浙江、江苏等富庶之地赶来云南西部体会原始之美的城里人,仰着脖子饮着苗疆美酒。 大部分的旅客早已见多识广,这样的拦门酒他们在广西、贵州或者四川都曾经体会过,并不新鲜。不过,误打误撞碰上的龙脊谷坚果采摘却牢牢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尤其是孩子和老人,对这样的旅游项目很感兴趣。 唐同发安排好旅客在苗寨内住下,便带着他们下到半山腰,进楚蓉生的坚果园采摘澳洲坚果,学习并参加澳洲坚果手工脱皮大赛。 唐同发手换了轻松的装束,把旅游队旗交给了孙子小嘎达,自己朝楚蓉生的住处而去。 楚蓉生仍旧住在当年翠嶂农场二分场留下来的土屋,不过在唐同发和楚知颜帮助与支持下,居住环境有了一定的改善,起码水和电都已经通了。 “蓉生啊!旅客们都来了,我让小嘎达带他们去果园了。你赶紧去准备教他们给果子剥皮!”唐同发在离楚蓉生家还有一百米远的地方就喊起来,他喊道:“快快快!哎呀,你这里的果子怎么才三年多,不到四年就都长出来了!弄得我们寨子里的人心里都痒痒的。蓉生,我跟你说,等这批游客走了,你给我到寨子里去,好好给我们讲讲。关键是要讲讲收入,你可不能给我们藏着掖着的!” 唐同发满脸带笑地进了门才发现原来楚蓉生有客,难怪他吼了半天楚蓉生也没有出门来迎。 “呦,有客在呢。”唐同发认识那个长着细眉吊梢眼的姑娘,那是楚蓉生的二女儿。 “哎,老唐我这走不开。要不你先回寨子等我,我一会忙完了就过去。”楚蓉生说。 “哎,成。那你快点啊。”唐同发临行前又瞥了一眼楚雨婷,瞧着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心底就不欢喜。 等唐同发走了之后,楚雨婷继续了她和楚蓉生的对话。她倚在门框上,半边脸在明亮里,半边脸藏在阴影里,眼神飘忽着,站也站不直。 “反正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自己想想,你挣的钱,是我配得?还是她配得?!” 楚蓉生面露难色。楚雨婷的登门造访让他觉得突然,了解了楚雨婷来访的目的后他才反应过来:应该是他去给陈彩云送生活费的时候,被陈彩云偷听到了他与隔壁邻居交流今年的收成情况。这孩子八成是听到了陈彩云的什么鬼话,才跑来找他发难的。 因为楚蓉生拒绝了陈彩云要更多的钱的请求,因为他打算等今年采收结束后,把挣来的钱都给楚知颜还上——当年他得到了苗王的支持在龙脊谷开荒植树时,楚知颜曾留了十万块钱给他。 楚蓉生一直计算着何时能还上这笔钱,原先他以为可能还要再等一年,却没想到挂果的时间却提前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自掏腰包(下) 绿珍珠澳洲坚果有限公司所提供的优质坚果种苗和培育技术大大缩短了澳洲坚果的挂果时间。 这种在原产区需要六到七年才开花结果的树木,在中国人的智慧下,仅仅用了不到四年的时间就实现了产出。等再过三年,这些坚果树就会进入盛果期,到时候收入就会比现在翻上好几倍。 楚蓉生算了,每亩地种植22株澳洲坚果,等到盛果期,每株可挂果至少10公斤,每亩地坚果产量可达220公斤。按目前市场收购价每公斤25元计算,一亩坚果林的产值接近5500元,那一百亩林地就会有55万的产值。 楚蓉生还没算上套种的瓜果和林下养殖的收入,他浑浑噩噩过了大半生,直到现在才算有了一丝握得住的成就感。 楚蓉生说道:“当初是申申借了钱给我,我才能把坚果园干起来。算算看也是好几年了,这钱也该给她还上了。” 楚蓉生话音刚落,楚雨婷刻薄的声音就响起来: “她缺你这点钱么?!人家在法国当富婆嘞!稀罕你这点钱?!” “话不是这么说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楚蓉生争辩道。 “放屁!谁欠谁的?你们都欠我的!”楚雨婷扶着腰站着,她已经生了一个女娃娃,肚子里这是第二个。 楚蓉生见她发火,不敢惹她,赶紧拿了小马扎,拉扯她让她坐下休息。他问道:“你挺着个肚子跑这么远,齐大强怎么也不陪着你来?” 楚雨婷躲着不让楚蓉生碰他,她说道:“少在那里假惺惺,你给个准话,这钱你是给我还是给她?!” “我这么一把年纪了,拼死拼活在这里干,说到底还不就是给你们干的。以后,我有的还不都是你的。”楚蓉生见楚雨婷冷哼一声,满脸嘲讽的样子,无言以对,他缓了缓又问道:“你来了啥也不说就问我要钱,你倒是跟我说说要钱做什么嘛?” “齐大强要买坚果苗,我们也要种树。”楚雨婷站累了,岔开腿灵活地坐到凳子上说道。 “搞了半天是这个事啊,那我肯定要支持。大强要是想种澳洲坚果,你喊他来山上住一阵子,跟我学一学。这个苗啊,你们也不用操心的,我给你们包了,成吧?” “用不着你管那么多。我们自己有路子。大强的朋友有7块钱一株的苗卖给我们,我才不要买杨鹤羽的树苗,足足贵了一倍去!”楚雨婷说得热了,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神里全是不满意。 “那不一样的!”楚蓉生赶紧阻止她,他伸手朝自家果园方向指了指说道:“这种苗可不能马虎!你瞧瞧我这果园才不到四年就挂果了,就是因为种苗好。你们不要贪图小便宜,回头要吃大亏。” 楚雨婷却听不进去,把小脸一横,说道:“骗傻子呢?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一个个假惺惺的。” 楚蓉生见了她这副翻版陈彩云的模样,只能举手投降,他说:“你们既然要养林子,那申申的钱我就先还上一半吧,剩下那五万就给你。但你们不能买那劣等苗……” 楚雨婷却分毫不让,她说道:“少跟我来这套,我不吃这种明白亏,我又不傻!” 楚蓉生被她气得简直要吐血,只能打起圆场,他说:“我按内部价给你们买,便宜的!这事我给你们办了,你们就别操心了,不花你们钱,成了吧?” 这下楚雨婷才算满意,她拿眼睛盯着楚蓉生,等着楚蓉生拿属于她的五万块钱吐出来。 第五百六十五章 顶层设计(一) 在贝一铭回成都的时候,杨鹤羽开始帮他处理入职绿珍珠的相关事宜。贝一铭的人事资料需要提报到陆庆国那里审批,陆庆国看到后立刻就给杨鹤羽打电话,他对录用一个有“行为污点”的高级管理人员颇有微词。但杨鹤羽始终坚守立场,一方面是“举贤不避亲”,一方面是“人才引入战略布局”,说得头头是道,到最后陆庆国只能退让一步——他提出下周一总公司见,三方会谈,终极面试。 这场终极面试并不在杨鹤羽的规划中,杨鹤羽心头有些沉闷。不过贝一铭却似乎早有准备,他二话没说,买了票按约定时间抵达约定地点,一身正装,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杨鹤羽的眼前。 小公司里藏不住传闻,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个人身上,等杨鹤羽领着贝一铭进了会议室,议论的声音也稍稍大了些。 陆庆国还未到,杨鹤羽本想先跟贝一铭做做心理建设,但贝一铭却无所谓地摆摆手,说道:“习惯了,正常。一把手有兴趣见我,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好事。” “是,迟早也是要见面的。早一点比晚一点更好。” 话虽然这样说,但杨鹤羽心里也没底。他有些担心,一向执行不干涉政策的陆庆国突然改变了方针,八成就是来找理由拒绝他的用人申请的。 半个小时后,陆庆国终于到了。他推开门,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和善。 “陆总,这就是贝一铭。”杨鹤羽介绍道:“这是我们陆总。” “坐吧,”陆庆国手里头拿着杨鹤羽提报给他的资料,他和善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倒是锐利的很,他快速地打量了一眼贝一铭,说道:“我们杨副总对你很是看好啊,昨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溢美之词说的是一浪接着一浪的。今天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 贝一铭客气道:“您过奖了。” “不用谦虚嘛。90年代的头部高校毕业生,在世界五百强国际巨头里面成长起来,不到30岁就能做到中高管。绝对算得上人才呐。”陆庆国保持笑容,肯定之后话锋急转,他又说道:”不过,你过去一直在日化领域,而且平台也很有高度,我们绿珍珠跟你的专业积累区别还是蛮大的,我们的平台也还很年轻,很多方面都有待成长。两者之间的差异,不知道你怎么看?” 软钉子,杀伤力微弱,贝一铭稳稳地接住它,回道: “陆总,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了贵公司的员工都在使用联想的电脑办公。您在农业领域深耕多年,想必比我更早知道像联想这样的科技公司、制造业巨头正在进入农业市场。据我所知,联想正在构建极具联想特色的现代农业模式。用工业、it思维对传统农业经营管理领域进行改造,听起来挺天方夜谭的。但我想任何一家敏锐的传统农企都不应忽视这样的对手,承认不同的思维碰撞常常会带来惊艳的结果,接纳并主动创新,秉持开放的精神,才是基业长青的不二法门。” 第五百六十六章 顶层设计(二) 贝一铭的举例让陆庆国出乎意料,至此他才真正对眼前这个晚辈来了兴趣。他立刻说道:“想不到你消息还蛮灵通啊,连我都还没弄明白他们集团打算在农业领域怎么搞,什么叫以工业化思路做农业?你要是真的有了解,不妨谈一谈。” “所谓工业化,其实就是标准化。农业生产毫无标准正是中国农业最大的短板,而对联想集团来说正是他们的最佳机会。所谓的it化思维,其实就是利用可追溯化的信息处理,把田间地头当作工厂的第一车间,让统一标准从田间地头直达居民的餐桌。庞大的信息处理能力正是联想的优势,他们利用好这个优势不仅仅能统一生产,还能寻找合作伙伴,并且制约他们。科技和巨大的投入会令他们走得更快,效率更高,甚至实现弯道超车。” 贝一铭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这就是顶层设计。任何人想要在新领域干出一番名堂,必须要想清楚顶层设计。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瞬息万变,看起来似乎摸着石头过河是可取的。确实,天下武功至高者“快”,但任何探索如果连顶层设计都没有考虑清楚,那弯路、暗礁都是躲不开的。到头来还是要继续去构想顶层设计,重新起步。” 陆庆国笑了,他说道:“你们年轻人现在的词汇,我们听得很陌生。其实顶层设计就是战略规划嘛。小贝啊,试问哪家企业不想做全产业链呢?你和小杨是朋友,他肯定也跟你聊过他心里对绿珍珠的定位吧?澳洲坚果现在是云南省的重点产业,上到省内规划下到企业内部具体执行,大家都铆足了劲儿要做全产业链,希望上、中、下游通吃。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啊。你在深圳待得时间长,对我们这样的内陆省份的经济形势、资源配套都还欠缺了解哦。” 贝一铭看了一眼杨鹤羽,见他眼底确实流露出了一丝无奈,贝一铭并未有任何的尴尬,相反他很自信。他说道: “陆总,大道至简,我想您并不需要把这一切想得过于复杂。在奔向全产业链的过程里,我们可以先紧盯不同阶段的价值链。比如,贵公司现在所依赖的出口,就是比较贴合当下的价值链。其实农业本身就是先从产业链上游开始在逐步下沉的,先搞基地、然后开始原料贸易、最终要实现产品深加工。在产品深加工的阶段,品牌必然形成。我接受杨副总的邀请,也是希望在这个他打算付出一生去拼搏的事业中,留下自己的身影。” 贝一铭摊开手说道:“这也算是我的私心吧。澳洲坚果是个新兴行业,在群龙无首的状态里,我认为绿珍珠是最有希望成为龙头的。战略的本质是老大,营销的本质是差异化。我希望能够以我的能力与经验去实现那个差异化,更希望这个差异化能够推动我们一起走向战略的本质,登顶高峰。” 第五百六十七章 顶层设计(三) 贝一铭的话鼓舞人心,杨鹤羽的情绪已被调动了起来,他说道:“小贝,从营销上谈一谈你的具体想法吧。” “上次去鹤留看了一番以后,这几天我一直在整理思路。现阶段,澳洲坚果产业已经基本成型,接下来要去探讨的是如何做大做强的问题。”贝一铭是有备而来,他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里面有一份简单的ppt,用以阐释他的思路。 “如果说上一个十年是“从无到有”的挑战,那么下一个十年,则是从‘尝鲜’到‘畅销’的挑战。”贝一铭说道:“我觉得在这个十年,我们只需要去做好两件事情。第一:让产品形态快消化;第二让产品营销趣味化。” 杨鹤羽的助理王坤帮贝一铭把投影仪接上,杨鹤羽这才发现上次贝一铭去鹤留时,拿着手机拍来拍去是在准备资料呢。那些林间,工厂的画面让陆庆国好感顿生。 贝一铭则将他的观点在讲述中做了细化,他说: “所谓产品形态快消化,指的是要去改变原生态中一切不适宜快消的不利因素,让澳洲坚果能多场景、多时间、多频次地与消费者直接接触。我注意到现阶段澳洲坚果在国内主要还是初级加工,如果想要往前再走一步,就必须进行快消化改造,只有这样销量和市场才会扩大。” “是,”杨鹤羽按捺不住地应和道:“这也正是我想要做的。我知道你们营销界,有句名言:把制造的繁琐留在工厂里,客户才会满意。” “对,不仅仅如此,售卖模式、产品定位都需要进一步明确。”贝一铭说道:“比如,澳洲坚果的卖点一直是高端坚果。高端、坚果,这两个词虽然高级,但是并不亲民。其实,是否可以考虑换个角度,直接把本质拉出来打。我想本质就是健康,对不对?有没有可能重新定义澳洲坚果让其不再是某些人群或者某些特殊时刻的选择,而是大众随手可取的休闲常备之物。” 贝一铭的ppt上“产品快消化”和“传播趣味化”两个关键词频频闪烁,他继续阐释道:“所以到了这一层次,我们又会发现,快消化的过程中趣味化营销是少不了的。” 陆庆国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确实是对贝一铭表现出来的专业性无话可说。他饶有兴趣地听贝一铭将他的初步构想阐释完。陆庆国认可他是个思路清楚,干法新颖的营销人才,可是他听完后满脑子都是一个字:钱。 翠嶂鲜品旗下子公司不少,所谓家大业大花销也大,这些年,除了澳洲坚果,翠嶂鲜品的核桃、咖啡享受的扶持政策比澳洲坚果还要多。上市公司家大业大,花销也大,每动用一笔资金都不是小事,市场的反馈、股价的波动常常像孩子的脸,阴晴不定的。 陆庆国沉吟一声,依旧保持着亲和的微笑,说道:“年轻人做事有冲劲,好啊!不过,一口气也吃不了一个胖子,我们杨副总不也说了嘛,这一辈子就交给绿珍珠了。大家慢慢来吧,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第五百六十八章 顶层设计(四) 贝一铭立刻就听出陆庆国的话是一种变相的哭穷。他毕竟还没有入职,今天这次会面也仅仅只是一次面试。他想有些事他还是不能操之过急,于是,贝一铭微微抬起眉头,朝杨鹤羽看了一眼。 杨鹤羽了解陆庆国的脾气,也没有在今天这样一个以贝一铭为主角的场合重新提及自己要申请拨款扩建工厂的事情。他只是附和着陆庆国,并且询问道:“陆总,您这边还有什么需要跟贝一铭聊的么?或者小贝你这边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直接跟陆总说。” 陆庆国等贝一铭微微摇了摇头,他便站起来,正式朝贝一铭伸出手,说道:“行,那后续的手续就按流程办理。欢迎你加入绿珍珠。” 陆庆国把人力资源中心的经理叫进会议室给贝一铭办入职,他则朝杨鹤羽使了个眼色,把杨鹤羽叫出了会议室。 陆庆国领着杨鹤羽回到了自己那间常年空置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比翠嶂鲜品的总经理办公室要小不少,不过打扫的还算干净整洁。 等避开了众人,陆庆国对杨鹤羽就更亲昵了,他拍拍杨鹤羽的肩头,说道:“小杨,你不要误会啊,是不是对我为什么突然干涉你的工作心存疑问了?” 杨鹤羽赶紧摆摆手,说道:“毕竟是高管任命,您能亲自来面试一趟,我是求之不得。” 陆庆国心中受用,他更为亲切地低语道:“小杨,你是我重点培养的人才。前段时间,我出去读了个ba,你听说过接班人计划吧?我对你是很看重的,倾尽所能地培养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性格正直淳朴,所以必须来给你把把关啊。做领导者的角色,会用人、用对人永远比自己能干重要得多。” 陆庆国打开了手上拿着的贝一铭的资料,他说道:“这个人呢,用是可以用的。他有他的套路与方法,看起来也正是我们这个行业所需要的。你也没有瞒着我,我知道你们是私交很好的。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注意,职场上永远要把工作关系的底线当作生命线,明白么?” 杨鹤羽点点头,他说道:“我相信我的选择,也相信他不会让我失望。而且,今天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讲规划,很多地方是不谋而合的……” 陆庆国明白他要说的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是是是,我知道,你很着急要做产品深加工,要改建工厂,扩大生产线。我当然是愿意支持的,从翠嶂到绿珍珠,我陆庆国的座右铭很简单,就十六个字:用好政策,争取支持,互相协作,步步为‘赢’。” 陆庆国拍拍杨鹤羽的肩膀,说道:“大家都加油干,你们做的美梦,我比你们更想成真呢!企业能在市场里赚钱才是硬道理!真正优秀的企业应该活在市场里,而不是文件报告里。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同意你录用贝一铭。在规则之下,我一定给予你们我能给的最大支持,但你们自己也得努力!” “有您这句话,我也有底了,”杨鹤羽说道:“陆总,我就放开胆子干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招商引资(上) 等杨鹤羽回来时,贝一铭该签的文件也已经签得差不多了。 杨鹤羽说:“我一会儿就让人把我隔壁那间办公室收拾出来给你,这两天,你先用我办公室。我今天下午就准备回鹤留了。办公室里面有这些年的行业发展资料和绿珍珠的各项报表,你都可以看。” “行,我知道了。”贝一铭说:“你就别操心我了,我后面估计也要常常在外跑。” “你也不用太着急,慢慢来吧。”杨鹤羽笑着说:“我们这里不像北上广深那样快节奏,你跟我来,咱们先讨论一下到底哪种营销模式更适合我们。” “时间紧,其实我也还没有考虑得很充分。这段时间我会深入了解一下我们的销售渠道,客户、合作方,拿出完整方案来再来跟你谈。” “没事,先聊聊,反正我还有时间。”杨鹤羽带着贝一铭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说道:“陆总的话你应该也听明白了,总公司能给我们投入的钱有限。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你过去在互联网上探索的经验,是不是可以直接拿过来套用呢?你看,绿珍珠现在以出口为主,国内的销售渠道并没有铺开,选择在网上开始营销,应该是个可行方案。” 贝一铭未置可否,他说道:“其实,我反倒在思考过去我是不是有哪里是做错的。” “怎么讲?”杨鹤羽反问道。 “我现在常常思考网上销售和实体渠道该如何共存的问题。”贝一铭答道:“从长远来看,网上销售和实体渠道哪一块都不能放弃,互联网到底怎么做渠道做不到的事情?渠道又该怎么跟互联网打配合?坦白说,我都还没想明白。” 杨鹤羽又给贝一铭冲了一杯坚果蜜,他说道:“慢慢想,别着急。” “我们两个打小就不一样,你是一贯淡定,我呢,什么事都要做得快。”贝一铭接过蜂蜜水,又放在了桌子上,他说:“这么多年,你在这个地方把性子磨得愈发慢了。但我觉得不能再慢下去了。虽然是个新兴产业,但留给你的时间也并没有想象的多。商业社会里,我们常常弄不清自己真正的对手在哪里。如果还不想着赶紧跑快点,那可真是在等着腹背受敌了。” “是啊,这不是把你弄来了嘛。咱们两个中和一下,对谁都好。”杨鹤羽笑了,他说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操之过急,想好了再行动。我是担心你拉开阵势出去拓展渠道,回头咱们并没有做好准备,反而兜不住。” “我不着急出去拓渠道,”贝一铭说道:“你讲得对,想清楚更重要。而且,我们不仅仅要把自己弄明白,还得让别人能明白我们的意图,并且对我们有足够的信心。” “别人?”杨鹤羽问道:“你说谁?” 贝一铭抬抬眉毛,说道:“钱呐。小羽,丑话说在前面,我可是自带属性,随时要烧钱的。其他所有的事都能等,唯有引入资金不能等。我们必须出去找钱,引入资本。你觉得你的果子是咱们做事的‘米’,但我还要再给你补一点,你的‘米’要做成饭需要柴火呀。” 第五百七十章 招商引资(下) 杨鹤羽确认道:“你意思是你要去外面找人过来投资?” “对。不过不是我,而是我们。”贝一铭回得斩钉截铁,他说道:“以前你们体量有限,地方政府也有一定的帮扶资金,并没有缺过钱。但是以后就不一样了,花钱的地方多得很。” “引入投资这件事其实过去也有过考虑,但是除了外商感兴趣外,国内的投资客有意向的并不多。而且翠嶂鲜品有国企性质,外商注资的条件又很苛刻,所以也就没有谈成。”杨鹤羽又说道:“前年,申申和他爱人也回来看过。政府这边组织他们参加了好多轮投资会,最后他们也没跟着投资,而是选择捐钱帮扶。他们也不是个例,还挺有普遍性的。” 贝一铭眨眨眼睛,说道:“我都没提她,你倒主动跟我提起来了。” “怎么了么?”杨鹤羽露出无奈来,说道:“你瞎想什么呢,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有什么不能提的嘛。” 贝一铭耸耸肩,说道:“也是,反正说到底,你们两个也并不是谁伤了谁。” 这一刻他忽而想起了于晓思,他想他这辈子除了对不起父母还对不起她。 杨鹤羽见他发愣,推了推他,说道:“嘿,又在想什么呢?” 贝一铭回过神,他说道:“我就是一直想跟你说出去找投资的事,你提了申申,那我就直说了。我也是这次去巴黎接旎旎,才知道申申和他先生一直在国内做投资,是不少投资公司的lp。这是一条很好的投资渠道嘛,你不应该弃之不用。” 他刻意促狭地伸手戳了戳杨鹤羽的胸膛,补充道:“你要是真的往事随风,就应该去找她。弃了这么好的路子不用,你就是放不下。” 杨鹤羽翻翻白眼,回道:“少给我下激将法。” 贝一铭笑得肩膀发颤,他说道:“你说上次申申他们来了以后,不愿意投。这不是废话么?浙商脑子多活泛,看着你们这么闭塞地窝里整,谁会乐意投嘛。” 杨鹤羽没有生气,他愿意承认他在经商上的脑力不足,正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缺点,才很希望能寻找到一个合拍的帮手。他思索了一番,又问道:“你意思是从申申那里突破一个口子,主动去跟发达地区的投资客接触,是吧?” 贝一铭点点头,他提起一口气说道:“我得好好构思一下绿珍珠的未来,风投资金虽然不看当下,但是我们要给别人一个看得到的未来,才会吸引到人。” “行,咱们先准备。”杨鹤羽说道:“等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去找申申谈。” “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去医院检查得怎么样?”贝一铭问。 “挺好的。”杨鹤羽眉宇间露出一丝愁态,他回道:“她就是闲不住,让她在家里休息,她非要去跟‘直过民族’的扶贫跟踪报道。娇娇的工作好不容易重新回归正轨,我虽然担心也得对她表示支持啊。她跟我太像了,遇到想做的事就一头扎进去,牛都拉不回来。” 第五百七十一章 直过民族(上) “牛都拉不回来”的金娇娇跟着扶贫小分队上了去往芒市五斗坡的小汽车,驾驶员为了拉动气氛播放流行歌曲给这一车人听。金娇娇听出来这是一首几年前的流行歌,大概是叫《一眼万年》。她喜欢听港台流行歌曲,于是靠在椅背上跟着哼起来。 期间,有同行的同事给她递晕车药,金娇娇忙推了推。她怀孕的事情还没公之于众,除了亲密的友人和家人,其他人并不知道。金娇娇的腹部微微隆起但并不显眼,她下意识地将手摸在小腹处,她想:真是好奇妙,一个小生命已经孕育在她身体里了。 金娇娇看着越来越原始的地貌,耳边听着《一眼万年》的歌曲,她扭头跟身边的五斗坡德昂族村第一书记钱晓辉说道:“司机师傅还挺会选歌,咱们去德昂族乡听这首歌还真有点意思。” 钱晓辉连忙笑道:“对呀!一眼万年啊。新中国成立后,五斗坡德昂族乡直接从原始社会过渡到了社会主义社会。毫不夸张地说,‘一步千年’总是有的。” 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多花,像“德昂族”这样的直过民族,正如花儿一般盛开在云南的大山深处,等待着被人们发现。 长久以来“直过民族”沿袭着刀耕火种、刻木结绳的原始生活。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扶贫工作逐步推进,“直过民族”的社会性才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变,但整体贫困性依旧存在。 进入到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扶贫形势发生了新变化。扶贫开发主战场转入了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举国上下进入了片区攻坚阶段。 钱晓辉是机关被选派到德昂族乡达来行政村任第一书记的,他自觉肩上担子沉重,一路上都在跟专家团们请教。 钱晓辉看过金娇娇写过的大雪乡扶贫系列报道,对澳洲坚果的种植很感兴趣。 “金记者,我们达来村到现在还没找到一项值得大力发展的主业,”钱晓辉说道:“我看过您写的澳洲坚果助力大雪乡脱贫致富的系列报道,对澳洲坚果这个作物很感兴趣。我给您讲讲我们达来的情况,您给把把关看看能不能把坚果种到我们达来去。” 金娇娇直言对方客气,侧过身去面对他坐好,摆出聆听的姿态来。 “我们达来日照充分,昼夜温差大,干湿季明显,地处山区,基本上没什么大风。我自己评估着跟大雪乡的气候条件挺相似的。”钱晓辉说道。 “气候条件听起来还挺合适的,现在咱们省内对澳洲坚果种植有不错的扶持政策,这次同行的林业专家可以给达来村做评估。如果真的合适,那就要早规划,早推进。”金娇娇顿了顿说道:“当然,还是要跟村民们多做动员,多商量,要本着自愿的原则来,不要强迫。我倒是建议你可以在村里优先选两户,利用扶持政策先试种一批次。等种出成果来,那么其他的村民自然会主动要求种植的。” 第五百七十二章 直过民族(下) 听到试种,钱晓辉面露难色,他说道:“之前我看您的报道说这个澳洲坚果丰产期长,足够养活几代人,可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前期投入时间长,需要五、六年才能结果。那这一来二去的,就得占去十年以上的时间。我心里着急啊,急得不行。” 金娇娇立刻回道:“大雪乡的那个系列报道是好几年前的了,现在我们云南对澳洲坚果的种苗进行了改良。只要你选择的是良种,挂果时间甚至可以缩短在三年以内。” “是么?!”钱晓辉来了兴致,他追问道:“那好啊!那就太好了!” 金娇娇面露喜色,眼角眉梢都是骄傲,她说道:“我爱人对澳洲坚果种苗很有研究,他们公司主推的种苗都是良种,已经经过实践验证了三年内就可以挂果。这三年内,咱们再合理应用种植技术,进行事宜的间作套种,村民们同样可以有收益的。不仅仅可以补贴前期的养树投入,还能创收呢。我其实也有做过相关的报道,关于鹤留地区澳洲坚果种植的,回头我规整一套资料给你看看。” 钱晓辉大喜过望,他说道:“那金记者我就真不客气了,我到时候真找你,你可别嫌弃我烦。” 金娇娇连连点头,她说道:“不会的,你尽管找我就行。” 车开了大半天,金娇娇觉得有些疲倦,就闭着眼睛睡着了。除了困倦,她并没有其他的孕期不适,渐渐地耳边传来了锣鼓的声音,金娇娇从迷蒙的睡意里醒来,达来村已经到了。 德昂族的传统服饰和哈尼族的传统服饰有些相似,喜爱用黑色作为主色。不过德昂族用来裹头的头巾两端坠着很多彩色的绒球,不论男女都爱佩戴鲜花一般的大耳环,这点倒是和哈尼族不一样。 领头的是达来村的村长,他是土生土长的德昂人,张开说话也是德昂人自己的语言,金娇娇他们都听不懂。 好在钱晓辉懂得德昂语言,他在当中充当翻译,引领着大家在村中参观。 “咱们达来村已经有200多年的历史了,村内有极其丰富纯正的德昂族民族文化,06年的时候就被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留名录,形成了德昂族传统文化生态保护区。”钱晓辉给专家团做着介绍,在他的身边还围着很多感兴趣的村民,他又扭头对村民们说道: “时代在发展,我们德昂族要在保留传统文化的同时求发展,尽早脱贫致富。今天,省里给我们安排了专家团,评估咱们达来村周边的生态环境,分享传递周边脱贫标兵案例。请大家多多配合,多多参与,我们先把各自的看家本事展示出来,晚上大家都到村委会大院集合,开分享会。” 金娇娇一路抱着相机拍照,时不时地对着录音笔记录自己的灵感瞬间。当参观到德昂族传统手工艺品制作坊时,她看中了一双可爱的婴儿鞋——黑色的布底上绣着一只金色的小蛇,金娇娇很喜欢,趁别人不注意,立刻掏钱买了下来。 第五百七十三章 乱局中的喜讯(上) 40天后,贝一铭完成了市场调研。他在深圳找了一家数据调查公司一起打配合,对澳洲坚果国内市场的销售情况摸了底。 从2008到2012年间,中国同时是澳洲坚果的出口国和进口国,出口率年均增长7843,进口率年均增长2864;数据表明澳洲坚果正在形成一个庞大的市场,前景无可估量。 澳洲坚果在国内的消费量年均增长率超过20,贝一铭委托市场调研公司在北上广深等发达城市做随机调查和关键角色调查,面对急速增长的市场,消费数据却并不突出。 被调查人群中有49的人知道澳洲坚果,但仅有18的人在过去半年内消费过澳洲坚果;消费人群中以女性、受过良好教育的高收入群体,以及有消费坚果类食品习惯的人群为主,复购率不高,尝鲜者居多。 这些数据说明,市场正在发展,而顾客却无所适从。中国的澳洲坚果市场正在等待着一个强有力的品牌去攫取消费者的视线,这是属于他们的机会,不可错过。 贝一铭和杨鹤羽闷在办公室里开闭门会议,贝一铭认可杨鹤羽扩大生产线,抓紧建设加工二厂的行动。 杨鹤羽说:“这个二厂必须要建,而且标准要高,二厂的一切生产配套要以高品质成品的需求来安排。我算了,年加工量至少要在1000吨以上。工厂内部设备我们要自主选型配置,确保设备的高工艺水准和创新性,并且预留升级空间,为将来深化产业线做准备。” 杨鹤羽翻开了市场调研数据后,说道:“人们对澳洲坚果的印象还是贵,但其实如果不脱仁,直接售卖带壳果的话,成本要比脱仁产品低一些,应该也会更容易吸引到中端客户群体。” “不错,是个好法子。”贝一铭在电脑上重新打开了一份文件,他说道:“那我们俩想到一块去了。” 杨鹤羽凑过去往他电脑上一看,只看了一眼,他就极感兴趣地凑过去,把电脑给掰向了自己。 贝一铭见他双眼发光,笑着说:“这段时间我把旎旎也快磨死了,这是我对品牌的新构想,我让旎旎给我做好了各类设计图,你看一下。” 贝一铭的电脑上是贝一旎改到头秃的设计稿:窄幅画面上从上到下排列了三列四行的小方块,每个小方块的顶端都开了一扇天窗,从玻璃纸或者是透明pvc材质的天窗里可以看得到内里排列的一颗颗带壳澳洲坚果。 杨鹤羽切换到下一张,“趣壳壳”三个字出现了。 “趣壳壳……”杨鹤羽默念着。 “对,从数据调研情况来看,澳洲坚果的消费群体仍旧以年轻人居多。年轻人热爱尝鲜,喜好网购。咱们运气不错,中国最大的c2c网络销售平台正在尝试运作b2c业务,根据他们的十年规划,b2c业务将成为重点业务板块。咱们得把握住这次机会,所以,必须要快。” 贝一铭说道:“商场上不是你准备好了才打仗的,所以,你想做的加工二厂需要推动,但咱们等不到它彻底落成。先调整下一厂的生产配套,咱们先让马儿跑起来再说。” 第五百七十四章 乱局中的喜讯(中) 贝一铭把属于深圳的快节奏复制到了绿珍珠的昆明总部,人力资源部门最快感受到他带来的迅疾风暴。 绿珍珠的人资经理董建兴年龄较大,是从翠嶂鲜品调过来的老员工。原本手上的业务早已驾轻就熟,再加上这几年杨鹤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扩大种植基地上,而陆庆国又常驻翠嶂鲜品,他在昆明总部的日子过得轻松惬意。 虽然董建兴干涉不了杨鹤羽的内推,但他还是很八卦地研究了一番贝一铭的入职资料。看完贝一铭的复杂履历,他就猜到接下来的工作不能轻松,于是立刻就召集人力资源部门的寥寥数人在一起开了个动员会,提前给自家部门上紧了发条。 不过,董建兴还是低估了贝一铭的能量。他年过四十,早就习惯了早睡早起,实在受不了像贝一铭这样一天只睡4个小时的干法。 此时此刻,董建兴站在杨鹤羽的办公室里,给杨鹤羽大吐苦水: “杨总,我想请你给帮帮忙,帮我们跟贝总协调协调。您知道的,我们部门本身人手也不够,并不是不尽心、不努力。真的!这一个月我手底下的招聘主管真干趴下了。” 杨鹤羽想起董建兴手下那个招聘主管似乎刚刚结束产假复工没有多久,他确认道:“刘梅?她产假结束了么?” “产假是结束了,可人家还有哺乳假呀。”董建兴愁眉苦脸地说道:“杨总,我真不是来打小报告。确实是扛不住!你说我们干人力资源的,带头违反劳动法,人家三期员工也没个假休。这在公司内部传开还不知道别人怎么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肯定都要说我们干人事的不干人事儿!” 杨鹤羽心中愧疚,可是这样关键的时刻他不能拆贝一铭的后台,只能稍作宽慰地说道:“你别光顾着给电商那边招人,你们部门该补人也要补人。大家辛苦了,再坚持坚持!现在正是电商部门初建的关键时刻,等完成任务了,我给你们人力资源部门记头功。咱们等年会的时候一并嘉奖,我保证绝不开空头支票。” “我们刘梅坚持得娃娃都要断奶了。”董建兴心里稍微宽了宽,但脸色还是苦哈哈。突然,他身体抖了抖,伸手把震动的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看了一眼就无奈地说:“我们一直在努力,从未松懈。但贝总那边真是太催人命了。我被他逼得手机都不敢开响铃,这一震动,我骨头都发抖!” 董建兴把贝一铭发给他的消息递给杨鹤羽看,上面写着:全职客服还差29个,兼职客服还差50个,最迟这周末必须就位。另外,我看了你的计划,鹤留分部的劳务工预计还有100个缺口,算上培训时间下月初必须就位。 杨鹤羽看着董建兴额头上冒出的汗,知晓他确实压力巨大,但杨鹤羽还是咬紧牙关,说道: “老董,无论如何,人员缺口你必须想办法给我补上。如果有哪里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你情绪不好,到我这里来骂天骂地都可以,但是我必须看到结果。事关我们能否在电商领域打响第一炮,军令状大家都立过的,确实没得扯。” 第五百七十五章 乱局中的喜讯(下) 杨鹤羽客客气气地将董建兴送出门,他站在门外顺势往新隔出的办公区瞧上一眼——贝一铭在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隔间里抓着电话,忙忙碌碌。 杨鹤羽朝他走过去,他轻扣了两下玻璃门就自顾自地进去了。不通风的玻璃隔间里一股浓重的方便面味儿,杨鹤羽扫了一眼垃圾桶,果然里头堆着两个泡面盒子。 贝一铭似乎是沟通到了什么好消息,他一面跟电话对面交流,一面抬起眼皮看杨鹤羽,眼神里有难以抑制的兴奋。 杨鹤羽在他对面坐下,耐心地等他打完电话。 贝一铭挂了电话,立刻激动地喊道:“太好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杨鹤羽颇感兴趣,什么样的好消息会让贝一铭如此兴奋。 “刚刚我跟平台方老熟人沟通展位,对方以为我还在做化妆品,结果听说我跑到云南做农特产,就给了我一个内部消息。”贝一铭激动双手一拍,说道:“平台方的特色中国云南馆正在筹建中,预计会跟11月11号的大促活动同步上线。你赶紧找人去打听一下,这是个跟云南政府联合运作的项目,旨在通过政府、平台方、运营商三方通力合作,引入强大流量,拓宽产品销售通路,帮助云南当地更多农特产品、知名品牌及旅游资源走出云南,走向全国。咱们要争取搭上这趟车,借这趟车吸引一些流量!小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这可真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趣壳壳”的线上b2c店铺已经开始了试运行。从客户的反馈来看,好评度很高。贝一铭设计的一系列营销手段,正在逐步积累“趣壳壳”的自有用户池。 有别于同类型的公司,“趣壳壳”在客户体验上下了大功夫——随着“趣壳壳”奔赴用户手中的除了有盒装澳洲坚果之外,还会有湿纸巾、开果器、便携垃圾袋。 而那一盒“趣壳壳”是最有趣的,外包装上印着:“碰到我,你的心就不再漂泊了!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吧,我会给你最终的答案哦。” 等盒子中的澳洲坚果逐渐清空,盒子底部将会有一句特别符合年轻人的调性的“自嘲、自黑、自我、自恋、自信”的经典短句出现,它们或可笑、或压抑、或温柔、或提气、或忧伤,总是能或多或少地打动人心。 与此同时,客户还会被提醒扫一扫二维码,加入会员系统领取返现及代金券。匹配销售单量和会员新增人数,可以看出用户很吃这一套“心意营销”。 “行,我这就去问。”杨鹤羽立时站起来。 “哎,对了,你这找我干嘛?”贝一铭问道。 “哦……”杨鹤羽本来是想来提醒贝一铭注意一下工作的方式方法,但见到了贝一铭如此忘我的样子,他突然改变了态度,说道:“看你忙成这样,找你聊聊天,帮你放松放松。” 贝一铭眯起眼睛,看了看他,敏锐地问道:“真没事?” “没有,”杨鹤羽矢口否认,指了指垃圾桶说道:“别老吃方便面,吃正餐。” 第五百七十六章 喜忧参半(一) 鹤留地区的澳洲坚果是云南省农林经济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到了今年年底,绿珍珠澳洲坚果有限公司的收入就将破亿。仅鹤留一地的坚果种植就达到了12万亩,出口额更是超过了5亿。早年间跟着杨鹤羽一起种植澳洲坚果的农户们的果树都已经进入盛果期,每亩地年收益超过1万元,这样一个漂洋过海的物种兑现了许许多多科学家、技术专家、专业能手们的承诺,帮助千千万万的农户发家致富,更有许多山民因为种植澳洲坚果而脱离贫困线。 这当中固然有像杨鹤羽这样执拗坚持的从业者,更离不开政府的各种帮扶。为了促进澳洲坚果行业得到长足发展,把鹤留打造成中国最大的澳洲坚果基地,近些年关于澳洲坚果产业发展的政协提案都不下20件。杨鹤羽又一次去找到上级管理部门,将他们“短期内电商化,长期‘o2o’,有效融合线上线下,打造未来特产新模式”的发展规划作了深入的阐释与汇报。 一周后,特色中国云南馆项目组传来好消息——他们将给“趣壳壳”提供一个11月11日大促期间的引流展位,并提供了展位尺寸,要求他们一周内提报创意设计方案。 接到杨鹤羽的报信,贝一铭拍手叫好,他把设计任务丢给了贝一旎。贝一旎被贝一铭忽悠来给绿珍珠做创意设计,她做惯了商业设计上手总是很快。花了几天时间,她设计出了一个仿佛破壳小鸡一般的“坚果萌宠”——那萌宠顶着上下两颗澳洲坚果果壳,嘟囔着:“去嗑嗑——趣壳壳”。贝一铭很满意这幅设计,毫不犹豫地称赞妹妹和自己是愈发心有灵犀。 董建兴终于把全职以及兼职的客服人数给补齐了,贝一铭通过猎头挖来的客服主管和运营主管也带着各自的团队入职完毕。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大促来袭。 绿珍珠的很多人都被新成立的电商部门吊起了胃口,连续几天的预热让电商部门的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尽管好奇,但大多数人并没有十分看好这种在网上发酵的大型促销活动。 非电商部门员工陪着熬到了9点多就已经扛不住了,纷纷开始下班。只有电商、客服部门的键盘劈啪作响,在逐渐空旷的办公间里敲击出了回响。 时间逼近零点,杨鹤羽和贝一铭一起守在电脑前,他们的面前是今晚销售端的主角——奶油味澳洲坚果。 杨鹤羽拉开盒子,摸出一颗坚果,娴熟地把开果器往坚果开口处一插一拧,剥出一颗完整的果仁递给了贝一铭。 贝一铭显然没有品尝美味的心情,杨鹤羽有意调节气氛,半开玩笑道:“来,你来问个问题,我看看咱们的趣壳壳能怎么回答你。” 贝一铭抬了抬眉毛,仿佛紧张的情绪有了宣泄的出口,他呼啦一下将坚果倒干净,看到了盒底的一句话: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未必;九分耕耘一分收获,肯定!” 杨鹤羽和贝一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有点意思啊。” 第五百七十七章 喜忧参半(二) “趣壳壳”给出的模棱两可的答案,逐渐向“收获惊喜”倾斜——零点过一个小时后,“趣壳壳”的销售额已经突破了200万。 杨鹤羽把战报发送给了陆庆国,陆庆国早起看到后,惊得下床气都没了。他不到八点就赶到公司,客服已经开始换班,熬了大夜但依然精神抖擞的杨鹤羽和贝一铭告诉陆庆国,大促销售额已经突破了500万。 随后销量逐渐放缓,但即便是500万的日销数据,也已经足够让绿珍珠上上下下兴奋咋舌。没想到,到了晚间,又是一波销量激增,一路冲到了零点结束。最终,尚在磨合期的“趣壳壳”电商团队,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自发留下来加班的绿珍珠全体员工在看到超过880万的销售数据时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喝彩声。 陆庆国也坚持过了零点,他激动地用手机拍下照片,交待他的个人助理在翠嶂鲜品的公司网页上把绿珍珠的这次战绩更新上去,内网上也要做一篇报道让所有老员工都看看新员工的奋斗。 陆庆国走到台前,给绿珍珠的所有员工加油鼓励,寄望喝彩。 杨鹤羽抱着胳膊站在贝一铭身边,两个人的面色都是克制着激动的平和。 这对于杨鹤羽来说很平常,在如此激动的情况下,他还能淡定地劝金娇娇少激动多休息。但贝一铭的平静则显得有些“过分”,毕竟这一场胜利是他亲自领军获得的。 杨鹤羽回完金娇娇信息后,下意识地看向贝一铭,他觉得贝一铭变化太大,曾经的肆意少年竟然也会修炼到如此低调内敛的模样。 不过,贝一铭却回了一瞥给他,说道:“我现在有点慌,很担心后面货品供应的问题。” 网络电商在这一瞬间颠覆了很多人的认知,他们惊诧于虚拟的网络能够拥有的超越现实的惊人爆发力,可是几天后,他们又被颠覆了固有认知——卖得多,卖得好,竟然也能成为一种烦恼。 有赖于“特色中国云南馆”的引流和背书,“趣壳壳”的预计销量翻倍了。 他们预订的产品包装要临时加急大量采购,连续熬了两个通宵的贝一铭回去补了三四个小时的睡眠,第二天又准时回到办公室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不一会儿,杨鹤羽也来了。贝一铭见到他,也有些惊讶,他问道:“你不是说今天要陪娇娇去做检查么?” “没事,我让我岳母陪她去了。”杨鹤羽说道:“我想了一下,老董那边的劳务工缺口还比较大,现在单量翻倍了,缺口就更大了。我要来盯一下。” 贝一铭一听就急了,他问道:“什么意思?不是说都就位了么?” “劳务公司那边出了点问题,今天早上老董跟我说了,他已经去联系劳务公司了。” 贝一铭大发雷霆,他骨子里的火气腾地窜上来,怒吼道:“怎么回事?!这种时候怎么能掉链子呢!平台上的规则是不能违背的,一旦我们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发完货,咱们就完了!” 第五百七十八章 喜忧参半(三) 贝一铭的火气撞到杨鹤羽的身上,就像石头落进了棉花堆,闷一声就失了力道。 杨鹤羽顺手把门关紧,说道:“你别急嘛,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废话!我能不急么?!”贝一铭的嗓门比之前弱了些,他看了看外头仍旧沉浸在喜悦中的员工,说道:“我现在去包装厂提包装加急单,咱们就最多只有三天的时间!三天内搞不定……要是搞不定,咱们就都别干了!” 玻璃门隔不住愤怒话,当天下午话就传到了董建兴的耳朵里,不过他听到的版本是:“他要是搞不定,咱们就都别干了。” 董建兴一个老员工,当时就羞红了脸。正好劳务公司的一个经理出面跟他道歉,董建兴把所有的火气都发到了这个人身上,还扬言要断绝合作关系。 “你可别忘记了,我可是翠嶂鲜品的老员工!真没想到,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傻子是吧?!我告诉你,这批次的劳务工你要是给我撂挑子,翠嶂鲜品的单子你也别想了!打量我老董好欺负?!你试试!” 那人见一向温和的董建兴都成了暴脾气,顿时不敢打哈哈,连连道歉,局促不安地说道:“老董,你这话说得……说得我都无地自容了……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从你在翠嶂鲜品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开始打交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我要是有意为难你……我天打五雷轰!后半辈子走霉运!” 那人拉住董建兴,认真又坦诚地说道:“要是在昆明我给你找人很容易,但是你们是鹤留工厂要人嘛。那地方我们前期资源积累比较少,咱们彼此磨合一番,下一次就顺溜了,您说是不是?我也在努力联系人,一直打电话联系着呢。” 董建兴出了气,情绪好了些。他一贯都是温和行事,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但这回他被逼得没了法子,只能硬气地说道:“你别为难我,我也是没办法。丑话我已经说前头了,我就给你两天!两天内你不按计划供人,以后就别供了!” 出了劳务公司的大门,董建兴奔赴下一家,焦头烂额的滋味他已经十几年都没有尝过了。董建兴打了一辆车,坐在车上整理思路,他承认劳务公司的话有一定道理,心想恐怕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略作犹豫,董建兴还是打算如实反馈现下的困局,他是信任杨鹤羽的,认可杨鹤羽的理智成熟、就事论事。至于贝一铭,董建兴想起来就头疼,他长叹一口闷气,拨通了杨鹤羽的电话。他低声向杨鹤羽求援,希望他能赶赴鹤留,争取到当地政府的支持,解决眼前的困局。 接到电话时,杨鹤羽已经在回家收拾行李的路上。行李刚刚打包好,金娇娇就回了家。 金娇娇孕期满22周,原本杨鹤羽是请了假陪她去做大排畸检查的——对一个孕妇来说这是孕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尤其是像金娇娇擦边高龄产妇的群体。 检查结果非常好,b超单子上还能清晰地看到孩子的骨骼形态——那圆溜溜的小脑袋和挺翘的小鼻子,看得金娇娇笑意连连。 第五百七十九章 喜忧参半(四) 金娇娇欢喜地将检查的资料都递给杨鹤羽看。杨鹤羽丢下手里的行李,看得十分仔细,他温柔着眼睛,轻声说道:“对不起啊,今天都没能陪你一起。” “没关系,我就是有点紧张。不过我妈在,你懂的,她这个人进了医院就变成了没有感情的机器人。”金娇娇心情好,她孕后非但没变丑,反而变得水灵了些,俏皮起来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妈那是怕你胡思乱想,才故意拿专业术语出来打岔,”杨鹤羽的眼神久久流连在b超单子上,他笑着说:“可爱,虽然看不出来像谁。” 金娇娇注意到被杨鹤羽拉出来的行李箱,她问道:“你要走啦?” “哦,我要回一趟鹤留。”杨鹤羽交待道:“估计要待一个多星期,我到了地方给你发信息。还好你住在爸爸妈妈这里,我也能放心。” “怎么会这么忙?”金娇娇瞧见杨鹤羽眼底的黑眼圈,心疼地问:“连轴转了十几天,还熬了两个大通宵,也不能这么拼命吧。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好得很。就是太好了,所以后面还要跟着忙两天。”杨鹤羽没有告诉她公司遇到的危机,安抚她回房休息后,就急匆匆地出了家门。 但金娇娇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跟绿珍珠里相熟的职工家属随便聊聊就知道出了大问题——不仅仅杨鹤羽要去鹤留,原本留在总部的行政、后勤、外贸出口部门的员工都在公司门口集合,等着被一车拉到鹤留去。 金娇娇问到底是什么事,大家还都说不明白。后来总算有消息传递过来:说是特色中国馆那边和线上平台方打电话来确认了几次发货情况后,明确要求他们务必十天内处理完十九万张订单。双重压力下,所有能抽调出来的人都被安排回鹤留厂区支持打单发货,连杨总都亲自上了阵。 金娇娇知道情况可能比公司流传出来的讯息更严重些,因为杨鹤羽都没法跟她视频,忙得只能发一个短讯关心下她的状况。 鹤留那头,人们没日没夜地拼命发包裹,两天内却只处理了不到7的包裹。公司里能用的人不分职位,不论部门,全部灰头土脸地打单、封箱。一个新加入公司没几天的员工累了,下意识往后一靠,撞上一个坚实的后背,他扭头一看自己倚靠的竟然是杨总——但杨鹤羽丝毫没有介意,他根本没有功夫去管周边都有些什么人。 贝一铭置身在发货的人群里,他感到压力巨大。他算到了互联网用户喜好尝鲜的特点,测算出了与实际情况较为匹配的低客单价所带来的大单量,可是他低估了流量端口爆发的增量,再加上新团队磨合不足,缺乏短期内大量招聘临时工的经验,才导致出现了这样的困境。 无论如何,贝一铭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如果无法在期限内发完货物,他所带来的业绩喜讯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不害怕出丑,但害怕辜负兄弟的信任。 第五百八十章 喜忧参半(五) 贝一旎也在发货的人堆里,她的长发随意挽在脑后,裤腿也是挽起来,大喇喇地坐在地上忙碌着。 她会时不时地朝贝一铭看一看,她能读懂哥哥眼睛里深藏的沮丧。 贝一旎犹豫了很久,还是占用了杨鹤羽几分钟的时间。 “哥,我能跟你聊两句么?”贝一旎从人群中挤过去,对着打包的杨鹤羽说道。 “哦,好。”杨鹤羽处理好手上的包裹后,终于找到机会喝一口水,他开了矿泉水瓶猛灌了大半瓶,说道:“辛苦了旎旎。” 贝一旎摇摇头,她搓了搓手,说道:“我哥他也没想到会这样,你别怪他。” 杨鹤羽讶异道:“怎么会?!这话说得……我怎么可能会怪他?!” “我知道,但是我哥他……我看得出来,他挺失落的。”贝一旎耸耸肩说道:“我……其实有点担心……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丧气话,但是……” 贝一旎抬起眼皮,她想说:也许货物真的发不完了,也许这一次他们是注定只能绚烂一次的烟花。可是当她看向杨鹤羽的眼睛,丧气话又说不出口——在她的心底,杨鹤羽和贝一铭的分量几乎相等,哪一个她都不愿意伤害。 杨鹤羽读懂了她的眼神,他了然于心,拍了拍贝一旎的肩膀,转身走了回去。 贝一旎有些懊悔,她注视着杨鹤羽的背影,担心他会备受打击。但是杨鹤羽并没有,相反,他敏捷地跳上了一个大箱子,高呼起来:“大家都歇一歇!喝口水,吃点东西!听我说两句。” 所有人都麻木地抬起头,伴随着各种肢体的不适僵硬的晃动着,仿佛是一个个机器人。 杨鹤羽看在眼里,他内心很感动,也很激动。 “大家都辛苦了!没有任何怨言地埋头苦干!我杨鹤羽感谢大家!” 言毕,杨鹤羽立身站直,又深深弯腰鞠了一躬。 场面顿时活泛了起来,各种声音传过来: “杨总,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就是,您别这样,公司有需要我们的时候,不管多难我们都能咬牙跟上。” “您放心!我们一定能发完!” 不知谁先说了这句话,仿佛一闪而过的明火,瞬间点燃了每个人的心,众人无一不齐声喊道:“对啊!我们一定能发完!” “一定能!都开干!别愣着了!抓紧时间啊!” 杨鹤羽被震耳欲聋的喊声深深震撼,他原本是受了贝一旎的启发,打算给员工打打气。却不曾想,大家竟然不约而同地开始给他打气。 杨鹤羽为能拥有这样一群伙伴而激动不已,他藏了半肚子的话无法言说,只能又跳回人群中,开始了打包的动作。 董建兴并未出现在发货人群中,此时此刻他正带着“救兵”前来支援——两辆大巴正在疾驰的路上,满载了近百号临时工——但董建兴更愿意称呼他们为志愿者,这批次以学生和家属团为主的劳务工,在当天晚上抵达鹤留。 路上的时间被董建兴拿来培训,等赶到鹤留工厂后,董建兴第一个跳下车,见到杨鹤羽,他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伉俪情深(上) 金娇娇坐在第二辆大巴的最后一排最角落的座位上,她带着黑色的鸭舌帽尽力把自己藏起来。她贴近车窗,半遮半掩地观察和董建兴交谈的杨鹤羽。杨鹤羽是肉眼可见地瘦了,金娇娇心疼得厉害。 董建兴跟杨鹤羽汇报经过动员和招募总算补齐了空缺的临时工人数,他把金娇娇一同跟车过来的事瞒了下来——金娇娇不让他说,就算让,他也不敢说。 金娇娇见董建兴的手朝车子指过来,连忙低下头藏起来。她跟着其他人一同下车,裹着大大的黑棉服,倒也还藏得住。 不过金娇娇还是担心一会和杨鹤羽擦肩而过的时候会被他发现,拎出来好一顿教训。正在为难之时,工厂大门外一阵阵轰隆的脚步声传来——楚蓉生带着不少苗族人奔来。 绿珍珠里能调用的人都被调来发货,包括那些日常去指导农户们种植技术的技术专家。楚蓉生找不到指导专家,跑到公司一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他忙不迭回龙脊谷求援,唐同发便让苗寨里的青壮劳动力跟着楚蓉生下了山。 热情帮忙的楚蓉生吸引了杨鹤羽的注意力,金娇娇趁着他与楚蓉生攀谈的间隙,加紧步伐跟着志愿者们进了库房。 董建兴见她也要发货,吓得半死,冲过去压低嗓门说:“来之前你可是跟我说好,就来看看杨总的。我不能让你在这里放发货!” 金娇娇心想:她来就是要帮忙的,又不是来当大爷的。反正已经进了仓库,就算董建兴后悔,那也晚了。 金娇娇狡黠一笑,说道:“你别管我,我现在就是个隐形人。跟着你们干活,再跟着你们走。轻轻地来,轻轻地走,不留下一丝痕迹。我跟着刘梅后面打下手,累不着。” “不行不行……”董建兴后悔不已,他说道:“回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扛不住!” 金娇娇见软的不好使,就给董建兴来了一记明枪。她一瞪眼,半含怒意地吼道:“能出什么事?!你咒我呢!而且,刘梅那时候不也是在工作岗位上坚持到生,董哥,当着下属的面,你可别搞双标啊。” 董建兴被金娇娇弄得没法子,他只能让周边人都照顾着点孕妇。 “现在公司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理解你的心意,但你千万量力而行。” “知道知道,我不会帮倒忙的。” 到了第二天,陆陆续续还有忙完了农活的果农赶来帮忙,他们都说:“要不是绿珍珠教我们种澳洲坚果,我们哪能过得上这么好的日子!现在公司遇到了困难,我们怎么能干看着。搬搬箱子,运运货,我们有的是力气!” 发货期限过半,但他们也已经追上了发货进度。董建兴总算松下一口气,也有心情在忙碌间与农户们开玩笑。 “你们看看这箱子上写的是啥?‘趣壳壳’——这就是咱们绿珍珠公司全新打造的坚果品牌,在网上一天就卖了880万销售额!” 那些农户们都不相信,但看着络绎不绝发车运走的货物又不得不信。 “我的娘哎!卖这么多钱啊!” “是啊,大家都跟着杨总好好干,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五百八十二章 伉俪情深(下) 到了第九天中午十二点,系统终于提示大促期间的订单已经全部完成发货。工厂里能坐下人的地方都在装包裹贴单子,消息一时间还不能全面普及,而且打出来的订单也还没全部发完。 杨鹤羽到处检查还有多少包裹没有装车,而那些得了消息已经完结了自身工作的人们也兴奋地跟着。他们抬高嗓门,很是兴奋,半开玩笑半打趣地高喊着:“还有谁包裹没发完呢?谁最后谁请客吃饭!” 金娇娇和刘梅两个人,一个怀孕,一个哺乳期,都不方便。她们被特殊优待地安排在一个通风的小隔间里工作。两个人手上的包裹还没处理完,只觉得外头吵吵嚷嚷,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人们的声音近了,她们模模糊糊地听到是在催发货。金娇娇便急着回道:“我们这里还有几个,你们快来拿出去装车!” 隔间的门呼啦被人拉开,杨鹤羽突然出现在了金娇娇的眼前——手里还拿着未封装好的箱子,立时就愣住了。 杨鹤羽的身后全是看热闹的人,他们脸上带着笑,闹哄哄地喊道:“逮着了!最后一个包裹找到了!看来今天晚上的大餐,杨总是躲不过去喽!” 人们友善欢快的打趣声一浪高过一浪,衬得杨鹤羽的脸色更加错愕。 金娇娇红着脸,小声说:“就剩这一个了呀……马上就好……” 董建兴终于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他紧张得几乎要拍脑门,瞥一眼杨鹤羽煞白的脸色,朝同事们连连挥手,说道:“你们一个个的,还不快把货搬出去!还闹!” 杨鹤羽终于回过神来,他快步走到金娇娇身前,把她摆在膝盖上的小箱子拿走,麻利地封装贴单,然后递给了进来搬货的同事。 金娇娇还算灵活地站起来,她害羞地捋捋头发,说道:“哎呀,你别盯着我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杨鹤羽并非不感动,但后怕和担忧仍旧更多些。他心脏轰隆地跳,绷着脸把金娇娇给牵了出去。 董建兴赶紧给这两人让路,然后对着金娇娇拱拱手,暗示她好好处理,不要“殃及无辜”。 “你……生气啦?” 来到无人处,金娇娇撒起娇来。她四肢纤细可是肚子却滚圆,摇起身体来活像只企鹅。 杨鹤羽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入定,严肃道:“瞎胡闹!我们这边再缺人,能缺你一个人么?!” 面对杨鹤羽的质问,金娇娇脸不红心怦跳,她回道:“是不缺我一个,但是我想过来帮忙嘛,我想陪着你啊。” “真是把你惯坏了!”杨鹤羽皱着眉头,说道:“你知不知道错了?!” “知道了知道了。”金娇娇诚恳地点头,但没一会又抬起头严肃地说道:“不过,你也错了。” 杨鹤羽不知道她还藏着什么鬼名堂,下意识答道:“还有什么鬼把戏,能不吓唬我了么?” 金娇娇咯咯笑,她把肚子朝前一挺撞了撞杨鹤羽,说道:“你说错了,我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第五百八十三章 星夜对话(一) 上下一心,奋战十日,新生品牌“趣壳壳”熬过一劫。杨鹤羽在食堂内设宴款待在这场危机中为公司伸出援手的每个人。 食堂的大厨使出浑身本领——卵石鲜鱼汤、鸡肉烂饭、大包烧、卷卷粑、红茶烧肉、酸笋鸡米,饕餮盛宴,应有尽有。 杨鹤羽端起米酒,敬所有人。他今天格外高兴,酒也喝得多了几杯,露出微醺的状态来吐露心声。 “我今天特别高兴,比那天卖了880万还要高兴!因为你们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杨鹤羽难掩激动,他高举酒杯,摸着胸口,一字一顿地说:“这十天,我会记一辈子。敬大家!” 甜腻的米酒划过喉咙,不似白酒般猛烈,但后劲十足。它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让人不知不觉就喝得多了,不知不觉就醉过去。 杨鹤羽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他说:“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往家里带了两颗澳洲坚果,我吃了一颗,还有一颗舍不得吃。后来……我走出大山去了城里,也始终忘不了它。我忘不了它,不是因为我没长大、嘴馋,而是因为梦想。我阿波总说鹤留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不该是只有橡胶和甘蔗的地方。我父亲总说这块土地上辛劳的农民值得最好的生活,不该祖祖辈辈挣扎在贫困线上。而那颗种子是希望,是灯塔,它始终照着我该走的路。” 所有人都停下了嬉闹,安静下来听杨鹤羽袒露心扉,尤其是金娇娇,她看起来是很激动的。金娇娇右手轻轻抚摸着肚子,感受着胎动,眼睛里闪亮亮。她觉得也许是自己产生了错觉,明明是很高兴的时候,她却感觉杨鹤羽哽咽了一下。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以为我会独自上路,孤独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杨鹤羽的眼睛一一扫过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最终停在了他最亲密的战友的那一桌上——金娇娇、贝一铭、贝一旎、楚蓉生、董建兴……都热切地看着他,杨鹤羽笑了,他眼角有点微微湿润,但声音却迸发出极大的能量,震荡着每个半醉的灵魂,他说: “我很幸运遇到了你们,能够跟你们一起并肩奋斗,是我一生的荣耀!我不会松懈,我会继续努力干下去!这辈子我就跟澳洲坚果死磕下去,我要让我们鹤留种出来的澳洲坚果享誉世界,我要让你们所有人过更好的生活!你们给我信心,我承诺你们。干了这杯酒!这条路,咱们一起死磕!” 星夜月圆,西南边陲的大山深处,荷尔蒙击碎夜的深沉。人们感受着肾上腺素的飙升与血管、心跳的收缩,欢呼狂饮,不醉不休。 杨鹤羽还能记得让金娇娇和刘梅早点回去休息,人们还来跟他敬酒,他就说要送完娇娇就回来再继续跟大家喝。 贝一铭见他醉态已现,担心他路上醉过去,反倒成了金娇娇的麻烦。他便主动站起来,陪着杨鹤羽和金娇娇一起往宿舍楼走去。 第五百八十四章 星夜对话(二) 贝一铭完全能理解杨鹤羽说的一番话的意义。他与杨鹤羽相识时,也不过就只有八岁。贝一铭能懂得杨鹤羽背负着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梦想,更能理解他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不易。 贝一铭是最适合当电灯泡的好哥们,他不远不近地跟杨鹤羽金娇娇隔开一段距离,努力做个透明人——他也在利用这样的空间,孤独地咀嚼着自己的悲哀。 金娇娇让杨鹤羽摸她的肚子,说:“你说话的时候,宝宝一直在动,肯定是认得你的声音。” 杨鹤羽旁若无人地掰过她的脑袋,把亲吻印在她的额头上。 金娇娇害羞得厉害,她赶紧躲了躲,低语道:“你还真喝醉了呀?” 杨鹤羽脸上的红晕从颧骨开始蔓延到眼皮上,可不就是醉了么。他大着舌头,跟金娇娇说:“你回去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听话!不能再乱跑了!别让我担心,听到了么?” 金娇娇可算见到了醉酒的杨鹤羽,她倒想逗逗他,但又怕杨鹤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在贝一铭面前闹了笑话。 金娇娇扭头对贝一铭说:“小贝,他就交给你了。人已经醉了,让他少喝点。麻烦你了。” “你放心。”贝一铭接手过来后,等金娇娇把门锁上,他就不客气地在杨鹤羽的背上拍了拍,说道:“你小子怎么会把自己喝成这样,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喝醉的样子。” 杨鹤羽睁着沉重的眼皮,回道:“我没醉,就是脑袋和舌头反应慢了两拍而已。” 贝一铭似笑非笑,他想今天确实是值得庆贺的一天,值得他们喝个痛快。但他还有憋在心里的话,不吐不快。 “小羽,这次的事,我是有责任的。”贝一铭迈着缓缓的步子,坦诚地说:“我预估失准,差点就把一切弄砸了。” 杨鹤羽的步子比他还慢,说出话来也要慢半拍。但他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因为酒精的作用变得琐碎,可以很好地补充他的情绪表达。 “我再说一遍,我没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就因为是预估,估不准才是常态。真的,你做得很好,880万的销售,给了公司上上下下极大的信心,也让陆总对我们刮目相看了。他一旦开始感兴趣,我们以后能获得的支持就更多了。” “估不准是常态,可是失准就是失准,”贝一铭垂着脑袋,他对自己很失望,那些被压在心底用力锁死的悲伤就要冲破牢笼,他说道:“我怎么就是改不了呢……我还以为我已经吃够了教训,这才过了几年,我就又忘了。” 杨鹤羽侧脸看着失落的贝一铭,拉着他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了。 “其实有好多次我都想跟你好好聊聊,但是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大山里的夜空群星闪耀,杨鹤羽的脸色是涨红的,眼睛是像星星一般明亮的。 杨鹤羽长长叹息,他说道:“如需释怀,何谈轻松?我知道你心里有多苦,所以说不出轻描淡写的人生道理。” 第五百八十五章 星夜对话(三) 贝一铭把脸别过去,克制着情绪的汹涌。他是很难过的,但依旧嘴硬。 “别同情我,我这叫活该。” “你把旎旎从死胡同里解救出来了,自己还困在原地。你自己想想,这样合不合适?” 贝一铭摆摆手,苦笑着说:“你知道的,我爸有多宠她。老汉儿要是知道旎旎在外面自暴自弃,过得那么憋屈,肯定要伤心太平洋的。我不是解救她,我只是没想到。” “其实你爸对你的感情也是很深的,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一样。” 贝一铭看着天上的星星,说:“他肯定是带着恨走的,我知道……其实,要不是为了旎旎,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听了这话,杨鹤羽陡然清醒。因为酒精作用,他的肢体反应有些滞后——这句话说得实在太重了,不管是一时的脆弱还是酒后吐真言,都是杨鹤羽意料之外的东西。 “我老汉儿总喜欢骂我是花岗岩的脑壳——死不悔改。我肯定是不服的,花岗岩的脑壳怎么可能会服嘛?全天下我除了自己谁都不服。我特么应该找一块花岗岩把自己给撞死,一了百了得了。留下来就是害人,害了我爸妈还不够,差点把你的事儿也给弄黄了……” 贝一铭终于把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憋屈倾诉了出来,他激动得发抖,尤其是手指,尽管蜷缩着还是抖得厉害。 杨鹤羽苦于没有酒递给贝一铭浇愁,他只能缓而有力地击打贝一铭的后背,嘴里嘟囔着看似无意义的安慰。 “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等贝一铭的情绪平稳了些,杨鹤羽也整理好思绪。 “小贝,如果你不能和过去和解,就不可能释怀。如果你执着于自毁去赎罪,那些过去就会把你压垮,而关心你的人就会再一次受到伤害。你应该知道,人世间很多因果都不是直接对立的关系。如果真是那样,反倒好了,可惜,简单的因果从不会给人带来烦恼。” 杨鹤羽顿了顿继续说:“你别以为释怀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很难的。即使你改变了心态,也需要万分努力,还需要不可控制的好运气,才有可能从泥沼里翻身走出来。但你得自救,不能自甘堕落。因为你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使命,还有能够创造出无数美好的大把岁月。你的余生是可以精彩的,我愿意相信叔叔阿姨如果还在世,他们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我知道,你现在这个心态,是不愿意相信的。但我问你,你又凭什么把他们从未真正说出口的话揣度成恶毒的模样呢?” 贝一铭答不出来,某一瞬间,他甚至感受到了个性中执拗的作祟。 杨鹤羽则趁热打铁,他说道:“你答不出来?那你就得听我的。其实,我们都没资格去揣度,但我们都有义务让人生过得更有意义。” “好,你说的有道理,我听你的。”贝一铭回道。 “走,回去。”杨鹤羽说道。 贝一铭问:“还喝?” “喝,今天必须喝痛快了!”杨鹤羽说道:“我对你的信任怎么会成为你的负担?我都被你整懵了。单是这一点,就要回去罚你三杯!” 第五百八十六章 意外之事(一) “趣壳壳”在网络上一炮而红,曾经拒绝过贝一铭的风投公司也开始往回伸橄榄枝。 洪伟杰和楚知颜决定回国,他们想去再去鹤留考察一番,因为洪伟杰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个藏在深山里作风古板的公司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转眼间,金娇娇已经快要足月了——还差一周就到孕37周。她已经做过几次b超,孩子非常健康。虽然不知道是男是女,但金娇娇坚定地认为是个非常贴心的小姑娘,因为整个孕期,她几乎没有什么不良孕期反应。除了肚子大了之后容易腰疼之外,其余的不适实在是少得很。 主编见她身形不便,开会后留下她沟通休假的事情,表示如果她需要,可以提前申请休假。但金娇娇并不打算过早地休息,她希望把产假积攒到生了之后休,这样就可以多陪陪小家伙。金娇娇礼貌地谢过主编,便告辞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她还没坐下,工位上的电话就响了。 电话是德昂族乡达来村的第一书记钱晓辉打来的,他给金娇娇带来了一个属于达来村的好消息。 “金记者,我们村子发展澳洲坚果的提案经研究后被最终确立了!” “那太好啦!恭喜你们呀。”金娇娇倚靠在书桌前借力,她预感到钱晓辉应该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钱晓辉是有所求的——他是想找金娇娇询问她爱人公司的种苗采购情况。 “金记者,你可得帮我这个忙!”钱晓辉说道:“我问了专家组了,都说挂果周期最短的种苗还得数绿珍珠坚果有限公司的好!听说,如果采购了绿珍珠的坚果苗,还能预约技术专家前来指导种植工作。哎呀!这我们太需要了!” 金娇娇一边笑,一边给他找绿珍珠种苗采购的负责人的电话号码,可是等翻到了电话,金娇娇又改变了主意。 金娇娇说道:“那这样吧,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带您去鹤留绿珍珠基地去看看。” “那好啊!”钱晓辉连连道谢,他问道:“那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都行。不过你也不要着急,像你们这样的情况是可以申请政府补助金进行种苗采购的。你拿到文件以后,咱们再过去。”金娇娇说。 钱晓辉却在那头笑了,他说:“不瞒您说,文件我都拿到手了。我这儿已经迫不及待了。” “那行……那咱们两个就在鹤留碰头吧。”金娇娇说:“我一会把地址发你手机上,明天上午我坐早班车过去,咱们下午三点见吧。” “好!那谢谢您啦!”钱晓辉感激道:“我代表德昂族感谢您!” “没事。明天见。” 杨鹤羽这几天也在鹤留,他正带着洪伟杰和楚知颜参观他们已经开始动工的坚果深加工生产线。洪伟杰和楚知颜这一次是作为云鼎资本的合伙人前来考察的,同行的还有云鼎资本的其他合伙人,贝一铭也陪着,随时随地给他们讲解绿珍珠旗下的“趣壳壳”品牌的规划版图。 第五百八十七章 意外之事(二) 金娇娇知道杨鹤羽有要事忙,并没有打扰他。她自己联络了绿珍珠内负责种苗采供的丁一林,跟他约了时间碰面。 钱晓辉比金娇娇早到,他坐在绿珍珠公司的大厅里等着。远远地,见了身形彻底变了的金娇娇,钱晓辉惊掉了下巴。 “哎呀!”钱晓辉捂住嘴,讶异道:“金记者,你这是……哎呀,我不知道呀!您都这样了,我还害您亲自跑这一趟,我这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自从怀孕,这样的话金娇娇就没少听过。对待孕妇,人们总是有善意的优待,但像金娇娇这样的职业人士,还挺害怕这样的优待的。 尽管金娇娇是个高龄产妇,但整个孕期无论有多么不舒服,她的工作从来没有落下过。她骨子里就是好强的,而且责任心很重,只要手上压着工作,她就会全情投入,全力拼搏。 金娇娇冲钱晓辉笑,回道:“人生必经阶段嘛,也没那么金贵。在鹤留这里,女人上山采坚果,下山生孩子的案例可不在少数。我这还没足月,还早着呢,完全没问题。” 此时丁一林也赶到了,他热情地迎接金娇娇和钱晓辉,金娇娇问丁一林:“小林,钱书记这边有政府的采购补助单,现在采购种苗大概什么价格?” “用政府补助采购澳洲坚果苗几乎是半价就能拿下了,”钱晓辉说道:“具体的还得看补助单上的具体约定条款。您带了补助单了么?可以拿出来我算一算。” 钱晓辉赶紧将身前的德昂族的手工背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丁一林。丁一林细细查看一番,又按了按计算器,他说道:“算下来应该是7块钱一株,比半价还低一些,这个价格很划算了!” 金娇娇冲钱晓辉点点头,说道:“没错,这个价格确实划算。要不然让小丁陪您一起去看看种苗吧,我就不跟着跑了,我就在这边坐会等你们。” 钱晓辉赶紧说道:“不用看!金记者,我肯定信你的。太感谢了!” “您不用这么客气,澳洲坚果种植有不少技巧的,让小丁陪着你主要是去了解学习澳洲坚果的习性和种植要点。你们去吧。”金娇娇说道。 “那是应该去看看。”钱晓辉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来,连连点头。 丁一林则客气地与金娇娇说:“嫂子,要不然,您到会客室去坐一会吧?那里面暖和点。” “好,里面有插座么?”金娇娇提着笔记本电脑说:“我要点工作要处理。” “有的,我带您去。”丁一林让钱晓辉等一下,热心地替金娇娇拿着电脑包把她带到会客室,他说:“杨总在接待访客,今天的会议已经开了大半天了……” “没事,不用跟他说我来了。”金娇娇笑着说:“等你们把事儿办完我们就走了。大家都挺忙的,不打扰你们工作。” “行,那我就先去了。”丁一林说:“您要是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或者找前台小王也行。”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八十八章 意外之事(三) 金娇娇需要整理一份访谈记录,为一篇连续性报道写总结稿。正式开始工作前金娇娇看了一眼手表,她猜测着也许能赶得上去邻近城市火车站的大巴,好连夜转车回昆明。运气好的话,她就可以不用请假了——又可以多留一天时间给即将出生的娃娃,金娇娇一想到不久的将来,她就可以实实在在地拥抱这个期待已久的新生命,微笑便浮上面庞。她满怀热情地开工,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 时间在忙碌中一点点地过去,金娇娇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外间大厅的吵闹。当她为文章敲下最后一个句号后,才感觉到了脖颈的僵硬和胃部的些许灼烧感,以及腰椎的酸痛。 金娇娇小心翼翼地扶住后腰,撑住桌子站了起来。她左右活动着脖子,又一次看了手表。 “哇!都五点了?!”金娇娇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走不掉了……” 她扁扁嘴,把手放在肚皮上,捏着嗓子软糯地说:“对不起啦宝宝,看来妈妈明天必须请假了。” 金娇娇并不是第一次带有意向种植澳洲坚果的贫困户来绿珍珠采购种苗,依照她的经验,四点前肯定是能搞定的。她想到了钱晓辉拿出笔记本时的模样,感叹道:也许是低估了钱晓辉的主动好学,他应该是有一箩筐问题想要咨询明白吧。 金娇娇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喊杨鹤羽的名字,她下意识就走出去,刚刚拐过一个弯,叫骂声就完全清晰了。 “我们不管,叫姓杨的出来!” “叫他出来!卑鄙无耻的小人!竟然这么对我们,退钱!不退钱,我们都不干了!” “叫杨鹤羽出来,你们再不叫,我们就硬闯了!” 绿珍珠的保安队比金娇娇先走到人群中,他们略显粗鲁地推搡着几个闹事的农户。金娇娇得以走到前台,问道:“小王,你帮我找找小丁。我打他电话他没接,我想问问他们还要多久结束。” 小王慌乱地放下电话,她的脸色煞白,哆嗦着说道:“丁主管被他们给打了,送到医院去了。” “啊?!发生什么事了?”金娇娇大惊,她的目光移动到与保安“战斗”的一群农户身上,她追问道:“那……钱书记呢?他人在哪儿?” “应该也在医院呢,”小王拉住金娇娇说:“嫂子,你要不先到里面躲躲,我怕他们一冲动,回头伤到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金娇娇诧异着,她皱起眉头来让小王把话说清楚。 “他们说杨总搞双标,自家人来买苗一个价格,外人来买苗一个价格,外人来买的价格比内部价贵一倍还不止……” “胡扯!”金娇娇立刻反驳道:“钱书记是带着政府补助来的!他们又不是没有享受过补助!怎么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金娇娇向来疾恶如仇,恩怨分明,她看着那群凶神恶煞的农户,气不打一处来,立刻走过去打算舌战群“农”。 可是金娇娇没有料到,他们并没有给她理论的机会,上来就一把将她推倒了。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八十九章 意外之事(四) 绿珍珠最好的会议室在四楼,一般用来接待外商和政府官员,接待民间投资机构对绿珍珠来说还是头一遭。 杨鹤羽正在滔滔不绝地给云鼎资本的人讲解“趣壳壳”的品牌优势,他主要聚焦在三点去剖析: 第一:质量,有别于最新开始流行的休闲食品品牌,绿珍珠属于生产型企业,他们的产品出口英美等发达国家已经多年,拥有高标准的生产线和品控标准,能够确保坚果产品的质量基础。 第二:品牌,有赖于互联网的传播效应,“趣壳壳”已经将有趣、鲜活、互动性极强的品牌形象根植于用户的内心。未来“趣壳壳”将通过全方位品牌宣传进一步拉近与用户之间的距离,强化“趣壳壳”的品牌形象,增加用户粘性。 第三:全方位的销售布局,除了现有的出口、线上销售外,“趣壳壳”已经开始运作北上广深的形象店,“趣壳壳”将在五年内完成线上电商平台、直营门店及加盟计划的全渠道营销网络建设。 同样,杨鹤羽也不避讳去谈及问题,他邀请贝一铭对“趣壳壳”急需解决的两项挑战做了阐释: 挑战之一是产品多样性不足;挑战之二是供应链体系亟待建设。 贝一铭提出了他们的判断,即国内休闲零食领域即将迎来大发展,食品的种类必将进入多元化领域。这对他们的产品研发、推新能力提出了较高的要求。与此同时,品牌之争会最终归结为用户之争,如何做好“软”“硬”两个维度的服务赢得用户的喜爱,必将会对他们的软、硬实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杨鹤羽补充说明:虽然有挑战,但他们并不畏惧。正是因为挑战的存在,才使得他们能够铆足劲向前。他们之所以愿意打开大门,迎接各位投资者的访问,就是希望寻找到能够读懂他们的伙伴,在中华大地上打造出高端坚果领域的世界品牌。 整个会谈活动时间很长,但与会者们始终神采奕奕。政府部门的参与者和云鼎资本的访问团都对杨鹤羽和贝一铭关于“趣壳壳”的品牌解构、规划与展望很感兴趣。 尤其是洪伟杰,他说话向来直接,当即就拍板道:“我很看好趣壳壳这个项目,你们提出的5000万元的投资,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给出答复。” 这句话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杨鹤羽和贝一铭对视一眼,眼神里藏着激动。 杨鹤羽还没来得及客套一句,突然会议室的大门被人强行推开,雷东升闯了进来。 “对不起啊,杨总,我拦不住他!” 雷东升直勾勾地盯着杨鹤,软着腿朝他走过去,说道:“小羽,你快去医院吧,娇娇被送到医院去了!他们都不敢来告诉你,这不说怎么能行!我得来跟你说啊!” 杨鹤羽心里“咯噔”一下,脑子瞬间空白。他僵直地站起来,下意识问道:“什么情况……” 雷东升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说话不会遮遮掩掩,他直截了当地说道:“他们都在骂你,说你一个苗卖两个价,贪污受贿,干没良心的事。娇娇跟他们争论,结果摔了……”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九十章 惊心动魄(一) 这话一说出口,杨鹤羽的助理王坤立刻跳出来。他一面呵斥,一面给雷东升使眼色: “胡说八道!人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各位领导都在这里,没有经过调查验证的话怎么能乱说呢!你这叫以讹传讹!” 雷东升心里咯噔一下,目光在众多面生但气度不凡的干部身上流转,明白自己这是给小羽惹祸了。他顿时急得后背、身心直冒汗,连连摆手说道:“小羽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外头那些人都是神经病!先是说娇娇带来的人,小羽给他们五折,可是他们都是带了政府补助单子来的,手续齐备,完全是误会。后来不知怎么地又扯到了申申家,说小羽给楚伯伯家里也都是半价苗,这怎么可能呢?都是在胡说八道!” 雷东升越说越多,越说越乱。他见众人面色凝重,更是心焦如焚,他躬着身体,连连摆手,又说道:“我没见过世面,满嘴胡说,你们可千万别误会了小……千万别误会了杨总啊!” 王坤听得满头冒汗,恨不得一脚把雷东升踢出去。余光中,杨鹤羽也变了脸色。 各种信息在杨鹤羽脑子里乱转,但他已经没办法思考了,他尽力控制着情绪,说道:“我先失陪一下。” 前来参会的官员面纷纷侧目,云顶资本那边的大部分人也是一样。只有楚知颜上前说道:“我陪你一块去!” “不用,我自己去。”杨鹤羽下意识拒绝道。 “我陪你,”贝一铭也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楚知颜,拽过杨鹤羽说道:“你这样子要出事,我们谁都不放心。” 杨鹤羽默认了,他脚下发软,但步伐还是很快,几乎到了跑的程度。一路走到大厅时,一堆人正在清理大理石地面,此时地面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可是贝一铭还是瞄见了几块浸了血的拖布。他不确定杨鹤羽是不是也看见了,只是觉得杨鹤羽脸色煞白,看起来几乎就要倒下。 贝一铭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那些拖布,跟上杨鹤羽愈发飞快的脚步冲出了办公大楼。 正所谓三人成虎,流言蜚语被说得多了,不是真的也成了半真半假了。 云鼎资本、政府官员和绿珍珠的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王坤代替杨鹤羽和贝一铭继续讲解“趣壳壳”的发展规划。但王坤的能力和眼界、看法与杨鹤羽和贝一铭尚存在差距,同时因为突然闯入的雷东升无意中用搅屎棍扰乱了谈判的气氛,会议室内原本和谐积极的氛围,逐渐变得诡异。 “这样吧,今天我们的会议就暂时到这里。等杨总处理好家事,我们三方再约着谈一谈。”一位负责招商引资的组长说道。 楚知颜早就急着要离开,她巴不得会议尽早结束。楚知颜的情绪波动也影响到了洪伟杰的。两个人走出办公大楼后。两个人走出办公楼,坐上一位乡亲开的三轮,朝百公里外医院走去。 路上,洪伟杰忍不住问:“你真相信他绝对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九十一章 惊心动魄(二) 楚知颜斩钉截铁地回复:“不可能。” “也许别人不可能,”洪伟杰说道:“但是,那是你们家的事。” 楚知颜锁起眉心,扭头看了看洪伟杰。洪伟杰是面无表情的,但眼神里面并没有冷漠或者哀怨,他又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毕竟是你们家的事,难保他不会照顾。” “不可能。”楚知颜保持笃定,她唇角微微牵动,回道:“违反原则的事情,他绝对不可能干。也许,他能够在规则之内尽最大的努力帮忙,但绝对不可能越界。我要是连这点都看不清楚,那我真是白认识他了。” 洪伟杰闻言耸了耸肩,他说道:“明白了。你就直接说他没有人情味呗。” “这是两码事好不好?我是说他原则性强!”楚知颜抬手赏了洪伟杰一巴掌,焦灼地说道:“他家里都出了大事了,你怎么还在背后嚼舌根子!” “好好好,我不说了。”洪伟杰探身向前,催促驾驶员再开快一点。 金娇娇摔倒时,不幸腹部着地,她顿觉腹痛难忍,羊水混着血液流在白瓷砖上,那场面让人惊慌不已。众人抬着金娇娇上了面包车,车辆呼啸着朝医院赶去。 检查后,医生判定金娇娇是胎盘早剥,已经出现了早产迹象。医生担心胎儿在宫内窒息,立刻决定剖腹产。等杨鹤羽赶到后,医生揪住他就让在一堆告知书上签字。杨鹤羽这辈子还没有哪一刻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是发抖的,他脑子一片空白,机械性地写下了一堆发抖的字。 贝一铭手心里头捏着汗,他想此时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火上浇油,还不如做些实际的事来得有用。可是,他也并未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贝一旎仍在昆明总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好在楚知颜及时赶来,贝一铭如同见了救星。 “怎么样?”楚知颜问。 “推进去做剖腹产手术了,”贝一铭答道,他略微压低嗓门说道:“胎盘早剥什么意思?” 楚知颜心里“咯噔”一下,但她还是宽慰道:“没事,昨天你们不是说已经快足月了么?差不多到日子生了,剖腹产一样的。别担心,肯定没事的。” 大冷天里,杨鹤羽的后背都是湿的。他已经陆陆续续在两份告知书上签字,做出了两个惊心动魄的抉择,迎接了两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保大人,但在半个小时以后,他的女儿降生了。 还来不及喘口气,医生又来告知由于失血过多,必要时可能会切除子宫,请杨鹤羽在告知书上签字。 医院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除了绿珍珠的工作人员,还有居住在附近的农户们。楚知颜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楚雨婷,她赶紧走过去问:“你怎么跑来了?” 楚雨婷见她语气不善,便也不客气地回道:“你管我来干嘛!医院是你家里开的?神经病。” 争吵似乎一触即发,但这时手术室的门也打开了,尚在昏迷中的金娇娇被推了出来。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九十二章 惊心动魄(三) 金娇娇以失去一个器官的代价打赢了这场生命的战役。 有别于寻常人家添丁的喜悦,此时此刻的杨鹤羽显得孤独又落寞。楚知颜替他松了一口气,替他感恩命运的克制,没有再一次让他体会到失去至亲的痛苦。但是一切都太过凶险,即使不是当事人,在医生几进几出的时刻,她也快要崩溃。 正因为如此,她才对眼前这个混不吝格外气恼。 “坚果苗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楚雨婷愣了愣,她闪烁其词道:“什么坚果苗,不知道你说什么。” 自从上一次楚雨婷使坏,差点让洪伟业带走了洪心恩以后,楚知颜对楚雨婷的认知就发生了颠覆。她不得不承认长久分离后的陌生,她印象里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妹妹早已经长大,而她们之间的距离也不会因为物理距离的缩短而轻易靠近。 楚知颜觉得她看不透楚雨婷,只能继续质问道:“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你别在那里给我装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跑来干嘛?赶紧把前因后果给我讲清楚,你别给他惹麻烦!” 楚雨婷嗤笑一声,她拉开嗓门喊道:“我是来献血的!我给谁惹麻烦了?他们说小羽哥老婆大出血,说是可能需要人献血,我才过来的!我怎么地你了,神经病!看到我就骂我!” 楚知颜品读着她脸上的表情——楚雨婷脸上带着放肆,是典型的得理不饶人的模样,楚知颜只得压低声音,问道:“今天有人在绿珍珠闹事,说杨鹤羽给了家里低折扣的坚果苗,这事儿你不知道?” 楚雨婷的神色陡然变化,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回道:“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件事。” “你指哪件事?”楚知颜敏锐地发现楚雨婷话语里的隐藏,一时间她也变得没有把握起来,她犹疑着问:“难道是真的?不可能!” “你小声点!这事我不知道,你去问我爸去!”这时,楚雨婷反倒收敛起来,她变得紧张又急于逃离,她奋力甩开楚知颜的拉扯,绕开人群溜了出去。 楚知颜看着楚雨婷逃离的身影,陷入沉思。在发愣之际,她的肩头突然被人拍了拍。 “你看什么呢?”洪伟杰问。 楚知颜抓回飘散的思绪,问道:“她们都怎么样了?” “应该躲过去了。大的还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24小时,小的送到新生儿病房去了,毕竟早产,温箱里头待着安全些。”洪伟杰问道:“你还要不要上去看看?我看杨鹤羽状态挺差的。” 楚知颜的心头一阵乱,她摇摇头,说道:“不用了,有小贝陪着就行了。咱们去买点东西吧,他们肯定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咱们比较有经验,去给他们买点新生儿必需品再送过来。” “好。” 洪伟杰能表达情绪的方式是受限的,可是楚知颜却能够被他眼神里的信任给打动。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又拉住了洪伟杰说道:“还是先去找我爸吧。” “成,都听你的。”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九十三章 惊心动魄(四) 在龙脊谷中扩大种植园的楚蓉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些年经济宽裕后,楚蓉生会雇佣苗寨里的青壮力来澳洲坚果林立帮忙。他会毫无保留地把澳洲坚果种苗培育的细节告诉给那些来帮工的苗寨小伙,鼓励他们都能够把澳洲坚果种在自家的山地上,辛苦上几年去给自己和家人搏一个好未来。 早春时节,需要给培育了一两年的坚果苗做芽接,楚蓉生每日都忙得很,也只有楚知颜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活计。 算起来又是大半年未曾相见了,楚蓉生激动地把双手干净,放在劳保旧衣服上擦了又擦,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们呀!” 楚知颜没有跟楚蓉生寒暄叙旧,她拉过楚蓉生说道:“爸,找个方便的地方,我问你点事。” 楚蓉生立刻警觉有事,把芽接的工作又给林子里的人交待了一番,便带着楚知颜回到了家里。 一路上,楚蓉生内心打鼓。如今他上了年纪,再也不愿意生活中有任何的波澜。能够像这样与楚知颜恢复关系,满怀希望地奔向美好生活,实在是个幸福的晚年。因为感念于此,他跟陈彩云的关系都缓和了。虽不常见面,但他给陈彩云建了新屋,偶尔也会回去吃顿饭。 虽然,给陈彩云建了新屋,但楚蓉生自己依旧住在那个破旧半山腰老屋子。那屋子不开灯,就黑得没法儿待。开了灯,又显示出了没有功夫收拾的乱。楚蓉生一边拾掇垃圾,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们来了真应该打个招呼,我这里什么也没准备,想留你们吃顿饭也不成。” “爸,你这个地方还是修一下吧。或者您看还有哪里方便建房子,我再给您修一间条件好一点的住处。”楚知颜见了这个简陋的环境,不由地蹙起眉头。 “不用!”楚蓉生笑得激动,他抬高声音压抑不住喜气,说道:“这里好得很!住这里离哪边的林地都近。我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好得很!再说,现在我的收入好着呢!哎,星星这次没跟你们回来啊?我还给你准备了个大红包,你们给我带回去给他!” 楚蓉生跑到床头在枕头底下抽出一个厚厚的大红包,他递给了洪伟杰,说道:“这一定要拿着,我是给星星的!” 洪伟杰用手一捏就知道是个一万块的大红包,他看了看楚知颜,楚知颜不忍心驳了楚蓉生的好意,便让洪伟杰把红包收起来。 她终于开口问道:“爸,您是以什么价格在绿珍珠采购的坚果苗?” “14块,不到15块吧。”楚蓉生反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您可能还不知道,今天有人到绿珍珠闹事了,说是杨鹤羽滥用职权,私下里以低于半价的价格将种苗安排给关系亲近的人。您都被点名了。” “我?!我被点名了?!”楚蓉生一时错愕,他反问道:“说我以半价的钱买了种苗了?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还是刚开始来龙脊谷的时候。那时候是政府牵头做了个财政拨款,我半价买,还有一半的钱是政府拿出的补贴呐!”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九十四章 惊心动魄(五) 楚知颜悬着的心并未放下,她回忆起楚雨婷那欲说还休的神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婷婷呢?”楚知颜追问道:“她现在不是也种澳洲坚果么?她的种苗是跟谁买的?” “那都是我给她发过去的。”楚蓉生说道:“小羽他们的苗卖的是贵,但是种苗好,挂果时间短,结的果子质量也好。婷婷随她妈爱贪便宜,想要买便宜种苗。你们不知道吧?最便宜的种苗7块钱左右就能买到。可是那又有什么用,既没有人指导种植技术,又不能确保挂果。那种苗倒贴钱给我,我都不要!哎,我怕婷婷上了那些人的当,就跟她说种苗的事情交给我,不要她操心,我……” 楚蓉生说着说着忽而愣住了,他回忆起了当初和楚雨婷争执的场景,良久说道:“坏了……当初我不给婷婷买便宜苗,是跟她说过找小羽帮忙拿点折扣来买苗的!这丫头,不会在外面胡说吧?” “她出了多少钱不知道么?再怎么折扣也不能比半价还低吧?”楚知颜问道。 “那些钱都是我给她贴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楚蓉生越想越笃定,知道麻烦应该就出在了楚雨婷身上,他慌忙说道:“走!我跟你们回鹤留。这事儿我能去解释清楚。” “发票或者采购单记录,您这里都存着么?”楚知颜建议道:“有的话都带着。” “有的,我都放得好好的。”楚蓉生又从唯一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铁盒子,从里面把采购单和发票都取了出来。 楚蓉生想了想,又说道:“不行,还得去找婷婷。这件事婷婷肯定要站出来讲清楚的!” 楚雨婷的夫家见了楚知颜如同见了财神爷,恨不得把楚知颜给供起来。楚知颜和洪伟杰被安排坐在了客厅两张主人位上坐下,楚知颜的头顶就挂着那幅裱起来的锦旗——锦旗是奖励楚知颜给龙脊谷捐款100万修路的。 楚雨婷过了一会才回来,但回来一开口,就把楚知颜和楚蓉生吓了一跳。 “我都快烦死了!多大点事,你们都把我当犯人一样问来问去的?”楚雨婷一脸不屑地说道:“他们问我,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又不傻,捡了便宜我会往外露?” “绿珍珠的人把你喊去调查了?”楚蓉生问。 “嗯,”楚雨婷表情不耐烦中透着一丝不安,她嘟囔道:“算了,我直说了吧。是我们家那口子在外头跟人喝酒,喝多了说漏嘴了。我就跟绿珍珠的人说了,醉话又不能当真。反正死不承认,他们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这下,楚知颜算是彻底弄明白了。不等到她开口,楚蓉生就先发话了。 “傻丫头啊!你那些坚果苗,都是我给你贴的钱!你们这样乱说,真是要把小羽害了!我现在就去绿珍珠把问题说清楚!” 楚雨婷目瞪口呆地看着楚蓉生远去的背影,她的脸上浮现奇怪的笑,扭身对楚知颜抱怨道: “他会给我花钱?!打小我穿衣服就是穿你剩的,你走了他连包糖都没给我买过!他给我花个屁钱!鬼信呐!” “他手上有证据,证明他说的话。你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人长大了,就是要学会放下。过去追不回来,但是未来怎么过,看你自己怎么选。”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九十五章 好日子(上) 楚雨婷的心思乱了,她腮边的肉微微发颤,显示着内心的脆弱。可是她还是倔强地,粗鲁地赶走了楚知颜和洪伟杰。 楚雨婷关上了房门,从脖子到额头都涨红着,她愤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倔强地泄愤间,委屈却在楚雨婷的眼底攀升。她趴在门上,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她羡慕了一辈子的楚知颜,又抬手倔强地忍不住掉落的眼泪擦干净。 洪伟杰揽着妻子,感叹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其实她跟刚到巴黎那时候的我挺像的。心里充满疑问,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别人那样的幸福。”回忆涌入楚知颜的脑海,她也有些激动难耐。楚知颜挽紧洪伟杰的胳膊,迎着微凉的风,说道:“我们都要很久才会明白,幸福是一种能力,不仅仅是一种幸运。有能力收获幸福的人,可以在荒漠里发出适宜的芽,从一小撮绿意开始收获,直到拥有整片森林。” “那你应该留下来多跟她聊聊,把你的秘诀告诉她。”洪伟杰说。 “她听不进去的,慢慢来吧,急不得。”楚知颜对“严肃”的洪伟杰露出一个娇艳的笑,说道:“人生是不能复制的,我说得再多,她自己没有体验也不行。再说,这个世界上有且只有‘一只’洪伟杰,而且只对楚知颜有疗效。你说是不是?” “夸我呢!”洪伟杰说道:“夸得有水平。夸得十分受用!” “好吧,说点正事。”楚知颜问道:“这次过来,你似乎对澳洲坚果市场前景的态度有了改变。” “这次能明显感觉到政府这个层面对澳洲坚果的产业前景认知有了很大的变化,终于把澳洲坚果提到了和核桃一样的位置去规划安排,甚至还寄予了更大的期望。”洪伟杰说道:“有了这样的政策支持,他们嘴里的全国最大的坚果深加工厂、全国最专业的坚果研究院、技术领先的全链追踪技术和线上线下全渠道营销模式,才能实现。” “食品行业质量为王,我对杨鹤羽的专业性一直都很认可。本来我以为他脑子僵化,不过现在看起来,他还是比较远见的。懂得用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洪伟杰继续说道:“贝一铭的思维就很灵活,我觉得他提出来的很多点子都比较有新意。现在正是休闲食品领域大幅发展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他们赶不上这趟车,没想到互联网成了助推器,倒让他们赶上了。挺好,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投吧。” 楚知颜点点头,她是认可洪伟杰的话的。在投资这一块,她始终保持着理智,而现下理智与感性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得以统一,楚知颜也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她想:有一天,她会将把握幸福的能力告诉楚雨婷。 缺失时不索取,得到时不补偿;与遗憾和解,与完美告别;用理智消解过去,用情感拥抱未来。 她人生上半场的总结如是而已。 一周以后,云鼎资本决定首期投资8000万用以“趣壳壳”线下专营店的建设。 与此同时,从ICU转出休养的金娇娇终于与女儿团聚,她和杨鹤羽给女儿取名叫:杨念,小名果儿。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九十六章 好日子(下) 首批投资到位后,贝一铭并没有急于让直营店铺在全国各处遍地开花,他选择集中力量深入做起了产区市场——依靠政策扶持,把“云果小屋”的直营小店在云南省内铺开。首当其冲的就是云南的各大旅游城市,专卖趣壳壳的“云果小屋”与网络上时常带来话题热度的“趣壳壳”相映成辉,已经成为了云南美味的新名片。 杨鹤羽则主抓产品,将澳洲坚果的果仁拓展至五种口味、果壳类产品拓展至四种口味。这些产品每当有了成型的创意,就会在“趣壳壳”的网络店铺上做推广,最终留下的口味都是被客户喜欢的。 这当中,既有适合普遍群体的奶油味、椰香味、椒盐味,也有适合新新人类的芥末味、烧烤味、藤椒味。最近休闲零食领域的“邪风”又刮向了:咸蛋黄和榴莲,坚果研究院的工程师们虽然咋舌,但也迅速跟上风向开始做起了咸蛋黄味坚果和榴莲味坚果的风味研究。 除此之外,坚果花蜜和坚果初榨油也雏形初现,在线上、线下作为高端礼品而风靡。 绿珍珠的年销售额突破10亿元,成为了行业内当之无愧的龙头企业。 贝一铭对这样一个数字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他和杨鹤羽都坚信他们的销售倍增还在积蓄力量,他们离百亿产值的目标既远又近,每一步都值得踏实地行走。 对杨鹤羽来说,数字的游戏他并不感兴趣,他是与千千万万的农户捆绑在一起的。所以,他从不催促,也从不冒险,他的态度也给了习惯于玩弄数字的贝一铭新的感受,令他逐渐明白了“风险共担、利益共享、互利互惠、共同发展”的经济共同体。 这些年,贝一铭的心愈发静了,有时候他会担心自己失去了营销的血气,所以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往北上广深参与一些论坛或者营销大会。于是,他总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人们探究的对象,人们会希望听他聊一聊如何在短时间内成功塑造一个“网红品牌”。 每当这个时候,贝一铭总是会开玩笑说:趣壳壳更希望做一个“网绿品牌”,因为希望基业长青,像坚果树一样拥有勃然旺盛的生机。 生活留给贝一铭的痕迹让他过分张扬外露的自信收敛在复杂厚重的心性里,虽然已经四十出头,但举手投足间,他依旧散发着独特的魅力。以至于,近年来,每次贝一铭对外发言,趣壳壳在网络上的热度都要上升一回。 杨鹤羽总是戏称他是牺牲自我,为趣壳壳赢得热度,他也会认真又关切地问: “前两年你到处找年轻帅哥要名片,在网上被写成那样,不会是真的把名声搞臭了吧?要不要出来辟个谣?” “你以为互联网是你们家日记本呢?什么都记得住?” “那现在旎旎的人生大事儿都解决了,你怎么还搞不定自己的事?前段时间追着你的那个女粉丝,又没信儿了?” 贝一铭狡黠地笑笑,说道:“我就问了她一句,五岁的小姑娘喜欢什么礼物,她就跑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杨鹤羽啧了一声,忙道:“你少往我家果儿身上扯啊。” “不扯了,说正事。”贝一铭正色道:“明天就是坚果大会了,加油!”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九十七章 世界坚果大会(上) 绿珍珠坚果有限公司成了国内澳洲坚果行业的龙头,而它背后的这片土地则取得了世界级的另一重荣誉——鹤留地区的澳洲坚果种植面积已经高达22789万亩,占世界澳洲坚果种植面积的52以上。作为“后来者”,中国终于在全球澳洲坚果产业中拥有了话语权。 澳洲坚果业内最顶尖的世界级盛会即将在鹤留展开,本次会议由省林业厅、云南坚果行业协会主办,绿珍珠坚果有限公司参与协办。这场世界级盛会早在三年前的省内澳洲坚果产业推进会上就被确认了,为了召开好本次大会,向世界各国展示中国的“坚果力量”,省内各级组织足足筹备了三年。 在过去的十年里,杨鹤羽接待过将近30批次的外国专家团前来鹤留考察。这次世界坚果大会的召开,他即将与那些散落在全球各地的行业人相逢——全球25个国家超过600名业内专家都受邀参与此次盛会,他们将围绕“加快绿色发展,实现生态富民”的宗旨和“绿色、希望、健康、共享”的主题,一同探讨产业扶贫背景下的澳洲坚果全球化合作。 亲朋好友们也都回来了。 楚知颜和洪伟杰作为投资方前来参会,金娇娇作为报社的主力要对本次盛会作全面报道,习惯了大都市生活的贝一旎几年前辞职去上海开了个人工作室,这次带着未婚夫从上海赶了过来,十五岁的洪心恩和五岁的杨念在一起玩起了跳房子。 田敏和杨世杰也都退了休,田敏在美国把孙子带到三岁,实在想念成都的麻将和麻辣,终于回了国。趁着这次回国,杨鹤羽便把叔叔婶婶一同叫来小住,一起感受热闹。 杨鹤羽和贝一铭忙得四脚朝天,分身乏术,好在这些亲朋好友们都能自得其乐,尤其是孩子们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在这些放松的笑脸里,有个人显得格外地另类。他始终紧皱眉头,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楚蓉生因为要在世界坚果大会上发言,他心里紧张,已经几日睡不好觉了。 陈彩云遣着楚雨婷给楚蓉生送来鸡汤,楚雨婷把保温盒打开,喷香的鸡汤一下子飘出来勾得人唇齿生津。 田敏连连感慨:“这个鸡汤熬得足,熏得人肚子都饿了。” 楚雨婷却只是把汤倒出来,戳了戳楚蓉生,说道:“喝汤!” 楚蓉生摆摆手,回道:“我没有胃口。” 楚雨婷噘噘嘴,鄙夷中又带着几分关切,说道:“你都几天没吃饭了?回头上台还没开口就栽倒下去才丢脸哩!快喝快喝!喝完我把饭盒带回去!这里的灯晃得我眼睛都糊了,你快喝了我好走呀!” 楚蓉生见拗不过她,只能伸手去接,楚雨婷这时竟然对着碗吹了吹才递过去给父亲。 “慢点喝!嘴烫歪了,别怪我啊!” 楚蓉生喝得咕噜咕噜,楚雨婷还嚷着让他再吃几块鸡肉。楚知颜远远瞧着是两片嫩嫩的鸡腿肉,她面带微笑并没有上前干预。 “楚伯伯,下一个环节就到您了。” 场务协调员的提醒让楚蓉生摔下碗就跑,楚雨婷骂骂咧咧地收拾起保温盒,却并没有离场。她抱着饭盒朝前挤了挤,目光盯住了走上台的父亲。 致富北纬23度半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世界坚果大会(大结局) 楚蓉生站在聚光灯下,他望着台下一双双真挚的眼眸,听着如雷的掌声,不由得心潮澎湃。他把手上攥着的发言稿展平,最后看了一眼,抬头说道: “各位领导,各位嘉宾: 大家下午好。我是一名坚果的种植户,也是龙脊谷苗寨脱贫工程的带头人楚蓉生。我是头一次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大会,有点紧张。但是他们跟我说,要是干出了成绩,说成绩就成。那我正好有,所以,就没那么紧张了。而且我上台前,我女儿还给我喝了一碗鸡汤,现在不都流行‘煲鸡汤’嚒,那我就来煲个鸡汤。” 楚蓉生的话让会场上的人都笑了,楚雨婷笑得最大声,而那些带着同声传译装备的老外们要稍稍慢半拍。 “我是2009年在龙脊谷种坚果的,到现在已经快9年了。绿珍珠坚果公司的坚果苗品质好,挂果快,2012年的时候苗寨里的人看我种出了果子,就都想跟着干。苗王唐同发就跟政府申请了坚果扶贫工程,在政府的帮扶下,成立合作社,全寨种坚果。社员共有113户,其中建档立卡贫困户27户。现在龙脊谷上上下下,全是澳洲坚果树,种植百亩的有40户,这40户人家有26户都买了小汽车,27户贫困户也摘掉了贫困帽子,全寨实现脱贫致富。” “除了我个人的一点小成绩,我还想说说咱们鹤留地区在政府的层层帮扶下,在绿珍珠坚果有限公司的引领下做出的大成绩。去年,整个鹤留地区澳洲坚果种植面积达200多万亩,挂果面积26万亩,产量12吨,产值6亿元,带动建档立卡贫困户5万多户,15万人实现脱贫!” 在热烈的掌声里,楚蓉生有些哽咽,他说道: “一颗种子漂洋过海,三十年风雨历程,两代人继承坚守,四方襄助,八方支援,才得今日的成就。我来到云南就要50年了,50年前我们那群愣头青响应号召来到大西南,凭着一股冲劲创造了世界橡胶种植的奇迹。我原本以为,我这一生剩下的只是风烛残年,却没想到,竟然还能再一次参与一段历史的书写。我很激动,为与我共同奋斗过的一代人而激动,更为我们这一代人的孩子延续使命,长久地留在这片土地上奋斗而激动!我们这一代人,追着时代的激流,和党与国家同喜同忧。有些老哥先一步走了,我虽然糊涂了大半辈子,但既然活着,就算带他们一起活了!我快70了,还不老!愿‘老骥伏枥再十载,坚果征途再立功’!谢谢大家!” 台下掌声雷动,那些见证着澳洲坚果一路发展的每个人都咀嚼着感动: 坚果研究院的特聘院长陈启华教授已是满头白发,他的皮肤布满斑点,但眼神依旧清澈——今年他的团队就要开始坚果饮品的研发工作; 彭野作为世界糖巧巨头瑞氏的代表莅临会议,瑞氏已经成为了绿珍珠最大的合作伙伴,彭野即将在本次大会结束后与杨鹤羽签下另一个供货大单; 还有鹤留地区的历任书记掩藏在茫茫人海里拼命地鼓掌,他们都是这三十年云南澳洲坚果产业发展的见证人。 杨鹤羽转动湿润的眼眸,缓缓看向远方——北纬23度半的热土,坚果正飘香。 这里的山峦一层连着一层,望也望不到尽头,但杨鹤羽知道他的路就在那里。 父亲为他取的名字里有振翅的鸟儿,鸟儿理应飞在广阔里。而生命的广阔,是为理想奋斗的厚度,他想,他拥有的是无边无际的天地。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