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宸华引》 作者:河阳织造 内容简介: 双男主+权谋文!----------------------他少年翩翩,世代忠良,为匡扶朝纲,深陷权谋血战旋涡,却落得被奸臣夜袭,父辈身死他乡,为报血仇,世间,再无那个懵懂少年,只愿除国贼,竟父志,匡社稷。他为皇室之后,一场阴谋,父亲命殒火海,转眼间皇权倾覆,竟无安身立命之所,隐忍退让,只为活命斩除奸邪。二人联手驭敌,囊括英才,智博奸佞,收罗旧部,里外纵横,利剑出鞘之时,手刃仇敌,还江山以正统,继忠魂之遗愿。而当他们清除国贼,欲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时,却不知另外一场惊天阴谋和社稷倾覆之危,才刚刚开始…… 第1章 夜断谋 暮色四下,坠入遏索山后。初冬的山暗影幢幢,朔北呜咽的寒风过处,山木萧瑟零落,枯枝在风中乱舞,声如鬼枭。 山麓北侧依着索年河,再往北便是突伦敌军集结之地。大宸国的军队据索年河南岸驻扎,背倚遏索山呈品字布防。 初冬的索年河已是枯水期,河床萎缩大半,这让大宸与突伦之间的天堑忽然变得不那么难以逾越。南北两岸上的大宸与突伦精锐之师,严阵对垒之际几可望见对方刀刃和铁甲的寒光,但双方军队无一出阵,盛大而充满杀机的静默,在冬夜的凄风冷月当中,显得分外诡异。 夜色如墨蓝的画布般覆下,着色最为浓稠之处,一人着夜行衣快速自营外拍马进入。一路绕过次第燃起灯火的数百营帐,轻易便找到伪装在其中的中军帐,与帐外小校轻巧一个照面之后,起手打帘进入帐内。 直待褪下黑色面罩看清面貌,才知来人竟是个面容极俊雅的青年男子,他对着满身银甲端坐于主位的中年男子俯身一揖,急声唤道:“父帅!”转身又对客座上文士打扮的白须老者恭敬一揖:“费先生!” 中年男子兀自皱眉讶然,急声问道:“暄儿?你怎么回来了?莅王他……” “莅王叔……” “胡闹!称殿下!”卫景林断喝道。 卫承暄忙应道:“是,莅王殿下嘱我回右翼大营协助父帅。他知孤云渡是此战要冲,突伦进军,主力必从孤云渡踏冰涉水而来,我军右翼是防卫关键,父帅需要更多助力……” 卫景林却忽地站起,因关切而略显不耐地说道:“暄儿,你如何不与莅王言明!”说罢又一顿足,与白须老者对视一眼道:“对阵之法我与费老自有安排,他却不同。难道他不知厉重威此番费尽心机将他调来此地所图何为?” 大宸当今天子原为先帝明宗皇帝第三子、慈庆皇后所出的嫡次子。明宗皇帝一生最为爱重的嫡长子与慈庆皇后殁于二十年前的一场时疫,明宗薨逝之后皇位便由嫡次子继承。 莅王为先帝修仪、如今的息太嫔所出,乃先帝第一位皇子,为人谦恭良善,素为天子所敬重,领大宸西路、南路兵马大元帅,常年驻守西北边陲。 天子自宠幸厉昭容后,行事愈发荒唐,不仅连月不问朝事,连军务也一并交于厉昭容之弟厉重威之手。 厉重威跋扈,多有僭侈逾越之事,朝中上下颇多怨言,几股势力也暗中蠢蠢欲动。莅王曾多次犯颜上谏,却被厉氏耳目阻隔无法上达天听。反致厉氏姐弟对莅王忌惮更深,在天子面前不遗余力挑拨事端。上月莅王兵马大元帅之职被夺,降为西路行军留守,西路兵马大元帅由卫景林暂领。 卫承暄前行几步扶住父亲至桌旁坐下,一面提壶斟满两杯茶,一杯置于父亲身前,自己握住另一个细瓷茶盏一饮而尽,方沉下声音对父亲道: “父帅,莅王殿下托我转告您一番话——此次厉重威集结重兵北进抵御突伦,特意处心积虑自怀远调回我们西路军,且定要行军留守的莅王殿下前来,必有阴谋。” 说到此处,三人心内皆如明镜一般。 大宸的边境防守重心在西部和西南,此二处常年边患成灾,多亏有怀远军镇守才得以太平。地处西北的突伦有重兵集结,原不必由莅王殿下和父帅二人统兵前来,因怀远军自来除了防守突伦之外,还肩负向西节制土奚律的重任,此次将二人统率的怀远军全部调往突伦前线其实十分冒险。 沉吟片刻,卫承暄将手中茶盏至于案几,将目光自卫景林转向费鸣鹤,低声说道: “厉重威所图者无非为二,其一,行调虎离山之计,趁机夺取怀远西路驻军统帅之权,派新人接管留守驻军。此番大军开拔之前莅王已遣使联络舅舅的南路驻军随时留意,暗中辖制留守驻军以防有变,京中也有暗线监控厉重威一党举动。” “再者,厉重威远在北疆前线,安排人手传达命令至京中再行到西线夺权,消息密令在路途中花费时间太长,极易泄密,所图不易。据目前莅王殿下收到的消息来看,西路驻军和厉重威京中党羽均无异动。” “那其二,便是借此次战事寻机构陷,或是……” 卫承暄毕竟年少,言至人心险恶刻毒之处不免气结,一拳砸在案几上,细瓷白盏自几上跳起滚落,碎裂一地。 卫景林见子如此,已大致猜出莅王所虑为何,放在膝上的双手逐渐紧攥成拳。 却见费鸣鹤微皱眉头,缓缓起身行至碎瓷片凌乱之处,一边蹲下身小心捡起地上碎瓷,一面接过卫承暄方才的话,曼声说道: “或是于两军对垒之际,制造一桩莅王身死为国的英烈故事,名正言顺除掉自己的朝中对手。又或者,便是大帅少帅领诸将士代替莅王出战,无论是战胜之后罗织莅王抗命不出,还是战败之后归咎莅王拥兵不战,哼……” 费鸣鹤冷笑出声,起身将碎瓷洒落案上,卫氏父子闻言神情都是一凛。 费鸣鹤再度落座,沉声说道: “老朽猜测,哪怕是今日少帅前去左翼支援,都会落下不听节制、临阵思变的口实,参奏御前,此罪可轻可重。单看此次,皇上将中军帅印授予厉重威,却将素来敬重信赖的莅王置于最不重要的左翼军中,可见皇上对莅王的疑心之重,非是我们往常揣测那般。” 听罢一席话,卫承暄神色黯然,不复英气神采,垂首轻叹:“莅王殿下托我转告之言,便是如此了。” 此时费鸣鹤却微微一笑,手臂微扬说道: “大帅、少帅且安心,所幸莅王殿下营帐离孤云渡口最远,所受敌军威胁较小。而至于厉重威的刁难嘛,只要殿下不动声色,做出听凭差遣的架势,不留把柄给厉重威,当暂时无恙。” 第2章 献龟甲 费鸣鹤自而立之年以白衣之身入卫府,成为卫景林麾下幕僚,至今已年过五十,仍然茕孑一身。明明是落第三次无缘功名的落魄文士,却生就一身不羁风骨,于权谋兵法往往有过人之见,深得卫氏父子器重,卫景林更是让诸子对费鸣鹤执子侄礼,礼敬有加。 “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卫景林一掌击在案上,斩钉截铁道。 费鸣鹤与卫承暄均是心下了然。无论是右翼军独自抵挡、厉重威带中军作壁上观,还是全军上阵厮杀,都需要保证此役必胜。只有在此战中保证战斗力、做好独自抵挡敌军的准备,才能最小程度落下把柄。 三人同时将视线落回帐中央铺在方几上的行军地图—— 大宸与突伦以索年河为界,北去是突伦的莽荒雪原,河南岸是大宸境内的天堑遏索山,越过山向南,便是广袤的大宸沃土。 索年河的最窄处便是孤云渡,自来是两国交战的必争之地。自大宸建国,便在孤云渡西南依遏索山建五石堡,城墙三面嵌入遏索山崖壁,仅有一面城墙以巨石高垒做城守之用,并建一了望台,常年有岗哨驻防,观察孤云渡异动。 如今,厉重威的中军帐便设在五石堡,左右翼驻营之地便在东西两侧,卫景林所领右翼距孤云渡不过一射之地。 “哼”,卫承暄忽地一声冷笑,“当今权臣厉重威对于行军打仗真是所知甚少,我军看似摆出极强的守势,应对极善攻击野战的突伦骑兵,却实在是纸上谈兵的蠢材才能做出此等昏聩之事。如今深冬,山野之间全是枯草干枝,一旦突伦骑兵突破孤云渡,乘北风行火攻,遏索峭壁在后,突伦骑兵与烈火当前,纵有五石堡固若金汤又能如何?” 卫景林脸上悲愤之色一闪而过,却扭转话题快速说道:“此役孤云渡为死守之地,一步不可退。但这远远不够,此战主动权必须握在我军手中。费老,请——” 言罢,只见费鸣鹤朝卫氏父子一一拱手,清清嗓子道:“少帅适才去见莅王之时,老朽与大帅已商议好对敌之策,只需以此物辅助渡过孤云渡,借风势对突伦大营行火攻即可。”说罢喊营外近卫带一物入帐。 灯火之下,地上赫然一只长五尺余的巨匏。卫承暄大吃一惊,细看之下竟是仿木船制法拼接的木壳,一面仅有中段一截圆箍,壳内勉强可容一人藏身。费鸣鹤白须微动:“老朽请近卫参照南地制船之法造出此物,名为龟甲”。 “将士藏身甲内,以身躯带动其翻转,在孤云渡冰面北进,突伦守军使出箭阵又能奈我何?”这龟甲其实形状类一微型小船,不像两军对战的道具,反而更像是稚童玩具。但卫氏父子常年见惯了费鸣鹤各类天马行空的破敌妙计,卫承暄见到此物便双眼发亮,立即想到了龟甲的对敌妙用。接着又是一笑,脸上愁云全消:“便是突伦出动铁骑,冰湖之上能否承载且不说,马匹于冰上行走,也不如这龟甲灵动!父帅,儿自请带近卫百人夜袭突伦大营。” 费鸣鹤转身向坐在上首一脸凝重的卫景林一揖,“此番一战,大帅尽可不必先奏报厉重威获准,此人刚愎自用又一向与莅王不睦,因他犹豫不决或自谋军功而贻误战机,我军损失大矣。” 卫景林点头,“此次便谎称突伦夜袭孤云渡,我军乘势反击。待暄儿火烧了突伦粮草和营帐,我军便奏报厉重威乘胜北进,一举歼敌。解释论功行赏,厉重威定是头一份儿,他也无话可说了。”半生浸淫官场,卫景林身为大宸护国上将,不仅治军有方功勋赫赫,于为官之道上也颇有心得。大宸朝中臣属多暗地里戏称卫景林为大宸郭令公,褒奖其谨慎和善谋堪比唐代郭子仪。 卫承暄低头出神,口中念念有词,忽地抬头道:“山间林木可就地取材,今夜开始,至明日申时当可备齐百副龟甲。戌时可乘夜色整装出发。只是……”他想说这木质龟甲碾于冰面之上,不免有碌碌滚动之声,易被敌军发现。所谓夜袭,当然是越隐蔽越晚被发现越好。 费鸣鹤已料到此处,便轻笑道:“且随我来,少帅疑虑立时可解。”甫至帐门外,夜色如泼墨染就,巡夜、岗哨行止有序,耳中却被朔北寒风灌满,风声似自阔旷原野摧枯拉朽而来,裹挟尘沙和寒气直至遏索山崖前回旋,声过之处如雷声隐隐自远方来,回旋之中如有夜魅号哭,令人不寒而栗。 承暄不由打了个寒噤,本能地紧了紧衣襟,忽想起一事,面露为难神色,“不知是不是北疆寒气太重,今日我见莅王似感了风寒,时有咳嗽。他说微恙不必告知父亲,徒惹担心于战前无益。” 费鸣鹤忽然止步,直视承暄道:“莅王殿下一向勤勉尚武,在怀远时,数九寒天还曾游过满是浮冰的浥水河。”承暄笑道:“是啊,这一点却连常年征战在马背上的父帅都是比不上的。如今怎就染了风寒……” 费鸣鹤道:“少帅,老夫所指的就是这朔北大风,风声之下,夜幕之中,龟甲滚动算是无声无影了。” “对了,你今日前往莅王处,可见过冯斯道?莅王风寒,此贼在做什么?”返程途中,费鸣鹤忽回头问道。费鸣鹤对身为莅王幕僚的冯斯道厌恶已久,曾在卫氏父子面前断言此人必行狂悖忤逆之事背叛莅王。时日久了,冯斯道一如既往谦躬下士忠心为主,众人只当是幕僚相轻,对费鸣鹤之言均一笑而过。今日提起莅王风寒,见费老又做此言,承暄也是无声一笑,心道这倔老头真的对冯斯道成见颇深,遂张口答了句:“今日在莅王帐中不曾见到冯先生”,再无其他言语。费鸣鹤也并无实据,见承暄不愿多提,也便按下心中疑虑不提。 第3章 孤云渡 戌时,孤云渡。 百名西路兵马大元帅近卫精英着玄色软甲列队待发,每人身前置一巨匏状龟甲。卫承暄命二十名精锐为先行军,只带强弓轻箭,箭端涂白磷以湿布包裹,将近孤云渡北岸便搭弓放箭,引燃营帐和枯草,令突伦军队两头奔走措手不及。剩余龟甲军士带火油麻布缚于箭端,引火射出。所有军士只带足助燃物和弓矢,借助北风和满地枯草,务必在最短时间内令突伦营帐大半陷入火海,为大宸军发起总攻提供条件。 此时正值枯草遍地的冬日,又经过连续多日大风,地气越发干燥。龟甲军士火矢无一虚发,北岸突伦营帐瞬间有星火燃起,渐有慌乱号呼之声夹杂在北风之中传入耳内。孤云渡北岸的突伦戍卫军很快找到夜袭之人所在地,瞬间有利箭如蝗如雨射来,夜袭军士瞬间遁于龟甲之内,躲过一次次箭阵攻击。同时借助龟甲的掩护向北岸更加快速地射出火矢,突伦弓箭手所在阵地也渐渐烧成火海,眼看大宸总攻的时机便要到了。 是夜的突袭,在一开始的时候与卫承暄所经历的任何一次夜袭没有什么不同,在结局之时却与以往经历迥异。 他的龟甲精锐成功抢占孤云渡,在夜色掩护中潜入突伦营地,火矢引燃漫川遍野的枯树败草,在四处纷纷燃起大火并逐渐有围拢成火海之势时,孤云渡南岸的了望哨忽然举火发出撤退急令,而岗哨西方远处大宸军队的营帐内,似有火光燃起。 五石城内的威北将军府,是大宸此次征伐突伦的中军元帅驻地。此时天色灰白,一众下人手捧食盒进入正房明堂,屋内三人似是争论已久,空气都带有主人的冰冷怒意。仆役们摆好饭,无声熄掉残留的烛火,训练有素地自堂内鱼贯而出。 堂内正首端坐一男子,着团领绯袍缂丝绣麒麟补服,瘦削五官颇有儒雅之气,只一双女相的吊梢眼和脸上的腾蛇纹让他更为阴鸷难测。厉重威面相看来已是疲惫至极,正怒目而视下首列座的卫景林父子。 卫景林心中冷笑,此人方年过而立,无军功无祖荫,今已官至帝都正留守都督指挥使,年初授骠骑将军。此次北伐突伦,三军开拔御驾亲临检阅之际,又加授龙虎将军,端的是皇恩浩荡、权焰盛极!只是这权力巅峰的年轻将军,在大敌压境之际,作为三军统帅竟然毫无对敌之法下授群僚,奉中军帅印却仅着公服不披甲。这番楚楚衣冠竟是做给谁人看?一次占尽先机的夜袭被紧急叫停,在中军帅府叫嚣半夜仍然不知其意欲何为。 念及此处,想起幼年时曾跟在莅王和自己身后拖个竹马声称要率军打仗的小小孩童,那个学莅王模样殷殷喊自己兄长的小小孩童,那个被如斯蠢物蒙蔽身为当今天子的小小孩童,他不禁心中隐痛。 他转头目视坐于身侧的卫承暄,微微颔首。承暄会意,起身行礼后朗声道:“都督,此次五石堡西角走水断非小将夜袭突伦大营引起。突伦驻军大营与五石堡隔有索年河,河床宽十里有余,便是算上北风助力,也超出射程太多。小将恳请对质,或出示引火之箭作为证据。” 厉重威并不看他,仿佛在竭力隐忍怒意,只向卫景林道:“卫帅,暄侄儿好口才,咱们天黑争到天亮,他寸步不肯让我。适才这话,竟是指我有意构陷了!” 只见厉重威忽地站起,袍袖拂过案几上仆役适才摆上的碗盏,有瓷盏自桌上跌落于地面铺着的海水江崖纹绒毯发出碌碌闷响,隐含出这衣袖挥动间似乎带有极大的怒气。 “火烧了两个时辰,现场早已一片狼藉。暄侄儿这时要引燃城内的箭,可见是特特难为我了。这火不是你夜袭放的,焉知不是你夜袭突伦惹怒了他们,也扭转头夜袭我们做火攻?” 卫承暄几欲笑出声,他实在不知当今天子为何会对眼前这蠢物信重如斯,他看父亲脸上疑虑之色一闪而过,心中长叹一声,却也不得不答道:“都督,五石堡有壁立山崖之上近丈许高的了望哨,突伦若试图踏冰过河放火即刻会被发现。即便侥幸上岸,大宸开国近百年来,从未被北疆敌军破过的城门如何跃入,如何放火?” 厉重威闻言连连冷笑,拊掌连叫三声好。 “你有龟甲,突伦亦可如法炮制。你用龟甲夜袭,突伦如何做不到。暄侄儿多番狡辩看来是未把我这陛下亲封的中军统帅放在眼里了!未经请命擅自出战,你们怀远军有这样的规矩?!便是城内引火之事不论,这次擅自出战我必具书陛下为我主持公道!” 卫景林面上疑虑之色更浓,挥手打断还欲上前分说的卫承暄,只淡淡道:“此番之事,都督待如何处置?” 厉重威面对卫景林,口气中怒意尽消,面露难色道:“此番化解突伦之困,我自有主张,细项事宜俱已向陛下禀明,眼下不便道于卫帅知晓,万望谅解。为防战机到来之前军中有变,毁了我的大计,只好委屈卫帅右翼全部撤回五石堡再做计较。我们在一处,便不至再有属下小将错了主意擅自出兵,犯了打草惊蛇的错。”说着轻瞥一眼坐在下首的卫承暄,又道:“昨日擅自出兵并导致城中失火之事,便不要再提了。厉某接下来还指着卫帅替我平突伦挣军功呢!” 是夜,五石堡外东十里处驻扎的大宸右翼军全部拔营撤回城内,一应军务全由中军都督节制,卫景林父子暂居威北将军府内院,实同软禁。 当晚亥时三刻,守城哨兵见五石堡城门微开,三人骑马快速出城,火把等一应照明物事皆未带,稀薄月色下很难辨清出城者究竟是谁。 只听蹄声,熟悉马匹的军士便能辨出这是大宸极为少有的名马呼雷豹,马蹄如风快速掠过右翼军原来的驻地,再向东,直至孤云渡。一人默默向对岸举火三次后,有二人下马徒步踩冰前往孤云渡北岸。 第4章 会娇客 重重营帐之后,便是突伦的中军帐。 牙帐基座高出地面尺余,以一大两小三座帐组成,中间为主殿,两厢廊庑为休憩茶歇之地。账外有一重小毡帐,每帐五人,各执兵戟为禁卫。再向外便是以尖锐木枪围成的硬寨,与突伦驻军营寨隔开,周围禁马匹进入。 熟悉突伦军士习性的人,值此时便会疑惑,此地绝非突伦的兵马元帅中军帐形制。 待到进入帐内,发现牙帐以彩绘木柱为架,覆以毛毡,殿内帐壁皆以名贵锦缎为衣。帐内有窗,外笼黄油绢布隔水,门窗帘幕皆以五彩翟凤绣祥云蜀锦制成,华贵无匹。 帐中陈设竟似女儿家闺房一般,伴随帐中央一尊六角赤金百花雕鸳鸯孔雀熏炉中散出的浓郁的香气,一声娇笑隐隐传来。 “呀!果然中原女子更会打扮,皇后真像那画里的仙子一般。” 只见一人高的铜镜前,一盛装女子正在仔细审视镜中的自己。与大宸女子相比,她身材更为高挑丰润,肤色更白,眼窝深邃而鼻梁高挺,抬手回眸间有艳色乍现,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唯有薄薄的嘴唇,嵌在艳丽的五官之上显得过分小巧,反而多出几分刻毒和算计,此人正是突伦皇后哥果儿。 自开国皇帝乌木邦统一朔北十姓部落开创突伦,以其铁骑傲视草原,至今恰一甲子。自乌木邦始,帝位已有三代。乌木邦家族这一脉多遗传有头风之症,三代皇帝均在而立之年后罹患风病,严重之时目不能视、头痛欲裂,因此朝政便多由王后协理,大宸朝臣对此颇为轻蔑,尝戏称突伦为“女儿国”,因其凡事只从妇谋。 哥果儿端详镜中自己,身穿大袖紫金团花百凤衫,杏黄挑线绣金缕百褶裙,头戴赤金百宝如意花簪,脚穿金缎绣红凤花靴,端的是满身华彩,艳丽无匹。想到中原女子作此装扮,无非为了取悦男子,正触犯了她心里暗藏的隐秘之事。忽而抬手对身旁侍婢道:“还是将那件换上吧!” “眉间翠色压春山,镜中秋水映花颜。皇后如斯美貌,若无盛装相配,当真是辜负上天造物了!”越过重重帷帐,一身夜行衣装扮的厉重威缓缓走近,拊掌赞叹,眉眼间颇有兴味。 哥果儿闻言自镜前轻巧转身,笑意婉转柔媚略带薄嗔,轻啐一口道:“你们中原男子总是这么假惺惺的!” 此时侍婢捧出折叠好的白色缂丝绣金凤窄袖圆领袍,见哥果儿轻轻挥手,便将衣服置于案上,行礼之后垂首无声退出。 厉重威上前两步,从背后环住美人纤细腰肢,轻叹一声低语道:“今夜惊吓到你了,一点小意外……眼下我已处置了卫景林父子。” 哥果儿眼波微动,眸上浮起一层轻薄雾气,抬首看向厉重威道:“今夜的意外不值什么,最怕的还是南江那厮……”拧身凝眸望向厉重威,语音戚戚:“你究竟要咱家担惊受怕到哪天?” 厉重威轻慢拈起面前美人下巴,嘴角浮起狠厉的笑意,缓缓说道:“我以战事吃紧向皇帝求援,讨要京畿禁军二十万,不日便将抵达。彼时无论是乌木南江还是莅王,都会是我们刀下之鬼!” 说罢再次望向怀中女子,只见她也随着他话里讯息弯起双眼和唇角,艳光倾泻,让他不由心中大动,双唇凑向她殷红唇瓣沉沉低语:“在此之前,需要美人你再次助我一臂之力……”语音渐低沉至不可闻。 约莫半个时辰后,新换了一袭月白窄袖圆领袍,脚踩鹿皮软靴,面上隐隐有不明红晕的突伦皇后送厉重威出帐。 “明晚亥时三刻,美人莫忘!”厉重威毫不顾忌周边无处不在的卫士,目光贪恋地流连在她衣襟处,凑向她身前嗅了嗅,在她耳畔轻轻调笑:“下次我们……你着这件窄身衣裳罢!”说罢伸出手,隔着衣袖拈了拈她柔软的掌心,拂袖而去。 转身离开的时候,厉重威未注意到突伦皇后眼角闪过的一抹杀意。 一个侍婢模样的女子如鬼魅一般出现,上前一步无声站在皇后身畔。 “巴穆,事成之后,我必要亲手刺死此贼!”看到心腹侍婢走近,哥果儿目中恨意毕露,愤声说道。 巴穆面色不动,凑近哥果儿耳边轻道:“天后娘娘,咱们的人来报,乌木南江又进了大成君帐中请战宸国。” 皇后闻言目色微黯,一手扶着巴穆缓缓步入账内,“入冬之后,王上病体愈加羸弱,我至今未有一男半女,内人们所出的皇子统共就这么一个,才刚满十二岁。他乌木南江如此咄咄逼人,直要逼着我们禅位与他才肯罢休么!” 作为突伦皇室的乌木家族分为两支,当今皇帝为乌木邦之孙乌木泽,另一支便是乌木南江,他本是乌木邦胞弟之孙。不同于大宸王朝有明确的嫡长子继承制,身为北方游牧民族的突伦部落对于王位的继承位序并不明确,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皆有先例可循。乌木泽病体羸弱又逢庶子年幼,乌木南江便成为皇位继承序列第一位了。然而这并非有野心有智谋、有美貌有心机的当今皇后哥果儿所愿。 帐中央的熏炉中散出袅袅几缕轻烟,卧榻旁紫铜蟠螭双耳盖炉内炭火正旺,哥果儿横卧塌上闭目小憩,巴穆拿一对美人锤坐在脚凳上轻轻捶着。 “我出兵压境,他好名正言顺地调出宸国西路边防军和京畿禁军大部,趁机图谋不轨。这个忙我当然不白帮,我要他先助我除掉南江。瞧他今日如此猖狂……”哥果儿忽然抬肘支起身子,却又冷哼一声,嘴角浮起一抹轻讽,“厉重威这贼子胆大包天,如若给他机会,怕是连我们他也想吞掉了!” 巴穆肤色黑黄粗砺,五官在大骨架的面庞中显得平淡模糊,嘴角一丝冷笑也仿佛是模糊的。她接过主子的话,语调阴冷:“可惜宸朝还有个林世蕃在西南守着,他怕是兴不起大风浪来。”转念又目露迟疑之色,“娘娘,这厉重威只怕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能助我们除掉乌木南江吗?” 哥果儿嘴角再度扯出讥诮的弧度,声音却慵懒之中带着沙哑,似是十分疲倦,“原本也没指望他,最初他与我说起这次谋算,我便打算借卫景林之手除掉南江。” 缓缓撑起身子,由着巴穆为她披上一件杏黄缂丝一斗珠羊皮褂子,添了手炉和脚炉。哥果儿轻叹一声,挥手对巴穆道:“去把哥哥叫来,与宸国之战,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 ~~~哥果尔的这身行头:大袖紫金团花百凤衫,杏黄挑线绣金缕百褶裙,赤金百宝如意花簪,金缎绣红凤花靴,提取自一个有各种解读的故事。大家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一下“萧观音”这个人,对,就是天龙八部上那个封萧峰做南院大王的耶律洪基他媳妇儿~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 第5章 死别离 稀薄日色普照下的清晨,朔风呜咽,沾着隔夜风霜的枯草寒枝在狂风中呼啸作响,为苍凉的北疆冬日更添了几分萧索,渲染得天地之间像是白日里的鬼蜮一般。 此刻大宸左翼军营笼在一片沉沉哀伤之中。莅王的风寒愈加病势沉疴,心腹幕僚冯斯道特炼制归元返息丸仍然无法根治。莅王自昨日起头晕头痛剧烈,昨夜咯血数次,及至今日清晨已经精神恍惚,嘴里只道:快叫卫帅来,卫帅来! 因卫氏父子眼下已被拘在中军府衙,无法通传消息。情急之下冯斯道命人急禀中军都督厉重威。 看到莅王病重至此,厉重威不禁伏在榻前作涕泪交加状,哭天抢地自责不已,将对莅王的爱戴敬仰和对自己的自责愧悔之情在人前做了十足十。冯斯道以眼色摒退左右后,自怀中取出一方绢帕在厉重威眼前打开,只见白色绢帕之上莹然几粒赤色丸药。 厉重威看了红丸再看榻上躺着已神志昏沉的莅王,待要发问,冯斯道直视厉重威缓缓点头,低声简短道:“非是风寒,赤汞中毒尔。” 厉重威眉梢露出几分喜色,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看帐中央的饕餮纹青铜漏壶中浮箭刻度已交辰时,低声唤过冯斯道,“今日酉时,我与对方举旗为号共举大事,营中火起之时……” 他转头看向莅王,“既是病重如此,营中遇袭想来是难以保全他了。或许被敌军大火所困,将士们保护不力致使殿下亡于帐中也是有的。” 此刻道貌岸然,做满脸悲戚状侍奉莅王,暗地里谋害旧主做着封侯拜相春秋大梦的冯斯道不会想到,厉重威在离开之后已经暗中埋下人手,在突伦火袭之时于莅王帐中放火,要将他和莅王同时困死于帐中。 此刻被禁足在威北将军府内院、仍在忧心军政的卫氏父子不会想到,他们期待已久的战机即将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临,而他们拼尽全力要保护的莅王殿下,因为心腹幕僚的背叛和暗害,即将葬身于大宸同袍精心设计的一场火海之中。 冬日正午的阳光仅有的微薄暖意,在落于人身上之前便被狂啸的塞北风声销卷殆尽。 威北将军府是典型的三进北方院落,所有关乎庙堂军政的大事,待传进卫景林父子禁足的内院之时,都裹上一重混沌不清的太平色彩。煌煌一场战事,被刻意隔绝出里外两重天。 此时卫景林正在与把守院门的卫兵进行今日第五次交涉,他要出门见主帅,为他阐明延误不得却已拖延已久的战事战机。 堂屋之中费鸣鹤手捧一盏茶对着一盘残棋皱眉,时而忧心地看着不断与卫兵争执的卫景林,每看一次,面上阴郁之色便更盛一分。谋士的直觉让他有种不可言状的凄怆之感,仿佛随着时间推移,更多的失势与戕害正在纷纷前来。 坐在门槛上的卫承暄却放下手中的金线乌弰弩,一面打开箭囊开始逐一擦拭箭簇,嘴里犹自愤愤然念叨:“虽说那突伦军权掌握在皇后哥哥手里,可谁不知道这大成君是个废物,诸般军务悉听乌木南江做主!就凭厉重威,也敢和乌木南江交手……” 耳中闯入卫承暄的只言片语,费鸣鹤忽然心中一动:突伦此役,唯一可堪与战者无非乌木南江一人,有卫景林父子在,胜算可有八成。厉重威何苦如此谨慎,仍然要从帝都调留守之兵呢? 对于此时的费鸣鹤与卫氏父子来说,他们能预料到厉重威要借此次战事意图对莅王不利,甚至褫夺卫氏父子的兵权。能料到厉重威或许介意军功被莅王的怀远军抢占,因而从帝都留守调来大量援军试图一战而胜。而去想象一事重臣暗中勾连敌国皇后拥兵压境,借机铲除自己的政敌太难了。更遑论厉重威狼子野心,他已多次谎称突伦部众甚多,大宸军士难以抵挡,借机调用二十万帝都留守军队开拔北疆前线,实际上是想做空京畿守备。待除掉莅王与卫氏父子之后,编造莅王谋反的幌子拥兵南下勤王,行窃国之实。 所以,在酉时左翼军营起火之时,所有人都认为是突伦率先发难先行火攻大宸军营。而在厉重威的刻意隐瞒之下,突伦利用同款龟甲、跨越宽阔的索年河冰面而五石堡了望哨毫无示警的破绽被忽略了。 卫氏父子的请战即刻被应允。厉重威更以北门临河阵地被突伦侵占为由,遣卫氏父子自五石堡南门经回风坳天险驰援莅王左翼大营。 费鸣鹤深知此行大为不妥,多番与卫景林争执,言此次增援必遭厉重威暗算,回风坳自是最好的设伏点。“不如索性冲出北门向西突围,从正面打开一条路驰援莅王殿下!”费鸣鹤十分急切,攀住马缰仰面对马背之上的卫景林言道。 “此路已封死,厉重威吩咐军士坚守北门,若有兵士自北门突围以投敌论罪,当场射杀。”卫承暄已红了眼眶,卫氏多年征战沙场的烈性发作,他一跃上马,傲然远视火光熊熊的左翼大营方向,目中勇烈之色喷薄而出。 “无论此行如何,今日必要救出莅王殿下!”卫景林横剑当胸,目视卫承暄道。说罢抬手吩咐身旁一名近卫:“你自领十名身手好的亲卫,扮作平民潜伏城中,借机送费老南下返家,勿以我父子为念。” 俯身握住费鸣鹤紧攥缰绳的手,示意他放手。费鸣鹤一阵气血上涌,一把抛开马缰朗声狂笑,“卫帅怎恁地看轻费某,老朽是个没几两重的书呆子不假,可也有效死沙场的血性!”忽忽五十载年岁,他一味放诞不羁以致现在无妻无子,所牵挂者,也只有眼前的二人了。 卫景林微阖双目,心中难过到了极点,转头对身旁近卫下令,“保护好费老!”眼看近卫连拖带扶带走费鸣鹤,卫景林忽地喊了一声:“我家老幺,承晔,拜托费先生了!”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 第6章 鬼魍魉 北地的冬日黄昏,夜色总是来得更早些。 威北将军府中堂厢房内,早早燃起儿臂粗的火烛,城外遥遥的喊杀声在此似是被隔绝。下人在炕桌上摆完饭便无声退出,肴馔香气烘出一室静谧,让正在发生的暗室阴谋更加惊怖可憎。 “莅王已死,小人亲自看着点的火,足足烧了一个半时辰,连着旁边的护卫营帐烧的一干二净。小人是看着烧完了,又亲去看了大帐中剩下的两副骸骨才回来的。”一名近卫低声对厉重威禀告,一面替他脱去盔甲和外袍,换了暗青团宝相连纹云锦搭护,再罩了一层大红织金胸背虎豹金线镶灰鼠皮云袍,便垂首默然肃立一旁。 厉重威只嘴角轻弯,拈起桌上帕子净了手,撩袍坐在炕几旁用饭,侧首朝近卫轻声问道:“你刚说已派人送信,联络突伦撤军了?” 近卫点头恭敬道:“是,小人自西营返回前遣人去的,想必已在回程路上。” 只听门外一阵响动,一名满面黑灰火油之色夹杂着血痕的近卫打帘入内,倒头跪拜在地上便急急喊道:“都督,出事了!” 厉重威霍地站起厉声质问:“哪里出事了?突伦还是回风坳?快说!” 近卫匍匐在地,断断续续道:“是……是突伦,小人原本奉命去对接突伦撤兵,谁知……谁知遇上了巴穆姑姑……她说乌木南江说服了大成君,自请上阵执行此次偷袭。但……但是他不打算听都督的,偷袭完莅王营帐就撤兵……等皇后他们发现的时候,乌木南江已率兵攻入西营打起来了!” 身为皇族的乌木南江,未在而立之年患上家族遗传的风痛之症,但他因天生相貌奇陋,身材矮小,加之年少时患病导致左腿微有残疾,是以先帝在遴选皇位继承人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极可能在未来复患风痛的亲儿子乌木泽。 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乌木南江的才能凸显,逐渐成为突伦公认的军政上的佼佼者,与皇后哥果儿的兄长、总揽军机的大成君相比更是如此。突伦全军上下皆知皇后哥哥虽然位高权重,却委实是个不中用的。所幸他生性惫懒,一应军政事务全赖乌木南江处置,倒也为突伦军务间接做出了巨大贡献。 此次与厉重威约定的夜袭,虽然皇后妹妹再三告诫他不要告知南江,仍然禁不住乌木南江再三试探盘问。一番交谈下来,南江已尽知皇后的盘算,心中冷笑几声后,便已酝酿出了将计就计之法。 “大成君看,眼下我突伦朝内国事如何?”南江满脸恳切望向哥舒罕。 这个问题着实不难回答,因在此问之前,突伦众臣已在朝堂上争吵聒噪了半年之久,哥舒罕负手叹气:“兄弟怎的不知?王上病体难愈,庶皇子年幼无知,国事风雨飘摇啊!” 南江连连点头,面上现出忧虑神色,“大成君所言甚是,只是南江更有一重顾虑。如今大宸拥兵北疆,战事一触即发。天后虽英明果敢暗行妙计除掉莅王和卫氏父子,但是……”他刻意顿了下,抬头直视哥舒罕继续道,“如若厉重威言而无信掉头攻击我军怎办?今日我们突袭他们,难保日后他们不会如法炮制。大成君忘了前日夜袭的大火了吗?” 他满意地在哥舒罕浑浊的双眼中找到惊恐之色,心下一哂,面上却不露痕迹:“有鉴于此,这回火袭属下倒有个计较……” “什么计策?速速说来!”哥舒罕轻松入瓮。 南江见对方满脸急切,顿了一顿,娓娓说道:“联合厉重威,对我们来说胜算几何?但看此人残害皇室谋图篡位,可知其为人两面三刀背信弃义,此等人如何能信?大成君别忘了,即便除掉卫景林,宸朝还有个林世蕃,厉重威能否成功篡位尚未可知啊!” 再顿一顿,他满意地看到对方眼中溢出疑惧之色,忙躬身施礼,言辞和姿态都恭恳到了十分:“此次火袭正是我突伦决胜的好时机。既已约定好互不开战,今厉重威又赠我军龟甲助我火袭左翼大营,不如我们将计就计——”此处留白,他看向哥舒罕,满脸崇敬和赞许地等着他接话。 “我们便趁机直接攻入敌方大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哥舒罕难掩雀跃之色。 乌木南江俯身一揖,“大成君英明如此,实是咱突伦之福”,为了打消接下来的顾虑,南江继续说道:“打赢了固然好,即便打不赢,咱们即刻撤手全身而退,只打得厉重威首尾不能相顾回他们帝都闹腾,我们趁机南进,整顿山河,突伦又是一番大好气象!” 他心里想的是,只要给厉重威一记“杀威棒”,这厮便顾不上帮皇后除掉他了。届时率部杀回,先解了眼前这蠢物的兵权。至于皇后么,他眯起眼睛嘴角浮起玩味的弧度,那可是突伦第一美人哪。 听得近卫急报,厉重威竟在冬日里惊出一身冷汗,大骂道:“贼子不足与谋!”说毕才发现对方或许只是自卫,是他与哥果儿密谋杀南江在先。这才想到,南江此次袭击的终极目标是自己。威胁乌木南江性命的卫氏父子即将被自己除去,接下来对他最大的威胁只剩下自己了! 一直静立一旁的近卫看出主子的惊惧,心内一番思量,抬手拱身一揖,恭敬道:“咱们可是在五石堡内,只要守住北城门不让突伦近身,待援军一到,自有人帮我们杀掉乌木南江——北城门,可是从未被攻破过的呀!” 厉重威闻言如释重负,赞许地看了近卫一眼,“不错,传令出去,增派两千弓箭手拱卫北城门,不要让突伦兵士进入城门一箭范围之地”,目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不止突伦,谁都不可以!” 转身问一直跪在地上的近卫:“卫景林父子到了哪里?” 那人先是一怔,立即回道:“按时辰推算,想是已经到了!” 厉重威满面阴鸷,却嘴角上翘温声说道:“那便去回风坳守着,一有消息便遣人报与我罢。”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 第7章 回风坳 卫氏父子一行并不如厉重威预想的那么快,因为辎重较多,他们行进速度比预期要慢很多。 此时行至回风坳东二十里处,负责押后的卫承暄却听到近卫来报,有一兵士离队尝试逃脱。 卫承暄听罢不由气结,他父亲一向待下恩威并济,所率怀远军战绩彪炳,人人都有一腔傲气,自来未有临阵逃人之事。 一番盘问下来,他发现这逃兵竟然小有军功,年前抬了小旗,预备此次对战突伦之后抬做总旗的。更可笑的是此人始终身姿挺立不卑不亢,丝毫不见有逃人的畏缩之态。 “娄阿端,那你自己说吧,为什么临阵脱逃?”卫承暄心中犯疑,故而打算让他自己解释逃队原因。 “小人并非是要做逃兵,实在我老娘和妻儿此时就身在山前的村上。自从跟着大帅在西疆打仗,六年没有回家了,心中着实想念的紧。今日要过回风坳,小人又见大帅少帅这一番绸缪——” 他停了一下,环视队伍尾部的辎重车和大块头物件,继续道,“小人忖度回风坳必有伏兵,此行九死一生,便斗胆回家拜别老母,再看看我那哥儿,走时他才会叫爹……” 七尺高的汉子说到此处不禁哽咽起来。 卫承暄娶妻之后便常年随父在外,两年前家书传来,年轻夫人未及等待夫君团圆便因咳疾香消玉殒,此后忙于征战未有续娶。 听闻此言也不禁悲从中来,转念沉思半晌便心中有了计较,挥手喊过娄阿端,附耳与他嘱咐一番。言毕,自颈上取下一物交到娄阿端手中,从马背上俯身拍拍他肩头道:“此为信物,事情办妥你便编入我处,与我做个近卫吧!” 因为大风扫荡的缘故,这一晚星空朗阔无云,过了酉时之后西边未彻底被墨色浸染的天空上竟还挂了一弯弓形的弦月。 尽管双方都心知回风坳必有伏兵,无论是埋伏已久的厉重威部,还是即将步入回风坳的卫景林部,均未举火照明,仅凭微薄的月色辨识目标。 等待在回风坳的厉重威心腹近卫一直在犯嘀咕,驰援莅王这样的大事迫在眉睫,卫景林父子怎的行军如此拖拉。 预计时间过了两个时辰还多,他才远远听到沉沉的马蹄声迫近。 转头看向崖上事先预备好的滚石檑木,鼻端隐隐嗅到士兵箭囊里火油的气息——先下滚木礌石,后火油引燃麻布以箭射出,最后再以五倍兵力下山搏击,想来任卫氏父便是战神下凡也无法抵挡了。 谁知已到山坳口的部众忽然驻足,之后整个队伍分裂成为数段,分批通过回风坳山谷——这是应对伏击、减少人员伤亡的好办法。 山顶上的厉重威部众见队伍分裂,难以找到集中攻击契机正在观察,只听得沉重的车马辘辘之声,小股辎重车先行进入山谷。再次定睛一看,差点惊掉了下巴,这大型重物是一架架攻城云梯,每一批队伍都跟随两架云梯进入山谷,兵马在宽大的梯架遮覆之下,倒能抵挡大部分的檑木滚石。 眼看队伍陆续进入山谷,先头部众即将出坳,山头的部众听得一声令下,齐齐将滚石推入山下。 刹那间地动山摇,灰石沙土裹挟着庞大的巨石檑木纷纷自山上滚落,山下队形有一瞬间的混乱,旋即迅速往云梯架下聚拢。 因巨石压迫和阻挡,高大的云梯纷纷停下,但山下众兵士不见如何慌乱,小部被滚木砸中的即刻被同僚拖入云梯架下。 因这突如其来的防御,山上的攻击在滚石等物料用尽之时,战局一度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但片刻之后,裹着燃烧的火油麻布的箭矢自崖顶密集倾泻而下,第二轮更残忍的杀戮开始了。 尽管卫景林在入坳口附近的溪涧令全体军士以冰水湿透全身,未批甲的轻骑兵以湿透的棉被裹体,做足了可能做到的所有防御,但是在经历了撼山动地的滚木礌石之后,顷刻处于密集如蝗的火矢攻击下,山木枯草多被引燃,烈烈山火被风裹挟发出呼啸之声,仿似幽冥鬼哭,狭窄的坳谷底部,可以立人的安全区域逐渐被山火围拢,越缩越紧,兵士伤亡极重。 为求提振士气,也为了争取一批有生力量快速通过回风坳伏击点,卫景林命精锐近卫以轻骑快速向前突破,撕开一条向前的血路。 见对手如此,山上的厉重威部即知总攻时机已到,随着一声长啸,是夜最惨烈的厮杀宣告开始。 厉重威清楚地知道杀死卫氏父子、伏击其所部怀远精锐的难度,也深知此次强迫卫氏取道回风坳驰援是唯一的机会。 因此,借助天险伏击,檑木滚石、火矢箭阵这样每一击均可致命,令对手九死一生的杀招祭出之后,还准备了五倍兵力下山对阵收拾残余,势必要将卫氏所部全歼于此。 山顶上部众绕过山火自回风坳出口方向不断涌入,喊杀声震天价响,领头的参将更是嚣张地喊出:“都督说了,拿下卫景林项上人头,赏黄金万两!富贵荣华就在前方,且随我冲啊!” 远在拗口押后的卫承暄援臂引弓,利箭破风而出,那大叫的参将当场被击中左胸,跌落马下。 不暇稍歇,他连发数箭击中多名重甲兵,均是刺穿面门,死状可怖。驱马排众向前,驰至卫景林身旁,傲然立于部众之前直面敌军。 二人挥剑杀入敌阵,卫景林气运丹田,狂笑几声喝道:“卫景林在此!尔等反逆贼子,且来受死!” 卫承暄沉声喊道:“怀远将士们,且随我一同杀贼!” 主帅携近卫冲杀于前,后方军士受到极大鼓舞,一波一波向前冲锋。 因是火速驰援,卫部将士出发之后未曾进食。携辎重长途行军,全员湿甲入坳后,在北疆深夜里已然全身结冰,全凭意志力支撑。 在经历檑木滚石和火矢箭阵之后,在山火的围攻下气力几乎消失殆尽。 战斗持续两个时辰之后,卫景林所部将士有战力的已所剩无多,而对方的攻势仍然在继续,新递补的参将已将赏格升级至黄金十万两。 因此,即便战力远远比不上卫氏所部的怀远军,但双方数量、精力悬殊,卫部败势渐露。 卫景林心知继续下去不仅自己要全军覆没,驰援莅王更是没了指望。 心下一计较,唤过卫承暄吩咐道:“我率部牵制他们主力,我儿且带前锋营向坳口突围,速速驰援莅王!” 卫承暄当即拱手领命,自领一队前锋再度驰马冲入敌阵。 只听身后卫景林再次大声喝道:“姓卫的身便在此,要黄金十万的且来试试!” 言罢便见身畔敌军如潮水涌动,只循着人声来处冲击过去。 见合围之势渐有松动,卫承暄不失时机地率先纵马向敌军薄弱处砍杀而去,后队也陆续跟上。 几番砍杀过后已向前推进了数里之地,一众人即将驰过坳口之时,卫承暄回望父亲,只见不知何时他座下战马已被刺死,他不得已下马与敌军肉搏。 一人以一杆长枪抵挡不断涌来的攻势,未被铠甲覆住的双膝以下遍是伤痕,血将袍摆黏透,凝固在腿上。身上的银铠在火光里已被映照成赤色,双肩上的兽首满是鲜血向下滴落,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他心中大恸,一时连呼吸也停了几拍,本能想要冲回阵中相助。 身后将士也有此念,一人悲愤难抑地低吼道:“少帅——”,卫承暄此时却回过头来,沉声吩咐:“大帅有令,我们需火速支援左翼莅王部,快走!” 说毕咬牙打马前行,众将士听命忙无声随行。 无人注意到身在队首的年轻将军眼角瞬息滑落的水滴,它自坚毅隐忍的侧颊滑过,倏忽没入地面,最终与流出坳口的同袍的鲜血汇于一处,融成大宸北疆最悲壮惨烈的挽歌。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 第8章 父与子 阿端自少帅处受命将费鸣鹤一行安顿至自己家中后,便待离去,却见一老一小两个人影拦在门口。 他先向费鸣鹤施身一揖,便蹲下身抚着面前孩童的额发,喉咙里先哽了一下,才温言道:“阿小啊,爹爹托你保护好这位阿翁和几位叔父,你答应过的,嗯?” 阿小是他当年离家时匆忙取的小名,家中老母妻子倚为念想,便一直将儿子名唤阿小。 阿小今已十二岁,但是在朔北凄苦之地长大,他身量看上去只及七八岁孩童大小,且不善言辞,只一双大眼睛似是能读懂大人心事。 想到匆匆一见又要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娄阿端心中更添凄苦愧疚。 “爹爹,我可以的。是先生……”娄阿小语音生涩,边说边看向身边的费鸣鹤。 费鸣鹤向娄阿端一拱手,便急急拉上他的袖子快步走向门外,隔着农家的木栅门指向回风坳方向: “老夫见回风坳处一直有火光,可知大帅他们必遭伏击。老朽一把老骨头不需要恁多护卫,烦请娄将军带他们去帮大帅!” 事实上,娄阿端等低等军士都知费鸣鹤是卫景林的心腹幕僚。加之这老儿平日性格乖张,闲来便是披头散发吟诗弄棋,自来不爱与他们行伍之人打成一片,他甚至不知怎么称呼娄阿端这种低等军士。 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老者失态,灰白乱发遮掩下的眉间眼角尽是过度的疲惫和忧虑。他本是讷于言的武夫,见此情形只有跪地领命,同时又瞥了费鸣鹤身旁的儿子一眼。 “小老儿只留下一名护卫,足够照料将军家小,请千万放心!”费鸣鹤也边说边下跪,诚挚拜下。惊得娄阿端只好再度跪拜,之后立即起身连同其余九名近卫上马往回风坳奔去。 天空逐渐由深墨转灰白的时候,大风也停了,回风坳上空逐渐飘起雪来。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雪花很少,下得凄凄惨惨,不足以掩盖昨夜人间犯下的罪恶。 行至回风坳口的时候,十名沙场历练已久的汉子仍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他们下马奔走呼喊,起初是一个个抱起同袍的身体,希望还有残存的体温和心跳,之后有人开始跪地哭号,徒劳地想把同袍的肉身自燃过的草灰尘土中解救出来。 娄阿端是自始至终呆立于尸山血海的唯一一人,他是刚经历一刻团圆的人,心头烘热的暖意未褪去,还没有做好与六年同进退的战友死别离的准备。 地上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心头却掠过幼子的面庞。 哪一种失去都让他惊惶发狂,一颗心被连血带肉扯下,不断下坠,喉咙哽住不能呼吸,使得他像一头绝望的野兽一样低吼出声。 三尺之上有神明,竟纵容同袍相残这样的人间大恶!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奔逃,扒开被敌人尸首覆住的同袍身体,幼子的面庞再度出现在眼前。 他又恨又痛,想在心头抓把血出来! 这躺在地上无知觉的身体,何尝不是他曾经以生命托付的亲人。 最后,脑海里的画面定格在费鸣鹤沟壑纵横布满忧惧的脸上。 对对,大帅呢?少帅呢?那个赦免他出逃、要他做近卫的年轻孩子呢? 他开始四处寻找,被撕裂的嗓音回荡在空谷,犹如一缕寻找同伴不敢离去的孤魂。 卫景林的尸身很容易寻找,他身旁堆满交叠倒下的敌军尸身。全身血污的他面目已不可辨,唯有手里一杆长枪紧握着,枪头那一端还刺穿了两个敌人。 身上多处刀伤剑痕森然露骨,有一箭自颈后射入贯穿身前。他倒下的地方有同袍尸身覆盖,他们不愿大帅尸身被敌人蹂躏,因而以性命相护。 身旁一位年纪稍长的近卫含泪向他拱手道:“娄兄弟,少帅定是拼死突围驰援莅王行营去了,我九人这便速去找他。大帅……万请娄兄弟护送,让忠魂还乡!” 九人齐刷刷在卫景林遗体前跪拜毕,向他拱手行礼后,便急匆匆上马往坳口方向飞驰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娄阿端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地上血肉模糊的身体,心想应该首先让“他”放下手中紧握的枪,因为他对枪另一端穿刺的敌军尸首充满了痛恨和恶心。 一边小心翼翼地试图掰开手指,一边嘴里喃喃地哆嗦着什么。 直到最后,开始清除遗体身上残留的那把箭的时候,他忽然瘫坐在地上哭起来。 杀死一个敌人那么容易,而拔除同袍遗体上的残箭竟然这么难。 他一边大声哭嚎,一边禁不住哆嗦,这才听清自己一直在念叨:这群王八蛋!你疼不疼……疼不疼! 心头涌起巨大的恨意,让他一度失心疯到想要扑在敌人身上狠命撕咬! 这是他一直仰望的神一般的将军,愿意为他舍身赴死的同袍。他应该成为天子臂膀,站在帝国巅峰俯瞰自己打下的疆土,而非眼下这样,变成血污和黄沙覆面的冰冷尸骸。 他撕下衣袍小心清理掉尸体上的血污,把“他”放在马背上之前,忽觉得或许“大帅”会冷,便解开外袍紧紧裹在尸体上。 又撕下一缕白色袍摆系在头上,他的家乡祭奠逝去长者需要这样。 他甚至不舍得骑马,怕碰疼了“大帅”,于是便牵马前行,学着近卫军的姿势,腰身板得笔直,满脸骄傲和维护。 他是大宸怀远近卫军! 在天色更暗接近黄昏的时候,雪更大了,依稀能看到破败的西军营帐,却寂静得吓人。 比疲劳和饥饿更先袭来的是足以麻木全身的寒冷,他怀疑左手已经被冰冻在马缰绳上,转头的一瞬,一支流矢贴着小腿擦过。 忽然而至的痛感让他本能地警惕起来,回头检视马背上的“大帅”,拔下“他”颈后那把箭时的痛感再度涌来。 他解下身上的银甲,是临行前妻子替他缝补过的素环银铠,细心地为马背上的“大帅”披上。 带着腿伤的娄阿端一直穿过已沦为灰烬的左翼军营,天色近黑时,才看到少帅。 其时这个年轻孩子正背对着他,与仅余的几名同袍卓然立于依稀夜色中,目送正在仓皇逃去的突伦部众。 阿端脑中又闪过幼子的小小身影,心头疼了下,至少仗是打赢了,他心想。他加快脚步向少帅走去,自己都未察觉面上带了不合规制的慈爱之色。 忽而身后有铁甲响动,利箭破风之声贴耳穿过。 他心知不好,不远处几位同袍已经中箭倒下。他看清猛回头的年轻孩子满脸惊愕与愤恨,以及密密向他而去的箭矢。 正在将利箭射向同袍身躯的厉重威属下军众,猛然看到一个跛脚奔来的人影,身姿晃动成可怖的姿势,双臂张开如巨鸟羽翼,覆在年轻的将军身前,凄厉地大喊,“疼呀!不能呀!” 在第四支箭刺入后背时,意识逐渐空白的阿端仰头向天,心里想的是:他还是个刚没了爹的孩子啊,他会疼。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 第9章 跪宫 漏壶中四合如意纹的铜箭缓缓浮出未时刻度。 跪在暖阁内的少年低伏下身子,声音里带上一丝哭意:“陛下躬行操劳于国是而至龙体抱恙,臣恳请为陛下侍疾……” 一言至此,少年哀哀流下泪来,动情之处言语中便失了些微分寸,“陛下既是臣的君父,也是铮的叔父,臣只想叔父快些好起来!” 说罢伏在地上呜咽不止。 莅王之母息太嫔是明宗后宫中一等一的美人,莅王及其诸子均是标致瘦俏的瓜子脸。 此刻源铮面容哀戚,更有梨花带雨之态。 站在账外的内监王安打量之下,源铮两弯浓眉下是俊秀丹凤眼,眼尾纹路微微上翘,鼻梁端方圆润,嘴唇短而薄,确是唇红齿白秀丽异常。 他心中冷笑一声,都说男生女相是天子相,莅王满门即将面临的遭遇可绝非如此,此子实在是命苦。 “郡王慎言。陛下与郡王虽属皇亲,却更是君臣。” 一线女声自明黄帷幔中飘出,虽然未见其人,源铮仍然疑惑为何这语调中毫无悲伤只有阴冷刻薄。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帐中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陛下骤然有疾,朝议如沸之际,作为郡王更应当避嫌才是。侍疾,本是妾等妇道人家应尽之份!” 今日本是例行朝会,众官依例列队序班于皇极殿外,却不想内监王安急匆匆赶来,言三十九岁的皇帝忽然中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得以帐幔遮蔽御座,举凡大小事皆由厉昭容与内监王安请帝定夺后再行下达。 源铮自巳时得知消息入宫求见,在皇极殿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才被带进暖阁内,却发现皇帝和宠妃厉昭容均身处重重帷幔之内。 自入内见礼问安,他的皇帝叔父从头到尾不出一言,甚至听不到声息。 今日一切所见所闻均超出一个十三岁少年所能洞察领悟的范围。 他只是莫名恐惧惊惶,想念起自己远在北疆抵御突伦的父亲。若父亲在,他定能妥善处理当前乱局,也能保证自己皇帝叔父病好如初吧。 “王安——” 帐中的女声悠长慵懒,带着对十三岁敌人的轻慢,“送郡王出宫吧!” 源铮在内监搀扶下木然起身,跨出暖阁的一刹不禁打了个寒噤。 候在廊下的伴当乔公山立即快步上前,将一件紫鼠皮大氅给他披上,又将领口处着意紧了紧,才携着他向王安轻轻施礼离去。 宫门外站立着朝会后尚未散去的群臣,突然遭此意外,朝局或将大变,谁也不敢随意离去。 眼见源铮自皇极门出来,人群逐渐向他围拢,都想从他口中探知天子究竟境况如何,以窥得其中深意,为自己谋划前程。 谁也不防身后有人阴恻恻地尖着嗓子道,“诸位大人稍安,郡王已在暖阁内见过圣驾,龙体……暂时无恙。” 内监王安的声音一贯尖利刺耳,在料峭北风里甚至带了一丝沙哑颤抖。 众人聚集在源铮身上的注意力刚被他拉回来,却见王安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返回皇极门,纷繁复杂的目光交织下,没有人注意到老内监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里,额头上已是汗珠密布。 近午饭时,雪下得愈发紧了。 雪片更大了,向下落的力道似乎连偶尔的寒风也吹它不动,砸在脸上眼上竟也有了些分量。 候在三晖堂外的几个婆子不由紧了紧交握的袖笼,更是把身子往门口的帘子上挤了挤,想要挣一丝屋内的热气。 屋内响起一阵老人的笑声。 卫府主母沉静柔婉的声音道:“暖晴这么个小人儿,摇头晃脑跟我学太医的话,什么十药九芪,活脱脱一个老夫子模样。” 屋里的丫鬟妈妈闻言,联想到玉雪玲珑的小姐那副模样,也低下头忍俊掩口。 卫夫人本是带着讨老太太喜欢的目的来的,见女儿用心调制的参芪五味饮颇得老太太心意,扭头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站着的丫鬟绿涟,绿涟会意,笑盈盈地捧出一卷手书奉给老太太:“二爷新临的字,配着今儿的天气,很是应景,特意让带来给老太太看看。” 卫老夫人身旁的迟妈妈嘴角衔笑,忙走过来同绿涟一起打开手卷,简短的几行字,龙飞凤舞,临的正是书圣的《快雪时晴帖》。 看到最钟爱的孙儿所临的字,卫老太太眼里激赏之色一闪而过,却故意蹙起眉道:“晔哥儿还小,笔力尚不足,不要急于临这行书,免得心思也浮浪难拘束。” 口中严厉,却掌不住眼睛中的宠溺不断流露。 迟妈妈见众人变着法哄老太太高兴,自己也忙凑着趣道:“啊呦呦,别家的少爷不知道,咱们家的晔哥儿,读书习字自幼是老太太调教的,这笔下的功夫满京城里恐怕数得上前十——啊,前三了!” 老妈妈颤巍巍伸出三根手指,刻意做一个口误反觑着坐在上首的老太太脸色,卫老太太不耐地白了一眼,面上却满是自得。 卫老太太原是陈州文家的大小姐,文氏自前朝起便是读书世家,一门出过五个状元,三个帝师,先帝明宗曾称文氏一族为“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老太太早年未出阁之时,三岁能读,五岁赋诗,是名满京都的才女。 眼下卫老太太的一母胞兄文九盛老爷,正是当今帝师,领礼部尚书职,三次被天子钦点为科举主考官,可谓门生故旧满天下。 众人又笑着说了一会,只见锦缎绣竹叶梅花的门帘一闪,卫夫人身边的翠漪悄然进门,附在她耳边一阵耳语。 卫夫人眼色一敛,旋即如常。这一幕却被卫老太太看在眼里,口里吩咐道:“眼下也该摆饭了,哥儿姐儿还小,我也不留你在这儿了,迟妈妈——” 却见迟妈妈不知何时已进了里屋,捧出一个铜胎珐琅彩鹤鹿同春手炉放在卫夫人手里,“刚加了些炭,夫人出门用着正好。” 眼见着卫夫人含笑拜别,携了一众丫鬟婆子走向别院。 卫老太太才轻叹一声:“自来我就知道他们林家人要强,我这儿媳也是如此。” 她茫然四顾,眼中满是哀戚疑虑之色,有些吃力地自榻上站起,“罢了罢了,费尽心思哄着我做个老糊涂,我就好好做个老糊涂。” 一面说,一面由着迟妈妈携着步入里屋,拄着紫檀手杖的双肩愈发佝偻苍老。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 第10章 风雪 “管事的已经用家里的轿子将郡王接回来了,眼下正在二爷屋里。” 翠漪见主母面色不虞,犹豫了一下接着低头回话:“今儿个早上就下了雪,郡王跪在皇极门外求见一直没人答应,乔公公劝不动就只好陪着他一起跪。等咱们的人去的时候,主仆俩都成了雪人了。管事的把郡王抱上车的时候,连喝口热茶的劲儿都没了——” 绿涟牵了牵翠漪衣袖,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两人抬眼看主母,卫夫人眼圈红红的不辨悲喜,脚下却走得更快了,“去宫里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吗?” “人是和郡王他们一起回来的,但都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这两天的例行朝会全部取消,文武百官和皇亲内眷的入宫申请也一概不允。” 听得下人回报,卫夫人面上忧色更盛,“这几天发生的事,我总觉着处处透着不对。拿我的牌子,让外院管事纠集府中好手看好门户!”忽又顿住脚步叫回方才领命的人,“去把宜秋也接来府里,不许她到处疯玩淘气。” 卫府二公子卫承晔的居所离卫老太太最近,日常暖饱冷热一概都有老太太身边的婆子丫鬟来回看顾,可见幺孙在老太太心中的分量。 卫氏本是武将世家,卫老太爷追随明宗北御突伦西克土奚律立下赫赫战功,赐爵忠武侯,死后配享明宗庙庭,卫氏一门也因之煊赫至极。 自第二代忠武侯卫景林携世子卫崇暄驻守西陲后,卫老太太再不许二公子继续习武从军,誓要卫家出一个自己亲手调教的文状元不可。因此,卫承晔方过了两周岁,卫老太太便将自己所居院子单独辟出一块供承晔居住,并亲自手书一方匾额“万卷斋”,取其读书劝学之意。 雪粒子一阵紧似一阵,扑簌簌打在金丝楠木烫金字的“万卷斋”匾额上。 “咄”地一声,一支羽箭自房内射出,抱厦入口曲脚香几的云纹牙头应声射落,供着一抱疏梅的香色海棠花样釉瓶剧烈晃动几下,终于自几上跌落,一地狼藉。 在门口垂首听使唤的丫头们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低眉顺目地收拾完地上残物,将无头羽箭重新奉回房内,再度垂手恭立一旁。 百无聊赖间,卫承晔再度缓缓抚摸擦拭手中的金线乌弰弩,这是父亲赠与大哥和自己的兵器,是祖母唯一允许他留存的“武人之物”。 少年以手缓缓擦拭金乌弓脊,圆润稚嫩的脸盘上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怅然。听到一声轻笑,他转头向内望去,两侧腮下鼓起的两团圆润婴儿肥却透出与他神色不同的几分稚弱憨态。 卫老太太一日三餐各类小食滋养下,这位雪团一般的卫府二公子自小圆嘟嘟一副富贵小书生模样,并不似武将世家出身的后生一般,自小在兵器兵法里摸爬滚打得粗糙暴戾。 隔着一组素面三折屏风,暖塌上被锦被团团围住的少年不舒服地蠕动两下,才撑起肩膀起身,“嗤”地笑出声来:“快……收起来吧,祖母知……知道了定要冒雪过来罚你!” 在宫门外跪了半日全身都冻得失去了知觉,源铮自被卫夫人接回后就安置在承晔房里,连着被灌了三碗浓浓的姜汤,身子倒是行动如常了,只是舌头仍然有些打结。 因经常出入卫府又深得老太太庇护照料,他也随卫承晔称卫老太太为祖母。 承晔忙上前将源铮按回榻上,将锦被在他颈边一番塞掖按压,直将他裹得只剩一双无奈的笑眼露在被外。 “知道你无聊——”承晔忽然灵机一动,一脸神秘地自最上一层的书格里拿出一卷《大宸西北驻军图》缓缓打开,看得源铮眸光一闪。 卫承暄北征突伦之前悄悄托府卫复制了一份行军地图给自己的“武痴”弟弟,天知道他打小每日要做两份功课,读书习字交给祖母,暗地里自己偷偷读兵法练弓槊。 这次突伦骑兵压境,这家伙竟然为他寄了一份御敌作战设想,出自十三岁少年之手的克敌之法虽然稍显稚嫩,却也让卫景林惊艳不已。 “京都已经入冬近两月了,北疆到了九月就开始下雪,现在更是天寒地冻。突伦部众在这个时间一般都会躲在帐子里避免外出,此时压境发起战事真是让人费解……”眼看着挚友又陷入北疆战局推算冥想中,源铮不由一阵苦笑。 身为拥重兵守西陲的当朝王室之子,他很早就学会观察和认清朝局走势,将真相藏在伪装出的稚嫩和木讷之下,以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免于成为众矢之的。 为了掩藏锋芒,他精于诗画琴艺,甚至在京都年少公子中颇有些才名,而于兵法武功却必须一无所知。 此次他的皇帝叔父骤然重病,朝中几股势力交缠涌动,还有远在北疆所图不明的厉重威……这一切事务纷乱叠沓,超出他的消化能力,隐隐的暗流和威胁不断在心头泛起警惕焦虑,他却仍然一筹莫展。 正思量间,听得窗外廊下一阵窸窣,外间丫头轻喊一声:“夫人来了!” 却见卫承晔的身影自画案那端迅速跳到书格架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摊开在案上的《大宸西北驻军图》放回最上一层书格内,又抽手随意拿起一本书作吟读之状。 他嘴角一弯,这个弟弟自开蒙识字以来就需要一面假装苦读诗书以安慰祖母和母亲要他科举入仕的心愿,一面却威逼利诱父兄和府卫私下授他兵法拳脚。 唉,他们俩是何其相似的人哪!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 第11章 诡局 太医院正提着药箱自皇极殿西次间的暖阁内退出,退到门槛处仍然在不停打躬作揖满脸唯唯诺诺,浑身提着架子做出一脸四平八稳状。连着穿过两道抄手游廊走出正极门外,四顾之下确定身边没有脸熟的内监了,才一口气泄了下来,浑身冒汗直打湿了贴身的袄子,两腿也发软到只能仰仗小童搀扶。 当今天子近几年迷恋修身仙法,每日于暖阁中打坐名曰通仙炼坐,日常进补之物以厉昭容所献“仙丹”为主,太医院已成了清冷衙门,每日只周旋于后宫妃嫔和皇城外的贵戚之间过活。 此次天子骤然中风,王安只让太医院每日进献滋补参汤。然而这每回送参汤的差事做完,他都能吓得七魂出了六魄。 “厉都督何时班师回京?现在每耽搁一天,风险就大过一天。送参汤的太医怕是已经起了疑心了!” 带着贲张怒气的话语从王安一贯恭敬和缓的尖利嗓音中发出,让人十分不悦。 “别急呀!” 一把柔夷挑开明黄帷幔,厉昭容微微侧身走出帐子外,缓步轻抬走到窗下,倚着明黄引枕斜靠在香榻上,身旁的案几上堆满了明黄封皮的奏表和御用茶具,是平日皇帝坐惯了的位置。 坐定了之后没忘理了下裙摆,才懒懒地抬眼斜乜向站着的王安,见他满脸怒意毫不掩饰,倒也并不生气,反而将手中一纸素笺往身前递了递,放在身侧案几上。 “喏——今日刚送到的!” 王安仍未收敛脸上怒意,却快速移步上前一把抓起案上信笺,一屁股坐在暖榻另一端就着窗外明亮的雪光看起来。 厉昭容眉毛挑了挑,心想此人如此狂悖无上,事成之后一定要除掉,面上却微微笑着看向王安。 “都督若想登上大位,必须清除帝位承袭序列上的两个人——莅王和延陵郡王,此是破局应有之意,不过——” 王安略微沉吟,面上怒色已尽自消去。当今天子年方而立,膝下仅有一女,尚未生子,皇位继承序列上看,合法的继承人就剩下两个兄弟了。 “信是半月前所写,彼时都督行营已至遏索南麓,骑兵快马先行,算来三日内便可抵达皇城下。”厉昭容已将王安面色的变化尽收眼底,也不着急接他的话。 “延陵郡王本性嗜好杀戮,原本在陛下面前就不得脸,听说最近还带先帝所赠的浮图三卫劫掠了土奚律一个小部落,如今大宸国内朝局纷乱,万无必要得罪土奚律,此举可是大大的不妥。”王安的思绪已经铺开,阻挡厉重威上位的两个合法继承人序列里,延陵郡王是可以轻易打压的。 “延陵郡果然跋扈!去年对本宫大不敬被降爵在先,如今看来是要重蹈覆辙了。”厉昭容心想,这王安果然有些手段,若非对自己敬畏不足难以管控,事成之后倒是替自己弄权的一把好手。 “昭容可假陛下之手遣使申饬,不妨将此事做大,以恶意寻衅破坏邦交为名令其禁足自省三月,降爵为延陵国公。并下令即日召回浮图三卫至京都,没了铁卫和爵位,延陵国公便是没了爪牙的老虎,毫无威胁可言了。” 王安轻轻折起厉重威手书,恭敬地奉还给厉昭容,面上怒色早已不见。 “依照重威信中所说,已遣亲卫至怀远以谋反罪处置莅王满门,那眼下就只剩京城这个人质了。” 厉昭容起身将手书投入暖阁中央放着的错金流云纹龙首博山炉内,眼看着它烧成灰烬。 “今早卫府的马车在宫门外接走了铮郡王,撒出去的耳目方才来报,他们人现在仍在卫府,强行拿人怕是很难。” “这孩子必须要除掉,莅王一脉不除尽,禅位给重威便会横生许多枝节。” 古来常有重臣见主少国疑逼迫其禅位的,但是,源铮那孩子一旦继位,最先得势的必是莅王亲近的卫氏、林氏,哪还轮得到她的弟弟。 “假借圣上口谕召其进宫侍疾,返回的路上什么不好做,马车惊了,匪盗劫了,常有的事。” 将海棠同春明瓦窗子推开一线,有清冽冷风快速钻进屋内,厉昭容抬手抚了抚鬓上被吹乱的发丝,神情恬静——这种生杀予夺,低眉含笑间决定他人甚至一个家族生死的事情,做起来会上瘾。 入宫二十多年,她就凭着这股子狠辣劲儿争宠夺权,连皇后和贵妃都斗下去了,她怕什么? 她自小便最爱听勾栏瓦肆里讲前朝的吴昭仪,以商人之女的身份,最终登基称帝,这成了她自幼年以来的夙愿。届时姐弟两个独揽天下大权,江山分她一半,她也做个女皇帝来过过瘾。 “我怕铮郡王已起了疑心了,毕竟是个孩子,哪怕如何刻意韬晦藏拙,这么多年了,杂家可从未轻视过他。况且,他是事发以来唯一一个进入过暖阁稍间的人——” 一线冷风吹起御榻前轻柔的纱幔,只那么一瞬,空空如也的御榻就被平静垂落的黄幔遮盖了。 皇帝并不在他们手中——这个天大的阴谋,瞒不了太久。 “你撒出去的人找到皇帝没有?张平也不知道?” 厉昭容面上涌起不耐,这是他们此番谋划中最大的败笔。那被她下了毒已经命悬一线的皇帝,原本只需要安置在寝殿将养,只待她弟弟班师回朝下诏禅位便是,却与前日夜里的寝宫中忽地消失不见了,害得他们只得谎称皇帝中风无法见人才罢。 “此时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这几日我一直派人盯着张平,发觉那老狐狸也是心急如焚,自打知道皇上中风便像没了头的苍蝇一般四处找太医献药方,今日这太医也是张平荐来的。” 王安提起此事仍不免汗水涔涔,皇帝落到有心人手中,将他们的阴谋如法炮制就完了。 “只要不在张平那老狐狸手里就好,如今宫里除了张平,没人能翻出天来。宫外么,就剩卫府里那几个妇孺老幼了。” 王安想起厉重威方才的密信里提及,两月前大军在怀远开拔,冯斯道便嘱咐卫府的暗线对卫夫人动手投毒,此人一死,其余老的老小的小更是不成气候。 “那便直接到卫府拿人,莅王是谋反了的,卫府的人若是敢抗命……哼,私藏谋反罪人外加阻止朝廷拿人,这可与谋逆同罪论处罢!” 厉昭容忽然转头抬高声调,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 所求的权力顶端已经近在咫尺,此时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昭容所虑甚是。耳目已来报,林世蕃的独女也被接往卫府了。” 便是厉氏成功上位,林、卫两家也是届时必须要面对的敌人。眼下唯一未被控制住的只有林世蕃一人,只有控制住卫府众人,才好用来拿捏林世蕃。 自己拼却九族为之一搏的泼天富贵在眼前,辣手狠厉往前一步就赢了。王安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想。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 第12章 冰石 正屋里厚厚的锦绣梅花棉帘子一动,绿涟呵着手进来,帘子一角被风噎住忽闪了两下,几枚雪粒子也被带进屋里来,旋即被室内温暖的空气包裹,消失不见。 见正屋里没人,绿涟熟练地进入东稍间,果见卫夫人倚在临窗的暖榻上,手里正捧着一个绣绷子。 绿涟轻巧地凑上前去,口里啧啧称赞道:“二爷真是,人家都喜欢个玩意啊,梅兰啊,山石美人啊,咱们二少爷偏偏喜欢塞外的雪和马,也得亏了夫人您的针黹活儿,才能出得了这样的手艺。” 卫夫人抬首,目光怔一怔,似是被窗外的雪光刺了双眼一般,“我这个晔儿啊”,她轻哼一声,又起手慢慢拈针刺入白色缎面。 “卫氏和林氏所生的儿子,便是个儒生,怕也是个会动刀枪棍棒的儒生,这么多年也难为他了。说来也是咱们老太太的执念,她是怕——”卫夫人的话戛然而止,轻叹一声又低下头去看绣绷,敛去眼中的忧虑之色。 “你说铮郡王没见到皇上?不是说就郡王一人进了暖阁面圣,王安还送出宫门安抚了朝臣们吗?”卫夫人忽地想起一事。 “是,婢子亲耳听郡王说的,当时暖阁内御榻以黄幔遮蔽,只听到厉昭容答话。房内只有王安一人服侍,从头到尾没有听到陛下回话,也没见到过陛下。”绿涟谨慎答道。 卫夫人满脸狐疑,心莫名地往下沉,天子骤病凶险难测,宠妾在旁手握权柄,北疆大战而外戚执掌重兵,她听说厉重威以增援为由调出京畿卫赶赴北疆,此刻京城中留守军力已然十分薄弱…… 凡此种种,绝非良兆……林家世代镇守西南,她虽为女流,却也心知前线战事受朝局的牵扯何止一点? “昨儿派出去送信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昨个安排妥当,申时末就出发了!分了两路人,一路往北去找老爷,一路往南找舅老爷,坐骑都是府里养的青海骢,一人带三匹马,脚程快!” 绿涟顿了顿又补充道:“原本凭卫府和林家的关系,也能拿到兵部的堪合,持堪合走驿站递消息最快,但如今外事纷乱,不敢冒险。” 卫夫人颔首,重重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绣绷放在榻几上,“你素来思虑缜密,这次想得也很周到。” 自夫君和长子开拔突伦前线,她便连日里心神恍惚躁郁,几日前更是添了咳血之症,也不敢与家中老小提起,以免徒惹牵念。 雪光映上明瓦窗子,卫夫人的脸色在亮光下愈显黯黄憔悴。 作为夫人身旁第一得脸的丫头,绿涟自然知道她方才叹的是什么,忙乖觉地上前挑起话头,“婢子亲自将郡王送到万卷斋安置了,乔公公暂时住在前院西厢房,屋里也烧了地龙,我刚去又添了几个火盆,看着他喝了一大碗姜汤才过来的。” 看着卫夫人脸色,绿涟目光一瞬,看了眼放在榻几上小茶盘中的冰石梅花杯,用手试试温度,拿起旁边小铜炉上坐着的乌银镂花汤瓶重新沏了热水,轻轻奉到卫夫人手中。 “翠漪方才回说,府里派到潞州的人已经回来了,乔公公身世很好打听,他原是乡塾里的先生,地方上有些才名的。先帝鸣凤四年,淮南遭了水祸,他一家老小全没了,只救出一个独女。两人相依为命来到京城投亲,找不见原本的亲戚,女儿也在街上走失了。乔公公在西市街上找了两年,如今还有人记得这事,说是走失时穿的一身青绿色衣裤……” 绿涟觑着卫夫人面色,不敢继续说下去,却听得卫夫人恍然道:“难怪了,暖晴那时刚懂些事,夏日总爱穿着碧色衣衫跟着晔儿他们摘莲蓬,乔公公便贴身护着,我道是担心铮郡王呢——也是从那年开始吧,他每回来都不空着手,变着法儿给两个孩儿带东西,虽然都是些小物件,我还是能看出来他对暖晴颇为照拂。” 卫夫人颇有感慨之色,默了默,复又扭头对绿涟,“你接着说——” “后来……后来一个老内监见他冬日露宿街头差点要冻死,便把他带回宫里……再之后,他便一直在宫里呆着。因见乔公公一向本分守礼,兼读过书有些见识,便被分到莅王府上侍奉。原是跟着莅王世子的,那年世子……不在了,便被遣往京都照料铮郡王了。” 因是言及两家的伤心事,绿涟声音也渐低不可闻,带了些哽咽。 卫夫人看着绿涟拭泪,略微有些出神,“去吩咐厨房多做几盏参芪五味饮送到前院去,跟乔公公说,是暖晴特意给他做的方子。” 半晌恍惚,卫夫人捧着茶抿了一口,端详那冰石杯上的梅花纹样,“你也在我跟前服侍这么些年头了,又颇通医理,年前我有这湿热之症,也是仰赖你和冯先生特意做了这冰石杯,我用着极好……” 她短促咳嗽几声,口里一股腥甜气,知道又咯了血,便胡乱拿着帕子揩了,接着说道:“你和翠漪打娘家时便跟着我,你素来机敏稳重,不比翠漪那傻丫头,不知变通。自来我对你便更亲厚些,这回等到老爷班师凯旋,我便亲自找莅王殿下提亲,将你与冯斯道的亲事定了。” 绿涟双肩一阵颤抖,含泪跪倒在地,“夫人,婢子对不住您……” 话未说完,只听外间一阵凌乱的脚步,冷风裹挟着帘子外的雪粒子扑进室内,卫夫人皱眉打了个寒噤,只见一名外院老管事急哄哄地跌进来,头重重地磕在榻前的脚凳上,“夫……夫人不好了!宫里来了人,乔公公被打伤了!” 冷风翻卷起绣绷边上的白色绸面,上面是二少爷前几日吟诗有感所作的画:满川飞雪,冰海凌风,着金甲的将军提槊当胸英姿凛然,槊尖隐隐有殷红血色,胯下五花马汗气氤氲,马毛间有雪化作碎冰,金甲和冰晶在阳光下煜煜闪光,如天神临阵,当者披靡。旁有已绣完的诗句,文氏天下一绝的笔法写就,字字铿锵,削金碎玉——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 第13章 铁券 “翠漪姐姐来了!”守在门口的小丫头一边打帘子一边禀报。 屋内的林宜秋向卫承晔耸耸肩,“这次是真来了,不是我。” 宜秋是十足的美人,最美的是一双剪水眸子,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只是打小喜爱刀枪棍棒,不喜胭脂女红,浓浓又修长的眉毛从未扫过螺黛,却已隐隐露出英武之气。 她素来不喜在衣饰上留心,因此只将一把青丝缵起至头顶,挽了简单的螺髻,压发的钗环步摇一概不用,只将几颗拇指大的滚圆南珠嵌在发带上。一身杨妃红的窄袖长袍裹在身上,简洁华美不可逼视。 卫承晔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自家的促狭表姐,方才她假托是卫夫人来了,直把正在研摩突伦前线战事的他吓得一阵手忙脚乱。 现在听得是母亲的贴身大丫鬟来了,忙不迭将三人面前画案上的《大宸西北驻军图》第二次收回到最上一层的书格上。 翠漪一眼看到源铮长身玉立站在画案后面微微笑着,只在贴身中单外罩了件青色夹袍,不由急切问道:“郡王怎不在暖榻上,天寒地冻的又跪了半日,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源铮闻言话未先说话耳朵却红了,卫承晔撇撇嘴先说道:“秋表姐一来他就闹着要起来,我哪拦得住。” 他这个朋友近来怪得很,明明两人一起有说有笑的,秋表姐一来他就一副沉默寡言的无趣相。 “这么大的风雪你又跑去宫门口跪了?”宜秋心里一阵火起,一步走到源铮身前拉他到暖榻上坐下,丝毫未觉察到源铮的颈子上也遽然一片胭脂色。 翠漪倒是什么都看得明白了,但眼下不是照料小儿女心绪的时候。她急忙向身后挥挥手,进来几个侍奉的丫头子,“伺候三位公子小姐穿衣服,我们去三晖堂见老太太!” 三人一路笑闹着到了三晖堂,发现今日祖母房内的气氛不同往日。卫老太太身着往常年下进宫谢恩才见穿的一品诰命服,在明堂正座上坐了,右手抚着紫檀手杖上的兽首严妆以待。 翠漪将三人送到之后,站在下首郑重朝老太太行了礼,眼见老太太向她凝重点点头并以眼神示意,才急匆匆地退出门外去。 卫老太太看了一眼迟妈妈,后者会意转身进入房内,须臾捧着个福如东海雕漆填金托盘出来。 卫老太太小心翼翼捧起托盘上绿色瓦状的物件,唤过源铮上前,一脸凝重地交给他。 “这是太祖皇帝御赐给卫家的丹书金券,开国上百年,如今有这开国辅运铁券的人家,全天下数不出十家,你在手里捧好了!我看看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东西敢把你怎么样!” 源铮听了卫老太太的话,这大半日萦绕在心里毫无头绪的疑惑和恐惧已然明朗了六七分,心内反而沉稳下,先不着急去接,以郡王面见皇帝之礼下跪叩首,以手齐额拜下去,卫老太太也手捧铁券起身侧立避过大礼,一老一少方才交付了这卫氏家族百年荣耀肇始的宝物。 卫承晔和宜秋早已迫不及待凑到源铮身边一起观摩这家族宝物,铁券捧在手中沉甸甸的,近处才能看到如筒瓦般隆起的面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金色的字—— “朕观历代有父及其子,兄及其弟,皆为佐运之良臣者,心甚嘉之,然世不多见。朕起自陇右,驻兵河阳,尔以所部来附,如履平地,乃克艰险,定王事。继而两平敌国,勋绩着焉。从征中原,多效劳力。今天下已定,论功行赏,朕无以报尔,是用加尔爵禄,使子孙世世承袭。兹与尔誓:若谋逆不宥,余犯死罪,尔免二死,子免一死,以报尔功。勤劳以立事,恭俭以保禄位,尚其日慎一日,则富贵永延于世矣。” “一直未能进宫,我只牵念叔父和湘君,不知叔父的病情到底如何了,湘君毕竟只是弱女子,若厉氏企图对她不利怎么办?”皇帝膝下仅有一独女,嘉和公主源湘君,自幼与堂兄源铮交好。 “厉氏所图无非是皇权,嘉和公主应当无恙。”卫老太太眉心微皱,言下之意公主在皇权博弈中无足轻重,因而恰能保全自身。但近些年已经十分病弱的皇帝定然是躲不过灾厄的,前日厉氏托词皇帝“中风”,几乎已经可以断定皇帝已被人控制住。 源铮闻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和这位皇帝叔父,更多的时候是君臣关系,叔侄的关系只在极少数场合为了演出天家亲情的戏码之时才会有,原本就稀薄的血缘早已被冲淡。但到了此时,想到他可能随时罹难,自己仍然满心惶惑。 二人这番话说得宜秋猛然一惊,这两个月以来,京畿周边兵力调动异常,她一早便修书报与父亲知晓。十几日前林世蕃便在家书中嘱她暗中联络京中旧部,防止厉重威异动,并暗示她保护好源铮郡王及姑母一家人。毕竟厉氏姐弟早已与莅王一脉水火不容,此番北征突伦必然会对莅王不利,素与莅王亲厚的卫氏父子难免会被殃及,届时在京都的卫府众人也会是厉昭容的眼中钉。 “来卫府之前我已知会父亲在京都和附近的心腹旧部,如果宫中和府中有异动,他们立时便可过来支援。”宜秋觉得嗓子眼里发干,那些所谓旧部,近些年大多已被架空或者冷置,当前京畿兵力已被厉重威调走大半。 承晔轻声念叨了句:“希望爹爹和舅舅能尽快返京收拾乱局!” 这些年所谓莅王、卫氏、林氏的心腹旧僚,多半是这种待遇,房内一众人都心照不宣,因而,宜秋的话并未让他们心中负担有稍许减轻。 “晔哥儿,你来!”卫老太太默了良久,方唤过幺孙到面前,一面从托盘里又拿出一样物事来。 林宜秋和卫承晔对此物却更为熟悉,年节间林氏和卫氏祭祀宗庙之时,这狮蛮纹金带乃是摆放于供桌上的重要物件,不似开国铁券一般常年珍藏匣内寻常人难得一见。这是一条先帝御赐宝带,由十二枚方銙串联而成,方銙上镂雕加阴刻一名武士逗弄一头吞云吐火的宝狮,地上遍撒金锭、彩球,每一枚方銙上武士和狮子的姿态都不同。“先帝曾说,犀近角,玉近石,惟金百炼不变,是为真宝。这狮蛮纹金带是明宗皇帝御赐与林氏和卫氏,以慰两家人忠勇报国之举的。你拿好它,先帝御赐的圣物在手,姓卫的和姓林的可不是随便什么破落户都能拿捏的!” 一向温雅娴静的卫老太太话音里竟带了肃杀之气。她的长子也死于明宗西征,如今幼子和长孙仍在北疆为大宸殊死一战。林世蕃的两个儿子葬送在西线和北疆,只余一个独女。卫氏和林氏家族百年忠烈与荣耀,决不可陷于内宫毒妇之手。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o≦) 第14章 餐虏 卫府正门外青石街上,漫天雪屑盘旋飘落下,密密麻麻站满了玄甲红氅的羽林军左吾卫。 卫夫人身披一袭大红昭君套站在檐下,身姿挺拔面色凌厉,像一株傲然临风的广玉兰。 只一眼就看见仅着一身单衣瑟缩着身子跪在阶下的乔公山,头上沾着灰色雪泥的血迹凝固成深黑色的痂,人已经失去了知觉,被几个亲卫丢在墙角。 她跺脚对身后喝骂道:“糊涂东西,乔公公是得皇上信任,亲自委派来照顾郡王的人,就这样丧了命卫府拿什么交代!”说毕带着绿涟连同几个外院管事赶忙上前,把备好的大毛衣服细细裹在乔公山身上。 对于卫夫人暗含深意的话,王安和身侧几个左吾卫头目恍若未闻,而几个勒马站在后排的军士则眼神瑟缩了下看向王安。 “乔公公是犯了宫规还是得罪了哪位贵人?竟然要劳烦王公公亲自带左吾卫来卫府拿人。”卫夫人语气平静到十分,话是问王安的,眼睛却只注目在乔公山处,蔑视之意谁都看得出来。 王安心中泛出阵阵苦味,眼前的卫林氏分明已经猜到厉昭容姐弟的真实意图,她隐忍不发假作懵懂不知,却用无关痛痒的一句问话交代了他越俎代庖拿人的破绽,以此提醒随同前来捉人的左吾卫此事不合规制,可能会引祸上身。 王安心下一横,“厉都督千里军报,莅王谋反,按律需要缉拿其子源铮收押受审,杂家是奉命拿人!” 皇帝已经“中风”,无论是假借口谕还是下旨都不可能,自己能够凭仗的,只有身后的左吾卫将士。趁着卫府尚未布防仅有老弱妇孺在家,强行将源铮带走,想来卫夫人一介女流也无法阻拦。 何况……王安觑了卫夫人面色一眼,心里笃定冯斯道埋下的暗线已经得手,此刻这妇人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谋反?”卫夫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之事,“莅王谋何事之反,可有罪证?几时谋反?如何谋反?” “亲王谋反自有宗室皇亲裁夺定罪,夫人无需知晓。”王安情知这些问题无法回答,遂冷着脸说道。 “我朝太祖遗训,诸王真有大罪,寻常人亦不得加刑,须到京都面见天子,由天子问讯之后才能发落。何况,莅王是否谋反你也毫无实据,王公公如此行事,请恕妇人难以从命。” 卫夫人催促着身后绿涟,带着两名管事扶起已经失去意识的乔公山往府门挪去。王安一急大喊道:“你敢抗命私藏逆犯!” 卫夫人闻言转身待要开口,却听得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句:“是谁在府门外喧闹搅扰了老婆子清静?” 紫檀兽头杖笃笃敲在刚扫过又敷上一层薄雪的台阶上。卫夫人听到声音心下稍安,抬眼看到一阵紧似一阵的雪花,却不由得忧虑道:“母亲怎么出来了?别冲了风才好,万事有儿媳呢。” “乔大伴!” 跟随老太太一同到场的源铮惊叫一声扑到乔公山身侧,扭头向王安哭道:“陛下病体未见好转,何人诬告我父王谋反,铮愿与其对质!” 卫承晔与林宜秋也一路小跑着跟在身后,听到源铮此话都扭头对王安怒目而视。 王安心下一动已有了计较,忙下了马先朝老妇人道了安,“咱哪有胆子搅扰老夫人,只是接到线报莅王谋反,按律需要收押莅王一门,以待后审。” 卫老太太的长兄文九盛乃是天子帝师,当今皇上年幼丧母是由卫老太太奶大的,从开蒙到识文断字都是文氏兄妹二人所教,每逢年下面圣,皇帝都要以晚辈弟子的身份向卫老太太行礼,如此身份,在面子上他不敢造次——至于往后么,王安再偷眼去看卫夫人,若是儿孙儿媳一朝殒命,这老妪怕也命不久矣,何苦与她纠缠。 王安转身对左右几个左吾卫小头目使了眼色,“既然铮郡王愿意出面对质,就将郡王接走吧。”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拿人,至于带走之后如何处置,卫家的人也鞭长莫及。 “万万不可。”卫夫人已然看穿王安心事,立刻出手阻拦。 卫老太太见状道:“如陛下已定罪责,下旨提审,卫家上下一定遵从,不敢阻拦。若非如此,王公公可别欺负我老婆子年迈!” 后半句刻意顿了顿,面上含威不露,话语里却毫无退让之意。 王安面色沉了沉,今日无论如何要将源铮带走,待到大事一成,这些姓文的姓卫的姓林的各个都要被铲除干净,着实不需要两厢打着哑谜不捅破那层意思,跟这两个妇人纠缠下去眼见是没个头了。 他心头拿定主意,目视身旁一个满面胡须额头上有一条分明的刀疤的左吾卫头目,右手微微向下一压,那人见状心头一动,记起出发前王安的交代:“此行必要带走源铮,若有反抗,可以死活不论。死在外面和带回宫里再行除掉无甚区别。” 刀疤脸头目向身后招了招手,几个兵士出列随他向前。刀疤脸粗暴地格开架住乔公山的卫府管事,任由他瘫在雪地泥水里。 “大伴!”源铮尖叫着撞向几个兵士,飞身扑在乔公山身前。 “愣着干什么?带走啊!”刀疤脸一脚将身旁一个兵士踹翻在地,骂骂咧咧地走向扑在地上的源铮,提起后颈衣领将他拖起来,嫌恶地将委顿在泥水里的乔公山踢开去。 源铮被他这番作为激得蛮性发作,揉身扑向刀疤脸发了疯地厮打,牙齿膝盖手肘无一不被当做武器,死命地打在刀疤脸盔甲未覆盖的身上。几个兵士见状愣在当场,刀疤脸吃痛狠狠地将源铮掷在地上,拔出腰间佩刀便要砍下去。 源铮未及躲开,只看见红色人影一闪,卫夫人生生以手掌握住刀刃,掌心虎口处的伤口森然见骨,不断有鲜血汩汩涌出,身下的积雪瞬时被染做一大片红色,并仍在一点点变大。 天地间瞬时全部被染成红色,人群掠过他身畔哭喊愤怒着朝卫夫人奔去,又有几个身影自他身后折返回来,推搡厮打着惊吓之下呆立一旁的左吾卫士卒。恨意之下牙齿咬破了嘴唇,一股咸腥滋味充斥在齿缝间,他一边死命拨开身边的人众一边喊道:“找太医……找大夫!快!” 卫老太太愕然捂住胸口,他看见刀疤脸被源铮一头撞离地面,待他再度起身之时,承晔一跃骑在他颈上,那斯文俊秀白皙如雪的年画娃娃般的孩子,手中拿了一条狮蛮纹金带,用膝盖和手里金带上的方銙,狂叫着戳刺那人面孔和眼睛。对方倒地之后他仍不解恨,用牙齿撕烂了那人的脖子,直到老太太令众家奴围将上去按住了他,犹自能听到他喉咙里和着血液的呼呼狂啸。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o≦) 第15章 斩衰 盛怒之下宜秋和源铮自几个军士手中夺下横刀,在混乱的左吾卫兵士之中左冲右突,仅两次下来,便有数十人跌在地面,其余众人再不敢向前造次。 余下这群人本不是厉氏亲信,只是被王安以重金利诱前来,根本不知为了何事。此番下来已知此行大大不妥,又见卫夫人受伤,卫家少爷已经变成吃人的恶魔,加上杀人如砍瓜切菜的源铮和宜秋,二人直如索命的黑白无常一般,众人纷纷下马求饶作鸟兽散。卫府众人一面手忙脚乱拥着受伤的夫人回府,只来得及命府卫严加防守,任由一群惊惶失措的左吾卫军士散去了。 如此直至第二日早间,宫中未有第二拨兵士前来卫府索人。 隔着门板闻着门前阶上未及打扫的血腥气,候在卫府外院上的一个八字眉的年轻小厮身体抖了抖,已经开春了他还是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不知是不是被门外的血吓的。 “所幸咱家文老太爷前几个月乞骸骨回乡了,避开这一场大祸!” “你这杀才,这时候还担心文老爷!”颌下一缕鼠须,眉目间全是精明的一个管事不耐烦地踹了八字眉一脚。 “白日里是厉昭容派了王安来要铮郡王的命呢!厉重威八成是要谋反,皇家的人还能留?那位,眼下可是在咱府里。”鼠须管事张望四顾,确认无人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道。 八字眉被提醒之下更是吓得够呛,仿佛被虫子蜇了一般跳将起来,顿时口齿也不利索了,“那……那怎办?夫人她……可还养着身子呢呀!” 门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二人不禁隔着门缝向外看去。 京都早春风大,加之朝事纷乱,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少有行人,风吹着灰白色的尘埃让冬日上午的阳光已然有了些许浑浊昏黄。稀薄的暖色打在骑马之人身上,他浑身缟素,一脸的风尘疲惫,眼睛里却闪着警惕阴毒的杀气。 “是老爷帐下的郭老爷!”鼠须管事惊叫一声,径自去找府卫开了门,着小厮将他马牵去,将郭孝义迎进来。 “前年土奚律叛乱,老爷和暄大爷平叛回京献俘受勋,他也在府里待过,是以我记得的,是暄大爷的亲随。只是他这一身素白……” 直当日近午时,随着亲军都尉郭孝义带来北疆的战报消息,卫府已挂上了白色灵幔和灯笼,前院正堂摆设了莅王和卫景林父子灵位。卫夫人和承晔、源铮已换上一身斩衰丧服,阖府陷入一片哀声之中。 据郭孝义来报,承暄罹难之前已派出信使以快马送战报,请林世蕃拦截南返回朝的厉重威。 孝义此番带来费鸣鹤咬指血所书的《为天下讨厉逆乱党檄》,尽言厉氏谋逆戕害同袍之事,请卫夫人以卫帅未亡人身份报与京都权爵忠义之家,联合众人肃宫闱、清君侧,诛除宫内的厉昭容。 “此战之后,孝义本欲和费先生一同殉主,只是六万袍泽死不瞑目,这恨如何忍得下。” 费鸣鹤自与阿端之子并几名猎户扶主公灵柩返京都,因脚程慢约要近两月才能到京都,遣郭孝义一人先行快马返回京都报信。 源铮、承晔竭力请亲至北疆迎接父兄灵柩回家,卫夫人勉力忍住喉间涌上的腥甜滋味,强自将精神从昏厥中拉回,思量过后才吩咐道: “如今朝事不太平,郡王定然不能去,宜秋在家从旁协助我,保护郡王周全,便让承晔和孝义一同前去……”手上伤口痛到半边身子发麻无力,她眼前又是一黑。 近黄昏时分,一切准备停当,承晔并孝义一身斩衰领一小队府卫北行迎接父兄灵柩。 仅两日之后,携血书檄文驰马在京都奔走于各府号召忠义之士和林、卫旧部的卫夫人,在京都接头从马上跌落。 回府安置之后便咯血不止,当日傍晚已经神志混沌,夜里躺在床上直着嗓子喊卫景林和承暄,直到次日四更时分,人才没了气息,卫家阖府上下哀恸悲鸣不止。 而此时,她的幺子尚在北行迎灵的路上,对家中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晓。 卫夫人的丧葬仪式很简单,正是朝事晦暗期间,亲友俱在远地,留在京城里往日逢迎的众人也都远远遁去不知踪迹。卫老太太将讣告一概免除,只在家中设了祭台奠幡,下令全府易服。 因暖晴年幼,宜秋仍在京中招揽旧部,便由乔公山辅助源铮以长子身份行楔齿缀足和哭奠之礼。源铮多次昏倒在灵前亦不愿离去,暖晴年龄尚小,只是死命钻在绿涟怀里要娘。 入殓那日晚上,绿涟被发现吊死在自己房内。卫府众人知她忠心,也一起入了殓随葬在夫人墓侧,下葬那日,翠漪数度晕厥过去,她和绿涟一起随卫夫人陪嫁过来,如今主子没了,一个贴心同伴也随她去了,人生里顿时没了依仗。老太太说翠漪是个实心孩子,不够机敏也不够缜密,无法事无巨细替卫夫人打理家事,所以一直不如绿涟受重用。但也好在她迟钝,从未生了怨念,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怜她孤苦,又念她一片忠心,特意让翠漪服侍暖晴。这孩子从小懂事体贴,又没了娘,别人伺候她不放心。 家中骤逢变故,老的老小的小,年逾古稀的卫老太太忽然成了要镇定下来主持全局的人,老太太几乎一夜疯魔,更显苍老。她腰背忽然拱了起来,每次下拐杖都颤巍巍的,全无往日笃笃敲拐杖训少爷的神气,着急起来更是全身都打着颤。跟着她的迟妈妈更是老态毕露,两颊和双眼已经凹陷成了洞,一双苍老的眼睛满是血丝和忧虑,瘦得不成样子。 时光忽忽已过了两月有余。 四月初三,风日渐暖,京都花事烂漫。 京都向北五十余里的岗坡浓烟滚滚,不时有炸裂巨响。 西南路行军大元帅林世蕃率军二十万人阻击厉重威返京,此前一封血书《为天下讨厉逆乱党檄》已经在厉重威所部众人之间传阅。两军对垒之时,林世蕃含泪痛陈厉氏谋逆罪恶,承诺被厉氏蒙蔽之人可以既往不咎,不少将士当即弃甲投降。 犯下滔天罪恶的厉重威部一通战鼓之后便溃败四散,逆贼厉重威并厉氏逆党十余人被当场活捉。 当日夜间,林世蕃带三千精骑会同城中其独女所招揽的八千义士夜闯皇城,老内监张平等人缢死罪妇厉氏,向义军献其尸首。 令所有人深感意外的是,延陵郡王也不知何时自藩地偷偷返京,率领手下五千浮图三卫自东门入京都,几乎与林世蕃同时到达皇城内。两队人马遍寻皇城不见皇帝踪迹,后在张平等几名太监协助下,半日之后才找到了被藏在一所冷僻偏殿的皇帝,其时人已气息奄奄认不得人了。 无奈之下,林世蕃与延陵郡王暂行监国。厉氏谋逆案移交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择日结案上报,此次倾覆朝野的厉氏变乱暂告平息,史称为“壬午宫祸”。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o≦) 第16章 归人 今日奉卫夫人神主至家庙哭奠,源铮由乔公山扶携自家庙返回卫府。门前小厮引着众人到轿厅落了轿。源铮一身素麻斩衰自轿中走出,整个人苍白清冷,两腮上还有反复拭泪留下的红印。 不远处一小队猎户打扮的汉子簇拥着两辆马车碌碌驶来,迎着早上略着了色的阳光,后面那架马车上分明是两具棺椁,粗砺的哭嚎声自马队中传来。 “晔……晔哥儿回来了?”西北风沿着街道自马车的方向呼啸而来,带了十足的冷意,源铮颤着嗓子问道。 卫老太太已然消瘦得不成型,颤颤巍巍得走不快。由几个媳妇子轮流背着自后院到了前厅,几日之间她愈发苍老,因走的匆忙,被风抚乱了的银白发丝在头顶晃动着更显憔悴无助,唇角竟有了涎水流下,言语也说不太清,只是一个劲催促着媳妇子们快些走。 众人的脚步在接近前厅的棺椁之时慢了下来不忍上前,老太太自一个媳妇子背上下来,紫檀手杖重重地向地上一拄,身形却晃了晃。 承晔等人忙奔来扶她,众人都怕她再闻噩耗难以消受,正犹豫间,老太太竟自站住稳了身形,牙关和手指尖微颤着沉声喝道:“便带我前去,见这不孝子!不孝子!” 她的手指干枯瘦削,原本丰腴细腻的面皮如河水退潮般干涸下去,只余一双凸起的眼睛,嵌在布满褶皱的皮肤纹路里。 进门看到两具黑漆棺木时,她开始剧烈颤抖,口水、眼泪、鼻涕全部涌出,仆妇众人见状心酸心疼到了极点。无可奈何之下,迟妈妈不住拿帕子帮老太太揩脸,仿佛抹去这些才能稍稍缓解自己的心痛,妄图止住老太太的哪怕是一点点的痛。 棺椁稍开,因是冬日,加之护运途中几个护卫轮换着不停向棺内注入冰雪,尸身虽然已开始腐烂,但面目仍然依稀可辨。老太太双手往前伸,直到抓住棺壁,身体开始剧烈晃动。 迟妈妈见她忽地伸出右手,颤抖迟疑着要抚上去,禁不住心里一阵痉挛刺痛,却见老太太的手忽然决绝地挥向棺木中那人脸颊,作势要打下去,而手势用的力道在触到脸的那一刻就懈下了,“你这不孝子,扔下我和幺孙就走了!” 卫老太太与卫老太爷恩爱甚笃,曾是京中佳话,卫老太爷为了迎娶文家闺秀,发誓今生只娶一妻绝不纳妾。二人婚后只得一子,直到年过而立才生下卫景林,长子死于明宗西征,家中只余一个幼子。 军爵世家,每次出征前卫景林都会与母亲约定,必要早日凯旋,不使老母日夜挂念,四十余年从未食言过。但今日一朝食言,便是阴阳永隔了。 老太太无力瘫坐于棺椁前,两眼愈加凸出,干涸的眼珠周边已经满是血红色,对身边孙辈的悲声和仆众的规劝声充耳不闻,只不住以杖拄地,笃笃有声,嘴里喃喃道:“卫景林,你不孝!” 如此直至夜里仍然滴米未进,头不自然地低垂下去,待迟妈妈惊觉过来,老太太却顺着她肩膀滑落在地,人已经昏死过去。 安置好祖母才到廊下,有下人前来回话,已经将护灵返京的费老等一众人等均安置在了前院客房。 “费老病情到底怎样?”卫承晔面上难掩疲惫,但幼弱的肩膀却挺得笔直。 “白日里刚下了车,源三爷身边的乔公公便派小的请了大夫来,大夫说是心绪郁结加之严重风寒长期不治,需要小心将养,已经给施了针开了药,小的也派了几个媳妇子并丫头去跟着,料理费老爷的起居。” 卫府的管事多由老太太和卫夫人亲手调教提拔,很是忠心能干,这个管事回起话来简洁流畅,一句话已经将所有事情回得清楚明了。 卫府从不苛待下人,府里的老人更是连少爷小姐都要敬重几分。卫承晔微微欠身道:“事情安排得十分妥帖,辛苦童管事替我操劳了!” 那童管事怎敢托大,立即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下去了。 源铮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等在万卷斋院门口,看见卫承晔走过来便急急地迎上去。承晔见他已经换上粗麻布的斩衰,心口不禁痛到气结,喉咙也哽住不能言语。 旬日之间,两人都失去了至亲,在灯下相顾惨然,“这身斩衰,竟脱不下来了。”承晔揉揉干涩发胀的眼睛,整颗心如同被人生生抓去一般疼,他在心里想喊起来,想找大哥帮帮自己撑起来。 “娘——”不远处暖晴的房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原本乖巧识礼的妹妹,在这样大的变故下彻底崩溃下来,这几日一直如此大声哭嚎。 二人一同沉默地听着,此时才发现阖府上下充斥着远的近的大的小的哭声,像无数飘在空中的孤魂,抓着人的心肝肺撕裂般地疼,让人间变成悲惨炼狱无法生存。 “铮三哥,陪我去见个恩人吧!”承晔嗓子仍然哽着,挽住源铮的手,就着下人手里的灯笼往前院行去。 丑时的梆子敲过,西次厢一间客舍的房门赫然洞开着。 房里一灯如豆,白日里站在大门口的汉子和一名少年坐在灯下发愣。少年约莫十岁光景,身量瘦小神情委顿,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声,时不时便嘴巴一撇滴下几滴眼泪来。那汉子早就注意到了他神情,目光中屡有不忍之色,却情知自己无法安慰这孩子,只好默不作声。 卫承晔携着源铮在门口站住了,屋内的一大一小也站了起来,四个人屋里屋外怔怔对望着。 郭孝义忍下心痛清了清喉咙,“这是阿端的儿子,娄阿小。”一面携了阿小的手往门口走去,口里向他温和介绍,身上动作却没停下,已要携了阿小下跪见礼,“这是咱卫府的二少爷,晔二爷,那一位是莅王殿下的第三子,铮郡王。” 承晔和源铮见状忙紧着向前几步将人扶住,承晔先向郭孝义行了见长辈之礼,才携了阿小的手向房内走。孝义原是卫景林麾下骁骑尉,后被卫景林亲自提拔为卫承暄的亲卫军都尉。因此,虽然郭孝义不敢托大以叔辈自居,卫景林却家教甚严,承晔对孝义一向执子侄礼。 承晔与源铮强自按住孝义和阿小在桌旁坐下,自己则后退几步便撩袍跪下拜倒,孝义和阿小大惊,也忙不迭从椅上跳下跪在地上。眼见源铮也快步走到承晔身旁跪下,“晔儿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孝义和阿小更是惶恐,吓的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孝义叔安顿了费先生和娄恩公一家,立即驰马到京都安顿卫家上下,直到今日迎接我父兄灵柩归来,孝义叔这两月以来都没有好好合过眼吧。” 承晔拜了一拜,起身后已是泪流满面,声气哽咽。郭孝义满脸悲伤惶恐,往前膝行几步想要扶承晔和源铮起身,二人都不肯。他本是讷于言的行伍之人,见当前情状,只得再度拜下不起。 “娄恩公大义,为我父兄舍命相护,如此恩情,承晔不敢不以命相报!” 转头向阿小跪拜,孝义和源铮听闻此言也含泪跪拜。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o≦) 第17章 风起 四月十四日,中毒已深的当朝天子,经过数十名太医精心会诊依旧药石难返,薨逝于皇极殿寝宫。林世蕃联手凤阁大学士文九盛宣布皇帝驾崩,天下大丧。 十五日,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以雷霆手段审结厉重威谋逆案,在林世蕃与延陵郡王主导之下,厉氏诛九族,依附于厉氏逆党的朝臣中,已被活捉的行为恶劣者腰斩于市,族人成年男丁一律流放永不回京,其余家人变卖为奴。其余均去官流放,终生不得回京。 “你舅舅的手段你自是没见识过。不论是前朝政事、边疆兵事,还未有他怵过的。”费鸣鹤倚在榻上的麒麟如意团花引枕上咳喘着,阿小和承晔一左一右帮他拍背顺气,榻前的郭孝义手里还端着一盏未喝完的汤药。 阿小倒也罢了,卫承晔自扶灵返家之后,见到母亲灵位却表现得异常安静,近乎钝滞。只是往常里腮下的两团肉包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掉,瘦俏的腮帮隐隐有牙齿狠狠咬合的印迹。 “但同时也有一股传言说,先帝薨逝前曾有口谕要传位与延陵郡王,宫中有内监言之凿凿,更有人称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郭孝义似是仍然无法安睡休养,眼窝深陷,嗓音沙哑。 “论这翻云覆雨的手段,论在朝中的人脉根基,论在军中朝中的人望,延陵郡作为一个被边缘化的郡王,哪样比得上咱们林老爷?郭将军且宽心。”费鸣鹤对郭孝义的忧虑十分了然,只点拨几句,便已让在座三人对源铮上位有了充足的信心。 笃笃笃,廊下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接着是女孩温软的声音:“费先生,郭叔叔,暖晴想找阿小哥哥玩。”阿小眼睛一闪,立刻飞身抢着去开了房门。翠漪带着一身素白孝服的暖晴进入房内,向室内众人一一施礼。 卫暖晴年仅十一岁,身量未足,仍是圆胖柔润的身形,粉面桃腮却已然能看出美人坯子模样,只是因家中骤逢变故日夜哭泣,眼皮仍然红肿着,下巴越来越尖显是常日里无心饮食人已消瘦。 眼见一屋子的人都在笑盈盈打量自己,也不怯场,只是俏生生立在当场,“暖晴想要阿小哥哥做的草兔子。” 卫府生了变故,家中能管事的主子奴仆都人手不足,天气转暖之后,满园花草长到难管难收,临时被委派“带孩子”的阿小便就地取材,摘了长长的香蒲叶子按照乡下孩子的玩法编出各种小玩意,什么长耳朵的兔子,长脖子的肥鹅,能开合嘴巴的小狗等,都做的栩栩如生,倒是给暖晴带来不少的快乐,聊以慰藉遽然失去三个至亲的苦楚。 “我这就带你去园里找香蒲叶子。” 阿小立即满口答应着,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拿询问的眼神望向费鸣鹤和郭孝义,又看了看卫承晔,见大家轻轻颔首,便巴不得一声儿带着暖晴出去了。 翠漪忙不迭赶着向前几步,一边喊着“慢些跑,当心摔着了!” 一边大声吩咐跟来的婆子妈妈,“快些跟上去,跟紧些别没看着让小姐掉水里了,桥边栏杆边后院的井边一概都不许去,西园里石头多万不能摔着……”一直跟着跑到院门口眼见着一群人转了弯跑不见了,才又从一个媳妇子手里提了一堆草药包折回来。 这一回来,刚才吩咐一众人等的决断之气忽地没有了,口里喏喏的,大家耐心听了半日,才知是她打听了费鸣鹤的病因,专门央了乔公公去求太医专程开了药,并买了一些滋补品,期望费先生能快速恢复身体。 郭孝义看着翠漪眼睛闪了闪没说什么,心想费老如今病弱,确是需要有个贴心的人伺候着。瞧了眼费鸣鹤,却见他面色不变,但眼锋过处带了稀薄的笑意,微弯嘴角道了声谢。 莅王身死之事,费老对冯斯道极为怀疑却苦无证据。 即连夫人过世之事,他也怀疑上了与冯斯道颇有情分的绿涟,只是人死灯灭,毫无证据可循。 卫承晔找来服侍费鸣鹤的丫头子拿了药包,翠漪便跟着小丫头出去了,嘴里又开始喋喋不休什么,需用最寻常的不上釉的黑砂锅,坐在小泥炉上用文火足足熬上两个时辰…… 卫承晔看着人走远微微苦笑了下,“家里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多亏了她和表姐撑着。舅舅和铮三哥那么忙,也每天都要抽出身来府里一趟,难为他们了。” “你这身子,别费神了!”郭孝义见他神色,知他见到翠漪联想起旧事心中起疑。 “便是我病重糊涂之时厉重威被诛,活着的人里难道没有知道些蛛丝马迹的?” 费鸣鹤曾央求郭孝义和承晔等人问询厉重威旧部,是否有厉与冯斯道过从甚密的证据。二人也奉命去打听过,与厉重威亲近的心腹本就不多,大多死于混战之中,经过一轮逆党清洗,活下来的人本就对谋逆之事所知甚少,遑论参与厉重威的私密之事。 “我与晔二爷果真去查探了,确无人知晓。” 孝义摊摊手,与承晔互看一眼,两人都是无奈一哂。 费鸣鹤与冯斯道交恶,在怀远军中不算秘密,莅王风寒得的蹊跷,又与冯斯道双双葬身火海,难免会令费鸣鹤心中起疑。 第18章 春日 “这是铮郡王托宫里的点心师傅给老太太做的,知道老太太喜食香甜,今日送来的是松瓤鹅油酥卷儿、枣泥卷酥并两样蒸食,桂花糖蒸栗粉糕和藕粉桂花糖糕,清甜解腻,老太太此时吃着最好不过。” 三晖堂的东次间,临窗小几上敞开着两个描金填漆嵌螺钿的食盒,林宜秋站在卫老太太下首顾盼飞扬地介绍着盒内食物,说毕又扭头白了一眼东侧花梨木雕蟠桃红漆圈背椅上的年轻人。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玉面白净,五官清秀,只着了一袭月白色夹袍,细看之下才知是蜀锦遍绣了团蝠地云纹,只这一身行头便不下百金之数。 此人两条长腿不老实地在椅前晃荡着,后背舒服窝在椅背上,样子放松舒适——这番仪态在卫林两家是断不可能被长辈允许的。 他看到林宜秋的白眼,报以满脸温润笑意,朝卫老太太甜甜笑道,“祖母年纪大了,未必爱吃御点师傅的手艺。我今日专门去京都的樊白楼让厨子做了酥酪桂花蒸,配着他们秘方酿制的桃花露,软糯生津,京都春来日燥,正好给祖母润润肺清清喉。” 林宜秋正要回嘴不要瞎攀亲乱认祖母,卫老太太却先朝祖雍招招手,待他走近身前拉住他的手几番打量,眼中满是欢喜之色。 祖雍也是个人来疯,见讨了老人喜欢更加嘴甜如蜜,把头靠在老太太膝上不肯起来,偶尔还丢个挑衅炫耀的眼色给宜秋,直把宜秋气的绝倒。 “雍哥儿有心了,想是你父亲如今年老也爱吃这些,才给我老婆子带来的吧。” 卫老太太自那日见到独子和长孙遗体昏死过去后,再度醒来便有些口齿不清,偶尔默默流泪,更多的时间仿佛是忘掉了伤心,嘴也琐碎起来,跟小辈们说个没完,也有了贪吃甜糯食物的爱好。 太医诊完脉悄悄叹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出现健忘话多也属正常。观眼下朝中府中情形,老太太如此未必是坏事。 “祖母您有所不知,祖老尚书怕也没有得过这么好的待遇,哪里享受过他给买的吃食。” 宜秋掩口轻笑,自进京偶然识得祖雍,这家伙就三天两头缠着她。 祖雍本是前户部老尚书祖法成的老来子。祖家是传世的谦谦公子之风,素来爱重正室不纳偏房,法成年少时代恋上将门虎女,好容易才说通了父母将心仪佳人娶回,奈何老妻偏爱生女,一气三个女儿,虽然各个美貌孝顺觅得贵门佳婿,老夫妻俩求子之心却更加炙热虔诚,直到祖老夫人年过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全家老小宠得无法无天。 据说祖雍幼年之时,无论是读书还是吃饭都在法成一家老小的围观之下,一家人围坐在旁边孜孜看着这天赐的宝贝哥儿,怎么看都是满意,这场景在京都人人尽知,连天子也曾经就这件事打趣过老尚书。 见宜秋笑得肆意,祖雍心里一动,正色走到她面前端详了一阵,看得宜秋将要恼怒之时,从另一份食盒里取出一瓶桃花露给她,沉声说道:“你先喝口桃花露,我跟你说件要事!” 宜秋见他忽地一脸郑重,心下不安起来,不待多想便接过那汝窑细颈双耳瓶,就着瓶口饮了一口,直言道:“喝过了,什么事你快说。” “你身上穿的桃色挑金线罗裙与今日的桃花露很是相配——对于爱娇的女儿家,这可不就是顶顶要紧的事!”祖雍忍住笑意,柔声说道。 屋里只有老太太身边的迟妈妈并宜秋的婆子丫头,大家平日里对祖少爷十分喜欢,见惯了他与宜秋玩笑打闹,此时都掩着口偷笑,只有宜秋是真的恼怒起来,若不是当着祖母的面,即刻都要挥起粉拳打他一顿。 众人正在笑闹间,听得院里媳妇子高声喊道:“林老爷来了!” 林世蕃中等身高,与寻常武将不同的是,他体型较瘦肤色偏白,第一眼看上去斯文儒雅之色更浓,像是个翰林老爷。但是看到眉目之间凌厉逼人的杀伐之色就明白,他是个武官,且是久历沙场的。 他是听着屋里的嬉笑声进来的,给卫老太太行过礼后快速扫视一圈周围,祖雍见状立即口称林伯父见礼,之后便推说不便叨扰要回家,见世蕃和卫老太太均点头许可,便由迟妈妈带着出去了。 看着祖雍出门不见,世蕃草转过头冲宜秋肃容道,“往后少和祖家哥儿往来纠缠。” 说罢挥挥手让她出去,眼瞅着锦缎帘子放下才又扭过头向卫老太太道,“祖老尚书今日带着老夫人特地为此事见我,老夫妻一把年纪竟都哭了。老来才得的独子,老俩心肝肉般地疼着,拼死也不愿意让他跟着秋儿……嫌我这行武人家的孩子太闹腾。” 说到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又对老太太笑了笑。 目送宜秋等人走了,卫老太太目视迟妈妈郑重点了点头,迟妈妈会意,将房内一干人众都带到院门外站着听差遣,自己则无声带上了房门。 “你把祖法成这滑不溜手的老泥鳅也搬出山了?”卫老太太拿起茶碗呷了一口,看向坐在下首的世蕃。 “不止,连您的胞弟文老太爷,我也接来京都了,不日便到。” 世蕃端起桌上的茶碗,凑到鼻端嗅了嗅,面容惬意舒展,笑盈盈地看着卫老太太。 “看来不论是顺从天意还是为了林卫两家的繁衍兴旺,都需要扶持源铮这孩子践祚。”卫老太太看着窗外,碗口大的玉兰花事将了,在暖阳下有枝枝挺拔的树影投落在窗上,随风有细细馨香隐隐沁上鼻端。她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像是隔了好远。 延陵郡王是先皇明宗淑妃所出,而莅王虽然自来与卫、林两家亲厚,其母最初却是淑妃的婢女,已经被明宗遣往晏安行宫别住。 单论出身,延陵郡比莅王一脉高得多,只是淑妃素来德行有亏不被明宗所容,死后丧仪皆从简,直到延陵郡王成人之藩后,苦苦央求才由明宗恩准入了妃陵。 待到先帝继位后,多数时间里,莅王十分受先帝信重,延陵郡有德行有亏不被明宗所容的母妃,又不被自己的弟弟、当朝天子重视,仍然被排斥在核心权力之外。 世蕃轻轻挪步上前,凝视文老太太,眼中哀痛敬重之色变换少顷,才自案上食盒中拈起两块嫩黄色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缓缓放入旁边的空碟内。 “我打算推文老太爷入凤阁首辅,自己觍颜领了吏部尚书天官之职,辖制六部。眼下,延陵郡手里只有个做兵部尚书的女婿——”他再拈起一方藕粉桂花糖糕放下,“更重要的是,厉重威在我手里,处置厉氏逆党,是天下归心的大好事,得铮郡王来做。” 第19章 御极 四月底,莅王第三子源铮以郡王仪仗莅临城南郊平叛军将士驻地,为平息此次逆党叛乱有功的诸将士授勋,以功劳等级各有赏赐。京都上下朝议如沸,有传言道铮郡王是先帝生前指定的皇位继承人选,接着便有朝中大臣乃至各路卫所军队纷纷上奏劝进,希望铮郡王顺应天心民意登临大宝。 自五月伊始,文九盛、林世蕃会同百官联袂上书,请求铮郡王登帝位,如是劝进三次,源铮终于应允,确定于六月末行登基大典。 六月廿三,天朗气清,百官咸至皇极殿外,为新帝行登基典礼。 源铮跟着执事官和通赞的导引,在皇极殿外升御座,接受百官礼拜,改年号为嘉佑,大赦天下。 盛典仪式繁琐复杂,自清风拂面的清晨直到烈日灼人的午时,百官盯着烈日在通赞官的引导下鞠躬、拜兴、平身、搢笏、出笏,叩首呼万岁,再三呼万岁,在这期间典乐不停,饶是源铮满怀鸿图情绪高涨,在这样的天气和繁重的礼仪下体力也即将耗尽。 午时礼成,百官退下。 皇帝卤薄仪仗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皇极殿出发至奉先殿祭告祖先,而源铮服衮冕升御座,接受丹墀拜位中的百官三跪九拜。 典乐刚刚收尾的一瞬间,殿内百官正在等待通赞官的下一步指引,因此极为安静。 就在此时,冷不防丹墀下方跑出一个小内监,不知大声喊了句什么,群臣慌乱懵懂间,那内监已经蓄满了气力撞向白玉石阶,人当场就断了气。 整个过程时间极短,还沉浸在登基大典带来的壮志以及疲惫中的源铮完全来不及反应。 “近旁的人都听到,那内监喊了句,先帝是传位与延陵郡王的,便触阶而死。” 刚用过晚膳,寝殿里早早点上了儿臂粗的蟠龙大烛,一室如同白昼,但源铮的心里仍然一片晦暗。 乔公山跪在殿中回话,身后便是宫殿内摆出的冰盆,正在散发凉气,他额头上却一直有汗水滴下,心想延陵郡已然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如今只能和对方鱼死网破挣一挣了。 “小人离得近,这人当时还说了几句什么,我虽为奴子却不敢违背遗训,如今权臣颠倒黑白,只有以死明志这样的话。” 跪在下首的一个太监低声补充了一句,说完还抬脸惊惶地望向坐在御榻上的源铮。自幼往来宫里早察人间冷暖的源铮一眼便知,这人惊惶之下掩藏的是什么诡诈心肠。 站在旁边的司礼卫大太监张平怒视了一眼跪着的太监,跟着跪下禀道,“陛下,请恕姚贵妄言之罪……” 不及他说完,源铮冷笑一声道,“既是妄言,又如何恕罪?” 他是年幼,是曾经不被重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软弱可欺。这几个在先帝宫中受宠的大太监未免太小瞧了他。 张平见新帝有了怒意,面上也露出三分惶恐,但谁也瞧得出他丝毫不惧源铮的威势,“今日奉先殿上当值内监确是小人几个挑出来的,小人等有大罪!” 他俯身大拜,语声稍顿便接着说道,“但是恳请陛下先留着小人几个的脑袋,咱们在这宫里熬了几十年,当日林老爷带着大军遍寻先帝不得,也是小人等凭着对内宫熟悉找到的——” 又是一个刻意的停顿,源铮能感到他故作卑微地抬起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内殿直视自己,“陛下身边只乔公公一个贴心人,哪里顾得周全,当前的情势下,正是陛下需要小人等忠心事主的时候。” 源铮冷笑出声,几乎想要将手边的盖碗掷在这胆大肆意的奴才脸上。 但这太监之死确实干系重大,内宫还有多少延陵郡王埋下的陷阱尚未可知,况此人言语之间隐隐指向他的先帝叔父之死,此刻的确发作不得。 只能暂且按捺住心中怒意,缓步走向张平伸出手示意他起身,“张公公的提醒不错,朕初登大宝,眼下正是要用到各位的时候,只要忠心侍奉的,朕必不会亏待。”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o≦) 第20章 夜惊 映着无数在晨光下煜煜发亮的水珠,窗外一丛粉紫色木槿开得正好,丛花之上,合欢阔大的枝丫如羽扇倾盖而下,不断有水滴自合欢舒展开的枝叶上滚落。 昨夜电闪雷鸣,一场雨疏风骤过后,廊下和园中的石阶上满是落花残红。 卫府的仆妇们正在静静地打扫着地面,辰时早过了,流火的阳光逐渐燥热起来,氤氲蒸腾起半庭水雾,潮热的空气让人的后背和腋下轻易被汗水濡湿,说不出的粘腻滞闷。 “已死的小内监身上查不出什么了,我与乔公公明里暗里盘查多次,此人原是奉洒扫的宫人,进宫前是淮阳农户,家中老小死于饥荒,入宫后身边也没什么要好的人。这背后的人既然推他出来送死,必是早就打点好了一切,让我们无线索可查。” 郭孝义揩着汗,将身子又向房中陈着冰的青花瓷大瓮旁靠了靠。 “看来必须要从张平、姚贵这几人入手了,这几人确实太过胆大妄为。奉先殿值守的人是他们安排的,他们脱不了这个干系。” 卫承晔端着药盏坐在榻边,拿着羹匙给坐在身旁的费鸣鹤喂药。连日来他一直尽心侍奉,盼望这位父亲和兄长倚重的谋士能从悲伤和病痛中尽早走出来,提点和帮助他去完成兄长和父亲未竟之业。 费鸣鹤剧烈咳了两声,抚着胸口说道:“张平的那番话颇有深意,想来其在内宫中的势力必然是盘根错节,此人绝不容小觑。此外……这次内监自杀之事前后皆指向延陵郡,看来他也掺和在里面了,是内监里有人和延陵郡暗中勾连,还是张平已经和延陵郡暗通款曲?不管怎么说,事情确实比我们预料的更加复杂。” 想到源铮甫登基便出了这样的差错,接着又被内宫太监暗暗要挟,如此情境之下他仍然能做到隐忍不发,托乔公山来此与众人商议计策缓缓图之。众人在心中点了点头,源铮确实是做皇帝的好苗子。 费鸣鹤心里稍稍安定,接过承晔手中的药盏一饮而尽。 他着实不忍这个被父兄宠爱牵念的孩子在他病弱的身子上浪费精力,身死之前一定要为他铺平所有的路才行,不然这口气如何咽的下,又如何对得起卫景林生前的最后一句嘱托——像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他抬眼目视坐在案几对面一直未发一语的林世蕃,见他一直低头思索着什么。 费鸣鹤的这番举动倒是提醒了乔公山,想起昨日一番雷鸣闪电、风雨大作,新帝和自己这主仆二人的离奇际遇,加之张平话里话外的暗示,他忽然忆起只言片语,“陛下昨晚宿在皇极殿东厢,里面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说,总觉得先帝甫中风那日,他来寝殿侍疾被拒时,这帐子内没有人,他说,说……先帝当时没在寝殿,厉氏和王安是在演空城计!” 接着乔公山开始说出昨日夜里的诡异之事。 因宿在旧日叔父的寝殿内,一应家具摆设都是从前的样子,勾起太多伤心往事,这孩子念叨爹娘念叨叔父,哭一阵念一阵,直到子时末源铮才沉沉睡下。 京都夏日的天气,经常会在夜里忽地一阵暴雨雷电,洗刷尽日间的热气。 乔公山因挂念源铮也不愿睡觉,只守在廊下打了个盹,神思迷蒙之时忽地一阵冷风裹着屋内帘幕剧烈摇曳,吹熄了几支蜡烛。 乔公山掂着脚在光线昏暗的堂内点蜡烛时,廊下传来低低私语:“老东西,宫中凶险,还不看紧了你主子!” 声音低沉清浅如夜班鬼语,待乔公山扭头奔至廊下再寻去,眼前哪还有半个人影。 众人初次听到新帝登基第一晚的诡异之事,面上均是一凛。 “看来先帝留下的内宫,不是什么太平之所啊。” 费鸣鹤嘴角挑起凌厉的弧度,抛出这句话后便静静盯着一言不发的林世蕃。 “这便由文老太爷入凤阁为首辅领朝中诸事,陛下既已登基,便由文老爷为帝师重开经筵。我自领了吏部天官之职,辖制六部,至于西南路的兵马么,便是天下人骂我跋扈,我也先攥在手里——延陵郡,并不难对付。” 林世蕃拈着颌下短须沉吟,帝师兼首辅,政事和军事都在己方手里,延陵郡不足为惧,难的是内宫,他和文老太爷丝毫插不进手的。 见他面上神色略有为难,一直盯着他的费鸣鹤抚胸咳了几声,接过话头,“内宫凶险,林老爷和文老太爷虽难置喙,但不至于毫无办法。” 他停下又急喘几下,承晔急忙凑到他身后为他拍背顺气,费鸣鹤感激地握了握他手腕,才缓声说道,“自晏安行宫先将息太嫔请回来,如今延陵郡的生母淑太妃已死,息太嫔作为当今皇上的亲祖母自然是皇室之中最尊的,入了后宫也能帮陛下分化和争取当前的内宫权柄。咱们晔二爷,入宫陪着陛下做伴读怕也无人敢说什么,宫里宫外传递消息少不了劳晔二爷费神了。” 费鸣鹤拉住承晔帮他顺背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看着面前少年与其父酷肖的脸不由心中抽痛,赶忙趁着抬手给承晔拭汗的当儿,抬起另一只袖子胡乱揉了下眼睛。 “最重要的是皇上的安危,必要有一个十分妥当的人贴身照料才行,晔哥儿毕竟年龄还小——”林世蕃接过费鸣鹤的话头往下说道,正与费鸣鹤的眼神碰上,二人齐齐将目光转向站在下首的郭孝义,费鸣鹤道:“怕是需要林老爷许给郭将军一个殿前司的大官儿了。” “至于昨晚的怪事儿,杂家倒觉得是有人对陛下表达善意了。” 既然人家提醒深宫凶险,咱们也安排了里里外外的人手保护皇上,剩下的便是查探昨夜这神秘人了。 “我会不动声色慢慢查一查,皇极殿里不是谁都能当值的,查出昨夜当值的几个人,逐一试探排除就有答案了——没有人家示了好咱们不去回应的道理。” 乔公山听了费、林二人的筹谋心下已然洞明,自己谦恭地站起身一一施礼道谢。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o≦) 第21章 经筵 大宸自太祖皇帝开国,就有经筵的传统。 大型经筵地点设在龙华殿,时间定在每月初九日,每逢大经筵,京都王侯贵胄、凤阁六部、翰林院及言官全部都要列班参与,在龙华殿内陪同天子侍听。 依照太祖旧例,经筵结束后皇帝会命鸿胪寺摆宴,宴请百官僚属以示恩典,且为了传承节俭之意,经筵席面剩下菜肴馐馔可以打包带回家,与家人同享这份天家盛宴。因此每月初九的经筵日是京都大臣们最向往的好日子,有资格参与者莫不欢欣雀跃。 新帝初立,正是需要善学勤政以安上下民心的好时候,因此源铮参与的第一场经筵就带有更不同的意义。 而更因为新帝是以先皇嗣侄的身份继位,兼之正值国丧举朝哀痛,林世蕃与文九盛苦心孤诣选了《礼记·祭义》作为经筵的开篇之题。 龙华殿刻漏房将铜牌更换为“辰”时,一身齐衰的源铮自丹墀上御座,经过满殿朝臣繁琐又隆重的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后,经筵宣告开始。 卫承晔护送新帝入殿升座后,屈膝跪地将一本黄绫缎子封皮的《礼记》翻在祭义一章,展于御案以镇尺压好后,方恭敬地退下立在丹墀下首。 他是钦定侍读,也是今日大经筵的展书官,专门负责为皇帝翻展书卷。他今日也是同样的一身齐衰,但腰间赫然坠着一柄金鞘镶翠宝刻龙纹的短刀,在御前极为刺眼。 有乖觉的朝臣相互交换了脸色而目光了然,更有大胆之人只将眼光频频投向站在西侧队首的延陵郡王。 这短刀本是先帝御用之物,在一次御苑诗会上作为彩头赠与新帝源铮,并勉励道:所谓治世,文治武功皆不可废,小子可以此物斩除敌佞,为朕安邦。三日前的朝会上,新帝含泪将此物转赐卫承晔,并将先帝的嘱托一并告知,卫承晔便将此物随身携带,入宫伴读。 文九盛进讲的核心义理为“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一节,三朝帝师文采绝艳,谈古说今,只将仁孝之道解读得激昂铿锵,直至对照今日情状一度哽咽语塞,殿内垂首的朝臣们有不少都默默引袖拭泪。 便有人偷偷抬眼望向御座上的人,见新帝一脸庄严正襟危坐,心里暗叹其小小年纪不想定力如此,心下更加感服,遂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躬身听讲。 心知自己那陌生的皇位竞争者延陵郡叔父早晚要为难自己,源铮今日本是全身戒备的。刻意维持庄严盯着丹墀下端两侧摆放的两尊纯金鹿鹤献瑞香台,沉水香烟气袅袅卷入鼻端,脑中逐渐浮现出父亲的模样。 教他韬晦与他遥遥两地共荣辱的父亲,隐忍了四十多年却死于一场内宫阴谋,还连累卫氏一门三条人命。他那喜爱舞文弄墨、慈爱雍容贵为天子的帝王,他的薨逝更为不堪,至今无人知晓究竟是被内宫妇人还是阉人暗害。心中生出恨意的同时涌上一阵孤独,与以往不同的冷入骨髓的孤独。 在未懂得害人之前便要被逼着先学会杀人,在弄懂自己之前便要被逼着学会看懂他人。 茫茫天地之间,无人可以如同父亲长辈一样为他全力筹谋,能依仗的只有自己,以及身边羽翼未丰的朋友。 沉水香气更加清晰,脑子里却益发混沌起来。 他无端想到幼年时光,自己在家人亲友围拢下的天真孩童时代,这样稀薄的记忆太少了,也太远了,远到在入京为质之后他已然忘记了自己曾有过童年,很多年了,他的体内住着一个隐忍持重的老人。 在文九盛激昂哀痛的讲解中,林世蕃很欣慰地看到新天子眼中蓄积的泪水,下端的朝臣们见天子如此,更是恸然泪下。 在刻漏房内监换上“巳”时铜牌时,文九盛的讲解也随之而止。 “臣进讲已毕,有辱圣听。”侍立在侧的司礼太监张平端着一方赤金蟠龙和合如意云纹托盘,将事先备好的金珠银豆撒落殿上,此亦系大宸旧例,将赏赐撒在殿上供讲官和众臣争拾,抢得的人莫不引以为傲。 源铮也在卫承晔和一众司礼内监的簇拥下进入殿首左侧搭起的锦帐中,帐内早已备好桌椅茶点供天子之用。 进入帐内离了众臣僚属的视线,他心中积郁已久的情绪忽然松懈下来,眼泪也不断自眼眶涌出。 卫承晔见后心内戚然,而身后的几个内监见状却面色各异,因是依照旧制为经筵司礼,源铮的贴身大伴乔公山并未在旁,而是张平等一干宫中老人在侧。张平更是目色一敛,只做垂首不语状。 帐外有内监轻声禀道:“陛下,延陵郡王求见。” 语音未落便见幄帘一动,延陵郡王大马金刀地走进来,稍一屈膝,不及皇帝吩咐便自行起身在下首官帽椅上坐了。 源铮忙端正坐姿,微欠身喊了声“六叔”,神色也转郑重,但眼下泪痕犹未干。 延陵郡肤色微黑,身材健硕,着一身朱红蟒袍,样子十分清贵傲然,他瞥一眼坐在上首的源铮,面露轻蔑道:“倒是哭什么?既做了天子,就该有个皇帝的样子!” “此为御前,郡王请慎言!” 卫承晔断然喝道,嗓音中稚气未脱,但目光已然变得阴冷。 延陵郡王恍若未闻,甚至连目光也未从源铮身上移动分毫,神色愈加轻蔑,“怎的哭了?酒没喝够不够胆,还是奶娘不在没吃饱?”说完兀自大笑起来。 “六叔想是宴上吃多了酒,说起胡话来了。” 源铮按下被羞辱的怒意,冷冷说道。 此时帐内气氛诡谲,承晔因怒到极处的怒意产生的浓重鼻息就在耳畔,但另一侧站立的四个司礼内监却十分平静,各个垂首默默,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我大宸太祖爷,起于寒微,五征漠北三下淮南而定天下,何等英武!瞧你今日这番作态。” 延陵郡王许是真的喝多了酒,涎着脸话越说越放肆,“常言道人主由贤者居之,你怯懦如此,不如退位让贤——” “哈哈哈哈哈”,源铮拊掌大笑,竟将犹自胡话连篇的延陵郡王吓了一跳。 他也不去理会,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说道:“看有谁,便去取了笔墨,朕这便写禅位之书。” 源铮心中惊怒交加,又见帷帐中众内监的举动,心里便有了个念头,只拿兴味的眼光环视众人。见承晔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已发白,便轻握了他手一下。 只见张平缓缓站出来,行至皇帝面前垂手恭谨答道:“陛下有命,小人不敢不从。”说完便作势要往殿内去取东西。 却只听见承晔大喝一声“狗东西,凭你也敢!”宝光一闪而过,张平倒地惨叫不止,下摆袍角赫然被血染红一片。 ~~~~~~~~~~~~~~~~~~~~~~~~~~~~~~~~~~~~~~~~~~ 第22章 退让 龙华殿西进一所小院,便是司礼卫内监值房。 张平哼哼唧唧仰躺在临窗的榻上,小徒弟崔喜就着明瓦透进来的光线,仔细向他腿上敷着药粉,偷偷觑了一眼张平脸色,“师父,拼着惹您老人家生气,我也想多说一句,今天您着实不需要挨这一刀。延陵郡也没许过咱什么好……” “混小子知道什么,你当我眼皮子那么浅,是为了讨好延陵郡的么?” 张平手指了指身旁几个墨绿弹花织锦的引枕,崔喜会意便停了手放下药罐,一手托着他后背一手麻利地将引枕塞在他身下,张平略用双臂一撑,倚着榻边坐起身来。 见最讨喜的小徒弟一脸机灵闪着大眼睛望向自己,期待着接下来的话,又轻轻舒了口气叹道:“咱们对先帝做的那些事,若是被这位知道了,还不被生吞活剥了去。” 崔喜乖觉地替张平揉捏按压肩臂,闻言眼睛一闪,“但是师父,您前番不是卖了延陵郡王一个人情?教人通知他带浮图三卫入宫清君侧,只是这人运气忒差,不如林世蕃来得快。” 他们大着胆子将病入膏肓的皇帝藏起来,无非是认清了厉氏姐弟所谋之事成不了,藏了皇帝也好卖个人情给继任者,那时可不是谁先见到皇帝就可以假他之手发遗诏顺势登基么。 “延陵郡王这糊涂虫,我做的那么隐蔽,不挑明一些他怎会知道并且感恩于我。” 张平暗暗叹口气,怕被源铮登基后报复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素来喜爱黄白之物,先帝在时可以大下其手。若是源铮做了皇帝,文九盛、林世蕃和卫家,哪个也不会坐视他如此行径下去。除非不是源铮,换成延陵郡这蠢物才是上上之选。 “师父的意思我明白了,都是徒弟们不够机敏,反累得您老人家受罪了。” 崔喜心想,虽然因厉氏姐弟的挑拨,先帝生前已经对莅王颇为忌惮,但一直以来,先帝待源铮在表面上的叔侄情分毕竟在的,况且新帝登基一直提倡“仁孝”以安清流之心,对先帝做过那些事的他们自然不会被放过。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既然有可能遭到新帝的忌惮,那么对新帝上位极为不满的延陵郡王便可算作是暂时的盟友了。 张平见小徒弟已然领会到自己意图,拿起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知道那件事的人,都除掉了吧?” “师父,您问了多少回了,徒弟办事您还不放心?现在除了你我和二师兄姚贵,再没别人了——连大师兄也不知道。”崔喜粗眉阔脸,加之一双大眼睛满是机敏,细声撒娇起来也很是讨喜。 张平贵为司礼卫太监第一人,手下按照序齿长幼分别有三个徒弟,大徒弟在市舶司掌管海外向皇城所进的贡品,是内监里油水最丰的肥差。 近年来张平逐渐年迈精力不济,便想敛下足够的钱财退下来,现如今宫中一应大小事务便由二徒弟姚贵在打理。崔喜是年事长了之后才收下的小徒弟,为人聪慧机警,又对他甚为孝敬,便一直留在身边服侍。 崔喜一面给张平捶肩捏背伺候茶水,一面只将些宫里宫外近日发生的趣闻说出来哄师父开心,什么大师兄在宫里结了个相好竟是延陵郡母妃当年的小宫女了,什么嘉和公主绘了扇面悄悄拿到宫外居然能卖到近百两银子。 二人正谈在兴头上,不防外院小火者在廊下轻声禀道:“祖爷爷,林世蕃大人和卫家二公子在外求见。” 二人顿时收敛了笑意,张平沉下脸吩咐请人,之后便由着崔喜挪开引枕让他平躺下,又是哼哼唧唧一脸苦相,崔喜则恭谨站在一旁。 听到人进入屋中之后,张平愈发皱眉咧嘴觑着林世蕃,眼风扫过他身旁面色苍白的卫承晔,“林大人,请恕咱家无礼,眼下腿伤刚止了血,无法给您行礼了。” 林世蕃摆摆手连称不敢,在崔喜的指引下于上首的紫檀官帽椅上坐了,挥手让身后随从将带来的药包和滋补之物递与崔喜收下,一脸歉意言辞恳切地对张平言道:“我托了军中神医,包了几副内外用的刀伤药,又选了几支老山参,张公公好好将养,如今陛下甫登大宝,正是要重用公公的时候。” “陛下少年登基,风华正盛,咱家现在毕竟老了,在圣上面前不得脸。” 张平微眯着眼,就着明瓦投进的淡橘色夕光,几丝灰白的乱发格外惹眼,声音也是气若游丝,不知底细的人大约真的会以为他被伤得极重。连他身旁的崔喜也目光一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唉,林世蕃轻叹一声,仿似深深懂得张平的感慨,将手中端着的茶盏重重向几上放下,忽地抬高声音向着卫承晔道:“还不赶紧来赔罪!” 世蕃起身拉了卫承晔一把,将他推到榻前,张平和崔喜都看到少年咧嘴吃痛的样子,这才发现他的左手包着厚厚几层白色纱布,隐隐透出血色来,“都是这孩子胡闹,伤着了张公公,今日回家已经责罚了他。这孩子打小是被老祖母文老太太惯坏了,如今爹娘没了,更是没人管教爱闯祸的。我这做舅舅的当真是对不住自己妹子啊!” 避重就轻将维护皇帝颜面暴怒之下伤人的事说成小儿缺人管教的冲撞,话里还带上先帝最为敬重的奶母,张平再倚老卖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苦笑连连,干巴巴道:“孩子委实可怜,也是缺些历练。” “往后好好劝着陛下读书就是,旁的事情自有大人们和公公们照料,你不要莽撞插手!也是公公大度,不与你一般计较,你作为小辈可不许不懂事,快行礼谢过公公。” 世蕃更加和气,将身子凑向张平,一面厉声敲打卫承晔。 崔喜闻言几欲笑出声,偷眼看了张平并未察觉,才垂下眼继续躬身站着,心里却琢磨明白了。 张平才给了台阶,林世蕃就忙将事情收尾,前半句话表态给张平听,这莽撞小子仅是伴读无权别事,后半句话是暗示,卫承晔是小辈,师父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不会与他为难计较——本来嘛,虽说事出有因,师父这事做得着实僭越了。 林世蕃何等人物,卫家和姻亲文家眼中重要的继承人卫承晔又是何等出身,这么上门探视做足姿态,已然是十分的拉拢了。 临走之前林世蕃又拉着卫承晔向张平行了礼,托张平在宫内照料小辈,全了卫、文、林三家人的托付。 张平哪敢再托大,忙不迭地应了,恨不能从榻上起身回礼,直竖着耳朵听到二人出了院门由内监领着出去才吁出一口气,目光中渐渐漫出阴鸷。 “林世蕃和文九盛都站在小皇帝这一头哪——且与他们周全着,延陵郡那儿也别落了示好。”说完拍拍正跪在榻前为他揉腿的崔喜,崔喜低下头去,大眼睛闪了闪,没说什么。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o≦) 第23章 同仇 乔公山进入寝殿时,刻漏房的火者已报了戌时。 初秋的夜里已有些微凉,他见源铮仍着了一身单衣坐在桌前发愣,便赶忙进次间取了件夹袍给他披上。 穿衣的时候发觉源铮左臂抬起时有些费力,仔细瞧去才发现他掌心红肿,像是刚挨了一顿戒尺,嘴里心疼地咕哝着,哎呦我的爷,一面又踅去里间翻箱倒柜找药膏子。 源铮看他忙乎得脚不沾地,也不由苦笑,拿起案上的一个小圆钵,“大伴,我上过药了,你过来安心歇一歇!” 乔公山闻言才从里间出来,拉着源铮红肿的手心,再从圆钵里取出药膏子涂上去,眼角却不由沁湿了。 他知道日间经筵上发生的事故,也知卫二少爷受了责罚挨了戒尺,还被林大人领着进宫向张平赔了罪,“我的爷,陛下,您这又是何苦?” “大伴,我今后再不哭了。” 掌心里源铮的手微微发抖,乔公山抬眼看着他一脸倔强,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只好低头拿袖子快速抹去。 源铮木木的,深吸了口气,指着寝殿中央的四角瑞兽錾金香炉问:“你不觉今日殿中焚香分外别致么?” 乔公山也深吸一口气,发觉今日殿中熏香确实不是日常上用的沉水、龙涎等香,不由狐疑地望向源铮。 “是湘君来了,给我新制了一款安神的凤髓香,说是好容易找到的古方,原是前朝穆宗皇帝时用的。” “嘉和公主来了,她仍和先帝一般性子,爱炮制些香啊酒啊,小人听闻她将亲绘的扇面偷偷托人拿到京都店里卖了,竟有人出价上百两……如此也好,先帝过世她哀痛不已,旬日水米不进,如今也好,算是有些事情做。” 乔公山关切地瞧着源铮脸色,他和嘉和公主自小玩在一处,当时听闻公主绝食心中焦躁,一夜之间起了满嘴火泡。 “大伴,你说……我和承晔、湘君,不应该是京都最尊贵的孩子吗?可为什么,几个月的时间里,就都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还有秋姐姐——” 乔公山敏锐地捕捉到源铮脸上一瞬而过的柔和暖意,心里又疼了下,“秋姐姐也是没娘疼的……” 话音突然止住,源铮死死咬住嘴唇,抑制住要痛哭失声的冲动。 “承晔,他的父兄,还有母亲,皆是为了护我和家人周全,今日我又累他受了罚——” 他受伤的左掌猛力拍在案上,身子不住抖动。 乔公山跳起来抓过他左手捧着,见伤口肿胀更甚,近虎口处已有血珠沁出,慌乱间想去笼住他的肩膀安抚,却想起眼前少年已是天子,此举大为僭越,情急之下只好捧着他受伤的手掌便跪在地上,嘴里嗫嚅一番却如何也说不出能安慰的话来。 “大伴,作为父亲放在京都的质子,作为大宸的皇帝,我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而不是要给自己亲近的人带来灾难的。身为帝王,连这些都做不到,那真是无趣极了。” 源铮苍白的脸上有了惨淡的笑意,伸手扶起乔公山,顺从地让他给自己接着敷药。 宜秋见费鸣鹤风寒已痊愈,又常日关在屋中与各人绸缪朝事,身形更加单瘦,即连刚从北疆返回时也不如了。 因此便寻着法子督他进补,闲时便拉上承晔暖晴一起逼着费老到园中消遣闲逛。 今日也是他出的主意,带了一副渔具给费老垂钓,又自管园子的婆子处借来一条小小的木船,哄着承晔阿小并暖晴上了船去摘湖中荇菜。 初秋清晨微热的阳光洒在水边,蒸蔚起朦胧雾气,湖中蓬蓬芦苇、菖蒲和梭鱼草已经长至人肩头处,半池水上铺满了淡粉紫红的睡莲以及嫩黄的荇菜。 船在水面上轻缓动着,夹杂孩童的欢笑叫闹。暖晴只一气跟在阿小身后做个小跟班,嘴里奶里奶气一叠声地叫着阿小哥哥你看这个,阿小哥哥你快瞧这边。 园子里许久没有这般的生气了,连独坐在水边披衣垂钓的费鸣鹤也不觉带了几分笑意。 “还这么蔫答答的呢!” 宜秋将双手放在承晔两颊揉了几下才罢手。表弟从小玉雪可爱,她最爱的就是那两颊圆圆的肉包,每回见了必得揉捏几下。 这几年表弟渐渐大了,每回遭到如此待遇就恨不得呲牙和她打上一场,顾虑着要在祖母面前扮乖又不敢怎么反抗,就只好任由表姐如此“欺凌”。 这次不同,宜秋好一阵揉搓也没激起承晔半点反应,倒是她自己发现表弟脸颊已经消瘦得厉害。圆鼓鼓的脸颊早就陷下去,手掌能清晰地感知到腮骨,硌在掌心微微有些发疼,她自己也不觉无趣,心情低落下去。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唉,古人诗中所说诚不欺我。” 一个年轻的男声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惆怅说道,不消回头大家都知道是谁。 宜秋未转身便在心里低低骂了句“这个纨绔”,双耳无端染上一重菡萏色,就着早秋微热的阳光,耳廓闪着莹润透明的光泽。 大家都没有发觉,但一直注目在她身上的祖雍却发现了,自己心中也柔柔一动,面上热了起来。 “祖家哥哥,又是来找我秋姐姐吗?” 承晔心里有事,人也钝了些,见到石桥上迎风当立的公子哥儿,随口问了出来。 祖雍先愣了一下,倒是宜秋反应过来,便要像幼时一般伸手去拧表弟的两颊,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伸到半途又放了回来,整个人神情大窘。 “今日来给祖母带些新鲜吃食,我近日刚得的。” 祖雍答毕又痴痴看了宜秋半会儿,忽然再度甜笑起来,“秋……秋小姐,我得了些新式花样的钗环首饰,已托家姊送往林府了——趁林伯父入宫的时候!” 宜秋这下连腮上也染上了一重胭脂色,“我……用不到!我爹他也不许你、你们……” 说不下去了,宜秋发觉纵是跟着父亲在敌阵冲杀,每日跨马练武,都比应付这家伙要轻省得多。 心下一时顾不上许多,便借着小船驶近石桥的当口,足下微一发力跃上桥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24章 师长 船上的几人都呆了呆,费鸣鹤笑着摇了摇头。 祖雍呆的时间要久一些,直到看着宜秋转过了月洞门再也瞧不见了,才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忽地又面上甜笑起来,乃至跟众人拱手作别往后院去时,仍然一脸喜不自胜。 承晔心下觉得兴味索然,待船自桥洞下刚冒出头的当儿,悻悻然攀住石栏杆翻身跳上桥来。找到费鸣鹤身旁拉了张小马扎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用头挤挤挨挨就着他袖子上一顿磨蹭,像幼兽依赖母兽一般。 费鸣鹤就着阳光微眯着眼看向少年,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他脑袋。 虽然是极聪明的孩子,毕竟初涉人世便要面对如此沉痛复杂的国事,心里要迈过去的坎怕是一个接一个。 只是,年岁这么小便没了至亲从旁提点和维护…… 胸中如同被飞来的巨石砸中,痛得呼吸都费力起来,费鸣鹤摩挲着他头发的双手却更加轻柔甚至带了丝颤抖。 “想必二爷已经明白,陛下登大位,内宫的张平和外朝的延陵郡王都是不愿意的。那你可知谁更麻烦更难对付?” “是张平。” 卫承晔脱口而出,他明白延陵郡在明张平在暗的道理,知道必须与张平虚与委蛇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内宫中伏下的暗势力带出来一气肃清。 “其实昨日的冲撞事件释放了另一个信息,张平已与延陵郡结盟,或者张平有意向其示好。这两股势力分化而击之,要比他们沆瀣一气好对付得多。” 感觉到臂上承晔的头抬了抬,费鸣鹤知他也感知到了,又接着说道: “你舅舅是得了夫人和少帅两边的情报才火速带兵进京清缴厉氏逆党的,但是延陵郡几乎与他同时到京。要知道已之藩的郡王无诏带兵进京罪同谋反,当时朝中上下只知陛下中风,谁又能揣测出厉重威谋反?如果没有知情人通报确切消息,延陵郡怎么敢带浮图三卫进京?” “费老的意思是张平早就与延陵郡暗通款曲?”卫承晔未及多想,冲出口问了一句。 费鸣鹤眼睛眯成一条线俯首看着少年,眼中慈爱和唇畔笑意分外明朗。 承晔心里一阵犯疑,就着疑点再把整件事在心里琢磨了一遍才恍然道:“如果当时两人便已串通,昨日张平便不需要再当众向延陵郡示好了。” 昨日之事实在无厘头,张平着实不需要在皇帝盛怒之下去触那个霉头。 “卫帅着实生得好儿郎!” 费鸣鹤在心头想着,当初得知卫景林父子死在阵中,他只想一死了之,殉了这份相惜之谊。直到护灵返京后仍然是如此想法,由此才缠绵病榻连月不起。 是这少年榻前尽心侍奉的拳拳情意,也是他身上蓬勃的少年意气让他有了丝活气。 “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看着他稳步在这朝堂之上才能闭眼。”费鸣鹤青筋虬结的双手紧紧攥起来。 “呼”,卫承晔泄气地吁了口气,摆弄自己仍然红肿着的左掌。 “先生,我心里是明白了,可还是觉得屈得慌。铮三哥……陛下他也是,已经是天子,仍然还要与自己恨的人这样相处……” 心里替源铮格外不平,他昨日是动了杀心的,但是他当然明白不能轻易杀人。 “从这个层面来说,天下最尊贵的皇帝,着实是不自由的,喜怒哀乐皆不能形于色,一应的行为皆需要有章可循有法可依。至于我们这些臣工子民么,倒是自——由——得多了。” 说到“自由”二字,刻意放慢了语速,费鸣鹤望着承晔眨眨眼睛,二人心照地笑了。 承晔知道费老指的是他的舅舅,这个军中朝中均是一把好手的权臣有个讨小老婆的爱好。 宜秋抱怨过他父亲,国丧期间好似也新纳了个“小姨娘”。 这几日又有御史参奏其“私德不修”,卫老太太曾当着一众老少的面无奈地说他,“太过自由散漫”,于是大家私下都笑说林世蕃“做得好自由的官儿。” “晔哥儿你记住,有些事,我们今日做不得,还怕来日做不成么?” 费鸣鹤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直视他的眼睛正色道。 忍下来委屈和磨难,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再有这么多的委屈和磨难。 眼前的少年,他的一生还有很长,无论张平还是延陵郡,即连他这个老头子,也都只是匆匆一眼的过客罢了。 “哎呦郭爷,又喝多了!” 就着秋风里几盏昏黄灯笼影影绰绰的光,卫府的门房仍然一眼就认出来在街上晃荡着的醉汉。 郭孝义未及回应便一手撑墙,弯着腰在街角大吐特吐起来,惹得几个迎上来的小厮们捏鼻掩口一脸嫌恶。 眼见他吐完了,小厮们待要伸手扶他,孝义摆了摆手说了声“不消费事”便自进了门。 夜半秋凉,晚风吹上被酒浸湿的衣襟已有了七八分凉意,孝义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双臂交叉在前胸挡风。 门口几个小厮的只言片语也顺风飘进耳朵里,“咱家老爷手下的将军怎生这副德行,日日吃酒吃到烂醉……” 孝义恍若未闻,只借着廊下挂的几盏灯笼的微光,摸索着踉踉跄跄行至自己所居的厢房。 见门未锁,推开门心里正自嘀咕,不防黑漆漆的屋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飘出来,“交了子时了,才等到你!” 随即烛台被点亮,费鸣鹤披了件棉衣正坐在屋正中的四角木桌旁。 孝义默了默,身形稳下来。 几步行至桌旁,自案几上寻摸出两个茶碗,又起身至墙角香案上一个锦棉壶箩里取出茶壶倒了水,将一碗茶推到费鸣鹤面前,自己也坐在桌旁喝了起来,却并不说话。 费鸣鹤见状,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下,末了叹了口气哑着嗓子道: “你不爱说我来说吧,阿小那孩子也是个机灵的,身子骨也好,枉他郭爹长郭爹短地叫你,你倒是花了多长时间调教他?二少爷昨日受了那么大委屈,今后的路怕是更难走,我打算让阿小做他的护卫,从现在开始……” “费老,我都知道的。阿小练武我一天也不曾废,才几个月功夫这娃子已经颇有长进,护卫少爷也当得。” 孝义埋着头瓮声瓮气地打断费鸣鹤的话,烛火跳了下,室内又暗下去了些,他的脸在阴影里辨不出神色。 “别再去喝酒了,你看看这副样子,从前跟着……从前的精气神哪儿去了!” 费鸣鹤见他如此,心中郁结更盛,再也忍不住便数落起他来。 第25章 鸾回 “唉”,孝义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双手揉搓着脸颊缓缓抬起头,将手掌覆在脸上。 “咱俩谁也别说谁了。你还不是一次风寒竟要了半条老命,半年也下不了床。从北疆回来,咱俩都是死人了——” 孝义松开手掌,黯淡的烛火下他的双眼仍然泛着红,眼窝深深陷在脸颊上,暗影下像会动的骷髅。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闭上眼就看见他们!少帅他满身是血,阿端身上插满二十七支箭,他们血肉连着血肉,他们被害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在!我应该是个死人,我不想活着……” 孝义越说越激动,加上脑中残留的混沌的酒意上涌,他呼吸急促起来,开始用头撞向桌角,一下一下…… 费鸣鹤抬眼望着他,觉得身上的力气随着一下一下的撞击声在一点一点自体内流去。 即便披着棉衣也仍然感受到初秋夜晚的凉意一步步自皮肤浸入,逐渐袭上心头。 他费力地用手肘撑着身子,声音出奇地平静: “此后宫内恐怕更为凶险,皇上和陛下的安危需要将军多费心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小皇帝都要一直与张平逢来迎去,一面令他放松戒备以便找出漏洞,一面也让延陵郡心内生疑,断了与张平联手的念头——我还想到一个人,或可成为皇帝的助力。住在晏安行宫的息太嫔该接回宫来了,毕竟是圣上祖母,奉养天年是应有之礼。” 他一气将今夜所要说的话全部讲了,郭孝义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安静下来仔细听着,甫一说毕两人都愣愣的。 费鸣鹤嘴巴开合几下,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孝义也木木的,站起身望着他,直到他唤来候在院里打灯笼的小厮,两人准备离去那一刻,孝义回过头往里间走去,耳边传来费鸣鹤的声音: “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是要看着二少爷安稳了才能闭眼的。” 待到再转过头去,费鸣鹤已扶着小厮下了门前台阶往院外走了。 源铮对自己的祖母其实很陌生,他心中唯一的祖母是卫府的老太太。 他以为天下的祖母都是卫老太太这般,丰腴长寿而有福气,老了之后喜欢小玩意儿和软烂甜糯的食物。 直到太皇太后的凤辇和仪仗到皇极门时,他自车驾中扶出一位容色艳丽望之约四十许人的美丽妇人,才恍惚记起父亲和大伴曾提起过,他的这位祖母姿容绝艳,因此才得以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中以侍女身份获得明宗皇帝青睐,并一举生下明宗庶长子。 后来不知因什么原因见罪于明宗,被送往晏安行宫居住,无召不得回宫。 常年离宫独居,兼之近几年受厉氏挑拨,莅王遭忌,晏安行宫的开支用度比明宗在时更有不如,仅有小队宫内侍卫每月到行宫送些日常吃用之物。 源铮心里颇为负疚,默默想着必要补偿些什么,以慰祖母多年寂寥。 又见身后跟着的侍从们人数较少,心里更是一酸,“皇祖母受苦了,孙儿这便挑几个得力的给祖母送来侍奉您老人家。” 息太嫔美目微闪,携起皇帝的手轻拍了几下,颇为爱怜地注视着他的脸,“你的眉毛和嘴巴很像你父亲——你比他有福气。”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惹得祖孙两个一阵垂泪。 息太嫔拿出帕子给源铮拭了泪,又按了按自己眼角,环视一下所处宫殿,强笑着说道: “这福宁宫委实太大了,布置也太过富丽,我自个儿是闲散惯了的,皇帝你初登大宝,应以节俭为要。” “侍奉祖母是孙儿本分,父亲未及做的,就由孙儿来做吧。” 源铮还不适应这个从未出现在他以往人生中的祖母,他们唯一的连接便是自己身故的父亲。 见祖母面上略有疲色,便交代了几句注意保养的话,嘱咐侍从们务必尽心侍奉,才离开了福宁宫。 一直跟在息太嫔身边的李尚宫已擢升为宫令,正带着侍女们将大殿中光线暗淡的角落里点亮。 虽然申时刚过,外面还是晴空明媚,但太嫔素来畏黑,几十年来便是夜间睡觉也不许减了光亮。 息太嫔由宫人服侍着到稍间沐浴,换了身家常的湖蓝色绣缠枝西番莲四合云纹窄袖褙子,头上只斜斜挽了个弯月髻,愈发趁得容色清丽婉约,顾盼生辉。 她看着宫人们里里外外忙活着,面上微微露出怔忡之色。 李宫令轻轻走到太嫔身边低语了几句,太嫔眸光闪了闪,轻移莲步在明堂正座上坐了。眼看着张平带了一队小内监,手中托着各色盒子托盘迤逦进入堂内,张平看着内监们在他身后站定了,才带着众人下跪行礼,一脸喜气地介绍着。 “陛下说福宁宫内太大,为免太皇太后住着冷清,专门给您挑了些小物件,太皇太后您摆在屋里看着、自己把玩或是赏人都好。” 说完一个个揭开罩子和盒盖给息太嫔过目,息太嫔见金石珠宝、窑瓷清玩映着满室烛火泛着莹润色泽,轻轻叹了口气,着李宫令带着小内监将东西放入次间并一一打赏了,回过头对张平说: “你回去跟皇帝说,这些物件便当寄存在哀家这里吧。皇帝刚刚临朝,里里外外都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我虽为妇人,浸淫这内宫几十年,节俭兴邦的道理还是懂的。” 小内监们揣着赏钱喜孜孜地自次间出来,在李宫令的带领下脚上无声自堂前鱼贯而出,殿门也被李宫令轻轻阖上。 息太嫔微微眯起眼睛斜乜着张平,嘴角挑起一抹讽刺,“老东西,这几年倒是愈发精神了,听说宫内大大小小都得尊你一声祖爷爷,外臣有人称你作内相啊!” “别后这么多年,您仍是天人之姿,小人却是糟老头子了!” 张平跪地叩头做惶恐状,却并不接息太嫔的话。 那些从前痛恨的敌人们都死了,只剩下这么两个老废物。 张平走后,息太嫔倚在东稍间临窗的榻上,不无忧虑地想。 她的老熟人张平,是先帝手下最得力的老内监,近些年只知一味弄权敛财,生生把自己变成老眼昏聩气息浑浊的老翁。 “有句老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你自个儿掂量着吧!” 在张平告退之时她这样告诫过他。 然而她自己呢,她幽怨地想起浴后铜镜中的躯体,这副躯壳一直很年轻,但是自己身为女人最好的年华却在独居中流逝了。 第26章 旧事 “没想到她这辈子还有机会回宫来!” 张平拿银针挑了挑黄铜烛台上燃着的棉线烛心,手刚放下来便爆了个烛花。 本合该是应喜事的景儿,他心里却无端随着烛火狂跳了几下,抖动的烛光里他的脸色变了又变,诡谲莫名。 “谁成想会发生这么多事,让这几年一直被先帝猜忌驱逐的莅王一脉捡了个大便宜,还能出个帝王。眼下这情境,息太嫔回宫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崔喜将一方干净洁白的丝绵帕子顺手搭在肩上,自门后木架上端起木盆,在张平脚下躬身放下,熟练地伺候张平脱了鞋袜。 “咝”,饶是被小徒弟妥帖伺候了多年,双足浸入热水中的一霎那张平还是舒坦地吸了口气,感觉全身的酸痛疲乏都顺着脚尖溢出来了——今日着实是劳累的一天。 小喜子虽然聪慧,毕竟想不到自己和息太嫔是故人,因而猜不到自己这感慨是从何而发。 张平盯着蹲在身前忙碌着的崔喜,冲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叹了口气,十分爱怜地揉揉他的头发,宠溺地哼了声: “你个小混账东西才跟了我几年,能知道些什么?” 崔西的反应正是张平所期望的,他抬起两只懵懂的大眼睛,目中的疑惑不解展露无遗。 脚上受用着小徒弟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的按压,妥帖舒服的力道万分合心意。 张平心里莫名起了一阵得意,一股热血便直冲脑门而来,他决定将一段跟谁也未曾提起的旧事告与小徒儿知晓。 直到伺候师父睡下,崔喜才悄悄地回到隔壁供自己值夜休息的夹间,和衣瘫倒在榻上。 宫中有他的住所,有时伺候张平晚了返回不便,加上他有心周到服侍以讨师傅欢心,于是便在张平的三间房隔壁单独隔出一间房,为他备了个简便的下塌处。 今日端的太过劳心劳力,崔喜眼睛盯着灰白色麻布床幔,鼻端嗅到床帐上隐隐的灰尘和汗气,更是沮丧得没有半分力气。 他脑中猛地起了个念头,让院里那些小火者也伺候自己一把得了。 他走到门边四下环顾,刚好遇到今夜给张平伺候茶水的小火者,此人经常在张平跟前值夜,因此崔喜看着十分脸熟。 “你过来,给我打盆洗脚的热水来!”张平向小火者招招手吩咐道。 那小火者约莫十二三岁,因身形细瘦的原因,愈发显得脑袋异常大。 他低垂着大脑袋听完崔喜的吩咐,嘴角撇了撇心里直冷笑。 抬起头一脸为难地摊了摊手,“崔公公差遣,小的原不应不去的,但是您老知道,祖爷爷晚上睡得浅,常有醒来要喝水的事,这万一我……” 崔喜一股无明业火上冲,抬脚往他腿上踢了一脚,愤愤地喊了声“滚”。 那小火者巴不得一声儿,扭头就往院门口跑了。 崔喜看了看四周再无人影出现,寂静深夜中宫里静悄悄的,悻悻地转身正要上门,大脑袋火者的声音却干干净净地传入耳中,“呸!什么东西,也来使唤老子!” 胸口的怒火就像着了风的破灯笼,张牙舞爪的火舌,让风扑闪几下竟全都灭了。 他一头栽在床上,抓起棉被胡乱蒙着头,对着黑暗狭小的棉被呲出狰狞的牙,双手狠狠抓住床板上铺着的薄毡。 如何不恨呢? 张平贵为先帝最器重的内监,多年来恃宠擅权,里里外外捞了多少御用宝贝和官员孝敬,师兄姚贵他们经师父随手一指就能捞到肥差,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自己呢,作为张平的小徒弟,外人眼里最得宠的自己,如今却什么好处也没有。 张平只当自己是伺候他衣食起居的仆役,连跟在师父身边的小火者私下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崔喜手掌狠狠砸向床板,今天这个大脑袋的短命鬼,老子记住你了,待爷飞黄腾达那天,第一个把你下水煮了! “阿娘嘞——” 一声凄厉的哭喊自隔壁张平睡下的房中传来,接着便听到有小火者叫嚷着“祖爷爷”入内安抚的声响。 崔喜冷笑了声,身体却没动,他不打算过去安抚了,自从张平自作聪明拘了先帝之后,便经常因为胆怯噩梦连连,每隔几日夜里就要闹上一回。 凭他们几个做下的事,诛九族也该了,现有新的机会,自己不得不提前绸缪。 他拉开覆在脸上满是汗臭体味的棉被,在黑暗里双目炯炯,想起方才张平讲的故事。 “这息太嫔,早年是明宗皇帝时的淑妃、延陵郡王之母的侍女,名叫吉安。因姿色绝艳被明宗临幸,淑妃将她献给明宗,生下了莅王。” “当年承宠之时深得圣上欢心,明宗给她赐姓息,盛赞其姿容堪比前朝第一美人息夫人。但是时间很短,她就因为……做错了一些事见罪于明宗,被送到晏安行宫别住。明宗薨逝前曾下令,息太嫔终身不许再回宫。” “因此,这几十年来,即便莅王忠勇深受器重,也没人能将息太嫔接回宫中,只有一队侍卫每月在宫里和行宫间往返走动,名为供给日常所需,实为监视。” 这段往事在宫中并非秘密,因此崔喜或多或少也有耳闻,并不以为意,当时还暗暗撇嘴,腹诽师父故弄玄虚。 直到张平说起更早之前的旧事,他脑间心上开始动了,思绪凌乱飞扬,直到现在。 “我想,当今世上如有什么仅有我还知道的秘密,那便是这一桩了——因为其他的知情人全都死在我前头了。” 说这话时张平狞笑了好一阵,头上的髻子微有些散乱,荧荧烛火映照下,他未变白的头发却隐隐透出绿幽幽的光。 崔喜盯着他,无端心里一哆嗦,为了掩饰心里的波动,他乖觉地站起身,将几个站在廊下的小火者全都支到院门外守着,又亲去检视了门窗,才回到张平膝下,为他拭干了脚,换上软鞋,扶着他往次间的寝榻走去。 “谁也不知道,吉安在更早的时候还有一个名字:赫柔。” 不出所料,张平满意地在小徒弟眼中看到了震惊,心中更加得意,接着说出的话,字字如晴天霹雳。 “想当年,赫柔是百棘族出了名的美人——不错,谁都不知道,息太嫔是百棘人!” 崔喜的脑中刮起了狂风巨浪,一些毫不相干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日间瞥见息太嫔如雪的肌肤,那肤色白得像纸却更艳,让他想到春天开在御花园的梨花,衬得她头上发髻如乌云堆雪。 而他记得分外分明的,是那浓黑的发色在日光下却隐隐发绿。这些画面和张平的话串在一起,令他瞠目结舌。 第27章 百棘 听宫里老人说过,大宸西南有百棘族,因其族人常年聚居在白湖畔,周边密布荆棘沼泽,外族常人很难抵达,因此少有异族通婚,这个族群长期保留着外人匪夷所思、属于百棘特色的习俗。 为了延续族中血脉,百棘族传承着一种中原人难以启齿的习俗:一女多夫,以期女子在盛年时期可以为族中诞育足够多的血脉。 在此传统下,百棘族的女子自出生后便被族人奉为上等人,居住在族人为盛年女子特辟的湖畔排楼之中,受全族人的供养。 百棘女子只事生养繁衍,族中日常劳作、衣食住行全部由男子负担。 传说百棘女子多貌美,被外人戏称“雪颜翠鬓棘美人”,因百棘女子常居湖畔密林,少见天光,肤色甚为白皙,又生就百棘独有的乌绿发色,故有此艳名。 族中女子在十二岁之后,即可行“望月帘”之礼,即专属百棘族的夫妻之礼。 女子年满十二岁的当夜,由族中长老占卜问天后,指定族中最为勇敢强壮的青年男子自行驾轻舟至女子窗下,为其挂上自己编织的珠帘为聘礼,与女子行夫妻之礼。 是夜礼成之后,此帘便夜夜挑起,作为迎接族中所有青年的讯号,直至女子怀孕产子,此举被称为“挑帘”。 当然,百棘族之所以被大宸鄙弃而被称为蛮族,并不是只有这样美好香艳的习俗,他们残忍野蛮的一面更令人不寒而栗。 族中妇女一旦年过四十,丧失了生育能力,将被族人“撤帘”,并被强迫行刺面之礼。 这是最残忍也是中原人无法理解的,百棘人以荆棘刺破女子面孔,大意是为了惩罚她们丧失生育能力,丧失了为族人做贡献的生存价值,因此需要被剥夺容颜和尊严,成为被全族遗弃的无用之人。 被刺面之后的妇女全部被赶往黑沼泽中居住,在荆棘丛中像蝼蚁蛇虫一样度过余生。 直至大宸明宗时代的第一名将章淮老将军平定土奚律叛乱,在众将士班师回朝途中,于白湖下游的白奚河畔饮马休整之时,有将士突发呕吐状似中毒。 得知白奚河源头便在百棘族居处,且外人皆知百棘人素擅用毒,章淮老将军一怒之下派死士数百人前往白湖,将百棘灭族,族中美貌的幼童尽数俘获押往京都入宫为奴。 息太嫔如此貌美受宠,连一向恃宠跋扈的淑妃都能被比下去,最后为什么会被明宗如此厌弃呢?崔喜挠挠头,常年浸淫宫中,环肥燕瘦的美人见过无数个,他仍然被今日见过的息太嫔惊艳得呆住。 息太嫔竟然是百棘人,崔喜为自己的新发现激动不已,这可是息太嫔的私密之事,想必她不希望有知情人宣之于口,而这老头子是知情人——在这深宫中,怀揣上位者的秘密和把柄,将是往上爬的重要筹码。 秋夜寒凉空气的侵袭下,墙角低鸣的秋虫声音渐渐喑哑无力,最终一切声音都归于无尽暗夜的无尽沉寂。 崔喜向暗黑的空气露出狰狞的笑意,“老东西,让你不抬举我!” 枯草和人体同时在浅水中,蚊蝇因双脚的挪动被惊起轰鸣着散去,尸臭伴随着蚊蝇的散开直扑入眼睛和鼻腔,随之而来的是胃部往上涌起的呕吐物。 双脚踩入污黑的沼泥,每一步都要往下陷落,她必须用尽全身的气力快速向前,踩着长有硕大尖刺的荆棘根才能避免陷在黑沼之中,足底的刺痛越来越强烈,最终她倒向荆棘丛中。 那女子的身体在浅水中渐渐翻转露出脸来,长长的棘刺划出的伤口翻出森森血肉,有污泥和蛆虫在缓缓向伤口爬动…… 啊—— 一声锐利的尖叫在福宁宫寝殿响起,守在门口打盹的李宫令推门飞奔而入,扑向息太嫔的寝榻。 累累薄纱床幔只有翠绿和湖蓝二色,寝殿内灯火通明却仍然映不出息太嫔面上的半分血色,见到李宫令进来便扑在她身前,“你就在这儿守着我,半刻也别离开,姐姐,我的好姐姐!” 李宫令斜坐在榻边,抚着息太嫔的背,手掌中锦地雪绸寝衣有些湿濡,应是噩梦惊起的冷汗。 息太嫔在她的抚触下气息逐渐平静安稳,嘴里说出的话略微带了一丝撒娇,“我宫里只要你一个老人,其余的宫女全部都要貌美年轻佳人,我见不得丑老的妇人。” 任谁来看这主仆二人的行为都十分逾矩,但李宫令应对起来却如同行云流水,显然二人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主仆关系。 “您放心,我都已安排好了。今日入宫的几个不入流的,已经安排了其他活计,不在福宁宫听值。宫里凡遮窗的、围帐的皆用蓝翠两色的物事,夜里也有人值守掌灯。您的心思我哪里不知晓,一定合您心意。” 相处近四十年下来,李宫令对眼前这位主子的事情无所不知,知道她又做了相同的噩梦,骨子里的百棘族血脉永远让她在午夜梦回间想起黑沼泽的恐惧,那是每一个百棘女子充满腐臭和死亡的宿命。 即便在大宸浸淫大半生,她仍然无法让自己脱离对黑沼泽的恐惧。她害怕黑暗,害怕老去,厌恶一切老旧的人,这些都能让她生出对黑沼泽的恐惧。 一念及此,李宫令便有意絮叨一些琐事,让她心情尽快平复下来,“万侍卫是个灵秀的,真真制得一手好香,前日里送进宫里来,可着您的意,每一样都有应景的趣名儿,叫什么林花着雨,兰溪归棹的,往后宫里一样一样地用着——喏,今晚殿里的熏香名儿叫做蒹葭,您细嗅这气味儿——” 息太嫔翘起鼻尖细细嗅了下,果然鼻端涌上略带清凉之感的香橼和绿叶气息,间或夹杂着水莲清淡的甜意,像是溪边浣花女身上残留的清甜气息,待闻到桃花和合欢香气时,她面上浮出会心一笑。 息太嫔抬首,眉目轻敛,双手握起李宫令的手紧了紧,“明日一早,把这些香料挑几样合适的送给皇帝,就说是我制的。” “那孩子长得像他父亲,但比他父亲有福气。既已从禁锢中脱身,我至死也不要再回去。我要仰仗他,也要成就他。” 息太嫔坐直身体,柔白的十指紧紧扣住膝盖,做完这个决定之后她目视李宫令,想从她眼中找到肯定。 李宫令重重点了点头,在息太嫔精致绝艳的面孔映衬下,她是个平淡到平庸的老妇,面上沟壑纹路纵横。 她轻轻拿起堆在榻上的锦棉薄被,笼住息太嫔坐着的身体,将手按在她纤细的肩膀上,“那您便要做两件事,正面和张平、延陵郡王为敌,在朝中培植自己的眼睛和嘴巴,替您看着替您说话。” 第28章 波平 乔公山捧着一个描金凤纹填漆檀木盒进来之时,源铮和卫崇晔正在暖阁内各执黑白子临窗手谈。 他默默放下手中盒子,取了鹤首梅花香匙,自盒中取出蜜色香丸添入榻旁的博山炉内,一面侧耳听着二人争执,自己先抿嘴一笑,手捧了盒子无声立在源铮身后。 “你这步兵阵法虽然精妙,但若遇到强势的骑兵仍然十分难办。我以一千具装甲骑兵缠住你右翼,自带三千轻骑兵以楔形阵列快速冲入你左翼威胁中军,此刻你左右两翼均被我绊住,再分出一千精骑迂回至你后方包抄……” 卫崇晔一边说着自己的分兵步骤,一面快速拈起白子分别置于黑子左右后方向。 大宸怀远军常年对敌土奚律和突伦游牧骑兵,野战制敌经验丰富,怀远骑兵也是整个大宸少有的骁勇之旅,他二人父辈均为怀远军中领袖。 此刻源铮以步兵军阵放弃固守,选择出城与骑兵野战,他二人的这场棋盘模拟战也太简单了些,思虑至此,源铮大大叹了口气,“我大宸兵多将多,阵法精妙,你只有区区数千精骑,未必有全胜的把握吧。” 突伦和土奚律仍然是大宸北面和西面的重大威胁,每年草黄马肥之时便要南下,在大宸边境线上劫掠一番,名之为“打草谷”,边民不堪其扰。 数十年前明宗曾派章淮老将军西征土奚律,几年前卫景林也曾到土奚律平定其部族叛乱,致使土奚律元气大伤无暇东顾,这才换来几年太平,以致厉氏乱政皇权变动之际,外部边境也未有大乱。 而突伦却没有被征服,甚至还联手厉氏乱政,让怀远军痛失主将,几近全军覆没。 源铮登极之后,重建骑兵规模重塑骑兵战力是迫在眉睫的事,骑兵少的话题让二人都失了再“战”下去的兴趣,何况重建骑兵的背后还牵涉二人痛失至亲的往事。 站在源铮身后的乔公山看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重重叹了口气,面上却装出一副轻松模样,“陛下几日没去校场了,我听人说,郭将军练兵颇为得法,羽林军弟兄们骑射功夫真是一流,两百步开外的活物也能一击命中……”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在刻意夸大安慰他们,两人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衔上笑意。 虽然大宸领先于邻国诸军的马弓射程也不到两百步,但是郭孝义的练兵实力他们是相信的,毕竟是卫景林麾下最得力的悍将之一。 见源铮注意到自己手中捧着的盒子,眼中露出探寻之色,乔公山也立即停下手舞足蹈的吹捧,躬身将盒子捧至源铮身前,口角含笑解说道: “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李宫令,她老人家一早给陛下送来了几样熏香,都是平日里太皇太后用着十分喜欢的,名字也分外精巧雅致,叫什么林花着雨、水荇牵风的。最最妙的,是小人刚放在炉里点着的这款香饵,太皇太后给这香取名叫瀚海波平。” “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祖母这品香名取得甚是合人心意啊。” 此刻起身在榻前缓缓踱步,自呼吸吐纳间便嗅到清浅却分明的秋草香味,停步细嗅,那草香隐隐混合着的却是冰冷的金甲气息,仿佛能触碰到塞外秋风和着阳光下的沙砾扑面而来的凉意。 清凉的气息自鼻端涌入,一瞬间扩散至颅顶,再到四肢百骸,全身上下无处不通透清灵——果然是极妙的香气! 源铮深感祖母这香名取得合意,被香气带来的想象带出潜藏已久的少年豪气,不知不觉间胸中郁积的块垒也一扫而空。 “只要眼前宫里宫外这二位消停些,瀚海余波至少平息了一半。”源铮微微苦笑。 方才说话间卫崇晔已经自榻上起身站在源铮身后——即便听源铮提过无数次,在乔公山面前不须刻意维持君臣之礼,但他自小受家中长辈身体力行的教导,见惯了身居高位恃宠生骄导致一夜之间大厦即倾的世家大族,自知不可太过逾越。 乔公山仔细觑着源铮的面色由暗转晴,微微舒了一口气,便弯腰趋前一步靠近崇晔身旁,侧身向二人小声说道:“还有一件要事要禀明皇上,您还记得登基大典那晚宿在皇极殿寝殿时遇到的怪事罢?眼下已摸到几个嫌疑人,其中有一个极值得玩味一番,是崔喜——张平身后常跟着的那个小徒弟!” 皇极殿自来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的场所,其寝殿的值夜太监级别较高,非是寻常人可担当的。因此,被锁定的可疑之人就那么几个,一一排查试探并不难办。 难只难在源铮登基上位乃是意外之事,因为往日里并未留心打点,导致源铮主仆二人在宫中并无人脉根基,而此番正是宫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之时,查证则更需谨慎,以免错了一步打草惊蛇,是以排查当夜之人这件事乔公山和郭孝义煞费苦心。 源、卫二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都看到了相同的反应。 首先,能在当夜悄无声息进入寝殿的,必是宫中有些权力的老人。 再者,能知道刚上位新帝身处危险之中的人,必然靠近阴谋和权力中心,对宫中秘事有所知晓,甚至有机会参与其中。 最后,能情知皇帝身处险境同时愿意向他们提醒示警的人,一定非是前番诸事的既得利益者。 如此推测,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的人,确实可能是崔喜。 “看来张平对这三个徒弟并不是一碗水端平了的,姚贵掌着宫中一应大小事,每年不知要捞多少油水。而崔喜虽说是张平最疼的,但眼下也只是照料他饮食起居。时间久了,这小徒弟难免心里有别的念想。” 乔公山见二人面上惊诧和了然交织的神色,又多解释了一句。 他早年刚入宫时便听说宫中有惯例,如姚贵负责提督宫中内监之事的,光是每年自外任市舶司、各地监军太监处收取的定额奉银,便有逾千万两银子,更遑论宫中皇帝的赏赐,以及外间大臣、属下小内监的打点贿赂了。 源铮站起身踱步到徐徐吐着两缕细雾的博山炉旁,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信步走到崇晔和乔公山身前朗声道: “看来咱们要分两步走才行,其一是疑兵之计,眼下最重要的,是着意拉拢张平,使其放松警惕,延陵郡也会因此疑心他联盟的诚意,这两方势力的联盟便不那么牢靠了。在这同时,再图破敌之法,往后可能要委屈大伴,咱们需要用不止一次的苦肉计疏远你,给你制造机会刻意接触崔喜,试探一番。杀了张平不难,难的是探明他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至于我这跋扈叔父,既然一时半会动他不得,当然是要再加恩典以示荣宠了!” 源铮伸出手指拢向博山炉上缥缈的细烟,眼中闪出一抹凛冽的亮色。 他默默看着自己少时兄长兼好友、当今的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的侧脸,胸中顿时也生出无限豪情和傲气。 铮三哥……他从未有如此肆意的时候!在小小年纪便入京为质,在父辈的提点之下一味隐忍藏拙以求皇帝不会过多关注自己,进而放过他的家族。 从小到大,他没有在人前展露过自己的睿智和谋略,即连是在自己这个密友面前,他大多数时间也扮演的是宽厚讷言的兄长。只在极少数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以及身边的人,才会稍稍流露出他不属于少年的筹谋和果决。 “现在,他终于不用刻意韬晦,那么辛苦地求生了!”他在心里赞叹了一声,由衷地替源铮高兴。 第29章 早朝 五凤楼的五更鼓敲过之后,京都深秋萧索无人的街道忽然变得热闹嘈杂起来,乘马的坐轿的各路官员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皇城门。 及至皇极门外,官员们纷纷自车马上跳下,先理过仪容仪表,之后按照文职武职分列两队,自左右掖门鱼贯进入皇极殿外站定。三声鞭响过后,在鸿胪寺礼官的引领下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今日的早朝上,皇帝御座以下分东西两侧,各站着两班大臣。 依照往常惯例,队列首位仍然分别是延陵郡王和文九盛文阁老,然而眼尖的人很快就发现今日朝会的异常之处。 皇帝御座东侧以往站着的乔公山今日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大内监张平,而被皇帝视为臂膀和亲人的卫承晔,今日则站在张平下首,脸色甚是恭谨。 卫承晔可是与皇帝一起长大,卫家未来的家主,文、林两家倾力提点的对象,前几日大闹经筵都未见问罪,如今也只得安静站在张平下首。 几个心思活络的大臣彼此交换了眼色,看来近日风向变了,皇帝对张平之圣眷隆宠犹胜先帝。 众臣分班站定之后,便按往日惯例,由两个皇极殿当值小火者搬出一个绣墩给文九盛赐座,以示皇家尊师重道的体面,也是礼遇三朝阁老的应有之份。 而今日那御座上之人却不愿遵此旧例了,向身侧的张平递了个眼色,轻咳一声道:“也给延陵叔父赐座,朕的亲人长辈也仅有叔父在了。身为皇亲,朝会之时自当有一份体恤和尊崇。” 张平十分乖觉地躬身应了,向身后连连摆手,催促近身火者快速搬来明黄刺绣垫的花梨木圆凳让延陵郡王坐了。 不待张平回过身来,源铮又向卫承晔抬了抬手吩咐道:“张公公是先帝在世时最为倚重的心腹之人,朕登基以来要他提点的事很多,前日既受了伤定是不宜久站的,这几次例行朝会也便赐座吧。” 此言一出,殿内众臣之中已隐隐有些议论之声,末位几名年轻的御史正了正身子,要待越众而出提醒皇帝莫要轻宠内宦失了分寸。 余下的臣子中多数将眼睛锁定在延陵王和张平二人之间来回逡巡,只有少数几个眼明心亮的老狐狸偷偷抬眼看了看御座上的年轻天子,见他云淡风轻的脸上未见一丝波澜,不由心中暗赞一声,好厉害的年轻小子,更加把头往地上勾了勾,将恭谨伏低的姿态做到十二分。 似是仍嫌今日抛出的意外之事不够多,源铮在御座上正了正身子,“各位臣工稍安,朕还有一事要宣布——自厉氏乱政,皇族凋零,朕登基以来朝中所亲近仰赖者,唯有延陵叔父一人而已。”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像是心绪难平因而哽咽失声,下首端坐在武官队列前方的延陵郡也不由坐直了身体,目露狐疑地打量着御座上自己的皇帝侄儿。 源铮将各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里低低叹了口气,目光中有意含了几分热切,迎上延陵郡的眼睛,“身为人君,礼义仁孝朕不敢忘,朕已知会宗正寺重修了玉牒,仍尊延陵叔父为亲王,封其独女为安仁郡主。” 话音刚落,也不理会众臣廷议如沸,指着张平宣读了册封旨意。 延陵郡在嘈切的议论声中下跪谢恩,再度坐回圆凳上后,嘴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源铮透过冠冕上坠着的十二旒彩珠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变化,面上仍一派温煦笑意,袖中的双手却不由握紧了拳头。 阶下众臣中,偷看皇帝神情者有之,觑向文九盛和林世蕃探询者有之,愤愤然不平撸袖欲出者亦有之。 隐在众人身后的鸿胪寺官员见此情形,十分乖觉地出列上奏道,市舶司监事太监田庆带东馀国使者觐见天子,来贺新帝登基,并奉上其国中至宝海云珠十二斛。 惯会审时度势的大臣们见到如此喜庆之事,各个停止了对顶级权势之争的揣度,使尽浑身解数歌功颂德,将四海升平、万国来贺的陈词旧调引经据典翻来覆去地说了数遍,直到天子挥手退朝,这次朝会在君臣协力刻意吹捧出的圆满氛围之中结束。 散朝的路上,素来与延陵郡亲厚、新帝登基后受尽冷待的几位朝臣身旁再度围上了各路贺喜逢迎的人。 人群之外两名身着五品文官服制的大臣神情寥落,眼望着各路人众热热闹闹一掠而过,其中一个腆着凸起小腹的白面官员面上难掩嘲讽,向同伴笑道: “谭公您看,如此趋炎附势之徒,不知在延陵郡、哦不,当称延陵王!这些人在延陵王他老人家座前算是几等功臣,有几分利益可谋?” 他身旁被称为谭公的同伴面貌清雅,拈着颌下留的大宸朝中当前最为时兴的文士须若有所思。 “延陵与张平,本也未必能结成同盟,如此拉拢之下更是再无结盟的可能。” 他向那白胖官员促狭地夹了夹眼睛,话中对延陵王丝毫没有应有的敬重,笑着轻声问道:“李大人,我只问你,当今圣上与延陵郡相比,孰高孰低?” 那白胖的李姓官员似对同伴的提问颇为不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才从袖中伸出食指,点向人群聚集走远的方向,“那不过是个莽撞武夫,与厉氏相争尚且被吃得死脱……” 察觉到自己言语颇为不当,他又眼瞧着同伴,同时向身后努了努嘴,“从前在京为质之时看不出,此子倒是个狠角色,竟然能韬光养晦到如此地步!有子如此,莅王殿下泉下有知也可心中大慰了。” 文士须的谭姓官员点点头慨叹一声,神情由阴转晴,“自先帝病痛,厉氏把持朝政,大宸朝局已经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有如此英明的年轻天子,再加上文阁老等众人的扶持,朝局焕然一新指日可待啊!” “新的朝局自有新的变局,文阁老也罢了,这林……他这行事作为,必为英武天子所忌——” 白胖官员话未说完,文士须的谭姓官员便即刻打断他,指了指对方胸口绣白鹇的五品文官补服: “李大人,你我五品官阶,且先管好堂前衙下那一亩三分地吧!朝局向好,你我也有出头之日,只此一事便当浮一大白。今日为兄做东,咱们且去樊白楼饮上一壶如何?” 说毕二人勾肩搭背大笑着出了宫门而去。 第30章 猎珠 “海云珠之贵,贵在极其难得。陛下知道,这东馀国只有西北面接壤大宸和突伦,其余三面皆邻海。孕育海云珠的是一种十分稀罕的蚌类,常年只在深海处潜藏。您定是清楚,这到了每年初冬是采珠的季节,本来此时的海水就寒冷刺骨,这种藏在深海里的珠蚌,再厉害的采珠人也无法下海拾取啊。东馀人常年以采珠为生,他们想了一个极妙的采集海云珠的法子。他们发现,天鹅往往能吃到珠蚌,猎取天鹅,自其腹中取出珠蚌不就得到珠子了么?” 市舶司监事太监田庆是个黑瘦矮小的中年人,一脸的慈祥憨厚,嘴皮子倒是利落,讲起价值连城的海云珠的来历绘声绘色,活像京都茶肆里说书的伶人。 他拘谨地斜坐在暖阁正堂下首的官帽椅上,身体堪堪坐了椅上一个极小的角,以示对皇帝赐坐的惶恐。 被田庆的话诱逗得心痒,谁都无视他额上因拘谨泌出的大颗汗珠,一劲儿催着他继续往下说,田庆只得伸直了脖子费力咽下口水,憨笑几声接着讲: “传说天鹅以蚌为食,其腹中吞入的蚌肉内常藏有海云珠,而天鹅善飞难猎,常在弓矢射程之外。东馀人又想了个法子,他们驯养一种猛禽,名为云鹘,瞬息之间可飞至长空万里之上,又擅攻击身体大于自身数倍的天鹅,以云鹘辅助猎杀天鹅,再自天鹅腹中取珠,历尽了海中、云上的两大难才得这么一颗宝珠,海云珠之名也是因此而取的——这驯养一头成熟擅猎的云鹘,所费的精力物力不亚于驯养一支善战的铁骑。” 源铮和站在身侧的张平、卫承晔都听得入神,拿眼看着田庆接连舔了几次发干的嘴唇,因紧张而颤抖着双手去拿放在身侧案几上的茶碗,匆匆以碗盖掠去茶沫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喘了口气继续道: “海云珠之贵、之罕见,寻常富贵人家数十万金也难得一颗,因而这东馀国主向陛下进献这十二斛海云珠,几乎是将自家国库中的财宝半数相赠,这份诚意均是仰赖陛下天威,大宸国威啊!” 田庆说了故事又不忘拍上一记马屁,再看他满头大汗的拘谨模样,源铮和卫承晔都不由心中一阵暗笑,却见田庆接过小内监重新奉上的茶碗再度一饮而尽,接着侃侃而谈: “小人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记得明宗皇帝爷的一句话,”田庆抬眼看了看源铮的神色,面上笑的十分腼腆,“玩物丧志啊!东馀国主将这心力放在蓄禽、采珠这类奇技淫巧之上,怎会有余力关心其他?不过守着这么个弹丸之地,甘做大宸的附属小国安享太平罢了,绝无与大宸一争长短的可能。” 这是一记高明的吹捧,让新帝坦然受下附属小国的诚意,同时也暗暗给自己使了把劲,在新帝面前挣了些有见地的脸面,给皇帝留个知礼能干的好印象。 源铮听罢一席话,确实大感意外,大宸开国以来,由太祖皇帝发起,在内宫中设了内书堂,用来训诫初入宫的内监们,但经过内书堂训导之后,多数内监不过是略通文墨,远远谈不上看清朝局国运的地步。 虽然是复述明宗的原话,但在此情此景下,身为内监的田庆能有如此见地已然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念及此处,源铮不由与卫承晔对视一眼,在心下暗暗将此人记了下来。 “此人倒是个能干的,听说他多年在市舶司做监事太监,将内外往来一应打点得井井有条,手脚倒也干净,没有什么克扣虚报的丑事传到御史们这儿来。”让张平带着田庆到后殿领赏并向太皇太后献珠,源铮走入稍间,由承晔伺候着换上一件家常的青色道袍,耳听着承晔絮絮说道。 “虽说田庆也是张平的徒弟,做事上却也老道。可惜与张平纠葛到了一处,否则倒是我们可以重用之人。” 源铮一面向榻上坐了,又向承晔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坐下。 “还有这海云珠,你帮我往文阁老、林大人府上各送一斛,之后我再令张平给祖母送一斛。” 二人单独相处之时,源铮只自称我,他觉得这样自在。 “哎呦我的三哥啊!” 卫承晔嘟嘴自榻上站起身,跪在源铮面前一脸苦相。私下里他仍称源铮为三哥已是十分逾矩。 他知源铮本意已将祖母视为自己亲生祖母,只因当年他入京孤苦,全凭卫夫人和卫老太太上下照料千般呵护,但此时仍然不敢托大,稍微整理一下心神,便低下声音劝道: “三哥且听我说,您登基以来对文、林、卫三家已经极尽恩遇,我知您心中一直感念祖母往年的好,但是也要稍稍注意些分寸——祖母她老人家也必然不希望您如此做!” 忽然感到自己话语中对皇帝似有不敬,他又敛了敛情绪,“从前我们见过的悲剧还少么,过度恩宠并非好事,且不论眼下国库并不充盈正是需要财力的时候,单是您初登大宝,现在事亲仁孝刚捂住文官清流们的嘴,眼下做这些赏赐不是给他们口实么?如果招惹了清流们,就很难说这是赏赐还是……还是嫁祸了!” 又知自己说话重了,承晔心里一急,膝行两步拉住源铮衣角。 “三哥,祖母和费先生多番提醒我,往后人前人后都是一样,您是君上,我不能再任性胡闹喊三哥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今日我斗胆喊这最后一次,只当我是个弟弟,听我一言,正因我是弟弟,我要急兄长所难——目今正是要节俭治家的时候,我做弟弟的,更要给兄长分忧,和您一起节俭,一起共度时艰才是。这些财物,卫家不需要,文、林两家也一并不需要!” 他用了些力道,拽拽手中衣角,补了一句,“三哥听我的!” 承晔再度下拜叩首,“陛下,小人往后再不敢僭越,只会在心里奉您、爱您如兄长了。” 再拜叩首,两人眼里都蓄了泪水。 源铮下榻抓住承晔肩膀含泪强笑道:“我都明白!朕都明白。” 第31章 真相 刚用过午膳的当口,源铮将阁中当值的内监火者全部支出去,一人胡乱靠在榻上阖目醒神。 正在神思混沌的时际,隐隐听见有低低的争论之声,心中不耐便问了句:“是谁在外面?带进堂中等着吧!” 外间便有张平带着几个小内监一起近来,一面替他正冠更衣,一面轻声回禀道:“是文阁老和林大人,说是有要事禀告陛下。现已让人候在外间堂上了。” 文九盛年逾古稀,这位三朝阁老生的方面阔腮,身材颀长挺拔,卓然如竹,年轻时曾被明宗皇帝比作“竹君子”。如今仍是风姿卓然不惹尘埃,一双眼睛温雅清润,没有沾染半分富贵者眸中常有的傲慢之气。 这是一个极少被清流御史参奏,兼得文官、武将、清流三股势力推崇的奇才。 他常告诫源铮“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是最大的悲哀,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就算在三朝连续身居高位,仍然坚持修身自律,与朝中权贵保持距离。 即连自己的一母胞姊文老太太,在对方嫁入名门文家为妇之后,两家也不常走动。 而与他相反的,林世蕃则精明强干,无论守土兴邦还是运筹庙堂,在当今朝中都难逢敌手。 但却经常被御史参劾诟病其私德有亏,尤其在其正妻亡故后,新纳的填房妾室竟然有数十人之多。自先帝主政之时,关于林世蕃私德不修的弹劾奏本便从无间断,先帝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及至源铮登极,内外大事尚未理出好歹,自是不会关心朝臣私德问题。更何况在其上位之路上,林世蕃才是翻云覆雨的首功之臣。 见到如此现状,除了几个博出位的愣头青,再少有御史言官弹劾林世蕃的私德问题。而这位天子宠臣也一概不理会外间议论,依然我行我素,夜夜笙歌。 在等待皇帝的间隙,文九盛鄙弃的目光再度扫过林世蕃夜夜酒色浸泡之下,已然显出餍足的双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自己是极度自律之人,却也并不迂阔,人无完人这道理越上了年纪便越体会得深刻,知人善用才是英明的上位者应该做的,对小辈们的私生活,他并不置喙。 林世蕃当即便知文老太爷这冷眼的因由,仍像年少之时一般,涎着脸向文老太爷一笑——少时自己和景林一旦犯了错,气得文老太爷吹胡子瞪眼,二人便涎眉涎脸地凑上前傻笑一气,最终一人挨上老太爷一记脚踢,事情便都过去了。 源铮自内室进入堂中之时正看到这一幕,不由一阵好笑。 忽地脑中闪出一抹英气勃发的身影,心里泛起一阵柔柔的痛意。她嘴上絮叨聒噪,长大之后熟习拳脚,爱疯玩打闹的毛病却没变,手下也没个轻重。 每逢见到自己吃痛便会自责,转而就露出这样的神情腻在他身前,直到自己确认已经不痛了才离开,但是下次仍然出手就是狠招——是很久很久没见过秋姐姐了,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他无意之中将探询的眼神落向林世蕃,二人已向皇帝行过礼,世蕃见源铮眼中的垂询之意,便肃了肃神情,和蔼又不失敬重地问了一句: “今日东馀国一举供奉海云珠十二斛,几近倾国之数,不知陛下怎么看?” 源铮微一晃神,待听明白了世蕃回禀的话,便坦然地将两手一摊: “朕只是隐隐觉着有些隐情,但仔细想想也说不上来什么,还请两位大人不吝指教。” 东馀是小国,常年供奉是本份,但此次供奉之多确非常态。 他自己在下了朝之后盘算过几种可能性,但并没有确切的答案,眼下自己最为倚重的两位大臣已经替自己考虑到了,此行看来是特地为了答疑解惑。 念及此处,他又将感激赞赏的目光投向文九盛和林世蕃。 世蕃见状,向文九盛拱了拱手示意让对方讲解,文九盛温雅一笑看向源铮的眼睛,“七日前突伦暗哨密报,乌木南江欲对东馀作战。因仅为作战意图,是以未向圣上禀报。昨夜收到新线报,突伦有三万精骑兵调动异常,俨然在向东馀方向集结。” “乌木南江这贼子!他们攻打东馀如此小国,难道为了钱?” 源铮脑筋转得飞快,东馀地处北部,物产凋敝且常有地动天灾,实非宜居之地。 唯一可取的,便是海里盛产的蚌珠了,东馀人擅采珠,攻下东馀便多了一座宝库。 “另据线报中说,有小股突伦精锐迂回向我大宸东北海域靠近——天气转眼便入冬,突伦水军战力战备虽然远远不及大宸,但在狭窄的半岛海峡上,走冰再用小型木船摆渡,小股军队实现在东馀西侧海岸线上登录作战实非难事。届时两面夹击,东馀确实很危险。” 林世蕃从袖中拿出刚送来的线报奉与源铮,不失时机地补充。 “趁大宸皇权交替未稳之际,以精锐袭击东馀小国……乌木南江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源铮忍下心中恨意,对自己的仇敌这一行径有太多不解。 “向土奚律买马。陛下知道,土奚律素产良马,我朝战马也有不少是产自土奚律的。”林世蕃简洁回禀道。 今日他与文九盛的奏对方式与往常不同,十分言简意赅。每次只抛出一个问题并给出答案,而问题之间环环相扣逐个递进,更像是在一步步引导皇帝挖掘事件的关联。 源铮何等聪明,见两位重臣兼师长有意让他自己思考自己发问,便知他二人对此事已有应对之法,只是在着力敦促他明辨国事罢了,心中涌出无限感激。 一边稳住心神全力思考,一边也不掩藏自己心中计较,缓缓说道:“东馀此次供奉,实是其国主向大宸求救以解突伦之围之举——” 他看向下首的文、林二人,见到他们眼中的鼓励之色,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往小了说,突伦与我大宸有杀亲之仇,对突伦,朝中上下群情激愤,与突伦一战是在所难免的。也是朕上位以来的一大夙愿。” 源铮站起身,眼中露出森然怒意,声音冷冽分明,“往大了说,突伦南顾之心早已有之,大宸与突伦之战在所难免。况东馀一直向大宸称臣,每年供奉未有丝毫差错,庇护臣属之国,是大宸应尽之分,也关乎朕的信义和脸面。” 第32章 破盟 自得知父亲身死之后,源铮与承晔日夜缠着费鸣鹤、郭孝义乃至林世蕃这几人,精研细摩突伦骑兵战法和攻守习惯,拟定不同条件遭遇战之下己方的克敌之法,只想有朝一日在战阵上可以手刃仇敌—— 他们毕竟只有十几岁,任是涵养功夫再深,也难免会有被仇恨灼红了眼睛,即刻便要一战的时候。 “但是,眼下并非与突伦开战的时机。只是因为东馀国给了超额的供奉,在突伦东馀两国尚未交战的情况下便要派军支援显然不可以,更何况——” 源铮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文、林二人的时候,却意外地在他们眼中看到激赏之色。瞬间他便明白,刚才对战机的剖析和隐忍已经超出了两位臣僚的预期,他们为自己能有如此英明冷静的君上而欣悦不已。 “唉”,源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谁也无法想象,在这段时间,他和更加年少的承晔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将那些日夜伏在心里咬啮的噬骨仇恨压抑下来,并将之转换成精研战术的动力。 想到这些,原本已经溢满胸腔的力气一下子涣散下来,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喑哑,“对外我们缺少一个开战理由,对内……如今大宸变乱刚稳,朝局甫定,除了林卿的部众,其余的军队战力只在初建阶段,而且……” 源铮又叹了口气,“两位卿家比朕更清楚,如今国朝的财力已经到了疲弱难支的时候了。自先帝病重之时,便偶有官员俸禄难以度支,以胡椒苏木折俸的时候,遑论经过厉氏之乱的现在。” “陛下天纵英明,厚德仁爱,是大宸之福。” 文九盛被源铮前后有序的一番话说得老怀激荡,他快速接过源铮的话,急切地想要安慰这个学生。 这倒并非是阿谀谄媚之词,他的这个皇帝学生看似文弱,实则极为坚韧,僭越一点来说,源铮在谋略与悟性上堪比林世蕃这个破落户,与明宗和先帝相比更要优出许多。 他看着皇帝学生悲愤难抑又情绪低落的样子,心底的某个地方如遭针刺。 源铮已于片刻之间缓了心神,向文、林二人微微颔首求解善策,仿佛从未有过情绪波动一般云淡风轻,只有脸色微微发白。 “朕明白,大宸可以暂时不与突伦开战,以期在治军练兵和财力充盈之时一击即胜。但突伦与土奚律通过贩马暗通款曲,我们却不得不防。两位大人对铮如此循循善诱,定是已有了破解之策了。” 一直站在皇帝身侧的张平,看着源铮口中平淡温和,背在身后攥紧拳头的双手却在袖中微颤,心脏不由漏跳了半拍,对皇帝近日来对自己的礼遇更加惶惑不安。 眼看着瞬息之间便将愤慨难抑的情绪收敛至波澜不惊的少年皇帝,林世蕃心中膺服不已,向文九盛一躬身,对方也不推辞,携了一脸的和煦笑意,缓缓为皇帝答疑: “土奚律求粮食,大宸如其所愿即可,其方法便是重新开通互市。” 文九盛言简意赅地抛出答案,这才娓娓道出答案背后的思量来: “陛下知道,明宗和先帝两朝,土奚律与大宸有过两次较大规模的战事,且两次战事土奚律均告败北。而今那觊觎我大宸的老可汗已死,新上位的摩多可汗只是个毛头小子不能服众,无人肯为他卖命。兼之两次惨败之后,土奚律有战力的部落多数凋零,族中长老畏战者众多,这几年来,摩多可汗只顾安抚旧部、扶植民生尚且不能如愿,更无余力东顾大宸了。” 源铮点点头,先帝在位时的辉煌一战正是他和承晔的父亲联手创造的,当年与土奚律对战前线的每一此对抗攻防,他和承晔都缠着承暄兄长一一讲解,至今仍然烂熟于心。 “作为常年争夺草场和马匹的两个北方部族,突伦和土奚律可以说是世仇。那此番土奚律为何与突伦沆瀣一气、贩马求财呢?原因也在于平叛获胜之后,以期土奚律残余诸部更加衰落无暇他顾,先帝关闭了边疆互市。土奚律境内以草场居多,可蓄良马,但砂石多的土地无法大量种植粮食,每到冬季族人就要挨饿。” 往年土奚律的粮食全凭从大宸互市中获取,其多年狼顾大宸土地也是为了掠夺可以耕种粮食的土地。先帝这招乘人之危关闭互市本也是平叛凯旋之后的当行之策,只是时过境迁,逼得土奚律为求生存与世仇突伦联手了。 文九盛答疑解惑完毕,向着源铮双手向上一翻,狡黠地瞪了瞪眼睛,看到对方会心一笑,才觉得心里轻松了些。 源铮见文九盛长身玉立之下,衣袂带着颌下白须飘然欲动,像画中所绘常居山中的隐逸之士,为自己能得如此衷心提点而感激不已。 如此想着,身上的元气便恢复了些,面上也微微露出了孩子气的喜色,他已经知道所有的答案了。 “是了,如果能从大宸这里获取足够的粮食,土奚律便无甚必要辗转从突伦拿到财物,再从大宸的私贩手中换取高价却劣质的粮食了——毕竟,突伦人也不擅耕种,也没有多余的粮食。” “臣此来也为请命出使土奚律。” 林世蕃自皇帝神情中知他已窥知事情的整个答案,因此只简单补了一句。 明宗皇帝曾将一旁支宗室女册封为义成公主,远嫁土奚律和亲。 她曾是当今摩多可汗的继母,草原部落有父死子承的传统,而今的义成公主已成为摩多可汗的正妻,带着自己的儿子、摩多可汗的幼弟在土奚律苟且过活。 如果作为其母国的大宸此时与土奚律互市,支持摩多可汗辖制各部族,背靠强大的母国,义成公主母子的生活便会更有保障。这件事可能有新晋朝臣不知,但作为莅王之子、对土奚律作战统帅之子,又是承暄和承晔密友的源铮一定是知晓的。 “朕替大宸子民、替天上的先帝、父亲谢过二位长辈,有你们操劳国事,是朕的福气。” 源铮拢手向下首拱了拱,唬得文、林二人忙不迭下跪,叩头不止。 第33章 翠漪 “呼……” 重重舒出一口气,卫承晔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珠,将绑缚在重重衣料之下的一柄弯刀呈给源铮。 自从先帝出事之后,宫禁的防卫在林世蕃和郭孝义的亲自安排下直如铁桶一般牢不可破,连他也没有特权。饶是他素来在皇帝面前得脸,又是重臣亲眷,仍然十分侥幸才逃脱了重重宫门侍卫的盘查,将这凶险之物带进宫里交与皇帝手上。 “这是秋表姐悄悄托我送给陛下的,她知道宫内凶险,嘱陛下在无人之时与我切磋一二,好增长武艺以备防身之用。” 卫承晔眼皮跳了跳,这话只说了一半。 他那嘴碎的表姐原是嫌卫承晔武艺稀松平常,无法护卫皇帝,郭孝义又长期在外练兵无法贴身相护,宫中诸多凶险,生怕皇帝有了闪失。 承晔不出所料地看到天子面上泛起的胭脂色,眼眸中如同被水光浸润一般,他当然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他拿眼瞧着,表姐似是对祖雍那个腐朽纨绔更为上心,只是她自己也未必知晓罢了。 再看皇帝摩挲着刀鞘时面上展露无遗的温柔神色,“唉”,丝毫未察觉地,卫承晔叹出声来。 源铮被这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回忆中惊醒,勉强收敛了心神,警惕地往四周睃巡一圈才安下心来。 承晔进来之后已经找了托词将张平等一干人等支出去了,房内并无他人。 至于眼前这个人么,源铮瞥了承晔一眼,心内一哂,这还是个不懂人事的愣小子哪。 “别叹气了,你求我的那件事办成了!” 源铮微笑拉上承晔进入御榻所在的东稍间,自架上取了个十分精巧的填漆嵌螺钿长盒,将弯刀拿明黄锦缎细细包了放入盒内,最后抱着盒子万分珍视地放在枕边。 在一旁看着他此番作态的卫承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些小儿女的事情真麻烦,连皇帝这么英明神武之人也未能免俗。 源铮恍若未觉,觑着他神情,只当他仍然为那件事心中烦闷,暗笑一声,“你舅舅已经答应了,带着你一起出使土奚律。你确实长大了,该跟着林大人学着些,将来也好在我跟前做个大官,当我的左膀右臂。” “谢谢三哥!啊不,谢谢陛下!” 卫承晔骤然听闻自己心愿得偿,即刻便将心里关于小儿女情事的不耐抛到九霄云外。 “不要谢我,放手去做,跟着文阁老、林大人这些人中龙凤历练些本事,替我遮风挡雨才是正经。” 皇帝面色微微一滞,倒让承晔更加心潮澎湃。 登基大典那一日,小内监触阶而死却口称延陵王才是先帝指定的皇位继承人,此事虽然荒唐,在朝臣中刮起的风却是从未断绝。这些日子以来关于先帝遗诏捕风捉影的言论一直在朝臣中间流传。 承晔冷哼一声,“这些老狐狸,表面上恭谨,谁知私下里是什么诡谲心肠。” 这种话在皇帝面前只能点到为止,虽然源铮已然得到帝位,但若说先帝留下的这班朝臣中,谁是真心向着他们的,还真的很难说。 他们想的只有自己的一门荣耀富贵,无论谁在上位,他们都一样匍匐叩首山呼万岁。皇帝身边缺贴心人,是以才会盼着自己历练成长,独当一面。 “无利不起早,经过前番朝局大变,到了现在还有人心思不定呢。” 久在官场,哪个不是水晶心肝玻璃心肠般的通透,若这传言只为猎奇,早就停息了,何以到了现在还是满天飞。 朝事纷乱,风波未定,这次西去土奚律恢复互市,想来也未必是太平之旅。 是夜的卫府,二更梆子敲过后,下人们陆陆续续结束了一天里的忙碌,回到侧院后堂的下人房歇息。 一阵小小的吵闹喧嚣过后,整个卫府都归于沉寂。 自府西门二院的下人房里吱呀一声门响,一人擎着一盏风灯缓缓向院子里走去。 迂回过大影壁,蜿蜒行过抄手游廊,转过一方小池塘,由青石桥上绕到假山后面一块邻着河水的平地。 那人似是就着灯笼在搬弄食盒,在摆出的几盘点心中间摆了个小香炉。就着灯笼燃了三支香,嘴里一面念念有词的低语过后,捧出一盏精致灵巧的莲花灯,对着河水发呆。 “今儿是你的七七,我这么祭奠了你,只盼你来世托个好去处,别再被人逼着做那些下地狱的勾当了……” 那人一壁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却不防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便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兜头罩了一层布袋,接着嘴里塞了布团子,只觉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抬走了。 费鸣鹤房里一灯如豆,映着一身便装坐在下首椅子上的林世蕃面色阴暗不明。 房门被轻轻地从外间打开,卫承晔神色凝重走进房内向二人道:“已得了。” 阿小将肩上的布袋往地上一掼,取下罩头的布袋,向众人微一点头便出了门,自去院门口守着。 地上女子黑黄的面皮连微弱的烛火也映照得分外清晰,在看清室内众人之后,她眸中的惊恐瞬间变为愧怍,泫然欲泣。 “翠漪姑姑。” 承晔心里略微不忍,上前取下她口中的布团。 “你们发现了?也好,好过我这么多日子里良心难安,生不如死。” 费鸣鹤眼中陡然生出凛冽恨意,“说!” 翠漪身子一抖,凄然瘫坐在地上道:“夫人下葬那天,我杀了绿涟。” 她望着一直低头沉默的林世蕃,他手中一直在摩挲卫夫人生前用的那盏冰石梅花杯。 “去年秋夫人身子不爽利,绿涟略知医理,常调理夫人身体的。她说是湿热,又给了夫人这个冰石梅花杯,说冰石最宜祛湿祛热,用此饮茶湿热之症自解,无须受药石之苦……” 翠漪神情中恨意乍现,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谁知到了年底夫人更不好了,常日里咳嗽竟能咯出血丝。我伺候夫人数十年,知晓她素来体寒,心想是不是诊治错了。却怪我糊涂,信了她那么久!” “直到夫人去了,我自己多番查探才慢慢发觉这杯子不对!夫人体寒,冰石也是性寒,长久使用下来无异于以慢毒杀人。” 翠漪万分悔恨,说到卫夫人已去之时状如疯癫,双手紧攥成拳不住捶打地面。 第34章 面具 “所以你杀了绿涟?” 若说卫府里最受信重的下人,绿涟便是第一个。承晔打小只将她当做母亲的亲姊妹般爱戴撒娇,哪知她服侍母亲几十年,竟然也如此歹毒阴狠,对主子痛下杀手。 翠漪闻言以手遮面,伏在地上哭得更加大声,“我见到她在二少爷房里下毒!” 室内三人神情一凛。 卫承晔往后退了两步,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喝道:“糊涂!那时铮三哥也在我房里住着,伤着他……” 猛然一个激灵,才想到当时源铮正是厉氏强行要从卫府带走源铮的时候。 是因为没有成功带走他,才让绿涟痛下杀手? “是婢子有错,想她既然已经身死就算罪有应得,没有将实情向老太太和少爷禀告,婢子有罪!” 翠漪不住叩头,林世蕃叹了口气,在烛火的阴影里沉声问道:“她是否跟你说过何人指使?” “她只哭,一劲儿跟我赔罪,说对不起夫人少爷。” 翠漪双眼怔忡,似是在努力回想。 林世蕃透过昏黄摇曳的烛光与费鸣鹤对视一眼,后者轻微咳了一下,面上微笑中的寒意让承晔无端一冷,“此番绿涟谋害夫人少爷之事,你是有功的。老太太一直夸你为人周到,想让我纳你进房中。你若不嫌我老病残弱,便择个日子搬进来。” 翠漪满脸愕然不解,继而流露出迷蒙雀跃的神色,在地上叩了个头,“婢子只怕配不上先生,没有不愿的。” 承晔亲自提了风灯,引着林世蕃穿过院子,又拣了府墙内无人走的夹道,直将他送至邻着一处湖水的低矮院墙下。 世蕃见他瞧着自己便装打扮,轻拍了承晔肩膀,“连绿涟都……卫府里里外外不干净的怕是不少,我今日这般小心,也是让你知道,今后你也不是孩子了,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要万分警惕才行。” “舅舅,绿涟应不是厉氏一伙的?”承晔急切问道。 “铮三哥在府里已经住了几日,如果想要害他,通过绿涟下毒比王安亲自上门拿人要容易得多,但是,依今晚翠漪所说,绿涟是王安死之后才下毒的。” 世蕃欣慰一笑,“你学会考虑这些事自然是好的,但谁知翠漪是否也说谎了?” “我这里有一个证据,先帝中风之后你母亲颇觉事有不妥,曾命绿涟修书报与我。那信中有疑点,她直言厉氏谋反,让我在京外截杀南下的厉重威。” 承晔悚然一惊,难怪舅舅与费先生一直关注翠漪、查绿涟,母亲送信之时只是大致猜到厉氏要谋反,也能猜到厉重威在突伦前线要对莅王和自己父兄不利,但谁也没想到厉重威胆敢勾结突伦谋害忠良,莅王和父兄罹难的悲剧一定是母亲想不到的,五万怀远精锐怎会让厉重威大军全身而退? 而最最要紧的,应是通知舅舅入京救驾,或者堵截厉重威之前分兵救驾,而不是让他全力截杀厉重威。 “此事仍然疑点不少,需要继续查一查。她在卫府生活几十年,与谁人过从甚密,做事前后见过谁,有过什么事未必无迹可寻。”承晔郑重点点头说道。 御沟自皇城东南迤逦而过,流经权贵林立的参差十万楼台馆阁,注入城东的定隆河。 而沿着定隆河巍巍而建的椒兰巷,便是京都最繁华奢靡的所在。 一旦入夜,椒兰巷便最先闹嚷起来,坊巷里次第燃起灯火,华灯初上的街面上车辚马哓,香风细细。京都富庶仕商咸集于此,或饮酒添茶觞咏诗文,或倚红偎翠极尽风雅。 椒兰巷中段有一处极为特别的所在,自街头看这里是一处三层楼阁,建的极是精巧,曲阁高廊,累台重馆之间,依稀可见山石嵯峨,奇花异草疏落参差。正中一方金丝楠木大匾额,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玉带旧游”,但街面上没有入口,也无小厮丽人沿街招揽。 这里是京都达官豪绅清聚之所,只能从定隆河乘船,由店中船娘撑船摆渡至店后的码头上方可进入。且玉带旧游有个规矩,只可由常客带新客进入,且进店前便要戴上船娘准备的青铜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店内赌坊、淸倌儿均是京都极难得的清雅奢丽,入店后一应起居饮食均有绝美佳丽伺候,豪掷百两黄金可流连在此地一个月,是京都最大的“销金窟”。 这日夜里,店内嘈杂喧嚣,而其三层的丙字号房内,却门窗紧闭安静得分外蹊跷。 “前番厉氏谋逆那一招棋,这两个老东西接连出了岔子,才导致旧主多年布局溃败,委实可惜!” 一个青铜虎头面具的皂袍男子偎在一张珍珠软簟上,微微低着头对着手中白玉盏里的琥珀色美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头戴紫铜麒麟面具、身穿宝蓝织金道袍的男子,对他的抱怨恍若未闻,良久之后才低低叹了口气。 “所幸手中的军力保住了,旧主爷也没什么损失,只是……这段日子冷眼瞧着,这小皇帝心性坚韧,非常人可比,加之身旁这几个老臣也不是庸才,需要谨慎对付。” “我早就说了,应该除掉林世蕃,旧主偏……” 虎头面具人的牢骚被粗暴打断,麒麟面具人厉声喝道:“没有林世蕃,厉重威那二十万京畿卫谁来抵挡?指望你?” 说着又缓了缓口气,语重心长道:“别提这些没用的。此番我来,是要将旧主下一步的计划告知与你。” “旧主怎么说?”虎头面具人丝毫未因方才被呵斥而有所不快,反而饶有兴致地坐直身体追问。 麒麟面具人用食指自杯中沾了酒,在案上点了三下,将拇指与食指并拢,用力砸在桌面上,“动用外面的这些势力,借刀杀人!” “你是说这次出使……嘿嘿嘿,我心中有一计——” 虎头面具人凑向那人欲要说出心中计较,又被麒麟面具人打断:“万事有西边那位做主,你不要插手!” “先前那次就是这老货出了纰漏,旧主还是如此信任他。”虎头面具人心有不甘。 “这次谋划旧主自有安排,你不要妄动,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麒麟面具人站起身,将手臂发力,按向仍坐在珍珠簟上的青铜面具人,直至他吃痛之下不住点头才罢。 第35章 出塞 十月廿六,天子大驾临皇极门,与百官送别大宸至土奚律使团,议重启互市事宜。 看着威风凛凛的天子卤簿,又觑着皇帝身后一脸恭谨又各怀心思的文武重臣,林世蕃不由一股气闷充塞胸臆。 趁着临别时机悄悄将文九盛拉至一边,“我此次出使少则一月,多则要到年下才能返回。阁老万要多多当心,诸事多帮陛下拿主意,城防和军务可以暂交宜秋与孝义打点,亦可上卫府找费鸣鹤询问则个。” 越说心中便越是沮丧,不禁朝着文九盛一跺脚,“您看您三朝帝师,门生无数,却偏要争个不喜党争的虚名,现在朝中竟无陛下可信任之臣,一切还得让您老亲自费心打点。” 文九盛知他是真的急了,颔首微微一笑回道:“老夫不是书呆子,晓得好歹,你且安心西出土奚律,京中万事有我。” 一面向侧后方点了点头,与垂手恭立一旁礼部左侍郎费文理相视一笑,才又向世蕃道:“这不,先找个门生跟你去见见世面,此番出使有功,也好着力提拔不是?” 林世蕃早知此次同去的礼部费文理是文九盛在先帝时亲自点的探花郎,为人谨慎周到,又难得不迂阔,和一帮先帝旧臣遗老也能打成一片,心知文老太爷此番为使团选人也是出了大力,心里的焦虑才稍稍减弱。 一行人告别天子后,浩浩荡荡自皇极门西出顺仪门,会同在城门前等待的卫承晔、阿小以及郭孝义亲点的千人卫队迤逦向西而去。 承晔带着阿小紧跟在林世蕃身后窃窃私语:“使团众人的底细你可查过了?” “自陛下拟定名单之后便去查了,这领着卫队的李冲是孝义爹亲自点的偏将,单手能开两百石的步弓,骑射功夫也十分了得。那个礼部左侍郎费文理,先帝在时考功极好,本是要升官的,不知怎么得罪了宫里的公公们,升官的事儿就没影了……” 走在前面的林世蕃“嗤”地一声笑了,皱眉瞪了二人一眼,承晔无端脸上一阵羞燥,不满地打断阿小,“查了那么些天,说些有用的,这些东西谁不知道?” 阿小吃了瘪,一时也默默敢做声,只拿斜飞向上的眼角看着承晔。 阿小近日来个头抽高了很多,他的眉眼颇有些凌厉之气,眼尾眉梢的轮廓都向上走,兼之常日里跟着郭孝义,武艺也颇有长进,举手投足之间渐渐带出一股肃杀之气,卫府里寻常下人见了他都绕着走。 思虑半晌心里仍然没什么计较,又顾忌着再惹林世蕃不满,便硬着头皮说道:“有是有那么一件蹊跷的事——” 见身前的世蕃和承晔都在竖着耳朵听下文,便向身后瞥了一眼,提起马缰往前紧走几步与承晔并辔而行,这才低声接着说:“后面那个兵部的主簿傅制,恋上了擎荷楼的一名胡姬,为其散尽家财,前几日那个胡姬忽然自己跑了。” 仍然是一件极无聊的事,承晔听完忍不住往队伍后方看了看。 傅制身材极高,坐在马背上也比周身人群高出大半个头,清秀的面目笼罩在一重灰败惨然之下,穿着的一件文官青袍好似也短了半寸,整个人说不出的沮丧别扭,承晔撇撇嘴,不知是不是才子,却当真十分风流,为了个胡姬消磨成这样。 回过头才发现世蕃也在扭头张望,刚好对上承晔的眼睛,“这是明宗时靖西侯的嫡孙后代,虽然没落了,但有个天赋,极会相马,将他带来也是去土奚律看看西塞名马。” 世蕃话似未说完,嘴角抿出个向上的弧度,承晔立时明白,土奚律素来产名马,此番说通互市,购置一批战马也是应有之意。 心里想着不禁一阵得意,随口说出的话便使了些分寸:“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在兵部,跟着那位的女婿怕是做不了什么大官了……” 一道凌厉的目光剜过来,刺得承晔忙住了嘴,心里懊悔不迭。 世蕃肃容问道:“此行所谋关系甚大,你有否找费先生做功课?” “有的有的舅舅,”承晔十分乖巧地点点头,按着手指头自顾自说起来,“土奚律现在的摩多可汗,于五年前继汗位,自老可汗手中继承最善战的土奚律狼卫,控弦精锐骑兵八万。” 承晔在马背上侧了侧身,生怕世蕃听不到,“土奚律主要分为四姓部落,除了摩多可汗的疏勒部之外,目前以拉木伦部落王为尊,他是老可汗的妻弟,手下控弦骑兵六万……这个,原是在土奚律军中极有地位的,十多年前我父亲、大哥携怀远将士前往土奚律平叛,直将拉木伦老爷子的十万兵马生生折去八成,现在这六万骑兵恐怕是这几年才培养出来的。老爷子一力促成摩多可汗继位,十分受器重,因此占据的都是土奚律最肥美的草场,手中还有个极大的马场。” “舅舅,拉木伦老爷子一定恨大宸入骨,费先生说此次重开互市,最大的障碍便是他。” 觑着世蕃神色,他嘴巴动了动,终究没问出来。昨夜缠着费先生问此行可有妙计,说服拉木伦老头子和摩多可汗重启互市,费先生一脸神秘莫测,惹得他好奇心涌动,坐立不安。 “舅舅,你可有法子说服拉木伦老头?” “山人自有妙计。”林世蕃颇为自得,却故作神秘。 “是不是跟云追、风逐有关?”承晔禁不住追问。 云追、风逐是世蕃的两名贴身护卫,十余年来无论是作战还是出行,二人都寸步不离他左右,此番出行却未见到二人面,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他们是被派去执行出使相关的任务了。 世蕃听了满脸微笑,答非所问地扔了句话,便催动胯下黄骠马往前自去了。 “功课做得差强人意,看好自个嘴巴,多看,少说!” “不是说还有个铁勒王,老可汗的好兄弟,手中将士四万,为人深谋远虑,对义成公主母子十分照顾,此行必定会全力支持重开互市?” 阿小仍在回忆这几日费先生给他们提点的信息,自己不住琢磨,如果铁勒王和义成公主都赞成互市,拉木伦老头的话是不是可以不作数了? 抬头看承晔,他正埋头盯着前方的地面,苦苦思索着什么。 ------------------------------------------------------------------ 有重要故事发生,今晚更得较慢,先上一章,求推荐+收藏+打赏吖~~~ 第36章 驿卒 初冬时节西出塞上,并非明智之举。 大宸的驿站越向西便越少越破败,连着几日遇不到驿馆。 一行人只能就着冷水吃风干的牛肉,几天下来,承晔的腮帮因为过度用力咀嚼食物,酸痛肿胀得厉害。 坐在马背上忍着两股之间在马鞍的摩擦下火烧般的疼痛,他连说话的兴致也没了。 而阿小,在几日之前已经伏在马背上一脸苦相了。 冬月十六日,使团下榻沙蒲驿。 驿站内只有两个老眼昏聩的驿卒,一看是京城来的使团,殷勤地打扫驿舍迎接使团住下。 两个半百老人一唱一和逗趣,惹得使团众人不时哄堂大笑,倒也无声无息之间卸去些许旅途劳累。 “你还不快把藏起来的好吃食拿出来招待这些官爷。” 其中一个老驿卒用膝盖顶了顶另一人的腿。 另一人忙不迭地应声,向着林世蕃道: “咱们老伙计俩,多早晚没见过林大人这样的大官儿了。” 世蕃微微一笑,“老人家竟认识我?” 老驿卒也笑道:“您别看现在是老废物,当年咱也是个老兵哪,大宸最会打仗的林大帅咱能不知道?” 这一说惹得林世蕃、费文理等一众人全都笑了,使团里更是有人小声附和称是。 两个老驿卒在院里一棵槐树下挖了半晌,冻土遮蔽之下露出几个土陶罐子。 东西虽然灰扑扑十分粗糙,待抱进屋里取了泥封,却酒香扑鼻。 世蕃命将酒分给众人,除了第二日负责护卫的数十名兵士,其余人均饮了几杯。承晔嘴馋也吃了半盏,只觉入喉清冽甘醇,比之京都佳酿不遑多让。 连日旅途劳累,又兼酒力发散,天色刚擦黑之时,简陋的驿舍之中便是鼾声一片。 承晔听着侧榻上阿小轰鸣的鼻息,脑中却一片清明。 下得榻来推窗下望,发现竟是难得的晴朗月夜,柔辉映着驿馆旁垛草棚的马厩,几个守夜的护卫正在和两名忙活着下马料的驿卒闲聊,俨然聊得十分愉快。 “笃笃笃”,极轻的叩门声响起,熟睡的阿小顿时直起身板跳下榻来。 “终于来了!” 承晔嘴角一弯,拍拍阿小肩膀让他自去睡下,自己提了件披风开门出去。 门外的李冲脸色被月光打得青白,唇角却抿出果决的弧度,“卫二爷,林大人请您过房一叙。” 承晔点点头,二人迅疾上了楼往世蕃所居的驿舍而去。 待到门口,李冲却拿起地上的酒瓶子,跳上门前的围栏坐将下去。 承晔知他是在门外望风警戒,自己心里更是一凛。 推门进去,果见林世蕃与费文理端坐在房中的方桌前,正在低声商议着什么。 眼见世蕃向他招招手,承晔乖觉地搬了个小方凳,坐在世蕃下手。 “李冲方才报过消息,此处驿卒并未像之前见过的那些一样着急往外递消息,二人至今都未曾出过驿门,我们的人巡视下来,连只苍蝇都没飞出去过。” 费文理仍然是一派和气谦恭的模样,说着暗哨密报跟平日里与同僚谈诗说文时没什么区别。 承晔心里一阵叹服,要说还是文老太爷想拿出手的门生,真是能文能武,跟舅舅这种久经沙场的人也能立时投契,混在一处。 “身处遥远西陲,能在千余人中认出我来,想必非是等闲之辈。” 世蕃拈须沉吟,他只在年少之时随同章淮老将军来过西疆,其余泰半时间都在西南军中驻守,偶尔奉旨回京都小住,西部边境的老驿卒竟能一眼认出他,这才是咄咄怪事。 看着承晔欲言又止,林世蕃转向他道: “你也看明白了,这沙蒲驿里有些蹊跷,如若不再飞书传信,想必是要开始有所动作了。” “不若我和李冲现在就出发,带一小队护卫沿着官道先行查探。” 对方如果有动作,定是在明日使团出发之后。如果现在先行探路,可能会查到些蛛丝马迹。 庭院里满地萧索月华,老树枯枝覆下一片疏落斑驳的暗影,树下一人长身而立,望着逐渐上至中天的一轮寒月。 承晔和李冲对望一眼,扯动嘴角:“主簿大人好兴致,如此凉夜,旅途劳苦,竟还未歇下?” “小大人不也是未睡?这是要出门去?” 傅制将脸转向承晔,神色意兴阑珊,仿似对一切都了无意趣。 “小大人”的称呼极其不恭,神态举动间又是如此不敬,承晔笑了笑,拦住欲要上前的李冲。 “如此,承晔先行别过。” 二人堂而皇之出了门,又往马厩解了马,由李冲挑出十余名护卫,冲出官道向西而去。 十几人在岔道口各自换了衣裳,做马队商贩打扮,自官道旁的小道出发,就着月色继续驰马向西而行。 途中出人意料地平静,偶尔经过几处村落,惊起零星犬吠和人声,却是一派盛世家园场景。 “两月前此地所属的沙石堡曾报有匪患,约有千人之众,劫掠山下村落。” 承晔见到村落平静如斯,忽然想到一桩旧事,心中疑惑不解。 “怎么不知,在郭孝义将军麾下日日练兵,都盼着能有个差事练练手,当时听闻奏报我们兄弟几个还想要主动请缨消除匪患。” 身为行伍之人,功名只能马上取。 李冲所在的羽林卫在平厉氏之乱中毫无寸功,甚至有部分糊涂的还牵连进去,余下的人哪个不是急着向皇帝表忠心,以求能升个一官半职的。 结果还未及皇帝批复,郡守沙启烈的请罪折子便到了,称那千人是当地卫所部众,在巡山清除私自前往土奚律走私贩马的商队,与当地村民起了些误会。 承晔望着清辉飘洒之下黑沉沉的山影,风不大,拂过漫山枯枝的声音像是数万亡魂的悲鸣,背上无端冷了一冷。 直到月过中天,身后的天空渐渐发白,路上打了一层白霜的枯草干叶已能丝丝瞧得分明,一行人也未有收获。 不远处一座茅草房隐隐有了些人声,承晔心中一动,便令跟着的卫士自往前去,到约定好的地方等待与使团会合,自己和李冲则栓了马步行而去。 “这位大哥,我们是过路的商队,皮囊里带的水不多,能否到院里舀些井水喝喝?” 隔着石块堆磊的矮墙,李冲解下腰间挂着的皮囊,向院子里正在柴堆里忙活的男子晃了晃。 第37章 白先 “依你说,这究竟是匪人还是不法商队?” “末将也说不好,不为难丁壮,也不欺负女人,只抢些鸡鸭之类……” 李冲重复着方才那农户的话,自己也十分费解,不管是贼匪还是马队,这样的行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大概就是他们郡守所说的,本地卫所的军队与村民起了些冲撞。想是边军骄悍,抢夺百姓的东西也是有的。” 李冲兀自说着,二人均觉得只能做如是猜想。 “咱也没真切见过,但见过的都说那不是咱们西边的人儿。” 承晔回味着方才农户的话,仍然摸不着头脑。 将嘴凑向皮囊饮那农家院里的井水,却一口吐了出来。 “还是一股咸涩滋味。” 西陲的边民生活何其艰难,单是这水的滋味便令人难以下咽,即连自幼生活在北疆的阿小也诸多不惯。 承晔蓦然想起,这里原是延陵王的藩地,在大宸最为贫瘠的西疆一隅。 因见延陵王平庸,唯恐其守不住封土,明宗这才将自己苦心打造的浮图三卫给了他,以威慑西域的土奚律及周边小部落。 “再赶几日路,约莫就到土奚律边境了。” 李冲驻马在路中,望着逐渐暗沉下来的浅灰色天幕说道。 想是要下雪了。 西疆土地人烟稀少,饶是官道也是年久失修,遍是碎石黄沙,隆冬里雪未下来仍然有霜和着土冻出满地冰棱,极难走马。 承晔想起幼时最爱的那首诗,“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这才知诗中的豪情壮语,于现实里却是如此难以克服的困难。 这几日因路面愈加难走,加之使团里不擅骑马的文官不少,使团行进速度极为缓慢,直到过了午时才得与等候在前方的承晔和李冲会合。 “这是怎么了?” 承晔见到逆着风走近的使团众人却吃了一惊。 人群里多出一队人马,看样子正是常在边境行走的商贩。 这些年虽然关闭互市,但总有胆大的亡命徒拼着牢狱之灾靠走私与土奚律边民做生意。 也有胆大的地方官与之沆瀣一气,甚至明码标价只要付了多少银两便可免除拘押之苦,这在西部诸地也不是秘密了。 “舅舅,发生什么事了?” 承晔见世蕃身边有几名护卫身上脸上都带了些轻伤,更是心里大惊。 林世蕃却轻描淡写,嘴角翘起玩味的弧度,向一旁的马队众人努了努嘴。 “没什么,有小股山匪袭击商队。” “哈?” 承晔和李冲不禁失笑,何以他们在管道旁的小路走了一夜却太平无事? 转头再看看林世蕃的神情,又抬头瞧瞧西风中烈烈作响的大宸龙旗。 什么彪悍山匪,竟敢在官道上兴风作浪,还看不到使团这招摇过市的龙旗? 承晔回头向马队里的几个汉子深深看了一眼,自拨了马头靠近世蕃,将农户所述之事一一细述,世蕃心中默默一晌也不疑有他。 此后几日使团与商队一直相安无事,连着下了两日雪,官道泥泞难行,兼之西陲边境民生凋敝,方圆几十里内人烟罕见。 一路行来他最为敬服的便是自己舅舅,平日里一副斯文白净的儒将相,在京城里花天酒地极尽豪奢之能事,没成想在这苦寒之地,一路上依然谈笑自若,十里黄沙碎石中骑马飞奔如履平地。 承晔冷眼瞧着,在枯草遍地的官道旁就着发灰的雪团子啃冻干烧饼的林世蕃,那满脸的飞扬傲然与京都御宴上睥睨群臣拜谢君恩之时毫无不同。 他在心里默默藏起对舅舅的敬服,强忍着股下的疼痛将身子在马背上坐正了。 瞧着承晔挺得笔直的脊背,阿小也咬咬牙,自马背上撑直了身子。 “白老板这一次做的什么生意?” 世蕃费力咽下口中的干粮,仿若无意般问道。 马队的头目叫白先,约莫三十岁上下,面目白净,见人便带三分笑,又有四分不合时宜的疏狂。 “无非是些丝绸、茶叶,跟人换些皮货。回去倒手一卖,约莫能赚一点银子,一家子过年碗里能有些油星子。” “常年在西边行走,可否做过通元商行江老板的生意?” “这大宸西边发财的大老板也极多,咱没怎么听过有这号人物。” 白先一面努力回想,一面喃喃。 “哈哈哈,原来如此。” 世蕃与白先相顾大笑起来。 “这招是不是太草率了?” 承晔望着前行的马队众人,向世蕃微微靠拢,低声说道。 “如有人不愿此次互市达成,多的是法子,到了土奚律境内,令人假扮其牧民攻击使团,闹得两国不痛快,大宸撤回使团,甚至与土奚律翻脸,互市更是无从谈起,这就是个简单法子嘛。” “这简直不能说是有所图谋,反而更像是对我们的提醒。” 世蕃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众人,眼中阴翳之色越来越盛。 想搅乱新帝治下的朝局者大有人在,尤以屡生事端的延陵王首当其冲,不知这队明显假扮的商队又是哪股势力派来的。 “我看延陵王也只是一味跋扈,种种行径实非人君所为,怎会有人听从?” “在此朝事未稳之际,便是延陵王无心,他身后的人也不甘愿就此放弃。何况他还是这么个跋扈的样子,少不了要兴风作浪——” 世蕃回过头望向承晔,神色明昧难辨。 “更何况,如果伺候这么个莽撞无心的主儿,擅专弄权敛财的手段不就更便于操作了?” 自古以来便是主上昏懦,才有翻云覆雨的权臣出现。 承晔陡地打一个激灵,心思也沉重起来。 是夜入住大宸西境最后一个驿馆,土城驿。 “商队的人并无异动,都挤在两间驿舍里睡了,驿卒无人往外传递消息……傅制也歇下了。” 承晔向世蕃简短禀报,心下不免腹诽,若傅制今夜仍在院内,大约会说在赏雪了。 世蕃执笔快速在纸上写了个地址拿给承晔,就着烛光让他记下,随手在白烛上引燃了,二人亲眼看着那白色纸张在地面上燃成纸灰。 “你今夜独自乘快马过境,按着这个地址去找江禀义,让他派一队人到乌洛接应使团。” 世蕃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给他,“将这封信交给他,让他联络京都的人,暗中查一查与傅制纠葛的胡姬的下落,不要打草惊蛇。” “舅舅倒不怕信被人劫了?” 承晔讶然。 “他们看不懂,”世蕃拍拍他肩膀笑道: “过境之后换上那边的衣裳,切记不要被人尾随。” 第38章 乌洛 乌洛是土奚律与大宸接壤之地,向东为大宸人烟罕至的西陲,北边邻着几个游牧部落。 因地偏天高无人管,加之气候恶劣,地气干旱,当地牧民常因争夺水源发生械斗。 这一日使团众人在边境上别过白先的马队,自进入土奚律境内。 眼看乌洛已在西方天际遥遥在望,却有数百牧民跨马持刀在路上打将起来,几里地之内瞬间尘土漫,喊杀声震得人耳膜疼。走近才知两个部落因争夺一口水井而大打出手。 世蕃心里嘀咕,怎的与白先刚分别没多久就出了事。一面让李冲将自己的嘱托再度向使团内的文官再度重申了一遍,一行人便驻马休整,暗暗做好应变准备。 果然牧民中有人越众而出,指着使团众人大声喊叫,不一会儿便有近百人响应,向着使团的马队围拢而来。 “这些不知死活的刁民,连大宸使团的便宜也敢占。” 李冲目露凶光,咬牙笑着说道。 “此是三不管之地,又未与土奚律官方会面验证堪合,民众骚乱之下与使团发生误会,出了什么事土奚律自不必担责任,少不得让大宸吃了这个暗亏。” 费文理一改常日里谦和乐天的做派,紧紧盯着前方围拢来的牧民。 “放!” 世蕃一人单骑驻马于使团最前方,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名护卫向涌上来的人群中抛出无数个水囊。 这下不仅向使团围拢的人群散乱下来,连正在打斗的牧民也赶忙上前争相捡拾水囊,一时乱作一团。 世蕃挥手令使团绕过人群继续前行,心内疑惑更盛。 回头向李冲众人道:“加强警戒,可能还会有麻烦!” 邻近天黑之时,果然身后马蹄声大作,黑压压一片也不知多少人,杀气腾腾追着使团队伍而来。 为首几人操着汉话喊道: “就是前面的人,给咱们水里下了毒!” “不能放过他们!” “抢了他们的车马做补偿!” 世蕃命护卫围在使团后方和两侧收缩防卫,自己以极快的手法卷起文官服宽大的袖摆,自马上提槊向前凌众而出。 费文理在他身旁亮出堪合和黄绫缎遮盖的国书,“我等奉大宸天子之命,前来出使土奚律,此为堪合和国书。” 又用土奚律部落语重喊了几句。 人群中一阵哗然,忽地又有人大叫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草原上的勇士要在汉人官面前颤抖退缩吗?” 人群中再度一阵骚乱,数十骑已经掠至卫队身前。 世蕃冷哼一声,提槊在胸,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之中。 他身后的黑暗之中,又有两队人马呼喝着向使团靠近。 “哐啷!” 百里之外的泉上城,一处低矮的毡帐内,一名肥硕的黑衣人跪在地上不住叩首。 他身前的青绸帘幕上,映出一个枯瘦身影。 “谁让他擅自行动的?” 苍老的声音自帘后发出,含着十分的愠怒。 “是……是胡大人下的命令。” “这蠢物!” “他说……说是不用裹川、沙蒲两州之地来换,他也有法子帮旧主把这次互市搅黄,还能除掉林世蕃。” “哼……” 帘幕之后的老者似乎怒极而笑。 “蠢物不足与谋。” 谁真的要将大宸两州之地送与土奚律,不过是个鱼饵罢了,他们此番动作,平白打草惊蛇。 “我怕这姓胡的没杀林世蕃,反而先送了命。” 老者的声音更加阴冷。 “白先去了?” “白先应是回去了,我们的人未见他在乌洛出现。” 听到帘后冷声嗤笑,黑衣人无端觉得脊背发凉。 “告知京都和土奚律的各方暗桩,如遇到林、卫两家查探姓胡的,叫他们无须隐瞒,把消息放出去——你先去罢,按原计划行事。” “是……” 黑衣人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把想要说出的下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白先和他主子听说旧主要将裹川、沙蒲两州献给土奚律,换取互市失败和林世蕃的命,已然十分不满,差点就要造反了。” “咱们的人打扫战场,没见到白先在里面。” 李冲附在世蕃耳边轻声禀报,世蕃心下更是疑惑不已。 “大宸来使是土奚律的贵客,也是铁勒王的贵客,咱们的牧民们冲撞了贵客,在下深感抱歉。” 卫承晔跟在费文理身后,听着他身旁的土奚律武将喋喋不休,一心要帮铁勒王开脱责任,心里不由暗暗发笑。 使团在铁勒王下辖的地界与牧民起了冲突,看来这场闹剧八成是拉木伦老爷子幕后指使的——这二人不和在土奚律已然是人人皆知,只是没想到拉木伦对大宸使团敌意如此之大。 注意到陪同土奚律武将走在队伍前方的舅舅向自己颔首,目光中隐隐流露赞赏之色,承晔知道自己这个主张做对了。 他心知乌洛必会有人对使团发难,又知此地界是一向深明大义亲近大宸的铁勒王麾下治所,因此在让江禀义派人快速接应的同时,利用他在土奚律的关系网向铁勒王报了信。 “少爷你不知道,原来林大人让云追大哥领了一队好手一直暗中护着使团的,啧啧,竟然之前遇到山贼劫持商队的时候都没出来。” 阿小因刚刚酣畅淋漓与人打了架,此刻正在眉飞色舞和承晔夸耀。 “想是云追哥哥收到的命令便只是在乌洛才出来襄助罢。” 承晔想着途中所遇情境,如何都觉得对手太蠢,除非如舅舅所说,他们是特特来做提醒的。 “可惜少爷带土奚律武士来的时候,云追哥哥和江掌柜带的人已经把那批牧民整治得差不多了,不然少爷你……” “此处是铁勒王特地为使团选取的住处,跟咱们王后一样,汉家人住毡帐可能不习惯。” 一群人进了乌洛城,来到一座四层的汉家楼阙前,领头的土奚律武将大声向使团众人介绍。 原来在一楼堂内早已备好了晚宴,那武将两手挽着林世蕃和费文理率先入席。 世蕃又安排李冲将卫队众人驻扎好,拿了酒和羊肉分给将士们,自己领着使团众人赴席,期间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宾主双方直到三更过后才尽兴而归。 各人因到了铁勒王庇护的地界,兼之酒虫上头,筵席散后便各自回房倒头大睡。 天还未亮之时,忽地楼下一阵喧闹,接着便是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喊叫: “起火了!起火了!” 第39章 禀义 “今夜的事,到这里才算结束。” 世蕃以黑斗篷裹头,身体隐在无边黑暗之中。 “不明白他们土奚律人,用这种小事折腾使团,不至于离间铁勒王和大宸的关系,也不至于让摩多可汗治罪于铁勒王,究竟是要干什么?” 承晔站在墙头身形有些晃荡,他不习惯这样俯视街面上的众人。 目光所及之处,使团的几个重要人物都出来了,只是形容稍显狼狈——后厨起的火,要燃到使团众人歇息的前楼本就要一段时间,故而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逃生时间。 承晔目光一瞬,望见站在人群前方的傅制,一袭青袍猎猎,火光映在脸上,仍然无法掩盖他青白面色中疏离寥落的神情。 “你去找方才主持筵席的武将,告诉他起火的事,也让他不必忧心,眼下使团已经安顿好,就在营帐中歇息便可。” 世蕃对身后的李冲吩咐,对方向二人拱手之后,身影掩入夜色之中。 转头向承晔道:“我们去找江禀义。” 通元商行原本是十几年前怀远军在土奚律特意安插的谍报线,卫景林特意以十万两银子交付给属下“四义将军”之一的江禀义,原是要他借在土奚律行商之名结交土奚律贵族,一则打探消息,二则挑起各部内讧,令土奚律沉湎争斗,无暇东顾大宸。 谁知江禀义颇有经商天分,十年里贩马、皮货、丝茶、行镖甚至军粮,样样都有涉及,逐渐做成土奚律地界上极有名气的大掌柜。 而前几年先帝屡屡见疑于怀远军、克扣军费之时,多半军马皆仗通元商行自土奚律低价购得。 “禀义叔这种人物,为何一直对怀远军忠心耿耿?” 卫承晔记得他问过大哥这个问题,他讳莫如深。 而此时世间已无怀远军,怀远旧部是否还可靠谁又知道? 承晔昨日问舅舅,仍然未得到答案。 江禀义将见面地点定在一处繁华街市,此处胡汉混杂居住,入夜仍是车马川流。 入得店门之后,绕过前街门面进入后堂。 一名身长八尺有余,虬髯满面,根根如刺般直立的黑脸汉子候在当场,正是江禀义无疑。 他见到二人进来便躬身长揖: “林大人,小主子,此处不便说话,请随我来。” 禀义掌灯亲自在前引领,三人在后堂稍间的暗阁里进入一条黑暗狭长的甬道。 约莫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到得一处明亮宽敞的房内。 承晔颇觉这甬道建的有趣,正在凝神打量,才知那甬道应是两面墙中间的夹缝,在外看不出内中蹊跷,心内不觉暗赞一声。 浑然不觉身旁的江禀义已经眼圈红肿,想是忍着眼泪哽咽许久。 “我主子爷死得冤哪!” 八尺高的彪形汉子,对着堂中央供桌上的牌位拜下,号啕痛哭。 承晔再次一呆,昨日初见禀义叔便是这般光景,一到无人之处就大放悲声,丝毫不顾虑自己已是不惑之年叱咤风云的人物。 承晔毕竟是少年心性,家中遭遇大变的伤痛无助之感已经被层层坚毅隐忍下去了。 若说昨日见面他还想与禀义叔抱头痛哭一场,到了今日这位长辈再度如此他便有些无奈。 果然世蕃向着供桌上“大宸怀远路卫公景林之位”拜了拜,便沉着脸扶起禀义。 “此处不是叙旧之所,我二人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若不是他和费鸣鹤死命按住,卫景林罹难之初这人便要关了所有铺面带人杀上北疆了。 一行人到稍间的案几前依序落座,因是密室也未叫人看茶。 “日前已接应到风逐和他带来的那人,现已妥当安置在此地。” 禀义捞起衣袖抹了抹眼睛,好歹止住了痛哭,说话仍然带着浓重的鼻音。 “此番刚到乌洛,想必距离摩多可汗王帐还有不少距离,我恐路上生变,还需你先行暗中护送风逐和那人到王帐行在。” “大人放心,我省的。” 禀义吸吸鼻子,利落回道。 “刚打探到的消息,需要回报大人和小主子知道,突伦派乌木南江的次子,乌木扶雷前来土奚律,商讨购马事宜,目前正安置在拉木伦王帐下。” 意料之中,突伦的人也来了。 “看来拉木伦老爷子是极度亲近突伦,铁了心想要搅黄这次互市了。” 承晔悻悻然,外国来使不听可汗接待,反而住在藩王帐中,可见老爷子在土奚律之隆宠。 “拉木伦王的女儿此前嫁与摩多为侧妃,有消息报她已有了身孕,这对摩多的正牌可敦,咱们大宸的义成公主,可是个不利的消息。” 草原上自来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皆有章可循,如果摩多无子,或者子嗣年幼,论理都会是义成公主的幼子、摩多之弟继位可汗。 王座上的摩多,自来便防着自己幼弟,如果拉木伦之女再诞育出小王子,摩多一定会为了儿子向同父异母的幼弟发难。 “拉木伦岂不是更加得意?眼下便已代行可汗之事,若是外孙得了可汗宝座,还不把手伸到天上去?” 承晔“噗嗤”笑了,舅舅这话说得对,权力是荣耀,也是毒药。就看怎么将其在手里翻转,令一切按自己的意志发展下去了。 沉吟半晌,世蕃抬头又问: “公主仍住在泉上城府中?” “是,每月两次到观音庙上香祭拜,比老可汗在时更准时了。” 世蕃点点头,便要起身告辞,承晔也跟着站了起来。 禀义见了连连摆手阻拦,又朝着对过稍间里喊了一声: “还不快出来?” 对面一阵窸窣之声,一名土奚律装扮少年行至堂中亮光处。 “这是犬子,对土奚律地界人头极熟的,小主子难免要人手递个消息传个物件什么的,他也有些身手,勉强能当一用,就替我在爷面前尽心吧——快来见过小主子!” 禀义一脸急切殷勤,那少年也丝毫不怕生人,跳跃几步走到承晔身前一一拱手。 “小主子,大人!” 他身量与承晔差不多,面孔微黑但不失秀丽。 承晔以探询的目光望向世蕃,却见他一脸玩味说了句: “眼下在土奚律行走,有个帮手也无不可。” 少年轻快地回身到屋中,挽了个小包袱回来,乖乖跟在承晔身后,一步不离。 重又穿过甬道来到铺面后堂,世蕃忽地想起一事。 “最近有大宸往来的商队,连你通元商行的名头都没听过,可知是什么来路。” 禀义闻言神色一凛道: “不瞒爷说,七八月间陆续有汉人经营的客栈、赌坊开业,我已着人关注监控,却也未见有何异动,前几日才将人手撤了。” “如此便重新撒上人手看着各处罢,眼下正是与土奚律重启互市的关键时候,不容有失。” 世蕃见禀义点头答应,又向着他提醒了一句: “怀远路军虽是卫帅一手经营,如无莅王庇护怎会壮大起来?眼下新帝已然登基,你那供桌上的牌位,只供卫帅怕是不妥。” 禀义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惊惶,垂首恭谨应道: “是。” 第40章 泉上 次日用罢早饭,便有土奚律武士带着摩多可汗和铁勒王的旨意迎接大宸使团,双方验了堪合文移之后,自有一队身披猩红斗篷的武士护送使团,前往土奚律当前的王帐所在——泉上城。 与大宸及其他各国不同,土奚律老可汗为了保持族人特有的游牧血性,可汗并没有固定的宫殿居住,而是依靠马车和毡帐在国土内部不停移动着的。 土奚律人称之为“春水秋山,冬夏四时,马背王帐”。因此,土奚律可汗王帐所在是极难探知之事。 此番出使恰逢王帐行在暂驻泉上城,摩多可汗遂决定护送使团到泉上城相见。 此时小雪初晴,地气寒冷,冻土直将马车颠得半尺高,几个少年人不耐坐车,便各自骑马随着使团缓缓前行。 “还未请教你的大名?” 承晔向着昨夜跟来的江家少爷问道。 “我也叫江禀义,我爹说了这是主子爷给他取的名字,他要让子子孙孙都记着。” “什么?” 承晔和阿小同时一惊,承晔更觉有一股热气自胸口直冲颅顶。 “禀义叔一把年纪了,要这么胡闹吗?” “我爹说了,没有主子爷我们家早就断子绝孙了,主子爷就是我们的亲人。” 马背上的小“江禀义”此时肩上还挂着那个刺眼的水红色织金包袱,他不自觉地在包袱上扶了一把。 “我爹说了,要是小主子喜欢,我们改姓卫也使得。” 承晔胸口兀自堵着一腔无处发泄的火气,“禀义叔真是胡闹!我父亲对江家能有多大恩德,怎么当得起。” 一瞬间又感念江禀义的恩义,有些心软,便放平了声音,半哄骗半吓唬说: “还有——我是你哪门子主子爷,往后别这么叫了,这回了大宸只怕要给我招祸的,就喊晔哥儿我就喜欢。” 一旁的阿小却莫名动了容,见小禀义背着包袱似有些吃力,便柔声道: “这东西很沉吗?怎不能放在马车上?我来帮你背着。” 不及小禀义阻止便提在手中,竟压得他也肩膀一沉,触手托着包袱之时,神情却变得十分复杂。 “我爹说了,有钱行遍天下,我这是给主子——晔哥儿当掌柜的来的。” 生在公侯之家,承晔也有些眼界,闻言也猜到包中之物,哑然失笑道: “遍地都是商行,不拘到哪儿兑上些银子就好了,何况眼下我们身在使团,食住自有人安排。” 他原本想说,既是银两,带在身上的才能有多少,怎么够长期开销。 小禀义已经从阿小手中夺过包袱,抖开结子偷偷亮给承晔看。 这一来可吃惊不小,除了厚厚几卷捆得极扎实的银票之外,触目可及全是拇指大的翡翠玛瑙,其中尤有一颗婴儿拳头大的祖母绿宝石,看成色是极品,即连皇帝冠子上镶的,也未必有这么大的。 “你……你们哪来这么多钱财?” 揣着这么一大兜宝贝走在荒原上,他不禁有些后颈发凉。 小禀义毫无心机,殷殷注视着他: “我爹说了,这宝贝都是主子爷给的银子生出来的,也该花在主……晔哥儿身上。” “快把你东西收好,轻易别再拿出来了!” 承晔和阿小同时机警地往周边一瞥,“今早出发以来,总觉得有人在窥视我们。” 承晔心里嘀咕,难道是因为见了小禀义包中的宝贝生出的担心? 不远处护卫使团的两名黑衣红斗篷武士低下头,将流离在使团众人身上的目光收回。 “怎么,那人不在使团车队中?” 泉上城的小毡帐内,青绸帘幕之后的老者问道。 “是,我们的人看得真切。那年小的身旁多了个少年,年龄容貌都不是先生要找的人。” 幕后的老者沉吟一晌,似是在轻轻嗤笑。 “林世蕃果然谨慎——让你的人跟紧点,到了泉上城内,我不信这人还躲着不出来。” “是”。 帘外的黑衣人小心应着。 “后面的事都准备好了?那人的家眷都安顿好了?” “先生放心,银子早就送过去了,人手也埋伏下了。待事情一成,便斩草除根。” “哒”,自幕后丢出一个极小的青色瓷瓶。 老者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赏你的!差事干得不错,每日服一丸,事成之后再把剩下的都给你。” 黑衣人如聆天籁,膝行几步抢了那瓷瓶藏在身上,立即叩头跪谢不迭。 路上行了五日,到了冬月三十日午间时分,使团抵达摩多可汗王帐所在的泉上城。 为表对大宸来使的敬重,世蕃一行人被单独安置在特制的毡帐内。 除了专供议事、用膳的帐子之外,按照各人官职等级,分别有大小、形制不同的毡帐作为下榻之处,马匹和车辆则有专门的随从仆役接管。 摩多可汗遣钦差前来帐内接见使团,告知将于腊月初五王帐设宴接见大宸使团,于是使团众人便暂居毡帐中等候召见。 泉上城是土奚律最大的城市,其王族在城内居住者众多,因此城内有不少木石堆砌的建筑。 接应使团的铁勒王特地将使团引领至一座寺庙前逗留。 这是一座完全汉制的观音庙,三进院落里依次供着圣观音像、自在观音像,最后一座宝殿内观音手里抱着一个憨态可掬的婴儿。 从铁勒王口中得知,这是老可汗特地为大宸前来和亲的义成公主所建,以示对公主的恩宠,而义成公主也因此常年定居在泉上城的府邸之中,未随王帐常年迁徙。 居住在泉上城的土奚律人都知道,每月的初一、十五,是他们的大宸公主可敦到观音庙还愿参拜的日子。 这位汉人公主可敦极喜爱与民同乐,日常里与土奚律人亲如一家,每月的两次参拜也将观音庙对所有平民开放,运气好的时候,普通的牧民能在观音像前见到他们尊敬的可敦,并能得到来自她老人家的赏赐。 而老可汗身死、她老人家又嫁给自己继子、老可汗的长子摩多可汗为可敦之后,并不被摩多可汗敬重,因此,老可汗专为可敦所建的观音庙里,每月开放之时也不复往日人声鼎沸了。 又到了初一日,一清早便下起了如手掌大的雪花,观音庙中更加冷清,只有寺中僧人敲起的钟声在风雪中传出老远。 观自在菩萨宝相华丽庄严,对身下莲座上剥落的彩漆浑不在意,只以一双看透众生之苦的悲悯眼神望着跪在座下的土奚律可敦。 义成公主已经年过五十,闭目专注诵读佛经之时,眼尾下方有深刻的纹路。 夫君身死之后,她的容貌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衰败,像一朵干涸在荒漠中的花。 而她的内心却早已波澜不惊,大约从离家远嫁异族开始,她心里的少女就已经死去了。 第41章 轮回 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前院钟楼之上的僧众,在敲起晨钟之前齐声颂道。 义成公主缓缓张开双眼,在蒲团上直起身子。 “大宸卫承晔,参拜公主娘娘。” 她身旁两步开外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土奚律牧人装扮的少年,在第一声钟声响起后,大声说道。 “铛铛铛铛……” 钟声激越急促,一如义成公主此刻愤懑难平的心情。 她的母国,她的亲人,将她远嫁异国不管不问,间接杀害了她的夫君。 现在她忍辱下嫁继子,生不如死,这些人又以母国之名前来拜会,只想让她与继子斡旋,重修两国之好。 她切齿半晌,自牙缝中挤出一句问话: “听说,莅王的小儿子做了皇帝?” “是,陛下天纵英武,闻知自己的姑母孤身在塞外数十年,也多次泪下。” 承晔见对方一脸恨意,极力压制住被这急促的钟声催生出的心浮气躁。 钟声急促敲过十八下,开始变得极为舒缓,两次钟声的间隔令空气分外安静。 “呵,他倒也不是庸才,知道倚重你舅舅,想到了与土奚律重修互市的主意。” 义成公主冷哼连连,却轻易便将承晔的来意道出,反倒令承晔一时语塞。 “公主殿下身处漩涡之中,最应知晓,当前对您和爱子来说,唯一能依靠的仍然是大宸这个母国。大宸与公主,才是唇齿相依……荣损与共的关系。” 承晔本能地压低了声音,不经意往身后的土奚律仆众身上扫过。 舅舅说过,钟声将极好地掩盖二人的密语,毕竟对于义成公主来说,当着一干异族仆人,与任何人在观音庙中说起汉话都是极反常的行为。 侧脸窥见义成公主默然不语的神色,承晔在心底叹口气,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些说辞继续背出来: “土奚律此时与大宸互市交好,公主与爱子在土奚律所受的礼遇也便会好些。” 他补充了一句,再度抬眼查看对方脸色。 舅舅说了,虽然这是老生常谈的套话,但也是最切中要害的实话,比谈亲情、谈皇族荣辱要有用得多。 和缓的钟声里,义成公主的声音也舒缓下来,但面色却更加灰败苍老。 “回去告诉林世蕃,老婆子知晓这中间利害,会尽力一试的。” 钟声稍稍快了一些,“铛铛”之声与人体内的心跳同步脉动,两人都将或浮躁或悲苦的心情收起来。 “舅舅说,摩多可汗虽无大志,但却是有守成之主的眼界的,权衡利弊之后一定会选择与大宸互市,与民休养生息。” 世蕃的原话是,既然拉木伦王难以争取,便必须说通铁勒王和义成公主二人支持重启互市。 除了这几个重要人物,土奚律四大王族只剩最后一个兀勒王,此人原是摩多的族叔,封土在北地苦寒之境,是土奚律最没有存在感的部落,手下控弦将士仅两万。 且依照禀义的线报,近日拉木伦王的独子也盖,与兀勒王过从甚密。 这二人能有什么图谋,简直太好猜测了。 “你舅舅所言不错,摩多确是个仁厚的孩子。” 不知何时耳中听到的钟声已经再度激越紧促起来,义成公主唇角微弯,一丝惨淡却真切的笑意像草间的露珠一样从她面上浮现,倏地消失不见。 腊月初四日,午膳过后天上便有灰色雪粒子洋洋洒落,林世蕃暗中携卫承晔潜行至泉上城东土奚律最大的马市。 二人自一处马场转过,鉴赏了各色品种的土奚律名马,换下坐骑之后又到马市中绕了两圈,这才在江禀义提前在各处撒下的岗哨的引领下来到一处颓败小院。 灰尘与蛛网密布的门框里藏了一角残存的石碑,上面依稀以汉字和土奚律字写着“国医”二字。 一身土奚律牧人装束的风逐自小院中走出,与他二人打了照面便守在门外。 院中空空如也,即连衰败的荒草都只剩零星草灰,想是来往的牧人马贩在此取暖所致。 呼啸的北风漫卷起灰败的雪花,一名男子逆风长身而立,黑亮的长发飞散在胸前,发丝掩映之中的竟是一双灰绿色的眸子,形如妖孽。 “林元帅,好久不见。” 刚进入帐中的承晔勉强压抑住心内的惊怖,收敛声息站在林世蕃身侧。 “阿澜,我们明日去见摩多可汗。” 如同向老友寻求帮助一般,世蕃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承晔深吸一口气,再度掩饰惊讶。 阿澜,天生绿眸双瞳,是土奚律老可汗座下首席巫医。 传说六年前因救治老可汗不力致其暴毙身亡,被拉木伦王见罪,声称其乱行巫蛊之术谋害可汗,诛除阿澜全族五十二口人,并掠夺其妻女为奴。 灭门当日,阿澜因连夜前往山中为老可汗寻找药引而免于灾厄。 之后土奚律境内大肆搜捕,甚至将追捕文书传至大宸境内,也未找到阿澜其人。 “当然,当年不得已藏身大宸军中,忍辱负重便是为了今日。” 近身看他才能发现,大约是因为极大的仇恨藏在心中多年,阿澜显得十分苍老,神情灰败寥落,让承晔无端想起同样落落寡合的傅制,这二人神情萧瑟的样子颇有几分神似。 “这六年之间我和景林协助禀义在土奚律境内找寻你剩余族人的下落,只知你尚有个女儿,三年前被拉木伦王卖给一队大宸的马贩子,之后便没了踪迹。” 世蕃深吸了口气,禀义当年上报的消息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 阿澜之女被拉木伦之子也盖常年凌辱残害,因其性子刚烈,在一次受辱之后咬破了也盖的喉咙。 绿眸双瞳的妖冶女子舔着嘴上的血迹向天狂笑,笃信轮回因果的土奚律人被这一幕惊吓到,便匆匆寻了个大宸的马队将这“吃人的巫女”卖出,妄图将妖异之祸转嫁大宸。 从此之后土奚律全国上下谈巫医色变,人人畏巫蛊如猛虎。 “阿澜不便外出找寻女儿下落,在这里恳求林元帅,务要找到她,阿澜残生所愿,唯有此事。” 高大的身躯缓缓跪下,世蕃紧走几步扶起他连连应允。 起身后的阿澜却背转了身子,往院落深处尚未彻底坍塌的几间破屋默默望去。 世蕃和承晔见他有逐客之意,便悄悄转身离去。 身后卷着冰粒子的冷风裹挟着沉沉叹息: “老可汗毕生敬我信我,如今我要带着异国之人杀他的王族——林大人也会瞧不起阿澜这等无国无君的人罢?” 世蕃转过头深深望着他凌风的背影,面上难掩伤感: “阿澜这是过分执念了——那等无国无君的,另有其人!” 行至院外,风逐凑在世蕃耳畔轻声耳语了一番。 世蕃讶然侧身,目露喜色追问: “真的?” 风逐也笑道: “是,只看眼睛和风骨,十足十便是那人。” “先不要声张,将人救出之后妥善安置,待我回京再行处置。” “是。” 世蕃戴上风帽,向承晔招招手上马而去。 身后的街口,陆续回帐的人群里,一袭黑衣一闪,隐入人群之中不见了。 第42章 蛊祸 摩多可汗今年初初方过二十岁,他后宫中地位最尊崇的是被誉为“天女之眼”的侧妃,拉木伦的女儿也加因。 两个月前医女禀报也加因已有了身孕,摩多欣喜欲狂,特特驰马去了萨满庙祈福,希望侧妃为自己顺利诞育一位王子,也好自他手中继承汗位。 也加因深知摩多可汗心中所愿,自己也乖觉地每日都风雪无阻地到萨满庙祈福,甚至将一位萨满婆婆带进王帐与自己同住,日夜做法事许愿,以期能为可汗丈夫一举生男。 这一夜三更过后,随着王妃帐中一声凄厉的叫喊,摩多可汗自梦中惊醒,只见萨满婆婆匆匆自王妃帐内出来禀告道: “大汗,王妃忽然腹痛难忍,大汗快来看看。” 摩多立时大惊失色,未及披衣便跑到王妃帐中探视,生怕她腹中的王子出事。 在萨满婆婆和医女百般折腾下,也加因哽咽哭闹半宿之后,约莫到了四更天里,腹痛逐渐止住并沉沉睡去。 摩多可汗这才惊魂甫定,揽着怀中的侧妃,怀着对她腹中小王子的期待渐渐合了眼。 五更未到,天色刚刚擦亮,却听见常贴身陪伴他的正牌可敦、义成公主的刘嬷嬷乘着马车在王帐外哭喊。 摩多刚安定下的心又被惊得狂跳起来,忍下心中升腾的怒意出帐责问: “什么事胆敢在王帐外喧闹?” 刘嬷嬷冲破武士的阻拦,一头扑倒在摩多脚下哭道: “大汗快救命,我们公主忽然腹痛不止,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冲撞。” 摩多可汗深觉今日情形十分诡异,一时毫无头绪,只得简单整理行装,骑了马进了公主府。 义成公主尚在卧房之中,脸上冷汗涔涔,嘴唇苍白,腹痛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帐中面色黯黄的老妇,他曾经的继母、如今的名义之妻,摩多忽然起了怜悯之意。 扭头向地上跪着的一群下人恨声骂道: “给我查,查出是谁伺候不周,本汗严惩不贷。” 眼看着护卫进了门将一众下人拖出去责打,这才赶紧询问医女救治之法,看着医女备了药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因惦记着午间要接见大宸使团,摩多安抚了病榻上的义成,着令她好生休养,将她祈求的眼神视若无睹,只待出门离去。 看到院中被护卫责打之下哭天抢地的下人,摩多又不由一阵晕眩,冷不丁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扑到身前抱住他腿央央哀告: “大汗大汗,公主病得蹊跷,一定是被刁奴下毒所致,可汗不能放过这个歹人哪!” 摩多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方才的刘嬷嬷,便勉强压制心神问道: “你要待如何?” “依婢子看,现在那歹人一定未来得及将罪证毁掉,如果可汗查搜公主府上,必有所得。” 摩多以手扶额,唤过最近的一个护卫吩咐道: “让刘嬷嬷带你们四处查搜,看是否有刁奴祸主的证据。” 他自己只得再度回到义成卧房内,一面胡乱用着下人奉上的早点,一面不耐烦地等待搜府结果。 直搜了一个时辰,也未见结果,只见刘嬷嬷指着义成公主所居的房内吩咐: “既是伺候主子的时候出的差错,罪证尚留在公主房内也未可知。” 一边说着,自领了两个护卫走进堂房,轻手轻脚地查看各个角落。 次间临窗的贵妃榻上,正堆放着一张狐皮毯,应是义成刚坐过的,下人还未收起。 刘嬷嬷随手将狐皮拿起,待要折叠放好,自毯中滑落一物,“叮当”一声脆响,满堂皆闻。 摩多一下自榻上跳起,三步并做两步进入次间。 地面上安静躺着一只血红色的圆钵,以义成常用的猩红绢布铺在里面,缎子上放着白缎包裹的布偶小人,插满绣花针的身上赫然三个血字: 也加因。 义成常用的物件,写的是汉字,又是最亲近的嬷嬷自她常用之物中翻掉出来的,事情昭然若揭。 身边的护卫和下人越聚越多,因老可汗死于巫医蛊毒,土奚律人对巫蛊之事常有本能的恐惧,恐惧之中更能牵扯到他们无尽的想象力。 人群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不时有只言片语闯入摩多的耳朵: “……也加因王妃死了,将来大汗不正是摩可里亲王来做” “萨满婆婆护着王妃呢,那诅咒被萨满婆婆回转到下蛊之人身上了……” “……王妃昨夜腹痛不止,差点连肚里的小王子都保不住了” 强忍住心头升腾的怒火,这汉家女子竟然如此歹毒,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可汗大位,什么狠毒的事都敢做! 摩多挥起手中马鞭胡乱抽向正在议论纷纷的下人们,直到脑中逐渐闪出一丝冷静,才想起今日着实有使团要觐见。 愤愤然罢了手,丝毫不再理会病榻上义成的呼呵呜咽之声。 冲出公主府跳上马背,不住以靴尖狠刺马腹,一人一骑向王帐飞驰而去。 巳时末,摩多可汗升王帐,于金座之上携三大部落王邀请突伦使团觐见。 主座最上首的拉木伦王以阴鸷的目光看着使团末位一名戴着帷帽的男子缓缓走近,毫不掩饰目中的凌然杀意。 世蕃快速瞟过帐中诸人,垂下眼睑敛住目中疑惑,义成公主竟未出现。 再次抬头目视正中上首王座上的摩多可汗,世蕃一派温雅诚恳。 双手交叉在胸前,单膝落地,口中大声喊道: “大宸林世蕃,奉我朝皇帝陛下之命携团出使土奚律,觐见摩多大汗,以期与贵国重结互市,重建睦邻友邦之好。” 有土奚律武士自身旁的费文理手中接过大宸皇帝亲笔所写的国书,摩多可汗接过国书飞快掠过一眼便交给身旁近侍,神情似是十分劳累。 世蕃等人在侍从引导下纷纷落座,他刻意挽着戴着帷帽的阿澜,将他安置在自己下首的座位上,离摩多可汗王座仅有数步之距。 仿若无意地在席上向摩多拱手问道: “不知今日为何不见贵国可敦出席?臣还带了些大宸特产,是临行前皇帝陛下特意嘱托要交给公主的。” 敏锐地捕捉到摩多面上一闪而过的怒色,世蕃犹自心中疑惑,却听见对面的拉木伦王说话了,言语之间似乎还带着嘲讽: “贵国公主身体欠安,今日怕是难以前来了。” 拉木伦王以目光示意身旁的一名近侍,那人垂首出了帐门。 世蕃压下心里疑虑,向众人一一颔首微笑: “臣前来贵国出使途中,恰逢一名故人……” “砰”,一名近侍自帐外扑进来。 “禀告大汗,王帐之外有人割耳嫠面求见大汗,说有重大冤情要申诉!” 第43章 嫠面 土奚律族中习俗,一旦有人用割耳嫠面的极刑求见上位者,必须要为求见者伸冤。 因此,摩多可汗听完回禀只是微露难色,便让那近侍将人带了进来。 一人在近侍搀扶下趔趄着倒在王座前的毡毯之上。 那人距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承晔闻到极浓的血腥气,抬头才见他割去的右耳仍不住有血涌出,侧颊之上被刀割出的伤口约有寸许深,森森血肉翻卷出来,那惨状让人不忍直视。 坐在主座下首的兀勒王以手掩面说道: “有什么冤屈快些说,也好叫大汗替你做主。说完了快快下去,今日还有贵客在场哪!” “小民死罪!” 那人的声音因极度痛苦而显得分外虚弱,帐中诸人纷纷侧目,不敢直视。 “小民原是罪人家奴……在老可汗的国医家中伺候……” 世蕃和他身旁的人凛然一惊,却见那人自怀中掏出几粒红色药丸,艰难说道: “罪人阿澜,他就是用这毒药掺入老可汗所进食的汤药之中,以致老可汗毒发亡故的……” 拉木伦王颇为不耐,厉声打断他道: “这汉子,你说的这些大汗和我们都知道!你究竟有何冤情快快说出来,不要坏了今日使团的大事!” “我……我在泉上城见到那妖物了,绿眼睛,四只眼睛的妖物!!” 那汉子似是疯魔了一般,嘴里发出荷荷之声,竟自地上站了起来。 世蕃笑了笑,轻描淡写道: “大汗,怪力乱神之事,不足为信。待要臣来问他几句便知真假。” “这汉子,你姓名为何?在那国医家中领什么差使?从谁的手中拿到这毒药的?” 那人却是一副被蛊惑的样子,俨然已经疯魔,嘴里大叫着: “阿澜要杀我,他杀了我家人,要杀我!” 带着帷帽的阿澜自席上站起身,世蕃已看出事情有变,强自将他按在座位上。 不料那疯汉满身是血在帐内乱撞,忽地飞身扑向阿澜,扯下他头顶帷帽。 帐内众人看清阿澜容貌之后不住惊呼,一时间帐内乱做一团,充斥着“大胆妖物”、“保护大汗”之类的呼喝之声。 那疯汉在混乱之中不停大喊大叫,在摩多惊惶之际径自飞身撞向他的王座,登时气绝。 如此变故之下连世蕃也慌了神,知道今日己方彻底落入觳中,竟让对方先自己一步出了狠招。 一直默不作声的铁勒王将这场戏看得清楚,心中一动便一手按住阿澜,高声向摩多可汗道: “此妖物牵涉之事重大,便由老臣带回帐中好好审了,还先可汗和这汉子一家一个公道。” 又向帐门口的近侍和护卫示意,让他们进入帐中打扫安抚,众人这才勉力压住惊惧重又坐回席上。 兀勒王轻笑一声: “铁勒王爷说笑了,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妖物,祸乱民心,毒杀可汗,必得由大汗亲自发落才行。” 摩多神色恍然,闻言目光滞了滞,点头吩咐道: “将这妖物押入土牢,好生看着,别让他逃了!” 世蕃越众而出,刚要开口,拉木伦王抢先说道: “大汗,还有一人怕也要关起来才是——” “大宸来使林大人,觐见我土奚律大汗,竟敢私藏妖物在使团内,其居心何其歹毒!” 摩多想起早间义成所做之事,看世蕃的眼神便更加阴翳,他揉揉发胀的太阳穴: “林大人暂且在驿馆好生安歇,着人先行看管,待那妖物所犯案件审结之时本汗自会给贵国使团一个说法。” 拉木伦王站起身,向世蕃得意一笑道: “大宸的各位贵使便暂且在城中留上几天,待案件审理清楚,会给贵国一个交代的。” ------------------------------------------------------------------------------------ 驿馆内。 “阿小,什么时辰了?” 承晔撩开帐帘,嗓音中透着不尽的疲惫。 “未时早过了。” 阿小归整着帐中一地狼藉,帐内空气浑浊滞闷,显是使团众人在此逗留很久方才离开。 “没见到林大人吗?” 承晔点点头。 眼下情形明显是被人暗算了,偏偏舅舅这几日四处筹谋布局之时只带了他在身旁,其余人毫无头绪可言。 “大家都慌了神。” 阿小愣怔一瞬,又将目光投向承晔。 是的,他是离事态全局最近的人,此番破局之策,怕是要由他自己亲手来解。 承晔卷起帐帘,一任塞外冰冷的风刀扑面而来。 义成、阿澜、世蕃,找准三个关键人物,一气拔掉,破坏互市,如此手段,却是高人啊。 整件事情的最吊诡之处在于,对方不仅知道阿澜之事,还知阿澜此次就在大宸是团,而世蕃即将要拿他作伐,对拉木伦王不利。 在土奚律的拉木伦王知阿澜所犯之事,却不知他已在林世蕃的庇护之下。 而护送阿澜到土奚律的事,知情人只有禀义叔、风逐,舅舅和自己,在他们中间,只有舅舅知道此次计划,和阿澜前番所犯之事。 能提前料定世蕃对付拉木伦王的计划,又能提前铺排好这么大一场戏,在摩多可汗王帐之中反诬阿澜和大宸使团,拉木伦王背后果是有高人指点。 “啊……” 承晔惊叫一声。 既然是反诬,对方一定怕真相大白天下,舅舅和阿澜作为真正的知情人,眼下正在拘禁之中,必定有性命之忧! 尤其如果舅舅出事,大宸朝廷必然震怒,届时与土奚律发生交战也未可知,更不可能达成互市! 此次乌木扶雷竟然住在拉木伦王帐下,可见拉木伦与突伦亲厚,他定是乐见大宸与土奚律交恶—— 毕竟,作为实力相差不远的三个邻国,联盟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与甲交恶,便要与乙亲厚友好才能防止剩下两国暗中联盟,将自己当做死敌。 没了义成公主的助力,在土奚律还想有所动作,以期可以保护舅舅和阿澜,看来只有铁勒王能做到了。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阿小,让禀义叔安排商行的人手,想办法让我们和铁勒王见一面。” 承晔找到头绪,大声向阿小吩咐。 “我的少爷,费大人他们一个多时辰之前便派小禀义去安排了,铁勒王不见。” 大宸使团出了这样的事,站在铁勒王的立场上,确实不便涉入过深。 “还能怎么办?” 承晔在心底哀嚎起来,但理智告诉自己,此时不能乱。 “总会有办法,总会有办法……” 绕着帐中转了好多圈,脑中忽然起了念头。 快速取出笔墨,摊开信笺,寥寥数笔挥毫而就,承晔吹着墨迹将笺纸拿给阿小: “找费文理大人将这几个字的土奚律语也一并写上,让禀义叔想办法,务必将此信送到铁勒王手上。” 第44章 铁勒 铁勒王与帐下几名长老商议午间摩多王帐所发生之事,一议便是三个多时辰。 直到牧人们打着呼哨,领着马群自城外的草场返回他的牧场,马蹄的奔雷之声扰得他心烦意乱,才挥手让几位长老各自下去。 铁勒王帐是木架搭出的三间帐子,中间宽敞之处日常用来议事见人,东西两侧各有遮挡,分别充作书房和卧房之用。 卧房内传出火折的轻微细响,一抹窈窕的身影拢了一盏青铜烛台走出来。 “老王爷如此辛劳,妾为您按按头可好?” 铁勒王轻叹一声,挪动身子半躺在帐中的胡床上。 那伊人靠近他之后,满脸娇俏,带着半分撒娇,却先将一封信笺递到他面前。 铁勒王面上疑惑,接了信笺匆匆览毕,嘴角涌上一丝玩味: “怎么,原来你也是那边的人?” “妾不是哪边的人,妾只是将老王爷贴在心尖上的痴人。” “妾纵是粗陋无知,跟着老王爷这些年,也算涨了点见识,我看这信笺上所说是实情。” 铁勒王捏了捏美人下颌,轻笑出声: “不管你是哪里的人,本王只知道方才这话确是我的贴心人儿。” 他从胡床上起身向帐外喊道: “来人。” 帐外半刻无人应声,铁勒王心中恼怒,待要出帐探看,却见下人惊惶地自帐外跑进来。 “王,不好了!萨满庙里的佛像起火了!” “说什么?” 那下人扑在地上急喘几下才道: “城里已经传开了,萨满神主和圣狼争战,两方都遭了屠戮。” 阿澜巫医事件之后,萨满神取而代之,成为土奚律人的最高信仰。 狼是萨满神的爱物,因此也成为土奚律人奉养的圣物。 铁勒王性子急躁暴烈,见下人说的不清不楚,不由抄起马鞭就抽了一记。 “究竟怎么回事,细细说!” “方才有人看见,萨满庙的神像起了火,庙前还有几头横死的圣狼。都说萨满神和圣狼起了争执双双毁灭,不再庇佑我土奚律族人了……想来……想来只有巫医才能救我们啦!” 萨满神和圣狼毁灭,土奚律人能想到的依赖便只有被奉为神明近百年的巫医世家了。 铁勒王正要扬起的马鞭刚举到半空便顿住了。 他是死人堆里冲杀半生的勇士,从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 脑中一线亮光闪过,他不禁轻笑起来,对下人吩咐道: “吩咐下去,明日我要去南苑围场猎鹿,把请柬发给所有亲贵王族,请柬递到王帐中去,看大汗可有雅兴——” “另外,把大宸来的使团也请来,让他们看看我土奚律勇士的箭术。” 见那下人领了差事正要退下,铁勒王仿若无意间提了一句: “这些贵人们都信封萨满神,多半还不知道有此变故,你们送请柬之时要多提醒大家,这几日别拜错了神遭了晦气。” 那下人泠然一惊,再度跪下身去叩谢主子提醒,这才急匆匆下去了。 铁勒王向身后隐在灯火阴影中的美人问道: “林世蕃被监禁,如今使团中诸项要紧事是那个年轻小子料理?” “是”。 铁勒王嘴角上翘,亏得他能想出这个阴损的办法来保护阿澜。 “除了暗算萨满神,他还做了什么?” “江禀义的人此刻正在查义成可敦身边的刘嬷嬷。” 此时的驿馆内,刚布局完萨满神和圣狼两相败亡的惨剧,闹得满城流言甚嚣尘上的少年人,正在谈起义成公主身边的刘嬷嬷。 “刘嬷嬷是跟着公主嫁来的奶妈子,平日对公主十分忠心,多数时间都在公主府,这个月只有前天回了一次家。” 小禀义擦着脑门子上的汗,喘着粗气向承晔和阿小汇报。 “她在泉上城有家?” “她未曾婚配,防着她年老无依,义成公主十几年前为她找了个义子,是被迁徙的牧人丢下的弃婴。刘嬷嬷将他养大,自己常住在公主府上,将他安置在泉上城西边一所毡帐里。” 承晔急切问: “她的义子有无问题?” 小禀义笑得龇牙咧嘴,满脸得意: “这是个极寻常的故事——那义子常年流连赌坊,欠的赌债无数,前些年义成公主还帮着还过——就在前天,他的赌债全还上了。” “可知是谁还的?摩多侧妃也加因?还是她爹拉木伦王?” “是那赌坊老板说赌债已有好心人还了,旁的不知。” “那我们便换身衣裳,去那赌坊走一遭看看。” 博乐坊,正是数月以来在泉上城开业的、江家庇翼之外的赌坊。 入夜已久,此间仍然人声扰攘,赌徒流萤往来穿梭,人群里咒骂喝彩声不断。 三人在晃荡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未发觉有何可疑之处,不免心下生了沮丧,垂头丧气地往门外走去。 承晔当头走在正中,正埋头想着心事,正好一头撞在门外进来的汉子身上。 瞬时有人从旁提了他后颈上的衣领,恶狠狠地喝骂: “野小子,走路不长眼睛,没看清这是掌柜的吗?” 那被撞的汉子满身富态和气,拉下身旁帮闲揪着衣领的手,向承晔三人笑眯眯地说: “不消事,不消事。” 说话口气、语调都有些滑稽,承晔心里一亮,向那人微微颔首。 二人错身而过之后,阿小噗嗤一笑: “哈哈,桐州人士。” 是的,桐州,大宸最南疆域线上,临海的小城。 只因是冯斯道的故乡,兼之口音语调比之中原官话颇为滑稽有趣,恨屋及乌,桐州乡音颇被费鸣鹤所恶。 谋士相轻,自小听惯了费老对冯斯道的百般怀疑嘲讽,承晔和阿小也不免自然而然对桐州乡音十分敏感熟悉。 若说世上有人知晓阿澜之事的所有内情,并且准确预知林世蕃此次出使土奚律的全盘打算,计划帮阿澜洗雪冤案,趁机将拉木伦王拉下马,有力量提前准备并且及时向使团发难的人,曾经身为莅王麾下第一谋士的冯斯道当是唯一的答案。 阿澜之事的全盘知情者,除了莅王和卫景林,便仅有林世蕃和冯斯道了。 他想起翻阅厉重威口供无数次的费老在病床上阴沉着脸,不住喃喃,冯斯道这老狐狸,绝不可能就这样被烧死在莅王帐内。 据厉重威所述口供,在联手害死莅王之后,厉的手下便将莅王尸体和其谋士冯斯道一并焚于帐内。 事后确实验证过有两具已被焚毁的骸骨,但面目早已不可辨,冯斯道之死缺少直接证据。 以他的智谋,在此情形下偷梁换柱趁机逃脱并非难事。 第45章 虎符 驿馆帐内,灯烛莹然。 承晔呆呆坐在帐中央的兽皮毯上,身上裹了一层大毛披风,接近真相的喜悦让他兴奋得全身发抖。 如此一来就对上了,使团一路上不断有人刺探消息向外传递。 乃至到了乌洛居处的那场火,表面上看来是为了嫁祸给铁勒王,挑拨使团与铁勒王关系,进而影响互市。 实际上是为了把沉睡中的使团众人逼出屋外,以便看清阿澜是否身在使团内。 包括前往泉上城之时,他直觉出于监控之下的第六感也是对的,全部都是为了刺探阿澜是否身在使团内。 舅舅做事也足够谨慎小心了,只可惜谁也不曾料到对手是冯斯道。 身负冤屈和灭门血仇的阿澜,去国六年之后再度回泉上城,一定会到国医馆的旧址看看。 预料阿澜可能在从前的巫医馆出现,并伏下暗探守株待兔便是应有之事。 想来就是那天在国医馆的一堆断壁颓垣之中的会面,被对方探知消息,坐实了全盘计划。 一切的筹谋布局都源于猜测,只有确认阿澜出现,才能开始他的反诬计划。 至于义成公主被诬陷之事,虽然看来像是妇人之间常有的争宠夺权,其间的手段也有中原人的熟稔和老到。 比如准确利用巫蛊切中土奚律人心内的恐惧和恨意,身为土奚律人,再如何狠辣,也不会随意利用曾是自己信仰、现下充满恐惧的巫蛊之事嫁祸旁人。 比如将全局的关键押在刘嬷嬷身上,这是公主的近身奶母,地位尊崇,深受信任。 这种人最易在公主府做什么手脚,而通过她的反诬,也最容易被摩多可汗等土奚律人相信。 看来刘嬷嬷这个人证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起来,以免被人灭口。 承晔理清所有的头绪,才知与如此谋士对弈,是何等艰难凶险。 抹去头上的冷汗,他在想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最要紧的,看顾好阿澜和舅舅,确保他们暂时安全,不会被人趁着关押暗算。 他早已坐下萨满圣狼互伤的假象、放出需要巫医庇佑的谣言,希望可以暂时利用土奚律人的恐惧保护阿澜性命。 舅舅被幽闭在驿馆内的毡帐中,一应衣食仍正常料理,为防摩多的人之中有人发难,承晔已加派李冲带了百名近卫围拢,而舅舅的吃食仍有李冲验过亲手送进帐前,以防有人在饮食中做手脚。 方才他已接到铁勒王的帖子,明日南苑猎鹿。 想来这便是铁勒王老爷子给他的机会,趁着猎鹿见面密议,他有机会与铁勒王联手翻转此局,只看明日猎鹿了。 今夜如此关键,他不能入睡,只想着哪里还有疏漏没有补上。 赌坊已命小禀义安排眼线监视,尤其是那桐州乡音的掌柜,定要看好了,没准还能跟着他揪出冯斯道这条大鱼。 阿小方才已前往泉上城西的刘嬷嬷家,暗中护得那义子周全——如若他们所料不错,他今夜定要被人灭口了。 另一个即将被灭口的是刘嬷嬷,承晔忧心如焚。 昨日上午起,义成公主府已被戒严,寻常人难以入内,府里一众人自然也无法外出。 她和亲土奚律以来事事谨慎,内宅事务一应交与从娘家带来的一众仆役打理,寻常人无法插手,是以江禀义的势力多年浸淫其中,也只能混迹在公主府外围的杂役之中。 此番义成出事,他们鞭长莫及。 “啊!” 承晔不由仰起头看着毡帐的穹顶,长长一声悲鸣。 “没有刘嬷嬷这个活口,要怎么办?” 是夜的义成公主府,其主人也是一夜无眠。 土奚律正牌可敦义成的亲子,摩多可汗的幼弟,摩可里亲王是年仅十二岁的少年。 此时他正伏在母亲病榻前垂泪,而半靠在榻上的义成则一脸倦怠疲惫。 “母亲特地叫我服侍床前,是怕大汗趁机为难我,害死我?” 摩可里不敢相信,他素来亲厚的兄长会如此待他。 但看到母亲今日的遭遇以及府中眼下的惨状,他又不由得不信,因此更加伤心。 “即便他无心,怕是也有人会按捺不住,趁这机会落井下石。” 义成今日才后悔将幼子保护得太好,让他心底仁善太多,不知这权力争斗的血腥和阴暗。 “还有谁?是拉木伦王……大汗素来疼我,他定会保护我的!” 义成心知一时无法扭转幼子的心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她出嫁前便自父兄口中听过太多诸子夺嫡,手足相残的故事,便是身在闺阁内宅,也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何况现在身处亲王和嫡母之位,距离顶级权柄仅有一步之遥。 “砰”! 外间房门被撞开,一名管家装扮的人惊惶失措跑进来: “可敦,不好了!刘嬷嬷悬梁自尽了!” 义成面色平静无波,嫌恶地略微皱眉叱道: “多大点事,不过死了个奴婢,喊什么?” 自床榻前矮凳上跳起的摩可里亲王和那管家均是一脸不敢置信,那是义成公主最为倚重的下人,是她的奶母。 只见义成咬牙切齿,字字阴冷地说: “坏了良心的东西,便是我有眼无珠要放了她性命,那些人又岂容她活着?” “刘嬷嬷死了,谁还能帮我们在大汗面前澄清?母亲怎么摆脱当前处境?” 摩可里亲王紧张到失声,这是母亲此次巫蛊之祸的唯一人证。 眼下,她死了。 灯火之下,义成苍老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 “要见摩多一面么?也不是难事。” 她奋力举起自己身下的瓷枕向地上摔去。 清音琳琅的碎瓷之声中,夹杂着不和谐的金属撞击之声。 管家和摩可里亲王走近去看,蓝白相间的碎瓷片之中,迸出两枚拇指大的青铜虎符——兵符。 “老可汗知道摩多耳根子软,易受人挑拨,临死前,将这两枚兵符交与我。原指着兄弟反目之时,有这几万人相护,你我母子能勉强有条生路。” 义成是以摩可里将那两枚兵符拿给自己,接着说道: “这些年他疏远我,猜忌我,刻意防着你,打压你,不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将一枚虎符放到摩可里手中,殷殷嘱咐道: “你去,现在就去,亲手将这东西交给摩多,就说我要见他。” 望着摩可里和管家离去,屋中只剩下独自一人。 义成盯着手中剩下的那枚虎符,面上笑意狰狞: “你既要了我和我儿子唯一的依仗,我便许你个断子绝孙的前程罢——也加因那贱人浮浪猖狂,还愁没个把柄吗?” 第46章 猎鹿(1) 泉上城西南约二十里处,是土奚律南苑围场。 今日是难得的晴暖天气,承晔着了轻软镶熟铁的皮甲,身后左右分别跟着阿小和小禀义,打马骑行而来。 远远看见猎场内旌旗猎猎,兽皮镶蓝宝石的金顶大纛好不威风气派。 他心知这次大约整个土奚律的王族权贵都到齐了。 不卑不亢行至金顶之前,才发觉除了摩多可汗未亲自莅临之外,拉木伦、铁勒、兀勒王均在现场。 彩旗招摇飞扬的大纛内,还有两男两女。 经铁勒王引荐,承晔才知那美目顾盼,风韵宛然却有几分媚态的是拉木伦的女儿、现摩多侧妃也加因。 体格壮硕、神情倨傲的小胡子男子是拉木伦的独子也盖世子。 一直跟在拉木伦王身后,举止谦卑的突伦青年,是乌木南江的次子,乌木扶雷。 而一身剪裁合度的骑马装,低眉顺目跟在铁勒王身后的则是他最宠幸的侍妾,曲伊人。 承晔好整以暇地一一拱手见礼,心里却自苦笑,好大的排场,今日果然是场大戏要演。 一夜未睡的后遗症便是,此刻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冬日几无温度的阳光也十分刺眼,让他有些微的头昏脑涨。 今早同时收到两个噩耗。 先是阿小回来说,他赶到城西刘嬷嬷家的帐子之时,那义子已在房里断了气。仿似吃多了酒,头没在水桶里,竟是溺死了。 之后是小禀义,他昨夜纠集人手再到博乐坊之时,那里竟然人去楼空,只剩几个在屋中寻摸值钱物件的小贼。 小禀义还带来了义成公主府的消息,刘嬷嬷在府中悬梁自尽。 冯斯道,果然是一等谋士的手笔。 承晔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今日必要说服铁勒王与自己联手,成败在此一举。 午时正刻,负责仪仗的土奚律军士吹起桦皮号角,一群麋鹿、獐狍,乃至肥圆的野兔,被铁勒王帐下的亲兵围堵追赶到正对草坡上方王帐大纛的一处平坦洼地里,铁勒王一声高呼,围猎开始。 只听拉木伦王大声向乌木扶雷和承晔笑道: “家中犬子极爱围猎,求着我与他猎鹿,这下好了,你们三个都来试试身手,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乌木扶雷十分恭谨,晃了晃手中的皮囊: “小王自来是个惫懒的庸才,自小爱这囊中之酒胜过一切,这猎鹿嘛,自然是比不过也盖世子的。” 承晔强自笑着,口中意有所指道: “我大宸之人,素来不擅狩猎,只精于骑射而已——阿小,你们放手一猎给老王爷瞧瞧。” 阿小与小禀义端坐马背之上,肃容拱手。 在两国邦交之中,逐鹿猎鹿别有深意。 他们此次出使的任务是重修互市,不是为了宣示国威,何况今番来此,实是有求于人,自然不能锋芒毕露。 如何在不能与土奚律和突伦王室争相猎鹿的情形下,不至堕了大宸国威?这是比较难办的事。 也盖骄傲一声呼哨,一马当先向群兽所在的洼地俯冲而下。 “他喜欢猎鹿,难道不是想造反吗?” 阿小冷哼一声,悄悄在承晔身边说道。 承晔手里收僵放慢马速,机警地望向四周,判断最有可能和铁勒王密谈之地。 此时正是一日当中地气最暖的当口,脚下铺着浅黄松针和深红落叶的土壤变得松软。 枯糙的树干上,隔夜的白霜被阳光蒸腾起淡淡的水雾,仍有零散的叶子疏疏缀在树枝上。 走近之时能看到叶尖上挂着晶莹圆润的水珠,夹杂着湿腐的泥土气息凉凉地点向鼻尖。 “少爷快看!” 阿小的声音里带着亢奋,指向树干旁的一团青黑色泥团,笑了笑补充道: “是灰熊!” 阿小自幼在北疆长大,冬日里常跟着村中猎户上山打猎,因此对山林之中的野兽也颇为熟悉。 野兽经过一年的成长,在冬季正是膘肥体壮之时,又要抢着在大雪来临之前储存越冬食物,经常出来觅食,此时正是狩猎好时机。 承晔心中一动,无法猎鹿,猎个大兽却可以一展身手,当不至堕了大宸的脸面。 阿小适时向前指了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棵枯老的榆树黑色的树干上赫然有一道分外清晰的白色擦痕。 承晔瞬间明白过来,这是大兽经过之时留下的痕迹。 刻意往地上瞧去,能看到不远处的铺满腐叶的土壤中有不甚清晰的大兽脚印,延伸向密林深处。 一声惊叫树林的另一头传来。 张目望去,一匹黑马载着一名少年远远地狂奔过来,他身后紧跟着一名少年,大声地叫喊着。 承晔和阿小对视一眼: “马惊了。” 承晔向阿小和小禀义丢一个眼神,自己拨转马头往狂奔的黑马而去。 在距离黑马十步之遥的时候,承晔闪身向侧旁躲避,瞅准时机在与黑马侧身而过之时一跃跳上马背。 御马是他少年时代里所修主务,降服一匹狂了性的马当然也不在话下。 他一面极力抱住马背上的少年安抚着,一面将二人的身体紧紧伏在马背上。 抽出一只手用力向侧方提缰绳,谁知黑马的狂性极大,直跑出约五六里地才缓缓放慢了速度。 承晔扶起马背上的瘦小少年,轻拍了他肩膀安抚道: “没事了,没事了小兄弟。” 本欲飞身下马,见那少年一双黑沉沉的眸子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他才记起此人仿佛是乌木扶雷的近侍。 心里生出一股傲气,嘴上戏谑道: “你们突伦人到了这个年纪连控马都不会?” 见那少年恍若未闻,仍然一动不动紧盯自己的样子,承晔这才意识到,这个突伦人大约不懂汉话,只得摇头笑了笑跳下马去。 笑意还在唇畔未消散,却瞬时被眼前的景致吓了他一跳,四顾周围全是草坡和密林,阳光普照之下,竟没有任何建筑和标记,他丝毫找不到回程的路。 背后却传来清脆戏谑的一长串大笑,少年在马背上笑的前仰后合。 承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觉得那笑足足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停下。 期间至少有两次,他用了全部的理智按下想要向少年的大嘴抡起的拳头。 只见少年自马背上俯身下来,黑沉沉的眸子莹然有些蓝色的亮光,承晔直直看进那眸子,心跳不由漏了半拍。 第47章 猎鹿(2) “让我带你回去罢,小兄弟。” 少年学着他的口气,将小兄弟三个字说得老气横秋,因而听来分外滑稽。 承晔面上飞红: “你会讲汉话?” 转念意识到对方在戏谑自己,又愤愤向那少年道: “会讲汉话,懂不懂知恩图报,方才我可是救了你。” 说毕他也不客气,再度飞身上马,坐在少年身后,一手扶他肋下,一手抓起他手臂牵起马缰,又老气横秋地嘟哝一句: “骑马先学会控制缰绳哪,现在的小子真是,空有一点傻胆气。” 那少年闻言身子一僵,面上也红了红,由着承晔自身后拥着,二人便如此缓缓打马往密林中走去。 大约离猎场已远的缘故,这里极为寂静。 马蹄没入黄绿相间的秋草,在左近缓慢踱步的一只沙鸡被蹄声惊到,扑棱着肥硕滚圆的身体试图逃走。 那沙鸡挣扎着跳入前方一蓬胡枝子,因是头顶有桦树遮蔽,胡枝子生得极好,仍然枝叶茂盛,将视线遮去大半。 承晔心知这沙鸡应也是侍卫们刻意放在围场养着,特意为骑射不佳的围猎的贵人而准备的。 “大胆,是谁人冲撞法事!” 一个脸上涂着青红两色脂粉,头戴高高的羽毛冠的人自胡枝子之后走出来,拦住承晔二人去路。 他知这是萨满婆婆的装饰,猜测摩多侧妃也加因也在此处,只得拉着那突伦少年下了马,恭敬向萨满婆婆行了一礼道: “在下大宸来使卫承晔,这位是突伦的近卫,方才马惊了,迷失了方向,这才误闯了禁地,惊到王妃,还望恕罪。” “不知礼数的东西,惊了我的法事。” 也加因拢着鬓发自胡枝子丛的另一头转过来,萨满婆婆却在此时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止。 不及承晔二人上前,乌木扶雷自胡枝子丛后面打马过来,见到地上情形赶忙跳下马来。 “发生什么事王妃?” 乌木扶雷俯身半跪在萨满婆婆身旁,扶起她的身子,斜乜着承晔和突伦少年道: “还不快退下,王妃这里万事有我。” 承晔二人呆呆望着乌木扶雷,承晔的面上红地如火烧,二人忙不迭上了马。 身后的也加因向着扶雷明眸一荡,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向他胸口戳去——那里露出一片粉蓝色绣了一角桃花的物事,未全部掖入他衣襟里。 “萨满婆婆,你出了事可叫我怎么办?我明日上午要去萨满庙后院的香堂里给你祈福,保佑你长命百岁。” 也加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承晔听了却连耳朵都红了。 才行了数十步,树林子里人影一闪,走出一名突伦装扮的少年武士。 马背上的瘦小少年向他挥手道: “扶云哥哥,我在这里。” 那少年武士全身裹满了兽皮,戴了顶猞猁皮风帽,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皮料。 扶云? 难不成是突伦王的亲儿子,被乌木南江抢了皇位的乌木扶云? 他也才看出,与自己同乘一马的瘦小少年通身的紫貂毛水色极好,想必出身非富即贵。 今日真是处处都有奇遇。 乌木扶云跳下马,以手扶着瘦弱少年下马,这才有余暇望着承晔,双手交叉于胸前俯身一揖道: “多谢卫公子搭救。” 承晔在鼻孔里笑了笑,看来乌木扶云是早就看到自己出手救其同伴,这才好整以暇地在林子中游荡。 “这位想必是突伦的乌木扶云小王子,失敬失敬。” 乌木扶云闻言轻笑一声,也学着承晔的样子和口气道: “久仰卫公子威名,小王失敬!” 呵,他若有威名,早该手刃了这林中几个突伦人。 对乌木南江的恨意,已经浸入骨髓,只是此时不是动手良机。 他忽地想起一桩秘事。 突伦皇族近来最大的丑闻,便是突伦大王、哥果尔的夫君病死之后,乌木南江从小王子乌木扶云手中篡夺了大王之位,同时如愿抱得美人归,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哥果尔王后。 关于这二人的风流韵事,早年间还有更隐秘的一段往事,乌木南江有一次在酒醉之后强行挟王后宿于王帐之内,其时突伦大王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再行夫妻之礼,而哥果尔却一朝有孕,并于十月怀胎之后诞下一女,名为月里朵。 为了掩盖丑闻,哥果尔将月里朵独自辟府别居,并对外虚报了年岁,称其为突伦大王与女仆所生。 月里朵的出身为突伦极隐秘之事,只在数年前才由潜伏突伦多年的大宸密探传回线报,知情人也仅在先帝与卫景林、林世蕃几人之间。 承晔之所以知情,还是在父母亡故后不久。 被仇恨染红双目的少年人缠着病榻上的费鸣鹤,让他一字一字毫无保留地述说乌木南江其人其事,睚呲欲裂,誓要今生手刃此人,为父兄报仇。 据秘密线报,月里朵与小王子乌木扶云交好,盖因后者也是游离在核心权力之外的皇族异类的缘故。 再看那瘦小少年相比同龄人稍显苍白单弱的身子骨,承晔心里冷笑,这位少年想必便是女扮男装的月里朵了。 他面色不动,口中却道: “扶云小王子好雅兴,竟然甘心做乌木扶雷的近侍,可见突伦是何等无伦理纲常法纪的蛮夷之邦。” 乌木扶云面色灰败寥落,目中隐隐有愤恨之色。 月里朵却按捺不住,跑到承晔面前大声吼道: “乌木扶雷是什么东西?我扶云哥哥恨不能将他一家碎尸万段!” 承晔愣怔半晌,忽地想起方才乌木扶雷与也加因之事,而数十步外乌木扶云便出现了——他是跟踪乌木扶雷而来的。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承晔脑中又浮出这句话。 “卫某与乌木南江也是血海深仇,此仇今生必报。” 他咬牙切齿向乌木扶云说道。 “那便祝你二人早日大仇得报。” 乌木扶云神色未动,月里朵站在二人中间明朗一笑,轻快说道。 承晔记着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与二人多言,便拱手作别,转身待要离去。 月里朵自他身后快走几步赶上,将马缰绳握在承晔手里紧了紧: “这马极好,既是你驯服的,我便赠你罢,只当是谢恩之礼。” 承晔一心想要寻铁勒王,便不做他想,接过马缰绳向二人抱拳回礼。 跟着乌木扶云走出几步之后,月里朵忽又折返回来,踮起脚尖揪下承晔耳朵,轻声耳语: “我不是小兄弟,我叫月里朵,是……小阿妹。” 第48章 猎鹿(3) 提缰一路疾行,出了密林之后,远远听到众人呼喝打马追逐猎物的声音。 “少爷!” 循着阿小的声音找去,这才发现自己驻马在一处缓坡,那低洼之地刚好是围场边缘之处。 承晔快速打马,向着阿小飞奔而去。 “铁勒王在对过的马场附近,身边一直有拉木伦王陪着。” 承晔点点头: “围猎可有斩获?” “猎到一头灰熊,交给小禀义看着呢。” 阿小指指左前方的一小片林子,解下承晔拴在一旁的马,将猎弓和箭囊递给他。 “少爷这新得的马看来极是神骏,不妨先在这林子里试试身手。” 承晔自胸腔中溢出少年傲气,大笑几声向身后的阿小勾勾头,侧转马头向树林中驰去。 尖利的破风之声自身侧传来,承晔本能地挺腰向后,背部贴在马背上的同时右手伸向箭袋,搭弓上弦拧身对准羽箭射出的方向。 眼角余光瞥到阿小,在不远处已将手中弓弦拉成满月。 “大宸的勇士好身手!” 一句生疏的汉话传来,兀勒王双手执辔缓缓行来。 他身后的拉木伦王世子也盖以手挽弓向承晔,背上箭囊中的蓝色箭羽十分少见,与刚才错身而过的箭翎一模一样。 阿小也快速自远处打马驰到承晔身边,弯弓搭箭,全神戒备。 也盖的眼睛盯在承晔身下的座驾上,许久未曾移开,缓缓在承晔周身绕了一圈,目中灼灼有怒意升腾,脸上阴狠之色一展无余。 承晔心内疑惑,无端地感到他目光中的愤恨夹杂着耻辱。 难道跟月里朵赠的这匹坐骑有关? 倏地一声,一支利剑贴着承晔面颊而去,在他堪堪侧身避过的同时,留下极短的破空之声。 不理会承晔和阿小的暴怒,也盖轻蔑地笑笑。 转身扬长而去的同时,还在不停地与兀勒王用本族土语说些什么。 看他嬉笑的模样,承晔知道一定是挑衅蔑视之语。 紧接着,那兀勒王身下座驾尖声嘶叫,前蹄高高举起。 一支白翎羽箭自阿小处射出,不偏不倚落在他坐骑的两腿之间,带着十足的示警之意。 兀勒王只有一瞬的震惊,很快便弯上嘴角露出讽刺笑意,调转马头紧追也盖的坐骑而去。 他们热闹地以土奚律语说笑着什么,一只肥硕滚圆的灰毛兔子躲避之处被马蹄踩踏,它惊惧地自草丛中跳出逃生。 承晔闭眼感受在额前轻柔流动的风向,以迅雷之速带马找到与也盖和兔子在一条直线上的方向,利剑破风,稳稳从也盖右耳垂穿过,箭势力道稍阻,准确刺入灰兔眼中。 “也盖在这里,都猎到了什么宝贝?” 有人群自林外骑马进入,铁勒王和拉木伦王二人齐步当先。 看到捂着右耳的也盖指缝间的血迹,拉木伦王一声惊呼: “我的儿,你受伤了?” 也盖面色冰冷干笑了几声: “不妨事父王,刚才猎鹿之时马跑得快,树枝划伤了耳朵。” 承晔面色不动,只在心里腹诽,谅你也没脸说是被我射伤的。 铁勒王看着四人神色,又看了看没在地上的箭羽,心下了然。 赶忙凑上前道: “也盖侄儿好本事,猎鹿从不失手,当得我土奚律第一勇士之名。我帐下还备了美酒和果点,不妨陪着我和你父亲前去歇歇。” 拉木伦王眼中杀意一盛,瞥了承晔一眼,转身带众人离去。 直到此时,跟在众人后面的小禀义在跑到承晔身边。 “咱们的灰熊呢?” “被铁勒王手下的勇士抬走了。” 回答完阿小的话,小禀义也绕着承晔周身转了两圈,口中啧啧称奇: “便是我爹手下的厄骨朵部的人,也极少能养出如此宝驹——少爷你从哪儿得的这匹青骓狮子?” “那擅养马的厄骨朵部是你爹手下?” 承晔显然被小禀义的前半句话惊呆了。 知道江禀义富甲一方,却不成想他能养活一个部族。 “是呀,他们没饭吃,咱们有银子……” 这商界巨贾之子,解释一切问题都以银子切入,偏偏令人无法不信。 青骓狮子,传说中的神骏名马。 他幼时听兄长承暄许愿,此生所愿唯两件事,拜上将军,以及拥有一匹青骓狮子为坐骑。 他的军功早可以官拜上将,只因父亲谨慎,一味压制才未能如愿。 而眼下承晔得了一匹青骓狮子,却再也无法一偿兄长所愿了。 “卫大人,老王爷有请。” 一名猩红斗篷的亲兵驻马在不远处向承晔行礼,他认得那是铁勒王的亲兵。 收敛心中思绪,承晔沉声向阿小和小禀义吩咐道: “你们看好左近,如有人闯入即刻向我示警。” 自己跟随亲兵指引向林中一角驰去。 “好小子,连拉木伦王世子你也敢射,不要命了。” 铁勒王翘起雪白的短须,眯着眼睛望向承晔。 承晔先下马向他施礼,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回答道: “哪怕我以礼相待,贵国这位世子也不会大发善心让我如意,我还何苦忍这恶气。” 哈哈哈哈哈,铁勒王似是心情不错,敞开怀大笑。 “臭小子,你那封四字信,口出狂言,是何道理?” 他目光一瞬望着承晔,脸上笑意未散。 “王爷危矣,在下所言非虚,王爷今日大费周章与我见面,不也是因为认同了我所说的这四个字吗?” 他写给铁勒王的信只有四个字:王爷危矣。 “牙尖嘴利,这可不像你父亲和兄长。” 作为沙场上的老对手,铁勒王对卫氏父子所知颇多。 “本王且问你,危在哪里?” 承晔见他神情不似恼怒,知他并不怪罪自己信中冒犯。 向前一步看向铁勒王,目光湛然: “在晚辈看来,王爷有三危——其一,信义之危。” “您的义兄,土奚律的老可汗之死,分明是有人借阿澜之手所为。阿澜身负冤屈,老可汗含恨而终,老王爷今日却置之不理,任由真相埋没,真凶猖狂。” “哈哈哈哈……” 铁勒王抖动花白的短须,仰天笑道。 “往事已矣。笃信巫医巫蛊,也非国家幸事。绝了巫蛊之患,冤了他一门,不算冤。” “小子,不要妄图愚弄本王,去保护那个逃出我国的背叛者。” 承晔见他目色凛然,情知这第一个理由无法让他保护阿澜,更别提幽禁中的舅舅了。 心知跟这样的聪明老者打交道,确实不该自作聪明卖关子。 遂打点精神继续说道: “其二,是性命之危。” 第49章 猎鹿(4) “当前贵国形势,王爷与拉木伦王势成水火已成定局,而谁都知道兀勒王与拉木伦王已是一丘之貉,王爷可以结盟的只有义成可敦,有她与王爷联手才能勉强维持平衡之局。” 见铁勒王面色不动,有意听他继续说,承晔便道: “更要紧的,眼下拉木伦王论军力,在三大部落王中实力最强;这两年朝中影响力青云直上,再加上独女为可汗侧妃,待他日诞育王子,其权柄更加不可同日而语。摩多可汗身后,还有谁能拦得住他?” “原本贵国义成可敦和摩可里亲王还有力量挡在拉木伦王前面,可前番后宫一个小变动,便让义成可敦遽然失宠。那拉木伦王接下来要除掉的障碍,只有王爷了。” 铁勒王默然沉思半晌,意有所指道: “你们大宸的人都聪明得紧,义成可敦当前的困局她自己立时便可解除——其三呢?” “其三,国运之危。” 这个噱头抛得太大,承晔微微有些心底发虚。 “这是我朝兵部一位主簿的手笔,王爷请过目。” 承晔自怀里取出一叠信笺,那是嫠面之事前夜世蕃让傅制特拟的,原件仍在世蕃身上,承晔听了有心想要回禀给源铮,便依着自己的记忆重写了一份。 “突伦向贵国买马,以最普通常见的军马为例,贵国报价十五两银子——其实,若真正交易起来,贵国恐怕连十两一匹都卖了罢?” “贵国与突伦所缺,必要向大宸购买者,唯米粮而已——在下有位行商的朋友在土奚律地界贩粮,生意做得极大,今冬通过大宸走私到贵国境内的中等成色白米,价格已飞涨至一石要价十两白银,贵国向突伦卖出百匹军马,不过能换到白米一百五十石。” “如若重启互市,我大宸与贵国邻近的裹州、沙蒲两地,其中等白米两石才值一两,贵国若以军马交换,一匹马可换取白米三十石。” “这是极简单的一笔账,想必王爷心里已经盘算过无数遍。三国相争,盟友非此即彼,今者大宸天子与突伦乌木南江是深仇,绝无联盟可能,故而愿与贵国结成盟友,重开互市。” “以更少的军马换取更多粮食,贵国不须担心军马多卖给突伦养虎为患,粮食富足,民心安泰,一心一意与民休养生息,有暇秣马厉兵,重振国威指日可待。” 承晔生怕铁勒王年老昏聩,听不得自己这笔麻烦帐,刻意放慢语速一点一点解释,说完“指日可待”四字,便抬眼觑着铁勒王脸色。 只见他嘴角微微翘起,目露赞赏之色,口里却揶揄道: “好小子,巧舌如簧,真想我土奚律重振国威?” 他眯起眼睛审视承晔半晌,忽地仰头酣畅大笑: “卫景林家的小子果然了不起,只是不知你们现在的皇帝,是否有胸襟消受得起……” 他适时地闭了嘴,承晔面上笑着,只在心里腹诽: “你听了我的提议,保护舅舅和阿澜周全便好,谁要听你挑拨。” 承晔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敛息肃容,向铁勒王垂手一个长揖: “晚辈所求,只希望王爷能与我联手,将当年老可汗枉死的真相告诉摩多可汗,还阿澜和我舅舅清白。至于重启互市,个中利害晚辈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想必老王爷心中已有定夺,承晔不敢班门弄斧。” 铁勒王并未回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踱步到他那匹青骓狮子身前。 拈起被一箭贯穿双目的那只灰兔,承晔这才想起阿小方才将这兔子当做战利品捡了起来。 “可知也盖为何要拿箭射你?” 这个承晔还真的不知。 为了向他示威,表达敌意? 似乎毫无必要。 承晔坦荡答道: “这个晚辈也十分不解。” “哼”,铁勒王冷哼一声,松手将灰兔丢在地上。 “乌木扶雷那小子数月前就到了可汗王帐,苦心孤诣想要自土奚律向突伦输送战马,一来他张口便要八万匹,我国境内战马虽多却一时凑不出——” “二来,大汗本也倾向于和大宸通好,对突伦的示好也有所顾虑,因此这小子一直未能如愿。” 他显然话未说完,却停顿下来望着承晔。 承晔压住心里莫名冒出的疑窦,施礼恭维了一句: “摩多可汗目光如炬,突伦实非善类。” “乌木扶雷还算机灵,频繁出入拉木伦帐下,与也盖打得火热,为了着意拉拢,他提出将突伦郡主与也盖为侍妾——你那马,是也盖所赠。” 铁勒王沟壑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一抹孩童恶作剧般的笑意。 承晔脑中嗡地一声,太阳穴突突跳着,心跳声却如同响在耳边一般,脑中闪出无数张脸。 局势的复杂程度总是超出他的所有预期。 若说也盖射箭的警告是出于被羞辱的愤怒? 那月里朵赠马是为了什么? 将祸水引向他,刻意加剧大宸使团与也盖的矛盾? 月里朵惊了马,乌木扶云、乌木扶雷甚至也盖均未在第一时间搭救,难道单是为了等自己入瓮? 如果当时他不去救月里朵或者别人挺身去救,这赠马激怒也盖之举不就白费了心机? 站在一旁的铁勒王看着他面色瞬息之间一变再变,心底一丝快感掠过。 土奚律有句老话,最雄壮的雪山才生得出最出尘的雪莲。 世间的人和事无不充满这样的矛盾和反差,比如眼前的少年,智而近妖,在有些事情方面却仍然单纯如同白纸。 “哈哈哈哈哈哈哈”,铁勒王爆发出一阵欢畅无比的笑声。 “有意思,有意思。” 随着他口中一声唿哨,方才的亲兵牵了马走近。 承晔懵然拱手施礼,看着铁勒王打马而去。 心里犹自怀疑,此番费尽心机所说的话,这老头子究竟算是答应了没有? 再看看身旁的坐骑,心知自己确实莽撞,居然收了突伦人的赠物。 太阳已然西去,光线也变成一片暖金色,骑马狂奔的少年逆着金光走近,如同来自极遥远的梦里。 “承晔愚钝,不知姑娘所赠之马如此贵重,实在受之有愧,这便物归原主罢。” 月里朵向着阳光眯起眼睛,马上的少年走近她,面貌在斑驳光影之下一时有些看不清。 “我和朵儿都感念你挺身相救的恩情,这马赠了你也是应该的,卫公子万勿要客气。” 承晔闻言更添了三分怒气,只将马缰甩在月里朵手中,便转身大步而去。 “这大宸的小子功夫好,人也俊俏,比突伦的勇士们好看的多……” 月里朵喃喃道。 乌木扶云却苦笑连连,“这俊俏小子怕是恨死我们了。” 第50章 萨满 不远处的铁勒王站在帐前看着夕照下的三个少年,接过侍妾曲伊人递来的热帕子擦着手,语调怅然: “看这些少年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一幅画。” 曲伊人掩口轻笑,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铁勒王的面色瞬时转变,连暖色的阳光洒在脸上也不能融掉那如霜的冰冷杀气。 “你看见了?” “不止我,喏——这几个孩子都看见了。” 曲伊人葱指向前点了点。 “今早大汗过府见义成可敦,想必公主府的困境已然解除了,你去送些滋补的东西给可敦。” 曲伊人笑意盈盈地敛衽一礼: “是。” 翌日清晨,萨满庙。 天色还未透亮,无遮无挡的寒风卷地呼啸。 “母亲,大哥他会来吗?” 摩可里亲王扶着义成公主,母子二人孤零零地站在尚透着残灰余烬的萨满庙前。 义成微笑不语,只轻拍了摩可里挽在她手臂上的手。 约莫一盏茶时分,便见到轻骑简从的摩多可汗自街口转出,远远看到他们,便打马疾驰而来。 义成看见了,也热络地挥手示意,嘴角上翘,掩饰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恨意。 如若不是献出了那四万精兵,又岂会有眼下这般母慈子孝的光景。 “可敦怎不在屋里,受了凉身体更不好恢复了。” 摩多匆匆下马,由身后随从接过去,自己轻身跃上庙前数十级的台阶,向义成母子跑来。 他们眼下虽为名义上的夫妻,然则义成年老色衰,加之摩可里已渐知人事,摩多对义成虽称呼为可敦,但仍然是当做继母长辈看待。 义成向着摩多慈爱地微笑着,携过他的手向庙里走去。 “不论大汗信与不信,我是盼着也加因能顺利为大汗诞育个小王子的。此番有巫蛊的冲撞实非我所愿,我记得大汗与也加因信奉萨满婆婆,今日咱们一起来萨满庙中为也加因祝祷,希望母子一切平安。” “可敦多虑了……只是母亲或许不知,这庙中的神像已被焚毁了。” 义成面露惊恐之色,停住了脚步问道: “怎会?是怎么起的火?” 摩多一阵苦笑,只得将前日萨满神与圣狼两败俱伤的谣传又说了一遍。 义成捂住胸口犹自皱眉: “此等怪力乱神之说,大汗不可轻信。” 转而微笑着拉过两个儿子的手,柔声说道: “我的母国有个说法,所谓信奉,是心诚则灵,只要心意真诚,心中有神,则这庙里有无那泥塑木胎的神像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心诚。” 她仍然进入殿中,对着焚毁的萨满神像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最后闭目祝祷半晌才作罢。 此时神龛之后转出来一个庙中侍奉的萨满神婆,满脸涂着青白色脂粉,看不清相貌。 她自义成手中接过剪成鹿、鹰形状的兽皮,知道这是贵人的供奉,便款款蹲下身向义成施了一礼。 义成一脸惶恐去扶她,脊背对着摩多所站的位置,与那萨满神婆飞快忽视一眼。 萨满神婆捧着供奉向三人道: “感谢贵客礼遇,萨满神方才自天庭向我授意,三位乃是当今国中至尊至贵之人,恳请移步后殿享用素斋圣餐——萨满神授意,三位不可推辞。” 义成目视摩多,满目愧意: “如若可以令也加因母子一切顺利,我愿意常来萨满庙吃斋拜谢。” 摩多见此情状,已知无法推辞,只得笑着同意。 一众人遂跟同萨满神婆一起,往后殿的斋房走去。 庙中遭逢大火,部分斋堂有所损毁,是以三人所进入的斋堂十分简陋,只以一扇木质漆屏权作隔断,被隔成了两间房,一边是信徒斋舍,一边是食斋之所。 习惯了养尊处优和珍馐佳肴,摩多和摩可里在此等情境之下毫无食欲。 但义成显然对庙中素斋十分满意,大快朵颐之际,更是一口一句祝祷,希望也加因为土奚律诞育王子。 眼见此等情形,摩多和摩可里也只得逢迎感激,一时之间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不一会儿隔间似有人声想动,初时三人还以为是庙中之人未去理会,待听得外间人开口说话,却是大吃一惊。 “你伺候到这里便回去罢,将我那马儿喂饱了,在外间等我。” 极熟悉的男声,说的是汉家语。 摩多的手心一痒,原来是摩可里在向他示意,以口型向他说了个名字:乌木扶雷。 摩多这才想起这个突伦王子,外间传说乌木南江觊觎大宸之心早已有之,更是让自己家中三子从小熟习汉话,为他日征服大宸做准备。 传言竟是真的,乌木扶雷日常里竟是用汉话。 “你怎还不走?” 乌木扶雷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恼怒。 “王子与异国佳人私会,这么着急就要赶我走吗?” 这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呵……”乌木扶雷倒抽一口冷气,许是十分吃惊。 隔间的摩多反而存了猎奇的心思,以手按住正要起身相询的摩可里,却未察觉摩可里眼中的一丝悲悯。 “王子你说,那摩多可汗侧妃怀的是不是你的娃娃?” 另一个男声语出无邪,未及乌木扶雷说话便接着道: “若她生出个小王子,将来做了可汗,岂不是整个土奚律都是你的。” 摩多霍地站起身,因一时晕眩竟站不稳。 义成掩起唇角讽刺的笑意,向摩可里使了眼色,后者连忙起身扶住摩多,并死命按住他不许发出声音。 摩多挣扎几下,眼睛里闪过一丝恍然,便不再动了。 “既然王子已将土奚律收入囊中,就不必再让月里朵做也盖的侍妾了罢,她毕竟是我国公主……” 隔间匆匆有人进来,以生涩的汉话说道: “两位进错斋舍了,快快随我出来罢。” 直到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义成才令摩可里放下捂在摩多嘴上的手。 “大汗恕罪,如此丑事,方才若是大汗直接冲出去,可想到如何收场了吗?” 摩多方才已经领会到义成母子的深意,后背不由一阵战栗。 方才如果出去,大概全天下都知道他最宠爱的侧妃与异国来使私通了,那他在天下人面前,便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话。 惊惧之后便是恼怒。 “可敦今日大费周章的安排,方才好一番做作,只是为了现在这一幕罢?” 摩可里被摩多眼中的凛冽杀意惊住,义成则一脸坦然。 “我是知道真相,但想必由我口中说出,大汗也不会相信,只得出此下策——我是为了大汗好。” “可敦究竟为了谁好,便不必在本汗面前演戏了。” 义成毫不理会他的讽刺,直视他被怒火烧红的双眼: “天家血统,不容亵渎,大汗三思。” 第51章 刺杀 知会庙中神婆想法子支走了乌木扶雷一行,摩多、义成和摩可里这才自斋堂出来。 朝阳刺眼,映出一片煌煌天地,也引燃了摩多可汗的盛怒。 头戴羽毛冠、面涂青白脂粉的萨满婆婆慌不择路地自马上滚落,大声喊着大汗跑上庙前的石阶——是侍奉也加因的萨满婆婆。 义成眯起眼睛,杀意凛然。 “大汗,可敦府里的人要刺杀妃子,大汗!” 她丝毫未警觉摩多可汗与往日的不同,也丝毫未将他身后的义成母子放在眼里。 “你说什么?” 摩多话里怒意升腾,萨满婆婆心里一喜,脸上神情更加悲戚: “可敦身旁侍奉的人,叫莲子的,今早带了可敦给的牌子进了妃子帐中,谁知……那奴婢竟携带了匕首,刺伤了妃子!” “是吗?” 摩多身形一晃,嘿嘿冷笑起来,却将燃着愤恨的双眼转向义成。 义成满脸惊惧地跪在他身前,卑贱地匍匐在他靴子上: “大汗,我什么都不知道。自前日夜里病重不起,之后又被大汗禁足,府中下人有何动向我怎会知晓?” “大哥,母亲着实冤屈!莲子是刘嬷嬷一手带大的,素来与她亲厚,难不成是为了给刘嬷嬷报仇?” 摩可里亲王也跪在地上,与母亲一同哀哀哭泣。 萨满婆婆欲要张口反驳,却被义成抢先说道: “大汗试想,我如果想要加害妃子,既有了今日之把柄,又何苦使人刺杀她?还留下如此重要的人证?” 摩多听了这话心中的疑虑也少了一半,又将眼光挪向面前跪着的萨满婆婆,心内只觉这脂粉之下的面目肮脏不堪。 他大怒之下用了十足的力道,飞起一脚踹中萨满婆婆胸口,她的身子直直往后摔去,落在石阶上之后翻转滚落,最后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摩多再也未看众人一眼,径自从门口目瞪口呆的侍卫手里夺了马飞驰而去。 留在庙门前的义成母子眼看着摩多离去,才携了儿子的手,施施然自石阶上缓缓而下。 行至侍卫面前,指着伏在地上的萨满婆婆吩咐道: “这是一件机密要事的关键人证,你且去看看是否还活着,将她带回去好好看管。” 见那侍卫应声而去,母子二人才上了府中的马车,碌碌沿着街面迤逦而去。 “母亲,如您所说,既有了这么明确的把柄给大哥看见了,何苦还要牺牲莲子去刺伤她?” 义成笑得惬意,一把揽过儿子,将他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膝上,爱怜地轻抚他额发。 “你大哥耳根子软,那贱人又惯会狡辩推诿,再加上拉木伦王从旁协助,难保不会留她一条性命。” 她眼中狠厉之色大盛: “我儿,你可看清了,如果被人暗算了,脱身之后必要立即反击,且要不留余地!” “嗯嗯,孩儿记在心里了。莲子那匕首上涂了毒液,她和腹中的孩子,一个也保不住。” 摩可里毕竟只有十二岁,对母亲此番所为心中略有不忍,却听见母亲叹了口气说道: “没了那兵符,咱们母子俩连傍身立命的最后一点依仗也没了。拉木伦王势大,如若再与突伦联合,权势更加炙手滔天。他女儿也加因一向仇视我,拉木伦那老匹夫又一向忌惮你得到大汗之位,早晚要把我们母子逼死才算罢。” 摩可里被母亲的话吓得一哆嗦: “可是,也加因死了,大哥还会有其他妃子,那时我们要怎么办?” “想要把一个人拉下马,要思量好谋略,慢慢磨刀——咱们还有时间,慢慢来!何况,想拉他下马的人又不止我们母子,我做了初一,有人会做十五的。” 马车颠簸摇晃,摩可里在母亲轻缓的抚触下渐渐睡眼迷蒙,神思混沌间他喃喃问道: “也加因腹中的孩子真的是乌木扶雷的吗?” 义成轻拍他的背让他入睡,仿佛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怎么会? 那贱人虽然浮浪猖狂,但毕竟长期呆在戒备森严的王帐。 孩子当然是摩多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日午饭才毕,一辆缀着狐皮的青呢篷子马车悄悄地停靠在拉木伦王帐外围的枪寨。 一名矮小瘦弱身披玄色斗篷的男子跳下马车,在近卫的引领下径直进入拉木伦王帐之内。 “冯某刚刚得知令爱病故之事,老王爷万请节哀!” 冯斯道进入王帐之后,纳头便拜。 “你起来罢。” 拉木伦王全身发抖,却不知这口气要撒到谁身上去。 今日女儿在王帐中遇刺,行凶者是义成可敦的侍女,袖了一把匕首在身上瞒过侍卫盘查,借进献滋补之物之机骤然发难。 所幸帐中侍卫婢女围绕,并未伤到要害部位。 谁知那女子竟在匕首上沾了毒,女儿惨叫哀嚎足足两个时辰才毙命,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也因此断送。 如何不恨? 那行凶者口口声声要替刘嬷嬷报仇,刺伤女儿之后便死于侍卫乱刀之下。 更让他羞愤难当的是摩多可汗向他说的话,女儿如此浮浪不堪,竟犯下如此大错,几要将拉木伦王一族推入火坑。 碍于天家颜面,此事只能捂住不提,对外言也加因妃子染病暴毙,一切丧仪从简尽快入殓下葬。 而乌木扶雷,则要拉木伦王自行处决,在不至挑起两国纷争的前提下,做成意外死亡,也好向突伦交代。 他方才已与帐下长老议定,欲要在今夜将乌木扶雷之死做成酒醉不慎致帐内失火,连同他身旁几个侍从一起烧死在帐中。 届时即便突伦有所质疑,一应人证皆死,也无尸身可查,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是意外,想必突伦也无可奈何。 心念百转之际,他未发觉自己的脸色变幻被帐中那矮小的中原人尽收眼底。 “冯某此次冒险前来,是因为事情万分紧急——乌木扶雷不能死!” 无视拉木伦王的怒视,冯斯道又向他走近一步,侃侃言道: “中原有句古话,祸兮福所倚,说的正是眼下老王爷的境况——大事可图啊!” “王爷早有雄心登顶称汗,多年以来与兀勒王虚与委蛇,费了多少筹谋?眼下平白跳出一个万好的时机,为何不用?” 拉木伦王显然被他挑起了兴趣,暂时忘了失女之痛,直视着冯斯道,目色阴鸷晦暗。 第52章 暴民(1) “如果不杀乌木扶雷,而是以其为质,要挟乌木南江分兵襄助,帮王爷成就大事,岂不甚妙?” “不然,乌木南江心有他志,眼下若让他分兵来援,少则无甚用处,多则是我们痴心妄想了。” 事关所图大业,拉木伦王脑筋转得飞快。 “此时联手突伦举事,不过重在威慑,将眼下的局势搅混——他们慌乱之中不免出错,有了错漏我们方有时机下手。” 冯斯道眼见拉木伦王凝神之际目中精光闪烁,知道他心中已有所松动,接着抛出更直接的利好。 “联手兀勒以及冯某所献这支奇兵共举大事,王爷手中的兵力举国无有可匹敌者,何愁大事不成。待王爷称汗之后,又有我主所献裹州、沙蒲二地在手,土奚律百年以来的粮米难题又是迎刃而解,届时王爷便是举国百年以来的贤君。” 拉木伦王被他话语勾逗得心潮难耐,但仍然有一丝冰冷的理智在心里。 “你别欺我不懂实务,土奚律全境人口何止百万,你中原以荒僻两州之地要养这么些人,你主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冯斯道心中失笑,心想游牧出身之人,当真是身份再贵重也不知中原的民生实务,言语间面色倒是愈加谦顺恭谨: “迁徙民众深入内地,鼓励拓荒农耕,与民休养生息之下,增征民壮勤加历练,不出五年,土奚律定是另一番景象。” “哈哈哈哈哈哈”,拉木伦王被冯斯道最后一句话哄得心内极是熨帖。 “先生有大才,总有惊人之语。想必举大事的良策,此刻也在先生妙算之中了?” “正是要献计与王爷。” 冯斯道颇有得色,颔首应道。 此时驿馆之内,承晔对着阿小,一脸恍然。 早起接到铁勒王帐中暗线消息,铁勒王授意将也加因与乌木扶雷之事透露给了义成公主,以义成眼下与也加因之间的矛盾,想必今日就会发难,将事情在摩多可汗面前捅破。 承晔想起猎鹿之时也加因丝露骨的邀约,“明日上午……萨满庙后院的香堂”,自己脸上也是一阵羞臊。 此事一出,也加因或可在拉木伦王庇护下仅以身免,乌木扶雷却极有可能被做成意外身亡——有哪个上位者会容忍与自己妃子苟且私通之人? 如若乌木扶雷莅祸,难免得罪突伦,迫使土奚律与突伦结盟的可能性彻底瓦解,那么届时土奚律的盟友便只有大宸一个选项。 苦心孤诣破坏了互市和谈的冯斯道,自然不可能坐视这全胜之局溃于一旦,定然要到拉木伦府上做说客——乌木扶雷一直安置在拉木伦帐中,摩多要让一名突伦王室死于拉木伦王帐之中,拉木伦王是绕不开的执行者。 “听你这么一说,午间到拉木伦王帐中的神秘人,十有便是冯斯道无疑。” 承晔听完阿小的描述,心中几乎确信无疑。 桐州人多矮小瘦弱,体型比寻常中原人都要矮上几分,在遍地都是体格魁梧的牧民的土奚律更是十分显眼少见。 “可探知到他住处?” 阿小一脸谨慎妥帖: “我和禀义叔的人在外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那人又出门坐着马车走了,在城南的一处小毡帐内下了马车。我眼看那人进去再未出来,便令人在近旁小心守着,自己先回来给少爷报信儿了。” 承晔怔怔的,冯斯道拿什么说通拉木伦王呢? 他确信一定许了对方重利,却不知那是什么,谁才许得起拉木伦王看得上的重利。 所以,就有一个令人万分头痛的问题,既背叛了莅王,厉重威已死,现在冯斯道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他心里呜咽一声,总觉得身处波诡云谲的迷雾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背后,随时便会露出獠牙,攫取他最珍视的东西,亲友、君上,乃至国土、天下。 “拉木伦老爷子会轻易相信冯斯道?”阿小嘀咕着。 承晔心里一亮。 不错,换个推演对象,猜猜什么才会让拉木伦王心动?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闯入脑中,这老爷子不会像厉重威一样,被冯斯道蛊惑着造反吧? 想想老爷子即将一步登天的权势,想想与兀勒王形影不离的也盖,想想今日极有可能成为废妃的也加因…… 也加因获罪失宠斩断了他做顶级外戚的可能性,却并不会让他因此就地放弃对权势的渴望。 与其坐视将来因女儿不堪之事被摩多疏远冷待,进而导致权力有所减弱,不如就在此时发难——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 “阿小,小禀义……” 承晔扯着嗓子大声向帐外喊。 这二人不知何时竟躲懒到隔壁帐子里就着火盆烤栗子,小禀义还捧了几个滚烫的栗子在手里颠来倒去,一进帐中便殷勤倒在承晔案上。 “吃吃,晔哥儿你吃。” 承晔无暇与他饶舌,只吩咐小禀义去铁勒王帐中寻那暗线,让她借机向铁勒王说出猜测,好让他宁信其有,早做防备。 转头又向阿小道: “你想法子到义成公主府上,将我这番猜测告诉她,可汗王帐之中如何防备,也烦请公主殿下绸缪些个,咱们外朝使团中的人不好插手。” 未到晚饭时分,小禀义便风风火火赶了回来。 “铁勒王去了乌洛?” “是,说是两个大部族因为争夺水源起了暴乱,杀了当地的族长,铁勒王派去弹压的使者连同带去的部众也被杀了,不得已只能王爷亲自出马——这事往年常有的,你们来时不也遇上了。” 小禀义咕嘟灌下一杯水,向承晔眨眨眼,仿佛自己见惯了小部族暴乱,满脸的不以为意。 “往常这样的暴乱也需要铁勒王亲自弹压?” 若自己猜测不错,泉上城中大乱在即,铁勒王难道是被人刻意支开的? “往常少见惊动铁勒王大驾的——伊人姐姐托我转告了,让小主子万事小心。” 承晔待要对着语焉不详的打探叹气,却听小禀义又说了句: “她说眼下阿澜也被铁勒王的亲信看顾着,应是无恙。” 承晔心里一动,这两句话是在暗示什么? 阿小却是直到天色黑尽才回来,他带回的消息却让承晔大吃一惊。 “王帐下一名妃子刺伤了摩多可汗,王帐眼下已被戒严,也不知可汗伤势如何。我随公主和摩可里亲王入了王帐,也知探知到这些事,公主殿下遣我先回来报信。” 消息太过匪夷所思,承晔只得急急追问详细情形。 阿小却顾左右而言他: “似乎有乌洛暴民进了泉上城,我回来时看街面上平白多了很多牧民,还有带着凶器到人家帐子里四处劫掠的。” 第53章 暴民(2) 三人对视半刻,连忙奔出帐外。 因使团所处驿馆外有土奚律武士护卫,还有一重枪寨,因此直到三人行至街面上才看到,行人确实比往常多出数倍。 虽然身在权贵云集的泉上城,但现下是寒冬腊月,夜里已经十分寒冷,往常过了晚饭时候,除了花楼赌坊等场合,寻常街面上几乎已是看不到人了。 有些人手里还举着火把照亮,仔细辨认之下,承晔发觉以青年男子居多,虽然暴乱之中参与者一定是男子居多,但如此场面仍是不由得人不起疑。 “这情形很是蹊跷啊。” 承晔转身探询,见身后又出来几个人停在街旁。 站在最前面的是李冲和费文理,想来他们也发现有暴民入城,特地出门查看。 毕竟为官多年,见识也自然多些,李冲借着几名近卫手里的灯笼,极目往东西两侧的道路尽头望去: “不应该啊,官府没有派人巡防安抚的吗?” 仿佛是为了应对他的疑虑,东面不远处很快想起了嘈杂的马蹄声,夹杂着武士的挥鞭喝骂声。 不一会儿一众人面跑到使团众人眼前,马上领头的将官向众人微微致意便待离去。 小禀义跟着其父行商日久,颇认识一些不大不小的土奚律贵人,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挥手拦下马,嘴里用土奚律语喊了句什么。 那人急收了马缰绳,俯下身待看清了小禀义的脸,才和气地回复了一句。 小禀义扭头向大家道: “这是王帐中的多赖领队,他们奉命巡防城内,叫咱们尽量别出门。” 几乎是同时出口,费文理和承晔问道: “眼下是哪位大人负责城中的警戒?” 眼下摩多可汗受伤、铁勒王不在城内,巡防警戒由谁负责至关重要。 小禀义向那多赖领队一番问答过后,向伸着脖子等答案的使团众人喊道: “拉木伦王暂管。” 意料之中。 短暂的静默之后,承晔向李冲说道: “眼看外面乱起来了,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叫大家都回到帐中聚在一处,嘱咐护卫们做好警戒,以防有变。” 回去又和李冲确认过世蕃被幽闭之处的守卫情况,心中仍有疑惑,这才将阿小和小禀义带到帐子内重新询问摩多被刺伤之事。 “公主身边的人说,是乌洛地界上红叶部的一名妃子,因部族的水源被其他部族抢了,并且酿出民乱的祸事,夜间摩多到了她帐内,不一会儿便传出被刺的消息,想来是那妃子对水源之事心怀怨怼所致。” “哈哈哈,这事应该问我的。” 小禀义刚将半个桔子塞进口里,听了个大概,便鼓着嘴凑在二人中间抢着要说。 “红叶部世代居住在乌洛西北部,属地内有一眼泉水,传说几百年未曾枯过。为了与周边部落为善,红叶部历代都恪守族规保护水源,是以其下游地域的各处部落都能用到泉水,没有缺水之虞。” “谁知近期出了个事情,乌洛当地的大部落叱火部来和他们抢水源了……” 趁着小禀义费力吞咽口中食物之时,阿小又抢了一句。 两人磕磕绊绊你一句我一句才将这个故事说圆乎了。 今年初,叱火部利用财帛和美女贿赂了乌洛当地的大长老,将部族牧马和扎营地嵌入红叶泉附近。那原本是红叶部的属地,两个部族之间不免经常发生摩擦冲撞。 因红叶部人少力量微博,两部冲撞之后经常吃亏,也向乌洛大长老告状,谁知叱火部早以财货收买了大长老们,因此每次申诉都被搪塞甚至无视。 直至今年冬季地气干旱,红叶泉本就出水量少了,又要供着更多的人用度,日常的用水便捉襟见肘起来,几乎每天都有红叶部的族人被叱火部驱赶欺凌。 近期叱火部更是将部族马场扎寨于红叶泉旁,不许红叶部族人靠近泉眼,放马之后更是听任马匹牲畜踩踏便溺。 这样挑衅欺凌终于激怒了红叶部,他们联合定居在红叶泉上下游的十数个小部族,一起向叱火部发难。 红叶等部积蓄多时的怨愤一朝释放便不可收拾,这万余人先是夺了叱火部的马场,接着又烧了他们的帐子。 那常与叱火部交好的乌洛大长老很快便派人来镇压,这下更是乱了套,又有新的部族加入红叶诸部,或者更有趁势浑水摸鱼的人也加入争斗,抗议乌洛大长老的人众瞬间发展到三万人。 乘着这股血气,这群乌合之众竟杀了乌洛大长老和几个部落族长,又有不安分的人众驰马到了泉上城来,趁乱劫掠城中平民和商户的财物。 铁勒王派出两千部众并一名上差前去弹压,也陷于乱民之中,折损了十之七八。 不得已,铁勒王只得亲自出面,带万名精锐前往乌洛镇压民变。 “唉”,承晔呼出一口气。 虽然自己年少,见识不够,但毕竟常年受父兄教导指引。 乌洛民变,若说中间没有人刻意挑拨造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有近卫靠近帐帘,轻声禀道: “卫大人,有人自称是铁勒王帐中下人,有急事请见。” 帐中三人都是一愣,承晔向外喊道: “带人进来罢。” 不一会儿,近卫引着一名肤色微黑的女子进入帐内。 承晔仔细观察她,确实穿的是下人服侍,但却十分面生,他确定并未见过此人。 “大宸来的卫大人,婢子茶影,是铁勒王帐的下人,平时跟在曲贵人身边的。” 此人出口竟是流利的汉话。 这次倒是小禀义先反应过来,他长长“哦”了一声,承晔这才想到她说的是铁勒王侍妾曲伊人,瞪了小禀义一眼,这才温言回到: “曲贵人与咱们只有南苑围猎之时的一面之缘,不知此时前来有何见教?” “大人说笑了,咱们贵人在王帐之内做的事,大人们岂有不知的?” 茶影很是胆大,说完这句话之后,微笑着深深看了小禀义一眼。 承晔知她在暗示曲伊人是江禀义安插在铁勒王身边的暗线,心里疑窦丛生,面上却只得保持神色不便,也不答话,只静静看着茶影。 “婢子此次冒险前来,实在是因为事情紧急,需要从几位大人身上获取助力。” “使团与贵国互市之议已然失败,我们暂时被困在驿馆之中,贵国铁勒王家中的大事,我们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所谓暗线,自然是伏在暗处最好,如今遣脸生的婢女前来已经十分不妥。 第54章 暴民(3) 承晔心中一动,转头避开茶影的视线,向小禀义夹了下眼皮问道: “仿佛你和老王爷帐下的曲贵人多说过几句话,可曾见过今日这位姐姐?” 小禀义总算是心里有些计较了,乖乖答道: “未见过这位姐姐。” 接着又假意热络,借攀谈之机问了几件关于曲贵人的较私密的事情,茶影也一一答了。 承晔心中仍然疑虑重重,却见茶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挥泪哀求道: “几位大人,铁勒王帐中现下已经大乱了。有暴民集中起来欲要冲进王帐,侍卫亲兵多数被拉到城里巡防,府中人手不够,眼看就要打进去了呀!” 三人听闻皆是大惊,暴民进城首先攻击在乌洛地区管辖不力的铁勒王帐倒是十分有可能。 只听茶影继续哭求: “王帐里哪有多少成年男丁,女眷老幼却是一大堆,王爷临走前将王帐事务一应交给贵人打理,她哪里撑得起来,这会儿怕是……怕是……” 承晔“霍”地起身,心中权衡一番之后说道: “身为友邦之人,协助维护王帐安宁也是应当。这位姐姐,我们这便同你前去。” 待行至枪寨前,自近卫手里接过马,茶影向四周一望,不由疑惑道: “难道只有三位小大人前去吗?” 承晔见她竟还有让大宸使团护卫前去王帐中的意思,原本消掉一半的疑心又增了几分,笑着同她解释: “异国之地,没有摩多可汗允许,轻易调动卫队怕是不妥。况使团众人在此也需要警戒护卫,我三人前去,也一定会全力协助贵人解决困局。” 茶影默默片刻,帐外光线太暗,承晔看不清她神色。 见她终于点了点头,四人才拍马飞驰而去。 泉上城以摩多金帐为中心向外布局。 使团的驿馆位于金帐外缘的东南方位,铁勒王帐所在则是金帐以北,且有义成公主府、观音庙等相隔,距离较远。 王帐所在外围五里之内不许驰马,因此一行人只得向东驰出近十里路程才折向北。 忽然听得前方传来如奔雷滚滚的声响,撼山动地的力道让一切都跟着颤抖起来。 比夜色更黑的马群如同潮水一般涌来,携着惊雷之势,所到之处一切都被捣毁踏碎。 “我们快到那面墙下,聚在一处不要乱动!” 承晔大吼。 见小禀义已经吓呆,对他的提醒恍若未闻,承晔飞快将马鞭抽向小禀义的马。 一众人惊恐地勒紧缰绳,死命压制坐骑想要向马群奋蹄狂奔的冲动,紧紧贴在观音庙的一段山墙下。 像巨浪山洪般汹涌而来的马群在街道和人群中逐渐散开,气势被四处的街巷、住户和建筑阻滞,缓慢下来散落到城中的街巷之中。 争吵呼喝的人声此刻才清晰传入耳中,有几小股土奚律武士从不同方向汇入马群形成的暗流之中,大声叫着提醒: “暴民劫了马场,马匹惊了,快躲开!” 承晔抽了一口冷气。 如果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只为了将使团中可以统辖众人者抽离,好趁乱闯入企图对舅舅不利的话…… 不需权衡,先保住人,再伺机解决互市之事,是再清楚不过的答案。 一念至此,他快速拉过阿小,在他耳畔吩咐几句,便拉着小禀义疯狂打马,小心循着马匹和人群汇成的洪流中间的空地而去,一任茶影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大声叫喊也不回头。 阿小笑着拉过茶影道: “姐姐别急,使团中我的功夫最好,一个人也能助贵人退散乱民。” 也不理会茶影的脸色,阿小自驱马向北,逆着拥挤的马群艰难向铁勒王帐而去。 因是心里记挂着使团众人,加之世蕃还在幽闭之中行动不能自由,此时满城大变,承晔愈发担心,不断催动着坐骑。 混乱的人群和马群在回程的路上集结,这草原上广阔的牧营之城忽地拥堵不堪。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他才隔着纷乱的人群望见驿馆所在的白色毡帐顶。 见实在难以驱马往前,承晔便弃了马,拉着小禀义的手快速从人群中穿梭向前。 “这么多兵还压制不住这些乱民?” 小禀义一面气喘吁吁地抹着额头的汗,一面向拉着他快速往前走的承晔抱怨。 抬头环顾四周,承晔果见人群中土奚律武士装扮的人很多。 有些还在人群中驻足,好整以暇地看着慌乱的民众。 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他不敢再做耽搁,拉着小禀义,拨开人群奋力向前狂奔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在挤挤挨挨的人群缝隙里看见站在枪寨内向外惊惶张望的使团众人,甚至还有部分卫兵。 承晔心里发急,推开人群向着他们大吼: “回去!快快!守好驿馆!” 有几个人在迷惑之中看到承晔火急火燎的模样,作势要上前攀谈问询。 承晔再也顾不上别的,抖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抡出去。 “快回到守卫岗哨上!滚回去!” 好在李冲治下,使团卫队纪律颇为严整。 众人又看这个平日笑眯眯的二世祖竟然急了眼,挥起鞭子向众人狂抽一气,也都不敢触这霉头。 也就半盏茶的时分,枪寨前便再无瞧热闹的人。 承晔嗓子已然喑哑,额头青筋跳起,回头冲着小禀义大喝: “马上去!除了李冲带的卫队,把使团其余人众集中到我帐中,谁也不许外出!” 小禀义一个激灵,赶忙应下,一溜烟跑着去了。 见小禀义挨个向帐中大声喊着,有几个年岁大的老臣慢吞吞地走出帐外,一脸的不情不愿,看向承晔的眼光颇不以为意。 承晔心里苦笑,事情紧急至此,也顾不上礼数了,得罪了的只得待事情平息之后再行计较。 费文理满面忧色走向承晔,匆匆施了个半礼,指着枪寨外的人群道: “二爷是否觉得不妥?” “我怕有人借民乱生变,对使团不利。” 承晔眸色一闪,杀气凛然。 费文理再看向枪寨外的人群,自觉承晔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承晔恳请大人前去安抚使团众人,我先去找李冲安排护卫事宜,必保诸位万全。” 也不待费文理回话,承晔先躬身一礼,匆匆向西侧林世蕃所在营帐而去。 费文理呆了半晌,蓦地大笑几声念道: “虎兕出柙,果真是大将之才。” 又向枪寨外逐渐涌动的人群看了两眼,才甩着袖子大步流星前往承晔帐中。 第55章 暴民(4) 承晔见扰攘喧嚣如末世的夜里,舅舅所在的毡帐仍在重重围合之下。 最外围的大宸护卫各个手按刀柄满脸警戒,只待一有险情便要冲上前与敌人厮杀。 承晔心里稍安了些,见到人群最前方迎上来的李冲,勉力对他一笑。 “城内怕是有人要借民乱生变,我恐有人借机对使团不利。” 李冲神色凝重,点了头向身后一名校尉服色的人招手。 “我已经知晓大人安排,这便再拨一队护卫到大家集中的帐前警戒。” 承晔见他已全然知晓事情利害,心中对郭孝义识人之明大为感服。 李冲下了命令,见那校尉自领了一队护卫往东面承晔帐中去了,回头再看承晔皱眉望着眼前营帐发呆,对他的心思也猜到了分。 “我带大人去见那领队。” 李冲在前引导,指着一名络腮胡的土奚律武将介绍道: “那也力领队,这是我大宸使团的卫大人。” 说着向前与那武士以土奚律人的规矩行了抱腰之礼,可见二人近日关系十分融洽。 承晔向那武士躬身之时,瞥见李冲借拥抱之机,将一锭亮闪闪的物事就势放入那武士衣襟里,二人又是相视大笑。 “那也力将军,眼下城中混乱您也看到了,恐怕要生出大变。使团众人孤悬异国危城,皆困阻于驿馆,绝无外出可能。林大人的警戒可否先行撤去,将军也便有余暇去维护城内变乱了。” 那也力眼中含着一丝冷笑,对承晔和李冲颔首道: “铁勒王交与我的命令便是警戒林大人的帐子,没有他老人家的命令,请恕我不敢随意撤去。” 忽地人群中惊呼起来,又有战马踏地之声携风雷之势冲向耳畔,还夹杂这绝望的马嘶和人群哭喊。 那也力的眸子一霎闪过惊恐,承晔和李冲循着人声望去,才见有数匹燃烧着的马悲嘶着在人群中来回踩踏。 一瞬间的功夫,人群中一片哀嚎哭叫,被马踩踏和被马引燃的人翻滚哭嚎着,又有人在躲避之中跌倒,被人群和马匹踩踏。 承晔和李冲飞快自身旁军士手中接过长弓,利箭挟着金声射中逃跑中的火马,使人群中的混乱哀嚎有微微一刻的凝滞,接下来便是因恐惧而来的更加凄厉的呼喊,未倒下的人群在牲畜和马匹的夹缝中奋力逃亡。 目睹眼前惨状,承晔又喊了一声: “那也力将军!” 方看见这固执的土奚律武士点了点头,便听到有人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 驿馆的火自西面空置的帐中燃起,因冬日干燥,又借了些风势,火势很快便上来了。 护卫开始松动,营帐中的文官们陆续走出帐外,不少人已经抄了盆钵等器物在手,打算去救火。 承晔扭头看向远处枪寨之外,不断有火马在人群中左冲右撞,再远处的城中也渐渐有零星火起,看样子很快就会连成片。 心念急转,他快速奔向文官所在的方向,一面大声疾呼: “不许救火!不要乱动!做好防卫!” 远远向着费文理喊道: “费大人,快速带人取出要紧文书印信,其余不管,待在护卫警戒之内。” 经他这一喊,所有人都明白了。 有人刻意放火引起众人注意并前去救火,一定是为了将人调离之后有所图谋。 大宸使团内眼下最被人觊觎的,无非是幽闭中的林世蕃,以及出使带来的事关机密的一应文书印信。 李冲快速向身后卫队吩咐,缩小护卫范围,保护林世蕃安全。 这才自带了两个护卫向承晔道: “我这就去前方探看,见到放火之人先行除掉,大人一切小心。” 承晔向他喊道: “抓个活的回来,问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那也力自承晔挽弓射马之时便收了心里对他的轻视,又见一番动荡之下他心思机敏,对一众文武指挥若定,心下不禁十分仰慕,便向他道: “大人方才救了土奚律人,我领大人的情意,自己担待这违令的责任,我等这便撤去,大人自便。” 承晔知道他眼见形势如此,使团众人出了枪寨寸步难行不说,更有性命之虞,不可能走脱了林世蕃,这才下了台阶。 但对方说的漂亮,自己不能不承情,便做出感激的样子拱手道: “将军安心,林大人是使团之魂,此番我等不谈成互市,是不会离开的。” 那也力摆摆手,密密麻麻围在帐外的武士纷纷在帐前列队,随那也力去了。 世蕃已经听到响动,掀起帐帘瞧了半晌了。 见承晔进账,捏着他的肩膀笑着说: “好小子,做得好,舅舅看你每一步都做对了!” 他拉着承晔往摩多金帐方向眺望,目色忧虑: “恐怕这些人的目标在那里。” 远处摩多金帐所在,火势已变成两条缠绕的巨龙,撕裂了墨黑的夜空。 阿小和茶影到达拉木伦王帐附近时,城中各处燃起的火已经照亮了半边夜空。 他们自已空的马场,绕过下人所住的重重毡帐向前疾驰。 眼看王帐煌煌的灯烛已经在望,茶影的马渐渐放慢了脚步。 “小大人,我还有贵人吩咐的要事在身,你先去找她,我一会儿就来!” “别走啊,茶影姐姐!” 阿小一声冷笑,攫住她手臂,一手抓住她后背衣裳,双手一提,将她拉下马,俯着身子挂在自己马背上。 反剪她双手让她动弹不得,阿小丝毫未放缓马速向前疾驰。 “既让我来帮忙,自然要带我到贵人眼前去,这王帐里的下人把我当成刺客可怎么好?” 再往前便有家丁和侍卫守在枪寨门内,松油火把烈烈燃着,将人脸照的分外明亮。 有一名侍卫大声以土奚律语喊着什么,阿小托着茶影起了身,笑着向众人道: “在下是大宸使团的人,受这位姐姐之邀前来王帐襄助各位,不知曲贵人可在帐中?” 家丁和侍卫中有人认出茶影,却不认得阿小,心中疑惑不定。 其中有一名侍卫以生疏的汉话说道: “既是应邀前来襄助的,贵客这里稍等,我去请了贵人前来接应。” 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一身软甲,手擎弯刀的曲伊人打马前来,立在枪寨内。 她一眼认出阿小,便吩咐众人将寨门挪开一条缝,容阿小骑马而入,身后的寨门立时又被合上。 阿小依稀记得这便是猎鹿之时站在铁勒王身后的美貌女子,自己便跳下马施了一礼向她道: “这位茶影姐姐夜里到驿馆求救,原是卫大人、江少爷和我三人一起来的,城中大变在即,他二人先行回了驿馆,卫大人托我前来相助贵人守王帐。” 曲伊人方听他说完便目露寒光,冷哼一声: “原来是你。” 阿小犹自疑惑不解之时,却见眼前白光一闪,身旁伏在地上的茶影已然身首异处,失去了头颅的颈部犹自向外喷洒着腥热的血。 第56章 伊人 如若不是看见曲伊人手上的弯刀仍然有血在滴落,阿小断然不会相信这个柔媚婉转的女子如此残忍果决。 只见曲伊人竖起柳眉大声向枪寨前的众人说道: “今夜务必要守住王帐,帐在人在。如有守卫不力的,下场便如此人。” 她指了指身旁不远处属于茶影的一滩血肉,那些原本目中还有不屑和傲慢的人也都一脸骇然,无人再敢说出话来。 “小大人既来了,就跟着我罢。” 她目视阿小,语调忽地转轻缓柔和,却让阿小心里一阵悚然,忍不住又瞥了眼茶影的尸身。 看她上了马缓行在前,阿小也上了马跟在她身后。 除了四围枪寨边守卫们手中的火把,整个王帐几乎都处在暗夜之中,未见灯火。 “恕阿小唐突了,方才贵人是否应该先盘问了茶影谁是同谋、受谁指使再要她性命不迟。” 阿小见整个铁勒王帐的架势,知道今夜必不好过。除了外面的攻击,还有王帐中如茶影一般心思难辨之人,如若不防,这王帐着实太难守住。 曲伊人自马上轻侧螓首,阿小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看错了眼,总觉得她神色间似有无尽苦楚和不详。 “在王帐中人看来,我的身份也不光彩。” 阿小一愣,才知自己一时考虑欠周详,这句提醒显然是自作聪明。 今夜她若在那帮家人面前问起,茶影必然还会以将阿小骗来的这套说辞来回话,那样的话她身为铁勒王侍妾却是大宸使团暗线的罪名就坐实了。 显然今夜王帐守卫是她一人勉力撑起的,王帐中的侍卫、下人本就有心轻视冒犯,如若再得知此事便完全辖制不了他们了。 “是阿小考虑欠妥当,贵人万勿怪罪。” 阿小在马上抱拳施礼,曲伊人以手拦在他身前示意他噤声。 不远处层层累累的帐包之中有人声在靠近,阿小以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悄悄警戒。 “曲伊人!” 一小队人马拥着一名少年进入视线,那少年大约十岁上下,晦暗摇晃的亮光之下,仍能清晰看出他衣饰华贵,神情倨傲。 “世子爷。” 曲伊人向阿小递了个眼色,两人下了马单膝跪地,向少年施礼。 传言铁勒王自长子夭折后,直到天命之年才又得了一子,阖家视若珍宝,想来便是此人了。 仿佛是打马在他们身周走了一圈,才听那世子爷冷哼道: “你不过是侍奉我父王的奴婢,如何能担待王帐护卫之责,我父王是糊涂了!” 这种随口指摘铁勒王的话一出口,人人噤声不语,呆立一旁。 铁勒王世子像是为了扳回颜面,紧接着向众人吩咐道: “都安排下去,听我的,除了我家人,其余的奴婢下人都散到两边枪寨上守卫!” “你和这个小子”,阿小的头顶被人用马鞭点了一下,看来自己便是他口中所称的“小子”,这世子把自己当做曲伊人的下人了。“今夜便抬举你们俩跟在我身边护卫罢。” 铁勒王世子轻飘飘地交代完,并不理会他们的反应,径自打马往前走去。 阿小觑着曲伊人神色,见她虽然满目焦虑,仍然上了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自己也只得在心里叹口气跟了上去。 不远处的枪寨南门外此时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前面有人试图攀爬枪栅自外面跃入,被守卫在寨内的侍卫打退回去。 里外皆是咒骂呵斥声,渐渐有人开始向内射箭和投掷火把,汹涌的人群逐渐有沸腾之势,眼看一场冲突是再所难免了。 那趾高气昂的世子爷负手站在寨门内,用土奚律大声向外喊去。 曲伊人勉力一笑,紧张的神情稍有松动,向阿小解释道: “世子爷说,如果是乌洛地界的民众,现在可以先行回去,铁勒王已将水源之事处理好,他们在京中所做之事也无人计较追究。如果存心想要践踏王帐,铁勒王帐下侍卫家丁两万余人必然不可突破,届时以造反论罪,是灭族之祸。” 阿小以手按住剑柄,环顾四周环境,听着她的解释正腹诽,这小世子虽然年小,所论的大道理确实一点都不差。 人群逐渐开始松动,近半数的人群自东侧离开,小世子老气横秋地看看身前身后的人,摇头叹气,打算负手而去。 正在此时枪寨外传来凄厉的马嘶之声,十数匹马尾部挂着燃烧的火把疯狂嘶吼着向枪寨冲来,所到之处的枪寨腾地窜起火苗,浓烈的火油气味飘散在风里——不知何时寨外的乱民已经在枪寨外层涂了桐油。 “放箭,射马!” “贵人,世子爷,东门打起来了!” 阿小与曲伊人对视一眼——方才撤去的人群到了东门! “事不宜迟,你护好世子爷!” 曲伊人话音未落人已驱马飞驰而去。 此时眼前的枪寨已经全部燃起烈烈火焰,侍卫和家丁不得已只得一退再退。 弓箭仰射之下更是无法射中拼死狂奔的火马,有几匹马尾部的火已经逐渐烧到身上,吃痛之下更是发了性地往前冲,加之燃烧之下枪寨局部松动,已有要被冲溃的痕迹。 情急之下阿小只得拉过身旁一名侍卫,将仍然负着手不甘失了贵族风仪的小世子推给他: “保护好世子!” 自那侍卫手里抢过长弓和箭囊,发足向西南角狂奔,跳上尚未起火的了望亭,俯身引弓,将几匹仍在狂奔的火马射倒。 枪寨外的众人见火马全被射死,在一名头领模样的人指挥下变作前后两队,前队拿出长枪向被烧毁的寨门处猛冲,后队仰射出漫天箭矢如蝗,压制寨内侍卫们无法近前。 阿小屏息凝神,一箭尖啸破空而去,射中那头领咽喉,这才自了望亭上跳下。 未理会铁勒王世子一脸惊羡,向他颔首劝道: “世子爷,寨门立时可破。方才我已射死了那乱民头领,如果各位相信在下的话,大家不如就此冲出寨门,与残余的乱民一战。” 早有乖觉的侍卫和下人以土奚律语向小世子传译,世子当即点头赞同。 阿小带众人以长枪挑破已然松动的寨门,与寨外剩余的乱民短兵相接,那仅十岁上下的铁勒王世子也拔出腰间佩刀加入战斗。 正沉迷于砍杀逐渐围拢来的敌人的阿小,突然发觉几股尖利风声凌空刺来,挥剑舞出一片雪光才挡下敌人的一通箭雨。 眼锋扫过身后,才不由苦笑起来,他挥剑斩落小世子身前狰狞挥刀的乱民,将他护在身后叫道: “世子爷衣服太鲜亮,乱民见了知你身份贵重,全都围拢过来了。” 如此将他护在身后,一众人直砍杀了大半个时辰才将乱民打退。 大伙望着散落一地的尸首和身旁已少了一半的人一晌默默。 阿小在地上捡起乱民的箭囊注目半晌,递给铁勒王世子: “世子爷,这个东西想必大家都熟悉。” 蓝色的箭羽在火光之下煜煜闪动。 是的,拉木伦家族的蓝羽箭。 第57章 世子 东门的战况更为惨烈。 阿小分出一半的侍卫留守在南门以防有变,自己和小世子则带着剩余的人驰援身在东门的曲伊人。 这帮人分明想利用火马佯攻南门,而暗中将攻击重点放在遍是下人居住的毡帐、守备松懈的东门处。 因邻着马场,东门料草堆放较多,由拉木伦王的部属伪装成的乱民甫一到枪寨前先行射了三通火箭,就近的料草堆立时被引燃,火势连成一片。 有叛军乘着火势引发了慌乱,墙内众人犹自乱成一团时,自较低矮的枪寨处向内攀爬,这下更是吓傻了守在东门的侍卫和家丁。 正值曲伊人自南面赶回来之际,见到王帐守卫已经溃散,她先狠心砍杀了领头往内逃跑的人,立马横刀,气势如虹地喝道: “后退者当即砍杀,守住王帐我们才有活路!” 她一马当先挥刀砍杀过去,寒光过处,一时浴血披靡。 身后众侍卫家丁见一弱女子竟然勇烈如此,不由也群情激昂,跟在她身后向前冲杀。 如是直到阿小带着小世子前来支援,王帐守卫已经倒下十之七八,曲伊人的座驾早已不知踪迹,全身血迹斑驳,仍在与五六个乱军缠斗。 “曲伊人,南门守住了!” 铁勒王世子向她大喊道。 伊人挥刀斩伤一名身前的乱军,只来得及快速回头道了声“世子爷辛苦”。 阿小瞧的真切,迅疾猱身上前,擎剑格挡住一名偷袭者趁机刺往她后心的一刀。 眼前乱军仍然如潮汐般自枪寨罅隙进入,而寨内的侍卫和家丁却不耐乱军无休止地攻击,逐渐显露疲态,阿小情知此时凶险异常,胜算十分渺茫,只得护着小世子跟在曲伊人身旁且战且退。 “东门快要守不住了,贵人可有应对之法?” “请小大人护着世子到家人们身边去,这里一应有我!” 只是一句话分了神,曲伊人便左臂和腿上同时着了算计,皱眉闷哼一声,又咬牙向作势要来助她的阿小喝道: “走!” 阿小陡地一个激灵,“贵人一定要保重!” 斩掉身前纠缠的乱军,拉起小世子向后奔去。 方才离别之时那厮杀在乱军包围之中的一抹丽色,如此狠毅果决,绝非寻常女子所有。 她究竟是什么人? 阿小喃喃自语。 “我的身份也不光彩”,杀了茶影之后,她满脸凄苦和不详的神色映在脑海里,逐渐没入一片火光之中。 “火……火!” 铁勒王世子一脸悚然,望着在营帐的最深处次第燃起来的火,那张牙舞爪的火舌自他眼底蔓延到最深不可见的地方而去。 “人……那里,家人!” 阿小这才想到,之所以整座王帐都不见一名主人在外御敌,而是由铁勒王侍妾多方奔走,想来是王帐内的王妃郡主贵人等一众内眷已经被藏在营帐深处了。 现在起火之处极有可能便是他们的藏身之所。 阿小心内一阵惊悸,冲着火光发足疾奔,前方逐渐有人以土奚律语大声呼喊着。 铁勒王世子面上神色稍缓,双手笼在嘴边,向人声传来的方向大声回应着。 几个黑影很快自帐篷的暗影里转出来,远远看见他们便大笑着向他们狂奔而来。 摇曳火光之下,当前一人的刀光寒色凛凛闪过,面部因狰狞大笑而分外扭曲。 不好! 后背一阵战栗,阿小拉了小世子的手向后退去,右手掣出腰间长剑相护,剑舞寒光,挡住射来的飞羽。 两名大汉已经欺身上前,挥刀刺向他腹部和肋间。 阿小挥剑反手格开刺向肋间的一刀,正要向另一人拿刀的腕上削去,此时身侧白光闪过,小世子惊叫出声。阿小只得拧身来挡,刺中身后之人,只来得及以左臂格挡正面拦腰而来的一刀,刀锋方向稍偏,贴着手臂斜着划过。 一阵火炙般的疼痛自左臂袭来,阿小抽了口凉气,凝神挺剑斜刺,剑尖自方闪身而过的汉子后背刺入,那人应声倒下。 不及将剑抽出,他又待抬脚踹向身后举着刀看来的人,却听到皮肉被利器割裂的声音,铁勒王小世子手中的宝刀兀自滴着血,握着刀柄的手不知是因害怕还是激动,正在微微颤抖。 阿小拍拍他的背以示感激,周边难得有一时的静谧,夹杂着火焰气息的风声里传来更多搜寻的呼喊,阿小示意小世子噤声,反手自尸体上抽出剑来,刺向不远处受了伤在地上呜咽翻滚的人。 不及多做解释,他拽下小世子腰间悬挂的刀鞘向身旁远远掷去。 “当啷”金属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亮的声响,便有人喊叫着向刀鞘跌落的方向寻去。 阿小则携了世子的手快速向相反的方向移动,转入一所低矮的帐篷内。 不多时便有混乱的脚步声自外面经过,许是王帐内大大小小的帐篷太多的缘故,晚上搜寻的人并无耐心一座座逐个在帐篷中翻找。 这间毡帐应是当做仓库用的,里面储满了衣箱和皮料,二人将身体埋在堆叠的皮料中。 抑制住陈年衣料中灰尘带来的微呛之感,阿小压低嗓子,以极低的声音缓慢地向小世子解释道: “眼下情况危急,王帐中的家人想是仍然躲在某处未被发现,现在帐外太多找寻世子的人,我们不能贸然前去会合,只得在此地暂避一时。” 经过今夜几番联手杀敌,小世子在心中早已对他十分信任,虽然对汉话一知半解,但观看帐外情形已知阿小的思虑和计划,便拉过他一只手握着,郑重点头应了。 阿小将脸埋在衣料中,四肢的疲惫产生的酸麻之感传来,伤口上的痛感逐渐麻木,神思却异常清醒。 拉木伦王如若反叛,大约是想活捉铁勒王家人威胁他做出让步或者停止兵戈,所以铁勒王的家人即便被找到,在目前当暂无性命之忧——当然,如果拉木伦王要挟铁勒不成,则极有可能迁怒于他家人,届时就难保性命了。 然而眼下的境况是,曲伊人所守的东门早晚要被攻入,在内又有下人和闯入的武士四处搜寻铁勒王的家人,如果再无新的援兵前来,那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他瞥了眼身旁因极度惊吓和疲惫而坠入沉睡之中的小世子,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只是出使异国,竟然要为了他国王族拼上自己性命了,这算什么。 第58章 金帐 摩多金帐南面几乎被火海吞没之时,驿馆枪寨外的乱民已经散去大半。 “这次民乱是不是闹得太大了?” 李冲望着金帐方向的火光叹气。 他和两个手下直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住一个在驿馆放火的男子,费力审讯半天,那人只说是乌洛乱民,来泉上城只为放火泄愤,不知这是可汗接待贵客的驿馆。 世蕃听了也只是笑笑,吩咐李冲调集全部护卫守住使团众人所在的帐子,自己向承晔和小禀义招招手: “咱们换身衣裳,到城内看看。” 他这要求古怪,李冲等人虽然担心他们出去遭遇乱民,但见到世蕃一脸四平八稳的样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承晔这才得暇,近日来发生之事和自己心中的疑虑全部说给世蕃。 世蕃颔首沉思,片刻之后轻笑一声说道: “欲要确定是否是拉木伦王趁机作乱,还有个法子一看便知——咱们只去看拉木伦的王帐有没有起火罢。” 乱民作乱无非是发泄怨气,以及有人趁乱掠夺钱财。 如果京中王族以及摩多王帐都遭乱民劫掠,那拉木伦王帐必不能幸免——何况,从距离上来说,拉木伦王因一向得蒙摩多可汗眷顾,王帐是所有亲王中距离摩多大帐最近的,乱民们不可能顾此失彼不去作扰。 一行人刚出驿馆,便听小禀义在身后悄悄说道: “我爹来了!” 果见枪寨外高大的白色毡帐下,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 几人只做不察,分别乘了马自驿馆门外向西北方向驰去,一路上放了缰绳将马速放缓等着身后来人跟上。 约走出了两里地,禀义几人自身后跟了上来,挨近世蕃和承晔之后才轻声道: “主子爷,林大人,冯斯道不见了。” 承晔泠然一惊,“怎么回事?” 世蕃方才已听承晔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告知,心里也有分确信冯斯道未死。 “日间咱们的人听主子爷的吩咐,一直跟着冯斯道的马车到了一所帐子旁,亲眼看着马车停下,有人进了帐子。咱们的人就一直守着,直到城中民变,乱民上街滋事,咱们的人也想趁乱闯入那帐中捉了冯斯道出来。谁知……谁知进了帐内发现早就空了,不知什么时候人就不见了!” 江禀义气急败坏地说着,心里犹自恨铁不成钢,竟然在眼皮子低下让人溜走了。 世蕃眸光灼灼直视禀义问道: “可有人亲眼看见冯斯道下了车?可知那马车在帐前停下之后去了何处?” “咱们是眼看着他在拉木伦王帐前上了车,下车之时因为离得太近怕被发觉,所以站的远些,并不曾看见有人下车。只是那马车就一直停在帐门外,直到暴民闹事之时那里乱作一团,之后也不见了那辆马车。” 禀义身后跟着的一名年轻男子回答道,想来他便是跟踪冯斯道最终跟丢了的人。 世蕃拈须沉吟半刻,口里疑惑道: “可能他并未回自己所住的帐内,一直呆在拉木伦王帐也说不定。因为——他定是要保住乌木扶雷的,从王帐中离开扶雷独自回到居住的帐内,在此时无太大必要。” “不错,如果他想煽动拉木伦王借此次民变生乱,拉木伦王也不会允许他这个出谋策划的人单独离开,反而会留在王帐之中,甚至留在身边。” 承晔也想到了这一层,早知如此应该也派人监控拉木伦王帐动静,随时来报才对,这才是自己致命的疏漏。 世蕃仿佛看出他的懊恼,接着说了句: “拉木伦王如要举旗造反,王帐之外必定有严密警戒,清除一切可疑之人——咱们这次过去探看,也要万分小心才是。” 如是一行人再拍马疾行十多里的路程,远远看见拉木伦王帐枪寨巍峨,枪寨内外侍卫耸立,警戒森然。 别说是滋事抢劫的乱民,便是一只鸟也未必能安然飞度。 干净的街面上更是毫无被降服的乱民尸首和打斗痕迹,拉木伦王帐俨然和平宁静地屹立于一座即将燃成废墟的王城之中。 再望向已燃成火海的摩多金帐,对比太过分明,答案显而易见,反倒令一群人心里更加骇异。 “摩多不会已经……” 承晔适时住了嘴,如果此番真的让拉木伦王得逞,他们不止无法顺利谈成互市,连身家性命恐怕也要葬送在此。 “我看倒也未必,你们不觉得铁勒王去乌洛镇压民变、摩多遇刺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太过巧合了吗?民变再大,充其量以威望高、做事稳妥的将军带足够军力前去压制即可,何须劳铁勒王他老人家大驾——这老爷子自数十年前和老可汗并肩对付过章淮老将军的军队之外,许久不曾带兵出战了。” 林世蕃望着火势遮天的摩多金帐细细分析道。 “事不宜迟,咱们到可汗大帐那边再观察一番,或者能做出什么助益。” 看到承晔恨恨望着在黑暗中静默伫立的拉木伦王帐联营,世蕃心知他想要寻出可能藏身于此的冯斯道,便劝他道: “此时大逆之事都做下了,绝不是找出冯斯道这个死而复生背主投敌的小人可以挽回的。事有轻重大小,既已知道这小人还活着,往后搜寻防备他也算有迹可循。” 承晔只得忍着要杀进拉木伦王帐一刀刺死冯斯道的冲动——舅舅说得对,现在即便找到他杀了他,于全局也无甚裨益。 “驾!” 林世蕃一马当先疾驰而去,一众人拥在他身后,继续向北方奔出十余里才敢折回东面,沿着金帐极外缘的道路向内巡视。 摩多大帐西面和南面已经陷入火海,并无军队或乱民在外。 而枪寨的东面和北面两个门外却围拢有大量的军队,北门的土奚律武士尤其多,远看直如静默而充满杀机的深海,这些武士向枪寨内嬉笑怒骂,攻势一波接一波,只是赖于可汗大帐的枪寨教普通亲王的王帐更高更厚,加之寨内还有重重护卫营帐守护,一时便难以攻破。 相比北门的热闹,东门外的乱军却安静和缓得多,他们人数远少于北门,只是静静伫立在枪寨之外,并未做任何攻势。 疑惑半晌,世蕃目光四处睃巡,最后锁定在观音庙宝殿上,招承晔上前耳语一番。 承晔听后颔首领命,疾驰而去,片刻之后便返回,向众人说道: “我站在宝殿顶上向下俯视,确如舅舅猜测的一般,只有西面、南面起了火,东面和北面是安然无恙的。” 世蕃面露嘲讽,咧嘴笑道: “据我所知,北面是王帐所在不能烧,东面却是储藏财帛之处——如此重要一战里,他竟连这点身外之物都舍不得,哪里是成得了大事的人?” 第59章 人证 承晔哑然失笑,一鼓作气夺了摩多金帐,那里面的东西不全都是自己的么? “看来拉木伦王并未存了必胜之心,还给自己留了后路,凭着这些财宝以图日后东山再起或是与摩多可汗划地而治呢。” 拉木伦王既然有了这样的心思,跟着他的士卒们又怎会揣度不出? 若是叛军上下都在心里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战阵之前定然不会拼尽全力,反而会心内犹疑不定顾虑重重,这便犯了兵家大忌了。 虑到这一层,世蕃等一行人原本焦虑不安的心思忽地沉下不少。 林世蕃原想赌一把,将筹码全部押在摩多和铁勒王身上,借用江禀义商行内常年经营下来的绿林豪杰势力,拼死压制拉木伦王的外围攻势,为摩多争取一丝生机——毕竟一旦拉木伦王得胜上位,不但使团互市洽谈的使命完不成,他一向亲近突伦,届时若土奚律与突伦联手,恐怕大宸国内今后便再无宁日了。 然而如今勘察金帐外围形势之后,眼见拉木伦王露出这么大的破绽,便再无必要做出太大牺牲,只略施小计便可令其方寸大乱。 世蕃唤过江禀义,低声向他说出自己的计划,只见禀义听着听着嘴角不禁上翘起来,满脸揶揄之色。 “马是尽够了的,至于箭么?一定要拉木伦家的蓝羽箭?” “一定是蓝羽箭。” 世蕃斩钉截铁。 “拉木伦王的世子也盖贪婪,从前经常以高价私贩些弓箭横刀等兵器给牧民,咱们的手里也有一些,但远远不够用。看来只能从拉木伦王手下的武将身上想想办法了。” 江禀义手指摩挲着鼻子自言自语道。 “今夜做的事一旦泄露或者事后被人追查,难免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因此,禀义兄一定要找最亲近可靠之人来做。” 见江禀义一脸严谨肃穆,郑重向他点头,世蕃又道: “事不宜迟,你早做安排。我等为了避嫌这就先回驿馆再说。” 世蕃带着承晔、小禀义回到驿馆之后,方下了马,便大步向先前被幽闭的帐中走去。 承晔和小禀义进了帐门便见他已经将烛台打翻在帐中铺设的毡毯之上,那毛织之物最不耐火,立时便被引燃了,火苗瞬间便将半个毡帐引燃。 “舅舅,为了避开禀义叔所做之事的嫌疑,做这样明显的不在场的证据,大概还需要个人证才行。” 承晔抿嘴忍住笑意,看向小禀义道: “你认识那么多土奚律人,可有在摩多帐下效力的武官?想法子让他前来驿馆走一趟,给我们做个人证。” 既然是为大宸使团洗脱嫌疑,不论是铁勒王还是义成公主的人,毕竟都与使团有或多或少的利益关联,由他们的人作证,在外人眼中都难免有些串供的嫌疑。 最好是摩多帐下的人,事后追究起来搬出这个人证便显得公允可信。 小禀义眼珠转了转,呲牙笑道: “巧了,还真有这么个人,我与他熟识,方才还见了他,且知道他今夜必定不会在战中厮杀。” 多赖明年便到天命之岁了。 他生性是个惫懒的,家中也无甚家底。 虽然自少年时便混迹军中,但一向好逸恶劳,无甚进取之心,是以从军三十余年也无甚军功。只凭着倒卖些兵器捞些小钱,向上使了些钱财保平安。 直到前年他的上司良心发现,自己升职后将原本的职位空缺给他,才捡到个小肥缺,在可汗王帐下做了个侍卫领队。 自此之后,他日常除了倒卖些兵器,还能小吃一些空饷额外生财,赚到的银钱除了与上司分走大半,剩余的留到自己手中倒也能养活他一家老小过上稍稍优裕些的生活。 今夜他运气不错,乱民刚入城便被派出帐外参与城中巡防,眼见情势不对,暴民越聚越多且涌向可汗金帐方向,他便猜测今夜之事并非乱民生事这么简单。 一是为了保住自己家中老小不被乱民袭扰,二是为了在这场不知目的为何的阴谋叛乱之中保全小命,他自带了几名心腹借平乱之机回家,任外间暴乱沸腾如火,他们一帮人自在帐中围炉取暖,对酒酣酌。 反正最终不论结局如何,自不会影响他这王帐之下最低等军阶之人的生路,何苦要去跟造反的人搏命,不划算! 直到自己私贩兵器的老主顾找上门来,请他到大宸的驿馆帮忙灭火,他的心思才又动了起来。 此番自己若一直呆在帐中不参与城内诸事,待之后万一叛乱平息,上司问起来自己不免也没有说辞。 如果不痛不痒到驿馆去帮助灭了火,之后不论是哪方势力上了位,自己今夜做了这事总是实务,若将来土奚律与大宸结为互市友邦,自己救了大宸使团也算是个不小的功劳。 心里如此盘算着,再加上那小主顾十分通达人情,又往自己手里塞了个鼓鼓囊囊的锦袋,多赖咂摸着嘴暗暗掂了掂那钱袋的分量,心花怒放地应了这趟差事。 受了厚礼自然干劲十足,多赖一行人在小禀义带领下飞马驰援大宸驿馆,等他们赶到之时驿馆的毡帐已被烧毁小半,使团内的众人无不在烟熏火燎之中满面尘灰烟火。 其中尤以他们之中的林大人为甚,许是有人想对他不利,据说火势便是从他所居的帐中所起。此时,这大宸炙手可热的权臣正裹了见湿衣服在隆冬凌晨的院子里瑟瑟发抖,形状分外狼狈。 多赖努力忍下涌上唇边的忍俊不禁,带上自己的下属,与大宸的护卫一起奋力将火势压制住,不致将整片驿馆都烧毁殆尽。 临走之时,那大宸使团的林大人为了感激救命之恩,又给了多赖和几名心腹下属丰厚的馈赠。 内心狂喜至极的多赖以城中战事吃紧军务紧急为由,接过打赏便要匆匆告辞,临走前还乖觉地暗示,保证自己和手下兄弟必不会将大宸权臣林大人今日的狼狈之态告诉任何人。 至此,多赖因为帮使团救火之事遮掩了今夜临阵逃脱护卫不力的罪责,做定了使团这场戏的人证。 第60章 永夜 江禀义候在观音庙墙下的暗影里,面色阴冷地望着走近的军官。 “多大的生意,竟然劳动江老板亲自来?” “将军,今夜有笔大买卖给你,不知敢不敢发这个财?” 江禀义支开身边的人,热络地上前笼住他肩膀,絮絮耳语一番。 那人面色骇然,不禁又将目光往周边睃巡了一阵才勉强稳定了心神。 “这个钱不敢赚,你们生意人不知道,今夜之事可并不简单……” 那人情知自己说漏了嘴,赶忙闭紧嘴巴。 “咱就是个为钱卖命的小民,也不知你们盘算什么事,只是今夜乌洛那边有个朋友想要一批货……乌洛那边出的事想必将军知道了,原本咱也是不敢接这生意的,难耐这朋友一心急用,价钱不论,黄金白银乃至宝石他手中一应都有,数十倍的价钱收这批货也使得……” 禀义适时地截下话头,咽了口口水,灼灼目光饱含殷殷渴切望着眼前之人。 那人也大大地咽了口水,不住地搓着手,显是心中十分矛盾纠结。 禀义注视他半晌,大声叹了口气道: “将军,我知道这事你太为难了。天注定咱哥俩今日与这笔横财无缘,江某这便别过,去拒了那朋友算了。” 一面耷眉丧眼地移动壮实的身体,靠近那将军低声问道: “我这乌洛的朋友现在买这批箭想要做什么?听说铁勒王日间已经亲自带兵到乌洛了,他……他不是想……你们拉木伦老王爷确是宽厚之人,一心替大汗守着这泉上城!” “噗嗤”,那将军嗤笑出声,亲昵地推了一把禀义的肩膀道: “你终归是生意人,什么都看不懂,别在这儿瞎猜了。” 他当然知晓顶头主子拉木伦王今夜正在做什么,是以不敢在这风口上为了钱财出什么幺蛾子。 但依据自己主子的行事习惯来推断,此次乌洛的民乱少不了拉木伦王在背后煽风点火促动暴乱升级,这样才能牵制了铁勒王这个大冤家远离可汗大帐。 心念至此,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乌洛乱民之中一定藏有不少拉木伦王的细作,动乱之中谁出手都有个失误,自己售出这点羽箭想必在混乱之中也算不得什么。何况——万一真的有人以蓝羽箭射杀了铁勒王那老匹夫,倒不啻算是他的一件大功劳。 “江老板是厚道人,有了生意不忘来拉着我发财,往后我这儿的东西一应首先供着你来用,这次就是担再大的干系也要帮你这个忙!不过——” 说罢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他手臂勾住禀义肩膀将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 “不过这次生意实在太过冒险!你那朋友得先付八成定金,要现钱不要银票,而且……我要黄米。” 黄米是黑市行话,指的是黄金。 江禀义知他贪婪,此举分明是在坐地起价,心头冷笑不止,面上却不露分毫,连连点头道: “都使得的!我这便教人取了东西来,一个时辰之后,咱们仍约在这里。我先付全价的黄米,一来是感谢将军急公好义,当此非常之时帮了我那乌洛的朋友的大忙;二来嘛,跟将军做生意十分爽快,江某心里愿意交这个朋友,愿意多付两成的黄米给将军,敬您这份义气!” 经他这么一说,那将军更是没有不同意的,不到一个时辰便带着两个人并十多匹马到了约定的地方,马背上载满了箭囊并长弓。 因自己想亲手拿了金子独吞,不愿分太多给心腹,是以经手人越少越好。 他回到军械库支了弓箭只道是领了老王爷密令,便带了两名信得过的随从前来押送军械。 一直候在阴影里的江禀义算准了这一点,见状向身后的人吩咐几句,一行人抬着几个木箱迎了上去。 那将军远远看到沉甸甸的几个箱子便笑得合不拢嘴,自命两个随从远远候着,自己迎着江禀义走上前去。 “将军是真英雄,做事痛快又守时!” 禀义随口敷衍地奉承他,一面打开了其中一口木箱示意他上前验看。 那人不疑有他,几乎是带着感激又谄媚的笑意向自己的金主一瞥,便迫不及待将手放入那在黑暗中闪着诱人光泽的箱子。 禀义悄无声息闪身在他后方,藏在右手掌心的短刃寒光一闪刺入他喉中,不待那人发出半点声息便结果了他性命。 转头望着站在远处的两名随从也逐个倒下,他吩咐自己的人将三人尸体并马背上的弓箭全部带走,待会儿将这三人最后存在的痕迹一并投进火中灭迹。 江禀义用力闭了下干涩发胀的眼睛,横刀立马在众人身前道: “各位部众听令,依方才所述之计行事。我在这宝殿顶上举火为号,第一次举火,以箱中的火油与白磷引燃蓝羽箭,火矢全部射入可汗大帐东面的毡帐之后立时撤入约定之地。第二次举火,引燃马尾上的稻草和火油,将火马全部驱往可汗大帐东门外冲阵,做完之后所有人立即撤离现场。听明白了吗?” 仰面看了看隐隐发白的天际——真是漫长的一夜啊! 不知是不是眼睛花了,禀义仿佛远远看见拉木伦的王帐之中也隐隐有火光升腾…… 今夜,对于身在可汗金帐之中的义成公主母子来说,也漫长如永夜一般,见不到黎明。 她与摩可里亲王自下午入可汗大帐,原本是得了大宸使团递来的消息,进来探知究竟的。 谁知甫一入了枪寨,便自亲信口中听到也加因身死以及摩多被刺的消息,眼下摩多可汗仍在红叶部妃子的帐中,生死不知。 为了探知摩多伤情,义成多次尝试进帐觐见,均被侍卫冷漠地拦在帐外。 “可敦恕罪,大汗下了死命令,要我等死守这帐子,不许任何人进入。” 起初他以为继子性命不保,不论使团关于拉木伦王造反的猜测是否会应验,自己母子二人先瞅准了时机掌控金帐和可汗权柄再说。 届时拉木伦王若真的造反,可汗金帐内外侍卫自可抵挡一阵,且铁勒王必定拥兵来救,她母子登极御顶的胜算不可谓不大。 遂作势在帐前等候侍奉受伤的大汗,心里却在默默祈祷摩多能尽快伤重不治离世而去,以便为她的亲儿子让开登极之路。 金帐中有人放火之时她跪在红叶妃子帐前哭求觐见,希望侍卫将受伤的大汗移往安全的地方,让御医尽快救治,仍然被侍卫一口回绝。 义成心中不禁大喜: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因此才如此拖延时间? 直到大火烧得金帐之内所有人惶惶如末世,她才懊悔自己猜错了。 这大火不是因可汗受伤有宫人趁机作乱抢劫钱财而起,而是有人里应外合要造反,想要攻入可汗金帐谋权夺位! 第61章 大义 大火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蔓延成海,高耸的火苗借着些微风势便扶摇而上,狰狞地缠绕着,吞噬永夜的暗黑天幕,生生将这人世裂变成熔火的炼狱。 可汗大帐内瞬时锣鼓大作,响成一片。 内人们惊恐万分,纷纷携了东西逃命,不论贵人还是贱仆,此刻皆被恐惧一视同仁地踩踏,人群一同跌进煅火地狱,不得超生。 守在红叶妃子帐前的义成母子这才股栗胆寒,假模假样地嚎哭跪求摩多出帐一同出逃,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义成确定摩多或已身死,或已不在帐中。 此时不逃命却待何时? 西南两个方向的枪寨已经燃烧成两面火墙,北门已经卷入攻守战,枪寨内的侍卫们难得地没有因可汗伤重的谣言而大乱,正在按部就班地防守,应对如火如荼的攻击。 早有机智的宫人向着东门飞奔而去,人群充塞了所有动向的道路,却被东门侍卫阻拦,连飞鸟也不得逾越逃脱。 有胆大的宫人相护帮扶着攀上枪寨试图往外跳出,却被静静驻守在外的军队逐个射杀。 眼看整座金帐都要被火势吞没,灼烧的温度令迎面当头的风也变得滚烫,黑烟浓卷袭入鼻腔喉咙,已有不少宫人在浓烟和灼烤之下倒地不起,这方枪寨围拢的金帐何异于人间炼狱。 在一队侍卫的舍命护持之下,逃生无门的两母子重又转回原地,此处离火海较远,空气稍稍清凉,让她被火烤昏了的思绪重又清晰起来。 门外确是拉木伦王的部众,正要试图自北门攻入金帐,其意图再明确不过,弑君篡位而已。 然而此人空有狼子野心,竟然贪婪如此,留住东侧的王帐私库不舍得烧,还命部众在东门外死守,分明是瞅准时机与北门冲入的部众两相夹击,先进来抢私库的——也难怪他伏在金帐中的内应只在各处放了火之后便销声匿迹,想是大半数之人去守着私库以防有人趁乱哄抢——若能趁机攻入金帐杀了摩多,大事早成了。 义成此时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天不亡她母子,可见将来必有大福大运相赐! 想起如此大难之下,守护金帐和寨门的侍卫却仍然有条不紊地反抗守卫,她目视红叶妃子帐前仍然一脸四平八稳站着的重重侍卫,几乎可以断定摩多不在帐内,而是事先做出了空城计,引拉木伦王入瓮的。 想到此处她也不禁脊背隐隐发寒,若非此时惊觉事有蹊跷,自己若先起意硬要夺了眼前的营帐扶持亲儿子上位,那首先入瓮的岂非是她自己? 事已至此,自己只得赶紧做场忠孝节义的好戏,演给这可能在此次大乱之中抢了先机,即将解除金帐之危的继子摩多看,让他对自己母子感恩、信重,如此则心中大事只能待以后徐徐图之。 思绪一定,义成拢了拢已然散乱的鬓发,一手挽住身旁的摩可里亲王,自身旁侍卫腰间锵然掣出佩刀,身形巍然如松,面色凛然如霜,站在红叶妃子帐入口大声喝道: “今者大汗受伤,大帐上下人心浮动。更有拉木伦这乱臣贼子,枉顾先可汗临终托付,竟然带叛军袭击可汗大帐,其狼子野心人神共诛!” 她顿了顿,环视身旁巍然不动守着红叶妃子帐的侍卫,面露慨然悲色,抬高了声音说道: “老婆子在这里说一句,若有那黑了心肝的,妄图进入帐中对大汗不利,便先踏着我母子尸首进去。” 感受到儿子的手在她掌心里猛然一抖,她的手掌紧了紧,将手中的长刀交给摩可里道: “母亲说过,你要成为你大哥的臂膀,成为他披荆斩棘的利剑,现在时机到了!有人要对大汗不利,摩可里,你可愿拼出生命保护大汗?” 摩可里眸色之中闪过疑惑,又在母亲的鼓励之下狠狠点了点头。 四围侍卫们喝彩声想起,义成的心腹侍卫率先跪下,高声颂道: “愿为可敦和亲王效力,誓死保卫大汗!” 近旁的侍卫见状也陆续下跪叩首,一时之间真的有了几分上下同心齐力抗敌的气象。 仿佛是为这一时促就的王室与护卫勠力同心驱除叛贼的景象拆台,伴随着一众人的惊叫之声,燃烧着的火矢自义成的观音庙方向射出,纷纷落在金帐的私库营之上——拉木伦苦心孤诣留下的私库营。 燃着火油的利箭狂啸如暴雨,滴落之处瞬时汇聚成火的溪流,未几便燃成熊熊烈焰的海洋,火光直刺入天穹之上,与天际遥遥映出的晨光相接。 北面寨门的厮杀声仿佛也因这一刻的火起而停滞了,在所有人未及防备的情况下忽然有欢呼声自北面传来,一声连着一声直传入红叶妃子帐前——叛军退兵了! 胜利来得太过突然,来不及思量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巍然站在红叶妃子帐外的侍卫们终于卸下满身疲惫,欣喜如狂地喊着:大汗回来了!大汗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义成强力忍住脊背上冒出的冷汗和双腿的颤抖,果然这是一局空城计,而她竟然差点入瓮! 她目之所及的可汗金帐之中,竟无一人将可汗不在的消息告知,无一人肯为她母子所用。 此刻即便恨得牙根发酸也不得不忍耐,义成疲惫地瘫坐在地,像是喜极而泣——哭她已送出的青铜虎符,那是给自己和儿子仅存的最后一点权柄,现在也不在了。 “叛军来攻东门了!” 东寨门外的侍卫们惊呼,原来自北面撤下的叛军如今全部涌到了东门外合力攻寨门。 但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不知从何处涌来了火马,奔腾之势撼天动地,开始冲击正要打上东寨门的叛军。 人群内又响起如雷动的欢呼赞叹之声,只是,义成此刻却对一切恍若未闻。 偶尔有人注意到义成可敦那苍老疲惫的背影,心中会感慨于这汉家女子甘为可汗赴死的凛然大义,在劫后余生充满着火灰的空气里丢下几声无足轻重的叹息,倏忽便没入被欢呼声掩盖的漩涡里。 然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东寨门的火马阵之后,并未如期见到摩多可汗的援军来到。 被火马阵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残余叛军却快速整顿阵列,仍然如同疯魔了一般继续向东寨门发起攻击,寨门的攻守一度重又陷入胶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天光已亮,东方的王纛彩旗猎猎迎风招展,土奚律的战马铁蹄奔腾如惊雷怒涛,仿若踩在朝日里的神兵自天而降,拥着他们年轻的可汗降世而来。 第62章 急报 半日前。 摩多可汗骤然得知也加因私通乌木扶雷之事,急召拉木伦王前来,命他处死乌木扶雷,并想法子将也加因遇刺惨死之事遮掩下去以免伤了天家脸面。 拉木伦王走后,摩多仍然觉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将帐中一应器物摆件砸落一地仍然难解心头恨意。 忽有一名常跟在自己身边的脸熟侍卫不经传报径自从帐外打帘进来,摩多正待暴怒呵斥他,却见他手中晃着一枚青玉佩件频频示意他噤声。 那侍卫走近之后将手中的物事交与摩多,他认出那是属于铁勒王的饰物,正待大声询问,只听那侍卫附在他耳边轻声禀告: “大汗恕罪,铁勒王老爷有紧急军情禀告,为避帐中耳目,请大汗屈尊随我前往。” 待要继续出口相询,那侍卫又连连示意他噤声,嘴里只轻轻提醒着:“紧急军情,大汗小心隔墙有耳!” 摩多只得阴沉着脸跟着那侍卫往前走,行至帐前那侍卫一边以眼色示意,一边故意大声说道: “红叶妃子十分思念大汗,让小人来请可汗到她帐中饮酒,大汗愿意给她脸面,是她的福气造化。” 也不理会摩多可汗怒目相视,他硬着头皮说完这些话又在前侧着身引着摩多向红叶妃子帐中走去。 本是常日里相熟的妃子营帐,摩多驾轻就熟地进了帐中,那侍卫却并未跟随他入内,而是乖觉地在他身后放下了帐帘,自己留在帐外守着。 他这才发觉帐中情形诡异,四处并不见他那红叶妃子的身影,倒是帐中央的地上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双双伏在地上向他叩首。 “臣下铁勒向大汗请罪,老臣死罪!” 摩多哭笑不得,这才想起方才那侍卫确实明明说过的,铁勒王有紧急军情相报。 忍住心中不耐,摩多只得上前抬了抬铁勒王的腕子,刻意放柔了声音道: “老王叔起来说话,你是我父汗最为信重之人哪,不要动不动就死罪活罪的。” 铁勒王满脸感激地站起身来又冲着摩多告了罪,亲自扶他在帐中央的胡床上坐了,这才仿若无意地转头对跪着的另一名侍卫道: “你且站在旁边等上一等,我先将紧急军情禀报大汗再说。” 摩多只拿眼风扫过那人,只觉他体型阔大似是在哪儿见过,疑惑之间他已低头没入帐内的阴影里,再未发出半点声响。 “大汗,老臣在乌洛属地的亲信刚刚呈上密报,有人试图借红叶部与叱火部的水源之争挑起民变。” 耐着性子听到如此奏报,摩多心里更是一气,顿觉天下竟没有如意之事,小地方的局部民变这样的小事也要如此大费周章向他请奏。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把胸口浮起来的躁郁再度往下按按,不轻不重地将事情顶了回去: “乌洛本是老王叔的属地,此次民变之事就有劳王叔替本汗多操操心了。” 铁勒王并不理会他话中的指责,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双手成给他,接着说道: “可疑的是,老臣进金帐求见大汗之前,收到城内巡防的下属送来了此物——泉上城内街头出现了自称是乌洛方向过来的暴民,在街上打斗劫掠。这位巡防的下属命手下人在城内四处查探,这些人约摸有近万之数。” 摩多忽地直起身子,翻开手中纸张,只见上面潦草记录着泉上城的几个地名,后面是几个数字,而可汗金帐之后的数字为三千,远高于其余几个地方。 “一下从乌洛跑来这么多暴民?” 民乱有多严重?竟然有近万人进了可汗金帐所在的泉上城。 铁勒王冷笑一声,又自怀里拿出一张泉上城舆图,铺在摩多脚边,自己则席地而坐,指着几座城门说道: “老臣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乌洛方向的乱民从东而来,必然自城东门入,是以我去找东城门的守将问责,却发现东城门并未有大批暴民进入,是以他们并未向城中示警上报。” “呵……” 寂静的空气里,摩多呼出一口气,声音明显颤抖了下。 “因为事有蹊跷,老臣不敢大张旗鼓做调查,便只得暗中召了其余几个城门守军中的亲信问询,这才问出了苗头。今日西城门和北城门入城的行人确比往日多了三成,两城门今日马队商贩以及婚丧事入城的行人尤其多,因有城守对此印象深刻还调侃过,所以记得分明。” 如果两个城门在同一时间同时有众多商贩马队和婚丧队伍进城,应该就不是巧合了,只是如何能确定这些人与城内的暴民有关呢? 看出摩多眼中的相询之意,铁勒王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 “臣派人在西、北两城门附近方圆几里范围内搜索,确实找到了扔掉的喜服。” “城北……城西……” 摩多无意识地看向两个城门,费力思索。 “大汗,泉上城北面、西面皆是拉木伦王的属地,还有少量兀勒王的属地。老臣早就探知,拉木伦王世子也盖与兀勒王过从甚密……” “老王叔你又来了……” 摩多苦笑,也加因昨日受铁勒王之邀到南苑猎鹿,今早便有刚解除禁闭的义成公主到萨满庙戳破私通之事,这二人在打压拉木伦王一家子上的配合默契度,从来都是连他这个可汗都羡慕不来的。 今日他刚将拉木伦王臭骂一顿,心里正在盘算是否要降爵削减封地,铁勒老王叔便来痛打落水狗。 铁勒王胸口一阵翻腾,虽然多年以来早就习惯了王座上这年轻人的不信任,这次仍然忍不住心头冰刺一般的疼痛。 他无意将眼风向帐中的阴影处瞥了瞥,非是他腹诽自己老可汗义兄,他这个儿子确实平庸鲁钝,不辨奸邪,实在不是坐王位的好苗子。 这么多年下来,他一直劝自己韬光养晦安享富贵,对拉木伦王的排挤和挑拨能忍则忍,但今日这老匹夫想要一手颠覆了他义兄手里传下的王座,那却万万不可。 铁勒王沉声道:“你出来。” 一名女仆自内帐应声而出,摩多认得这是红叶妃子身边的人。而他的红叶妃子则被这女仆以匕首抵住后心,满脸惊惧,珠泪滚滚。 铁勒王再不看摩多,只径直问红叶妃子: “是否收到你红叶部族长来信,命你今日寻机刺杀大汗,有人保证事成之后红叶部可以尽得乌洛之地,族长也可以封王?” 那女仆似是腕上用力,将匕首在她后背又顶了一下,才见红叶妃子一阵惊惧滚下泪来,一叠声地道: “是是。” 第63章 摩多 “还是你来说罢。” 铁勒王向那女仆微微颔首示意,那女子仍将匕首顶在红叶妃子后心,垂首向摩多鞠了一躬道: “原本只是红叶部和相邻几个小部族与叱火部打斗,小人奉命回族中调查之时,亲眼见到不少生面孔混在其中,这些人大多出手歹毒对人一击毙命,并且扬言要杀了乌洛大长老,逼着铁勒王爷现身到乌洛主持公道。” “若是老臣带人去往乌洛,镇抚这些乱民,那泉上城忽然多出的这些想要做什么?” 铁勒王以指节轻敲摩多身旁的香几,那里摆放着方才他呈上的暴民数量,被摩多随手放下搁在一旁。 摩多再次低头细看,一长串潦草的数字中,最清晰的是两处:可汗金帐之后写着三千人,其次便是铁勒王帐,一千人。其余人数多则三五百,少则不足十人,多在闹市街巷中游荡,但多数地点均离可汗金帐不远,其意图已然十分明显。 “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摩多骤然惊惧,瞪大眼睛问道。 铁勒王见他到了现在才回过味来,不由又是一阵气结,忍不住将他抢白一番。 “老臣曾劝过多次,需要早早埋下眼线,密切留意这几个人手里军队的去向,以防有变之时提早应对。大汗到了如今竟还问得出这种话来,想必老臣说过的话您一句也未听进心里去。” 心里不得不庆幸,好歹仗着义兄信任自己,他早年的势力早已渗透进了方方面面,譬如红叶妃子的这个婢女,也是他的手笔。 这些年韬光养晦,在政事上连连妥协,也用不到埋下的这些老人,这才没有被拉木伦和兀勒抓住把柄连根拔起,以致他们竟在今日这样的要事上大大出了一把力。 “老臣早年间安插了不少人在拉木伦和兀勒的军队里——这点想必大汗也有耳闻,常听他二人提起和构陷老臣罢——这几年虽然没怎么动用他们,但好在人心未变。方才是有人舍命发密报给我,拉木伦在西线的驻军确实接到了密令,伪装成平民进入泉上城中集结。” 摩多被铁勒王一番话说得面上一红,却也不恼他,正待要问他有何对策之时,又听铁勒王叹了口气缓声道: “如若大汗仍然不信拉木伦有意谋逆,老臣也有个办法,只命他交出两个人来即可。” “哪两个人?” 摩多心中已然对铁勒王所述之事信了分,听他如此说倒也未多想,脱口便问。 铁勒王在心中哀叹一声,果然到了这个地步仍然不信自己,便沉声说道: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你只命人携密信给拉木伦,命他令世子也盖到可汗金帐中为其妹也加因扶灵。同时,命他交出乌木扶雷的尸体给你验看。” 若拉木伦一心要反,必不敢在此时与突伦为敌杀死乌木扶雷,哪怕是做成意外身死,因扶雷一直住在他王帐之中,他届时也难免落下保护不力的埋怨,多多少少得罪了乌木南江。既已与大宸使团交恶,此时再得罪突伦,实非明智之举。 同样地,若拉木伦一心要反,必不敢在此时将独子也盖送入可汗金帐,万一被摩多留入帐中,在他举事之时以也盖为质相要挟,也不是明智之举。 更何况,他要举事,少不了要找兀勒王寻求协助——要说兀勒王从前也是可汗之位的继承者,这位仁兄恐怕到了如今仍然还有这个愿望——与兀勒王的联系常年由也盖负责,此时拉木伦怎会愿意将也盖留在摩多金帐。 “如此,便依老王叔之计。” 一是因为自己心中仍有一丝疑惑需要证实,二是他自知因为自己的疑虑让铁勒王心中生了怨气,想要依他的提议行事作为安抚。 摩多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在帐中自取了纸笔写完,到帐外寻了一名心腹侍卫拿了信去往拉木伦王帐。 一旁的铁勒王并未感受到安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此披肝沥胆的一番剖析,仍然不能让他的大汗完全信服,甚至到了现在的紧急时刻仍然在寻机试探。 尽力遏制住失望的寒意自心内向四肢百骸的发散,心知此时情势危急,必须先要挺过此次难关。 铁勒王眸光一沉,向摩多说道: “我料他苦心孤诣命人假扮成暴民入城,今夜必有所动作,不时可能便有民乱起来,拉木伦便会以稳定城内局势为由派更多的兵士在城内四处以巡防为名联络暴民,最后聚集到金帐之外……” 摩多身子一哆嗦,心下开始计算自己帐下亲兵军力可否能安然对抗拉木伦的一万武士。 铁勒王瞥了他一眼道: “大汗自登基之后还未经历战事,帐下的亲兵侍卫也缺乏历练,况且这几年下来,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别人收买,如何能够将身家性命和先王基业交付于这么一帮人?” 见摩多低头,脸上微有歉然,铁勒王心下稍定接着说道: “老臣在金帐侍卫中颇有些亲近的老部属,都是从前跟着老可汗身经百战的勇士。我会命他们立时布防金帐外枪寨,安排可靠之人守护金帐。同时,城中乱起之时,将可疑之人全部放出金帐外入城中巡防,以免这些人留在帐内与拉木伦里应外合更难对付。” “如何不直接除掉这些不可信之人?” 年轻的可汗再度抛出一个未经过深思熟虑的问题,铁勒王来不及叹气,只得咬牙说道: “他们多数是秘密联系拉木伦王,也未有确切证据可以确定他们今夜即将参与拉木伦王举事,先杀了他们打草惊蛇不说,会让其余部众怎么想怎么猜测?大战在即先行杀掉他们平日的同袍,如何能让他们安心替大汗守卫金帐?” 摩多被拉木伦王等人谄媚奉承多年,加之他从未经历过战事,于制兵御下并无丝毫经验可言,今日与铁勒王谈起应变的对策便十分露怯,被铁勒王抢白多次也无甚怒气,只是脸上讪讪。 “金帐守卫十分要紧,老臣唯恐现下金帐内可靠的侍卫亲兵不够,抵抗不过外来攻击。因此,需要大汗密令东、北两个方向寨门的心腹守卫,在今夜民乱开始之时放入一批武士进入金帐一同御敌。” 摩多这次并不插话,只是不住点头以示应允。 “因为时间紧急,调动城外的驻军已经来不及,是以老臣先将帐下亲兵三千派入金帐支援,民乱之时他们自府中出发,分两队自东寨门和北寨门秘密进入金帐守卫。” 第64章 阿麝 “那老王叔的王帐谁来守卫?” 摩多不得不出声询问,方才那密报上写的分明,有不少暴民聚集在铁勒王帐附近。 铁勒王面上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继而沉下脸回应道: “老臣帐中自有安排,这点大汗切莫牵念。” 说毕背过脸去向帐外叫人,摩多疑心自己从方才他喊人的声音里听到一声哽咽,但看到他面上寒冰般的杀气,心里一激灵便把这念头抛到九霄云外了。 进来的仍是方才请摩多前来红叶妃子帐中的侍卫,二人将方才所议下的安排交代给他,并商议好了铁勒王亲兵与金帐寨门守卫之间的通行暗号,这才命他立时出去办了。 “眼下只剩两件事了。” 铁勒王看向一旁的红叶妃子,又看了看摩多,嘴角的笑意如同冬日河面上的浮冰,一丝温度也无。 “既然他们费心要你来刺杀可汗,如此只得将计就计了——动手罢!” 他向红叶妃子身旁的女仆丢出一个狠厉的眼风。 那女仆会意,面上神色还未动,却以极快的手法毫无迟疑地将匕首向前一送,刺入尚未全然听懂铁勒王话中所指的红叶妃子。 “去叫医女过来,只说大汗受了伤需要医治。” 铁勒王吩咐。 女仆会意,立时奔出帐外。 帐内的摩多眼看着宠爱过的佳人在自己眼前被一刀毙了命,这才想起铁勒王方才说过,拉木伦的人曾暗示红叶妃子刺杀他,眼下铁勒王是要做成自己已被刺杀受伤的假象,令其自以为得手放松警惕。 “今日拉木伦谋反,可不止是举兵攻打大汗金帐这么简单。老臣猜测拉木伦八成要与兀勒王联手出兵向泉上城增援,届时大汗手里若没了援兵,怕也支撑不住如此攻势。” 援兵? 摩多此刻心中犯了难,土奚律的可汗大帐遵循“春水秋山,冬夏四时,马背王帐”的祖制,归属摩多辖制的土奚律狼卫多数驻扎在远离泉上城的游狩之地,一时想要召集他们,时间上如何来得及? 铁勒王明显是心中早有计较,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君臣忌讳,游目四顾之间,顺手自挂在帐壁上的瓶插中拔出一把柳兰在手里,行至铺在摩多身前的舆图旁。 “老臣自到乌洛带驻军弹压民变,回程路上可将此处驻扎的狼卫带回,需要大汗将兵符授与老臣。” 铁勒王拿出一小把柳兰放在舆图上的狼卫驻扎之处,又依次分出柳兰标记在狼卫驻扎的令两个地方,向摩多解释道: “此处的狼卫需要大汗将兵符授予心腹,命其带狼卫北上,阻拦兀勒的叛军南下。而这一处驻扎的狼卫……”铁勒王指着放在舆图中北方地域的一丛柳兰,“需要大汗亲自前去,调动狼卫在蠕塬设伏,拦截拉木伦王的驻军支援泉上城。” 蠕塬是泉上城北部的一处峡谷,位于拉木伦麾下西北驻军前往泉上城最快捷的路径上。当此情势之下,拉木伦的西北驻军如要前来泉上城一同参与谋逆,蠕塬应是必经之地。 “最后还有一支奇兵,也需要大汗亲自前去调动,一夜之间火速奔袭泉上城,与老臣提出的这一支狼卫,从东西两路入城夹击,彻底摧毁攻击可汗金帐的叛军势力。” 铁勒王将手中最后一把柳兰放在舆图最北端,目光灼灼看向摩多: “老臣猜测,昨日义成可敦定是将手里的两枚青铜虎符归还给了大汗才解了自己的禁足之困——这四万精锐,才是此次决胜的关键——拉木伦也不知道有这支狼卫存在。” 决定谋逆篡位之时,拉木伦王定是已将摩多可汗和铁勒王手中所有兵力的数量和战力、驻防区域摸得一清二楚,今晚举事一定是存了必胜之心,各路狼卫一旦开始调动消息就会传到他耳朵里,他也必然会有对策。 只有这支原属于老可汗的精锐狼卫,数年之间悄无声息藏身于极北雪域高原,从未露过面,谁也不会料到还有这样一支精锐在这次王座之战中能被摩多所用。 “大汗,医女已到了。” 帐外响起女仆的声音,摩多和铁勒王这才记起方才为了掩人耳目,特遣了女仆去请医女为摩多医治。 铁勒王伸出手指暗示摩多不要出声,只轻轻咳了下,那帐外的女仆乖觉地带了医女进来。 那医女未及看清帐内情形,方要向正位上坐着的摩多行礼下诊,便被女仆在身后掩住鼻口刺穿了脖颈,这一幕看得摩多两股战战,额头上不住冒出涔涔冷汗。 铁勒王看到摩多一脸惊惧,心里止不住一阵苦笑,口中问道: “如此说来,大汗派出的信使也该回来了,却至今还没见到半个人影。大汗不妨猜一猜,他究竟遇到什么事耽搁了?” 摩多一哂,面上一阵惭怍,也是自己糊涂,要做什么求证,让这老王叔心里气恼,还要揶揄他一番。 他感念铁勒王一番精心布局,只为了保住自己和可汗之位——而且,他更为感动的是,铁勒王的整个谋划之中并未将义成和摩可里亲王考虑在内。可见大难来时,这忠直的老王叔心里首先要护着的还是自己,而非那个弟弟,尽管平日里国中上下都知道铁勒王与义成母子亲近。 “方才之事是摩多糊涂,老王叔切莫放在心里。” 摩多由衷地向铁勒王致歉。 铁勒王唇角微微上翘,笑容淡淡地: “大汗折煞老臣了。事不宜迟——” 他抬头看向身旁的女仆,“服侍大汗换上侍卫装束出门。” 约有半刻钟,一身侍卫装扮的摩多自内帐踅出来,与铁勒王两两相顾都是一笑。 铁勒王指着摩多身后跟着的那名女仆道: “递送兵符传递消息一应事宜都可交与阿麝,她是你父汗布下的人。” 那女仆走到摩多身前向他叩拜如仪,摩多略一思忖,便将召集狼卫事宜以及可以派遣出的心腹侍卫都交代与她知晓,阿麝郑重应下,正要出帐安排。 铁勒王向她道: “阿麝,待城内暴民四处纠集生事之时,你便以大汗受伤无法出面为由,向侍卫传可汗口谕,命拉木伦王负责巡防泉上城,压制暴民变乱。” 阿麝与摩多听完铁勒王的吩咐面上都是一凛,略作思忖之后才明白是要将红叶妃子刺杀得手的消息传出,令拉木伦王放松警惕的同时,也让心腹侍卫有理由按原定计划将不可靠的亲兵侍卫派出,离开金帐之内。 阿麝欣然领命便离了帐,一时帐中只剩下摩多和铁勒王。 “让你久等了,阿澜。” 铁勒王向帐中的暗影里招招手,原本与他一同候在帐内侍卫装扮的人自阴影中走出,冰蓝色的瞳仁满是哀伤地看向摩多。 第65章 毒烟 “他……不是被收押土牢了?” 摩多后退几步,心中刚刚消褪的恐惧又涌上来,恨不得立时喊帐外侍卫进来拿人。 “唉”。 铁勒王慨叹一声。 “既然连林世蕃都想利用他为前事翻案,这件事看来也瞒不住了——本想让他就在此地将真相告知大汗,但金帐被围在即,需要即刻出发前去调集狼卫,你们便在路上说罢。” 暮色笼上雪白的帐顶之时,可汗金帐内不少下人都看到,一名侍卫自红叶妃子帐内走出。在他身后,两名身材高大的侍卫一前一后抬着一副担架。那担架上蒙着一层白绫,轻软的布料清晰地拢出覆盖于其下的娇小玲珑的身躯——已经有人在偷偷议论,红叶妃子刺杀摩多大汗,现已被处死。 下人们不敢走近去看,有人寄希望于这几个侍卫,想从侍卫表情中窥测出一些蛛丝马迹,进而来判定担架上之人的身份,但连这个也不能如愿。 那领头的侍卫似是无法忍受担架上的血腥气味,一直用左手捂住口鼻催促身后的侍卫加快脚步。抬着担架的两名侍卫以白布蒙住口鼻只管低头前行,仿佛那担架上的人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瘟病。 有人最后看见这三名侍卫,是他们将担架抬进了金帐中的火房焚化,尔后三人便乘了快马绝尘而去。 摩多和阿澜在铁勒王备下的一处空帐中换了装束,备上了水囊和干粮,自北城门外出,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一口气飞骑驰出五六十里,天色已经彻底黑暗下来,饶是二人所乘之马都是土奚律所产的顶级名骏也渐渐懈了力气。 此处因是拉木伦王的属地,夜间不便举火,二人只得缓缓放慢了马速,借着暗淡的星光继续向北行去。 “你们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现下可以和本汗说清楚了。” 摩多想起身旁还跟着这么一位杀父罪人与自己同行,偏偏从今日情形看,铁勒王又十分信重此人,他实在想不出其中缘由。 “小人知道不该违拗大汗的命令,但此地确非可以畅谈之所。待一鼓作气到了狼卫营内,小人便可将往事一五一十禀告大汗。” 摩多听阿澜如此回复,知道他要禀告的怕不是几句话便可说清楚的事,心里无端一紧,勉强按下逐渐膨胀的好奇心,挥鞭驱马奋蹄狂奔,只盼能快些到达狼卫驻地。 草原上地广人稀,属地驻军的巡防仅限于营寨方圆十里之内,夜间举火的营寨又十分容易辨认,因此,二人一路上只是有意远远地避让几座亮着灯火的营寨,其余时间一律催马疾奔,在晚上戌时末便到了狼卫驻地。 前哨快速将消息递往中军,中军大将觐见可汗,摩多堪合兵符之后命狼卫快速拔营前往蠕塬设伏,与狼卫从接洽到整队拔营不过半个时辰,摩多对麾下狼卫治军之严、反应之快大为赏识。 因摩多仍有要务在身无法随同狼卫前行,临行之时那大将十分乖觉地将军中最擅夜路的良马取出,并套了个马车,请摩多于北行之时暂于车内歇息。 此时阿澜却向摩多恭敬一揖道: “大汗,小人有个退敌之计想要献与将军,不知当讲与否?” 摩多倒是一怔,听他说要献退敌之计,便微笑颔首以示允准。 阿澜会意便从怀中取出两个布包,他翻开一个以血红色的朱砂标记的布包,里面是两株有些干枯的药草。 “这个季节,蠕塬的崖壁上四处都长有这样的药草,大将军可命人拔除药草堆叠于谷中和谷口两端,待敌军经过谷底设法引燃,药草散出的毒烟能令人呕吐晕厥,届时纵然敌军有千万之众也出不得谷了。” 那大将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转而又向摩多高声道: “大汗赐此妙计,属下感激不尽。” 摩多不疑有他,也觉阿澜之计甚为巧妙,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阻击拉木伦的援军。 阿澜又将另一个布包赠与狼卫将军道: “既是毒烟,唯恐将军也有下属吸入,此包中有解药,以此物煮水浸湿布料敷于口鼻之上,所中之毒便可尽消。” 那将军得了如此神物,千恩万谢地叩拜了摩多和阿澜,这才带领麾下狼卫告别,火速向蠕塬方向而去。 因此处向北去联络的那支奇兵事涉机密,是以摩多并未留下狼卫服侍。阿澜知他辛苦,恳请他进入马车中休息,自己则跨坐在车辕之上充当车夫。 “这下可以说你们那件秘事了。” 摩多倚在车内的锦被之上,身体虽然已经极度疲累,脑中却因今日经历之事分外清醒毫无睡意。 “大汗可知,尊父疏勒可汗在年少之时一举击败兀勒王父子,致使老兀勒王身死,从而无缘可汗宝座,这才让当时刚刚年满二十岁的疏勒登上可汗大位?” “那一战好似也在蠕塬,父汗从未说过,本汗也是听下人们悄悄说起过——那个秘密与此事有关?” 阿澜并未理会摩多的问询,仿似在自说自话。 “那一战确实在蠕塬,且战法与今夜小人所献之计完全相同。” 难怪方才那老将军听到计策之后未谢阿澜,反而谢了摩多,他大概以为阿澜所献之计是摩多所授,毕竟那是他父汗一生中最辉煌的战绩。 “大军进驻蠕塬的前夜,疏勒可汗……那时他还是疏勒王,救治了一名自崖壁上失足跌落的巫女,一直不声不响将她藏在自己帐中。这件事只有疏勒自己和帐内的两名亲兵知晓,连与他同帅大军亲如手足的义弟铁勒也丝毫不知情。直到疏勒依照巫女所献的毒烟之计打退了兀勒王的部众,铁勒才起了疑心。” 阿澜仰起头,将后颈贴在车篷壁上,太久远的往事,在如此凄清的夜里讲述起来恍如隔世。 “铁勒本欲杀了巫女和疏勒的两名亲兵,将此战决胜之功全部归于疏勒一人身上,借助这股士气令草原诸部臣服,让疏勒名正言顺地登上可汗大位。谁知……疏勒已对巫女情根深种,不惜以命相护,铁勒只得妥协,而让巫女以疏勒侍女的身份在帐内侍奉。” 草原上的少年男女亮烈直爽,爱恨亦是直来直去,他父汗早年曾有俊美侠义之名,在草原诸部中曾是一时佳话,在少年时与神秘的巫女有这些情感瓜葛不足为奇。 倒是铁勒王叔,现在倒看不出,年轻时弄得一手好权术,真真是个天生的弄权高手。 第66章 蠕塬 “疏勒登上可汗之位不久,巫女便有了身孕,因颇通医理,她在有孕之初便断定腹中是双生之胎。疏勒当然欣喜若狂,一意想要立巫女为可敦,巫女也自族中请来她的兄长入了大汗金帐,按照巫族规矩为她生产祝祷——小人便是因此入了可汗金帐,那巫女是小人的亲妹,名叫阿清。” 阿澜在拼命克制喉中要涌出的呜咽之声,巫族是只有十数户人的微末小族,自来遗世独立于草原诸部纷争,只匿身于蠕塬幽谷深处过活,从来不知权术谋斗为何物,又怎能抵挡得住草原大姓部落之间的权力倾轧。 他们兄妹自进了大汗金帐,便走向了不可更改的悲剧宿命了罢。 “阿清的孩子如今在哪里?本汗如何不知还有同胞在世?” 摩多依然懵懂,他记事之后,自己便只有一个胞弟,也就是现在的摩可里亲王。在义成可敦之前,父汗曾有过一名可敦,那便是拉木伦王的姐姐,只是她并未留下一儿半女便早早亡故了。 “铁勒不知对阿清说了什么,我那傻妹妹答应以婢女身份服侍疏勒,并恳求我以巫族之血起誓,成全她对疏勒的情意。尔后,铁勒将我家中至亲全部迁入金帐,立为巫医世家,奉命守护土奚律王族,受土奚律全境供奉。” 直到十数年后他莅祸远遁,巫医世家荡然无存,才得知蠕塬幽谷深处的巫族剩余人众,早就被屠戮殆尽,无一人生还,而族灭之时,他仍然在金帐之中,受着巫医世家所谓的供奉,全力守护着手中沾满族人血肉的土奚律王族。 “疏勒可汗娶了土奚律的异姓大族之一,拉木伦部的郡主为可敦,换取了拉木伦部的效忠和支持。不得不说,这笔买卖很划算,比立一个平凡的巫女为可敦英明得多……疏勒大婚不久,我那傻妹妹在一所婢女居住的狭小毡帐内诞育了一对双生胎。那女孩天生有巫族的双瞳和蓝色眼眸,生长于金帐之内难免会生出祸端,令世人诟病土奚律王族的血统不纯,甫一出生便由我偷偷带回家中,作为我的女儿被抚养成人。” “……那另一个孩子呢?” 此刻听到的无论是多匪夷所思的身世故事,摩多心中也明白了分了。他遏制住想要冲出车帐外质问那人的冲动,只是躲在车内全身颤抖着问出自己依然猜到的答案。 “大汗继位之初,曾因生母是疏勒可汗的侍女而饱受诟病,是以现在才如此忌惮摩可里亲王母子,毕竟摩可里是可汗的可敦所出,身世高贵。” “母亲的死与拉木伦可敦有关?” 摩多想起曾听过的传言,他怀疑过,但斯人已逝,自己并没有机会证实。 “我不知,阿清……你母亲她确是在生产不久后便亡故了,下人都说拉木伦可敦为人可亲,更是亲自为阿清准备饭食滋补调养,阿清身故之前仍然对她感激涕零。直到多年之后,我在疏勒老可汗的尸身上发现与你母亲当年相同的尸斑,这才知道,当年阿清之死多半是拉木伦家人的手笔。” 摩多听到这些突然惊叫起来: “你是说,父汗也是被拉木伦他们害死的?” “哈哈哈哈”。 车篷之外阿澜的笑意酣畅飞扬,听得摩多心里一阵栗然。 “那么多年了,我几乎夜夜都想要杀了此人,却碍于当年的血誓无法动手。铁勒、拉木伦,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或是为了义兄的天下,或是为了家族的荣耀,我虽然恨,但却比不上对疏勒之恨。既然他要拼死将阿清带回金帐,便该全力守护才对,阿清宁肯以贱役之身追随侍奉他,而他呢?娶了两个可敦,却不敢给我妹妹一个名份。” 谁又知他囿于血誓中的诅咒迟迟不敢动手杀死疏勒,却不知他血誓中要守护的族人已经尽皆被屠戮,而疏勒身死之后,他那本就建在沙土之上无根无基的巫医世家更是飘零于血色之中,连阿清最后的骨血也被蹂躏欺辱。 “父汗他,毕竟将我抚育成人,最终也传位于我。” 摩多嗫喏着,他一时无法让自己接受自己是如此异族的骨血,毕竟做惯了上位者,他习惯于奉王族为正统,鄙弃异族异类。 “你能继承可汗之位,这要归功于我”,阿澜在黑暗中扬了扬眉,神色傲然。 “你道在你之后的拉木伦可敦和众多侧妃、侍女为何一直未有所出?我日日都进药膳与疏勒,名义上是敦促他保养身子,实则是……呵呵呵呵,直到他娶了那汉人公主做可敦,他们中原人门户严谨我无法插手,而疏勒求子心切对我也逐渐不再信任,这才有了摩可里亲王。” 衔着阴冷的笑意说完这些,阿澜才一字一顿道: “正是因为我做了这些,他才只能选你做了大汗,而并非是疏勒有心传位于你。” “疏勒即将迎娶汉家公主可敦的消息传开之后,拉木伦部最为反对。拉木伦部多年效忠于疏勒,在与大宸的几场战役之中替疏勒出战,族中精锐折损十之,然而他们的拉木伦可敦却一无所出,还早早去世。拉木伦部要疏勒做出补偿,这才选了你作为汗位继承人,与拉木伦的小郡主也加因定亲,拉木伦部这才有了新的指望,勉力效忠于疏勒——但是,疏勒对于拉木伦部而言,利用价值已经接近于无,我想便是在这个时候,拉木伦王便开始谋划暗杀疏勒了罢。” “呵呵呵呵……” 阿澜再度迸出阴冷刻毒的笑意,“几乎可以说,不是疏勒选择了你,是拉木伦部选择了你——是杀死你母亲的拉木伦部。” “那次与大宸使团的朝会,你想要将这些往事在金帐之内全盘托出?” 多年上位者的本能,摩多只想得到面前的此人深知他不堪的身世,随时将要把这难堪的往事捅出,让他低等的出身再次暴露于阳光之下,被人指责诟病。 阿澜闻言却是一恍,他知道摩多为什么问这个,也知道他的恐惧,这更让他心凉且心惊。拉木伦早有反意,他只想守住摩多,守住属于自己妹妹的最后一点骨血,只想顺势打压拉木伦王。 “阿澜是个狭隘的巫族人,心里没有什么国家大义,此番回来,是知道拉木伦王迟早要反,我虽心恨疏勒,却也不想断送自己亲妹的这点骨血,是以,我当时只想说出疏勒之死的真相……” 他从前也恨铁勒王,恨他劝阿清不争,恨他玩弄权术将整个巫族的命运裹挟在权谋争斗之中,偏偏在亲人被屠戮之时,是他保住了自己和阿清之女的性命,此次使团谒见摩多生变被拉木伦反诬,也是铁勒在土牢之中护他周全。 命运的无常、荒诞,真的令裹入其中的除了喟叹,别无他法。 这次临离别之时,铁勒王将他单独叫在一边笑说道: “我知道对你们兄妹不起,但你也看到了,我是为了义兄的天下,连自己家人都可以当做筹码的。如果当年之事重来,让我再选一次,我仍然会这么做。阿澜,对不起!” 第67章 风定(1) 两人都各怀心事,沉默了许久,摩多终于开口问道: “与我一同出生的……你的女儿,她还活着吗?” 他记得那“巫女吃人”之事,还曾亲口下令找到这妖孽之后立时处死,却不曾想到那是自己一母同胎的妹妹。 阿澜几乎要冷笑,为这孩子的凉薄寡恩,说起往事之时摩多的反应无时无刻不令他心寒,直到此刻才想起自己曾有个妹妹可能存活在世上。 那一日林世蕃的下属风逐已经将找到女儿的消息告知他,他们父女很快便可以团圆,阿澜想带她重返蠕塬幽谷,永生永世再不出谷,再不涉入红尘旧事。 “她死了。受拉木伦父子那般折辱,苟且偷生又有何欢?” 阿澜哽咽难言,造化之神为何偏要捉弄他的家人和孩子,他转过头向着车篷上垂下的帷幕道: “大汗如若真的还念着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一定不要放过拉木伦王父子!” 摩多在车篷内轻笑,语调带有一丝苦味: “拉木伦谋反,是灭族之罪。” 阿澜目色一黯,脸上一片嘲讽之色: “大汗明白的,阿澜是狭隘的巫族小民,不懂什么法纪朝纲,只想以血换血,以仇报仇。” 车篷内却无人应声,长长的沉默几乎耗尽阿澜的最后一丝力气,他此刻确信,今夜之后,他只剩下一个亲人在世上了。 上位者心中所想脑中所虑,他从来不懂。 许久许久之后,车篷内飘出一句有气无力的问话: “关于我的身世,还有你的存在,铁勒老王叔从始至终都知道真相,那你被冤毒害父汗满门罹难之时,与大宸使团朝会你被反诬、我将你收押土牢之时,为何他都未曾出面保你?” “呵……” 阿澜几乎能看到心头的热气被冰霜冷雪一点点覆盖、吞噬,最后结成冰,与地面冷硬的冻土连成一片。 这孩子凉薄如此,到了如今,他关心的仍然只是如何掩盖关于身世的丑闻。 “铁勒王反对巫蛊,认为巫族所行之事绝非道统正途,从头至尾就不赞成土奚律举国上下尊奉巫医,巫医世家倒台大约他是乐见的罢。” “若巫医世家存在一日,你的身世便总有被公之于众的可能,若有人以巫族出身指责诟病你不应居于可汗之位,进而引发朝局动荡,绝非铁勒王愿意看到的。” 还有一点,阿澜没有说出口。 铁勒王从一开始便认定摩多不堪大任,多年以来他一方面想要破除摩多保守的守成之策想要锐意进取巩固大汗权柄,一方面摩多的猜疑和拉木伦的中伤让他不断失望,想要置身事外安享富贵。 这样的矛盾心理下,他哪有余力去关心关于摩多身世的旧事,甚至哪怕他将这往事说出,更有可能的结果是被拉木伦抓住把柄反诬他要借助摩多身世企图挑衅大汗权柄。 若不是此次事出紧急,又有蠕塬伏击用得到阿澜,铁勒定要将此事永远捂住,不许其暴露于阳光之下。 驻守北境的土奚律狼卫所处之地极为隐秘,四万精锐十数年隐迹于土奚律北境的雪原之中,从未被人发觉。 这一日夜间,例行向南巡哨的斥候发现有人在远处举火求救,便立时向上峰汇报。 待中军狼卫营到达举火之地时,却见只有一名年轻人在车帐中拥被酣眠。 车辕上并未见套车的马,显而易见是车夫举火发出信号之后,便骑马离开,独余了车篷中的年轻人在车内沉睡。 狼卫叫醒年轻人之后,勘验了兵符,才知道此人便是当今摩多可汗。 四万狼卫精锐整顿拔营,与摩多可汗一起火速奔赴泉上城驰援。 一时车马滚滚声如惊雷怒涛,无人注意到黑夜之中有一人一马远遁在密林深处看着这一切,直到摩多成功领兵向南飞驰,自己才放心地打马离开。 那一人一马一路向东飞驰,去寻找自大宸西出塞上,向自己奔赴而来的唯一亲人。 摩多与北境狼卫马不停蹄奔袭至达泉上城外,时间刚交了辰时。 这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甫一入城便见到金帐方向浓烟滚滚,待一众人奔袭到近处,只见发疯嘶叫着的火马在帐外奔突踩踏,眼前的叛军只剩数百残军在拼死挣扎。 叛军一夜攻寨未遂,未等到约定好的援军前来,又刚刚经历了火马阵的冲击,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都已在崩溃边缘。北境狼卫好整以暇,以四万虎狼之师围攻数百残军,直如猛虎捕食一般,瞬息之间便结束了战斗。 值此大胜之时,可汗金帐内外的幸存者无不欢腾雷动高呼万岁,祝祷他们得到天神庇佑的大汗永生永世护佑其子民福祉。 自摩多返回金帐,四万北境狼卫自于泉上城外扎营等候封赏,金帐内外至此才仿若有了主心骨一般,开始整理和修复满是疮痍的大汗营帐。 最动人的莫过于义成可敦和摩可里亲王见到摩多可汗安然回帐,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涕泣不止,天家亲情令观者无不哽咽动容。 当然没有人知道,在含泪送走在金帐经历惊怖一夜的义成母子之后,摩多回到金帐内便秘密招来心腹侍卫问道: “他们母子来金帐内做什么?听说本汗受伤难道就没有可疑举动?” 那侍卫十分忠心,只将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摩多,后者阴翳的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想来刚得知本汗遇刺受伤之时,千方百计要进账是为了确认伤情,她定然希望我伤重不治。之后发觉拉木伦王已反,情知自己母子无法逃脱,这才演出了这慨然赴死的好戏罢——不然,为何一开始不忙着替本汗主持大局,维持金帐内的秩序,以防宫人生变呢?” 那侍卫听他说的露骨,再看他面色不善,自己也是冷汗涔涔,只垂首站在一旁不敢答话。 心内却是一阵嘀咕,这所谓天家情分原本竟是这样淡薄,那一对母子心心念念想着大汗伤重不治好趁机上位,他的大汗又何尝不是在窥探到叛乱先机之后先行出城去搬救兵,而将继母与幼弟留在城内,死活不论。 “我有一件秘事交与你办理,那巫医阿澜,想必你还记得他容貌。你暗中到北境慢慢搜寻,若见到此人,可当即处死,之后再报与我知晓——此事为绝密,你亲自去做,我才放心。至于其他人问起,你自己找个由头去搪塞,切记低调行事,不要在其他人面前露出破绽。” 第68章 风定(2) 恰好帐外有人来报,言铁勒王自领了狼卫平定乌洛变乱,又于城外大小通道上布下岗哨,刚刚拦截了易装出逃的拉木伦王,正待入帐觐见。 摩多欣然诏铁勒王入帐觐见,吩咐侍卫传出口谕,拉木伦谋逆一案由铁勒王全权处置,自己与拉木伦王恩断义绝,此生不再相见。 铁勒王刚入帐站定,待要依照礼制下跪叩拜,摩多却一把撑住他手臂,自己顺势跪拜下去。 “摩多今日才知老王叔待我之真心,待土奚律举国之忠心,摩多从前糊涂无知,这里先向老王叔叩拜致歉了。” 铁勒自进了金帐便发现阿澜未随摩多一同返回,心下便知阿澜定是说出全部实情,而多半也看出摩多的狭隘凉薄,自己寻了时机遁逃了。 果然一进帐内摩多丝毫不提阿澜,也未言及阿澜所牵扯的旧事,他心下更是确信摩多已然知晓全部事实,如今只想掩盖过去不想再被人提起。 见他一番做作,无非是想拉拢麻痹,希望他安于当前的礼遇,将往日旧事尘封于土,永远不要再提起。 心里虽然对他的自私和胸襟万分失望,但眼下的时局以及自己的心力已经不允许再于汗位之争上多做计较,土奚律国主便是眼前的摩多。 铁勒王心中长叹一声,做出十二分的惶恐状,伏在地上哀哀祈求道: “大汗折煞老臣了,护主卫国是老臣应尽之分,永远都是。” 摩多满意地看着今后土奚律国内仅存的一等一权臣跪拜在身前,接受了自己给的台阶。 仿佛刚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摩多扶起铁勒王将他按在金帐内的胡凳上问道: “本汗带北境狼卫进城之后,金帐外的叛军已经被一群火马冲的七零八落了,可是老王叔的手笔?” “什么火马阵?老臣安顿好乌洛乱民之事便听说大汗的狼卫已经进了城,是以老臣便分兵在外设岗哨拦截逃亡的叛军,老臣带的那部分进城的狼卫进入金帐之后大汗的人已经肃清了叛军,并未见到什么火马阵。” “那是谁?如今在泉上城内,有谁愿意襄助本汗守护金帐,铲除拉木伦王之叛,并能谋划出如此手笔?” 铁勒王与摩多骤然一惊,二人瞬间对视一眼,心内都想到了一人。 “林世蕃!” “这……大汗,王爷,小人恐怕有不同意见。” 一直站在近旁的侍卫大着胆子插话,又自金帐内的书案上取了一方锦盒捧在手上递与摩多。 “方才大宸使团派人呈上这个东西,说是感谢侍卫领队多赖昨晚的搭救之恩。” 摩多打开锦盒之后,见到一枚极精美的吊坠,显是权贵私人所用之物。 其下压着一封林世蕃本人手书的感谢信,大意为昨夜乱民火烧驿馆,尤以林世蕃所幽闭的营帐火势最大,幸亏可汗金帐内在外巡防的侍卫领队多赖仗义相助灭了火,林世蕃本人才得以自火海中逃生,是以林世蕃以个人名义赠送他多赖领队玉佩一枚,感念其救命之恩。 “那大宸使团送信的人来了金帐,见四处毁损严重自己不便寻找大汗,便将东西交给帐外的侍卫,这才辗转到了小人手里。” 侍卫又补充了一句,摩多仍然不信,又命人寻了多赖前来问询。 那多赖半个时辰之前又收了小禀义的一袋银子作为答谢,并告知他摩多可汗多半会亲自问询他救人之事,请他只管一五一十地照实说,届时摩多定有额外打赏。 多赖见小禀义所言非虚,见到摩多之后便又将自己如何兢兢业业在城内巡防,无意路过驿馆帐外,见内里火起熊熊,率手下人众仗义相助,救出了大宸使团的林大人,整个过程向摩多绘声绘色地复演了一遍。 摩多情知大宸使团内众人与他帐下的侍卫毫无交情可言,断没有串供之可能,因此便信了。 火马阵的前后策划大胆又精准,在此次平叛之中可称为神来之笔,眼下金帐内外的众人都将这视为摩多本人指挥下的辉煌之役,而这火马阵真正的策划者又找不到,摩多自然乐于受了这份荣耀,帐内的铁勒王和那心腹侍卫也不会将实情向外散播。 自摩多带狼卫回到金帐之后,泉上城诸事全部安顿好,街面上的商贩也都如常开市。 这个国都昨夜的乱局更像是做的一场噩梦,在平头百姓眼中,无非是有权贵更迭,倒下几座王帐,又新建几座王帐的区别。 而对于驿馆内的大宸使团来说,他们很快便见到土奚律官员带着摩多可汗的旨意前来驿馆抚慰,并将他们带至新的营帐内安置。 那官员走后,林世蕃松了口气叹道: “看来我们传出的消息摩多可汗已经知道了,想来这火马阵的事不会再无端疑到我们头上了。” “我们帮了摩多可汗这么大的忙,干什么不能明说了是我们做的?” 小禀义仍在兢兢业业地为众人烤栗子,自己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话也说的含含糊糊的。 见林世蕃恍若未闻,承晔知道小禀义这话问得着实太蠢,自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以手掌轻推了他脑袋一把才道: “你是帮了大忙吗?你爹是先放了一通火矢,把人家金帐的私库都烧了,这才引来拉木伦手下那帮贪财的叛军全部聚到东门上,这才放了火马阵将他们冲散的——异国使团的人,敢烧了人家可汗大帐的私库,你有多少脑袋够砍的?” “啊呀呀!” 小禀义大惊失色道:“这不相当于有土奚律人放火烧了咱们皇上的后宫?这么大的罪过,真是……” 承晔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只得用手掌堵住他的嘴,又恶狠狠地瞪过去,小禀义这才消停了。 “哼!” 林世蕃轻慢地抬了抬眼皮看着小禀义道: “你个假小子,整天疯疯癫癫在男人堆里厮混,早该让你爹好好管教你!” 小禀义原本就黑的面皮腾地红了,承晔也惊得手足无措。 原来如此! 难怪这人平日里一直粘着自己,到了夜里却一定要回自己帐中睡,平时打闹厮混的时候碰一下她都要炸毛。 原来如此。 “你这样的姑娘……跟我们也无甚区别哪……” 承晔话未说完,见小禀义一掌拍在案上,惊得那上面烤好的栗子跳起老高,他自己也是一抖。 望着小禀义走出帐外的背影,承晔仍是喃喃: “确实……和阿小无甚区别啊。” 第69章 风定(3) “阿小怎还未回来?派去铁勒王帐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世蕃问道。 “方才小禀义已回我了,铁勒王帐有侍卫前来报平安,说铁勒王为表谢意特意留阿小在王帐中多待半日,想来天黑之前便能回来。” “舅舅”,承晔忽地想起一事,走近林世蕃问道:“我们是否要托铁勒王查封拉木伦王帐之时,帮我们缉捕冯斯道?我怕他带着乌木家那几个人跑了。” “我了解冯斯道”,林世蕃叹了口气道。 “你瞧着费鸣鹤的行事作为,是否已经是一等一的谋士了?但是多年以来他虽然明里暗里与冯斯道较劲,两人却是输赢相当,费老没占到半分便宜去。以冯斯道如此的心机智谋,你觉得他会等在拉木伦王帐中等待被缉拿?” 林世蕃在帐中的兽皮毯上坐直了身体,双目炯炯。 “我确信他已经逃了,很有可能在我们向金帐私库方向施设火箭之时便已看出不对设法逃了——你还记得江禀义说过的话吗?在火烧私库之前他一度见到拉木伦王帐中有起火的痕迹——以冯斯道的处境,自己放一把火趁乱掏出王帐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人伪装成莅王谋士,却一直与厉重威勾结还戕害莅王。眼下厉重威事败,他仍然与突伦人有攀扯,甚至能看出他对乌木扶雷十分维护,但是如何又与拉木伦王爷攀扯上了——他到底在为谁做事?” 承晔双手握拳,在帐中缓缓踱步,林世蕃也陷入沉思。 “舅舅,大宸在突伦的情报网是否出了问题?您看,往前说,厉重威勾结突伦在北疆战事中对怀远军不利企图谋逆,此事在之前未被谍报网探知。现在来说,冯斯道这么一个大活人与突伦的乌木扶雷等人有牵扯,还联系上了土奚律的亲王,我们在突伦安插的眼线却丝毫未有任何示警,这不能不说十分可疑了。” 世蕃面色逐渐更加凝重。 西北的谍报系统一向归属先帝负责,莅王和卫景林定然也有怀远系安插的眼线,先帝的谍报系统疏于管理,或者莅王的谍报系统被冯斯道染指,都有可能造成信息迟缓系统失效。 眼下大宸与突伦两国邦交紧张,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战事,谍报网探知的消息便十分重要。同样地,想要排查谍报网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难度也很大。 思虑至此,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忽地对视一眼。 “或许能从拉木伦嘴里撬出些什么。” “阿小回来啦!” 小禀义在帐外高声喊道。 又有使团护卫到帐前禀告: “铁勒王送阿小回来了,人现在已到了枪寨外。” 世蕃和承晔都是面上一喜,正要拜托铁勒王给他们审问拉木伦王的机会,可巧他就来了。 二人忙行至帐外迎接铁勒王一行人,只见铁勒王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阿小并一个彪形汉子,而那汉子手中却牵着一匹威风凛凛的宝骏,不是月里朵的那匹青骓狮子又是什么? 铁勒王走近之后向林世蕃拱手致礼,却唤过那彪形汉子向着承晔道: “猎鹿那日小姑娘将马赠与你,你不领情又还回去。这不,她逃命之时还不忘嘱咐人将马重新赠与你。” 承晔望着铁勒王,深觉只有一日未见,他仿佛老了许多。 也不理会铁勒王口中的揶揄之意,听了他的话眼睛倒是一亮: “老王爷拦住突伦的人了?与他们同行的是否有一位中原老者?是否也一起缉拿了?” 铁勒王苦笑着摇摇头,向林世蕃道: “这位小大人论聪慧胆气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可惜却不懂小姑娘的心思。” 也不管承晔此刻窘迫的神色,以及周边众人的偷笑,又对承晔说道: “老夫并未拦住任何突伦人,即连这个汉子,也是见他徘徊在已经烧毁的驿馆前多时,老夫方才路过那里认出了这匹马,这才知道他是那小姑娘留下的人,嘱他将这马转交给你——既是人家真心相赠,你便收下罢,眼下也没人追究这马的来处。” 承晔知他最后一句话中所指——既是也盖赠与月里朵的马,本就算作月里朵的私产,而今也盖因谋反获罪,更是无力追溯这匹青骓狮子的去处,此时收下这马确实再无旁的顾虑。 他自己心里着实爱这马,加之又是承暄兄长生时所求,承晔决定收下这匹神骏,日后寻着机会将月里朵这份人情还上。 见小禀义在一旁挤眉弄眼地朝自己使眼色,承晔向铁勒王和林世蕃告了一揖,挑起帐帘请二人入帐落座,这才向小禀义走过去。 小禀义涎眉涎眼地凑到承晔身前,咧着嘴怪声怪气道: “人家小美人还送了你一方帕子,我拿给你瞧瞧。” 说罢又从那彪形大汉手里抢过一物,那大汉似是对小禀义这般无礼甚是恼怒,瞪了她一眼又将那东西抢回去,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发皱的油布包里,异常珍视地抚弄一番才恭敬献给承晔。 承晔早就不耐二人如此作态,皱眉一把接过油布包,抖开一看却啼笑皆非。 里面只有一方绢帕,歪歪扭扭绣着一丛牡丹,一双蝶儿在花丛中流连嬉戏,正是极好的“蝶恋花”之境。 只是那花丛挤挤挨挨毫无风骨可言,花朵和枝叶蔫嗒嗒地垂着,似是被人连根拔出后随意弃在道旁一般。 一双彩蝶倒是绣得繁丽多彩,仅蝶翅上就有五六种颜色,身子足有一朵牡丹那么大,在稚嫩绣功之下显得呆头呆脑不大聪明的样子。 承晔强自忍住想要喷出的笑意,犹自疑惑为何如此绣功之下自己仍能辨认出牡丹和彩蝶来。 所幸自己还记得有求于眼前的汉子,便不去看小禀义面上恶作剧般的笑意,郑重地向那汉子躬身施礼道: “多谢贵国……月里朵姑娘赠礼,承晔这便收下了。” 那汉子似是仍有些不依不饶,只一味指着帕子咿咿啊啊叫着,承晔只得十分珍重地将绢帕叠好置于怀中,那汉子神色微松,仍然指着他胸口以突伦语说着什么。 小禀义歪着脑袋凑上前向承晔附耳说道: “他说,郡主说这是极要紧的物件,请二爷一定要收下此物……嘿嘿嘿,每日都拿出来多看几眼。” 小禀义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承晔强自忍住耳廓上如火烧般的发烫,一脸镇静地吩咐小禀义: “你颇通突伦语,将他请到我帐内好好套话,问他突伦那几个人是那一日走的,怎么走的,走的哪条路,问完了立时回我。” 说完向那汉子又施施然躬身一礼,待要转身离去,又轻声向小禀义交待: “如果他要离开,不用强留,找人远远跟着他。” 第70章 风定(4) “别人不知林大将军的实力,我却是知道的。大宸的细作都能放在老夫身边了,在泉上城找人做出个火马阵又有何难?林大人也不必多虑,本王提起此事,只为感谢那人解救了金帐之围,不关其他。” 承晔轻悄悄地进入帐中,依次向铁勒王与世蕃行了礼,便在林世蕃身后站定,这才听到二人仍在议论火马阵究竟是由何人发起。 见铁勒王话说到如此地步,林世蕃也不再多做解释,算是默认了。 “老王爷,不知此番战事如何?叛乱可平定了吗?” 虽然从当前泉上城的动静来看,叛乱已经平定。但世蕃有意要探知城外兀勒王与拉木伦部的动向,是以再次发问。 铁勒王目色微闪,知道林世蕃此问的真正意图,情知也无须刻意隐瞒,便回答道: “老夫自大汗金帐中回来之时,有狼卫将领来报,蠕塬伏击大获成功,拉木伦部几乎全军覆灭,连逆犯也盖也未能幸免于难。然而……” 他目露迟疑之色,盯着林世蕃道: “然而我方派往东北方向拦截兀勒王叛军南下的狼卫报来的消息却十分令人疑惑,他们一路北上,直到进入兀勒王属地才遇到大批溃军来降,当夜更是有人无声无息将兀勒王的人头射入狼卫营寨……这暗中相帮的人,难道还是林大人?” 林世蕃与承晔闻言也是一震,世蕃连声否认,心下不免大大地疑惑。 “在异国奔袭千里取敌首人头这样的事,林某就算胆子再大,也没有这等本事,老王爷细想便知。许是贵国的英雄感沐摩多可汗与老王爷仁义,在此时暗中相助也未可知。” 铁勒王心知远在泉上城的使团连夜奔袭千里,又熟练精准地找到兀勒的中军大帐,再于万军之中取其人头射入狼卫营寨,这未免太过荒诞,只得暂时按下疑惑。 “此番老夫前来,是要感激林大人高义,派了这位小英雄到老夫帐中,护下了老夫独子性命。” 他们两个时辰前已收到江禀义线报,铁勒王将帐中护卫多数派往可汗金帐支援,导致王帐守卫薄弱,家中女眷亲随多被活捉,事败之后又被叛军残忍杀害。 唯有铁勒王世子阴差阳错与阿小同行,在其庇护下幸免于难。而江禀义培植多年的暗线曲伊人在守卫王帐之时奋死杀敌,最终伤重不治而死。 阿小原本一直阴沉着脸站在帐内,此时无声上前跪拜。 承晔见他犹缠着白色纱布的左臂上隐隐有血渗出,双手和双肩却禁不住剧烈抖动着,平日里飞扬挑起的剑眉此时笼在一重深深的怒色之中,他清晰地看见一滴晶莹自他垂下的面上滴落,无声没入毡毯中。 承晔心上被针刺了下,目光转向铁勒王正要出声,却见他满面哀色望着地上跪着的阿小道: “小英雄和曲……曲姑娘对铁勒家的恩情老夫会一直记得。这曲姑娘应是贵国的旧人,今夜便会将她厚葬,如果林大人有意要送曲姑娘一程的话,届时老夫会差人来请。” 世蕃心知这是铁勒王出于感激而刻意安排的追思,又想那曲伊人或许是江禀义极为心腹之人,便也坦然致谢,答应带人同去追悼。 眼见铁勒王有意要告辞而去,世蕃只得直截了当地提出所托之事: “在下这里有件要事,想烦请老王爷安排则个。” “林大人但讲无妨。” “前番侦知我朝一名要紧的逆犯曾出现在拉木伦王帐前,如今此人不知踪迹,在下想试试能否在拉木伦王这里找到蛛丝马迹。眼下此案由老王爷主责,不知可否能让在下单独问拉木伦王几句话?” 铁勒王这才想起仿佛刚进门之时,卫承晔也一脸关切地问起过一位中原老者的行踪,土奚律与大宸缔结邦交互市在即,确实不容有此等与突伦有瓜葛的中原人在中间挑拨破坏,便满口应下。 “此事不难,容老夫安排过后,遣人来请大人。” 至此,宾主之间又是一番客套,这才送了铁勒王一行回去。 承晔挽着阿小,觑着他神色问道: “这是怎么了阿小?” “不妨事,二爷别担心。” 阿小握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向他勉力一笑。 承晔情知他不愿说,也不再问,只跟着他入帐亲自验看了伤口换过药,这才放心。 方打开阿小帐中的门帘待要外出,便见小禀义在外面冲着他招手,承晔想起方才托她向那突伦大汉打听之事,便紧走了几步带她回到自己帐内。 “问完了,昨日午间乌木扶云先行离开,一人返回突伦。昨日夜里冯斯道和乌木扶雷带着月里朵逃走,此人是月里朵的护卫,受她之托折返回来,说要将那帕子和马亲手交给你。” “乌木扶云倒也罢了,他外出之时想必城守还未有防备。乌木扶雷和冯斯道逃跑之时城门想必已经戒严,他们是怎么逃出的,月里朵的护卫又是怎么轻易返回的?” 小禀义嘴巴一扁,不以为然地回道: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却说当时城门并未戒严,城守吩咐只许出不许进,因此出城之前月里朵命他折返回城中,他们则是径直出了北城门走了。” 承晔在心里推算江禀义所说的时间点,发现当时冯斯道找的逃跑时机很好。 冯斯道先是在拉木伦王帐中放火,想必王帐中的人都慌了手脚忙着灭火。 扶雷所犯之事自不可与外人说,他作为久居王府的上宾,要出帐救火或者避难想必无人阻拦。 冯斯道与拉木伦王相交本是秘事,他更是王帐中的生面孔,火起之时侍卫和下人们首先想着要保护的是主人和财产,这几个面生的人趁乱外出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而在他们在王帐内放火的片刻之后,在江禀义号令下,金帐东面的私库营帐也被火矢引燃,金帐北寨门的拉木伦王看到自己特意保留下的财物即将被付之一炬,驱逐在北寨门攻击的叛军悉数前往东寨门外,他们全部到达东寨门外之后,又被声势更大的火马阵一通踩踏冲撞。 这个时间里,想必不止拉木伦王帐中留守的人的注意力被牵扯,连城中平民百姓和部分城守也会被惊动,谁又有心去关注此时出城的三个人呢? “眼下那突伦人去了哪里?” 小禀义朝他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说: “人刚走,我也不便强留,便让我爹的人跟上去了——人家有名字,叫扎答,不要这突伦人那突伦人地喊。” 承晔心知她还在为自己下午的话生气,心里也不恼,只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唉,这个年纪的小女子他一个也吃罪不起。 从秋表姐,到眼前这位,还有那位月里朵,哪个都是姑奶奶气性,他占不到半分便宜去。 “对了,你使人把禀义叔请来,待会儿想必要到铁勒王帐走一趟,就说是关于曲姑娘的事儿。” 第71章 知己 是夜,酉时末。 世蕃带着承晔、阿小和江禀义父女前往铁勒王帐,因是参加祭礼,几人均着了素色常服。 因江禀义在土奚律权贵圈中颇有人脉,此时怕被人认出,便着了侍卫服色扮作世蕃随从,又将最引人注目的大胡子修剪大半,直如变了个人一般。 意料之外地,祭礼之所选在一处空旷之地,西塞的猎猎寒风中,整齐列队的侍卫静默站立,而棺木之前,只有素衣的铁勒王父子孤零零地站着迎接他们。 承晔见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心里猛地一阵酸涩。 察觉身后阿小的呼吸声逐渐粗重起来,扭头望去,他双目之中蓄满了眼泪,犹自倔强地睁大双眼,额头上已有青筋凸起,想是在拼命忍耐要冲出口的呜咽。 承晔拉住他手腕握在掌中,发觉他的身体也在颤抖,心里更是狐疑,昨夜铁勒王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阿小到了现在仍然怒意难消。 再向前走去,才在侍卫密密麻麻的方阵之后看到了安然躺在柴床上的曲伊人。 围拢在前排的侍卫们手中都举着松油火把,因此火光将柴床上的人照的分外清楚。 承晔清晰地听到身旁所有人或惊呼或压抑着的呜咽,那此刻躺在柴床之上的与其说是人,毋宁说是一堆血肉模糊的肉身。 她的身体上布满了被折断的箭矢。 承晔幼时听兄长说过,久经沙场的人若被敌人射中,首先要折断羽箭以防被敌人攻击伤口,如此也可不影响继续杀敌。 “为什么不把箭拔掉呢?” 那时小承晔天真地发问。 “别说你没有时间拔箭,单说即便有机会拔掉,群敌环伺的当口,随着不停杀敌,伤口不断出血,就算箭伤在不要紧的地方,失血过多也要死人哪!” 承暄皱着鼻子宠溺地将承晔两腮向中间一挤,“还不如让断箭留在身体里,先这么堵上那伤口。” 未被折断的一支蓝羽箭深深没入心口,她的躯体在这最后一击之下痛楚挣扎出狰狞的弧度。往日清丽的面部苍白得几近透明,失去生气的面孔惨白脆弱得如同即将消融的雪花,仿佛眨眼之际便要消失了。 承晔双腿忽然一个趔趄,胸口剧烈抽痛起来。 大哥他,最后也是这样吗? 那英武清隽,坐在马背上会发光的兄长,在人生最后一刻竟是这样离世的吗? 他的兄长和阿小的父亲身上中了二十七箭,每一箭都刺入同样的血脉和骨肉,被同袍之箭刺入身体,会有多痛? “晔儿,站好!” 林世蕃目中惊恸,伸手拦住承晔。 他这才意识到阿小正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能感受到阿小的手掌在剧烈发抖,也终于明白阿小为什么自铁勒王帐回去之后便满面杀意。 江禀义挣了几下,看世蕃向他点了点头,便冲到柴堆旁跪坐了下去。 他口里发不出声音,只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呜咽着,令所有看见的人都从喉咙痛到心里。 承晔抓住胸口上的衣襟,拼命遏制越来越困难的呼吸,竭力想让空气自口中进入胸口。 世蕃迎着铁勒王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微微点头说道: “曲姑娘是我这护卫的亲人。” 铁勒王眼中的哀色更沉了几分,拉着身旁的世子走到禀义身前深深躬身一揖。 铁勒王世子又哽咽着向江禀义跪下叩拜道: “曲姑娘有大勇大义,先生请受晚辈一拜。” 禀义在女儿的搀扶下站起身向铁勒王父子回礼。 此时静默着的王帐侍卫在一声令下以土奚律语齐声祝祷着,用手中的火把缓缓点燃了柴床。 铁勒王父子则站在棺木旁,将曲伊人生前的衣物配饰一件件地放入棺椁之中——她尸身损毁严重,只能火葬,棺椁之内只能留下骨灰和衣冠。 当铁勒王捧着最后一顶珠冠颤巍巍地放入棺椁之内时,承晔分明看见有眼泪顺着他眼角的纹路流过苍老干涸的下颌,滴入棺椁之中。 帐外换防的护卫已报了亥时,帐内的几人仍然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呵……”林世蕃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胸口的压抑有了些微的舒缓。 “禀义,那曲姑娘到底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子。” 好似预料到众人的反应,江禀义艰难地咧了咧嘴权当微笑,眼圈却又红了起来。 “确实是我妹子,我今生只当她是我亲妹子。” “林大人应是知道的,我本是厄骨朵部的人,从前的厄骨朵部,是受突伦奴役的下等人,地位之卑贱,连牲畜也不如。” 禀义又抹了一把眼泪,沙哑着嗓子接着说道: “那时为了震慑厄骨朵人,突伦的贵族们还想出了一个办法,做‘人祭’,每逢有打仗或围猎之事,他们便要拿厄骨朵人先做‘人祭’。” “‘人祭’是什么?” 小禀义轻抚着父亲背心,却忍不住出口问道。 “在厄骨朵部中选出一名奴隶,以铁锥凿破头顶,注入赤汞,使其皮肉分离。剥下人皮,绘以图腾,做祝祷祭祀之用,这便是‘人祭’。” 座中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小禀义更是惊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突伦本是极北雪域中的一支游牧部落,直到几十年前部落中出了一名军事天才乌木云邦,率领族中骑兵一气统一了朔北十姓部落才得以建国。 但其毕竟久居极北蛮荒之地,民族开化晚,是以贵族们仍以蓄奴为乐,蓄养的奴隶数量成为其身份地位的象征。 直到近十几年,一则受到大宸汉文化的影响,二则奴隶中也多有能人奇士帮助主子建功立业,是以对奴隶的残杀之事少了些。 以江禀义的年纪推算,他的少年时代正是残杀奴隶的风气最为兴盛之时。 “有一年我们服侍的突伦人俘虏了一群大宸难民,因为俘虏人多耽误了回家的行程,大雪下过之后有些难民便倒下了。她和她奶奶被丢在雪窝里,我娘见她们可怜,偷偷把她们藏在自己帐里,这才救下她们祖孙俩。她们感念这恩情,说要做牛做马服侍我娘。” “后来有一年围猎,那突伦人选了我娘做‘人祭’,最后来捉人时她奶奶顶替我娘去了。再后来我娘也死了,卫帅带着怀远军将我们从突伦人手里解救出来……再后来我到了土奚律,她也跟过来,自己去铁勒王帐做了歌女,当我的暗线。她一直不记得自己名字,只知道姓曲……” “何必要拼死去护铁勒王一家呢?遇到了危险应该找爹爹去救啊。” 小禀义不停地抹眼泪,话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她是知义感恩的人,想来是为了报答铁勒王对她的好罢。” 阿小想起昨夜带着小世子离开之时,曲伊人满脸凄苦和不详的神色,大约那时她便要一心赴死了。 “她可能真的心里仰慕铁勒王老爷子罢。” 小禀义目色柔柔的,仿佛看向极远的地方。 承晔心中一动,想起铁勒王落入棺木中的那滴泪。 即便是身为细作,铁勒王将阖家老小托付与她,是将她当做战友同袍了,所以她才会“为知己者死”罢。 ==================================================== 今天的作者说有点长,所以放在文后吧。 读历史的时候总是容易被相似的场景打动,那时便有了想法,也想写一个让自己感动的故事。 卫承暄和娄阿端被箭射杀的场景,我是参照明将卢象升之死写的。读明史最动容的便是卢象升全军缟素领数千残兵力战清军而死,身中4矢3刃,其亲兵杨陆凯伏在卢象升身上,保护其遗体,身中24箭而亡。类似让人泪目的场景也发生在南宋,杨再兴在小商桥抵抗金兵中箭无数而死,焚烧尸体后箭镞竟有两升之多。 在写这些故事之初,我希望故事里的每个人不止是个脸谱是个符号,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人性之中的优点和劣势,这些特质注定了他们有预定的不可挽回的人生轨迹。比如舍身覆盖在主将身体上以身相护的亲兵杨陆凯、亲兵娄阿端,他们也是有父母亲人在世的血肉,在挺身而出的那一刻,我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在亲人和后代的眼中,他们不是。 我想写的这个叫曲伊人的姑娘也是,希望她刚烈英勇的一面可以为她柔媚婉约的外貌增色加分,能让一位弱女子用血肉之躯去守护的,在家国大义之前,应该是有很私密的小儿女情感在…… 虽然是第一本书,难免有稚嫩和生涩的处理,但还是希望将每个人物都做立体刻画,他们的心境和命运是逐渐滑动到某一个故事点,而不是矛盾冲突里冷硬的脸谱,我会继续努力让所有的人物都活起来,沿着命定的轨迹缓缓滑动到故事的终点。 人祭的场景,来自某少数民族的“人皮唐卡”。文中的渲染纯粹是为了故事情节需要,看了难受的书友阅读时请跳过,请轻拍…… 第72章 绢帕 夜间解衣就寝之时,有一样物件轻飘飘地自衣襟处落下。 承晔这才想起这是月里朵所赠的绢帕,俯身捡起拿在手里看看,不由自主地笑了。 睡前又将近日发生之事在脑中过了个大概,鼻端涌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找了半晌才知竟将那绢帕随手放在枕边了,香气正是自绢帕中而来。 又拿了那绢帕看了半晌,边看边腹诽,这蛮族女子的刺绣真的不敢恭维,也不知十多年的芳龄韶华都用来做什么了。 不知不觉将帕子覆上鼻端轻嗅,记起猎鹿那日自青骓上将她救下,便隐约闻得这股幽香…… 他忽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从榻上跳下,在帐中懊恼地前后踱步,一边叫着,不可不可,这怎么得了!不可不可…… 又拈起那帕子,心里想到突伦人蓄奴的种种恶行,又想起乌木扶雷那自命风流的丑态,终于对眼前的帕子也嫌恶起来。 将绢帕凑向烛台上的火苗,犹豫着是否一把火烧了了事。 眼前飘过月里朵弯弯的月牙眼,笑着跟他说,我叫月里朵,不是小兄弟,是小阿妹。 一面又想起禀义叔夜里说的人祭,胸口又涌出嫌恶——那是流着乌木南江肮脏的血的人,她是乌木南江的女儿。3 火舌舔上绢帕的尾部,只一股青烟升腾起来,手中的帕子便少了一半。 透过烛光,他看到手指下的白色绢帕上仿佛有几个模糊的小字,承晔心里一惊,将帕子丢在案上,情急之下用手掌狠拍几下将火焰扑灭了。 也顾不得手上吃痛,就着光仔细地看向那极小的字,似是以女子画眉之黛写下的,只是已经黑乎乎团成一片,他将眼睛凑近去看,费力辨认。 “东——山——陵” 想起白日里那突伦护卫一直咿咿啊啊地指着这绢帕,嘱咐他每日多看几次,原来是为了传递这个消息给他? 东山陵,他知道这个地方。 那是一座非传统意义的皇家陵园,准确来说,那里葬的是大宸太祖皇帝的外祖父。 这位源铮的曾祖父的外祖,是前朝的一名小卒,前朝内忧外患,异族追兵只将护着小皇帝的一干文臣逼至海上,无计可施之下,那臣子背着小皇帝投了海。 主君罹难之事被争相哀告,不少臣子和剩余的将士兵卒也都投海殉国,太祖皇帝爷的外祖也是其中一人。只是他命大,之后被海浪冲回岸滩,为当地渔民所救,之后娶了渔家女贫寒过活。 太祖皇帝晚年提起外祖曾无限唏嘘,言他虽是微末小卒,却是忠君之士,常年望海而泣念叨君上,后来身患恶疾不愿救治,于某一日夜里赤脚自家中跑出仍然投了海,直至第三日退潮才找到尸身。 谁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造化安排之下,那些曾逼得他的主君和袍泽含恨投海的异族仇寇,被他的生于赤贫之家的小外孙一一驱逐了,最终他的外孙平定天下做了所有人的皇帝,想起了他这个望海而泣的忠烈外祖便悲愤难抑。 他那早已不知踪迹的坟茔和骸骨无处可寻,皇帝外孙便在其生前居住之地造了个衣冠冢,起了个东山陵。 月里朵将这个地方藏在绢帕之中冒险传递给他,定然与突伦有关。 而突伦与东山陵会有什么关系? 他在脑海里极力搜索印象中的舆图,东山陵在大宸极东北地域,向东与东馀国隔海相望,向北经过重重峻岭沟壑与突伦接壤。 如此三国接壤的地界,难道突伦进攻东馀是假,要自东山陵取道进入大宸境内? 不,不会。 承晔立时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乌木南江不会那么蠢。 东山陵所处之地山高林密,地广人稀,且不说突伦骑兵本就不擅走山路,即便勉强翻山越岭进犯大宸,粮草的后续补给也是一大问题。 为了建陵地,东山陵周边原本就不多的樵夫山民都被迁走了,突伦人以战养战从大宸境内寻求补给都不可能。因此,历来突伦欲要进犯大宸,必从索年河孤云渡一带南下,那里只要自孤云渡过河,冲破遏索山关防,便是一马平川的大宸北境。 那突伦人究竟要在东山陵做什么? 承晔深知自己还没有推演千里之外战争形势的能耐,也不管此时早已过了子时,胡乱披了外袍便往林世蕃帐中走去。 大约是这一夜参与的葬礼牵扯起太多旧事,而江禀义所述的往事也着实令人万分悚然,世蕃此时也在榻上辗转难眠。 引承晔入了帐,听他描述完整件事之后,林世蕃也大为费解。 两人深觉此时若有一幅堪舆图在手便好了,只是出使他国谁又会将母国的堪舆图随身带着。 无计可施之时,世蕃想到搬救兵,便命承晔去叫醒费文理和傅制二人。 承晔听他要让傅制前来,想起使团前往土奚律一路上他在驿站里曾往外传递消息,便皱眉问道: “舅舅,让傅制一起过来是否妥当?” “无妨,阿澜之女那件事也该告诉他才是。” 世蕃微弯嘴角,笑意十分笃定。 承晔在心里盘算了几遍,也知道傅制应是与那白先所领的商队有瓜葛,与冯斯道并无交集,而那白先所带的商队的种种行为,与其说是要对使团不利,不如说是在提醒使团有人欲要对他们不利。 念及此处,承晔也摇头笑笑不再犹豫。 费文理是天文地理尽知的大才子,手绘一帧《大宸堪舆图》不在话下。而傅制在兵部虽是官阶卑微的主簿,对军务安防之事却有十分扎实的功底,三两下便将东山陵向东至东馀的海域海峡,向北至突伦的关防碍口一一标出。 承晔默默坐在一旁,暗暗在心里骂自己:枉你十几年里都将堪舆图藏在书格上,每日都要看几遍,竟然比不过这些平时总是被自己轻视的文官。 由是对费文理和傅制更多了几分敬重,深深觉得自己浮浅张扬,往后切勿要如此才好。 堪舆图虽然画好了,几个人仍是面面相觑。 费文理指着东山陵与东馀国之间狭窄的海峡揶揄道: “突伦人难不成要从这里渡海?” 世蕃心里一动,出使之前确实收到谍报,有小股突伦骑兵意图自海上迂回包抄东馀西海岸,与自陆上进入东馀的骑兵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可是,走海路也不至跟东山陵有什么瓜葛哪。 第73章 傅制 唔! 傅制忽地坐直了身子,拿了笔撩起袖子在东山陵到海峡之处绘出一条蜿蜒的曲线。 “这里有条河,名为小柴河。丰水期时河水总是漫过河岸淹到东陵卫的房子,兵部每年都要收到东陵卫要银子修房屋的折子。” “对对”,费文理拍了下桌子附和道:“我也记起来了,当年修陵的时候,因为那地宫临近河道,排水工程也支了一大笔银子,先帝为了节约开支,一度还命礼部重新勘测地宫位置。” 这件事说出来大家都想起来了,因不是正规的皇家陵园,东山陵的修建自太祖晚年开始,历时近百年,因朝廷财务时紧时松、历任皇帝重视程度有轻有重,所以时常修修停停,直至先帝在时才勉强交工。 林世蕃反复以手指摩挲着小柴河流经的地域,忽地喃喃道: “还以为突伦人敢走海路是想趁着冬季走冰一段再下海呢,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突伦人擅骑马,其骑兵在广阔的平原野战之时几乎所向披靡。 相对应地,因为地域所限,突伦人极不擅造船和水战,所以走海路对突伦人是一大挑战。 而如果冒险翻越东山陵以北的崇山峻岭,到达东山陵内的小柴河。 就地以林木取材造船,自小柴河顺流入海,因为海峡极其狭窄,即便是小船,只要不会运气太差遇到暴风海啸,不过半日即可在东馀登岸。 “乌木南江打得一手好算盘。” 世蕃冷笑。 “突伦人如果真的自东山陵借道,东陵卫应该有所示警才对——不知陛下他们是否收到东陵卫的示警。” 承晔道,他心里有些焦虑。 出使之前便与源铮约定,若有极要紧之事,必须派心腹亲自往返传递信件。若假手驿递递送消息,那信里的内容早就不知被多少人先看了。 因此,出使土奚律这段时间消息传递不畅,对于朝中动态所知甚少,加之这几日土奚律国内动乱,哪怕是有消息向这里传递,路上也会耽搁不少时日。 最要紧的是,眼下即便要递送消息,人手也不够了。 原本最适合递送消息的便是舅舅身旁的云追和风逐,云追自领一队人马在暗中护着使团进了泉上城,风逐则是一路暗中护送着阿澜。 风逐自将阿澜安全送达之日,便听从舅舅安排返回大宸保护阿澜之女。 而互市失败当日,舅舅被幽禁,承晔又发现了冯斯道在土奚律活动的蛛丝马迹,情知事情严重,他特地修书一封给费鸣鹤,又怕其他人在路上耽搁,便亲自托了云追带人送信回去。快马兼程不停歇的话,应是已将消息送到了。 他心里很自责,其实如果将云追一行留下几个,可能就多了帮手到铁勒王帐,曲伊人大约也不至寡不敌众战死。 “据在下所知,东陵卫的战力消灭小股突伦骑兵应是不在话下,大人无须担忧。” 傅制官阶低,谦逊地向众人拱手道。 太祖皇帝为表对忠烈的外祖父的敬重,封自己最善战的义子海晟为东海公,率领麾下精锐五万人世代镇守东山陵,维护东北疆域稳定,此便是东陵卫的前身。 虽然大宸东北疆域久不经战事,但是东海公极擅统兵,如今东陵卫的战力消灭来犯的小股突伦骑兵定然不在话下。 世蕃舒了一口气,向承晔道: “毕竟远在千里之外,不知道京都的消息,我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明日一早我们再去请铁勒王通融,尽快提审拉木伦。审完之后你先带人快马返回京都,使团后续的事情一应有我照应。” 承晔见他一脸疲惫神色,郑重应了之后便要与费文理和傅制二人一同告退。 “傅主簿留步,这里还有一件事要交代。” 傅制目光微微闪动,随后又一脸坦然地向林世蕃拱手一揖,耷头耷脑地站在他身前。 “你要寻找的那名胡姬,名为蠕蠕的,已经被风逐找到了,现在被安置在安全的所在。” 他刚说完,发现傅制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眉梢眼角止不住的喜色,两手扭捏地搓在一起,似是鼓足了勇气,问世蕃道: “她有否受伤?有否被人欺侮?大人可知……” 望着林世蕃逐渐冷峻的面孔,他只得吞下未说完的话,又耷头耷脑地木然站着。 “他们以蠕蠕相要挟,要你将使团行程消息报与外人知晓,是也不是?” “……是,我早就知道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傅制抬起头直视着世蕃说道: “傅制并非昏悖之人,即便对方以心爱之人的性命相要挟,我也并未答应。直到后来见到那白先,他一直约束手下不许对使团不利。我冷眼瞧着,他倒不像是破坏此次互市和谈的,更像是提醒我前面有危险的。所以……所以下官也到卫大人面前刻意表露行迹,以林大人和卫大人的聪慧,一定能察觉异常。” “不错,我就说靖西侯一脉即便没落了,血气还在的,怎会做如此糊涂之事。” 傅制听世蕃提到自己先祖,面色不由讪讪的,好在林世蕃只做未见,负手在帐内来回踱着,忽地问了一句: “你与白先一行人接触下来,可察觉到什么异常?他有否说过一些话,做过一些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傅制绞尽脑汁凝神回想半晌,实在想不起那群不伦不类的商贩有何异常之处,待要回过世蕃,忽地想起一事: “白先倒罢了,那队里有几个汉子总是抱怨行程辛苦,说什么‘便宜事都让那老东西拣了,倒派给我们这么辛苦的差使,必要把那老东西的事搅黄不可’。” 大约那话里话外被称为“老东西”的,与白先等人关系并不融洽,因此白先的商队才会如此反常,费尽心机与使团同行,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世蕃笑了笑,一脸了然。 冯斯道其人,为达目的经常无所不用其极,手段狠厉毒辣,往往连同一阵营的战友也对他心生惧意,视他如异类。 “蠕蠕姑娘十分安好,因是被拘为人质意图要挟与你,她身上并未受伤。” 傅制身形略微晃了晃,又听世蕃说道: “明日你与承晔一道快马回京,大约还能见她一面——你既知她容色与别人不同,那日在摩多可汗金帐之内见了那巫医阿澜,就知他们才是同类——其实蠕蠕是阿澜之女。” 傅制神色凄苦,勉强笑了笑道: “我自见到她第一眼起,便知她绝非寻常俗物。只是她父亲既然身负老可汗之死的罪责,往后父女二人怕是要隐迹于世才能保全自身了。” “阿澜当年之事大有冤情在里面,眼下土奚律朝内拉木伦已伏法,铁勒王多半会替阿澜洗雪冤情,他们父女二人今后的日子要比从前好过得多。” 傅制咧了咧嘴巴,面上却神情萧索。 “也好,她脱了贱籍恢复身份,又能与父亲团圆,这是大大的好事。” 第74章 土牢 塞上虽然仍是隆冬天气,进入土牢之后却顿时有阴湿闷热的空气劈头盖脸涌上来。 在狱卒的引导下一级一级沿台阶向下,带着霉味的污浊空气越来越浓,逐渐淹没呼吸。 竭力避过不时自土壁罅隙中跃出丝毫不怕人的老鼠,干净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承晔觉得直要走入地心深处远离阳世了,才到达土牢之中。 大约为了方便今日的提审,拉木伦的牢房离土牢入口很近,在地底无尽的黑暗中闪着一团微弱的光亮。 拉木伦王发髻散乱,与长长的胡须黏连虬结在一处。身上仍穿着一件灰鼠皮褂子,只是满布着暗黑色的血污和泥垢。 “啧啧啧,一度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拉木伦王爷,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当真令人扼腕不已啊!” 承晔将斗篷解下挽在手里,绕着牢房走了一圈,有意将话说得尖酸刻薄。 “让我猜猜,王爷家里也加因王妃和也盖都已身死,犯了此等谋逆的大罪,即便开恩不让老王爷受那凌迟之罪,腰斩怕是逃不掉的了。也不知族人将来会如何处置?依照大宸的律法,谋逆要诛九族哪。” 透过昏暗的灯光,只看得到拉木伦扭曲了的下颌在不住颤抖,想必已是怒极。 承晔换了口气接着说道: “王爷想必此刻心里在想,我今日来这里难道只为了落井下石说风凉话?唉——其实我是想来看另一个被冯斯道利用完后弃如敝履的痴人罢了。” 拉木伦的身影微微晃了晃,仍然未发一言。 “想必王爷知道,冯斯道原是我大宸当今圣上之父、已故莅王殿下麾下的首席谋士,曾经颇为莅王殿下信重。谁知其煽动后宫外戚谋反,勾结突伦人害死莅王和我父亲兄长,事败之后那外戚被族诛,冯斯道却得以远遁逃脱。唉,可悲啊,莅王殿下和我父兄,以及今日拉木伦王爷您,何等的英雄人物,却沦为冯斯道一介小小谋士翻云覆雨手中的一颗棋子。” 即便这般是与人提起,心中汹涌的恨意也让承晔牙根发疼。 拉木伦冷哼一声道: “小子,你指望说了这些,我就会站在你的阵营里与冯斯道为敌吗?” “不,我和王爷不在一个阵营里,这一点你我都清楚,但,王爷或许不知,冯斯道和王爷也不在一个阵营里。” “哼。” 拉木伦再次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不发一言。 “王爷大概不知道,可汗金帐的私库营烧起来之前,您的王帐中先烧起了一把火,混乱之下冯斯道带着乌木扶雷和月里朵逃出城去。那时王爷可还在金帐前,他待您何曾有半点同盟之谊呢?” “他自来亲近突伦,一心要护着乌木扶雷那小子,我如何不知。” 拉木伦眼神稍有闪躲,毕竟乌木扶雷与也加因之事是所有人在努力掩盖的丑事,承晔知他失言了,但他却无论如何不能表现出自己也是知情者。 “冯斯道这狗贼自来与突伦人沆瀣一气,就如同我家中的惨剧,莅王殿下和我父兄被厉重威所害,而厉氏转眼又因谋反身死族灭,煌煌一场人间悲剧,最终竟给乌木南江做了嫁衣裳,平白让他失了怀远军这一大天敌。” 承晔刻意将后半句话说得极重,将拉木伦愈加闪烁不定的脸色尽收眼底,口中轻飘飘吐出一句: “其实承晔一直不明白,以王爷今日之权柄,登极称汗不过是一步之遥,何以要选择代价最大的这条路?” 拉木伦望着牢房内如豆的火烛微微有些出神,但仍然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唉”,承晔向拉木伦身旁靠了靠。 “在此之前,论起麾下武士和战马,论起可汗的信重,便是朝中资历人望如铁勒王也不得不避让您的锋芒,以也加因妃子恩遇之隆宠,诞育王子是早晚的事。届时王爷以手中权柄将外孙推向汗位是轻而易举之事,那时可汗大位之于王爷也不过差了一身衮冕罢了。” “呵……” 拉木伦喟然长叹,“成王败寇,古今如此,无甚可说的。” 承晔皱眉做不解状,直视拉木伦的双眼问道: “王爷可否想过,您是如何一步踏错步步错,走到眼下这一步的?” 拉木伦面色逐渐有些困惑,似是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想,冯斯道一开始找上王爷的时候,只想让王爷拒绝与大宸互市,一力促成与突伦提供军马之事罢?” 冯斯道的目的只有破坏互市,促成土奚律与突伦结盟,让大宸四邻不宁疲于应付,好让他的主子趁虚而入。 他知道重启互市最大的障碍是拉木伦,也知道林世蕃打算用阿澜作为杀手锏打压拉木伦,只要以为拉木伦解围的姿态出现,反诬阿澜连累林世蕃,互市自然谈不成。 “自始至终冯斯道破坏互市的目的没有变,但是,为何最终王爷却成了阶下囚?王爷原本已稳操胜券的——煽动王爷谋反,仍然是怕王爷妥协之后,大宸与土奚律互市结盟成功,他还要得罪突伦人。因此,为了不得罪乌木南江,他只得将王爷全族推出来挡在自己身前,如若冒险大事得成,他自然可以到乌木南江面前表功。” “得罪乌木南江”听在拉木伦耳中自有另一重意思在。 是啊,原本已将阿澜收押,他的危局已解。退可守住国朝第一权臣的地位安享富贵,进可联手兀勒夺取可汗大位。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局势便急转而下了? 只因乌木扶雷和女儿做下的丑事!冯斯道为了保住乌木扶雷竟然怂恿他冒进夺位。 “王爷不知道那几个突伦人何等狂妄”,承晔见时机已到,假装无意间提起,“那日猎鹿月里朵的马发了性,我救了她,于是和乌木扶云他们兄妹二人闲谈了半晌。扶云竟告诉我说,乌木扶雷与摩多大汗的妃子生了个王子,将来那王子承了可汗之位,整个土奚律便是他乌木扶雷的了。可见他们并未将也加因王妃腹中的孩儿放在眼里,若论可汗大位,当然是王爷的外孙才是第一继承人……” 眼见拉木伦扶额极力忍住晕厥站起身来,承晔假装惊惶地住了口,心里却暗自腹诽,难怪舅舅让他来审拉木伦,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由得拉木伦不信。 不仅女儿,这下连江山都一并跟了乌木扶雷的姓,他怕是要气得呕血。 “混账!”拉木伦骂的咬牙切齿。 “王爷莫要动怒,这种狂妄之语谁会相信?若真是有心想在土奚律分一杯羹,恐怕早在王爷起事之时乌木南江便会分兵来援,顺手捞些好处了。” 以乌木扶雷所犯的过错,冯斯道想要护住乌木扶雷性命,只有留下扶雷为质,要挟南江分兵来援这个理由可选。若告诉拉木伦实情,他起兵前后突伦并无援兵到,拉木伦心中对冯斯道的恨意自会更甚。 第75章 主上(1) “你没有见到突伦援兵?”拉木伦追问了一句。 起事之后他放乌木扶云回突伦搬救兵,命其与兀勒王合兵南下。自以为有乌木扶雷在手,乌木南江定会出兵相救。 “什么突伦援兵?我听铁勒王说,他们派两路狼卫在中途拦截叛军,王爷的世子也盖所部被伏击于蠕塬,兀勒王根本没有出营就被人砍了头绑在箭上,射进了狼卫营寨内,没听过有突伦援兵。” 承晔忽地大惊失色道: “难道冯斯道承诺王爷有突伦援兵来吗?” 见拉木伦面色灰败,目光中喷薄出愤恨之色,承晔知他已经全然被说动,便着紧小小地添了一把柴: “我猜冯斯道定是劝王爷留乌木扶雷为质,请乌木南江发兵来援。可事实是从头至尾不见有突伦兵前来,可见他一开始便只是以王爷全族做了赌注,如果王爷胜了,自有他一份从龙首功;如果王爷败了,他却可以带着乌木扶雷全身而退,回到突伦找乌木南江请功——哼,冯斯道此人天良丧尽,从来都是如此。” “王爷”,承晔挪步走到拉木伦面前深深施了一礼,“冯斯道其人歹毒到如此地步,你我两家乃至我大宸皇帝陛下都深受其害,此贼不除早晚还要生出祸端,如今我与王爷是同仇,若王爷能提供些许助力,承晔定能擒获此贼,为你我两家一雪前仇。” 拉木伦闻言却一下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身死族灭,就算报了仇又能如何?” “王爷半生浸淫朝局,难道会不知这谋逆大罪之中,受人蛊惑与一心造反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区别?在最终的处置决断上,这二者的量刑不啻天上地下之别。” 拉木伦神色稍稍松动了些,点头说道: “不错,老夫的确是受人蛊惑。” “王爷或许不知,此案摩多大汗已全权交付给铁勒王处置,铁勒王的为人一向公道中正,这一点王爷应该比承晔更清楚。我听铁勒王的口风,此次不会大兴杀戮,拉木伦部族繁荣了上百年,一朝受人蛊惑行差踏错不至株连全族。王爷的族人大多会保全性命,即便是参与大逆的武士们,未入泉上城的多半会重新整编找人接管。” 拉木伦的声音竟然有了一丝哽咽,“我知道他自来是中正公道的,只有我在步步相逼罢了。” “还有一点,承晔也想说与王爷知晓。” 承晔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攥紧拳头,将手指甲深深嵌入手掌之中麻痹心中的痛意。 “冯斯道此人天性泯灭,与他结仇者,均有灭门之祸,因他怕仇家有后人日后寻仇他招架不得。我大宸皇帝陛下满门被杀,陛下避祸于我家中时,冯又买通了家中下人下毒,欲要置我们于死地。家母因此去世,而陛下与我,也只是凑巧才幸免于难。” 他知道,绿涟有意与冯斯道为妾,她给母亲下毒多半也是受冯斯道指使,意图毒杀源铮是为了抹去这个皇权路上的障碍罢了,并非是怕什么日后寻仇。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拉木伦仍可能有族人甚至家人在世,如若不以他的这些牵念作为威胁,作为一个即将身死的谋逆案犯,他不会再有心力关心冯斯道将来的一切。 他忍痛将家事说出,就是为了牵起拉木伦同样的痛楚和恨意。 “希望王爷助我铲除此贼,为你我两族一雪此恨。” “你要老夫怎么帮你?” “我希望王爷将与冯斯道的所有交往细节尽数相告,越细越好。” 拉木伦目光闪动几下,似是已然明白承晔的意图,遂凝神回忆道: “贵国欲要重启互市遣使来朝的消息传来之后没几日,有家仆将一封信呈给老夫,欲要引荐冯斯道。” “信中所述之事必定让王爷十分心惊,因此不得不见他罢。是说大宸欲要以阿澜之事对王爷不利,以此达到互市目的?” 拉木伦向承晔点点头道: “不错,他直言有助我破解困局之法,又有大事相商,我便在王帐之中见了他。破解困局之法你也见识了,至于大事嘛,他希望老夫拒绝与大宸通好,待一力促成土奚律与突伦结盟之后,他的主上便将裹州、沙蒲两地赠与我土奚律。” 承晔大为不解,“土奚律与突伦结盟,又如何能得到我大宸两州之地?何况,我朝皇帝陛下可万万不会答应割地给他国。” “哼,你终归还是太过年轻尚缺历练,哪里想得到这些。” 拉木伦轻蔑地看了承晔一眼接着说道: “与突伦结盟之后,两国一西、一北两面出兵压境,大宸刚失了怀远军,厉氏之乱中京畿卫戍也折损过半没错罢?以你朝中此时兵力,如何两面分兵去敌?一旦京城空虚,冯斯道的主上岂不是捡了大便宜?” 大宸经过厉氏之变,国朝兵力的确捉襟见肘,但被拉木伦王轻描淡写地提出来,承晔却吓得不轻。如今强敌环伺于卧榻之侧,个个都知道京畿戍备空虚,稍有不慎不止皇城中的源铮不保,连大宸也可能会被强邻分食。 “关于冯斯道的主上,王爷可曾听他提起过?” “他只说这皇位对于其主上来说只有一步之遥,因为大宸朝内时局未稳6,老夫也认为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又承诺其主上得到帝位之后便将裹州、沙蒲两地赠与我土奚律——这个买卖对我来说很划算。” 对拉木伦来说,只是拒绝互市,与突伦结盟为其提供战马,届时两国同时出兵压境做出威胁的样子。 又赚了突伦买马的钱,又不费一兵一卒尽得大宸两州之地,这个买卖想必是个人都要心动。 更何况,依照冯斯道所说,其主上以此手段取得帝位不算很难。只要分兵同时与突伦和土奚律对峙,京都兵力必定大空,有人趁机一路挺进京都不是妄言。 只是,冯斯道的主上究竟会是谁? 很显然冯斯道不是厉重威的人。 厉重威之变中,很可能受冯斯道指挥的绿涟向林世蕃发了求救信,让他统兵拦截厉重威回京,可见厉重威也是冯斯道手中被利用的棋子。 勾结突伦拥兵压境,煽动厉重威谋逆,借厉氏之手杀害莅王和卫景林父子,最后又用林世蕃手中的兵力击败厉重威。 几次借刀杀人,一番大混战之下,究竟还有谁能够得利? 脑中浮现出延陵王跋扈的脸,很快便被承晔否定了。 延陵王这老爷子几乎毫无心机,一味张扬跋扈,他想要皇位,早就明抢了,哪里值当用上这么多借刀杀人的手段。 第76章 主上(2) 按照冯斯道所说,其主上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想必定是朝中显贵,且手中有兵。 虽然大宸如今统兵的显贵不多,他的舅舅便是其中一个,但去查谁有心造反倒还真的难查。 如若安插了眼线入府,除非真的撞大运拿到实据,如若不然,单单去找些捕风捉影的痕迹,恐怕朝中大乱之际多数人都有过些妄念,哪怕是舅舅,承晔也不敢打包票。 想到这里,脊背上无端冒出一阵寒气。 “当日冯斯道还说,他主上在土奚律北境也藏有一支奇兵,关键之时可以助我成事。但既然突伦的援兵没来,这支奇兵想来也是虚妄,纯粹是为了蛊惑老夫举事造反的托词罢。” 听到这里承晔简直是骇异了,他倒觉得冯斯道所言非虚,这支奇兵是真的存在,不然冯斯道毫无提起的必要。 但是,以当年怀远军之威名、以江禀义谍报网之强大,以土奚律北境遍布的狼卫三者合力,竟然未发觉眼皮底下有一支奇兵存在,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大约是与拉木伦的这番对话中得到的信息太过令人震惊,承晔忽觉有些脱力,竟不知要再问些什么。 拉木伦看他半晌,知道自己所述之事定然在他心中引起不小的震动,自己心中也生出无力空虚之感,遂大声朝着承晔道: “小子,老夫该说的都与你说了,接下来你小子可要争气,手刃了那仇敌才好。嗯?” 承晔目中陡地精光一闪,“这点王爷放心,承晔必要杀了此贼。” 拉木伦眼神游离在承晔身上,恍惚一瞬,忽然咧嘴笑了笑: “你虽年少,见识略有不足,但天生睿智,腹怀良谋,假以时日必然是经世大才,只看你那皇帝陛下是否有这个心胸能容得了你。” 铁勒王说过同样的话,这样来自对手的夸赞并未让承晔有半分欣喜,他向拉木伦略微欠身,苦笑着说道: “我若真是那般大才,不至连父母兄长的性命也不能守护。譬如听到王爷方才所说之事,我朝内忧外患到了何等地步,但我听完也毫无头绪可言,又算哪门子的经世之才。” 承晔这次诚心诚意向拉木伦躬身作揖,“王爷,承晔就此别过。你我同仇,承晔在此向王爷一诺,此仇必报。” 拉木伦也郑重地向他回礼,“无论到了哪里,老夫会睁着眼睛一直看着,等着那一天。” 甫一出地牢,远离了那晦暗污浊的所在,连迎面呼啸而来的寒风也带着清甜凉爽的空气。 承晔当着料峭冷风深深吸了口气,听到身后有人轻咳了一声,忙转过头去。 他认得眼前的武士,正是铁勒王的贴身侍卫。 侍卫向他躬身一礼,承晔了然地颔首,二人便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沿着土牢的枪寨往外走去。 眼前行至一座土制的塔楼,约有两层楼高。 承晔随着那武士进了门,只见楼内是一处会客之所,地面上笼着火盆,一室温暖如春。红木的雕花圈背椅沿着墙面摆着,上面覆着松软的兽皮毯。 承晔猜想土牢之中有如此所在,大约是专门用以与级别极高的罪犯密谈审讯的地方。 武士将他引至上楼的台阶旁,示意他拾阶而上,自己转身站在扶梯口一动不动,俨然成了门神。 承晔沿着狭窄挑空的圆形木质扶梯逐级而上,行至楼上发现室内摆设奢华更甚一层,铁勒王背对着他,负手立在窗前。 承晔只得客套了一句,“若不是王爷见我,晚辈当真不知土牢之中还有如此舒适的所在。” “你见了拉木伦了?话说完了?” 铁勒王并不与他客套,转头皱眉望着承晔,示意他在近旁的椅上坐下。 “大汗这两日便会召见使团,互市重启也是只缺一纸文书的事了,使团预备何时返回大宸?” “王爷您……” 承晔着实一时弄不明白铁勒王想要做什么,不禁想要出口问询。 铁勒王十分干脆,单刀直入说道: “本王有件事需要使团帮忙。” “王爷但讲无妨,只要使团力所能及的,必会全力相帮。” 铁勒王张口微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如何说出口: “阿澜,虽然已证实之前老可汗之死确实与他无关,但身为巫医,照料老可汗身子多年,当初给老可汗调理身体之时他确实做过些手脚,眼下大汗已经察觉了,必要对他不利,本王若出手庇护,难免会让大汗不快,所以需要借助使团之手。” 自那日见到阿澜未随摩多一同返回金帐,又观察摩多这几日的表现,铁勒王猜测摩多应是已然知道了一切真相,而为了让阿澜永远保住这个秘密,他多半会对其痛下杀手。 日前已有大汗金帐中的心腹来报,摩多已派遣心腹侍卫到北境,名为整顿狼卫,实则四处搜寻,想来阿澜便是在那里与摩多分道扬镳了。 真相自然不能与外人道,因此只得编出理由,希望大宸使团可以寻机庇护阿澜,最好让他不要再回到土奚律。 “本王顾念着从前阿澜对老可汗的情义,又念他全家惨遭灭门之祸,只余阿澜一人孤苦伶仃,拉木伦起事那夜偷偷将阿澜放了。他与林大人应是有些交情,本王想着,或许林大人能想法递消息给阿澜,让他离开土奚律,走得越远越好。” 承晔心里又是骤然一紧,阿澜为了与女儿团圆,必然会设法与舅舅联络,到时被人发现定然是逃不掉的,此事须得让禀义叔的人先设法找到阿澜将他藏起来才妥当。 承晔心中有了计较,便郑重答应了铁勒王,这才匆匆离了土牢向驿馆而来。 远远地便看到傅制和小禀义并几个护卫已候在驿馆枪寨外。 承晔比预定返回的时间迟了些,世蕃已经吩咐众人打点好行李马匹候在外面,只待他一回来便立即带人快马返回大宸。 承晔也不再多做耽搁,粗粗检查好小禀义备下的行李以及各人所带的水囊和干粮,又将拉木伦所吐露的消息并铁勒王所嘱阿澜之事与林世蕃说了,便匆匆与众人告别,一行人绝尘而去。 一人带了三匹马轮换着骑,除了必要的换马和进食时间,几乎不做休息。近巳时末出发,待到了天黑之时便已进入大宸地界。 冬雪初霁,就着地面上的雪光仍能看清荒芜的官道在面前延伸。 腊月末的夜里本就极少有人在官道行走,因此当与一行人错马而过之时,领头的一人立即认出了他。 “费先生收到二爷的急信很是不安,京都近日也发生了些事,费先生有书信给二爷和林大人,特派我和云追送信,顺便护送阿澜的女儿前往土奚律。” 风逐将浇了火漆的羊皮封递给承晔,“二爷在此地看了也好。” 看到傅制期期艾艾地站在身后,承晔笑了笑道:“你运气好,竟能提前见到她,这便快去罢。” 嘱咐风逐先将阿澜之女藏身在江禀义处再行联络舅舅,这才有暇打开火漆印,借着小禀义在路旁点起的篝火堆晦暗的光,快速读完费老的信件。 暮色已经全部笼罩下来,只有眼前一堆篝火映着,苍莽荒原之上,似有鬼蜮潜伏于暗夜之中。 京都的他们,都还好吗? 第77章 追尊 这一夜京都大雪洋洋洒洒。 皇极门外最显赫的延陵王府,刚用罢晚膳的一众家人在堂上吵得人仰马翻。 安仁郡主身后的胡嬷嬷微微侧过头轻轻打了个呵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笑了好几遍。 皇帝钦封亲王和郡主的旨意已经下来近两个月了,也不知今晚为了什么这一家子又提起此事来。 “梁哥儿,我的贤婿,你也别急着反对我,你且想想,给你媳妇封了个安仁郡主,安仁什么意思?不是指责我不安分,没有他小皇帝仁厚么?” 延陵王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巧的西施壶,黑黑的面膛微红,隐隐泛着油光,显是刚吃了些酒。 “嘘,岳丈大人慎言——隔墙有耳啊!” 他的“贤婿”、当今兵部尚书余梁闻言大惊失色,慌不迭地提醒岳丈,倒惹得身旁坐着的妻子柳眉倒竖,面露嗔色。 “官人也忒地小心了,漫说这是王府家中,便是向外说过天去,你岳丈如今也是个亲王了,连这些话也说不得了么?” 余梁被家人如此奚落,面上神色却无一丝变化。 胡嬷嬷悄悄撇了撇嘴,她知道余梁原是世家旁支出身,家道中落又科举不第,到当年被冷落在藩地的延陵郡王家里做了上门女婿。 原想着在藩属之地过着清贵生活打发残生罢了,谁成想藩地边民叛乱,延陵郡畏战不出,亏得他带着浮图三卫一举摆平了民祸,又使了些钱财上下打点,十多年间竟然从边缘皇亲跃升为兵部尚书。 因胡嬷嬷是郡主奶母的这重关系,她便向余梁引荐了身为新科进士的侄儿胡达,她这侄儿为人机灵乖觉,多年来一力向上攀附交好,为余梁跑前跑后。 前年余梁从地方上调任兵部尚书,也不忘提拔胡达做了兵部右侍郎,是以胡嬷嬷一家都对余梁万分感激。 她冷眼瞧着,这个家里多是莽撞蠢物,多年来只由余梁一人打点才得以免祸,但确是他官运通达的底气,因此上,即便是再跋扈愚蠢的言行和要求,他也不得不百般周全。 “岳丈大人想要为已故的淑太妃追赠封号原也是出于一片仁孝之心,这本无可厚非。小婿也知岳丈大人的凌云之志,但眼下不是提出此事的最好时机。” 这边余梁似乎正在费力解释,生怕岳丈和妻子听不懂他的话。 他的妻子、新封的安仁郡主十分泼辣蛮横,打断他的话信口说道: “你怕什么,皇帝给父亲封王,又给我封郡主,表明现在正是忌惮父王之时,需要百般示好安抚。父王现在提出来此事,正好也探探他的底不是?” 郡主的话看似粗浅,几番品咂之下竟也有几分歪理,引得坐在堂上正中的延陵王拊掌连连叫好。 “你道她原来是什么,不过是母妃宫里的洒扫奴婢,那时候名字还叫吉安!她如此贱婢,既做得风光无限的太皇太后,为你祖母追加封号有何不可呢!” 余梁仍然一脸四平八稳,刘嬷嬷却在心里一阵苦笑,她虽身为奴婢,也觉得延陵王父女鲁莽跋扈,太过张狂妄为了。 她见那戏园子里唱的,能夺下帝位的都是刘玄德这样面冷心热会做人的,哪有他们这样张牙舞爪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想做皇帝的。 翌日。 福宁宫中。 “李宫令,将那碟炙鹿肉再给皇帝添些,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少年人要多补补血气。” 已是大寒时节,福宁宫里老早就添了炭火,烤得殿内暖烘烘的,对坐着用膳的祖孙两个都去了外袍,只着了夹棉的衣裳。 “还有那碟佛手鱼翅也添些,他在京都时日久了,见了这西边的菜哪有不馋的。” 着了四合如意团花褙子的太皇太后笑得微眯着眼睛,絮絮地向身旁的李宫令吩咐着,自己手中的食箸却许久未动。 “祖母别忙,孙儿真的吃不下了。” 源铮看向祖母双眼下两团深色暗影,在精细妆容掩盖下几不可察,心里的怒火重又翻腾上来。 自一早见了延陵王所上奏章,他便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连续两餐都粒米未动。 太皇太后起身绕到源铮背后,双手轻轻按住他两肩,声音柔柔的从他身后传来,未见一丝波澜。 “近几日闲暇,哀家镇日里读诗临字,昨日刚得了幅好字,想要让皇帝一起看看。” 李宫令自稍间取出一卷花草素笺,缓缓展开后,赫然见写了一首: 千岩万壑不辞劳, 远看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 终归大海作波涛。 源铮一时记不得此诗出自何人之手,只觉诗中虽然内有沟壑,但与名家之作相比实在平淡。祖母的字也无法与卫老太太乃至卫承晔相比,只是胜在娟秀工整。 他心中甚是不解,满脸疑惑地看向祖母。 “这联句出自前朝宣宗皇帝之手,皇帝你读书多想必知晓,那是一位在子侄和内宦们施与的种种磨难和屈辱之下,默默隐忍三十六年才承继霸业,开创一代盛世的贤君。” 源铮肩上一轻,扭头看时,祖母已复又行至案边拿起食箸添了饭,微笑着将碗捧向他。 源铮面上立时烧起来,口里嗫嚅着: “可是延陵王此次为他母妃追加尊号,摆明了是要……” 羞辱自己祖母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悲抑之气冲上心头,清癯的额角有青筋凸起,连呼吸也艰难起来。 见皇帝更加悲愤难抑,太皇太后疾步上前抓住他手臂,目中隐隐闪动水光: “哀家是皇帝的祖母,皇帝都要隐忍,哀家如何不能忍——且既知这是疑兵之计,就更该将这虚假荣宠给做足了。” “此人生性愚钝,一朝得势竟敢莽撞跋扈至此……唉,自作孽,不可活。” 她话语里挟了一丝轻谑,又笑着将攥着源铮双臂的手紧了紧,以目光示意李宫令给源铮添了一盏化滞补脾的热茶。 “多加饭,勤添衣,咱们祖孙两个的福气还长着呢!” “还有这海云珠,我留了几颗镶在冠子上了”,她抬手指了指今日头顶上的珠冠,海云珠在煜煜烛火之下裹着一重如月光般柔和的清辉,“余下的你一并找人放回库里,老婆子家不兴戴这许多珠啊宝啊的,没的显得俗气。” 太皇太后接过李宫令递来的黑漆地嵌螺钿桃枝报春百宝盒,唤来候在外间的乔公山拿了。 第78章 渊源 见源铮张口欲出言阻拦,李宫令在一旁轻笑着补充了一句: “太皇太后只顾着疼皇上了,原是想把这些珠子留着,待明日皇上娶个貌美贤惠的皇后,正好将这海云珠寻下去处。” 谁知源铮听了这话,方才一脸肃然的神色明显松动几分,眼底含了些蜜意,李宫令不禁微微一怔,旋即便又垂首低眉退了下去。 太皇太后止住轻笑,看似一派娴雅地与皇帝聊起了家常,只有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哀家久居宫外,但宫里的旧识仍有不少,当年还在延陵王生母淑太妃宫里侍奉的时候,张平还是那么大点的小猴子,有一日他犯了错差点被老内监打死,幸好被淑太妃救下,如今竟也是宫里响当当的大人物。这小内监们都得称他为‘祖爷爷’,外间还有朝臣阿臾,称他为‘内相’……” 在看到源铮眼中讶然与愤恨交织的神色后,她适时止住了话头,接过李宫令奉上的茶盏,将一双美眸掩在氤氲腾起的茶烟之中。 “原来这二人之间的渊源这么早就开始了!” 源铮此刻只想笑出声,他发觉自己没有太多的意外,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乔公山自门外轻咳一声,低声报道: “太皇太后,皇上,凤台有书办来报,文阁老有要事求见皇上。” 自林世蕃西出塞外,朝中政事的处置少了帮手,文九盛旬月以来几乎住在凤阁衙门。 因虑着议事之时要避着张平的耳目,近段时间以来如有要事,文九盛都遣阁中的书办以递送奏折为由来请皇帝到凤阁衙门相商。 而源铮每次前往凤阁都以关心帝师身体为由,带足了膳食和补品。此番做派在众人眼里只是君臣恩义师徒情深的意思,并不会令人有别的联想。 太皇太后何等精明,早已看明白这一君一臣的戏法,便命李宫令又往福宁宫小厨房里装了几样冬日里温补的食盒,给乔公山拿了,目送皇帝上了步辇,往会极门方向的凤阁衙门去了。 福宁宫偏殿空荡荡的,近处的火盆内燃着的银炭咝咝轻响。 “万侍卫如若是个书生,便是屡试不第做不得状元,凭这份才气大抵也可做得名动一方的才子。” 李宫令捧着一幅绘有宫装美人图的卷轴,向一旁端详画作的太皇太后赞叹。 太皇太后闻言抿嘴轻倩一笑。 “他这么个标致人儿,刚好做得个风流才子。他有个孪生妹子,想来模样也是一等一的。” 李宫令闻言眸光一闪,不失时机地提醒道: “太祖有训,凡天子、亲王之后,慎选良家女为之,以防后宫乱政。您要留心在宫里栽培些后辈——” “不错不错,我也正有此意。” 挥手让李宫令收起卷轴妥帖存入阁架,太皇太后精心描画的新月眉微微一挑。 “方才你也看出来了罢,皇帝像是心里已经有了人了。” “皇上是极聪慧之人,又是极擅隐忍的,但是这小儿女之事啊,他怕是一点都不在行。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在卫府、林府的下人嘴里略微套个话便能知晓,皇上对林大人的女公子钟情多年了。” 李宫令言及有趣又稚嫩的小儿女情事一脸笑意,黑黄的面皮上连褶皱纹路都弯出花样来。 太皇太后哑然失笑: “林世蕃的心肝怕是有七窍还多,我朝祖制,皇后必采自民间,他不会碰这个钉子。” “林大人如何不焦头烂额呢!一直不许女儿在御前抛头露面,便是卫二爷跟着他出使土奚律之后,宫里宫外没个递送消息的人,林大人还是不让女儿进宫,只得劳烦文阁老一趟趟往外跑呢。” “这还不止——”李宫令剥了颗蜜桔轻轻递上,嘴上说着,面上不自觉轻笑起来,二人的样子活像平民家里闲话家常的老妪。 “林大人不仅不让女儿进宫,还要防着祖法成的老来子上门撩拨——您不知道,祖家这个小祖宗,整日价黏着林家女公子,整个京都没几个人不拿这事饶舌的。” “呵呵,祖法成更是滑不留手的老泥鳅,你看他三个女儿找的夫家,权贵、武将、清流全都占了,哪一个不是费劲思虑捞来的金龟婿,这老来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哪能娶了林氏独女,让儿媳在刀光剑影里讨生活。”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深感这几个年轻小辈的情事纷杂,她竟听得毫无头绪。 “祖家两夫妇上门给林大人哭诉过多次了,断不允许林家女公子接近他家那混世魔头。唉,大约应了那句话,当局者迷,任是传闻在京都城里飞满天,这几个少年人自己却是一点也不知晓。您看咱们皇上……” “唉”。 太皇太后正了正皱了的裙摆,由李宫令搀扶着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前。 晚间天色放晴,一抹斜阳自屋脊的鸱吻兽首上投下来,照得人眼睛微微酸痛。 “少年人么,在情事上总免不了有些纠葛的,过去就好了。” 她仿似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眼睛逆着光,试图透过歇山殿顶上青黑的砖瓦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皇帝现正在兴头上,我们不要操之过急,逆了他的意思反而不美,皇后人选之事暂且搁下罢。” 蓦地像是想起什么极有趣之事,太皇太后的嘴角牵动纤美的下颌向上翘起,似有嘲讽。 “倒是张平,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与谁交往得多,你可查出些眉目来了?” “是有些眉目。张平仍是嗜财如命,不仅在内宫大肆敛财,手竟伸到宫外去了。还有——” 李宫令吸了口凉气继续说道,“婢子听到些消息,仿佛先帝之死也与张平有些干系。” 李宫令自衣柜中取出一件孔雀翎织金线飞羽斗篷给太皇太后披上,携着她再度回到堂中落座。 “查清楚究竟昧了多少钱财,想法子传到皇帝耳朵里去。先帝之死确实十分蹊跷,若张平真的参与其中,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太皇太后面上闪过一丝狠辣——皇帝还没杀过人,杀意是需要一步步积累的。 第79章 流言 (原79-83章情节重新梳理整合,如今已经丝丝入扣,德芙般丝滑。作为第一次写长篇的作者,俺这里先向小可爱们道个歉,这是一个大教训,在情节时间线和伏笔较多的情况下,怎样能流畅地将包袱抖出来,俺以后打算依据故事大纲和细纲之外,专门再做出行文梳理的细纲,先自己模拟一遍行文再码字上传。以上,小可爱们慢用~) 凤阁衙门是会极门东南一处三进院落,文九盛的值房便在内院东厢房。 此时值房正中摆着一个青铜四兽衔环方炉,红罗炭烧得一室暖融融的。 前几日源铮怕炙烤之下难免干燥内火,便让小内监搬了十数盆大大小小的时花进来,在文九盛的值房里临着窗绿沉沉摆了一片,令温暖的室内颇有些春日意趣。 堂上案几之上摆着福宁宫小厨房带来的吃食,君臣二人未动几筷子,眼下都已冷了。 “使团那边并未传来半点消息,现在京都城里所传的消息想来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了,只是不知目的为何。” 源铮坐在上首主座上,以指节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檀木案几。 算着日子,大约也就是这两天使团才会与那土奚律的可汗见上面,具体的情形还未见使团有确切消息传回来。但今日京都中的街头巷尾渐渐传起一则谣言,说与土奚律的互市已然失败,土奚律已与突伦联军意图出兵攻打大宸。 虽然是毫无根由的谣传,但经过厉氏之乱后朝局尚未复稳之际,京都的富商大户乃至一部分官员却是惊弓之鸟,对谣传听风就是雨的。 “宜秋递来的消息说,富商圈里确实有人已在四处使钱想要确认消息真假,一旦消息属实便要打点行李南下避祸。” 文九盛口里有些苦涩,自先帝后期朝政渐废,百姓对朝廷的不信任已经到了如斯地步。 “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已命宜秋和费先生召集京中人手探知消息来源,看看是何人传谣,又是何种目的。” 既然是谣言,又事关国政,想来那传谣之人定是别有所图,后续自然会有其他动作。 “嗯,秋姐姐做事稳妥办事又快,上次林卿递消息来,要在京都查找个失踪的胡姬,她竟然几天就找到了。” 文九盛听了皇帝的话,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眯起眼睛笑了笑,又缓缓摇摇头。 “想必使团在土奚律的进展,这两日便会有确切消息传来,咱们且安心等一等。” 沿着皇城西的顺仪门往外直行,约有十里地便能见到林家高大的朱漆门,匾额上乃是先帝亲笔手书的“敕造护国将军府”字样。 “风逐哥哥你可回来了。” 正堂议事厅,林宜秋人未出现,笑语先闻。 待看到主座后的一架紫檀木雕山水玉石座屏风后转过来的少女时,风逐后退几步,躬身一礼道: “小姐,老爷派我回来先将阿澜之女妥当安置。” 宜秋自在上首主座上做了,笑盈盈向风逐招招手,风逐也不拘礼,移步在她身旁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宜秋虽然是名门贵女,但十二岁便随着云追和风逐追随在林世蕃身边上阵杀敌,他们名份上虽为主仆,却有袍泽之谊,宜秋素来将云追和风逐当做兄长爱戴。 “黄岐已将阿澜之女安顿好,风逐哥哥待会儿拿我的手令找黄岐便可。不过,我这儿有件更紧要的事情需要风逐哥哥从旁协助。” 林宜秋显然昨夜未睡好,眼下有两团乌青,见风逐一脸担心的样子,只得摇头叹道: “昨日京中谣言四起,说是使团互市之谈失败,土奚律要与突伦联兵攻打大宸。” 风逐失笑道: “我离开之时使团尚未见到土奚律可汗,推算日子的话,最早也要昨日才见得到那可汗,如何京都便有人知晓互市失败了?可见流言无稽。” “但是,有不少富户乃至名门贵戚上了心,闹得人心惶惶,皇帝陛下也心里发急,要我尽快查出是谁散播流言,尽快将恐慌平息。” 宜秋揉揉太阳穴,有些犯愁。 她昨日接到查探谣传起源的任务,便立即将京都四处的茶楼酒肆赌坊等开店营业之所划分为细密的网格,将手下约有两百人全部撒出去,便服与人打探查访,一旦查出有流言的蛛丝马迹便立即上报,向上追溯源头。 直至今日仍然未有确切消息,她意识到自己查流言起源的办法太过笨拙,可能不会太快有成效。 这个结论让自己十分懊恼,作为堂堂林世蕃之女,她没有完全继承父亲那些纵横捭阖的手段。 仿似只在行军破阵之事上有些手段,对于破解谜题查出幕后黑手之事明显力不从心。 风逐见她满脸愁绪,宠溺地安慰她: “你可是几日之间将那胡姬找出来的人,在偌大个京都找一个刻意被藏起来的人,这样的本事你都有,查流言也不怕的!” 不提还好,听了这话宜秋更是苦笑起来: “其实这事也是旁人帮我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有些她原本不太看得上的人,却当真有些急智急才。 譬如祖雍那个纨绔。 “自从半月前爹爹递回消息,要找到那名失踪了的胡姬。我便命心腹到那胡姬所在的擎荷楼查探几日仍然不得要领,急的夜里不能安枕,眼睛都熬红了,也是那纨绔想到的法子”,想到此处宜秋面上蕴了几分俏丽的笑意,将找到胡姬的过程细细讲给风逐。 “在擎荷楼里的,又将傅制迷得七荤八素的,那胡姬想必很美罢?” 祖雍当日听了宜秋找不到胡姬的抱怨,没头没脑地如此调侃道。 看着宜秋逐渐冷硬下来的面色,他又呵呵干笑几声,大着胆子在宜秋脑门上戳了一指头。 “既是青楼里面的摇钱树,怎的她不见了这么多天竟无人去寻找,那些婆子龟公难道是傻了?” “你是说……是擎荷楼里的人做的?” “定是有人特意吩咐将胡姬藏起来,又不许擎荷楼的人随意往外说,是以你的人即便天天在擎荷楼里查探,也问不出什么。” 想想确实如此,擎荷楼本是京都最大的风月场所之一,其中艺伎都有造册,随意丢了一人是不可能平静处理的。 但是如果是刻意将一个艺伎藏起来,只要胡姬身边经常伺候的人知情又不说,其他的人多半无心关注此事。 所以宜秋派人查探多日,知情者闭口不说,不知情者自然给不出答案,这样当然也就一无所获。 “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见了三分利便争得头破血流,今夜咱们便用真金白银试试看,有没有人自动找上门来。” 当日夜里,祖雍带着扮作小厮跟班的宜秋径直进了擎荷楼。 第80章 擎荷 (原79-83章情节重新梳理整合,如今已经丝丝入扣,德芙般丝滑。作为第一次写长篇的作者,俺这里先向小可爱们道个歉,这是一个大教训,在情节时间线和伏笔较多的情况下,怎样能流畅地将包袱抖出来,俺以后打算依据故事大纲和细纲之外,专门再做出行文梳理的细纲,先自己模拟一遍行文再码字上传。以上,小可爱们慢用~) 骨噜噜。 祖雍轻倩地将一只约有五十两的银锭掷在面前的地垫上,宜秋清晰地看见眼前闪着殷勤笑意的四个婆子怔了怔,之后她们的眼睛便再没离开过那银锭。 “上次在这里见到一名胡姬,姿容丰采不似寻常俗物,又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晚不知佳人在何处?” 宜秋勉强忍住祖雍话里话外透出的油腻纨绔气息,面无表情地垂手立在他身后。 “公子说的是蠕蠕姑娘啊——” 一名身着秋香色琵琶襟褙子的婆子朝着祖雍谄媚地一笑,与几个婆子同时将眼风扫向站在右侧的一名身着鸦青色夹袄的婆子。 “许姐姐,你的生意来了。” 其余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了望面前的银锭,面色无奈却略有不甘。 那被称为许姐姐的人面色有一瞬讪讪的,片刻之后便又殷勤笑着道: “蠕蠕她这几日病了,在琵琶上有造诣的姑娘不止她一个,也都是天仙一般的标致人儿,公子不如……” “少废话!” 祖雍皱眉喝道,“庸脂俗粉别在爷这里现眼,今日非要见到蠕蠕姑娘不可,病了也无妨,弹个曲子费不了什么精神——” 祖雍又自袖里摸出一张银票,将一百两的面额朝上,放在银锭旁边。 “这银子你先拿着,”祖雍乔张做致地掸掸袖子,刻意在花厅里抬高了声音道: “谁能哄小爷高兴,把蠕蠕姑娘请来,爷这里自有更大的赏——走,咱们上去等着。” 他粗豪地拢着宜秋肩膀,要与他一起上楼,宜秋见他一副浪荡做派心里早有嫌恶,略微挣了挣又怕被人发觉异样,只得忍着一口气跟着祖雍上了楼上的雅间。 关上门后才一把将他推开数步远,祖雍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墙角的花架上,却也不着恼,捂着头上冠子嘿嘿笑了几声才道: “瞧好了罢,定会有人特地上来告知我们那胡姬下落。” 之后分别有两个婆子领着几个丫鬟进来服侍茶水点心,祖雍又认真点了几样宜秋爱吃的小菜,为宜秋斟了茶,只管在房内悠闲浅啜。 仅过了半盏茶时分,便有一个热络的男声自门外喊着: “公子,您的酒来了!” 宜秋本能地要回应“不要酒,送错了”,忽地眼睛一亮,这边祖雍懒懒地应道: “拿进来罢。” 进来的人一身小厮打扮,年纪约摸二十来岁,手里捧着一个粉彩绘鸳鸯的酒壶,闪身进门后熟稔地掩了门,笑着将酒壶置于两人面前的酒案上,这才卑微地笑着望向祖雍道: “小人知道蠕蠕姑娘的下落,不知公子能给多少赏钱——实不相瞒,蠕蠕姑娘的下落这擎荷楼里真没几人知道。” 祖雍极力忍住要与宜秋对视一眼的冲动,眨眨眼装出一副玩味的表情说道: “有意思,看来见蠕蠕姑娘一面确实很难了。” “公子,蠕蠕姑娘确实不在擎荷楼,她被人藏起来了。” “哦?有这种事?” 扮作小厮常随的宜秋开口回应了一句。 看出那小厮有点急了,生怕赏钱拿不到手,祖雍哈哈大笑看着他说道: “有趣有趣,蠕蠕姑娘果然与众不同。本公子还真想知道她藏在哪儿了,你说罢,只要线索足够有趣,赏银有的是。” 那人听到赏钱有着落,面上掩饰不住惊喜之色,压低了声音向祖雍道: “是我们擎荷楼的刘七,他把蠕蠕姑娘藏起来了。” “你可知刘七将蠕蠕姑娘藏在何处?” “……小人方才跟公子说了,蠕蠕姑娘藏身何处擎荷楼几乎没人知道,但小人知道是刘七将她藏起来的,找到刘七,就找到蠕蠕姑娘了。” 原来是知道一半的消息,冲着赏钱来的。 祖雍和宜秋互视一眼,已明显看出宜秋眼中的雀跃之色——即便有个人名也好查找了。 “咕噜噜”。 一枚银锭翻转着滚到那小厮脚前。 “拿着罢,你很机灵,小爷下次再来还找你伺候。” 那小厮心花怒放地跪下,一把捡起银锭放在手里摩挲着,向祖雍连连叩头: “小人名叫来财,蒙公子您看得起,是小人的造化,公子下回来小人还伺候您。” “得了,回家了!” 祖雍作势又要攀着宜秋的肩膀,被她怒目一瞪吓得缩回手去。 带下楼走到花厅,在门前招徕生意的几个婆子不免又向他殷勤招呼一番,祖雍深深地望了鸦青夹袄的许婆子一眼,悻悻说了句,“今天见不到蠕蠕姑娘,小爷明儿还来!” 许婆子眼神闪躲着垂下头去,她身旁的来财倒是面上一喜,捂了捂胸口揣着的银锭,在心里又对祖雍感激了一番。 他觉得祖公子为人熨帖,方才明明已得知了蠕蠕姑娘在刘七手上,却要装出没找到人一般,显然是为了避免别人怀疑上自己。 目送着祖雍离去,几个穿红戴绿的婆子几乎将眼珠子贴在他身上不愿收回来,遂凑到一起议论开来: “啧啧,这样的气度家世……” “……这美玉一般的人品” “出手阔绰大方,怎的没相中我家的姑娘……” 宜秋听到几句只言片语,心里对这几个婆子无端恼了起来,明明说的是祖雍,自己脸上却有些发烫。 宜秋连夜召集京中人手,开始四处打探擎荷楼刘七的行踪,祖雍在旁多喊了句: “多派几个人到擎荷楼大张旗鼓地问问,总能问出来。” 次日得到的消息却十分悲观。 “刘七本就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只在擎荷楼待过数月,半月之前便离开了。他在擎荷楼跑堂时,经常就胡乱宿在店里,或者到附近的赌肆酒坊玩乐,是以他在京中也没有固定的居所……咱们的人找不出刘七来。” 报信的是跟着宜秋久历沙场的一名亲兵队正黄岐,已是年近不惑,因为所禀报的是毫无进展坏消息,说到最后一句不免惴惴不安起来,支吾一番才勉强说完。 祖雍在一旁瞧着颇觉好笑,可见宜秋平日里御下极严又深得敬重,连黄岐这样的老兵都对她俯首帖耳。 看见宜秋眼中的怒意,祖雍摆摆手向那队正道: “你先去罢,让人多找找擎荷楼的人打听,他既在那里生活过数月,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知道些刘七的过往。” 那队正一脸疑惑本欲要说擎荷楼的人说出来的无甚有用的信息,看了宜秋的脸色又忍住了,向二人拱手之后离去。 第81章 临水 (原79-83章情节重新梳理整合,如今已经丝丝入扣,德芙般丝滑。作为第一次写长篇的作者,俺这里先向小可爱们道个歉,这是一个大教训,在情节时间线和伏笔较多的情况下,怎样能流畅地将包袱抖出来,俺以后打算依据故事大纲和细纲之外,专门再做出行文梳理的细纲,先自己模拟一遍行文再码字上传。以上,小可爱们慢用~) 祖雍又拉着万般不情愿的宜秋在街肆上闲逛,从衣料香粉,到时兴的首饰香饵,林林总总装了半车,这才意犹未尽地拉着宜秋上了马车。 眯起眼看看遮在浅灰色云层里的太阳,祖雍自顾自说道“时辰差不多了。” 扭头吩咐车夫,“去擎荷楼大门。” 因今日祖雍有意找了辆极普通的青呢蓬小车,所以当车远远停在擎荷楼对面的路边时,并无小厮和婆子前来招徕。 片刻之后一身便服的黄岐走了过来,很显然从他过来之后仍然没打听出有用的信息。 “倒是有个叫来财的,一见着咱们的人就躲,属下只好用了些强,让他老实了一会儿。” 祖雍心里想笑,来财贪钱,昨夜只说了自己知道的信息,今早见这么大张旗鼓地查又得不到有用的信息,定是以为自己要找他麻烦。 他从钱袋里取出些碎银子递给黄岐道: “你去悄悄给来财,就说本公子赏的,将来他还有大用处呢——然后,你现在过去,就说‘人找到了’让咱们的人全部撤走回府。” 黄岐再次默默看了一眼车里坐着的宜秋,此时祖雍又吩咐道: “黄队正,待会儿离开擎荷楼时麻烦藏身在附近,一会儿跟着我们的马车走。” 黄岐拱手领命,又转身走进了擎荷楼。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宜秋对祖雍今日的行为十分疑惑,懊悔自己错信了这纨绔,应该早点去卫府找费先生讨主意才是。 “鱼儿马上咬钩了。” 祖雍搓着手嘿嘿笑着,完全不在意她的恼怒,只将一双眼睛锁死在擎荷楼大门口。 宜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个眼熟的林家亲兵以各色平民装扮出了擎荷楼陆续离去,最后黄岐也出来了,眼睛假装无意地掠过他们的马车,向另一个方向离去。 她心里疑惑更甚,待要扭头发问,祖雍眉毛一挑说道: “来了!” 一辆毫不起眼的油布蓬马车停在擎荷楼门口,不一会儿便有个人探头探脑地出门上了马车。 “这不是那个,许婆子?” 祖雍示意车夫跟紧那许婆子的马车,将车帘拉严实了,才笑盈盈地看着宜秋问道: “你说,要想将擎荷楼里一名顶顶当红的胡姬藏起来,需要怎么做?” “这……很复杂。” “那我这么问,若我们将蠕蠕姑娘藏起来,在何等情况下,伺候她的许婆子会对外说她生病了?” “……你说许婆子是同伙?” “当然,手里顶当红的摇钱树被藏起来了,许婆子一没报官,二没四处找人,三没有见钱眼开找蠕蠕出来见我们,竟然谎称病了替藏她的人掩饰。” 宜秋此时才开窍了,“没错,把蠕蠕姑娘藏起来的刘七是擎荷楼的人,也说明是擎荷楼内部的人刻意将她藏起的,若是有外人主谋,他们用自己的人岂不是更顺手更妥当,怎会用刘七?” 祖雍看向宜秋的目光温柔如水,“既然昨夜打听到刘七藏了蠕蠕姑娘,你的人又在擎荷楼大张旗鼓打听刘七这么大半晌,我让黄岐方才说人找到了,把你的人撤下,你猜许婆子怎么想?” “她八成以为我们找到了刘七,马上就能找到蠕蠕,这才着急出门,要去蠕蠕藏身的地方查看,或者要将蠕蠕转走?” 宜秋顺着祖雍的话往下说,不由喜上眉梢,鼓掌笑道: “哈,不曾想你这纨绔也有这么机敏的时候!” 祖雍浑不在意她讽刺自己纨绔,话里话外还低估自己智力,只眯着眼睛笑嘻嘻地接话: “林小姐喜欢就好。” 车篷外传来笃笃几声轻响,二人忙止住了说话凝神倾听,车夫小声说道: “少爷,林小姐,找到地方了。” 这是定隆河前的一条狭窄街道,名字就叫定隆前街。 街南北两侧酒肆食铺林立,与相邻的椒兰巷一起,是京都最繁华的坊巷。 许婆子方才进去的一座两层小楼入口在定隆前街,是一排背靠着定隆河的建筑,临河多建有凉亭和花廊。 有酒肆茶坊将客座设于临河的花廊,逐渐连成一片成了规模,自午间开始便有车马频繁往来,沿河一带莺声燕语觥筹交错,是京都富贵人家待客聚餐的绝妙去处。 因小楼内临街的一侧未开窗,无法探知内中情况,祖雍便命车夫将马车驱至位于河对岸的椒兰巷,停在覆着白雪的柳树之下,打开车帘刚好能瞧见小楼临河一面挑空的花廊。 这些建筑为了提升观景效果,多数都将临河一面全部开窗,楼上做出挑空的花廊,开了窗之后,室内的一切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许婆子进入的那间小楼临河的窗户也关闭着,花廊上的凉亭空空如也。 不知何时黄岐也悄无声息地上了车,与那车夫并排坐在车头上。 此时正值深冬,本来河面已经全部结冰,只因河道旁邻水的花廊为了取暖,多有炭火日夜供着,近旁空气温暖,少有结冰。 更有精明的小贩或买或租了各样的小船穿行在花廊下的河面,贩着时令的小食和水仙梅枝等,如有客人想要购买,则以软绳挂了小篮,将铜钱给河上的小贩,小贩自取了铜钱,将自家的物品置于篮中,由买者提着绳子拉上去。 “呵……” 祖雍惊叹了一声。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也都不由自主惊叹了一声。 那栋小楼挑空的花廊上走出一位身姿纤美的女郎,不同于中原女子以柔弱娇小为美,那女子身材浓纤合度,玲珑曼妙,比寻常的中原女子高出半个头,凭栏独倚临水照花的侧面在一派肃杀之色的京都冬日里几成一幅绝美的凌波仙子图。 她无意向河中一瞥,几个人同时惊呼起来,绿松石般的眼眸,虽然没有见过蠕蠕其人,但只凭这女郎的样貌,所有人都确信她便是蠕蠕。 此时有一只载满绿梅的小船停在楼下,船上的小贩似是在与蠕蠕说话,屋里的许婆子闻声也跟了出来。 虽然同为女子,也见识过各色环肥燕瘦的佳人,宜秋仍然震惊于蠕蠕之美。 而震惊之余,看到祖雍仍然痴痴地望着对面花廊上的佳人,宜秋不禁生了一丝恼怒,幸好有理智让她深感自己这怒意无来由,生生忍住要向祖雍头上拍下的一掌,却听他呆呆傻傻地嗫嚅着: “这天气,她掉水里应该没事罢。” 第82章 诱鱼 (原79-83章情节重新梳理整合,如今已经丝丝入扣,德芙般丝滑。作为第一次写长篇的作者,俺这里先向小可爱们道个歉,这是一个大教训,在情节时间线和伏笔较多的情况下,怎样能流畅地将包袱抖出来,俺以后打算依据故事大纲和细纲之外,专门再做出行文梳理的细纲,先自己模拟一遍行文再码字上传。以上,小可爱们慢用~) 宜秋这才想起本是要救蠕蠕出牢笼的,眼下这几个没出息的…… 她狠狠向黄岐踹了一脚,力道上也带着方才对祖雍的怒气,“好容易找到了!还不赶快联络人手!” “且慢,且慢。” 祖雍一把拉住黄岐,伸手阻拦道。 见几个人又将目光转向他,祖雍也不避嫌,又大着胆子对宜秋道: “我的姑奶奶,你这许多年只长美貌不长脑子的?” 这个恭维……大胆又新奇,黄岐自己在心里过了一遍,发觉此类恭维不适合自己对宜秋用,一时倒忍俊不禁起来,努力憋着不笑出声。 祖雍看着宜秋渐渐染上胭脂色的双颊,心里如同被人柔柔地打了一拳,痛得自己叹了口气。 “你爹……林伯父要你找蠕蠕,难道不要你查出是谁拘了她吗?” 宜秋恍然,对,是谁把蠕蠕藏起来要挟傅制的? “所以,你又有办法了?” 半个时辰后。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刘七守在小楼入口处,微微喝了点小酒。 刚刚许婆子离开之前还交代,不能伤着楼上的蠕蠕,也别让她到花廊上抛头露面。 方才只听到她与河面小船上卖梅花的小贩简单问答了两句,自己正要上楼阻止,谁知听到扑通一声,待自己上了楼哪里还有蠕蠕的影子,连河面上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恰巧此时河面上的其他商贩小船都离得远,又刚过了午饭时间,附近楼上的食客此时散去多半,一时竟无人注意到这里有人落水。 望着浮有碎冰的河水挣扎犹豫了一番,刘七决定现在去擎荷楼找许婆子搬救兵。 一只载满绿梅花枝的乌篷船轻盈地顺河道向东而去,在一处僻静无人的废园后靠了岸。 岸上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披着黑色斗篷的蠕蠕拉上岸,随后又将全身湿漉漉裹着一床棉被的黄岐从船里拉上来。 他方才施展了攻城战时爬城头的本事,轻松上了小楼二层的花廊,又以活捉敌将的身手,将蠕蠕堵住口绑在背上攀绳而下,最后又跃上花廊解开绳索,心一横眼一闭投了河…… 这祖家公子虽然鬼主意多,在他黄岐看来纯粹都是为了讨好小姐,轮到实打实的细节活他干脆一窍不通一股脑丢给自己。 譬如方才,如何无声无息地上楼救下蠕蠕他也给不出办法,黄岐只得拿出二十多年练出的沙场本事来,直接绑人了事。那胡姬好生刚烈,手脚嘴巴都被制住之后就要一头撞在自己身上想要同归于尽,真是使上了十足的功力才得以把人救出,还演出了落水的假象。 河对岸的马车里,宜秋掀开轿帘一动不动地盯着河对岸小楼的动静。黄岐把人救出也有近半个时辰了,竟还没有人前来。 “少爷,这些买来的花和吃食放哪里?” “爷不要这些,都赏了你罢。” 祖雍随口回答道,马车前抱了一堆东西的车夫一脸喜不自胜地谢了赏,将夹在腋下的花都掼在地上,只将抱着的吃食小心放在怀里,席地而坐大口吃起来。 宜秋看到此情此景失笑道: “方才当一回大主顾,把合理小贩们都引过去,买了这么多东西,只有吃的被物尽其用了。” 祖雍命车夫带着银子到离小楼稍远的地方大买特买,将河道上几个商贩全部吸引过去,才方便黄岐在日间攀上小楼登堂入室将蠕蠕带下来。 也在此时,小楼所处的河道喧闹起来,约有七八只小船入了水,在小楼周边和下游的方向搜寻着什么。 宜秋和祖雍屏息望去,小楼的花廊上,许婆子身旁,出现了一名着宝蓝色镶毛织锦斗篷的中年男子,颌下的长须在冷风里微微颤着,气急败坏地指挥着河面小船上忙乱着的众人。 “多找几个人跟着他,别追太紧,知道他去了哪儿住在哪儿就行。” 宜秋絮絮说着,一旁的风逐这才知道往日轻看了那祖家公子,想不到他还颇有些巧思。 一壁觑着宜秋面上微微泛起的胭脂色,一壁又暗自在心里哑然失笑——这傻丫头自小跟着老爷在军营里长大,遇到祖雍这般的人精,恐怕是心里真的有些别样心思的,只是,这丫头还懵然未发觉她自己的心意。 “咳咳……”,风逐清清嗓子,“后来查探到,那日河边小楼上最后出现的中年男子是谁?” “叫胡自高,是兵部右侍郎胡达府上的一名管事。” “兵部……”风逐望着宜秋,意有所指地道。 宜秋知他指的是兵部尚书、延陵王的女婿余梁,遂向他摊摊手道: “没有明确证据证明余梁与此事有关。不止如此,连傅制的家人也在百般遮掩,不希望傅制与这胡姬的艳史传出来。” 风逐将前后之事串联起来,不由扼腕叹道: “据傅制所说,他返家的路上,有乞儿送了他一封匿名信,信中除了以胡姬的性命相要挟,也以靖西侯傅家全族的清誉做威胁,逼迫他将使团行程泄露出去。” “是,这样一来,即便我们立刻缉拿了胡自高,这人若一口咬定是受傅家人所托藏匿胡姬,全然不认要挟傅制之事,连胡自高的罪责都难以定下,更遑论要将胡达与此事联系起来了。届时即便傅制本人与其对质,匿名信的笔迹定然做了处理,而傅制连送信之人都没看见,我们是什么证据都没有。” “这帮奸邪小人!” 风逐一掌拍向桌案上,他是行伍出身,自来只知保护主帅安全拼命杀敌,于这种阴谲之事知之甚少。 “唉”,宜秋也轻叹: “费先生命我派人继续跟着胡自高,另派人手监视胡达,暂时不打草惊蛇。只这两日,便发觉胡自高确实有意与靖西侯傅家的下人结交。” 两人默默半晌无话,倒是风逐先开了口: “这样不是办法,流言越传越广,再被有心人刻意放大,难免引起更多恐慌,既然决断不下,我们不如去卫府找费先生。” 宜秋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想法。” 二人当下也不敢再多耽搁,自马房牵了马一路往卫府飞驰而去。 第83章 对赌 (原79-83章情节重新梳理整合,如今已经丝丝入扣,德芙般丝滑。作为第一次写长篇的作者,俺这里先向小可爱们道个歉,这是一个大教训,在情节时间线和伏笔较多的情况下,怎样能流畅地将包袱抖出来,俺以后打算依据故事大纲和细纲之外,专门再做出行文梳理的细纲,先自己模拟一遍行文再码字上传。以上,小可爱们慢用~) 卫府后院费鸣鹤的厢房内。 翠漪脸上挂着泪痕,将一碗黑沉沉的药端到稍间的暖榻边。 费鸣鹤此时正披衣坐在暖榻上凝神苦思着什么,乍一看到翠漪眼中嫌恶之意大盛,一挥手便将她手中的药碗打翻在地。 “我说过,没有我的允准不许进来。” 翠漪被药烫了手腕,本能地瑟缩了下,眼泪又从未干的泪痕上流下来,蹲下身子一面拣地上的碎瓷片,一面偷偷拿袖子揩泪。 卫夫人去世后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仍然对冯斯道和绿涟心怀恨意,连带着不喜翠漪,本能地不信任她。 费鸣鹤看了翠漪一眼,面露嘲讽皱眉道: “既有些忠心,就好好照顾少爷小姐好好打理卫府,在我面前别做这些样子!” 翠漪羞愤交加,大着胆子问了句:“既如此疑我恨我,当初为何又纳了我?” 哼,费鸣鹤仅报以冷笑。 “还不是府里这帮人一直撺掇,加上我这把老骨头也确实需要有人伺候着才能续命——好活到少爷出息的年岁,也有脸下去见卫帅。” 外面传来一声轻咳,有管家低声道: “表小姐来了,请见先生。” 费鸣鹤答了声:“快请进来。” 又快速看了眼翠漪,见她已经将地上的狼藉清理干净,飞快地将面上泪痕拭干,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先生,秋儿遇到了件麻烦事,来找您帮手。” 宜秋的声音很快自门外传来,不过片刻功夫便踅入稍间。 风逐甫一到京都便派暗探快速将返京消息递送给宫中和卫府,是以见到费鸣鹤之时只是无声躬身行礼,费鸣鹤微笑颔首回礼。 翠漪微笑着帮她结下翠羽织金妆花大毛斗篷,宜秋愣了愣问道: “翠姨怎么了?” 同为女子,她在这一点上直觉很对,翠漪明明刚哭过。 翠漪将宜秋的斗篷掸平了轻轻挂在一遍,头低垂着笑了声, “能有什么事,表小姐和先生先谈着,我去沏壶好茶来。” 说毕向宜秋和风逐福了福身子便闪身出门。 翠漪到了东厢房后新搭起的隔间,关了房门后便哀哀地低声哭起来。 自她与费鸣鹤做了姨娘,并不受宠爱,这是卫府上下都看在眼里的。 费鸣鹤更是叫人在他所居住的厢房后临时搭起了一间房,权作翠漪的住处。 卫府上下多有替翠漪暗暗不值的,但碍于费鸣鹤在府里受敬重的程度,谁也不敢公然替翠漪说话。 “翠姨娘,你在吗?” 门外有年轻女孩的声音怯怯问道。 翠漪忙拿起帕子胡乱拭了泪,平缓了胸口气息,低低应了一声。 进门的是暖晴房里的小丫头青枚,她手里拿了个绣绷冲着翠漪晃了晃。 “小姐为着答谢嘉和公主赠来的几个扇面,说要给她绣几个香囊戴着玩儿,今日这几片蔷薇叶子老是绣不好,特地让我拿来给翠姨娘瞧瞧——您的绣活儿在咱们府里没人能比得上。” 翠漪掩饰着哭泣之后眼皮上的些许火辣辣的胀痛,微笑着接过绣绷凑在窗下就着光细细端详,半晌之后拈起针刺入缎面补了几下,仿若无意地问道: “我记得扇面都是前几个月公主给的物件了,怎的这几日才想起要绣香囊给公主?” 青枚嘿嘿笑了几声并不答话,凑在一旁看她的绣活儿,不意看到翠漪拿着绣绷的左手背有些红肿,袖子上还残留有黑色的污迹。 “翠姨娘,你的手伤着了吗?还有些药味。” 翠漪这才想起方才在费鸣鹤屋里药碗打翻后烫伤了手,便将绣绷递给青枚,自己到脸盆里打湿了个冰帕子敷在手背上。 “照着我绣的样子再添上几针便好了,你告诉小姐天气冷了不要老是做针线,嘉和公主待她好,香囊晚送她几天不会放在心上的。” 青枚低声应下,却也不走,解下腰间的帕子,帮翠漪擦拭袖子上残留的黑色药渣,声音竟是哽咽了: “翠姨娘受苦了,费先生真是的,竟然如此待姨娘,您又是何苦要受这份罪……” 她看着翠漪渐渐红了眼眶,又低声嗫嚅道: “想当年……他待翠姨娘是如何好,您要是有了那份心气,怎会受这样的苦。” 翠漪身子一颤,忽地张大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 宜秋和风逐方在厢房内坐下,絮絮寒暄了几句。 一个面生的小厮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上茶,之后走到暖榻旁,向费鸣鹤附耳轻声道: “是小姐房里的青枚。” 费鸣鹤嘴角挑了挑,面色如常地端起小厮奉上的药盏一饮而尽。 听得小厮离开后轻轻关了房门的声音,费鸣鹤才笑着问宜秋: “是因为查流言源头的事?” 宜秋面上一喜,与风逐含笑对视一眼道: “正是,先生果然妙算。” 费鸣鹤慈爱一笑接着说道: “表小姐定是将人手全都撒出去打听走访了,法子是对的,只是慢了些。” 宜秋自椅上轻轻跳下,上前拉着费鸣鹤一只胳膊摇着,“所以来求先生妙计。” 费鸣鹤自嘲地摊摊手,眼睛里的柔色却到了十分: “可惜费老这次也想不出什么巧宗儿”,顿了一顿又道:“不过笨办法倒想出一个。” 宜秋眼睛一亮大笑道:“费老这里没有笨办法,都是巧宗儿。” 费鸣鹤向宜秋和风逐狡黠一笑,娓娓说道: “自来传谣者对于谣言是否属实也只有两种心态,其一,认定谣言属实,想要尽快告知所有人;其二,自知谣言不实,放出流言只为达成别的目的。那秋儿你说,这次流言所说互市失败究竟是真是假?” 宜秋思忖片刻,摊摊手道: “秋儿也不知道。” “是,老夫也不知道。但是,若谣言不实,待几日后互市成功的消息传来,流言自然不攻自破,我们无需担心,现下当然也就无需解决。所以,我们要解决的只有一种情况,谣言所传的确属实,传谣者确实提前知道互市失败的真相,进而才将消息提前放了出来。” “在京都中,什么人会关心互市失败并愿意将消息放出来?”费鸣鹤突然发问。 也是只想了片刻,宜秋冷笑着答道:“大约有极少数的商人,更多的是在朝的官员罢,最初传这个流言的人,一定不是出于什么善意。” “好了,笨办法就是,设个大赌局,我方出高价赌大宸与土奚律互市必成,这赌金越高在官员们之间传得越广越好,自然会有那些自认已得到真相的贪婪之人前来对赌。” 第84章 凤阁 (原79-83章情节重新梳理整合,如今已经丝丝入扣,德芙般丝滑。作为第一次写长篇的作者,俺这里先向小可爱们道个歉,这是一个大教训,在情节时间线和伏笔较多的情况下,怎样能流畅地将包袱抖出来,俺以后打算依据故事大纲和细纲之外,专门再做出行文梳理的细纲,先自己模拟一遍行文再码字上传。以上,小可爱们慢用~) 以下奉上今日份的更新~ 宜秋和风逐各自低头沉思片刻,宜秋忽地抬头道: “可能也会有那妄图投机之人,手中不缺银两的,这两日听到互市失败的谣传,想要冒险赌一把的……他们未必是传谣者啊。” 费鸣鹤道: “所以老夫才说,赌金要很高,让一般人不敢赌,又让那些确信自己知道了真相的人心痒难耐想要投机一把,如此的话——赌金设为十万两如何?” “呵,十万两!” 宜秋与风逐忍不住咂舌,这么大的诱惑,若是真以为自己提前知道了真相,他们自己都要赌一把去。 费鸣鹤抿了抿嘴,面上带着轻嘲道: “所以说,这是个笨办法。老朽做不到,你们大约也做不到,想来……只能麻烦祖家公子了。” 噗嗤。 宜秋掌不住笑出声来,看来人人都知祖雍是个地道的纨绔,只是笑着笑着,她心底某处也柔软起来。 自卫府离开后,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似乎今夜的街市上时分萧索,寥寥几个行人的步子也都是一路小跑。 道路两旁本是极热闹的琴台楼馆,平日里处处都有店里的伙计拦着路过的车马招徕客人,今日却鲜见有人在外,甚至还有几家店面早早下了锁。 宜秋心里有些疑惑,看向身旁的风逐,他也是略有些不安地四处环顾着。 作为近十年的战场同袍,宜秋能看出风逐周身的戒备,他在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护在身后。 “小姐,风逐兄!” 黄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坐骑不刻便已飞掠到他们身前。 “出事了,半个时辰前,东陵卫传来急报,突伦袭我东山陵,东陵卫不敌落败。” “我们在城门上的暗哨递来消息,我便赶紧来找小姐,方才到了卫府说是小姐刚离开——想来那来使此时已经入宫了!” 宜秋思索片刻,脱口吩咐道: “事不宜迟,我这便入宫去了解详情。黄岐回去卫府,找到费先生,亲口将此事汇报给他。风逐哥哥,方才与费先生所议之事,你现下便去祖家找到祖雍……” 情急之下宜秋自腰间解下一柄常佩戴着的短刀递与风逐,“他或者识不得你,奉上此物他必然会答应帮忙。” 宜秋说毕抡起马鞭,以靴尖踢了踢马腹,一人一骑飞快向前绝尘而去。 远远便看见皇极门外黑压压跪着一大片人,宜秋打马自人群后驰过,大致看了几眼,发现多数是面生的低阶官员,看服色文臣武将都有。 有人哭哭啼啼地不住向城门叩头,请求朝廷出兵,言辞说得声声泣血字字垂泪, “突伦蛮夷,前番勾结贼子残害忠良,今又突袭东山陵,辱及太祖皇帝先祖陵寝,实在不可忍。” 武将大多情绪激愤的,在皇宫门前撩起袖子请战,要皇帝陛下派遣援兵,发誓要随军支援东陵卫,驱逐蛮夷,戮尽敌寇一展国威。 宜秋听到要自朝廷派遣援兵的话,不禁心头一咯噔,总觉得事情有些玄乎。 实际上,此时无论任何人提起要将京都、京畿守备军力调出做外援,皇帝都要拿出十二分的谨慎。 前有厉重威的前车之鉴,而今内局未稳、强敌环伺,更不可能轻易外调援军。 宜秋心头一阵苦涩,其实,作为一国之君,源铮手中可支配的兵力连宜秋都觉得寒酸。 当前京都守备军力只有皇城内的两万禁军,以及郭孝义接手重建的侍卫营两万人,无论是调哪一方外援,届时京都防守空虚可能产生的后果便无法想象。 除此之外皇帝可用的便只有远在西南边陲的林世蕃部,将西南路调往东北边疆的东山陵支援,更是劳民伤财的愚蠢之举。 可是,东海公的东陵卫只是一战落败,并非毫无胜算,此时提调派援军,实在为时过早。 心里存着这样的疑惑,她挥鞭催马,快速自皇极门外的群臣后方驰过,径直前往会极门。 因着这几日宜秋频繁进入凤阁向文九盛传递消息,是以会极门的值守侍卫远远看见她的坐骑迎上前来,吩咐人到凤阁报信。 宜秋熟稔地与几个侍卫头目寒暄一番,得知半个时辰前确有东陵卫的加急羽檄传来。宜秋心里揣测,按时间推算,想必皇帝也已知晓军情,此刻极有可能便在凤阁值房内与文阁老商议此事。 不过片刻时间,前去凤阁值房报信的侍卫便已回转,请宜秋前往凤阁。 将坐骑交与侍卫之后,宜秋加快脚步踅入凤阁径直前往文九盛的值房内。 与门外候着的乔公山匆匆打过照面,刚进入房门便听到清脆的啪嗒一声,像是硬面的文书被掷于地面上的声响。 随之而来的便是源铮带着克制的怒喝: “如今朝中的百官,竟都是这样庸碌无脑的蠢类,脓包!” 宜秋心内颤了颤,打起帘子进入值房,低垂着头下跪,与皇帝和文九盛分别见了礼。 “秋姐姐快起来。” 宜秋听到皇帝的声音仍然有不可遏制的怒意,俯下身去将被摔在地上的一封奏折捡起。 那奏折洋洋洒洒一大章,骈四俪六废话连篇,最终却有几个刺目的词句如同匕首一般剜入心间: “弃都南迁以避祸……夷狄之邦划江而治……千秋大业宜缓图之……” 混账东西!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封皮的署名为“都察院御史李三思”,她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名字。 本要张口安慰皇帝,却发觉无从说起。 清一色的低阶官员说得各有道理,已经足够说明当前朝廷内的官员多是庸碌无胆之辈,身为国君,源铮不可能不感到悲愤和失望。 文九盛无声地指了指身旁书案上摆着的两摞奏折,宜秋硬着头皮快速翻看过去,无非仍是各种派援请战的说辞,上奏之人几乎全部是七品以下的低阶官员,文物间杂,想来多半出自皇极门外那群人之手。 另一摞奏折只有寥寥数本,都是弹劾东海公抗敌不力的,请求皇帝下旨申饬,责令其快速率东陵卫全力御敌,将功补过。 宜秋心中慨叹几声,这才是正常的推进方式啊! 再看封皮的署名,果然是文九盛的门生居多。 宜秋看了看正座上端坐着的皇帝,启唇轻声问询: “不知东海公的羽檄中怎么说?突伦出兵多少,何时何地与我军交火,双方战力几何,我军伤亡多少?” 第85章 恐慌 宜秋本就是武人,此时只想问清楚前线战事,再行做应对决策。 此言一出,却不防皇帝和文九盛同时嗤地一声苦笑起来,皇帝摊开手掌将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她道: “秋姐姐问到关键处了,你方才所问的战报之中只字未提,只道有突伦骑兵袭击东山陵,东陵卫抵抗不力已落败,求兵部急调援兵出战。” 宜秋闻之不由面上微微变色道: “羽檄内容如此潦草,倘若不是全军危难无暇书写,便是……” “谎报军情”四个字她顿住不说了,东海公海家自太祖晚年开始,驻守东山陵近百年,在军中素来颇有清誉,不会做谎报军情这种低级的错事。 但是,对于海家来说,全军覆没好像是更加低级的错事—— 宜秋自己在心里默默计较,五万东陵卫,加上东海公海家世代相传的治军对敌经验,如果一战便到全军危难的地步,那突伦需要出动多少军力? 看宜秋一脸沉吟神色,文九盛轻轻咳了一声,指着皇帝身旁的书案道: “不如就着案上的堪舆图推演一番。” 倒是源铮第一个站起身,熟稔地指着东山陵附近的地势,向文、林二人侃侃而谈: “人所共知,突伦之兵精擅骑射,于平原之地野战,其势难当。也正是因此,突伦战马极不擅走山路——”他将手指按在东山陵以北的广袤山地密林之上: “设若有突伦大部骑兵欲图袭我东陵卫,则他们需要首先越过纵深百里以上的险峻高山和连绵丛林,之后方可抵达东陵卫驻守之地。两位不妨猜测一下,突伦这部人马到达东山陵后,余部几人,战力几何?我东陵卫五万之兵以逸待劳,一战过后竟至全军危难,海鸿蒙这老头子也别做什么东海公,朕赐他在东山陵自刎以谢太祖罢。” 宜秋见他长身而立,丰神朗玉一般,挥洒之间衣袖拂动翩然,竟然微微有些怔忡。 她到此时才惊觉,这从小和承晔一起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姿仪美如斯的翩翩公子。一遛神竟想着不知未来他会娶了哪家的姑娘做皇后,后宫佳丽三千又不知会有多少人痴心沉醉于他的朗朗丰仪。 听到皇帝最后一句话,宜秋终于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接过皇帝的话说道: “我听爹爹说过,东山陵以北山高林密,人烟罕见,便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樵夫猎户,也不敢轻易到密林深处去。一则那里常有猛兽出没伤人,二则他们也不熟悉地形,入林之后很容易迷失方向——我想,如此境况下,乌木南江应该没有时间和能力绘制出一幅详尽的作战地形图,更不至在不明地形的情况下举全国之兵冒险涉入东山陵。” 源铮望着宜秋微微有些出神,不意自己眸中柔色流转如波,微微翘起唇角笑着揶揄道: “若是乌木南江执意要进犯东山陵,想必大半精锐要葬身虎腹。” 文九盛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迅速接过话道: “入宫递送羽檄之人是一名驿卒,据他所言东陵卫的传令兵已伤重而死,他是临危受那传令兵之托前来京都传递军情,至此已是十分可疑;更可恨的是,据侍卫来报,此人入城之后一路大声叫嚣突伦攻破东陵卫,惹得京中上下人心惶惶。” 宜秋这才忆起方才自卫府中出来后街上所见的诡异现象,原来是此人有意制造恐慌。 皇帝道:“已命侍卫将此人送往北司衙审讯,借助此事刻意引起京中恐慌,其心歹毒。而另一拨侍卫依那驿卒所言,去寻找所谓东陵卫的传令兵,竟一无所获。” 宜秋心里想了想,北司衙本是历代皇帝直接管辖的,专司朝臣谋逆、叛国等大罪的衙门,北司衙的诏狱历来只见有人进,从未见人活着出来过。 她知皇帝一向仁厚不喜酷刑,此次将人交给北司衙,一是想必已经怒极,二来,也有震慑群臣之意,毕竟眼下可见的,朝臣们大多都惶惶如同没了主心骨一般,以北司衙的手段来震慑,能更快见到效果。 她脑中一道亮光快速闪过,“如果东陵卫的羽檄是有人刻意制造恐慌,那昨日的流言……” 在京都城中本已被流言搅乱心神的众人,今日又在街上亲眼目睹突伦攻破东陵卫的羽檄传来,实实在在便是坐实了流言中所传之事,满城人心惶惶也是意料中事了。 无论这传令的驿卒是否真的是接替东山陵的传令兵而传送羽檄,该引起的恐慌却是实实在在出现了。 “是了”,文九盛对宜秋目露赞许之色,将头转向皇帝道: “老臣的想法,绝计不可从京都往外调派援兵。现将弹劾东海公的几个折子票拟加御批下发,陛下立时下旨申饬,责令东海公立即歼灭突伦来犯之敌,如若消极应战立即夺爵下狱,八百里加急发往东陵卫。” 宜秋目视文九盛,这三朝帝师七梁冠配云凤纹四色绶带加身,一品紫袍腰缠玉带,极奢丽的衣饰也无法媲美他一派清风磊落之气。心中不由感慨,若满朝皆是如此丰仪之士,做皇帝的又有什么烦忧可言? “至于皇极门外这些糊涂虫”,文九盛叹了口气,“侍卫们能劝离便罢,如若明日再有这般的,便直接让北司衙锁了带走罢。” 源铮心里默了默,知道他眼前的三朝元老自来温润如玉,极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 这些被利用的低阶官员长跪于宫门外,落在京都的民众眼里就成了更深重的焦虑,若遇到有心人恶意煽动,还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届时便会手忙脚乱了。 乔公山悄声走进房内禀报道: “皇上,费先生命人递来了消息。” 源铮接过他呈上的一枚纸封,匆匆拆看过一眼道: “费先生信中所嘱之事与我们方才商议并无二致,此外,他建议郭孝义以等待校阅为由带侍卫营进入宫中,协助防守和警卫。” “如此甚好。” 文九盛和宜秋听罢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将皇帝最亲近的嫡系调进宫中宿卫,如若万一京都内因恐慌发生骚乱之事,也可派出侍卫营有效弹压。 宜秋此时苦笑道: “看来只有臣下这里负责的事情毫无进展了。” 她将自己在京中查探流言所做的安排以及方才与费鸣鹤商议的对赌之法一并向皇帝和文九盛禀报了。 听到祖雍的名字,源铮本欲说些什么,又默默闭了口。 宜秋浑然不觉,只将眼睛投向书案上的那一摞厚厚的奏折: “若流言与今日之事皆是同一群人所为,这批折子的署名里恐怕也有相关的人,容臣下先抄个名单,明日对照着查探试试。” 第86章 来信 费鸣鹤伏在榻上一动不动,只有夹带着浓重痰气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期间有下人轻手轻脚进来递了食盒又收了食盒,给火炉里加了碳之后便再度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腊月里的夜很长,仿佛是闭上眼睛盹了很久了,清醒之后天仍是黑的,只有卫府院子里的几盏灯笼在黑沉沉的夜里,被穿堂里刮来的冷风晃动着。 笃笃笃。 是三声极短促的叩门声,自厢房末间的暗阁里传出,那是厢房里日常用于沐浴和更衣的暗室。 自审问翠漪关于卫夫人中毒之事后,费鸣鹤便专门在更衣的暗阁里辟了狭窄的夹层,单独开了个暗门。 那暗门外面与卫府外墙仅有一臂宽的距离,周边植有丛竹和经年的大树,在外间十分隐蔽,因此仅有林世蕃和承晔等少数几人知道,在事情紧急又需要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可自暗门入内。 听到敲门声,费鸣鹤猛地惊坐起身,也不及披上棉衣便跳下榻往暗室走去,不知是因为体弱还是慌乱,一路上竟然几次趔趄,几欲摔倒在地。 一身黑衣的云追拧身进门,带着塞外风霜的寒气,费鸣鹤不由跟着一颤。 “费先生,晔二爷有信来。” 带着体温的牛皮封递入费鸣鹤手中,他摸索着自黑暗的暗室穿过中堂往对面稍间去,云追扶住他手臂简短禀报道: “觐见摩多可汗之时出了事。” 云追一路上几乎水米未进,三个人十匹马,到了京中连身下骑着的最后那匹马也不堪奔劳之苦倒下了。他将费鸣鹤扶到桌前坐下,自己便往炭盆前凑着取暖。 费鸣鹤摸索着点起蜡烛,颤巍巍解开火漆印,抖开信件的一刹那他便怔住了。 “呵……这老匹夫果然没死。” 尽管承晔在信中仅是描述自己的疑惑和猜测,但费鸣鹤很确定,他的直觉没错,冯斯道不可能轻易就死掉。 利用阿澜洗冤牵扯出土奚律老可汗被拉木伦谋杀之事,压制住反对与大宸交好的拉木伦王,本是此次重启互市的必胜之局。但是,作为当年知情者之一的冯斯道一旦介入,结果必然难以预料了。 “咳咳……” 费鸣鹤只觉胸口抽痛,喉间一股腥咸之味涌上来,捂着口的指缝间便隐隐有鲜血渗出。 “先生,先生!” 云追大惊,四顾之下找不到擦拭的帕子,只得赶忙先帮他抚背顺气。 费鸣鹤浑不在意,从袖中抽出帕子擦拭了嘴角,便将帕子在带着血的指缝间不住揉搓,咧嘴露出的笑容几近狰狞,目中的仇恨如火光一般灼灼逼人,直看得云追也是一阵栗然。 “没事,他还没死,我这口气断不了。” 他又将承晔的信反复看了几遍,伏在桌上咳了良久,又笑出声来: “别急,大宸的使团还没败,晔哥儿做得对,从铁勒王入手,互市的利好是显而易见的,不由得他们不动心。冯斯道这老匹夫,一向只懂用术制人,自己却立心不正,我赌他成不了什么大事。” 也不知是不是被信中关于冯斯道的消息激起了斗志,云追发觉此时的费老与往日缠绵病榻的佝偻之态大有不同。正疑惑间,听得费鸣鹤向他道: “你这两日在路途中必定辛苦,且先在我这里歇下,待天亮之后,烦你将表小姐请来,我有要事相商。” 云追在西次间的榻上和衣躺下不久便眼皮打架,片刻之后就沉沉睡熟了,入睡前心里犹自嘀咕,费老究竟在干嘛?端着烛台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冯斯道还在世的消息用在费老身上当真比神医神药都好用。 宜秋卯时半刻便到了卫府,其时天仍然是黑着的,见到费老精神矍铄地挑着灯笼候在厢房门口等她,自己先吓了一跳。 “秋儿,我已遣风逐带几个人立时出发,秘密将阿澜之女送回土奚律,安置在江禀义那里。” 宜秋点点头应下,她已经从云追口里知道承晔送回的消息,刚安排完风逐带蠕蠕西行,这才来了卫府。 宜秋怕费鸣鹤又着了风,几乎是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到房内来。 “晔哥儿年纪小,我真怕他慌乱出错。”宜秋不无担忧地说。 “无妨,土奚律与大宸重开互市其实是势在必行之事,这一点铁勒王和义成公主都十分明白。那摩多可汗虽然重视拉木伦王更多些,但从他上位以来的种种行为来看,此人十分保守也并无太大野心,得罪大宸去和突伦一起做吃力不讨好的买卖,他不会做。” 费鸣鹤十分笃定,若论起对土奚律国情的把控,他比冯斯道要清楚得多。 当年怀远军中,土奚律的情报网是费鸣鹤带着江禀义一手建起的,这一点,冯斯道怕是打马也追不上。 “先生不怕冯斯道情急之下搅出大乱子无法收场么?” 宜秋仍然忧心忡忡,父亲和表弟远在土奚律遭人暗算已经足够忧心了,若是互市失败,届时朝廷面临突伦和土奚律的双重威胁,只怕是张良孔明再生,也难以补救了。 “哈哈哈哈” 费鸣鹤闻言大笑起来,目中精光一盛,“只怕冯斯道不动,我们找不到破局之策。一旦他还想将事情闹大,别说晔哥儿能看出破绽,铁勒王恐怕也容不得他。” 宜秋依稀记得父亲曾历数过当今邻国的潜在对手,突伦有乌木南江,而土奚律的铁勒王也是天生的弄权好手,只是这些年不知为何刻意淡出了权力核心。 “你瞧,据承晔信中所言,初六日使团见到摩多可汗,互市未谈成。” 费鸣鹤将承晔的信递给宜秋,“老夫没记错的话,京都流言也是初六日才开始传起来的。” 宜秋未及看信中的话,忽地一掌向桌案上拍去,“费老是说……” “不错”,费鸣鹤颔首,“既是同时发生,土奚律那边的消息是传不回来的,传谣者何以如此确定互市必败?必然是与冯斯道同伙,知道冯此次必能破坏互市,是以立时在京中传谣制造混乱。” 宜秋皱眉疑惑道: “这也有些冒险了,万一冯斯道谋划失败,京中传谣者岂不是平白暴露了身份?” “呵,按晔哥儿信中所述,互市确实已经失败了”,虽然话里是十分丧气的事实,但费鸣鹤面上却丝毫不见沮丧之色,“我们出使土奚律时,可从未想过冯斯道会死而复生并从中作梗阻挠互市,这一局在冯斯道看来,可不就是必胜之事吗?” 第87章 破绽 “一旦大宸与土奚律互市失败,突伦必然趁机全力拉拢土奚律结盟,大宸两面受敌,此时皇上手中握有的兵力极少,即便不出外援,若有人勾结邻国起事,京都也十分危险。更别说昨日东陵卫的加急羽檄在街上散播了一圈,人人都在恳请朝廷派兵前往东陵卫……” 宜秋推演着伴随互市失败而可能出现的危机,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对方着急趁此时发难,多半还有另一层原因:此时使团众人在土奚律人手里,如若两国边境交恶,他们极有可能以大宸使团为人质,向皇帝提出些过分的要求。 费鸣鹤见她眼睑下两团青黑之色,两腮也瘦削下去,知她这几日往来奔走想是疲惫已极,心里十分不忍,安慰她道: “秋儿无需担心,眼下互市失败并非定局,晔哥儿信中也说了,一面自铁勒王处寻找突破口,又用计暂时护住阿澜性命,只要说动铁勒王,事情便有转机。 也是因此,老夫令风逐快速将阿澜之女送往土奚律,此举一面施恩与阿澜,一面也可以女儿作为筹码要挟阿澜,作为能扳倒拉木伦的人证,只要他尽力周旋,多少也对使团有些助力。土奚律朝廷中人畏战思安已久,互市对他们是大有好处的,他们不会轻易拒绝。而京中的情形,你也能猜出,东陵卫传来的羽檄多半有问题。” “会不会东海公的东陵卫也是冯斯道一党?”宜秋脱口问道。 若东海公也与冯斯道是同谋……费鸣鹤神色一凛,“若海鸿蒙真的背弃太祖当年的嘱托,对抗朝廷行悖逆之事……我们别无他法,死战而已。” 宜秋闻言倒是平静下来,面上一派勇烈之色,挺直了脊背道: “不错,京中有禁军和孝义叔的侍卫营暂可抵挡一阵,我父麾下西南路十万大军也皆是身经百战的好儿郎,任是步入绝境,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 费鸣鹤轻笑接过她的话,“更何况事情远没有到如此境地。若说当今朝堂之上还有谁愿意忠于新帝,海鸿蒙可算是头一个。他是文阁老的学生,将忠孝礼义看得比命还重,弑君叛国这种事,他决计做不出来。” 宜秋却咬牙切齿道: “他若真敢行如此悖逆之事,我就将他高祖海晟在太庙的牌位拿出来烧了。” 当年太祖皇帝过世,东海公海晟老爷子伤心之下几度吐血晕厥,几日之后便匆匆离世,明宗继位后便赐东海公海晟配享太庙,是大宸近百年来君臣一体的美谈。 费鸣鹤听宜秋如此说,不禁哑然失笑,宜秋遇事果敢狠厉不拘章法,这一点很像其父林世蕃。 作为谋士,他认为这是极难得的品质。与坏人谈仁义底线,是最蠢的事。 一名卫府的小厮在外轻声叩门,费鸣鹤应了一声,那人也不进来,只在门外小声说道: “先生方才交代之事小人已经打听了,那人是住在甜水巷。” 费鸣鹤闻言神色稍霁,转而问宜秋道。 “昨日我们定下的对赌之法,眼下还无人上钩罢?” “是”,宜秋沮丧地应道,“据昨夜来报,十万对赌之事在京中朝臣们经常出没的勾栏瓦肆之所全都传遍了,也有不少人问询可否降低赌金,但至今无人对赌。” 费鸣鹤道: “也罢了,再等等便是,我这里昨夜倒是有了些结论,秋儿你来看。” 费鸣鹤带宜秋行至隔间的书案旁,指着一张名单道: “这是秋儿你昨夜抄出的名单,里面全是请奏派援东陵卫、或是请战的。老夫昨夜无事,便翻查了这些人的档案,有一件事十分有趣——” 宜秋顺着费鸣鹤手指的方向,看到偌大一张宣纸上,潦草地写着几列人名。 “你所抄名单上共有四十二人,其中今年新帝继位后兵部提拔出来的低阶武职十六人;文职之中,同年应试中举之人有十九人,其余也有同署共事的、姨表兄弟及姻亲关系的,不一而足。” 宜秋发自肺腑地惊叹道: “先生是神人啊!” 如此毫无关联的一长串名单,生生被他找出这么大的破绽。 费鸣鹤苦笑着摇摇头并未接话,而是接着说道: “你派往胡达府上监视的人,在初四日报来的消息上显示,他曾去过盐水胡同,逗留一个半时辰后才离开。” 费鸣鹤提笔舔墨,在书案旁挂着的一幅舆图上圈出了盐水胡同的位置,宜秋顺着他的指引仔细看去,盐水胡同在尽头处向东折回,与甜水巷相连,费鸣鹤又在甜水巷标出一个墨点。 “方才名单中,十九个文职官员的其中一人,名叫李三思的,家住在此处。” 宜秋恍然记得昨夜皇帝在凤阁发怒,曾将署名为李三思的奏折扔在地上,是以她对这个名字印象十分深刻。 “呵……” 费鸣鹤冷笑一声道: “这位李三思虽然官阶低微,却不是无名小辈,你道他母亲是谁?他母亲姓胡,是胡达胡侍郎的嫡亲姑母,也是延陵王之女、安仁郡主的奶母。” 此时宜秋才倒抽一口凉气,“先生……” 费鸣鹤摆摆手,自书案上又抽出一张手绘的地图,上面粗糙地标注着甜水巷及其周边临近的椒兰巷等街道,还零散地标注了几家茶楼酒坊的名字。 宜秋记得椒兰巷附近正是京都最为繁华的商肆街区,她看着图中标注的密密麻麻的墨点,不明所以地望向费鸣鹤。 “这几日以来,你派在京中各处查探流言的人每日都有线报,汇报何日何地有人提起过这类流言。老夫只是猜测此事或与李三思有关,因此有意做回看了一遍每日的线报,确实能看出来,甜水巷周遭的酒肆茶楼里,是最早传出流言的。” 宜秋拊掌笑道: “先生,这不是破了流言源头这桩公案了?” 她惊喜之下便要预备带人上门将他们锁拿,这才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费鸣鹤叹了口气道: “这些全是猜测,没有实证——即便是此时胡达本人拿了十万两银子前去对赌,我们也没有证据将其捉拿提审。” “非常之时,也顾不上这许多,想要拿这几个人,也有无赖的办法。” 宜秋抿了抿唇说道。 第88章 胡达(1) 甫一出卫府,还未及上马,便见黄岐匆匆忙忙赶过来。 远远看见宜秋便高喊着“小姐,小姐”。 及至走近了,才不安地俯下身低声回禀道: “一个时辰前胡达出门了,但是咱们的人在椒兰巷附近把人跟丢了。” 说完后他呆呆看着自家小姐,原以为宜秋会发火,此时却见她略微挑了挑眉: “让人在椒兰巷继续找胡达,告诉剩下的人,把胡达府上给围住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人进出。” 黄岐应声是,正待转身策马离去,宜秋又出声道: “你办完事立即带人到甜水巷找我。” 甜水巷口的几户人家门口站着几个闲聊的小厮,宜秋用了几块碎银子,从他们口中打听到李三思的住处。 她也不打算敲门寻人,自行打马绕着外墙转了半圈,见一侧围墙较矮,便直接飞身跃上墙头进了院子。 这是一座极简素的小院,正中三间上房和东西两侧厢房围成一个小院落。 院中一个正在汲水的老仆猛地看到有人自墙头上跳下,登时惊得把木桶扔回井里转身便要逃。 宜秋几个箭步跨到了他身前,将马鞭抵住他前胸喝问: “李三思在哪里?” “咱……咱家小爷没在屋里。” 老仆见这衣着华贵的女娃满脸的杀气,以为是来寻仇的,紧张得全身不住颤抖,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 “快说实话,李三思犯了大罪,要是他逃了,我就拿你顶罪!” 宜秋生怕李三思听到动静逃了,便信口吓唬那老仆。 老仆听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小人不敢说谎,爷他昨夜出了门就没回来。” 宜秋心里兀自疑惑,巷子里已经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她知是黄岐带人来了,便拖着老仆开了小院的大门。 祖雍和黄岐一脸焦虑地逡巡在巷口,听到宜秋招呼便赶忙上前。 祖雍大叫道: “我的姑奶奶,可找到你了,鱼儿咬钩了!有人出了十万两和我们对赌!” 宜秋闻言也是大喜,命黄岐等人搜检李三思的下落,自己急忙同祖雍往椒兰巷的大业赌坊去了。 “现在这些人也真够小心的,那前来对赌的人戴了顶帷帽,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让手下人好歹先稳住他关在房内,便赶紧来找你。” “哼,也没什么了不起,不是胡达的人便是李三思本人,马上就能知道他们真面目。” 宜秋冷笑道,这件事该结束了。 大业赌坊处于椒兰巷的核心地望,此时又接近黄昏时分,正是各处茶肆勾栏上客的时候,路上行人车马摩肩接踵的,惹得宜秋频频焦虑张望。 未到大业赌坊门口,便见到一群人围拢在路上指指点点,宜秋心内升起隐隐的不安。 祖雍的常随看到自家少爷和林府小姐来了,便赶忙上前禀告: “少爷,林小姐,那和我们对赌的人坠楼死了!” 祖雍和宜秋闻言皆是大惊,跳下马分开围观的人众往里走去。 尸身俯在路面上,面部已凹陷,血肉模糊。 祖雍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景,立时背转身子呕吐起来。 宜秋虽然年纪轻轻,但毕竟历阅沙场已久,因而十分冷静。 祖雍的常随在一旁解释道: “咱们也不敢随意翻动尸身,只等着少爷和林小姐过来查看。” 宜秋点点头,一眼瞥见那尸体身下露出一角纸封,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抽出那纸封。 她匆匆打开信封,细看之下,才知道这竟是胡达的绝笔信。 他在信中历数自己的四大罪状,指使管家胡自高绑架胡姬要挟傅制,试图破坏使团互市和谈;在京都传播互市失败、土奚律和突伦联兵攻打大宸的流言制造恐慌;谎称东山陵遇袭兵败,伪造东陵卫羽檄传入京中,四处散播兵败的假消息,以期引发京中混乱;又勾结余党请求皇帝支援东陵卫,妄图趁京中兵力空虚行变乱之事。 宜秋览毕冷哼一声,胡达官职只是兵部右侍郎,三品文官的职衔,手里无兵,如何趁京中兵力空虚行变乱之事? 况且,凭他一个人怎能谋这么大的局,这一系列步骤计划,定有不少同党参与其中,其中内情也是牵涉面甚广。 看来胡达背后的人已将他当做一枚弃子了。 宜秋凝眸细看地上的死者,从身形来看,确实与胡达很相似。 她又将脸转向身后的一名亲卫,他是方才将胡达跟丢了的人之一: “此人是胡达吗?” 那护卫点点头,又摇摇头: “属下跟丢之时,胡达确实穿的这件衣服。但是……眼前这具尸体已然是面目全非,属下也不敢确信。” 宜秋颔首,又转向祖雍的常随问道: “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忽然人就死了?” “少爷将人安置在二楼雅房之内,咱们的人就守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听到窗户被打开的声音,小的们生怕出什么事,便开门闯进去,结果发现人已经不见了。小的们见窗户开着,想着那人是跳窗跑了,赶忙下楼追到街上,那时他就从上面掉下来,人立时就没气了。” 平白从头顶上坠落一个人,又是这样血肉淋漓地在自己眼前死掉了,那常随说着仍是心有余悸。 宜秋顺着他的话,疑惑地仰头向楼上张望片刻,问祖雍的常随道: “可搜过楼上?有无可疑之人?” 那常随支吾一阵,只好照实回道: “小的们只道他跳窗逃了,着急下楼追他,是以……不曾到楼上搜查。” 宜秋恍然,对方只是祖雍的常随,平日里不过跟着他做些打鸡骂狗横行京都的勾当,哪里擅长做这样的事。 “你派人去找顺天府尹报案罢”,宜秋对那常随道,即便是坠楼自杀,也需要顺天府尹前来收拾。 此时宜秋却忽地目露诧异之色,蹲下身仔细看向尸体面部。 尸体整张脸皮肉绽裂辨不清容貌,面部自额角到颌下有很深的凹陷纹路,那伤口与地面并不贴合,看起来不像是单单因坠落所致,倒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 宜秋自知不擅此道,又对那亲随交代道: “恐怕还得请刑部尚书沈迟大人来一趟,他是办案老手,现场有什么异常之处,他或许能看出来。” 那常随肃然领命,策马飞驰而去。 宜秋将视线从血肉模糊的尸身上移开,再度摊开手掌里那封胡达的绝笔信。 从冯斯道破坏土奚律互市,到京都流言四起乃至东陵卫战败消息传开,官员跪求皇帝派援,这一系列的事情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他们往后还会做什么? 好容易查到胡达这个人证,眼下这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第89章 胡达(2) 两个时辰前。 胡达着了一身宝蓝织金道袍轻装简从出了门。 对身后尾随的几个探子浑不在意,穿街过巷到了椒兰巷,他便自马车上下来,独自步行进入街肆上。 此刻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到了玉带旧游往日里常下水的地方,他瞅准了时机跳入船娘停靠在岸边的船上,躲入船舱之中换了衣服,戴上青铜虎头面具,施施然临风站在甲板上,进入玉带旧游三层的丙字号房。 里面紫铜麒麟面具的青袍男子悠闲横躺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听到他进来便指了指窗口道: “你瞧瞧,快了!” 这个房间在临河的南面以及邻着其他店铺的东面两面开窗,南面的窗口紧闭着,东面的窗户被一株高大的香樟树遮住大半。 胡达凑到窗口向下看,刚好可以看到东面隔了两间铺面的大业赌坊。 未几,一名身形与他十分相似,穿了同样的宝蓝织金道袍戴着帷帽的男子进了赌坊。 胡达重重叹了口气,语声凄然: “三思他毕竟是我姑表兄弟,要我眼睁睁地这么看着他去……” 紫铜麒麟面具的男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望着手里玉盏之中琥珀色的酒液,浅浅嘬了一口,惬意地叹了口气。大业赌坊那边的进展很顺利,约莫一刻钟左右,临街一面的窗户被打开,紧接着一阵骚乱之声,待几个常随模样的人跑到街上,穿着宝蓝织金道袍的三思便被满脸是血地推出窗口坠落到地面。 前街还在骚乱之际,赌坊一楼临水的后窗下一道灰色人影无声无息地跃入候在后窗下的船上,那船登时荡开数尺,快速向河心驶去。 船舱里坐着一名黑衣男子,见到灰衣人上了船,他便自身后取出一个青皮包袱道: “这是主上给你备下的盘缠,此处不宜久留,趁现在还未被人发觉,你快乘船离开京都。” 灰衣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包袱,自在船舱里坐了。 此时船略微靠向岸边,黑衣男子向灰衣人拱手告别,只在上岸之前向撑船的艄公丢了个凌厉的眼神,见那艄公点头会意,方才一步跨上岸淹没在人群中。 船舷荡开的水波漾动了几圈涟漪,便终归于平静,仿似一切都未发生过。 胡达目睹这一切,浑身汗毛直树起来,背心被汗湿一片,两脚也不住打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紫铜麒麟面具的青袍男子轻笑一声,将面前香几上斟满酒液的另一只玉盏递给胡达道: “恭喜你,胡侍郎,至此完全脱离险境。” 胡达本能地抗拒这递到眼前的酒盏,却不敢拒绝,便颤着手接下了。 青袍男子优游起身,似乎心情十分愉悦,进入隔间片刻便踅回来,手里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紫铜麒麟面具。 “旧主仁义,赐你一个新身份。” 青袍男子将那紫铜麒麟面具递给胡达,见他兀自全身颤抖不敢去接,便粗暴地摘去胡达头上的青铜虎头面具,将那紫铜麒麟面具覆在他脸上。 青袍男子指尖轻扣自己面上的同款麒麟面具笑道:“往后我用旧主的龙首面具,你来顶替我的身份。至于这个虎头面具么”,青袍男子拿起虎头面具端详着,“便给今晚来见我们的人罢。” 胡达抖抖索索地换了姿势,又紧了紧脸上的麒麟面具,跪在地上叩头道: “谢旧主相救之恩,属下一定不负旧主所托。” 青袍男子似是很满意他的反应,俯下身拍拍他脸上的面具笑道: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往后就不要出去,乖乖呆在这里,荣华富贵美酒佳人一应供应着,该享受的不会少给你半分。” 远方的街道上隐隐约约有欢呼之声,夹杂着高亢喜悦的男声飘进来: “东山陵大捷!” 随着声音远去,市井坊巷之间竟渐渐有百姓燃起了爆竹,此起彼伏的噼啪声里,胡达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再也没了半分力气。 那青袍男子又看了他一眼,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怒意: “打点好精神,今晚别露出马脚。” 说毕他便向房门走去,胡达忽地膝行几步上前,一把抱住青袍男子的腿哀哀哭求道: “我那姑妈,主子能否留着她性命?她确实什么都不知,即便被人提审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 青袍男子指着东面窗外大业赌坊的方向道: “你瞧瞧,顺天府尹和刑部的沈迟都来了,他们可都是邢讼好手,惯会观音辨色的。若他们拿这尸体让你姑妈辨认,她会否露了马脚?那时我们李代桃僵的全盘绸缪岂非白费?” 又默了默,青袍男子才略微犹豫着说道: “早在今日计划开始时,胡嬷……你姑妈已被旧主下令处理了——节哀罢,别误了今夜的事。” 东海公的爵位自太祖晚年起,至今已传到第五代东海公海鸿蒙的手里。 海鸿蒙已过天命之年,膝下育有二子,其中长子海谅为侍妾所生,次子海谦为嫡妻正出,承了东海公世子爵位。 因世子海谦今年刚满十四岁,且天生喜爱舞文弄墨,于兵法行军丝毫兴趣也无。海鸿蒙无法,只得请了文坛名家教习世子,盼着他若能通过科举之途入仕,依然也可光耀门楣。 长子海谅虽然出身不好,但却继承了海家的军人血统,加之自小受海鸿蒙耳濡目染,深谙用兵之道。 由是,东海公下辖的东陵卫日常军务皆交由海谅负责。此次东陵卫力克突伦突袭,斩敌首两千余的捷报便是海谅亲自递送到了京都。 皇极殿上。 源铮端详着跪在玉阶丹墀之下的海谅,见他年方三十许,生的面方阔耳,身材健硕挺拔,裸露出来的皮肤黝黑结实,一眼便可看出是常年在外带兵所致,对他身上流露出的干净利落的行伍之气十分喜爱。 因此,源铮即便心里对这突如其来的捷报万分疑惑,也是端平了心气,缓缓地问海谅道: “昨日刚接到力战不敌向京都求援的加急战报,怎的今日就有了大捷奏报?” 海谅懵懂地抬起头,复又满脸惶惑地叩头道: “皇上恕罪,臣下愚钝,不知昨日有何战报到京?” 源铮笑了笑,示意随侍的张平将手边的羽檄拿给海谅。 海谅接过后反复查看,甚至核对了用印和火漆封口,面上惶惑之色更甚,只得又向源铮叩头道: “此信确实出自东陵卫,用印和火漆封口的法子都无错处,可是……可是臣下确实并未发出过这样的战报,几日前东山陵确实遭遇小股突伦骑兵袭扰,东陵卫很快便结束战斗,斩敌首两千有余。” 第90章 尸说(1) 源铮听到海谅的解释,反而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的潜意识里,也不希望东陵卫的战败羽檄是真的。 京都刚传起突伦要进犯大宸的谣言,东陵卫次日便有被突伦暗算的战报传来,这前后发生的两件事时间点卡得刚刚好,让人不得不去怀疑东陵卫的用心,是否是为了“坐实”流言中所谓的进犯大宸之事而来的。 “朕昨夜发出的八百里加急谕旨你也不知?” 海谅面露赧色,几乎手足无措: “回禀……秉皇上,臣下途径武川地界,遇到多股匪寇,因怕耽搁行程,是以绕路多行了近一日,不知是不是因此错过了。” 源铮笑着点点头: “难怪,朕看你捷报上的时间,三日前便打了胜仗,路上竟然花掉整整三日时间,原来是遇到匪祸耽搁了……武川,朕前些日子不断收到奏报,言武川地界上匪患猖獗,州府上的人一直未能将其压制下去。” 源铮自御座上站起来,负手下了玉阶,站在海谅身前,凝视他良久,之后向他伸出手道: “海卿家起身罢。” 源铮帮他掸了掸肩上的风尘,直视着海谅的眸子道: “边塞苦地,东海公和东陵卫一直替朕守着东北疆域,这份功劳朕记下了。拟个详细的折子上来,此次东陵卫有战功的朕统统都要重赏,给大宸的武将们树个榜样,让大家知道,只要忠君为国的,朕必不负他。” 海谅闻言大受鼓舞,又再度跪下叩拜: “臣下代家父及东陵卫众将士谢皇上厚恩,誓死效忠皇上。” 源铮含笑拍拍他的肩膀,沉吟道: “方才说起武川的匪患,朕这里有个主意,这便晋海谅为正三品上轻车都尉,领东陵卫五千兵士开赴武川剿灭匪祸。” 海谅俯首谢恩,见外间有小火者跑进来向张平汇报了什么,张平瞠目一瞬,又絮絮说与皇帝。 因殿内十分寂静,便有些只字片语传入耳中,仿似是胡达已死。 海谅识趣,知皇帝还有其他政事要忙,忙告了退。 跨过殿门之时,海谅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往上勾了勾,笑得十分邪气,全不似方才在皇帝面前那般忠厚的样子。 京都椒兰巷内的大业赌坊,此时已被顺天府尹的人暂时隔离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已被驱散,未免惊吓到过路行人,尸体上覆了一层白布。 夜色完全下来时,各家店肆次第点亮灯火,街上的光线仍然十分亮堂。 此时刑部尚书沈迟的青呢小轿才姗姗来迟,行至赌坊门口还未及落轿,宜秋等人便等不及一般,掀开轿帘连拉带扶地将一名老者从轿中请了出来。 沈迟今年六十有九,身姿矮小瘦弱,自出现在人前,手里便拿着一方帕子捂住嘴不停地咳嗽。 此人的经历颇为传奇,是大宸开国迄今唯一一个未经过科举却一路扶摇直上直做到正二品刑部尚书的人。 沈迟在四十岁时仍是区区一名县衙小吏,却不料时来运转连续侦破了几次大案,被先帝赏识,一路破格升迁直至做到正二品的六部堂官。 见到办案圣手沈迟来了,已经先一步到现场的顺天府尹陆祥十分知趣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知道自己的手段远远不及这名做了一辈子的刑名老手,便打定心思做一个称职的副手,只唯唯诺诺地跟在沈迟身后行事——何况,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看似简单,实则侦破起来颇有些费事,他也不愿掺和过多。 祖雍的常随又将死者坠落的经过详细地向沈迟汇报了一遍。 “咳咳……先去现场看看尸体罢。” 沈迟剧烈地咳嗽着。 陆祥等人与沈迟熟识,知道他常年患有肺疾无法治愈,常是一边咳嗽一边验尸,却能精准地找到他人未能发觉的细微之处。 虽然此时夜市灯如昼,但见到沈迟要查看现场和尸体,陆祥忙命属下官兵举了火把照亮。 沈迟以帕子捂住口鼻抑制咳嗽,蹲下身仔细检查死者身体。 “身体内多处骨骼断裂,应是坠落所致。摔落导致几处表皮迸裂,但出血量不多。面部先落地,因此重伤在面部,头部出血量大。咦……” 随着沈迟的话,众人都将目光注视在他的手上。尸体本是面部朝下跌落在地的,但双耳、颅顶、脑后都糊满了粘稠的血液。拨开后颈的衣领,赫然发现一道不足半寸宽的淤紫伤痕。 “死者生前有无异常表现,咳……譬如表现出头晕、后颈痛之类的?” 祖家的常随仰头认真想了想,笃定地回答道: “不曾有这些表现,这人自付了赌金进了雅房之内,一直都很正常。” “若是单单因坠楼致死,面部着地的情况下,双耳、颅顶、脑后处大量的血迹就说不通了,颈后这么严重的淤伤也很反常。” 沈迟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咳嗽,轻声向众人解释道。 他仰头看了看只有两层楼高的大业赌坊,又问常随道: “死者坠楼之后,咳……是个什么情形,身体是否抽搐抖动?” 那常随立即答道: “咱们是亲眼看着的,掉下来后人就一动不动,小人几个大着胆子从后背上听了听,连心跳声都没了。” 沈迟点点头沉吟道: “从经验来说,从这个高度坠落……咳咳咳……立时致死的可能性很小,即便是颅内重伤致死,身体也会出现痉挛抖动之后才会死亡。” 沈迟随即命人将死者身体翻转,由俯卧变为仰躺,皮肉迸裂的面部被翻转过来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将脸别向一旁不再看。见过惨烈战场的宜秋也不由将眼睛闭了一瞬,才强自按捺着不适重又睁开双眼。 沈迟平静地端详着尸体面部,单看他的神情,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在观赏一幅名家字画。 “面部多处槽型凹痕,并非是坠落地面后的摔伤……咳咳,这是什么?” 沈迟自身旁助手那里拿出一只竹镊,先后自凹痕处夹出了多片粘连在血肉上的碎片。 祖雍大着胆子看了看,疑惑道: “这东西像是碎纸……” “咳咳……死者在坠楼之前曾受过方形钝物重击面部,不知他坠楼之前还有谁进过那个房间?” 祖雍的常随见沈迟又问他,立时眨眨眼道: “没什么人进去过,中途只有店里的酒保将暖过的酒送进去了……” “将那酒保找出来问问。” 沈迟打断他道,常随愣了愣,立时掉头进了大业赌坊。 第91章 尸说(2) “沈大人,您是说死者坠楼之前有人打过他?” 陆祥心里也有同样的揣测,因此多问了一嘴。 “是,在面部用钝物重击,咳咳……且极有可能这才是致死伤。” 这就能解释为何面部有与地面不贴合的槽型凹痕伤,以及死者坠楼之后没有任何肢体抽搐便死亡的怪异之处了。 “但是常随们一直守在门外,除了中间那次开窗的声音,并未听到什么想动哪。” 祖雍提出了疑惑,他特地交代过手下人,听到任何异动一定要立即冲进去。 “那便是在常随不在时动的手,譬如咳咳咳……开窗声响之后,常随们下楼追到街上这段时间里。” 至此众人便更加疑惑,一时间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时候死者不是没在房间里吗?” “啧啧,这么重的伤,声响应该很大,有很多人都能听到罢?” “在哪里被打致死的?也未见到打斗痕迹。” 沈迟不动声色地思索着,全然不将周围人的质疑放在心上。 祖雍的常随几步跑到人群中间,喘着粗气禀报道: “小的们在店里搜了个遍,没见到那酒保,只打听出来那人叫牛方。” “先找店里熟识牛方的人问询,绘出画像,立即全城通缉。” 沈迟立时吩咐道。 “沈大人,自从死者坠楼之后,这里就被封闭起来了,至今未有人出入。” 宜秋提醒他,其实自从在这里开设对赌之后,祖雍怕人多坏事,几近是包了场子,这几日大业赌坊内顾客极少。 沈迟思索片刻,又补充道: “咳咳……那便自大业赌坊为起点,沿定隆河两岸上下游先行搜索,或者还能将人缉捕归案。” 众人这才了然,如若正门无法逃脱,则极有可能有同党在河上接应。 毕竟一层所有的窗都邻着河开的,趁乱从窗中跳出,如若窗下有船接应十分容易逃离。 几日前祖雍还用过类似的法子救出了胡姬蠕蠕。 “自尸身上能得到的信息咳咳……就这么多了”,沈迟仰起头望向楼上,“开窗声响过后,发现死者不在房内……咳咳……咱们自坠落位置推断的话,死者只可能在那个房间,或是楼顶之上。” 说毕自己先撩袍起身进了赌坊内,诸人跟着走上楼去,发觉坠落的位置所对应的房间仍是原来死者所在的雅间。 “他有没有可能上了楼顶呢?” 宜秋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疑惑着说道。 这次却是赌坊的掌柜出了声,自家店里出了人命官司,一下子又有这么多个高官显贵入了店,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伺候,生怕稍有差池害得他生意都保不住。 “回禀林大小姐知道,咱们这样的河楼并无上楼顶的通道。当然了,若是死者从这个窗口爬出攀援而上的话,手脚轻快的年轻人凭借绳子梯子的助力或者能勉强爬上去,只是这临窗一面就是椒兰巷大街,方才人来人往的,若有人使出这么大动静去爬楼,早有人看见了。” 他口气里十分卑微风趣,但道理却是实实在在的,若是依照方才的推论,死者是在楼上被人重击面部致死后才丢下楼的,岂不是死者和凶手两人都要爬上楼顶去才能做成此案? 宜秋粉面微红,向那掌柜笑着摆摆手: “只因咱们的人确实看到死者不在房内,因此上我才有了这个猜想,也是瞎猜的。” 沈迟也笑了笑说道: “咳咳……老夫也是十分费解,跟林小姐也有同样的疑虑。而今想要确认楼顶是否是杀人现场,咳……还有个简单的法子,教人爬上楼顶看看就知道了,这几日京都有雪初霁,想必屋顶上还有积雪未化,有无人行痕迹一看便知。” 那掌柜忙应了声诺,自吩咐店里的人预备下长梯,陆祥便指派了两名官兵去屋顶一探究竟。 沈迟并未站在原地等待,而是步入雅房内缓缓踱着步四处看着,一派闲庭信步的模样。 雅房内正中是八人座的大餐桌,酒食肴馔还在。四壁上陈设铺陈考究,但因是供赌坊的来客用餐吃酒的场所,家具摆设极少,除了用餐的桌椅之外,仅有几张小几和藤椅供客人休憩,入口两侧一边摆放着花架供着一抱白梅,一边是半人高的四角柜,大约寻常里用来储些桌布椅搭手巾之类的物事。 沈迟在四角柜前思索半刻,便俯身打开柜门,之间里面胡乱塞着几堆布料,像是慌乱之下放进去的。 这时顺天府尹的两名官兵自外间进来禀告道; “各位大人,属下方才已经看过屋顶,有薄雪为融,并未见到有人活动过的痕迹。” 赌坊的掌柜也佝着腰向众人笑着作揖,见到沈迟身边的四角柜不由皱了眉: “这是哪个偷懒的杀才,咱们店里有规矩,这柜子里的东西都是浆洗过的新的,断不能这么胡乱放进去,到用时都皱了可怎么好。” 他一壁说着便要自己上手去整理,生怕这乱糟糟的柜子在众权贵面前砸了自家店招牌。 沈迟身形一动拦在柜前,温声说道: “既然掌柜的店里有规矩,那店里的伙计多半是遵循的,咳咳……这个柜子里的东西,恐怕是有人慌乱之中随意塞进去的。” 祖雍拿起放在柜上的帷帽讶异道: “这个帽子他不是一直不摘下吗,怎的放在这里了?” 沈迟小心翼翼地将柜中的几卷蓬乱的桌布椅搭拿出来一一验看,并未瞧出什么端倪。 又掌了烛台探头往柜中细看,果见一侧的内壁下方有黄灰色的尘土印迹,像是半个鞋印。 沈迟舒了口气: “咳……看来之前有人藏身在这柜中了。” 他又站起身走到餐桌前,掀开酒壶的盖子晃了晃,又将鼻子凑向一旁的酒杯喃喃道: “唔,酒还没来得及喝。” 沈迟以手帕掩住口鼻喘了半晌才抑制住咳嗽,向众人说道: “诸位,此处应是杀人现场。死者双耳、颅顶、脑后的大量血迹,面部凹痕中提取的碎纸片,足以证明重击之时是油纸包裹了头部,是以现场没有血迹飞溅。 至于赌坊内的众人都未听到行凶之时的重击之声,多半是因为地面铺有厚毯,且店内人少,案发之时都将关注点放在祖家亲随身上、无人注意这房中动静的缘故。” 沈迟咳了几声,迈步走向窗口仔细查看。 “在此处将死者杀害之后,自窗口抛出。喏——此处还残留有血迹,毕竟凶手没有太多的时间整理现场、擦除血迹。” 陆祥等人慌忙走向窗口处,仔细查看之下,发现窗扇下方的木框上真的有不显眼的暗红色血迹。 第92章 尸说(3) “那窗户是谁开的呢?咱们确实听见窗扇重重撞在墙上的声音才进来的。” 祖雍的常随轻声问道。 “老夫猜的不错的话,咳咳咳……凶手一直躲在隔壁雅房,窗户的声响多半是凶手在隔壁房间以丝线之类的物事穿过窗棂花用力向侧方拉窗所致。” 沈迟指指左侧的一扇窗,步步锦的木刻棂花上,有一处极细微的白色擦痕,许是细线摩擦所致。 “诸位,关于凶手是如何行凶的,老夫有个大致的推断了,咳咳咳……” “牛方在送酒时将死者打晕,放在四角柜中,此时牛方如常出了房门,应是趁人不备藏身在隔壁房间之中,又以某种手法将窗扇打开发出声响,吸引祖家常随入内查看,待人误以为死者跳窗外逃追下楼之后,牛方再度潜回房内将死者拖出,以餐厅中常备有的油纸包住死者头部,以钝物重击死者面部致死,重又剥开油纸,将死者面部朝下自窗口丢下。” “目前凶器和油纸未找到,老夫怀疑已被凶手带走或者投入河中销毁”。 众人闻言皆是了然,口中唏嘘不已。 宜秋忽地叹了一声: “唉,杀个人忒地麻烦。” 常在沙场之上,冲入敌阵之中,杀人几乎成了本能,却不想为了一条人命竟然如此费事。 沈迟急促地咳嗽几声,这才抚着胸口笑道: “林大小姐说得不错,老夫也深以为然,此案杀人手法易破,但有四处关窍十分令人费解——” “其一,极少见到杀人只打面部,最终致命的。” “其二,杀人便杀人,何必又大费周章做成坠楼?” “其三,如此大费周章地杀人,哪里不可以,为何选了此地?” “其四,死者是不是胡达?若是胡达,既写好了遗书,自杀是自然而然的事,何须等到今时今日在此地被杀?若不是胡达,死者又是谁?” 陆祥在心里默了默,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 前两个问题便是他今日甫一到场便觉察到的,后两个问题他还未及想到,只是隐隐觉得这是一趟浑水,涉入过多必然有引火上身之虞。 京都地界权贵林立,没有滑不溜手八面玲珑的身段,他怎能做得好京都的父母官?哪个都不敢轻易得罪,说话做事行三分留七分是他保住官位的根本。 既然沈迟已经主责,且打算追查到底,他陆祥自不必强出头去担这个干系。 祖雍颔首,皱着眉向沈迟道: “其实,在沈大人、陆大人两位到达现场之前,晚辈曾派家人将胡达的夫人和妾室请了来,她们也确定衣服、发冠、首饰皆是胡达今日所穿戴的,但死者面部损毁实在严重,辨认不清。她们也偏偏不知胡达身上还有否胎记等标识,因此,胡达的家人也未能完全确认死者便是胡达。” “从戴帷帽,凶手特意重击面部这样的行为来猜测,死者和凶手可能都在百般遮掩死者的真实身份。但是,这毕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实据。” 宜秋叹一口气,不无疲惫地说道。 沈迟见到陆祥悄然隐入人群之后,知他想要明哲保身不愿参与谈话,也不当众戳破,只对着宜秋和祖雍神秘一笑: “要确认身份,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麻烦了些,待老夫回去拟个章程再议罢。” 夜空里又絮絮飘起雪花,此时已经十分凉了。 祖雍贴心地令常随叫了马车,先送宜秋回府,二人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都是筋骨酸软、疲惫至极。 “你看那陆祥,老狐狸一个,能打马虎眼就绝不多说一个字,生怕趟进这浑水。再看看沈老尚书,查案清明,手段刚直,二人的差距是真的太大了。” 宜秋将头靠在车壁上包着的软锦垫子上,苦笑着向祖雍抱怨道。 祖雍嗤地一声笑出来看向宜秋: “看这些老狐狸们,我倒是比你看得清楚些。新帝登基,如今正是万象更新的局面,聪明人此时表明立场誓死效忠新君才会得重用,那些自作聪明的骑墙派,到最后恐怕倒霉的还是自己。” 夸起新帝,祖雍心里泛起酸意,但他很清楚,新帝确是年少英明,将来会有番作为的人。 不止他这么看,他那三朝户部堂官的老父也这么看——也正是因此,才不愿自己和林家女多做纠缠,免得节外生枝得罪了新帝。 “唉”,祖雍老气横秋地叹出声。 宜秋听见了,眸光一转笑嗔道: “说这些老狐狸们呢,你叹什么气?” 祖雍胡乱掩饰道: “沈迟家世清白全无根基,连个举人都没中过,四十岁上还是县衙里的一介小吏,是侦破过几次大案手段了得,可你想想,大宸开国百年来,地方上有些手段的能臣循吏多如牛毛,这其中进士及第之人比比皆是,何以独独他沈迟能青云直上?” “他比陆祥这些庸碌之辈睿智得多也聪明得多,此时办案替皇上解忧,才会更被赏识重视,为了这个得罪个把权贵怎么了,趟个浑水怎么了,愈是这样才愈发显得出沈迟的难得和高明来,自然也会愈发圣眷隆宠。” “嘻嘻”,宜秋揶揄他道:“这里头的弯弯绕你倒是很有洞见,无师自通。” 言下之意有其父必有其子,身为三朝户部老尚书,祖法成擅长的并非只有敛财,还有政治投机。京都中谈论最多的便是他给自己三个女儿找的三名乘龙快婿,权贵、武将、清流三派势力全都占了,可见背地里费了多少思量。 祖雍当然听出了宜秋的话外之音,面上却对着宜秋暖暖地笑了笑,只当宜秋这是夸赞,却在心里偷偷腹诽,你那父亲只怕比我爹还要厉害,他懂的弯弯绕更多。 想起自己老父,祖雍也是一阵黯然。 祖法成虽未明确表现出重回朝堂的意图,但确实是在待价而沽,只等时机一到,他以力挽狂澜的姿态出现,帮助新帝拯救财政,在晚年之时重回权力核心。 只是要在此时启用他的老父亲重掌财政大权,一定是面临了极大的危机无法排解才不得不求他出山。他的老父与沈迟不同,老父最大的缺点是大家小家两不误,充盈国库的同时也中饱私囊,若非生就的翻云覆雨之手,祖家恐怕早就被抄家几百回了。 第93章 夜晤(1) 入夜后,已换了月白圆领对襟大氅、戴着紫铜麒麟面具的胡达勉强用了些膳食,蔫答答地靠着窗出神。 青袍男子缓步自楼下上来,已戴了副紫铜龙首面具,见胡达无精打采的神情也不去理会,只淡淡道: “待会儿你下去接人,将这面具带去让他戴上。” “铛铛”,青袍男子以指腹点了几下放在一旁桌案上的青铜虎头面具作为提示,胡达知他在提醒自己,勉强转过头敛了精神,略微抬高了嗓音回了声是。 青袍男子背对着胡达,将一幅堪舆图挂在房内的花梨木雕十字海棠屏风上,忽地悻悻叹道: “这么绝妙一步棋,竟然废掉了。” 胡达默然,这不是他们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但仍然失败了。 去岁冬天,旧主谋划许久才成功煽动厉重威谋反,一面在宫中囚禁先帝,一面在北疆谋杀莅王和卫景林父子,之后又借林世蕃之手杀掉厉重威。最后却阴差阳错没有及时除掉源铮,导致谋划失败,旧主与皇帝大位失之交臂。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可惜了,这可是旧主与冯斯道费尽心血布下的绝妙之局。” 青袍男子连连感慨,将目光落在那幅已然十分熟悉的堪舆图上,上面以朱砂在突伦、东馀、东山陵三地之间做了详细的标记。 他所说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正是这次计划之中的绝妙之笔。 突伦兵分两路进攻东馀,其中一路自北面陆路进攻,另一路则暗地里翻山越岭潜入大宸境内,企图从东山陵的小柴河入海,经过东陵海峡狭窄的海域抢滩登陆东馀西海岸,以此奇兵与北面陆路进攻的军队形成夹击之势,快速侵吞东馀北境地域。 然而这只是第一步的障眼法,接下来才更令人意想不到。 旧主计划打通东山陵的关窍,不止令突伦部众借道东山陵进攻东馀,还希望攻占东馀成功之后,东馀境内的全部突伦军队自东陵海峡回师进入东山陵,直接南下大宸腹地牵制小皇帝的兵力。 只听青袍男子冷笑道: “这小皇帝运气不错,土奚律的互市之谈进展到了死地,竟然还能扳回来。” 是的,无论东线进攻东馀之后自东山陵回师入境多么出其不意,其行动的展开都要取决于互市失败这一点。 一旦互市成功,大宸成功与土奚律结盟,突伦本就处于被动之地,以孤军深入大宸腹地则变成了一招险棋。 他们首先会受到大宸境内的林世蕃部牵制和合围,同时,发现这个情况的小皇帝极有可能联合土奚律如法炮制,将土奚律大军推进到突伦边境相要挟。 “是啊”,胡达惨然道: “互市一成,大宸与土奚律结盟,我们在西边的布局就全废了。” 原本的计划之中便是东西线并行,冯斯道在西线破坏大宸与土奚律的互市和谈,联盟亲近突伦的拉木伦王引兵迫近大宸西境佯装要攻入境内。 如此,则土奚律与突伦军队联合施压之下,大宸东西两面同时受敌。再由他胡达在京都传出流言这么一搅和,慌乱之下的小皇帝无论将手中本已很少的兵力调往哪个方向,都会面临京中无兵可守的局面,旧主趁势而入,必将夺取皇帝宝座。 谁知,突伦人刚进入东山陵境内,还在伐木造船的当口,便收到冯斯道的消息,西线破坏互市未成,土奚律与大宸再缔互市之盟已成必然,这个绝妙必胜之局在启动之初便已破产,突伦自东山陵和东馀全线撤兵。 最惨的便是他胡达,人人都道互市必败命他按计划在京都四散互市失败的流言,再将一纸东陵卫遇袭抵抗失败请求支援的假战报传入京都,坐实流言所传之事,最后联合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请求皇帝快速派兵支援…… 他将所有该做的全做了,才传来冯斯道西线失败的消息,倒霉催的他完全逃不掉了。 原本整个计划里他所能做的事最少,可以预见将来成功之时分到的功劳也最小,谁知事情失败之时他竟是最先被拉下水的。 他胡达如何不气! 虽然自己已经捡回一条小命,但一家人都被连累了。 青袍男子自然知晓此刻胡达的心情,徐徐地说: “从前还是轻敌了,只将林世蕃的每一步看得死死的,竟未察觉除他以外,小皇帝身边颇有几个得用的能手,那卫家小子年岁轻轻便能在土奚律和谈之事上力挽狂澜——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某折了胡大人这个帮手,小皇帝也得疼上一疼哪。” 胡达闻听此言,面具下的脸笑得异常狰狞,只想在心里抓把血出来: “主上放心,咱们的一应人手俱已安排妥当,都会按计划潜入那位身边,管保够这老家伙狠狠跌上一跤。” 青袍男子本意便是激起胡达心里的恨意,此时看短短几句话颇有成效,便放下一半的心,向他走进了几步,两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抚道: “今晚要来的人……海谅此人很重要,下一步计划中旧主还要用东陵卫,是以……” 胡达知他话里所指。 他所做的事情之中,东陵卫的战败羽檄是关键一环,那本就是出自东陵卫的手笔,只是在传递时十分隐蔽,避过了沿途驿站,因而无从查出。 此番失败,胡达已然暴露,一旦追查下来,一定能通过当时传递羽檄的驿卒的口供、羽檄的用印和封漆查到东陵卫头上,海谅当然也逃不了干系。 但是为了保住海谅和他的东陵卫,旧主又令海谅紧急制造出“东山陵大捷”的喜报传入京中,完全否认曾有战败羽檄传入京都这回事,全然保下了东陵卫的清白。 而胡达,则多了个捏造羽檄谎报军情的死罪。 “主上无需多言,即便没有谎报军情这一项,属下私传流言扰乱民心,又试图结党逼谏皇上向东陵卫派援,加上之前绑架胡姬要挟傅制试图对使团不利的事儿,桩桩件件拎出来都够砍头了,也不多这一项罪名。” 胡达的口中涌起一股酸涩,时也,运也,既选择这种悬崖边上谋富贵的路,有这一天也不意外,成王败寇而已,何况现在还没败呢。 待旧主之后事成了,他仍然是大大的功臣。 胡达说道:“旧主,也是为了将损失降至最低,还将属下的小命保了下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胡达心想,只要他还活着,旧主登极那天的权柄富贵少不了他的一份。 第94章 夜晤(2) 胡达望向暖炉旁的刻漏,知道约定的时辰还未到。 他从未有过与青袍男子单独相处这么久的时候,从前两人都是算着时间见面,议定事情之后便匆匆分道扬镳各忙各的,因而今日两人一同待在房中,又没了要议定的正事,就略微有些尴尬。 胡达知道,此人虽是他的主上,却也是他加入玉带旧游后唯一认识的人,今日这人又与旧主一起,担着极大的干系救了他性命。 想着未来旧主登极的那一刻,自己赔上全家人命运的赌注有了收获,胡达心里的痛楚也减轻了不少,便搓搓手想了半晌,心里终于有了个适合当下谈起的话题。 “主上当时去劝服海谅加入玉带旧游,应是费了许多功夫罢?” 这次联合突伦借道东山陵的计划,最关键便在于东陵卫的配合,这样的谋逆之事,想要在东陵卫找到一个合适且愿意冒险、全力配合旧主的人几乎是天方夜谭。 他也很想知道当初是如何选定了海谅,又是如何一步步将他拉入阵营的。 大约胡达这个话题起得不错,青袍男子心念一转,想胡达明面上已是个死人了,告诉他也无妨。 “其实并非是选出了海谅,而是非海谅不可,只得用尽手段找此人的破绽加以笼络。也是旧主应得这份福报,我们竟然成功将海谅拉入伙。” “原本海谅与我们也是旧识,此人十分乖觉,每年往京中各部的打点供奉都是双份,东海公府一份,海谅自己还有单独一份。” 胡达微微颔首,他作为兵部右侍郎,海谅每年打点的名单里自然有他。 东海公虽是太祖爷亲封的,但这几年在关外实际上就是守陵的,自东海公至东山陵开府驻军之后,东陵卫就未再参与过战事,鲜少有人想到国境东北还有这样一支军队存在。 而到了先帝朝,几乎要将他们忘了,东海公再笨,也得多方打点京都的众官员,以便他们多在皇上跟前提起。军队没仗打可以,但没有饷银不行。先帝都将他们忘了,户部和兵部当然不会主动提起。 大宸开国已近百年,太祖爷的几个亲儿子的后人,还有逐渐失去皇家眷顾逐渐门户没落的,更遑论是东海公海晟这个义子的后代。 “属下也知道这个,也难为海谅了,抠出这么些银子供奉,他倒也因此结识了不少京中权贵。” 海谅的身份很尴尬,作为家中庶长子,父亲年迈而幼弟年幼,军队的日常管理只得仰赖于海谅。然而即便海谅长袖善舞,多年费尽心血经营下来了这点子根基,对他来说却缥缈如空中楼阁,最终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因为东陵卫的统辖权归东海公所有,而依照大宸律令,庶子不可袭爵,因此当今的东海公世子是海谅之弟海谦。 这就意味着,待海谦成年,东陵卫的统辖权仍归海谦所有,海谅既不能得到东海公的爵位,也得不到东陵卫的统辖权。 他最有可能的升官途径,便是先后在其父、其弟两位东海公的统领之下,有战事时积累些许军功,无战事时打点京中上下,捞个从属于东海公的中等武职罢了。 也正是因此,海谅才要瞒着家人额外出一份自己私人的供奉,期望京中的官员们不止领东海公的情,还领他个人的情。 也正是嗅到海谅这份冲破胸臆的野心,玉带旧游才能瞅准了机会拉他一起入了伙。 青袍男子道: “某早就派了细作潜入东陵卫中查探,这一查收获可大了。海谅此人心中的图谋绝不仅限于东海公羽翼之下的中等武职,他胆子很大。” “东陵卫邻着东馀小国,平日里也没甚战事,他胆子再大还能如何?” “没战事他便找战事,没军饷他便找军饷。” 这点倒是不出胡达所料,浸淫兵部数年,他当然知道军队里藏污纳垢的那些伎俩。 历朝历代的皇帝和兵部,除了要将精力用于防御外敌剿敌灭寇之外,与地方诸路大军斗智斗勇也是他们的重要工作。 养寇自重、冒领军功的事层出不穷,朝中监管和核定的办法不停修订和完善,军队上却也有五花八门的对策。 朝廷对此的态度也因人而异。 有些太过明显的手段,林世蕃这样镇守一方、军功累累的西南路军做的明显,皇帝也许会睁一眼闭一眼。 海谅所在的东陵卫则没有战功,几乎被朝廷遗忘,若做得太明显,则难免会被人弹劾,皇帝也会不留情面。 “主上,属下经手过几次东陵卫报送的剿匪战功名册,朝廷赏过几次。难不成……” 青袍男子不以为意,反说道: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自太祖和明宗爷在时军队还有饷银,勉强够得上温饱,到了先帝的时候,连官员的俸禄都要用胡椒苏木折俸,更别说边关守军的饷银了。便是有,也定是先就着怀远路和西南路,没人会想到东陵卫。 他们这些人没了饷银,将士们连家中妻儿老小都养不活,冬季里的棉衣都供不上,寒冬腊月里岗哨上守一夜能冻死好几个人。若不自己想点出路,不用外敌来犯,自己就先完了。” 胡达默了默,军队上的有些小动作皇帝也是默许的,比如林世蕃和卫景林的军队私下与边民部落以粮食交换马匹,在朝中是人尽皆知的事,都属于财政不支的情形下发展军力的无奈之举。 但养寇自重这种事,性质就不同了。 青袍男子又道: “还有,自第三代东海公时起,东陵卫便将东山陵一代的土地和荒地,按照军阶划归军士私有,他们人人都成了地主庄户。这样一代代东海公传下来,这个规矩成了东陵卫所有人不得不守的秘密,谁也不会私自拆穿,闹得大家都吃不上饭。” 这次胡达倒不似方才那么惊讶了,自己在心里琢磨了一遍道: “想必正是因为查到了这些,旧主和主上才更加确信找对了人。” 刚才青袍男子话中说得很清楚,圈地囤地是第三代东海公做的事,借剿匪为名行养寇自重之实的是海谅。 那么与突伦做些借道的生意,两相便宜并且回报更为丰厚,海谅应该不会拒绝。 若朝廷未觉察突伦入境,则海谅可以借助东山陵密林高山的天险放心与突伦做生意,闷声发财。 若朝廷觉察到了突伦入境,与突伦串通后假意抵抗,伪造军功也很方便。更会有一个意外之喜,便是让朝廷知道东陵卫所守之地也十分重要,突伦并非只会在西北索年河一代攻入大宸,东山陵也是需要关注的防守重地。 “不错”,青袍男子道: “某让突伦那边出面,暗中联络上海谅,想要跟他做笔买卖。” 第95章 夜晤(3) 至于这笔买卖是什么,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你方佯攻,我方假意抵抗,相互之间互有输赢,东陵卫既能从军功封赏和饷银中捞到好处,还可以吸引朝廷的目光,重新走上台前。” 胡达有些惊讶,他本是在兵部做惯了这些事的,如今提起来却仍然有些悲哀。 当年登科及第之时,他也是一腔热血思报国的人,只是官场是个大熔炉,不止是他成了这副模样,原来到处都是这些流着污垢脓血的龌龊勾当。 “突伦担心口头约定不足以表现诚意,乌木南江买了一个歌女,谎称是乌木家族宗室女,暗中送与海谅做妾室,他竟然也收了。尽管海谅对外宣称是友人所赠的歌姬,但此举也算是接受突伦的诚意,并落了把柄在南江手里。” 胡达点点头,这歌姬绝不是以色娱人那么简单,多半是突伦安插的间谍,可以对外传递消息的。 “属下不明白,其实与突伦做交易即可,不影响海谅带着东陵卫发财,收了这女子确实太过冒险,也落了把柄在人手里。” 青袍男子得意笑道: “一句话足矣,人心不足蛇吞象。海谅当然是想发更大的财,做更大的官了。” 胡达念头急转,也笑道: “想必是主上此时去见了他了。” “正是”,青袍男子拊掌,“不跨出这一步,他永远得不到东陵卫的统辖权以及更大的权力,一切于他仍是空中楼阁,待他弟弟海谦做了东海公,仍可以名正言顺收回东陵卫的统辖权,他仍然是什么都得不到。” 庶子不可袭爵,他的出身是困在他身上的一条魔咒。 “只有追随旧主,得到从龙首功。” 讲这句话时,胡达也有些飘飘然。 “但是,终归是有极大的风险啊。” 想起自己这几日的遭遇,胡达又幽幽叹道,并未觉察到青袍男子面具遮蔽下逐渐锐利起来的眼神。 “我将这幅堪舆图一模一样复制了一份给他,旧主的谋划,只要稍有军事常识的便会知道此局绝妙,胜算不小。更何况,他十分清楚小皇帝手中可用的兵力,当前朝局不稳,骑墙观望的大臣不在少数,海谅做这个选择并不很难。” 青袍男子站起身轻抚堪舆图上朱砂标记,意有所指道: “你也知道,旧主用每一个人,都习惯先握住命门,这样用起来方才安心。譬如先前假传战败羽檄之事,是真是假也不过是在皇帝一念之间,毕竟是海谅曾经做过的事,一旦有人翻供,是经不起查证的。” 青袍男子在此时刻意做了停顿,默默看着胡达,接着说道: “这一次,海谅情急之下伪造了战胜的捷报,此事天知地知你我皆知,某要想以此事拿捏海谅,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简直易如反掌,你说是不是?” 胡达心里犹如被毒蜂狠狠蛰了一下,知道自己失言了。 虽然大家是共谋大事,但海谅的一败一胜两封战报,目前只与他胡达有关系,将他与海谅二人推出去顶罪,再杀他们灭口,青袍男子绝对可以不受丝毫连累全身而退。 此时的海谅正端坐在皇极门外锡拉胡同内的驿所,此处是专供入京的中阶官员留宿之所。 屋子里烧着火盆,他刚沐浴过,此刻披了件大毛衣服坐在书案前,无端打了个寒颤。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时辰。 那时皇帝登基不久,他入京公干,刚沐浴完正在闭目养神,睁开眼便见到幽暗的房中站了一名黑衣男子。 那人戴着狰狞的麒麟兽首面具,同他谈了一笔极度诱人的买卖。 海谅望着眼前的一张堪舆图,上面以朱砂在突伦、东馀、东山陵三地之间做了详细的标记。 当晚那麒麟面具的男子拿出这张图,讲了一个惊天机密。 他先是震惊,接下来才陷入深深的恐惧。 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一步步落入对方彀中,先前突伦人的试探、拉拢全部都在其计划之中。 带着三分惧意三分冒险四分期待,海谅答应与对方联手,给自己博一个更加辉煌的前程。 当然,即便如今作为合作伙伴,他仍然想要摸清对方的真实身份,这样才能掌控更多的主动权,才能让他心安。 海谅盯着那张堪舆图,嘴角微微上翘,作为东海公军人世家出身的他,很容易发觉那惊天计划之中所埋伏的一个小小伏笔。 海谅拿起书案上的一对镇纸,分别放在舆图中的土奚律和东山陵两个位置。 那计划中,土奚律拥兵迫近大宸西境佯装进攻之势,与此同时突伦自东馀经东陵海峡直入东山陵南下,如此东西两面夹击之下,看似十分危急,但也并非是决胜之局。 在他看来,若林世蕃西南路大军牵制住突伦或土奚律两者中的任何一方,小皇帝凭禁军和侍卫营力战另一路大军,或许不能一招致胜,但一旦战事陷入胶着,胜负便难料了。 那精通对战谋略的麒麟面具人一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海谅当时便提出了这个疑问,那人却呵呵一笑道: “某自有出其不意的杀手锏,海大公子无须担心。” 不是故弄玄虚,也并未明确告知,但直觉告诉他,能在战事胶着之中快速扳回赢面的,一定是军队。 想要谋御座上的大位,只借势他国是成不了的,此人手中必须有兵。 如今朝中手握兵权,又在土奚律和突伦有平等的话语权之人屈指可数,海谅笑了笑,提笔列出了一张名单,向门外喊道: “老金。” 房门咿呀一声被打开,一名约有五十岁的老亲兵走了进来,他的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自额角直到面颊,在幽暗不明的烛火下显得异常可怖。 海谅将手里的名单带给他道: “安排几个人,想法子混入这几家的府里。日常里也没什么难事要做,只盯住府上的老爷们,平时来往结交的都是谁,常去的地方是哪里,什么时候出了远门即可。” “这不难”,被称作老金的亲兵声音沙哑,“比查冯斯道那老匹夫轻松得多。” 海谅笑了笑,此前冯斯道与他联络,他也曾试图从冯斯道身上查出些什么,最终却一无所获。 此人在进莅王府之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似乎被刻意掩盖了。 他在莅王府内屡次献策,大破敌军,在他的计谋指引下,莅王接连打赢了十数场战事,冯斯道也因此在众多莅王幕僚之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昔年莅王府的第一谋士。 “老金,那两千多个人头,你处理好了吗?” 第96章 夜晤(4) “大爷”,老金舔舔嘴唇,迟疑着说道: “属下想说,其实您太小心了,咱们每年的供奉都不落下,流水价地往京城送。这次军功的封赏,按老规矩也会抽几分给兵部几位主事的大人,他们不会较真去查的。” 这句话他在心里琢磨了很久,到现在觉得不得不说出来,减轻一下海谅心里的负担也好。 “跟着我做事这么久了”,海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咱们做事是什么规矩?别人不查就不做了?” 老金熟知自家大爷的脾气,虽然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话里已然蕴着怒意了。 “大爷,属下办事您放心”,老金肃了神色答道: “人头浅埋在山林那一带,剩下的部分就用车拉到远处烧了,也给埋了。” “唔”,海谅颔首,不置可否。 他所说的剩下的部分,便是被砍掉头颅的身体,长时间对方在一处容易有瘟病,自然是按老规矩焚烧掩埋。 接到冯斯道的消息之后,突伦已经撤兵,东陵卫根本没有机会凭空制造一场大捷出来。 况且作为互有来往的合作伙伴,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和突伦人打起来,再将他们人头看下来收集起来向兵部申报军功。 说来也巧,那几日正好遇到大雪,临近村镇的饥民无处躲,便携老扶幼到东陵卫驻地暂避,这才让他们看到了时机。 老金清清喉咙补充了一句: “为着以防万一,坑挖得很小,埋了几层。小一点的头颅全部都在下面,上面几层是成年人的。” 这便是老金的谨慎妥帖之处,海谅面色中的阴云稍霁。 此次汇报的军功,朝廷一旦有人要求复核,定然是要查看人头的。 上报的军功是斩除敌首两千余级,自然不能见到还有幼童的头颅,是以掩埋时坑挖得窄而深,将幼童的头骨掩藏在最深处。 两千颗人头,没有人会要求全部挖出来一一数了才算,只看在最上面的就足够了。 老金在掩埋时做的这些考虑已经足够了。 海谅想了想又叮嘱道: “看紧参与此事的兄弟们,都把好口风别说出来,要是让老公爷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他们。” “老公爷不会知道,他以为是真的打了一场伏击战。” 其实东山陵人烟稀少,日常生活里多有不便。 自第三代东海公起,府邸便搬往百里外的州府中了。如今的东海公海鸿蒙久居东海公府,军中一应事务都交与海谅打点,平时只以书信联系。 “不过……” 老金再度犹疑不定地觑着海谅的脸色,他心里还有一层隐忧。 “有话快说。” 海谅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人跟了他十几年,做事也算爽利,人也胆大心细,今夜怎的这么罗唣。 “属下是担心,时日久了,老公爷那些还在军中的老兄弟们可能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虽然在海谅的刻意安排下,这次完成“大捷”任务的都是心腹之人,但人多了关系就复杂了,谁也没法保证大家能一直守住这个秘密。 毕竟大家常年同处军营,老公爷留下的那几位也都是老行伍人,阅历眼界说是在火里淬过的也不为过。 时日一长,难保不会嗅到些气味什么的,到时去老公爷面前一申诉…… 海谅沉思一晌。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海谅本欲伸手去取衣架上的长衫,手又停了下来。 “所以我今日刻意在皇帝面前提到武川匪患之事,他当即命我带人前去平乱。” 老金皱眉略一思忖便道: “原来大爷是想借这个时机把参与这次‘大捷’的兄弟们带出去?” 分开了更好,除匪患这种事,可周旋的余地很大。 剿匪容易,但不论是招安还是肃清,都很难,谁知道哪天才能肃清匪患撤回东山陵? “不止如此,按照咱们以往的老规矩,兄弟们在武川也能发一笔财,再分些地。” 老金从海谅的话里听出特别的诱惑。 与东陵卫的老搭档们分开一阵,又在外发了些大财,大家还不把牙关闭得死死的? 谁会蠢到釜底抽薪,刻意去跟大爷作对把他拉下水,谁会跟钱财和好日子过不去? 大爷为人就是豪气,平日里谋到的大小好处都是大家伙人人有份。 想到这里老金嘿嘿笑了几声,脸上的疤在灯光里亮了一下。 海谅也未停下手里的动作,由老金服侍着穿了外袍,又裹了件大毛玄狐皮斗篷,独自一人骑马出了门。 “听说京都夜市好玩的紧,我自个儿出去逛逛,难得来一趟,我给父亲母亲和小弟买些东西带回去。” 出门前海谅对老金如是交代。 他新纳的小妾是突伦宗室女,平日里帮他与突伦来回传递消息。 他秘密加入玉带旧游,与面具人联络,密谋举大事。 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外人半个字都不知情。 此时他也弯了弯嘴角,这正是他想要的。 拼命带着大家捞好处,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好处越多就越割舍不掉越贪婪,如若有一天他人想要取他海谅而代之,东陵卫这些捞得盆满钵满的人大概会不愿意罢。 即便将来父亲海鸿蒙听到些什么风声,也为时晚矣。 法不责众,若他一人出事,定会牵连起一大片,父亲难不成还要将几代人传下来的东陵卫全部毁掉? 大家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如同任何一个京中的富贵公子哥一样,海谅悠然策马,往京中最奢靡浮华的地望行去。 走过椒兰巷口再向北行,过了三四条街他才勒马停下。 在街角一家酒肆门口栓了马,却未进门,海谅一身黑衣隐在夜色之中,轻身跃上房檐。 矮下身子沿着屋顶上的瓦脊向南掠去,穿过几座院落,又沿着幽黑曲折的小巷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 椒兰巷北,定隆河畔。 与先前约定的一样,果见一只寻常的木船,船篷上挂了一只宝光潋滟的琉璃美人灯。 海谅跃上船板,在船娘的眼色示意之下进了船篷内,果见一名紫铜麒麟面具的月白袍男子端坐其中。 海谅拱手道: “多时不见,先生安好否?” 那次见面时,那人便是戴着这副紫铜麒麟面具,但海谅隐隐觉出此次见面之人与先前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有所不同。 那人将手中正在摩挲的一张青铜虎头面具递给他,海谅向他含笑颔首,将那面具戴上。 “海大公子尚未见过旧主,今夜某带你见他。” 第97章 夜晤(5) 二人自玉带旧游楼后的木栈道上了岸,麒麟面具男子侧身在前引导,海谅便紧跟在他身后到了三层的丙字号房。 房内温暖如阳春三月,一名青袍男子戴着龙首面具倚坐在暖榻之上,一手擎着玉盏,一手拈着一枚黑子正在对着棋盘沉思。 此人想必就是方才所说的旧主了。 “海大公子来了!” 那人转过头看向进门的二人,声音里有股子熟稔,仿似二人已认识很久了。 海谅却不敢托大,单膝跪地恭敬见礼道: “海谅拜见旧主。” 他只见过麒麟面具人一面,之后的所有交流都以书信方式维持,“旧主”是玉带旧游的主君,但海谅从未见过其人。 海谅下意识地抚了一下戴着的虎头面具,他大概能从面具上的兽首推测出玉带旧游这个组织里的等级。 依大宸服制,龙纹仅有皇帝和亲王可用,麒麟为公侯驸马服制用纹,而狮虎为一二品武官补服纹样。 眼前的旧主为龙首面具,其次是麒麟面具,再次是海谅所戴的虎头面具,三人在玉带旧游中的上下关系已然十分清晰。 龙首面具人爽朗大笑,指着面前的棋盘道: “海大公子切莫拘束,可愿与某在此秉烛手谈一局?” 海谅起身笑道: “在下于弈棋之道上修为只是寻常,希望不会扰了旧主雅兴。” 边说边撩袍坐在对过,与龙首面具人一起收拾了棋盘,自执了白子重新摆开架势与他对弈。 他心里有一丝疑惑,总觉得眼前的龙首面具人声音和体型更像曾经见过的麒麟面具人。 但因是初见“旧主”,自然心里存了十二分的小心,丝毫不敢表露出心中怀疑。 海谅放下一枚棋子,歉然说道: “方才在下拜见皇帝之时,听到胡达胡大人已过世,失去一员得力干将,在下为旧主扼腕。” 听到这句话之后,此刻坐在门边独酌的麒麟面具人在双肩剧烈颤抖了一下,但海谅并未觉察。 “京都中诸事,某在策划之初便让胡达负责战败羽檄的拟定和派送,东陵卫只在暗处操作,为的就是保住东陵卫和海大公子。 毕竟,传突伦进犯大宸的流言、东陵卫战败羽檄进京都坐实流言、联络朝中势力逼迫皇帝派援东山陵这三个步骤之中,东陵卫的战败羽檄是关键一环。 此计失败之后,某的第一个指令便是要胡达咬死战败羽檄是他一人策划的,与东陵卫无关。再令海大公子即刻发出八百里加急的胜利战报传入京中,绝口不认前番战败羽檄之事,便能全然保住东陵卫。” 二人第一次见面,海谅又是下位者,此情此景之下,海谅能主动提起的话题也只有胡达已死之事。 但对方回应这么多话,将前后的谋划取舍说出,句句都在暗示他对东陵卫的重视与维护。 海谅闻言只得急忙丢下手中棋子下了榻,再度下拜致谢。 他当然清楚对方将一切罪责都推给胡达是为了将损失降到最小,而非是单纯地为了维护东陵卫。 毕竟将来他们要用东陵卫的时候更多,现在自然不会随意将他和东陵卫推出去。 但龙首面具人既然如此说了,海谅当然要做出万分感激的样子,这是同在一条船上的合作者之间的相处之道。 他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所幸他手中还有这么些心腹弟兄效力,当不至有胡达今日的遭遇,被主上作为小卒抛弃。 “某倒是对一件事很好奇”,龙首面具人抬手将海谅扶起来,请他坐于席上继续对弈,一面饶有兴致地问道: “其时突伦已撤兵,我们既与突伦结盟必定不可伤他们,海大公子是如何做出这斩敌两千余首级的胜仗的?” “最初在下也是颇为头痛”,海谅神色未动,将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之上,轻描淡写道: “也是凑巧,东陵卫这几年抓获的匪盗之中,够得上死刑的不少。大雪封山,每夜都有冻死饿死的流民,再加上弟兄们近些时日剿匪收集的人头,勉强凑出了上千来个。军报上便拟了两千之数。” 真实情况是杀了附近村镇的饥民,“杀良冒功”是大罪,他自然不会随意提起。 虽然与眼前之人是合作同伴,但平白在他人手里留下自己的把柄则十分愚蠢。 海谅也知道,龙首面具人既然能驱动胡达这个前兵部右侍郎作为他的马前卒,身份自然非同一般,死刑犯、流民和剿匪时收集的人头,合起来能凑出两千人这种说辞他自然不信。 好在虚报多报军功几乎是整个朝廷默许的操作,他如此坦诚说出来显得此番话可信,也会给龙首面具人留下真诚交心的印象。 龙首面具人闷声笑了。 “海大公子思虑缜密,又宅心仁厚,实在是大才,某得到如此臂膀襄助,实在很有福气。” 他对海谅和东陵卫的了解远超海谅的想象,自然能猜到以他们惯常的行事风格,这些人头的大半来源究竟在哪儿。 海谅既然不便明示,他也不会特地去戳破。 两人的合作仍然由他占据绝对的主导,眼下他手里捏住的几个把柄就足以控制海谅,这几件事只需要看结果,至于对方过程中做了什么,倒真的不必深究。 龙首面具人追着白子的布局,从容地以手中黑子步步紧逼,几步之内便有将对方困于局中的势头。 海谅的白子渐渐难以招架,每落下一个棋子都要思虑半晌。 此次对弈只是为了化解初次见面的拘谨防备,快速拉近彼此的距离,并非真的为了争取弈道之上孰高孰低。 龙首面具人起身移开棋盘,自榻前的香几上执了酒壶和玉盏,为海谅斟上,他忙起身拱手接过。 龙首面具人以手掌轻按了他肩膀,示意不必太过客气,这才坐在榻上接着说道: “某还未恭喜海大公子高升,此番到武川剿匪,必定是兵锋所向,无不披靡。” 海谅陡地停住送往口中的玉盏,这么快他就知道了? 皇帝还未明发上谕,知道消息的人也仅限于当时在殿中的几个人了,龙首面具人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哈哈哈哈”,海谅干笑几声掩住心内震惊。 “旧主圣明,刚发生的事便已知晓”,海谅先拍了一记马屁,接着才说道: “其实是小皇帝发觉在下此番来京都传递大捷战报,途中花费时间较长。在下不得已,便拿武川匪祸导致绕道来搪塞,皇帝便顺势给了在下一桩赶赴武川剿匪的差事。” 在皇帝面前提起武川匪患,五分出于不得已五分出于有意为之。 第98章 夜晤(6) 从接到消息到布置好东山陵大捷的假象,海谅足足用了一天两夜的时间,这才马不停蹄赶赴京中报信,生怕途中耽搁,两天一夜都没合眼。 皇帝对战报中的交战时间和战报途中传递时间的质疑也是意料之中的,因此自己才顺势提出在武川遭遇匪祸之事。 武川常年山贼巨盗出没,人人皆知,即便特地派人去查,多半也能查到近日有匪乱的痕迹,海谅这个谎撒的很不错。 皇帝就势让东陵卫前去剿匪也是极有可能的,毕竟他手中可用兵力不多,剿匪这种事派给东陵卫最合适,顺带给海谅个职衔也是拉拢示好。 “海大公子的东陵卫进驻武川,对某来说是个极难得的机会。” 机会? 海谅眉心一动,静静听他接着说下去。 “某今夜召海大公子见面,是要说一说下一步的计划。” 龙首面具人话锋一转,并未沿着方才的话题聊下去。 “某有个问题想要与海大公子探讨一番”,龙首面具人指着身侧,那里的花梨木雕十字海棠屏风上挂着一幅堪舆图。 “如若像前番计划一般,请突伦入境助某成大事,不知从何地入境为好?” 海谅知他必然心中已有了计较,只是在等自己的答案,因此也不着急回答,先将这提问咀嚼再三。 长期以来,突伦进攻大宸的路径皆选在西北索年河、遏索山一带。 只因突伦骑兵极擅平原野战,自西北冲破山河险关之后,遏索山以南的平原地界,对于骑兵来说几乎是畅通无阻的。 同时这也是唯一的路径,因为再往东去,大宸与突伦的边境上便是连绵的高山和密林,十分不利于走马行军,且密林深处地形复杂,悬崖密布,常有猛兽出没,都会让突伦的精锐损失大半。 但是,让突伦名目张胆自索年河入境则太慢也太死板了。 索年河一带作为突伦大宸两国常年交兵之地,虽说百年来双方皆有胜负,但显而易见的一个结果便是,突伦真的从未有冲破防线南下的记录。 “在下以为,仍需想法在东陵卫驻地入境,如此才能将旧主手中掌控的资源发挥到最大,也可出奇制胜。” 根据海谅对眼前之人的了解,他性喜诡诈,不喜阳谋,就凭这一点,他也不会在突伦入境之事上选择索年河这个全天下人都想得到的入口。 这个选项乌木南江也未必愿意,他若能轻易成功在索年河一带抢滩南下,何须与旧主联手图谋,自己便可长驱直入进京做中原之主了。 更何况,如果突伦在西北入境,旧主刻意布下的东陵卫这步棋便白白浪费了。 龙首面具人以手指在空中上下虚划了一下,“英雄所见略同。” “突伦自东陵卫入境,再南下至武川。” 海谅蓦然惊觉,不过两个时辰前在皇宫里,他本着自己的私心,旁敲侧击令皇帝定下东陵卫去武川剿匪之事,旧主竟然在得知消息之后,立即利用此事做成了下一步的安排。 诚然有了下一步的计划是他心中所愿,但这样被人牢牢掌控在手心的感觉并不好受。 譬如现在,一室之地的三人都戴了面具,这二人却对他的真实身份和背景、乃至刚刚经历的事情了如指掌,而他对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却一无所知。 龙首面具人已经跳下榻走到屏风之前,指着武川的位置对海谅道: “东陵卫驻军到武川,是神来之笔——它在林世蕃西南路驻军到京都的必经之路上。” 海谅恍然,不止是了解到了龙首面具人的下一步计划,也知道自己的猜测有了验证。 突伦在武川牵制林世蕃的西南路军,那势必需要另一支军队以风雷之势直插入京都,才能完成此次计划。 他果然手里还有底牌。 两个时辰内可以收到宫中传递的消息,手中又有兵的人——海谅决定回去之后再将拿给老金去查探的那张名单上的人再精简几个。 “某手中另有底牌,此次直入京都,定是一局必中。” 龙首面具人仿佛读懂他的猜想,又补充了一句。 海谅心下犹豫一瞬,决定还是将心中疑惑说出来。 “旧主想必知道,东山陵与突伦的交接地带都是深山老林,咱们自己人也摸不清楚地形。比如突伦人这次到东山陵借道,到了小柴河北岸时,一万人里折损近半,只剩了五千余人。这次如法炮制,在下担心乌木南江会不愿意。” 站在乌木南江的立场来看,他选择与龙首面具人合作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获利,土地上财产上乃至未来大事成了之后的利好,他定然会掂量自己付出的是否值当。 此次折损四千余人也许能勉强忍下,但依照现在所述的新计划,需要突伦大部军队取道东山陵,那时的折损便不止这个数了。 “海大公子目光如炬”,龙首面具人夸赞道。 他的赞赏是真的,海谅方才已经猜测出他手中有另一支军队。在自己寥寥几句说出下一步安排之后,便敏锐找到计划中的重要漏洞,可见此人确实是知兵的将才,非是寻常武夫可比。 “某的想法,是自东馀借道,向西经过东陵海峡进入东山陵——与前番计划的回师路线相同。” 东馀与突伦国境交界之处仅有一条狭窄的河道,极易攻克。近百年来东馀全力依附于大宸的庇翼,突伦心有顾忌,才未敢大举入侵东馀国境。但常派出小股骑兵至边界上骚扰劫掠,东馀实苦之。 饶是如此,在此番大宸朝局变幻之际,乌木南江仍然明目张胆地兵分两路向东馀入侵。 这点倒是没想到,海谅对眼前此人不止是感佩,还多了几分惧意。 他几乎可以算作一个大胆的疯子,可以屡出奇招,但奇招与蠢招有时往往是一线之隔。 突伦军队一旦大举进入东馀,天下人必然都知晓了。 但他知道这样的质疑不便宣之于口,只静静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海大公子想必对东馀这个老邻居十分了解”,龙首面具人继续说道: “东馀国虽小,但其朝中党政、夺权势头之猛烈,不下于大宸和突伦之类的大国。既有亲近大宸的势力,自然便会有不亲近大宸想要寻求他国扶持的势力。 此番突伦虽然进攻东馀之后半途撤军,但其时突伦骑兵在东馀北面边境已经攻下几座小城池,撤军之前大肆劫掠之后才扬长而去。此举虽是结仇,但也会让东馀朝中一部分人震慑于突伦的军队实力。 而恰恰相反地,东馀此次倾举国之力献了海云珠给我大宸皇帝,却没有从他手上获得半分援助,任凭突伦在边境几城烧杀劫掠。东馀人往后是否愿意继续背靠大宸这棵大树,现在已经不好说了。若东馀有意配合突伦借道,则突伦在东馀境内的异动,也未必会被大宸的暗探察觉到。” 海谅真的有些讶异,对方在两个时辰前知道东陵卫即将进驻武川,由此便有了这全篇的计划,即连借助东馀国内朝堂风向的变幻为己所用也想到了。 他起身拱手,略带一丝惶恐道: “旧主英明,在下由衷敬服!” 其实海谅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把突伦引入境内,如果他们不走了呢? 请神容易送神难,如同东陵卫到了武川地界是一样的。 但这样的问题,他更是不能问,对方也必定不会回答。 但答案也并非猜不出来,也许旧主承诺事成之后割地给突伦作为谢礼。 有家贼引路,登堂入室地抢城掠地,比强渡索年河岂不是便宜得多? 海谅在面具下扯动嘴角,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公侯之家百无一用的庶长子,家族的荣耀他沾染不到分毫,想要往上走,只此一条路而已。 第99章 城门 承晔与小禀义、傅制三人一路往京都疾驰,夜里只点了火堆轮流歇息个把时辰,仍起来就着雪光和火把马不停蹄向京都狂奔。 是夜近丑时,亮着灯笼的顺仪门已隐隐在望。 承晔舒了口气,从胸口摸出一封文书递给小禀义道: “去叫门!” 傅制面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复又平静下来,只跟在承晔身后松了缰绳,马匹的速度瞬间缓了下来。 小禀义听到吩咐,却丝毫不含糊,抬手接了文书就策马向前,一阵风似的去了。 “喂,快开门,咱们出使土奚律的卫家二爷卫承晔回来了!” 小禀义望着三层楼高的城墙有些茫然,本能地想说“你们卫家二爷”,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大宸国都。 自己父亲是大宸的人,自己也应是大宸子民,小禀义急忙在话要出口前,将“你们”十分明智地改口为“咱们”。 这几日京中风云变动,城门的把守也是外松内紧。 夜深人静之际,一人一骑直驱城门下本就引起了守门将士的注意,听到小禀义这番话,原本已张弓搭箭对准了城下之人的守卫之中有一人悄声退下,到城门值房中禀告当夜值守的小将。 那小将几步登上城楼,仔细看了城下来人样貌,确认并非卫承晔。 他转头做了个手势,暗示弓弩手继续对准城下之人,自己则在城墙上露出了半个头往下喊道: “在下是今夜顺仪门值守小旗钱石,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怎未见到卫大人与阁下同来?” 小禀义略有些愣怔,对啊,就这么几步路,二爷还非派自己先来叫门这么麻烦。 本欲开口报出自己姓名,又想起江禀义本是怀远军将领,是奉密令到土奚律经营谍报网的,不能随意就将真实姓名报出来。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名字什么的报了你也不知道,卫二爷就在后面马上到,他命我先来喊门。” 小禀义本就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样貌,这番回话更像是孩童一般,风里夹杂着几声城墙上的低笑传入她耳中。 小禀义往城门上横了一眼,抬高声音道: “快开门,我有文书。” 城头上静默了半晌,小禀义以为城门就要从里面打开,驱马向前行了几步。 诡异的砰砰声从头顶的城墙上传来。 小禀义闻声抬头,只见昏暗的灯笼微光之下,一团黑乎乎的物事缓缓下坠,差点碰到头顶,她只得勒住缰绳又往后退了几步。 “贵人恕罪”,城墙上的人听到她身上带有卫承晔的文书,便改了口称她为贵人,口气里也带了些谄媚。 “这几日皇上有命令,城防上十分严苛,既然贵人手里有卫大人的文书,烦请将文书放入篮中,小人们勘验之后自然会放行。” 小禀义将文书置入篮中,心里略微有些着恼,就晚这么几步路,非要自己提前几步来喊门,二爷真是的。 待城上的人将文书勘验完递下来之时,承晔和傅制也已经到了城门下。 朱漆大门略略开了一条缝,承晔打头骑马入城。 往城里行了半刻,承晔驻马回头冲着傅制笑道: “咱们不同路,就在此处别过。” 靖西侯府与卫府都在皇宫附近,此处离城中心的两府都很远,在此就分道告别分明是有别的原因。 傅制只是笑了笑,也不多言,在马上向承晔和小禀义行礼道: “卫二爷,江……姑娘,今夜就此别过。” 看着傅制的身影随着马声淹没在黑沉浓厚的夜色之中,小禀义对承晔道: “二爷,你方才应该让他提前喊门比较好。” 承晔并不答话,又将方才城门上还回来的文书拿给小禀义,沉下脸说道: “沿着此路向东一直走,到了皇极门外找郭孝义,告诉他卫承晔已回到京都,土奚律互市已成,让他将消息传给皇上。” 不远处的马路上,两个更夫刚敲过丑时的梆子。 顺仪门的方向隐隐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便自眼前的马路上飞掠而过。 承晔隐身在大树后的阴影里,轻拍两下青骓狮子的脖子,策马远远跟在那人身后。 看清那人身上的城门守军服色,又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下了马,眼看着他给门房上传递了东西,又匆匆上马往回赶。 承晔在不远处矮墙下的阴影里冷笑一声。 待那人到身前二十步左右的距离,承晔猛地抬起手臂,将手里握着的一块碎石片向前一掼。 那人正骑马疾行中,哪里想得到会有如此横祸,被石块砸中了脸吃痛落马。 承晔丝毫不理会背后的喝骂声,大喇喇地拍马而去。 寝殿暖阁之中门窗洞开,冷风吹起明黄帷幔不时遮住人的眼睛,他觉得哪里都有咳嗽声响起。 身前的一缕纱幔旁边露出一角明黄色的团龙袍,张平笑了笑扑身上前。 “皇上,可让小人找着您啦!” 掀起纱幔却发现空无一人,耳边又有时远时近的咳嗽声传来,张平循声找去,墙角、衣箱都露出一角明黄色的团龙袍。 他一样样翻开,仍然找不到皇帝,耳边的咳嗽声逐渐多起来,声音也更大了,像是一声声炸响在身边的炮仗,让他忍不住捂住耳朵。 低头的一瞬,他发现床下也有一角明黄色露出,张平欣喜叫道: “皇上,您原来在这儿!” 他迫不及待地钻入床下摸索着,勾着头正好看到先帝的脸。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他的脸上还能感受到先帝喷出的冰冷气息,张平喊道: “皇上,皇上。” 先帝的嘴角勾起来,似是十分欣慰,张平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先帝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平,笑意仿佛很深,又仿佛很空。 先帝的嘴角有血流出,眼睛仍然盯着张平,越睁越大,直到眼球占据了半张脸,仍然紧紧盯着张平,仍然嘴角噙笑。 张平啊地一声惊叫起来,爬出床下。 “祖爷爷,祖爷爷。”有人在身后喊他。 一只手覆上他的肩,张平擦擦头上的冷汗应了一声赶忙回头。 清晰的咳嗽声炸响在耳边,先帝的脸紧贴在张平眼前。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张平,越睁越大,直到眼球占据了半张脸,仍然紧紧盯着张平,流出血的嘴角仍然噙满笑意。 “祖爷爷,祖爷爷。”耳畔仍然有人喊着。 第100章 家人 张平睁开眼睛,看到两个小火者站在身前。 “祖爷爷你做梦了!” 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小火者将一张纸递给他。 “祖爷爷,这是郭孝义将军送来的,让您转呈给皇上。” 另一个从身旁的炉中取热水拧了个热毛巾递给张平,张平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一把,才知道自己又做了噩梦。 他接过那张纸,上面只有寥寥几笔: 承晔已回,互市已成,臣郭孝义。 他默然挥手让两个小火者退下,重重吐了口气,看向值房外的寝殿道: “以为是个好摆弄的瓜秧子,谁知竟能做成这事。” 敛了敛装束,拿起拂尘甩了甩,张平轻声敲了寝殿的门: “皇上,宫门侍卫传来好消息了!” 里面传来一声轻咳,接着便是源铮的声音,进来罢。 从寝殿走出来,张平脸上仍挂着欢欣雀跃的笑容,他向身旁的小火者道:先替我守着,我去去就来。 那小火者低头应声,张平转过脸的一瞬便没了笑容。 他快速走进值房院里的隔间,那房门竟是虚掩着的。 张平一把推开门走入房中,狠狠踹了床榻上的人一脚。 “还睡呢,小兔崽子。” 崔喜一下便从榻上跳起来,抱着头求饶连连喊师父。 张平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一卷纸在他眼前晃了晃: “喏,把这消息传给那位。” 承晔跳墙先自暗门入内见了费鸣鹤,将使团在土奚律的情形汇报完后,便偷偷溜进三晖堂看祖母。 卫老太太早已入睡,他这一进去非同小可,值夜的迟妈妈和丫环都被吓了一跳。 承晔不舍得叫醒祖母,就着烛光仔细瞧着熟睡的卫老太太,足足在榻旁腻了小半个时辰。 迟妈妈见此情形也是无法,只得又在稍间梨花橱里铺了床,让他就在老太太房里歇了。 一宿酣眠。 直到耳畔隐约响起祖母的声音,承晔才醒过来。 “啊呀呀,瘦的只剩骨头了……” “好像长高了,怎的一下就长高了……” “也更俊俏了,你们看是不是……” 承晔睁开眼也吓了一跳。 床前满满当当站了足足十几个人,卫老太太坐在他身畔,她身后除了迟妈妈,还有暖晴、翠漪并府里的丫头婆子。 卫府里老老小小的女人们围着他看,笑得合不拢嘴,有几个竟是一边拿帕子揩眼睛一边笑。 “快快都散了散了,晔哥儿都吓着了。” 卫老太太冲着一干女眷摆手,待房里只剩下暖晴、翠漪和迟妈妈,她才转头对着承晔道: “还不去洗洗,瞧瞧这一身脏的,都成街边的野小子了。” 承晔笑笑,也不怕人取笑,便将脸往祖母膝盖上蹭。 耳畔听着几个人絮絮叨叨说着给他找裁缝做新衣服的事,从面料说到颜色,又从款式说到数量。 承晔只微笑听着,也不插嘴。 家人就是这样,不论出了多远的门做了多大的事,他们只关心自己这个人,为自己操心最琐碎平凡的事。 迟妈妈吩咐人伺候承晔沐浴盥洗,又张罗了各色早点给他。 待他抚着肚子伸了个懒腰出了三晖堂,已经交了巳时。 翠漪领着一个面生的少女前来拜见,承晔正逗弄着廊下的绿嘴鹦哥,随口问道: “这位姐姐是谁?” 不待翠漪答话,那少女便冷哼一声道: “二爷,你回到家里就是这么个镇日里逗鸟胡闹的少爷模样哪。”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承晔不禁抬起头又将眼前的少女打量一番,嘴角一勾面上却微赧道: “原来那土奚律小子变成汉家小姐了。” 见小禀义一顿足似要走上前来掐架,连忙退了几步道: “眼下阿小不在,我还有要事交给你呢,这个打扮可不行。” 这时一个管事站在垂花门外躬身一礼禀道: “少爷少爷,宫里有公公来了。” 承晔向小禀义招招手,附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这才跟着管事往外走。 崔喜刚接了卫府管事给的荷包,在手里摸着分量。 听到脚步声便回过头,发觉只是两个月未见,眼前的少年个头足足窜出一尺多高,目中有光华熠熠闪动,但往深处看却更加宁静幽深。 那少年长身一礼,向他笑道:“喜公公辛苦,可是皇上有什么事?” 崔喜忍住眼里微微的刺痛,躬身一礼: “小人当不得公公二字,卫大人就喊我小喜子罢。是皇上约您见面,吩咐小人到府上接您过去。” 承晔心里虽然疑惑,面上当然未露出分毫。 还让崔喜来接他,这是究竟去哪里见面,要做什么。 承晔自身后管事手里接过一个荷包,亲手放在崔喜手中才道: “皇上找我见面,是为何事,可需要准备些什么?” 崔喜接了荷包又是谦逊地一礼。 按照常理宫中的内监到官员府上乃是尊客,不需要如此谦逊频频施礼。 崔喜如此客气,是因为卫承晔是皇帝最为信重之人,他自己有意想要在此人面前留个好印象,释放出好意以便拉拢结交。 更何况,即便有什么面子,也是张平乔公山那等有身份的大太监们有面子。他崔喜是个微末之流的跑腿的,在这些豪贵面前有什么好托大的? 一旁侍立的卫府下人们,有几个年轻胆大的抬眼看了看崔喜神色,脸上也流露出得色。 “皇上特地吩咐了马车候在门外,卫大人什么都不必准备。” 这倒是少见,皇帝要见人,还特地备了马车上门来接。 卫府的下人们虽说都是见惯了皇家恩宠的,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再把腰板挺了挺。 皇上与自己家二爷的情分真是非同一般啊。 停在门口的马车是辆极为普通的平顶灰呢马车,赶车的人都是寻常下人服色,但承晔知这些人是宫中侍卫。 他又扭头看了看一身内监服色的崔喜,今天还真的不知皇帝为何要做这样的安排。 服侍自家少爷上了车,管事看着马车碌碌向西而行,门口的几个下人也开了话匣子。 “这小公公真会做人……” “看来咱们少爷这回去西边立了大功了。” “啧啧,这么小的年纪就被皇上如此看重,将来做的官怕是要比老爷舅老爷还大……” “童管事,您老人家说哪?” 其中一个小厮巴巴跑到童管事面前凑趣说道。 啪。 童管事阴沉着脸,一句话未说便先动手甩了一巴掌。 武将世家卫家的管事,哪怕不是练家子,也比寻常大户人家的管事手脚重些。 挨打的小厮登时一边脸肿的老高,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眼前金星乱溅。 “往后谁再嘴上这么不尊重,小看宫里来的贵人,对主子的事乱嚼舌根,老子一应禀了老太太给发卖了。” 他这一番疾言厉色,顿时将叽叽喳喳的下人震慑住了,童管事横了他们一眼,心里对这个结果却是满意的。 身后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童管事也听到了,转身看到方才跟着江家小姐出门的一个下人。 那人见童管事望向他,不觉往后退了几步: “她……她闯的祸,不关我的事!” 第101章 投湖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向西而行,并不是皇宫的方向。 承晔从看到崔喜上门来请之时便觉得今日的事十分有意思,若是在以前,他定会忍不住拉上崔喜和侍卫打听。 自从这次出使土奚律,又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倒是更能藏得下好奇心了,只管在车内的小几上取了茶来喝。 车外有些喧嚣,仿佛是有什么大官过路,马车忽地转了个弯,暂时停靠在路旁。 因是刻意装扮成平民,侍卫们不打算亮明身份,遇到过路的官员当然要依礼避让。 承晔在车内无聊,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看去,见到顺天府衙门高高耸立的门头在东方的一溜屋檐店招之间显得分外突出。 从家里向西,约莫着路上花费的时间,又看着已经落在身后有些距离的顺天府衙门,承晔心里暗笑。 离顺仪门也不算很远了,小禀义恐怕已经把事情办完了。 看着刚刚错身而过的两排衙役,他们举着避让的牌子正在清道,后面跟着的轿夫们却脚步飞快往前走着,似乎还能听见轿中的人催促的声音。 顺天府尹陆祥。 跟他们一样避退在街边的民众悄声议论着,待陆祥的轿子走过了,街道旁站着的人群说话声也更大了。 “你们知道不,卫家的少爷派人把守城的将官打了!” “卫家的人没有这么跋扈的呀!” 先前那人嗤笑一声,“你不知道,这位爷从前可是生生咬死过左吾卫的将官呢……” 承晔抬手狠敲了车篷,口气里带了几分不耐道: “还不走,等着听人说书呢?” 车夫立时应了一声,将马鞭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马车再度汇入街道正中的车流中。 “哎呀!” 承晔听到车后有一人高声尖叫,“谁踹老子?” 接着又是“哎呀”一声。 片刻之后车帘外响起崔喜的声音: “大人别和这些泼皮一般见识,哪里听来的混账话竟敢污蔑大人。” 承晔嘴角绽开一个无奈的笑容回应道: “小喜公公有心了!” 说罢默默叹了口气,待事情传开来,还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编排他呢。 不过他也不在乎,用最直接有效的手段,达到最明确的目的,这是他目前信奉的做事法则。 马车再转了个弯,便停了下来。 侍卫们在车旁摆了脚凳,崔喜更是要伸手扶着他下车。 承晔咧嘴笑了笑,口里简单说了句,谢过各位啦! 伸腿一跃,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 有些灰败小院门口娉娉婷婷立着一名少女,在白雾笼罩着的冬日里散发着温润的光亮。 “秋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林宜秋今日着了一身木兰青双绣云纹鸾鸟窄袖衫,显得身姿挺拔俏丽,她手里握着马鞭,像是刚骑马赶到这里。 “啧啧,生怕累着你冻着你,还特特派了马车去接你,看来皇上是不知你有多皮实扛打。” 这果然是自己如假包换的表姐。 他几乎能听到身后侍卫们拼命压抑着的笑声。 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承晔面上也挂不住,从小任着秋表姐揉捏,他都一概忍下来。要说他有多皮实,还真是只有这表姐知道。 不想让她再因为马车没完没了地说道,承晔清清嗓子: “表姐,这是哪里?皇上在这里?” “这是顺天府尹买下的一处院子,里面住了不少妙人。” 宜秋眼角闪了闪,承晔则开始全身戒备。 从小到大的经验,只要是亲表姐在他面前夸口说好的东西,多半都很吓人。 吱呀。 眼前的黑漆门被打开,宜秋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带着承晔跨进去。 这里只是一处小院落,只建了三间上房,大门过道与上房之间是空旷的院子。 皇帝背对着他们,虽然只着了寻常的夹袍,裹着玄狐腋皮裘,承晔仍然认得出他。 皇帝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到并肩行来的承晔和宜秋,身形未动向他们颔首而笑,但承晔看出他眼睛深处闪动的欣喜。 二人简单行礼便被皇帝拉到身旁,皇帝的目光再度落向院落之中。 承晔这才注意到,院子正中摆了个小小的供桌,供着香烛纸钱等物事。 跳大神吗? 皇帝在这样的小院来看这个? 承晔狐疑地环顾四周。 今日的事到处都透着蹊跷,刚从土奚律回来,虽然自己已经向宫里传递了好消息,但竟然真的没人急着问他都发生了什么事。 一大早让崔喜上门接他,坐上车神神秘秘被带到这个小院里。 皇帝也是着了寻常便服,身后只带了十多个侍卫,也都是下人打扮。 承晔望着垂首恭立在皇帝身后的崔喜,忽地发觉少了一个人。 张平呢?他怎么没来伺候? “去叫门罢。” 张平打了个哈欠,昨夜本就没睡好,今日一大早又被小皇帝派了这样的差事。 瞥见身旁的侍卫仍然未动,正一脸为难地看着他。 张平心里翻了个白眼,敢情都知道皇帝派他们这差事是得罪人的。 他甩甩手中的拂尘,略微抬高了声音,对着身旁的侍卫班头说: “去叫门。” 那侍卫迟疑了下,仍是迈开腿往延陵王府的朱漆大门走去。 出乎众人意料,一扇角门被从里打开,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他仿若无意地扫视门前,发现张平等一行人。 “哎呦”一声,那管家做出吃惊的表情,颠颠跑上前殷勤问道: “张老公公莅临,真是贵客,贵客!” “奉皇上旨意,前来贵府提审一个罪犯家属李胡氏。” 那管家目光闪动,表情十分疑惑: “张老公公恕罪,咱们府上伺候的人少说也有几百号,不知是哪个李胡氏?”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装糊涂的,张平心里如此想着,又看了管家一眼,回答道: “正是安仁郡主的奶娘、李三思之母、胡达的姑母胡嬷嬷。” “额……是她呀。” 延陵王府内。 安仁郡主呷一口茶,对张平客气道: “不瞒公公,胡嬷嬷昨日已投湖死了。” “哦,人死了。” 张平脸上也未见波澜,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 “是的,人已死了。” 安仁郡主接过张平的话,又重复了一句,向身后摆摆手道: “你来说。”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跪在他们面前磕了个头,起身后抹了一把眼泪才道: “回禀张老公公,婢子名叫小玉,就在府里跟着胡嬷嬷做些帮手活计。昨日嬷嬷从家里回来,哭着跟我说,她的儿子和侄子不争气,犯了大错,连带着她也没脸被嫌弃。 胡嬷嬷哭了好久,一直说没脸活了,婢子见她着实不成样子,便来请郡主前去安抚她,谁知郡主刚说要去安抚她,就有人来报说院子里荷花池内有人投湖自尽了。” 第102章 妙人 听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张平暗暗想着。 有前因有后果,还有人证,但是就是太巧了。 因为自家儿子侄子犯了错就吓破了胆要寻死,且在家里的时候不去寻死,非要跑到主子家里苦恼大半日再投湖,这样的理由谁会信呢? 安仁郡主的声音再度响起: “忙活了一晚上才将人捞出来,原本就要上报的,赶巧张老公公带侍卫来了,倒也正好,可以将人带走。” 上门拿人,没找到活人不说,还要干替人收尸的活。 张平低头默了默,起身行了一礼待要说话,抬眼却见安仁郡主已经带了一众侍婢往内房去了。 堂内空落落只剩下几个宫里来的侍卫,大家面面相觑,嘴里没说什么,但表情上的震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 延陵王府的人,果然个个跋扈。 方才那侍卫班头走近张平身旁低声道: “公公,方才那婢女说得话是否太敷衍了?咱们回去怎么禀告给皇上?” 张平甩甩拂尘抬脚往门外走去。 “怎么禀告?按原话一字不落地禀告皇上。咱们能怎么办?就凭你我,还能硬说郡主的话有假,在延陵王府拿了人去逼供真相?” 那侍卫班头只得噤声,张平说得很对,即便知道胡嬷嬷之死有蹊跷,眼下也没有证据。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有什么证据,就凭他区区一个侍卫,也不敢随意就对延陵王府的人发难。 “尸体嘛,就找顺天府尹的来收罢,咱家先这样回禀皇上,看他如何安排……” 咕咕咕…… 张平的话被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断,不远处的廊檐下,一溜挂满了各色的鸟笼。 延陵王披了件华贵的猩猩毡斗篷站在廊下逗弄着鸟儿,手臂上立着一只通体古铜色羽毛的金丝雀,头上有一团白色的鸟羽。 传说延陵王喜爱养鸟,最普通的鸽子、最名贵的孔雀白鹤他都养,其中最喜欢的便是一只名为眉霜的金丝雀,想必就是现在他手臂上这只了。 张平将目光无意地转向离他们最近的笼子,那里养着几只鸽子,正在发出咕咕叫声。 “张公公来了,稀客稀客。” 延陵王仿似刚看到他们,向张平招招手。 张平躬身行礼,“见过王爷。” 延陵王似乎今日心情很好,绕过回廊走近张平,一掌拍上他的肩膀道: “听说张公公在宫里也爱养鸟,来来,你来看看本王新得的几样宝贝。” 延陵王倨傲地看着他身后的几个侍卫,“你们且在这里坐坐喝喝茶。” 张平一脸无奈,向身后的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班头只得带着人重新回到堂内,几名下人又捧来了果盘茶点侍奉。 “本王前几日得了只猎隼,寻常人可看不到的……” 延陵王拉着张平进了门,面上的笑容忽地消散,表情变得晦暗不明。 张平口里发苦,欲要下跪见礼,被延陵王伸手扶住。 “公公这几日消息传递很及时啊。” 他的声音低沉,整个人笼罩着一重阴鸷的气息,与在人前粗豪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张平觉得他话说得突兀,不知他话中所知,只得干笑两声未接话。 “当日你在宫中得手的消息,传得可有些慢哪。” 延陵王转身逗着立在手臂上的眉霜,神情又闲逸了几分。 “当日我们绸缪几近万全,怎的仍然晚到了,反而让林世蕃捡了便宜。本王查来查去,其他传递消息的环节没有出错,疑问就在宫中往外递消息这一环。” 延陵王的话乍一听像是没头没尾,但落在张平耳中却如同五雷轰顶。 当日厉重威谋反,当然是谁先到京中,自病弱的先帝手中拿到传位诏书就能顺利登得大宝。 为此,张平在宫中费劲心机将先帝从厉昭容和王安的控制下找出藏了起来,之后立即往外递消息告诉延陵王入京勤王,谁知仍然晚了一步,最后林世蕃与延陵王同时入了京。 现在,延陵王在怀疑是他将消息延迟了,才导致他晚一步入京。 “本王不怀疑公公的忠诚,但是当时宫中的事情难做,此事能成定然非是公公一人所为,手下的人有个办事不力的也属正常,公公回去查查,若真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早点发落不是更好。” 宫里的那几个帮手哪个你不是将底细盘查得清清楚楚,张平心里说道。 其实事后张平自己也来回盘查了好几遍,在宫里发生的事全部都按照计划来做的,他自己更是每一步都盯紧了,断没有人出错,也没人有机会在中间做手脚。 但既然延陵王怀疑了,只得硬着头皮查出个答案。 “属下回去就查,定然给您一个答复。” 皇帝派的差事没有做完,堂上的侍卫们哪里能安心吃茶。 “头儿,要不要过去催一催?” 一个侍卫问班头,手指着对过廊檐下打开着的门,张平便是被延陵王带进这间房了。 “再等等罢。” 侍卫班头皱眉说道。 这是皇帝指派给张平的差事,若说谁最着急,自然还是张平自己。 他实在犯不着因为这点着急去延陵王面前讨个没趣。 只不过,今日这趟差事着实办得不顺,回禀皇上之后少不了要惹来一通责备。 正思量间,已经听到延陵王的声音在对面传过来。 “公公若是喜欢,本王送你一只如何?” “王爷美意,却之不恭,只是小人今日着实担着差事,皇上那里怕是已经等得急了……” “哈哈哈哈……” 延陵王放声大笑起来,惹得廊下一阵鸟惊雀跃。 “不敢耽误公公办正事,且快去见皇上罢。” 寂静寥落的小院,在皇帝等一干人的注视下,穿着一品袍服的沈迟堂而皇之地站在供桌前。 他口里念念有词,对着香案再三拜祭,又点燃了三支线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这“跳大神”的场景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是要做什么? 承晔疑惑地偷瞟宜秋一眼,方才她话里提到的,这小院里的所谓“妙人”,难道是沈迟? “皇上,祭拜已毕,请随臣下移步内堂。” 上房的堂屋未安置桌椅等家具,在白日里倒是燃了好多灯烛,将室内照的白亮亮的,光线甚至比室外还要刺眼些。 承晔跟随众人往里去,绕过一架简易的木质屏风,看到内里的摆放,这才知道促狭表姐方才话里所说的“妙人”究竟是谁。 他扭头白了宜秋一眼,暗怪自己不上心,顺天府衙置办的不起眼的小别院,如此空旷简陋灰败破旧。 是停尸房。 第103章 剖尸 想到沈迟方才大费周章的祭拜,承晔终于明白是要做什么了。 查案人员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为了案情需要,也可以通过剖开尸体的手段取证。 只是这样的手法需要层层审批,在解剖之前也需要敬告神明以示郑重。 沈迟先给皇帝行了礼,似是迟疑着要说什么,皇帝立即向他摆摆手道: “朕带人出去等结果。” 承晔也点点头,这样的场合,谁也不想继续留在室内,光想想那声音、气味就够难受了,更别说血淋淋的尸体和腐肉。 崔喜已带人在大门过道内安置了椅凳并茶汤,还抬出了一个大大的青铜兽脚火盆放在皇帝身旁,又自马车上取了手炉脚炉拿给皇帝用了。 看着如此周到的侍奉,承晔和源铮无声对视一眼,抿嘴笑了。 “这是死者坠楼之前十二个时辰胡达的所有行动,什么时间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列好了。” 宜秋拿出一叠纸呈给皇帝,又说道: “我们把胡达的夫人、妾室、丫头并几个府里管事单独提审,将每个人的供词合并验证之后得出来的,错不了。” 皇帝将供词拿在手里粗略翻看了几眼又递给宜秋,笑盈盈道: “秋姐姐办事,朕没有不放心的,咱们这便等着沈卿这里的结果罢。” 宜秋听惯了皇帝称她“秋姐姐”,她也不敢每次都去刻意纠正,好在都是私下的场合,叫的多了也就随他去了。 因此,这次听到皇帝的话她只是肃容应了。 转过头又从随从手里接过一摞文书,加上方才胡达家人的供词,一并递给承晔道: “知道你今日必定会来,特地把胡达案的卷宗也带来给你看看。” 皇帝又命崔喜给宜秋和承晔看座奉茶,众人一边谈论胡达案件的细节,一边等着沈迟的尸检结果。 此时上房堂内,木屏风后。 除了沈迟偶尔几声咳嗽,屋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大块的皮肉被翻卷搅弄的声音。 “大人,死者颅骨上有多处碎裂,胸部、四肢多处骨骼断裂,都跟在现场检查出来的结果匹配。” 一个年轻的声音恭敬地描述道。 “别看咳咳……别看已经查出来的,看看有没有新的发现?” “是。” 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皮肉被割裂搅动的声响。 “咦?” “怎么?” “死者胃里没什么别的东西,残留的东西像是……半夏。” “咳咳……我看看”,沈迟的声音说道。 半晌之后又听到沈迟说话,“半夏秫米汤?” 年轻男子回应道: “没错,应是喝了大量的半夏秫米汤。” “那这又是什么东西?咳咳咳……带回去仔细查查。” 沈迟吩咐道。 片刻之后,沈迟忽地又说道: “看一下死者鼻孔!” 呵…… 沈迟和那年轻男子同时失声,这个东西…… “可以先给皇上复命了。” 沈迟静静说道。 院落外的大门过道内,皇帝正在安抚跪地谢罪的张平和几个侍卫。 “朕知道了,人既已死了,便让顺天府尹去收拾处理罢,你们先起来。” 源铮笑吟吟地望着张平,向身后的崔喜招手。 “小喜子你来,朕预备了东西赏你师父和这几个侍卫,你带他们领赏去罢。” 众人又急惶惶下跪谢恩,皇帝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在后排跪着的一名侍卫身上略作停留,之后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此时上房的门从里面打开,沈迟以手巾掩着口鼻重重咳嗽了几声,快步向皇帝所坐的过道行来。 皇帝向众人摆摆手,张平乖觉地带人退了出去,自己留在最后带上了小院大门。 过道中只剩下皇帝和承晔、宜秋、沈迟几人。 皇帝抬手阻止沈迟下跪行礼,“老尚书今日辛苦,别计较这些繁缛礼节,有什么发现不妨直说。” 沈迟面上感佩之色溢于言表,仍然敛衽对皇帝一揖到底。 这才不急不徐地说道: “皇上体恤,老臣惶恐,臣已经有些发现,现在需要先看一下胡达家人的供词。” 从宜秋手里接过几张供词,沈迟拈须细细看了,笃定地向皇帝回禀道: “皇上,依照胡达家人的供词,咳咳咳……老臣可以确定死者不是胡达。” 方才尸检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如何就能确定死者不是胡达? 臣下在皇帝面前奏报,大多需要条分缕析地分析、引证,最终说出结论。沈迟这样先行断定结论又不说断定过程,多少有些刻意卖弄,在皇帝面前博取关注和重视的嫌疑。 当然,他有资格有资历如此卖弄,源铮只是微微笑笑看向沈迟问道: “老尚书是如何发现死者不是胡达的?” 沈迟恭敬地将供词呈给皇帝: “老臣的尸检结果,死者胃中食物与胡达服食之物完全不同,这是其一;其二,死者胃中残留的半夏秫米汤是安神安眠的药膳,大量服用之后必然会昏沉欲睡。 而据供词中所述,胡达并未有长时间沉睡或神思昏沉的情况出现。这两点足以证明死者不是胡达。” 如此简单的证据,却需要如此繁复的手段才能拿到,只是如此便已能明确知道死者不是胡达。 皇帝略微有些恼怒,对手大费周章的布局,需要他们更加大费周章的拆解才能一步步接近真相。 单单是死者并非胡达这样一个简单的结论,他们直到做了尸体解剖才能找到证据。 其后还有更多的问题需要求解—— 既然死者不是胡达,那么真正的胡达在哪里? 既然死者不是胡达,那这名死者的真实身份又是谁? 沈迟小心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低声说道: “老臣还在死者体内发现了别的线索,只是眼下一时半刻还看不明白,待回去之后细细探查,应可以查清死者的真实身份。” 他看得出来,面前年轻的天子虽然极力隐忍,仍然是恼怒的。 案件的查探虽然繁琐,需要大量细致的工作,但查出真相并不难,更难查的是其后的布局,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对手。 此案之中的胡达,官居当朝兵部右侍郎的高位,竟然只是局中的一枚弃子,而眼下的他们,连对方布局的冰山一角都未窥见。 沈迟收起心中的感慨,温言向皇帝说道: “既然死者不是胡达本人,老臣先行下令立时通缉胡达和杀人嫌犯牛方。至于死者的真实身份,最迟三日,老臣定会给皇上一个准确的答复。” 虽然情势险恶,他凭自己几十年宦海历练出的直觉,笃定要跟着眼前的少年天子。 他沈迟这辈子没有选错过机会,这次也定然选对了。 沈迟握着帕子掩住口鼻嗽了几声,手帕遮住的嘴角无声地勾起。 第104章 路遇 源铮望着宜秋和沈迟一行人车马远去,直到人转弯不见了,仍然觉得自己眼前有一抹木兰青的身影,在薄雾弥漫的冬日街道上蹁跹回旋,惹得他贪看不已。 承晔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心里略微有些不自在,仿佛一时想起一个人牵着青骓狮子拿了一方刺绣得异常粗苯的帕子,仿佛又想起舅舅提起秋表姐时眼中的忧虑,对她来说,无论是皇帝还是祖雍,哪一个都是极好的,哪一个也都是不好的。 “张平,备两匹马,朕要骑马。” 皇帝回过头向张平喊道,眼中仍有残留的温暖喜气。 皇帝和承晔一样是乘了马车来的,此时又在京都的偏远地界,哪有现成的马可以骑。 张平万分为难,只得扁着嘴牵来两匹侍卫用的马,欲要开口劝上几句骑马危险之类的话。 谁料皇帝立时翻身上马,又向着张平和一众侍卫道: “卫大人和我同行,自会保护我,你们先回宫里。” 张平吓得伸长了脖子,冲着已经扬尘而去的两人大声道: “皇上皇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要责怪的……” 一时也意识到皇帝听不到了,只得气急败坏地对围拢上来的侍卫们喝道: “快,快,都远远地跟上去,出了事你们这几两重的骨头可担待不起!” 皇帝本是穿的便服,在车马渐多的街道上并不显眼,二人驱马疾驰,几番穿街过巷,已经甩开了身后跟随的侍卫们。 皇帝一时觉得似从未有过这般恣意舒畅的时候,与承晔勒马驻足在街道旁,不禁朗声大笑。 承晔没好气地叹了口气小声道: “臣出使塞外一趟觉得自己老了不少,皇上倒是越来越孩子气了。” 皇帝也白了他一眼,却丝毫不气。 此时已近晌午,稀薄的白雾逐渐褪散,街道两旁林立的店肆招牌更加清晰,二人略微出了会儿神,皇帝对承晔道: “你还记得那样吃食吗?德昌记的带骨鲍螺。” 承晔噗嗤一笑,点了点头,“记得。” 他们一个是藩王在京中的质子,一个是簪缨府邸被卫老太太百般看顾的小少爷,谁也没有自由的时候。 那一年平定土奚律叛乱,卫承暄在京中呆了整整一个月,被他二人缠得无法,偷偷带他们溜出去吃了德昌记的点心。 之所以至今仍然记得那酥甜滋味,是因为返回家中之后,他们二人被卫老太太罚抄书抄了整整一夜,承暄大哥则在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夜。 卫氏一家对莅王的这位质子分外看顾,其实从前承晔被承暄带出府游玩也不止一次了,但唯独这一次,他们带着当时还是铮郡王的皇帝出了门,被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再也不敢犯了。 “可惜德昌记的店面不在这附近。” 承晔话里有些黯然,皇帝知道他想到了承暄,便伸出手握了握他肩膀。 “后退!” 皇帝忽地出声叫道。 承晔抬头之间,发现有一队骑马的官兵远远地在街上飞驰而来,街道两旁的行人小贩一时吓得四散逃避,惊叫连连。 承晔本能地将皇帝和坐骑掩在身后,只见官兵过处,有一位挎着竹篮的年迈老妇躲避得慢了些,差点被翻飞的马蹄踢中后腰。 他纵马飞掠,在马背上向前探身,手臂上一使力,将老妇拉到一旁,堪堪避过马蹄的踩踏。 承晔身下的马与那兵丁错颈而过,对方的马因惊吓而大声嘶鸣前蹄腾空,那兵丁瞬间便被摔落马下。 “小王八崽子,官差的马你也敢撞?” 那兵丁似是摔得不轻,坐在地上张口便骂。 他的同伴们也围拢过来,只因看着眼前两个少年虽然年纪小,但衣饰华贵颇有气度,显然非富即贵。生怕一时莽撞得罪了人,是以才未立时动手打人。 要是换做寻常百姓,早就用马鞭狠狠抽将下去了。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拦人的少年更蛮横,面上神色未动,只是对着地上跌坐的兵丁一鞭子兜头抽下去。 “闭嘴!” 他身后另一名少年此时面色阴沉,催马上前两步问道: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呦呵……” 那坐在地上的兵丁脸上浮起狞笑,欲要开口骂人,一个头领服色的人在马上抬手制止了他。 他能看出眼前两名少年谈吐气质非同寻常,座下的马也是好马,只是猜不透来路。 但不管是哪位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总归比他们这些当差的地位高得多,哪敢任由这没长脑子的蠢货在街上乱骂。 “两位公子,在下是顺天府衙门的差人,眼下正要去拘拿一名要犯,是以赶得急了一点,冲撞了两位公子和这位婆婆,在下这里给几位赔罪了。” 那头领说着便跳下马,向他们二人拱手一拜,又走到那一脸惊惧的老妇面前弯腰问道: “婆婆,你可受了什么伤?是否需要寻医开药?” 吓得那老妇全身抖索,不停摆着手支支吾吾地回道:“不敢不敢……没有伤到。” 那头领回过头又向着承晔和源铮歉然一笑,未发觉他身后的老妇已经被吓得两腿发软泪流满面。 那头领环顾四周,拱手说道: “不止这位老婆婆,今日路上的各位,哪个如果被马伤着了,可以到顺天府衙门找在下,我孙老刀一定负责到底。” 周边的民众本能地摇头摆手,眼中平添了几分惧色。 “哼”,承晔冷笑着跳下马,“他们是平头老百姓,就算真的伤着了,谁敢上衙门里找人问罪去,你不用吓唬他们。” 孙老刀也肃了肃神色,他已经做了如此让步,下马赔不是,承诺负责到底了,这两个小公子竟还得理不饶人。 “两位公子,在下今日确实有要事在身,大人在衙门里等着的,如果两位也受了冲撞,日后也可以随时到衙门找在下。” 孙老刀说了一样的话。 本身自己今日就没错,是这两个少年刻意挑衅。 即便将来真的闹到衙门里,他也没什么错。 更何况,他们二人家中的长辈未必愿意将事情闹大,谁会因为少年人的胡搅蛮缠特地找上衙门里去。 京城虽然大,权贵豪门林立,但是他们顺天府衙门也不是吃素的。 “顺天府衙门,那要不咱们今日去衙门里坐坐。” 那头领循着声音望去,见那个仍然骑在马背上,面容秀丽苍白的少年,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他心头莫名地抖了下。 这两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十分怪异,举止明明十分跋扈,却好像哪里又透着章法,让人十分捉摸不透,倒并不像寻常权贵人家的二世祖。 听了这话承晔忽地眸光闪动,冲着孙老刀凶神恶煞地伸出手: “不是说去拿人吗?拘捕文书让我查验一下。” 孙老刀本欲置之不理弃他二人而去,听到少年人如此要求不由胸中一股恶气溢出来,心想着拿这文书吓吓他们也好,免得在这大街上不知趣胡搅蛮缠,反而耽搁了老爷的正事。 他自怀中取出文书,刻意在众人面前将纸张振了一振,这才居高临下地递过去。 承晔一眼看过文书却不由抿了抿嘴道: “那更不用去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走罢。” 皇帝接过承晔递来的文书匆匆看了一眼,眼中讶然一闪而过,满脸兴味地瞪着承晔说道: “二爷,小人是你的贴身护卫,今日一定要跟着你护你周全才行。” 第105章 堂审(1) 承晔看了皇帝一眼,目光里意味复杂。 眼前的几个差役不认识你,难道进了衙门顺天府尹还不认得你吗? 孙老刀可不管这些,他的文书没有把人吓跑就算了,还有直接上赶着往衙门里撞的。 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身后之人权势滔天。 想到后一种可能,孙老刀心里又是一哆嗦,声音里少了几许蛮横,多了几分疑惑。 “你……这位公子是谁啊?怎么就是在下要找的人了?” “我是卫承晔,你找他们,不如找我方便。” 说毕也不看惊呆在原地的差役们,自行上马带上同伴往顺天府尹而去。 “喂……卫,卫大人……” 孙老刀一个激灵警醒过来,冲着身后的两个吓傻了的兵丁大喊: “快去,走后院的门,先告诉陆大人,就说卫承晔亲自来了——一定要赶在他们前头啊!” 此时顺天府衙的后堂,陆祥掀开茶盅盖子,吹去上面浮着的茶梗。 孙师爷整理好一叠卷宗,在案头放好,看看陆祥叹了口气道: “大人这几日辛苦了!” 可不是吗,先是胡达的案子,好容易推出去让沈迟接了,接着又是今天的事,怎么都推不掉了。 他在顺天府尹的位置上呆了这么些年,一直长袖善舞,在权贵豪门中间优游自如,还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累的时候。 倒不是事情棘手的累,是他总觉得荒唐。 胡达一个兵部右侍郎,死前做的那些事十分荒唐。而今这个案子,卫府的下人因些微小事殴打禁军更是荒唐。 仅仅是荒唐倒也罢了,是这些事情里面分明藏着更深的阴谋思虑,他不想蹚浑水。 顺天府尹这种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辖地内俯仰皆是权贵豪门,其背后关系又是千丝万缕理不清。 做顺天府尹,首要的本事就是耳聪目明审时度势,接着不露痕迹地装糊涂。 先站好队,能糊弄一下丢开手的最好,实在不行,能不蹚浑水就尽量避开,政绩和脸皮那是奢侈玩意儿,没有就算了,总好过一朝踏错丢官丧命。 孙师爷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新的手炉递给陆祥,又恭敬地立在他身后为他捶着肩。 陆祥隔窗望向院中一派喜庆的红色,吐出一口气: “快过年了。” 孙师爷垂目,手上的动作未停下。 “大人放心,老刀是我族弟,这么多年跟着大人办事,也是老手,懂得分寸。” 他的言下之意,这件事定会太太平平过去,并不影响陆大人一家过个喜庆无忧的新年。 陆祥也点头默了默。 一大早就被顺仪门的卫家的下人把守城门的禁军小旗给打了,看起来不算什么大事。 他查过了,那禁军小旗钱石是普通门户的子弟,没什么了不起的背景。 眼下查案之时最大的顾虑便是卫家,毕竟卫承晔眼下正是皇帝信重的人,他背后的林、卫两家更是权势通天,即便去提审下人也不容易。 “属下特地叮嘱了老刀,路上务必张大声势引人关注,而到了卫府上则要谦卑恭顺,只将文书递进去,尽量让差役们都站在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卫家的人再跋扈也得要点脸面,赶紧把行凶者交出来。卫承晔可是忠烈遗孤,不是什么纨绔的二世祖。” “嗷……哎呦!” 衙前的寅宾馆方向依稀传出嚎叫声,陆祥和孙师爷同时呆了呆,又一起摇摇头,造孽啊! 卫家的下人把禁军小旗钱石打得不能走路,人家是被大夫看护着用担架抬过来的。 眼下这被告的行凶之人尚未被传唤到,只得将钱石暂且安置在府衙门前的寅宾馆内先由大夫照料着。 此时后院和前堂同时一阵嘈杂,两边的喊声同时响起。 “陆大人,在下卫承晔前来投案。” “大人大人,孙捕头让小的带句话,那卫承晔……亲自来了。” 满头大汗从后院跑进来的差役也听到前堂的喊声,吓得嘴巴也忘了合上,“大……大人怎么办?” 陆祥深吸一口气,是福不是祸,这种事躲是躲不掉的。 卫承晔来了也好,有什么事当面理清楚,该做的人情当面做了,往后更能记得他陆祥的好处。 想到这里,陆祥正了正衣冠,撩袍阔步进入前堂。 “哎呦,卫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些许小事这……皇……皇上!” 陆祥扑通跪地叩头,身后的师爷差役也跟着呼啦啦跪下一大片。 “臣顺天府尹陆祥,拜见皇上。” 无暇理会身后战战兢兢的师爷和随从,陆祥自己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完了完了,他今年才四十六,不想就要将仕途葬送在今日。 卫府的人做了恶事,给卫承晔做个人情是可行的,但是皇帝来了算是怎么回事?难道要他当着皇帝的面偏袒卫家人?哪个皇帝也不会允许有臣下如此跋扈罢? 若不是顾着君前失仪,他恨不得抓耳挠腮捡个地缝逃出去。 “朕今日只是旁听,你们不要拘束,审案要紧。” 皇帝简单交代几句,又亲自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陆祥。 陆祥千恩万谢、诚惶诚恐,但心里却在打鼓,待会儿要是得罪了卫承晔,不知皇帝是否还有好脸色看?但若秉公法办给卫家人没脸,他们姓卫的记了仇,将来难免给自己穿小鞋,到时候一样要倒霉。 他心里呜咽一声,总之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皇帝似乎看懂了陆祥心里的纠结,自拣了个板凳坐在角落里,笑吟吟地对陆祥说了句: “陆大人务必要秉公办案,若是晔哥儿犯了错,朕也不轻饶他。一码归一码,王子公主犯了法也不能例外。” 皇上什么意思,叫晔哥儿这么亲密,还拿王子公主做比,是要暗示他什么? 又说卫承晔若犯了错皇上也不轻饶,这个错也不是卫承晔的,难道是暗示他秉公办案? 陆祥弓腰应声,连连称是,心里反而更加忐忑了。 承晔自进门喊了一句之后未再说话,自己也清楚此次是难为陆祥了,更何况皇帝又跟了来,陆祥心里多想些小九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看眼下情形,当着皇帝的面,陆祥肯定不敢立即切中主题,不免要来一长串你来我往似是而非的寒暄问答。 因此,他拱手施礼后,决定自己主动开口。 “陆大人,是我指使家里下人小江打了顺仪门的钱小旗。方才路遇贵处的孙捕头,知他要上卫府捉拿行凶之人,在下是此事主谋,理当前来投案。” 第106章 堂审(2) 陆祥下意识地瞥了眼刚刚瞧瞧溜进门的孙老刀,他站在自己身后,欲要向陆祥耳语禀告路遇卫承晔的详情,还不忘向身旁看看,狠狠剜一眼笑吟吟坐在角落里的皇帝。 孙老刀又没见过皇帝。 方才在街上,此人言语间分明是卫承晔身边得宠的随从,见他此时一副置身事外的优游模样还敢坐在堂上不行礼,不由怒从心中起。直到见到陆祥投过来的眼神,孙老刀这才低了头老实下来。 陆祥清清嗓子咳嗽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卫承晔: “早听说卫大人为人仁厚,体恤家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如此……但毕竟打人之时卫大人不在现场,下人们口里说些什么,手脚下得重了,也有违背卫大人本意的可能。” 陆祥望着承晔,这个提醒够清楚了? 维护下人也要有个度,他们仗势欺人跟你没关系,你胡乱往身上揽可是不明智。 你知道这帮下人打人的时候说的什么理由?简直是跋扈嚣张目无主子。 “确实是我指使的。昨夜从西塞回京,钱小旗在顺仪门例行检查文书迁延刁难,耽误了我回家看祖母的时辰。” 卫承晔低头如是说。 呵……陆祥和孙师爷对视一眼。 据钱小旗所说,卫府的下人们对他大打出手之时,口里说的就是这个原因。 这可真是让人有些气愤,陆祥心想。 气愤当然不是因为卫承晔打人的原因如此荒唐,与京中纨绔相比还要纨绔几分。 而是因为卫承晔竟然没有接下自己给的台阶,反而当着皇帝的面将这样荒唐嚣张的行凶原因宣之于口。 卫承晔又不傻,事实上京都中人不少都知道卫承晔自小聪慧颇有文思,传言此次出使土奚律的互市和谈也是靠他力挽狂澜,这样的人做什么事一定是大有深意的。 但此时卫承晔的表现显然让人看不懂,陆祥以眼角余光偷偷望了眼皇帝所坐的角落,难不成是仗着皇帝的看重他就这般张狂,在顺天府尹面前也敢随口胡诌? 这真是让人气愤难平,陆祥因此语塞,提不起话头愣在当场。 “别瞎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这不是为难陆大人吗?真是因为这个理由就殴打禁军,朕都不需要罚你,祖母第一个不饶你。” 皇帝适时出来解围,对着承晔一通训斥。 不过,听话听音,皇帝话里头将承晔的祖母也叫祖母,天爷,他祖母是太皇太后哪。 陆祥简直眼前发黑,流年不利啊,这小祖宗不知道要闹哪样非要这般为难自己。 孙老刀却不止是眼前发黑,他差点一头栽下去!皇……皇上! 他刚才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罢?皇上不会把他剜过去的那几眼放在心上罢?孙老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眼睛。 陆祥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卫承晔的话他接不住,皇帝这话又让他怎么接? 所幸那小祖宗也答话了: “皇上,陆大人,臣恳请与钱小旗对质,为什么打他,他心里肯定清楚。” 陆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又是什么话?你为了什么打他,应该很多人都听清楚了,还要对质什么? 当然陆祥也是聪明人,方才不明白,现在是有点看明白了,皇帝要和卫承晔演双簧,不过是借他的衙门当戏台子,他这个观众也没得选,只能打点精神一力配合。 陆祥冲孙老刀使了个眼色,“钱小旗刚好就在府衙前的寅宾馆,你去请他过来。” 又转头目视孙师爷意有所指地说道: “钱小旗受了伤,师爷你也过去搭把手。” 老刀是个粗人,可能看不懂堂内的情形,让师爷找机会提醒他一番最好,免得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得罪了人。 况且究竟是怎么遇上皇帝和卫承晔的,也需要师爷找孙老刀探探清楚,看现在的情形,分明是二人有意要到顺天府衙来的。 但他自己明明接到消息,皇帝此时应该在西城的停尸房和沈迟在一起才对,难道沈迟那边出了什么纰漏又绕上他了? 也不过片刻之后,孙老刀并两个差役将担架上的钱小旗抬进门,师爷行礼道: “禀皇上、卫大人、陆大人,钱石钱小旗已带到。” 自案桌前绕过之时,向陆祥弯弯嘴角,又不易察觉地摇摇头,陆祥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 至少不是沈迟那边的纰漏绕上他了。 陆祥看到站在担架旁的大夫,知道是附近回春堂颇有名望的老大夫,想着皇帝微服在堂,审问之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想找个由头打发他先退下。 “大夫,钱小旗的伤情如何?能开口对话罢?” “能。” 有人很快回答道。 但答话的人不是老大夫,却是钱小旗。 而回春堂的老大夫也是捋着胡须颔首点头,“这位军爷伤势无碍,都是皮肉伤,看着比较重,实际上养两个月便能恢复如初了。” 这位军爷? 陆祥哑然失笑,钱小旗请的大夫,竟然都不知道伤者的姓名官职。 “师爷,先将诊金付了,让老大夫回去罢。” 陆祥抬抬手,孙师爷应声是便往后堂去取银子。 “不必了大人,卫府的人请老夫来时已经出了诊金和药费了。” 那大夫四平八稳地向陆祥行了礼,转身对着钱小旗道: “老夫这便先去了,往后要用的内服外用药物,老夫已经备好,军爷可差人到回春堂取药,药钱卫府也已付过了。” 陆祥呵…… 皇帝啊…… 竟然是卫府的人请了大夫,真是稀罕事,打了人又替人请大夫,这还真是…… 承晔则是一脸理直气壮,“若不是大夫治伤将他抬到此处,他怎会愿意到顺天府衙来?” 心念电转之间,陆祥脱口问道: “所以报案的人也是卫府的……” “不错”,承晔断然回答道,“被卫府的下人打了,他怎敢报案?” 您倒是想得通透,陆祥心里哼哼。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被打了还不许人家忍气吞声,颠颠跑来报案,恶人先告状还不算,更要强逼着人家到府衙来对质。 陆祥忽地意识到,他也被欺负了,这人强行逼他出头主持公道,还特地将皇帝也带来,让他里外不是人。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晔哥儿你究竟胡闹什么?” 皇帝也看不下去了,从头到尾他都处于懵然状态,只是出于对承晔本能的信任才勉强旁观。 但事情到了现在他仍然是一头雾水,这小子胡闹什么? “皇上恕罪,臣并非胡闹,且容臣下与钱小旗对质。” 面对或质疑或不解的众人,承晔丝毫不以为意,对着躺在担架上的钱小旗问道: “钱小旗,是我派人打的你,此时你可有不服?” 钱小旗躺在担架上觉得万分屈辱,若不是全身痛得爬不起来,他早就一走了之。 “下官该打,下官心服口服。” 呵……瞧这钱小旗咬牙切齿的口气,不知道哪里心服口服。 陆祥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皇帝,果见他面上显露出一丝恼怒。 这下陆祥反而平心静气起来,也不插话,只是暗暗觉得好笑,静静等着看卫承晔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见卫承晔面上笑了笑,但能看得出来,他眼里并无笑意。 他蹲下身将脸凑近钱小旗,语音沉沉: “小旗再好好想想,昨晚你到底做了什么惹恼了我,才导致今天一早被我的人打了一顿?” 如同一颗石块坠入水面漾起一圈圈的水纹,钱小旗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有起初的懵然变为疑惑,最终变成恐惧。 第107章 堂审(3) “是小人该死!” 钱小旗大声喊道。 皇帝和陆祥都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见他忽地态度大变也都一脸疑惑。 “是小人……小人……” 承晔抢先一步回过头,向皇帝和陆祥一躬身: “是是,是钱小旗手下的兵不懂事,我进了城,他还追着我不依不饶,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我着急回家看祖母,嫌他碍事,就捡了个石块,把钱小旗的兵打了一顿——在永兴坊附近。” 皇帝站起来欲要呵斥他胡闹,忽地收了口,再度看向钱小旗,果见他瞪大眼睛盯着承晔,满脸不可置信。 他再将目光挪回承晔身上,见他正望着自己微微点了下头,眸色暗沉如深潭。 皇帝正色肃容轻斥一声:“胡闹!” 又走到承晔面前盯着他说道: “事情说开了罢?这么小一件事闹得鸡飞狗跳的,看朕怎么找祖母告状罚你。” 看着承晔点头,皇帝又扭头看向陆祥: “陆卿都听清楚了?这种小事快速结案上报即可。” 陆祥此时脑袋里正如打翻了马蜂窝,嗡嗡混做一团正没个主意,听到皇帝将此事归结为“小事”,心里清明不少,连忙下跪叩首,连连称是。 皇帝则看似恼怒实则亲昵地将膝盖在承晔身上顶了一下,低声呵斥道: “祸事也惹了,官司也清了,跟朕回去罢。” 承晔跟着皇帝走了几步,忽地扭头对着钱小旗笑了笑,拱手一礼道: “小旗往后可要看好手下的兵,不听话的不能用,否则尽给你惹祸上身。” 钱小旗听到最后四个字,原本苍白的脸直变成青灰色,眼中惧色更甚。 一旁低头跪着的陆祥和孙师爷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一重惊惧。 “老刀,把钱小旗护送回家安置好”,陆祥拖着如同灌铅的双腿站了起来吩咐着,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多说了一句: “路过回春堂的时候,去帮钱小旗把大夫开的药一并带上。” 看着一行人远去,陆祥和孙师爷又回到后堂,屏退了众人。 两人一时都无话,堂上静默得只剩下二人的喘气声。 卫承晔方才所说的,昨夜钱小旗手下兵丁尾随他又被他用石块打了,听起来像是小儿无聊接头滋事一般。 别人可能不清楚他真正想要说的,但身为维护京城治安为己任的顺天府尹,陆祥却最清楚不过。 昨夜确有顺仪门禁军的一名兵丁在永兴坊被袭,那人面门中了石块当即昏倒在地,直到天色将亮之时才被巡夜的官兵发现送医。 原本以为与钱石被打之事风马牛不相及的,方才在卫承晔语焉不详的提示下才串联到了一起。 “大人,从顺仪门进城回卫府,可并不经过永兴坊。” 孙师爷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谁都知道永兴坊是延陵王府所在之地,卫承晔昨夜在永兴坊把禁军的人打了,这其中蕴含的信息量真够大的。 “有什么奇怪的,不知二人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是谁跟踪尾随了谁到了永兴坊。” 这还真不重要,延陵王和皇帝早晚要撕破脸,况且据卫承晔所说,他只是赶夜路被尾随,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打了那兵丁一记。 下手是狠了点。 这小子功夫真不错,一块石头竟然把禁军的老兵打的昏死在大街上,看来传言不虚,京都中一直传说卫承晔去年曾手无寸铁杀死一名左吾卫校尉,再联想卫景林和卫承暄父子,可见卫家人的勇悍是血统里天生的。 “是”,孙师爷接着他的话说道: “重要的是这个兵丁是钱石派出去的,那时卫承晔刚进城门,钱石便派人尾随或者是传递消息途中被卫承晔尾随……” 说到这里二人再度对视一眼,看这情形,派兵尾随卫承晔没有任何意义。 多半是见到卫承晔回京,钱石想要尽快把消息传递出去,被卫承晔发现了,是以被卫承晔尾随并且出手打伤。 刻意让卫府的下人到顺天府衙报案,又使人将钱小旗抬到府衙,这些都不是凑巧,是知道顺天府的人必定清楚昨夜永兴坊的兵丁被打之事,特地找上门来的。 “事情是弄明白了,但是……” 孙师爷烦躁地抓抓脑袋,这小祖宗做事真让人费解。 “既然知道钱石派人往外传递消息,当场抓了他随便找个由头治罪便是,何以如此大费周章?” 陆祥抬头望向垂花门外,院子里已经飘飘洒洒下起了大雪,下人们无声地进来多点了几盏灯,室内光线亮了一些,映得陆祥的面色略有些灰败。 “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将事情闹大,杀鸡儆猴。” 孙师爷一拍脑袋,“大人是说,他在暗示也在警告那些背地里有别的主子的人……” 陆祥苦笑,“杀鸡要儆的猴,可不止这些,恐怕还有……” 陆祥咽下后半句话,要儆的猴恐怕还有他这样骑墙观望的,哪边都不靠,只想等双方缠斗过后尘埃落定再择主而事。 孙师爷一时还未想到这些,只喃喃道: “大人,您说……皇上今天是知道内情,特地跟卫承晔在咱们眼前演双簧?还是跟咱们一样不知内情?” “应是不知的。” 陆祥察言观色之下,发觉皇帝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只是后来也看出了端倪而已。 再说了,凭他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尹,还没那个脸面能劳驾当今天子特特驾临府衙之内,给他演一出杀鸡儆猴的双簧。 “不是特意要瞒着皇上的”,承晔在马背上伏低身子,耷眉丧眼地解释道: “半夜才回来,一早就被皇上拉到那么个剖尸的地方,好容易离了那小院,刚要开口说,好巧不巧就遇上他们衙门的人了。” “皇上,方才是不是又气着了,以为臣下又冲动之下打人惹祸了?” 皇帝抿嘴一笑,拍拍落在他肩上的雪粒子,认真说道: “从前是觉得你年纪小难免会冲动伤人,但是经过这次出使土奚律,朕相信只要你出手,就必定是有深意的。” “就知道三哥信我。” 承晔特地将三哥二字压得极低,郑重颔首说道。 “我是气这帮人,身为护卫京城的禁军,竟然里通外贼。想起我们出使塞外期间,这些人守着城门,竟只顾着做这些勾当。” 皇帝眼中冰色一盛,嘲讽地说道: “这些人,无非为了富贵。” 承晔冷哼,“所以臣就先绝了他的富贵。别想着找个新主子能保住长久的富贵,我现在就彻底断了他的富贵。” 想求长远的富贵,做梦,先断了你眼下的富贵。 “哈哈哈哈……”皇帝惬意地笑出声,“话说得孩子气,但确实是治住这些人的好办法。” 承晔也笑了,面上触到冰凉的雪花,笑着对皇帝说道: “皇上,咱们且找一家干净些的茶楼用些茶点,也避避雪。” 皇帝不疑有他,自是点头同意。 二人在茶楼的雅间方落座,承晔执壶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 他将茶盏握在手里,眸光微闪之间,手臂一振将茶水向茶座旁的隔扇泼去。 “啊”,一声惨叫在隔扇外响起。 第108章 邝离 一个面容清峻的年轻男子从隔扇外走进来。 想是被承晔泼出的热茶烫到了,他一面龇牙咧嘴地咝着气,一面掸着衣衫上的水渍。 皇帝嗤地一声笑了,嘴里连连说道: “哎呀,朕忘了忘了,还有你。” 承晔将目光移向走进来的年轻人,说是年轻,也是二十三四岁了,比他和皇帝年长得多。承晔总觉得年轻人的面貌似曾相识,但又确信自己没见过此人,不由满腹疑惑地看向皇帝。 “李况,李冲之弟。” 皇帝咧嘴笑着,向李况招招手,“都在外面不必拘礼,你也来坐。” 承晔眼看着李况拱手笑了笑,丝毫不拘谨,大喇喇地抽出一张方凳,坐在二人身旁,又熟稔地拿起三个空盏,依次为皇帝,承晔和自己斟了茶。 承晔讶然,虽是亲兄弟,但李冲和李况还真的完全不同啊。 回想起李冲一副严谨郑重的模样,出使土奚律一路上无声无息便将护卫做得滴水不漏,跟眼前这个面色闲散的年轻人真的完全不一样。 “这也是孝义叔举荐给皇上的吗?” 承晔掩饰不住心中好奇问道。 “算是罢。他没有进过郭孝义的侍卫营,是李冲通过郭孝义举荐的,让他在宫中做个御前侍卫,也方便帮朕查探宫里的消息。” 承晔了然,想必是自己出使土奚律前,因为宫中人手少的缘故,孝义叔特地做了安排。 再看李况的言谈举止,承晔又笑笑,宫中侍卫多是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李况这样的,反而容易展开手脚,只是…… “宫中人多眼杂,小人是化名进宫的,在宫中大家都叫我邝离。” 李况像是看懂承晔的疑问,向他解释道。 “邝兄有远见。” 承晔向他拱拱手,由衷地夸了句。 “卫大人才是英雄年少有勇有谋。” 皇帝抿嘴笑笑,打断二人道: “往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你二人不要互相吹捧了”,又看向邝离,“说罢,今日跟着张平去延陵王府都发生了什么事?” 下了雪的天色越发阴沉,到了晚饭时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玉带旧游今夜的扰攘更胜往常,楼下有一众戴着各色面具的人聚在一处闲谈。 其实他们多是朝中权贵,只是平日里恪守君子行径,又要在各色人群中假做或忠诚或仁厚或卑微的神情,这玉带旧游之中一张面具就隔绝了自家和整个天地。 他们在这面具的掩藏之下,不问身份,只管行乐。是以这玉带旧游成了那些人前的正人君子放浪形骸的好去处。 不到半日,卫承晔怒打守门吏,大闹顺天府衙的事情就在楼下嚷嚷开了。 因是戴了面具,兼之玉带旧游一向最重视客人,连穿梭店内的伙计跑堂乃至舞女歌姬全部都对客人身份一无所知。在这里,谁人无论说了什么都不会被抓住把柄,众人丝毫不忌讳,说什么的都有。 “卫家的小子把顺仪门禁军的小旗给打了,说是耽搁了他回家看祖母,哈哈哈哈,这年头真是,连卫景林的儿子也成了地道的纨绔!” 说话的是一个着了青蓝暗金纹襕袍的粗壮汉子,他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场内不少人的注意。 因是有趣的权贵阴私,所有人都感兴趣的,所以一时间好几个人接话附和。 “这卫家小子闹这么大动静把人打了,都闹到顺天府衙门了,搞得满城风雨的。” “对对,那被打的叫钱石,是禁军的小旗,昨夜带人在顺仪门上值夜。” “真是瞎了眼,得罪谁不好,要惹这个二世祖。” “卫家的人从不这样的,显然是那卫承晔从小被深宅妇人看顾得紧,整个人都被养坏了。” “咳咳”,喧闹的人声里夹杂着一串轻咳,接着一个阴沉的男声响起。 “据在下所知,那钱石是做了什么坏事,让卫承晔抓了先行,人家打他是应当的。” “做了什么坏事?” “一个末流小武官,能做什么了不得的坏事。” “这位仁兄你倒说说看。” 众人见那阴沉男声故作神秘又语焉不详,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想要从他嘴里探听点更稀罕的阴私作为谈资。那方才说话的人忽地不说话了,如同在人群里消失了一般。 此时,嘈杂的人群里有两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进入一间临河的雅房,房中并未掌灯,只有透过隔扇透进来的斑驳光影。 仍是方才的阴沉男声,他声音很低: “他这是警告,也是威胁。为的就是让我们这些人知道,我们背着小皇帝做的动作他们一清二楚。卫家小子打了钱石,表示他对这种事不高兴,不容忍,并且把这些不容忍放到了明面上来。” 伴随着一声冷哼,粗粝喑哑的苍老声音回应道: “闹这么大,就是为了给咱们这些人做场大戏,让所有人知道,皇帝不容忍钱石这些首鼠两端的人。卫家小子若是静静发落了钱石,怎么做到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这个鸡可没杀呀”,阴沉男声顿了顿,“咱们安置在陆祥那边的人报来消息,卫府找了大夫医治钱石的伤势,还开了药。” “啪”,似是瓷器大力碰在桌案上的声响。 “那卫承晔才十七八岁,你都多大年纪了?” 苍老的男声陡地拔高些许,“这些事情都琢磨不透,丢不丢人!开口说话前,好歹先在脑子里思量一遍!” 半晌沉默,那年轻些的男声不若方才阴沉,倒是多了几分惊惧和迟疑。 “那卫……卫承晔留着钱石的命,还如此照料,分明是刻意暗示……” 老者的声音略微有些欣慰,“不错,钱石在传递消息之时被卫承晔抓了个现行,暴露了身份,为了不留活口,上面定是要除掉他的。这一点卫承晔猜得到,钱石自己更是知道。那卫承晔留着钱石性命就有了别的意思。” “钱石本是存了必死之心,卫承晔如此留着他的性命,钱石定会感念他的好。”年轻男子逐渐上道。 “不止钱石感念他的好,咱们难道看不到这些好处?咱们做这些事,一旦暴露,在上面的人眼里必死无疑,在皇帝和卫承晔面前却可以既往不咎。你想想,如此下来不止我们,那位手底下的这些人恐怕都会有倒戈的想法……” 此时,玉带旧游三层的丙字号房内。 紫铜麒麟面具的胡达轻轻关上房门,在门后愣怔一晌。 卫承晔这孩子,今年仿佛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然如此老谋深算。 第109章 陆祥 卫承晔在顺天府衙,当着一众人的面,绝口不提钱石私下传递消息之事,反而找了那么个孩子气的借口。他这是给钱石这类人倒戈的机会,只要他们重新回归皇帝的阵营,这些过错会被揭过不提。 而他以“耽误回家见祖母”这样孩子气的理由替钱石掩饰,无异于往自家身上泼脏水,横生很多对他和卫家人德行的质疑,恐怕今后京都街头巷尾多有人拿此事做比,将卫承晔当做京都又一大纨绔公子哥。 但是,这样的借口落在钱石这类人眼里,则是另一种味道。 卫承晔宁肯自污来维护他们,这是恩义之举。 “卫家这小子年纪虽小,却是难缠得很”,胡达自言自语地喃喃。 隔间内有轻微的珠帘相撞的响动,胡达瞬间屏息。 “这么小的孩子,怎的如此奸猾,这可不像是卫家的人。” 龙首面具人大步走进来,口气里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气急败坏。 胡达躬身一礼,到桌边斟茶: “主上,咱们不能白白吃这种亏。” 龙首面具人接过他奉来的茶盏,隔着面具的眼睛里也仿佛有两道冰冷的光线穿刺出来。 “怎么会?” 他语音冰冷刺耳: “背叛主子的人,该是什么下场还是什么下场——比如钱石这样的人,自己没用,还丢人现眼坏了旧主大事,当然留不得。” 他将茶盏放在嘴边,咝地一声吸入,惬意地舒了口气道: “我们不动手,岂不是正好成全了卫承晔和小皇帝的高义,也让一些人觉得背叛没有代价?” 胡达强自忍住心头的颤抖,向前一步问: “主上是想除掉钱石?” “没错。他们杀鸡儆猴,咱们也杀鸡儆猴,卫承晔大费周折保下这个人,我就大张旗鼓地杀了这个人。让所有人看看清楚,但凡有了这些非分的想头,别说往后享富贵了,眼下连命都没有了。” 龙首面具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胡达,“你联系藏在京中的死士,跟紧钱石的去向,找到机会,立即除掉此人。” 壶里的茶水味道已经淡了,桌上摆着的几样茶点却未动分毫。 “呵……”皇帝攥成拳头的手在桌上缓缓摊开。 “有邝离在侍卫中打探消息我就放心了”,承晔对邝离笑笑: “本也对胡嬷嬷这个人证不报太大希望,她死是意料之中的,那些人不可能留着她。” “我在意的是,张平和延陵王当时避开众人说了些什么。” 皇帝望着摊开的手掌心,这两个人搅在一起简直是心腹大患。 “林大人入宫之时,你记得吗?他们遍寻宫内找不到先帝。” 皇帝陡然提起往事,承晔眼睛一恍过后才点头,“当然记得,最后是在张平他们的协助下才找到人的。” 承晔迎着皇帝投来的目光,“若是张平和延陵王早有交情——” 皇帝颔首,“若他们早就过从甚密,当时找不到先帝这件事,背后就大有文章了。” 承晔拍拍脑袋,有些颓丧,“唉,早就该想到的!” 皇帝反而无声笑了,“别急,朕心里有数,张平暂时还翻不出天来。” 他们这一问一答倒是让邝离有些傻眼,他们提起的先帝之事,在他这种人眼里只是极虚无的揣测,远远轮不到他来做定论。 但二人坦然在他面前谈起如此隐秘之事,足见对自己的信任。 邝离心头一暖,心想这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年纪不大,心思竟然缜密至此。 “倒是你”,皇帝横了承晔一眼,“你想笼络钱石,做戏给那些首鼠两端的人看,有的是办法,何必非要找那么个孩子气的由头?连带着祖母也要替你背黑锅。” 承晔挠挠头,“我也是一时找不到别的由头,就随口胡编了一个。” 邝离对承晔使人殴打钱石之事也有耳闻,此时看他的反应,暗暗撇撇嘴。 这小子机灵得很,这件事做得极有分寸,让人很难相信是进城门的当口发觉钱石派人通传消息而临时起意做的。 “朕知道你在做什么”,皇帝默默执壶倒茶,将两杯茶依次递到承晔和邝离面前,唬得他们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欲要下跪谢恩。 皇帝扫视窗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身在此处不必拘礼,看向承晔道: “你是想把机会留给朕,你表面上弹压钱石,暗地里保护着他,而把赏赐重用他们的事留给朕做,让他们统统都承了朕的情。” 邝离暗暗点头,他也是这么看的。 卫承晔了不起,他又偷看皇帝一眼,这位年轻天子也不简单,什么都看的通透。 皇帝似是有些口干,给自己斟了茶,随即一饮而尽。 “朕方才想了想,我们的对手一定不会轻易地让我们占了便宜,站在他们的角度,未能及时将钱石灭口已经是一次失误,绝不会甘心放钱石在我们手里放任他倒戈。” “对,他们多半要对钱石下手,而且很有可能是残忍的杀招,以此来震慑那些有心向我们示好的人。” 陆祥用罢晚饭,便一个人到了书房。 往常他经常手不释卷,偶尔来了兴致还能写上几笔字,在京都官员们的小圈子里颇有些雅名。 今日不知怎的,挑灯坐了个把时辰,眼前的书未翻一页。 窗下一株玉兰已掉光了叶子,在风里摆动着,有轻微的吱呀声响。 笃笃笃。 “老爷,是我,老刀。” 陆祥目光一瞬,浮荡着的心思飘了回来,冲门外轻咳一声,“进来。” “老爷老爷”,孙老刀还未及将门掩上便怪叫着,“不知他们卫府的人怎么想的,属下带着几个兄弟还没走到钱小旗家门口,卫府的人就凶神恶煞地赶来把人带走了。” 陆祥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复又缓缓做下去,将身子靠回椅背上,“你怎知道他们是卫府的人?” 孙老刀搓着手,“嗐”。 他压低嗓音,粗黑的脸在灯下现出两团兴奋的红晕,“属下认得林小姐林宜秋,是她带了人截住我们,说这钱小旗是她表弟要的人,要带回卫府。” 那么个水灵灵的贵小姐,身手可真好,孙老刀心里暗赞。 他本要和卫府冲上前的护卫交手,刚抽出的腰刀三两下就被林小姐空手卸下了。 陆祥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老刀,去把孙师爷叫来。” 第110章 炖鸽 虽然雪下得大,但孙师爷仍然在片刻之后便赶到了。 听孙老刀将林宜秋提走钱石的前后经过说完,回头见陆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孙师爷猛地拍了个巴掌。 “大人,还等什么?皇上和那卫家小爷,白日里给咱上足了眼药,这时候明哲保身装傻充愣可说不过去了。” 陆祥捻须沉吟一晌,仿佛下定了决心,猛一顿足: “看来现在不做些表示是不成了,要表示就尽早表示,还能在皇上面前记一功。” 孙师爷一把拉过钱老刀,“老爷这就快快进宫面圣,家里的安排一应有我和老刀。” 陆祥抬手掀起门帘喊人备轿进宫,看到门房上的小厮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大叫着: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啦!” 顺天府衙门正堂,此时堂上的琉璃宫灯全部点亮,将原本阔朗的大堂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崔喜负手站在灯下,拼命抑住心头的雀跃。 他也明显觉出,这几日皇帝单独给他差事的时候多了,这是始料未及的大好事。 往常他也常到大臣们府邸上宣读圣谕,但全是跟着张平站在队伍末尾充数的,人家的打点奉承也都是对张平的。偶尔遇到周全的人家,才会塞给他们这些同去的太监侍卫一些茶钱。 如今,自己终于有机会站到队伍最前端,亲口向大臣们宣读圣谕了。 听得呼啦啦脚步声响,顺天府尹陆祥带着一众人自后堂整装进入,神情诚惶诚恐虔诚万分。 崔喜脸上挤出妥帖的笑意,“陆大人不必多礼”,他看着堂上跪下的乌央央一大片,口气谦逊平和。 “是皇上有口谕,命小人来接陆大人进攻面圣。” 皇帝果然和他们想到一块去了,陆祥心里一喜。 他欣然应答:“臣陆祥领命。” 跪地叩首之后,微微扭转头看向侧后方跪着的孙师爷,在他眼中看到了些许憾色。 虽然方才自己已经决定替皇帝分忧,但还未表明心迹就接到了进宫口谕终归不是美事,仿佛是受了皇帝邀请才效命于他,半分没有表现出主动提君王担当的体贴。 唉,要是自己更早一点去面圣,主动表明心意,这个功劳做下来就完美无缺了。 陆祥收起腹中这些小嘀咕,起身向崔喜走近几步问道: “这位公公倒是少见,不知以往在哪里侍奉?” 说着话便将提前备好的一袋银锞子顺手塞到崔喜袖中。 崔喜心里一喜,忙谦恭地躬身一礼: “陆大人折煞小人了,小人可当不得公公二字,小人是皇上跟前的小喜子。” 从前就是侍奉张平的小太监,没有正经差事,崔喜灵机一动含糊过去,只说是服侍皇帝的人,这也是事实。 虽然他年轻没地位,但既然明说是皇帝跟前服侍的人,自是有自己的价值。 陆祥闻言,果然十分上道地温文一笑,也不说什么,只由着崔喜引导至停在门口的马车旁。 上车前,陆祥将手指上的一枚多宝戒指褪下来,放入崔喜手里: “大雪路滑,小喜公公跑一趟辛苦了。” 崔喜眼睛一闪,将他递来的戒指握住,低声说道: “小人奉茶的当口,仿佛听到皇上要用顺天府的巡防营,陆大人此次进宫多半为了此事。” 陆祥满意地一笑,上了马车。 连皇上跟前的小内监都这么眼明心亮,他的这番忠心定然会有回报。 毕竟是皇宫,陆祥坐的马车在皇极门外停下。 自皇极门到皇帝所在的皇极殿暖阁还有一段距离,此时宫内的道路虽然被清扫过,奈何雪下的大,不一会儿又在地上铺开一层。 陆祥自下了车,步步走得沉稳,也谢绝了崔喜递来的伞,待到了暖阁门外,帽冠和肩膀上已经落下一层雪花。 皇帝看到枯瘦的陆祥站在门口犹自有些发抖,却昂首挺立不失臣子气魄。 亲自迎到暖阁门口,又命人为他掸雪、送手炉,跪在暖阁中不住谢恩的陆祥感动得泪花莹然,心内却狂喜到了极点——今夜这场君臣之间的雪夜际会,当真可以在京都中传上几年了。 暖阁外,张平轻声唠叨着,亲手为崔喜掸掉身上的雪花,又将自己的手炉也递给他取暖。 崔喜摸到手炉下压着的一小卷纸条,心漏跳了一记。 “好容易才听到了一鳞半爪的,你赶快把消息递出去。” 张平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我暂时走不开,你快去快回。” 崔喜应声自廊下转过去,张平舒了口气。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暖阁的门开了,皇帝亲自将陆祥送了出来。 他似是无意地扫视了一眼廊下候着的几个内监,面色极为平静,向张平道: “陆卿今夜替朕操心着大事,雪太大朕不放心,劳烦张公公亲自将陆大人送回府上去。” 张平垂首应了声是。 待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皇帝忽地从后面喊道: “等等。” 皇帝臂上挽了一件妆缎镶玄狐皮的斗篷紧走几步追上来,亲手披在陆祥身上: “陆卿冒雪入宫,要保重身子,咱们君臣往后要携手走的路还长着呢。” 陆祥这次真的被感动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叩了个头道: “皇上待臣如此厚恩,纵然万死也不能报。” 说罢小心翼翼地抽出斗篷下的衣服袖子揩了一把眼泪,再度拜谢了皇帝才由张平打着灯笼匆匆离去。 皇帝一人在飘着雪的廊檐下负手而立,秀丽的面庞掩在檐角红绡宫灯投射下的暗影里,只有嘴角略微上翘,噙了一丝冷讽。 身后有人轻轻走过来,将一件玄狐披风覆在他身上: “夜里风凉,皇上先回暖阁去罢。” 皇帝站着未动,由着崔喜转到他面前,将斗篷的带子系上。 不知是不是心念作祟,崔喜总觉得皇帝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头顶上。 刚跨过暖阁的门槛,皇帝突然停住脚步向崔喜道: “怎么办?忽然想吃一盅清炖乳鸽。” 他把清炖乳鸽四个字说得极慢,崔喜忽地心脏狂跳起来,每一下都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在冷风里抖了一下,垂首回应道: “皇上想吃,小人这便吩咐膳房去做。” “不了不了”,皇帝摆摆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 “朕还是先歇下罢,这几日太累了,你也回去歇着罢,这里让别人看着就成。” 第111章 酒鬼 刻漏房刚报了亥时,张平才踅入皇极殿暖阁外。 值夜的小火者远远地看见他,忙迎上去塞了个手炉给他: “祖爷爷,皇上已经歇下了,吩咐咱们照看着,让祖爷爷早些回去歇息。” 回廊曲折处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片刻便看到崔喜臂上搭了一件斗篷,手里捧着暖酒也过来了。 “师父快喝口酒暖暖身子。” 崔喜给张平斟酒捧上,身旁的小火者拿了斗篷给张平披上,师徒二人这才缓缓地往张平的住处走去。 “交代你的事儿办好了吗?” 张平又喝了一口酒,口气里散发着酒气,斜乜着崔喜。 “徒弟办事儿,您老放心。” 崔喜夹了夹眼皮。 张平环顾四周,“都去暖阁里伺候罢,这里有小喜子在就成了。” 前后左右打灯引路的小火者闻言,行了礼之后散了个干净。 张平将酒盏递给崔喜,摩挲着下巴喃喃: “今儿延陵王说咱们那次递消息迟了,这才让林世蕃抢了先机”,他看崔喜一眼,“难道是这批小畜生在路上耽误了?” “绝不会的师父”,崔喜毫不迟疑地否定,“它们被调教了这么久,每回都是顺利往外传的。” 张平再度喃喃,“我觉着也不大可能”。 他将黑色的风帽罩在头上,转了个身道: “我去找那位问问,你在房里支应着,别让人发现我不在。” 崔喜目送张平一袭黑色斗篷隐没在长廊尽处,忽地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咧嘴笑了。 张平的住处已烧好了火盆,崔喜除去外袍,兴致盎然地进了隔间。 咕咕咕,房内响起鸽子不安的叫声,以及羽翅扇动的声响。 “哈……吵醒你们了?” 崔喜凑近一个鸽笼,一脸天真轻柔的神色,仿佛是见到亲密玩伴的幼童。 笼中一只圆头圆脑的灰羽鸽子,正在不安地抖动肉肉的身子。 崔喜得意地冲它晃晃手里的酒壶,“你个酒鬼,一贪杯就误事。那天就在鸽料里拌了两滴酒,你就不中用成那个样子!” “嘘……” 崔喜向灰羽鸽子做出噤声的姿势,“你这馋酒贪吃的,我师父刚才都起疑心了。” 哈哈哈哈哈…… 他忽地笑起来,一脸无邪的神色。 “我觉得我要熬出头啦!” 此时后宫内,一处偏僻的院落。 一个女子带着愠怒的声音响起,“主上不是说了,为避嫌疑不要见面吗?” 静默半刻,张平阴柔带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也是没有办法了,咱家冒险来见贵人一面,确认点事情。” 那女子声音又转无奈,“并非我怕事,公公深夜这样贸然前来着实太过冒险,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线。” 她顿了顿,嗫嚅着低声道:“有什么事快说罢。” 玉带旧游三层,特特为胡达备下的卧房内。 胡达拥着美人厮混半宿,此时刚刚入眠,一梦酣畅。 笃笃笃。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胡达略微有些不耐烦,但想起今夜的大事,很快就平息了火气。 他拍拍那美人的香肩,示意她退下。 美人在他怀里嘤咛几声,到底也不敢逗留,遂胡乱裹了衣服出了门。 刚走到门外才觉得不对,方才不是有人叩门吗?怎的不见人。 胡达听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笃笃两声叩叩窗棂回应。 片刻之后,房间临河的窗子打开,无声跳进来一名黑衣人。 他当然听到了房内的响动,刚落地便嗤笑一声,“搅扰了大人雅兴,真是罪过罪过。” 话虽如此说,语气却丝毫没有歉意,反而有些嘲弄。 黑衣人熟门熟路地摸上榻,盘腿坐了,又摸过茶盏给自己添了杯茶。 “事情进展如何?” 胡达无暇理会其他,接着窗外的亮光坐到暖榻另一边。 “事败了。” 黑衣人滋地一声呷了口茶,声音十分平静。 胡达也不多说话,只嗯了一声,表示知情。 他拿指尖敲击着暖榻上的桌案,笃笃笃笃。 胡达虽未张口,暗夜里这敲打的声音却将黑衣人敲得气血上涌。 “他娘的”,黑衣人愤愤说道: “顺天府说年关了,要加强巡防,巡防营的人手全都撒在卫府周边。咱们足足分出一半人手才勉强将他们引开,好容易进入卫府,谁知是个空城计。” 他们熟门熟路地兵分两路潜入卫府,谁知竟是进入了修罗场。 娘的,黑衣人又骂了一声。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训练的死士被撒石灰、泼滚油,还有踩中捕兽夹子的,人人鬼哭狼嚎。 好容易他带几个弟兄进入卫承晔院中,谁知刚落地竟触发了连弩,这倒也罢了,那弩矢上竟喂了毒! 呸,黑衣人心中暗骂。 娘的,好歹也是名门望族,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丢人,丢人! 如此凄惨的遭遇怎么能跟胡达提起,显得自己太蠢、太无能了。 “此事已落败,除了我之外,其他二十个兄弟都没了。” 黑衣人和胡达都明白这话中的意思,既然是死士,他们要么当场便已身死,要么也会在被捕后咬破口里藏着的剧毒,当场自尽。 咕咕咕咕…… 有鸽子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胡达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扇,捧过栖在木架上的鸽子,取下他腿上缚着的细竹筒。 这是暗探递送的消息,胡达发觉室内着实太暗,便摸索出火折子点了灯。 他将竹筒内藏着的一卷纸打开,嘴里喃喃说着:“上一下二上三下四……” 这是他们传递消息时的密语,意为真实的消息藏在这些字的第一行上方数的第一个字、下方数第二个字,第二行上方数的第三个字、下方数第四个字,以此类推。 “人不在卫府。” 这是谜底。 原来是埋在卫府的暗探传递的消息。 “你们埋下的暗探究竟是什么蠢物!” 黑衣人怒骂,这消息到了现在才传出来,有什么用。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将一片大地尽染成白茫茫一片。 一队商贩模样的人,护着一辆马车行走在向西南的官道上。 “怎么样钱小旗?还撑得住吗?” 车篷上的厚棉布帘子掀开,一个中年男子探头进来。 皑皑雪光映照之下,依稀可看出此人黑瘦的面庞,正是林府的亲兵队正,黄岐。 钱小旗身子掩在厚厚的锦被之中,面色疲惫但却一脸感激之色,“不妨事的。” 黄岐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文书: “夜里出门走得急,这是皇上亲下的旨意,小旗到了咱们西南路军中,升一级为总旗”,黄岐将文书打开放在他眼前,“我家小姐让我转告小旗,你家中老小在京都一应有林家照料,这点大可放心。” 第112章 如玉 次日一早,雪已经停了,日光在碎雪之上洒落成一层冰凉的金色。 皇帝因惦记着昨夜的事,一早便带了乔公山微服出宫而去。 他们并未在卫府正门进入,而是自后巷下马,通过供下人出入的小门入了府,使了些碎银让小厮偷偷找承晔通传,一面轻车熟路往园子里走。 “我的爷,要是被人知道了,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骂我恃宠跋扈。” 承晔气喘吁吁地找到这主仆二人,心里却是一阵憋闷。 昨夜一番布置,本就顾不上歇息,一大早还被皇帝如此惊吓。 皇帝却大不以为然,白了他一眼笑道: “昨儿个你在顺天府衙门还理直气壮欺负人哪,到了今日胆子就变小了?你会怕人骂这个?” 皇帝一脸急不可耐,“大伴快把行李卸下来给他!” 行李? 承晔这才发觉乔公山身上足足挂了四五个包袱,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方食盒。 见乔公山捞起袖子揩了把脸上的汗,承晔对他同情到了十分。 他忙不迭上前搭手帮忙,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这……这都是什么事儿,铮三哥是真的越活越孩子气了。 “这是给费先生的药包,给暖晴小姐的衣料首饰,给老太太的几样滋补食材……” 乔公山一一解释着,将包袱交到承晔手上。 一旁的皇帝顿足催道: “别和他啰嗦,那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 皇帝自己一把夺过乔公山手里的食盒捧着,扭头对承晔道: “我先去看祖母,回头再来找你说事。” 一面拖着乔公山,一溜烟踅出月洞门,大喇喇地一路迂回小跑往三晖堂走去。 承晔呆愣半晌,忽地想起了什么,一跺脚唉了一声叹道: “不好了,要撞上了!” 他也顾不得其他,抱着满怀的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往三晖堂追了上去。 此时皇帝主仆二人自后园小径进了三晖堂后房侧门,蹑手蹑脚地向前院走去。 因是从小常来的,皇帝对三晖堂分外熟悉。 喜孜孜自稍间小门入了后堂,皇帝才令乔公山放下小心捧着的食盒,里头置着双层紫铜爨炉,内炜着一味乳酿烧尾,是极地道难得的怀远菜,冬日里滋补暖身最合适不过。 常听承晔往宫里带消息,卫老太太越发痴老,就爱些吃食零嘴,平日里喜爱和宜秋等一干小辈厮混在一起,最爱看些个小美人,替人搭桥引线做媒,整日价好不快活。 刚踅入后堂,果然便听到前厅人声笑语鼎沸,听起来甚是热闹。 皇帝一时玩性大起,先缓下脚步熟稔地走向正堂主座后的一架紫檀木雕山水玉石座屏风后,透过木雕的空隙向堂上四处睃巡。 只见一室的珠光宝气、莺声燕语里,卫老太太坐在上首正座上,一手拄着紫檀兽首杖,另一手正携了宜秋的手捂在身前,嘴里一叠声地说着什么,惹得满满当当站了一地的婆子丫鬟一阵阵大笑。 皇帝心里喜悦非常,一大早飞奔过来,除了要来看祖母,也是因为知晓昨夜为了钱石之事,宜秋定是也宿在卫府的。 果不其然,在三晖堂如愿见到了她。 耳听到卫老太太的絮叨,“我的秋儿该成家了,十多年前我就给你备了样极稀罕的物件做嫁妆……” 他自己忽地心跳开始加速,面上不由得烧起来,大着胆子觑向宜秋。 她今日极少见地做闺阁装扮,上身着一件烟霞紫夹金线绣流云纹缎袍,配一件玉色绣连理枝堆花襦裙,一支累丝双鸾嵌红宝石的挑心簪,在瓷白眉心处垂下一枚滚圆的红玛瑙,整个人顾盼生姿。 皇帝觉得她面上有清辉闪动,让他微微觉得刺眼,却不舍得挪开眼睛。 直到发现他的秋姐姐双腮酡红,正将一双剪水般的眸子频频落往下首客座。 他这才发现,众婆子丫鬟正簇拥着下首圈背椅上靠着的华服公子,那人似是遇到什么大喜之事,满脸春风得意,直把亮烈的目光看向卫老太太身旁的宜秋。 皇帝脚下如同忽然被人自地底下攫住,再也动不得半分。 脑中一阵惊雷轰鸣,心肝五脏内像是忽然浸饱了凉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向下坠,他凭空伸出手去想要止住这下坠,却发现是徒劳。 堂上一阵嘈杂,几丫鬟婆子跟着承晔疾步踅入堂内,众人都吓了一跳。 “皇上……皇上呢?” 承晔四顾茫然,不是说来这里看祖母吗? “皇上来了?” “皇上在哪里?” 堂上众人一脸惊异面面相觑。 只有祖雍在听到皇上二字之后,在袖中攥紧了双手。 该来的总要来。 “祖母,我来看你了!” 皇帝玉面含笑,自屏风后卓然而出。 堂中一众人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都低了头跪拜如仪。 皇帝紧走两步亲手将卫老太太扶起,又抬臂命众人起身。 承晔趁机向众人使了颜色,堂内站着的一众仆妇人等尽皆退出门外。 宜秋这才来得及看向皇帝,他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莲青色素纹圆领袍,腰束深青乌角带。 如此素净清淡的打扮,却益发显得他身姿如玉,仪采丰朗。 宜秋不由笑了笑,心里想着,待他日大婚选秀之后,不知有多少女子要倾心于他这样的人物。 承晔却看得出皇帝脸色较方才苍白许多,一直垂首侍立在旁的乔公山也是难掩仓惶神色。 他也不顾众人各样神色,径直向皇帝施了一礼道: “皇上,方才费先生来请过,想请您移驾到万卷斋议事”,承晔顿了顿,生怕这理由不够自然,反而让众人起疑,也让皇帝更下不来台,又加了一句,“皇上也看过祖母了,事情紧急,先议事为好。” 皇帝微微笑着点点头,环视众人之后,又握住卫老太太的手嘱托: “祖母多多保重身体,朕带了一味乳酿烧尾,最宜冬日滋补,祖母记得尝尝。” 他目光在下首坐着的祖雍身上停留一瞬,想要开口说什么,又将目光移开了。 身旁的卫老太太看在眼里,面上声色不动,只反握住皇帝的手温言道: “快去议事罢,臣妇这里,皇上随时来。” 臣妇二字,如同在他心头烫了一记,皇帝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接着又勉力笑笑点了点头。 他是天子,从前对他百般疼爱呵护的祖母,在他面前也只能是跪拜在地的臣妇。 这皇帝做的,丝毫不快乐,他心想。 皇帝起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抬手抓住宜秋的手臂道: “秋姐姐,你也同去议事罢。” 第113章 郡主 宜秋本要下跪叩拜,却发觉手臂被皇帝的手紧紧攫住动不得了。 她本能地抬头,正好看到皇帝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交织着热情、哀伤、气恼、孤独各样复杂的情绪。 她心里有一瞬间的疑惑,稍稍挪动了下手臂想要提醒皇帝放手,却觉察到他攫在手臂上的力道更加紧了几分。 在脑中众多关于皇帝的记忆涌上来之前,宜秋先红了眼眶,轻轻喊了声“皇上”。 不知是被她眼里闪动的泪光吓到,还是被这声皇上惊醒,皇帝放下了宜秋的手臂,面上虽然依旧平静无波,但脸色却更加苍白。 宜秋垂下手臂,全身如同脱力一般,原来他是…… 祖雍见宜秋神态,不由怔怔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呵…… 承晔心里哀嚎一声,今日这堂上,可真够乱的。 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上前拉过皇帝的胳膊便往外走,嘴里胡乱说着: “皇上快走罢,费先生等不及了。” “晔哥儿等等。” 身后卫老太太忽地喊道。 皇帝和承晔二人同时停下,卫老太太缓缓走向皇帝,握着他的手上下端详。 “皇上要穿暖一点,常日里多进补养好身子……这么多日子不见,皇上清减了许多。” 皇帝眼角有细碎的光亮闪动,他低声应道: “祖母放心。” 又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什么,和承晔一同出了门。 宜秋强压下心里的震惊,向卫老太太和祖雍福身一礼也跟着去了。 卫老太太站在堂中静立一晌,将紫檀拐杖用力地往地上顿了顿。 “都说这万人之上如何荣耀尊贵,抛家舍命去争去抢,可他总归只是个孩子,有血有肉的孩子。” 祖雍想起他父亲私下偷偷调侃的,皇帝,真不是人当的。 他扶住卫老太太手臂,轻叹一口气道: “何止皇帝,生而为人,就没有事事如愿的时候。” 又发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对,既是皇帝,总有更多可以如愿的时候。 想到这里,祖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福宁宫殿前的园子里,宫女们簇拥着一名宫装丽人,将丝帛绸缎裁出的彩带和花样,系在冬日里已干枯的枝条上。 一时间院内环佩琳琅作响,在众多绸花和美人映衬下,寒意也渐渐消减,满庭幽芳细细,打在琉璃瓦上稀薄的暖色也变得明媚非常。 “皇帝上卫府去了?” 太皇太后着了一件铁锈红绣金线蟹爪菊缂丝褙子,外罩着一件月白厚锦镶灰鼠皮斗篷。 “一早就去了,想是还惦记着那禁军小旗的事儿。” 李宫令扶着太皇太后静静立在廊下,悠然望着院子里的热闹场景。 “这些事交给卫家小子办就行了”,太皇太后随口说着,忽地想起了什么,扭头望着李宫令问道: “昨夜既然那么大动静,想必是林家丫头在卫府罢?” 李宫令笑道: “太皇太后总是明察秋毫。” 若不是林宜秋在卫府,皇帝未必会一大早火急火燎亲自赶过去。 “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你说呢?” 太皇太后问李宫令。 “婢子相信皇上能处理好,不过……”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少年人”,太皇太后接过她的话头,“处理这些事,若不能快刀斩乱麻,难免会有些闲话把柄,尤其是当下这里外一团黑,是敌是友不太分得清楚的时候。” 李宫令抬眼看向太皇太后,您毕竟是个半道来的祖母,和皇帝的相处是不是要慢慢来好一些?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口。 太皇太后断然道: “这个恶人,少不得要哀家来做了”,廊下扑在脸上的风有些凉,太皇太后携了李宫令的手往房内走去。 “先是平息厉氏叛乱,在助皇帝登基上立了一大功,此次出使土奚律重启互市,林世蕃又是功劳不小。封他个异姓王都不为过,哀家封他的独女林宜秋做个郡主不算什么罢?” 李宫令抿抿嘴,倒是自己多想了,以为太皇太后要当面直接劝诫皇上,那必然是不妥的。 将林宜秋封为郡主,抬高了林宜秋的身份,表彰了林世蕃,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同时也是提醒,提醒皇帝郡主身份的女子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纳入后宫的,也提醒林家的人好自为之,别让皇帝起了别的念头。 “那便封林宜秋为郡主,赐单独掌兵之权。待林世蕃回京后与使团众人的恩赐一起下旨,现在可以先把消息放出去。” 太皇太后声音冷静且清晰。 院子里传来一连串笑声,被众宫女围拢着的宫装丽人将手中一朵玫瑰紫的绢花丢给身旁的宫女,快步跟上来挽住太皇太后手臂,“皇祖母,我方才仿佛听您说秋姐姐要做郡主了?” 嘉和公主面貌娇俏,眼中华光流泻,一派娴雅矜贵,“这个郡主秋姐姐当得的,这段时间京都里里外外出了多少事,她一个女孩儿家往来奔波的实在辛苦”。 她两颗贝齿轻咬下唇,慧黠地笑着,“她可比孙女儿能干,皇帝哥哥那里,我是丁点儿忙都帮不上的。” 太皇太后嗤笑一声,作势要打她的嘴,“你是个金枝玉叶,那些事情自有臣子操心,哪儿轮得到你来置喙。” 嘉和公主见太皇太后要打过来,一手攀住她的胳膊,躲在她身后讨饶起来,一老一少笑作一团。 跟在后面的李宫令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嘉和公主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和太皇太后是半分血缘也无,但在她面前从不认生,倒像是亲孙女一般。 她将头又低了下让人看不到脸色,眼前这十六岁的小丫头,若不是真的天真无邪到半分心机也无,便是城府深沉百般讨巧了。 而作为当年先帝后宫中唯一留存的血脉,又经历了厉氏之乱和皇位更迭,李宫令不可能相信这会是个纯真无邪的女孩子。 此时太皇太后坐在暖阁临窗的榻上,嘉和公主便挨着脚蹬坐了,将手臂倚在榻旁,手里拿了个镂金丝梅花嵌螺钿剔红边框的盒子解释着: “这几日孙女又新得了个古方面脂的做法,以零陵香、丁香、辛夷……说多了怕皇祖母记不得,总之是足足十七样香料,混了鹅脂、羊髓、羊肾脂、猪胰、猪脂一起煎制而成的,世间怕是只此一家,先赶着给祖母用。” 她揭开盒盖用手沾了一些,轻柔地抹在太皇太后的手背上。 李宫令心里一紧,却见太皇太后的目光仿若无意地看过来,只得重又垂首肃容站着。 第114章 败笔 太皇太后抬起手背嗅嗅气味,又对着光仔细端详半晌,脸上神色十分满意受用,口里说道: “你这丫头打小知书达理,手上灵巧不说,单是捯饬这些物件的心思,啧啧啧,也不知谁有这个福分当咱家的驸马呦。” 打小知书达理? 李宫令心里笑了笑,太皇太后在晏安行宫足足困了二十年,哪里见过嘉和公主打小的模样。 这天家的情分也真是奇怪,单看今日两人的相处,比之寻常人家的嫡亲祖孙也要亲上几分,谁又想象得到这二人毫无血缘关系,甚至到了今日二人见面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过来了? “皇祖母您瞧”,嘉和公主将自己的脸凑到太皇太后眼前,“这东西我用了几日,要是皇祖母这样的顶顶美人儿用了,姿容怕不是要更美上几分?孙女儿都不好意思跟您站在一起咯。” 二人又絮絮半晌如何养肤护颜之类的话,太皇太后面上逐渐现出些疲意,嘉和公主乖觉地起身道: “孙女儿再回去多做几盒这样的面脂,赶明儿给秋姐姐和暖晴妹妹他们也送上几盒去。” 说着又搂着太皇太后的胳膊腻歪道: “祖母可别嫌孙女儿烦,孙女儿之后可要常来您宫里的。” 太皇太后也一脸慈爱的笑意,拍拍女孩儿的背,“就怕你不来呢,可别嫌弃老婆子黏人才好。” 李宫令亲自捧了嘉和公主的大红猩猩毡羽缎斗篷来,又将她一行人送至福宁宫大门上方回。 刚跨入暖阁,便听到太皇太后清灵的声音问道: “你说昨夜张平独自去见了仪太妃?” 李宫令正正神色,点头应道: “是。” “你说,这仪太妃会不会也是当年的她留下的人?” 当年的她? 李宫令仿佛记起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一贯四平八稳的面色有些惊动,她歉意地躬身下礼: “太皇太后恕罪,婢子这就去查。” 太皇太后摇摇手,“你别急,咱们不在宫里二十年,想要事事尽知还需要时间呢”,她唇角浮现两个梨涡,“人手不够可以找万侍卫帮忙,他是少些历练,但至少是个忠心可靠的。” “依婢子看,这嘉和公主在您跟前好像太过伶俐讨巧了些,会不会也是仪太妃授意的?” 想起嘉和公主的生母便是仪太妃,太皇太后嘴角刚浮现的笑意也隐去了。 “不管是不是,小心些总是对的”,她目中寒光乍现,“不管是谁,都别想在哀家和皇帝身上动歪心思。” 嘉和公主因尚未婚配,仍然住在后宫之中。 此时她和心腹侍女孑然穿行在冬雪初霁的午后宫巷,两人一前一后地在谈论着什么。 “难为公主了。” 那侍女满腔歉然心痛,从前是尊贵荣宠的金枝玉叶,先帝的掌上明珠,如今在这宫里只如同个寄人篱下的客人。 “萧关,你想多了,我并未觉得有多难为。” 嘉和公主满脸平静无波,与方才福宁宫中娇俏讨喜的少女判若两人。 她有两名心腹侍女,名字也是她自己在四岁时取的,分别叫征蓬和萧关。 她最爱的并非是寻古方炮制香料胭脂,她爱骑马射箭,四岁读王摩诘文集,便对这首使至塞上分外神往。 征蓬出汉塞,萧关逢候骑,正是她两名侍女的名字出处。 “虽然对我来说她算个生人,但我知道她很关心铮哥哥,铮哥哥不会害我,她就也不会。” 公主的话很简短,但后面的意思萧关已经领会到了。 公主和皇帝感情好,她也可以尽力去讨好皇帝的祖母。 “眼下这宫里,我和母妃算什么?” 嘉和公主笑得惨然,“不过是仰人鼻息罢了,公主哪有什么娇贵的?遇到不太平的时候还要被送出番邦和亲呢。” 萧关低头默默,对于眼前的处境,公主比她看得清,也比她想得开,但是,仰人鼻息,对于一个公主来说,真的是太苦涩难熬了。 “咦”,嘉和公主伸手挡住萧关,望着远处的巷口,“皇帝哥哥不是去了卫府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关也抬头望向远处,红墙琉瓦的夹道尽头,正是皇帝日常的仪仗在缓慢经过。 “这是要去太皇太后那里吗?” 时序近年下,京都城里经过这大半年的平静和休养生息,大街坊巷之间渐渐生出平和之气,小年之后,每日都有炮仗烟花在京都的街头巷尾燃起,劈头盖脸溅落满地喜气。 连居于重重宫阙之内的天子,也偶尔被这些平民喜气沾染,常日里的皇帝眉梢眼角总带些笑意,今日却是不同的。 “皇上”,乔公山落后皇帝一步,低声回禀道: “邝离那里刚刚递来的消息,昨夜张平去见了仪太妃。” 皇帝拧起的眉头在前额虬结成一团,“仪太妃?张平?” 这后宫中七折八拐的关系还真是处处让人惊喜。 “还有”,乔公山迈了一小步缩短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声音轻若蚊蚋: “邝离还说,不止咱们在留意张平的动静,昨夜他也看见了福宁宫的李宫令。” “大伴你发现了吗”,皇帝咧咧嘴,“皇祖母对延陵王和张平的恨意比我还多。” 他的这位血缘上的祖母,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谋面的祖母,也是一个有秘密的人罢。 “太皇太后关注张平的动静也属正常,毕竟她如今能仰仗的只有皇上,那对皇上不好的人,她也都不会喜欢。” 乔公山斟酌着词句,谨慎地回答。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虽然是祖孙两个,但皇帝对她的情分甚至比不上卫老太太。 太皇太后既然能对张平如此关注刺探,背地里对皇帝的窥伺揣度自然也有,这个发现对皇帝来说终归不是件愉快的事。 “你说得对”,皇帝笑容和煦,但眼中没有笑意,“至少现在看来,祖母和我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她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 这话乔公山不敢接,又知他今日因林宜秋之事心里不痛快,只得打岔道: “皇上和卫大人联手,果然是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这什么空城计呀、金蝉脱壳呀、围魏救赵呀这样戏文里唱的好计谋,小人是如何也想不到的。” 乔公山指的是昨夜皇帝和卫承晔用计,暗中将钱石护送往西南路军中,却让陆祥的巡防营在卫府周围故布疑兵吸引对手,卫府早早布置了人手和机关只待引君入瓮,果然引来了一大批死士。 皇帝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噗嗤笑了。 “大伴你别瞎说了”,他收敛了几分笑意,“这现实可比戏文里唱的难过多了。” 但是难得这么一次,他和承晔联手将对手诱入圈套并且大获全胜,他心里还是痛快的。 唯一的败笔是,最后留下的活口逃掉了,剩下的人要么被杀,要么在被俘获的第一时间便咬毒自毙。 明天上架啦 明天要上架了。 第一本书,目前只有25万字,仅仅是个小开端。 鞠躬致谢能走到这里的小可爱们。 其实这个开端,也是我作为一个新手作者不断发现、调整、沉淀的过程。 很任性地想写男主文,在历史频道和女频之间犹豫良久,最终落定女频古言; 这书其实在写了15万字存稿之后才开始发布的,签约很顺利,但大约在30章的时候,发觉故事情节的强度不够,因此放弃掉剩余的存稿,开始重新拟定大纲、改故事; 在推进故事之时,又希望能有节奏地出现反转和爽点,这段时间就出现写了大段之后不满意,重新回头再写的时候,但是我相信作为一个作者,这些笨拙的虔诚是应该有的态度,这是我会一直努力的方向。 …… 新手常见的错误,基本也都试过一遍,如果大家一直追读,应该能发觉我在逐渐地调整写法,希望能将好故事写好,在大家能轻松读下去的同时,觉得舒爽愉悦,偶尔还能有些触动和思考。 当然,行文至此还是有许多不足,比如作为新手开文就是双主角,故事开头便已将视野放在了朝堂天下,各个角色的代入感立体感还是差些……写文过程中就逐渐发现自己需要进步的空间还有很多,但新发现让我欣喜和感激,我喜欢写愿意写,我还有机会一直写。 就够了。 但是,,,新手为爱发电也需要米粮吖,希望小可爱们可以用零钱支持首订,后续多多支持订阅~~ 首订,首订,明天的首订很重要,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 截止这一刻后台收藏5646,作为新手其实在发觉有人喜欢这个故事时已经很满足了,但作为想一直写下去的作者,,,这数据无疑是扑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把故事写下去,努力写出更好的故事。 目前的计划是上架后稳定日更6000+ 新手做个梦,如果遇到打赏,或者单日打赏总和到,会有加更~ 请大家原谅,我作为一个新手,想认真写好故事,因此更新速度偶尔会卡壳,希望后续在越来越顺手的情况下能够每日爆更一万。 《宸华引》顺利完结之后,还会有第二个故事,第三个故事…… 我还想一直写下去,也希望小可爱们能一直读下去~ ps明天的章节会在上午11点发送,小可爱们记得订阅。 第115章 毒药 孙老刀昨日连连受了惊吓,一整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但是今天一早坐在衙门里,他觉得自己往后要发达了。 先是在街头偶遇皇帝,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想必在皇帝他老人家,啊呸,不是老人家,是少年天子,想必在少年天子的心中能留下些印象。 当夜他家陆大人又被皇帝单独召见,还分派了秘密任务,由孙老刀全权负责的,他可以直接给皇帝办事了。 这种机会,他们老孙家往上追溯七八代恐怕也没有这样的体面。 昨夜他带着巡防营的兄弟分成五股小分队,以加强巡视为由将卫府周边的要道都封死了。 这情景,连他这个粗人都知道定然会有不速之客要意图潜入卫府作案。 果然刚刚入了夜,就有十来个黑衣人飞掠过来,老刀铆足了劲带着手下弟兄穷追不舍。 那帮狗贼还真够本事的,巡防营的兄弟全靠人数上的优势压制他们,几乎追了半个城才将那伙贼人全部灭了。 “头儿”,一名巡防营的老兄弟凑近孙老刀禀报,“伤亡情况报上来了,咱们巡防营的兄弟死了三十七个,重伤十二个,轻伤十六个。” “哎呦”,孙老刀咧嘴咝一口气,“下手轻点老杨!” 他冲老杨头上轻轻扇了一巴掌,昨夜立功心切,死咬住一个黑衣人不放,自己腿上还被人划了一刀,好在是皮肉伤。 “把名单列好,连带家属抚恤一并报上去罢,大伙算是立功了。” 孙老刀叹口气,跟着他们陆大人,连厉氏之乱时都能全身而退没有被牵连,这次巡防营确实损失很大。 但是俗话说祸福相依,他们这次牺牲,新皇帝一定是记在心里了。 要发达了呀,孙老刀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头儿,我方才听见陆大人跟师爷说事儿”,老杨轻手轻脚地帮老刀包扎着伤口,嘴里却一下没停,“昨晚那些黑衣人分了两批,那群人把咱们引开后,余下的十来个进了卫府。” “你说啥?咱们中计了?” 孙老刀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被人调虎离山了?不是立功是犯错了?! 老杨又悄声在他耳边嘀咕: “我方才还零零碎碎听了一耳朵,大人和师爷仿佛在猜测,卫府是个空城计,黑衣人要找的目标不在那儿,咱们只是故意布在外面的疑兵。” 老杨记起他们陆大人做出这番猜测过后,在孙师爷面前又把皇帝狠夸了一通,末了还颇有兴味地说了句: 要做疑兵就做好疑兵,皇上不说咱们就当不知道。而今咱们这个成果,算是立了功了,这个功劳皇上一定记在心上。 “大人还说,咱们是立了功了,皇上一定会记在心上的。” 老杨将陆祥的原话复述给孙老刀,又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了。 此时卫府前院。 皇帝离开后,承晔和宜秋仍然留在费鸣鹤房里。 承晔笑道: “陆祥他们的巡防营也算立了功,要不是他们在外大张声势,那帮人未必会相信人就在卫府。” “顺天府的巡防营,恐怕还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事,直接与死士交手,这次的伤亡损失,陆祥得有一阵子心疼了。” 宜秋捧着茶碗,神色有些怔忡地说。 “接下来,还得麻烦顺天府来这里处理一下死士尸首”,费鸣鹤神情毫无波澜,仿佛在想着什么别的事。 “唯一的败笔,是最后逃了那个头目。” 承晔略有悻悻,但也知道,对方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在家宅之中能顺利伏击致其几近全军覆没已经是很大的胜利了。 “对方不知还会否有下一波攻击?毕竟他们一直以为人就在卫府。” 宜秋凝眉沉思,黄岐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安全地带了,即便对方现在得到消息,也是追不上的。 “不会再有了。” 承晔和费鸣鹤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来。 承晔眼皮一跳,想起昨日翠漪说他多日未回,万卷斋疏于打理,特意进去帮他收拾房间。 万卷斋的其他下人全部都在监控之内,唯独翠漪是宿在费鸣鹤处,有机会逃离监视往外传递消息。 “她真的……” 承晔终究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她若真的是那个往外递送消息的,现在也是在明处了,在自己和费鸣鹤眼皮底下翻不起风浪,反而能成为一个活口,成为他们了解对手、刻意传递筛选过的信息的通道。 费鸣鹤知他顾虑,向他微微一笑,“晔哥儿放心,我自有盘算。” 福宁宫正殿。 太皇太后捂着皇帝的手轻斥道: “融雪的天气是最冷的,出来怎么不多带两个手炉,手背都是冰的。” 皇帝脑中忽地想起在卫府之时卫老太太也嘱咐过同样的话,但那时自己心里是暖暖的带着些微酸涩,而今一样的话从亲祖母口里说出来,自己的本能却是行礼和敷衍。 他心里微有些黯然,面上笑笑回应道: “皇祖母别担心,孙儿打小都不怕冷的,手心还是热乎的。” 乔公山轻手轻脚上殿,附在皇帝身旁一阵耳语。 皇帝目光闪了闪,向乔公山道: “你让他来福宁宫回话”,又看向太皇太后,“皇祖母也不是外人,这事她也知道些。” 见太皇太后微有疑惑,皇帝又解释道: “是刑部尚书沈迟,他在帮孙儿查案,孙儿之前吩咐他,不论什么时辰有了结果,都可以直接进宫直接向孙儿奏报。皇祖母也听一听,到了关键处帮孙儿谋划些主意。” 略微出乎皇帝意料,太皇太后丝毫未做推辞,立时点头应允了,端坐在椅子上等待沈迟进殿。 对于太皇太后的反应,皇帝略略有些不快,又想到此时祖孙二人一损俱损的关系,遂决定不做他想。 对于进福宁宫奏报,沈迟也很是意外,入殿依礼参拜后,便将结案陈词呈上,只等皇帝开口问,自己再回答,打定主意不主动多说话。 皇帝匆匆看了末尾的结案,挑眉问道: “确定那尸体是李三思?” “臣验尸之时发觉死者肠胃中除了半夏秫米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成分,带回去验证之后,发现是一些……丸药,其中含有大量的蛇床子、淫羊藿等物,是以……” 沈迟轻咳几声,这些话当着太皇太后的面着实不好讲出口。 “沈卿所说的蛇床子什么的,是毒药?” 第116章 流徙 太皇太后面色如常,倒是皇帝见他话说得不利索,又追问了一句。 沈迟只得咳得更大声了,他忽地意识到,皇帝还未曾大婚,想必对人事知之甚少。 倒是太皇太后听到皇帝的追问神情略有些讶异,随即又平静如常,只是眸中多了些复杂的意味。 看见沈迟犹自咳得面色发红,太皇太后轻声提醒道: “那都是些不好的东西,说出来脏了皇帝的耳朵。”又向着沈迟吩咐,“沈尚书继续说公事。” 沈迟如蒙大赦,躬了躬身子方继续道: “臣排查过,死者身亡之后,顺天府衙接到的失踪人口报案并无与尸体特征匹配的。而我们手头上却有两名男子失踪了,李三思和牛方。于是臣就用了个笨办法,拿着胡达、李三思和牛方的画像到高档一些的青楼妓馆询问,这才找到了人证。” 听到沈迟所说的青楼妓馆,皇帝忽地明白方才自己询问的那几味药是作何用途了的,面上便略有些发烧。 “有人目击到,李三思在事发当日的前一夜便在妓馆留宿,直至事发当日午后离开。所食用的物事与死者尸检的结果相同,李三思的行程与其家中老仆提供的口供相符。” “竟然想到用李三思李代桃僵,看来胡达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啊。” 皇帝喃喃,竟然让他们费了这么几天功夫才确定死者并非胡达。 “顺天府方才也上报,在京都城外三十里的落山坡发现一具男尸,是从山崖滚落而死,已确认死者是牛方。” 牛方是杀死胡达,不,是杀死冒充胡达的李三思的嫌疑人,眼下他也死了。 沈迟也略略有些不自在,这案子并不难查,但少有这样被对方牵着走,查出真相之后却发觉一无所获的时候,他躬身请求道: “皇上,鉴于此案最重要的案犯胡达仍然找不到踪迹,臣请皇上允准结案书中对胡达家属的处置。” 他话里语焉不详,皇帝只得又将结案书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看到最后不由嘴角弯了弯。 这些办案的老手,还真是老奸巨猾,皇帝心里笑骂。 沈迟建议将胡达家眷向西流徙三千里,这里面大有文章。 胡达之罪,几可算是谋逆未遂,其家眷论理应当诛杀,而沈迟则留了活口改判流放。 大宸流徙之罪多判为向东或向西,向东北是关外苦寒之地,常年冰雪封境人烟罕至;而西面由于怀远路军多年经营,加之比邻土奚律常有商贩来往,西境如今已繁华不少,生计算不得很艰难。 他将胡达家眷留活口监视下来,是想守株待兔等胡达露面。 皇帝皱眉道: “朕觉得不妥。” 沈迟分外讶异,抬头欲要询问,却见皇帝笑着说道: “向西流徙三千里太远了,流一千里罢。” 三千里寻亲的难度太大,一千里倒是容易得多。 沈迟喜上眉梢跪拜道: “皇上圣明,老臣不得不服。” 太皇太后也看明白了他们君臣二人话里的门道,抿嘴莞尔一笑。 皇帝又道: “将他们敲锣打鼓地送出京都,送到流放地,也让沿途官员百姓知道,罪犯的家属日子可不好过。” 大张旗鼓地带着胡达家属穿街走巷,指不定胡达本人当即就看得到要撞过来,也无需等到进了流放地在张开网守株待兔了。 太皇太后亲手装了一罐白茶赏给沈迟,又命李宫令亲自将他送出宫去以示为皇帝解忧之功。 正殿上又只剩下祖孙两个。 太皇太后轻舒一口气,语调有些感慨: “皇帝你做的很好,是大宸的福气,也是哀家和你父亲的福气。” 皇帝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丝疲惫: “皇祖母别夸我,这里里外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当真不容易。” 太皇太后未出声,拉着皇帝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捂了一阵,轻柔地说道: “不论怎么样,祖母总是跟皇帝站在一起的。” 也许是手上的温度让人安心,皇帝微微一怔,心里涌出一丝暖流。 他含笑向着太皇太后郑重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仿似忽地记起什么,笑意盈盈向皇帝道: “哀家当年困居于晏安行宫时,连你父亲的面也不得见,只有宫中的一队侍卫常来带些补给。如今哀家回了宫,想要提拔那几个侍卫,也算作是勉励他们的忠心了。皇帝,这可行吗?” 皇帝满口应下,“他们照料祖母,也是尽职本分,也是照料祖母,于公于私都该封赏提拔的。” “旁人倒也罢了,最近的十多年里,往返行宫的侍卫们经常换,哀家也记不住谁是谁。但他们领头的万侍卫却是十年如一日尽责的,哀家只提拔他一个。” 见皇帝不住点头,太皇太后又说道: “万侍卫眼下是个从七品的副提举,哀家想提拔他做仪卫,日常就在福宁宫这里护卫听差。” 皇帝面色未动,心中却暗暗吃惊,仪卫为正五品,从七品升到正五品,连升四级,想必皇祖母对此人分外看重。 想起邝离昨夜探知李宫令也尾随张平刺探之事,皇帝又有些了然,或者是刺探消息没有人手,上赶着要提拔个心腹之人。 掩饰住心中的不快和疑惑,他仍然点点头说道: “既是皇祖母看重的人,必然是妥当的,孙儿没有异议。” 琉璃宫灯的光华映在莹莹雪色之上,让深夜的宫殿比往常亮了几分。 一个侍卫班头服制的人缓步进了福宁宫门。 此人身姿修长,望之约三十岁上下,肤色分外秀丽白净,上唇微有些髭须,反衬得如玉面庞愈发风流俊逸。 他恭敬地朝抱着手炉坐在廊下喝茶的李宫令拱了拱手,嘴上衔着几分熟稔的笑意。 李宫令见状也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只抬手向殿内指了指,此人便抬步走向殿内。 东稍间的光线在宫灯和红烛浸染下泛着橙红的暖色,没有下人走动的宫室内,榻旁的错金孔雀翎宝莲含春炉轻烟袅袅吐着清甜香气。 太皇太后腕上挂着一柄美人宫扇,以手支颐倚在榻上,双目微合着似是睡着了。 万侍卫足下的皂靴踏上房内的软垫,发出温吞细微的响声。 太皇太后闻声眼皮微抬间,已是满脸艳光流泻。 她面上含了一丝薄嗔:“你这冤家,来得这样早!” 万侍卫欺身上前环住她腰肢,方低低轻笑了一阵,双唇对着她耳垂轻轻吹气,“来得早还不好么?” 太皇太后低头躲避,莲脸被染出粉色,不禁轻笑出声。 拉开他一只手握在胸前轻拍了拍,又低低啐了口,“急什么!” 第117章 出宫 “查出那姓万的侍卫什么底细了吗?” 许是接连几日劳累疲惫,皇帝一夜无梦,睡得十分香甜。 方用罢早膳,见到乔公山前来伺候,便想起昨日交代他查探之事。 “此人名为万吉,青州人士,并不是什么大族。原是其太姑母做了太祖皇帝爷的朝天女,当时其家中无男丁,就由这女子之弟,也就是万吉的曾祖父袭了个侍卫的散官。到了他这一代,因是十多年里往返晏安行宫,也不是什么重要差事,直到前几年不知走了什么运,由先帝做主升了个从七品的副提举。” 听起来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其家族也并没有什么权势。 “也罢了。”皇帝将事情在心里过了几遍,决定暂时将这件事丢开去。 “快到年下了,今儿咱们出宫逛逛去。” “我的爷”,乔公山出口嘟哝了一句,看了一眼书案上摞着的一小叠奏本。 皇帝知他的意思,虚拢了他肩膀道: “走罢,民间有句俗语,磨刀不误砍柴工,耽误不了。” 乔公山犹豫半刻,皇帝一劲儿催促之下,只得找出几件备下的私服伺候着皇帝换下,自己也换了寻常的文士长衫。 到底觉得十分不妥,便执意找了几个侍卫远远地随行,又借机命一个侍卫偷偷去卫府告诉承晔。 因是临近年关,正是京都和周边人家采办年礼、置办新货的时节,几条繁华的街道摩肩接踵到处都是人。 乔公山两只手臂一前一后笼在皇帝身上,以免他被人撞到碰到,只半条街走下来,人已经气喘如牛,面上汗如雨下。 皇帝也失笑,知道自己私自出宫着实给身边人带来不少麻烦,只得就近转了个弯,拐入一条较为冷僻的小巷子。 京都的清晨依然冷峭,空气里带了些爆竹燃放过后的硫磺味。 此时街头巷尾仍有孩童在玩爆竹,因此无论走到哪里,耳中总会传来零星的爆竹声。 噼啪。 声音很近,不是爆竹发出的,是人声。 皇帝循声抬头望去,见到一个约莫十岁大的顽童趴在墙沿上,见他二人望过来便咧嘴大笑,一副惊吓得逞了的模样。 乔公山皱了皱眉,这孩子也是只皮猴。 本要抬脚继续前行,却见皇帝仍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望着那顽童。 “哈,吓着你们了吧?” 那顽童手脚并用攀上墙沿,利索地跳下矮墙站到他们面前。 他神气活现地在皇帝身前踱了两步,又从裤兜里摸索出来一枚纸筒状的物事递给皇帝。 “你有火折子么?” 乔公山失笑,想这爆竹应是顽童偷偷藏在身上的,奈何没有火折子仍然没法点燃,竟然趴在墙沿上找过往行人借火用。 他方要开口拒绝,却听到皇帝抢先开了口: “我当然有,但是,你要想借用我的东西,需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乔公山愕然,堂堂天子,跟一个街边顽童讲什么条件。 他望着那顽童,果见他也一脸惊讶,还下意识地将拿出来的爆竹又装回裤兜里紧紧捂着。 “这个爆竹要我来点燃——这就是我的条件。” “皇……”乔公山张口劝阻,皇帝摆手打断他。 顽童当即一脸戒备,往后退了数步,皇帝则是一脸好整以暇地等着。 乔公山慨叹一声,还真是在深宫里关久了,偷偷跑出来竟然还有心情跟一个孩童争炮仗。 顽童纠结再三,终于扣扣索索地将兜里的爆竹再度拿出来,颤巍巍递到皇帝面前,口气里带了孩子气的执拗: “那你要等我命令,我让你点你再点。” 皇帝爽快答应,“好。” 乔公山再叹一声,从腰间取出火折子递给皇帝,自己则后退几步默默站在墙根下。 皇帝和顽童小心翼翼地将爆竹放在墙下,顽童也后退几步,手掌捂上了耳朵。 “听我命令”,顽童捂着耳朵大声喊道,盯着自己那枚宝贝炮仗足有半晌,才大喊了声“点火”。 皇帝快速将已经燃起来的火折凑向炮芯上的捻子,引燃之后自己也一下跳开,像个孩童一样瞪大眼睛等着炮仗爆裂升空。 谁知三人翘首以盼的爆竹声却迟迟未来,那爆竹芯子上突突冒了一阵青黑色烟雾便没了声息。 看着皇帝略有些失落的神情,乔公山却差点笑出声。 这都是什么事儿,从前在经筵上被延陵王冒犯都没见皇帝这么失落过。 “哇”,那顽童此时忽地哭出声,不知是为没了的炮仗,还是为了炮仗没有声响。 皇帝走到他身前,抚着他头上红缎结着的碎发一迭声哄着,“别哭,给你买新的买新的”。 “阿侯。” 不远处的黑漆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过来。 皇帝和乔公山抬眼望去竟不禁呆了呆。 少女身着一身木兰青的袄裙,发髻也是以同色缎带简单系着,面若春花,琼鼻朱唇,尤其是一双如水的眸子,流转之间似有清泉拂过心间。 “小女子当真是好颜色。” 乔公山不由轻声赞了一句。 那女子见皇帝二人在旁,也不多说话,只垂首敛衽福了一福,皇帝也微笑颔首回礼。 “阿侯快回家,要是让娘知道了你还要打手板子。” 少女语声清脆婉转,并未有一丝恼怒。 她伸出手挽住阿侯,便转身往窄门行去。 皇帝和乔公山也转身往巷外而去,在他们即将走入巷口时,那黑漆窄门又吱呀响了一声,里面探出半个头飞速朝他们望了望,木兰青色的头绳一闪而过。 出了巷口,皇帝十分熟稔地向南转入一条人群涌涌的大街。 跟在身后的乔公山了然地笑了笑,终于到了,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 果然行了约有百步远,便见到德昌记黄杨木刻金字的店招。 皇帝在京为质十多年,常年只在府中宫中辗转,对京都最为熟悉的只有德昌记这里。 德昌记的铺子是一栋木质小楼,一层拓为铺面售卖点心,二层则设有简单的雅座用于堂食。 二人刚在店门前站定,便见到承晔坐在二层,隔着窗子向他们招手。 皇帝扭头向乔公山笑道: “定是大伴的耳报神,把朕出宫的消息传出去了。” 说毕进了店,噔噔几步踩上楼梯,与承晔对坐在临窗的桌案上。 承晔见堂上已满座,乔公山守着规矩一直站在桌旁,便竭力邀他同坐,乔公山推辞不过,只得在他旁边坐了。 皇帝与承晔一起要了几样细点并一壶热茶,便聊起这几日的事情来。 乔公山闲坐无意,游目向窗下看去,正下方便是德昌记的铺面,此时已至午间,铺面前仍然聚集着买点心的人,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 细看之下,队伍中等待的多是小厮下人打扮,想必是主人家派来采买点心的,间或有几个带着孩童的妇人。 队伍末尾已经蜿蜒到街面上,过往的行人车马到此便行进缓慢,显得这一处的街道尤其狭窄喧闹。 他忽地在队伍末尾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嘴里不由“咦”了一声。 第118章 阿侯 他这声“咦”立时吸引了皇帝和承晔的注意,乔公山立时摆摆手,又指着窗外向皇帝说道: “是方才那小姑娘和小童。” 二人侧身向下张望,也见到一袭木兰青袄裙的少女,手里拉着那名唤做阿侯的小童,正在德昌记门前排队的人群中。 “呀,这姑娘生的好颜色。” 承晔脱口夸道。 这是个极美的女子,不需要锦绣珠翠装饰,不需要雍容气度加持,她只是美,便足够令人心惊。她不如宜秋飞扬亮烈,不如暖晴明媚柔和,只是极美,让人无法抵挡的美。 乔公山点点头,以这位姑娘的姿色,任是谁见了都会夸赞她的容貌,但夸赞的话虽相同,意味却大有不同。 承晔的夸赞语出坦荡,并无半点轻狂,甚至不带有任何思慕之意,语气神态和他常日里夸赞称手的弓弩、刀剑并无不同。 乔公山嘴角微弯,暗暗叹了口气。 皇帝也听出他口气中的意味,掌不住笑了出来,顺口揶揄道: “晔哥儿啊,真是少见的心如……木头一样的孩子。” 皇帝忽地想起近日听来的几句闲话,忍不住笑得更大声,向乔公山道: “我听说在土奚律时,有突伦的小美人钟情于承晔,赠了一匹宝马和一张帕子给他,这小子收了马但却不领情,将那帕子烧了,还着人跟踪人家探听消息。” 乔公山也是头一次听闻此事,好笑之余不由啧啧慨叹,小美人果然是心意措付了。 皇帝也叹了口气看着承晔,这孩子哪里都好,但对于小儿女情思简直是钝如木石,但如今自己对他竟有几分羡慕。 卫承晔羞恼之下呼地站起身,脑中飞快地锁定了一个传言的始作俑者,又愤愤地坐下,瞪着眼一脸无辜道: “这姑娘是很好看啊。” 他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惹得邻座众人频频侧目,更有几个年轻的女客会错了意,面色羞红之际更是偷偷多瞧了几眼他和皇帝。 皇帝再度注目到楼下的少女身上,这次却皱了皱眉,“这样的青色,她不大适合。” 承晔看看少女身上木兰青的袄裙,忽地想起前日在顺天府停尸小院见到宜秋也是穿了这个颜色的衣裳,才知皇帝话里意有所指,心内一阵黯然,并未接话。 此时街上忽地喧闹起来,还夹杂着几声惊呼。 只见一行小厮正吆五喝六地在街上横行,他们簇拥着一个骑马的年轻人,那人穿了件花色繁杂的袍子,滚圆的肥肚子凸出在身前,让他的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与他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反差极大。 周边座位上的人群也注意到了楼下情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世道,到处都是这样横行霸道的人。” “可别乱说,敢在这里横的,多半不是普通人。” 有一人轻嘘一声,提醒抱怨的人。 “我认得,这是北司衙张奎大人的儿子张运。” 听到北司衙三个字,议论声忽地顿了顿,周边又恢复了嘈杂热闹的声音,却再也无人议论起楼下的这位张公子了。 “啊,你做什么!” 一声清亮的童音在熙熙攘攘的人生中分外清晰。 是阿侯? 皇帝和乔公山对视一眼,再度往楼下看去,那少女满头青丝杂乱地披散下来,正捂着脸低声哭泣。 她头顶上束发的木兰青缎带此时被马背上的张运握在手里,张运一面和众小厮嬉笑着,一面将手抚向女孩子头上的发丝。 一旁的阿侯怒极,跳起身子一把夺下张运手中的缎带,又将女孩儿拉向自己身后。 张运本就在京都这一带横行惯了,今日竟然被一个孩童下了面子,不由恶声恶气地揪着阿侯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阿侯毕竟只是个孩童,手脚在空中不住挣扎无法使力,只得用两手不住向上抓来反抗,那女孩子也止了哭声,求张运将阿侯放下。 路上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楼上的人也透过窗子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一时之间议论呼喝之声响了一片。 皇帝一眼看见人群中有几个熟悉的侍卫面孔,在人群涌动之下巍然而立,待要发出讯号让他们出手阻止,却听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 “北司衙的赵大人来了!” 他回过头,正看见承晔一脸四平八稳,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又将目光挪到街上,果见张运立时松了手,将阿侯丢在地上,自己一脸惶惶,带着小厮逃也似的走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德昌记二楼看热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有几个人又伸长了脖子四处逡巡,找方才有人喊的“北司衙的赵大人。” 有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那赵大人将他吓跑了?” 有人则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那赵大人是他老子的顶头上司,一直与他老子不对付。” 议论声里还夹杂着几声哄笑,“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一物降一物哪。” 皇帝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承晔,只见他摊摊手道: “钱石那事,已经够热闹的了,我可不敢在这里英雄救美,反正喊句话就能解决的事。” 见楼下阿侯已经在地上爬了起来,沾了一身尘土,那少女一边抹泪一边替他拍打灰尘,皇帝向乔公山努努嘴。 “你去买些点心送给阿侯罢,朕方才……”他咧咧嘴,“方才欠他个炮仗呢。” 乔公山起身下楼,片刻之间便见到他手中捧了几提点心果子朝那二人走去。 一时间也没了坐下去的兴致,皇帝向着楼下仍然静默屹立的几个便装侍卫打了个手势。 与承晔下了楼后,便有侍卫将停在街边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门口,让皇帝上了车,承晔自骑马回卫府。 乔公山也将手里的点心盒子交与阿侯,快速辞了别跟上了马车随行。 皇帝挑起车帘问道: “大伴,那么多人排队买点心,你使了什么办法,下了楼就买到了?” “我顺着卫大人的话往下说,跟掌柜的说我是北司衙赵大人府上的”,乔公山咧嘴笑道,“掌柜立时亲自给我包了几样招牌点心。” 皇帝放下车帘却冷了脸,心道: “赵思齐平日里老实,在外官威也不小。” 车帘外的乔公山却下意识地往后看了几眼,见木兰青袄裙的少女和阿侯仍然站在原地望着他。 他回过头来,摸了摸心口嘀咕道:“邪了门了,怎么老觉得她认识我们似的。” 第119章 亲眷 阿侯望着那驾不起眼的灰蓬马车走远,直至湮没在人流之中,又催了身旁的姐姐一句: “姐姐咱们回去罢。” 着木兰青袄裙的少女仿佛想什么入了神,听见弟弟催促才恍然道: “好,咱们回家。” 临转身之前,她将一双妙目望向不远处一名皮肤白净的年轻人,那人向她微微颔首之后也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此时,她听到远处一阵嘈杂的锣声疾响,身旁的人群也向锣声响起的方向聚集过去,她拉着阿侯的手也被人流裹挟着过去。 几个差役服色的人在前以铜锣开道,一个大胡子差役紧随其后大声重复喊着一句话: “逆犯胡达,身犯死罪,先将其家中亲眷四十三人向西流徙一千里,终生服苦役,不得回返中原。” 在他身后便是一队蓬头垢面的罪犯家眷,他们在寒冬里只着了破旧的棉衣,每个人都身戴枷锁镣铐,男女老幼个个低着头神情木然地往前走,最小的孩子尚不足周岁,被周围的阵仗吓得大哭,一名妇人低垂着头抱着那幼儿,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停下,随着人群麻木地前行着。 “听说这个胡达把家人抛下自己逃了。” “也不知犯的什么事,流徙一千里,还是在西边,想来犯的也不算啥重罪。” “你看这群家眷,虽然穿的破了些,好歹都有棉衣呢。” 坐在马车中的皇帝和承晔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承晔笑着向皇帝拱了拱手道: “向西流徙一千里这种恩遇,想必是皇上的手笔。” 沈迟可没有这个权限,主动减刑更有可能被人诟病同情案犯。 皇帝哈哈笑了几声权作回应,“这么大动静,也不知在逃的胡达会不会听到看到。” 承晔眯了眯眼睛,“他一定看得到。” 胡达确实看到了。 差役们接到的命令便是把胡达家眷流徙的消息尽可能让更多人知道,是以他们特别选择了最繁华的椒兰巷作为必经之路。 藏身在椒兰巷玉带旧游楼上的胡达,透过隐在树后的小窗目睹了整个过程。 也是在此处,他数日前眼睁睁看着表弟李三思代替自己被杀,今日又眼睁睁看着家中亲眷如此凄惶地游街,要被流徙西塞服苦役。 在事败之初他便知自己和家眷的下场,但能预知并不代表目睹到这样的下场还能平静接受。 在看到唯一的孙子、那不满周岁的幼儿在人群里无助哭闹时,他摧肝裂胆地哭嚎一声便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旧主,这……” 一名仆从装扮的中年男人见胡达晕倒在地,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坐在屋角的龙首面具人,他自始至终都平静地对着一盘残棋沉思,对胡达的反应充耳不闻。 “将他放到床上好生歇息去。” 龙首面具人口里吩咐着,自己则从椅上起了身,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 “从现在起,把他看严实了,除了这里,哪儿都不许他去。” 那仆从目光闪出惧色,忙低头应道:“是,旧主。” 忽地楼下一阵嘈乱,外间守着的仆从叩了叩窗子: “突然有官差进来了,主上且躲一躲。” 一众人立即吹熄了灯,簇拥着胡达和龙首面具人躲入隔间的暗格。 孙老刀站在一栋河楼旁,楼上莺声燕语彩衣飘飘。 身旁几个差役吞了几口唾沫: “我说头儿,大人到底要咱们查个啥?” 再将目光留恋在楼上几个彩衣女子身上,娘的,真是好地方,可惜以他们的俸禄消受不起。 孙老刀把目光从楼上丽妆女子的身上挪开,正正脸色道: “进去一间间屋子地找,看有没有人在用一种香,那香吸过以后让人全身无力,飘飘欲仙。” 几个差役的面色忽地不正经起来,哄笑做一团: “头儿,进了这地方的人,哪个不是你说的那样啊?” “那玩意儿可不一样,那是毒”,孙老刀跺跺脚,跟这帮大老粗怎么就是讲不明白。 “进去了之后,只要见到有人用鼻子吸的玩意儿,不拘是啥,都先给我收了。” 福宁宫内殿。 李宫令将一方玉盏递在太皇太后手上。 “这碗虫草紫河汤,冬日里润肺补气最好不过,您要趁热喝。” 太皇太后轻轻嗯了声,“这时气干燥,皇帝整日里心忧国事,难免会有虚烦萎靡的时候,你也送一碗给他去。” 李宫令躬身应声是,却没有立即走开,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 “咱们安排的人,今儿已经在外头见到皇上了。” “哦?” 太皇太后略有些意外,“昨个才定下的事,今日就遇上了?” “也是赶巧”,李宫令说道,“皇上今儿出宫,好巧不巧就路她家院子,和她家中小弟遇上了。” “这么说,今个两人还见过两次面?” 除了他们计划中的那次,竟然还与皇帝偶遇一次。 “是”,李宫令有些迟疑地说,“只不过,看今天皇上的样子,对她倒没有特别的兴趣。” “哪有少年人不爱慕好颜色的”,太皇太后放下玉盏,“她那样的容貌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慢慢调教就是了,只要处处投皇帝所好,不愁他不上心。” “这几日嘉和常过来,看到这孩子,我就想起先帝,他这个人,幼年遭了那些事……” “太皇太后您……”李宫令惊呼。 太皇太后摆摆手,“不提那些乌糟事,其实哀家主要是怕皇帝因为林宜秋,在别的女子身上没了心思,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就随他去了,可他是皇帝,皇帝必须要有子嗣龙脉传下来。” 李宫令这才明白太皇太后话中所指,先帝只育有一个女儿无法继承皇位,这才有了当今的皇帝登基的机会。 可是,新帝登基,这皇宫换了主人,嘉和公主这位原本的金枝玉叶,就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是以才在太皇太后面前刻意讨巧。 “婢子听说,从前嘉和公主也是个骄傲张扬的性子,犹擅骑射,如今……” 太皇太后道,“嘉和这孩子太多心了,皇帝是个仁厚的,从前就和她感情好,现在也不会苛待她,但她自己非要如此……” 她摊摊手不再说话,神色有些黯然。 李宫令见状,忙凑趣道: “有太皇太后这样菩萨一般的祖母在,他们都是有福气的孩子。” 太皇太后笑着横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哀家心里也是急了,昨儿个沈迟在宫里奏报,说起那些脏药,皇帝竟是全没听过,他这个年纪,哀家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宫令也抿抿嘴,昨日沈迟说起蛇床子、淫羊藿之类的药,皇帝竟然一脸懵懂地追问“是毒药吗”,她自己站在一旁也是笑了半日。 “自然是好事,咱们皇上是明君,全身心都扑在国事上,哪里知道那些脏东西。” 第120章 乌香 皇极殿暖阁。 皇帝自书案上翻出封面署名为赵思齐的奏本,看了几眼便十分恼怒,将那奏本啪地一声拍在案上: “此前传递东陵卫防守落败羽檄的那名驿卒,朕特地放在北司衙让赵思齐审问,本是十分重视才如此做的,结果,他比不上刑部的沈迟就算了,连顺天府尹的陆祥都比他强些。” 乔公山默默给皇帝递上一盏茶,看着皇帝在暖阁内负手踱起步来,也不敢上前劝他,只听他一迭声地数落。 “狱卒羁押在北司衙诏狱的时间要更早,但北司衙一直没有给朕一个交代,直到昨日沈迟结了案,他才呈上了这个奏报,跟昨日沈迟出具的结案内容完全一样嘛。” “但审讯狱卒,可比查探兴业赌坊死尸案容易得多,先帝在时,北司衙赵思齐他们,可不是这个水平。” 皇帝忽地站定,眯起眼睛道: “赵思齐管不好北司衙,朕就换个人来管。” 皇帝转身望着乔公山问道: “大伴,出使土奚律的使团什么时候回来?” 自重启互市尘埃落定,使团已正常通过驿站向皇帝传递消息,于最近一次来信中也禀明了归期。 “林大人上次来的消息,眼下应是已经启程了,算着日子,一月底便到京都了。” 外间有小火者禀报: “皇上,宫门外传来的消息,刑部尚书沈大人和顺天府尹陆大人有急事求见。” 沈迟和陆祥在皇极门外下了马车,在一名小内监的引领下入宫觐见。 陆祥看了眼沈迟,神色之中有一丝忐忑: “所幸只在京都几家高档青楼流通,眼下已经封锁了。”陆祥拢着袖子,低声向沈迟说道: “沈大人,您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沈迟仍是一副病恹恹的神情,在冷风里不住咳嗽,干瘦的身子几欲要被风吹倒。 “对大业赌坊那具死尸检验之时,自其鼻孔中发现了些许粉末。” 那粉末香味怪异,沈迟带回刑部后多方查证,从一个老吏员口里才知,这便是被称为“人间杀器”的乌香。 乌香产自遥远西域,成品为乌黑的粉末,人用鼻子吸入后如同升天,欲仙欲死。但此物极易上瘾,价格极其昂贵,成瘾者为了购买乌香不惜倾家荡产,甚至卖儿卖女,而吸食者本人深度上瘾之后也会体虚羸弱,很快便会全身衰竭而死。 自前朝起,乌香便是禁品,本朝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 “什么?”听完两位老臣禀告,皇帝也大吃一惊: “他们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乌香?” 既是被判定为禁品,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陆祥赶忙行礼禀报: “据这几家涉事的青楼所供,有一家名为大运商行的店铺,在突伦边境走私进入大宸,偷偷传给他们,现已将大运商行封了,店内伙计全部缉拿。” “大运商行的底细可查到了什么?” 皇帝追问道。 大宸与突伦交恶,敢在突伦边境走私,并能顺利运入千里之外的京都,且不被人发觉,这样的事一定不是区区一家商行可以做到的。 这个商行的来路一定有问题。 果然,听到皇帝询问,陆祥的眼神开始有些闪烁。 正在陆祥迟疑之间,沈迟利落回禀道: “大运商行的背后东家也是青楼的一名歌姬,前几年被人赎身,脱离贱籍,此女现在是北司衙张奎大人之子,张运的一个外室。至于是否和张运本人有关,还未拿到证据。” 陆祥脊背略微抖动了一下,虽然他已决心抱定皇帝这棵大树,但是仍然不敢轻易得罪什么人。 沈迟这回话真是大胆,青楼歌姬怎会有如此大的能耐,他这话简直就是直说此事与张奎之子有关。 “呵”,皇帝眉头跳了跳,“这样的事,一个歌姬能做什么?” 张运,可不就是今日街市上辱人作恶的那人。 又是影影绰绰和北司衙有关。 北司衙指挥使原为张奎,后张奎受先帝所托执行密令,才提拔了赵思齐为指挥使。 二人原是同年,因性子不和常年交恶,是朝廷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想到张奎如今在做的差事也与突伦有关,皇帝恨声说道: “查,继续彻查,不管查到谁,全部严格法办。” 承晔到了家,下马丢了缰绳便往费鸣鹤的小院去。 路上忽地想起了一件事,伸手招过来一个小厮,拿出块碎银子给他,又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厮捂着嘴笑笑跑了。 承晔又冲着他背影喊了句: “东西好了你还在这儿等我来取啊。” 听到那小厮隔着院子的矮墙在外应了一声,这才放心地进了费鸣鹤的屋子。 房中炭火很暖,只是紧闭了门窗,空气中有弄弄的草药味。 先生这身子不知何时才能好,承晔有些失落。 费鸣鹤坐在书案后,正埋头在一张舆图上标注着什么,听到承晔脚步声,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先生,突伦谍报网的事儿,什么时候跟皇上说呢?” 在土奚律时,他们已发觉大宸在突伦情报系统出了问题。回到京都之后,承晔发现费老已经在做计划,重建突伦的情报系统。 “还不急于这一时,等你舅舅他们回来,我手里的计划大约也做好了,那时再禀告皇上不迟。” 费鸣鹤从案头上翻出一样东西递给承晔,“我将突伦王室、民情、朝廷内部的情况录了一本集子,你可以先看看。” 承晔接过那集子,触手之处是柔软的羊皮,羊皮内包裹着装订好的厚厚一摞笔记,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甚至还有几张舆图在内。 想到这些东西需要耗费的心力,他眼睛有些发涩,清清喉咙说道: “先生不必做这些,您口述,我能记住。” 费鸣鹤没有接话,向他摆摆手继续埋头在案上。 他是怕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所以提前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尽皆记下来,全都留给承晔,也不枉卫帅去世前的托付。 承晔将那羊皮集子小心翼翼放入胸前,方出了院子便见到方才的小厮捧着一个油纸包伸长了脖子等在外面。 他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便嘿嘿笑了起来,见费老之后的一丝黯然也消失不见。 小禀义的住处安排在费鸣鹤居处的前院,与阿小同在一处。 承晔进门时,她正在屋里摆弄着一副九连环。 承晔心里暗笑,这笨丫头连这种孩童玩具都能玩上这么久。 “给你带了些京都的吃食,你尝尝。” 承晔将一个油纸包递给她,自己转身便出了门。 小禀义立时丢了九连环去拆油纸包: “哈哈,谢谢二爷疼我。” “啊”,房里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听到房门被撞开,小禀义呲着嘴张牙舞爪地跳出来,要扑到承晔身上掐他的脖子。 承晔大笑着跃上墙头:“足分量的胡椒,好好罚罚你那爱贫的嘴。” “二爷,二爷。” 一个小丫头提着裙角站在墙下,睁大眼睛仰望着他。 “青枚,暖晴有什么事吗?” 承晔尽量沉稳地自墙上跳下问她。 青枚是卫府小姐卫暖晴身边得用的大丫头,她四平八稳地福了一礼道: “前几日表小姐说思念父亲,小姐想替他问一问,林大人他们何时回京?” 承晔心里嗔道,替秋表姐问,她是自己想问罢。 “让秋表姐别担心,那边正事已办完了,很快就能回来。” 第121章 旧人 立过春的泉上城仍是寒风瑟瑟,天刚蒙蒙亮,街面上仍是一片死寂。 阿嚏。 东市上一家通元商行的后院,乔掌柜打了声响亮的喷嚏,赶忙将一件崭新的紫貂皮大氅往身上裹了裹。 “奶奶的,大过年的还要起个大早。” 他嘴里牢骚着,面上却是喜滋滋的,还不忘又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貂绒。 几个穿着簇新的绸缎棉衣的伙计正在忙着将店面的门板挪开,欲要开门迎客。 “呀呵,大家快看看咱们乔掌柜”,其中一个伙计指着掌柜打趣道,“当家的昨个赏的貂都穿上了,打扮得跟个新姑爷似的。” “新姑爷哪有这么贵气的,掌柜的这么一穿,活像我们老家的知县老爷。” “掌柜的你这么一打扮,活活年轻了二十岁,赶明儿还能置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房里。” 乔掌柜听着他们打趣也不生气,拍拍滚圆的肚子,亮出手指上亮闪闪的一枚宝石戒指。 “遇上好年景了,都别偷懒,明年你们个个都能当个小财主。” 伙计们呵呵笑着,乱纷纷应声是,手脚上的动作却愈发麻利了。 两日前,土奚律与大宸正式开启互市,早些时间就闻风而动的商队商贩早早集结在边境,互市一开便有大宸的商队蜂拥而至,带来大宗的米粮、布匹,以及茶叶、丝绸、酒等。 通元商行在土奚律地界上信誉极高,第一时间便决定大量收取大宸商队的货物进行转销,价格公道且出钱爽利,这两日每一家商行分号门前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掌柜伙计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乔掌柜伸手拦住一名年长些的伙计,“待会儿会有车队来,立即来我这里取钥匙开甲字库出货,银两昨日已经到账上了。” 那伙计眼睛闪闪发亮,“这么快就转出去了?” 乔掌柜嘴角一歪,神神秘秘地伸出右手晃了晃,“转手价格涨了五成。” 伙计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江大当家的会做生意,到处都是人脉,前脚收了大宸商队的东西,后脚就在侧门开仓卖出,价格还往上涨了三到五成,通元商行简直是坐着赚银子。 即便如此,土奚律的老主顾仍然交口称赞商行信誉好,交货快,价格还公道。 昨夜大当家的额外又给了大家赏银,每个人多发半年的薪俸,几个新来乍到的伙计激动得一宿没睡。 趁着时候还早,没人光顾,乔掌柜缩在后堂抽了几口水烟。 前堂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个汉子大声喊着: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我手里有一批稀罕货,值五万两银子。” 乔掌柜咧咧嘴,身体却一动不动,哪儿来的乡巴佬。 作为土奚律地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商行,五万两银子的货可不稀罕,他们简直不稀罕接。 果然有伙计温和地询问,“大哥您手里的是什么货?一共有多少?咱们这里价格公道,若是稀罕货价格再涨一倍也使得。” 外面沉默了半晌,乔掌柜掸掸貂绒的前襟,这人难道是头一回做生意? “少啰嗦,把你们掌柜的喊来!” 外间的汉子似是有些恼了,啪地一声拍了下桌子,抬高声音喊道。 “有客人来啦?” 乔掌柜似是刚听到动静,挑帘步入堂前。 四方脸络腮胡的高大汉子站在柜前,眼中的狠戾之色隐去大半,将他从头顶看到脚底,歪头问道: “你就是掌柜的?” 乔掌柜挪动着滚圆的身子进入柜台,笑容和煦如春风,“如假包换。” 那汉子却不再理会他,转头走到门边,探出身子向外喊道: “头儿,进来罢。” 乔掌柜却在此刻目光一冷,他曾是大宸怀远军中的小头目,跟着昔日的大将江禀义潜伏进土奚律经营谍报网。 虽然远离沙场二十年,但军伍之人身上的血腥气却是共通的,眼前的汉子让他闻到了久违的血腥气。 在乔掌柜的眼色示意下,站在他身边的一名伙计无声退入后堂。 对于通元商行来说,经商是副业,谍报才是主业,想要在怀远路老兵这里撒野,恐怕不是明智之选。 乔掌柜仍然维持着满面春风,双眼紧盯着门口。 “啊呀呀,真是的”,人未先到,倒是先听到一迭声不羁落拓的抱怨。 “老子起了个大早,你们这儿终于没那么多人了。” 一个瘦削高挑的年轻人搓着双手跨进门,他肤色偏黑,一笑起来便露出两排白牙,显得十分面善。 若是大宸使团里的人在此地,便会发现此人正是他们先前出使土奚律的路上遇到的马队头目,白先。 乔掌柜心里益发警惕,面上却一分不显,笑着伸手相请,“客人手里有批稀罕货?” 白先熟稔地趴在柜面上,环视店内一圈之后,才将目光落定在乔掌柜身上,但笑不语 不好,乔掌柜暗叫一声。 他才将右手伸往后腰,便见人影一闪,白先已经越过柜面站到他身旁,熟稔地扣住他伸往后腰的右臂,脏兮兮的腿阻住乔掌柜要发力踢起的腿。 这些动作不过是在一瞬间完成,乔掌柜却惊讶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些都是怀远路军秘不外宣的临敌反应,他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这么熟悉,还一出生便将他控制得死死的。 白先甚至还亲昵地在乔掌柜肩上轻拍了几下作为安抚,又歪着头向身后大喊: “后面的兄弟都别紧张,把手里家伙什丢掉,我今日来确实是真心实意要跟你们江大当家的谈一笔生意。” 乔掌柜挪动一下身子,向那名年长的伙计示意:“去请大当家的,他们的确是来谈生意的。” 那伙计眼神闪烁着答应了,飞快地跑出门去。 乔掌柜扭头向后堂大声喊:“后面都收了吧,该做事做事。” 这才看着白先笑了笑,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兄弟你别紧张,我信你是谈生意的。” 乔掌柜亲自引着白先进入后堂专为贵宾洽谈生意而设的房间,又亲手斟了茶递给他。 白先略有些讶异,嘴角带了一丝嬉笑问他,“掌柜这么信我?也不怕我是马贼土匪?” 乔掌柜坐在他对面,看向白先的眼中毫不掩饰地审视,“兄弟的能耐,若想图财或者害命,自有更快的方法,何须如此费劲?” 白先眨眨眼,不置可否,“对我有能耐这一点,掌柜可谓目光如炬。” 乔掌柜不理会他的嬉笑,“你究竟是谁?” 你非是怀远路军中之人,又对怀远路军的临敌应变如此熟悉。 你是谁? 第122章 黑衣 “在下白先。” 白先答应得十分畅快,但乔掌柜却被噎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知道了与不知道无甚区别。 但若要问他是否是大宸军中人,就有将自己和通元商行的背景泄露的风险。 “不知白老弟都做些什么营生?” 乔掌柜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慢慢套话碰碰运气。 事实证明他运气很不好,白先十分坦荡和气地对他摇摇头,不发一语。 不愿答? 不能答? 乔掌柜面色平静,心里却开始焦虑。 “听说商行有贵客来谈大生意?” 随着房门被打开,满面虬髯如倒刺的江禀义进了门。 乔掌柜立刻附在他耳边一阵耳语,江禀义面上始终一团和气。 他向白先一拱手,“通元商行江禀义。” “在下白先。” 跟江禀义说话时,白先的痞气有所收敛,与方才相比,他的身形也正了许多。 “在下这里有一批陈年的老酒,想要在江老板这里卖上五万两银子。” “要看是什么酒?若是难得一遇的珍奇佳酿,百万两千万两银子也使得。值五万两银子的酒,听起来不像什么稀罕物事。” 江禀义目光锐利,在他说起百万两千万两银子之时,白先的嘴角闪过微不可查的讽意。 “江老板果然财大气粗,想来是白先短视了,把这稀罕物卖出了白菜价。” 白先向他伸出左手,手掌在江禀义面前摊开一瞬便立即收了回去。 坐在江禀义身侧的乔掌柜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仿佛是个黑色的字,但却没有来得及辨认出是什么字。 白先将握着的左手晃了晃,“这便是那好酒的名字,这下江老板想必知道自己捡了大便宜。” 江禀义望着白先,神色晦暗不明。 乔掌柜有些不安,正要出口拒绝白先,却听江禀义忽地笑出声来,“酒是好酒,看来是我得了大便宜了。” 他抬了抬手,对乔掌柜道: “你去准备银子,亲手递到这位贵客手里”,他思索片刻,盯着乔掌柜的眸光闪了闪,“这酒我很喜欢,你亲自送到我那里。” 乔掌柜领命离去。 生意已经落定,江禀义携着白先,也一前一后向门外走去。 “白先?”江禀义忽地喊道。 白先愕然回望他。 “你认识白令?” 白先立时摇头,“不认识。” 江禀义仿佛恍惚一瞬,“想是我认错人了,白令是我十分敬重的一位老前辈。” 白先抿嘴点了点头,似是对他认错人的事表示十分理解。 “可是”,江禀义将手攀向他肩膀,直直地看向白先,“你认识他的吧?我说出一个名字,你不需要回思片刻便断然否认……你跟白令,那么熟悉吗?” 白先盯着江禀义,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很快就转变成满脸的莫名其妙。 “江老板说的,在下听不明白。” “那这一句你记下来就好”,江禀义重重地按了下他的肩膀,“朝事诡谲,仁义之士几度遭劫,零落无几,若有我敬重的前辈,还行走在这青天之下……” 江禀义嗓音一哽,拍了拍白先的肩膀,“天道让你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白先木然地点点头,“好。” 乔掌柜带着几个伙计从对方的马车上抬下一个巨大的木条箱,行动之间能听到其中酒瓶相撞的清脆声响。 亲眼看着众伙计将木条箱抬上自家的马车,乔掌柜挥挥手让众人散了。 江禀义和白先并肩走出来,二人仿佛相谈甚欢。 江禀义豪爽大笑,“白老弟的东西我很喜欢,之后还有,可以直接找我,价钱上不会亏待你。” 白先也十分雀跃,一迭声地回答江老板爽快,好说好说。 站在不远处的乔掌柜眯眯眼睛,白先身上那点痞气仿佛少了点,难道是被自家老板降住了? 他将一方小盒捧到白先面前,“银票已经备好。” 白先到此时才嘴巴一歪,一手拿过那盒子,笑得十分邪气。 江禀义亲自送白先上了马,和煦的目光一一扫过同行众人,盯住那破败的油布车篷一瞬便挪开了眼。 白先向身后的马队挥挥手,“走了,回去。” “老板,这小子身手好得很,不知是什么人。” 乔掌柜低声说道。 江禀义并不答话,指着装了木箱的马车道: “你帮我驾车,送我回那边去。” 乔掌柜神色一僵,知道这箱中的东西大有文章,肃容应声是,便坐到车前。 马车在泉上城苏醒过来的集市上缓缓移动,被锦缎遮住光线的车篷内仍然十分昏暗。 江禀义手指轻叩木条,“我是江禀义,现在能说话吗?” 木箱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 车即将转入西街的通元商行,江禀义忽地喊了停车。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木牌递给乔掌柜,细细与他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江禀义跳下马车步行回到西街的商行,乔掌柜则驾着马车一路向西而去。 马队自北面出城门,一路迤逦向北而行。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四方脸络腮胡的汉子驱马行至白先身侧拱手道: “确认了,没有人跟上来。” 白先取出嘴里叼着的一根细细的草茎,默默点了点头。 他伏低身子凑近马车上的灰布帘子,“主上。” “进来说吧。” 油布车篷内发出一声低语,声音干枯嘶哑,让听到的人一阵栗然。 车篷内有一股灰尘混杂着油垢的气味,一名黑袍男子端坐其中如同一尊石化的佛像。 白先掀开车帘带入的光线一晃而过,光影经过黑袍男子脸上的时候,能看到他面部、额头也包裹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切,又仿佛目空一切。 黑白分明的眸光仿佛超然于人间万象,又仿佛沉沦在阿鼻地狱。 白先垂首:“江禀义认出我来了。” 黑袍男子默然,此次他们冒险送那人到江禀义这里,本就可以预料到的。 “你说。”黑袍男子看到白先欲言又止的样子,简短地命令道。 白先点点头,“江禀义说,让我带一句话。” “朝事诡谲,仁义之士几度遭劫,零落无几,若有我敬重的前辈,还行走在这青天之下……天道让你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白先将临别之前江禀义的话复述一遍,声音略有些颤抖。 黑袍男子依然沉默着,连身形都未动分毫。 第123章 白袍 好像时间过去了很久,才听到一声嘶哑着如同鬼魂发出的叹息: “呵,天道。” 呵,天道。 白先面上有些狰狞。 “你说是卫景林那样舒服些?还是我这样舒服些?” 黑袍男子终于动了动,语调阴冷。 白先的脸已经扭曲得变了形,他沉声喝道:“小公爷……” 黑袍男子打断他,“此次被江禀义注意到,土奚律境内不可久待,那儿又回不得……咱们往北走罢。” 回不得的地方是哪里,他们心里自然有数。 “他不会出卖我们的。”白先急道。 “他是卫景林的人,定然不会做这种事。但是,若他走漏了消息,传到那些人耳朵里呢?” “那些人”,白先面色转阴冷,“那样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我们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黑袍男子对他这番话恍若未闻,白先有些发急,语速变快,“他们为了夺位竟愿意向土奚律割地求援,老祖宗有训一寸山河一寸血,对蛮夷寸土不可让……” 他一番激昂陈词,黑袍男子却无动于衷: “大宸回不去,土奚律不能待,到突伦边境上去罢。” “小公爷,你看这些银票,足足五万两,我们隐姓埋名下来,未必会泄露身份。” “去突伦罢。” “小公爷,江禀义那厮富有得很,让他帮我们隐瞒身份藏起来,想必也没人找得到。” “去突伦罢。” “小公爷……” 马车自朝阳初升之时出发,直到黄昏临近,路旁有半人高的枯草上沾染了霜气,才听到牧人放马的呼哨声远远传来。 乔掌柜停下车,向身后的车篷内喊道: “先生,我们到了。” 车帘被打开,忙着四顾打量着所处环境的人脸色青白苍老,只有闪烁着诡异的蓝色的双目饱含着渴盼。 “阿澜先生”,乔掌柜递给他一个包裹,“这是我们江老板的族人所居之处,十分安全。” 乔掌柜将一块黑色的牌子递给面前的酋长模样的男子,又絮絮交代了半晌,才将阿澜引荐给他。 “蠕蠕姑娘也住在此处,她在等您。” 乔掌柜向酋长和阿澜点点头拜别,扭转圆胖的身体轻巧地跳上马车。 “请等一等。” 阿澜立正在乔掌柜身前,郑重躬身施礼。 他抬起头难掩面上愧色: “请转告江老板,二十年前,我与父亲在蠕塬确实遇到了两名大宸军人,救活了其中一人。因当年有誓言在先,恕阿澜不能多言。” 阿澜说完又是一揖到底,脑中浮现起那个年轻人玩世不恭的脸。 那时阿澜被人盯上,东躲西藏之下仍然被发现了踪迹。 虽然杀手穿着牧民的衣裳,阿澜仍然认得出他是摩多可汗王帐下的侍卫。 那天他已经倒在地下退无可退的当口,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口里衔着一根长长的草叶,随手砍杀了在阿澜身后举起刀的便装侍卫。 “你记得一位穿白袍的汉家将军吗?” 那年轻人问话时歪着嘴,一脸的满不在乎: “你二十年前救过他,现下他来报恩了。将军已经杀了兀勒王,你那可汗外甥的王位保住了。” 一团黑影自墙上跃入院中,悄无声息落地后,快速贴着墙壁向廊檐下移动,似是对院内的布局十分熟悉。 檐角上几詹红纱灯笼被风吹起,摇晃的光线在黑影上一划而过,乔掌柜凝神屏息的脸依稀可辨。 背后传来一声轻响,乔掌柜身影快速隐入廊外植着的几株松柏。 “啊。”一声惊呼。 有重物滚落在地的声响,“将军”。 乔掌柜声音里不无幽怨,这么晚了,满院风霜,他竟然不在屋里。 “你收拾一下,替我送个信”,江禀义的声音沉沉,“要亲手交给林大人。” 乔掌柜恭敬接过他手中递来的羊皮封子。 不问他那人是否已经妥当安置,他也不需要特意提起。 同袍之间的彼此信任,无论在从前的战场还是当前的异国,都是一样的,将军相信他。 江禀义正要离开,却发觉乔掌柜并未移动。 “还有事?”他问道。 “那个人,让我转告将军一句话”,乔掌柜抬起头,试图在黑暗里看清将军的面色,话音与阿澜的声音重合: “二十年前,我与父亲在蠕塬确实遇到了两名大宸军人,救活了其中一人。因当年有誓言在先,恕阿澜不能多言。” 呵…… 虽然也知道猜测被印证,江禀义仍然觉得胸腔里酸涩难言,口里喃喃,“卫帅猜对了,真的是他。” 乔掌柜忽地全身紧绷,“将军您说什么?大帅猜对了什么?” 江禀义叹息一声,摆摆手,“去罢。” 乔掌柜却向前紧走两步,语调热烈却混乱,“二十年前丢的人还在,那一年前的人……他们是不是还……” 庭院里一时寂静,裹挟着荒原风尘的风掠过松柏的树顶,浓密的针叶飞动,高空中似有悲声。 “不是。” 江禀义一手搭上乔掌柜的肩膀进了房内: “走走,过年了,跟他们喝一杯。” 穿过长长的狭窄的甬道,眼前点着白烛的暗室显得有些空旷,只有正中的供桌上列着几个牌位。 乔掌柜肥胖笨重的身子忽地轻捷了几分,脊背挺得笔直,端正跪在蒲团上叩了几个头。 再起身时,他神情忽地变了,咧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嘿嘿嘿笑出声: “你们大伙,到了那边,能聚在一处吃酒了。” 他捞起手边的酒坛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起来,酒水洒在脸上,衣襟上,一坛酒这样喝完,他畅快满足,胡乱捞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肃容正色,鼻音沉沉道: “小将告退。” 供桌旁的暗影里颓然坐着一个人,无声地自斟自饮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影也开始摇晃起来,眼前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队队银甲战士,向他咧嘴嘿嘿笑着,他和他们熟稔地哭笑打骂着。 “二十年了人还活着呢,活着呢……” “咱怀远路是什么人?打起精神都快回来,回来!” “大帅,大帅来了呜呜呜……” 第124章 鬼兵(1) 街头尽处出现几点灯火,缓慢地、跳跃地在黑夜中飘动,越来越近。 灯火渐近,映着兵士身上银白色的铠甲和年轻白净的面庞。 他们整齐地分出三列,步履看似缓慢悠然,但却并未发出一点声响。 他们每个人面上带着相同的、奇怪的笑容,由远及近地走来,但笑容不变。渐渐地,能看出每个人面颊上相同的粉红晕染以及鲜红的嘴唇,映在惨白得毫无生气的脸上,弯成月牙的眼睛赫然是两个空空的黑洞。 百人一面,笑容诡异。 随着他们走近,仍然无人能听到他们走动的脚步声。 当看向他们铠甲下的腿时,能发现他们在踮着脚走路,步子整齐划一,轻轻地跳起,一下,两下,三下,再向后退一步…… 百人一面的雪白的脸上,丝毫未变的诡异笑容,轻轻地跳起,一下,两下,三下,再向后退一步…… “啊啊……” 人群里发出尖叫,鬼来啦! 孩童们纷纷哭叫着喊大人,不时有人发出惊声尖叫。 有男人的声音大叫着传到人的耳中: “奶奶的,什么鬼东西!” 人群中传来善意的哄笑,那诡异的军队后方,咣的一声锣声响起。 一个苍老的声音穿透嘈杂:“阴兵巡城啦!” “阴兵巡城啦!小鬼避开,大鬼让道,保我县境,护我乡民……” 随着老汉的嗓音再仔细观察,能发现这群兵士是乡民扮出来的。 面上是一样的面具,衣服是纸扎糊成的。 走近之时,还能看到有些人身上纸糊的银甲已被风吹出了破洞,露出那人身上穿的脏粗布袍子。 “原来是假扮的,这里的民俗可真是……” 还是方才的男声,他的话没说完便引来几个同伴的嬉笑。 “啧啧,脸都吓白了。” “你这胆子,可别让头儿知道你这丢人模样。” 挂着红灯笼的街市上,零零星星有几辆木车摆在街边,支起的炉子上,大锅里煮着小食,不过是糖水、汤圆,馄饨之类的,才刚入夜已经没了什么生意。 妇人殷勤地将煮好的馄饨码在桌上,生意不好做,眼前的三个兵爷或许就是今夜唯一的一单生意了,是以妇人尤其表现得热络好客。 “也不怪兵爷吓着,就是咱们本地的,夜里看到这个也是吓得不轻。” 妇人揽过蜷缩在炉子旁打盹的女儿,搂在怀里拍着,拿过身旁椅子上搭着的一件油腻破旧的袄子盖在女儿身上。 “这大过年的,闹这些是有什么说法吗?” 还是方才被吓到的男子,指指那群“阴兵”所去的方向问道。 他身上穿着银白素甲,身后是大红披风,正是大宸使团护卫的服色。 他身旁的另一名兵士放下手中的碗也附和一声,“是啊,我也是在沙洲出生的,没听过这些规矩啊。” 一直未发一言的兵士丢下筷子,含着一嘴馄饨声音含糊不清: “你都多少年没回来过了!” “别吵别吵,让大姐说说。” 第一个兵丁满口不耐地制止那二人,三人齐齐将目光锁定在妇人身上。 “也就是这一年里头,咱们这里开始闹鬼了。” 妇人怀里抱着的四五岁大的女童此时身子缩了缩,妇人轻轻拍着她后背安抚着,眼睛瞪得圆圆的, “就在城西面的青冥山哪里……” “啊,那个乱葬岗啊?” 沙洲出身的兵士惊叫,慌忙向两名同伴解释道: “青冥山那里四处都是乱坟岗,经常有些闹鬼的事传出,我小时候就听过不少。” “是是”,妇人将头缩了缩,眼睛里涌出恐惧,“从去年冬天开始,那山上半夜里总能看见火光,好像还有人说话,有些胆子大的砍柴的进了山,人就不见了。” “听说前村有个姓刘的进了山,再也没回来过,他爹就上山去找人,结果儿子没找回来,这老子疯了。” “怎么疯了呢?” “刘老爹说,他在山上见到一大群无头的兵,那些兵没了头,全身是血,还在山上转啊转啊……” “啊——娘!” 妇人怀里的女童半昏半睡之际听到无头兵,吓得尖叫起来,所有人都身子一抖。 馄饨摊不远处是个卖糖水的老翁哆嗦了几下,晃悠悠地站起来也说道: “他们喝血,还吃人,山下的村子里总有人和牲口走丢,有人在山上见过血……” 妇人接着道: “乡亲们都说可能是那些无头兵可能是怀远军的魂……” 三个年轻兵丁听到“怀远军”三个字,面上露出狐疑,一人出声问: “跟怀远军有什么关系?” 老翁和妇人都抢着回答: “那时候怀远军刚打完仗,没过多久咱们这里就开始闹鬼了!” “都说是怀远军的将士死得冤,鬼魂舍不得离开,就聚集在咱们青冥山上了!” “怪力乱神!” 一个兵丁轻声喝道。 老翁兀自口中不停: “后来乡亲们就请法师看了,现在咱们把青冥山供起来给那些鬼兵住下,平白不去打扰他们,每夜都有阴兵巡城,这样做了之后真的没有再闹过鬼。” 三个兵丁对视一眼,难怪方才假扮的阴兵一身灰白银甲,那正是怀远路军的标志。 “什么,怀远军闹鬼?” 天刚蒙蒙亮,驿站门口,李冲惊得跳脚。 在周围人的嘘声里他意识到自己声音太高,有些畏惧地望了望楼上。 “要是让林大人听到了还得了,竟敢拿怀远军做文章。” 李冲拉着身边的人,正是昨夜吃馄饨时自称是沙洲当地的兵丁之一,“老五,你带人去那青冥山上看看,都藏了什么妖魔鬼怪。” 二人正低头说着话往外走,不妨与一个官员撞了个满怀。 李冲看清来人,生的方头大耳一脸和气,记起是昨日与郡守一同接待他们的吏员,笑着向他拱拱手,“张大人早。” 那张姓官员口气里几分敬重,“李将军,沙大人命下官来下帖子,为使团众位大人洗尘接风。” 因使团此次出使土奚律重启互市大获成功,返回京都的路上,各路官员闻风而动,或是结交接待,或是宴饮游园,几近跟风谄媚之能事。对于这些邀请,林世蕃也毫不含糊,基本都是一口拒绝。 见到这张姓吏员又来碰钉子,李冲也不动声色做了个请的姿势,与他错身而去,与身边的老五低声议论着什么。 “……你说那青冥山就是个乱葬岗,以前也闹鬼的,怎么这次就跟怀远军扯上关系了……” 只言片语落入张姓吏员耳中,他脚步一滞,见左右的使团护卫都疑惑地望着他,便一跺脚,使劲拍了左脸, “该打,沙老爷亲手写的帖子往车里了!” 又冲那几个兵丁呵呵憨笑着跑出驿站外去了。 第125章 鬼兵(2) 久不见人迹的山林里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没入半截小腿。 大约是相信了阴兵的传说,为了求庇护,也求不在撞鬼,年终有不少人到山下祭拜。 自山脚开始,便到处挂满了白色的纸幡,风一动枯枝之上的纸幡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般,白色的纸带如同妖怪的触手,四处挥舞。 而脚下的地上,枯叶裹着纸钱乱飞,与满头飞舞的纸幡触手相映成趣,构成一幅活见鬼的场景。 老五和钱成缓缓穿行其中,虽然不至于害怕,但莫名都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钱成一脚踢到一个轻飘飘的东西,嗷地一声弹跳起来。 娘的别乱叫! 老五被他叫声吓得一激灵,忍不住爆粗口。 定睛细看脚下,原来是纸扎店里买来的彩纸小人,被烧了一半身子,剩下半个肩膀上竖着一个纸扎的人头,被涂了血红的嘴唇诡异地笑着。 老五抖抖肩膀,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时寂静的山林里隐隐有奇怪的声音响起,仿佛是野兽喉中发出的低声呜咽。 二人对视一眼,拔刀出鞘。 老五指了指右手边,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他们方才观察过,那一片山石嶙峋极难落足,山石之间遍地都是低矮的坟包。 他们矮身绕过最大的山石,乱石堆累处,密密麻麻的坟头便展现在眼前。 那低咽的声音顺着风声吹入耳边,老五循声睃寻,左边不远处岩石高垒,其下可见到半个坟茔。 随着走近,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仿佛还带着液体吞咽的声响。 老五向钱成递了个眼色,二人伏低身子隐在一蓬枯草之后,缓缓向岩石后移动。 老五咬牙啐了一口,就看看你是什么鬼东西。 他加紧几步跃入山石后,看到鼓起的黑色背脊,是人。 轻舒一口气,好歹是个人。 继续挪步上前,只看了一眼便骇叫起来。 娘的,还真的没有头啊啊啊! 那是一个人的躯体,正蹲在坟前,手上抓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怪物似是听到动静,也站起身大叫着跌跌撞撞向身后的密林逃去。 嗯?怪物还会叫? “你到底是人是鬼?” 老五提刀在手,边追边喊道,“今日就让爷为民除害,先砍了你。” 此言一出,那怪物忽地脚下一软,转过身就下跪磕头,“大爷饶了我饶了我!” 似是变戏法似的,那怪物身子一缩,从原来断开的脖颈处缓缓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 老五二人都一怔,钱成上前踢了他一脚,“做什么装神弄鬼的?” 那人觑着他们神色,嬉笑着作揖,却不回答。 老五将刀在手上挽了个刀花,亮光一闪,刀尖直直插入那人面前的地上,锋刃正对着他的脸。 那人尖叫着向后爬出几步,吓得全身发抖,不情不愿地走到方才那座坟茔前,扒开一重松软的土壤,在其下拖出一只血淋淋的狼头。 “小民是个猎户,偷偷在这山上守了一天一夜,刚打了头狼,想着分两次带回去,是以埋了一半在这里。” 老五狐疑道: “既是打猎,何必要装神弄鬼?” 那年轻人咧咧嘴,将身子缩了缩,神情尴尬: “主要是想吓唬人,别人不敢来,小民来了就能猎到好的。” “听说这里近一年经常闹鬼,是你一人搞的鬼?”老五问道。 “这……”,年轻人扭捏着,“保不齐有人跟小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就……” 他伏低身子不住叩头,“两位军爷行行好,小民家里人多粮少吃不饱,这才动了这样的歪心思,军爷们可不要捉小的去见官啊!” 老五苦笑,“你这个还不至于要见官”,他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往后别装神弄鬼吓乡亲们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递过去,“过年了采买些东西,年纪轻轻的找点差事总能糊口的。” 年轻人不住叩头,“谢谢军爷,谢谢军爷!” 老五摇摇头,带着钱成一前一后下了山。 “看来是有些人装神弄鬼,就在城里以讹传讹,被传得玄玄乎乎的,就成了现在这样了,真是……” 年轻人像是被吓傻了一般,直愣愣地跪坐在原地。 直到看见老五他们下了山骑马消失在路尽头,才站了起来。 他晃了晃手上的碎银,方才眼中惊惧全消。 口里哼着曲子一脚将地上的狼头踢开,又在那一层松软的沙土上蹭了下鞋尖,说道,“谢谢你这身衣裳,老哥。” 在他脚下的沙土轻轻回弹两下,他方才蹭脚尖的地方,薄薄的一层土被分开,露出其下摊着的一只手,不远处的碎石堆砌之下,隐隐是一双穿着粗布鞋的脚。 年轻人头也不回地在碎石和坟茔之间穿梭跳跃,似是对此地十分熟悉。 在一处较低矮的斜坡下,他跃起之后的身子没入土中,之后便开始滚落下一个长长的地道,直到跌落在地下一处开阔的洞穴中。 年轻人懒懒地翻身,吹了个口哨,“吓死老子了。” 他这句话引来洞穴中一群男人的哄笑和叫骂。 “怕什么,杀了他们就是。” “不行,你想招来更多的人吗?” “娘的,藏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下回得更小心才行,这次是运气好,刚好遇到个不怕死的山民,换上他的衣服还能骗骗这俩小兵。” “你说这回林大人会答应去赴宴吗?” “肯定不会啊,这还用问。” 门口守着的两名护卫小声嘀咕着,“这张大人约莫着也快下来了。” “别乱说话!”李冲轻声喝道。 老五和钱成在门口下了马,看到李冲之后,老五笑着向他耳语了几句才下去了。 李冲眼睛一闪,冲着从楼上下来的张姓吏员挥手,“张大人。” 那吏员向他微笑施礼,话语十分诚恳,“大人们行程确实太紧张,不好在这里耽搁也是正理。” 李冲也是谦逊地回礼,亲自将他送到门前,看着他上了车,二人又低语好一阵才挥手作别。 门口的两名护卫看在眼里,轻声笑着道: “反正宴请肯定是被林大人拒了,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咱们将军一向待人和气周全的,想是安慰他的。” 沙洲布政使衙门后堂。 张姓吏员躬身禀告:“李冲派人往青冥山探过之后,说让衙门里出个安民告示,说清是有人装神弄鬼。” 他话语里的讽刺十分明显。 “告示先不出,但是,等这些人走了,就把这次上山的猎户死了的消息传出去。让那些不怕死的也彻底死心,不要往那个地方去。” “是”。 “宴饮他们最好拒绝,我们也不希望他们在沙洲地界上长待,这些人不拘谁发现一丝异常,都对我们十分不利。” 第126章 拜山 两个中年文士装扮的人笑吟吟地跨出门,旁若无人地从重重护卫之中穿过,爬上了一辆灰扑扑的青油布马车。 “何人如此大胆?你怎没拦住细问?” “你还说我,想问你怎的不去问。” 守在驿站门口的两名护卫又开始嘀咕,方才他们怎么了?也没有盘问就让不熟悉的人出去了? 老五挽起鞭子飞快地在二人帽盔上轻敲一记,“看好门儿,别让闲杂人等进来就得了!” 钱成紧随其后,伸出沙包大的拳头瞪眼向两人挥了下: “我说这俩新兵小子真够笨的,这院子里统统住的是使团的人,出去的自然是楼上住的大人们啊!” 老五不动声色地用肘弯捅了捅钱成,示意他闭嘴,又瞪他一眼,手指向楼上指了指。 钱成面色从疑惑专为恍然,之后又惊惧地捂住了嘴。 那两个小兵在钱成身后吐了吐舌头,对他们的话丝毫不以为意。 在钱成的话里提示之下再度看向那辆青油布马车,才发现那车夫的背影也十分熟悉,二人相视一笑。 原来是他们李将军。 可想而知那车里的人是谁了。 马车绝尘远去,另一个方向却有一人一骑闯入视线。 马上的人穿着被尘沙染出赭黄色的羊皮褂子,阔大的灰呢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半张脸。 那人似是忽然迷了路,在附近放慢了马速晃悠悠地打转,肥腻的肚皮随着马的步子也一颠一颠地颤动着。 两个守门的兵士自然也注意到了来人,其中一个待要上前盘问,马上那汉子也刚好往驿站门上投来一瞥,那兵士与他打了个照面,咽下要出口的询问,伸出手话锋一转: “去去去,官府重地,闲人不要无故逗留!” 马上的胖汉子低下头,驱马自原路返回了。 那兵士冲另一个同伴咧咧嘴,忽地抬手扶额,似是有些头晕,脚步也有些虚浮。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同伴看了这情形面上竟闪过嘲弄,他声音真挚出口劝说: “怎么了?还是水土不服?我早说你今日当值不了你还偏不信。” 那兵士拍拍额头,颇有意味地看了同伴一眼,“不得了不得了,我要去歇一歇。” 不远处门楼下的值房内,老五放下撑开一线的窗扇,和钱成面面相觑。 “这两人不对啊,真不知大人刻意安排这么两个新兵做什么。”钱成说道。 老五摆摆手,“这一路出了这么多事,眼下可不敢出岔子”,他抬眼看着钱成,“你在这儿看着门口,我跟上那个人去瞧瞧。” 老五轻轻自树上溜下,轻轻呸了一声,这新兵小子果然有问题! 方才头晕的家伙并没有到后院的帐中歇息,反而从后门跳了墙偷偷溜了出来。 老五躲在屋檐挡着的树杈上,清晰地看到那小子的脖颈,能看出他肤色白净年轻,和粗黑的面色截然不同,果然是特意易容伪装。 转过一条狭窄的巷子,看到尽头处那新兵身影一闪,老五不由加紧几步追上去。 吱呀。 方才路过的一户人家的窄木门在背后开了。 老五顿了顿,嗯?怎么开了门却没有人声? 电光火石间,他暗叫一声不好,颈后风声已传来,老五眼前一黑,身子歪在路旁。 那人拍了拍肚子,似乎对着老五一声叹息。 阿嚏。 羊皮褂子上的灰尘有些呛鼻,那人掩嘴咳了几声,向着空无一人的巷子低低说了一声: “这摊子你来收啊。” 四周寂静并无人回答,那胖汉却又掸了掸衣裳离去了。 片刻之后,巷子尽头踅过来一个人影,飞快跑到歪在路旁的老五身前,拍拍他的脸,见人是晕过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马车穿街过巷地往前行进,眼前的景致却越来越荒凉,看这样子是要出城去了。 李冲叹口气,这些大人们的行事做法,自己是真的摸不着头绪。 一路上对地方官员们的奉承宴请都不留一丝情面地断然拒绝,如今到了沙洲这么个破败荒芜的地方,车里两位大官却有了兴致,前脚拒绝布政使的宴请,后脚就巴巴地出城去拜会故友了。 也不知这故友身份有多贵重,能让这二位折节屈尊。 李冲被马车晃得晕乎乎的,这故友怎么说也得是出将入相的大官吧? 他掰着指头数数本朝历任阁部级的大人物…… 呵,那可没几个在世的了。 即便活着的,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叟了。 竟然会在沙洲这种蛮荒的地界隐居,这些大官们的想法,他是看不懂的,李冲摇摇头。 在林世蕃隔着车帘的指引下,马车自城门前阔朗的官道转出,走入逼仄的山林小道。 小心地驱马躲避着地面上不时凸起的石块以及头顶上刮下来的枝枝蔓蔓,李冲有些郁卒。 这样的地界,难道是来上坟祭拜吗? “到了到了”,车帘后传来费文理的声音,慢条斯理的,“林大人没来过,这就是青鸾书院的后门。” “如此荒凉破败啊,北地文脉究竟还是差一些。” 林世蕃挑起车帘游目四顾之下,不禁喟然长叹。 李冲也点点头,原来是书院,大约拜访的是当世隐居的大儒。 正待驱马往前方石门中进入书院,却被费文理制止,车辆掉头转入一条羊肠小道。 李冲有些傻眼,车里的两人也笑了,“罢了罢了,下车步行,去拜山门罢。” 林、费二人下了车,有说有笑,步履悠然,沿着羊肠小道往山林深处走去。 李冲茫然四顾,终于在接近山脚处找到平坦的空地,停了马车之后,又寻出一块大石拴住马缰。 呵…… 这才舒了口气,掸着手上臂上的灰尘往羊肠小道的方向追去。 走出几步后他忽地转头睃巡,目之所及皆是荒草和石碓,一条崎岖嶙峋的山路穿过一小片林地与远处的官道相接。 那林地是一片有些荒芜的桃园,此时还都是枯枝,树木较为低矮,如果有人藏身其间一眼便能看出。 李冲摇摇头继续往前追去,大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 桃园里颓败的树叶和黄土被风吹起一阵尘沙,一处地面上忽然凸起了一块,一个灰色人影在尘沙的掩盖下向城中飞掠而去。 第127章 隐士 沙洲布政使衙门。 “沙大人果然妙算,知道他们会去青鸾书院,且会从后门进入,咱们一早埋伏在那儿的人才有了大用处。” 一个面孔粗黑、大嗓门的差役不住地恭维。 沙洲布政使沙启烈肤色黧黑,面皮粗糙且泛着红血丝。若是换上农夫的粗布衫子,俨然就是当地最常见的劳作在黄土地上的乡民。 但熟悉他的人,谁也不会将老农与他产生任何联想。 此时在这大嗓门差役的恭维下,沙启烈面色依旧沉沉,皱着的眉头没有丝毫纾解。 一旁的张吏员向着差役挤挤眼,差役受到提醒忙接着说道: “使团住处及其周边、自驿站到书院的路上,属下提前十天带人肃清,等闲的民众不会在使团的人面前出现。” 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张吏员又瞪他一眼,这句话真不该说。 他打了个哈哈,“当然,昨日夜间那几个乱嚼舌根的小摊贩已经处理了,也是属下愚笨,没料到那三个小兵竟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吃饭,谈起了闹鬼的事。” 他们要挟民众不许提起粮食之事,但那晚使团的兵士与那商贩说的是青冥山闹鬼的事。 但是,对于沙大人来说,他要瞒住朝廷的除了青冥山上的事,就是粮食的事。为了养青冥山上那群人,沙洲的粮食不怎么够吃,百姓们对官府怨念很深。 沙启烈摆摆手,神色和缓看向那差役,“你的差事完成的很好,待使团一走,功劳簿上我自然会给你记上一笔的”,他手一挥,“你先去罢。” 差役心中大喜,又磕了头才默默退去,关上房门的一瞬,听到沙启烈冰冷的声音: “青鸾书院那个书生,他不会说些什么吧?” 差役不敢多听,沿着甬道向外走去。 心中稍有些不安,那个青鸾书院里的老实书生,可是沙洲的大好人,今日连京中的两个大官都专程去拜访,想必在京中也是有些身份的。 这种人和沙大人有何瓜葛呢? 他身后的书房里,窗台明净光亮,上好的黄花梨木桌椅泛着厚重宁静的光晕。 张吏员的一只手按在书案一角,“不会”,他断然道,“那书生绝不会知情,他日日自闭在书院的。” 他的话只说了半句,沙启烈却已经放松下来。 那书生的确不会知情,因为青鸾书院中接触到他的学生,全部都是他们精挑细选的“自己人”,为的就是将那老实书生与外界彻底隔绝起来,对他们所做之事一无所知。 “这个人不能明着除掉,留着总归是个隐患”,沙启烈笑笑,嘴角一丝阴狠,“幸好京都及时递来了好计策,从他身上下手,咱们也终于能对这个眼中钉动手了。” 张吏员拱手一笑,“大人放心,人已经安排好,这两日怕就是能凑齐了。” 沙启烈按按发红的双眼,“那么眼下只剩粮食这一件事了”,他摊开手露出掌心里薄薄一折信笺,“京都来信,是既然举事在即,就趁着天暖之前多收些粮,一部分消耗,一部分作为储备。” 今年收成不错,如今与土奚律互市一开,粮食一定能卖上好价钱。目前只是天寒路滑商队南行,待春日回暖,必定有大批民众卖粮,到时落到他们手中的恐怕就更少了。 因此,天暖之前多收粮食是必要之举。 听到“收粮食”三个字,张吏员眉毛一颤,别人听不懂,他却最清楚沙启烈所谓的“收粮食”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艰难地开口,“这事做着风险太大,从前零零星星偶尔为之还好,要按京都来信的指示,大人怕是很难做,还不知会出什么天大的事来。” 沙启烈紧皱眉头,望着手掌里折起的信笺呆愣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做吧,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风险越大,功劳也越大。” 他攥紧拳头咽下另外半句话,京都那些人的命令,违抗了是什么下场?还不如现在冒险一搏。 这既是京都那帮人最大的资本,在举事之前,若他沙启烈出了什么事,京都的人自然要千方百计为他奔走遮掩 羊肠小道的尽头是几间茅草屋,草屋旁围起一圈树枝扎起的栅篱。 栅篱的外围另围了几个小圈,分别关着两头羊,几只鸡和一群鹅,不远处还有一方小池,蓄水不多,灰黑的湿泥之上零星撑着几株枯荷,别有意趣。 呵,李冲远远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心底暗赞,这是真的隐士。 与一路行来所见的颓败荒芜景色相比,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 “此处可堪入画,多好的田园归隐场景,读书之人的居处当如是。” 费文理两手撑着后背,喘了几口气,眼睛里却闪闪发亮。 李冲心里暗笑,文人哪,见到这样的图景,辛苦走山路的力气总归没有白费。 武人林世蕃此时仍然气息平顺,一手悠然搭帘眺望,“这小院真不错,我要回家搭一个一样的。” 费文理眨眨眼一笑,李冲把头埋低,他虽然不懂费文理话里的读书人情怀,但是很清楚林世蕃接的这句话里没有什么情怀。 京都林府所在寸土寸金,要是再扩建起来依样搭个这样的院子,应该逾制了吧…… 一名老仆嘴里咕咕咕咕地叫着,手伸到木片钉好的鸡架中摸出两枚鸡蛋,轻轻放入脚边的竹篮里。 那篮中已放着几把青菜和几个橙红的柿子,费文理看着茅草屋檐下的老翁和竹篮,眼睛弯弯,深觉触目皆可入画。 老仆望见走近的几人,也不认生,眉开眼笑地迎上来,又向院子里喊道: “少爷,客人来啦!” 费文理疾步上前拉住那老仆笑道: “德老伯,多年不见了。” 林世蕃也向那老仆微笑颔首,见此情形李冲更不敢托大,赶忙拱手施礼。 院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迎上来,他身材颀长面貌清雅,身上的旧灰布长袍一尘不染,已被洗的发白。 与三人一一见过,举止得体,风度磊落。 这样的风采,真像一个人,李冲揣度着,不久想法便被引证。 几个人被引至房中,这茅草屋显然很少待客,屋中仅简单摆着几架书、一张书案、一把椅子。 李冲还注意到窗台上下摆放了一大一小两个粗陶罐子,错落插着芦花和不知名的黄紫两色小花,让整个房里亮堂不少。 但是,嗯,直觉上也让人觉得突兀不少,不太像是三十多岁独居男人会有的心思。 他们进门后,德伯端来火盆架起柴堆,又找来几张竹凳,众人便围坐在火盆边取暖聊天,德伯和德嫂进了厨房开始张罗。 几人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李冲注意到,这清雅男子与林、费二人都很熟络。 他称林世蕃为兄长,仿佛是因家中长辈有交集。称费文理则用他的字号,是平辈文友的交情。 李冲与人不相熟,只是静坐微笑,偶尔颔首称是。 言谈半晌,费文理望着那清雅男子,口气柔和却略有责备,“过年也不回京都,老师和师母一定惦念得不行。” 呵,果然是文阁老的家人。 文阁老为官清肃刚正,虽为三朝帝师,生活却十分俭素克制,至今在京中的居处也不过是偏远地界的一座两进院落。 他育有两子,长子文非汝长于乐理,一手古琴在天下士林人中颇有盛名,生性疏狂不喜官场,如今偕家小在祖宅生活。 次子文非吾自小便有神童之名,能诗能文,当年人人都觉得他能科举中第继承父志,谁知在进士及第之后他的选择也令天下人哗然。文非吾自请离京归隐,说修书注典、教书育人才是他的志向。 眼前的公子,想来便是那次子文非吾了。 竟然是到沙洲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做了个教书先生,想想方才经过的青鸾书院,那么破败寥落,想必也没有什么学生。 当时李冲还是家中斗鹰走马的纨绔,听闻文阁老两个儿子宁肯籍籍无名也不入官场便十分不解。 如今看来,着实便是当时文人们所传颂的大家行径吧,不过他仍是不太懂的。 德伯老夫妇两个在柴火旁支起一张小桌子,摆上饭菜,李冲拿出带来的好酒,几人围坐在桌前饮酒谈天。 米粥的口感粗糙,手中的面饼也是略有些涩味,三盘菜里两盘素蔬一盘炒蛋,拿来待客的东西尚是如此,这文二公子的日常饮食可想而知要为难到什么地步。 果然,林世蕃艰难咽下一口面饼之后,便皱起眉头,“非吾,这些东西也不能日常吃啊!” 他在军中长大,自然知道粥中是糙米,面饼中掺杂着糠,这种东西只能勉强果腹,完全不顶饿。可以想见文非吾这样的七尺儿郎吃着这样的饭餐,每日大半时间应是在饥饿中度过的。 文非吾吃得津津有味,对林世蕃笑道: “这些东西口感确实不好,但对人身体十分有益,你瞧德伯老俩,跟我住在山上,越老越精神。” 他这话说得风趣实在,德嫂却翻翻白眼,“少爷自己食不果腹,还拿粮食接济邻居呢。” 她就说嘛,孔圣人也得吃饱饭才能做圣人啊,文家虽不是锦衣玉食,但也不至让自家少爷受这样的罪。 德伯在后面戳了下德嫂,德嫂回头进了厨房,德伯只得尴尬地笑几声,“少爷说的没错,我现在走山路有劲得很,比半大小子们也不差多少。” 桌旁诸人一时默默,费文理有些疑惑,“办书院、当先生,总有束修啊。” 林世蕃和李冲顿时恍然,是啊,教书育人是收费的。 文非吾淡然,“北地风气,读书人少,何况我也不图这个。” 德伯在一旁默默,家中略有些困难的,他都恨不得贴补人家,哪里还会收束修?但是这年头家境富裕的,又有几个愿意吃苦读书的。 文非吾话锋一转,面露忧色,“这两年沙洲地界的民众少了许多,说是生计艰难举家迁走了,有些小村落更是举村外迁”,他自嘲一笑,眼中悲凉一片,“活下来都艰难,读书大约是奢求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院外隐隐传来沙沙的声响,此时屋内寂静,声音落在众人耳中分外清晰。 大家转头向院子,木篱栅外有一素衣女子,捧着一大把紫色的小花,转眼间已进了院门。 她抬目见屋中有客,所有人正在看着自己,也吃了一惊,十分羞涩地停下脚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第128章 旧闻 “珈蓝来了,进来罢。” 文非吾起身向那女子挥袖,神态自如,举止磊落。 那女子微笑颔首相应,步履袅娜如风扶弱柳,素白的衣裙有些旧了,但依然能看出是面料质感上乘。 待她走近,能看清她一头青丝不饰珠翠,面上粉黛未施却有几分天然丽色。 可是,李冲又看了眼那女子,她面上的羞涩带着几分世故和熟练,头发上虽用了素银簪子却绾了精致的螺髻。他是有些阅历的人,这女子,分明是青楼出身的做派。 他转头看看林世蕃和费文理,前者眼神闪烁欲言又止,后者道貌岸然有些恼怒。 看来大家都看出这珈蓝非是良家女子了。 也是,良家女子不会有这样刁钻的名字,不会有这样的仪态和打扮。 李冲舒口气,应是青楼里赎了身脱了贱籍的,如果下定决心与从前的生活断绝,也不是不可以做妾。 人家都说,是真名士自风流。 他看向文非吾,对方正在向大家介绍那女子,一脸磊落,“这是住在旁边的邻居。” 李冲腹诽,这是方才德嫂一脸幽怨所说的被接济的那位邻居吧。 “珈蓝也是位奇女子,幼时家中变故无奈堕入风尘,去年自己为自己赎身脱籍,前些日子昏倒在山下,还好德伯德嫂及时发现才将她救下。” 珈蓝蹲身向众人一福,语声清灵温婉,“妾平时做些针线绣品去集市上卖了糊口,如今世道艰难,一连多日没有主顾,家中便断了米粮,是以……” 她面上一红,又向众人一福。 双方见过礼,珈蓝便轻声进屋,将窗下摆着的大粗陶罐中的花取出,将手里拿着的插进去,细细摆好,又往罐中加了清水,便无声地离开了。 众人围炉把酒,又是一番闲谈。 直到天色有些暗了,担心天黑走山路艰难,三人才辞了文非吾起身下山。 马车在山路上颠簸摇晃,林世蕃和费文理上了车各自想着心事,半晌无话。 待行入平坦的官道,林世蕃才开口说话: “非吾要教书育人,以他的才学人品,天下有的是学子济济的书院,不必要非在沙洲这样的地界吧?” 这是他对于文非吾、甚至对于文阁老同意儿子的做法十分不解的地方,他是今日听到费文理提起,才知道文非吾一直身在沙洲,办了名不见经传的青鸾书院。 据今日所见,非吾教书育人之事做得并不成功,为什么不能去更好的书院? “唉,林大人有所不知”,费文理长叹一声,“非吾当年自请归隐,便是立志要到轻文的北地开民智,兴教化。” 呵…… 林世蕃想要说句胡闹,又觉得文非吾此举的用心着实是好的,文阁老养育的儿子,定是如此。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费文理神情郁郁,“从前老师常这样教我们,我做的不如他。” 林世蕃并不以为然,他读书不多,连儒将的雅号都没得到过,但他和他麾下的人,是在以血肉之躯“为生民立命”。 费文理披肝沥胆为朝廷拨乱反正,是难得的良臣,他能做的更多。 但林世蕃并未开口说话,这个时候拿这些话反驳、安慰费文理,他听得进去才怪。 费文理语调一转,森然说道,“那女子,与非吾绝非良配。” 大约是因为文人的直觉,或者说是京都温柔乡里浸淫过的富贵文人的直觉吧。 坐在车前挥着鞭子的李冲此时点点头,他也这么觉得,但当然,他没有立场说。 林世蕃仍然不以为然,他一眼就看出那女子出自青楼,但丝毫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女人么,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他家中姨娘小妾一大把,没见到能翻出天来。 他想到文非吾年过而立丧妻未娶,生活一贫如洗,根本无法承受多一个小妾吃饭的生活。 想了想说道:“怎么?若是怕被痴缠,让一个女子搬离那里还是有许多办法的。” 他觉得这样的烦恼简直不值一提。 他林世蕃可以将精力花费在战场陷敌的计策上,朝堂博弈的妙局上,甚至歌舞宴饮作乐上,但不会花费在一个女人身上。 车前的李冲呲牙笑笑,暗暗竖起大拇指,嗯,林大人和我是英雄所见略同。 车内的费文理苦笑,这种事果然跟林大人说不清楚。 他挠挠头,提醒文非吾?好像非吾对那珈蓝并无他意。 想想也不是大事,不如丢开算了。 驿站里灯火黯淡,隐隐有鼾声沉沉响起。 窗外似有大鸟飞掠过,悄无声息如随风的秋叶。 “大人?” 黑暗之中,房里有人出声请问。 “发生什么事了?” 林世蕃的声音平静无波,自房中的圆桌旁发出。 原来他并未入睡,一直坐在桌旁。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是江禀义派人递来的信。” “哦?” 林世蕃接过羊皮封子有些意外,大宸与土奚律互市已开,传递消息可以使用密语走驿递,快且省力,怎么会特地派人追上来送信? “幸好您让属下和云追扮作禁军护卫,今日江禀义的人一过来就找到属下了。” “哼”,黑暗之中林世蕃似是冷笑了一声。 风逐瞪大眼睛,凛然一惊。 “那就做好护卫的差事,话真多。”林世蕃道,但口气中并无责备之意。 风逐挠挠头应声是,“那属下先告退。” 开着的窗户中风声一动便没了声响。 檐角的灯笼微光映照下,站在院中的风逐面上有些哭笑。 他和云追刚扮作护卫混进队伍中时,习惯性地不发一语面容冷峻,李冲差点急哭了。 “两位爷,我跟大伙说您二位是刚来的新兵,您二位面孔冷得跟千年雪山一样,一看就满身杀气,这身份不用伪装,傻瓜都能看出来。” 身后呼啦啦一阵响动,只听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道: “将军,就是这小子,白天偷跑出去做坏事,五哥跟着他去了,到现在没回来!” 那声音异常悲愤,话刚说完便有锵啷的拔刀声响起,耳后边传来风声,风逐本能地避过一旁。 李冲一手格开钱成挥出的刀,一脸无奈。 他就知道放这俩人进护卫队准要出事,虽然护卫队这帮人也是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但是常年守在京城的禁军,和这种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杀人如麻的阎王爷相比还是差得多。 这二位可是林世蕃麾下西南路军中精锐中的顶级精锐。 风逐眨眨眼,竟然把他给忘了。 打躬作揖向眼前的人道: “那位叫老五的大哥,我白天见他上酒楼吃酒去了,这便去接他回来。” 后半句话时人已经飘落墙外。 钱成张张嘴,忘了拆穿他的谎言,五哥明明是去跟踪了,怎么会去吃酒。 但是,新兵身手竟这么好! 李冲一脸淡然,向钱成耳语了几句,打着哈欠转身离开,今日当车夫上山下山比练功夫辛苦。 身后钱成嘴巴张得更大,表情从震惊又变为膜拜,待要张嘴喊些什么,抬眼瞥见楼上林大人的房里点起了灯火,赶忙捂着嘴低头跑开。 此时坐在灯下的林世蕃却有些失态,握着信纸的手竟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他脸上神情似悲似喜,这是真的?那小子还活着? 抬手算算,他虽然比自己小,此时也是不惑之年了。 时光转回二十年前的西征路上,也是今日的官道,二十万西征大军浩浩荡荡向土奚律挺进。 “卫大哥,林大哥!” 身后光影交错,一人一骑,白袍刺目,那年轻人穿过光线走到眼前。 杏眼长眉,却英气天成,他们笑着拱手回礼,“小公爷!” 沙场浴血,强敌如虎,他们是三支利刃,每次厮杀都同进同退,每次出战都一路披靡。 林世蕃失神半晌,重又将目光落回江禀义信上: “……十年前与卫帅领怀远路同袍二征土奚律,曾于蠕塬遇袭,孤军力战不成,有一人一骑穿透战阵来援,尔后便匆匆离去。卫帅目睹其人,称其一招一式之间肖似当年的小公爷徐怀朗。卫帅尝猜测,二十年前章淮老将军西征之时,最后一战已破敌主力,对方并无战力,小公爷或是伤重,并非身亡。今禀义见到一人,应是小公爷同伴,名为白先,年龄和样貌推测,疑为当年小公爷副将白令将军之后……” 白先,林世蕃眼前浮现出一个不羁浪荡的身影,出使土奚律途中遇到的商队头目,眉眼确实似曾相识。 没想到他竟以实名相告,那时竭力防备的人竟是故人之子。 “……据阿澜所说,其父曾经在二十年前的蠕塬救治过一名汉家白衣将军。此次土奚律拉木伦王之乱中,敌阵之中取兀勒王首级的人,也可能是小公爷……” 林世蕃倒在椅背上,过往种种,历历在眼前浮现,却让人肝胆剧痛,心酸难言。 他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回来? 或者,哪怕是给卫大哥、给自己瞧瞧带个信也好。 为什么? 第128章 青衫 天色微亮,城市还在酣眠中未醒,零星的鸡鸣狗吠偶尔自深远的巷中传出,为坊巷更添寂静。 驿站陆陆续续燃起火烛,有晨起洗漱叫嚷声传出。 不一会儿,伴随着松油火把滋滋燃烧的声响,甲胄规整的禁军护卫已经在驿站门前列队待发。 在他们之后陆续有青袍红袍的文官结伴而出,虽然早起赶路,但个个神色清爽悠然。 恭敬侍立一旁的驿吏咂咂嘴,卑微的笑容里除了讨好便多了几分艳羡,使团里这些官员,去的时候或有忐忑,但如今立了大功归来,回程的路上自然是喜盈盈的了。 众人或坐车或上马列队待发,前面开路的禁军护卫却仍然未动。 费文理挑起车帘,“李冲,走罢?” 队伍前方骑在马背上的李冲并未立时回应,而是调转马头走到车旁才低声解释,“林大人还未出来。” 其实在他未回答之时,费文理环视周边便已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个人,他向李冲摆摆手,“等等罢。” 其余官员也发现林世蕃未到,有几个在昏暗晨色中撇撇嘴。 驿站门内一阵轻咳,林世蕃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拱手向众人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瓮声瓮气的。 护卫牵马上前,他一跃骑上马背,手一挥喊道:“出发!” 费文理一手扶着轿帘,看林世蕃神色郁郁地自后面跟上来,“林大人昨夜没休息好?” 林世蕃抬抬眼皮看向他,眼中疲惫一览无余,“是,没睡好。” 费文理张张嘴,林世蕃的身影已自车旁掠过。 去往京都的官道自沙洲南下便是一路坦途,脚程快些十日便能抵达。 沙洲城南的大门外,与往常一样站着零零散散的人,他们身边或是放着柴堆,或是摆着扁担和竹筐,这是附近要进城的农户,他们经常赶着头一批进城赶上早市,卖掉手里的东西后能在午前返回家中。 但今日未到开城门的时辰,便见到城门已然洞开,门前两排官兵肃立,手中的火把光亮冲天。 在火光映照下,几个绯袍绿袍的官员端然立在队伍前方,像是在等什么人。 等着进城的民众被官兵阻拦在城外也不急切,也都袖着手伸长了脖子往城门里看去,人群里叽叽喳喳地低声议论。 “了不得,肯定是大官要进城了。” “是出城,官老爷们都在城门里等着送呢。” “对对”,方才说进城的人道,“要是有大官进城,官老爷们就该出城迎上了。” “是皇帝爷派去土奚律的使团要回京,这些人把互市谈成了”,说出这句话的人语气中有些倨傲,明显他比别人知道得多,“我表舅的连襟的老三儿子有个邻居在商队里,听说这几日粮食、布料价钱翻了几倍。” “那挣了很多钱吧?” 人群的注意力顿时被这人吸引,围拢过去探听着怎样能把自己手中东西多卖几个钱。 “哎呦!” 其中一人忽地尖叫,他望着脚下那团与黄土融为一体的物事,那东西蠕动几下渐渐舒展开来,竟是个人! 那人啐了一口,“奶奶的,吓死了!” 他本还要再上去踢他几脚泄愤,眼角余光瞥见有官兵瞪过来,目光很是不善,自己缩缩头不敢吭声。 低头仔细打量那人,全身粘满泥浆和黄土,连面上五官也辨不清楚,睫毛上都沾染了黄土,遮盖着眼睛只剩一条缝, “哎呀,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这么惨。” 有人低声说道。 但最终大家的注意力仍然被聊天的人群和城门上的大官吸引了。 在他们身后,也远远想起嘚嘚马蹄声。 “呵,在城门这儿等着呢。” 李冲望着城门前火把燃起的两条长龙。 “也是尽个礼数,无可厚非。”林世蕃神色淡然。 “是”,李冲笑了笑。 宴饮、送礼都拒绝了,别人来送行却是尽一下地主之谊,是本分,不能拒绝。 布政使沙启烈已经带着一众官员迎上来拜会,简单的几句叮嘱 李冲向后一挥手,整个队伍停止行进。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沙启烈和林、费等使团中的重要官员握手寒暄。 沙启烈面相淳朴,一口沙洲土话带着几分天然的憨拙,但是谁会相信这么一个地方大员是真的淳朴憨拙。 李冲看他身体富态手皮细腻,显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无端想起昨夜那座茅草屋,还有一个旧衫磊落的书生。 穷书生能做多少事?做个这样的一方大员造福百姓不是更实在? 李冲晃晃头,他好像不适合替这些书生文人想事情,他想不明白。 沙洲送行的官员在身后如流云散去,使团重又开始行进。 张吏员扶着沙启烈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坐进去。 他挑起一面车帘,微微笑着,手指向城外提醒道,“大人您看——” 沙启烈低下头,透过车帘向城外的人群中看去,目光扫过远处的牛车时略滞了一瞬,唇角一勾,竟晃着头哼起曲子。 “吕伯奢与你父相交不假,为什么起疑心杀他的全家?一家人被你杀也就该罢……” 张吏员听他哼唱,知道他心中得意,自己也赔笑在旁,听到杀全家这几个字,忽地心神一颤,出了一身冷汗。 一辆牛车蜷缩在道旁的土堆上,和浩浩荡荡的使团队伍相比万分卑微。 车旁一名文士孑然而立,发白的青衫一尘不染,大袖和袍摆在风中猎猎翻飞。 忘之如仙。 李冲有些怔忡,林世蕃已先他下马走到牛车旁,还不忘向李冲抬手示意,于是使团的马队依然前行未停,费文理和李冲先后自车马上下来迎了过去。 文非吾笑得文雅,从德伯手里接过一个素色包袱递给费文理: “我注解了几本典籍,还有几幅字画,烦请转交京中老父,他老人家看到了必定老怀有慰。” 游子在外,能给家中父母带来安慰的东西太少了,三人看着文非吾,心中略有些黯然。 若是重要的东西,昨日见面就会拿出来的。今早特地前来,想是为了送别。 林世蕃一把拿过包袱,话里意味深长,“让你父亲少操些心,他老了。” 口风一转,“书生你的书不错,老爷我出钱买了,回去给上司送礼也体面。” 他从怀里取出钱袋砸到文非吾怀里,文非吾大笑几声潇洒拱手:“谢林老爷赏识。” 钱便是收了,他将钱袋递给身后的德伯。 费文理忍住心头酸涩,从袖中摸出一枚莹润的白玉扇坠道: “我先从你这里预定一幅扇面,待回了京都我会让人来取的。” 李冲支支吾吾说不出原由,便捧着钱袋凑上前道: “我的这个可以打酒吃,人说酒至微醺好作诗。” 文非吾知他们是念着他寒苦,因此都大方收了并不推辞,递给德伯的时候嘴里打趣说“今日出门竟有横财!” 最后,他肃容向三人端正一礼作别。 马车继续往前行进,费文理探出头回望,向那青衫人影挥挥手,又特意看了看牛车。 粗布车帘随风鼓动,其内空空,他这才舒了口气,像是什么心事落了地。 “费大人以为非吾的车内有佳人?” 林世蕃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他话里的佳人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是啊”,费文理语声沉沉。 “不瞒林大人,入世越久,我便越是清楚,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所谓奇女子,反而是,美人们大多都有七窍玲珑心。” “嗯”,林世蕃似有沉吟,半刻才道: “非吾是清正君子,不是见了狐妖就没了心智的蠢书生。” 费文理一哂,自己着实忧心太过了,文非吾自然不是寻常人。 所以,他以手扶额,林大人也相信这人不是什么奇女子啊。 文非吾负手步行,德伯赶着牛车紧随其后。他们在城门外站了站,仍然没有看到等在这里的人。 不远处一群民众围在道旁,德伯有些讶异,“出了什么事吗?” 他看看站着的文非吾,“少爷我去瞧瞧。” 片刻之后,挤在人群里的德伯大声喊着: “少爷快来!” 文非吾皱眉,疾步跑过去分开人群,这才看到地上跪坐着一名清丽的素衣女子。 她衣襟上和群上都沾满灰黄的泥土,手中拿着已经发黑的帕子擦拭着,她手下逐渐出现一张年轻人的脸,虽然仍然被污泥遮盖,但能看到眸光转动。 珈蓝惊喜叫道: “他还有救,还有救,快来就他。” 文非吾撩起袍摆蹲下身,“德伯,搭把手。” 二人抬着地上的泥人向停靠在一旁的牛车走去,身旁的人群逐渐走散,有几个人轻声说道: “小娘子心善,你夫君也是好人。” 珈蓝抬起手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面上略有些羞涩,向人群颔首,目光扫过两个樵夫装扮的男子,转身也向那牛车走去。 两个樵夫也一前一后进了城,他们并没有背着柴堆在集市叫卖,而是悠然地在街边一家早点铺子上坐定。 此时店内人多,他们落座的方桌上已坐着一个湛蓝袍的男子,正吃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对他二人的落座恍然不觉。 二人大声地交谈着,“你放在土里那担柴,那个白衣小娘子买了,那书生力气真大,抱着柴就架上牛车了。” 二人哈哈大笑,未再交谈什么。 他们身旁的湛蓝袍男子起身结了账离开,径直没入布政使衙门后巷。 笃笃敲门声响过,门开了一条缝,有人低语: “告诉大人, 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山上的人都凑齐了。” 砰的一声,门再度关上。 寒意料峭的清晨,那男子站在无人的后巷,抬起头笑了笑,惨白的天光照在他脸上,竟是出入使团驿站的张吏员。 牛车驶入颠簸的山路时已近正午,寒意随着笼罩在头顶上的晨雾逐渐消散,但车里缩成一团的泥人则缩了缩身体。 珈蓝目光怜悯,解下自己的斗篷给泥人盖在身上。 文非吾欲要张口,见她挪了挪身子在车篷中跪下来叩头。 “公子是君子,不问一句便帮我救起他,又不问一句出钱为他救治,谢谢公子!” 文非吾摆摆手让他起身,“那这位是你的什么人?” 珈蓝凝噎,“是陌生人,他太可怜,我家中弟弟当年去的时候也是这么大。” 她捂脸呜咽,泣不成声。 文非吾皱眉,“既非亲非故,又非熟识,你……” 他觉得无从开口,救人无可厚非,但是独身女子自保自立尚且艰难,将陌生男子带回家要怎么处置? 但他对珈蓝仅止于邻居间的帮扶,她的事自己确实不便过多干涉。 “他太可怜了”,珈蓝面上珠泪滚滚,“我不帮他良心难安,待他养好身子便放他去,权当行一次善。” 文非吾思索片刻,“那便让他跟着德伯老俩住罢,也便宜一些。他身体好转能说话了,问问他可有父母亲戚,出些盘缠送他去投奔就好了。” 珈蓝再度跪拜,涕零如玉。 赶车的福伯皱眉摇头,女人家真是,一念起就行善,全然忘了自己是否担当得起。 若非今日碰巧遇到少爷这样的谦谦君子同行,她拿什么救这小乞丐。 第129章 上元 正月十五上元节。 山脚下的村落,因为远离沙洲城,节日的喜气要淡一些。 “能卖就卖,卖不掉就早些回来。” 薛婶子麻利地将几双布鞋装进包袱里,最后又塞了个面饼进去,这才将包袱打叠好。 素娘给她打着下手,嘻嘻笑着应声: “知道了娘。” 将包袱在胸前拴好,薛婶子又叫住她,偷偷地将三枚大钱装进她贴身小衣里。 “过节了,到了集市上买些想吃的。” 素娘眉眼笑开了花,拍拍衣裳里的三枚大钱零零有声,三步两步跳到院子里才跟爹娘挥手作别,临出门前不忘揪了下弟弟小虎头顶的小辫儿。 薛小虎童音清脆,大叫“姐姐坏蛋”,抓起正在玩的泥巴向她身后扔去,姐弟俩相对做了鬼脸才罢。 村口石磨旁有妇人带着孩童玩闹,见了素娘都纷纷打趣。 “素娘又去集上卖鞋?” “嗯。” “你爹真贪财,今儿个是大家挣钱的好日子,还让闺女卖鞋挣钱。” “嘿嘿,爹娘是让我去集上逛逛。” 今儿个不仅是上元节,还是村里人的好日子。 前几日有个做粮食生意的方老爷,因为商队收上来的粮食太多,要一批一批运往土奚律卖。 见他们村子离官道近,人又老实,便决定将这里当做什么中转仓,大批大批的粮食运到村里放着。 方老爷出手阔绰人又心善,说是不能白占了村民的地方,今天夜里要给全村人发钱,各家按人头算,不拘男女老少,每个人都能发两吊钱。 乖乖,一人两吊钱! 素娘现在想起这个还心跳加快,她做两年鞋才能卖到两吊钱。 心情雀跃,她熟练地在田垄和山道上跳跃,像恣意嬉戏的蝴蝶。 田间的一棵枯树下靠着一个乞丐,像是睡着了。 “哑叔!” 素娘冲着他耳朵大喊,那乞丐被惊醒,看到眼前的素娘眼里露出喜色,咿咿呀呀地叫着。 这是个谁也不认识的哑子,有时会到村里讨饭吃,素娘每次见了都会给他些吃食,是以哑子认得她。 素娘取下包袱,拿出里面的面饼给他,“我吃了饭不饿,饼子给你。” 掉头走了几步,素娘又折回来,手里握着一枚大钱,“今天是过节,我分你一个大钱。” 啃着面饼的哑子瞠目结舌,素娘笑笑,拉过他一只手将铜钱放在他手心转身走了。 她晚上就能得两吊钱了,分出一枚大钱给哑叔真不算什么。 “素娘”,远远地有人喊她。 素娘张目四顾,看到一名湛蓝衫子的中年人,身后带着几个黑衣服的家丁。 她大喜,鞠了一躬大声喊,“方老爷好。” 她跳上大路往集市上去的时候,仿佛听到方老爷喊了句什么,扭头去看时,人已经走远了。 “她还会回来吧?” 方老爷身后的黑衣男人之一问了句。 方老爷略有不耐地回答道: “肯定会回来,谁舍得下那两吊钱?” 黑衣男人嘀咕了一句,“都是傻子,这年头还信白捡钱的好事。” 方老爷低声呵斥,“闭嘴!” 几人脚步不停,往村子里去了。 素娘擦擦额上渗出的汗,紧着小跑了几步,路的不远处是连绵几座山,青天白日下仍有些阴森,山脚下招魂幡和纸钱铺了厚厚一层。 那是青冥山,这几年闹鬼很厉害。 素娘捂着砰砰跳的心口,脚下步子生风,再走一段就到集市上了。 大约是都在家忙着过节,集市上的人不算多,她在街边坐了一个时辰才卖出一双鞋,一枚大钱买了两个馒头吃了,日影过了正午,她仍舍不得走。 终于到日头偏西时分,几个结伴的妇人一人一双买下了,看着包袱里只剩下的一双鞋,素娘眼睛弯弯。 一个老妇在身前停步,仔细端详着眼前的鞋,“啧啧,这针脚这底子……做的真好……” 未待她说完,素娘笑着收起包袱捂在胸前。 “太婆,这双鞋不卖了,是我留给自个儿的。” “这是男人鞋,你怎么穿?” 老妇抬手追问,见那女娃跑得飞快没入人群里,自己一顿足,笑了笑,“怕是送别人的鞋咧。” “素娘来了”,铁匠铺前,正在往马蹄上钉铁掌的男人笑着招呼她,“又给金子递东西。” “嗯。” 铁匠笑笑,对一旁坐着抱孩子的妇人说,“瞧瞧,金子这娃有福气。” 素娘面色粉红抿嘴不语。 金子是素娘表兄,家就在铁匠铺隔壁,前些年举家跟着马队偷偷去了土奚律。 金子仗着自己机灵肯干,又读过一年私塾认得几个字,去年进了一个汉家掌柜开的店铺当伙计了。 二人长大之后彼此惦念,相互托来往商队递送些东西。听说这两日边境上开放了,商队走动更多,素娘便赶着做了一双鞋想要送去。 “东西放下,这两日店里商队也多,我多问几个人,肯定有顺路的,就给你带过去。” 铁匠看看天色将晚,知道她还要走路回去,天黑了怕不方便。 素娘道声谢,数了十个大钱塞到妇人怀里,转过身便跑了。 回家的路上脚步轻快,摸着兜里叮铃作响的铜钱更加喜上眉梢,她胡乱轻哼着小曲一路小跑,心情畅快时连青冥山都没那么阴森了。 天上难得地挂上一轮圆月,映照之下满地清明。 村中寂静不见灯火,村口的石磨盘旁边聚集着一群人,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出寒光。 “那丫头还没回来?”一个男子粗重的声音道。 “找几个人守在外头,见到她就赶紧捉回来”,那人回望一下有些阴森的村庄,“别吓得她不敢回村了。” “你们几个跟我来。” 十来个黑影跳出来,逐渐散落在远处的田垄间。 素娘借着月光跳上田垄,左蹦右跳地前行,脚步丝毫没有因为天黑而迟缓分毫。 咕咚。 脚下忽地一绊,她身形不稳便一头栽到地里。 幸好此时泥土松软,素娘捂着头起身,还未张口便被一只手捂住嘴。 那手上又脏又臭,后背贴着的人身上也散出臭味。 素娘混沌慌乱的脑子忽地清明,是叫花子哑叔! 哑子口中此时只有喝喝呼呼的声响,一点点拖着她往大路上爬。 素娘死命掰扯捂在嘴上的手,怎么也掰不开,双腿踢打着陇上的枯草沙沙作响。 “有人!” “那边!” 陌生的男声从远处好几个方向传来,哑子也听到了,他放开捂着素娘的手,拉上她胳膊,哇哇怪叫着往前跑去! “哑叔,出什么事了?那是什么人?” 素娘喊完后才想起,哑叔不会说话。 身后有人呼喊着追上来了,素娘脚步不敢停下,口里却忍不住哭喊起来,“爹娘,救命啊!” 有什么东西带动风声从背后追上来,只是噗的一声,哑叔便扑倒在地上,素娘被他一带也跌倒在地,风声掠过头顶而去,她知道那本是要刺入她背后的东西。 还不待挣扎着起身,便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揪住衣领扛了起来。 素娘惊惧之下疯狂踢打撕咬那人,后颈忽地一痛,眼前便黑了下去。 素娘和哑子像两只小鸡被人拎起,丢到一张铺在地面的大油布上。 所幸他们一个已死一个已晕,否则便会看到噩梦一样的场景。 那足有两丈长的大油布上聚齐了他们全村老小,他们横七竖八躺在油布上,而素娘此时身下压着的是妇人的上半个身子,那是她出门时在村口说话的妇人,她的两条腿散落在了其他地方。 素娘在昏死之后,也如同那妇人一样变为两截。 所有人在油布的包裹下被人抬上青冥山,埋在乱石堆深处。 方老爷的粮食在当夜便被搬运一空。 几日后州府除了文书,几个吏员围着火盆一阵唏嘘。 “又有一个村子的人去土奚律投亲了,看来互市开后商机很大啊!” 一个吏员手里拿着一叠文书,最上面是一长串村民名单,角落有一行字: “薛素娘,女,年十三,嘉佑元年一月十六日随其父母举家投往土奚律。” 布政使衙门后堂,书房内门窗紧闭,满室昏暗。 “大人,他们这几日收粮食节奏快了,但还算顺利,大油布这个法子很好用。” “让他们确保行事妥当动作利落,不要留下难收拾的尾巴。” 第130章 抱月 一月十五日,大宸出使土奚律使团归京。 时值京都上元,满城红灯高悬,彩带翻飞,士人贵女盈街塞道。 京中已尽知使团成功促成互市,加之朝廷有意夸功,使团入城后有专门的禁军侍卫仪仗引导巡游,鼓乐喧闹,彩旌猎猎,京中一时万人空巷,道旁民众夹道欢呼,只为一睹使团风采。 京都民风开化,逢此大喜之事,民众中便有妇人小姐将簪花、帕子往众人身上投去。 越往城中去,两旁聚拢的人群越多,民众的热情也更盛,连神情淡漠、风姿半老的林世蕃怀里都落了几朵花,他脸上露出些许微笑以示感谢,稀薄的笑意让他近旁的李冲心里一阵寒颤,李冲赶忙转头避开。 身后不远的钱成显然是禁军队伍里的香饽饽,此时怀里已抱着各色的绢花丝帕,乐得嘴角直要咧到耳根。 李冲嘴里啧啧,“没出息的小子,都稳重些,马上还要去见皇上呢。” 然而整个队伍中最被瞩目之人却并不在使团中,而是前方的仪仗队,队首是刚升为正五品仪卫的万吉。 他面容白净,身姿挺拔修长,此时骑马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脊背挺得笔直,身上金甲映得他面容更加清亮,唇角微扬让人如沐暖阳。 此时路旁的人群中,小童阿侯骑在一名小厮肩头,轻易便在人群中发现了他,顿觉与有荣焉,兴奋地拉着身旁容色娇美的青衣少女,大声喊着“大哥哥,大哥哥”。 童音稚嫩,在如浪的人群呼喊声中快速被淹没。 两个时辰后,天子大驾幸皇极门,接见归来的使团众人,宣读圣旨嘉奖众人。 使团中的官员和护卫各有封赏,其中林世蕃仍领吏部尚书衔,加授上柱国将军;费文理补礼部尚书之职,傅制自兵部主薄升直兵部右侍郎,李冲升任京都侍卫营统领。 咿? 跪拜谢恩完毕后,众人还有些愣怔,圣旨这就念完了? 跪在后排的低阶官员有人小声议论,卫承晔和娄阿小功劳都很大,竟然只有封赏没有升官? 李冲目不斜视,偷偷用眼角余光看跪在身前的林世蕃和费文理,皆是面色平和郑重。 他心里哦了一声,自己的直觉没错,前面这两位老狐狸肯定也猜到了,以天子对卫承晔的信重,再加上这次出使的功劳,圣旨中不提,自然是另有任命,且极有可能是重要的任命。 承晔、傅制因提前回京,是以并未虽使团巡街和见驾,宣读圣旨之时,承晔还在卫府家中叹气。 三晖堂内,卫老太太守着一面大镜子坐着,伸直脖子面色焦急。 “换好了吗?” 隔着衣架传来几声催促。 承晔翻个白眼不做声,一脸老大不情愿地伸着手臂,衣服已经试了一个时辰了,他觉得浑身乏力,比骑马还累。 迟妈妈和两个小丫头正忙着给他穿外衫,听到催促一迭声应着“就好了,就好了”。 这是一件玉色云雁纹镶狐坎毛大氅,宽大的长毛衣服让人平添三分矜贵,承晔长高了不少,此时卓然立在堂上,清雅面庞在暖色映衬下更有几分出众的少年英武之气。 卫老太太将孙子上上下下看了多遍,只觉得天上地下唯有幺孙一个别致人儿。 承晔嗷地一声挨到卫老太太身边,头贴在她身上蹭着,“祖母,孙儿没力气了,累坏了。” 卫老太太抿抿嘴,在他背上拍了下,这才由迟妈妈扶着自去梳妆易服。 上元夜宫中夜宴,百官及命妇今夜入宫同乐。 之后老太太着盛装,由承晔扶着出了门,将老太太扶上马车,承晔自己跳上后面的一辆马车。 门前光线昏暗,承晔方要打开车帘,忽地眉头一皱,整个身子快速钻入车内,一只手借着往前倾的瞬间向车壁一角抓去。 只听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车壁上,接着便是一声低叫,“二爷,是我是我。” 小禀义吃痛求饶,“疼疼疼,手要断了,断了!” 承晔放开手,没好气道: “疯丫头,装神弄鬼躲我车里干什么?” 口里虽然这么问,但是心里清楚她是为了多凑些热闹,因此不放过每一次出门的机会。 小禀义果然避而言他,“二爷,听说使团立了功,你和阿小没有授官升官啊?” 承晔抿嘴不答。 小禀义接着一连串发问,“皇帝不是对你很好么?他忘了?这不仗义啊!” 言罢嘿嘿嘿鬼笑几声,见承晔仍是不答,只得摊摊手,“好吧,我也就随便问问,估计要给你什么大差事做了。” 承晔这才哼一声,白了她一眼,伸手在她头上轻推一把,“歇歇嘴巴,别没话找话。” 小禀义再次嘿嘿嘿几声鬼笑,清清嗓子道: “暖晴小姐,额,是我看今天使团回来了,怎么阿小没有一起回来呢?” 承晔一笑,“暖晴托你问我的?” “当然不,我很崇拜阿小哥,这么久不见很是想念他,想着等他回来拜他为师学功夫呢。” 承晔也不刻意拆穿,“舅舅和费老派阿小出去打探些消息,这几日想必就回来了。” 小禀义连声哦哦,一面掀起车帘往外看,口中仍然话不停,从京都风物扯到土奚律牧人家的烤羊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承晔几次想提着她衣领将她丢出车外去。 “每回喊你小禀义,我都觉得对禀议叔不太尊敬,怎么样,我给你想个名字?” 哈!小禀义兴致被提起,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的名字要少年侠客威震天下无所不能的那种……” “江默。” “墨,倒是很文气啊。”小禀义点头,也无不可。 “默然无声的默”,承晔拍拍她肩膀,“二爷如今对你,只有这点期许,不要辜负了我。” 小禀义大叫一声,便要扑过来打人,被承晔全都避开,叉着手犹自愤愤,忽地瞥见车外一个灯火璀璨的所在。 哈哈,小禀义面色大转,喜上眉梢,“我到了我到了,二爷告辞!” 承晔连声啧啧她面色转换之快,见她下车只得叮嘱道: “别瞎逛,京都你不熟,别走丢了。” 又让随行的管事指了一名小厮跟着才罢。 这时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人呆着真好啊! 宫中夜宴在抱月楼,楼上由皇帝宴请百官,楼后隔着湖水的一处偏殿内是女眷们宴会的地方,太皇太后带着嘉和公主在此处陪同女眷。 皇帝早吩咐内监抬了辇子,卫老太太坐着辇子去往偏殿。 承晔一人独行至抱月楼,楼下及园中的双湖周围已被挂上各色花灯,远远望去光影浮动,辉色接天与一轮满月相映,热闹不失雍容。 近处凭栏看去,湖面倒映宫阙楼台,灯火照着波光粼粼,耳边听得钟鼓丝竹乐声阵阵,另有一番惬意舒畅。 只是……承晔扫视人群,神色各异的众臣大多已就坐,延陵王正在和身旁的人热络地聊着什么,不时爆出一阵大笑……此外除了上首的林世蕃和文九盛,还有沈迟等一众老臣。 郭孝义与一众武将坐在一处,看到承晔时温然一笑,承晔咧咧嘴,心下有些黯然,孝义叔的确憔悴许多,和同辈的江禀义比起来老了不少。 他的目光在一个白须及胸面色温和的老者身上停了一瞬,三朝户部尚书,如今致仕在家的祖法成也来了,看来……他往末位的坐席上睃寻,果见祖雍垂着头坐在一角。 他挑挑眉,凑齐这么多神仙,今夜的宴会想必不会那么其乐融融。 吉时到,皇帝御驾入席就座,鼓乐声大作,宴会开始。 皇帝依礼举杯祝祷勉励,众臣跪拜叩谢,礼毕,乐曲歌舞,自有能臣口吐莲花凑趣引起笑声阵阵……一切如常进行。 一曲歌舞毕,“啪”地一声响起,似是酒杯被重重顿在案上。 来了。 承晔并未抬头,只听声音来处便知是谁。 “年年都是这些歌舞,无趣得很!”延陵王粗豪的声音,太熟悉了。 皇帝神色如常,只有嘴角略微扬起,席上众臣有些神色不变,有些则面露不屑、惊讶之色,但并无人接话。 延陵王见众人的目光已被他吸引过来,这才眯起眼睛看着皇帝,“本王听闻,当年明宗爷在时,有位宫娥曾凭借一舞艳惊四座,一跃成为宠妃……” 他刻意停顿一刻,目光转向宫娥舞女们,“不知如今宫中还有没有这样的美人?” 承晔暗暗咬牙,卑劣又无聊! 他话中所说的宫娥便是当年的息嫔,当今太皇太后。话中的挑衅意味谁都听得明白。 眼角余光一瞥,见坐在正中上首的皇帝仍然神色不动,似是未听到延陵王的话。 承晔暗暗点头,朝臣当中聪明人很多,连祖法成这样老奸巨猾的人都刻意前来赴宴,向皇帝表忠心为君分忧就在此时,自会有人主动跳出来言语回敬延陵王。 一个面色较黑花白胡须的老者挺直脊梁,眼光看向皇帝,“历来上元节天子赐宴,只为施恩与臣,普天同乐,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他转头看向延陵王,声音中自有一股威严,“王爷许是醉了,所以忘了?” 呵,承晔咧嘴,老爷子还是一出口就刺人啊。 延陵王的母亲徐淑妃当年见罪于明宗,很早就去往藩地,极少回京,上元节的夜宴还真没参加过几次。 这说话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明宗皇帝当年亲点的状元,主持过多次科考,座下门生很多。老爷子为人清正刚直,官声极好。 “这个皇上要多多体谅”,祖法成也捋着一把白胡子,声音轻柔。 “王爷毕竟回京的时候少,我记得有一年,王爷准备为明宗爷舞剑祝寿,明宗爷怕回京路远颠簸,没让回来。” 席间有些人在偷笑,这二人说话一个比一个刻薄,但延陵王仿似未觉。 “嘿”,他一拍桌子,眼睛闪闪,“舞剑不错,座中谁人能舞剑助兴?” 他将目光投往几位武将身上,一人提醒道: “天子在上,座中都是朝中股肱,舞剑恐伤了人。” 延陵王并不以为意,随口一说,“既是天子,必然不会被区区舞剑所伤。” 这话极无礼,座中有大臣纷纷出声: “王爷慎言。” “舞剑万万不可。” 延陵王仍是一脸大不以为然,但终究是闭上了嘴巴。 此时皇帝开口赐酒,便由张平带着几个小内监向席中布酒。 不远处的侧殿忽地想起一阵喧闹,文九盛笑笑,“太皇太后和命妇女眷那边,看来是有高兴事。” 便有小内监跑出去打听,不一会儿回来向皇帝低声禀报: “是太皇太后封林家小姐做了郡主,平昭郡主。” 皇帝眼光微微一晃,立即笑吟吟地将消息说了出来。 承晔坐在舅舅林世蕃身后不远处,见他面色一丝无奈,仍然诚惶诚恐地俯身谢恩,又将肝脑涂地以报君恩的话说了一堆。 承晔暗暗叹气,舅舅如今可算是第一大权臣了,同时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手中又掌握着西南路军权,太皇太后不可能愿意更加做大林家的权力。 封表姐为郡主,表面看是恩典,实际也是积怨了,官场从来都是登高跌重。 之后以郡主本分为由要求表姐留京,基本也就切断了她接手西南路军的可能。舅舅之后,西南路的统领权自然不会给表姐。 况且,承晔看了眼皇帝,见他面上的怅然几不可察,大宸祖制,皇后必采自平民,秋表姐如今都是郡主了,太皇太后怕是在提醒皇帝吧。 耳畔人声嗡嗡,几个同僚都在向林世蕃道贺,林世蕃也谦逊回礼。 不和谐的声音果然又响了起来。 “咿”,延陵王道,“久闻林家小姐武艺超群,何不请新晋的郡主舞剑助兴?” 承晔眉毛一跳,他才不信这老贼真的莽撞愚蠢,今日这连篇废话句句找茬刻意添堵,实在可恶。 他与皇帝对视一眼,方才不理会是大度,但他若一直这样挑衅,不理会就难免让人误会了。 “哈?”林世蕃语气平静又带着寒意,“小女不会舞剑,只会用剑杀贼。” 延陵王咂咂嘴,神情有些惋惜,“身为女子,只会打打杀杀总归是……” 看,延陵王句句针锋相对,摆明是在挑衅! 哪里是愚蠢莽撞言语无忌,分明是老奸巨猾心思歹毒。 “论领军杀敌,我不如表姐,但舞剑或可一试。” 承晔起身,向皇帝行礼道,“臣请舞剑一曲,为诸位助兴。” 皇帝哈哈一笑,“承晔定然可以。” 座中李冲等武将也纷纷出声,一脸期待: “卫大人身手好,我等也多有不如。” 有内监将取来的剑递上,承晔步入厅中站定。 厅中的乐声早已停了,此时有乐师十分乖觉,琵琶弦落,几声铮铮,便有了刀戈之声。 他锵啷拔剑,寒光闪过,拧身一跃,剑走如游龙探渊,肆意洒脱,却杀气隐隐。 座中有人喝彩,延陵王嗤声。 承晔剑势一荡,锋刃刺出如疾风,寒光裹挟着破空风声,一阵强似一阵。 叮。 一声脆响。 文九盛声音温雅,潜藏豪气,和着琵琶铮铮之声,徐徐念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 “一诺千金重。” 承晔心中一恸,卸下胸中沉郁和愤懑,只将一心一念系于此身此剑,少年傲气当者披靡。 众人眼前的少年,衣袂翻飞之间,挥剑之中有风雷奔涌,战马嘶鸣。 皇帝眼睛亮闪闪,忍不住拊掌交好。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承晔眼风扫过,张平走向延陵王案前,手持酒壶,躬身呈上。 就是现在。 他袖中手指翻动,紧接着剑势一阻,长臂前探,一剑横扫,带着凌厉之气向延陵王面上刺去。 众人不及惊呼出声,却听叮铃一声,金石相撞,余音回荡之间,剑尖自一把乌银镂花壶耳中穿过,稳稳停在延陵王身前。 剑尖和挑着的酒壶犹自颤动,壶盖翻落坠地,壶中的酒沥沥洒洒流出,低落在延陵王身前案桌上,衣襟上。 座中诸人很多并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张平忽地手一松,酒壶失手落地,被承晔手中的剑阻下。 承晔惊慌收剑负于身后,向延陵王施礼: “方才一心怕酒壶砸到人,不成想只接住了酒壶,没止住酒水洒出来。” 张平这才惊醒过来,跪地喊道:“罪过罪过,王爷恕罪,是小人失手跌落了酒壶,小人有罪。” 左手在袖中握住仍然酸痛的右手腕,暗自咬牙,他当然是被暗算才失手松开了酒壶。 延陵王抖抖袍摆,起身盯着承晔,毫不掩饰愤愤之色。 “无妨,本王将衣服换过就是了。” 说罢敷衍一礼,大摇大摆地走出殿门外。 承晔目光湛然,收剑入鞘归还给皇帝。 自舅舅林世蕃身前经过,他抿嘴拍拍承晔道: “快去洗洗换件衣裳,一身臭汗的不像话。” 手收回之时无意碰到承晔的手,低声说了句: “臭小子一点亏也吃不得。” 承晔挑挑眉不说话,这个亏就算是吃了,延陵王也不会变的温和恭敬,还不如不吃呢。 他摊开掌心,那里有一颗极小的翡翠,是镶在发簪或冠子上的小块,在白色手掌中散着绿莹莹的光。 方才掷出打在张平手腕上的,被舅舅捡到了。自己这点小动作也没打算瞒别人,他眼风仿似无意扫过不远处的郭孝义和李冲,果然目光一对上,便收到了然笑意。 又向皇帝看去,微微点点头便走出殿外。 抱月楼一旁临时围出一块区域,专供休憩梳洗,此时能听到其中的延陵王犹自愤愤抱怨的声音。 不远处凉亭旁植着一株芭蕉树,阔大的蕉叶随风轻摆,在凉亭高高挑起的檐角上垂下黑影。 能看到他身旁站着一个面色木然的黑衣男子,那人忽地耳朵一动,向芭蕉树后一挥手,又凝神细听,这才放心地重又站在延陵王身旁。 而就在此时,那凉亭檐角上垂着的黑影好似会流动一般,一点一点自檐角滑下,沿着亭中的柱子,极缓慢地向下流动,直至落地变成一团漆黑的影子。 漆黑的影子逐渐变成弓着腰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向凉亭后退去,在经过湖边的太湖石之时,被忽然出现的一双手拉住,消失在太湖石后。 第131章 宫宴 承晔将黑衣人按在石壁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邝离,是我。” 承晔看向他捂住的肩头皱了皱眉,邝离轻声道: “不小心被伤着了。” 承晔握住他手臂,“我可以帮你。” 邝离摇摇头,似乎在奋力思索着什么。 “是马。”他道。 “延陵王身边跟着的管事,当时在他手中写了一个字,我记得那手势,应该是马这个字。” 他本要自凉亭那边眺望抱月楼周边的动静,却无意间发现了这个。 “马?”承晔念道。 延陵王果然是在暗中谋划什么吧? 从前看不懂,现在慢慢有些疑惑了。 邝离不知何时已将肩头伤口中的东西拔出,月光之下薄如蝉翼的铁片尖端锋利残存血迹。 “这个东西也很别致啊,从未见过!” 承晔接过那铁片反复端详,忽地眸光一动,沉声道: “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去疗伤。” 邝离颔首,弓身从山石背后跃出,再度没入黑沉阴影里。 承晔跺跺脚,四下张望,要找个什么来代替呢? 此时梅香隐隐沁入鼻端,月光之下草树扶疏,不远处的白墙花窗下花木轻动。 承晔咧嘴一笑,“就你啦!” 湖心亭已燃起焰火,整个天空被花火点亮,明明暗暗的光点闪动在每个人脸上。 宴会到了最精彩的时候,不少人离席观赏焰火,也有人在湖边的各色彩灯之中流连。 宜秋手中挑着一盏琉璃绣球灯,好容易避开围在身旁道贺夸赞的各色人等。 此处离抱月楼较远,宫中供观赏的彩灯并未布置在此处,因此十分清雅寂静。 她靠在假山石的缝隙中呆立半晌,仍觉得闷闷的。 耳中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她此时懒怠见人,便将手中的灯熄了,走到湖畔密密扎扎长着的一丛绿竹旁边。 绿竹邻着湖水而植,其间只有几块错落的青石,她坐在一块平滑的石上,整个人隐入竹丛,假山和甬道上来往的人自然看不到她。 “我悄悄问你,此次宫中夜宴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到北司衙的赵大人?” 宜秋看了一眼,这二人身着绯色官袍,面生又年轻。 嗯,她点点头,想必官职不高,所以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另一人咯咯咯偷笑了几声,“赵大人倒霉咯,被左都御史周正老爷子抓住把柄了。” 虽是压低了嗓子,仍然能听出他带了幸灾乐祸的笑。 “先前审那个假传东陵卫战报的驿卒,赵大人的北司衙太过敷衍了,这大家都在看皇上脸色,周正老大人就猜中了,一封弹劾奏章上去,赵大人立即知道风向不对,找皇上提出告老还乡,就坡下驴皇上就答应了……” 人走远了,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宜秋嗤笑,这个人说话有些市井气,一件事里窥出三分真相硬要做出全然知情的样子。 但他话中有一句很对,现在的朝臣中支持皇帝的越来越多,他的皇位也越来越稳了,这是好事。 她慢慢将脸抵在膝盖上,穿过眼前细密的竹节,错落的假山石在眼前围成一个圆形的石洞,远处抱月楼下的彩灯便透过圆洞呈在眼前。 远处灯烛煌煌,来往穿梭的宫人,谈笑风生的官员,每个人好像都很轻松,没什么心事。 眼前的景象让她有些盹着了,眼神飘忽之间,有一双女人的脚落定在石洞的最前方,阻住了她的视线。 延陵王甩着袖子旁若无人地自帷帐中走出,过了好一会儿,便有个身形瘦长的管事捧着衣服从帷帐中出来,他弓着背在回廊中卑微穿行,看起来十分普通。 然而,不过片刻之后,他重又返回帷帐前,环顾四周后,身形迟疑片刻,飞快地跃上对面四角飞檐的凉亭,循着一棵芭蕉树四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哈?是你这个小东西。” 管事落地无声,但声音却尖利嘶哑,如同铁片刮刺的声音一般。 他手中托着一只死了的狸猫,似乎还残余着些许体温,腹中深深插着一枚极薄的铁片。 他似乎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跳跃几步隐在湖岸上的幽暗处。 咕咚。 极温吞低沉的水声响过,大约是狸猫尸体被推入湖中发出的。 管事掉转身子,仍是卑微地弓着脊背前行,身影消失在一处回廊,转眼之后,回廊外的碎石甬道上,他手中捧着衣服,身形卑微,穿行在宫人和侍卫之间。 承晔从抱月楼檐角挑起的鸱吻背后挪出身子,揉揉方才贴在冰凉屋顶上的脸颊叹了口气。 “这人够厉害,也够自负。” 幸好他抓到那只猫,用那铁片将其刺死放回原处。 这人一枚铁片飞出便知自己命中了目标,是以当时并未出门查看,可见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负。 即将离去之时又忽然折返,固然是为了确认命中之物,更重要的是为了除掉他下手的痕迹吧。 邝离方才好险,被刺中之后声气不乱顺利逃脱了。 承晔拍拍胸口,这个发现太吓人了,区区一个王府管事,功夫如此厉害。 延陵王应该是更有本事的人才对,不然怎会笼络到这样的人? 他所表现出的愚蠢鲁莽,仿佛单纯就是为了愚蠢鲁莽,这一点很奇怪。 就像作恶之人之所以为恶,多半是因钱财权力仇恨等等,但从未有人只是为了作恶而作恶一样。 他确信延陵王内里并非如此愚蠢鲁莽,这样看来,之所以以愚蠢鲁莽的表象来伪装,定然是要掩饰些什么才对。 可是他要掩饰什么? 焰火燃放时,整个宫廷都笼罩在一片璀璨之中,身边的人群惊叹高呼、推杯换盏,皇帝忽然有些寂寞。 他此时很想去女眷所在的偏殿那里,试试能否遇到宜秋,和她随意说说话,或者哪怕是坐在一处什么都不说。 这两日常有人在耳边提起祖制不可违,今日皇祖母更是给了宜秋郡主之位。 在所有人的提醒下,暗示下,他心里的执拗反而更深了。 “皇上”。 乔公山悄然入殿,静立于皇帝身后轻声唤道。 “小人扶皇上出去走走醒醒酒吧!” 这是事先约定的讯号。 乔公山今日并不在宴上伺候,但若是有事要禀报,便会提醒皇帝暂离宴席。 皇帝扶额点点头,愈发装出些醉态由乔公山扶着向外走去。 方立了春,院中略有些青绿之色,此刻都被清冷月光浸染,如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邝离偶然探到了些延陵王的消息”,乔公山环顾四面,一面为皇帝披上斗篷,一面将邝离方才探知之事说了。 “马?那看来和军队有关?” 皇帝皱眉思索,延陵王府的管事会用一种怪异的刀片伤人,邝离也被其所伤。 “那个王府的管事,是延陵王府的老人还是生面孔?” “小人问了邝离那人的容貌身形,应是从前就在府里的,小人见过这个人。” 嗯,皇帝点头沉吟,抬步往前道: “先去找承晔。” 也才绕过假山,踩着花木中铺设的青石小道往上,便已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湖边的凉亭里。 两人走近看去,噗嗤笑出声。 承晔头抵在凉亭一角的木柱上正在出神,样子仿佛是睡着了。 “卫大人?” 皇帝挑挑眉。 承晔不回头,却将头向后一仰,“早就听出来是谁了!” 他抬脚一跃,眼前人影一动便落定在皇帝身前,恭敬行礼拜见。 他压低声音,扶住皇帝手臂向前走去。 “收到邝离消息了?” 皇帝点点头,“其实,我这皇叔要谋划什么显而易见,难的是探知他要怎么做。” 月华映照之下,两名华服少年款款而行,似是在欣赏月色和园景,身前侧方一名内监提着琉璃宫灯一路指引。 在华丽的宫灯未能点亮的边缘之处,假山石错镂出青白月光,有寒意侵上一双水蓝色的绣鞋。 “他又高了些……真好看啊……” 女子仿佛在流泪,鼻音浓重,却遮不住声音的清脆婉转。 坐在竹丛后的宜秋此时半点不敢移动,连呼吸也刻意放缓了。 视线中陡然出现一双女子的脚,在这么僻静的地方,简直和见鬼一样渗人。 直到听到这女子的声音,惧意才逐渐消解。 宜秋向上转头,能看到女子穿着宫人衣服,即便月光黯淡,也能感觉到衣服发旧。 看服色她并非低等宫女,而衣服并不是新的,可知不是皇帝或者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也不是嘉和公主身边的。 想来大约是住的偏远的先帝太妃们的宫女了。 她的脊背挺直,腰身纤细,脖颈修长且皮肤白腻,怎么看都应该是个美人。 这么个有年纪的美人,不知是在看谁。 未被遮挡的视线中,宫人穿梭,她还看到父亲和一名红袍官员笑着走过…… 视线落向更远处,她无端地心中一紧,依稀是承晔和皇帝二人携手,神态自若地笑着谈论着什么。 “他又高了,他真好看……” 这妇人方才如此说。 视线里宫人穿梭……宜秋暗自点头,这大约是某个宫人的长辈罢,毕竟多数宫人岁数都不大,久不见面长高了也很正常。 那女子只说了这一句,便一直低声啜泣。 宜秋的视线里那水蓝色的半旧绣鞋转了转,她再度扭头向上,试图看清那女子的脸。 视线触及那侧脸,宜秋的呼吸顿了顿,慌忙移开视线。 这……应该是个美人,曾经是吧? 下巴纤巧,鼻峰秀挺,甚至只从侧脸上也能看出曾经秀丽的眉梢和眼角。 只是,她的面皮枯皱如老妪,两鬓已染上点点斑白。 红颜悲白发,对美人最大的惩罚就是过早被剥夺了容貌吧。 宜秋听着随风传来的隐隐啜泣声,美人大约很苦吧,是因为方才念叨的“长高了的他”吗? 咕嘟。 不远处的湖水有涟漪一圈圈荡开,有人向湖中投了一颗石子。 “唉”,有人低低叹息。 只听这个声音,她已经知道是谁。 宜秋忽地从青石上站起来,本能地想要抬脚走出去,但迈开的腿又忽地顿住,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心跳如擂。 身后的脚步声顿了顿,似乎在环顾四周。 静默一刻之后,那人抬脚跳下山石,一步步走近竹丛。 第132章 竹见 咕嘟一声,他又向湖中丢出一颗石子。 “唉”,身后那人更大声地叹气。 “少爷我真惨。”他说道。 宜秋使劲抿住嘴,差点笑出声。 忍不住扭转身子,偷偷向那人望去。 “谁?” 他忽地喊道,同时人也往前一跳。 “啊——” 两人同时低叫。 不同的是,那女子羞恼,那少爷却是真的被吓了一跳。 “是……是你。” 惊叫一声之后,祖雍声音忽地变得柔和,目光闪闪,唇角上扬。 哈……宜秋有些尴尬,抬脚向前,错身越过祖雍,在他身旁站定。 自上次皇帝在卫府见到他们后,二人便再未见过。 祖雍垂目打量她,“你还好吧?” 从前经常插科打诨,但只敢守着规矩叫她林小姐,但不知为什么这时不想叫她林小姐了。 宜秋并未回答,转脸看向他。 大约是离得近的缘故,她第一次发现这人略微挑起的眼尾上有一颗极小的黑痣,清秀的眉眼之间有一层温润的柔光。 宜秋面色有些发烫,一手轻扬,将手中已经熄灭了的琉璃绣球灯递给他: “送给你。” 祖雍双眼弯弯喜不自禁,一手接过灯杆握着,另一手已经伸出去: “这个送你。” 手心向上摊开,掌心里有一枚殷红的双鱼佩。 “好。” 宜秋爽利答道,话音未落已将那双鱼佩放在腰间。 祖雍刚要咧嘴笑,只瞥见一角裙摆在眼前一晃,身旁的人已经跃上前方的山石。 她负手在背迎风而立。 祖雍张张嘴,“我……我要出门一段时间。” “好啊。”她利落答道。 祖雍喃喃,她这就走了啊,她不知道自己要出门干什么呢。 “喂”,宜秋声音微颤。 “怎么?”祖雍向前两步,仰头看向她。 她此时两手交握身前,垂首思索着什么。 祖雍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 眼前身影一恍,宜秋自山石上飞掠下来,落地站定,负手在背。 她面上笑容宛然。 “你想法子娶了我吧。” 人影又是一闪,轻巧地跃上山石,又跃上假山。 祖雍只觉得脑中轰地一下炸开了,他看着远去的身影跳着脚喊道: “好啊好啊,我一定做到!” 风声里似有娇俏的轻笑传来,祖雍跺跺脚,又紧着跳了两下。 “本少爷看上的人,嘿……”他道。 眼睛闪闪发亮。 几个官员架着脚步虚浮的林世蕃出了宫门,将他送上林家一直候在宫门外的马车。 马车碌碌行驶在京都深夜的青石道上,车中似有鼾声沉沉。 马车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鼾声已经听不到了,仍然行驶着的车中人影一跃,攀上路旁的院墙。 马车上的人对这一切恍若未觉,仍挥着鞭子促马前行而去。 世蕃轻推掩藏在杂花树后的暗门,闪身进入房内。 暖榻上一灯幽微,费鸣鹤拈须笑道,“来了。” 世蕃从怀中取出灰色的羊皮封递给费鸣鹤,自己在他对面坐下,靠在一旁的引枕上。 费鸣鹤翻过最后一页信笺,默默合上。 他几次开口却最终未出声,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这……徐以朗小公爷,他们原本是被冯斯道所用的?” 使团前往土奚律的路上,白先假扮的商队本意确实为了阻挠使团,只是最终并未成功阻挠。 而且,他们似乎是发生了什么矛盾,两方分道扬镳,不然不会发生兀勒王被杀之事,毕竟兀勒王和拉木伦王一起,都是与冯斯道联手的人。 林世蕃靠在引枕上,面色晦暗。 他并未回答费鸣鹤的话,幽幽叹了口气道: “这两日我一直在想,他还活着,为什么没有回来大宸?” 二十年前徐以朗身死之时,卫景林、林世蕃尚还是崭露头角的小将,费鸣鹤尚未结识他们,因此对徐以朗此人也只是听闻,并不了解。 “他若是没死,一定会回来的”,林世蕃直起身子,眼中闪烁不定,“换个说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回不来了?” “卫帅当年也提起过,对徐以朗之死有些不解,因此,十年前怀远路西征土奚律时,有人助我们破除围困,卫帅曾说那人酷似徐以朗。” 费鸣鹤晃了晃手中江禀义的书信,信中也提起了这些话。 “而今,徐以朗真的出现在土奚律,不正说明卫帅当年的猜测是对的?” 林世蕃面色却更加阴沉。 徐以朗当时是和一代名将章淮老将军一起掩后,章老将军毫发无伤,徐以朗和副将白令身亡…… 若是徐以朗之死有蹊跷,最有可能的就是章老将军了。 但是,章老将军是他和卫景林从小敬重的先辈,这么多年下来几乎成了信仰。 “我们是不是这么想?”费鸣鹤艰难地张口说道。 “站在明宗皇帝爷的角度,徐以朗的存在确实是……” 明宗皇帝是大宸开国以来,除了太祖皇帝之后最为人所称道的皇帝,天下人称赞他仁厚清明,费鸣鹤深觉自己如此猜测更加大逆不道,只得又闭了口。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我反而信了,老费。” 林世蕃艰难地张口,“你方才说的,明宗爷不容他,你想想他姐姐的遭遇……” 明宗皇帝的徐淑妃,原名徐以姒,是徐以朗的胞姐,大宸开国功臣徐国公之女,也是至今大宸唯一一个以公侯女身份入后宫为妃的女子。初入宫即为淑妃,后被明宗皇帝见弃,死后也未能入葬帝陵。 如今看来,时间也很巧,徐以朗死于西征土奚律之后没几年,徐淑妃也在后宫彻底失势,盛极一时的徐国公一脉就此凋零。 “也就是说”,费鸣鹤面色凄然,“章淮老将军当年,极有可能奉了明宗皇帝的命令,杀了徐以朗。” 林世蕃默然半晌,语声沉沉,“章老将军是忠君之人。” 费鸣鹤垂头不语,他此时说的忠君别有他意。 以章老将军的为人,明宗如有皇命令他诛杀徐以朗,他大约是会做的。 “而今想来,当年的种种并非无迹可寻。” 林世蕃神色恍然,“那次西征土奚律之后,章老将军便交了手中的兵权,只领了虚衔,不再过问朝堂之事。身体也是很快就衰弱下来,不久便辞世而去。” “徐以朗当年还小并未娶亲,白令那时确有妻儿在家。白令身死之后白家门庭零落,老人去世之后白夫人便携子还乡去了,大约是他们辗转相遇,如此,白先也极有可能便是白令之子。” 费鸣鹤忽地想起了什么,面色渐渐冰寒,冷笑连连。 “你我今夜闲谈旧事,倒是有了新发现啊。” 费鸣鹤手拍几案冷笑,“徐以朗可不是延陵王的亲舅舅吗?血浓于水啊!” “这老小子!” 林世蕃陡然惊叫。 从前的徐以朗定然不会背叛大宸,但经历了那样的死而复生,心中不可能没有仇恨。 “我记得,承晔最后提审拉木伦王之时,他曾说过,冯斯道提过,他的主上在土奚律北境有一支精锐奇兵,看来指的就是徐以朗和白先了吧。” 幸而徐以朗此时已然与他们翻脸。 然而更加严重的事情却出现了。 徐以朗之前联手的人,极有可能是延陵王。 前后思忖,在当今世上,能笼络死而复生后的徐以朗的人,延陵王真的是唯一一个。 这样的猜测成立,那么之前已经浮在水面上的冯斯道、胡达,便与延陵王扯上了关系。 与冯斯道相关的那些事,比如与突伦非同寻常的关系,甚至莅王和卫氏父子以及怀远路将士之死,便都与延陵王扯上了关系。 胡达本是兵部右侍郎,兵部尚书更是延陵王的女婿余梁,所以,兵部几乎算是完全掌握在他手中了。 此人每次出现在人前,都表现得愚蠢莽撞,自然而然被认定为一个威胁不大的傻瓜。 如今看来,是他们错了。 “是那个老小子吗?” 林世蕃问道,也在问自己,也在问别人。 “极可能是他,况且,我们无法心存侥幸。”费鸣鹤道。 “无论是当初卫帅他们被害,还是这次出使土奚律,都能看出他与突伦联手的痕迹,显然他们关系非比寻常。” “只此一点,便足以看出这是个毫无底线的人。为了,他是敢拿祖宗江山去赌的。” 突伦与大宸交恶多年,无事还要越境偷袭。他若能让突伦甘心受驱使,一定是许给对方重利才会如此。 林世蕃森然冷笑。 “不值什么,哪怕之前交手,他在暗我们在明,他也败了。” 第133章 琵琶 站在廊檐下的张平捂嘴打了个哈欠。 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开启,皇帝挽着卫承晔的手走出来,许是谈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二人面上都是一派明媚和气。 张平略有些疑惑,紧走几步想要凑近些听个只言片语的。 此时皇帝和承晔二人并肩爆出一串大笑,皇帝转过头来时笑意仍然化开在脸上,他向张平摆摆手: “都别跟着了,朕和承晔去找文阁老聊些私事。” 张平等人停步施礼,抬起头时望着两名华服少年的背影,京都风气渐暖,身上卸掉臃肿的冬衣,他们步履轻盈长衫翩然,笑脸和暖黄的日影融在一起,张平觉得眼皮略有些发烫。 “什么事值当那么高兴的?”他轻声嘀咕。 随即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两手一拍,趁着皇上心情好,不如发一笔小财。 他嘿嘿嘿笑出声。 若此时他跟在二人身后,真切听到少年人的谈话,便不会由此感慨了。 “朕即刻便会拟旨下发,只是此次行事凶险,晔哥儿你一定要小心,掩藏好行踪和身份。” 承晔知他是真担心,因为这番话翻来覆去说了几次了。 他并不拆穿,只是更加郑重地点头应着,“皇上放心。” 承晔又躬身一礼,“想必这时阿小已经回来了,臣这便先告辞了。” 皇帝方才说二人要去凤阁只是为了摆脱张平,实际上并无别事。 见承晔要离身,他面上几许怅然,欲言又止。 承晔怔怔,眉头一跳,他好像猜到是什么事了。 “秋姐姐……她还好吗?昨日也没见她。” 他当然想说是自那日卫府一面之后,从未再见过她,又终究说不出口。 承晔心里叹一句果然猜到了,略略思量下便道: “好像是忙着打理府上的事儿,舅舅这才刚回来嘛,府上事多,我这些日子里也没见着她。” 承晔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皇上不必挂念,她若是有什么事咱们岂有不知的?” 皇帝点点头,承晔便再度施礼转身往宫门外走去。 走了几步才无声叹了口气,聪明人也会犯糊涂。 皇帝若还是个当年那个莅王留在京城的质子,倒是有可能与宜秋有些什么。 但是这质子当了皇帝,祖制如此,身为天子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时仍然留着这些绮念,真的是自寻烦恼了。 他身后的皇帝仍然立在原地,面上的笑意有些孤寂。 “这臭小子也不说实话。” 宜秋不去见承晔,也必然会定期去看卫老太太和费先生,不可能见不到她。 可是,明明这么多人明里暗里的提醒,自己为什么反而更加不甘了呢?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飞檐斗拱红墙琉瓦的皇城,胸中沉郁难解,却仿佛无可诉说处。 “皇上?” 不远处的甬道有一队侍卫经过,那领头的侍卫见皇帝如此神色,小心翼翼上前探寻。 皇帝旋即面色如常,淡然地摆摆手,“朕要去凤阁值房。” 说毕也不待那侍卫反应,转身便甩着袖子稳步向另一个方向。 那侍卫看着皇帝挺直的脊背,行走之间自有傲然和威严,自己也有些恍惚。 方才明明看着像是个无助的少年人,他刚刚还暗自诧异呢,皇帝还有难过的时候吗? 其实,关于各类情报和决策,自有书吏们将消息传达送递,需要皇帝亲自到凤阁值房详谈的时候极少。 因此,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值房里对坐着的君臣二人之间便陷入了沉默。 文九盛能分明感到皇帝只是为了在此处逗留,并非是为了谈公事。 “老师不必顾虑,朕就在这儿四处看看”,他见到文九盛皱眉生疑,又道,“就此刻躲个清闲。” 虽然身为帝师,但文九盛谨慎谦逊,并不赞成皇帝叫自己老师。 但此情此景之下,皇帝又喊他老师,却带着撒娇求助的意味。 文九盛有些愣怔。 大约是知道了延陵王真实一面,心中焦虑烦忧,所以才想要放松片刻吧。 文九盛心里如此猜测,也就温然点点头,自坐在案前翻阅公文。 皇帝像是到亲近的长辈家中做客的少年,负手在值房中信步四顾,随手拿起摆在格架上的一本集子。 是一些关于北地民风地气的杂录,随手翻开几页,能看出行文持重,内容详尽,偶有几句感慨或猜想,写得洒脱随性。 写集子的人真有趣,皇帝不禁一笑。 “这是家中老二,人在西边没回来,使团过境返京之时,他托世蕃给老臣带了基本集子。” 文九盛捋着花白长须,神色和煦。 “哈?原来是非吾兄长所作。” 皇帝几乎算是在京中长大,自然对文九盛的家事十分了解。 “也是,这字里削金碎玉的风骨,自然是出自老师的传承了。” 文九盛仍然是温然一笑,并未说话。 落在皇帝眼里,便有些别的意味,他能看出文九盛对这个儿子很满意,对他的字也很满意。 心头涌出一股怅然,来自父亲和家人的牵念和肯定,他很少体会过。 “老师也教朕写字吧?” 皇帝脱口说道,并未察觉口气中有一丝祈求。 文九盛愕然。 “如今国事政务繁重,今后又有几件大事要做,皇上抽不开身了。况习字终究是技艺,比不得庶政实务这些大事,皇上的字已经很好了。” 皇帝扁扁嘴,十分孩子气地说道: “晔哥儿从小就是被卫家祖母手把手教的,如今他的字在京都仍然颇有名气,朕却没有人教。” 承晔刚出宫门,便有一早候在外头的卫府管事牵了他的马迎上来。 正要上马,便听到身后有女声清越: “卫公子。” 公子?承晔有些讶异。 如今他颇受皇帝器重,也立过功劳,宫里宫外的人多称他卫大人以示敬意。 公子?祖雍那样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才该叫公子。 当然他也不至因一个称呼便生了愠怒,他望着身后的女子。 此人约莫十七八岁,云青夹袄白色斗篷,身后背着长长的布包,像是乐器。 “卫公子上元夜宴上的剑舞,少年英气令人心折。” 那女子垂目说道,不知为什么,本是娇俏可人的年纪,她的面孔却让人觉得笼着一层寒气,即便口中说的是令人心折这样的话。 呵?那件事啊。 承晔恍然,旋即有些不解,只是,说句这个? 他身后的童管事面上不禁露出几分倨傲,自家少爷少年英雄身份尊贵,哪个女子不心折? 看样子也不像是谁家的闺秀贵女,竟然如此轻狂,拦住男子表白。 那女子说完这些话并未离去,承晔望着她后背的黑色裹布忽地想起了什么。 “你是那一日宴上奏琵琶的乐师?” 女子屈膝一礼,“正是小人。” 童管事再打量那女子一眼,乐师? 他们卫府的家仆虽然不至于目光短浅拜高踩低,但这女子在宫门前拦人确实太大胆了。 他想要出声呵斥,却听承晔轻笑一声翻身上马。 “姑娘也不是泛泛之辈,手中琵琶能奏出金戈铁马之声。” “公子谬赞了。” 她再度屈膝,口里虽是自谦,神情却淡然无波。 呵,童管事无端有些气闷,这神情这口气还真让人不舒服。 “那就此别过。” 承晔神色如常,调转马头便去了。 “也是世风日下,女儿家竟敢拦着公子少爷说心折。” 身后拍马追来的童管事连声啧啧。 “你回去找人查一下这女子身份。” 承晔道。 琵琶技艺超群的宫中乐师是二八少女或许不稀奇。 但是,手下能奏出战场杀伐之音的二八少女,绝非是寻常之辈。 况且这女子方才的举动,分明是刻意表露身份。 童管事不知道这些,他显然想到了别的地方。 “这……这女子。” 他在斟酌如何文雅地形容那女子,他自己心中的印象是小有姿色,身份低微,举止轻狂,但说出来怕刺激到自家少爷,支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搬出救兵威胁他。 “二爷可别胡闹啊,老太太知道了要生气的!” “小禀义去赌坊胡闹你还分了好处”,承晔横他一眼,“祖母还不知道吧?” “哎呀……江小姐打赏我们的,也不好不收,大家都有份。” 童管事低头挤着双下巴,有一点心虚。 上元夜江小姐要夜游京都,谁知竟去了赌坊,还赢了一大笔钱,听说有一万两银子那么多。 但是江小姐家是塞外豪商,根本不在意这些银子,当即大肆采买一番,采买之物全送给老太太和少爷小姐,剩下的银子随手就赏给府中几个管事了。 “老童”,承晔手中马鞭在他眼前虚晃一记,“她要是在京中染上什么恶习给禀义叔丢脸,你说少爷我怎么罚你好呢?” 童管事打了一个激灵,将身子凑向承晔道: “好……好二爷,这可使不得啊”,他拍着胸脯义正辞严,“江小姐决计不会再去这种地方了,老童保证,她在咱府上只会越来越知书达理,乖巧可人!” 哈哈哈哈哈哈…… 知书达理,乖巧可人恰好戳中笑点。 啊。 小禀义这辈子大约和这些字眼无缘了,承晔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让一让,让一让!” 有些拥挤的街道前方有人大声嚷嚷。 人群一点点散开,涌来一群穿着精致的家仆,不知抬了什么东西,每个人都一脸凶神恶煞地一路小跑。 “咿,这像是祖家的人呢二爷。” 童管事微微侧目,祖雍经常上门,他对祖家的仆从服色有些了解。 承晔听他这么一说,转头看向那群仆役,这兴师动众的。 “这是出了什么事?”他问道。 第134章 曹刘 今日卫府院子里十分热闹,嘈嘈切切锣鼓笙吹隔着院墙都能听到。 承晔下了马,到万卷斋由丫头伺候着梳洗了,换过一件家常衣裳,这才一路进了园子。 湖中水榭上此时铺了红氍毹,一名插着背旗的女将军手握长刀正与几个人打得热闹。 对面的凉亭围着锦帐,桌上陈着糕点瓜果,卫老太太在一众人簇拥中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台子,小禀义和童管事在他身旁站着凑趣,卫老太太不时哈哈大笑一声,旁边坐着的宜秋和暖晴也是眼睛闪闪,一瞬不瞬地看着戏台。 承晔笑笑,卫府的女眷们最爱看热闹的打戏,连暖晴小小年纪也是如此,大约是受家风影响了。 但近日也有新鲜事,比如从前热衷武戏的秋表姐就转了性儿,趁着舅舅在外未归,听说她在家中偷偷将什么《墙头马上》、《游龙戏凤》、《牡丹亭》、《西厢记》都看了。 呵,承晔肩头一抖。 这还是那个从小到大对他痛下黑手,十二岁之前每每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的表姐吗? 十二岁之后倒是长大了不打架了,但是他心理的阴影仍然在。 “祖母。” 承晔笑得乖巧,刚进去凉亭就搂着祖母胳膊将脸贴上去。 “哦,乖孙孙回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叫乖孙孙让他略略觉得羞耻,承晔竭力不看其他人的神色,保持乖巧笑意。 卫老太太将手覆盖在他手背上摸了摸,“冷不冷?累不累?饿不饿?” 卫老太太这些日子性子变化也大,从前还有严厉的时候,现在则是毫无保留地宠溺。 承晔每回到家见到她,都会被问这么一句冷不冷?累不累?饿不饿? 老人家问得多,偏偏自己又不能认真回答,但凡他说冷了,祖母便会催着人拿衣裳,嘴里唠叨着伺候的人。 因此未免祖母操劳,他对这句话一概摇头以答。 忽地他身后有人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头顶上。 承晔恼怒,扭头向身后一呲牙,做这种事,这位真是从小到大做惯了的。 宜秋手上力道略略加重下压,不让承晔挣脱。 “你也大了,别让祖母操心。” 话是好话,但这手未免就…… 承晔站起身握起拳头瞪她一眼,宜秋挤挤眼又是一笑,意思是放弃吧,你打不过我哦。 卫老太太未必能注意到他们这些小动作,但她身后站着的小禀义看得一清二楚。 承晔一脸羞恼地望过去时,她还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笑。 承晔瞪她一眼,站在小禀义身后的童管事却一哆嗦。 他有些心虚,生怕收了江小姐好处的事现在被少爷挑破,被老太太责罚,眼珠一转咧嘴笑出声。 “老太太,方才接二爷回来的路上,碰到祖家的人了。” 祖家?宜秋耳朵动了动,耳廓有些发烫。 “祖家的人?” 卫老太太也是耳朵一动,“祖家有什么事了吗?” “祖家少爷今儿个偷偷溜出门,骑马出了城,要离家出走。” “啊?” 卫老太太和宜秋同时惊叫,宜秋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 “找到人了吗?”宜秋问。 “啊”,童管事被她话里的急切吓得呆了呆,“找……找到了的。” 他咽下后面的话,祖少爷是被家丁围追堵截,祖老尚书还求告了守城门的禁军帮忙才找到的。 他和二爷回家路上正好遇到祖少爷被五花大绑抬回来了,所幸随从们怕被人看见,拿布把人裹起来了。 宜秋怔怔,他那晚说要出门是这个意思啊,不知出去做什么? 这时有小厮来报,“二爷,费老爷请您往前院一趟,阿小少爷回来了。” 承晔大喜,跳起来应道,“这就来!” 坐在一旁一直未动也未说话的卫暖晴忽地肩膀一抖,唇角绽出笑意,他终于回来了。 皇帝用罢午饭回到暖阁小憩了半个时辰,起来后便捧着热茶坐在书案后看奏本。 有凤阁的书吏在外低声求见,将一本装订好的集子呈上。 蓝印封皮上并没有一星半字,皇帝翻开之后才见是文九盛写的字,看墨迹是新写的。 内中所书多出自四书,还有几首前人诗词。 那字个个风骨铮铮,削金碎玉,正如其人。 早上求他教自己习字,他是答应了的。 皇帝喜气盈盈,对那书吏道: “转告文阁老,朕谢谢老师,朕一定不给老师丢脸,用心练习。” 书吏领命转身欲走,皇帝又叫住他,“让老师放心,朕不会耽误政事。” 一时手不释卷研看多时。 守在这里的张平观察皇帝面色良久,耷眉耷眼地溜到书案前。 皇帝抬眼见到他问道:“什么事?” “趁着皇上今日高兴,小人有一桩小事,想要求皇上一个恩典。” 张平跪下说道。 殿中侍立的崔喜不动声色往后站了站,垂下眼睑一动不动。 皇上发现他们往外传递消息的事儿他没跟师父提过,师父这次找皇上求恩典他也推了一把。 所以,这次皇上不管答不答应都会很生气,对师父很不满,这是他想要的。 殿内一时寂静,皇帝直视张平半晌,神色淡然。 “只要合规矩,张公公的要求朕无不允准的。”皇帝道。 张平磕了个头谢恩,直起身子说道: “小人打小进了宫,也没什么亲人,只剩下一个远房侄儿,指望着他将来给小人养老的。所以小人想向皇上求个恩典,给他个差事,也好有些营生,不至令小人晚年无依。” 皇帝看着张平,眼中挤出笑意,“张公公有什么主意,不妨说出来,朕也听听看。” “小人早已打听过了,京中北司衙门有个职缺,也就是个六品小吏,小人的侄儿满可当得,因此小人斗胆……” “六品官,确实官职不大。” 皇帝负手在后,在房内踱起步来,平静接过张平未说完的话,竭力隐忍心头的怒意。 这贪得无厌的混账东西。 以六部为例,六品官秩即为主事,食俸禄一百二十石,明面上清廉,实际上不少关键职位却是肥缺,像吏部考功司,户部广盈库等处,其末位的主事也是实权大员子侄亲信争夺的重要职缺。 如今京城里除了“三公三孤”之类的虚职以及内阁六部之类的中枢机构,都察院监察御史仅为七品,翰林院学士仅为五品,国子监祭酒才是从四品,六科都给事中更是只有正七品职级,到了地方上,一州父母官的知州才是个从五品官职,张平口中的“区区六品小吏”可一点都不小。 “那便依了张公公所请,差令侄到北司衙门补缺罢。” 皇帝在殿中站定,面上春风和煦。 张平欢天喜地谢了恩,皇帝摆摆手。 “去吧,你先歇歇,这里先让你徒弟伺候着。” 张平又磕头谢恩毕,这才退了出去。 皇帝负手在背,望着殿门外,忽地问了一句: “此事你怎么看?” 崔喜身子一紧,皇帝并未回头看他,但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二人,显然问的就是他。 他疾步走到皇帝身前,诚惶诚恐地跪倒,支支吾吾好一阵子才道: “这……小人是觉得……师父他老了,偶尔犯些糊涂,皇上看在他服侍还算尽心的份上,请万勿怪罪。” 崔喜仍然匍匐在地,殿内寂静得连人的声息都听不到。 崔喜有些疑惑,打着胆子抬起头。 “啊!” 崔喜惊声尖叫,身子后仰跪坐在地上。 皇帝不知何时已经屈膝蹲在他身前,他抬头便见到一张脸,放大了的皇帝的脸。 外面有侍卫立时冲入殿门,“皇上!” 皇帝摆摆手让他们退下,“朕吓小喜子呢,没想到这么不经吓!” 崔喜已经重新跪好,连连叩头道,“是小人没用,是小人没用。” 皇帝嗓音低沉,“抬起头。” 崔喜依言,颤颤巍巍抬起头。 皇帝面上绽开笑容,双眼幽暗如深潭。 “有很多故事”,他挪开眼睛看向别处,似在认真回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故事……”他语出缓缓,能看到崔喜肩膀忽地一抖。 “史书里的先人们尝试过很多次了,是姓曹还是姓刘,只能二选一,没有在彼义结金兰,还能在此忠君之事的。” “所以,朕很好奇,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吗?既姓曹还姓刘,奉两个主子还能活下来的。” “你说呢?小喜子。” 崔喜双手环着臂膀,顶着青天白日的光走在甬道上,仍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也不是多惧怕的,他当时跪在皇帝面前,多数时间都是假装害怕。 但只有那一刻,抬头骤然看到眼前的一张放大了的脸…… 那脸并不让人害怕,直到他看到一双黑色瞳仁,幽暗空洞,却仿佛燃着地狱之火。 他崔喜,不是什么忠贞之人。 所以,守着张平熬不出头本就非他所愿,有皇帝这棵大树他为何不抱? 但是,正因为自己不是忠贞之人,即便面对皇帝,也不能将所有事情都抖落出来啊。 眼下这件事就可以告诉皇帝。 第135章 谍报 “师父,这么多年了,徒儿竟不知您还有个侄儿。” 张平自幼从百棘被虏进宫,哪里竟冒出来个侄子。 “愿意散些钱财到你师父这里,换个职缺以保下半生富贵的,大有人在。这买卖呀,不亏本儿。” 张平得意地斜乜着崔喜,努力为心爱的小徒儿普及生财之道。 崔喜相当凑趣,觑着四下无人,低下头往张平胸口蹭了蹭。 “您老人家又发了多少财?” 张平一把推开崔喜挨蹭在身上的头,向他竖了一根食指。 “一万两?此人哪来的这么多钱财!” 崔喜故意虚张声势,大声喊出几个字之后,赶忙掩口低声细语。 张平不耐地翻了个白眼,抬腿一脚踹向崔喜: “眼皮子浅的狗东西!是一百万两!一万两也值当你师父费神的?” “嘿嘿,一百万两啊!” 呵呵,一百万两啊。 张平抬手递来一块小木牌,“喜子你出宫一趟,到擎荷楼找张世三,告诉他事儿办成了,择日就去北司衙上任吧。” 崔喜接过木牌应声是,眼珠提溜一转又侧着头问道: “我说师父,为什么把人弄进北司衙呢?进六部不是更威风?” 哼? 张平翻个白眼尖声一哼: “他要不是个草包,花这一百万两都能捐个地方大员了,你说他为什么不做?” “啊?怎么不做?都说破家县令灭门知府,多威风啊!” “这是他老子清楚,张世三这本事做个地方官太招眼,他这样的还敢进六部?” “嘿嘿嘿”,崔喜噗嗤轻笑,“师父您说过,六部里这些读书人,无风都有三尺浪,张世三进去恐怕成了众人攻讦的靶子了!” 哼。 张平尖声一哼,这次倒是嘴角勾上去笑了,想是对崔喜的了悟很满意。 崔喜一哂,心道我早都猜中了,嘴上嘻嘻一笑道: “师父我听出来了”,他凑到张平耳边细语,“您是说北司衙都是草包,所以张世三去得。” “嘿——” 张平陡然拉长嗓子一巴掌拍下去,“你这小兔崽子!” “北司衙?” 此时费鸣鹤的房中坐着的两个少年齐声喊道。 “这点我可真没想到”,承晔扶额靠在软枕上,面上有些嗔怒。 “先生你们真是的,也舍得我去北司衙那种乌糟地方受欺负么?” 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屋内坐在脚凳上的是另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阿小伸直长腿脚尖晃荡,“反正二爷去了我就去,谁要放肆我就拳脚伺候。” 他的世界里,道理很简单。 学好功夫,护人周全。 “嗯,阿的对。” 费鸣鹤含笑,别有深意地看向承晔,“就是这个理。” 呵呵,承晔面色一红。 毕竟习惯讲智斗讲计谋了,突然要凭借拳脚功夫做事让人有些羞耻。 北司衙那种地方,大约也适合这个办法。 终先帝一朝,北司衙是禁中难得的清贵之地,由心腹之人统领,权贵子弟很多。 北司衙最重要的事有两个,查办特别的大案以及负责谍报收集,这些事情只由极少数的心腹之人打理,其余的人在名义上只是日常负责拱卫皇帝起居安全。 想到这里,承晔问道: “是因为我前往突伦,需要北司衙的身份行事方便吗?” 费鸣鹤摇头,“这只是极小的原因,最重要的是皇上必须将北司衙握在自己手里,实实在在为自己所用。” “嗯,我知道轻重了。” “圣旨明日便会下发。” “咱们再说说突伦的事”,费鸣鹤转向阿小,“这次过去查到的情况说说吧。” 阿小颔首,郑重言道: “正如林大人和先生所猜测的一样,和记布庄在那里的所有店铺是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的,其中有一处分号还起火了,火势大灭不了,直烧了半条街。” “出事的时间可有查到?” “是,在我们北疆怀远军出事前不久。”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室内三人仍是面色黯然,费鸣鹤更是将桌案狠狠拍了一掌。 因怀远路军常年驻守西北,西线土奚律的谍报经营便十分重要,是以卫景林才派出江禀义潜伏在土奚律多年,而对于江禀义在土奚律的情报工作,谋划和经营上出力最多的是费鸣鹤。 当年先帝令北司衙在突伦设下的谍报网很是得力,也是因此,怀远路军一时未竭力筹措人力和财物到突伦铺设专属于自己的情报网。 大约在怀远路军北疆出事前一年左右,冯斯道说服莅王殿下,暗中在突伦开设和记布庄收集情报。这些事只有费鸣鹤和卫景林知晓,是瞒着先帝的。 和记布庄虽为莅王和怀远路军服务,但却是冯斯道一手创办的。事发之前一定是布庄的人发现了什么试图传递消息,因而被冯斯道全部毁掉。 阿小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面色平静地说道: “北司衙那里,看来还做着生意,而且生意很不错的样子。” 生意很不错的样子,差不多可以理解为只做生意不做其他了。 费鸣鹤与承晔对视一眼,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发现的晚了些。 在使团出使土奚律之前,北司衙的人从突伦递来的消息已经有问题了,只是当时并未被察觉,直到得到冯斯道还活着的消息,费鸣鹤特意翻找近期的情报,才意识到突伦那边情报网早就出了问题。 “当时北司衙递来的消息是突伦有意进攻东馀国,也就是突伦刚有异动情报就传出了,北司衙的消息递送渠道是加密走官道的,所以一般六天之内就能送到皇帝手里。” “但好巧不巧的地方就是,当时朝廷也同时接见了东馀使者收到他们赠送的大批海云珠,那些海云珠是东馀用来求助大宸对抗突伦的。东馀使者从出发到达市舶司需要至少五天时间,当时东馀使者在市舶司对照堪合等待接见到最后抵达京都花费了九天。” “东馀小国,谍报系统尚不完善,但是却比大宸朝中早早得知了消息,只能是北司衙设在突伦的情报网出了问题。” 那时费鸣鹤是这样告诉他的。 承晔又想起近期刑部和顺天府上报的乌香案,背后的货物来源牵涉着官方通道,隐隐与突伦那边有关,并且已查到了张运。 张运是谁,是北司衙张奎的独子。 而张奎,便是北司衙在突伦谍报网的负责人。 “我在突伦查探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人。” 阿小在袖中抽出一张纸,徐徐打开后赫然是张运的通缉画像。 “原本以为是北司衙在突伦那边的小头目,对他的脸记得很清楚,今日回京路上见到这个画像才知道是张运。” “张运啊?” 华灯初上时分,京都中的有些场合也是谈张运色变。 镂花泥金的房门从里面合上,还听到一人略略抬高的惊叫: “哎呀我的爷,那东西现在可提不得,你不知道连那张运都被通缉了……” 张运可不就是北司衙一个高官的儿子吗? 崔喜撇撇嘴,总归与他无关,把师父交代的事办妥了就好。 崔喜着了一件寻常的素色衫子混迹在人群里,袖子里揣着方才张世三赏的银子,避过身前扰攘的人缓缓穿过花廊。 透过身旁的雕春花金漆扶手看去,便是挂满彩绢花绸满堂莺莺燕燕的花厅。 擎荷楼是这几年来京城风头最盛的青楼,醇酒珍馐味美,软玉温香佳人,崔喜只觉两只眼睛不够看的。 身旁一阵风过,有人一手搭住他肩膀使劲一推,崔喜一个趔趄跌坐在地。 “小子看路。” 一个虬髯大汉向他挥挥拳头,他身后的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看向崔喜也是一脸鄙夷。 看这小子眼睛滴溜溜转四处乱看,分明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身上的衣料成色普通还是旧的。 她身在烟花之地早就一双眼如同火眼金睛,这种穷酸小子擎荷楼里也常遇到。 她伸手待要喊伙计将人打出去,身前的一名长衫男子却讶异道: “是崔……喜子?” 许是要喊崔公公,又临时改了口。 崔喜望着眼前之人,玉面蓝衫,唇上一撮胡须在粉白面上分外醒目。 是有些面熟,但也的确认不得此人是谁。 崔喜摇摇头。 那人已经一把上前扶起他,身子微倾低声道: “我姓万,在侍卫营当差。” 他向呆若木鸡的虬髯大汉介绍道: “这也是跟在下一同当差的朋友。” 也不理会虬髯男子此时卑躬屈膝施礼道歉,他看向崔喜问道: “不如赏脸一同坐坐,吃些酒怎么样?” 崔喜腼腆一笑推辞道: “大人赏脸本不该辞”,他抱拳拱手算是赔礼,“只是今日奉命出门做事,现在还要赶着回去禀告消息,不敢让家中大人久等。” 如此那万姓侍卫也不再挽留,双方便道了别。 看着崔喜的背影,万侍卫手指抚着唇上短须笑笑。 那个给张平银子买官的人就住这里嘛,他定是来通传消息的。 他们一早就探知到了,还立即将消息放到皇帝那里。 今日还真是天意,太皇太后一直让他结交一些宫中内监便于探知消息,崔喜便是十分合适的人选之一。他可是一直跟随张平左右的,熟识之后有些交往,总能旁敲侧击些信息出来。 崔喜缩着双肩紧绷着身子从人群中穿出,转到街旁的阴影里才放松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 呸! 他凶巴巴冲着不远处贵客盈门的擎荷楼,狠狠啐了一口。 “奶奶的,等老子将来发达了,你们一个个都跑不掉!” 他好似这才完全松快下来,负手在身后摇摇晃晃地往人群里走去。 大概一个人倒霉时每件事都不能遂意。 原本就有些拥挤的街道上忽地想起嘈杂急促的马蹄声,一群身穿短打的小厮骑马越众飞掠而过。 随着他们一声高过一声的“走开,滚开”的吆喝声,街上的人群向两旁急匆匆地分开,不少人惊叫跌到,一时间嚎哭的尖叫的咒骂的议论的充塞了整个街道。 “这些人疯了吗?” “这些刁奴,欺人太甚!” “京都天子脚下,还有王法吗?” “别吵了别吵了,好像还是祖家的人,他们少爷这次又跑了。” 第136章 暗器 祖家后宅。 祖雍的住所是一座宽敞的三进院落,建的极是精巧,曲阁高廊,累台重馆之间,山石嵯峨,奇花异草疏落参差,比之皇城中的御花园也不遑多让。 这几日满府的下人被自家少爷折腾得叫苦不迭。 被老爷夫人囚禁在后院的少爷常日里的生活仍然不能失了排场,自三日前便对自己当前穿的大毛衣服甚是不喜,哪一件都瞧不上,进而影响了用饭、睡觉等日常生活。 老爷夫人得知后跳起脚来将院中管事一顿好骂,教他们满京都去请善制衣的裁缝,请到府中给少爷量体裁衣,务必做出合心合意的衣裳出来。 如此一来他们的小祖宗倒也配合,成日里好声好气教人迎进去,由着裁缝上下其手给自己量身体、选衣料,末了还命身边小厮好言好语将人送出府去。 多日以来风平浪静。 府中管事们背地里将各方神仙谢了个遍,这个祖宗终于不惹事了,终于不想着逃跑了。 噩梦便出现在今日。 今日裁缝走了之后,少爷屋里分外清静,管事和下人们直到午饭时分才瞧出端倪,斗胆撞开门进了房,才知道少爷将裁缝绑了,自己假扮做裁缝离了府去。 一众下人哭爹喊娘地禀告老爷少爷失踪的消息,接着动用了顺天府、禁军等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满城搜罗祖雍。 祖家上下人心惶惶如同末世降临。 窗外传来女孩子叽叽喳喳低语的声音。 承晔与费鸣鹤、阿小对视一眼,费老这个院子,府中上下所有人都是知道的,寻常人不能进入。 此时他们在屋中议的又是极私密的隐事,此时竟然有人进来在院中嬉笑。 承晔跳下暖榻几步跨到门前。 砰的一声,房门被打开。 院中正在说笑的两个女孩子吓得捂住嘴,眼睛瞪圆。 承晔扫视一眼,见院中站着的是小禀义和青枚,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惹祸精! 承晔竖眉大声呵斥:“谁放你们进来的?” “是我。” 月洞门外一角月白蝶纹描花曳地长裙动了动,女孩子娇美的下颌埋在衣领上的风毛里,眼睛清亮。 “哥哥,我在等阿小哥。”暖晴道。 承晔嘴唇动了动,想要出声责备,终究不忍心,转头见阿小和费先生也跟着出来了。 他走过去拍拍阿小肩膀,“你回来后还没梳洗换衣服,你先回去歇息吧。” 承晔看看费鸣鹤,见他也颔首同意,又对阿道: “那你去吧,就这些事情。” 阿小一直埋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点点下了台阶往门口走去。 暖晴一脸喜色,俏生生叫了声阿小哥走吧。 承晔收回在青枚背后的目光,望着费鸣鹤,“会不会有问题?” 费鸣鹤温然一笑,“无妨,一切都在我掌握中。” 回头才见小禀义仍然呆呆立在门口,又一阵冒火,指着她咬牙道: “你……你是个孙猴子,没人镇得住你了!” 又向院外高声喝道:“童管事呢,把他叫过来!” 立时有小厮在门外应声是,向外院跑去叫人了。 谁知小禀义听了这些话不往外逃,反而扭扭捏捏地走到廊下,站在他面前。 “江……”,承晔抬手指着他,“小禀义……你”,差点咬住自己舌头。 恼怒地一顿足,一定要把这惹祸精的名字改了不可,每回想要指名道姓教训她两句,总感觉是在骂禀义叔。 “那个不是……二爷。” 小禀义手掌揉了揉鼻头,右脚脚尖磕向地面,又抬头望着他说道: “二爷,方才小姐没让她进来,我见那丫头总想进来看看,不好直接拦着,就把她堵在门口说话了。” 她跺跺脚神色恼怒,“二爷不要觉得我什么事都不知轻重好不好!” 说完摔手就跑了,门外疾步跑回来的小厮见状呆了呆,战战兢兢地靠在门上道: “二爷,童管事被表小姐叫住了,马上就过来……祖家少爷跑了!” “呵……” 承晔顿觉无力,站在廊下双手握拳,“这些熊孩子都没有让人省心的,天天给人添乱!” 费鸣鹤嗤声一笑,“你难道不是小孩子?祖老尚书手眼通天,在京都找个人想来不难,咱们就别替他操心了!” “正是正是”,承晔赧然道。 二人刚跨过门槛便听到身后呼哧气喘的声音,转身一看,童管事滚圆的身子将月洞门充塞了半边。 他一手扶墙一手捂胸,喘得直翻白眼。 “二……二爷,出什么事了?”他道。 原本是要他看好小禀义不让她再闯祸,方才小禀义已经解释过事由,如此承晔倒是一时愣怔住了。 “哦……咳咳”,童管事弓腰连连咳嗽几声缓过一口气。 “二爷交代要查的那个事,那……那琵琶女不见了!小人去查了她在京中的身份,托关系打听核实,她是做的假身份。” 那女子名为风四娘,原是在京中教授权贵人家小姐琵琶技艺的,在京都权贵豪门中间有些盛名,因此偶尔会被邀请参加宫中宴会。 她的身份伪装得很好,若不是今日发现她已离开住处惹得自己一无所获没法向二爷交代,也不会费尽周折去查她的身份。没有卫家的影响力和手段,托了关系想必也查探不出来她身份有问题。 “咿?” 这倒有些意外! 承晔原本只是觉得有些蹊跷,本着谨慎行事多一重保险的目的让童管事去查琵琶女的,本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一查倒更蹊跷了。 先是刻意在自己眼前引起注意,之后又立即消失。 事情就变得有意思了。 “查什么琵琶女?” 费鸣鹤疑惑问道。 承晔便将今日出宫路遇琵琶女之事详细说给他听。 看着一老一少两人转身又回到房中关上房门,童管事发软的双腿一阵摇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童大管事,童大管事!” 一边的小厮吓得跳起来,跑过去搀扶他。 “亲娘啊”,童管事拍着大腿哀嚎一声,“今天真是要死人啦!” 童管事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少爷往后不要老是找他做事,阿弥陀佛! “这个人应该从两点入手去找,琵琶技艺高超,还有武将的家世渊源,有这两样特征的年轻女子不多。” 费鸣鹤听了承晔的讲述,细细分析着。 弹一手好琵琶的年轻女子很多,但是乐曲中能弹出兵戈铁马之声的,只能是对军人和战场很熟悉的人,且身份不低,这样的人家出身的女子才能有如此领悟力,将心中的沙场之声化作手下流出的乐声。 况且,她在京都周旋于名门贵胄之家教授琵琶技艺,多半也是因为对京中权贵有所了解的缘故。普通的教坊司出身之人,是不可能在权贵豪门之家随意登堂入室的。 “这件事就交给我来查,你全力准备去突伦的事。” 承晔郑重点头应是。 “那就只剩下这件事了”,费鸣鹤低头在书案上翻出一张图,上面画着一枚长条状的薄刃,有一断略微有些尖利的棱角。 这是上月夜宴那日,延陵王府的管事所掷出的暗器。那东西已经插在狸猫身上沉入湖中,抱月湖很大且湖水很深,找一只猫的尸体谈何容易,惊动太多人难免走漏风声,到时候延陵王因此调整了计划,邝离那夜探知的消息就作废了。 他将那暗器画出,又详细描绘了材质手感厚度等等情况,交与费先生和舅舅探知。 “这个东西,我们暂时弄不出端倪。” 费鸣鹤道。 这个“我们”包括他和林世蕃、郭孝义等人。 “能确定的是,一定不是大宸境内的势力所用之物。” 他们这些人,对大宸境内的军队、土着部落、帮派等各路势力十分熟悉,下这个结论不难。 “此物用铁锻造,又能做到如此轻薄锋利,想必其主人身后是有不弱的权力或者财力的。” 承晔了然,铁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东西,更别说大量锻造出来作为暗器使用。 而暗器薄如蝉翼,需要极高超的锻造打磨技巧,这样手艺高超的匠人,也不是凡夫俗子能驱使得动的。 “呵,延陵王竟然这么厉害啊!” 承晔面露嘲讽,双手紧攥成拳。 能猜到延陵王不简单,但是想不到他手下驱策的管事都是这样的厉害人物。 费鸣鹤眸色沉沉,抿了一口茶道: “眼下重重事情都能看出延陵王与突伦朝中高层非同一般,所以我猜测,你此次去突伦或者也能在此事上有所收获。” “突伦除了乌木一族一家独大,被他们奴役之下的异姓部族也很多,这种少见的暗器,很像是那些部族中人会用的。” 承晔起身道谢,“先生说得很清楚了,来日到了突伦我自会在心中留意。” 第137章 夜探 “小姐”,阿小向着门外恭敬施礼,“我先歇息了。” 言罢也不看人,瘦高的身形站在门正中,拦住外面的人,垂目肃立,面色木然。 暖晴对这突然的生分很是意外,面上笑容颤了颤,仍说道: “阿小哥哥,你早些歇息,我明日还来看你。” 她屈膝一福,刚转身便听阿小在身后说道: “这些日子很忙,恐怕不便见小姐。” “你……” 扶着暖晴的丫头青枚听他话里有刺,一手叉腰便要出言讥讽,被暖晴紧紧拉住。 暖晴转过头笑笑道,“我知道了……阿小哥哥。” 话未说完,身后的房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 青枚气得浑身发抖,“小姐,他简直无礼。” 她家小姐天之骄女,屈尊辱节来见个小子,他竟然如此胆大无礼! 暖晴将她死死拽住,默默带着青枚走出小院。 门后的阿小一直站着未动,此时才舒了口气。 “我是你哪门子的哥哥。”他道。 摸索着点亮了桌子上的烛台,不知想到什么,面上有些恍惚。 半晌之后,烛火映照下少年飞扬的眉眼愤愤,转头低低啐了一口。 “什么草莽浪子和名门闺秀,戏文里都是骗鬼的。” 我是来报恩的,不是恩将仇报的。他想着。 老太太没了后,二爷在这世上就剩下她一个亲人了。 暖晴没有走远,透过粉白矮墙上嵌着的六角窗看了一眼又笑笑。 “他刚刚才点了灯呢。” 青枚瞪大了眼睛,他点了灯那又怎么样?值当一笑吗? 听到我们走了他才想起点灯,暖晴心道。 跟在身后的青枚停下脚步,“小姐?”她道。 暖晴脚步未停,“走吧。” 房间里暖雾氤氲,阿小披着湿发赤足走出来。 早春的夜里仍然有十足的寒意,两个丫头已经在房中笼了炭火,看到他走出来,一个丫头拿了件斗篷给他披上,另一个则坐在火盆旁边为他烘干头发。 阿小垂目静坐,看起来十分顺从。 两个丫头在他身后无声对视一眼,面上都是惊讶。她们自阿小进府便被指派过来服侍,但这位阿小少爷性子冷峻不苟言笑,寻常并不喜欢她们进房服侍。 今天还真是怪了。 阿小抬眼望了窗外一眼,似是自言自语,“天这么黑了吗?” 两个丫头不明白他话中所指,一时有些愣怔,不知怎么接话。 片刻之后,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回道: “已过了酉时,少爷要用些吃食吗?” 但室内一片静默,两个丫头并不惊慌意外,这位少爷自来话少,随时都可能沉默不语。 啪。 近旁一盏烛台上火焰一跳,爆了个灯花。 “你们回去歇息吧,我这里不用服侍了。” “是。” 两个丫头再次对视一眼,他还是他,哪怕今晚多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阿小少爷没事吧?” 直到出了院前的门洞,一个丫头才拍拍胸口呼了口气。 “阿小少爷是最省心的,能有什么事。” 他的拳脚功夫连卫二爷都占不到便宜,狭长的眸子天生带着几分杀气,最初被分到这里服侍她们俩都战战兢兢的。 另一个丫头一笑,“也是,谁还能欺负他?他不欺负人就不错了。” 平心而论,阿小少爷对她们也是很好的,府里分赏的东西他多数都拿给她们,房里总留着碎银子,她们随用随取他从不计较过问。 “方才他算不算是给暖晴小姐脸子瞧了?我看的很清楚,青枚走的时候怒气冲冲的。” 一人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有些心焦。 “只要暖晴小姐不生气就行了,她待阿小少爷那么好……” 那丫头忽地眼睛瞪圆,望向另一个丫头,女孩子们年龄渐长,很容易猜中同龄人的心思。 “呸,别……别瞎说了,怎么可能。” 另一个惊异过后眼光闪动,怎么可能呢,这两个人。 单单是如此编排暖晴小姐,传到任一个管事娘子耳中都是要立即打死的。 两个丫头一起住了声,加快脚步离开。 阿小此时便在廊下站着,黑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围裹在兜帽中的脸有些苍白,比平时少了些凌厉之气。 他耳力极好,将二人的低语听得一清二楚。 谁会信呢?他也不信。 从前一起胡闹撒野的顽童,渐渐年岁渐长,就不一样了,少年人忽然有了别的烦恼。 卫暖晴所住的小院十分幽静,依着假山石而建,有一弯清泉穿过假山下的石缝,沿着一侧院墙蜿蜒而下。 墙外和房后有丛丛绿竹,在夜里变成一重高高的黑色障幕,有一处竹叶翻卷摇曳旋即归于静谧。 漆黑的屋檐上两角瑞兽静默踞伏,在两尊瑞兽之间,一个身影盘无声坐着,融入浓黑夜色之中。 暖晴捧着手炉站在廊下一动不动。 “小姐,夜里凉了,回房歇息吧!” 有丫头在她身后温声提醒。 “啊”,暖晴眨眨眼,“天都这么黑了。” 丫头话不多,只低低应了声是,扶着她进了房内。 但有些人能听懂她话中的怅然,天都这么黑了,已经这么黑了,所有人都要歇息了,今天的等待是要落空了,没有人求见没有人送来东西,甚至没有人传来一字半句。 屋檐上的黑影发出低低的叹息声。 房中些微的热闹也很有序,钗环轻轻的磕碰,铜盆里的水声,丫头娘子们絮絮低语……光线暗淡下来,房门被无声关上,守夜的丫头打着哈欠睡下。 屋檐上的人全身隐在黑色斗篷之中,发出一声轻笑,睡着了。 竹叶在夜风中舞动,沙沙作响,屋檐上的影子似乎也睡着了。 这一夜的京都,有人还未入睡。 宜秋跃下房檐,轻掸着衣袖沾上的青苔,焦急地左右打量。 此时,听着房内响起了沉沉鼾声,廊檐下的两支廊柱在黑夜里凸起一节,两条黑影轻声跃起。 “去哪里?” 鼾声未落,冷冰冰的声音便响起,在寂静的宅院里分外阴冷。 啊,老爷! 院中两条黑影一起惊呼,其中一个身影未及落地便被吓到,尚在空中的身子一斜便要跌落下来,紧急之下就势一脚点在凸起的曲栏之上才稳住了身形。 “秋儿出去了?” 房中的声音隐含威势和责备,比方才那句文化怒气更大。 院里两个黑影抖了抖,支支吾吾地嗯啊几声。 “你们两个不许出去!” “那……老爷……” “他半大小子了,出门一趟死不了。” “哎……是,老爷。” 房内院中都安静下来,只是院中的两个黑影如同被狂风吹乱的枯树,互相挥动着手臂无声地争论着什么。 咳,房内发出一声轻咳。 院中如凌乱枯树的两个黑影,交错挥动的手臂忽地定住,再无半点声息。 宜秋搓着手,不住在墙下来回走动,最终跺跺脚: “云追和风逐两个怂包,肯定是被我爹吓到了!” “吓唬一下就不敢出门”,宜秋咬牙高声斥道,“怂包!” “哎呀!” 不远处一声惊叫。 宜秋身形如风往声音所在之处掠去,夜色中颀长身影依稀可辨,那人扶墙喘了口气哀叫: “表姐,大半夜的喊什么!” 身形一矮,再向后一仰,躲过带着风声的拳头和肘尖,承晔气不打一处来: “一把年纪别闹了!” 宜秋果然停下来,一改方才的急躁温言道: “晔哥儿帮姐姐个忙好不好?” 承晔一阵哆嗦,心想这真是喜怒难测啊,口里仍回道: “我正是来帮忙的!” 他递出一枚折叠好的信笺塞到宜秋手里,被她一把拒绝。 “我现在没空看这个”,宜秋一把拽住他胳膊往前拖走。 “他走丢了,到了这会儿城中还找不到,多半已经出城了,你陪我去找人!” 承晔用力挣脱,仍将手里的信笺递给她。 “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吧!” 宜秋咿一声有些不耐,但又想到眼下只有这个帮手不能随意得罪,只得耐着性子接过信笺。 承晔在一边识趣地点亮火折子,信笺似是在什么地方撕下的,皱巴巴的边缘上还有些黑色印子,寥寥几个字写得仓促潦草: “平安,勿念,等我。” 尾端端正写着两个小字,祖雍。 “他……现在在哪儿?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宜秋双眼闪闪,一迭声发问。 承晔看着眼前合掌祈祷满面喜色的少女不由眨了眨眼,眼前这一幕带来的震惊比方才收到这字条带来的震惊要强烈得多。 呵……这真是,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熄灭火折定定神,对着黑暗说道: “这些我不知道,不过他既然说平安,你就放下心来就好了。” 宜秋这才醒过神,“他怎么给你带的消息?” “呵”,承晔揶揄一笑。 “他日常随身的一个护卫,我看着脸熟,没想到功夫极好,竟然潜入我房里,就给了一个这个东西,行个礼就走了。” 承晔两手握拳,决定日常在卧房布些机关,今夜的惊吓让他瞬间觉得有不少人都可以近身,府中夜里的巡视也要加强一些了。 承晔拍拍手,“你瞧,他还带了高手随行,不会有事的。” “表姐我回家去了!” “站住。” 背后女声俏丽却阴冷。 “干什么?”承晔转头。 “为什么他把字条给你?直接给我不好么?” “呵……你说呢?” 承晔笑笑,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真是。 “快说。” 宜秋不耐,手掌往前一探。 承晔耳听风动,滑出去数步疾奔而去,声音远远传来。 “舅舅在家啊!” 承晔疾走数步知道后面宜秋没再追上来,这才放慢脚步。 且不说那护卫能否轻易过了风逐云追那一关,万一让舅舅看到了,夜闯林府还私相授受的人,恐怕要被舅舅亲手万箭穿心。 寻常武将家中,连盗贼都要退避三舍,更别说威震当今的林世蕃府上,就算胆子再大也不能跟性命过不去啊! 一路不紧不慢走回卫府,因不速之客夜半登门,承晔心里有些不安。 踌躇半晌,在夜色的掩护中跃上假山,这里是整个卫府的制高点,基本可以俯瞰府中七八成的地方。 果然有黑影隐在夜空里,几个起落越过屋檐和院墙,最终停靠在屋脊上一动不动。 伏身在山石上,承晔的脸紧贴着粗糙的山石纹路,有些木木的。 那人的身形身法他极其熟悉,这里是暖晴的小院。 那女孩子呆立在廊下神色落寞,那房檐上的黑影也垂首叹气。 第138章 杀意 绣鞋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很轻,与此同时那人声息平稳,在寂静的夜里敏捷如猫。 屋檐上的人却忽地睁开眼,全身紧绷。 人影跃上墙头,顺着一杆青竹无声滑落,轻跳几下掠过怪石交错的溪涧,在草木的遮挡之下魅影如飞。 院中挂着的灯笼光线昏暗,却能清晰映出眼前之人背影窈窕身形熟悉。 尾随的阿小心中冷哼,果然人不可貌相,她还有这样的轻身功夫,看来不是等闲之辈。 身影没入一方小院,熟稔地避过在月洞门前守夜闲磕牙的小厮,径直向后院掠去。 翠漪放下手中的针线,抬手打了个呵欠,窗下有两声狸猫叫,她悚然一惊。 房门无声打开,有一人闪身入内,玄青色的斗篷遮盖全身,她褪去兜帽,在灯下抬起脸。 “青枚,怎么了?” “我下午仿佛听见,阿小去突伦那边查探什么,姓江的那蹄子拦着我就误了事。你想法子探探消息,报给那边去。” 这般熟稔,毫不客气的伙伴关系,看来已经联手递消息很久了。 最可怕的是,这个青枚常年贴身侍奉暖晴。 贴在墙外的阿小屏息,杀意弥漫。 从此处返回暖晴所住的小院,会经过一方莲塘,他从方才的观察判断,自己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应该可以一招制住青枚,之后立即击杀,尸身丢入池中是最干净的,不会吓到人,也做得很像意外。 哪怕阖府上下动用手段去找她,也要一段时间才有可能想到在院中的池塘深井中找,届时尸身已毁坏变形,死因也会被掩盖,他只需要杀人之后将详情禀报费先生和二爷,青枚之死就可以做成自杀。 至于翠漪,全交给费先生和二爷处理便好。 阿小望着不远处飞掠的黑影,蓄力往前疾奔。 斜刺里又出现一个身影拦在身前,挡住他的去路。 “二爷?” “跟我来。” 同一片夜色之下,越过京都向北向西,千里之外是另一个故事。 一个男人支撑着身子半跪在地,头扭转在一旁,奋力往前探着,企图看得更清楚些。 这是石家铺村的家庙,供着石家铺历任祖先牌位的神龛之后,立着一尊威风凛凛的关二爷像。 而只有几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知道一个不一样的秘密。 他们少年时代为了偷吃村里给祖先的供品,几个人合力在神龛供桌下挖了一个洞,方便偷了供品时候藏身。洞口很小,被关二爷像挡住了,十多年来,除了他们几个孩子,没有任何人知晓。 此时富力便藏身在洞中,透过供桌下墙壁上的一处裂缝往外看着。 家庙神龛外是一处足有五楹之地的大堂,专门供全村大祭拜时所用,此时堂中已经站满了男女老幼,虽然没有举火,漆黑的夜里仍是沸沸扬扬难掩喜悦之情。 富力在石家铺的三个发小正靠坐在供桌旁低声耳语,因为离得近,富力能清晰听到他们的话。 “这种大好事你俩可别跟富力那小子透底啊!” “来来,发毒誓,谁要说出半个字就不得好死……” “一人两吊大钱啊,啧啧,咱们村摊上这种好事……” 艰难跪伏在洞内的富力连连无声啐地,心痛心酸愤恨难平。 奶奶的,他们是祖坟冒烟了?竟然摊上这种好事。 幸好自己聪明,白日里就发觉他们几个神色不对,分明是有好处想独吞不带自己! 富力多了个心眼,偷偷跑到这里藏起来,想要到晚上溜出去,看看这三个家伙究竟瞒着他做什么,果然让他逮住了,竟然摊上这种好事。 富力心痒难耐,心里不住思量,自己能想个什么办法,跑出去说服他们拉着自己一起零钱。 外面几个家丁在堂上的青石地砖上铺开了一张硕大的布,又有人抬来了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 那是钱箱啊! 富力咕嘟咽了下口水,奶奶的,同人不同命! 外面已经有人开始点名,被点名的都被请到那张青布中央站着,村民们望着青布眼巴巴等着被叫到名字,还有几个大胆的年轻人七嘴八舌地调侃。 “我说方老爷,你放心吧,这种好事,都是全家老少全都来了!” “你看我”,一个男人拉过身边奶孩子的婆娘,“我婆娘刚生娃不足月呢,都带来了。” “你家这小崽子刚生出来也算啊?还不是个人呢,这也能零钱?” 站在青布一角的一个发福的中年男人抬手安抚,“乡民们别吵了,按照人丁数发的,只要是个活人,就有两吊钱啊!” 此起彼伏的点名应答声音里,议论声小了一点。 “你小子可真有福气,添丁就挣钱,这小崽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不少人纷纷说着,口气里艳羡之极。 供桌旁富力的一个发小低声叹口气,“我那老子要是年前不发病,扛到现在也能领两吊钱啊!” “你小子就算了,没那富贵命哈哈哈!” 家庙堂前一时间热闹喧天,一应一答之中,青布上挤着的人越来越多。 富力抬起一只手捶胸,怎么能想个办法也站上去? “齐活了!” 一个大汉尖亮的嗓子高喊一声,家庙前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还上了两道栓。 富力一愣,为什么会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乡民们乖乖聚集在青布上唠叨着,不用关门快开始吧等等。 富力的眼前黑影幢幢,那个方老爷家的伙计们将青布在四周围住,最近的一排几个人背对着富力,将手身在后腰。 不对! 富力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也有一个中年男人沉声喝道: “动手!” 变故只在眨眼之间,夜空里想起凄惨尖利的嚎叫。 即便夜色如浓墨,富力仍然能看到红色的血在青布上流淌蔓延。 企图往外跑的人都被围堵在四周的人立时杀死,他们手中的刀只一下便能将一个活人切断。 富力的一个发小被削断脖颈和半个肩膀,他落下的脑袋看着神龛和供桌,仿佛能看到富力藏在里面。 富力将手臂放在口里死死咬住不出声,此时发出一点声音便会被这些魔鬼屠杀,如同那个发小一样,未来得及闭上眼睛便没了性命。 带着未足月妻儿的男人将婆娘护在身后喊道,“跟他们拼了啊,杀死一个赚一个!” 几个年轻人一起嚎叫着扑向眼前提着刀的人,有一个被刀砍在肩上,就势扑到那杀手身上撕咬下他的耳朵鼻子,杀手跌倒在地惨叫呼痛,撕咬他的年轻人被涌过来的人乱刀砍下,滚落在一旁的半个头颅上,牙齿仍然死死咬着半只耳朵。 几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的反抗不过在一瞬,青布上活人的声息已经消散,一只妇人的手臂仍然仅仅环着一个婴儿,它刚刚发出半生啼哭便被一人用脚踩住,小猫一样的身体蜷缩抖动片刻便没了生气。 第139章 朝会 这一日大朝会上,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再次弹劾北司衙指挥使赵思齐贪贿、渎职、徇私枉法等十大罪状,希望皇帝将已经告老回乡的赵思齐治罪,以整肃朝纲。 周正当庭陈词,慷慨激愤,涕泗横流,最后更是说出“法纪不明不惜死谏”的狂言,感其情状,多名官员出列跪地附议。 谁知金殿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在众臣哭诉请奏之时纹丝未动看不出情绪,之后只是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周老大人辛苦了!” 在百官愕然之下宣布退朝,在护卫仪仗拥促之下离去。 散朝的路上,官员们三三两两结队而行,口里的议论声也是或高或低。 “周老大人傲骨铮铮,吾辈为官当如是。” 几个年轻官员挥着拳头,长袖舞动间,一派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 有些年老的官员路过他们身畔时微微侧目,避着人群低声絮絮。 “这周正最会鼓动人心啊,瞧瞧这些年轻人!” “周老爷子恐怕是无心的,他自来克己奉公,遇到什么不平之事,都会不惜此身一查到底的。” “皇上刚登基那会儿,朝廷乱哄哄的,要是周大人在也能帮皇上分忧不是?可惜那时不凑巧他病了。” 林世蕃在朝臣散去之后才起身,望着仍然倔强跪在殿上的黑瘦老头,几个官员围在他身边劝他起身,老头巍然不动充耳不闻。 默默静立片刻,林世蕃转身走出皇极殿。 林家的管事此时在宫门外,懒洋洋地靠着马车与身旁伙计闲侃,瞥见自家老爷出了宫门面上有些意外,急忙带人迎上去,扶着林世蕃上了马车。 大管事在林家很受老爷器重,不比常人,但他仍然坐在马车前低声道歉。 “没想到老爷这么快就出来了。” 原本林世蕃交代,朝会结束后他要单独请奏皇帝,希望皇帝能允准将宜秋送回西南路军中去。 不过皇帝不允准也没关系,他有办法让皇帝不得不允准。 林世蕃话中仿佛带着几分笑意:“也是不巧,周正要见皇上,我之后再找机会。” 大管事果然也笑了,周正啊。 这位老爷子要想说服皇帝做点什么,那是会以命相争的,朝廷上下都知道。 “难怪,小人候在这里,听到散朝下来的大人们十个里八个都在谈周正弹劾赵思齐的事。”大管事道。 北司衙本是独立听命于皇帝的,其重要的使命之一便是暗查谋反谋逆,且行事独立于凤阁和六部,与朝武众官本就联系不多。 前番赵思齐已经自请致仕退出朝堂,今日周正此举不过是痛打落水狗,官员附议得罪人的风险极小,反而有助于博得直谏的美名。 这些东西都是大家乐见也是乐于讨论的,看人倒霉,羡人扬名,都算是乐事。 马车内林世蕃不再说话,打了个哈欠,大管事示意车夫将车速放缓减少颠簸,便于老爷在车内歇息。 大管事自己在车前跳下,接过小厮手里的马骑上去,与马车随行。 只在此时车内的林世蕃低低说了句什么,像是呓语,车夫扭头看看大管事,见他对自己摇摇头,便不再理会,只专心赶车。 大管事垂目,他听到了,老爷方才说,“周正有些急了。” 他急什么?大约是急着被皇帝认可吧。 厉氏之乱发生前,周正染病被先帝允准在家休养,一养就是快两年。 厉重威谋逆,新帝登基,他都在家养病,至于是不是仍然有病,大约只有周正自己清楚了。 不过,令人玩味的一点是,使团与土奚律议定重启互市之后,周正老爷子几乎是挟雷霆之势返回到朝堂上,瞅准时机出手弹劾赵思齐,虽然仍不失诤臣风骨,但落在林世蕃这些一路带着新帝从血海阴谋中走出来的人眼里,终归有些投机取巧了。 此时站在御书房内等候皇帝接见的周正并不在意这些,他的弹劾奏折一出,眼中便只有这一件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宦海仕途四十年历练,他只凭这一记杀招过五关斩六将,最终得以像今日一样坦坦荡荡站在天子眼前。 皇帝已经换了常服,自另一扇门进入御书房内。透过书架的间隙看到那站立着的黑瘦老头,鸡皮鹤发之年的人,脊背笔直峭立如峰,自己对这样的风骨也是啧啧两声赞叹。 但是这些老头子们真是,赵思齐不是不处置,只是事情尚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有更加公允的结论。 但这倔老头却在大朝会上步步紧逼,当皇帝的也很为难好不好? 一面要关注推进北司衙的事,一面要呵护他身为直谏忠臣的体面,当皇帝也很为难啊。 直臣这一点真的不好,要弹劾什么从来不会跟皇帝商量或留心刺探皇帝口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上纲上线,皇帝要是驳回了就落了不纳谏的把柄,搞不好还伤了一众臣子的心。 唉,好难。 皇帝仍然笑吟吟地穿过书架走到书案前,搀扶着下跪行礼的周正起身,连连道“老大人辛苦了!” 核查北司衙赵思齐之罪,还需要深入细查突伦谍报网的问题,但这件事不能随意让人知道。皇帝此时正在心里略微盘算,怎么措辞能够先稳住周正,同时又不会有秘密泄露的风险。 不过是在皇帝沉吟之间,周正已经先开口了: “皇上,是老臣莽撞了,对赵思齐治罪之事,方才老臣在大朝会上有些操之过急了。” 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这几日谋划的事情多,昨夜也未休息好,此时略微有些晕眩。 周正已经跪下,俯身在地,言辞恳切,“请皇上治老臣莽撞不查之罪。” 皇帝心念急转,快速在脑中理了一下北司衙谍报网之事被泄露的可能性,周正的为人或可相信,但是他身边的人就不好说了。 虽然心内思绪纷杂,皇帝口中只道: “老大人这是……” 皇帝这么反应很正常,方才周正金殿上步步相逼,现在忽然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谁都难免生疑。 “老臣……”周正面上有些羞赧。 “其实是方才在等候皇上之时,想到皇上在朝会上说的话,心中猜测了一下,以之前皇上对老臣之信重,此次不纳谏一定是有其他考虑。” 只是自己的猜测吗?皇帝对这个回答也有些意外。 “老大人的猜测不错,确实有些其他考虑,目前刑部在主理的一个案子可能牵涉到北司衙的高层,所以在对赵思齐的治罪定罪上,朕觉得可以暂缓做决定。” 张运是张奎之子,与乌香走私一案有关,这件事不算是秘密,虽然目前没有找到与赵思齐有关的证据,但谨慎处理也是应当的。 此时门外一阵响动,有老者的声音传来,似乎正在和守在外面的内监争吵。 皇帝已经听出来人是谁,面上一阵恼怒,长眉一挑对外喊道: “让他进来!” 语气颇有些不耐。 门外一阵轻响过后,踅进来一个人,刚推开门便伸长了脖子仓皇向里张望。 皇帝未示意周正退下回避,是以他此时只垂首站在书案一旁。 看到来人之后,周正心里忍不住嘀咕了句: 祖法成这老头子果然神通广大,不经通传便能进宫,且不拘皇帝在哪里,他总是一找一个准儿,进门时还敢四处张望。 如果说大宸官场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林世蕃和祖法成便算作两大异数。 前者文武兼备是治世能臣,但其私德有亏朝中上下尽知,从先帝一朝到如今一直被诟病,但仍未影响林大人平步青云的官运。 至于祖法成,是连英明神武如明宗皇帝也万分抬爱的掌财能手。 他在户部尚书之位,大宸财税收入达到顶峰,不止各地军储仓内粮草充盈,京中太仓库以及户部分管的十大仓库,甚至包括专供皇室贵戚消费的东裕库都满满当当。 只是此人也有个极大的缺点,他在为大宸广开财源的时候,也将自己的小家小仓赚得盆满钵满,先帝曾不无感慨地说,祖法成之能时所未见,但其贪也是见所未见。 “你的独子出走之事,朕昨日连夜发了手书,命各地方官员、卫所协助寻人,一经发现即刻送回京都。祖老尚书还有何处不放心的?” 皇帝的话里带着一丝薄怒,低着头的周正此时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想起方才看到的皇帝双眼红肿,眼下两团青黑色十分明显,竟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周正自持守正,甚少与官员结交,并未听过京都所传的林宜秋与祖雍、皇帝之间的事。 “老臣万分感激,特来感谢陛下洪恩。” 祖法成不想这次进宫皇帝态度如此明确,倒省了自己许多功夫来哭诉念叨,忙匍匐在地叩谢不止。 “罢了罢了,朕哪有什么洪恩与你,虽说如今地方上民生稳定太平,但老尚书的爱子孤身出行仍然是舍身赴险境了。” 周正有些想笑,他没见过皇帝如此刻薄的样子,但想到祖法成因为寻子不惜恳求皇帝下手书之事,觉得皇帝发火也是应该的。 如今朝中大局初定,户部尚书一职仍然出缺,听闻早前文九盛曾私下相邀,请祖法成再度挑起户部尚书之职,但被其婉言谢绝了。 周正撇撇嘴,这祖老头他还是了解的,哪里是不愿出任,恐怕是待价而沽,在等时机吧。 祖法成听出皇帝话中隐含的讽刺意味,于公于私皇帝都对他颇为不满,此时只唯唯诺诺叩头谢恩。 眼下并不是他入朝的最好时机,这次若不是因为祖雍这逆子的事,他不可能在这时出现在皇帝面前求助,既开口求助,自然是受了皇恩,皇恩是要以死相报的,这与他做人的初心有些背离。 周正见到了这个份上,这老狐狸仍然装糊涂不接腔,妄图蒙混过去。加之也想为莽撞弹劾赵思齐之错上挽回些颜面,决定替皇帝做些什么。 周正上前扶住跪在地上的祖法成,自己也就势向地上跪坐下去。 “明宗皇帝爷夸老尚书是天下第一生财之人,老尚书想必还记得,大宸前些年最好的年景,全年财税进项能有多少?” 周正嘴上顿了顿,等祖法成开口。 却见对方缩着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盹着了,只好强忍住涌上来的一阵薄怒,按住心神仍然以温和的语调接着说道: “年景最好的那年,财税进项统共折合白银六百三十万两,如今经过先帝病弱厉氏乱政的几年,财力已经远不如前。” “今日在这儿我也斗胆替皇上给老尚书交个底,自皇上登基之后到现在,所有进项不足两百万两!” 第140章 奏对 皇帝心里一动,瞪大眼睛看向周正,这黑瘦冷硬的倔老头果然是很尽心,连财赋上的这些数字也都记得。 再看向祖法成,只见他跪在地上,花白的眉毛抖了抖,仍然低着头不答话。 周正干脆不去理他,接着向下说道: “譬如此番突伦一万骑兵绕道东山陵与东陵卫发生了一次遭遇战,我大宸七千兵力出战。这一动,战甲武器钱粮马匹物资民夫哪一样都要跟上,哪一样都要用钱,这样的一场遭遇战,便要耗费近两百万两。” 周正将三根手指放在他眼前,语带铿锵: “这一次遭遇战便将今年进项耗尽,眼下突伦境内不太平,能压制突伦骑兵的怀远路军含冤覆灭,如今重新培养军力哪一样少得了银钱?单说具装甲骑,其单兵所耗民夫、钱粮、物力,更是寻常轻骑兵的数倍之多,一旦再次开战,少不得又是几年的财税进项流水价往外出——” 皇帝心跳加快,看向周正褶皱纵横的黑脸眼睛闪光。 这老头子是个宝藏啊,科举出身的一介文官说起军队战备开销如数家珍。 周正却越说越心绪难平,两手握拳,咬牙切齿: “乌木南江觊觎大宸之心久已有之,与突伦一战避无可避,届时举国存亡在此一举,没有钱粮如何开战?无法开战难道坐视突伦虎狼南顾,将大宸国土都做了突伦游兵牧羊跑马之地吗?大宸若不在了,如祖老尚书这般富家阿翁也能于覆巢累卵之下安守祖家府宅里的富贵?” 这些道理谁人不懂谁人不知,更何况是浸淫大宸官场数十年的祖法成。 人人都知道国力式微,重兴艰难,只是都想在这虚假繁荣之下尽可能地醉生梦死苟且偏安罢了——天塌了自有出头的椽子顶着。 他们早已失了血性和骄傲,塞外的风沙太冷,割在富贵乡里浸泡惯了的面上太痛。 敌人的武器太冷,打在久不历练的身体上太痛。 自先帝后期,大宸朝中上下推崇文士风流习气,日日中酒夜夜笙歌,这些老臣们都病了。 周正兀自胸口气息难平,面前的祖法成仍然低着头神色莫名,他忽地泄了气委顿于地。 看着祖法成再度跪拜如仪,说了句“臣知道了!”便垂首堂而皇之地离殿而去。 周正一时木然,呆立一刻才想起书案后的皇帝。 他一时不知怎么说话,只得俯身施礼,咽下满口苦涩。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老臣子,目中清辉湛然。 在最近的一次小经筵上,文九盛曾如此感慨: “有些人的罪,不在杀人放火,而在心。” “他们自这权势体制的庇护之下获利,甚至泽陂子孙,在君上、在国家需要反哺报恩之时,需要出手相救之时,他们却宁肯做反噬的魔鬼,无为的蝼蚁,只一心投入到自己窃来的富贵之中。” “此罪,可诛。” 文九盛说的是延陵王。 “老大人别泄气,此番这老狐狸八成被你说动了。” 皇帝向周正眨眨眼,像个调皮的晚辈,抬手拉周正起身,又替他理了袍摆。 周正神色狐疑,祖法成人都走了,他一番陈词全都白费,他哪里做到了? “一是他目的已达到,没有后顾之忧——朕都写了手书帮他找儿子了。” “二来么,三朝户部尚书,这么大的荣耀,这么大的恩宠,他怎会不心动?” “第三,他当下做此姿态,无非是不想在如此艰难的时候上位,想轻松地谋些福利,前番推辞也就是为着缓一缓再说。本来朕未出面请他,他敢婉拒文阁老一次,这回当着朕的面,周卿又将家国天下的命运全部押上,此情此景之下他敢再拒,今后教他还如何做人?” “唔”,周正点头恍然,看着皇帝面色微红。 心里暗自摇头,我方才一番道理讲下来,都不如这少年皇帝最后三句话说的清楚。 到了第二天,周正才彻底明白皇帝最后为何那么笃定祖法成被他说动了。 周正为官清廉,虽然都察院左都御史是天下言官之首,但他所居住的只是赁来的一所小院,统共只有十多间房。他们老夫妇二人用了上房的五间,几个下人就住在厢房里。 这一日早起,布衣荆钗的周老夫人正在咯咯咯叫着拿小米喂鸡,周正拿着一把锄头正在给院中自己种的绿叶菜锄草松土,忽然听到哐啷一声大门被撞开。 家里一早出去买米的老仆人扛了一袋米红光满面健步如飞地跑进门,一路大喊着: “老爷老爷,您在京都出了名了!” 老仆放下肩上大米,目光灼灼地说: “那米店掌柜不要钱,我死活不同意,最后硬是多送了我半袋米!” 周正老夫妇两个都是一愣,周正呵斥道: “怎么回事说说清楚。东西不能多要,这个规矩不能破!” 老仆躲过自家老爷挥着的锄头,蹲在地上眼睛亮闪闪。 “到处都在说老爷您,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爷三问祖法成,泣血痛陈为臣报国之道……” 周正面色更黑,抓着老仆再三盘问,又找人出去打听,这才知京中上下尤其是茶楼酒肆中的说书先生,将他昨日在御前与祖法成奏对的话说得热血喷张,满座叫好之声。 当然,主要说的是坐视突伦虎狼南顾国土,覆巢之下焉能安享富贵之类的,关于财赋和养病之事被刻意隐去了。 蹲在菜园地头上,周正灰布衫子上还残留汗渍,脚上破旧的布鞋沾着湿土,眯眼笑着听仆役们七嘴八舌描述京中所传的事,笑得仿佛是个把菜卖出好价钱的老农。 “哈哈哈哈哈,皇上此举英明,祖法成这次是非出山不可咯!” 祖法成是千年老狐狸,如今的小皇帝何尝不是个小狐狸。 京中人人都称颂他忠直,但也人人都在议论祖法成的自私啊。 称颂不重要,但是祖法成这种人是该受些教训。 周正拍拍身上的灰土,负手在背摇头晃脑地哼着曲儿回房去了。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嘉佑元年二月九日。 历经明宗、先帝(理宗)两朝的前户部尚书祖法成起复还朝,重挑大宸户部尚书一职。 伴随着祖法成履任,一时朝中上下众议如沸,关于祖法成贪墨失德的弹劾奏疏如雪片一样纷至沓来。 皇帝在大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将所有弹劾奏疏丢弃,身体力行支持祖法成起复,至此对祖法成的弹劾风波才被暂时压下。 朝中大臣纷纷称颂皇帝胸襟宽广,有识人用人之明,是难得的明君。 但也有人私下议论,祖法成贪墨在明宗一朝就有定论,先帝任用祖法成之时却没人称颂其为明君,当今天子年少却城府极深,善于笼络人心。 也有人说,这场弹劾也是皇帝亲手策划的给祖法成的下马威,他虽然被起复,但如果在充盈国库之事上成效不显,这些贪墨的弹劾就是悬在祖法成头上的剑,一旦他没做好,这把剑随时都会落下,成为致命一击。 而与祖法成的起复同时发生的另一件事,只是引起了一部分有心人的关注。 二月初十日,吏部下发了三道不同的任命。 令前怀远路行军大元帅卫景林之子卫承晔为北司衙指挥使。 前怀远路近卫营副将、京都侍卫营统领郭孝义为禁军统领。 娄阿小为北司衙五品仪卫。 第141章 到任 夜色深浓,春雨沙沙,随风入夜。 没有上灯的房内两个人对坐着,狰狞的面具上偶尔有寒光流动。 “吏部今天下的三道任命很有意思。” “琢磨了半日,细究下来,不过是给卫家二小子的任命大胆了些,别的也没什么意思。” “旧主分析的很是,北司衙这种地方,不是很容易便能收拢的,卫家二小子再能耐,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子。” “如果……他们北司衙布的这一局,目的不是在肃清整顿北司衙内部呢?” “从先帝后期开始,北司衙这帮人已经无所作为了,不过背地里干些走私暗杀的勾当,若不是清肃整顿,北司衙还能有什么用?” “某没有什么想法,只是了解咱们的对手,林世蕃所出的任命,背后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郭孝义这个人……从前在怀远军中确实是个人物,只是如今么,人很是颓败。放在禁军里,据守京都的话,也于大局无碍,这一步也很鸡肋啊。” “谨慎起见,让咱们的人多留意一下为好。” 一夜烟雨未停,翌日的京都仍然细语蒙蒙。 禁军校场上,着新甲的兵丁浑身湿透却个个精神抖擞。 禁军副统领严广西今年五十二岁,身材粗壮步履沉稳,只有近身的几个小将才能看出,严副统领的甲衣略有些不合身,在微凸的肚腩处勒出一道沟壑,大约是气息因此不畅,也让他今日的讲话稍微有些气短。 “儿郎们,拿出自家的好本事,让新到任的郭统领好好看看,咱们禁军营里,可没有孬种!” 当啷。 他抽出腰刀举国头顶,喊声如雷般炸落在校场上众人的耳畔: “拿起刀枪,操练起来!杀!” “杀!” 校场上黑压压的玄甲禁军,喊杀声穿透雨幕回旋,手中拿着刀枪摆开阵势,在别将们的带领下各自列阵捉对厮杀。 严广西深深凝望,目色倨傲,身后几个近卫小将被春雨浇湿,寒意透骨袭来,有人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声喷嚏好似将这一幕沙场点兵的肃穆氛围打乱了,严广西恼怒地往后看一眼,几个近卫皆是脖子一缩,这个样子更是惹恼了他。 严广西抬脚踹翻一个近卫,大喊道: “人怎么还没来?去看看人到哪儿了!” 近卫道声是,一路小跑着跳下点校台。 位于仪门外大街上的北司衙门今日倒是安静得多。 衙门两旁各有一座石麒麟,腹下和底座已经布满了灰绿色的青苔,与红漆剥落的大门一样寥落冷清。 步入衙门内,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形,这里的庭院中或站或靠或坐着人,他们都是红衣黑冠腰悬弯刀的年轻人。 他们时不时地看向门外,神色或轻松或懒怠或焦急地等待着新到任的长官造访,同时也不影响插科打诨。 “喂,昨个儿谁提了一嘴,跟卫二爷打过交道?他人怎么样?” “别说去土奚律那事儿啊,跟咱北司衙里的事儿不一样,没法比。” 北司衙清闲,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许多京中权贵人家使些钱财疏通打点,将族中不上进的子弟送往北司衙当差,主要为了交结各家子弟铺人脉,吃皇粮的衙门公差身份也能装点门面。 当然,如卫家这样的权贵又不同了,家中对子弟约束甚多且自矜身份,甚少与达官贵人结交往来。 所以,饶是北司衙里当差的二世祖们在京中人脉极广,直接与卫承晔认识、打过交道的人几乎没有。 甬道旁有棵碗口粗的玉兰树,一个红衣年轻人斜坐在树杈上,垂下的一条腿不住晃荡,耳朵上还别了一直新鲜的玉兰花。 他将手里把玩的另一枝花掷在树下站着的另一个年轻人头上,嗤声道: “我记得是你啊小图,你是卫家亲戚。” 那被称作小图的年轻人揉着脑袋并未答话,不知谁插了一句嘴道: “小图的亲戚是刚进去里边那位。” 几个年轻人哦了一声都笑起来,此时一个坐在廊檐下曲栏上的年轻人放下手中摆弄的笛子,一脸不以为然道: “我有个远房表哥在怀远路待过一阵子,认识卫家大爷。” “然后呢?”几个人齐声问。 后来啊,在怀远军中庸庸碌碌一年,被家里人动用关系接了回来,躲过了在北疆覆灭那一劫。 被问的年轻人伸手拍拍被雨打湿的一截袖子答道,“后来战死了。” 这不是众人希望听到的答案,大家的关注点也不在此,一时又絮絮聊起大家最关心的话题,诸如哪里的酒好喝,哪家的小娘子动人,哪里的戏园子又上了新戏。 此时有人注意到一乘青呢轿子大摇大摆停在门外,走出一名锦衣男子。 那人甩着袖子跨进门内,见一群人都望着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唰地打开手里的折扇摇了几下,清清嗓子道: “本官今来北司衙赴任,谁来领路?” 众人再次将他上下打量几下,确认不是卫承晔本人,便有人问道: “你是谁?” 锦衣男子折扇一挥冷哼一声,“你们又是谁?” 众人嘻嘻一笑,其中更有人低声说道“管你是谁”! 只要不是卫承晔,他们不带怕的,即便是卫承晔,也无甚可怕。 有人低低笑道,“哪里来的大傻子,土里土气的。” 锦衣男子恼怒,合上折扇指着众人喝道: “这……你们怎么当差的?遇到上司竟敢不跪不迎?” 一众人的哄笑声中,一枝沉甸甸的玉兰从他面上擦过,锦衣男子彻底被激怒,仰起头指着树上的人跳着脚喝骂: “小混蛋你下来,我打死你!” “小子,嘴里放干净点!” 你来我往叫骂着,众人哄笑呼哨声此起彼伏。 “咳咳,肃静,不像话!” 几个随从打着伞,拥着一个捂着口鼻的瘦小老者自侧园中走出来,老者目光凌冽环视一圈,众人讷讷行礼。 “沈大人。”众人道 沈迟不语,方跨步走上甬道,忽地有一柄折扇当头敲下。 众人一时被眼前情形惊得呆傻,锦衣男子将折扇在手上转了转,从沈迟身后绕到面前。 “你在这里当值?”锦衣男子揉着手腕面色恼怒,“你可认得本官?快将值房随从打点出来!” 沈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刺激得疾咳一阵,面色通红,半晌才跺跺脚怒道:“不像话!” 红衣年轻人中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屈身向沈迟行礼致歉,口里解释着: “沈老大人恕罪,其实我等也不认识此人。” 沈迟跺脚,张张口最终闭口不语,甩甩袖子大步走开。 他身后一名红袍官员停下脚步指着锦衣男子怒道: “这这……这是什么东西?快收拾了去给大人赔罪!” 门外沈迟一行人马车声渐远。 不知是谁,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也纷纷笑起来,更有人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 红袍年轻人们嬉笑着,逐渐将锦衣男子围住。 “方才问你呢,是什么东西?” “你是哪里跳出来的活宝?” 锦衣男子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或是惹了祸,不敢再挥洒什么官威,老老实实地自报家门。 “我是张平公公的亲侄子,他老人家安排我来这里做官。” 众人哄笑声变了调,“原来是张公公的亲戚”。 虽然心底仍然瞧不起对方,但慑于张平的威势,在张世三身上的推搡着实少了些。 “放开他。” 门内有冰冷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去看,只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高瘦,长眉上扬,目色冰冷似寒星。 目光转移到他的红袍公服上之后,众人恍然。 “你是那个娄阿小……娄大人?” 口里问着话,眼睛却向他身后看,娄阿小是卫承晔的护卫,所以卫承晔在后面吗? 阿小不理会众人,几步走到人群中间,长臂一伸拎住张世三后颈上的衣领,半提半拖着将他一把拉在身旁站好。 “你们带他去值房办好文书,把公服换好。”阿小道。 哈? 众人惊笑,今天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只要不是卫承晔,他们谁也不会放在眼里,卫承晔的区区护卫算什么东西。 “小子,我们为什么听你的?” 随着这句问话,几个年轻人都一脸坏笑向前几步盯住阿小。 张世三立即跳开,大声道: “我不管,谁厉害我跟谁”,他从袖子里摸出鼓鼓的钱袋,“我给钱!” 阿小面色平静,扬唇一笑: “因为你们打不过我。” 哈哈哈哈哈,还挺狂。 众人大笑,阿小神色未变,只将目光移开,看向一直坐在廊檐下曲栏上摆弄笛子的年轻人,向他扬了扬下巴。 “别费口舌,你们几个一起来。” “打他!” 几个年轻人厉声喊道。 他们也是打鸡骂狗横行京里长大的,路遇看不顺眼的猫狗都要上前踢几脚的人,第一次被人如此挑衅。 红色的人影闪动,眼前的人个个面色狰狞凶相毕露,一直仗着家中恶仆欺凌乡里的张世三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弱小无助和恐惧,他大叫一声捂住脑袋蹲在地上大哭,还不忘撇清关系叫嚷着“谁厉害我就跟着谁,我有钱!” 风声和着闷哼惨叫声响起,有人重重地跌到在身旁,张世三偷眼一瞧,竟是那些看着更凶恶的年轻人中的一个。 再看四周横七竖八躺着歪着惨叫的人,张世三手捧钱袋跳起来,站到阿小身旁道: “大人,从今后我跟着您,要什么尽管吩咐我去买,我都能弄来!” 阿小不语,越过他步入廊檐下往值房中去。 始终坐在曲栏上摆弄笛子的年轻人此时起身向他施礼,“属下庞立,自知一定会输给大人,就不用大人费力了。” 阿小微微一笑仍不答话,脚上不停步,庞立跟在他身后问道: “娄大人,怎不见卫大人来?” 阿小停步转头道,“卫大人另有差事,暂不履任。” 此时吏部的值房内,一名禁军校尉大叫道: “另有差事,暂不履任?” 校尉忍不住抱怨,“我们严副统领特意在校场上列阵等着郭统领到任检阅呢,这雨天里弟兄们都淋得湿透了。” 他眼前是一名吏部主簿,听到他的抱怨神色并无半点波动,只是耸了耸肩,意思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校尉跺跺脚,仍是住了嘴,他自知不是林世蕃这种军政两界都能通吃的大才,他们寻常武人见了文官便自动矮半截,六部之首的吏部衙门里,一个主簿他也吃罪不起。 “在下只是觉得,若是暂不履任,应当告知我们才是,这样我们那边不出错,咱们两下都方便不是?” 那主簿抬抬眼皮看了他一眼道: “我们也是刚收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告知你们。” 校尉被噎了一下,半晌才施礼告辞。 直到走出大门上了马,这才愤愤啐了一口低声道:“吏部这些人……瞎忙!” 第142章 默默 吏部尚书林世蕃此时在皇帝暖阁内,暖阁里侍立的内监、侍卫全部都被支到院门外,暖阁内只有君臣二人。 上首坐着的皇帝此时面皮涨红,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林世蕃道: “若是朕没有什么理由,仍要留她在京中呢?” “皇上是大宸明君,断不会做这种糊涂的事。” 林世蕃以额触地,恭敬答道。 皇帝忽觉怒意升腾,反而笑出声,谁都拿这些话堵他,威胁他。 “天下人都可以做的事,朕为天下人之主,朕做不得?” 皇帝又笑,这真可笑。 林世蕃伏地不起,颤声喊了句“皇上”! 他抬起头目视眼前的帝王,这个少年一切都好,除了这件事上的执拗。 “皇上,皇上还年少,待皇上年岁渐长便会知道……往后需要经历的事有很多,很多,儿女私情……是很小的事,几乎不值一提……未来会补偿,回报给你很多更好的……” 这些话说出来太艰难了,他虽然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但如今他也是君上。 对于君上,这些僭越的话本不应当说。 “皇上,想想莅王殿下您的父亲,想想……”林世蕃的话忽地止住。 眼前这少年,没有疼他的至亲在世,大概是因为这个,他才忍不住说了这些话吧。 暖阁外一阵喧嚣,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便到了门外。 “皇上”,宜秋伏地跪拜如仪,鬓发散乱,气息急促。 “你回去!” 世蕃话音未落,宜秋便转头向他道: “爹爹,让女儿自己处理,你相信我!” 转身伏地再拜,“皇上,请宽恕我父亲言语上的冲撞,他戎马半生膝下只有臣女一人,是以……” “朕从未想过要怪罪你父亲。” 皇帝面色恍惚,隐隐有些喜色。 宜秋再度转向林世蕃低声道: “爹爹,你先回去,我有话要单独和皇上说。” 林世蕃气结,待要出口呵斥,宜秋又握着他手背用力点点头道,“爹爹放心。” 在宜秋暗示之下,林世蕃静下心想了想,这笔烂账终归是要和皇帝摊牌,如果趁着此次的时机让他们当面说开,宜秋或者能比自己更适合拒绝和安抚皇帝。 他意有所指地提醒道:“你不会说话,不能冒犯皇上!” 见宜秋郑重应下,这才向皇帝告罪退下。 暖阁内一时寂静下来,皇帝看她半晌才温言道: “秋……你起来吧!” 宜秋并未起身,仿佛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再度叩首伏地恳求道: “臣女,想暂时留在京都,请皇上允准。” 皇帝惊讶之后才大喜道: “秋姐姐,你愿意留下来啊!” 宜秋头触地不起,继续道: “臣女要等他平安回京再离开。” “他啊?” 皇帝面上笑意未消,眼中已满是嘲讽。 “为什么啊?”他不解,“我不好吗?” “您是皇上”,宜秋答道,“皇上很好。” “因为我是皇上,所以不能是我?” 皇帝声音咄咄。 宜秋忽地顿住,似在思索。 “不”,思索片刻后她断然道,“与皇上无关。” “所以?” “所以,错在臣女。” “呵”,皇帝颓然,“你有何错……他有何错?” 皇帝心想,看来真的是自己错了。 宜秋惶惶,“皇上是天子……” 她有些迷惘,“臣女……并不好,皇上也清楚,蛮横……待人并不宽厚……” 皇帝咬牙打断她,“你不是自污,你是在侮辱朕。” 宜秋这才惊慌失措叫道:“皇上……” 皇帝佝下头并不看她,挥挥手道: “朕准你所请,你……走吧!” 皇帝远远支开随侍的人,独自在暖阁呆了一下午。 乔公山被请来,大着胆子走近暖阁之时,皇帝已经自己点了烛台,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听到脚步声他只是微微抬眼,笔下仍然不停。 “大伴你来了。” 语声平静无波。 乔公山走近案旁,见皇帝已写了很多字,厚厚一摞叠放在案头,旁边还有一只玉戒尺。 他心头一跳,仔细看皇帝左手,卷起的手掌半合着放在案上,似在微微发抖。 乔公山鼻端微酸,默默找出一盒药膏,“皇上涂些药膏子……消消肿。” 皇帝搁下笔,微笑着抬眼看他,除了眼睛有些发红并无异样。 “朕去让文阁老瞧瞧,朕写的字是不是进益不少。” 自己取了披风系上,令乔公山将已写好的字整理好,拒绝众人随行,独自前往凤阁值房。 文九盛对皇帝的造访十分意外,见他神色如常只是略有些憔悴,也不疑有他。 认真看了皇帝所习的字,夸赞皇帝大有进益,又挑了几处不足一一指点校正。 絮絮一番话说完,文家的管事已候在门外等了多时了。 皇帝似是刚刚发觉,歉然道: “老师该回家了啊!” 文九盛并不答话,看着皇帝捻须劝道: “皇上不必操之过急,还是应当休息好,有逸有劳才是长久之道。” 皇帝颔首应允,却并未动身,似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文九盛一怔,待要出口相询,却听皇帝道: “朕想去老师家里看看,可好?” 文九盛和门外的管家同时愕然。 “皇上此时仓促出宫不安全,况且,无事到老臣家中,恐会被有心人误会,到时不免有言官要劝诫皇上此举于理不合,老臣……” 文九盛这时才察觉皇帝有些异常,他从来不是这样无理的人,自来进退有据,不会提这样的要求。 “皇上?您……” 他不知要怎么问。 皇帝面色温和,声音里带了丝祈求: “朕……今天没想那么多,就想到老师家里看看”,他神色有点怔忡,“像个寻常的晚辈学生一样,陪师父师母坐坐,吃吃饭,说说话……” “老师?”皇帝道。 文九盛迟疑,“皇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皇帝摇头,“没事,就是忽然有这么个想法,想去老师家里看看。” 文九盛看着皇帝半晌,忽地有些心疼。 他转头喊过外间等待的书吏吩咐道: “去请乔公公来。” 又向皇帝躬身一礼道: “老臣让乔公公同行,另带一队侍卫护驾,勉强能护皇上周全。” 皇帝垂首,“多谢老师周全。” 文家老宅离皇宫很近,乃是先帝所赐。 但如今文家两子都在外地,京中只有老两口居住,部分院落便被锁上空置,宅中少人居住,夜里有些幽静黯淡。 文家主人和仆人、车夫、马夫在内统共不到二十人,经过最初的一番猝不及防的接驾、忙乱,很快便被文老夫人安排得顺利妥帖。 文老夫人雍容娴雅,本家姓季,乃前朝将门之后,倾慕文九盛之才。曾当街将鬓上簪花缚在去头的箭上,掷在文九盛的马车里,当年“季小姐簪花巧点状元郎”传为一时佳话,至今仍有人效仿。 皇帝心里一黯,心想宜秋若是遇到心仪之人,怕也会如文师母当年一般,骄傲亮烈表明心迹。 皇帝重提当年趣事,文老夫人却莞尔一笑,悄声说道: “臣妇那时只会舞刀弄棒,约略识得几个字,哪里能赏识到他们读书人的才学!” 见皇帝不解又压低声音道: “无他,公子美姿仪,我心慕之。” 文阁老一旁肃容点头,连连称是,皇帝哈哈大笑,心头郁卒疏解不少。 送皇帝离去之时,文九盛指着远处的灯火楼台喟然道: “皇上您看,这连绵灯火之下,每户都有衣食所安,有家人可亲,皆是仰赖皇上所庇”,他双目殷殷望着皇帝,“皇上做得很好,皇上很好。” 他是帝师,他此时又不像是帝师,帝师不这样说话。 皇帝后退两步,抬手躬身端正一礼,“学生,源铮定不负老师期许。” 他自称学生行礼,文九盛也退后一步还礼。 引路的宫灯照着对拜的师生二人,近旁的乔公山看得眼睛一热。 第143章 魅影 文九盛目送皇帝一行人转过街口,在门前静立半晌才慢步走回房。 文老夫人屏退丫鬟婆子,亲自接过丈夫的披风挂在衣架上。 她眸中有些水光,低声道: “唉,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两个人都知道话里的孩子指的是谁,也都知道这句话里并无僭越之意,全然出自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文九盛接过妻子端来的茶握在手里,神情恍然一刻,又欣慰叹道: “他很好”,再点点头,“是真的很好。” 文老夫人在铜盆里拧出一条热毛巾递给他,听他如此夸赞皇帝,不由点头一笑,口里却道: “可没听你这老头子这样夸过人呢。” 又笑着斜眼看他,似有薄嗔,“家里两个儿子我也没见你这么夸过。” 文九盛将热毛巾从脸上拿下来,长长舒了口气。 “从前我只道他年少老成,进退得当,如今看他也知道偶尔撒赖任性……也不知道怎么了,看他这样我自己反而更放心了。他好歹还是个孩子嘛,事事周全未免太辛苦了。” 文老夫人静立一旁不说话,心里却有些惊讶。 她的丈夫三朝为帝师,苛于律己,对皇帝也谨守君臣本分,甚少假以辞色,夸赞和关爱都止于君臣之分。 但是他对当今的少年皇帝,好像不太一样呢。 “听管家说,非吾捎信回来了?”文九盛忽道。 文老夫人揶揄一笑,心道终于想起来自己儿子了,便从妆台下拿出一叠信笺递给他。 文九盛将眼睛凑近信笺,眯着眼看得仔细,嘴里也一刻不停。 “我也是这样想的,待眼下书院里的这批学生带完,让他换个地方吧。生活清苦倒在其次,主要是沙洲人丁稀少,有心求学的不多,完全可以到外地的书院去读书的。非吾在那里有些浪费了。” “你就关心这种事”,文老夫人扁扁嘴,“可看到了?信里说是纳了个妾室。” “唔”,文九盛点点头,不以为意,“他也是成过家的人了,纳妾这种事,就让他自己做主便好了。” 文老夫人扶额,“非吾媳妇去了这么多年了,他没想过再续娶纳妾,如今有人照顾着我也觉得很好,只是——” “怎么?”文九盛道。 文老夫人摆摆手,“罢了罢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就是……忽然心里乱糟糟的。” 她知道孩子们各有志向,放手让他们到天地之间立身。 但是人年岁大了变得短视起来,只想着儿孙绕膝,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在一处。 青鸾书院后山的草庐还亮着灯,火盆里的柴堆已经燃尽,只剩一堆灰烬明明灭灭。 阿嚏。 文非吾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衣服,搓手在掌中呵气。 抬眼望见珈蓝只披了一件大红袄子站在书案旁替他研墨,将她素手在掌心捂了捂皱眉道: “娘子先去睡,手都冰了。” 笃笃笃有人叩门,一个少年的声音在门外低低问道: “哥哥姐姐你们睡了吗?我看灯还亮着。” 非吾笑笑,“是小狼呢。” 珈蓝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削少年怀里抱着一堆劈好的干柴进来。 “我怕哥哥晚上写字冷,再给你们添些柴火。” 二人对视一眼,一脸笑盈盈地望着少年。 当日在城门外救下的满身尘土的孩子留在草庐了,跟着德伯夫妇住。 似是感念他们相救之恩,这孩子勤快懂事会疼人,短短一个多月的相处,德嫂便将他疼得几如自己亲生的一般。 德嫂抿嘴笑着,忍不住在门口探探头,“小狼最知道疼这个哥哥。” 小狼没有抬头,只是咧着嘴嘻嘻笑着。 “我每天都能捡很多柴火,全都给哥哥用。” 大家乐呵呵笑着,德嫂打了水端着铜盆送进屋里,让珈蓝接过去。 德嫂回身刚跨过门槛,忽觉木栅门外似有人影闪过,再揉揉眼却瞧不见了。 跺跺脚回屋对德伯嘀咕,“我方才眼又花了,看见门外有人。” 德伯笑笑不语,德嫂这么神叨叨地看见人影好多次了,刚开始他和非吾还点着火把追出去看看,之后便都当做是她年老眼花不再理会了。 德嫂皱眉,口里犹自嘀咕,“我说少爷纳的这房妾室不好,你们为什么不写在家信里告诉老爷夫人?” 德伯翻个白眼,仍然不理会她。 德嫂咬牙在德伯背上拍了一巴掌愤愤道: “女人看女人很准的,她看着……真不是什么好人。” 德伯不耐烦,压低了声音道: “你呀少说两句,少爷不比咱们有见识?他可不是那种会被女人家左右的人。” “少爷哪里都好”,德嫂忽地鼻子一酸,“就是随了老爷夫人,太心善,要是吃亏了可怎么办?” 德伯在一旁惊得张大嘴,“我说你这婆娘,整天脑子里想什么呢,不盼少爷点好……” 一时见小狼从非吾房中出来,二人又停下说话,一个看着他洗漱,一个忙着铺床,将方才的话抛在脑后了。 珈蓝将铜盆架在火盆上,水热了之后服侍非吾洗漱泡脚。 见灯下佳人言笑晏晏,非吾不由唏嘘道: “早知这陋室有了美人便能一室生春,我该早点求个佳人才是,好过这几年孑身一人做苦行僧。” 珈蓝啐他一口不说话,将用过的铜盆端走,非吾神色略有些歉然,不由说道: “有劳娘子。” 他常年孤身在外,日常里习惯自己料理,被珈蓝如此细心服侍心中不免怜惜。 珈蓝抿嘴一笑,歪着头嬉笑道: “多谢相公。” 室内又是一阵笑声。 吱呀,门开了一条缝。 珈蓝端着水盆出来,将水泼洒在阶前,又将水盆安放一旁,待要回身进屋,瞥见木栅门外隐隐有个灰色人影。 那影子一动不动似是在黑暗中与珈蓝对视,珈蓝满脸惊惧,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唯恐尖叫出声。 屋里的非吾轻咳两声叫她,“好了吗?外面凉快回屋吧。” 珈蓝讷讷应声,再往外看时,人影已经不见了。 灰色人影如同鬼魅,自青鸾书院后山草庐旁飘落,赶在城门落匙前进了沙洲城。 风灯摇曳之下,光斑在他青白寥落的面皮上一扫而过,灰色人影脚下不停,向城中灯火最盛最光亮的地方行去。 连个守城的门卫看了他几眼,一人嗤声道: “怎么老是他,大晚上的回城。” “你不认得他?咱们沙洲城的第一个秀才!” 先前的门卫眯着眼打量远去的背影,面上仍是不屑。 “这么看来,到了现在仍然是个穷酸秀才。” “噗”,另一人掩嘴笑,“老哥你说对了,自打当上秀才人也风流了,成日里住在青楼,和那些姐儿们厮混在一起。” “难道他就是那个白秀才?” “对对,正是他,哈哈哈哈哈哈……” 门卫的笑声变得充满恶意嘲讽。 “原来是他啊,别的爷们花钱买窑姐儿,这位是窑姐儿花钱供养着他的。” 身后传来的嘲讽并未让灰色人影有丝毫停滞。 早春的夜风撑起宽大的灰色布袍让他更像深夜街头飘荡的贵,风裹着黄沙扑打在脸上,将由远及近的嘚嘚马蹄声隔开了几重。 策马疾驰在最前方的黑衣人惊惧之下大声呵斥: “滚开,找死吗!” 黑衣黑马飞快从身前掠过之后,灰色人影才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惊声尖叫。 “哎呦,我的娘啊!” 又发现自己并未受伤,倒是被他们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不禁又恼怒起来。 呸! 他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跳着脚叉腰骂道: “狗东西,跑那么快,赶着去投胎呢!” 呵呵呵呵呵。 身后有人闷声轻笑,“白大才子还是这么个爆炭脾气啊!” 白秀才哼一声,“你又是什么东西?” 轻慢地扭过头去,眼睛一斜又变了脸。 “啊呀”,白秀才温文尔雅拱手一礼,“张老爷啊!” 那人一身宝蓝织金镶灰鼠皮袍子,挽住白秀才轻声道: “如此春夜,你我何不同游?天音馆如何?” “甚妙,哈哈,甚妙!” 白秀才拊掌叫好。 黑衣人的马蹄声停在城郊一所小院门前,几个人下了马便从围墙翻入小院,提刀直奔上房。 以雷霆闪电之速踹开房门,饶是他们也久经沙场,仍然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眼前的男人身前揽着一妻一女,但妻女身体已经瘫软,颈上青紫勒痕触目惊心。 此时三人身上淌着清油,那男人一手拿着点燃的火折,一手将一团纸快速塞入口中。 “快,把他嘴里东西抢出来!” 一个黑衣人大喊,待要冲上前去,被那男子手中晃动的火折吓退。 “王捕头,何必呢?” 一个黑衣人摊手劝道。 “几位兄弟”,浑身油光的王捕头道,“我见了不该见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各位就是来杀我的吧?” “瞧,我全家的生路都让我堵死了”,他视线扫过身前妻女的尸身,几近癫狂,“我没本事把消息传出去,只能把东西吃到肚子里烂掉了。” “王捕头,何必呢?” 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叹了口气,仿佛十分惋惜。 “所以”,王捕头浑身颤抖,又将火折在身前晃了晃,“各位就让我自己选个死法吧。” 几个黑衣人互看了几眼,刚才说话的黑衣人抬手示意,众人退到院外站定,视线透过大开的房门仍锁定在王捕头身上。 轰地一下火光陡然窜起,全身着火的人在地上翻滚,凄厉的嚎叫声渐弱,火舌舔上屋中的帘幕家具,直冲屋顶。 左近有居民大叫着走水了,从家中提着木桶水盆前来救火,与黑衣黑马的一行人错身而过。 此时的天音馆仍然丝竹袅袅,笙箫靡靡,彩衣艳妆的女妓们红袖翻飞,娇声软语。 一间包厢的门被推开,嘈杂的曲声嬉笑猜拳声乍然倾泻,宝蓝织金镶灰鼠皮袍子的张老爷脚步虚浮胡乱摆着手,我去去就来啊。 包厢的门在他背后关上,隔绝了光线和声音,张老爷稳住身形,手中的酒盏被稳稳擎住。 狭窄的露台上,一名黑衣男子无声而立,口里不住啧啧。 “他娘的,读书人放荡起来连我们这种拿刀的大老粗都看不下去。” 他从方才推开的门里窥见了与众女玩乐丑态毕露的白秀才。 张老爷鼻子一哼,“说你的事吧。” “王捕头死了,一家三口,泼油。” 黑衣人简短答道。 “这么说你们去的时候他就准备赴死了?他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我们发现的确实比较早,他也没来得及传递消息。” 张老爷沉吟一晌,又问道: “现场或者附近发现那个富力的行踪了吗?” 黑衣人摇头,“不曾发现。” 张老爷命黑衣人将见到王捕头之后的事情详细描述一遍,听完之后有些疑惑。 “他着实不必要在你们到了之后才吃了那封信,似乎有些刻意呢。” 黑衣人不言,他并不觉得刻意。 张老爷道: “这个富力至今是死是活我们还不知道,这样我就很不安了,万一最坏的事发生了……” 黑衣人沉吟,“富力还能去投奔谁呢?” “这个衙门里查过了,他只有一个姐姐,嫁给王捕头为妻,眼下姐姐一家人都死了,他还能投奔谁?” 张老爷摊手,忽地想到什么,抬起手急道: “最坏的情况,王捕头可能会指点他投奔王家的人,尤其是为官的亲戚,或者同窗好友!” “老张,你是说……” “对”,张老爷打断他道。 “做最坏的准备,以策万全!我马上回去禀报大人让他写信求助上面的人,把王捕头的亲戚、好友全部监视起来。” 第144章 庖厨 凤阁的书吏准时将票拟过的奏章送到皇帝所在的皇极殿暖阁内。 那书吏名为董白,也是文九盛的学生,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行事却极是稳妥干练。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笑起来会露出整齐的洁白牙齿,令人觉得亲切温暖,让皇帝想起卫承暄。 今日董白将奏章放下后,又轻轻将一个布包呈给皇帝。 也不待皇帝发问,董白便笑着解释道: “是文阁老和老夫人让带给皇上的。” 皇帝闻听此话,忙迫不及待打开布包,原来是一本新的临字书帖,翻看几页便能发现墨迹也是新的,想是文阁老这几日赶出来的。 布包中还有一个青花缠枝瓷罐,皇帝看向董白问道: “这里面是什么?” 董白皓齿一闪,但笑不语。 皇帝小心翼翼打开盖子,一股馥郁花香混着果香扑鼻而来。 “哈,是松子糖?” 皇帝心下莞尔,文师母果然将自己当孩子来养了。 “芙蓉松子糖,老夫人独家秘制,密不外传的手艺。” 董白温然笑道。 “朕留下来慢慢吃,替我多谢老师、师母。” 他后半句话自称我,又叫老师和师母,董白也不便行跪拜大礼谢恩,施施然抬手躬身相谢。 皇帝喜滋滋地捧着瓷罐往里间走去,口里还道“董卿稍候”。 一番窸窸窣窣之后,皇帝一手拿了个描金填漆方盒,一手握着一个嵌螺钿的圆钵,亲手放在董白带来的布包里封好,这才递给他。 “这里有一块极好用的古墨,是给老师用的。那圆钵里是玫瑰膏子,嘉和自己做的,用来匀面最好不过,给师母用了试试。” 董白一一应下,拜谢之后方退出暖阁。 皇帝屏退暖阁内的人,拈了一块芙蓉松子糖含在嘴里笑着,站在暖阁内挂着的大幅堪舆图前面负手而立,目光闪闪。 那小子他们,应该走了一半路了。 风日渐暖的二月末,北地虽然仍是满目萧瑟枯黄,已有黄绿嫩芽探头探脑悄悄露出地面,连胆子最小的兔子也偷偷出来觅食。 滚圆的灰兔在松软的土里扑腾着小暖腿,危险也在此时临近,端头被削得尖尖的木棍斜刺里裹着风声向它刺去,与此同时,伴着风声里一阵短啸,一支羽箭后发居上荡开木棍,直直刺入灰兔身上。 “爹啊爹啊”,一个少女的声音哭喊着叫道,“你快管管他,欺负老实人啊!” 少女身上裹着厚厚的皮衣,卷曲的黑发结辫束在脑后,因为情绪激动两颊上红扑扑的。 一个面色灰黄的高挑少年跃上土坡捡起灰兔,他的腰上挂了四只兔子和两只花红柳绿的野鸡,看起来分外滑稽。 “吃饭啦!”少年叉手大叫道。 他身体腾空自土坡上飞掠而下,不远处枯树上栖着的麻雀在他身后尖叫飞起,他左手提着的灰兔与腰间挂着的肥兔野鸡随着他身体腾空也不住摇曳晃动,一时间兔毛鸡羽齐飞,荡开的兔脑袋和野鸡尾羽遮天蔽日地随他跳下来,叹为观止的场景让人脑中顿时想到鸡飞狗跳这四个字。 原本坐在青石上默默微笑的郭孝义见此情景也略略别过脸去,他在这一瞬间心情有些复杂。 一时怀疑眼前之人是否是儒雅稳重如战神的卫景林亲生的儿子,一时又咬牙愤恨如果是自己儿子此刻怕是要提起枪杆狠狠打他几下才罢。 啪啪几声响亮的击掌,小禀义挑眉啧啧,“您真的不是这山里土生土长的猴子精吗?” 承晔神色如常,低头凑在小禀义脸前仔细看了片刻道: “自从那日借宿在牛老爹家之后,我一直想问禀义叔一个问题,你真不是他从牛老爹家抱的二妞吗?” 小禀义捂脸,嗷地一声扑在郭孝义身旁。 “爹啊,快管管他吧!” 郭孝义垂目,将身子挪了挪离小禀义远了点。 禀义哥家的丫头是真的无法无天,一路上声嘶力竭哭嚎这句“爹啊”,老让人觉得爹已经不在了似的。 他每回听到这两个字都是心中一颤。 郭孝义叹口气,低吼道: “你们俩别闹了!” 真后悔怎么就跟他们同行北上了,一路上为了掩饰身份扮作到北地投亲的一家三口,自己忽然就有了这么一堆便宜儿女。 从头到尾被上蹿下跳的儿子闹得心慌,被大呼小叫的女儿喊得脑仁疼。 两人见郭孝义心力交瘁的神色都乖巧安静下来。 承晔将手上、腰间的东西都卸下来丢在小禀义身前道: “喏,男人负责打猎,女孩儿家负责做饭……妹妹,该你一试身手了!” 说完自己枕着双臂靠在土坡上,眯起眼睛晃荡着脚尖神情分外舒畅。 小禀义一起一跳落在一地野味旁边,从腰间拔出短刀,目中精光大盛。 她提起一只野鸡,熟稔地挥刀割喉、剖腹,那野鸡全身羽毛仍花红柳绿地抖擞着,身上血流如注。 咿? 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本是豪富之家的小姐,虽说被他爹管得不那么严谨,但宰杀小动物的事确实没做过啊。 小禀义拎起鸡尾巴在承晔身前一递,“哥,接下来怎么杀?” 鸡血淅淅沥沥洒落在身旁,承晔大惊失色一骨碌站起身,本能往后躲闪。 哈? 小禀义两眼闪闪发现了件稀罕事。 “我的哥,你敢杀人,不敢杀鸡?” 承晔脸皮厚,又往旁边避退一步坦然说道: “孟子有言,君子远庖厨。” “呵”,小禀义拱手作揖,“这都能扯出大道理,佩服佩服。” “所以妹妹你要勤学本领,缩小跟哥哥之间的差距才行……今天的学习,就从杀鸡宰兔烤肉开始吧。” “哥哥你我何不一起学这杀鸡宰兔的本领,也好让你一直保持遥遥领先于我呢?” “可惜可惜,圣人孟子有训诫在先,哥哥怎敢违背。” 二人你来我往斗嘴胡闹时,郭孝义叹了口气起身,默默捡起丢在地上的野鸡熟练地处理起来。 默默瞥了一眼犹自胡说八道的承晔,他皱眉回忆,这孩子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啊! 又看看一脸不着调的小禀义,这才暗暗点头,难道是,近墨者黑? 稀薄的青烟袅袅升起,空气里渐渐弥漫着烤肉的香气。 吃罢这一餐还要继续赶路,前面离目的地不远了呢。 郭孝义手中拿着一只兔腿,有些难以下咽。 “此行我们是分别去不同的地方做事的,晔哥儿你此去突伦十分凶险,心里清楚吗?” 承晔点头,眼下口中的食物,神情也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他向郭孝义眨眨眼。 “孝义叔别担心,费先生已经把计划做好了,我按他的指引行事,也会很小心的。” 话是这么说,但这句话确实不能安慰现在的郭孝义了,他又看向小禀义,神色更加复杂。 “江小丫头,到时别只顾贪玩,要助着他,护着他啊”,神情渐渐肃穆,“他绝不能有事。” 小禀义埋头吃肉的间隙抬起头,口里塞得鼓鼓囊囊,瞪大眼睛狠狠点头,口里含含糊糊地道: “孝义叔你放心!” 郭孝义再次叹口气,将手里的食物丢在一旁,彻底吃不下饭了。 怎么,就是觉得不放心呢? 第145章 倚马 午后春阳暖暖,童管事倚在马车上晒太阳,晒着晒着便睡着了。 仿佛有冷风钻过脖颈往耳朵里灌,神思昏昧之时阴冷的声音响在耳边。 “老童,少爷有事找你。” 童管事惊叫起身,“少爷,我在!” 肥胖滚圆的身子灵活地翻转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来,朝着大门发足狂奔。 有人在背后轻笑出声,伸出手臂拦住他。 童管事恼怒回望,见是阿小,这才收敛起怒气,脑子也逐渐恢复清明。 “咿……少爷不是……” 童管事瞪大眼看着阿小。 那天他阿弥陀佛向各路神仙求告,让少爷消停两天好让自己缓口气,结果灵验了,第二天少爷就出门办差了。 阿小背过身挡住众人视线,拿出一张单子塞给童管事,又靠近他耳朵轻声低语了一番。 童管事将单子藏在袖中,仍然掩饰不住满脸惊惧。 “这么阴损”,他环顾左右,见其他人都站得远才道,“少爷的主意?” 阿小摇摇头,低声解释道: “府里不太平,少爷又不在家,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 “老天爷。” 童管事两手紧握,府里竟然还有贼人在。 他拍拍胸脯咬牙切齿道: “交给我办就好,放心吧!” 阿小咧咧嘴安慰他道: “别让人看出来,其实坏人动向我们都掌握着呢,别担心。” “娄大人。” 有人在不远处向阿小招手,阿小也挥动手臂回应着,就来。 庞立、小图带着几个北司衙的年轻人在巷口倚马等着阿小。 “各位都比我年长,我应该叫哥哥的,以后大家也不要喊我大人,就叫阿小便是。” 阿小与众人见礼之后,开门见山道。 众人看他说得诚恳,自己又愿意与他结交,也都答应以名字互称即可。 众人打马缓缓走在街上,阿小环顾众人不由惊讶道: “怎没见张世三一起过来?” 他啊。 大家哈哈一笑不答话,但彼此心照不宣。 众人不屑与张世三为伍,今日来约阿小出门,更是刻意避开与张世三同行的。 有一人干笑几声,打趣试探阿小: “阿小,你对张世三很是关照啊,自打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有这感觉。” 他们才不会相信是卫府的人要攀附张平那个老太监。 新帝刚登基时,卫承晔曾因张平对皇帝无礼愤而拔刀刺伤张平,那件事在全京都传遍了。 阿小神色平静,似是对他言语中的试探丝毫不察。 “大家都在一个衙门做事,张世三是张公公侄子,又是外乡人,他爱玩,京中有什么好玩的大家一定要带上他同乐才是。” 呃,这句话,不大好懂呢…… 小图下意识地看庞立一眼,这句话什么意思,应该不是字面意思吧? 庞立一脸了然地眨眨眼,能有什么意思,就是你以为的意思!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庞立对旁边的年轻人招招手,“快去把世三兄也叫来。” 阿小看着两个年轻人策马的背影叹了口气。 “世三兄独在异乡,身单影孤,这种滋味跟我当初刚到京都的时候一模一样。他那么爱玩,哥哥们一定要多让着他,捧着他。”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众人皆是心领神会,争相附和。 “你放心,说起玩乐,恐怕京都子弟中的翘楚都在咱们当中了。” “世三兄跟着哥哥们,保管让他乐不思蜀。” 小图眉头微皱,再度看向庞立。 捧着张世三这种蠢东西,能做成什么事? 庞立这次并没有回应他,总之是玩乐,跟他们从前的生活没有任何区别,哪怕将来张世三有了什么事,也只能怪自己贪玩腐朽,跟他们可扯不上关系。 眼风瞥见前方人影一闪,他赶忙勒紧缰绳,扭头一看,见阿小已经拦在最前,众人都在他身旁和身后停住了马。 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脚下虎虎生风逃命似地跑了,其后不远处有几个粗壮大汉向他们挥着拳头喝骂威胁,但并没有抬脚追上来。 阿小身旁也有几个年轻人颇为恼火,忍不住冲着四散跑开的几个乞丐喝骂几句。 “找死啊,小爷的马可是不认人的。” “下回再这么走路不长眼,小爷可不管了,死活不论。” 其中有一个戴着破毡帽的乞丐尤为惊恐,他跑得最快,一边跑一边喊娘,好似还哭了起来。 他娘的,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 这么年轻当乞丐,人还这么怂。 原本吓唬乞丐的几个大汉都揣手坐在胡同口,阿小一眼扫过去,心下不由疑惑,这几个帮闲身手都是非同寻常的,竟然沦落到在大街上吓唬乞丐了? 他有意往前去探看个究竟,双腿略微一夹马腹,身下坐骑缓缓往前走去。 此时胡同口一家的大门开了,一个管家领着一队小厮气势汹汹地冲出来。 “哈?吓唬几个乞丐也值当出来这么多人!” 阿小身后一个年轻人戏谑一笑,这家人看起来门户也不大,如今小门小户的人家真够可以的,竟然比他们还要蛮横霸道。 那管家和小厮却没有如他们所料追着乞丐跑,而是将门口那几个帮闲围住了。 这就更有意思了,阿小还未动,身旁已经先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纵马上前嬉笑着凑热闹。 “嘿,要打架了嘿。” 他们咋咋呼呼怪叫道。 其中更是有一个人拍着手掌高声喊: “小子们都打起精神来,让爷们看看谁的拳脚厉害,不见血爷可是不乐意。” 阿小的眉头轻轻一挑,掩饰掉心头涌上来的憎恶。 这些恶少们平日里神憎鬼厌的事一定是做成习惯了,遇到什么事都要恶意掺和一把。 胡同口的管家和小厮们很有眼力劲儿,听了这几个华服公子的话丝毫不敢表露愤怒,只做未闻一般,而是瞪红了双眼向着眼前的几个闲坐的帮闲。 这几个帮闲似乎完全忽视了围上来看热闹的公子哥,神情一如既往的悠闲。 “你们都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管家一开口就带了十分的怒气,攥着拳头冲几个帮闲咆哮。 几个看戏的公子哥显然有些意外,随口嬉笑赞他有气势。 而几个帮闲仍然神色不便,对管家的咆哮也充耳不闻。 管家更是气愤,吹着胡子跺脚喝骂: “你们这些闲汉,天天坐在家门口生事,给钱不走,打骂不走,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还不是你胆子小下手不够重,几个公子哥看看那管家,再打量那几个帮闲,面上不由几分寥落。 不打架啊,不好玩。 管家看着眼前这几尊一动不动的罗汉,彻底傻眼了。 活了这么久真的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家里来了客人就围上来看,前日老夫人做善事给乞丐施粥这些人竟然把乞丐打跑了。 他们可是积善之家,莫名来了一群恶人守在门口算是什么事啊。 “既然几位执意要惹事,咱们虽是积善之家,也不是能随意由人拿捏的。” 管家袖子一摔,向身后大喊,“把人绑了丢到城外去!” 几个小厮大声应是,掏出背后的绳子,咬牙切齿地冲着几个闲汉走去。 这一下几个看热闹的公子哥都屏气凝神准备看好戏出场,这下你还不打? “啊!” “哎呀!” 期待的好戏并没有出现,几个帮闲仍然是一幅悠然自得的神色,并没有什么花哨的招式,甚至连拳头都没动,他们用十分笨拙难看的姿势,将凑近身边的小厮推倒在地。 “唉”,一个公子哥气急败坏,用鞭子指着坐倒在地的小厮,“你们一个个真够怂的!” 庞立眼睛一闪,手上的黑玉长笛翻飞几转,拦在那公子哥身前。 “哥几个别败了兴致,走了走了吃酒去了。” 眼前黑影掠过,少年黑袍青带眉目雪亮,站定在一个略微年长的闲汉身前。 “大叔,你们到底为什么拦着人家见人呢?” 阿小眉头轻皱,面上几分天真。 “我觉得,他们要绑你们也没错啊。” 一边说着,探出手去拿那闲汉的一只手腕。 阿小眉毛一挑,目光中隐有嘲讽,看你还不出手? 果然,那汉子手腕一沉暗暗发力,只待他上手之后作势一带摔他出去。 不料阿小探出的手却立时翻转成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面门而去。 变生肘腋之间,加之这一拳来势汹汹裹挟着十足的力道,那汉子情知遇到了高手,只得打出十二分精神应对。 身子向后一仰堪堪避过他一拳,左臂就势向外格挡,同时右手握拳向他肋下而去。 “啊……当心!” 庞立等几个旁观的公子哥忍不住惊叫,却只见黑影闪动,他们话音未落,阿小已退到两步开外。 倒是那汉子因方才那一拳出了全力却打空了,身形往前一歪,被同伴扶住。 “啊,大叔你功夫这么好!” 阿小瞪大双眼毫不掩饰惊讶之色,随即伸手指向众公子哥,“殴打官差,会被抓起来的!” “哈哈哈哈哈……” 众公子哥一阵哄笑,“阿小你揍他啊,怎么不还手?” 那汉子看了几个同伴一眼,忽地一脸惊恐,跪下身去颤声道: “哎呀官爷,我们是刚到京城干活的,什么也不懂,这才冲撞了这家贵人,您行行好饶了小人们的贱命吧!” 那几个同伴神色各异地互相看了一眼,也纷纷下跪求告。 “是啊官爷饶命啊!” 阿小双眼清亮,咧嘴一笑天真无邪。 “是这样啊,那大叔你们快走吧!” 几个闲汉深一脚浅一脚过了街钻入另一个巷子。 庞立拨转马头靠近阿小悄悄问道: “你觉得这伙人不大对劲?” “嗯。”阿小点头。 “要暗中跟着去查探一下吗?” 阿小挠挠头,又摇头,“我想不明白,就别管了吧!” 哈? 庞立失笑,这小子。 “走吧走吧,樊白楼上不醉不归啊!” 庞立打马向前,黑玉长笛在手指间一绕,向众人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第146章 玉官 砰地一声响。 镂刻着宝相缠枝莲图案的房门被打开。 内里半边身子倚在胡达臂弯,正向他口中喂酒的女子一声尖叫,拉起肩头滑落的衫子捂脸跑出门外,仓促之间仍然留下一截烟霞紫染芙蓉春睡图案的长长披帛,柔软无声委顿在地。 “呵”,龙首面具人摊摊手,“竟做了扰人雅兴的错事!” 口里虽然这么说,仍然旁若无人地在榻前主座上坐了。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狼头面具的黑衣男子,此时他也不说话,只恭敬站在房中。 龙首面具人身子歪在一边扶手上,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 “明着不方便阻拦,就暗着阻拦嘛,你们的身手,想躲起来他们能发现得了?” 黑衣男子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一面行礼一面连连称是。 “还有卫家那个小护卫,逼着我们的人动了手。” 黑衣男子伸出手掌在身前劈过,“这小子,要不要除掉?” “他就算看出异常,也只是怀疑你们的身份,不会想到其他地方去的。” 龙首面具人语调沉沉,“时候未到,京都眼线太多,千万不要多事引人注意。” 他向黑衣男子摆摆手,“快去吧。” 房内空气一时凝固起来,胡达不知何时已戴上了麒麟面具站在榻旁,两手揣在身前反复交握,看来十分紧张。 龙首面具人轻轻叹口气,蹲下身一点点收拢起方才那女子遗落的披帛。 将披帛小心捧在手上端详片刻,转身拉起胡达的手,将披帛塞到他怀里。 “胡大人眼光不俗。” 胡达摆摆手往后退了两步待要下跪,龙首面具人托住双臂将他扶起温言道: “某说过,在这玉带旧游,你要什么给什么。” 他指指窗外树冠上的一片青绿,“春光如醉,应当及时行乐。” 他大笑着转身,甩着袖子出门。 房门在他身后被再度合上,房内站着的胡达抬起头,交握不安的双手垂下,又渐渐紧攥成拳。 龙首面具人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处的房门后,他拉开格架,摸索着推开墙门,走过黑暗里狭长的夹道进入暗阁。 黑暗尽处出现光亮,龙首面具人沉声道: “叫玉官儿来。” 黑暗之中并无人应答,只有一声哗啦木门响。 片刻之后,又是哗啦一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火折在来人手中点亮,映着一张美妇人的脸。 “出事了?” 女声柔媚又清冷,手中火折陆续将壁上的风灯点亮。 “没事”,龙首面具人抬步走到她身后,“就是来看看你。” 此时房中已被灯火照亮,能看清玉官儿身段玲珑韵致,纤腰一握摆动间若细柳扶风,乌发如云绾成堕马髻,却有一束青丝从一边鬓上垂落,拂过如玉面颊,恰到好处地落在胸前。 风流天成,柔媚入骨,让人猜不透她的年龄。 听到对方的话,玉官儿烟波横转嗔道,“说吧,什么事?” 龙首面具人挥起衣袖向身后指了指,“胡达,还老实吗?” 玉官儿不解,“他出不去……不是说要什么给什么吗?” “这些日子他都见过什么人?” “还是那些人啊”,玉官儿面上笑意微荡,“还有女人。” “哪里的女人?” “这楼里的啊,当然不会让外人接触他。” 玉官儿话中带了薄怒,龙首面具人沉默一刻。 “同一个女人,还是多个女人?”他问道。 “是有几个,哪个见得多些我就不知道了。” “做的不错”,龙首面具人伸臂将玉官儿揽在身旁笑道: “他见过的女子,你都留意着,尤其是见得多的。” 大前街上的樊白楼位于京都最繁华的地界,五层的朱漆门楼斗檐飞拱直冲云霄,檐下彩漆绘出画栋雕梁,在华灯初上的京都月夜之中,比那高楼大院的王府豪门也不遑多让。 樊白楼的一层供人堂食,第二层到五层中间围成大大的天井,天井之上凌空架起两座拱桥连廊,丛竹时花掩映其间,雅房设在四围,有明窗珠帘掩映。 此时,二层一间雅房的洒金隔扇门被拉开,一名年轻男子佝着身子趔趄一步冲到门外,他身后跟着一名中年男子,一手挽着衣裳一手为他拍背。 “傅大人你没事吧?不能喝就别喝这么多,你看你,唉。” 傅制靠着栏杆直起身子,身上的云青锦袍沾着打翻的酒水一片狼藉。 中年男子将手中的斗篷为他系上,傅制身形不住晃动,一脚不稳要倒向一旁时,两手抱着身前的廊柱勉强站起身。 他双目惺忪已是醉的厉害,口中忽地大声喊“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一层堂食的众人轰然嗤声一片,不少人指着他轻声揶揄。 临近入口的一张小桌上坐着一老一少二人,那老者见此情形忍不住咳了几下,用帕子掩口摇头,“真是不堪。” 傅制身前正在帮他系上斗篷的中年男人也面露嘲讽,口里还道: “傅大人想必也是有志在青楼留名的多情公子啊!” 一个管事模样的老人带着几个小厮冲进来,一眼看到楼上的傅制,他跺跺脚道: “啊,喝成了这样了!” 向身后几个小厮低声喝骂,“还不赶紧把人抬走,等着老太爷拿刀来砍他吗!” 几个小厮七手八脚冲上楼去,管事对那中年男人轻声道谢,催着小厮们半抱半抬将傅制带出去。 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呼朋引伴往门前走去,张世三大叫道: “我已订下最好的雅房,叫了最好的酒,哥哥们随我来!” 咿? 阿小停步,望着被四个小厮抬着的人躬身一礼,“傅大人……” 话还未说人已经从眼前掠过,一个老管事匆忙向他回礼便随着众人一起,将傅制塞到路边的马车里。 一行人动作迅疾如风,只有傅制似乎带着哭腔的哀叫还夹着一句诗落在众人耳中。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几个公子哥簇拥在阿小身旁,他们身后的家族在京中盘根错节,在官场中熟识的人也是极多。 此时阿小行过礼之后,众人也注意到了傅制,七嘴八舌议论道: “那不是刚升了兵部右侍郎的傅制吗?” “啧啧,怎么醉成这个鬼样子?升官了太开心吗?” “你们几个不学无术的蠢货,那是在思春呢?” “哗!” 众人瞬间起了兴致,将说话的人围住,“他思什么春?你怎么知道?” “那不是在念叨情诗吗?方才咱们都听到的。” 那人有些自得,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博学被众人关注。 “大家都听不懂,你怎听出是思春的诗了?” “快说,这几日又逛了哪里遇上这般才貌双绝还懂诗的女子了?” 一群人兀自哄笑打闹,阿小和庞立、小图三人摇摇头进了门,店伙计殷勤上前为他们引路。 “小图。” 堂内有人招手喊道。 “哎”,小图口里先应了,扭头寻找喊他的人。 阿小和庞立仍跟着伙计上楼,小图小碎步跑到门口的一处食案旁,高瘦清秀的年轻人忽地柔怯起来,两手别扭地交握在胸前,乖巧地低着头喊了声: “大姨父!” 沈迟之妻,与小图的母亲是嫡亲姐妹。 沈迟出身低微,大器晚成,在一个县衙做了四十年的小吏,发妻当然不是名门之女,而是屠户之女。 大女儿侥幸嫁与小吏为妻,屠户的家业就由小女儿,小图的母亲继承下来。 多年手操双刀宰猪宰牛,在市场上与人讨价拌嘴,图母历练得性子凶悍异常,图父则懦弱惫懒,小图是家中长子,自小就被图母打骂,到了如今仍然怯懦胆小。 沈迟入京为官之后,小图一家也进京开店,挣下不薄的家业。 去年沈迟又托人将小图送入北司衙谋个官身,虽说他在北司衙是不起眼的末流差役,但这个身份对他们家中的生意总算是有个庇护。 但每每见到小图的怯弱模样,沈迟便火气直冒。 小图喊的姨父沈迟还未应声,又咳嗽连连。 他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子赶忙起身走过去给他抚背,小图更加惊惧,手足无措。 沈迟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小图嗫嚅着应声,红着脸坐了过去。 此时门前笑闹的公子哥也进了门,有人看到小图和他身旁的沈迟便抬手打招呼,更有嘴甜的也大声向这边喊道: “大姨父,大姨父,我们先去吃饭了!” 沈迟咳得面色紫涨抬不起头,向他们连连摆手,而他身后抚背的年轻男子则是脸都绿了。 几个上楼的公子哥犹自不觉,还在相互打闹。 “真不要脸,那是小图的大姨父。” “哎我说世三啊,你还认得大姨父吗?” “什么啊?” “你那天拿扇子敲了他头那位。” “哦,他谁啊?” “他是当今刑部尚书!” “娘啊,要死了!怎么办哥哥?出多少银子他能忘了我?” 前面殷勤引路的伙计脚下一软,怎么办? 这几个年轻人得罪了大官,不会连累他们店铺被砸吧? 第147章 乞儿 别人口中被得罪的大官沈迟,此时正在轻声细语地与身旁的晚辈寒暄。 问过小图父母身体近况,家中弟妹读书之事,沈迟问小图在北司衙的近况。 小图更加羞赧,“也没什么事,赵大人走了之后大家更是无事可做,每日不过是应卯。” “如今卫大人掌管北司衙了,往后可能会不一样了。” 小图眼中疑惑一瞬,好似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但仍点了点头。 “您嘱咐的小图记下了。” “你做的很好,卫大人和这个娄小大人,都是很有本事的人,你常跟他们在一处,能获益良多。” 小图点点头,虽然只见到娄小大人,他小小年纪已经这般厉害了,卫大人有多厉害可想而知。 沈迟知道眼前的晚辈心思单纯,一时未必会完全理解他话中所指,但年轻人相交,贵在诚恳,原不必掺杂太多别的心思。这一点他还是相信小图能做到的。 “你们这些年轻人平日里只知道胡闹,娄大人刚去的那天,你们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姨父你想错了!” 说起这个小图眼睛一亮,先前的拘束少了很多,“是我们被他打了。” “我们几个都近不了他的身就被打飞出去了,只有庞立,没动手就认输,自认打不过。” 哈哈哈哈哈。 沈迟畅快大笑,“你们太轻狂,吃点教训也是应当。” 他眯起双眼,意味不明,“那张世三呢?” 小图身体绷紧,终于来了,姨父记着这件事呢。 沈迟身后的年轻男子也停住手认真听着,当然记仇了,越是大官越记仇。 他停了几天没问这件事,是不值当特地一问。但今天恰好遇见了,自然要问问。 “那天他冲撞了姨父,我们几个就围着他……” 小图斟酌着措辞,将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又向替张世三讨个人情,便补了一句。 “他是大太监张平的侄子”,小图指指自己脑袋,“这儿可能有点问题。” 言下之意他是傻子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而且可能得罪张平也不好。 沈迟背后的年轻男子两手攥拳,张平有侄子会等到现在才当官?一定是买来的官。 应该向皇帝参上一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沈迟并未答话,看着小图问道: “你说娄大人打架是要替张世三出手?” 小图点点头,又将今日阿小嘱咐众人要捧着张世三尽情玩乐的话说了。 沈迟听完后笑得一阵猛咳,“卫家小子鬼机灵,也够坏的。” 他凝眉思索,好像猜到些什么,温和地拍拍小图肩膀。 “去跟大家玩吧。” 小图起身行礼,应声去了。 年轻男子已结了账,扶着沈迟一起往外走。 “大人,他们明显是买官,我们参上一本告诉皇上。” 沈迟抬手打断他,哈哈笑道: “别提这个事了,我也只是对此人好奇,现在看来啊——” 他声音忽地转低沉,“这个人去北司衙,肯定是有意安排的,可能要有大用处呢。” 说罢又大声笑起来。 此时夜色初染,街道两旁的酒楼店肆迎来送往人声扰攘,左近一处茶楼临街设了小台子,一个说书先生拿着块板子正说得唾沫横飞。 “……嘿,当事时那叫说时迟那时快,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爷拿起羽毛扇手上这么一挥,一阵黑风裹着暴雨哗啦啦兜头下来,女鬼的影子卷在这黑风里哇啦啦地哭啊,大老爷饶命啊……” 如今勾栏瓦肆中关于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爷的传说层出不穷,更有些讨巧的说书人穿凿附会张冠李戴将周正与话本子上的神鬼故事联系起来,将他吹嘘得神乎其神。 沈迟咳嗽几声,忽地想到了什么,拍着年轻男子的手臂道: “你方才说的,想参姓张的一本这种事……可以把机会给周正大老爷嘛,这叫人尽其才。” 咿? 年轻男子呆愣一刻。 茶肆坊巷间关于周正的吹嘘已经持续很久的时间了,他几乎是充耳不闻,沈老大人忽然有这样一句提醒,他显然还未明白其中关窍。 呃! 哎呀!! 年轻男子跳起来,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一个人也惊叫出声跌到在地。 回头看向身后满脸惊惧的乞丐,沈迟和年轻男子对视一眼。 这家伙什么时候靠近过来的?方才竟然丝毫未觉。 那乞丐大约被吓坏了,一边喊娘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真是,不知道怎么了这是,连叫花子也是冒冒失失横冲直撞的……” “老师您没事吧?” 年轻男子现是刑部主司,由沈迟手把手带出来的,是以将沈迟当做老师来敬重。 沈迟拿出帕子掩下口鼻连着咳喘了几声,他摇摇头看着小乞丐离开的方向。 方才不是错觉吗? 总觉得那乞丐方才的表情,除了惊恐,还有些别的情绪,像是……惊喜? 他再度摇摇头,向青年男子道: “走吧,回去吧!” 早起披了件薄棉夹衣,自己汲了几桶井水给小菜园的菜苗灌溉,又补了几根被母鸡钻坏的篱笆。 周正一时觉得胸前背后都出了很多汗,全身上下热乎乎的。 干脆就着井水洗了手脸,捞起一本旧书坐在地头上就读了起来。 没过多久家门外的小巷子里就一阵喧嚣,嘈杂声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最清楚,从他嘴里唱出的小调可怜又滑稽。 卑田院的下司 刘九儿宗枝 小乞儿我来个莲花落的歌儿 抱朱杖走尽了烟花市 挥笔写就了龙蛇字 摆腰再唱一个鹧鸪辞 这里是贫虽贫的风流浪子 …… 周正听到那声音清亮,惨兮兮地唱着自己是贫虽贫的风流浪子不由一阵好笑,将手上的书本放下,背着手晃悠悠地往门外走去。 他的居所一众邻居多是外乡来的小生意人,或是清贫的京都低阶官员,门外没有成群的护卫门童,也没有什么贵客盈门车马赛道的时候,反而常有货郎、叫花这类人走街串巷在门前来去。 今日这人群中的叫花是个年轻人,到人家门口讨饭还会即兴唱上一段小调,一时吸引了附近居住的孩童和妇人们。 此时处于众人围拢中这叫花的也不羞臊,站在人群里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一支竹棍在地面上敲打,仿佛是在给自己的小调和拍子。 周妻和周家老仆也在人群中瞧热闹,有人注意到走出门外的周正,纷纷和他打招呼,一个媳妇子指着周正高声炫耀: “这位是个官老爷,在咱们这条街上是最富贵不过的人。” 旁边有人暗笑,连周妻和周家老仆也捂着嘴偷笑,周正此时花白头发蓬松杂乱,脚下的布鞋上本就布满污垢,鞋底和周边此时还沾着未干的湿泥,比邻居家中给人帮厨的男人看着还要寒酸。 这副尊荣,谁要是能相信他是官老爷才怪。 “啊啊啊!” 出乎众人意料,叫花眼睛闪亮,惊喜大叫了几声,举起手中的破碗向周正挥手,“官老爷好!” 叫花往周正这里跑了几步,又在他身前几步远处站定,“老爷老爷,小乞儿也给您唱一段。” 围观着的四邻们都起哄,催着喊着让他快唱,叫花清清嗓子,竹杖磕在地上,又唱了一段。 有钱时我也曾高坐驰马着锦袍 四书五经读朝朝 为只为引凤园中结情好 恩爱夫妻难轻抛 你问我如今为何落到这般地步 …… 唱到此处叫花嘴一撇,整个人凄惨失落又让人觉得滑稽无比,几个妇人捂嘴打趣: “哎,为何啊?” 叫花十分得趣地接口说道,“哎,哎——” 接着唱道: 哎,银钱用完了 鸨儿着了恼 马儿被当了 来兴被卖掉 将我赶出门 只落得穷途潦倒 我的妻不知哪里去了 我落难人不得意了 最后自己满脸愁苦地摊摊手,“不得意了!” 嗷,不得意了! 人群里默了半晌竟都又笑起来,有人摸出铜钱塞给他,有人拉着他到自己家里盛些热饭吃。 周妻笑着沾了沾眼角的一滴老泪,从身上摸出几个铜钱放在叫花碗里,带着老仆往家门里进。 叫花将装着铜钱的破碗往身前一推看着周正道: “官老爷,小乞儿到你家里吃口饭可好?” 周正有些意外,看着小叫花的眼睛忽地有些迟疑,吃口饭是吃一顿饭的意思,还是要他赏个长期饭碗的意思? 他还未回复,周妻又擦了一把眼角走过去,一把拉住叫花的脏袖子就往家里带。 “来吧来吧,这就给你做去。” 周正一怔,他知道,周妻理解的是吃口饭的字面意思。 “铁蛋,回来吃饭了!” 日影刚刚被远处山峦的暗影遮住,村落里妇人唤儿回家的声音此起彼伏。 “啊,就来!” 村口的大路旁趴着四五个男孩子,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被叫到的铁蛋便是其中穿黑布袄子的。 铁蛋恶狠狠骂了一句,往身下压着的人身上补了一拳才起身。 一只手按在他背后,好像没用什么力道,但却压得他起不了身。 “谁?” 铁蛋和同伴们恼怒尖叫道。 一张红扑扑的鹅蛋脸凑近在他们面前,脸上带着兴奋,“小猴子们,在玩儿什么呢?” 少年们虽然不能起身还手,面对眼前的女子仍然十分傲气。 “要你管!” “快滚开!” 那女子两手各抓了一个少年的后背将他们拎起来,皱眉责备道: “没礼貌,不能这么跟女孩子说话哦!” 挪开两个少年,才看到被几个少年死死压在地上抬不起头的孩子。 “哎呀”,那女子瞪大双眼兴趣大增,“你们在打架啊!” 身子仍被她抓在半空中的铁蛋用手背蹭蹭鼻头,翻个白眼道: “要你管!” 话音刚落便发现身子离地更远了,身后抓着他衣服的手忽地放开。 啪啪两声,铁蛋和另一个同伴便脸朝下扑倒在地。 两个少年惨声呼痛,耳边听得那女子似是愉悦又十分阴冷地说道: “不要这么打人哦,不然我会打你们哦!” 剩下几个趴在地上的少年连同铁蛋都跳起来往村里跑,跑着还不忘向身后示威。 “你等着别跑,我找人来打你!” 那女子恍若未闻,她蹲下身将躺在地上没动的男孩子抱起来,嘴里犹自说着奇怪的话。 “没死没死,伤得不重,看起来是比他们小几岁,难怪挨揍了呢。” 帮他拍打着沾在身上的灰尘,这时才看清楚这约莫十岁的小少年,虽然面上满是灰土一脸狼狈,仍然能看出他凤眉杏眼,眸光如星。 那女子看着他咧嘴笑了,向身后大叫道: “哥快来看,有人比你好看这么多呢!” 第148章 落马 两个长长的人影从西边走来,逆着夕照的光亮,看不清脸 脚下有一块布满灰黄苔痕的界碑,字体及其古拙熟悉,上书“落马”两个字。 承晔站在碑前啧啧,“字是好字,只是这名字嘛,怎么都很不吉利啊!” 郭孝义脸颊抽了抽,咬牙道: “这字是大帅写的,名字也是他取的。” “我爹啊!” 卫承晔惊呼,脸上神色更加复杂。 道路尽头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这些男女老幼盯着眼前的三个陌生人,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震惊二字。 也难怪,毕竟这个村子,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外人进来过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高大男子越过村民向前走了几步,能看清后面的两个来客,是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人。 他们此时衣衫上有几处明显的破裂,少年一边面颊上有几道轻轻浅浅的血痕,中年人的小腿和左臂上衣服被划破,破洞上沾了血,显是身上也有伤。 “阁下可是夏商?” 视线里的中年人高声询问,声音如同惊雷炸裂在村民身周。 站着的村民们中间有些躁动,又有多个上了年纪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瞪大眼睛望着走近的中年人。 最前方的高大男子已经快步迎上前来,“我就是夏商。” 但在看清郭孝义的脸之后他又停下,神情由激动变成疑惑,将眼光在郭孝义和承晔之间来回打量。 郭孝义清清嗓子带了些鼻音,“他没有来。” 承晔和小禀义黯然一瞬,他们猜到孝义叔话里没有来的人是谁了。 “在下郭孝义,是林景老爷的护卫。” 林景。 卫承晔仿佛记得,小时候听哥哥提过,父亲少年时曾外出仗剑独行冒充游侠儿,化名林景。 村民的热情仿佛有些变化,但在听到郭孝义表明身份之后还是将热情倾泻出来了。 他们三人被山洪般的热情簇拥着,年过半百的老人挤在他们身周,他们头发灰白,有些牙齿已经脱落大半,有些佝偻着身子直不起腰,却都喋喋不休说着各样的话。 有些人哭了,有些人不错眼地打量着眼前三个不速之客。 “生怕他把我们忘了,这么多年也不来看我们。” “他没有什么话让你转告的吗?” “他跟你说过我吗?打铁的广涌,那年我跟他拼了一天一夜的酒,谁都没赢了谁。” 小禀义捅了捅身旁的承晔,凑近他耳朵说道: “这么轻易就信了,我们都不需要什么凭证暗号让他们验一下吗?” 承晔摇摇头,这个还真不需要。 他们在陡峭的山崖上行至半途,发现一座破旧的吊桥凌空飞架在两山之间,吊桥之下是翻滚奔腾的怒水河。 这样险恶的地形,那吊桥上竟然布置下五道关口,一次行差踏错便有细针飞出伤人,细针那么小极难看到和躲避,而且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从吊桥上失足,下面怒水河暗礁弥补浊浪滔天,人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绝无生路。 好容易通过吊桥,眼前又是一条在半山腰凿通的幽深隧道,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还有三重更为凶险的关口。最后那一处,只是错算了一步,他和孝义叔二人都受了伤。 这么隐蔽的入村通道,这么险恶的机关,能或者走进来的一定是故人,哪还需要验证呢。 “哗!”小禀义双眼发亮,“卫大帅年轻的时候,会做这么险恶的机关啊!” 承晔摊手,这个嘛,要不是自己从小就对行军打仗好奇,偷偷潜入父亲书房偷过一本旧手稿,之后又和那时还是郡王的皇帝偷偷研磨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自己亲爹会做这些东西。 想想也是后怕,如果不是当年凑巧偷看了手稿,恐怕亲爹当年布置的东西要把自己儿子坑害了。 睡梦中的周正忽觉得有阴风阵阵灌入脖颈,一个寒战打过他便惊醒过来。 明明自己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怎么觉得后背发凉? 但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房内真的响起低低的呜咽,连他身旁睡着的周妻也被惊醒,吓得全身缩作一团,连叫的力气都没了。 “呜呜呜呜呜呜” 那声音边哭便说道:“青天大老爷,替小人做主啊!” 周正一身正气,可不怕什么半夜鬼敲门之类的。 他一拍床板跳下来,大声呵斥道:“是什么人装神弄鬼?” 周正手上提着自己一只鞋,只待那人一动便砸过去。 果然一阵模糊的窸窣之声过去,黑暗里似乎扑过来一个人,一把抱住他双腿低声哭喊: “青天大老爷,替小人做主啊!” 周正手里的写字向人狠狠砸去,几下之后脑中反而清明起来,确信房中是偷偷闯进来一个人,这才平静下来挪脚踢开他。 “你丢开手,有什么冤屈仔细说来本官听听。” 周妻此时也打着胆子点了灯,室内幽暗,但地上跪着瑟缩的年轻人很好认。 “你是那小叫花!” 他在周正家中用了两餐饭,由老仆伺候着洗了手脸,换上了干净衣裳。 明明黄昏时已经离开周家了,此时半夜却偷偷潜入主人卧房。 周正捋着胡须忽然明白一件事,“看来你白日里是特地来此探路的了。” 那叫花满脸焦虑之色,嘴上不停叫着“大人为我做主,大人救我”,两手卷起右腿裤脚摸索着。 直到叫花面上显出痛苦之色,周正夫妇俩才看到他右手食指抠进小腿后未愈合的伤口中。 周妻跳起来去拉他,叫花低嚎着收回在伤口中摸索的手指,从伤口里取出一块纸片。他小心翼翼拆开最外面血淋淋的一层包裹,周正这才看清外面是一层油纸,内里没有沾上血污,干干净净放着一枚折叠好的信笺。 叫花两手捧着带血的纸包,颤抖着将信笺递到周正身前。 “小人是沙洲府的农户,名字叫富力……” 沙洲府的小民富力,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了发小全村被屠杀的悲剧。 他是个欺软怕硬的无赖,亲眼看到那样的惨事之后,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投奔在府城里生活的姐姐,他姐夫是个捕头,有官身,能庇护他。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捕头姐夫却发现在屠村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州府的办事人员已经将被屠戮的村民录入举村外迁土奚律的外迁人口册子之中。到了此时,事情已经很清楚,官府和屠村的事有关系,而且打算把这事隐瞒下去。 他姐夫当了半辈子的狗头差役,平日里为虎作伥的事没少做,本想一家人将这秘密烂到肚子里,糊糊涂涂活下去就是了,不成想他查探那个村子外迁的事仍然被有心人留意到了。 眼看就要被灭口,捕头姐夫才想着死前搏一把,万一赢了还能拉上他们垫背,这才写了状子藏在他肉里,让他来京城投奔一个在翰林院的亲戚。 富力离开那日,姐姐姐夫一家便引火焚身而死,他散尽盘缠好容易进了京都,藏身在乞丐窝里花了好多天功夫才找到那家翰林亲戚,谁知那家人门口有闲汉守着,连要饭的叫花子都要打走。 他已经死心了,本想在京城里讨饭能活几天是几天,在茶楼酒肆外面讨饭时没少听人宣扬黑面青天周老爷的事,听了这么多天,他终于确信或许找到这位周老爷自己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才费尽心机穿街走巷挨家挨户讨饭,唱小调,最终找到机会混进周老爷家里摸排了一遍,确信这位老爷可靠,才在半夜里偷偷潜入房内。 灯影里周正的面色已变得苍白,拿着状纸的手不住抖动,他双眼赤红,盯住富力问道: “这里面写的,是真的?” 第149章 惊雷 落马是个很奇怪的寨子。 这是承晔进入村落之后立即在心里涌出的一句话。 马厩和马棚占据整个村落三分之二还多的地方,村民的居所不止占地少,家家户户都住得逼仄、将就。 多数都是两间草杆和泥土混合堆垒出的土墙,房顶是厚厚一层茅草盖,一家人就只有两三间房。 被簇拥着进入全村最大的夏商家,这里是石块和草泥混合砌成的四间房,最大的屋子里有一张书案和很多个板凳,墙上挂满了马鞭和马具,除此之外,也是空落落的。 承晔看了一圈,所谓家徒四壁,也就是这样吧。 夏商媳妇带着村里的妇女们从外面捧来了各家凑出来的好东西,一些肉干,腌制的野味,粗粮面饼,几坛酒。 应该是各家的珍藏,但滋味并不好吃。 “爹爹,我和妹妹出去走走看看。” 承晔大声朝着孝义说道,不是请求的语气,只是告知。 孝义对着夏商干笑几声道: “我这一双儿女没有出过远门,看哪里都觉得新鲜,就让孩子们出去逛逛吧。” 夏商和围拢起来的众人没有丝毫犹豫,他们大手一挥,指着几个在人堆里探头探脑的少年,吩咐他们陪客。 走出房门时尚有几人跟着他们,很快就三三两两各自跑开了,大约这两个少年人并不如村人视为贵客的那位大叔有趣。 小禀义偏过头向落后几步的铁蛋眨眨眼: “小猴儿,你怎么不随他们走了呢?非要跟着我们。” 铁蛋架起肩膀恼怒大叫:“我叫铁蛋,不是猴儿。” 噗嗤。 小禀义笑得浮夸,“铁蛋还不如叫猴儿呢。” 铁蛋眼睛都红了,两手在胸口握拳低吼,“要你管。” 小禀义报以一阵大笑,铁蛋站住在原地跺脚,又低吼着用拳头将地面一通乱砸。 小禀义啧啧,还是刚进村的时候把这小子打怕了。 承晔往后瞄了一眼嗤声道: “恐怕铁蛋是把那块地当成你的脸了。” 小禀义不以为意,牵着身后少年的手柔声问: “小美男,你叫什么?” 小少年也有些羞恼,用力想要挣开被她拉着的手,无奈对方抓得很紧,倒惹得自己向前一个趔趄。 他很快稳住身形,杏眼平视眼前,不卑不亢,后背挺得笔直,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叫芦笙。” “哇,是好名字,与你的美貌很是相称呢。”小禀义大喜。 芦笙撇撇嘴小声嘀咕,“这名字哪里好了。” 这句话刚刚说完,他两只耳朵骤然被人往两个方向撕扯,面前出现一张红扑扑的女孩子脸: “这么小的年纪,装什么大人!” 芦笙彻底恼怒,用力将耳朵上的手拽下来,他跺跺脚,“我都十三岁了,没比你小多少!” 咿? 这次不是小禀义,承晔垂下头不住打量他,小少年在他的审视之下也收起了毛躁,全身上下紧绷戒备。 承晔眼里的疑惑渐渐消散,伸出一只手在小少年头顶上拍了拍,“你和他们是不太一样啊!” 少年听完这些话又变得垂头丧气,不理会眼前的两个大孩子,自顾自往前跑去。 马厩旁的两座茅草屋又低又矮,充斥着隐隐约约的马粪味儿。 一个瘦小的白须老人坐在屋里,就着灯光在削着一块木片,听到孩子的脚步声急忙抬头寻人。 “芦笙啊,今天回来晚了。” 老人颤颤巍巍走几步,扶在门框上又道: “给你留好饭了,在灶上热着呢。” 芦笙也不理他,噔噔噔跑进另一间屋子。 老者盯着此时站在草屋前的少男少女,有些愕然有些疑惑,最终他只问道: “芦笙,他没闯什么祸吧?” 承晔连忙摆手,待要张口却被小禀义抢了先: “爷爷,我和我哥哥是芦笙的朋友,来看看他。” 老者显然十分惊讶,但仍然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将两个人请进来,又端着稀粥和几块面饼招待他们吃饭。 承晔和小禀义再三推辞之后,他将饭留在芦笙房内又离开了。 芦笙所在的草屋内是另外一番景象,内中的四面墙壁都以光滑的木板作为墙面,里面木质的书案桌椅,一架小床,床的另一边靠着墙面还有一个小书橱,整整齐齐码放着泛黄的书册。 “哥哥”,小禀义拍拍承晔,“也不知道这个村里的人今晚让我们睡在哪里?” 承晔被问得呆住了,其实他们看到夏商家的卧房了,也不算什么卧房,其实是房内用泥土堆垒的一块台地,上面铺着兽皮和几片粗布被褥,跟眼前的房间布置有天壤之别。 小禀义并不等他答话。 “不管你怎么想”,她笑着看向芦笙,“我要歇在这里。” “别人家的孩子太难看了,我要和漂亮孩子住一起。” 芦笙原本对房内的两个新朋友视若无睹,自己对着油灯拿了一本书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但听到小禀义的话之后他瞬间惊掉了下巴,瞪着眼喘着粗气,整个脸因为羞恼而涨红了。 “你不要这样!我现在是打不过你……” “不,不对”,小禀义温柔地看着他涨红的小脸,“你将来也打不过我的。” “你……真无耻!” “呵……”小禀义跳起来扯住芦笙一只耳朵。 “你这家伙,个儿长不高,嘴巴怎么这么坏!” 承晔上前打掉她的手,“别老欺负小孩子!” 小禀义指着承晔道:“你知道他是谁?他可是……” 啪的一声,手又被狠狠打了下。 小禀义恼怒,“干嘛打我!” 咬牙看向承晔,她面上的顽劣之色忽地消失了,小禀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为什么郭孝义进入落马寨中便只表明自己一人的身份,仍假称他们是自己的儿女? 承晔看着小禀义,一字一句说道: “你要听爹的话哦,再胡闹我会找爹罚你哦。” 承晔看了一眼芦笙,见他面色淡然对他们的谈话明显没有窥探的兴趣,也放下心。 在这个寨子里,林景的护卫已然如此受爱戴,林景的儿子当然会更加被敬重。 他和孝义叔此行是为了不同的事,承晔立时要启程继续前往突伦,且他在突伦的举动应当越隐蔽越好。 若是村民们得知他是林景儿子,说不定有积极要求随行护卫做帮手的,或者有些什么其他举动,泄露了他的行踪,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老者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承晔眉头跳跳走出房门。 “爷爷,你在干什么呢?” “大人,大人,你在干什么呢?” 书吏抱着一叠册子,一脸担忧地望着周正。 “啊?”周正如梦方醒,呓语般地应了一声。 “大人可是身子不适?” 周正摆摆手有些虚弱地说道,“无事无事。” 耳中有雷声隆隆,书吏放下文书册子,将值房的窗子合上。 “打雷了呢,看天色马上要下雨。” “打雷了啊。” 周正怔忡。 书吏望着他,今天可真是奇怪呢,大人从来不这样,他一向精神矍铄斗志昂扬,今天这样子,怎么看都有点……颓唐。 窗外光线逐渐昏暗,刚出了嫩芽的柳条在狂风中颤栗。 雷声更近,好像劈在头顶上把什么炸裂了。 “啊!” 周正忽地惊叫,人也从椅子上跳起来。 “大……大人,你没事吧?” 书吏冲到他面前扶住他胳膊。 周正双眼紧闭,牙龈都在颤动。 没事吧? 他犯了个错误,把事情办砸了! 周正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的他,面色依旧铁青。 “我现在进宫见皇上。” 书吏一怔,“现在?”看着周正脸色旋即又明白了什么。 “大人稍候,我去让人备轿。”书吏道。 都察院左都御史值房在六部街之外,离宫门有些距离,又遇上这样的天气,坐轿是最方便的。 周正望着书吏冲出房门的背影,恍惚一阵,忽地一跺脚,从门后架子上拿了一把伞冲出门外。 不管书吏会不会也被人拦下,现在最要紧的是他自己,只要见了皇上一切就好说了。 那供状藏在他贴身里衣中,只要把这状纸递上去,皇上必然会有旨意,那时候无论怎样去查都行,这种泯灭人性的罪恶会被及时遏制,那些恶魔会被一个个抓出来偿命。 风很大,有大颗的雨滴重重砸落在地上,头顶撑着的伞上。 很重,周正觉得身上的力气在流失。 这个错误真的不应当犯的。 他昨晚听到富力描述的那场杀戮,看清了眼前的状纸,就应当立即进宫面见皇上的。 可是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又提笔写了封信,问讯主管沙洲、裹川两地的监察御史,命他前去富力所述之地核实此事。 真蠢啊! 当地的官员将消息封锁得死死的,甚至还能将手伸到京都,连王捕头在翰林院的亲戚家都监控到了。 他们都察院的往来公文当然也可能在他们关注的范围内,甚至连那里的监察御史也可能已经沉沦为一丘之貉了。 他这封信,将富力和王捕头他们这些人的努力和牺牲全都作废了,他把消息泄露了。 不过是上一次弹劾北司衙赵思齐,自己太过心急少了些盘算,又未去特地核实就捅到大朝会上逼着皇帝下旨论罪。 只因这一次错误,他潜意识里更加珍视声明,生怕再一个鲁莽将眼前这人人称颂的青天大老爷的声明破碎了。 只因这一次错误,他昨夜看到诉状听到仅存的人证的口述,仍然觉得这样的行径太过惨烈可怖,闻所未闻无法理解,这才犯了糊涂送出去一封信。 “大人,大人!” 雨已经下大了,隔着雨幕听不清身后来人的呼喊。 周正扭过头,透过伞边滴落的雨珠看到浑身湿透的书吏带着轿夫扛着青呢轿子从后面追上来。 书吏被雨水打湿的面孔狼狈又陌生,他满脸歉意地替周正撑着伞,另一手掀起轿帘。 “大人快进轿。” 周正被他半扶半推着钻入轿中,青呢轿子四平八稳地在街道上向前行进。 周正掀起轿帘仔细辨认雨中的轿夫,自己心内一片空白。 何止是今日的轿夫他不认得,作为朝中阁部级大员,他从来没有刻意关注过轿夫的相貌。 他放下轿帘,入宫,应该会很顺利吧? 后面隐隐传来一阵嘈杂惊叫,不过半刻的时间,轿子停下了。 周正咬牙忍住怒气,轿帘打开一条缝,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周家老仆在轿前大喊: “老爷不好了,那个年轻人跑了!” “谁?富力?” 周正半边身子瘫麻。 果然,出事了! 第150章 对戏 为什么要上这辆马车呢? 怀疑书吏和轿夫们有问题,所以看到乍然出现在面前的老仆就放下戒备了。 “老周,你驾车去宫门外等我,进宫办了事再说那小子的事。” 周正用力拍着老仆的后背,他坐在车前扬鞭催马不停。 富力跑了这么远自始至终都没出事,能躲这么久可见他是个机灵的。 一时逃出去也没什么,只要没有生命危险,他入宫面见皇上之后便可替他伸冤,届时派人将他保护起来也不是难事。 周正看看车前一动不动的老仆,雨太大了没听见?老仆是有些耳背。 他用力地扳扯老仆的肩膀,凑近他耳朵大声喊道: “老周,先送我去宫门那里……” 老仆猛然转过头,斗笠下的胡须和嘴巴近看有些异样,老仆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还略微带着酒气。 啊,周正惊呼一声,向后跌坐。 “吵死了!”那人道。 他伸臂前探,在周正后背一拍,尖细刺骨的凉意让周正身上一通痉挛,倒在车篷里。 有奇怪的声音在耳朵边想起,仿佛是戏园子里能听到的檀板,还有嘈杂的人声,忽远忽近。 有模糊的人声传来,“该醒了吧?” 周正扭动了下身子,除了后颈略微有些酸痛,身上一切都好。 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个封闭阴暗的地方,眼前不远处摆放着高高低低的烛台围成了一个圈。 光亮映照的圆圈中心,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鬼? 他们穿着夸张的戏服,面上却是狰狞的面具,女子坐在一架单皮鼓前,一手握鼓槌,另一手拿着一只檀板,那男子青衫书生打扮,戴着龙头面具,站在女子身畔。 周正心下一阵焦虑,装神弄鬼的。 你们是什么人? 他想开口问,此时才发现张开口只有气流从喉中涌出,他发不出声音。 光亮中的两人发觉他的动静看过来,那女子手上一动,檀板声响。 她声音柔媚婉转,如同在唱戏一般拉长尾音说道: “啊,书生,那位老爷醒了——” 光亮中的男子身形未动,也如同唱戏念白一般回应道: “啊,小姐,如此我们就为他唱那一出戏来——” 女子接口唱白,“这出戏名叫做什么?” 男子道,“叫做富家翁误堪鸳鸯谱,薄命女偏逢薄情郎——” 呸! 看这男女二人一番做作,周正心火上涌。 他环顾四周发觉此地空间很小,烛光映照下可看见一门一窗。 他几步走到门边正要开门,却发现那木门纹丝不动,可能是在外锁死了。又跑到窗边使劲推拉,发觉窗户外好像被加固了一层,完全推不开。 这时才知是被人禁锢在此,强迫自己看这一男一阳怪气地做戏。 “咿,书生,这老爷不爱听戏呀——”那女子一咏三叹。 “因为啊,这戏里讲的是老爷的故事呀——” 周正皱眉,放下在窗上使力的两只手看向他们,方才说的意思是,戏里讲的是他的故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正心内冷笑,也不焦虑急躁,静静看着光亮里的男女。 那女子轻敲檀板,却是男子先说道: “小生家道中落,幼时丧父,慈母心酸,五岁识字,十岁能文,十七岁上便赴京赶考而来……” “哎呀呀,如何是好,银钱不够,小生进不了京城了!” 周正有些恍惚,进京会试是太久远的事,现在想来恍如隔世,好像自己真的把本就不多的盘缠弄丢了,一连十几日饥寒交加,险些就要死在异乡道旁…… 一阵急鼓声催,仿佛敲在心上,周正想起那男子方才所说的戏名,忽地心跳加速。 女声柔婉天真,她轻叹一声,如梦似幻,“奴家翠眉,本是……” 翠眉如同一道闪电,裹着惊雷炸响在耳中,周正全身一颤,身子靠着墙瘫软下来。 他们知道翠眉啊。 “我的爹爹救回书生,奴看着他呀……” 光亮中戴着面具的女子纤手半遮面,似是娇羞,与前世记忆里的影子重叠。 而与此同时,心头也如遭钝器击打,疼得直不起腰。 “书生,奴将这银子送你上京赶考——” “谢小姐。” “书生,若是你金榜题名,可要记得奴家呀——” “小生若此番得中,誓要迎娶翠眉为妻,此誓天地为证——” 周正眼前出现一个俏丽身影,女孩下巴尖尖,黛眉微蹙,她说: “便是此次未中,也要记得回来,再过三年,周公子也必定能中。” 男子声音陡然升高,“我今高中,且回家寻翠眉来——” “呜呜,骤逢祸患,奴的爹爹去了呀,怜命苦一人守家业,可是周郎,为何恩将仇报来害我?” “你,你,你与那贼夫,凌霸乡民,鱼肉百姓。我,我,我乃是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有罪当诛!” “冤枉啊——”女声凄厉号哭,“是刁仆欺我,毒害我爹爹,污奴家清白,又谋夺奴家钱财……” 周正额前冷汗涔涔,面上神情变得狰狞扭曲,口中呜呜连声。 真相不是这样,是他们污蔑! 他中进士之后第一时间回去找翠眉,得知她已嫁人去了延县。他自己想尽一切办法谋得外任,三年后如愿做了延县县令,仍想要寻找机会求娶翠眉,谁知她在当地已是臭名昭着。 满城都在议论她德行有亏,私通家仆,气死生父,在延县境内纵仆伤人,恶意涨租逼死佃农,那佃户走投无路到县衙击鼓喊冤,自己亲手审理,桩桩件件证据确凿,他无法徇私。 若说有一点点私心,便是那时已被她在外的恶名吓怕了,再也没有求娶的心思。不久后便由母亲安排,与家乡的一位郎中之女结亲,再也不敢记起前尘旧事。 光亮中的女子声音幽微如鬼魂,“周郎断了糊涂官司,娶了娇妻,得了万民伞,从此好风借力直上青云,周郎当得好官呀——” 那男子不再唱作念白,他透过面具看向周正所在的方向,沉声说道: “周正大老爷做了京官,自然不会关心小小延县的地方事,那里的县令为了讨好周大人,自然也不会将后来发生的事说出来。” “大约九年前,延县境内一名生意人被杀,凶手是与他亲近的两个帮闲,县令在审讯之时发现杀人动机可疑。” “多番查探之下才得知,这三人在很久以前曾经联手谋夺富商家产,奸污富商孤女,诬告此女,因是证据准备充分很容易便引得当年的县令周正老爷误判……当年正是周正大老爷铁面无私,才帮这三人夺下了富商家的钱财。” “这三人当即是将家财均分了的,谁知有两人好吃懒做吃喝嫖赌,几年之内便将手中财产败了干净,二人便以当年之事要挟同伴,从他手中要钱,如是直到案发当日,他们在要挟敲诈之时失手将人打死……” “周大人应该记得这三人,死者名叫方继迁,凶手名叫张念,王举。” 耳中再度惊雷炸起,周正终于瘫倒在地,捂住胸口不住挣扎,戴着面具的男女二人此时走到他身前俯视着他。 那女子俯身击掌,面具后的眼睛直视躺在地上的周正。 “真真是一出好戏啊!富家翁误堪鸳鸯谱,薄命女偏逢薄情郎。整个京都的戏楼里都唱这出戏,那是什么景象?” “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爷,先把自己洗干净,才好为他人伸冤,你说是不是?” 那男子举起右手晃了晃,他手掌半握,手心里有一枚素白信笺。 周正艰难地在胸前摸索,这才发现藏在里衣中的状纸已不在了。 “托了周大人的福,从沙洲到京都,一路上都有人追杀的人,我们这样找了他一个月,终于找到了。要不是周大人高明,咱们哪有这样的好运气。” “不过周大人放心,他已经被干干净净地处理掉了,周大人不必再费心找他。” 门外有锁链被打开的声响,吱呀一声门外的光线透进来一条线,风声雨声也在同时跌跌撞撞扑进室内。 周正伸出一只手,那二人却背转身去不再看他。 男子将手中的一枚信笺在烛火上引燃,极有耐心地看着它全部变成黑色灰烬被风吹散,这才由那女子挽着,一步步走出门外。 第151章 拼木 大雨过后的小院气味清冽,雨水冲刷之后,原本刚生发出的嫩叶逐渐褪掉了青黄,转成碧沉沉的颜色,让人分外心安。 阿小揣着心事,不自觉地踱步走出院外。此时大雨刚过,园中少有人来,他不急不慢地沿着湖水上的木栈道曲折往前。 清冽湿润的空气让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萦上鼻端,香气很熟悉,极目望向前方,层层叠盖的翠色之上有白玉兰黑白两色分明的树冠,树冠之后错落露出一处三层的亭台。 啧啧,真是入画的美景。 暖晴从前这样说过,但是好像今天才领会到她所说的可入画之处。 玉兰树和那处亭台所在的院落十分幽僻,青石地面上苔痕斑驳,铺落着雨打零落的白色花瓣。 阿小脚步轻抬,几个轻跳起落避过地上的花瓣,呼吸间沁入熟悉的甜香,幽幽叹了口气。 这丫头今年没有来兴致盎然地收集玉兰花瓣呢。 从前这个时节她会带着几个丫鬟满院子收集玉兰花瓣,亲手腌渍小食,大家都知道暖晴小姐做的玉兰片清甜爽口,常拿来佐粥。 她唯独告诉阿小,到了三四月间用桃花泡酒,一小碟玉兰片下酒,在春暮时节的夜里靠在海棠花树下偷尝,那才是最好滋味。 阿小凭栏下望,能依稀看到去年那几株海棠,如今只是新叶出发,一点开花的迹象也没有。 “你找我吗?” 有个声音仿佛从头顶上掠过,循声望去,那女孩子素衣淡妆立在亭台最上,手里还握着一管蘸饱了墨的紫毫。 是找你啊,阿小心里叹气。 他并未答话,神色依旧淡淡的,只是仿佛遇到了极其熟悉的人,并未行礼,而是轻身一跃在石栏上轻点,攀住亭台外缘的雕花围栏,翻身进入暖晴所在的亭中。 “只你一个人在,怎不带人在身边伺候?” 阿小像是刚察觉到亭内只有暖晴一人,环视一周后问道。 暖晴向他招招手,“你来看看这画”。 黑色墨在雪白纸上勾勒出玉兰的枝干和花朵,只有黑白二色,却有清丽雅致的神韵。 “你知道”,阿小吐吐舌头,“我不懂什么书啊画啊的。” “这只是画,所画的只是眼前的花,人人都能看出来,没什么懂不懂的。” 暖晴笑盈盈的,但话说的并不客气。 这是心里有气吧,阿小心想,偷偷抬眼看她,却见暖晴仍然笑盈盈的盯着他。 “青枚病了,原本是几个小丫头跟着的,方才我打发她们玩儿去了。” 这是回答他刚才的问题,阿小点点头,神色不变。 “你们是想换一个人服侍我?” 阿小佯装听不懂,承晔离开前曾嘱咐过,暖晴年纪小,心里存不住事,若被对方窥探发现了反倒打草惊蛇。 暖晴见他不答又道:“你不必让童管事找人,我已经跟祖母说了,从她房里派出个大丫头照顾我,这样更自然一些。” 自然一些?她是已经看出他们在做什么了? 阿小瞪大双眼,暖晴又笑。 “还有”,她走近阿小两步饶有兴致地盯住他。 “你们往后可能想不知不觉将青枚逐出去离我远点,我觉得大可不必。既然祖母派来大丫头来我身边,自然没有其他人越过她的道理,青枚即便这回病好了,重新回我房里,也不一定能接近我身边了。” 暖晴转过身不看阿小,内宅里女孩子们的事,她身处其中简直是生而知之,只是他们习惯把她当孩子看待罢了。 “我知道她有问题,虽然具体做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女孩子的直觉很厉害的。 童管事带了一帮小厮神神叨叨地在万卷斋忙活了一整天,只说是趁着少爷不在的当口要灭虫做清洁,禁止所有人出入其中。 这种借口最好笑了,特地说明禁止所有人出入这样的话,实在太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还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暖晴话已经说得很清楚,阿小这时实在没有必要假装不知情。 “是的,我都知道。”暖晴慧黠一笑。 “她晚上值夜时偶尔会出门,昨晚也出去了,回来之后就不住打喷嚏,挨到天亮时两边的面颊肿胀发红,有些地方已经溃烂。” 阿小了然,“是一种药粉,洒在门窗上方,门帘上,入口的地面上了。” 暖晴板着脸瞪他一眼,“这种坏主意是我哥哥想的?” 毁人容貌,对女孩子来说基本上等同于毁人一生。 “不是,这怎么可能呢。”阿小眼神飘忽。 “童管事偷偷出去打听的方子,二爷只是交代了这样的事让我们做,具体如何做,主要是我……童管事来想办法。” 暖晴眯起双眼看他一瞬,看得他只想立即跳出去逃走,这才重又转过头将眼睛落在桌案上画了一半的玉兰花树上。 阿小耳朵微微一动,能听到院外不远处有婢女焦急地喊着“阿小少爷”。 他凑到暖晴身前待要开口告退,却见暖晴一个眼风看过来,似是藏了刀剑在里面,惊得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暖晴见他被吓到心下这才满意,又换了一副神情,歪头向他笑道: “所以,别再把我当孩子了。” 阿小后退几步支支吾吾道: “那……那我先走了。” 眼前白衣一闪,暖晴跑到窗边往下看时,他已经要走出院门了。 “无赖!” 暖晴轻声道,故意示弱逃走,不答应她方才的要求。 再看时,那白衣身影走得更快了,仿似在逃命一般。 “阿小少爷,有人找你”,那丫头看见阿小走近,手指向外一戳,“人在门房那边等着呢。” 还未走到二门,便被斜刺里冲出来的肉球一把抱住腰。 童管事一把拉住阿小往旁边拖,怎么使劲也挣脱不得,阿小只得握住他手腕用力一翻。 “哎呀!” 童管事大声呼痛,甩着手臂跳起来,老眼里隐隐有泪花闪动。 “有事说事,别拉拉扯扯的。”阿小淡然道。 童管事瞪大眼,“我找到那内贼了,她中毒了!” 倒是忘了找童管事商量善后的事,阿小这才想起来。 童管事凑近他低声道:“要不要老童我出手……” 他两手握拳仿佛扯着一根绳子,往自己颈前一送,“这样彻底结果了她!” 阿小吓了一跳,平时胆子小,发起狠来竟然这么狠毒! “不用不用”,阿小沉声警告,“二爷走的时候吩咐过了,留着这人,放长线钓大鱼。” “咱们都要像往常一样,假装什么都没发觉。” 阿小拍拍他肩膀,老童神情似懂非懂,但听到是自家二爷的吩咐,仍然郑重点头应下来。 阿小这才放心,转头往门房里去。 庞立的小厮候在门房里,见到他后便迎上来,将手里的一小坛酒递上来,说话十分热络。 “我们少爷藏了几坛子好酒,吩咐小的特地给您送一坛尝尝。” 小厮似是生怕酒坛失手落地,一直托着瓶底,直到阿小接住之后才放开手,阿小顺势将手里的碎银子塞进他衣袖里,小厮又道了声谢这才离去。 能摸到小厮递来的酒坛子下有小小一卷东西,应是一卷纸。 阿小几步回到房中,打开的纸卷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周正骤病。 不得不说庞立很敏锐,能立即觉出他与北司衙众人交好的目的之一是利用他们探知消息。 北司衙这些人,可能不善于做任何事,但是他们的出身和人脉本身就足够有价值,用来探听消息是最合适不过的。 骤病二字,本身就十分蹊跷,毫无预兆就病了,能称得上是病的,自然就是无法上朝主事的程度了。 既然是蹊跷之事,必须要先求助费老筹谋了。 阿小揣着字条,疾步走出门外,向费鸣鹤所在的小院走去。 烛火如豆,燃烧的灯油挥发着青烟。 老者就着昏暗的灯光,手握小刀,另一只手熟练地翻转着木片,手上的刀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刺入木片,刻出或方或圆的孔。 老人身前的旧桌案上也摆放着一堆处理好的木片,那上面布满了形状各异的孔洞。 承晔无声坐在他身旁,盯着桌上摊着的木片良久,这才问道: “爷爷,这些木片能拼出什么?” 老人的神色有些意外,其实很少有人在看到这些奇怪的木片之后有这样的疑问,因为这至少证明他已经弄懂这些木片的功用了。 “小公子知道这些东西是用法?” 承晔一哂,“年幼之时见过和这些木片很相似的玩具。” 父亲有一套贴身软甲,他有一次偷偷穿在自己身上,却发觉那上面有一处破洞。想破了脑袋才发觉那软甲是由无数个铁片衔接拼合而成的。 他看到这些木头,脑中立时想起了那些被自己拆卸下的小铁甲片。 当然,这些实话不能随意说出来。 老人神情未变,好像真的信了他随口胡编的托词。 他放下手里摆弄的小刀和木片,在桌上的木片堆中拈起几块,在手里拼接、嵌合,那些原本看似随意的洞孔和不规则的边缘顿时找到了可以严丝拼合的另一个木片。 只是三两下的功夫,老人手里便出现了一只木片拼出的小马,因木片形状所限,那小马显得方头方脑,却别有一种特别的趣味。 他讲小马递给承晔,“想必小公子年幼时的玩具与这个类似。” 承晔点点头,接过小马放在手里,这才发现那木马并非是薄薄的一片,而是一头可以站立的小马,木片围拢出它的身体,下方有四支窄木片作为四只脚,支撑小马的身体。 承晔啧啧称奇,凝视眼前重又拿起刻刀摆弄木片的老人,忍不住问道: “爷爷,你和芦笙原本不是这里的人吧?” 第152章 鹿山 老人不介意他看到自己的真手艺,证明对他是信任的。 听到承晔的问话,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侧着头凝视他半晌。 “小公子真聪明啊!” 承晔面上有些发烫,讪讪道: “爷爷别打趣我了,这么明显的事,谁都看得出来好不好。” 咿? 老人彻底来了兴致,将刻刀和木片丢在一旁看向承晔。 “你说说,都有哪些明显的事被你看出来了。” 这落马寨虽然从未有外人进来,但他们祖孙二人与其他人已经相处十几年了,他不相信还有什么很明显的区别能被外人一眼看破的。 承晔摊摊手,“太多细节了!” “比方说,体型样貌,芦笙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们比起来,区别还是挺大的;另外芦笙有书,也喜欢读书,芦笙有专门的木床,这些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细节他没有说,这个寨子里的所有人,听到林景的名字都激动万分围拢在孝义叔身旁,这位老人并没有,甚至在见到他和小禀义进门之后也是淡淡的。 这让承晔十分确定,他们可能没有见过林景,很有可能是夏商他们外出之时带进来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承晔看定眼前的老者,“爷爷你听过鹿山帮吗?” 鹿山帮,是前朝的铁匠手艺人世家,主要为皇族造盔甲、武器和一些精密的御用之物。前朝覆灭后,鹿山帮也销声匿迹。 父亲的软甲便是鹿山帮所造的物件之一。 隐居避世,手艺不会消失,铁很难找,用木片聊作消遣是可能的。 老人眼中惊疑不定,半晌之后垂下眼睑,仿佛在自言自语: “夏商他们人很好,能让他们敬重惦记这么多年,他的后人定然不是品德败坏之辈。” 承晔心头一颤,知道方才小禀义和芦笙赌气的话老人已经听到了,而且也猜到了自己可能的身份。 “我父亲藏着一副软甲,是鹿山帮所制,年幼时我偶然将那软甲拆下一点,才见识到这样高超的手艺。” 既然老人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又没有否认自己方才关于他们是鹿山帮后人的猜测,承晔决定自己也要坦诚一些,将自己幼年见过软甲的事告知老人。 “当年那样的软甲没做出几件,一百多年了,小公子的父亲竟然还存着一件……小公子很聪明,也很坦诚。” 能大概猜出这少年人父辈的身份,但若葆有鹿山帮的软甲,当今一定是权盛至极的人。 “我们是鹿山帮后人,仅存的后人。” 老人笑得很凄惨,他拈起桌上的木片不住摩挲。 “但是,这手艺恐怕也要断了,毕竟,老祖宗们做的是铁匠”,他将手里的木片一丢,“不是木匠。” “不是这样的爷爷,手艺不会消失,芦笙很聪明且很好学,这是其一。其二,有的时候,正因为手里的东西变成木片了,才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承晔将手心里的小马送到他眼前,鹿山帮的先祖们在钻研铠甲和武器之时,应该从未发现手里的东西可以变成这样方头方脑的孩童玩具吧。 老人神情仍然郁郁,口里发出一阵笑声。 “至少,这不像是他们说的大凶之器,不至于在亡国之前要先将我们灭族,生怕鹿山帮落于敌手。” 承晔记起父亲曾经的感慨,两军对垒之际,工匠是很有价值的俘虏,可以将敌方研制的器械制造技术全然掌握。 正因为如此,工匠在军队中是矛盾的存在,自己用他们的时候,自然希望他们一直有巧夺天工的妙想。一旦战败他们面临被俘的可能时,就首先想着要杀掉他们以免落入敌人手中,来日被敌人利用,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利其器这样的事,是匠人的事;守护我土我民,是军人的事。最好的保护是不要战败,不要让同袍有落入敌手的可能。” 承晔记起父亲当年这样对他和暄大哥说。 老人闻言一怔,又是一阵狂笑,还带出几滴浑浊的老泪。 “这话一定不是你说的,少年人。” 老人抬起袖子胡乱在眼角一沾,“说这话的想来是一位极厉害的大将军。” “他啊”,承晔咧嘴一笑转过身,掩去眼中的锋芒。 “他最终被自己人所害,没有守住要守护的人。” 此时的皇极殿暖阁内也亮着烛火,值守的宫人和侍卫都退到殿门外,只能看到暖阁烛火映着一站一坐两个人影。 皇帝这几日醉心书法,今日乔公山在跟前伺候,为皇帝研墨。 “他着急要进宫见朕,半途又被家中老仆接走了,回去就病了?” 皇帝手上走笔不停,但此时眉头紧皱,显然关心的是周正突然称病的事。 “据费先生递来的消息,他被老仆人接走之后应该是去了什么地方,之后又被送回家中,到家时人已经不大好了。” 皇帝沉吟片刻又点点头,“是的,应该是老仆接走他之后,到他回家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以周正的个性为人,如果当时真的有急事要进宫见驾,必然不会半途又随着家仆离开放弃进宫,除非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他那件急事相关的。 “这件事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以周正的为人,若是着急进宫面圣的,一定是不太小的事”,且不是什么好事,乔公山在心里加了一句。 “那几个轿夫听到说是家里的年轻人不见了,周正就上了马车回去了。不到两个时辰之后,老仆背着他回了家,那时人已经昏迷,这样他病重的事才被传出来了。” 乔公山将从费鸣鹤那边探知的消息全部说了出来。 “费先生是不是觉得事情蹊跷,想让朕找办法去看一看,顺便试探周正的口风?” 皇帝道。 “正是”,乔公山施礼。 “其他人此时过去只能是去探病,而且容易让人生疑。恰好皇上和周正因为祖法成归朝的事配合默契,君臣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皇上微服去探视,不突兀,也符合皇上一贯敬重老臣的做派。” 皇帝眨眨眼,“更重要的是,朕一过去,周正必然感动万分,或许愿意和朕仔细聊聊天。” “皇上英明”,乔公山笑笑,再度施礼。 京都的大雨停了一夜,但到了第二日清晨,仍然到处布满水渍和泥泞。 周正披了件旧棉袄蹲在房檐下,每日精心侍弄的小菜园被大雨冲刷,几棵幼弱的菜苗东倒西歪半躺在泥土中,有些已露出一截根茎在外。 老仆也瑟缩着双肩蹲在院子里,没有看周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花白的眉毛偶尔会剧烈地跳动一下。 就这样过去大半个时辰,周正忽地站起身,一脚踢开身前的篱笆,又恶狠狠地将歪倒在地里的菜苗跺了几脚,幼苗不堪踩踏,小小的身体完全陷入泥中。 周妻慌忙从厨房跑出来拉住他,“你这老头子发什么疯,当初宝贝似的伺候着,好容易长好了,你竟要毁了!” 周正也不理会,甩开她又往前踩去,口里直嚷嚷,“人都不好了,还要这些干什么,让你种菜,种菜!” 老仆也从癔症里惊醒,一同上前去拦他,周正看到老仆的脸又笑了。 “我倒忘了,你可是当年她爹替我选的书童啊!你叫……你叫丁原。” 老仆面色羞愧不敢应声。 “后来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那时我犯了错不自知,你也在县衙,为何不提醒我?” 老仆面上一阵疑惑,“老爷说的,犯了什么错?” 周正怔怔一晌,这才想到他也定然不知道,他们既然决心要瞒着自己,又怎么会透露给自己最信重的仆人。 周妻恍惚一晌,她原是家中长辈做主许配给丈夫的,嫁人后便是知县夫人,比家中的姊妹嫁得风光。 人人都称道她有福气,但她自己隐隐知道,丈夫当年在赴京赶考之时曾受人资助,与那人家里的一位小姐有些交集,这在当年几乎不算是秘密,只是到了后来那小姐已经别嫁他人为妇了,是以婆母才会选中自己。 今日听他们二人话里话外提起的,似乎就是那位故人吧。 再看眼前的老仆,自昨日将丈夫背回来之后便畏畏缩缩躲躲闪闪的,分明是一副心中有鬼的模样。 “老爷回房里歇歇吧。”周妻道。 她上前扶住周正,周正也十分顺从,进入房中重又躺在床上。 周妻安顿好丈夫,走到仍然蹲在院中的老仆身前,想要张口之时,门外响起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老仆本能地站起身去开门,见到一名玉面少年立在门外,身后跟着一名侍从。 “我是周大人的学生,听说他病了,特来看望。” 老爷的,学生? 周家的院子很小,周正听到响声便靠在卧房的窗前往外探看,这一看自己被吓得不轻,皇上亲自探病,这种事恐怕史书上都要写上几笔的! 他整个人被惊得结巴起来。 “皇……”他道。 皇帝避过兀自拦在门前疑惑的老仆,抢声说道: “学生正是姓黄,难为周大人还记得。” 第153章 探病 周正看着放在桌上的布包,一个里面是一盒老参并几样稀罕的吃食,另一个里面包了两匹绸缎,素雅温润的颜色。礼物十分妥帖,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少年公子会送给敬重的老师那样的礼物。 人也十分妥帖懂事,他只称自己姓黄,前来探病。来了之后对于是什么病症,为何生病,是否延医问药,何时还朝等等应该问的所有问题都只字不提,只是安慰他好生休养,也说往后会常来探视。 对周正来说,皇帝的表现实在是体贴周到极了。 毕竟自己此时还未想好,骤然面对皇帝时,怎样解释自己的反常才会看起来十分合理,而又不会显得是冒犯或者愚弄了皇帝。 他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 只是,可能正是因为皇帝表现得太过周到,反而让周正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已经被那个聪明的少年看穿了。 “皇上您来这一趟什么都没问。” 回程的马车里,乔公山也觉得有些可惜,这一趟不是白跑了么。 “我看他没什么病”,皇帝手肘支在矮几上拄着下颌。 “是啊,我瞧着也不像是生了病。” 乔公山接过话头,刚进门的时候他就这么觉得。 周正竟还站在窗前立时看到皇帝来了,家里的夫人和老仆都在院子里,神色也都很是淡然,并没有愁苦焦虑。 整个看下来,一点都不像是周正病重的样子。 车篷内响起清亮的鸣掌声,乔公山看向皇帝。 “这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何必要开口问那么多话,倒让周正自己不痛快,误会朕不是专程探病,倒是别有所图似的。” 乔公山疑惑,咱们过去可不就是借口探病,别有所图吗? 皇帝见他仍然没有明白,笑着拉起他一只袖子晃了晃,像个撒娇的孩子。 “大伴你想啊,费先生他们怀疑周正此次病的蹊跷,让朕出面探视,我们到了之后便立即确信了这一点,是不是?” “没错”,乔公山点点头,“所以皇上才应该趁热打铁多问问他,究竟是怎么……” 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下来。 是啊,原本是着急进宫见皇上的,忽然折返回去,然后称病在家。 既然眼下已经确定他没有生病,对外称病是个幌子,就证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不着急进宫,不想将原本要上报给皇帝的事说出来了。 “这么说来,周正那天着急禀报皇上的必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之后他回家路上经历了什么事,但一定是这件事导致他不得不选择沉默了。” 乔公山觉得这个猜测很合理。 皇帝也拊掌称赞,“大伴英明。” 乔公山瞠目,小祖宗,现在是打趣我的时候吗? “朕这次太低调了”,皇帝看着狭窄的马车,为了掩藏身份,特地找了这样的小马车,车夫也是心腹侍卫。 “应该大张旗鼓地来为周老大人探病,让他知道朕对他的看重,让满朝上下都关注他,这样他才更安全。” “也会更感念皇上的恩情,一直想要回报您的恩情”,乔公山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至于如何回报皇恩,比如做好一个谏臣直言的本分,匡扶社稷尽忠君上的本分。 当然最主要的是,在所有人的关注之下,就算有人想要对周正有不利的举动,也是很难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了。 “周正也是太过狷介了,家安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里里外外只有那么一个老仆人……哎呀!” 乔公山大惊失色道: “皇上,皇上,小人怎么没想到,那个老仆人接他回家的,又隔了那么久才把他背回家,那个老仆人他……” “是的大伴”,皇帝在暖笼里拿出小茶壶沏了一杯茶,“仆人的事,就交给周正自己处理吧。” 这么明显的事情,周家的人自己肯定察觉了,外人插手不合适。 他只希望周正能继续在朝中效力,不要因为一次阻挠就被人困住了。 周正在卧房里呆坐半晌,想着还是让人将皇帝带来的贵重物事收起来,他眼下还用不着呢。 周妻正在院里和老仆絮絮说着什么,并未觉察到靠在窗上要喊人的丈夫。 “老周,昨儿个你忽然套车要去接老爷,怎的后来两个人都被淋了一身水让你背回来了?” 大半生都过去了,虽然生活素俭了些,但夫君和老仆的为人她还是信得过的。 周老夫人只是本能地疑惑,作为当家主母她在这些事上需要知情过问。 “夫人啊,我……”老仆弓着腰,颤巍巍。 “我真的是说不出口啊!” 人家把他骗出去,说是老爷有事要他去接人,刚出门就被人绑了,扔在一所小院里。 后来他们把老爷也拖过来,在屋里咿咿呀呀唱戏,等这些人散了好久,老爷才出来,帮他取了塞在嘴里的东西,解了绳子。没走几步老爷就昏过去了,只得把人背回来。 他要怎么说,堂堂督察员左都御史,满京城都在称颂赞誉的周老大人,被人绑架了,还吓出病来了? “这事别问了,是我不让老周跟人说。” “夫人你来”,周正向院里招招手,“把人家送的这些好东西收起来。” 沙洲府城的街上,文家的老仆人德伯此时也是欲哭无泪。 德伯抬起手掌狠狠在老脸上一扇,这都是什么事啊! 一身新衣的小狼从牛车上跳下来,一把拉住他的手,竖起眉头气声咻咻: “爹,让我去揍他!” 不远处的珈蓝被一个无赖读书人拉住一只手臂,挣脱不得。看那读书人的神色,仿佛在说着极其轻薄的话。 “小祖宗,你可别去。” 德伯惊醒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声音里半是恐吓半是恳求。 “你要是去了,让少爷的脸往哪儿搁!” 太丢脸了啊! 珈蓝本来就是那样出身的女子,在街上抛头露面遇到往日的恩客被轻薄也不奇怪,他们眼下只是在小巷子里,没什么人看见,待会儿那人离开了就没事了。 小狼要是去动了手,所有人的眼睛都往那儿看,谁都知道他们少爷的妾室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谁都知道自己家少爷娶了个风尘女子了。 他们文家,真的丢不起这个人。 小狼跳脚,“他敢欺负我姐姐!” 他叫珈蓝姐姐,叫非吾哥哥,虽然常日里最敬重哥哥,但珈蓝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德伯将小狼按在牛车上,一边拉起牛车就往城门外走。 “你姐姐,你姐姐她从前……人家欺负她也是常有的事。” 想起老妻一直抱怨,珈蓝不是好人,如今想想,即便在家里看起来贤惠体贴,但是一个人的过去是抹不掉的,尤其是有过那样的过去。 小狼挪开眼,眼风不经意地在一个穿着青布衫子的男人身上扫过,最后又落在前方牵着牛一脸愁苦的德伯身上。 青布衫子的男人转过身,逆着人群往城中走去,在经过珈蓝所在的小巷口时脚步略微缓了缓。 沙洲布政使司衙门,后堂此时没有人侍奉,一株樱树已经起了些嫩粉的花骨朵。 樱树掩着书房敞开的窗子,沙启烈此时正将手里的一张信笺扔向案上的香炉。 “京都那边已经将事情干干净净处理掉了,那件事过去了。咱们这里粮食也收得差不多了,且让青冥山那边的人消停一阵,等主上的消息。” 此时坐在他对面点头应是的正是方才街上的青布衫子男人。 “白秀才那边已经缠上那女子了,事情都在按我们的计划往前推进着,也请主上放心。” 沙启烈面色顿了顿,沉声道: “此时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交给谁我都不放心,还是你亲自跟着好一点。” 青布衫子男人再度应是。 沙启烈道: “此番富力逃出到了京都,还见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着实是十分危险。若不是姓周的错了一招被咱们发现了,这个过错就大了……” 话未说完,二人神色无端都是一凛。 “旧主他老人家,最见不得出这样的差错,咱们这次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啊!”他道。 此时德伯脸色青白,靠在草庐外围着的木栅上歇气。 小狼垂头丧气地骑在他身后的一杆横木上,望了眼厨房的窗子,轻声喊“娘”。 砰地一声那简易的木板窗子从里面合上了,小狼吓得眼睛闭上,双肩晃了晃。 厨房里系着围兜的德婶手扶着窗子啐了一口。 “男人真没用,识人不明爱心软,现在出了事又没个主意,还得自己想法子。” 珈蓝系着襻膊也进了厨房,将竹篓里喜好的野菜放上案板,露出淘洗干净的糙米。 她神色如常,和声细语地向德婶道: “德婶子,我们是现在就把粥煮上呢还是稍晚些时候?” 眼下离文非吾从书院里回来还有些时候,她自己吃不准做饭的火候。 嘡! 德婶将菜刀用力拍在案上,珈蓝被这突然的声响也吓得花容失色。 德婶见她如此,不由冷笑几声,“姑娘,咱们今日好好聊聊。” “婶子有话随时都能讲。” 珈蓝抚着心口,仿佛方才的惊吓还未消散,但仍然温顺地点了点头。 “你我都是女人,你做的这些在我眼前都是白费力气,收起这幅样子。” “婶子你说的我不明白……”珈蓝如同受惊吓雏鸟般柔弱。 “这样吧”,德婶打断她,眼风避过她,如同无视一只蝼蚁。 “非吾少爷的出身来历,你定然是知道的。我只跟你提一个要求,请姑娘尽早抽身求去。如若不然,我们也有的是法子,让姑娘体面地离去。” “这个啊”,珈蓝的柔怯已经消失不见,脊背挺直了几分,“这恐怕不行啊。” 第154章 御马 “姑娘不是体面人,外面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联系没有断掉,我们是知道的。” 德婶微微一笑,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嘛,平日里假模假样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也就骗骗那些人。 “我是非吾的人。” 珈蓝笑盈盈,看着德婶怒气蒸腾的脸,“他舍不得我走呢。” “啊啊……少爷回来了!” “娘啊,哥哥回来了!” 在门口望风的德伯和小狼一前一后喊道。 德婶眸光一变,瞪着珈蓝。 珈蓝伸出手指抿了一下鬓上的碎发,笑得风流妖媚,“我如果不想走,恐怕谁说都不行呢,婶子。” 说完一把拉开厨房门,她俏生生立在风口,眉眼盈盈含情望着走近的男人。 “相公回来了。” 柔婉体贴地接过他手上的书,又仰头望着他的脸,二人相顾一笑。 珈蓝方才淘米洗菜挽起了衣袖,此时故意裸露着两只手臂亲手替他解下披风,文非吾望着她冻得发红的手臂一阵心疼,赶忙放在手心里握住,又惹得珈蓝一脸羞涩忍不住轻啐他。 嘡! 厨房里菜刀被大力击打在案板上,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哎呀婶子”,珈蓝大惊失色,从文非吾手里挣脱,她快步走进厨房,“婶子你没事吧,婶子让我来帮你。” “老头子你过来!” 德婶手中提着菜刀,在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 珈蓝神色讷讷地走出厨房,手里端着茶水进了房内。 “相公累不累?快喝杯茶吧。” 声线柔和多情,在厨房里仍然余音袅袅。 “她方才在我眼前就像变了个人,说如果她不想走,谁说了都不行!” 德婶低声向德伯转述。 “这人断断不能留,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我不会写字,你给家里去封信,让老夫人不拒想个什么法子,让这女子自请去了吧。” “眼下她蒙蔽着少爷,让少爷知情总是不好的,平白惹他伤心。” 德伯神色有些复杂,这女子在外面遇到无赖纠缠,也不是她的错。但是在家里,是真心对少爷好,少爷也是真心高兴,他都看在眼里。 他有些犹豫。 德婶看他神色,不由更加气闷,将手里的菜刀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就听我的快去写信,咱家少爷什么样的女子不能找,何必平白丢这个脸!” 德伯点点头,这倒也是,总归还是有点丢脸。 他这就立即写封家信,背着少爷递回去。 马蹄声如惊涛如奔雷席卷而过,震耳欲聋。 承晔坐在一个草垛上,略略俯身便能看到赛马场中的全貌。 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仍然能听到身后一人哈欠连天。 “啊……”小禀义张大嘴半晌,“咱们运气这么好,一来就遇到寨子里这么盛大的活动啊。” “可不是我们运气好。” 承晔接口说道,恐怕是特地表演给林景的护卫,孝义叔看的。 这个寨子里的多数土地都用来养马,马比人还要金贵,如今才算看出来是因为什么了。 落马,落马,他们的马术如此精湛,恐怕很多人遇上他们都要落马吧。 这落马寨的名字原来是这样来的吗? 小禀义对眼前的盛事提不起太大兴趣,她身子往后斜躺,头正好落在端坐着的芦笙膝上。 承晔神色讶然,芦笙并没有如昨天那般恼怒地躲开,只是面色略红,神情有些羞恼,但仍然乖乖坐着,任由小禀义将他当做枕头靠着。 “虽然她是我妹妹,但是我仍然要告诉你啊芦笙,这样的女孩子不能太纵着她的,不然之后她会变本加厉,更烦人!” 承晔道。 小禀义闭着眼睛呵呵干笑,“你昨天不让我睡那个舒服的小床,姐姐一晚上都没睡好!” 她伸出手指向芦笙一戳,“今天不让我高兴,你就完了!” 芦笙果然一动不动,连呼吸也放缓,生怕一动就会惹恼了小禀义。 承晔失笑摇摇头,小禀义胡搅蛮缠的功夫他也是服气的。 “她答应我,带我出去,离开这儿。”芦笙道。 “你想离开这里?” 承晔向四周睃寻,没找到那个刻木片的老人。 “你爷爷知道吗?” “还没跟爷爷说过。” 芦笙垂下眼睑,小脸上神情失落。 承晔从怀里掏出那只方头方脑的小木马,在芦笙眼前晃晃。 “带你出去不难的,但是你要跟爷爷好好说说,你爷爷他可是很厉害的人。” 面前的小少年忽地抬起头望着他,杏眼瞪圆,“真的能带我出去吗?” 承晔点点头,又抬手拍了拍他头上的碎发。 “你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你要跟爷爷好好说说,如果爷爷也愿意跟你一起出去,也是可以的。” 芦笙扁扁嘴,有些许失落。 “爷爷他身体不好,恐怕不会愿意出去的,他不喜欢外面。” 承晔神情一恍,想起昨夜黯淡灯火下浑浊的眼睛。 经历了灭族之痛苟活下来的老人,为了保住家族里唯一的血脉,肯定是只想让他在落马寨避世隐居,不再踏足外面纷纷扰扰的尘世了吧。 “芦笙,你也会做那些木片对吗?” 芦笙认真点点头。 “爷爷逼我学的,说学不会就对不起列祖列宗,其实我连列祖列宗是谁都不知道。” 少年说完再度扁扁嘴,“让我学的我都学好了”,他别开脸看向赛马场,“虽然我不喜欢,但是我学会了,爷爷就许我学自己更喜欢的事。” “你爷爷是对的,你的家人都很厉害,我知道。” 承晔将小木马收回怀里放好,微笑着向满脸疑惑的芦笙认真点点头。 整个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在这个马场,现在场内有包着头巾的妇女和一些中年男人,他们在马背上各自做着不同的动作。 有人在疾驰的马背上上下左右灵活翻转,有几个妇女好整以暇地侧卧在疾驰的马背上,无论身下的马如何疾驰跳跃,她们斜卧的身子都随着马儿律动,丝毫没有落下马背的风险。 有一个健壮的妇人单脚站立在马背上,另一条腿飞起在身后呈一条直线,两手撑开如飞燕。 她身后不远处有个高大的汉子同时骑着两匹马,他的两条腿分别跨在左右并行的两匹马上,他一边控制马儿齐头并进,与此同时两匹马有时贴近有时略略分开,男子的双腿也随着马儿之间的距离收起或下放。 承晔吸口气忍不住鼓掌大叫:“高人啊,厉害厉害!” 他自小因家中渊源,御马控马都是基于对敌实战的技巧,像这样纯粹针对表演的动作练习他做不到,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演自然觉得惊艳。 原本已经睡着的小禀义也被他的喝彩声吵醒,一骨碌坐起来看到眼前情景也忍不住尖叫。 承晔目色微凝,想起费老特地让孝义叔来招揽这批人,定然是为了军中所用,眼下这样的技巧虽然惊人,在实战中并不好应用,也无法在兵士中推广。 远处坐在高台上的孝义叔和夏商耳语一阵,夏商向身旁的人招招手吩咐了几句便下去了。 不多时有五匹马从场外进入场内,马上的人拉开距离之后进入马场,马蹄缓缓,马上的人从挂在一旁的竹筐中取出红色的细绳向地上铺洒,马场上原本还在表演的人也陆续退出场外。 不一会儿,整个马场的地面上松松散散地铺满了短小的红色绳子。 这个东西啊。 承晔咧开嘴,他大概猜出来夏商他们要做什么了。 果然有一队中年汉子骑着马进入列队,夏商一声令下,所有人催马疾冲。 在马背上的人如同蛟龙一般在马背上左右翻转,他们只用一只手臂攀住马鞍,另一只手在俯身的同时下探,快速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红绳。 整个过程中马都处于疾冲状态,速度极快,但那几个汉子仍然将场内撒下的红绳捡起了多半。 场内场外都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尖叫喝彩声,承晔眼角瞥过场外,见铁蛋等几个少年已经上了马,站在场边跃跃欲试。 他自己也一阵心痒,这东西他也做得到。 战场上遇到人马披甲的具装甲骑,比如延陵王手里的浮图三卫,近身对战之时,最有效的攻击办法便是借助战马的快速冲势,俯身攻击马腿,马儿受伤发狂,背上穿着重甲的士兵跌下马背时,身上的重甲和跌下的重量都会让他们一时半刻难以起身。 没有马的重甲兵就如同失了翅膀的苍鹰,灵活性和杀伤力大打折扣,寻常部卒以长枪围攻也能立时要了他的命。 当然这样的对战很危险,人和马的配合要十分娴熟,马和人的速度都要足够快且灵活,不然在重甲骑兵面前仍然是讨不到便宜的。 此时,小禀义一串哈欠大煞风景,她捂着嘴懒懒地嘟哝,“这个村子的人都不好看呢。” 承晔忍不住笑了,寨子里的人大多体型高大健壮,肤色偏黑,五官也与中原人有些微不同。 他看着骑马的男女老幼心中一动,“说不定和你们是同宗同族,他们侍弄马匹的本事不比厄骨朵部落的族人差啊。” 回想起三十多年前,正是突伦人疯狂的时候,他们与父亲相遇,被父亲解救安置,不是没有可能。 小禀义不置可否,抽抽鼻子往身后寻找她的人形枕头。 咿? 芦笙去哪儿了? 第155章 芦笙 马场中重又铺满红绳,赛事进行到下一轮。 铁蛋带着几个少年骑着马步入内场,此时人群里一阵嘈杂,铁蛋和身后的几个少年都转头去看,神色间的嘲弄讥讽隔着大老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视线被聚集的人群所阻,承晔伸长了脖子往队伍最后看去,只能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头顶。 他心里一动,看了看小禀义,最后一个上场的难道是芦笙? “芦笙!” 小禀义惊叫起来。 方才夏商一声令下,场中少年齐齐扬鞭策马,几匹黑马去势如电进入场中,落后众人跑在最后的是一匹身量较小的黄骠马,上面一身白衣的赫然就是芦笙。 承晔笑了,由衷地替芦笙的爷爷高兴。 虽然马速上与铁蛋等少年有明显差距,但身形较小的芦笙却吸引了最多的目光。 他在马背上灵活翻转矫若游龙,白马白袍迎风猎猎,所过之处没有一根红绳被遗漏。 “好身手!”承晔不由赞道。 这小少年是有傲气的,相处之时这种感觉尚不明显,而现在他到了赛场上,身法变幻让人目眩,自有一股睥睨一切的气场令人心折。 他在落马寨是被这些少年人排斥的,马匹也是最差的,这样的功夫不知道要隐忍多少跌倒疼痛,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个不停练习的日夜才能做到如此。 果然是鹿山帮的后人啊! 白马白袍的小少年向草垛附近的重点驰来,他清秀的杏眼因专注而略略眯起,长眉轻皱。 除了好胜心之外,他可能也太想被这些人认可和接纳了吧,承晔想。 已经到达终点的铁蛋一只手向地上探出又快速收回,他驱马几步走到芦笙所在的赛道终点。 承晔一阵疑惑,看到铁蛋紧攥着的拳头,忽地大叫一声“不好”! 他展开双臂飞掠下地,疾步往赛道终点奔去。 正专注于捡拾红绳的芦笙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铁蛋黑黑的脸上扬起冷嘲的笑意,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话,左手快速扬起,一把灰土劈头盖脸撒向那双杏眼。 身子俯低在马腹一旁的芦笙立即掩袖遮挡堪堪避过,铁蛋将右手里的一把红绳狠狠掷向白马的双眼。 马儿惊声尖叫,前蹄腾空乱扑,原本伏在一侧的芦笙再也使不上力气,身子向地上跌落,一不小心便会被受惊的白马踩踏在身上。 一个灰色身影自场边一跃,如同轻捷的飞燕坐上马背,顺势拉住即将要跌下的芦笙,他环抱白马的脖子安抚,片刻之后白马不再尖叫跳跃,稳稳地站在原地。 人群里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夏商和孝义叔并几个村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冲上前查看,芦笙身上没有伤,只是有些呆怔,想必是被方才的意外吓到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一个男人大叫着将铁蛋拖下马狠狠踹翻在地,“老子教你练御马控马骑射,可不是为了让你对自己人做这些下作的事!” 此时仍被承晔环在胸口的芦笙挣了挣,他面色郁郁,对铁蛋的遭遇恍若未见,嘟着嘴喃喃: “差一点就完成了。” 承晔这才发觉他是惋惜自己没有完成比赛。 这小子,还以为他看到铁蛋挨打被训斥,会稍稍缓解心里的委屈呢,谁知他对铁蛋根本毫不在意。 承晔带着他跳下马,夏商并几个村民纷纷向他一礼,方才若不是因为他施救及时,铁蛋这一时意气犯的错就不可挽回了,芦笙那孩子一定会被马踩伤。 承晔谦逊还礼,拉着芦笙避在一旁。 小禀义此时也凑过来,拍拍芦笙的脑袋,她意识到问题的时间稍微迟了些,身手更是远不如承晔快,所以跑到场边时事情已经过去了。 夏商几人围着郭孝义不住夸赞虎父无犬子云云,他们不怀疑林景护卫的身手,但是方才承晔出手仍然让不少人震惊。 不论是飞掠入场内的迅疾身法,还是安抚受惊的白马,虽然看起来像是手到擒来的本事,他们能看出门道的这些人却知道,这小少年的本事恐怕比他们几个人也要高上不少。 于是众人对郭孝义的敬重又更增了几分。 孝义对他们的称赞则一概口称不敢,除此之外却也不多说,在外人眼里看起来自然更像是有些自得,但看看人家儿子的身手,略略自得也是应当的。 “你也是很厉害的人啊!” 承晔讶异,望向芦笙,这才想到这孩子是学他方才的语气,“你爷爷是很厉害的人啊!” 芦笙向他招招手,承晔矮下身不明所以,这时芦笙才靠近他耳朵低声耳语: “哥哥你要做很重要的事吧?带我出去,我也可以帮你。” 承晔一怔,看着他,这孩子,很聪明啊! 他们来了落马寨,村民的反应,包括今日的赛马,乃至昨夜跟芦笙爷爷的一番闲谈,这孩子就从这些事上揣摩出他有要事在身? 承晔想了想,将头转向他轻声道: “好好听你爷爷的话,他老人家若是愿意,我之后会来接你出去。” 面对这么聪慧又勇敢的小少年,他不隐瞒身有要事的事实。 也是真的想带他出去看看,鹿山帮的手艺暗藏许多尚未成形的可能性,他想和芦笙一起将这些可能一一实践下来。 “说话要算数啊哥哥。”芦笙瞪大杏眼看着他。 “等着你来接我出去,我……大概叫鹿芦笙。” 鹿山帮人以鹿为姓,芦笙大约是为了隐瞒他鹿山帮后人的身份才取的名字。 而芦笙自己显然不知道鹿山帮,可能是从爷爷的话里话外猜出自己是鹿家后人,所以自己应是姓鹿。 鹿芦笙,名字稍微有些滑稽。 承晔笑了笑,继而也端肃了神色轻声道: “我叫卫承晔。” 芦笙很敏锐地发觉他不愿将真实姓名示人,因此只是低低喊了句: “卫哥哥好,我往后只喊你哥哥,放心。” 虽然芦笙表现得十分识趣,承晔如此报出真名姓也让小禀义莫名一番紧张。 她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又将手按在芦笙头上揉了几下。 “铁蛋他们老是欺负你,你倒是不怎么在意?” 芦笙此时对承晔很是敬重钦佩,连带着对小禀义也宽容了不少,方才她揉头拍头的举动丝毫没有惹恼芦笙,反而见他一脸乖巧认真答话道: “都是小孩子的意气之争,我自然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呵,小禀义张大嘴,忍不住又按按他的头顶。 “你还是那个最小的孩子呢!” 外面年轻人们毛茸茸的脑袋挤挤挨挨,时而争执时而感慨闹闹嚷嚷没个清净时候。 “哎,无趣的孩子们!” 掸几下新衣服上皱起的褶子,童管事倚着窗栏抬头望天。 二月底了呢,少爷走了二十来天了。 他抚了抚身前凸起的大肚子,晃动几下身子,嗯,不舒服。 这段时间他过得很清闲,不过上赶着给下人们定制了新的春衣,家里客人少差事少,虽然吃喝照旧,但人就变得更懒更肥,不舒服。 想少爷,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童管事竟有些泪眼婆娑。 客人少,门房外的小厮们清闲,聚在一起嘴就碎,话就多。 “老郭家巷子里,这几日里真是热闹得不行,每天堵在胡同口的车马为了过路都能打起来。” “那就是个腌臜地界,怎么忽然变这么热闹?” 卫家住在皇城外不远处,历来皇恩厚重,当今天子从前也是常来的,小厮们自然眼高于顶。 “可别乱说了,那里住着那位黑面青天周正大老爷呢,现在皇上很敬重这位周老大人。” 小厮们说话留有余地,现在、很敬重是很谨慎的措辞,毕竟皇上一直以来最最信任的人是他们家少爷。 对于周老大人如此被敬重之事,大家反响也是平平。 “还是因为那一日天子大驾到他府上探病,朝中众人之后才跟风去探病的嘛。” “官场中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拜高踩低了。” 小厮们越说越放肆,仿佛自己已经是久历官场的老手了。 “这些个臭小子,这个月的月钱先扣下!” 童管事从门房里跳出来,指着挤在一处正说的口沫四溅的小厮们怒斥道: “再让我听到还有人不知轻重乱嚼舌根,立时撕烂了嘴发卖掉!” 方才还情绪激昂指点江山的小厮们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童管事犹自不解恨,跺脚骂了句: “一个个闲的你们!” 很不合时宜的一阵大笑从门外传进来,便有机灵的小厮踅过去叫嚷: “哪个不长眼的这么放肆,没见到咱们管事在训话……” 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到门口,看清了门外的人,那小厮顿时面色发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此时站在门外的阿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隐听到有小厮在大声说话。 他向着面前的富贵公子哥拱拱手,“多谢世三哥送我回家。” 又看看张世三身后高头大马一派富丽的马车,目光中略带了些艳羡道: “我从来没坐过这样好的马车呢。” 张世三捂着肥胖的肚子大笑几声,“不值什么,我的就是兄弟你的,你喜欢我天天都能来接送你。” 阿小嘻嘻一笑,十分亲昵地靠近张世三,在他肩上轻轻锤了一拳。 “知道兄长待我好,我也会好好待兄长的。” 再客气一番,与张世三告别,看着他乘马车离开。 阿小眼中的暖意也渐渐消散,眸子黑沉幽深窥不见底,门上本就被童管事威吓噤声的几个小厮看到他的神色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出,什么事了吗?”阿小一怔。 众人纷纷摆手,说着无事无事。 阿小瞥见方才自己进门时一晃隐入门房的滚圆身躯,忽地想起一事,又带了几分笑意,往前走几步喊道“童管事。” 童管事仿佛是刚发觉阿小在门外,热情地转头打招呼。 阿小向他促狭一笑,“这里有件要紧事要您帮忙。” 第156章 祖吏 看着眼前一老一少面上的笑容,童管事的背有些僵硬。 说实在的虽然没什么身份,但这两个人在卫府里却谁也不敢轻视。 “费老有件隐秘的大事儿,想要请教童管事。” 阿小殷勤将童管事扶到椅子上,又给他端来一盏茶。 童管事将头垂在胸前,看似十分谦卑,实际上心里打鼓似的一万个不愿意,恨不得立即跑出去远远待着。 少爷在家时,迫于他的淫威少不得要多跟他们亲近,但从来没有郑重托他做事的时候。 他们说的事儿,哪件都是大事,隐秘的大事他做不来。他干的也就是个给人管家理家的差事,再难的他不敢。 费鸣鹤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刻意将声音柔缓几分,和颜悦色道: “是这样的,我们想接近一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却没什么好方法,是以想找童管事聊聊,看能否有些许启发。” 童管事眼睛瞪了瞪,他不想表现得很蠢,但说实在的他听得不是很明白。 “接近……接近一个管家,是哪种接近?” 按照他们的行事风格,是暗杀?童管事只觉后背泛起一层鸡皮。 “了解他何时在家何时出门,与何人接触过……至少要了解到这些吧。” 费鸣鹤想想对方的危险程度,自己派出去的人如果能探到消息,探到这些消息也是有用的。 “只是这样啊”,童管事如释重负,“那倒是不难。” “大户人家管事的男人,越是得主子重用的越是不得闲,一般就吃住在府里跟着主子。一般都住得比下人稍稍好些,服侍的人也不多,你要探知的那些事又不难,哪怕是个府里做粗使活计的杂役,只要留心,总是能弄清楚的。” 费鸣鹤和阿小眼睛亮了一下,想在延陵王府埋一条线太难了,那府中得用的下人都是从藩地过来的,内里铁板一块,从来不在别处买人使唤。 费鸣鹤将难度降了一些,只要监控那个武功高强的管家即可,虽然比监控主子们难度小得多,却也仍然没有找到得用的方法。 童管事很聪明,先弄清楚他们做事的目的,如此再反推做事的办法就有了比较接近的答案。 之前他们想过用女子、同乡、家中服侍的人,都不便于探知管家本人的消息。 童管事轻描淡写这么一分析竟然凑效了,本来,这个事情好像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如此”,费鸣鹤笑得愈发和蔼,“也请童管事帮我们找个人来,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这个倒是不难。”童管事答应得很爽快。 做这种事,要看起来老实木讷,实际上心里是有主意的,要会写字,胆子要大。 一般人可能不好找,但他是卫府老管事,常日里辖制一帮下人,靠的就是能识人会用人,这点子眼力劲他还是有的。 看着童管事一身轻松地走出门去,与方才来时的压力重重简直判若两人。 费鸣鹤也有些感慨,摇摇头自嘲道: “术业有专攻,这种事还真的让他们来做好些,我是不如的。” “先生,其实还有一件事。”阿小眉头皱起,面上有些犹豫。 “我只是觉察到不对,但究竟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犹豫着要不要拿出来麻烦费老。 “小鬼头”,费鸣鹤将手中握着的一卷书往他头上一敲,笑骂道: “不拘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关于那个张世三”,阿小眨眨眼,在纠结如何将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这个人比我们所知道的,要有钱的多。” 他们查过张世三其人,当然不是张平的侄子,而是富商之子,家中经营些皮货生意,几年前遇到贵人相助,不仅成了张家商行的大主顾,更是为其投注了一大笔银子,张家一跃成为大宸西北富甲一方的富豪。 阿小费力思索着,尽可能将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说清楚。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觉得他家中的钱财好像比我们想象的多很多。做皮货生意的商人,生意做得这么好已经很少了,手里能积累这么大额的财富……有些怪异。” “平时一起出去玩乐的几个人恐怕也有同感,询问过张世三,那个帮助他们张家的贵人的事,他好像并不知道,而且也不愿意说。” 费鸣鹤神色也逐渐凝重,“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不大对了。张平本性贪财,私下收受孝敬是常事,但是能让他胆敢在皇上面前一举保荐成京城的京官的,这人也是头一位。” 阿小道:“本想着在张平身上已经花费了家中不少银钱了,但是这段日子下来,我发现在张平身上所花费的不过九牛一毛。” 一个普通的富商,手里握有如此巨额的财富,背后又没有明显的朝廷权贵支撑,这件事就很可疑了。 费鸣鹤眉头紧锁,“即便与当前所做之事无关,这件事也需要详细查探一番,只不过……” 只不过利用他们的手段能查到的只有这些已知信息了,这件事无异于刺探豪富之家的重要阴私,他们自己尚且讳莫如深,怎会轻易被外人刺探出来。 “我们在张世三身上计划要做的事,恐怕要迟些时候才能做了,毕竟张世三要是有个好歹,他们背后那个非同寻常的贵人一定自保抽身,那时候再要查这个人,就更难了。”阿道。 费鸣鹤忽地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不少,“能比较快速查出张世三家族背后之事的,还真有个人能做到。” “是谁?” “祖法成。” “他啊。” 他吗?阿小疑惑,眼前浮现出一只白毛狐狸的脸。 不知为什么,他只要见到祖法成,就会联想到一只白色的狐狸,狡猾、深不可测的老狐狸。 “你可知祖法成为何贪墨成性,又被三朝天子推崇为户部尚书吗?” 阿小摇摇头,太能干的人都有些大缺陷吧,就像卫二爷年少英明屡立奇功,同时丝毫不会同女孩子相处是一样的道理,所谓的人无完人。 费老这个问题好像没什么意义。 “祖法成亲手培养了一个散布在大宸全境的官员体系,被他成为‘祖吏’,这些人三教九流都有,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探知消息和快速传递消息。” “正是因为手握这样完备的情报体系,他才能在财政大事上提前做出精准的决策和预案,这一点上,谁都不如他。养这些人需要的钱财,当然是他自己出。所以,他也是贪亦有道了。” 前所未闻的信息传递系统,彻底让阿小瞠目结舌。 “这种事,皇上竟然允许做?他如果刺探了什么不应该刺探的消息呢?比如军政大事什么的。” 这太匪夷所思了。 费鸣鹤一笑,“他立誓,他的人主要探测水文气象、人口民情、官道漕运方面的消息。” 阿小撇撇嘴,“谁会相信呢。” “是啊,起初谁也不信。”费鸣鹤道。 “只是他的人到今日仍然活跃在各处,从未生事。虽然谁也不知道他每日都收到了什么消息,但是事到如今祖法成确实从未做过别的事,除了做好财政之事。” 所以,即便是起初有人不信,到了现在也不得不信了。 阿小眼神闪烁,想起方才从费鸣鹤话里捕捉到的奇怪的词语。 “先生,做户部的堂官,为何要关心别处的气象水文呢?” “防患于未然。四季时令与民生是密不可分的,他掌握了这些信息,能够提前预知可能会发生的事,提前做对策。” “明宗皇帝爷在时,渭河水患绵延两府九县,经过祖法成一番操持,朝廷连赈灾银都没发就安然度过灾情,也未生出民变。” “这么神?他怎么做到的?”阿小追问道。 “就是因为他对水文和气象了如指掌,提前通知当地官员转移民众,调民夫开渠挖塘引水泄洪,又赶着在河水泛滥之前派官船自上游官仓向受灾地调粮。洪水来时,多数人都已迁出,又有足够的粮食饱腹,一场大灾就此避过。” 阿小不解,“那……那洪水过后田地也没了,大家怎么活?官仓的粮食也算是花了钱啊!” “所以他高明的地方不仅仅在此处啊,他征调的粮食足够灾民果腹,甚至预留了来年的种子。” “官仓里的存量,多数也是他丰年里从各地低价采购的,有些高价转卖出去,有些就调往需要的地方。” “所以啊”,费鸣鹤叹道: “祖法成这老狐狸,他的高明之处普天之下无人能比,纵然有贪墨这样的污点,接连三朝天子仍然选择他、倚重他,实在是他的价值无人能替代。” 呵…… 阿小叹服,当真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心中那只白毛老狐狸顿时发起亮光,如同有神灵相护。 他摇摇头,“这样的人,他会愿意帮咱们查探张世三家的事吗?” 第157章 如狐 “事到如今,只能一试!” 费鸣鹤眯起眼睛。 “怎么试?”阿小道。 “他眼下也有解决不了的难题不是吗?” “先生是说祖雍?可是,他自家那么厉害的情报系统都没找到祖雍,我们怎么找?” 费鸣鹤轻咳两声,“祖家的势力找不到的话,祖雍多半是不在大宸境内。我们可以,冒险一骗。” “骗?” 阿小心想果然是高手过招,要骗那种老狐狸的事,也只有费先生敢想了吧。 “此前祖少爷刚离开时,就传了手书给晔哥儿,对不对?” 嗯嗯,阿小点点头。 二爷说过这个事,他当即就把手书送给表小姐了,而后表小姐生怕祖老尚书夫妇担心,便托人将手书送到祖家让他们二老放心。 不然,祖雍失踪了这么些时日,若无消息传来,祖老狐狸恐怕要闹翻天。 所以,费老打算怎么骗那老狐狸呢? 阿小挠头不解。 “既然传递过一次手书,可见祖少爷还是很信重晔哥儿的。那如果我们拿出晔哥儿的密信,说他见到了祖家少爷,并且和他在一起。跟晔哥儿在一起,凭他的功夫和机敏,保护祖少爷安全是不成问题的。” 费鸣鹤两手一拍,“这算不算是好消息?将这好消息递给祖老尚书算是个人情吧?这个人情他要拿出诚意来还啊,帮我们如此一个小忙,简直不算什么。” 阿小张大嘴哦了一声。 眼前费鸣鹤笑眯眯的脸在他脑海中逐渐变成一只毛色灰白的更老的狐狸。 阿嚏。 承晔揉揉鼻子。 郭孝义看他一眼,眉头皱起的凹痕更深了几分。 承晔看他一眼安慰道: “孝义叔别担心,费老会舍得让我孤身一人上突伦犯险吗?” “怎么……”孝义惊异道。 “是的”,承晔冲他点点头,抬手在身后虚指了一下。 “一路上都有人暗中随行保护,出了事他们自会现身的。” 孝义将信将疑,眼风凌厉地扫过四周险峻的山岭。 承晔作势要大叫,“要不我假装遇险,让他们现身看看?” “不要不要”,孝义摆摆手,“只要有人暗中随行就好,我想费先生也会做好周全安排的。” “去吧!”他挥手催促。 到突伦还有一段路,因为要赶着在三月三花朝节前抵达,承晔的行程很紧。 承晔站定,郑重对孝义说道: “芦笙和他爷爷,这段时间烦请孝义叔多照应些。”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方头方脑的小木马递给孝义,“这个东西或许会有妙用,孝义叔你想办法托人送到费老和皇上手里,他们见了自然会懂我的意思。” 郭孝义一一应了,再三催促他们启程,承晔和小禀义这才越过村口的隧道和吊桥,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离去。 “有多少人跟着咱们暗中保护?” 小禀义将眼睛从周遭陡峭的石壁上挪开,见识过林家的云追和风逐的功夫,卫家的护卫想必不比他们差,这种险恶的环境也能跟在后面,她一丝都没有发现。 “小妹,我正式通知你一下”,承晔一手搭在小禀义肩膀上。 “往后你叫江默,脉脉不得语的,默。” “从现在开始,我每次叫江默,默默,小默,你记得答应。” 承晔舒口气,下次她犯错的时候就能点名道姓地好好骂一顿了。 “当然,我们此次在突伦做事需要时时刻刻掩藏身份,我就化名叶成好了,你也记得,我们是表兄妹,你叫江默,我叫叶成。” 虚虚实实这么一通说,已被化名为江默的小禀义也乖巧应下了。 只是,还没有回答方才的问题呢! “那么表哥”,江默仰起头望着叶成,“保护我们的人究竟藏在哪儿?” 既然此行凶险,一定要提前弄清楚救兵们的行事风格,也好在遇险之时第一时间求救援兵。 还真是头疼,叶成表哥挠挠头,还记得这个问题呢。 “没有援兵,没有护卫,既然此行掩藏身份如此重要,有了护卫岂不是刻意惹人关注?” “你……”江默惊掉下巴。 “是啊,我骗了孝义叔。”叶成摊摊手。 “他如今有重要的事在做,告诉他事情无非徒增烦恼,于我们要做的事一点助益也不会有,何必惹他担心呢?” “我不信,费老才不会让你冒这样的险!” “这倒是”,叶成食指指节轻叩下颌用力思索。 “这么看来,惊喜全在我们要见的人身上了。” 此次来突伦要做的事都由费老提前筹备,在突伦协助他的人也已经就位。 如同江默猜测的那样,费老定然不会让他在突伦境内遇险,一定是提前有所安排。 北上的路途中遇险的可能性很小,即便遇到些贼寇土匪,也不会阻拦他们三个的行程。 但到了突伦就不同了,需要查探的事情很多,面临的潜在危险更大,死敌冯斯道、乌木南江乃至乌木扶雷都在那里,费老一定尽己所能做了最好的安排才敢让他只带了一个不着调的丫头就来了。 想到这里,不禁开始期待见到这些人了。 已经进入春天的京都,夜色分外浓稠。 融化到河面上画舫楼船内的歌舞丝竹中,掺入接头如星子璀璨如银河流泻的华灯中,流淌在临水对月倚风怀香的杏花枝头,撩拨在华服锦袍的京中贵族心头。 福宁宫的前院种了几株杏花,正值花事烂漫时,在夜里的宫灯下有一种不同于白天的浓艳。 皇帝疾步走过之时,也不由驻足片刻,贪看了几眼。 偏殿内花香氤氲,太皇太后着了家常的桂子绿蹙金绣凤尾夹衫,正在修剪几支新折的杏花。 皇帝行过礼也凑在她身旁看花,自己又感叹: “也是常见的花,不知怎么,放在祖母院里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花时有序,一年里统共就开这么一个月,自然是要使劲力气开得好开得艳,能让皇帝这样的大忙人停留那么一时半刻来看它,也是它的造化了。” 太皇太后神色一如往常般慈祥娴雅,但这句话总让皇帝心里一阵怪怪的。 殿内摆着几样皇帝喜欢的点心,李宫令亲自斟了茶。 皇帝一边吃茶,一边将几样点心都尝了几口,祖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话。看起来似乎十分闲适,但皇帝总觉得那里有些不同,自己说不上来。 桌上还放着一个手掌大的琉璃瓶,内里清透的水中有几瓣淡粉的杏花浮浮沉沉。 皇帝拿在手里把玩,隐隐能闻到清甜酒香,打开瓶口的软木塞,酒气和花香浓重涌上鼻尖。 “皇祖母,这是什么?” 太皇太后看到皇帝手中晃着的琉璃瓶,仿佛刚想到什么一般回答道: “这是杏花醪,用杏花和甜酒窖制而成。”她转头寻找李宫令。 “是李宫令他们家乡里传下来的时令吃食。” “杏花醪,名字倒也别致”,皇帝端详瓶中的花瓣片刻,道,“朕来尝尝。” 也不待李宫令四处找酒盏,皇帝仰头就着瓶口喝了一口,在口中品咂一番点头笑道: “别有风味,难得酒香中有杏花香气。这酒适合女孩子喝最好不过了,毕竟美人都能呵气如兰,满口酒气总有些煞风景。” 门外传来噗嗤一声轻笑,皇帝见李宫令已经不在殿内,想必此时正在门外站着。 心道这话很好笑吗,竟让她笑出声? 身前太皇太后只是微微一笑,认真看着皇帝,目光中隐隐疼惜。 “皇帝近日来清减了不少。”她道。 皇帝并不否认,面色些许黯然,“北有强敌,朝中未稳,手中无兵,如之奈何?” 虽然是血缘上的至亲,但人生里从未出现过的人骤然就成了至亲祖母,他无法将她当做真正的至亲看待。 他在自己的祖母面前本能地有一重戒备,言谈间避重就轻,真假参半。 太皇太后对他的戒备似乎浑然不觉,凝眉沉思间口中徐徐道: “哀家是个平庸妇人,为政上的东西皇帝还是倚重可信的臣子们来参谋就好。” 又觉得似乎这样的回答有些敷衍,没有真切的关怀在里面,遂又说了一句: “皇室宗亲与有权有兵的臣属之间联姻如何?” 太皇太后的话只是随口建议,眼下执掌西南路军的林世蕃膝下只一个独女,掌握着东陵卫的东海公海鸿蒙的嫡子也在弱冠之年并无婚配。 皇帝眼光一闪,“联姻,确实是最直接凑效的法子。” 第158章 花事 他不是没想过,只是祖父明宗皇帝子嗣凋零,莅王和先帝相继身故之后,如今只剩下一个延陵王。 至于明宗之前的宗族旁支,如今也多半没落,这样的宗室女、宗室男与权臣结亲,就显得略有些寒酸了,那些权臣未必会看在眼里。 思绪纷乱间皇帝仍然想到同样身为西南路军继承人的权臣之女林宜秋,心想若无祖宗旧制,娶了她之后,当前的困境岂非迎刃而解。那才是既解决了困境,又皆大欢喜的如意事。 转念又想到,她或许不认为这是如意事,她在意的另有别人。 一念至此又觉得胸中沉闷抑郁,一时苦笑道: “联姻是好法子,可惜咱们没有合适的人,难不成还让嘉和公主去?” 太皇太后听到嘉和的名字也有些意外,思忖半晌喃喃道: “嘉和她……也未尝不可啊!” 毕竟是先帝的女儿,而当今的皇帝,却非是先帝之子,这样的公主身份就不那么金尊玉贵了。 她的话音方落,便听到殿外嘡啷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了。 皇帝心念电转叫声“不好”,人也跟着冲出殿门外。 果见嘉和公主呆呆站立在廊下,身周的地面上四散着跌碎的瓷片和木盒。 李宫令并几个宫女跪在地上小声道: “公主殿下来给太皇太后送东西,听到皇上在里面,不便进殿打扰。” 皇帝这才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笑声恐怕也是嘉和的声音。 太皇太后此时面色沉静,只柔声唤道:“嘉和……” 嘉和低着头,脊背扔挺得笔直,她肃容垂手,敛衽恭敬一礼,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娴雅。 “皇祖母,皇上,是嘉和失礼了。” 皇帝本想抬手向她解释,一切还未到要她去联姻的地步,方才只是闲聊无意提起的,却忽地听到心里有另一个声音问道,她会相信这些解释吗? 好像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父皇捧在手里骄傲亮烈的小公主了,她乖巧随和讨人喜欢,挖空心思淘古方制香料胭脂,人人都称赞她雅致的心思。 但是,她从前最爱的是骑马挽弓,每年的春猎她都是最受瞩目的人。 嘉和离去的背影有些单薄,门口有个妇人扶住她手臂轻声说了句什么,只能听到声音清越空灵,如乍暖还寒的春日清晨打碎浮冰的泉水泠泠。 她在侧身的一瞬间好像飞快地抬眼看向庭中,不待众人反应便又垂下头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殿门外。 皇帝莫名觉得一阵窒息,伸出手指向殿门,“她……那个人是谁?” 他并未见过嘉和身边有这样年纪的宫女,他从未见过此人。 李宫令此时收回了目光回答道: “是仪太妃身边的人,叫越溪。” 仪太妃是嘉和公主的生母,她身边的宫人服侍嘉和也不算错,皇帝顿觉释然。 越溪,竟有人叫这种名字。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候在殿外的乔公山此时忽地动了一下,皇帝看他一眼,又向他使了个眼色。 即便嘉和不信,还是和她解释一下为好,他们是这宫里最初时相依为命的两个孤儿,他不希望将嘉和的下半生送出去交换政治利益,事情远远未到那一步。 夜风带着些微凉意,将杏花香气送入鼻端。 皇帝深吸一口气,舒畅地呼出,胸臆间窒闷愁绪顿消,他略略转过身看向一侧开着的杏花。 他的脸色忽地变了,瞪大双眼,似惊讶,似狂喜,似痛楚,似哀怨。 “秋……”他要喊出的话突然停下。 杏花树下落英缤纷,乱红飞过,着一身木兰青窄袖袍的少女盈盈而立,少女抬起头,眉目如画,鼻梁秀挺,樱唇含笑,清艳绝尘。 像她,却不是她。 皇帝心里一声叹息。 站在阴影里的乔公山眯起眼睛,这个姑娘,见过的。 太皇太后看向站在阶下的少女,如同审视一件得意的藏品。 “如此良宵,如此美景,何不花下一舞助兴?” 皇帝唇边含了一丝浅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花下的女子盈盈一拜。 她一手执剑,寒光挥动间有粉白花瓣簌簌落下,青色衣袍蹁跹飞舞,如花间灵动的仙子。 皇帝颔首,花下的女子极美,宜秋也颇有不如。剑舞或是受名家指点,英气与妩媚兼具。 有宜秋的英气飒飒,也有宜秋没有的柔媚婉约。 这样刻意地投他所好,真的由不得自己拒绝啊。 皇帝瞬间明白为什么今日到了皇祖母宫内便隐隐觉得那里有些怪。 “花时有序,一年里统共就开这么一个月,自然是要使劲力气开得好开得艳,能让皇帝这样的大忙人停留那么一时半刻来看它,也是它的造化了。” 他进殿夸赞起杏花之时,太皇太后曾如是说。 美人何尝不是如此,费尽心力投他所好,只为博得他这一瞥,便是美人的幸事了。 祖母在提醒他,作为一国之君,天下至尊,能博得他一顾的女子便是幸运的。 那令他倾心的、伤心的女子,大约便是没有这样的福分吧。 皇帝笑笑,何尝不是自己没有福分,怎样都不能如愿与她携手呢? 但此刻他是皇帝,他的皇祖母费尽心思才觅得如此佳人,他着实不应当拂了祖母的好意。 花下舞毕,皇帝拊掌叫好。 太皇太后神色微滞,皇帝如此自然随和摆明了并未被打动。 她宁肯皇帝此时呆立原地说不出话,如何失态都是应当的,只不应当一切如常。 但也不过是片刻,她的脸上也露出温雅的笑容。 这样少见的美人,气质出尘英气飒爽,天长日久地相处下去,皇帝早晚会动心。 此时皇帝已经走下台阶步入庭院,他在少女身前站定,俯身温然道: “诗中说美人如玉剑如虹,朕读不懂,但姑娘方才一舞,朕就懂了。” 那少女大着胆子抬眼看向皇帝,此时面上才有了几分红晕,她俯身下拜行礼。 “民女棠棣,拜见皇上。” 声音清亮,如出谷黄莺。 “棠棣,名字也很好”,皇帝眼睛一亮,“想必姑娘家中有好兄弟。” 棠棣本命棠儿,太皇太后嫌过于柔和,便赐了这名字,也约略说了名字的出处,是以棠棣也大致明白皇帝话中所指。 她再度抬头,头微微偏向左侧打量皇帝,如清泉般的眸中似有细碎的星光闪烁。 她兄长说,太皇太后有意将她许配给皇帝,作为自小名动一方的美人,她也有傲气,若是皇帝又老又丑,她可不想嫁。 但是,眼前的皇帝长眉凤目面容俊美,谈吐之间可知博学多识风姿翩然,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好。 棠棣无端一阵失落,眼前的他好像站在云端一般,虽然温雅有礼,但她自己清楚这是礼仪,是疏离,他并不喜欢她。 皇帝看着眼前的女子偏着头露出一副小儿女憨态,看到自己也不露怯,心头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又觉得,这样比方才那看似惊艳的一舞有趣得多。 皇帝也笑了。 一旁的太皇太后和李宫令看着花树下的少年男女,同时抿抿嘴。 落地的青玉耳瓶内供着疏疏一抱杏花枝。 女伶姝官儿身前放着一把古琴,指尖轻挑慢捻,面容凄婉,唱着姜白石的《杏花天影》。 胡达此时已卸了面具,将手中的一盏酒饮尽,看脸色已经醉了七八分。 一曲终了,胡达晃晃悠悠地起身,一把拉过姝官儿坐在身边,打着酒嗝儿点评道: “你啊,年纪还……还小,这曲子是思念见不得的亲人,是愁绪,你……你他娘的唱起来就像死人了!” 说毕又神经质地捂住自己的嘴,半晌之后又呸呸几声。 “呸呸谁死了”,又在脸颊上拍了一巴掌,“这张臭嘴!” 姝官儿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对他的话似懂非懂,被他的一番动作逗乐了,抬起袖子咯咯咯直笑。 胡达的醉意仿佛被姝官儿的笑叫醒了几分,他也跟着笑了几声。 渐渐地将目光落在紧闭着的门上,他嘴角一抬,随口问道: “龙老爷今日来了吗?” 玉带旧游的来客全部都戴面具,只以各人的面具互称。龙首面具的只有一位,被称为龙老爷。 姝官儿嘴里含了颗梅子,听他问话不暇思索地点点头,含含糊糊道: “来了,在玉官儿妈妈那里。” 胡达点点头,将放在一旁的麒麟面具戴上道: “想必待会儿要来找我,我先戴好。” 一旁的姝官儿没心没肺咯咯轻笑,“你怕什么,龙老爷不一定来呢!” 面具遮盖下的胡达神色清明丝毫没有醉态,他眯起眼睛回忆着。 是了,他来找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者是从胡氏全家流徙外放前游街那天开始? 或者是从那次与黑衣人合谋到卫府刺杀钱石失败那天开始? 总归,他的境遇像是颗弃子呢。 被舍弃过一次,如今这是再一次被舍弃吗? 此时,在那间墙上亮着烛火的密室。 龙首面具人拥着玉官儿靠在一张贵妃榻上,满室旖旎。 但他们说的话却与这旖旎风光丝毫不搭。 玉官儿雪白的手指上绕着男人的一绺头发,眉头微皱: “卫家的二小子不在京中,我们的人并未找到他的踪迹。” 龙首面具人叹了口气,“这一点让我很不安啊。” 他不喜欢失控,尤其这小子此前在土奚律曾以一己之力做出过扭转大局的事。 “让我们的人继续找,不要停。”他忽地顿了顿。 “你加派人手看着祖法成这边的动静,今日卫家那小护卫到祖家去了一趟。” 虽说从前祖雍常出入卫府,但一直以来卫家的人很少主动与祖家人交往,这样的异动确实有监控的必要。 玉官儿郑重应是,又道: “除此之外便是周正那边,他家里这几日可是贵客盈门热闹得很,那件事……他会说吗?” “此人将官声看得比性命还重,应该不敢冒险。” 龙首面具人沉吟片刻,“为了以防万一,是要加紧动作尽早起事,到了那时,就算周正敢说也晚了。” “嗯”,玉官儿应声,“其余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小皇帝、姓费的都没什么异常举动,卫家那个小护卫常日里就是和北司衙那些闲汉吃喝厮混,京营和禁军都是一切正常。” 龙首面具人拉起她的手握着,似是十分满意,片刻后问道: “那咱们房里这位呢?” “他呀”,玉官儿语带薄嗔。 “你上回交代之后我便留意着呢,吃酒听曲儿春风得意着呢,平时跟那几个丫头都有交往,这几日姝官儿那小蹄子去的多些。” “这样啊”,龙首面具人嗤声,“那就把这个姝官儿卖到别处吧。” 玉官儿一怔,待要分辨几句,那姝官儿毫无心机胆小贪吃,实在不必太过在意。 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对眼前的这个人,求情是丝毫没用的,只怕求情之后姝官儿连命也保不住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玉官儿和龙首面具人先后从拐角处的雅房出来。 戴着面具的胡达揽着姝官儿正靠在雕栏旁嬉闹,胡达手里握着酒盏,脚步虚浮。 他一个趔趄差点倒下,堪堪抓住栏杆才没有跌倒,只是跌落起身的一瞬间瞥见龙首面具人的身影在拐角处一闪而过。 面具下的胡达嘴角再次露出嘲讽,那个房间里有玄机啊。 第159章 北渡 远处的黑色山崖和石壁静默峭立,索年河水在黑夜里变成一道光泽流转的灰黑缎带。 这山这河,似乎在时间的起点上就已经如此矗立,直到今日。 见过沧海桑田之变,所以很容易遗忘掉一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残酷厮杀。 小禀义看着眼前少年人的背影,此刻这个熟悉的人在她眼里无比陌生,她从未见过一个背影会有如此多的情绪在其中。 孤独,倔强,不甘,仇恨,痛楚,无助……以及掩盖在这所有情绪下的磅礴的杀意。 她第一次能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个人的情绪,仿佛瞬间便与他的情绪相通,因而自己也心内绞痛,光是不住流泪都能让自己几度气结。 大约时间过去了很久,身前的少年人蓦地转过身,决然向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去。 “啊,你……”小禀义失声喊道: “你不去看看吗?” 承晔摇头,不是不想去,只是,去了恐怕也于事无补。 离这个地方越近,他越能感受到心内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蔓延,他怕失控。 怕仇恨,愤怒,杀意溢满全身,让他失控发狂。 还怕一些莫名其妙感知到的情绪,比如绝望以及奇怪的宿命…… 他们英雄了得,是人中龙凤; 他们死于同袍之手,死于拙劣的阴谋陷害。 史书上数见不鲜的故事,却似乎被每一个身在局中的人忽略了。 因孤云渡常年有重兵防守,在突伦与大宸交恶的当下,两国民间的来往主要是通过孤云渡往东两百余里的索年河下游浅滩。 每逢枯水期有急于谋财的人会在此处运营非法商船,引渡一些偷偷越境的人。价格也十分昂贵,不拘男女老幼全部按人头收费,没人一百两银子,先付现银再上船。 此时浮冰消融水位上涨,并非是渡河的好时候,船队往往在人数凑齐了之后才会下河。 承晔和小禀义在索年河南岸等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在三月一日黄昏十分上船。 在此地偷渡的大多做的都是非法营生,或是越境逃亡的,是以易过容又以粗布遮面的承晔和小禀义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这不大的船舱内挤挤挨挨或坐或蹲着八个人,除了他们之外,另有三个人也是黑布遮面,看身形应该是一老者,一小童,还有一个穿着男装的妇人。 剩下三个男人并未遮面,承晔假装无意地将三人相貌身形记在心里,这些从大宸偷渡的,还不知犯了什么事,之后遇上了也有个防备,免得被人坏事。 水流速度加快,浪流湍急,渡河的行程并不顺利,船里也异常颠簸。 自幼在土奚律养尊处优的小禀义从未坐过船,一时间吐得昏天黑地,船舱内众人纷纷皱眉掩鼻,承晔只得一面强自忍住不适,一面分心照顾身体不适的“妹妹”。 直行了两个时辰船才到达对岸,因水速加快,船只在渡河之时沿河流被冲下游,并未在往常的登岸之处上岸,而是往东偏离了大约二十多里路。 触目所及是一片荒滩,此时已经夜深,周边并无人接应,众人零零星星散去,承晔扶着小禀义寻了一处平地就地坐下歇息。 承晔皱眉看着小禀义的脸,黑沉沉的夜里也能看出惨白之色,心里有些后悔,为何要带她来突伦。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近了,承晔辨别着身后的风声一跃而起,凌空依稀可见一个半跪在地的肥硕人影,他借着下坠的速度在双手和膝盖蓄上十足的力道,在要触到那人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以诡异的姿态翻滚到一旁,避开了承晔这一击。 “别别,我是江四六,二爷!” 最后喊的一声二爷带了乞求之意。 承晔立时收住攻势,“江四六?” “四六叔啊!”小禀义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唉唉,大小姐。” 江四六走近前来,黑沉月色下也能看出此人体型臃肿,五官平淡,像个平庸常见的富家翁。 但承晔不敢小瞧他,方才自己那全力一击,他竟然轻巧就躲开了。 “推算着河水流速加快,我就在这附近来来回回地看,刚才看到船上的灯火,就赶紧跑到这里接应你们了。” 江四六的声音即便陌生但浑厚可靠。 这便是他此次来突伦的搭档之一了,费老和禀义叔特地挑出的人,一定是某些方面非常出挑的。 方才这一句话里,承晔注意到他能从水流速和船只情况大致推断靠岸时间和地点,事实证明他推测的地点比较准确,这一点不是普通商人就能做到的,恐怕是怀远旧人。 一番车马劳顿,足足四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隐隐泛出青光,承晔挑开车帘,一座城池遥遥在望。 清晨天际的青蓝色光此时略有些暗沉,六部衙门室内未免光线不足,是以灯火仍亮着。 傅制在值房内已枯坐一个多时辰,昨夜醉酒带来的头痛仍然在,他整个人也蔫答答地伏在桌前,丝毫也无年方二十已坐上兵部二把交椅的春风得意之态。 一个长须黑面的壮硕红袍官员几步跨入值房,将一叠文书放在傅制身前的桌案上,一面自顾自在一旁坐了,提起暖笼里的水壶自己找茶喝。 傅制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去看桌上的文书。 “汤大人,这又是什么?” 此人正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汤年,此刻他正忙着将青花瓷罐中的茶叶往外倒,显然与傅制已经十分相熟。 “是东陵卫在武川剿匪的饷银,还有西北路各地卫所欠下的几个月兵饷。” 近来祖法成还朝上任户部尚书之后,银钱上的周转快了许多,此前搁置已久的事项逐渐都有了批复,这几项饷银便是兵部以往上报的几项急事。 傅制快速翻看了几眼那一叠文书,神情很是漫不经心,他未察觉自己翻看文书时翘着腿坐在一旁喝茶的汤年一双狭长的小眼睛也在仔细地观察他。 不过片刻,傅制揉着额角呼出一口气,汤年也恢复了闲逸的神色抖着脚尖。 傅制悠长地嗷了一声,“我此时实在没精神看这些,不如汤大人与我简单说说。” 汤年嘿嘿笑着站起身,“我的侍郎大人哪,每回都劝你少喝点少喝点,你偏不听。” 傅制摆摆手,干脆整个人趴在案上,见到汤年要开口解释文书中的事项,他忽地抬手打断。 “行了行了,我现在也没精神听解释,汤大人手里的东西,我统统都信。” 他之前只是职方司的小主簿,随使团出使土奚律立了功,使团内一应人等鸡犬升天,原本是汤年下属的傅制也一跃成为兵部右侍郎。 傅制指着一旁的抽屉,“我的印章都在那里,汤大人随时拿去用,我是真的……” 他捂着胸口干呕几声,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墙角的痰盂旁。 汤年看着他果然呕出了东西,不禁皱眉掩鼻喊人进来收拾,自己去打开抽屉翻找出傅制的印信盖在文书上。 书吏扶着面色惨白的傅制坐下,汤年沏了一杯茶递给他,傅制接了茶又有气无力地向他挥手。 “汤大人自去忙吧,我歇息半刻就过来了。” 汤年也不多留,嘱咐了句往后少喝点便甩着袖子离去了。 将书吏也打发出去后,傅制连着饮了几杯热茶,面色缓和些许,目光也变得幽深。 他坐在案桌前铺开一张裁好的宣纸,正要取笔却见兵部尚书余梁的书吏疾步跑进来,匆匆行礼之后便将一叠文书呈上。 “尚书大人今日有些不适,怕将病气过给皇上,这几件事还请傅大人代为跑一趟,禀告给皇上。” 傅制站起身不着急接那些文书,只是问书吏: “尚书大人身体怎么样了?可有请了大夫?” 待书吏回答只是小病,将养些日子便好,已请过太医吃着药云云,傅制这才接过那叠文书。 书吏看他并不动身,又催促道: “皇上想必已经在皇极殿等着了,还请傅大人即刻前去。” 傅制立时有些紧张,按着额头叹息。 “昨夜酒喝多了还不太清醒,烦请你提点我一下,这些都是那些事,向皇上奏对之时有哪些需要注意的?” 那书吏本也倨傲,加之傅制刚升迁资历不足,在兵部本就不被信重,此时见他一副废物模样也不禁在心里撇撇嘴,拣了几处要紧地方与他详细说了,便又催着他进宫,傅制只得遵从。 进了宫门之后,天色愈加阴沉,风也大了起来。 傅制一边顶风疾行,一边抬起右臂将文书护在心口,生怕被风吹乱了似的,借着手臂上宽大衣袖的遮盖,左手将文书里的一页折起了一角,将被折起的一页夹在一叠文书中间。 待望见皇极殿藏蓝金边的匾额时,一阵纷乱的雨点已经密密麻麻地砸落在地面上和身上。 傅制跑到皇极殿外的廊檐下之时衣袍已有些湿了,只顾护着胸前的文书一路快走,他此刻衣帽都有些移位,显得十分狼狈。 站在殿前的张平仿似刚刚发现他一般凑上前替他整理衣衫,“今儿个是傅大人来呢,一个不小心竟让您淋着雨了。” 傅制十分歉然地一叠声回应,不妨事,多谢张老公公。 粗略检视了下衣冠便入殿参拜,埋首在御案前的皇帝有些惊讶。 “咿”,他看看殿外,“不是余梁来吗?” 傅制又将书吏所说的余梁生病的话禀报了,这才将怀里的文书递给殿内当值的崔喜,又将方才书吏教他回禀的话一并说了。 皇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只看了一眼那一叠文书便道: “朕明日前会做好批复。” 傅制行礼告退时,皇帝又看了他一眼道: “朕看傅大人面色不好,要注意保养身子。” 他命张平取伞送傅制出宫,傅制又是一番感恩称颂,这才离了皇极殿。 皇帝看着殿外的雨幕有些怔忡,扭头吩咐崔喜: “皇祖母说今日要给我送新做的杏花醪,你去催催怎么还不来。” 崔喜也应声退出殿外。 听得众人走远,皇帝快速拿起傅制送来的文书翻看,果见有一页被折起,拿起细看之下不由凝眉沉吟: 沙洲啊! 第160章 雨幕 自上元夜宴邝离意外探出延陵王正在筹备与军马相关的事宜之后,他们在兵部和延陵王府两处展开刺探。 刚跃升为兵部右侍郎的傅制便负责在兵部一应信息的刺探。 此次兵部递来的文书全部是关于饷银发放的,也是此前在户部搁置许久的事,表面上看来并无异常之处。 但傅制很敏锐地发现了沙洲这个疑点,西北路各卫所的饷银,其他各地均为怀远路覆灭之后调兵据守索年河的费用,新增的沙洲混在里面了,沙洲并无调兵。 而沙洲,因是延陵王藩地,延陵王的藩地主要由浮图三卫驻守,长久以来当地卫所屯兵越来越少且被闲置,这次的饷银数额却不小。 皇帝将折起的页脚抚平,重新将文书放在原处,眼前仍然摆着一叠奏本。 张平未将傅制送出几步便与撑着伞疾步走来的乔公山打了个照面。 “嘿”,张平热络地打招呼“乔公公!又去看望周正老大人了?” 乔公山笑笑应声是,怀里抱着个小包袱急匆匆走了。 张平回望半晌不肯挪步,傅制十分乖觉地劝道: “下官不敢劳烦张公公送太远,皇上身边一时半刻也离不得人,我看乔公公有急事恐怕也无法侍奉在旁,这样的事还得让老公公您来做才行。” 这年轻人确实识趣,难怪升官这么快,张平心道。 他也与傅制客套几句,急匆匆便回去了。 虽然打了伞,但雨势太大,傅制此时足下、袍摆和一边袖子已经湿透,宿醉过后的乏力眩晕也再度袭来,他快走几步到了前方的殿阁下躲雨。 因是身体不适,对方才发生的事更加疑惑。 他升任右侍郎之后,虽然竭力做出纵情诗酒的自污模样,很多事情仍然插不上手,即便大家在酒宴上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其实他自己很清楚自己并未融入兵部的核心势力圈。 如此,他们今日特地让自己递送文书这样的事便显得有些突兀,虽然平日里文书也是按规矩由他浏览签审,但毕竟最终做决策的是兵部尚书余梁,他只是个摆设而已。 如此,今日那夹杂在一叠文书中的沙洲卫所饷银批文就更加突兀,像个陷阱一样。 看来之后仍要想办法将自己的怀疑传达给皇帝。 有人声和脚步声杂乱地响起,思绪被打乱。 傅制抬眼望去,只见三个青衣小内监也跑到这个屋檐下避雨。 其中一个白净纤瘦的还打量了他几眼,神情颇有些无礼,他也并不放在心上,转过头将目光落在重重雨幕之中。 傅制此时衣衫半湿,唇色微白,虽然此刻目色湛然,显出一派光风霁月的磊落,仍不免让人看出几分寂寥萧索的味道。 那白净的小内监又扭头打量他半晌,一阵叽叽咕咕的低语之后,有一个内监走过来行礼,神色略有些慌张。 “打扰这位大人,不知您手里的雨伞能否借小人一用?” 青衣内监在宫中级别不高,见到穿三品官服的傅制竟然要借伞用,傅制心里略有些诧异,但在宫内也不能单纯凭服色看内监身份,譬如方才其中一个白净的内监便十分放肆无礼,指不定是哪位贵人的爱仆。 他不想为难对方给自己找麻烦,便目不斜视,十分温和有礼地将手中的雨伞递给他。 那内监接了伞,又问道: “不知大人在何处当值?待小人用过之后会将伞归还于大人。” 他声音有一丝颤抖,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心里紧张。 傅制本想将伞送他,这才想到这是张平从皇极殿拿到的,虽不是贵重东西,终归还是还给他更好些。 因此只得答道: “某,兵部,傅制。” 那小内监仔细瞧了一眼他身前的补服纹样,已知他是什么官职了,这边道了谢便撑起伞,三个人挤挤挨挨站在伞下缓步离开了。 隔着漫天的雨珠他仍看到那个走在中间的白净内监又转过头看他,傅制别过脸只做不察。 果然是宫里什么贵人宠爱的内监吧,能认清他的三品补服,仍然看不出丝毫紧张畏惧呢。 傅制心道。 他刻意避嫌之下,并未看清另外两个内监身形娇小,面容白净清秀,身上的内监服在沾了雨水的潮气之后愈发凸显出不一样的身形。 三个小内监拐了个弯便又站到一处空寂的廊檐下嘻嘻哈哈站着避雨。 借伞的小内监鼓起脸颊嘟哝道: “公主胆子真大,要是太妃娘娘知道了,小人……小人肯定要被打死了。” 穿着内监服的嘉和公主呵呵轻笑,“者也别怕,我不会让人发现的。” 另一个扮作内监的宫女征蓬撇撇嘴劝道: “公主殿下还是消停些吧,今日这样的事千万别再做了。” 这三人正是嘉和公主和心腹宫女征蓬,以及内监者也。 他们今日扮作内监拿了腰牌出宫,又在宫外换下内监服穿上便服,在京都浪荡大半日,变了天才回来。 下人的劝说显然没有打动嘉和公主,她看着手中的伞抿嘴一笑: “傅制?听过名字,本人是这个样子啊。” 她点点头,“有趣有趣。” 者也和征蓬再度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阻她不可再出宫,嘉和略整了整脸色道: “我悟出一个道理,我啊,只有现在还是我,往后就不是了,所以,我要及时行乐。” 者也和征蓬对视一眼,瞧瞧,这说的是什么疯话? 嘉和公主也不去解释,如果政治联姻是她必须要面对的归宿,至少在未嫁前的现在,她还能替自己做主,任性一把,做自己想做的事。 女孩子将哀伤的目光挪向眼前的雨幕。 皇极殿外的大雨落地,掩盖了其中两人的说话声。 啪。 皇帝将手里的两本缀着封皮的集子扔在案上。 “周正如今在家里养着病写这种东西?” 乔公山面色有些尴尬,应了声是。 皇帝捡起一本封皮署名为《合浦还珠》的集子,大致翻了几页,看出是男女情爱的戏本子。 他眼皮跳了几下,又将那集子扔到案上。 乔公山瞧着他脸色为难地说道: “皇上,那,往后……还去探病吗?” 皇帝嘴角上扬,看了眼殿外站着的张平道: “去,怎么不去,往后你和张平轮着去探视,他要送给朕的东西全都拿过来给朕看。” “不过嘛”,皇帝手指指节敲打着那集子深蓝色的封皮。 “让他速速举荐个得用的人,把都察院的差事接替好。” 外面有女子的说话声,皇帝挑眉问道: “谁在外面?” 一身烟霞紫窄袖袍的棠棣抬步跨入殿中,她整个人如同笼在一团淡紫色的云雾中,清丽的面庞掩映其间愈发楚楚动人。 她总是特意穿宜秋平日常穿的这种窄袖袍。 皇帝想到这里心中略微有些恼怒,抬起眼望着她轻移莲步,蹲身下福之时袍摆上的流云纹在地上曳过,他眼神一滞。 原本在殿内的乔公山、跟着她进殿的崔喜都看到皇帝的神色变化,十分知趣地退出殿外。 皇帝此时才看到她手上托着描金漆云龙纹紫檀托盘。 棠棣放下托盘,“这碗虫草紫河汤,润肺补气最好不过,民女看着火熬了足足三个时辰才得了这么一碗,皇上趁热喝。” 她拿起托盘里的方盒道: “杏花醪做了这些,皇上尝尝,但也不能贪杯哦。” 说到最后一句话面上泛起一重胭脂色,嫣红唇角俏丽上翘,皇帝又是一怔,顿觉着实不必要失态,端起玉盏将那碗汤一饮而尽。 放下手里的玉盏,这才发觉殿中伺候的人已经退出去了。 他随手将自己方才扔在案上散落着的两本集子规整一下放在一旁,棠棣无意间瞥到封皮上的字不由问道: “皇上看这些东西吗?” “臣子送的。” “哦,是。” 看着棠棣垂下头去,皇帝忽地意识到,这小女子定然不信臣子会送自己这样的东西。 他笑着将集子递给她,“朕没空看这些,你若想看便拿去吧。” 棠棣却面色更红,连连摆手拒绝,这种名字一看都知道是什么故事,她怎好意思堂而皇之去看。 皇帝看她神色又是一阵恍然,顿觉自己这时简直说什么错什么,没来由一阵心烦,只得说道: “棠棣若无事,朕便要先忙一阵了。” 棠棣行礼告退,临转身又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眼皇帝,立即垂下头将面上的喜悦之色掩去,轻轻挪步退出皇极殿。 皇帝常常舒了口气望向殿外,望着那团紫色烟雾走远,脑中浮现出宜秋的脸,胸腔里一阵抽痛。 他放下手中的笔,负手走向殿外。 目之所及,仍是连绵无尽头的雨幕。 窗外雨声琳琅,房内临窗而坐的少女此时也满脸欣喜若狂。 “原来晔哥儿见到他了啊”,宜秋抚着胸口叹了口气。 “那便好了,晔哥儿一定能护他周全。” 费鸣鹤神色复杂,斟酌了片刻决定逐个解决心中的疑虑。 “秋儿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问道。 宜秋面色略红,“是祖老大人最亲近的一个管事,他走之前吩咐这个管事与我通传消息。” “可……我们递给祖老尚书的是密信,我说过不能泄露消息,不然不止晔哥儿,连他的儿子也会有危险,他怎么……” 宜秋慌忙摆手,“费老放心,只有那个管事和我知道,不会再泄露给他人。” 费鸣鹤沉吟半晌,确信祖法成不敢拿独子的安危开玩笑,定然不会轻易将祖雍和承晔在一处的消息随意泄露,这才勉强放心。 况且,他也留了一手,只说承晔遇到了祖雍,并未明说他二人此时究竟身在何处。 “秋儿啊,事实是这样的。”他有些为难地张张嘴。 “祖老尚书手里的信,那个承晔说遇到了祖雍的那封家信,是假的……但是这可不能让祖法成知道啊!” 第161章 月氏 突伦最大的城市,也是皇族所居之地,是眼前的月氏城。 身为土奚律首屈一指的富商,江禀义借助厄骨朵部的名义在最繁华的街上买了三间铺子,原有的建筑被改造成一栋有着中原汉家规制的两层小楼,其后建有小院,院内有一座三层小楼供人居住,一应家具和日常所用之物皆已齐备。 承晔和小禀义颠簸一路,到了店中已过了五更。 二人彻底放下戒备,胡乱沐浴之后便倒头睡去。 直到午时末,承晔才悠悠醒转,穿戴洗漱完毕之后,他跳上房前的一株高大的梧桐树,站在树顶了望一晌,这才轻身抱着树干溜了下来。 而诡异的是,方才在树顶上了望时并未察觉到异常,自己甫一落地,刚转身便见到三个人神色各异地站在身后。 承晔一惊,不由后退两步,尔后又想神色如常地自三人面前穿过,不料身后已经响起一阵刺耳的尖笑。 “哈哈哈哈,诸位看清了吧?” 小禀义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跳下来,站在承晔面前得意一笑。 “我表哥,是猴子精啊!” 三人都知道承晔的真实身份,对卫景林敬畏如神,听到小禀义如此调笑并没有人跟着笑。 小禀义丝毫不以为意,干笑几声又几步冲到江四六面前,神色楚楚地喊了声,“爹啊!” 承晔此时看到江四六脸上也狠狠抽动了两下。 看来不管是孝义叔还是眼前充当掌柜的江四六,都不想应下这声惨兮兮的“爹啊”。 “少东家,我们霓裳阁的名号已经在城里打了一个多月了,知名度很足。昨日我托人以卫承晔的名义赠给月里朵郡主全套衣服和首饰,她说会在明日花朝节入宫时穿上。” 江四六已熟稔地向承晔汇报店里的情况。 他们现在的身份是,承晔化名叶成为少东家。 江四六是店掌柜,小禀义化名江默,是店掌柜的女儿,也是叶成的姨表妹。 不待承晔回话,眼前白影一闪,那人狭长的丹凤眼向上一翻冷哼一声,接着纤腰一拧已轻身攀上店铺二层的窗栏。 他是店里的裁缝,名为如意,虽然身姿修长面如秋月,身上的胭脂水粉香气扑鼻,但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哥。 承晔将目光从如意身上移开,差一点就撞上拦在身前的一堵黑墙。 那黑墙嗓音沙哑,言简意赅道:“吃饭吧!” 这是个肤色偏黑的高壮妇人,与如意大哥的风情万种截然相反,她是个沉稳如塔的女子。 刚到店里时他们已经互相认识过,这妇人名为阿诺,是厄骨朵部的圣女,在突伦这种多个民族聚集的国度,阿诺很有号召力。 承晔略有些意外,想起香消玉殒的铁勒王侍妾曲伊人,那样美貌婉约的女子,竟不是厄骨朵部的圣女。 圣女阿诺暂时做着厨娘的工作,据江四六说,她更擅长的是治病和御马。 承晔在心里感慨,费老和禀义叔恐怕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送来了,这才有了眼前这些怪人。跟他们比起来,小禀义简直太过普通了。 厨娘阿诺的手艺也令人赞叹心惊,足可以围坐十人的餐桌上摆满了食物,冷热酸甜点心汤品,松鼠鳜鱼和烤羊腿分外投契地出现在同一张餐桌上,承晔咽了下口水。 阿诺的菜比之他从前对这些食物的印象,口味略有不同,但同样美味。 足足半个时辰后,承晔和小禀义才打着饱嗝一前一后走到前面店铺内。 北地的阳光下,龙飞凤舞的“霓裳阁”三个大字在金丝楠木牌匾上煜煜生辉。 他们的店铺是一家定制汉家衣裳的成衣铺,是月氏城内近几年异军突起,备受突伦贵族们追捧的汉家成衣铺。 并非是大宸国威所慑,万国争相以穿汉家服为荣。 真相恰恰相反,是突伦昔日权臣、今日国君乌木南江十分迷恋大宸天朝盛世繁华,不仅自己穿汉裳习科举读四书,也鼓励国民培养如此爱好,以备来日入主中原所用。 此时出得店外,街头巷尾人群涌动,确实有不少衣饰奢华的贵族乘马或驾车而行,这样的人多数都着汉裳。 只是突伦人比中原人骨架大,多数身材高壮,五官上也多有不同,在承晔这样地道的大宸人看来,便十分不和谐。 “不伦不类,这里毕竟是塞外,风沙黄土到处都是,环境也不对,这些人刻意做汉家装扮,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小禀义自身后负手跟上来,难得她少见地说话如此沉稳中肯,承晔不由得也多看了她几眼,这才发觉她今日也是女儿装扮,莲青色衫子藕荷色长裙,微卷的黑发梳在脑后结成发辫,面色红润细腻许多,此刻看起来倒有几分陌生。 “怎么了哥哥?” 她被看得略有些不自在,旋即又大喜,抬起双臂在原地一转。 “是不是发觉在这种蛮荒之地,妹妹我明媚出尘了许多?” 承晔咧咧嘴,“妹妹说的没错”,他手在身后挥动出一个半圆,“在咱们店里,你排得上榜眼之位,魁首自然是如意大哥。” 哈?小禀义竟也不恼。 那位大哥嘛,她自然是比不过。 此时江四六和阿诺已经在铺里候了多时,他们身上的气场与周遭的环境完美融合,仿佛他们生来就是城中商户,富足雍容,又有小民的泼辣钻营,谁又能想到那中年男人是少见的高手,那妇人是一族圣女呢? 承晔搓搓手,要在这城市生活一阵呢。 他向小禀义一勾头,“走吧,出去转转,看看在这里的熟人们。” 小禀义瞪眼,“你的熟人?” 她凑近承晔低声问道:“月里朵吗?你果然是有心……” 话未说完已经觉察到一阵熟悉的风声,她连忙跳开去,但后脑仍然挨了一巴掌。 江四六不知何时凑上前来,笑脸上泛着一层油光,“少东家,出门要坐车吗?我来安排。” 承晔摆摆手,正要开口说不用了,小禀义又是一声凄厉的“爹啊,你不管管他吗”。 江四六脸颊抽搐,但对这话却恍若未闻。 承晔笑了一阵才道: “不用了,我来之前也做了些功课,对这个城市很熟悉。” 他看向手捂着脑袋扁嘴生闷气的小禀义,“我带着表妹出去转转,走路就好。” 明日的花朝节是城里一年一度的大节日,此时街道两旁的店铺也是使劲浑身解数张灯结彩,以彩绸绢花甚至鲜花装饰门面,个别店铺还用彩灯和花树在街道上搭了彩棚和花廊。 小禀义望着眼前的繁华世界,一阵雀跃跟上去。 而眼前的承晔却在窄窄的岔路口一转,径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个城市的街道布局如同棋盘,正中是皇城所在,皇城东、南两个方向是王族聚居之地。 霓裳阁正处于最繁华的皇城西市,承晔此时一路向东疾行,随着脚步不停,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稀少,盔甲严整的护卫却越来越多,道旁的门户墙头也越来越高,连窗子都没有。 承晔凭借费老提前给出的资料和舆图,大致清楚眼前的这些宅院和卫士都是属于哪个人的。 “你看那边的人”,小禀义看着别的方向,以眼色示意承晔往前看。 “他们和那些披甲卫士不一样呢。”她道。 迎面走来十多个肤色粗黑的壮汉,他们身上披着麻布和兽皮,头发散乱,身上的武器也形制各异,有几个人腰后甚至别着带血的斧头和镰刀,他们也是列着队沿着高墙外围巡视,只是队列、衣服都比较散乱,看起来并不规整。 承晔拉着小禀义站在路旁,一脸恍惚恐惧偷眼四顾,装出迷路的模样,几个壮汉看他们几眼略有戒备,但并未停下脚步询问。 承晔快速打量四周布局,拉着小禀义往回走。 “突伦除了王族和后族,其他部落都属于奴隶。而今的突伦国主乌木南江,他的大儿子乌木扶风,便是厄如族后人,也可以说是奴隶生的。但此人偏偏天生勇猛善战,被多个奴隶部落拥戴,连乌木南江也不得不忌惮他几分。” “哦,是这样啊。”小禀义向身后指了指,“那里便是乌木扶风的居处吧,所以他的府里连护卫也与别人不同。” 承晔点点头,扭过脸往身后看了一眼,眼神中一抹雪亮的杀意。 在落马寨有幸结识了善于锻铁的鹿山帮后人,承晔便描述了延陵王管家的铁片暗器,芦笙的爷爷曾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猜测。 “中原锻铁做暗器的,老朽断言无人能与鹿山帮匹敌,因此,我确信用此物做暗器之人绝非中原之人。能将生铁锻造成薄如蝉翼的暗器用来杀人的,很像当年漠北厄如部的手笔。他们善于炼制兵器,最精于暗杀。” 想来,或许延陵王府上那位身手不凡的管家,与这位突伦大王子乌木扶风有些渊源。 小禀义立时觉察出身周的温度变得冰冷,事实上在方才越来越靠近这一片贵族集聚之地时,她便觉察出承晔整个人的气场变得冰冷,阴鸷。 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再抬起头,与迎面走来的一双更加冰冷的眸子对上,小禀义立时感到双臂之上已悚然起栗。 而在此时,承晔却停住了脚步,在擦肩而过之时凝神打量那女子。 大约他人口中所说的冰雪之姿便是如此。 那双眸子如寒星般慑人,皮肤苍白接近透明,双唇也是接近冰紫之色,行走之时足下轻盈如在飘动,给人一种接近病态的诡异美感。 尤其那双寒星般的眼睛,仿佛真的会勾魂摄魄。 更奇怪的是,见到这双眼睛,他心里冒出一种莫名的熟悉。 仿佛在哪里见过? 第162章 又见 由东折向北,两人一前一后穿梭在城市街巷之中,像这个城市里任何一对贪玩的少年男女。 不同的是,他们走路的速度极快,一眨眼便能往前数步,片刻功夫便在道路尽头不见了。 “哥,你慢点,我可没你的本事。” 小禀义气喘吁吁地甩脱抓在腕上的手,“在这里歇会儿。” 承晔站住脚环顾四周,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也到了。” 这里是一处僻静的后巷,两旁院墙相对低矮,偶有新发了嫩芽的树冠伸出院墙外,让整个巷子更显静谧。 未及小禀义问话,承晔已经一跃趴上墙头,一点点探头向院内看去,尔后便无声无息地翻身入院。 小禀义跺跺脚,赶忙站起身调匀呼吸,站在承晔方才翻越的院墙下斟酌片刻,也轻身趴上墙头。 耳边风声微动,有黑影闪过,还未及出手便被人捂住嘴一把拉下了墙。 “走吧走吧。” 说完承晔放开捂在小禀义嘴上的手,“熟人都还在呢。” 小禀义听他又说起熟人,方才要上来的脾气也消失无影。 “哥你说的熟人究竟是谁啊?”她问道。 她真以为熟人是月里朵呢,不然还会有谁。 “是北司衙的张奎张运父子俩啊,你别忘了他们现在可算是大宸的逃犯。” “啊啊!”小禀义低声叫道: “你……你还不赶紧抓了他们?” 承晔摇头,按按额头,“先不动他们。” 他叹口气,还没想清楚要怎么用这父子俩。 谍报网的问题、乌香走私之事,都还是千头万绪的呢。 “乌香又出现了。” 顺天府尹陆祥此时穿一身墨蓝锦袍,头戴一顶小圆帽,面颊上因着三分醉意有两团酡红。 坐在他对面的沈迟一身文士袍打扮,刚夹了一粒茴香豆吃着,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一惊,豆子呛在喉咙里。 沈迟连声咳嗽,脖子上隐隐有青筋暴起,陆祥吓得傻眼,手忙脚乱替他拍背取水。 一群下楼的少年人注意到了他们,一个个惊慌大叫着跑过来。 “大姨父怎么了?” “大姨父可要叫大夫?” “都成这样了,应当马上送去就近的医馆。” “小图你快说怎么办?大姨父难道快要……” 陆祥额头突突起跳,咬了咬牙没说话。 现在的少年人嘴巴真是没遮没拦! 大约是被这些不着调的公子哥刺激到了,沈迟咯出喉咙里的豆子,脸色立即恢复如初。 离他最近的是一个衣着考究有些肥硕的年轻人,他此刻仍然眼泪汪汪地看着沈迟。 “大姨父你没事了吧?” 惹得旁边的小图面上一阵青白。 沈迟这才记起眼前这小子的脸,他眼皮跳了跳,挤出笑意轻轻挥手道: “我没事,你们自去玩吧。” 少年们乱糟糟地应着是是,这就告退之类的话,又吵吵嚷嚷地走开了。 “张世三你快过来!” “小图是亲外甥都没你那么殷勤!” “大姨父早就忘了你那点破事了,你还巴巴到他老人家跟前现眼!” “大姨父方才都快背过气了,他太可怜了……” 沈迟对身后的吵嚷声只做不闻,伸手按按额头看向陆祥。 “方才说的,是怎么回事?” 陆祥并不答话,笑吟吟地看着一哄而去的少年们,抬抬下巴道: “那个叫张世三的孩子,替我们结账了。” 他向沈迟眨眨眼,“有几个我熟悉的孩子,都是公侯伯府世家大族的小公子,你哪来这么些宝贝外甥?” 沈迟头痛不已,简略地将小图去北司衙的事跟陆祥说了,陆祥听完大笑不止。 门前车马涌涌,食客穿梭不绝。 阿小毫无意外地看到不远处醉酒的傅制,此时他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歪歪斜斜地上车。 大约醉的太厉害,他腿脚虚浮使不上力,两个小厮一时未撑住他身子,傅制几欲从车前仰面跌下。 阿小眼明手快,几步晃过人群到了马车前,在背后撑住傅制的身子,“傅大人小心!” “喝这么多啊,都走不了路了……” 阿小嘴里咕咕哝哝唠叨着,将两个小厮撇下,一个人环着他肩膀用力将他向上一抬,在傅制上车的当口轻声说道: “皇上和您想得一样,王府那边的人也妥当了。” 他很清楚地看见傅制飘忽的眼神清明了一瞬,还微微点了点头。 阿小一把托住傅制后背将他扶上车,退后一步才道: “回家一定要先喝些醒酒汤,不然明日怕是起不来。” 不远处的少年人此时才发现阿小的身影,招呼着他快些过去,阿小向傅家的两个行礼道谢的小厮一颔首,大步跑着离开了。 街肆酒楼的灯火在车篷内明明灭灭,车前两个小厮在低声闲聊,傅制身子挺得笔直坐在车篷内,嘴角弯弯。 皇上也看出兵部的文书里有蹊跷,这便放心了。 此时樊白楼内,人群里一阵嘈杂,楼上厢房隐隐有女客尖叫,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一楼堂内新设的戏厅。 其上浓妆艳抹却一身素衣的伶人抬手拭泪,甩出长长的水袖垂首泣涕: “郎君也,欺奴也,怎可琵琶别抱归南浦,负却当年鸾锦书……” 二人一阵啧啧,陆祥指指戏台看向沈迟。 “这,周正老爷子新写的戏?”他道。 沈迟颔首,“此前满大街说书人都将他比作在世孔明当今包拯,他这称病在家改行写戏了,戏园子里的人也疯魔了。” “听说现在周正家门前探视的官员们少了,一些乐师歌姬倒是频频登门,希望能拿到他新出的戏。” “周老爷子转性了”,陆祥摇头苦笑,“他这样刚正清阿的人,忽然这样,真是让人唏嘘啊!” 二人都在对方脸上看到荒诞和疑惑,遂斟酒对饮,一时无话。 一直连饮过五六杯,陆祥才开口道: “是今日有差役去相熟的医馆换药,那大夫见他疼痛难忍,便取了些乌香让他吸入,痛楚也减轻了些。” “这,算是乌香的好用处?” 沈迟蹙眉,为伤患减轻痛楚,这算是功德吧? 陆祥摆手,“就吸了那么些,大夫又是相熟的,额外收了他二百两。” “我听到这个消息,也犹豫了一下,留了个心眼,让人乔装到几家妓馆查探……” 啪地一下,沈迟手掌在桌案上一拍,他竖眉道: “那东西又拿出来卖了?” 陆祥点点头,“暂时还未查清楚,但确有一家青楼提供给一些知根知底的熟客,价位比从前高出多倍。” “不应该啊”,沈迟拈须沉吟。 “北边的门路我们一直在监控,他们确实停了。” “这也是我比较在意的地方”,陆祥神色郑重,“目前这批乌香主要在医馆售卖,这和之前张运做生意的方式不太一样。” “你怀疑是另一批人做的?”沈迟道。 “是的,我这里已锁定了几家医馆。” 陆祥郑重看着沈迟,“邢讼审查取证这样的事,沈大人是此中好手,届时还须请沈大人协助。” 自己此前发现乌香之后拉着陆祥一起调查,让他也因此在皇上面前露脸立功。 沈迟心想,这次陆祥特地将此事告诉自己,恐怕也是想拉着他一起立功吧。 这样的好意自然不应拒绝。 “陆大人但有用得到的,刑部一定全力配合。”他道。 霓裳阁众人早早吃过晚饭,因是初识,夜里也没什么乐子可消遣,便都各自回屋了。 承晔轻手轻脚跳上梧桐树,东面四四方方高大的院落如同一个个待攻克的堡寨,他想起白日里见到的冰美人。 明明是中原人的相貌,看走路的步态想必也是功夫很好的人,到了那里难道也是为了刺探? 越想越放不下,回房将床铺布置成已睡下的样子,换了夜行衣便瞧瞧跳出院外。 不多时,一个黑影也跟着跳出院外,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夜里的巡逻比白日里更加频繁,承晔贴身在高厚的墙下,与黑沉夜色融为一体。 躲避着墙外巡逻侍卫,他不断移动位置,在乌木扶风居所的院墙外寻找可以进入的时机。 一队形状各异的护卫刚转入旁边的小巷,承晔耳朵一动,在相反的方向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的身形移动得很快,片刻之间已经消失在远处浓稠的夜色里。 黑暗之中那宛若飘浮着的步法更加诡谲,如同一缕幽魂被风鼓动。 他看向那女子方才离开的地方,邻着乌木扶风的居所,但规制略小,无人在外巡逻,他记得费先生提供的舆图上,那里是先王叔父的旧居,如今是空置的。 此时那高高的院墙之内隐隐透着昏黄灯光。 看来是近期有人住在这里了,承晔心道。 他凝神细听周边的动静,知道巡逻的护卫距离尚远,这才纵身飞掠,整个身体贴在墙头移动,与摇曳的树影融为一体。 院中景色十分幽静雅致,穿着汉裳的侍女穿梭花木之间,将茶点果品送往前方的楼馆。 承晔足尖一点落在檐角,借着垂花门的遮掩将身子倒挂在檐下。 房内的门被侍女推开,一名四十余岁的干瘦妇人坐在小几之后默默斟茶,她对面的蒲团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纤瘦的肩背亭亭玉立,此时背对着门看不清模样,但承晔仍然感觉到了一丝熟悉。 面上无端有些发烫,他只得缓缓移动身形打算离开。 熟悉的少女声音清脆响亮还带着一丝娇憨,字字炸在耳边: “那卫承晔很喜欢我啊,赶在花朝节前特地送了我衣裳和首饰,我今日试了下,果然美极了!” 第163章 误探 正在凝神发力向上缓慢收拢身形的承晔一晃,险些便要坠落院中,只得半途冒险攀着檐角借力,急急翻转身体向墙外荡去。 衣袍翻转的异样风声果然引起院内人的注意,承晔只听得房内一阵嘈杂,有妇人惊声喝道: “何人在外?” 身后一双大手拉住自己,眼前一花,几个翻身便被人揽在身前,此时二人屏息倒挂在房屋后墙的檐下,耳边还能听到站在屋顶的人平稳的呼吸。 那人站立在自己方才藏身的地方! 一阵风声响过,好似那人已经离开了。 但躲在檐下的二人十分有默契地一动不动,承晔更是收敛心神将身体往房檐深处挤了挤,只来得及与身后的江四六匆匆对视一眼。 那熟悉的声音已在院中飘来,“线娘,真的有人在房顶吗?” 片刻之后未听到回应,那声音低声嘀咕道: “怎么我说到卫承晔就发现有人在外面,难不成是他来了吗?” 承晔两手攥拳竭力隐忍,也不去看江四六此时的脸色。 良久,那妇人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没有什么人,大约是风,或者是猫儿。” 接着又是一阵风声裹着衣袍翻动,那妇人在院里安抚了月里朵几句。 听到二人进入房内重又开始闲聊的声音,躲在檐下的江四六和承晔才轻轻落地。 二人皆是一言不发,一前一后在夜色里疾步无声向霓裳阁而去。 自己的卧房内亮着灯。 月白里衣身形修长的如意大哥最为抢眼,此时他端坐在桌案旁正在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嫣红的指甲。 小禀义和阿诺对着几碟子干果大嚼,连那个昨晚赶马车接他们的车夫也在角落里蹲着发呆。 看到悻悻而回的承晔,小禀义最先跳起来: “哥,你多大了,大半夜一个人跑出去!出师未捷身先死怎么办?” 江四六板起面孔止住她的话,自己默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二爷,你冒这么大险,就为了去看那个……啊?” 他也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说是很危险的事,帮助卫家少帅重建突伦谍报网,功在千秋的大事。 谁成想这小子混不吝的,大老远爬墙偷看那突伦的小丫头,听那丫头的话敢情俩人从前就彼此惦念了。 承晔羞恼,瞪眼欲辩,小禀义上蹿下跳地大叫道: “哇哇,老天爷啊!” “哥,你真去看月里朵了!” 百口莫辩! 承晔面色赤红,呼吸困难,两手紧攥成拳,觉得此时自己能一拳打死一头老虎。 屋内的氛围顿时变得诡异起来。 如意终于将注意力从自己的指甲上挪开,一手托腮盈盈望着承晔。 “二爷,你是个懂女人的。” 他抿嘴一笑,媚态横生,“那丫头我见过,就是憨直了些,模样没得说!” 他风情万种地向承晔翘起大拇指,拂袖迤逦而去。 承晔浑身颤抖,欲哭无泪。 阿诺粗哑的笑声在夜里有些瘆人,此时她已和小禀义头挨头咬耳朵。 “不可爱,真的,还有点傻气。”小禀义道。 “可可可”,是阿诺捂嘴偷笑的声音,“我自来了突伦都没见过美貌女子!” “是啊,他是在京中拘谨惯了,没见过什么人,所以眼皮子浅……” 江四六也撇嘴将耳朵凑向两人,目中有些隐忧。 怀远少帅么,他看向承晔。 要娶婆娘还是要找卫夫人那样的,名门贵女,身份样貌门第修养,哪一样都拔尖才行。 都说自家二爷年少睿智,在出使土奚律时一人力挽狂澜,把林世蕃的风头都抢了。 想来女人便是他的弱项了,他看向承晔的目光略有些忧虑,自己在心里点点头,就今晚的观察,对方着实浅薄轻狂且有点傻气…… 邪门,二爷这看女人的眼光也不知随了谁了? 江四六埋头叹口气。 暗影里蹲伏的车夫仍然如同一座雕像,一块石头,纹丝不动。 承晔怒火中烧,全身发烫,牙齿咬的咯咯响。 哗啦一声,他将案上的茶盏碟盘掀翻在地。 “滚!” 瞬息之间已经人去楼空,只余他自己暴怒之下的喘息声。 他还未动,小禀义又从门外探出头冷哼。 “没眼光,没人性,刚来就惦记着看她,把费先生交代的正事都忘了!” 嘡啷! 屋内飞出一个茶碗砸碎在门框上,小禀义已经缩回头躲过去,又在门外跺跺脚,气咻咻,这才噔噔噔跑上楼。 承晔气呼呼倒在床上,费老出的馊主意,以自己名义给月里朵送汉裳,结果今日自己夜探王子府阴差阳错被她吓一跳。 他找谁说理去! 小禀义回房之后便将床铺一阵拳打脚踢,直到没了气力才坐下来抹泪撇嘴。 生气动怒才是真有问题! 听大家提起她就像提起陌生人,这才是对那人无心好不好! 但是自己生什么气? 小禀义忽然愣住了。 翌日便是花朝节。 因北地春来迟,花朝节作为经历了长期寒冷风沙冬日的突伦贵族来说,是新的一年里第一个盛大的节日,积攒了许久的狂欢在这一日被尽情释放。 内廷为今日的聚会特地修筑了一座两层的宝楼,以玉石为台,香木为椽,琉璃为顶,檐角缀满金珠和宝石。引来温泉水凿出水道环绕宝楼,温泉水汽滋养下的四周遍植奇花异木,在尚显萧索的北地春日犹如仙境。 突伦新主乌木南江着一袭青灰道袍,端然坐于宝楼之中,两尊立鹤铜香炉分立两旁,鹤嘴尖尖吐出香雾缭绕,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虚浮。 他原不是健壮魁伟的突伦男儿,反而正因为貌陋猥琐,才与帝位失之交臂。但如今他又凭借自己的本事夺下了帝位,如今的突伦,没有谁真的因为相貌而轻视他半分。 但今日在这珠玉堆砌的宝楼之下,穿着一身道袍的帝王身形愈发佝偻老态,让这场原本因刻意模仿就显得不伦不类的花朝节聚会游园显得更加荒诞别扭。 沿着溪水而坐的众王子大臣们面色各异,有几个坐姿挺拔威重也并未依礼穿汉裳赴宴的臣子神情尤为复杂。 “修曷老弟”,乌木南江向坐在下首须发灰白红黑面色的臣子举起酒杯。 “我突伦最英勇的战士,果然无论穿了什么衣服都是器宇不凡。” 这是一句表达善意、与臣子同乐的话,但以玄黑毛皮裹身的修曷并不以为然。 他是厄如部头领,原是乌木南江的奴隶,因善战而被器重,其妹嫁给南江为妾室,生下他的第一个儿子乌木扶风。 “皇上想要此处向南的土地,修曷带着族中勇士为你打下来便是。” 修曷的回话十分桀骜,他举起酒杯淡然道: “做了整个中原的主人,那时裹上突伦的皮裘,日日践踏着他们穿的这些奇怪的袍子会更威风快活。” 他是自己最得力的牧犬,没有必要因为他无礼狂吠而动怒,乌木南江与他一起举杯,各自都将杯中的酒饮尽了。 历来突伦的皇帝亲近器重外族奴隶是少有的事,南江登上帝位的如此行径让突伦王族权贵们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战。以往任他们驱策乃至甘愿被“人祭”的奴隶们突然有了榜样,他们不再如从前一样听话,甚至不断有奴隶试图要做第二个第三个修曷,通过建立军功、讨好皇帝达到上位的目的,而乌木南江也给了他们回应和希望。 是以突伦王族进来与修曷的矛盾益发激化,此时见他胆敢当众让皇帝难堪,不少人都暗笑,存了看好戏的心思。 更是有人胆大又聪明地抓住机会借题发挥。 “父皇,您没注意到吧,扶云兄长今日穿上这汉家衣袍显得更加英武威风了。” 说话的人是最被南江看好的二王子扶雷,他今日穿了一身文士袍,手里一柄折扇轻摇,显得分外潇洒飘逸。 乌木南江被他提醒,看向修曷的外甥,生母为奴的长子乌木扶风,长子虽然骁勇善战,但容貌粗陋,性子执拗,并不为生父所喜,即连在乌木南江喜欢的花朝节上也从不穿汉裳,今日是他第一次穿汉裳。 南江向扶风微笑颔首,但也能看出他与一旁风姿出众的二儿子扶雷以及生性懦弱的三儿子扶影相比颇有不如,加上方才修曷不知进退的冒犯,他很快便将微笑的脸挪开,对扶云的还礼视若无睹。 在座的臣子在三位王子中各有选择,当然以倾向二王子的居多,没有人相信扶雷方才的话真的是为了称赞扶云,此时已有机灵的臣子在看懂南江的表情之后便出口议论。 “臣还记得,前几日扶风王子说,今年花朝节不仅自己要穿汉裳,也会给舅舅修曷将军准备呢。” “那有些可惜了,修曷将军不爱穿啊。” 乌木南江并不接话,听凭臣子们众说纷纭。 平时亲近扶风王子的自然也在此时出头,将话题移往别处。 “说到汉裳穿得好,在座的谁也比不过都木将军。” “都木将军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女儿马上要做王妃了。” 都木将军是皇族之中为数不多的仍掌有兵马的权贵,但他没有儿子,只有六个貌美的女儿,兵马无后起之人接管,在他人眼里就成了一块冒着油香的大肥肉,人人都想吃到手。 于是在去年冬天,皇帝亲自将他未嫁的小女儿指婚给自己的小儿子乌木扶影,这块肥肉最终落入皇帝手中。 大家口中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都木将军此时穿着大红圆领袍,虽然看不出有多欢喜,听到众人的恭喜和祝福仍然一一还礼。 他知道自己是块肥肉,但已躺在皇帝的砧板上了,还有什么可想可说的。 当然只能感恩戴德欢天喜地。 他透过眼前氤氲的温暖水汽,看向不远处纱幔低垂环绕的女宾席,他最珍视的小女儿,确实是真的欢喜。 也罢,扶影王子怯懦胆小,少不得要自己多加提点,也会敬重爱戴女儿,待来日生出小王子,军队是自己外孙的,家族的荣耀也还能继续。 也正因为这些,自己才痛快应下亲事,如若换成贪婪好色自以为是的二王子,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第164章 花朝 都木将军的小女儿古玉此时并不欢喜,因为原本属于自己的风头都被别人抢了。 突伦女子大多都高大健壮体型丰满,月里朵在众多贵族少女的围拢下显得异常窈窕娇小。 但她并不柔弱,此时她在人群中捧着小脸双眼发亮,面色因为情绪高涨有些潮红,更添了几分娇美。 “是很美吧?我自己试衣服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啊!” 她在众人的赞叹中转了一圈,头上繁复的金饰泠泠作响,华美的衣裙与四周旖旎鲜花融为一体,其上还有金丝银线绣出的花瓣彩蝶,曳地裙裾翻飞之间露出镶嵌其间的孔雀翎。 站在最远处的古玉看到眼前的衣服也不禁心惊,这么美的衣服,她从未在城中见过。 自己若是穿上这样的汉裳,也会是人群里的焦点,收获所有人倾慕的目光。 有人已经替她问出了这个问题,“月郡主,你的裙子是哪里买来的?” 这个问题让月里朵双颊绯红,但眉眼间却有了化不开的蜜意。 “是我的心上人送给我的。” 突伦民风开化,女子以勇敢不输男儿为荣,勇于表白情谊锁住心上人也会被人敬重。 听到她如此说,一群人轰的一声炸了锅,七嘴八舌地问道: “你有心上人了?” “他是谁?在今日的宴席上吗?” “他怎么会买到这样美的汉裳?” 女宾席上的动静太大,也引得外面的男宾客频频侧目,突伦并无男女大防的传统,因此便有几个男客闻声踱步进入女宾席。 坐在众位王子末席的乌木扶云意兴阑珊,手里擎着酒盏挑起纱幔,还未在满屋莺莺燕燕中看清谁是谁,便有一只柔软小手立时将他扯到身边。 月里朵两手揽住扶云胳膊,喜孜孜向着众人说道: “我心上人是一位汉家公子,扶云哥哥也见过他。” 汉家男子啊,众人的热情陡然减少许多,但有些人的关注点并不在此。 “你的心上人从哪里买到了这么美的衣裳?” 古玉也身子绷紧,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月里朵此时却突然语塞。 “我……我也不知道啊,他就是托人送给我了。” 她手捧上发烫的脸颊,目中浮起水光。 “他是太喜欢我了。” 众人的热情在听到答案后彻底消散,古玉也气得浑身发抖。 一旁的扶云眼皮一跳,酒后有些虚浮的双脚此时却僵住了。 这傻丫头,大约是误会了。 不过卫承晔为什么要特地送她衣服和首饰,这着实让人费解。 眼前围拢着的人渐渐散去,月里朵手臂攀上扶云的胳膊,二人嘻嘻哈哈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盛开的花圃说笑。 他们一个是被遗忘的先帝之子,一个是身世可疑的郡主。 同是天涯沦落人,所以自好。 “总觉得他突然送你东西是不怀好意。”扶云道。 从前没看出他对月里朵有意,长久以来音书隔绝,忽然就送了衣服和首饰,真是不得不让人怀疑。 “我也想了很久”,月里朵停步凝眉,“大约是他现在开始喜欢我了。” 在别人面前说他太喜欢自己了,是有些小虚荣,或者还带了些心底里的期望。 但扶云是自己人,她就不必掩饰这些小失落了。 扶云也点点头,好像只能这么理解了。 他也敬仰那骄傲飞扬的汉家少年,也有想要结交的愿望。 “他送了你东西,中原人都讲究礼尚往来,你也要回赠他东西才行。”扶云道。 虽然两国交恶,但是有意送些东西过去这种事还是能做到的。 身后想起一阵脚步声,“扶云王子,月郡主,等一等!” 一阵叫嚷让不远处宝楼下正在谈笑的皇帝和几个臣子都转过头看过来。 扶云的目光从乌木南江脸上扫过,见他的眼睛落在月里朵身上,没有笑意,掺杂了很多看不懂的情绪。 他脊背上有些发冷,他曾经名义上的母亲,先帝皇后哥果儿,一年前被迫下嫁乌木南江为后,虽然慑于南江威势无人敢公然指责,但她如此行径被朝中上下所不齿,哥果儿如今幽居别宫,生不如死。 曾有人传言,乌木南江篡位,也是因为觊觎哥果儿,可见此贼对美色贪恋已到了偏执疯狂的地步。 而月里朵,她与生母哥果儿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身后追来的古玉将他游出天外的神思拽了回来。 古玉穿着梅子红云锦小袄,浅杏黄的曳地裙,虽然头发有些乱了,装扮仍令人眼前一亮。 她不看扶云,只恶狠狠地盯着月里朵。 “月郡主,送你衣服的这个心上人在哪儿?” 她是家中六姐妹中最美的一个,仰慕她的突伦男子像星星一样多得数不过来,两个月后她要做新嫁娘了,也要成为所有人眼中最漂亮的新娘,让那些人永远记住她。 汉裳,也必须是她穿的才最美。 月里朵说话稀里糊涂的,分明是不愿意说出这衣服的来处。 就算是月里朵的心上人,她也要想办法找到人买到衣服。 “他……应该在家里吧,在大宸的京都。” 月里朵眨眨眼,古玉和她从来不亲近,但凡见到自己有好东西她都要想方设法也要一件同样的。 她心里一阵警惕,自己心上人她也要同样的吗? 月里朵咬紧牙关,这个她谁也不让! “他叫什么?住在哪里?”古玉道。 果然! 眼前的少女怒目圆睁,两手紧攥成拳,“我干什么告诉你!” 月里朵放开挽着的扶云,脚下生风,怒气冲天地跑开了。 哈? 古玉叉腰冷笑,“果然是嫉妒我抢了你的风头,怎么都不告诉我。” 她咬牙切齿,就算把整座城翻过来,我也要找到这件衣服! 承晔连打了几个喷嚏,并不知道此时自己已成了突伦贵族少女们的谈资。 但经过昨夜的一番刺激,他即便此时听到少女们的谈话,也不会太过惊讶。 这些人空有一身好武艺,整日里却只想着纠缠那些针头线脑的事。 经过一夜的暴躁恼火,卫二公子此时十分平静。 要做事,只能靠自己。 他在人群的空隙里腾挪辗转几步,身影晃到一个人身后,抬手狠狠在那人头上给了一记爆栗。 小禀义疼得龇牙咧嘴尖叫起来,一手抱头一手本能地就要拔刀,看清身后人的脸,忽地呆愣半刻。 承晔一把拖住她手臂就往前走,“你这样的跟着我只有被我暗算的份儿”。 他得意地斜乜着小禀义,“四六叔跟着我,我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以衣着光鲜的少年男女为多,他们结伴同游,频频光顾售卖衣料首饰、胭脂水粉的店面和摊铺。 但承晔对这些显然没有兴趣,今日男装打扮的小禀义也无心闲逛,是以兜兜转转之后,二人愈发百无聊赖。 “哥,你一直在外闲逛,能逛出什么?” 当然是不想看见霓裳阁里那几个不正经的人啊。 “江小默啊”,承晔拍拍小禀义肩膀,默字,饱含着对眼前这个妹妹最大的奢望。 “我觉得眼下的计划不够完美,出来多走走看看,才能想出更多主意,方便我们早日达到目的。” 小禀义扁扁嘴,对江小默这个称呼表示不满。 “那衣服……”,小禀义极不情愿地提起最不想提的事。 “她在花朝节穿了送去的衣服,必然会让更多的贵女满城寻找同样的衣服。” 他们方才出门时,霓裳阁内外都安排了穿着同款汉裳的美貌女子,她们或是亭亭玉立,或是鼓瑟烹茶,来往的人都看呆了。 “这个计划哪里不完美?”小禀义眨眨眼。 费老做事,还没人敢不放心吧。 承晔也不理会,自顾自负手在身后摇摇晃晃地走了。 小默望着那背影咬牙,真像个浪荡纨绔! 如同是响应她心里的声音,那浪荡纨绔公子的脚步停在了一座牌楼下。 也不用特地辨认就能看出附近的几处正是青楼所在,此时刚过午时,正是青楼刚刚开张生意清淡的时候。 楼上并没有凭栏而坐,红袖招张的女子,门口也没人站着殷勤迎客。 “回眸,有意思啊!” 承晔望着眼前牌楼前的匾额夸赞着。 小禀义游目四顾,比邻匾额上确实写着丽春,宜花等字样,显然“回眸”二字别出心裁,立意要高出许多。 承晔兴致盎然,似乎发现了宝藏。 “进来看看!” 一把扯住小禀义大步流星往店里走,小禀义此时才来得及尖叫,吓得花容失色差点就要喊救命。 此时花厅内还未准备开张,一眼望去还有开了窗子打着呵欠梳妆描眉的,小戏台上还有人在练习歌舞。 看到两个少年人进来众人也都懒懒的,小禀义甚至看到梳妆的美人向自己翻了个白眼。 也是,穿着男装,被人拉进青楼还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这里的哪个美人看了都要白眼。 小禀义站正身子理了下衣裳,轻咳几下悄声提醒身边的人: “二爷,一个人出门玩不要过于失态”,她环视四周露脸的美人,心里充满了浩然正气。 “你敢胡闹,我真的会急信给费老,让人把你绑回去!” 她就是有对卫家负责的一腔孤勇! 啪! 承晔一掌拍在她头顶,“闭嘴!” 他的目光追视着戏台上舞剑的女子,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165章 冷遇 呵…… 还真是见过,小禀义眯起眼睛。 未上灯烛的花厅没有夜间的辉煌富丽,窗外透进来的几点光束散落在小戏台前前后后的地面上。 眼前女子粉黛未施,只穿了一件半旧的单衣,袍摆提起扎在腰带上,纤细的身形在台上几个轻盈起落,却让人有如梦似幻之感。 没有热闹的笙箫丝竹做背景,她落地之时木板搭建的台子会发出沉闷的击打声,这击打声吵醒了呆立入迷的两个访客。 直到此时才有伙计招呼他们入座,招呼他们用了茶水,见二人无意于吃饭饮酒,只将目光盯在小戏台舞剑的女子身上。 伙计也十分知趣地退开一旁不再多言,毕竟被这些女娘们迷上的少年公子多如牛毛,青楼的生意自来都不在茶水吃食上头,遇到个别不吃不喝的来客他丝毫不以为怪。 戏台上的剑舞停下,有小丫头捧了汗巾子给那女子揩汗。 承晔也在此时起身,径直走到戏台下仰起脸看向那女子。 “姑娘,我们是不是认识?” 呵…… 小禀义一阵气血翻涌,攥紧拳头将脸别向一旁。 什么簪缨世家啊,少年有为啊,英武不凡啊,天子股肱啊…… 呸!就是个轻浮好色登徒子! 这么蹩脚的问话,连自己都觉得牙酸,丢脸。 那女子果然只是盈盈一笑,并不答话,跳下戏台,丢开承晔,沿着木梯迤逦往楼上走去。 “喂,我哥问你话呢!” 小禀义疾行几步追上去,面上红红但眼风凌厉。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承晔一眼,又转向那女子道: “昨天我们确实在城东见过,你何必不认呢。” 他身上的小瑕疵他们自己人关起门来慢慢解决,这种烟花柳巷的东西决不能无视他。 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在承晔和小禀义身上轮番流连,最后她笑了,目中的寒光如同平湖漾起水波摇碎的月影,让人心跳一滞。 她在这样的目光里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上木梯,回房,闭门。 仍然没有回答他们的话。 原本站在一旁随时准备添茶侍应的伙计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人,不知怎的感到后颈吹过一阵冷风,地砖上映着透过窗子的日影更亮了,但此时的花厅内气温骤降。 伙计缩缩脖子环抱着两臂,看着那个更高些的少年缓慢踏上木梯,一点一点细细地看着楼内各式各样的摆设。 娇小瘦弱的少年脾气更差一些,她大踏步走出门外,在店招下来回踱步。 伙计呼出一口气。 少年人就是受不得一点气,青楼里貌美的娇娘当然是有些脾性的,不需要谁的话都必须回答。 少年人也要吃些教训,收敛些锋芒才好。 伙计重又进入后堂,此时远不到上客的时候,楼里的跑堂厨子车夫小厮们大多都聚在这里闲侃躲懒。 刚把遇到两个愣头青客人的事讲到一半,却听到花厅内一阵嘈杂,躲在楼上的街上的后堂的人似乎一股脑都跑出来了。 还是那两个小子,但气势与方才截然不同,花厅的桌案被踢翻在地,高挑俊美的少年人立在堂上,娇小些的那个则一脸怒气地坐在一张桌上。 “把你们东家找来!” 这两人异口同声大叫道。 几个护卫已经跃跃欲试地围在他们身旁,听了这句话之后,一个体格壮硕的络腮胡汉子便抬起拳头狞笑着猱身上前,虽然两人身高相差无几,但那站着的少年人体型不足这护卫的一半,有几个扶栏看热闹的女娘已经忍不住捂着眼睛叫起来。 很快厅中又响起惊呼之声,捂着眼睛的女娘从指缝里偷眼看去,只觉得眼前一晃,那少年人连衣袍都丝毫未动却与挥拳的汉子错身而过,那汉子使足了力气的一拳扑空便拧身挥起手臂再度扫向他。少年抬起手抓住汉子手腕,只是轻轻向后一拉,汉子便身形晃动向后倒去,扑倒了那一片的桌椅板凳。 围拢在周边原本凶神恶煞的护卫们此时眼神闪烁,都不敢再上前冒险。 站立的少年平静道: “请东家出来吧。” 半晌,一个涂着红唇穿了大红衣裙的中年妇人慌慌张张跑下楼,她满脸是汗结巴着说: “我是东家,两位贵客有什么吩咐?” 此言一出周边围着的伙计护卫小厮们都是一脸惊讶,小禀义并不理会他们,咬牙喊道: “这个店我要买,开个价吧?” 她很理智。 方才看过了店面一般大,能轻松买下。日常经过自己和四六叔打理,生意不会太差。 承晔张大嘴,伸手拍她头顶,有钱也不必花在这里啊。 小禀义此时仿佛脑后长了眼睛,身形一偏就躲开了。 她往承晔身旁歪了歪低声道: “哥你方才问的话是蠢了些,但是她不能不答。” 这个不爱说话的姑娘不讨人喜欢,就带回家让阿诺慢慢调教吧。 哈?承晔失笑,就因为这个就要把店买下来? 况且那女子分明是见过的,不是昨日,是更早的时间。 自称东家的红色艳妆妇人还在绞着帕子为难,承晔看着她淡然道: “大婶,这种事你做不了主吧?让东家出来见见我们嘛。” 呼地一声,小禀义瞪圆双眼跳下桌子。 不是东家,竟然糊弄她? “其实我这里有一笔互利的生意想和他谈谈。” 承晔一手搭在她肩上安抚,又向那妇人道: “东家先想想,明天我们还来。” 兄妹二人彬彬有礼地辞别众人,离开了回眸楼。没有人在身后追出来讨要损坏了桌椅的赔偿。 “哥”,小禀义一脸幽怨看向承晔。 “不必喊哥,有话您说。” “你谈的生意和我说的生意,有什么区别吗?”小禀义问道。 这些读书读多了的人说话也费劲,很简单的事说得好多人都听不懂了。 青楼里还能有什么生意?不就是盘下店,好好经营吗? “是霓裳阁的生意”,承晔横她一眼。 “我说了现在的计划不够快,我在想办法,和他们合作就是办法之一。” 小禀义恍然,“你是要把霓裳阁的汉裳提供给那些女娘们穿啊。” 她目光中流露欣喜,还有些释然,果真不是真的要逛青楼。 “甚至可以让来客们品评出美人中的前三甲,让更多人关注到霓裳阁的东西,这样我们才能更快地铺开人脉。” 单凭月里朵在花朝节上惊鸿一瞥穿那么一次,引起的影响太小,名气扩散得也太慢。 “呵”,小禀义撇撇嘴,有点漫不经心。 “看来你对回眸楼里那位不爱说话的姑娘很有信心嘛。” 承晔被她的话一噎,他没想到这里。 但那位姑娘确实气韵独特,或许能够被点做花魁,但不知道突伦的贵族豪客们是不是和他有一样的审美…… “谁夺了魁首都不重要”,承晔大手一挥笑得狡狯。 “我对那个不出面的东家也十分感兴趣。” 回到霓裳阁时天色尚早,却见原本在店门外花枝招展揽客的美人不见了,原本大大敞开着的店门此时被门板遮住一多半,只余下个勉强能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缝隙。 店内光线昏暗,没有鼓瑟烹茶的淑女在,十分萧索冷清。 出事了? 承晔和小禀义对视一眼,大惊失色。 被晕染得极淡的一滴墨浸润在天边,六部衙门内陆续有人离开。 书吏叫醒伏在案头睡着了的傅制,“大人,该回家了。” 傅家的随从进入值房帮他整理起皱的袍服,戴上官帽,又取了披风系上,才跟着他出了门。 刚抬步跨过门槛,傅制忽地抬手按了下额头问书吏: “职方司的汤年大人没来找我?” 书吏一愣,继而似是想起了什么,“汤大人出京公干了啊,下午跟着车马走的。” 傅制哦地一声,恍然记起来,笑着摆摆手不再多言。 门前等候停靠的马车有些稀少,傅家的马车此时隐在街道对面榕树下昏昧的光线里。 傅制疾走几步上了马车,车夫扬鞭催马,车轮碌碌。 “文书上批复的饷银,今下午已经分派往各地了,连职方司的汤年都跟着去了。” 车里端坐着的傅制略转过头,看向盘坐在另一端的黑影。大约人与人见得多了,连气味和周身的温度都是熟悉的,傅制不用特地辨认便知等在车里这个人是谁。 “林大人已安排了人,每一路都有人跟着,傅大人放心。” 是阿小的声音。 傅制点了点头,“我是猜测,如果有一路饷银不太正常,这些银子会不会最终和延陵王要的马有关。” 他是指上元宫中夜宴邝离查探到延陵王在筹备军马的事,兵部尚书可是延陵王的女婿,这事极有可能是交由兵部来做或者必须要在兵部的掩护下来做。 “他们想要马,最直接最方便的途径是从土奚律买,可否让那边的人协助收集一些情报?”傅制又道。 既然从延陵王这里还未查到明确线索,换个思路从最终目的上反过来查是否能行,他自己也没底。 阿小不能与他一起探讨是否可行的问题,他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 “大人的话我都记下了,回去后会转告费先生和皇上。” 马车在明暗交替的街道上继续前行,在经过一处僻静的暗影时,仿佛从车上吹过一阵盘旋的风,轻飘飘吹向地面,没有一丝声响,连跟车的老仆都丝毫未觉察到。 再转过一条街,灯火璀璨闪烁,府邸已赫然在望。 马车却忽地停下,让独坐车中的傅制一惊。 阿小被人发现了吗? 第166章 不安 车夫和老仆已经和人吵了起来,傅制平静地掀开车帘,见到两个瘦小的少年嘻嘻笑着拦在车前。 两人看到傅制露脸,便丢下恼怒的车夫和老仆小步迎上前,在车旁拱手施礼道: “傅大人。” 眼前的少年很面生,且言行举止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只得跳下车在路旁站定回礼,也不掩饰脸上的茫然,“在下正是傅制,不知两位是……” 面色清秀的少年上前一步,接过同伴递来的东西呈给他: “大人忘了,前几日宫中偶遇,大人曾慷慨借伞,今日是来物归原主的。” “哦,你们是那几位小公公!” 傅制接过伞,仍然惊讶地打量着眼前二人。 按照当日看到的青袍服色,可知品级不高,他们能随意出宫便装进城吗? “些许小事,有劳两位公公了。” 傅制再度一礼,似寒暄般随口一提: “两位公公不知作何差遣?此时出宫想必是宫中贵人有要事吩咐?” 清秀内监道: “其实小人这次出宫是有事请傅大人相助,小人是嘉和公主身边的者也。” 虽然没见过面,嘉和公主他是知道的,但她身边的内监是谁他完全不知。 他又能帮上他们什么忙?况且他们几乎是陌生人,为什么要找他帮忙? 傅制心里戒备起来,神色波澜不惊,自嘲一笑。 “下官粗陋,恐怕帮不上者也公公太多忙。” “公主殿下命小人出宫采几样东西,说是要偷偷制些香饵献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安眠。” 者也并不理会他话中的拒绝,直截了当提出要求。 “小人方才等傅大人车驾过来耽误了时辰,眼下时间不多了,又对京都不熟悉,东西买不到公主殿下恐怕要伤心了。” 傅制一愣,这是怪他咯? 转念一想,采买东西原也不麻烦,张口就要吩咐老仆用车马带他们采买再送到宫门。 不料此时者也抢先说道: “公主殿下要的东西精细,恐怕只能劳烦傅大人陪小人去一趟,再帮着小人看看成色品质。” 成色品质未必真的非要他本人亲自去看,但是对方既然清楚明白地要求他同去,又是公主近侍的身份,他再拒绝就伤和气了 傅制叹口气,暗暗用眼神戳了下者也小内监的头顶,内宫里出来的一个小内监都这么鬼精鬼精的。 这些小宦官尚且如此,更别提张平之流是如何弄权逞凶了。 皇上年少登基,宫里他身边忠诚可靠的人太少了。 傅制的马车载着两个少年内监匆匆折返,奔行在京都仲春繁闹的街市上。 擎荷楼三层的楼阁在夜色里光华倾洒,门前已用彩绸和竹弓搭建起花廊,春花和绿藤点缀缠绕在花廊之上,坠下一团团鲜花攒成的花球,其下又有琉璃球在夜风吹动下轻轻撞击出琳琅清脆的声响。 一架宝光流转的马车停在门前,锦衣公子匆匆跳下车,在仆从的护卫下穿过莺歌燕舞欢腾着的花厅,径直走入后院一座蔷薇架环绕的小楼。 张世三甩掉外袍和鞋子,有跪在门口的仆从接下衣服,一名神色精干四十余岁的管家则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楼上是大大的一间轻软舒适的卧房,设有带着琉璃顶的起居间,一个丰腴艳丽的美人见到张世三赶忙袅袅婷婷地迎上来,却被他一脚踢开。 管家对美人使了眼色,那女子这才万分委屈地出去了。 张世三斜靠在铺着锦垫的贵妃榻上阖目不语,管家凑上前轻手轻脚为他捶腿。 良久,张世三睁眼冷哼一声,也不看蹲在榻前的管家。 “家里送钱来了吗?”他道。 终于来了。 “送是送来了”,管家的笑容僵在脸上。 “就是……不太多。” “多少?” “只……只有一车!” 呛啷一声巨响,小楼下几个面目呆滞的仆妇全都缩了下肩膀。 “你去跟我那老子说,是不是想让我死在这儿,还要不要这个儿子了!” “这么点钱,我要饿死在京城了!” 张世三赤脚散发在地上跳脚大喊,犹自不解气,又将几案花盆摆件一概踹翻踢开,嘴里不住大叫。 “没人管我……都不管我……我死了他就绝后了!” 管家扑在他身前抱住他双腿劝着,“爷砸烂了东西能解气就行,但万不能弄疼了脚。” “眼下家里有些要事,不是不给,是过了这段时间再给,老爷怎会舍得您在外受罪……” 张世三闹得累了,又倒在窗前的软椅上发呆,向管家轻轻招手。 “去置些那个东西让我快活快活。” 管家如蒙大赦,连连应是,自己飞快下楼。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管家又战战兢兢回来了。 “爷,那东西现在没有了。” 砰。 张世三盛怒之下,将手边的鎏金香炉随手扔过来,堪堪擦着管家肩膀飞过去,撞在后面的花几上。 滚烫还冒着火星子的香灰散在管家脖子上、衣服上,落在地上铺着的软毯上,那织着飞鸟彩蝶的精美毯面上瞬间烫出焦黑一片,又变成一个个黑乎乎的洞。 青绿色的颗粒被撒在案上的鎏金熏炉里,空气里渐渐有一缕清淡的药香,吸入的气息在鼻中、喉间留下微凉的润泽。 费鸣鹤将炉盖放好,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很是惬意。 “是暖晴小姐自己配置的,白天才送来给我。”他道。 阿小呼吸微微一凝,仍是笑了笑并未接话。 “傅制的法子可以试一试吗?”阿小问道。 费鸣鹤点点头,又摇摇头。 “从土奚律的马市这一头排查,之后可行,眼下暂时不可行,我们还要再等些信息。” 土奚律全境每天都有马匹在交易,漫无目的去查很难有结果,且很容易暴露自己。 等更多的消息被探查出来,再去推测排除一些情况,那时再做针对性的排查才最好。 费鸣鹤拿起桌上的一只方头方脑的小木马翻来覆去地看。 “晔哥儿千里迢迢给我送回来了这个东西,很有意思。”他笑道。 将小木马递给阿小,“你找机会送到宫里给皇上,这个东西,就那么几块小木片,能随心所欲拼出很多东西。” 阿小将木马接过放在胸前衣服里。 “二爷是不是已经到了?递来了消息?” “他定然会在花朝节前赶到。”费鸣鹤断然道。 噗嗤。 阿小笑出声,“我觉得先生以他的名义送月里朵衣服首饰,这个办法太坏了!” 说完自己却笑得更大声了。 费鸣鹤也咧嘴笑道: “他……恐怕会有些抓狂。” “心疼禀义派过去那几个人”,费鸣鹤压低声音说道: “晔哥儿一抓狂,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此时刚刚走进费鸣鹤小院内的童管事忽地打了个寒颤,他拍拍肥硕的肚子一阵狐疑。 总觉得眼前小屋里一老一少的笑声引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恐惧。 他跺跺脚稍稍拔高了嗓音喊道: “费先生没睡呢吧?” 听到屋里有人应声他才笑嘻嘻地进了门,看着脸上笑意未散的两个人。 “什么事这么好笑?没进门都听见笑声了。” “费老出了个馊主意,二爷这几日恐怕不痛快,会大发一通脾气!”阿小道。 童管事后背一阵栗然,“二爷,二爷没在家啊?” 没回来啊,没回来吧? “别怕,他在很远的地方,倒霉的是另一群人。”阿小道。 费鸣鹤和阿小笑得更厉害了。 童管事略有些尴尬,陪着干笑了几声赶忙拿出一封密信,一脸肃然递给费鸣鹤。 “这是刚刚祖家的人特地找到我送来的。” 费鸣鹤哦了一声撕开信封,室内一时分外寂静。 童管事因方才的玩笑仍有些不自在,故而不愿久待。 他清清嗓子凑近费鸣鹤道: “费先生,还有个消息,之前安排我放在延陵王府上的人,他得了个外院跑腿的闲差。” “也是刚刚托人送来消息,说那个管家今日出远门了,午后走的,带了不少行李。” 费鸣鹤闻言一怔,喃喃道,他这个时候出门啊。 童管事惊魂甫定告退,刚过了月洞门便听到房内啪的一声,他自己更是吓了一跳,疾步消失在院外。 费鸣鹤将祖家传来的密信拍在案上。 “这个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捏着颌下稀拉拉的胡子道。 张世三家背后依托的是灵州的大富商贾氏,至于贾氏和张家的渊源,目前有几种传言,信里罗列了几个怪力乱神的传言,其中有一个传言与鬼神无关,说那贾氏的掌家人是长房的大小姐,那大小姐是张家过继出去的女儿。 灵州贾氏的生意,大多都在塞外,据说在土奚律有矿山和很多马场。 “等于是说,有可能贾氏大小姐将赚的钱全部都给了张家,那贾氏才是个空壳?”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需要贾氏掩人耳目呢?” “阿小,现在可以试试让土奚律那边的人查一下灵州贾氏的产业了。”费鸣鹤道。 “当初你护佑铁勒王世子,他赠你一样信物?” 阿小从领口里翻出一个黑色的狼头,这东西贵重不知怎么放才好,承晔让他穿了线挂在脖子里。 费鸣鹤思忖片刻,延陵王管家和兵部护送饷银的车队同日外出,之前刺探出他们有关军马的谋划,这两日细碎的信息密集地出现,确实让人很不安。 “灵州贾氏我先托江禀义他们来查,后续再有新消息过来,可能要劳动铁勒王帮忙了。” “甚至”,他看着阿小颈子上的那枚狼头坠,“甚至可能要去一趟土奚律才行。” 第167章 时机 幽暗寂静的房内穿过一阵冷风,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由远及近飘忽而来。 接着是一道白色的影子出现,一眨眼之间便无声矗立在身前。 这样的场景并不能吓到两个自小就敢捅破天的少年人。 “什么东西?” 小禀义大叫出声的同时已拔出腰上短刃向那白影疾刺过去。 承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但白影也早已向侧旁滑出一步,躲开了短刃的锋芒。 “不要装神弄鬼,如意大哥。” 承晔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霓裳阁里这几个人,真没一个正常的。 叮铃一声脆响,眼前亮起一盏琉璃美人灯,照亮如意提着宫灯的玉白手指,修长身形在灯下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然而下一刻,美人灯被特地凑到如意的脸上,他一手抚脸,俊美无暇的脸此刻有些发白,目色憔悴幽怨。 “瞧瞧”,他对着承晔呼出一口气,幽幽地说: “我这样的美人,怎能做那么多事?” “做什么事?” 如意声音凄厉,“你去问那两个人!” 店面二层是五楹宽的大厅,建造初期便是专门作为如意的缝纫和起居使用的。 他在这里以香木屏风和珠帘纱幔隔出了几个小开间,只有入口处有逼仄的起居间,其余的地方皆用作休憩、制衣、沐浴、梳妆。 承晔是第一次到楼上,这一方狭窄的起居间陈设简单却不敷衍。 色调素雅清淡,以玉簟铺地,只摆设了香案茶桌和熏炉,风吹动纱幔还能送来若有若无的花香,想必内里养了好些花草。 而如此风雅入画的地方,此时瘫坐着寻常富家翁打扮的江四六和赤着一双大黑脚的阿诺,二人在陈设熏香和白玉茶盘的香案上摆了两碟盐豆子和花生米,正在对酒当歌。 “看来是今日遇到了好生意啊。” 承晔看他们一眼,坐得离香案稍稍远了些。 “没错没错”,江四六半睁着惺忪醉眼说道: “瞧把如意神气的,一听二爷回来就跑去说了。” 承晔眼风扫过,如意握紧的指节上有几束细细的寒光透出,自己不禁暗笑。 “别说这些糊涂话了”,他指了指江四六身后。 “如意哥的银针马上就扎到背上了。” 江四六嘿嘿嘿、阿诺可可可笑了一番,这才道明原委,今日有都木将军家的人过来,重金买下了店里的本就不多的所有成衣。 “看来是今日皇宫里花朝节上,那个……咳咳穿了咳咳……赠的衣服,惹得这些女眷们艳羡,满城找好看的汉裳。” 几道各有深意的目光聚焦在承晔身上,一时又散开了。 “这个都木将军家的小女儿,也是个大美人,下月要和三王子乌木扶影成亲。” “她有意要在成亲前补一批最美的汉家衣裳做嫁妆。” “都木将军家的这位六小姐明日会亲自登门找如意量体裁衣。” “你们生意倒是做得轻松”,如意抚着鲜嫩的指尖万分委屈。 “一下子店里现有的都卖了,我还要伺候这什么小姐赶着她的衣裳。” 他原本是游历四处的游侠,一手针法令多少人闻风丧胆,因早年曾被卫景林所救一直感念卫氏,此次费鸣鹤令江禀义三顾茅庐才请了来,结果是做这样的辛苦差事,还要服侍那些美色逊于自己的丫头片子。 承晔脑中的思绪跑远了,对如意方才倾诉的苦恼恍若未觉。 “想必除了方才说的都木将军,其他权贵家的女眷也有人在找月里朵穿的相似的汉裳吧?” “是啊”,阿诺掰着手指头回忆。 “装门板准备打烊的时候,有人还特地拿着一张画上前来问我。” 这样啊。 承晔盘腿坐在玉簟上,手拄着膝头发呆。 良久他抬眼看向江四六问道: “四六叔,咱们手里有多少钱?” 江四六摊开两只空手掌给他,“咱们刚开张哪来的钱呢。” 承晔哦了声,转头看向一脸恍惚的小禀义。 小禀义下意识地往腰间的钱袋上摸了摸,“我……我是有一点钱,但是不能充公用了吧。” 如意眼见仍是无人关心他的事,扑到承晔身前晃着他肩膀道: “我的事呢二爷?还真要人家做裁缝吗?” 是要报卫景林的恩,但也不是这样的报法呀。 “我应该是想到办法了。” 承晔神情一半迷惘,一半清明。 “明天我们分头去探探消息就知道了。” 次日开门营业的霓裳阁显得略有些空洞单调,四处悬挂着布料和汉裳仕女图,并无成衣在店内展示。 而待都木将军的小女儿古玉的车驾仆从抵达之后,店门前停靠的车马侍从却让霓裳阁吸引了无数的目光。 如意出人意料地温雅和气,丝毫看不出是在勉为其难地做事,倒是凭借自己一张巧嘴频频惹得古玉笑声连连。 承晔守在店内枯坐发呆。 阿诺噔噔噔自楼上下来,一阵“可可可”的诡异笑声之后,附耳向承晔说道: “这个小姐方才说要多做些衣裳,除了自己穿的,还要能送人的、送姐妹长辈的。” 承晔皱皱眉,“如意这下恐怕想要杀人了!” 阿诺又是一阵可可可的笑。 门前想起嘚嘚马蹄声,二人循声望去,却是几个仆从簇拥着车马在门前停下。 起身正要去迎客,却有人抢了先,原本守在都木家停靠的车马旁的家丁迅速拦住来客,双方争吵了几句之后,来客虽然恼怒,但仍是甩袖去了。 呵。 承晔咬咬牙,在突伦终于遇到蛮横的人了。 “看来这个都木家小姐打算一个人霸占如意了。”他道。 “那可不成,咱们的目的……可是要跟尽量多的人做生意。”阿诺道。 她看着承晔。 怎么办?想办法把这蛮横的小姐赶走? 听到店外的脚步声她耳朵一动,“掌柜的回来了。” 江四六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跨过店门,看到承晔在店里,略有些不情愿地靠过来低声汇报。 “昨日宫宴上确实出了大风头,很多女眷围着她问身上的衣服。” 他看看承晔的面色,欲言又止,撇撇嘴,“当场说是心上人送的,二爷的雅号如今在突伦贵女圈子中想必是人尽皆知了。” 承晔白他一眼,就知道他们几个在这事上的关注点老是跑偏。 做事,总归还得靠自己。 “看来费老的计划很不错”,他自动忽略掉江四六后面那句话,神色十分平静。 “那让如意再做几件上好的衣裳给月里朵,四六叔你每隔十天依旧按照从前的办法给她送过去,就说还是我送的。” 哗! 江四六努力瞪大眼,你还真想娶了那小丫头咋的? 阿诺捂嘴可可可半晌,又摇摇头,一脸高深莫测之色。 果然啊,世上但凡是聪明的男人,看女人的眼光都不怎么好。 承晔看看二人,淡然道: “你们不明白,都听我吩咐做事就好。” 说罢转过头不看他们,说了也是对牛弹琴,自己着实懒得费神。 江四六被气得鼓着腮帮子,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 最后一跺脚,甩袖往后堂走去,他要写信,他要把这些事告诉费先生,他们二爷被那突伦女子迷昏了头了! 阿诺可可可一阵,发觉并无人配合也摆摆手,“该准备饭菜了!” 让如意吃点什么好呢?降火败热又滋补的才能行,可可可。 小禀义直到午饭后才磨磨蹭蹭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纸袋的炸果子。 “哥,我都弄清楚了。” 嘴里嚼着东西说话含含糊糊的。 承晔整个人绷紧身子,眼睛闪闪亮,“快,快吃完,赶紧好好说。” 小禀义翻个白眼。 “汉裳铺子是这两年才时兴的玩意儿,月氏城里统共也就十几家店铺做这种生意。多数是从前北迁到突伦的汉人经营的。” 她环视一周确认没有生人在近旁才压低声音道: “我们的熟人张奎也做这些生意。” 承晔连连点头,又催促她。 “说重点,跟我们霓裳阁匹敌的铺子。” “经过我实地了解,又多方打听啊”,小禀义伸出三根手指。 “这些给王族权贵豪门人家做汉裳生意的勉强算是三家吧。” “一个天衣坊,一个撷珠馆,第三个勉强算得上,就是北司衙张奎名下的瑞蚨麟商行。” “北司衙的我来解决,剩余的两家么”,承晔笑眯眯地凑近小禀义。 “妹妹,咱们把店买下来吧!” 咕嘟。 小禀义咽了下口水。 “哥,其实……” 她退后几步支支吾吾道: “我昨天想买下回眸楼,那个想法挺不成熟的。那个四六叔,啊不,我四六爹,他说得对,一切听费先生的,他老人家怎么安排,咱们就怎么做就好。” 小禀义咧嘴向承晔笑,“哥你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咱们想的一样啊。” 趁他不注意闪身往后堂夺路而逃。 承晔紧追几步,更是将小禀义吓得如同猫爪下的耗子,嗖地钻进江四六的屋子。 江四六手中紧紧攥着折好的信纸,大义凛然地堵在房门口。 他将拿着信纸的手举起来给承晔看。 “二爷别胡闹,我要给费先生写信让他约束你。” “对对”,小禀义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叫你只管风花雪月!” 第168章 辞京 刚转过一个小垂花门,崔喜眼角瞥见一个青衣小内监在前面廊柱后身影一闪。 凝神细看,此人身形有些壮实,走到他跟前仍然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四处看。 他嘻嘻一笑站定行了礼,“喜子公公又出宫去给皇上办事了。” 他上前欲要拿崔喜怀里抱着的一个红漆匣子。 “让小的也帮公公做点事儿,沾沾喜子公公的仙气儿,盼望早一天能叫皇上看重,在皇上跟前受重用啊!” “去!你个小猢狲!” 崔喜一副长辈口气喝骂他,拧身往后一避,空出一只手往那青衣小内监头上轻拍一记。 那小内监捂着头又是嘻嘻一阵笑,矮身便往后跑。 崔喜眯眼笑着看过去,忽地喊,“者也!” 那小内监一哆嗦停住脚,崔喜又道:“宫里头别跑那么快!” 者也掉转头做了个鬼脸,到底收住了脚步,走得肃重沉稳了不少。 此时若是崔喜在他身前看,便会发现者也耷拉着眉眼一脸哭相,嘴里还在无声地嘟哝着: “祖宗啊,您要是再这么出宫胡闹就要死人了!” 崔喜当然没看到也无从听到者也此时脸上的神情,只是笑着将目光从他背影上挪开。 此时皇帝通常会在皇极殿暖阁批阅奏章,但崔喜的脚转了个弯,穿过一条抄手游廊,自凌驾于碧波池上的石桥上跑下去,轻手轻脚从侧门进入御书房。 这是出宫之前皇帝特地交代给他一个人的,会在御书房等他回来,这的确是极大的信重。 想到被皇帝信重,崔喜更是端正神情屏息凝神,郑重跪拜行礼,将怀里的红漆匣子端在手上呈给皇帝。 “小喜子辛苦了。”皇帝随口说道。 “小人也做不了什么,给皇上跑个腿万不敢说辛苦。” 他语声刻意讷讷的。 比起对张平的敌意戒备,皇帝对自己的疑心也不过是少了一点点而已,他可不敢随意抖机灵,还是老实木讷本分些比较好。 皇帝听了他的回话神色并无变化,将目光放到眼前的红漆匣子上,手上并不动,看来并不想打开。 “周老大人还是那个样子,比在朝里当差的时候要羸弱一点,但是身体总算还好。” 皇帝抿嘴微笑,拍拍那红漆匣子,“想必也还是哭着要还乡吧。” 崔喜神情微微尴尬,但仍然点了点头道,“是。” 又补充道:“仍然是说忝居言官之首,不能为君上分忧,实在羞愧难当,不如给后继之秀们让开大路。” 皇帝默然良久,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崔喜应声施礼,退出房外又掩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皇帝这才打开眼前的红漆匣子,毫无意外地看到最上面的请辞折子,他拿出折子后看到下面青黑色书封上写着《玉真还魂记》,应是新写的戏本子。 邝离自书案后的屏风里走出来,无声无息地垂首立在下首。 咔哒。 皇帝将请辞折子扔在书案上,嗤声一笑。 “连上了十道折子请辞,这病得蹊跷,性子转变得蹊跷,请辞更蹊跷。” 邝离行礼,道“皇上……” 又不知怎么接话才能为他分忧,只得戛然而止。 “朕这次会允准他请辞”,皇帝负手站起看向邝离。 “你替朕传个消息,让林大人派人暗中送周正安全返乡。” 邝离躬身应是,退出房外仍能听到皇帝自言自语。 “这老爷子清廉,身体又弱脾气也不讨喜,还是路上有人护着放心些。” 皇帝盯着红漆匣子看了半晌,将那戏本子拿出来翻了几下,面上若有所思,又转身自一架书格上抱出一摞一模一样的青黑封皮戏本子堆放在书案上,一本一本地翻看起来。 嘉佑元年三月六日,皇帝恩准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请辞还乡。 三月十日,周正偕夫人并一老仆离京,数十京都名伶出城挥泪送行,盛传一时。 第169章 相护 伶人们自有仆役随从,更有一众拥趸跟随。 看着名伶们和成全他们的写戏人周大老爷哀哀作别,蓄泪空垂,更远处站着的人都湿了眼眶。 周正自始至终不悲不喜,神色间没有寥落没有不甘。 他向身后送别的人躬身施礼后便转身上车。 城门处一阵嘈杂马嘶,尖细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 “周老爷请留步!” 周正这次转身时眼睛有些亮色,他抖动着嘴唇看向驱马而来的人。 此人穿着红色的内监制服,身后跟着一队侍卫,在城门外簇拥吵嚷的人群中像斩破汹涌水波的战舰般威严肃重,专属于天子的威严肃重。 “崔公公。” 周正仰面看向坐在马背上的红衣内监抬手施礼。 “皇上托小人给大人带些东西。” 崔喜抢先一步跳下马,扶住了要行礼的周正。 “皇上交代了,此次是以学生身份赠大人的谢师礼,大人不必行礼。” 周正闻言微微一怔,崔喜已经将身上背着的一个云锦包袱双手捧给周正。 周正接过后,没有行跪拜礼,但仍是长身一揖,崔喜见状也是躬身一揖作为还礼,又匆匆上马而去。 周正也不再停留,挺直脊背双手捧着云锦包袱上了马车。 周家的马车俭素,当头的是一辆灰扑扑的青呢马车坐着家人,后面只跟着两辆行李车,看那老旧的陈年木箱,多数的行李应该是书卷。 近处的名伶们、稍远处涌涌跟来看名伶也看名臣的群众们,此时盯着视野里的三驾马车渐行渐远。 “周大人是大清官啊,谁能想到一朝三品大员竟然只有这些家当和仆人。” 人群里有人这样感叹,身旁的人也纷纷点头称是,周老大人的清廉守正是出了名的,全京都的人没几个不知道的。 “方才那是皇上身边的公公来送别周大人,还赠了礼,想必是些稀罕的宝贝,资助犒慰周大人回乡安度晚年的吧。” “周老大人清正刚直,皇上一定不会送他财宝之类的,恐怕是些别的东西,给辞归乡里的周大人写个凭证,许些职衔也是可能的。” “皇上这样看重老大人,他又何苦要请辞呢,留下来做官,替皇上分忧才是忠臣的本分吧。” 已被马车抛在身后的人群里的扰攘声丝毫没有引起周正的注意,上了车的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摆在小几上。 他没有伸手打开,而是拉着一同挤在车里的妻子和老仆一起下跪,向着京都的方向虔诚叩拜。 他逃开了,他没有尽下身为臣子的本分,甚至写戏自娱,但那少年天子仍然护着他,敬着他。 车马粼粼行驶,周正始终将那云锦包袱搂在怀里,好似从未想过要打开看看,皇帝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夜周家车队宿在一家镇上的客栈,入睡前周夫人斟酌再三只得开口。 “皇上给的东西,老爷还是打开看看,这一路上车马劳顿住的又都是陌生的地方,这东西还是妥善保管为妙。” 毕竟是皇帝的赠物,这么抱着一路招摇过市,万一有人觊觎弄丢就不好了。 周正在离开京都之后分外沉默,今日自用罢晚饭回房后就对着窗下疯长的一蓬蒿子发呆。 他听到周夫人的建议也并未说话,只是默默关上门,取出了云锦包袱。 内里是他前几日上最后一封请辞折子时用的红漆木匣,周正夫妇俩一脸虔诚郑重打开了木匣。 周夫人咿了声道: “这……这是什么?” 木匣内整整齐齐放着一摞书封,用的是大内特供的洒金粉笺纸,依次写着合浦还珠、玉真还魂记、鸾锦书、鸳鸯墓贞记等字样。 都是他这段时间送给皇帝的戏本名字,周正一张张翻看,手有些颤抖。 周夫人此时才看清这些是什么,却更不明白了。 周正将手指轻轻抚过削金碎玉的字,指尖在字下钤的红色章上停下,那是两个小篆的字。 “是什么字?”周夫人问。 “源铮”,周正费力地说出这两个字。 周夫人吸一口凉气,她虽是深宅妇人,却知道源姓是大宸皇族的姓氏。 “是皇上的名字啊。”她道。 但接下来又有一个更大的困惑,皇上送来这些东西做什么? “奉旨写戏?” 乔公山挑了挑眉禁不住抬高了声调。 “是啊”,周正的戏本子翻开着凌乱散在皇帝面前的书案上,他正在皱眉仔细翻看着。 “他做官做得好朕给他信任和清名,他现在辞官写戏朕就送御笔的戏名,让他回乡写戏也体面,有个倚仗。” 现如今写戏本为大多数读书人所不齿,是那些屡屡不第又流连勾栏的潦倒文人才会干的事。 手里拿着皇帝亲笔手书的戏本名,周正的戏本价值就完全不同了。 乔公山轻轻叹口气,“皇上仁善。” “如果想给他足够的体面,皇上今日应该亲自出城送他,那么多人看着,天下人都知道周正是皇上爱重的臣子。” “其实,我是看出来了,他忽然转了性写戏本子,就证明是打算彻底与朝堂之事绝缘了。” 皇帝呼出一口气接着道: “但是这件事他知道,朕明白,别人却未必明白。” “若朕今日前去送别,在有些官员眼里就有了另一重意思,这样对周正就不是保护了,反而会让他面临险境。” 乔公山将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大概也明白皇帝的顾虑了。 皇帝亲自送行,加上之前皇帝到周宅探病的事,足以表明皇帝对周正的敬重,甚至还有期待。 见了这样惜别的场景,一定有人会联想到周正将来十分有可能还朝重新理政的可能性,有些更加邪恶阴暗的人甚至不惜彻底断绝这个可能性。 这些对周正来说都不会是幸事,相反,却有可能是灾难。 “皇上对周正是没的说。”乔公山叹道。 “但是,大伴啊”,皇帝从书案上摊开的一堆戏本子中抬头,双眉紧蹙。 “朕总觉得周正想要告诉朕什么东西”,他手掌拍着正在看的戏本,往前一推“朕仔仔细细翻看了他送的这些戏本子,一点都没看出有什么其他东西,这就是极寻常的戏本。” “周正一家现在走到哪儿了?”皇帝问。 “左不过是在京畿往北的什么小地方吧,才走了一天,黄岐他们还没递回来什么消息。”乔公山道。 皇帝起身走到舆图旁,手指一点。 “周正祖籍宁县”,手指自京都向西北方向滑动,最后又是一点,“这一路恐怕要走个把月甚至更久才能到。” 周正一家返乡的车队行进速度并不慢,在白日里的几次停车休整中,周正夫妇两个和年迈的老仆人显然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只是随地将几片席子或者毡毯铺在不平整的地上,就地躺下来休息一阵。 喂马、汲水、补给采买等差事几乎是全部交与三个车夫打点。 他们出发前,林世蕃已经遵照皇帝旨意,将他们临时从车行雇来的车夫全部悄悄替换为自己人。 三月中旬的北地已是草木葳蕤一派繁茂气象。 周家车队歇息的官道旁杨柳叶子已泛出团团青色,开春的几场好雨带来丰沛的水汽滋养,更远处掩映在低缓山丘和成块农田里的田垄上青草已到小腿肚子以上了。 几处零星开着嫩黄小花的草叶随风青晃,若站在空中往下看,便能发现一蓬蓬旺盛的绿草是编出的草叶帽子,三个伏在田垄下与黄土和庄稼几乎融为一体的男人正在拨开眼前晃动的草蔓紧紧盯住车队休憩所在之地。 一个男人吐出口中衔着的草叶子低声道: “不离十了,赶车的兄弟们直觉很准,确实是同一群人。” 跟着周家车队的三个人,在昨夜周家的人睡下之后派人传了些消息出来。 出了京都之后他们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在官道上遇见不少各色各样的人,但是凭借多年的行军直觉,他们后方有约莫十余人的队伍一直跟着。 这些人每经过一处就会换一套行装扮作完全不同的人,但几日有意的观察下来他们仍然察觉到了异常。 实在是这些人与他们一样沉默,受过相似的训练,有相似的气场。 黄岐沉默地藏身在丛簇野草遮盖之中,目光雪亮如同猎豹,一寸一寸一点一点看向越过周家车队往前的马队。 除非是时时刻刻谨慎小心,不然行伍之人很容易被辨认出,他们行进时的步伐,队列,对望的眼神,不经意的手势和小动作,都会是最直接的证据。 “他们目前还未发现咱们”。 黄岐看着他们在马背上无意间挺得笔直的脊梁,腰间和马鞍上相同的位置都挂着形状可疑的物件,多半是武器。 “咱们后面要更小心地跟着了,不能被这些人察觉,还要留心他们的特征,好弄明白他们的身份和要做的事。” “三羊。” 匍匐在黄岐右手边的年轻人应声。 “你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大人,这些人如果同时发难,我们几个人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护住周家的人,需要再派几个人与我们分头并进,这样能多一重保障。” 三羊低声应是,缓缓滑下田垄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出京畿与其他州府接壤边缘地带的连绵村落,接连是几个繁盛的镇子和县城。 官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周家的车队也开始有规律地在几个镇子上留宿并补充水和干粮等物。 身边的环境变得人多嘈杂,他们不能太过贴近周正的家人,黄岐的眉头也越锁越紧。 人多杂乱的环境里,他们周边极容易混进危险的人。 “周正也不老实。” 一直跟着黄岐的只剩下全顺子一个人,他也是林家大小姐林宜秋的亲卫,跟着黄岐三年多了。 黄岐接过他递来的热馒头和包子往嘴里塞,又端起一碗热汤喝着,目光始终在四周睃巡。 “他干什么了?”黄岐道。 “还是那样”,全顺子嗤声,“那个老仆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显摆离京时皇上送的御笔书封。” 哈?黄岐面上也有些讥讽。 他们这些言官、读书人,成日里张口闭口圣人之训,礼仪之教,原来也是脸皮这么厚呢。 西南路军战功彪炳,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皇上,都将西南路视为心头宝加以重用,御笔御赐的东西连他们这些低阶军官都捞到过几回,可真不是稀罕物件,值当这么吹嘘呢。 黄岐摇摇头,继续就着热汤吃包子,觉得方才自己脑中分明划过些什么,但是一闪而过抓不住。 街对过的面摊子上,确实有食客和店伙计凑到老仆身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皇上御笔这样的东西。 渐渐地每到下一个城镇,提前听到周正“奉旨写戏”的大名迎接他入城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甚至有邻近府县的名伶名妓前来拜访周正,争相约定他之后写的新戏本的演绎权。 周正一家身边围拢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带着满满的热情、崇拜将周正供奉在眼前,“奉旨写戏周御史”的名号腾云驾雾如同长了翅膀,早早地传遍了周正回乡的整个路途。 “周正是不老实。”黄岐说。 全顺子眨眨眼,这跟他之前说的话没有什么区别啊,不同的是,黄岐对周正一家的安慰没那么焦虑了。 他哦地一声惊醒过来,“原来周正是故意放出消息,好吸引人注意的啊。” 如此一来,他身边时刻围拢着狂热的伶人和民众,一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刺客接近他的机会就很少了。 而且,即便近了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成功几率也不高,暴露背后主使者的风险却是极大的。 想到这里,黄岐的眉毛又拧巴了。 所以,无论是皇上,还是周正自己,都认为会有人在返乡路上甚至回乡之后对他不利。 周正究竟是惹到什么人了? 第170章 码头 崔喜将目光放在皇帝书案上,那里摆着木头做成的一截连廊。 其上是中间拱起的廊檐,檐下支着四支木柱,两旁还有围栏,最下面鼓起的是路面。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在书案的这个位置一直摆着个物件,只不过昨天还是木扶梯,更早之前是兔子,更早时候仿佛是一匹马。 形状都有些怪异,拼出的兔子和牛马也是形似,方头方脑的。 他辨认着木片颜色和上面的纹路,眨眨眼,这东西会变不同的花样啊。 原来如此。 他偷眼看向皇帝,心想他终归还是玩心尚存的孩子,竟还有心用木头变玩具。 “听李宫令说,这两日太皇太后又接棠棣进宫了?”皇帝忽地问道。 “是”,崔喜垂下头,略有些木讷,“太皇太后喜欢热闹。” 皇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这话答得也够敷衍的,生怕在他面前提起棠棣,真聪明,都知道皇祖母想要棠棣做什么,自己排斥棠棣什么。 “宫里的太妃们,嘉和公主也都在,常去陪着皇祖母的。”皇帝又道。 “是”,崔喜这次干脆装蠢钝,丝毫领会不了皇帝话中意思。 他在心里掂量了下,在全心全意向皇上走漏消息、汇报张平动向这些事上,皇上对他应该是越来越信重的。 这就够了。 御前伺候的时候,接太多话必然有失,不如愚笨一点尽量谁都不得罪。 “崔喜!”皇帝抬高声音喊他名字。 崔喜一抖,赶忙跪下行礼称皇上。 “嘉和公主最近在做什么?朕仿佛很久没见她在眼前晃悠了。” “小人见过公主殿下身边的者也几回,听他说的仿佛是公主殿下最近沉迷制香蜜香粉。” 皇帝想起来前几日是有那么一回事,嘉和遣了侍女送来一盒新制的香饵。 “你跟她说,不要太过贪玩,惦记着来见见朕。” 崔喜俯身应是,见皇帝目光又落在书案上摊开的一本集子,自己变无声往殿外退去。 “别急着走”,皇帝叫住他。 伸手递上两本青黑色封皮的集子,崔喜认得是周正赠的戏本子。 “棠棣好像喜欢这个,你拿去给她吧。” 殿门缓缓合上,皇帝眼睛落在殿中央摆着的鎏金错铜博山炉,那里正冒出丝丝缕缕的清淡香气。 那日无意间提起公主通婚的事,嘉和真的放在心上了吧,尽管他早就让乔公山出面解释过。 崔喜自福宁宫出来,淡然地将方才李宫令赏的一把金瓜子放入袖中,悠然转出宫门。 一队侍卫转过路口,头一个姿仪丰丽身姿伟岸的便是万吉。 二人如今已是熟识,崔喜紧着向前赶了几步抢先行礼。 “万大人还是这样,不喜欢去值房,日日亲自带人巡防。” 恭维不着痕迹,却处处透着二人十分熟悉、亲近的关系。 万吉哈哈大笑,回礼,道: “还是喜子公公最了解我。” 寒暄了一番,万吉又邀崔喜改日聚头小酌,二人大致约了时间地方这才各自去忙。 走到皇极殿外,远远看见殿外候着的张平向自己挥挥手背,当即又有个张平身边的小火者跑过来。 “祖爷爷说现在他走不开,差你出宫一趟替他取个东西,皇上这里一应有祖爷爷照应,让喜公公放心。” 崔喜恭顺应下,转头拿了对牌换了衣裳自往宫外去了。 定隆河自西向东穿过京都,在城东南与其水支流交汇形成雅江,雅江向东南方向的河道常年蓄水丰沛,是京都向东的重要水运通道。 出京都向南二十里处便是雅江在京都的常兴码头。 崔喜自己雇了马车,抵达常兴码头时已近黄昏,几只货船靠在岸边,其中的两只船正在卸货,壮实的民夫上下奔忙,将船上的货物扛下来装在码头上早已排开等待装货的车上。 崔喜特地站在两船来往卸货路线旁,此处显眼无遮挡,便于送东西的人看到他。 “头儿,瞧把你喘的,年纪大了别逞能,去旁边喝茶吹风歇着吧。” “小兔崽子,扛好你身上的就行了,还有力气嘴欠。” 有两个壮实的人互相打趣着从崔喜身前经过,对他的存在丝毫未见。 被称作头儿的人还在另一人小腿上踹了一脚,他自己则因为这一个动作身形摇晃打摆。 看着年纪不大啊,崔喜心里嘀咕,麻袋都扛不动。 那汉子似乎听到他心里嘀咕的话了,转过凶神恶煞的一张脸,隐约还带着一道疤, 只是这样的一瞥崔喜便往后退了一步,那汉子犹自愤愤说了句。 “没吃过饱饭吗?一个大男人家瘦成这鬼样子。” 咿?这人真够蛮横的。 崔喜盯着他背影,略有些青灰的天色下,那人裸露的背上和小腿肚都有虬结交错的疤痕,再一个错眼,他前后几个人裸露出的皮肤上都或多或少有深浅、形状不一的伤疤。 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来历?崔喜心道。 越过眼前的人再往更远处看去,宽广的码头上此时还有不少人忙碌着,涌涌人声嘈杂。 码头上这些做力气活的,来路也复杂,从前是弄刀弄棒的人也很多,崔喜不再理会这几个粗鄙的搬运工。 天色再暗了些,码头上有火把星星点点亮起来,一辆马车无声停靠在匆忙的人群之外。 “崔爷,崔爷”,有人在背后轻拍他的肩膀。 崔喜转过头咧咧嘴,“田伯。” 被叫做田伯的人一副管家打扮,拉着崔喜向人群外走去。 逢单月的十五日,人在市舶司的田庆会托人用商船给张平送些孝敬的供奉。 从前都是张平亲自来取,今日他托崔喜前来,就只能让田庆留在京都宅子里的人取了转交崔喜,因为商船上的人只认识张平和田庆的人。 马车的一角帘子被掀开,借着远远近近的火光能看到内里铺设的松软厚实的锦缎软垫,缎面的料子看起来价格不菲。 崔喜面色不变又看向从车里款款走出来的女子,是旧识,却又与记忆里的旧识完全不同。 这是宫里一位太妃身旁的低阶宫女,名为小风筝,田庆外放市舶司之后与她结了对食,并在京中置办了宅子,买了些下人。 “久不见嫂嫂了。”崔喜向站在身前的小风筝笑笑。 她眉眼身形长开了不少,比从前丰腴了些。 最重要的不同在于,头上虽是梳着寻常宫女的髻子,却前前后后插了一对金步摇,一支赤金嵌翠宝的挑心簪在额上煜煜生光。 紫貂绒斗篷裹在她娇小身躯上像一座山,手脚一抬一动之间隐隐可见她内里还穿着的低等宫女服,鞋子上也缀了一圈珠子。 想来是出宫之后特地加上的一身行头,崔喜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她头顶髻子上,那里埋着的四五颗滚圆的海云珠。 海云珠。 连如此少见的上用之物都敢明目张胆拿出四五颗之多埋在发髻上。 崔喜挪开目光,低垂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子和袍摆,纵然已是京都上好的衣料和鞋面,自己也只有这一件,特为了出宫穿的。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 恍惚想起来白日里到福宁宫时,太皇太后头上插着赤金挑心簪,正中嵌了一颗海云珠。 看来这位田庆师兄几年里发了大财了,太皇太后特地镶在簪子上的,他的对食随意就在头发里埋了那么多颗。 小风筝从管家手里接过一个檀香木盒,看向低着头的崔喜时笑得分外雍容。 这是她有意观察宫中主子娘娘们学来的,为下人颁发恩赏时神色尤是如此。 “小喜子,你拿好了。”她欢快道。 崔喜低头接过木盒,不过两个拳头大的盒子,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小风筝见他已感受到木盒的重量,眼中的笑意更深,自左手上戴着的五个戒指中褪下一个递到崔喜面前。 “这是嫂嫂给你的。”她道。 他这些时间常替皇帝办差事捞了不少赏赐,一枚小小戒指还并不放在眼里,更何况,那些大人物们给的时候生怕扰了你,生怕被他人看到,都是十分知趣自然地在接触时放入掌心或就势滑入袖中。 眼前这位却恰恰相反,唯恐别人看不到这样的赏赐,唯恐别人不知是她的施舍。 崔喜欣喜如狂地接过了戒指,抬头望着小风筝宝光摇曳下的面孔,笑得双目闪闪亮。 “嫂嫂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富贵貌美,可见你跟师兄都是有大福大运的。” 噗嗤,小风筝掩口莞尔,手指上的戒指和手腕上的镯子比笑着的眼睛还要亮。 她哎呦一声娇嗔道: “这一张巧嘴真甜。” 也不及崔喜再说什么,便摆摆手道: “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忙,你且回去吧。” 又看了眼他怀里的木盒,“给师父的东西当心些,别丢了啊。” 说罢斗篷一转,整个人仿佛裹着一阵风,大步流星向码头上停靠着的船上走去。 崔喜的马车停在码头入口,他小跑几步赶过去,上了车里时额头后背都出了汗。 饶是知道了东西的分量,他打开那木盒时,仍然吸了口凉气。 那是两个拳头大小的一座三层阁楼,纯金做墙,青玉为顶,门窗上镶着红蓝二色的宝石。 黄金和宝石上流转的光泽让他觉得分外刺眼,透过这层光,他看间自己的鞋子和袍摆,平庸且寒酸。 啪地一声,崔喜将木盒盖重重合上。 方才他的马车停靠的地方,此时还静静停着另一辆青呢蓬的马车。 车帘挑起一角,顺天府尹陆祥的脸出现了,他望着远去的马车有些讶异。 “沈大人,那是皇上身边那个姓崔的内监吧。” 沈迟的咳嗽声从车篷里传出来。 “且不理他,咱们只等老刀他们探查清楚那船里的情形再说。” 第171章 借钱 寂静的小院上空一瞬破空的风声有些沉闷迟缓。 “哎呀……啊啊!” 一个瘦小身影从梧桐树顶手脚并用地滑下来,狼狈不堪。 江四六大吼一声“小默啊”,刚跑出几步迎过去。 此时耳朵里听到身后一阵尖细的金石之声,阿诺硕大的人影也从身后如意所在的楼上翻落下来。 阿诺落在地上的姿势不太文雅,她拍拍身后沾着的灰土跳起脚指着楼上骂。 “如意你这臭男人!” 待要再骂几句忽的有些畏惧地住了嘴,一脸嫌恶地甩甩右边的衣袖,将其中裹着的银针甩落在地。 对着地上隐隐闪着雪亮锋芒的银针啐了口,低低骂了句“臭男人!” 这才注意到比她更早一步从梧桐树上滑下来的小禀义。 她此时已经安稳落地,还维持着方才抱着树干滑落的姿势,江四六站在她身前一动不动,神色复杂。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诺跑过去环抱住小禀义,将她身子扳开急切道: “难道方才滑下来的时候蹭破脸了?” 少女因羞恼而狰狞变形的脸转过来,没有伤口和血迹,只是满脸……黑乎乎的墨痕。 小禀义嗷地一嗓子挣脱阿诺,将握在手里的一支毛笔丢出去,仰头叉腰对着楼上承晔住的房间。 “哥你疯了!你拿毛笔扎我!就因为不借你钱,你扎我!” 阿诺可可可一阵偷笑,忽地想到自己方才更惨,差点被人用针扎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转过身向着前院的楼上叉腰大叫,“喊你吃个饭,你恼什么恼,居然撒了一把针!我是你一伙的,你把我当仇人!” 说完心中更加悲愤难抑,抬头向天吼道: “你们这些男人,要把人气死了!” 小禀义也跳起脚,哭意浓浓,“天爷啊!我哥不心疼我,拿毛笔扎我!” 此时承晔在后院的楼上一阵大笑,不待楼下的人反应过来,前院楼上的如意也是一阵大笑,二人的笑声此起彼伏,显得分外心有灵犀。 这笑声令楼下两个女人彻底炸了毛,喊叫得更起劲。 “男人们真是疯了!” “你疯了!扎了妹妹你还笑!” “有本事就别下来吃饭!” “我不借钱!不借不借就不借!” 江四六捡起地上散着的毛笔和银针,额头青筋突突跳,转身往店里走去。 自己才是疯了!为什么要来突伦,为什么要跟这些人在一起…… 算了,先去吃饭再说。 江四六转身进了后堂的餐厅。 院中的阿诺和小禀义仍然万分委屈无处倾诉,时而仰头怒斥不懂事的男人,时而转头窃窃自己心里的委屈。 不多时后院楼上有房门打开的声响,二人抬头时,只见一道白色身影在眼前一晃,一落轻点墙头,再一跃一手按上前院楼台上的栏杆,长袍大袖翻转如飞,人轻轻巧巧落定在如意所在的廊檐下。 整个过程虽然身形快得只是一瞬,仍然能看到方才玉带长袍的美少年让人十分熟悉的脸。 小禀义一脸惊艳,转而变为不可置信,她手指向头顶的虚空,扭脸看向阿诺: “方才那是我哥吗?是吧?” “是他,但是……” 小禀义点点头,的确是他,但是怎么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她再度看向如意所在的前院楼上,他是怎么了?忽然跟如意一样打扮。 “但是,好看啊!”阿诺捧着脸看向承晔方才站立的廊檐。 小禀义耸耸肩,一道寒意在背上滑过。 跟这位半主子半兄长的卫二爷相处时日也不算短,他若是突然转了性儿去讨巧卖乖,定是又有什么人要倒霉了。 她摆摆手拽着阿诺,“快走吧,我们去吃饭,饿死了!” 如意的房内此时是另一番景象。 四面垂落的细白纱幔全部被卷起,前后两面的窗子全部打开,三月末的北地阳光和暖明媚,毫无遮拦地透进房内。 如意一身天青色素锦长袍,黑发雪颜,端正坐在一方小香几之后。几案上一壶一茶盏汤色碧莹莹,正中还有镂金银花鸟熏炉袅袅生烟。 他宽大袖中两只素手上下翻飞,牵动丝丝缕缕分明的绣线。面前并排立了五个木架,挂着不同颜色的衣料。身后木架上装着各色丝线,在如意两手的操控下飞旋出丝线。 此时他手中的绣线如同作画时的笔墨,而木架上的衣料则是画质。随着如意手指的牵动,如同泼墨描画一般,衣料上开始渐渐绘出昳丽的花样和纹路。 承晔从未见过衣服可以这样行云流水地缝制,绣线和银针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衣料上从容游走,所过之处便是密密匝匝的写意画。 一一看过去,他绣出的花色与寻常所见的大多数吉祥纹样不同,更加灵动写意,看上去别有意趣。 一件罗裙上绣的是大小不同姿态各异的合欢花瓣,如同是穿着素色的衣裙的女子遇到零落的花瓣,在裙上留下的花影。 他绣出的一丛翠竹在如烟如雾的衣料底色上立起来,和着房内变幻的光线摇曳。而往上看去才知这一丛青竹只是一幅图画的极小一部分,整件长袍上依稀可见雨后初晴的烟霞和薄雾,更远处有青山溪涧隐隐,湖水平滑如镜莹然有光,柳枝拂动下有一截木栈临水,与行在水面云雾中的一抹孤帆相映。 承晔看得失神,一时忘了自己还在窗外。 里面的如意早就察觉他在外面,不去看他,手上也一刻未停。 承晔见他眉眼间明明挂着恼怒,眼下暗淡的青色倦意难掩,知他着实辛苦,并不急于打扰。 房里方外的人一个只管用针如飞,一个只管孜孜贪看,不知过了多久,如意才慢慢停下手上的动作,天青色袖摆挥动之下斩断丝线,银针琳琅有声被他放在身侧的锦盒中。 如意缓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对面窗下摆着的竹案,其上是坐着煎茶用的一体的白釉铫子和风炉。 承晔望风而动十分乖巧,赶忙在外温声说道: “我来帮兄长。” 如意蹙眉,略有些不满地望过来,此时才发觉今日这熊孩子与往常大不相同。 他挑剔地将承晔上下打量,目光也渐渐变柔和欣赏。 月白织锦袍,素雅不失贵重,颜色也与如玉的面色相配,身形颀长步履持重,器宇磊落神色疏朗。 既有霁月清风的气度,也有杀伐决断的傲骨。 如意有些眼酸,早年初识卫景林的时候,他可不就是这模样。 承晔迎着如意的挑剔目光堂而皇之地穿过房间,径直走到竹案后坐下,对上看过来的如意抿嘴一笑。 “我给兄长煎茶,兄长自去忙着。” 一面熟稔地汲水、添薪、取火、烹茶,心中暗道幸而煎茶点茶都是祖母亲授,自己这是童子功夫,在如意面前小试牛刀先博个好印象才好。 风炉上煮着水,这才敲下茶饼,先以茶臼粗研,再入茶磨细碾,茶末成汤,注入一旁的青碧瓷盏,承晔捧盏与如意,煎茶时汤色乳白为上品,如意引袖举盏轻啜,面色更加温和。 与他的面色不同,自看了承晔方才行云流水煎茶注汤,对面窗台上冒出三个脑袋如遭雷击。 小禀义深恨自己忘了他的家学渊源,文老太太带大的孙子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自己眼中竟成了翻天动地的猴子精。 承晔不去看他们,只看着如意,笑得乖巧斯文。 如意也笑,眼中颇有深意,“当年与卫兄,你父亲初识之时,他并不擅这些,煎茶赋诗作画,他都不如我。” 哈,想来父亲是除了这些,每一样都胜过如意太多才能结为好友了。 承晔也不说话只是点头,笑得益发乖巧。 如意长眉扬起笑得肆意,承晔眼前也是一花,咧咧嘴和他一起笑。 “你这猴儿”,如意摆摆手收住笑,看向承晔道: “难为你在我这里束手束脚卖乖讨巧,说吧,要我做什么事?” 承晔嗯了一声,又笑,站起身噔噔噔跑到对面窗下赶走那三个脑袋关上窗。 这一番举动又惹如意笑了一场,他手撑在桌案上拄着头,脸转向承晔,目色有些冰凉: “只有一样,不许再找些无聊无趣的富家小姐让我做衣裳。” “我就是要为兄长分忧呢”,承晔坐在如意身侧,拉住他袍摆的一角,“我……” 话刚开口却听如意哎呀一声,打掉他抓着衣角的手。 承晔一脸无辜,如意则有些恼怒地指着他道: “你这猴儿,坐好,不许碰我的衣服。” 说完又轻轻整理那一角袍摆。 承晔眉毛抽了抽,父亲怎么有这么……难以名状的朋友。 他乖巧地嗯一声,道: “我想要给兄长找几个制衣高手做帮手,今后如没有特别的事,兄长就不必做这些杂务了。” 如意见他一脸殷殷之色,心中反而警惕起来,他长眉一挑: “让我不做这事的办法你定是有的,我也不着急听。” 他将脸凑近承晔,问道: “我要先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唉,这个大哥好像更难对付。 话已至此,承晔只得腆着脸问他: “需要兄长出钱……” “钱啊”,如意并未恼怒,好像在认真思考,“多少钱?” 外间一阵响动,那三个偷听的气冲冲跑进来,一脸愤慨,齐声道:“不可!” 如意更怒,目中闪出一道雪亮厉色,伸出的手掌指缝之中,银针锋芒尽显。 “你们三个,不许进来。”他恼怒叱道。 第172章 劫匪 承晔扶额,唉,这三个人把自己当骗子了。 如意亲自起身将人赶下楼,细心检视方才被他们莽撞踢翻打乱的软垫、花斛,极有耐心地将斛中插着的几枝白玉兰理好,又退了几步看看,确认那花枝、花斛、几案与其后半掩的木窗和柔软的纱幔都十分和人心意,这才满意地走过来。 “你接着说,我听听。”他道。 “是这样的,我想提前将整个月氏城的生意都收归自己手里,之后借着月里朵、都木家与乌木扶影结亲这些人和事,打通和这些贵族们之间的生意。” 承晔只将自己的想法大致和如意交待了一下。 “这样比原本的计划见效要快一些。”承晔道。 如意点头嗯了声,道: “方才说的给我找帮手,就是这些同行店里的裁缝绣工吧?” 这位大哥通透得让人惊讶,承晔心想。 其实如意知道承晔做这件事的出发点是为了推进事情,给他找帮手只是事成之后带来的利好之一。 换言之,承晔不是帮他,而是打着帮他的名义做别的事。 “需要多少钱?”如意干脆道。 “兄长,事实上是这样”,承晔摊摊手,“我方才改主意了。” “我自己来做,银子也好,事情也好,我都有办法了。” 哈? 如意瞪眼,大袖在承晔头顶虚晃了下。 “你这猴儿,你耍我?” “不不”,承晔摆手摇头,“我也是刚刚才想出来的。” 让大家误会自己胡闹骗钱,这滋味可一点也不好受。 “我这里只有一件事要拜托兄长”,承晔此时端然向如意施礼。 “明日略晚些时候,请兄长约都木家的六小姐来此地,她到访之前,兄长需要准备这些东西……” 他附耳轻声交待,如意面上涌出笑意连连点头应下。 夜已过半,一座普通小院的主人在卧房已鼾声沉沉。 院子很小,却遍植珍奇古木花树,暗幽幽的浓黑树影里似有憧憧鬼影藏身其中,隐隐有刀刃的寒光闪烁。 北地的夜风渐冷,墙外街巷里有更夫拿着梆子经过,三更梆子声响,掠过小院的夜风更急。 浓黑的夜风过处,花木树影中的鬼影渐渐支离消散,最终只余满园草木寂然。 张运新买了个女娘收入房中,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三更时分才刚刚拥着睡下。 不多时张运便深堕梦境,仿佛是在京都宴饮,酒醉之后又同几个友人到温汤沐浴,妖娆艳丽的侍女将温热的汤水淋上身体,还有几滴水溅到脸上,张运笑着喝骂美婢,抬起手将脸上的水珠抹去。 艳丽的婢女们娇笑嬉戏,不停往汤池中撒红色花瓣,池水渐渐生凉,张运忍不住用手掌搓了搓身上,湿哒哒的里衣黏在身上一点也不舒服。 他万分恼怒,劈手就打了身旁的婢子一巴掌,那婢子一点也不经打,口中竟然喷出血来。张运一阵嫌恶地将手伸向温汤清洗血迹,却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水越来越凉,逐渐变得浑浊粘稠,手上的血迹却丝毫没有减少…… “啊,我儿!” 仿佛他老父在耳畔尖叫,张运一个激灵醒过来。 身旁的女娘未醒,此刻头枕在他胸前,张运心中腻烦,随手将她推开。 那头在胸口一翻……又翻,再翻,骨碌碌滚到自己枕畔。 黑夜之中近看那面孔有些陌生,还有浓浓的腥气…… 凝视这颗即将凑到鼻尖的头,往下却没有身体…… “啊啊啊……” 张运连声嚎叫,已发现满床满身都是红色血水,腥气扑鼻。 他几步跳下床蜷缩在地,捂着脸不敢看床上那女娘。 “啊啊,我儿啊!” 老父的声音还在耳边炸响。 张运循声望去,只见自己亲爹张奎只着了一身白色亵衣,整个人在空中悬起,四肢不住扑腾在虚空中。 “我儿啊,你没死啊……” 张奎一边疯狂挥动手脚一边哭喊。 原来我已经死了! 张运委顿在地,他是死了,才见到被砍了头的女娘和吊死的亲爹。 他双眼一翻不省人事。 “我儿啊,我儿啊……” 张奎惨叫,身体自房顶徐徐坠地。 身后那人将他往地上一扔,反手在他脸色掴了一掌冷声喝道: “娘的别嚎了!” 外院的灯不知何时也熄灭了,房间被浓稠暗夜填满,张奎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辨认出房内的两个黑影。 呛啷! 一把足有他半个人高的大刀深深砍在地上。 在张奎身后的黑影道: “老大,开始吧!” 另一个黑影不出声,抓着昏死在地的张运拖到房中桌案后的一把椅子上。 那被叫做老大的人身影一滞,“老幺,怎么把这家伙弄醒?” 张奎身后的老幺努力思索片刻道: “你试试,把他手指钉在那桌子上行不行?” 张奎尖叫一声不行啊,又被老幺从后面踹了一脚。 “要不你钉这个当爹的手指头?”老幺又道。 大约是张奎阻止他钉张运的手指,老幺便听了他的话打算钉张奎的手指。 “大爷大爷饶命啊!” 张奎爬起来磕头求饶。 “大爷要是求财,我愿意交出全部家产啊!” “这样啊”,老幺声音喜出望外,“老大,你说呢?” “还等啥,快把你的全部家产拿出来!”老大喜道。 这两个人有点傻吗?张奎心道。 后背又被狠踹了一脚,老幺恶狠狠道: “别搞花样,快把你的家产交出来!” “老大,家产都有些啥?我跟着他去拿来,咱们就发财了。” “有金银珠宝首饰摆件,玉器字画古玩,房产田产地契……就这些吧,仆人丫鬟和女人就不要了。” “知道了老大!” 老幺响亮应声,踢了张奎一脚,“按我老大说的去拿,我看着你!” 张奎出门要跑,又被老幺抓着头发揪回来,他吃痛大喊来人救命,院中寂寂无人应答。 老幺将一把匕首顶在他脖子上,“还敢跑?家里其他人都被我们除掉了!” 张奎涕泪纵横,心道果然天要亡我啊。 这才喏喏连声带着老幺进了自己卧房,将放在此处的财物并房契等物统统拿了出来,哭着向老幺求饶。 老幺不知从旁拿出了什么物事塞进他嘴里,又将他拖到椅子上绑起来。 这时张奎才发现那老大也提着浑身浴血的张运跟着进了房,坐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案几后。 啪。 老大将张运的左手拍在案上。 “老子肯定不老实,还得问问儿子财宝都有哪些,这样咱能把他们家的财产拿光。” 老幺站在张奎身旁不动,嘴里夸赞着。 “还是老大想得周到,老大英明神武,风流倜傥是我辈楷模……” 张奎绝望地闭上眼,完了,今夜要把老命交代了。 第173章 诱供 张运能感到自己的身体飘浮在虚空,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他确信自己是死了,现在的自己只是奔赴黄泉的鬼魂。 虽然自己作恶不少,但是在死法上要轻松许多,比昏死之前见到的被砍了脑袋的小妾以及上吊死的老爹要舒服多了。 刚刚舒缓一口气,感觉有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呢喃,自己飘浮在虚空的思绪和身体都逐渐凝聚。 还是身处漆黑的地狱里,有人在摆弄自己的手指,那声音在说,到底扎哪个好呢? 扎……手指! 他瞬间清醒,触目所及仍是一片漆黑,身体坐在木椅上,手被压在桌案上,身前的衣服上血迹半干,衣料的触感发硬…… “原来没死啊!” 张运呼出一口气。 “是啊,你还活着呢!”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道。 不远处有人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像自己老爹! 但也不过是一瞬,呜咽变成短促的闷哼,之后一切又回归寂静。 “你……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张运醒来后只觉得后腰酸麻无力,只能摊到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适应黑暗之后能看到老爹被绑在椅子上昏死过去,他身旁依稀有一个黑影,瞬息间挪到自己身前的桌案对面。 “干啥,抢钱啊!”那黑影道。 “是这样的小哥”,黑影俯身望着他,惨白的面上只露出两只黑洞般的眼睛。 “你老子方才说,要用全部家产换你父子二人的命,我们答应了。” “家产啊,你们拿去,全都拿去!”张运喊道。 “别急别急,你老子方才已经找出很多钱财了”,他身侧的黑影将他左手摊开按在桌上。 “但是,我们觉得你老子在耍花样,没有把全部家产拿出来,所以只能再问问你——老幺你跟他说说规则!” “好嘞”,身前的身影脆声应下后转向张运。 “小哥你别怕,我老大是个很厉害的木匠,敲木钉的手艺是一流的,保证很快能把钉子从你手指上敲下去钉在桌子上,而且一滴血也不会流……” “啊啊啊……大爷饶了我,我的钱都给你们,只求别伤了我!” 张运吓得神魂出窍,这两个贼人是疯子吗? 老幺忽地嗷了一声,气急败坏道: “老大,他都不好好听我说话,是不是也要先钉一个手指警告一下啊?” “饶命呜呜呜……大爷饶命……” 张运怕惹怒了他们,不敢大叫,只得低声求饶。 “那你要好好听我说话,别乱打岔哈。” 老幺的口气极有耐心,像是哄三岁孩童。 这是什么疯子?他们是恶魔啊! 张运眼泪横流却不敢说话,只得嗯嗯两声。 老幺很是满意,又接着讲话: “你看咱们都有十根手指,你有十次机会呢,要是你说出来的财产还没有方才你老子交代的多,我老大就钉你一个手指,这很公平吧?” 他的口气像是跟小孩子讲道理一般平静,张运已经全身发颤,只差一口气没有昏死过去。 “不过我老大手艺好,所以十次机会用完后你也不会死,这点你放心,就是往后过日子麻烦些是吧老大?” “没错,十根手指头钉在桌子上动不了,除了这点不方便,还是能吃能喝能睡觉的。” 这两个杀千刀的恶魔!两个傻子!张运在心里嘶喊。 “老大我觉得说清楚了,现在开始让小哥交代财产吧!” 张运感到一个端头尖尖的东西被放在他左手拇指上,耳畔那人说道: “小哥咱们从你拇指开始钉好吧?” 张运哭得差点断气也不敢出声,你们他娘的都凶残成这样了,还问我。 “好吧”,耳畔那人道,“开口前要想清楚哦,不能比你老子说得少。” 他老子方才交代了多少张运并不清楚,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竭力往大了说,这根手指必然要被这两个恶鬼废掉了。 “家里有现银金子珠宝和一些瓷器古玩字画,田产地契房子我都知道,都给两位大爷……还有家里做生意,柜上的钱,库房里的私货都有……呜呜呜还有家里的女人佣人,我房里收的几个都是绝色……我爹的私房钱我知道在哪儿,我也交出来……” “还有、还有什么?真的就是这些,很多了,能买下这半个城真的!饶命啊大爷!” 张运忍不住嚎哭起来,那是自己的钱啊就这样送了人,还不如自己死了算了。 可是他们不让他死,要把他十根手指钉在桌上! 他彻底绝望,仿佛被抽干了血没有半分力气,也不哭了,只剩下一口气,只出气不进气。 唉,这两个贼人也叹气。 自己哭得他们良心发现了?张运想着。 此时张运左手拇指上一阵刺痛,那人在耳畔又叹了口气。 “先钉一个吧,他还不如他老子实在呢老幺。” 什么?他爹方才都交代了些什么? 张运拼死挣扎,发觉自己根本动不了,全身无力,他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嘴巴。 “我说我说……大爷先停下,还有,还有……”他叫道。 拇指上的钉子刺入肉里不动了。 “还有一批乌香,能卖上大价钱,也给两位大爷啊!” 张运崩溃痛哭,完了,他爹连这些都说了。 “乌香是什么?”老大问。 张运噎了一口气,他爹没交代乌香!但是,他比自己多交代的那部分财产是什么?他一时心乱如麻。 怎么办?怎么办? 两个匪贼没有给他权衡思考的机会,拇指上的钉子再度往下探,张运发出一声惨叫。 “大爷啊我说,我说”,钉子仿佛已经刺上指骨,痛得他不停嘶气,全身冷汗。 “乌香是种稀罕玩意儿,人鼻孔吸入一点就会快乐赛神仙,欲仙欲死,还会上瘾……青楼里常卖给有钱的宾客,比金子还值钱!” 这折磨人的修罗场忽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那两个杀人的罗刹鬼都不说话了。 但张运依然痛得牙齿打颤,因为指骨上的木钉丝毫未动。 “老大你看,我就说他不老实,这种东西咱们听都没听过,他骗我们。” 老幺忽地恶狠狠说道。 张运被吓得大叫连忙表白: “没有,是真的!我不敢骗两位大爷,我爹的店铺从前就卖这个,偷偷运到大宸卖的。” 乌香走私到大宸的通路已经被堵死,自己成了通缉在逃的要犯,但是此时他不敢说这些。 “那不是很麻烦?还要卖掉才能赚钱。” “我听说大宸跟咱们皇帝是仇家,那东西到了咱们手里可捣腾不出去。” “要是在咱们这里能卖掉就好了老幺,咱们还能发一笔大财。” 这两个匪贼脑袋似乎陷入混乱,张运能感到拇指上的木钉在发抖。 他脑子飞速转着,如果自己此时主动邀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能卖掉,凭我父子二人在突伦的人脉,能立即卖掉。”张运道。 “哈?”老幺跳起来。 “这小子又不老实了老大,咱们让他们发了财,他们还会乖乖送到我们手里?他们趁机杀了咱们倒有可能。” 这两个人看似荒唐,关键时候又很难糊弄,张运欲哭无泪。 “卖到青楼嘛,咱们自己卖!”老大欣喜欲狂,手里的木钉不抖了。 “小哥,你跟我们说说,这乌香是咋做出来的?”他说道。 “对啊,老大英明!”老幺拊掌赞叹。 “咱们只要知道是咋做出来的,自己卖就好了。” “说吧,那东西怎么做出来?” 老大手上使力,张运只觉痛得神魂都散了一半大声告饶。 “不行啊”,老大悻悻然,“手上没力气,看来还是要铁锤砸下来才能钉下去。” 张运闻言双眼上翻,连剩下的一半神魂也丢了。 “两位大爷,爷爷,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做的,这是和人做生意,人家送来的。” “谁送的?我们自己找那人,替你做这个生意!”老大道。 张运这两个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两位爷爷,其实乌香是禁物,不是谁都能卖的,那个人也不会和你们做生意。”他忍痛解释。 他也没办法,真的没有钱了,他爹方才到底都招供了什么话? 脑中仿佛一道闪电划过,难道是身份? 回大宸赚钱是不可能了,他们如今是通缉在逃的犯人。 那剩下的唯一有价值又能生钱的途径只有这个了…… 先活下来保住命再说,至于其他的,暂时顾不上那么多了。 “老大,他方才这句话是瞧不起我们,这小子不老实,先钉个指头再说吧。”老幺说道。 张运立时抢先说道,“我说我说,我爹方才是不是跟两位说过了?我们是跟二王子做生意的。” “乌香是二王子的人送过来,我们卖掉之后会三七分成,二王子七,我们三。” 第174章 毒引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两个匪贼不动,也未出声。 是被二王子这个身份吓到了?毕竟方才说出来的二王子是突伦王室中的头号人物。 张运有些忐忑,有些期待,心中默默祈祷,放了我吧…… 老幺气咻咻地走开,老大手里的木钉开始瑟瑟发抖,张运心中的期待加重了几分…… 咚! 有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声响,吓得张运一个激灵。 老幺仍然气咻咻,“老大还等啥?砸钉啊!他敢搬出二王子的名头骗我们!” “他娘的,真当咱们是乡下人啦!”老大磨牙霍霍。 “这小子可恨,这得钉两个手指头!”他探出手臂去拿地板上的东西。 “是真的,是真的啊”,张运哭喊着,“我们是真的跟二王子有交情!” 那二人丝毫没把他的哭喊听进去,老大已经捞起地上的东西举了起来,那是一把足有手臂长的锤子! “啊啊啊,我还有事要交代!”张运闭上眼睛大叫。 “我爹是大宸的大官,现在替二王子做事,所以生意是真的啊啊啊!” 抡起的锤子始终没有砸下来,张运刚说完话便觉身下一股温热冲出来,恶臭扑鼻。 他也不想,他被吓死了。 “是真的”,张运彻底抽干了力气,“就算是钉了十根手指,我说的也是真的,没有骗你们。” 卧房的门被霍地打开,一阵风出去,凉风入室,让张运打了个寒噤。 明瓦窗子外,逐渐转青蓝的天色依稀可辨,寂静的房内空空荡荡,那杀人的罗刹鬼已经不见踪影。 张运一阵恍惚,刚才是个噩梦吧?已经醒了? 拇指微动便有钻心的疼痛袭来。 方才不是噩梦,他还活着。 那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刚刚拉开序幕的噩梦啊。 张运对着被绑在椅子上的张奎哭喊,“爹,爹,你还活着吗?” “老子什么都没说,他们也没问!” “爹,我什么都说了!他们不是人……” “眼下顾不上那么多,什么都不说了,贼子随时都会再来,我们拿上值钱的东西先跑!” “咱们还能去哪儿爹?” “既然大宸和突伦都待不下去,我们就近到土奚律北疆先躲一阵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人都换上当地平民常穿的镶毛衣裳,张奎骂骂咧咧地将张运从房里拖出来。 “带不了那么多钱财就扔在这儿安抚那两个匪贼,再晚一点我们都得死在这儿,快去牵马……” “你们在干吗?” 一个瘦小少年骑在墙头,手里捧着一包炸果子吃的正香,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张奎父子霎时被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这难道是匪贼同伙? 见他们不回复,少年跳下墙头,拍拍身上的灰尘走近他们。 “在下是霓裳阁的伙计,奉掌柜的命来找瑞蚨麟商行的东家。” 他茫然四顾有些疑惑,“一路打听过来,说是住这家。” 傻子都知道这少年不对劲,张奎向儿子递了个眼色。 接着他看向瘦小少年,勉力温然一笑。 “少年人你确实走错了,瑞蚨麟商行的张东家住后面那条巷子。” 他向身后的张运呵斥,“咱们快走吧,急事耽误不得。”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侧门走去,连马也不要了,张奎竖着耳朵听后面的动静,知道那少年没有跟上来,一直站在原地,这才舒了口气。 伸手拉门,却打不开,外面有锁链声响。 门从外面被锁了! 张奎慌了,扭头就往大门外跑,眼前人影一闪,一个黑袍少年在前站定拦住了去路。 “张老爷,这是有什么急事吗?连谈生意的时间都没有。” 他一面说,一面往前踱步,吓得张奎父子连连后退。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张奎道。 话一出口发觉这句话十分熟悉,昨夜他也问过那两个凶残的匪贼同样的话。 “张老爷,我们真的是来谈生意的。” 这两个少年身上都有功夫,青天白日的锁了人家的门,翻墙越户来谈生意? 张奎心一横,“两位小兄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张老爷爽利”,黑袍少年拊掌而笑,一脸赞赏,“那我就直说啦。” 他肃容敛眉,“我们想接下张老爷跟二王子的生意。” 张奎心跳如擂鼓,昨夜那两个贼子就是他们,他又剜了一眼自己儿子,这没出息的东西什么都说! “我也敞开说吧”,张奎上前一步迎上那少年,他确信昨夜那个被称老幺的就是这少年人。 “之前确实有这个生意,之后我们在南边出货的通道出了问题,二王子的人已经许久不与我联系了。” “这生意自来是我亲自与二王子那边单线联系,犬子两月前才到了这里,各种情形他并不知晓,所以才有了昨天夜里的误会。” 黑袍少年神情怅然,“竟然是这样吗?” 最先来的瘦小少年也走了过来站在黑袍少年身后,说道: “二王子不联系你,你就主动去找他嘛。” 说完他屈膝蹲下,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炸果子。 张奎丝毫不敢糊弄轻视他们,经过昨夜的事,他知道眼前这些人大有来头,行事奇诡,出手狠辣,在你面前说话时温言款款有商有量,偶尔听起来还很傻气,但是做下的却实实在在是禽兽才做得出的事。 “前天我去求见了,那日距离我们原本约定好的接头时间过了十多日,我实在弄不清楚二王子的想法,便冒然前去拜见,府上门客亲口说,乌香没有了,二王子他手里也拿不到了。” 事实上更早之前他去求见过二王子,门客接待了他,那人说二王子手里的乌香已经断货,以后拿不到了。 “小人在大宸那边的生意暂时出了些问题,但这里有的是其他门路,二王子只要信赖小人,我这里愿意将分成让给二王子,保证让他赚得比从前更多。” 张奎以为是自己走私乌香的通路被刑部截断了,在二王子眼中没有利用价值。所以尽力向对方表明,他有能力让二王子赚更多的钱。 不料那门客当即摆手,“不是贵处的问题,是二王子这里断掉了,拿不到这东西了。” 前天他想托二王子庇佑,合作些其他生意,带了大礼过去,连门客也没见到便被送出来了。 “小兄弟啊”,张奎拉着张运跪地哀求,“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那笔生意我也想做,可是真的没机会了。” 唉,黑袍少年一跺脚,干脆与吃着炸果子的同伴一起蹲下身子。 “妹妹啊,你说怎么办呢?”他捧着脸神情很是苦闷。 “张老爷说的好像是真的,但我又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不敢轻信他,又想跟他做别的生意,这可怎么办呢?” 跪在地上的张运身形晃了晃,眼前发黑。 就是这个口气,哄孩子讲道理一样温和,说的都不是人话! 那吃着炸果子的少年原来是个丫头,她翻弄着纸包里的果子,仿佛被问住了,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这样的感觉太熟悉了,张奎父子顿觉两股战战,跑也不敢跑,打又打不过。 “小英雄放过我们吧,昨天交代的钱财你们统统拿去,放我们父子一条生路。” 他们连连磕头,哭天抢地。 “那可不行,张老爷这么有本事的人,我还有生意要你帮忙呢。” 黑袍少年嘟着嘴仿佛受了委屈。 张运只觉五雷轰顶,经过昨夜的事,怎可能还会信这杀人的罗刹鬼。张奎也两腿一软委顿在地,看来今日是逃不掉了。 “我想到办法了哥哥!”那少女双手合掌欣喜道。 “想个办法让张老爷不舍得走不就好了。” 她双手拢住嘴向院外喊,“阿诺,阿诺快进来!” 墙头上出现一个粗壮黑面的妇人,她可可可怪叫着,片刻已经到了眼前。 “这个张老爷呢,从前咱们也不熟悉,没法全然相信他,他也是一心想要走。怎么才能让他舍不得走留下来一心做事呢?”少女道。 可可可可…… 阿诺笑了一阵,“我不知道啊。” 太痛苦了!张奎彻底被激怒了! “你们不能这么捉弄我们,要杀要剐来个痛快不行吗?” 张奎低着头嚎叫着往黑袍少年身上撞,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死吧! 啪。 那少女挥手在他前额拍了一掌,打得张奎眼前发黑两耳轰鸣。 她娇声喝道: “张老爷你欺负人!我哥哥鸡都不敢杀,你竟然逼他杀人!” 那个阿诺又是一阵可可可可…… “爹,爹啊!”张运在他身后撑住,一面哭一面磕头。 “饶命啊,求求你们了,你们要什么,我们都答应!” 那三人对他们的告饶叩头无动于衷,黑袍少年似是想到了办法。 “阿诺,是这样,要让张老爷舍不得走,我们就要留下他在意的东西对不对?张老爷在意什么?” “钱。”阿诺答道。 “还有他儿子,和他自己的命。”少女补充道。 黑袍少年摊摊手,“就照这三个方向去想法子嘛。” “这里的钱肯定是我们要用的,自然会留在我们身边。”少女道。 她嘴里咬着手指来回走了几步,忽地停住说道: “他儿子我们就带回去帮他养着,这样张老爷在这里做事也有个盼头,做得好了还可以团圆一次,怎么样?” 张运停下磕头哭喊,噎了一口气。 “张老爷他自己嘛,有什么要命又不要命的法子呢,阿诺?” 听到要命又不要命这几个字,张奎残存的一丝气息也停了,双眼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第175章 粒粒 “有了有了,针对他们父子二人我这里都有药方啊。”阿诺道。 攫欝攫。“药方,是毒药吧?”张运嘶哑声噎。 “胡说,当然不是。”阿诺顿足道。 她解下腰上系着的围兜,那东西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内里鼓鼓囊囊地缀满了大大小小的布包。 阿诺蹲下身在布包里摸索着,嘴里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手里也不停,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她举着两个手掌站起身走到张奎二人面前。 右掌上是黄绿色的粉末,气味酸臭令人作呕,她右掌捂上张运口鼻,张运不住挣扎摇头躲避,始终无法逃脱她的手掌。 阿诺收回右手,张运仍然不住挣扎,只是叫声有些嘶哑,片刻之后声音几乎只剩下喉中的呼气声,人也不再挣扎,缓缓瘫倒在地。 “这个只是让他失声乏力。” 阿诺对张运的反应很是满意,这才扭头对其余二人做了简短解释。 两个少年也是第一次见识阿诺用毒,瞪大了双眼满是钦佩之色。 “给张老爷的药就有些不同了。” 她左掌晃了晃,掌心和手指上全部都是粉白色的粘稠糊糊,两个少年咧咧嘴往后躲。 阿诺笑笑,走向躺倒在张运身上失去意识的张奎。 “小默,我需要一些水。”她道。 少女应声是飞奔而去,片刻之后便在房中提了煮茶的汤瓶出来。 阿诺右手执瓶,将瓶中水一点一点倒在左手掌中,被水稀释后的白色粉糊变成白色汤水,淋淋漓漓洒在张奎的脸上,身上,手脚上。 那少年和少女伸长了脖子观察着张奎身上的反应,见他仍然躺在地上昏睡不禁道: “好像没什么反应?” “可可可可……”阿诺笑道,“那是因为我加了些解药延迟发作了。” 阿诺在张奎的衣服上擦干净双手,手指在他人中轻压,张奎幽幽醒转。 “张老爷,方才你睡着的时候,阿诺给你用了些药。”少女道。 “阿诺你还是想办法跟张老爷说清楚药效,我们今后合作起来知根知底的比较好。”少年道。 阿诺面上闪过一丝无助,她指着大门方向,“找个人试试吗?” 少年少女纷纷摇头,“太残忍了!”他们齐声说道。 阿诺更加迷茫,环顾整个院落,她摊摊手,“那怎么办?” “唉,可怜的猫儿狗儿小老鼠。”少女叹气。 “我去找找看。” 少女脚步轻巧走开了。 张奎仍然躺在地上,看到身边躺倒的儿子身体无恙,他才看向站着的黑袍少年。 “阁下对我应是十分熟悉,知根知底了,我想知道阁下是谁?” 黑袍少年道: “我和妹妹刚到贵府便报了家门,我们是霓裳阁的生意人,来找张老爷谈谈合作。” 张奎摇摇头,“阁下没有说实话,阁下身手不凡,身边的人也都是顶级高手。” 他视线转向阿诺,又看向黑袍少年。 “你与我有仇,所以折磨我泄恨吗?” “你是二王子的人,还是南边朝廷的人?” 少年依旧施施然负手而立,神色丝毫未变,张奎痛苦地合上眼。 他们此时处境不对等,自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自然没有发问的资格,对方也毫无应答的必要。 小院中恢复静谧,远处街道上行人车马碌碌扰扰攘攘。 张奎睁开眼,“我家中里里外外不少好手,还有仆人侍妾婢女,你们竟将他们都杀了?” 黑袍少年摇摇头,“一会儿会让张老爷知道,此时不急。” 张奎忽道:“你是源浦的人?” 少年瞠目看向他,张奎也眯起双眼看定眼前的少年。 片刻之后少年神色又恢复如初,张奎亦是力竭,重新仰头躺在地上。 源浦,今延陵王是也。 这少年知道延陵王其人,只不知他是大宸朝廷的人,还是延陵王的人。 这老狐狸有意诱他失态!承晔有些恼怒自己方才没藏住。 张奎如此发问,想来不是延陵王的人,但也证明突伦有延陵王的人,且是独立于朝廷之外的第三方势力。 所以,延陵王在突伦的谋划,也已经很久了吧。 从张奎的履历来看,近十年以来他都在突伦经营北司衙的谍报网,这证明至少在十年前延陵王就有心谋逆夺位了。 延陵王,冯斯道,突伦,乃至两年前怀远军在北疆覆灭,过往种种都交杂着阴谋的痕迹。 如此一张大网,在先帝时便已铺开,连莅王和他父兄都不能幸免,皇帝登基想来是意外和侥幸。 少年负于身后的双手紧握,既然他们在阴谋中活下来,走出来,站在这里了。 他们就挡得住接下来的暗算和诡计。 巘戅玩吧戅。黑袍少年俯身看向张奎,“开始吧,跟张老爷说说清楚你的药方。” “哥,我以后可不做这样的事情了。” 少女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走过来,里面是一只圆润富态的画眉。 “倒是跟你们长得像呢。” 她嫌恶地说道。 在突伦远离纷扰,家财不可胜计,张家父子二人是一般的油头粉面脑满肠肥,养在笼中的鸟儿也是。 鸟笼被刻意放在张奎头偏向的一侧,离他的脸只有不到两尺的距离。 “鸟儿鸟儿啊,你今日也算是提前殉主了,稍后我会好好安葬你。” 她面色颇有不忍,别过头叫来阿诺,自己与黑袍少年并肩站立在更远些的地方。 阿诺仍是右手执汤瓶,左手只有食指上沾了些白色糊浆。 她特意将手指在张奎面前一晃,“为了让你看清楚药效,这次我没有加控制药效延迟发作的东西。” 笼子里的画眉并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厄难,阿诺犹豫片刻,便将汤瓶里剩余的水倾倒向左手食指,白色的药水从指尖淋洒到笼中的画眉。 阿诺往后退了几步将头扭到一旁,剩余四人包括张运也都睁大眼睛看着笼中画眉的反应。 它先是有些焦躁,扑棱着翅膀在笼内四处冲撞,笼子被撞得发出砰砰响声,撞过的地方渐渐沾有或多或少的鸟羽和隐隐的血迹。 随着它一下一下不停地撞击着笼子,叫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忽地它发出一声像是被撕裂的刺耳鸣叫,身体重重撞向笼身,在这奋力撞击之下鸟笼侧翻在地,画眉伏在挨着地面的笼身似是力竭,连振翅和鸣叫的声响也没有了。攫欝攫 但是笼中的小身子仍在不住颤抖,证明它并未死去。而随着方才那些撞击,它身体上鸟羽脱落大半,露出其下血淋淋的皮肉。 所有人都在此刻睁大了眼,随着那小身体的颤动,有些血红色的米粒一般的红色肉粒从身体上剥落,就如同常年遭受风雨腐蚀的山崖会掉落碎石一般。更残忍的是,随着身躯上的肉粒逐渐剥落,那画眉的残躯仍然在抖动,甚至偶尔还能听到低咽的哀叫。 其余的人早已将脸扭过一旁不忍心再看,张奎也发出一声哀嚎,闭上眼不去看。 笼中血红的残躯剧烈抖动了一下,有尚带着体温的肉泥飞溅在张奎的脸上,他一阵惨叫手脚慌乱地从地上跳起来,远远躲开那粘着丝丝缕缕血肉的金色鸟笼。 “你们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不要……不要这样折磨我们。”巘戅玩吧戅 他蹲在地上捂着头,像孩童一样痛哭。 “我们无意要折磨伤害张老爷,只是想要张老爷跟我们合作,又怕你没有合作的诚意,才出此下策。” 黑袍少年面上也有些不忍,“只要张老爷配合,你们父子都是安全的。” 站在他身旁的少女叹息一声喊着阿诺,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块素白的缎子,轻手轻脚地将整个鸟笼包起来。 少女脸色发白低声问:“阿诺这是什么毒药?我要吓死了。” 阿诺可可可怪笑,“我娘教我的,叫粒粒。” 从头至尾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躯体粒粒剥落,所以叫粒粒吗? 张奎扭过脸不看他们,神色灰败如同将死,他问黑袍少年: “你想要我做什么?” 少年有些出神,他道: “在此之前我带张老爷去看看家里其他人吧。” 张奎本想开口反驳,方才画眉的惨死已经足够震慑得他余生时刻都活在恐惧的阴影里了,不需要再用下人们的死来吓他。 但作为砧板上的鱼肉,他没资格反驳,只得撑着一口气跟在他身后。 不过数十步的距离,他们停靠在院中海棠树下的空地上。 黑袍少年扭头看着张奎,“就在这里,你自己打开看看吧。” 张奎灰败如死人的脸上涌出一丝挣扎、怀疑,看向少年的瞳孔收缩如同见了厉鬼。 “你不是源浦的人!你是小皇帝的人?” “不,不会”,张奎紧接着又摇摇头,“他不可能知道,你更不可能知道!” 第176章 地库 黑袍少年失笑不看他,腾身跃起身形如电,六次起落,单脚足尖落在六个不同的位置。 咯吱咯吱金属碰撞声传入耳中,声音来自地下,与此同时他们站立的地方原本平整的地面上忽地有一块地升起来寸许,少年弯腰待要将那块凸出的方形地块拉开,就像那是一扇门一样拉开。 张奎毅然跳上那凸起的方块拦住他,“这在大宸只有历代的皇帝和北司衙的第一人知道,你身份不明,我断然不能容你如此。” “我张奎也许不配,但这是北司衙的最后一丝尊严了,你要打开这里,除非我死!” 他心一横,闭上眼等着迎面劈来的致命一击。 想象中要命的一击迟迟没有落下,他没有看到此时的黑袍少年面露讽刺,提起他后颈上的衣领如同拎着一只死狗,将他随手放在一旁嗤声笑道: “这时候表忠心不觉得太晚了吗?你给乌木扶雷做事这么久了,不是大宸的人,自然也不是大宸的官,倒是,突伦二王子属下的官。” 咔哒一声轻响,地库的门被打开,入目是向地下绵延的台阶,少年一把拉过张奎将他推下台阶,自己在后跟随。 张奎方才被他一顿嘲讽,只是面色更加青白,他一级一级台阶缓慢往下走,口里问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独属于北司衙谍报系统的机密?” 北司衙在突伦的谍报中枢建有一座地库。 自大宸太祖皇帝建国时便与突伦交恶,他派出心腹潜藏月氏城内建立谍报网,当时挖掘地库主要为了藏兵,以便于在大宸兵临月氏城下那一日里外策应。 但直至今日也没有等到大宸反攻突伦兵临月氏城的一天,这地库逐渐也被离任北司衙谍报负责人用作他途。 是当今的皇帝在当年身为莅王质子在京时,先帝在一次醉酒后点名让他随侍,将这秘密当做玩笑告知了他,皇帝在承晔出发前来突伦时告诉了他。 虽然是历代皇帝和北司衙头脑都会知道的秘密,但当今的皇帝毕竟不是先帝指定的储君,上位是宫乱发生后的意外,按常理来说自然不可能知道的。 因为他的沉默,走在前面的张奎再一次停下,狭窄的通道被他堵住。 “你到底是什么人?” 承晔有些恼怒,不耐道: “你,没有资格知道我的身份。还有,我第一次进了这地库,看见你在这里藏的东西……” 他目光雪视着在下一级台阶上的张奎。 “你是知道当年这地库因何而造的,所以,当我看到你在这里藏的那些东西时,你在我眼里就是个死人了。” 他替乌木扶雷效命,与他合力赚钱,向大宸走私的乌香就藏在这里。 他荼毒母国百姓、讨好敌国贵族赚来的金钱也藏在这里。 藏在太祖皇帝用来藏兵攻城,雪国耻扬国威的地方。 本来,张奎刻意迟发谍报、走私乌香这些罪责被查出之时就是个死人了,只是他现在想到了这个死人更好的利用价值而已。 张奎垂下头继续往前走,他还真没资格阻拦这少年。 只有通道入口的墙面上烛台被点燃了,张奎知道这少年至少已经进来过一次了,因为他每次都是单独进出,离开之后会将灯火全部熄灭。 循着烛光的余辉,能看到台阶下的地库入口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他家中的护卫厨子马夫仆人乃至美妾婢女都在。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俯身在脚旁躺着的婢女鼻下一探,是还活着。 “是阿诺用了毒”,少年看他一眼,神情冷漠。 “带你过来是想让你知道,我非是凶残之人,你只管听我安排做事就好。” 张奎点了点头,他此时确实意识到了这一点。 承晔面上一冷,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只因方才进地库时张奎那点坚持,不知为什么就起了杀念。 他扫视一眼躺倒在地上的人,“这些人里都有谁知道地库的事?” 张奎连连摇头又摆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连儿子我也没敢说,这里藏的东西,大多都是我自己一点点带进来的。” “乌香是找了两个下人帮忙的,事后……事后就把他们除掉了。” 这也算是因果循环,求仁得仁,承晔心道。 “这些下人之后阿诺自会施救。”承晔道。 “我要你继续留在此地替我打探消息,有任何信息不许瞒我即刻告知。” “继续将你现在的店开下去,你仍然做你的东家,但是要服从我手下掌柜的安排,生意往来出账入账必须在他的监控之下。而我们两家的关系,需要瞒着外面的人,在外面,我们是独立的两家店。” “至于这些人,你仍然可以继续用”,承晔扫视了躺在地库中的人,“会有解药给他们,但为防不测,阿诺会给他们同样的药,跟你的一样。方便你辖制,也方便我们控制。” 这就是要他做的事吗?张奎竖起耳朵听着,都不是难事,只不过捞不到什么大钱而已。 不过,他也不敢想了,自己和儿子的性命握在人家手里,哪还敢想着钱财。 “在前面的前提之下,我让你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月氏城里跟突伦王族贵胄的生意,我只希望我们自己的这两家店来做,其他的对手,你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做我们的对手。”承晔道。 “随后我会派我的掌柜来找你,你想要做什么,先禀告他之后再做。” “让对手不要做我们的对手”,这个要求给出了极其宽泛的自由度,作为生意老手来说,坐起来并不难。 张奎躬身应下,暗暗长出一口气。 看来是真的利用自己来做生意,没有做什么要死要活的危险事啊。 不死,也没有生不如死就好。 少年看着他,目色凌厉,“地库的秘密不能信泄露,包括地库里这些人,你自己想办法收拾。” 张奎应声是,忽地一拍脑袋,再度扫视躺在地上的众人,在目光望向婢女中的一个只穿了亵衣的貌美女子时如同见了鬼一般。 “她她……昨晚不是死了?” 他指着那女子,脖子如同被人掐住了一样。 他昨夜被人提着按在房梁上,清清楚楚地看到这女人的头在儿子胸口放着,自己儿子一身是血。 少年笑了笑不理他,自顾自拾级而上往地库外去,张奎一路小跑跟在后面。 此刻院中的情景与方才下地库之前一样。 张运仍然仰躺在地上似乎是睡着了,阿诺和那少女并排坐在廊檐下,少女将摘下的一朵粉色山茶花撕下花瓣洒落在脚前的小土丘上。 张奎感到一阵寒栗,方才画眉惨怖的死状又浮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的肉也开始隐隐发疼。 那少年向她们招招手,“妹妹,把那个玩具拿来给张老爷看看。” 少女抬头愣了半刻好像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旋即眉眼弯弯笑着跳起来,“你说那个东西啊。” 她噔噔噔跑进房内,对这里就像自己家一样熟悉。 张奎又是一阵悚然,要给他看什么玩具? 大半生没有过的惊吓仿佛已经在这一天一夜里受够了! 他们若是再有什么花样,保不齐自己都要吓死了。 少女怀里抱着一样东西跑到他面前,笑容绽开在脸上。 “就是这个,你看。” 她举起手,托着一个……人头。 一声被吓破了胆的嘶喊被扼住,因为那少女将人头进一步送到他眼前,这才看清那是用白布为底绣出来的。 是的,足以以假乱真的绣工,眉眼,鼻梁,红唇,耳朵,乃至鬓角和髻子,都是绣出来的。 黑袍少年和阿诺交代了些什么,走过来拉着少女与他告别。 “张老爷,我说的那件事需要立即就做。”他说道。 张奎应是,“我心里已有了想法。” 二人行至侧门,自己将门打开走出去了。 张奎眯起眼,明明他们逃命的时候是从外面锁了,这是什么时候开的门? 眼睛一花,侧门旁种着的一丛灌木中无声无息长出一个人来。 是长出来,就像那些花草的幼苗一样长出来的。 这个仿佛从地里长出来的人很高,长手长脚,他好似一瞬间就走到张奎旁边。 一手抄起还瘫软在地的张运单手揽在腰间,肥硕的张运在他手里如同一只小鸡一般弱小可怜。 张奎跑门,那个人正将张运往马车里塞,车旁边还站着黑袍少年和那少女。 少女看到张奎,对他笑得一脸明媚: “张老爷,这是我家车夫。” 连车夫都是这样如同鬼魅一般的怪物,是的,他们说过要将张运带走作为人质。 张奎默默转身回去,黑袍少年的声音在背后想起: “张老爷别忘了,每七天要找阿诺给你用药。” 张奎没有转身,脚步也没停下,只无力地抬起右手挥动了两下。 他听懂了,解药,每七天要用一次,不然就会像那只画眉一样被自动凌迟。 宽敞的马车里挤挤挨挨坐着两个人,中间还躺着一个人。 小禀义将那绣的美人头凑到张运脸上,“小公子,你昨天摸到的是个假的人头,你瞧!” 虽然提醒过是假的,张运看到那颗人头后,眼里仍然难掩惊怖之色,他的嘴张开要说什么,但是只能发出呼呼喝喝的气声。 “你沾到的血是鸡血,我哥哥宅心仁厚,不喜欢杀人。”少女道。 她抚着怀里的人头,口里不住赞叹: “如意真厉害啊,这世间竟有这样手巧的人,还是个男人。” 第177章 嫁衣 世间少有的手巧的男人如意,此时正在与都木将军的小女儿闲侃汉家红妆之美。 如意生人勿进、连店内同伴也要止步的房间此时开放了大半,原本素雅清冷的房内此时如同泼上了一层热闹的红晕,地上、几案上、窗子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大红色物事。 古玉穿梭奔跑在其间,不住尖叫赞叹,连候在房门外的江四六都一阵阵皱眉。 “也是我们的不是,昨日才听说小姐和三王子的大喜事。” 如意今天少见地穿了玉色的圆领袍,整个人笼在一层暖融融的光圈里,笑起来连古玉也失神。 “如意见过各色的美人,但古玉小姐是最特别的一个。” 如意声音温润,恭维的话任谁听了都信以为真。 “我在想,如果不能为小姐亲手制一套嫁衣,将会是如意很大的遗憾。” 一整套恭维讨喜的话说得行云流水堂而皇之。 听得江四六捧心,皱眉,翻了个白眼,暗暗吐出一个字,呸。 十五岁的突伦少女古玉眼前蒙上了一层水色,宝光潋滟,竟然有这样好看的汉家男子倾心于自己呢。 “不知如意听过这个名字没有,也是一个汉家男子,叫卫承晔?”她道。 外面的江四六和里面的如意都是一怔,她发现什么了吗? 古玉对如意的反应很是满意,她摆摆手笑道: “不知道这个人对吧?” 如意也是一笑,并不说话。 “我就知道月里朵胡说八道,她在花朝节上大言不惭说卫承晔是她的心上人,比我们突伦的王子和勇士都要好看。” 古玉撇撇嘴面露嘲讽,“如果真有那么好看的人,如意你不可能没听过,可见所言不实。” 江四六和如意纷纷舒出一口气。 江四六皱眉,卫家的人在他心里,从来没跟好看扯上关系过,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的。 如意暗笑,年轻时的卫景林也算面貌清秀,但是在自己面前,其他人的容貌总是要逊色失色许多。 少女古玉此时已经站在两个立架前,每个立架大约有半个手臂高,挂着汉家新娘新郎的大红衣衫,是如意赶制出来供古玉看的缩小版衣服。 她俯下身仔细看那新娘嫁衣。广袖大裳红罗裙,霞帔、腰带、红色盖头俱全,边缘上布满金色流苏,末端缀着米珠宝石。衣领衣袖衣襟上有大红色滚边,上面以金银丝线绣了鸾凤和鸣的图案。 “如意这也是为我做的新嫁衣吗?”少女古玉眼睛亮闪闪。 如意点点头,折扇轻摇,“这满室红妆皆为古玉小姐一人而做,也只有古玉小姐如此美人才堪配得。” 这嫁衣是最容易做的,古板的配色和纹样,他闭着眼睛只用一根手指也做得出,如意心道。 这一天一夜里最费功夫的其实是给卫二爷做的那个女人头。 也不知他们的事情做好了没? 一辆马车瞧瞧停在狭窄的后巷,承晔和小禀义二人纵身翻墙入院,径直进了后院楼上的房间里。 车夫收拾好东西,不声不响带着张运住进马厩旁自己的房里,阿诺说了,这个哑巴之后会帮他洗马喂马打水除粪,做他一个人的佣人。 承晔让小禀义研墨,自己铺开信笺洋洋洒洒下笔万言,直写了近一个时辰才停笔。 小禀义握着厚厚一沓笺纸,粗粗看过去,从小时候院中开的一朵茶花说到宫里上元夜宴的一道菜,从小时候在家打了小厮一脸血到长大后力挽狂澜促成土奚律结盟。 “写这些废话送回去有什么用啊?”小禀义翻个白眼。 “连你都看出端倪了那还了得”,承晔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你按我吩咐把东西送给禀义叔,从他那里往大宸送信方便。” 好像谍报、密信之类的都有约定好的暗语和密码,小禀义想起来,这才兴冲冲地将信装好往外走。 江四六和如意走进来,两人都有些别扭。 承晔笑着站起来,“想必跟都木将军家小女儿的这笔生意做成了?” 二人点点头,如意笑道: “古玉答应我要做一整套的,喜服床帐被单轿帘车篷什么都要做,价格都没问题。” 江四六神色僵硬,“方才古玉出门前提了个要求,如果都木家同意了这门生意,她希望将如意接到家里,专心做她的东西。” 如意闻言跳起来,“这可不成,我难道还真的要做她一个人的缝衣婆子吗?” 见江四六和承晔面上都有喜色,如意喂喂几声又道: “你们别打这样的小算盘,这些东西根本不值当我出手来做,比那些衣服简单多了,随便找几个熟练的裁缝就能胜任不是吗?” 承晔笑着应声,“一切都听兄长的,熟练的裁缝绣娘也都会有的,没什么问题。” 哗啦一声,如意打开手里的折扇,斜倚在窗下竹榻上伸出一只手凑在亮光下翻来覆去地看。 “这样的手啊,可不是谁的衣裳都做的,那个姓月的丫头嘛,还勉强配得上。” 他话一出口房内的二人便都动了起来,江四六转身走了出去,承晔则只做未闻,撩袍坐在书案后提笔写了起来。 此次突伦之行,乌香之事暂时算落定,新的谍报网也在重新整合重建,但他还有个私心,想要找出冯斯道,杀掉他。 他太危险了,留下来不知还会做些什么。 但是对于这件事,自己目前一点主意也没有。 承晔叹口气,方才离去的江四六此时去而复返,手里还多了几样东西。 “四六叔,那边的事情已经落定,往后他们也算是我们的店面,账上生意上需要你随时关注动向,确保将一切掌握在我们手中。” 江四六嗯嗯两声,也不多说,他将手里一个布包放在书案上。 “这是那月丫头送你的东西。”他面色冷冷道。 承晔瞪大眼看着他,“什么丫头?送什么东西?” 一旁的如意噗嗤笑出声来,他将折扇遮去下半张脸幽幽道: “你又送了月里朵衣裳,你忘了?” 呵……原来是这个。 每十天送一件衣裳,托江四六易容后以自己的名义送过去,这是自己前天说过的,当时江四六还发了脾气,认为自己不务正业。 他看看江四六,怎么忽然就肯做这件事了呢? 又是如意嘻嘻嘻一笑,声音在折扇的掩盖之下有些闷闷的。 “想通了就能做了嘛,想想我们此行目的,再想想把东西送给那丫头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事情就能做了啊。” 江四六被他说得神情颇为不自在,忽地又瞪圆了眼恼怒道: “那姓月的丫头,虽是突伦异族,她对你没什么坏心思,一直这么单纯利用她不太好。” 如意也跟着附和,“四六说得对,那丫头人不错呢……” 承晔讶然,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他夜探乌木扶风王子府误打误撞见了月里朵,回来之后这些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一门心思要送她衣服,这些人忽然转了性,同情起月里朵来了。 “说谁人不错?我吗?” 小禀义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可可可笑的阿诺。 “嘿呀”,如意合上折扇跳起来,“房里那些乌七八糟的红色玩意儿得收起来才行,我不喜欢俗里俗气的东西。” 仪态娴雅地同众人点头之后,飘然自门前廊下飞掠而去,玉色衣袖张开,迎风翩翩飞起,如同蝴蝶。 江四六跺跺脚,“还有,你什么时候去青楼了?这些人今日居然找上门来寻你。” 他还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看到小禀义之后又叫嚷道: “哎呀我要去看看那边店里的帐,再见见他们的人,事情太多了。” 说罢连道别也没有便噔噔噔走开了。 小禀义丝毫不以为意,走进来靠着书案,“那回眸楼的人来找我们了?” “这些人厉害啊,竟然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们那一日可没有提名报姓,难不成是被人跟踪了?居然没有发现他们。 承晔眯起眼睛,手指在鼻头上摸索,一脸的玩味神色。 “我改了主意之后就没必要跟他们谈生意了,他们做他们的,我们忙我们的,互不干扰。” “哥哥,他们跟踪我们啊,这是大事儿!”小禀义急道。 “你忘了”,承晔看着小禀义笑道: “他们的东家,跟咱们可是关系匪浅,想找我们很容易的。” 小禀义凝神细想,仿佛进了回眸楼里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没想到东家身份这问题上去。 不过既然哥哥说了,证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自己当然不必自讨苦吃再去查个究竟。 小禀义拿起桌上的布包打开,“这是什么东西?” 布包里只有一个卷轴还有一个信封。 小禀义拿起卷轴打开,那卷轴上画着一个少女,站在一丛粉白茶花旁,对着看画的人,笑得明媚娇艳。 “这个人,有些眼熟啊……”小禀义嘀咕。 承晔脸上有些发烫,心跳也变快了,为了掩饰,赶忙挪开眼看向别处。 阿诺则凑了上来,可可可可笑道:“让我来看看。” 小禀义一番抓耳挠腮仍然对画中女子身份不得要领,于是又拿起一旁的信封看,但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 她撕开信封,从里面飘落出几片粉白的茶花瓣,落在书案上还带起一阵细细的香风。 第178章 闭关 信笺被打开,承晔想要跳出窗外去,又不知被一股什么力道抓住,牢牢坐在椅子上不动。 小禀义看着承晔嘀咕着是谁的信呢,我打开好不好呢,一边仍然看着信笺念道: “卫承晔,我不会写汉家字,所以托扶云哥哥代笔……” 她没有再往下念,而是立即将打开的信笺放在书案上,拿了镇纸压住,劈手夺过阿诺拿在手上的画卷了起来放回布包。 “也是,老是给人家送东西,人家肯定是要回送你东西,或者至少要写封信感激一下的。” 小禀义看看承晔脸色,自己一阵恍惚,赶忙拉着阿诺出去了。 出了门又喊了一声,“哥哥要看信,我们不要呆在房里。” 原本自己也要随手拿起那信笺读一读的,听到小禀义的话又踟蹰一番,终归撂开手没有再去看。 忙忙碌碌琐琐碎碎的事做完,霓裳阁里的众人都洗漱毕睡下了,有一个人才想起书案上还有一件今日未完成的事。 书房的里间是卧房,承晔此时卧房亮着灯,自己轻手轻脚地抹黑到书案上拿了信笺,犹豫了下又抱起包着画轴的布包一并走回卧房。 凑着昏暗的灯光,他靠在床帐里打开布包里的画轴,画里的少女与印象中的有些不同,身姿更见挺拔,面容更加清丽,仍是记忆里的笑容,似乎将快乐毫无保留地盛装在一个笑容里,连画外的看画人也觉得暖意融融,承晔对着画里的少女笑起来,神思也不知飘到了哪里。 落款处是两个汉字,扶云,上面还钤了一枚红色印,是篆体的“乌木扶云”。 这两个人的关系还真是如同传说中的一样好,大约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承晔卷起画轴在布包里放好,又拿起信笺。 “能收到你送来的衣服,你不知我心里多欢喜,跟扶云哥哥说了无数遍。” “花朝节那日宫宴上我穿了这件衣服,大家都很喜欢,宫里还赐下一个珠冠给我……没有想到你还会再送我新的,你送的每一件都很好,我让扶云哥哥画了我的样子,和这信一起给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我这里已经是仲春时节,很多花都开了。他们说大宸的京都在往南很远的地方,春天来得更早,花开得更早,女孩子们有很多这样美的衣服,我也好想去看一看……” 仲春时节的大宸境内,正是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时候,去岁里枯黄的野草已被新一年里凶猛生长的绿色枝蔓遮蔽,几乎已无人再记起。 周正的老宅与他在京中的居处差不多,因其“奉旨写戏”的美名在未到家之前便已人尽皆知,早有当地大族和乡绅一起出钱出力,替周正修缮老宅。 十分周全地顾虑到了周正清廉的声名,这宅子修得很小且俭素,与他京中的居处别无二致,在院中和房前屋后也十分体贴地开垦了菜田。 周正在一种名伶和当地官员大族的簇拥下到了家,施礼谢过热心的家乡父老之后立即住了进去。 那时混在围观人群里的三羊和黄岐还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老爷子变了,他这回乡路上就表现出了与做官时截然不同的宣扬声名君恩的一面,到了家见到乡亲们捐资修缮重建的老宅也恬着脸什么都没说就住进去了。 “读书人没有老实的。”两个武人都在心里下了这样的结论。 只是在到家当天,周老爷子当面感谢了众位乡邻士绅,众人喝茶畅谈一番过后,周老爷子便说出一个重大决定。 为了报答天子让他“奉旨写戏”的皇恩,他决定在家闭关写戏三个月,直到写出惊世绝艳的戏曲为止。 而这惊世绝艳的戏曲也需要天下名伶来演唱,他又告诉众人,如果有名伶愿意演唱自己的新戏,请将名帖从大门中塞进去,周家老仆会收拢这些名帖,最终由周正亲自选择出可以演唱他新戏的人。 自此之后,周家宅子外便少了很多围观的人,偶尔有人拿着名帖匆匆而来,投了名帖又匆匆而去。除此之外,众人只见过偶尔出门采买米粮和日用的周家老仆。 周家宅子外原本恳好的空田无人打理,已经长出一层绿莹莹的野草。更远处阡陌纵横的农田里有农人三三两两在田里忙活,放羊的老汉和牵牛的小童也都将宅子里住着一位从前的大官这件新鲜事忘得差不多了。 两个背着筐子拿了铁叉在路上拾粪的人遇上了,站着寒暄几句又跑到树下坐着歇脚,分享着水和干粮。 “那批人回了京城,在城门口跟丢了,大约是发现了咱们的人。” 三羊将空粪筐丢得远远的,背靠在树干上歇息。 “那就是说他身边的威胁也算解除了”,黄岐咬了一口干硬的面饼,一脸苦相。 “怎么大人还不让我们回京去?难道要一直跟着周正一家子吗?” 远处的周家宅子十分安静,在青碧连天的田垄间一点也不抢眼,就好像从几十年之前就是这样,土生土长在这里似的。 “你知道吗三羊”,黄岐将握着面饼的手往前指了指,“我有时候觉得,他是不是在演空城计,说什么闭关,其实人早就偷偷跑了也说不定。” 三羊眼睛都没睁开,悻悻地说道: “跑?他还能往哪儿跑?现在他也是名人了,哪儿都去不了。” 他们面前的大路上又有一队车马走过来,但衣着不太光线,风尘仆仆的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老乡,周正老爷家的宅子是在这里吗?” 车夫用手搭棚望着树下坐着的两个汉子,哑着嗓子问道。 “就那个青砖小院”,黄岐笑着往前指了指,“你们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 “我们是沙洲府梨亭院的,受我们雪衣娘子所托来向周老爷递名帖。” 黄岐咧嘴笑了笑不再多话,那车夫驾着小车往周家宅子去了。 “沽名钓誉,这老爷子真不老实。”三羊撇撇嘴。 “这才半个月就有临近的州府上有人过来了,他给了三个月时间呢,说不定连京城的人都拿着名帖在路上了呢。” 京都的伶人们的确还记得周正这个人,还在唱着周正的戏本子。 玉带旧游里歌喉最妙的翎官儿这几日忙着研磨周正的一本《鸾锦书》,便和赶过来要她陪客的玉官儿吵了起来。 “玉妈妈,我最不耐烦去陪三层那个常住的大人,他无趣极了,又不懂听戏。” 翎官儿十六岁,生的玉雪一样的肌肤,一双眸子水灵动人,加上有一副好嗓子,是店中贵客们都爱捧着的女娘。 玉官儿道: “你个小蹄子牙尖嘴利的,吃我的穿我的,我又供着你学戏,如今让你陪个客人你竟敢和我顶嘴。” 翎官儿也不怕她,小嘴一撅道: “不是我说你玉妈妈,从前姝官儿和那位客人十分要好,成日里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厮混,谁知妈妈你竟将她发卖了。如今我不喜欢见他,你倒偏偏逼着我去见。不知道妈妈们是怎么想的。” 玉官儿不愿和她多费口舌,伸出艳红的五个长指甲往她耳朵上一掐,翎官儿尖叫起来。玉官儿又要往她背上拧,翎官儿才告饶道: “好了妈妈,快别打了,我去还不行嘛。” 一面悻悻将手里的戏本子收好,随意理了理衣裳和头发便往门外走去。 闪身出了门之后又探了半个脑袋笑道: “玉妈妈你那么疼他,怎么不自己去陪他爱他。” 不待玉官儿将手里的胭脂盒子丢出去人便跑远了,还能听见一串尖笑在门前回荡。 “小蹄子竟敢消遣老娘,撕了你的嘴!” 玉官儿愤愤道。 自己也径直上了三楼,在胡达房外停了片刻,听到里面翎官儿的声音不耐烦地叫着: “大人你让丹官儿香官儿她们过来都成,我这几日忙着呢,何必消遣我。” 玉官儿笑笑也不再停留,迎上凭栏而立的一个狮头面具的中年男子进了身后的雅房。 “周正这老货狡猾得很,一路上都没找到机会除他。”男子道。 “旧主吩咐了,既然此人没了威胁,不必要将你们一直放在他身边,他活着对我们也没什么威胁,且容他活几天。” 玉官儿肃容说道。 “沙洲那边的事,旧主一直催着动手,少不得让你跑一趟,催催沙启烈。” 玉官儿拿出一枚乌黑的木牌递给男子,“你快去快回,现在便出发。”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雅房,玉官儿看着胡达所在的房间笑了笑,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此时在胡达的房内,翎官儿仍然在大声抱怨着,但没人看到房内的二人并排坐在桌旁,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写着什么。 胡达递给翎官儿一个信封,又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翎官儿妙目一转,将信封放在贴身的小衣里,贝齿咬着嘴唇笑得温柔,以葱指尖蘸水郑重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放心。 第179章 春和 “林家舅老爷的消息是说,周正到了家就闭关写戏没有再出来过,日常里也就只有些伶人往来,到周家门房上将自己的名帖投进去。林家派去的人还在守着没有撤回来……” 童管事此时在费鸣鹤房里如是汇报,费鸣鹤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闪着的光有些骇人,童管事不声不响压下一个寒噤。 其实,这个老头子虽然日常里谦和可亲,但卫府里的下人们仍然畏之如虎,私下里将他比作成了精的老狐狸。 “还有一个消息,是和文老太爷府里来往的下人带回来的。文家的二公子文非吾在沙洲府书院,纳了一房妾室,那女子身世不清白还与从前的恩客有来往,文老夫人很生气,写了家信说是把人赶出去,不必顾及文阁老的官声。” 虽说也不是大事,但卫家、文家同气连枝是事实,真的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要对文阁老不利,卫家有所准备能防患于未然,关键时刻能帮上忙是最好的。 也正是虑到这一层,童管事才将这听来的小事也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费鸣鹤。 与听到先前周正的消息时神情不同,费鸣鹤此时已经咧开嘴笑出了声,童管事心领神会,也笑了。 文老夫人是将门虎女,行事果敢狠辣,敢为文九盛所不能之事。别说这小妾行为不端在先,即便是没有错处,文老夫人想要驱逐她,又有什么难的。 早年文九盛诗书风流才名极盛,新婚不久便有旧友送他两名美婢,说是为文九盛深夜伏案苦读之时红袖添香有所慰藉,文人之间互相赠送美婢歌姬也是温雅之事,簪缨世家出身的文九盛并不拒绝,自然收入家中为他研墨铺床。 文老夫人作为初嫁新妇,断然将两名美婢驱逐出去,自己接了研墨铺床的事。 不止如此,她还将两名美婢当做自己的贴身丫鬟侍奉,成日价带在身边东奔西走……骑马射箭马步打桩,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誓要将两个美婢变成如同自己一样能文能武的奇女子。 也不过一个月之后,那两名美婢没有成为奇女子,带着练武时留下的满身伤自请离府,众目睽睽之下文老夫人曾再三热情挽留,仍然无法留下两个决然离开的美婢。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国色天香的奇女子觊觎文九盛,文老夫人的凶悍恶名却也坐实了。 试想上有这样的恶婆婆,竟还有品行不端的女子敢觊觎文二公子,还真是多年以来的第一人呢。 童管事脸上带着笑意,与脚步轻轻进房的翠漪打了个照面,“翠姨娘。” 翠漪与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低头默默将费鸣鹤手边的茶碗收起来,又换了一杯茶。 也是在此时,费鸣鹤忽地神色一变,原本的笑容在脸上被冻住,冷冷地看了翠漪一眼,童管事分明看到翠漪瘦骨嶙峋的背抖动了下。 啪地一声之后,便是茶碗啷当碎地的声响。 费鸣鹤抄起盛满热水的茶碗丢在翠漪额头上,滚烫的茶水从她脸上流下来,黑绿色的茶梗散在额前和脸上,额头上还有血涌出来。 “啊啊,伤着了……先生何至如此啊!” 童管事手忙脚乱地劝慰着,一边又拉起翠漪替她擦脸,一边大声叫着来人。 费鸣鹤仍然静静地,目色如剑,“滚出去!” 童管事一愣,他当然知道这话不是说他,但是翠漪好歹是夫人留下来的,就算不给她体面也不能不顾着夫人的体面啊,他再度摆手强笑道: “唉,先生别生气了……何至如此呢!” 翠漪不发一言,默默从地上起身,决然走出房门。 童管事更加不知道怎么劝,只得对慌忙跑进来的小厮喝骂: “快去找大夫,没看见翠姨娘受伤了吗?” 自己在门口狠狠跺跺脚,忍不住剜了一眼已然端坐案前看信的费鸣鹤。 此时他手里拿的是少爷递回来的信,面上也是一派温柔和煦,仿佛方才那暴戾之事不是他做的一般。 ………… ………… 青枚自面上受伤之后,便被暖晴安置在自己院子里养病,每日有小丫头服侍茶水汤药,定期擦洗身子换衣服被褥。 然而即连是这样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她的病势却渐渐更加沉重起来,一旦起了床便觉天旋地转,身子更是提不起半分力气,如此便日日流连在病榻之上。 这一日小丫头服侍她吃了药后,又备了几样糕点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刚出去便见到翠漪提了食盒并两个纸鸢进来。 她将纸鸢分给两个小丫头,自己拿着食盒进来看望青枚。 青枚面上的皮肤皲裂成深深浅浅的裂口,此前痛痒难忍,还能闻到腥臭气味。 如今伤口裂痕已经结痂,日日有小丫头拿了药水涂抹,并无难闻的气味,但那裂痕残留在脸上依然可怖,如同被谁恶作剧抹上了一层污泥。 翠漪坐在床前不住掉泪,青枚对她一笑: “我没什么事,你久不来见我,今日过来想必外面已经做了安排,不会让人察觉异常?” 翠漪点点头兀自垂泪,青枚又道: “这府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仍然定期往上头传递消息,没人发觉异常。” 声音逐渐变得阴冷,“我,不会让人知道我如今的身体状况,不会给他们机会放弃我。” “翠姨娘你不知道吧?他们对待一枚弃子,会有多残忍。” 青枚看着依旧哀哀垂类的翠漪又挪开视线,只有自己知晓来往信件的密语,她没有告诉翠漪。 在如今的境况里,翠漪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她还是掌控着自己的性命。 “青枚,你找找他”,翠漪凑近她耳畔低声乞求。 “你告诉他,我想跟他走……我实在是受够了!” “他有没有消息送进来?”翠漪手放在她肩膀上轻摇。 青枚仰头看着帐顶,胸腔里舒出一口浊气。 呵,这傻女人。 那不过是五分真情,五分利用,怎么她都当真了,还奢望先生能接她脱离苦海? “上次你托我传出的消息刚刚接到回音,他此时未在突伦境内,又有要事在身,是真的无法抽身带你离开。” “不过他说在事情办完后,会安排人接应你离开。翠姨娘,先生要你相信他,安心等待。” 翠漪并未止住哭,她拉开头上包着的抹额,露出其内裹着的白色纱布,额前的一处还隐隐渗出血迹。 “他就是个恶鬼,他想杀了我,我真的不想留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她哭得更厉害,只得用手捂住嘴不让呜咽从喉咙里跑出去。 青枚直着脖子想要从床上起身,又被翠漪按下去,她喘着粗气沙哑着嗓子叫道: “他……他怎么可以这样?你该去找老太太讨个公道。” 翠漪抹着眼泪摆手,“这个姨娘身份是我瞎了眼,自己找老太太求来的……我不能再让她为难。你写信告诉他,让他派人来接我出去,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青枚咬咬牙,“我再给他去信说说,在此之前还望翠姨娘你再忍一忍……” 翠漪得了准信,这才擦干眼泪安顿了青枚离去了。 她躲藏着走过有人嬉戏的院落,将京都一年里最盛的春光留在身后。 院外春光柔美,荼蘼架下蜂蝶嬉戏,桃花石上落红成阵,溪涧河边菖蒲和梭鱼草长出一人还高,暖晴微笑静坐在小木船上,有丫头子用竹竿撑着船,嘴里还轻悠悠哼着不成曲的渔歌。 “京都不比北地,此时风日和暖,偶尔有春雨入夜,打在窗前的竹叶上扰人清梦。玉兰先发,之后是杏花桃花梨花,再是海棠……” “家中女眷春日做胭脂自娱,以牡丹芍药等红色花细细碾碎,滤除残渣,汁液晾干之后只需滴上桂花油便做成了胭脂……” “南地有暮春时节才开的花,名为合欢……我托人绣了带合欢花瓣的衣裙,你便也能见到合欢花了……” 月里朵隔着几层衣服仍觉得那信笺发热发烫,卫承晔的回信自己偷偷读了许多遍,也特地找扶云和线娘炫耀着念了一遍。 短短一封信没说什么特别的事,甚至连一个字的相思情话都没有看见,但她仍然喜欢得晕眩,将信笺收在心口的地方,每夜睡前还要读几遍才肯睡。 “咿?朵朵儿怎么了?脸上这样红。” 哥果儿神思倦怠倚在贵妃榻上,含笑望着面前的小女儿。 月里朵的思绪被拉回来,面上更红,只得用手捂住小脸笑笑,并不说话。 巴穆端来汤药服侍哥果儿喝下,二人看了月里朵一晌,眼里都有些隐忧。 房外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乌木南江将随侍的人留在殿外自己独身进入房内。 此时殿中的三个女子见了突伦当今的帝王却并无一人下跪参拜,哥果儿和巴穆对南江只做未见,只有月里朵略微有些不自在地站了起来。 乌木南江似是见惯了他们的反应,还笑着站定在月里朵身前,拍了拍她头顶柔声说道: “原来朵朵儿来看母亲了,其实你母亲十分挂念你一人在外,往后你要多来宫里走动才是。” 月里朵面色窘迫只低低应声是,乌木南江并未怪罪她不行礼不谢恩,手从她头顶游离到额前,再到鬓边垂下的青丝,他叹口气说道: “唉,你和你母亲年轻时候真像啊。” 也不在意她是否真的能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停在鬓边发梢上的手让自己心中平白生出恶心,月里朵冷冷别过头挣开他的手,向人仍躺在贵妃榻上的哥果儿施礼,“女儿告辞。” 说罢转身出殿,丝毫未将乌木南江放在眼里。 第180章 相杀 乌木南江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晦暗不明,似乎还闪着两团奇怪的火焰。 良久他发出两声干笑,转过身走向哥果儿。 “卿卿,许久不来见你,身体可好些了?” 哥果儿转过头,闭上眼,不去理会他。 乌木南江又向前走了几步,巴穆忽地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向他刺去,口里大叫: “贼子,离娘娘远一点!” 乌木南江轻蔑地看向她,仿佛在看什么可笑的事。 “凭你也配拦我吗?” 他衣袖拂过,响起一阵叮叮的金石相撞之声,巴穆的短刀在身前旋转,她自己的身形却似是难以抵挡一般往后掠去数步,之后她发出一声闷哼捂住手腕,短刀也掉在地上。 她依旧对南江怒目而视,又向前欺身两步发起攻击,南江身形一晃避过,又对哥果儿道: “卿卿,你要劝劝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别让她今日死在我手里啊。” “巴穆”,哥果儿如同叹息一般喊道,“你不是他对手,退下吧!” 巴穆捡起地上的短刀,人站在寝宫门外,随时准备着进去与乌木南江拼命。 南江听着巴穆的脚步声在殿外停下,他坐在贵妃榻旁,伸手抚摸哥果儿的面颊。 “卿卿啊,这么久不见我,没有话想对我说吗?”他叹息道。 哥果儿任他抚摸面颊,自己神色丝毫不变,就像抚摸着的不是自己。 听到乌木南江的话,她剧烈咳嗽了一阵,像濒死的鱼一样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吗?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她面上闪过一丝笑意。 “如果有,就只有这一句了,你,什么时候死?” “嗯,这是个好问题”,乌木南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我不会死,我要和你白头偕老。” “哈哈哈……咳咳”,哥果儿狂笑又带起一阵疾咳,“那我现在就死,你我一起下地狱吧。” “不行啊,我的卿卿不会死,因为,我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乌木南江”,哥果儿转过身看向她,眸中幽黑空洞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们这样何必呢?互相折磨、诅咒彼此,我每日在这深宫里所思所想的,都是怎么能让你去死,留着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放过我吧,让我走,或者让我死,我都感激你。” “那怎么能行?”乌木南江执拗道: “我用了大半生的算计才得到的,突伦,还有你,你劝我放弃?” “你看看我们的女儿,朵朵儿,她多像当年的你。我从前竟忘了,我还有个女儿,这么美的女儿。” 他神情似是狂喜,似是疯癫,“那可是我的女儿,不是你那个病痨鬼丈夫的!” 哥果儿满脸惊惧地起身,瘦削的骨架摇摇欲坠,她尖叫道: “你若有半点人性,就不要告诉她这些,不要让她一生都活在屈辱之中,你……” “你若要伤害她……我一定杀死你,我说到做到!” 她睚眦欲裂伸出双手,跌跌撞撞往乌木南江身上撞去。 巴穆从殿外冲进来,却见乌木南江打横抱起哥果儿,又将她丢回贵妃榻上。 “嘘”,他伸出手指嘘声。 “卿卿,我不懂你,从前你侍奉过你丈夫的兄弟,侍奉过敌国的叛臣厉重威……” “你并非刚烈骄傲之人”,他笑得狰狞,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所以,又何必如此恨我呢?” 乌木南江又扬声大笑,“所以卿卿啊,养好身子,我等着你白头偕老呢。” 他一路狂笑负手踱出殿外,巴穆默默进殿只见哥果儿安静躺在贵妃榻上,神色不悲不怒,甚至连情绪的波动都不显。 “娘娘受苦了。”巴穆哽咽道。 “他最后这句话说得对,我哪里受苦了,自从被家人送来给体弱的先帝当皇后,我就成了个物件了吧?” 一阵猛烈的咳嗽,哥果儿眼里蒙上一层水汽。 “我是……给家族镀金的工具,给敌国叛贼诱惑的工具,也是他们用来安抚乌木南江这贼子的工具,不是吗?” 巴穆哭道:“别说这样的话,别糟践自己……” 哥果儿摆摆手,一笑,道: “我不会死,我死了,朵朵儿和扶云就真的没有半分依靠了。乌木南江……他未必会长寿,我等着那一天,等着他死在我前面。” 巴穆抬起手背擦泪,又将锦被在她身上掖好: “我们都等着那一天,他一定活不久了,我们下了一年的毒,他身上现在还有余毒未清,他一定不得好死。” 哥果儿闭目一瞬又道: “你说朵朵儿正在和南宸的人来往?” “是卫承晔,朵朵儿在土奚律时认识的,扶云王子说,朵朵儿倾心于他。”巴穆道。 “姓卫?与卫景林有什么干系?” “正是卫景林幼子。” 哥果儿深吸一口气道: “他引诱朵朵儿,是不是别有目的?” “我和扶云王子都这么想过,是以将他送来的东西并信件等物全部查验之后才送给朵朵儿的,目前看来只是有意来往,并无别的意图。扶云王子也说,那姓卫的大约也对朵朵儿有意。” “他们……怎么可能呢?姓卫的一定别有所图,他们早晚会对乌木南江出手,咱们就作壁上观,找到时机再添一把柴让火烧的更大一些吧。” “是,娘娘。” “朵朵儿和扶云的居处,守卫一定要做好,他们来往的信件一定要查验仔细了。” ………… ………… 三层小楼烛火通明,二层的一间房内忽地爆发一阵大笑,声音直将院中老梧桐树上栖着的几只麻雀惊得飞起。 “风花雪月的事,果然还是如意最拿手。” 江四六笑声最大,他大手掌使劲拍着如意的肩膀夸赞他。 如意一脸不以为然,小心翼翼地磨着指甲,对江四六叫嚷: “拿开你的手,我的指甲要是花了我跟你拼命!” 江四六这才讪讪地挪开手,转而又笑着看承晔: “二爷你也不是什么好人,竟然让如意给那月丫头代写回信,什么花啊果啊下雨啊写得肉麻兮兮的。” 他咧咧嘴,手指点着承晔,“缺德啊!” 阿诺也是一阵可可可,小禀义对他做了个鬼脸也附和道: “缺德!” “好了好了”,承晔向众人摆摆手,“说正事。” 江四六闻言正色道: “张奎已经把撷珠馆和天衣阁的事办妥了。” “这么快?”承晔有点意外。 虽然对张奎纵横突伦商界十多年的经历很有信心,但他这么快关停了两家突伦京城里的高档店铺仍然让他很是意外。 “别有什么隐患埋下了。”他看了眼江四六说道。 “天衣阁这几年经营上本就有些问题,张奎和天衣阁的东家常有往来,对他们的难处也很清楚,所以就给了一大笔钱给对方,又把他店里的伙计裁缝绣娘这些人都收在张奎名下的瑞蚨麟商行了。”江四六道。 突伦贵族中兴起推崇汉裳之风始于乌木南江获得帝位之后,多数是为了讨好这个崇敬汉家文化的新皇帝的。 所以这些店铺也大多数都是这两年新开张的,除了每年花朝节前有一批生意,其他时候生意并不好,如天衣阁一般在经营上出现问题也很正常。 “这样的话,听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承晔点点头道。 “那撷珠馆呢?怎么做的?” 江四六搓搓手指说道: “撷珠馆略略有些难做,他们背后的金主是酒商,与扶风王子过从甚密。张奎悄悄和他们店里首席的裁缝碰了面,许诺说愿意出五倍的银子将他买过来,那人方才同意了。” “这样吗?”承晔挑眉沉吟半晌。 “撷珠馆的首席裁缝这么容易被说动吗?他这么就走了,不就是得罪了背后的掌柜和大金主,间接得罪了大王子?” 他笑了笑,问道:“张奎是不是把跟他亲近的二王子乌木扶雷搬出来狐假虎威了?” 江四六嘿嘿嘿干笑几声,“二爷你猜对了。” “也罢”,承晔摆摆手。 “暂且就挺过这几日,让咱们太太平平接了都木古玉和扶影王子的婚礼用品这档子事儿再说,这件事若是成了,至少我们也算接触到了一个王子了。” 至于撷珠馆之后是不是还会继续经营下去,成为霓裳阁的重要对手,他还是有信心赢了撷珠馆的,毕竟他们可是有如意这样的高人。 承晔看看如意,向他眨眨眼。 “给如意兄长寻觅帮手的事也算办成了,天衣阁的人加上瑞蚨林商行的人,如意兄长基本可以不用出手了。” “行啊小猴儿”,如意吹了吹指甲,走到他身畔拍拍他肩头道: “你比你父亲强。” 他说了这句话又衣袂轻扬飘然而去,承晔只是笑了笑,江四六却是有些愤愤。 “别听他不正经瞎说,大帅当年是什么样的英雄,整个大宸我没见几个!” 他冷哼一声甩甩袖子,又瞪一眼在旁边嬉皮笑脸的阿诺和小禀义。 “这么晚了还不赶紧回房去!” 室内又恢复寂静,承晔怔怔,望见案上那个熟悉的小布包。 布包已被打开,一封信安静地躺在那里,旁边的卷轴已被打开。 宜喜宜嗔的女孩子,穿着遍绣合欢花的曳地褶裙,轻软的合欢花瓣像是一双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每只眼睛都在笑。他将卷轴收起来,拉出窗下存放东西的木箱,将卷轴与之前收到的一起封存在里面。 出了一会儿神,他才走过去撕开信封,捧着信笺一边读,一边往卧房走去。 “我这是是自己写的,字也很难看,恐怕还有错字,希望你不要笑我……” 承晔笑了笑,果然字很难看,错字倒也不多,但恐怕她不会用毛笔呢。 这些字同很早之前他收到的那方丝帕上写着的暗语“东山陵”三个字一样,仿佛是用画眉的青黛写的,纸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写出的笔画也十分怪异。 “我和我的生母不常见面,但我知道她很疼我,她病了一年多消瘦得厉害,我虽然能常去看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有一个恶人一直欺负她,我恨那个人,有朝一日我甚至想杀了他,以求我的母亲可以解脱……这些话我不能告诉身边的人,他们会因为各种原因将我说的这些全部告诉那个恶人。卫承晔,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第181章 隐杀(1) 那个大恶人,就是乌木南江吧。 她还不知道,那个大恶人是她父亲。希望这丫头永远不要知道自己的身世,那样的身世,会很难面对吧。 她信里所说的哥果儿病重,又何尝不是每每见到她、见到乌木南江就会无力面对,病重又有新愁这样的麻烦。 读信的人默默良久,又特地起身,挑灯磨墨,提笔想写一封回信。 “我母亲也是一个坚强的人,她在我父兄罹难之际挑起全家人的重担,为保护皇嗣……” 他写这些做什么?承晔将纸揉成一团丢掉,铺纸重写。 这一停笔,又思考了很久才落笔。 “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的家人在一场阴谋中去世,亲人们怀着不同的目的将他捧在手里,他们利用他或者背叛他。他无数次被气红了眼,心里只有仇恨和复仇……” “大约每一个好孩子都有趋善向光之心,他在暗夜里有光,他的身边重新聚拢了我这样的人,愿意和他一起走更远的路……” 他不希望月里朵对乌木南江怀有太多仇恨,毕竟此时仇恨越多,未来得知身世之际就更加无法面对。 这回信他偷偷藏着,写一些又丢下,直到再一次送衣之时。 ………… ………… “老夫人来信上怎么说的?” 德婶怒气冲冲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目光如剑刺向德伯。 德伯喏喏道: “夫人信上说,就是绑也要把她丢出去,再死缠烂打就把她丢回窑子里。” “这不就结了。” 德婶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在眼前晃了晃,对那雪亮的刀刃十分满意。 德伯却一把环住她腰支支吾吾道: “你……你这傻婆娘别乱闯祸,老爷也有口信!老爷说让非吾少爷自己处理,说他应该有理家的能力,不论是好事坏事都要处理好。” 德婶又看了一眼窗外,目中恨意雪亮,忍不住啐了一口。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从小跟着一起扎马步打桩练刀枪的,不必要吃的亏他们一个也不吃。 “这贱人刻意蒙蔽,少爷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说了他也不信,你让他怎么处理?” 少爷白天去书院,那奸夫就上门纠缠,少爷回来之前那人就走了,贱人又装出低眉顺目一副贤惠样蒙蔽少爷。 再说了,文家的少爷何须自己动手染指这样的龌龊事? 他们这些老仆人可不是吃干饭的。 想到这里,德婶恨恨道: “你起开!” 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德伯,又骂了一句,“你个没出息的糟老头子,平白看着少爷受委屈还不出头,我可看不惯!” 话没说完,人已经风风火火闯到院子里,右手提着菜刀,左手指着在墙外拉拉扯扯的一男一女叫骂。 在院子里劈柴的小狼看见德婶出来也提着手里的斧子跟了过去。 德伯见了这架势跺跺脚骂了一声都疯了,也赶紧跑着跟上去。 “别站在我家门外现眼了,你们现在就滚,两个人都滚得远远的别再出现,要不然我可不客气了。” 德婶手里的菜刀在白秀才和珈蓝身前一挥,珈蓝惊呼一声往后退,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白秀才堪堪闪身避过那菜刀,瞪眼咬牙喝骂: “你这疯婆子,是她自己勾搭我的,与我何干?” 他这话更让德婶恨得心中喷火,“狗男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德伯听到了也气得大吼着狗东西,往白秀才身上撞! 二人在文家这样的高门体面惯了,大半辈子没做过和无赖打架的事。 白秀才虽然是读书人但也是在市井泼皮中厮混惯了的,他一个错身躲开德婶的菜刀,又顺势一推便将她摔翻在地半刻也起不来。 又看见使了全力冲过来的德伯,他只是略微闪过身子便让他扑了空,又是顺势一推,德伯趴在沙土地上,摔得眼前金星乱闪,唇上又麻又痛,手一摸才知磕破出血了。 还未回过神又听到小狼一声大叫冲过来,手里的斧头高高举起,大叫着“你敢欺负我爹我娘!” 德伯也顾不得眼花流血大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冲过去拦住他,“小狼别犯傻啊!” 斧头在白秀才头顶上停下,吓得他身子立时矮了半截,转身便要跑,被小狼一把抓住胳膊。 呸! 小狼一口啐在白秀才脸上。 他将斧头丢在地上,又飞起一脚将白秀才踹翻在地,抬脚踩在他脸上。 “别作死,别再来欺负我家里人,要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 德伯和德婶又厉声尖叫,“小狼不可!” 小狼抬起脚放过白秀才,吼道:“还不赶紧滚!” 白秀才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擦脸上的口水和尘土,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 小狼又扶起德伯和德婶,搀着他们回房,看见还坐在地上愣着的珈蓝,他咬牙道: “你也滚!” 德伯和德婶也别过脸不看珈蓝,冷冷道:“你走吧!” 是夜文非吾回来,德伯和德婶将发生之事的前因后果都讲了出来,小狼则蹲在房门口一声不吭。 文非吾神情从疑惑到惊怒再转向平静,最后只剩湛然。 “原来竟是这样啊”,他神色淡淡,“那我知道了。” 德伯德婶面面相觑,都道: “少爷你……” 小狼也抬起头看着他,非吾笑了笑,端起手里盛着黄褐色药汁的碗,拿棉布蘸湿了,一点一点沾着给德伯唇上的伤口上药。 上完药又取水洗手,洗完了手,非吾将德伯德婶赶到房里睡下,自己回屋关上了门。 德伯又要跟着去劝,被德婶拦住。 “让少爷一个人静静吧。”她道。 但凡一个男子,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觉得羞耻吧,少爷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没准很快就想通了。 “总归事情算是解决了不是吗?”德婶叹道。 事情既然解决了,这点不好的后遗症也不算什么了,德伯这么想着便又老老实实回到屋里歇下了。 文非吾回到房内之后便呆坐在书案后不吭不响,小狼将院里的新柴旧柴全部劈完收好,再回来看时他还是那样静静坐着。 小狼担心他是不是着了魔怔,便出声喊道:“哥哥?” 文非吾笑着嗯了一声,看向他,“小狼去睡吧。” 好像一切都是正常的,小狼放下心走了出去。 文非吾拿起案头上放着的一卷书挑亮灯火读起来,山居听不到打更的声响,但他能觉察到夜已经过半了,手上的书仍然还在方才打开的那一页。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文非吾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期盼。 “哥哥。” 是小狼的声音,文非吾微笑,收起眼里的期盼,“小狼怎么没睡?” 小狼从打开的门缝里挤进房内,站在屋里搓着手指,张口半晌他问道: “她说要见你,有话要说,哥哥你去吗?” 她是谁没有说,但是文非吾显然是知道的。 好像是一直在等这句召唤,文非吾笑了,“当然去。” 略整了下衣袍,从房里取出一件披风系上,又从书箱里翻找了半天,拿了一样什么东西藏在怀里,这才出去了。 珈蓝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原来住的草屋内,小狼带着非吾进来时,房内的灯还亮着。 珈蓝端然坐在房内,面色憔悴凄然,眼下和腮上泪痕未干。 听到门响,她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泪如雨下,只说了句“你来了”,又坐在床前垂泪。 非吾温然笑笑,带着小狼进了门,两人便停在门口不再往房里去。 珈蓝发觉自己神情凄楚至此,他并未上前温言相劝抚慰,略有些意外。 “相公,你……”她道。 “珈蓝姑娘”,非吾立即出声,面上仍是和煦的笑意。 “是非吾有错在先,未能及时查清姑娘身份便收入房中为妾。” 他并未愤怒、质问,反而先开口认错,珈蓝十分讶异,心头的凄楚更甚。 “这是一些银两,助姑娘脱了贱籍也好,姑娘留在身上应急一用也好。从此山高水长,你我就此别过,姑娘保重。” 说完话仍是一礼,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他也有些恨意,但若说恨的是什么,他却也说不上来。 自己身无长物,诗文留给她或许一钱不值,最实用的还是银两吧。 房内的珈蓝和小狼也很意外,彼此对视了一眼,小狼才急匆匆跟着非吾出去了。 城外青鸾书院后山上万籁俱寂,虫鸣声此起彼伏,有的人已经酣睡入梦,有的人即便睁着眼也似是入定。 有一道黑影在山道上轻掠而过,如同离弦的箭。 此时沙洲府城内,天音馆内仍然是丝竹声嚣,欢声乱耳。 最豪华的雅房内几个男人正是酒酣耳热之时,房内一个拨弄着琵琶的艳妆美人唱得有些困顿,这时凌空飞来一个酒盏,咣的一声在她脚边炸裂。 那美人生生将尖叫压下,强打起精神,勉力维持着笑容继续轻拢慢捻。 “去去去,滚出去!” 一个男子大吼道,随着吼声一个菜碟也飞溅在弹琵琶的美人脚边。 美人掩面出去,留在房内陪着客人饮酒的几个女子也神色张惶。 “哎呀大人们”,门缝里挤进来一个身材丰润的鸨母,她挥动着手里的水红帕子凑到坐在主位上的男人身边。 “沙大人,各位大人消消气,不要跟这些小丫头片子置气。” 沙启烈哼了一声,看向身边的一个高瘦方脸黑衣男子。 “我这位朋友大老远从京都赶来,今日来此本是为着接风洗尘的,你找的什么庸脂俗粉,唱得有气无力的。” 沙启烈翻个白眼,瞪着鸨母: “速速将雪衣喊过来,别让这京都来的朋友小瞧咱们沙洲府,当咱们沙洲的水土养不出美人了。” “沙大人啊,雪衣是真的在学戏,说是这个月都不接客”。 鸨母一脸为难,“不瞒大人您,前几日也有不少贵客请她出来一见,这死妮子都拒绝了。” 鸨母双掌一拍,接着摊摊手道: “问她学什么曲子,还保密,说是必要一鸣惊人。” 鸨母也是一脸得色,沙启烈便也不再为难她,只看着身旁的高瘦黑衣汉子。 “兄弟你且多住几天,这雪衣姑娘啊,歌喉最妙……” 那鸨母看着房内诸人的面色,彻底放了心,兴冲冲地离开了,室内劝酒吵嚷声又起来。 “让旧主放心”,沙启烈借着闹嚷声的掩盖向那黑衣男人附耳说道: “今夜戏已经开始了。” 第182章 隐杀(2) 暮春的清晨,草庐外山坡上草叶铺地如同绿毯,有零星小花摇曳点缀其间。 草庐内牛棚和鸡笼分外热闹,厨房里已升起炊烟。 文非吾打开房门系着颈上的布扣,同往日一般与厨房门口的德婶打了招呼,又接过一脸愣怔探寻的德伯手里的铜盆和牙刷,蘸着青盐漱口。 德伯德婶看着他眼下两团隐隐青紫色,背转过身偷偷揩了一把湿润的眼角。 过去了,总归那扫把星女人的事过去了。 一声尖叫响彻整个山顶。 草庐里的众人都是一惊,文非吾最先反应过来,丢掉牙刷便往隔壁珈蓝的老屋跑去。 德伯德婶咬咬牙也跟上,德婶暗骂了一句扫把星。 此时也有青鸾书院的学生在房门外站着,有住校的学生清晨就在近旁散步读书,他们看到非吾之后都有些惊讶。 非吾拨开呆立的学生往里走,看到只穿了亵衣的珈蓝蓬头垢面坐在门前的地上,满脸惊恐不住发抖。 再往房内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半旧文士袍的男子躺在地上,面色青白显是已经死了,旁边也并无什么血迹留下,衣服上也很干净,只有胸口衣料破裂,露出一个泛着白色血肉的小洞。 “这是怎么了?” 他跳出房外问已近疯癫的珈蓝,谁知珈蓝竟抓住她袖子哭喊,“是你?是你吗?你杀了他?” 德伯德婶跳脚喊道,“你这贱人胡说八道!” 后面站着的几个青鸾书院的学生却神色复杂,相护对视之后神情更是暧昧难辨。 文非吾皱眉,看看房内地上躺着的人,又看眼前的珈蓝。 “所以这个人就是那个人?” 听方才珈蓝说的话,想来是被杀,只是不知凶手是谁。 非吾站起身唤过一个学生吩咐道: “这里出了人命,你们速速去报官!” 几个学生大惊失色,颤抖着应下,便一起往山下狂奔。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便有差役闻讯赶来,身后还有一对哭哭啼啼的中年男女,自称是白秀才的哥嫂。 非吾将差役带至现场,简略讲述了发现尸体的经过。 有差役检查现场,一名仵作仔细查探尸体身上的伤痕,捕头在非吾的提醒下去见珈蓝问话。 白秀才的哥嫂两人,见到尸首之后便捶胸顿足嚎哭个不停,被方才跑去报案,又尾随差役回来的几个书院学生搀扶起来,安顿在小屋门前坐下歇息。 那白家夫妇见到珈蓝和非吾之后眼睛都红了,死命冲过去指着非吾道: “一定是你,是你杀了我弟弟!” 非吾不愿与他们多言,捕头走过来安抚了二人。 “二位痛失亲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出口的话要慎言,从尸体当前伤口上的状况来看,不是他杀,这样的话两位不能再说了。” “是他,一定是他,他和我小弟因为那个女人结了仇,昨天小弟回家还说草庐里的人威胁着要杀他,过了一晚上人就没命了。” 白老大话喊得声嘶力竭,赤红双目盯住非吾,怒火几乎夺眶而出将他焚烧成灰。 一直默默检验尸体的仵作也揣着手走过来,“这位大哥,你说的话很没道理。” 他指向那干净没有丝毫血迹的尸体,“你兄弟没有中毒的症状,全身上下只有那一个伤口,但是一点血迹也没有。” 仵作伸出两只胳膊,“我们这样的活人,谁受了伤不是血流如注,何况是胸口的伤?我问你,你兄弟尸体上为何只有伤口没有血?” 白老大和自家婆娘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 仵作看他们神色松动,吸吸鼻子说道: “你这兄弟行为不端整个府城的人都知道,前几日听说你们弟兄两个因为几两银子还起了争执?” 仵作眼一翻,站在众人中间大声说道: “我是很清楚的,如果是人先死了,之后再用匕首捅入胸口,伤口就不会流血。” 他指着还在屋内的尸体,“尸体的伤口就是如此,我甚至还怀疑是有人见他死了这才在他胸口捅刀,拿这个伤口讹诈旁人!” 捕头和几个差役对白家两兄弟的情况也很是了解,都很赞同仵作的话,听完这些分析纷纷摇头,神情不屑。 那捕头上前拍拍白老大的肩膀,“我们验过尸首的伤口,没有差错,所以……还是把你兄弟收敛下葬吧。” 他摇摇头,向众人颔首,“如此,我等便告退了。” 起伏不平的山道上,捕头和仵作一面下山一面闲聊。 “这尸体也是奇怪,我干活十多年了,也没瞧出那里异常。”仵作道。 “可能是白家老大想要讹诈文公子和那女子,所以特地将尸首刺出伤口偷偷放在那女子房里了吧。” 捕头拈着短须沉吟,这事情确实费解,但是作为办案老手,他们只相信事实。 “方才文家公子那两个仆人特地跟我说,昨日确实是家里下人跟白秀才起了冲突,文公子本人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白秀才其人,昨日已将那女子赶出去别住了,文公子跟这女子断了关系了。”捕头道。 “嘿嘿嘿”,仵作笑得别有深意。 “这种男女之事啊……嘿嘿,谁又能说得清呢?文公子这样的家世人品,那个姑娘不是硬着头皮往里闯呢,况且是这女人。” 一个差役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此时也凑上前来说道: “我也听说了,这女子当时啊……假装昏倒在山路上等着文公子去救,救回之后不走了,就在人家隔壁住下,天天往他家里来,你说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到一个男人家里头去会有什么事?” 众人一阵哄笑,还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呼哨。 “没错,一来二去,眉来眼去,那不就拜了堂,洞了房嘿嘿……” “结果这女子还跟白秀才这种无赖夹缠不清,啧啧啧……” “所以我说啊,这窑姐儿出身的,没一个好东西,就是贱人贱种……” “那要你们这么说,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我要是文公子我也想杀人,把这对狗男女一起杀了。” “文阁老虎父无犬子,不会这些真的是文公子做出来蒙蔽我们的假象吧?事实上,他杀了白……” “办过多少人命官司了,还在这儿瞎猜。都闭嘴!” ………… ………… 草庐中此时仍然阴云密布。 一阵冷风吹来房内房外的人都是一阵哆嗦,白老大夫妇俩停止了哭嚎,愤愤瞪着非吾等人。 德伯德婶唤着小狼,同非吾一起准备回草庐。 仍穿着亵衣的珈蓝几步冲到他们身前跪下,哭着乞求道: “我不敢住这里,相公……文公子可否容我暂时借宿在草庐?” 德婶跳脚喝骂,“你这扫把星,你疯了?” 非吾拉过德婶,正色看向珈蓝,摇了摇头,“不可,姑娘可自去城中住宿。” 抬步继续往前走,珈蓝又咬牙膝行两步跟上去。 “你恨我方才怀疑你是杀人凶手?” 非吾闻言停住脚步,神情很是意外,这女人…… 他此前对她有怜惜有恨意,又哀其不争,但此时却只剩下轻蔑。 她从未真正了解他,未将他当做一个将清白和正直看得比性命还要重的人吧。 他文非吾,怜惜一个女子,只和这女子有关,和这个什么白秀才无关,哪怕自己得知珈蓝或许在他和白秀才之间倾向于选择后者,他也没有将情绪发泄到白秀才身上的打算。 这女人将他看得这么轻啊。 文非吾摇摇头,一步当先甩袖离开,没有再向身后回望一眼。 白老大夫妇对视一眼,又恨恨看向委顿在地的珈蓝。 “你等着,我们要继续上告,到州府衙门,到布政使衙门,到京都皇宫,告得你们倾家荡产!” 二人商量一番,便留下白氏妇人在此,白老大下山找人收敛尸体去了。 白氏不敢进屋,不敢和尸体同处一室,她在珈蓝身前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坐下,眼中恨意腾腾逼视珈蓝。 不知过了多久,珈蓝坐直了身子,抚了抚发鬓,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向她妩媚一笑。 “见了鬼了!”白氏一个寒颤转过脸去不看她。 竖着耳朵听声音,白氏知道身后的女人进了屋,她鬼使神差般地死死忍住不回头看。 屋里想起翻箱倒柜的声响,约莫有一刻钟的时间,只闻得香风细细,珈蓝一身莲青色暗纹夹袍,头上梳着如意圆髻,面上薄施粉黛,依旧清丽素净,风姿楚楚。 她在白氏身前噗嗤轻笑,素白的丝帕掩住嘴,娇波流慧,美貌动人。 “我就先进城里住了。”她道。 望着渐行渐远的女子,白氏忽地从石头上跳起来,捂着眼睛往尸体所在的房中看了一眼,此时内外宁静如常。 “是见了鬼了?” 她缩起肩膀往前紧走几步,确定看不到有尸体的房门,这才又放心坐了下来。 “这女人像话本子里说的吃人恶鬼!” 她拿起手帕沾沾额上的冷汗,“孩儿他爹,你倒是快来啊!” 第183章 隐杀(3) 沙洲府城的是被哭喊声惊醒的。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人走街串巷地哭喊着要告状。 有人拉开门缝,睁着睡意惺忪的眼睛搜寻,果见一群裹着缟素的人前呼后拥哭哭啼啼地往州府衙门去了,他们后面是一辆牛车,车板上躺着一个人…… “呀,死人!”有孩童哭着叫道。 大人们仔细看那牛车上躺着不动的人,渐渐有人认出来。 “这不是那个无赖书生白秀才吗?” “他是枉死的?不然为何要找提刑按察使老爷告状?” “嘘,没听到人家喊的吗?阁老弄权,罔顾人命……” “阁老……现在可就只有一个阁臣啊,文老爷……哎呀,文老爷杀了白秀才?” 牵着牛车披麻戴孝的白家人兀自往前走着,白老大将一大块白布裹在身上,其上用血写了十六个大字: 阁老弄权,纵子行凶,草菅百姓,罔顾人命。 什么啊?围观的人不明所以。 一处早茶铺子前有两个身穿绫罗文士打扮的中年人。 其中一个高瘦方脸的人看着街上的汹涌人群感慨道: “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文阁老家的二公子如此痴情,为了一个女子竟然将情敌白秀才杀死了。” 另一个黑面肥壮的男人手中的折扇轻摇: “别乱说,文公子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可是青鸾书院里读圣贤书传道受业的君子,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小女子做出杀人行凶这样的事。” 周围的人群听他二人的谈话,对这件事的经过大致有了猜测,有的开始附和二人,更多的人则开始窃窃私语。 “原来是为了那个窑姐儿,两个人谁都不舍得放手,读书人真是多情啊!” “白秀才就是个无赖,那窑姐儿定然是更喜欢文家公子!” “文家公子哪里肯受这种委屈,跟一个无赖抢女人,这么一看嘿嘿……白秀才也是死有余辜!” “要我是文公子,定要将这一对狗男女一起打死,自己再去找那国色天香的来做妾哈哈哈。” 民众的关注点从死人身上成功地转移到权贵之家文公子的风月情事上来。 比起对于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杀人这种事,民众显然更喜欢贵公子倾心风尘女手刃情敌的话题。 于是不到一个时辰,文公子恋上窑姐儿怒杀无赖恩客的故事就在沙洲府的大街小巷传遍了,还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版本,茶楼酒馆里的说书先生更是唾沫横飞地将这风月故事演绎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佳人故意将曲子弹错,正闭眼凝神听曲的文公子睁开丹凤眼,细挑长凤眉,哎呀频频曲有误只为周郎顾,眼前弹琴的正是一位绝色佳人,文公子正是玉树临风,那佳人倾国倾城,二人一见如故……” “娘子啊,不若我们就此拜天地成了亲如何?从此你弹琴高山流水,我也是你听琴的知音,你我就做一对连理枝天仙配……” “我白秀才是她堕入风尘前的夫君啊,佳人负我,一纸婚书错错错……” 茶楼里有人呸呸连声,大叫“白秀才就是个寄生在青楼的无赖,都被你一张嘴说成忠贞烈夫了!” 众人哄堂大笑,那说书先生也不恼,陪着干笑几声又继续往下说道: “……这一夜天际有星辰坠落,西北的天狼星堕入凡尘,在青鸾书院后山的茅舍内落定,化成一个十四五岁的白面小郎君,诸位道这是为何?那小郎君跪拜了佳人,说他前世在凡间历劫差点丧命在猎人手中,就是这位佳人救了他,如今他来报恩了!” “我乃天狼星下凡报恩,特为成全这一对才子佳人,好你个白秀才忤逆天道罪可当诛!哇呀呀呀,不若让本仙引来天雷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快显灵,啊啊天雷来也……” 伴着说书先生一张巧嘴,风雨雷电好似已经凝结在所有人头顶上,茶楼里顿时一阵骚动,哗声四起。 “那白秀才原来是被天雷劈死的啊!” “别瞎说,这种怪力乱神胡说八道的事你也信?” “那白秀才究竟是怎么死的?” 座中一位高瘦方脸的中年男子叫来店小二,将一袋沉甸甸的东西东西拿给他,“这先生说的不错,赏了他吧!” 小二依言将袋子拿给说书先生,打开之后差点被黄灿灿的亮光闪晕了头,是满满一袋金叶子! “恩客,恩客在哪儿呢?我要特地去谢谢他。”说书先生问。 店小二手向后一指,咿?座位竟然空了。 说书先生喃喃,“布政使司衙门的大人已经赏过了其实,难道我自己说的真有那么好?” ………… ………… “所以,白秀才究竟是怎么死的?” 沙洲府提刑按察使大人段庭叫来昨日接了报案去过现场的捕头和仵作。 仵作当场拿出一本洗冤录,翻出一句话: 凡生前刃伤,即有血汁,其所伤处血荫,四畔创口多血花鲜色。若死后用刃割伤处,肉色即干白,更无血花。盖以死后血脉不行,是以肉色白也。 带提刑按察使段庭探看了已陈放在堂上的白秀才的尸体,指着那胸前的伤口说道: “确实是人自然死亡之后,又被利器捅在胸口所致,昨日已排除他杀的嫌疑。” 段庭点点头,他的判断也是如此。 “白老大,本官的判断与仵作所说的一致。你们尽快回家敛葬,不要再闹了。” 他甩甩袖子,斜乜着堂上跪着的白家众人,“有意攀扯文阁老,成何体统!” 堂上跟过来围观提审的群众也登时轰然,原来竟是如此,这真相跟他们揣测的故事情节出入很大嘛。 人群涌涌又往堂外退去,手持一柄折扇身穿文士袍的黑脸肥壮男人仍然留在原地,看起来分外醒目。 “啊”,段庭惊叫一声,赶忙小步跑出来拱手施礼,“布政使大人怎有闲暇来此?” 沙启烈摇摇折扇呵呵一笑,“这不是看热闹,跟着人群跑过来了么。” 众人将他迎入堂内,正要宣布退堂,人群里忽地有人举起手高声喊: “大人,大人!” 说话的是个高瘦方脸的中年男子,正是方才与沙启烈同行,在茶楼外听说书的人,可惜现在堂上的众人并不知他与沙启烈相识。 “关于白秀才的死因,我这里有个猜想,不知能不能给诸位展示一下?” 哪儿来的愣头青?段庭和堂内诸人正要出言呵斥,沙启烈抢先哦了一声。 “你这人?难道比我州府衙门里的捕头和仵作还要厉害吗?” “当然比不上州府里的官老爷们”,那人回答得不卑不亢。 “只是今天见到尸体上的伤口,小人想起来一些事儿。” “呵,你这人真有意思”,沙启烈唰地一声打开手中折扇轻摇起来。 他看向堂内的其他几个人,“诸位,我们不妨一观,看这鲁莽汉子能说些什么惊人之语。” 其他人当然能看出沙启烈有意让这汉子说话,心中虽然千头万绪,也只能暂且不去想,各自打着哈哈应承着,纷纷表示愿意给他机会展示。 男人也不含糊,大喇喇从人群里站出来,这时众人才看清他背上还有一只竹筐,里面装了一只小猪崽。 他也不行礼,只是向沙启烈说道: “请大人给我一把匕首,一壶开水。” 登时有差役被派往后堂准备东西了,片刻之后那差役回来,将一把装满滚水的铜壶并一柄短刀放在堂前。 那汉子不说话,取下身后的背篓将那小猪崽抱出来,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便拿起短刀向猪崽颈上猛刺一记。 伴随着猪崽尖利刺耳的惨叫声,众人也禁不住惊呼: “这厮要做什么?” “在堂上杀猪,这这,成何体统!” 那汉子并不理会众人惊呼,利落拔出插在猪崽身上的短刀,提起手边的铜壶,壶嘴尖尖,自尖嘴中流出的滚水呈一股细线浇灌在猪崽颈上的刀伤上。 让人瞠目结舌的情形出现了,热水浇灌过的伤口不再出血,其中原本血红色的皮肉也渐渐变成白色。 与此同时,差点惊呼出声的众人也慢慢放松下来,他们发现那被按在地上当众宰杀的小猪崽已经不叫,不动弹了。 “死,死了。”堂内不知谁说了一声。 那宰猪的汉子将猪崽放在白秀才尸体旁,站起身淡淡说道: “小人是个杀猪的,滚水一烫,伤口都是这样。” “那……那那猪有烫伤痕迹,死者身上的伤口是干净的啊。” 仵作也被方才上演的一幕吓得有些发懵,在衙门里当差十几年了,当众被一个杀猪的教训,有点离谱。 沙启烈则直接走到尸体旁看了半晌,“这样吧”,他嗓音沙哑发干。 “再去搜检一下现场,还有……有杀人动机的嫌疑人的住处。” 这很明显是信了杀猪男子的演示了,捕头和仵作还待要说什么,段庭一个眼神让他们闭了嘴。 今日沙大人出现得很蹊跷,白秀才和小猪崽身上类似的伤口很蹊跷,这个大胆的杀猪男更蹊跷,联想到沙洲近年以来的种种怪事,青冥山闹鬼被判作阴兵过境,一夜之间消失的村民和举村外迁土奚律之事…… 此次白秀才之死已经传得满城风雨,白家人又拉着尸体招摇过市,言语中夹带着文阁老,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段庭目视那捕头,避过沙启烈和众人视线,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盯着他吩咐道: “听沙大人的,你带人去好好搜检,切记要保护好证据证人!” 捕头目光一瞬,赶忙将头垂下拱手应声是。 一行差役骑马自衙门出城而去时,围观的人群都散开去,衙门前恢复了宁静。 “大人,民妇前来认罪!” 一青衣女子仓皇跪在衙门口,手举着状纸哭道。 门口的差役也瞪了眼,“今天这怪事有点多啊,不知又是干什么的!” 第184章 隐杀(4) 见到被差役带进来的青衣女子,堂上的众人都是满脸疑惑,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跪在堂下的死者嫂嫂白氏。 她啊一声惊叫,“你……你要干什么?” 珈蓝神情凄楚跪下磕头,“嫂嫂,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干什么?” 她趴在白秀才尸体旁呜呜呜痛哭失声,“白郎啊,都怪我痴心错付瞎了眼,这才害了你的性命啊!” 堂上的众人只从妇人的相貌装扮以及所说的两句话便大致猜到了她的身份。 仵作看了眼段庭,他们谁都没想到此事竟有如此反转。 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段庭看着那哭得热闹却没多少眼泪的女子,身上的莲青夹袄九成新还很干净,脸上似乎有一层香粉,唇上的口脂嫣红细腻,头上的圆髻显是今日刚梳的…… 他记得捕头汇报的天色未大亮便接到了报案,妇人刚醒来便在房内发现了尸首。 所以,见到有往日恩客惨死在自己房中,她还能精心挑出好衣裳,敷粉涂脂梳妆打扮,此时又来衙门上告状,好像都是安排好的,方才是杀猪男,现在是这妇人…… “妇人休得喧闹公堂,你说要认罪,是认何罪?” 沙启烈语声威严,咄咄喝问。 “民妇名叫珈蓝,是文非吾公子的妾室,昨日已被驱逐下堂……” 珈蓝哽咽难言,珠泪滚滚。 悲痛万分无法言说,只得膝行几步将手中一纸状书高高举过头顶呈给沙启烈。 “民妇有罪,良心难安,今日是来认罪的。” 沙启烈接过状书认真地看起来,一旁的段庭勾勾嘴角。 到提刑按察使衙门认罪的民妇,无视他这身穿红袍足蹬朝靴乌纱帽在头上,此时端正坐在堂上的提刑按察使大人,与这文士装扮的沙启烈倒是十分相熟啊。 仵作无声无息看了段庭一眼,这女子知道沙大人比你官儿大啊。 段庭漠然看着堂上唱念做打的整套戏路,心底的凉意逐渐渗透全身。 沙启烈收起状纸,连手都开始颤抖,“段大人……你,你看看这个,这种暴行简直难以想象!” 段庭接过状纸细看,耳旁沙启烈和那女子之间的对话也未停下。 “昨日文非吾在你房中行凶杀害白秀才?” “正是,他还强迫民妇不要说出去,又逼迫家中的小仆从与他一起行凶。小狼,小狼你快到姐姐这里来!” 段庭抬眼看去,一个站在门外的少年跨步进来,约莫十四五岁,满眼惊惧颤抖不止。 段庭轻轻将状纸放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证,恐怕几个差役这次过去,很快就能搜出备好的物证了。 他心里叹了一声,人证物证都在,沙启烈又存心陷害,此次文公子恐怕有口难辩了。 或者,他应该说,给文阁老当头泼的这盆脏水,是洗不掉了吧! “你来说”,沙启烈指着小狼,“昨夜他是怎么杀了白秀才的?” “这个枪头是两层的,最外面是一层空心铁皮,里面的实心枪头可以取出。杀人的时候应该是先将两个枪头刺入,随后将里面的实心枪头拿出,往空心枪头注入滚水,伤口被高热一烫也会翻出白色。” 崔捕头手里拿着两个枪头推测着,如果不是亲眼见了那杀猪男人的一番演示,他断然想不到这枪头还有如此妙用。 “头儿,我记得咱们早上过来时,没见这房里有这东西啊。”一个差役问道。 崔捕头瞪他一眼,他能不知道吗。 如果没有杀猪男子的启发,他们今天一早见到这枪头也会当没看见,还不如重新被派过来带着目的搜查呢,这样一看就能知道这制作精妙的凶器的用法了。 他万分同情地看了一眼稳坐在书案后不动如钟的儒雅公子,摊开手里拿着的枪头抱怨道: “这也不对啊,滚水很容易就凉了,后面温度达不到人又没死的情况下,也做不出那样的伤口吧?” 文非吾嘴角轻扬面露嘲讽,他指了指空枪头一侧特制的如同铜爵杯口一样的凹槽。 “我猜测是这样的”,他笑了笑。 “滚水注入之后,再将实心枪头插进注满水的空心枪头中,让水慢慢从凹槽中流出,之后再不断注入滚水,如此保证空心枪头里的水温一直是高热的滚水。” 崔捕头呆了! 他看看手里的空心枪头,一边的凹槽设计如同铜爵杯口,“文公子你说的很对,但是……” 但是你没有必要说出来吧,难道还不知现在自己已经是最有嫌疑的杀人犯了吗? “我没有杀人,说来可笑,我甚至没有见过白秀才此人,倒是家中老仆提起过几次。” “昨日黄昏,家中仆人将珈蓝赶了出去。深夜时她托小狼带消息说要见我,我与小狼一起到了隔壁,给她留了些银两,言明此生不再见。” “今早在家里听到她叫喊,我带着家人一起过去,青鸾书院里几个学生也在场,那是我第一次见白秀才,也是第一次见你们所说的死者,人不是我杀的。” 文非吾摊摊手,“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住的草屋还藏着这样的枪头……珈蓝是半年前昏死在山道上被家中仆人所救,之后她便自己留下来,住在草庐后屋中。小狼是珈蓝救下的乞丐,我们一起找大夫治好了他的病,小狼就自愿留下来说要报恩……” 环视四周,只见到泪眼婆娑的德伯和满腔怒火的德婶,珈蓝和小狼同时不见了。 “我没有认清楚他们藏着的这些心思,怪我识人不明”,非吾叹口气,“从你们找到凶器又找上我开始,我就知道珈蓝和小狼大概会串供诬陷我是杀人凶手了。” “不是我们公子,不是!”德婶喊道。 “我私下跟那女人谈过无数次请她离开,她和我说话时明明是个蛇蝎毒妇,偏偏见了公子又装得贤淑善良,她蒙蔽了公子!” “小狼竟然也是要害公子的啊!”德伯呜咽道。 文非吾摆摆手,制止他们再说话。 “昨夜把我请过去,现场只有他们两人在,我若想要脱罪需要他们两个作证,但是,他们两个恰恰都想指认我是凶手吧。” “崔捕头,我想此时珈蓝和小狼已经到衙门里认罪了吧,他们会清清楚楚地说我是杀人凶手,他们被迫协助我,目睹了整个杀人过程。” 崔捕头摇摇头,“这个我还不知道。” 但他心里本能地感到事情是按文非吾所说的在发展。 德婶尖叫一声哭喊道: “公子是冤枉的啊,我们要给老爷写信,我们要让老爷替我们洗清冤屈!” “德婶”,文非吾忽地站起身冷声喝道。 “这件事不要告诉父亲”,他闭上眼身子轻颤。 “我一个白衣书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匠,哪里需要这些大人物们下这么大的功夫来陷害?他们本就是想要通过我来击垮父亲。” 崔捕头神色黯然,果然是文阁老的儿子,他已经将整件事看得清透,这些人是要害他,而且要拿此事打击文阁老。 文非吾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崔捕头可以带我走了,我是嫌疑人,但没有做过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认,至死不认!” 崔捕头按着非吾的手长叹一声,向身后的差役摆摆手,“带走吧。” 又向差役嘱咐道,“枷锁进了衙门再上,路上避着人……这案子还没定下呢!” 几个差役施礼纷纷应是,文非吾向崔捕头拱手做谢,又道德伯德婶保重,便转过身跟随众差役下山。 崔捕头留在最后,眼看前面几人已经在山道上转过弯,他调转身子又回到草庐门口。 “两位叔伯婶子,依在下愚见,还是给京都家里去封信把事情说出来更好。” 崔捕头向德伯德婶躬身行礼后低声劝道: “即便为着不连累文阁老,也须得提前给他老人家报个信也好让他提前做准备。” “况且,文公子这个案子也并非全无可转圜的余地,文阁老他见多识广又有人望人脉,哪怕请皇上派个钦差过来呢,对文阁老来说也不难办啊。” “依我看,他们如此费尽心机暗害公子,最终还是为了打击文阁老的心神。换句话说,在文阁老做出反应之前,文公子暂时并无性命之忧,所以还请两位尽快将消息递往京都家里。” ………… ………… 沙洲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后堂。 段庭的书房外守着几个差役,如同木胎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其内烛火幽微,换上一身青灰便服的段庭坐在书案前,对面站着崔捕头。 “我将文非吾安置在牢里,也关照了几个兄弟,不要太为难他,如果有外人要见,必须先禀报大人允准才能提审。” “嗯,你有心了老崔”,段庭点点头,“文非吾只是个诱饵,他们的目的是文阁老,日后肯定会把流言民愤声势做大,逼着文阁老请辞致仕甚至做出更极端的事……” “所以,在此之前不会太过为难文非吾。” 崔捕头道:“这个文公子也都想到了,属下方才让文家的仆人给京都家里去信了,这种事不必要隐瞒,早点放出消息早点做防备。” 段庭皱眉,手指无意敲着书案。 崔捕头看他面色,一时有些拿不准他的想法,又躬身一礼: “大人,我崔烈如此做不是徇私,不是刻意要与沙启烈作对”,他咬咬牙,攥起双拳,“也与王捕头之死无关。” 王捕头原是他上司,之前不知遭了什么变故家中起火,一家三口都被烧死。 衙门里的差役兄弟们打听之下,王捕头全家之死仿佛与沙启烈手下的一个姓张的吏员有关。 王家的邻居在出事前见过王捕头的妻弟住在家里,他那妻弟富力好似遭遇了惊吓不甚清醒,在王家被焚之后也不知所终。 “有关又怎么样?作对又怎么样?”段庭看着崔捕头说道。 “我已经写信给老师,请他想法子从旁协助。”他道。 崔捕头讶然,“刑部沈尚书?我们的信件不会被沙……他们派人截获吧?” 段庭悠悠道: “或许,沙启烈更希望我们将信送往京城去,好让更多人知道,更多居心叵测的人参与进来,让事情足够复杂,让文阁老背负的压力更大,让朝局更乱,这样,对他们可能更有利。” “这孙子”,崔捕头气得涨红了脸,“这帮孙子难道是想造反吗?” 第185章 夜奔(1) 西边的天际烟霞未散,湛蓝的天刚刚蒙上第一层墨灰色,常兴码头上已经次第燃起明明灭灭的灯火。 “怎么?又不行了六子?” 一个汉子刚卸下肩头的麻袋,从装货的马车旁离开,看到熟人孙老刀一身空空往回走,便打趣他。 “哎呀呀”,孙老刀手臂背在身后撑着腰怪叫。 “娘的,一点力气也没了,老子要去歇歇,坐那儿喝口热茶缓一缓。” 身前身后几个忙碌的汉子同时哄笑起来纷纷打趣他。 “六子年纪不小了,身子虚也正常。” “你这扛几个来回都要歇上半个时辰,你不应该来这儿卸货卖力气。” “王大眼你真说对了”,孙老刀跳着脚陪他们打趣。 “老子这辈子应该当个皇帝啥的。” 众人爆发出更大声的哄笑,吵吵嚷嚷说六子又做春梦了云云,孙老刀叉着腰哼上小曲儿晃晃悠悠跑到远处坐下了。 他抬脚踹了身旁的男人一脚,哼哼道: “给爷来碗热茶喝。” 这里离载货的船只、马车和忙碌的人群较远,身后不远处是几辆坐人的马车,此时都是空置着的。 除了孙老刀,并排坐着的还有几个苦力装扮的汉子,眼前又有两个年轻男人说笑着走过来,嚷着要热茶喝。 这时身后一辆空着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手里拿着几张单子并一个算盘。 几个汉子见了他又大声嚷嚷,“老秀才,这次工钱要多给算点!” 扮成老秀才的孙师爷忙呸了一声,指着他们大声喊道: “你们这几个好吃懒做的,我东家请了你们都少赚了,你们还敢多要工钱,哼!” 老秀才低头看着手里的单子,似是在核对账目,只有走得近了才能发现他们在低声说话。 “两位大人说了,不再这么等下去了。不需要等发现乌香再拿这帮人,只要见到标记有市舶司的东西,大家伙就把船上的人都拿下。” 孙师爷将手里的单子递给孙老刀,“这是我们掌握的市舶司供上用的东西,现在只要发现船上有这些东西,只要发现一样,立即将人拿下。” 几个人埋着头低低应声是,孙老刀又将手里看过的单子传给身边几个人看。 “没有乌香这种关键证据,咱们抓了人不好定罪啊!”孙老刀问道。 “你这一根筋脑袋”,孙师爷咬牙愤愤。 “抓回来好好审啊,再说了,不还有那几个药行的人么,他们出面指认证据就全乎了。” 孙老刀挠挠头骂了句脏话,“怎么这么不走运呢?好容易发现了线索,大家伙扛了大半个月的麻袋,那东西竟然说没就没了。” 他抬起头眨眼,“这么挣钱怎么忽然就不卖了?他娘的!” 身旁的其他人也面色悻悻附和着,是啊,头儿你说的对,咱们的委屈都白受了! 孙师爷气得跳脚,“都闭嘴!” “都干活去!活儿干不完不给工钱!”他大叫。 孙老刀正在出神的双眼一亮,忽地跳起来。 “来了来了,船来了!伙计们开工!”他得意叫道。 远处河面上缓缓驶来的货船正在靠岸,码头另一个方向有几辆马车也同时迎上去。 小风筝今日打扮得更为隆重,温暖的暮春黄昏仍然裹了猩红镶灰鼠皮的披风,脚踩鹿皮小靴,头上戴了紫金嵌明珠的冠子,腕子上的赤金连环九曲如意镯随着行动叮叮作响,整个人显得矜贵华丽。 她带着管家和几个随从上船,货舱内光线明亮,满满当当堆在舱内的木箱、布包上都贴着田氏的封条,她听到身后管家和随从倒吸了口气的声音,自己身体也有些轻晃,这次的东西有点多啊! 神色愈加矜傲,小风筝取出腰间的一只玉牌,和押舱的男人对照了之后,她率先进舱。 拆了封条验视其内的东西之后,只觉自己的心跳如擂鼓,走起路的步子也像是踩在棉花上。 天爷!田庆这个锯嘴葫芦这么能赚,这次的东西除了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还有御用的香料布匹。 最为刺眼的是一座通体莹润的白玉观音像,足有两尺高。还有两个纯金的佛手,与寻常佛手一般大小。这些东西,恐怕是进贡给宫里礼佛的主子的。 田庆真有本事,小风筝抿抿嘴。 给皇帝用的又怎么样?这两年他们连手捞的还少吗? 只要田庆敢送回来,她小风筝就敢收下。 小风筝拍拍手掌走出货仓,管家十分机敏地凑到她身前。 “全都搬下去装车,看好这些人,不要随意打开箱笼。” 管家咽下口水,连声应是,转头将话吩咐给众随从,随从们依言下船,自去叫了卸货的人来。 小风筝站在货仓尽头的廊道禁不住有些晕眩,只今晚到手的这些东西,他们就一辈子也花不完了。 用在哪里好呢? “夫人安好。” 有声音在身旁响起,是很熟悉的人。 抬目见到是一个守舱的汉子,脸上长满了浓密的黑须看不清面目。 “你……田……相公!” 小风筝陡然抬高了嗓音,果见有进舱的随从和几名卸货的人抬眼看过来。 她捂住嘴,田庆压低声音道: “夫人跟我来。” 二人携手闪身进入旁边供人歇息的夹间,几个随从看见了本要一起跟过来,又被管家瞪眼看回去,只得留在原地仔细看着来来往往的卸货人。 夹间内见了满舱宝藏的小风筝此刻正心花怒放,对拥着自己纤腰的田庆娇声啐了口。 “你这黑心的,今儿怎么舍得回来了?” 田庆嘿嘿笑着,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 “上一笔生意断了,怕你心里惦记,赶忙收罗了一批宝贝送回来。”他道。 上一笔生意是什么他们二人心知肚明,“怕路上出差错,我就亲自押着这批货回来了。” 自从见了今夜这慢船的宝物,小风筝倒是不关心上一笔生意如何了,她含糊地哦了一声,随口敷衍: “你说那生意怎么回事?忽然就没有货……” 忽地船舱上嘈杂声四起,有人大声喊着抓人,还能听到普通的水声,像是有人落水。 “不好!” 田庆身子绷紧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将小风筝拖到夹间的窗前,一把推开窗将她往外推。 “跳水,快逃!”他低吼道。 “姓田的,那些财宝还没到手呢,老娘不走!” 紧急关头小风筝恢复了泼辣本性,多年委身这死太监她图什么,可不就是图那点钱吗? 田庆不与她多言,抬臂将她抱起放在窗洞里,两手一推将她推落在水中。 他自己翻身跳上窗洞,刚攀上去便听到身后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一群人大叫着抓住他飞奔而来,七手八脚将他拖下窗洞按住。 小风筝落在水里本还要张口骂田庆,亲眼见到窗口田庆被拖下去的一幕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再也不敢说话。 有人在窗户里探出脑袋往下搜寻,“那女人跑了!多半是跳水里了,跑不远。” 那人仿佛是向着船里的人吩咐,“找几个水性好的兄弟下水看看,有几个人都在河里。” 船舱里的人纷纷乱乱应着是。 小风筝心下一计较,便靠着船身虚弱地叫着,“救命,救命,我不会水!” 一面在河里蹬掉鹿皮小靴,解开身上碍事的猩红披风,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顺着河水流向往下游而去。 码头上有几个脱了外衣要下水的男人看到水里漂着的红衣服叫道: “那女人淹死了!” 水下隔绝了嘈杂的声响分外静谧,头上赤金嵌珠的冠子更沉更碍事,小风筝趁着浮出水面换气的当口取下冠子……紧紧攥在手里继续往下游。 在她这里,钱财就是命。 一个低等宫女,若是没有钱财,有命没命又有什么分别? 她觉得自己命还不错,从小就水性极好,今日这样的危机情况下也能化险为夷逃脱出来,老天爷对自己终归是眷顾着的。 此处已经脱离常兴码头所在的区域,小风筝咬咬牙继续往前游。此处在常兴码头下游位置,岸上多是荒地和滩涂,自己只身上岸难免有暴露的危险。 她看准河边不远处的一小块树林,从那里上岸暂避就安全许多。 一口气游过去上了岸,全身已抽不出任何力气,小风筝背靠在树干上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夜风吹过身上的试衣服冷到骨头缝里,人不可抑制地牙齿打颤。 恍惚身后有马喷着鼻子四蹄顿地的声响,小风筝霎时竖起耳朵,后面有人在吗? “嫂嫂。”那人喊道。 小风筝身子一晃,“是谁?” 旋即心里一阵雪亮,还未及欢喜便皱起眉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小风筝攥紧手里的珠冠,那里有一支别发的金簪在上面,簪头尖利可以防身。 那人自身后走近,将一条绒毯披在她身上,“怎么只有你?我师兄呢?” 小风筝双手紧攥在衣袖里,绒毯给身体带来的温暖让她恢复了一些力气,也找回了残存的理智。 这些事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 崔喜缓缓踱步在她身前,矮身蹲下之后紧紧盯着小风筝的眼睛。 “在下午的时候才知道消息,顺天府尹和刑部要捉拿嫂嫂和田师兄,师父他老人家不便出宫,便派我前来此地接应。” 他叹口气,“师父说田师兄人机灵,水性也好,极有可能会沿河往下游,我就在此地接应,没想到啊!” 第186章 夜奔(2) “没想到一切都跟师父预料的一模一样,只是,我没等来师兄,却等来了嫂嫂你。” “原来师父他老人家竟然什么都知道了。” 小风筝至此才彻底卸下戒备,俯身捧住脸哀声啜泣起来。 “他被抓起来了,只有我逃了出来。可怎么办呢?” 这可是被朝廷的人抓住了,还有那么多财宝做物证,他们恐怕要被杀头了! “嫂嫂你别急,别急啊!” 崔喜显然有些慌乱,他将头埋在两腿之间,手揪着脚旁的草叶子,一下一下。 “别哭了嫂嫂,师父已经在忙着给你们脱罪了。” 不知是不是将头埋下来太深的缘故,崔喜的声音翁瓮的带着鼻音,似乎情绪不高。 小风筝果然止住哭泣,她猛地抬起头,“什么?师父他……怎么帮我们脱罪啊?” 崔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吸吸鼻子,抬袖沾了下眼眶。 “他老人家在皇上面前还是有些薄面,只说是为了安全起见,市舶司的东西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按以往线路进京,一部分从暗地里混在其他商船里走常兴码头,所以,顺天府尹这次是误会了。” “这样能行吗?”小风筝惊骇。 “还有……还有乌香,你师兄他……”她忽地捂住嘴。 “什么乌香啊?”崔喜抬头看她,眼神清澈真挚。 电光火石之间,小风筝似乎有些明白了。 今晚抓人的这批卸货人是半月前换的,那时乌香已经断货几日了,他们并未接触过乌香。 她有个直觉,这次事发跟市舶司有关,而与乌香无关。 方才从崔喜所说的话里也能看出来,张平在皇帝那里打听到的消息也是因市舶司擅用商船民船运输上用物资而引起的。这说明没有人知道田庆曾牵涉进乌香走私上来。 小风筝假装惊惶两手抱头不住摇晃,“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一个粗使丫头什么都不懂……” 没说完又低声呜呜哭起来。 崔喜充满关切的脸上,一丝轻讽倏忽闪过。 继而他又是一脸稚气哦了一声,似乎在努力回忆张平交代的话。 “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将自己手里能拿出来的财宝都拿出来了,跟皇上说是之前走常兴码头给宫里的供奉。但是,他老人家手里的宝贝也都是师兄给的,嫂嫂应该知道没几件好东西的。” 闻弦歌而知雅意,小风筝终于明白过来崔喜拦在此地是要做什么了。 “师父他老人家对田庆是真的好”,她满脸诚恳的感激。 “可是,可是咱们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好东西呢?” 说罢捧着脸又哭起来,“可怎么办啊?我一个小宫女哪里有什么好东西……” 崔喜看着她手里紧握着的珠冠和衣袖里腕子上金灿灿的光,不免带了几分不耐。 他站起身甩着袖子哼哼道: “我看师父也是糊涂了,嫂嫂寻常身上戴的也比他一年到头的供奉值钱,他还拿自己的东西贴补你们,简直是不自量力!” 说罢转身欲走。 “哎,小喜子别走呀!” 小风筝从身后跳起来拉住他袖子,崔喜只得停下脚步,但并未转过身看她。 “我们……你师兄被抓了,家里肯定是早就被官兵守住了,船上的东西肯定也都归置到皇宫了啊,我们哪还有……” 这次是真的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呵呵,这贪婪无耻的女人。 崔喜撇嘴嘲讽,一甩袖子挣脱她,抬脚继续往前走。 “你别走别走”,小风筝从后面跟过来,哭着乞求,见崔喜脚步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去解拴在书上的马缰绳,这才慌了。 “我想起来了,有的有的!” 她心痛得几乎要窒息,这次不同,即便是有金库在手,也得先把命保住才有机会花啊。 “你师兄年前另租了间宅子,存了不少东西呜呜呜”,心痛如绞,那是她自己瞒着田庆私藏的小金库。 “钥匙在我身上,我与你同去,取出来拿给师父。” 崔喜失笑,“嫂嫂,你不信我、不信师父也就罢了,可你也该想想,如今自己是什么身份?你大张旗鼓去开金库取财宝,嫂嫂敢去取,我却是不敢去拿的。” 干脆跳上马,“我先回去禀明了师父,他想帮你们,嫂嫂还不稀罕他帮呢!” 小风筝终于彻底放弃挣扎,跪坐在崔喜马前放声大哭。 “我怎么会不信你们呢,小喜子你不能这么想啊!” 她咬咬牙从腰间取出两把钥匙,又将那宅子所处位置告诉了崔喜。 “那我呢?师父有没有说怎么安顿我?宫里肯定是回不去了啊!”她哭道。 崔喜跳下马温声道: “师父当然有安排啊,我办事嫂嫂放心呢。” 又看她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身子还在夜风里不住发抖。 “唉,我也没带干衣服。” 崔喜从马鞍上解下酒囊递过去,“嫂嫂先喝两口暖暖身子,我们得赶紧走了。” 小风筝此时心乱如麻,骤失财宝的心寒加上全身湿透的身寒着实让她不住颤抖,想也没想便接过酒囊。打开盖子仰着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崔喜转过身去,将小风筝给的钥匙放在马背上的褡裢里藏好,又将松开的马缰绳重新拴回树上。 小风筝将酒囊递给崔喜,“不必这么麻烦,咱们都要离开这儿了,拴马干什么?” “还有事情没干完呢嫂嫂。” 崔喜收回酒囊回身望着小风筝,面色也变了,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 “什么……还有什么事?” 小风筝忽地转身想逃,眼前夜色更黑更模糊,口鼻里涌出温热的液体。 她抬手一抹,又笑了,“我可真笨,居然相信你们师徒情深。” 她还想往前跑,腹中翻山倒海的剧痛袭来,她趴在地上还要往前爬,口鼻和眼睛耳朵里都流出血来,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是笨,那么多自己不配有的东西非要留在自己手里,可不是嫌自己活得久么?” 崔喜一脚踏在她背上,“别动了!”他怒喝一声。 仿佛觉得不解气,又抡起手臂在她脸上抽了一巴掌,死命在她背上踩了几脚,这才见她昏死过去。 崔喜松口气,夺过她手里紧握着的珠冠,取下她手臂上的金臂钏,本要再将手指上的戒指并另一只腕子上的虾须镯取下,又啐了一口停下手。 “身上的贵重东西都不见了的话恐怕会惹刑部的人怀疑。” 他只得罢手,将珠冠和金臂钏藏在怀里,又在她头上扒拉几下拿出几颗珠子,这才站起身。 “便宜你了。” 他将裹在小风筝身上的绒毯抽出来,在她身上蹭掉鞋子上的灰尘,确信人已经死了,这才架住她腋下将她拖到河边推进水里。 崔喜向河里翻滚着沉下去的尸体挥挥手,“刑部肯定是要捞人的,至少得两三天才能发现你,那时候恐怕也看不出什么了。” 他拍拍手掌,一点一点检视地面上的血迹,拔掉带血的草扔到河里,将遗留在土里的血掩埋上,这才骑了马从小路离开。 半途上将身上的衣服并小风筝裹身子的绒毯一起烧了,从褡裢里重新取出干净衣服换上,在宫门下钥之前安然回宫。 皇极殿紧闭着门窗,张平仍然侍立在门外,见到崔喜便向他招招手。 “怎么样啊?”张平道。 日常送信的两只鸽子都有崔喜侍弄,从昨日起便有一只蔫蔫的不大对劲,崔喜下午便出宫去找相熟的兽医寻些偏方。 “说是喂些淡盐水和砂砾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崔喜看着张平,“师父一直守在这里不曾歇息吗?这也太辛苦了。” 张平暗暗指了下殿门,凑近崔喜耳畔悄声说: “约莫是文阁老家里出事了,皇上心里惦记,悄悄唤来了那小书吏来问呢。” 他语速放慢,声音更低,“好像在里面发火了!” “啊?”崔喜瞪圆眼,张大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 他万分心疼地看着张平,“师父你回去歇歇,我来替你守着吧,年纪大了不能这么硬撑。” 张平摆摆手,又想了想,道: “那也成,我这小腿肚子开始疼了。” 崔喜向身后不远处招招手,两个小火者跑过来。 “把祖爷爷送回房里,伺候他捶捶腿捏捏脚,让他早些安睡。” 看着两个小火者应下,崔喜又向张平嘱咐道: “师父且好好歇着,别的事都有我在呢,鸽子我也喂过了。”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鸽子治病的事,他自己也做好了,不需要张平操心。 张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唤了撵子坐着回去了。 在殿外的崔喜凝神侧耳细听,只能听到皇帝的只言片语,诸如“朕心里有数”之类的。 他也没有再往下探索的兴趣,毕竟今日他凭借一己之力为自己赚下了一屋子的财宝,心内将自己杀掉小风筝的前前后后又思虑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漏洞会被刑部的人拿在手里,这才放下心来。 若是这案子只有顺天府这边来查,恐怕就更简单些,难就难在顺天府尹陆祥现在和刑部尚书沈迟走得很近,沈迟可不好对付。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文阁老的书吏悄无声息地退下,皇帝看见站在殿外的崔喜说道: “去叫沈迟来。” 崔喜听到沈迟的名字心里一惊,赶忙低下头应声是。 第187章 殿语 沈迟此时仍在常兴码头。 顺天府的衙役们已将田庆等一众人羁押,沈迟又让陆祥调来一部分巡防营的人,守在码头四周戒严,又派孙老刀带人沿河向下游搜索漏网之鱼。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迟如是吩咐。 “唉”,沈迟一拍大腿,“要是老刀他们带着猎犬过去搜捕,必定能事半功倍。” 这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来猎犬这种东西,只好尽量多派些人手了。 “沈兄别急”,陆祥捏捏拳头高声说道: “今夜便突击审讯田庆这一干人,不管是乌香走私一案,还是他在市舶司的那一摊烂账,都给他翻过来。” 总归此案今夜算是告一阶段了,虽然没有直接拿到乌香走私的证据,但是他又信心从田庆这几个人口里撬出东西来。 他们后方不远处的巡防营兵卫中一阵吵嚷,之后便有一人高声喊道: “老爷,我家沈迟老爷在这里,我有急事要见他。” 陆祥向那几个兵卫摆摆手,兵卫便将来人放了进来,他认得这是沈迟的一个管家名唤平安的。 “平安,出什么事了?” 沈迟往前紧走几步。 平安警惕地看了下周围,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低声说道: “老爷,沙洲的段大人送了件急信过来。” 看着沈迟接过信,平安又道: “我看是急信,怕耽误了什么事,就自己驰马过来报信了。” 他是最受沈迟信重的管家,知道这半月来自家老爷都跟顺天府的陆大人一起呆在常兴码头。 沈迟信没看完就跺了跺脚叫声“不好!” 他高声叫着备马,陆祥身边的孙师爷十分乖觉地从巡防营的将官手里接过一匹体型高大的黑马牵过来,缰绳递在沈迟手里。 陆祥道: “想必沈兄有急事,这是军马里最好的,脚程最快,沈兄自去用便是。” 沈迟哎呀一声,神色焦虑,道: “时间紧迫,待日后再与陆大人详谈。” 他挥袖指向码头方向,“这案子,陆大人若还有用到刑部的地方,刑部必定全力协助。” “沈某这边先告辞了!” 他拱手作别,翻身上马便急不可耐地催马前行,一眨眼功夫人就在火光未及之处消失了。 “沈大人看来是遇到什么大事了”,孙师爷转过头袖着手靠近陆祥。 “这样也好,查获这样的大案子,大人一个人最好。” 嘶—— 陆祥肘弯在孙师爷身上杵了下,“说什么呢”,他横了孙师爷一眼,但面上却不恼。 沈迟走了挺好的,此前是筹谋有他帮着,今夜之后是收获的时候,恰好他有急事走了。 常兴码头往京城去的官道上,一前一后两匹马在夜色中疾驰。 “老爷,老爷。” 平安在后气喘吁吁地喊着。 “这么着急也赶不及去沙洲啊!”他道。 沈迟被夜风噎得一阵咳嗽,好容易才压住。 “我进宫去见皇上,平安你自己先回家,不用跟着我。” ………… ………… 皇帝此时正在皇极殿来回踱步,清秀的眉头皱起一个包。 他忽地站定在殿中摔了袖子道: “沈迟来了吗?” 崔喜连忙应声,“皇上,侍卫骑着快马去的,约莫此时应该已经接到人了。” 皇帝嗯了一声,终究觉得崔喜不是可信之人,遂暗自稳下心神坐在书案后。 他的眼睛落在书案正中摆着的一个空白信封上,那信封上没有字,只在下角不起眼的地方印有一枚竹叶形状的印章。 这是他和邝离约定好的记号,皇帝假装不经意地扫视一眼屋顶,那里仿佛有一抹黑色身影,如同风拂过的树影一般无声挪动。 皇帝抿抿嘴,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他打开信封,才知是经费鸣鹤递过来的,想必是事情紧急,所以连夜送入宫中给他。 今夜的紧急消息有点多,怕惹人耳目这才让邝离悄无声息地将信件递过来了。 他镇定如常地打开信笺,知道邝离会确认他看到了消息才离开,刻意将信息读得慢一些。 但片刻之后便觉得手心出汗,今夜接到的消息都很惊人。 先是自己感觉出文阁老神情不对,叫来书吏细问才知道有人恶意攀诬文非吾杀人,意在给文阁老施压。 对方目标是文阁老的话,无疑就是针对自己的,卸掉文九盛这个三朝帝师,他身边围绕的老臣诸如林世蕃等人,都不足以威孚朝野。 而现在费鸣鹤递来的消息也让人吃惊。 他们本是因为娄阿小的直觉着手去查张世三的身家背景,先是了解到张家暴富的背后有灵州贾氏撑腰。后又命江禀义探询贾氏在土奚律境内的产业,却查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来。 灵州贾氏在土奚律的产业主要是矿山和马场,江禀义他们去探查的时候,两者在账面上都是正常运营的。而作为商人的江禀义留了个心眼,找人结交贾氏矿山上的几位账房,这才套出一个惊天秘密。 大约在两年前,贾氏手下的矿山已经是停运状态,账面的银钱都是假象,他们这几年扩张了马场和马匹买卖的生意,主要的买主便是突伦军队。 今年更是花费大笔银钱在土奚律采买军马,一个富商,大肆采买军马,这让皇帝不得不联想到此前邝离偶然探查到的延陵王筹备马匹之事。 如此想来,站在延陵王的角度来说,要筹备马匹自然不能亲自动手,假托于商人之手是最容易想到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皇帝将手里的信笺并信封撕掉,投入殿中的博山炉内,亲眼看着它们化作灰烬。 崔喜在殿外低声报:“皇上,沈大人到了!” “快请!” 皇帝健步走到正座,撩袍坐下。 进殿来的沈迟有些风尘仆仆,皇帝眼风往外一扫,崔喜便识趣地将殿门从外面关上。 “皇上”,沈迟整理衣袍下跪施礼,手上恭敬托着一个信封。 “臣方才收到门生,如今任职沙洲提刑按察使的段庭写的急信,特来求见。” 他一路上并未遇到皇帝派出去请他的人,一直到宫门口正要依礼请求入宫,侍卫和太监一路催着他跑进来,这才知道皇帝也下令召他进宫面见。 “不知皇上急召臣入宫觐见,是不是为了同一件事?” “正是。” 皇帝利落回答道,抬手命他起身。 “沈卿,段庭的信里将文非吾一案的前后都说明白了?” “是的皇上,这案子不大,但是要想翻案却有些棘手。” “所以朕才想到你,沈卿,这天底下论起刑名冤狱,只有沈卿能为朕分忧。” “老臣正是要请旨前往沙洲,即便案子棘手,沈迟也要拼尽全力为文阁老正清名。” 皇帝起身行至沈迟面前,郑重拱手一礼。 “源铮,先替老师谢过沈大人。” 皇帝这是以文九盛学生的身份谢沈迟,谢他为自己的老师自请奔赴沙洲平冤案。 沈迟眼眶有些发酸,说不出话来,只得对着皇帝下跪叩拜。 皇帝将他扶起,沈迟便单刀直入说道: “臣请皇上派北司衙的人随行以作助力。” 刑部每日大小事宜不计其数,沈迟这个刑部尚书远赴沙洲断案,就不能再将刑部的官员们也带过去做助手,他想带小图和庞立这两个沉稳些的后辈过去,如果日后事成也算是提携他们的功劳一件。 皇帝拊掌笑道: “沈卿和朕想到一块去了,朕本要派娄阿小即日启程到西北探查一件要事,他也可以到沙洲暂停几日。至于北司衙的其他人,但凭沈卿选用就是。” 沈迟点点头安下心来,脑中又想起一事,想把自己心中猜想告诉皇帝,以免自己去了沙洲之后漏掉什么讯息。 他躬身一礼后,方压低声音对皇帝说道: “近些日子臣和顺天府尹陆祥陆大人在跟踪一个案子,市舶司的监事太监田庆走私乌香的事,臣有些猜测想先禀告皇上。” 皇帝只知他们在查重新出现的乌香一案,并不知最新进展如何,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但讲无妨。 “此次流转在京都医馆和个别青楼中的乌香确实与突伦无关,与上次的流转途径和来源完全不同,能确认是市舶司的监事太监田庆所主导的。” “但自我们开始针对医馆摸查之时便收到乌香断货的消息,根据医馆提供的线索找到常兴码头的商船,确定是田庆安排的商船,但其内物品中没有再出现过乌香。” “老臣推测,乌香断货应与田庆无关,而是给田庆供货的人出了问题。老臣查阅了相关资料,乌香原是产自西域不假,但近年来有市舶司和东馀国往来的使者提到过,东馀国也开始种植乌香,且随着技术和经验的累积,近年的乌香产量愈发增高。” “老臣也派人到往返东馀和大宸的商人之中打听,核实此事为真。因此,此次田庆走私的乌香,基本可以确定是来源于东馀。不止是田庆的,甚至上次从突伦流入的乌香,多半也是源自东馀。” “大宸如今与突伦交恶,东馀自来臣服于我大宸,但此次乌香的流向却很是诡异。” “以上是老臣要禀告的第一件事。” 第188章 功赏 沈迟捋了下颌下短须,“第二件略为简单些,我们在常兴码头蹲守的这半月以来,没有见到乌香,却能见到多多少少有名贵的金银珠宝玉石等上用之物,以田庆私人之名用民用商船押运而来,由他京中的同伴收入家中。” 皇帝点点头,市舶司的监事太监一向是油水丰厚的肥差,他们从他国进贡的物品中动些手脚挪为私用也是可以想到的事。 田庆,只是因为没有动张平之前还不想动他。 “从今夜商船舱中运来的东西来看,他们的胆子恐怕太大了些。这一点想必之后陆祥大人会向皇上面呈清单,我们也在蹲守的时候见到过崔喜,应该是替张平拿田庆送来的供奉的。” “皇上,这是老臣要禀告的另一件事了。田庆如此胆大妄为,定然是在张平的羽翼之下才能如此。” 沈迟再度躬身施礼,“如此,老臣便请告退,明日一早启程前往沙洲。” 皇帝也再度拱手还礼,又唤了崔喜进殿,命他安排马车和随从将沈迟送回家中。 望着崔喜毕恭毕敬引导沈迟离开宫内,皇帝眯了下眼睛。 原本他们有个几乎,是纵容吹捧张世三在北司衙仗势,之后寻机会让他冲撞延陵王,逼延陵王对张世三下手,再由此牵连到张平卖官之事一举除掉张平。 如此看来也不必行如此计策了,顺天府这次抓了田庆,审讯口供和物证都很清晰,那就顺势把田庆拔掉,由此牵到张平身上吧。 但沈迟说的第一件事却让人震惊,或许,在他们未察觉到的时候,大宸与东馀牢固的附属关系已经出现裂痕了。这件事要尽快告诉在突伦的承晔,如果田庆一案的证据链不那么清晰,恐怕就需要承晔在突伦收集更多的证据了。 他从书案下的抽屉内拿出一张纸板,上面刻满了方形的小洞。 又从书案上翻出承晔最近一次从突伦传回的来信,将纸板放上去,从孔洞内识别这封信里真正传递的信息。 “二王子乌木扶雷向北司衙张奎的瑞蚨林商行提供乌香,再向大宸走私,获利两方三七分。” 这就有些意思了,跟冯斯道走得最近的二王子乌木扶雷,手中有来自东馀的乌香。 乌香就像一条纽带,串起东馀国-乌木扶雷-冯斯道-延陵王这样一条人物链,这链条两端的东馀国和延陵王,是什么时候联系起来的呢? 在土奚律采买军马,又得到东馀国倾力相赠的乌香,延陵王下的这盘棋很大啊! 到如今这个地步,如果他所谋的不是天下,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顺天府的结案奏折在次日便递了上来,其时皇帝尚独自一人在御书房写信,崔喜将陆祥带进来之后便十分识趣地掩住房门守在外面。 陆祥的速度很快,审讯举证也很清晰,但关于乌香走私案的主责便放在田庆头上,对于田庆手里乌香的来源,他的供述是从一个交好的东馀货商手中拿到的。 而整个结案奏折中并未提到崔喜曾出现在常兴码头与小风筝接洽的事,更没有提到张平。 在审查案件上,朝中上下能与沈迟齐名的他还没见过,加上本就有了昨夜沈迟的提示,皇帝自己对此案的走向和结论有清晰的把控,拿沈迟的推测来苛责陆祥就大可不必了。 “陆卿又为朕立了大功了。”皇帝欣慰道。 “只是分内之事,顺天府不敢居功”,陆祥谦虚道: “田庆在市舶司贪昧的财货,正在根据他本人的口供核实,待明日核实完毕会重新编号编册上报皇上。” 陆祥又多加了一句,田庆贪昧的那些东西,他们也没命要,当然要做出两袖清风的模样据实上报朝廷邀功。 皇帝笑着摆摆手,“陆卿不必过谦,自来赏功罚过是规矩,田庆贪昧的物品由陆卿呈报户部入库便可。” “更重要的是,请陆卿将两次乌香案并这次田庆在市舶司贪腐一案的一应得力办案人员名单呈报吏部,朕要给诸位行赏,让你们做朝野上下的楷模。” 陆祥毫不掩饰喜悦之色又伏地跪拜谢恩,“臣代诸位同僚先谢皇上赏赐。” 他退出御书房之时,有侍卫急匆匆入内,见到皇帝的第一句话便是,“沈大人与北司衙三位大人一同,此时已经出了京都地界了。” 陆祥没敢再竖着耳朵往下听,神色如常地走出宫外上了马车。 孙师爷骑马随行在侧,只听车内的陆祥说道: “皇上很高兴,要我呈报名单对大家论功行赏呢。” 也是意料之中,孙师爷嘿嘿一笑,对着马车拱手,道喜恭贺的话还没说就听陆祥道: “孙师爷进来说话。” 他一怔,赶忙弃了马爬上车,车厢里光线略有些昏暗,端坐其中的陆祥神色十分凝重,一点也不像是刚立了大功的人该有的模样。 孙师爷转动眼珠,捏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奋力思索,无端想到是不是被刑部抢功了,耳中却听到陆祥的话如同爆豆颗颗炸响。 “论功行赏的名单你来拟,但我有个要求,刑部前前后后的协助和帮忙全部都要列出来,首功也要让沈迟居首。” 嘶—— 孙师爷手一抖,拔掉一根胡须,刑部真的抢功了吗? “我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其实跟沈迟绑在一起没什么不好,没准往后我们还得仰仗他多多提携呢?”陆祥又道。 “大人,这……” 孙师爷欲言又止,虽说进来自家大人跟沈迟走得近,但是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本来刑部就是来帮忙的嘛,居首功这明显太过了。 自家大人,可不是这种无私的人啊。 “昨夜沈迟收到家里的急信急匆匆走了,你还记得吧?” 陆祥斜乜着孙师爷,见对方点点头,才又继续说道: “我猜他当时回来第一时间便来见皇上了,应是一件极要紧的事,皇上连夜命他去做,还在北司衙调人来助他。” 竟然从北司衙调人,北司衙现在可是卫承晔的地方,听说卫承晔的护卫娄阿小在北司衙也是呼风唤雨,那些权贵豪门的衙内恶少们动辄就挨打挨罚,竟然因此对娄阿小服服帖帖,夜夜在外流连欢场莺歌燕舞好不威风。 自家大人说沈迟的外甥也在北司衙,那一众恶少对沈迟十分讨好,还称他“大姨父”。 顺天府尹手下的第一师爷自然不是庸人,陆祥话里的提点已经很明确了,孙师爷更加郑重地拱手向陆祥: “大人放心,属下心里有数了。” 陆祥嗯了一声,又道: “还有田庆敛的那些财物,让老刀告诉下边的兄弟们手脚放干净些,一针一线都不要动,皇上的赏赐下来了拿到手里才是正经,不要贪图那点蝇头小利最后得不偿失。” 孙师爷没有立即应是,他拈须沉吟半晌,“大人此次只将田庆在市舶司的贪腐之举归在他身上,没有往张平那里引,也着实是因为没有拿到证据。” 他眉毛一挑,“大人方才见皇上,是不是看出他有意想借机除掉张平?” 陆祥摇摇头,“事实上我和沈迟曾经见过崔喜出现在常兴码头,应是去见那个小风筝。若说田庆做了市舶司的监事太监,最首先要感激的就是将这油水丰厚的差事给了他的张平吧,所以我猜崔喜是代替张平去的。” “这其实只能算是猜测,并非实据啊……” 这样的猜测肯定不能写在结案奏折里,哪怕是向皇帝面陈也显得不郑重、不严谨。 “这只是我的直觉”,陆祥摊摊手,毕竟自己做官也十几年了,“总之不要染指田庆手里的这些财货。” 至于皇帝是不是有心要借此事除掉张平,他就不做猜想了,凭借猜测去做投机迎合圣意,风险太大可能得罪的人太多,不是他陆祥的为官之道。 他只需要抓住事实,站定立场,之后做好忠心为上的差事便可。 假若之后皇帝真的透露出这个意思,那时他会名正言顺地对张平出手,半分不会犹豫,半点情面也不会讲。 皇帝是否要对张平出手崔喜也不清楚,他也不关心,他此时最清楚的是,自己要对他出手了。 毕竟,田庆的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张平此时想撇清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这么久以来皇帝对张平的杀意,崔喜在旁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皇帝早晚都要对张平下手,此事不可逆转,对于崔喜来说,在这件事上向皇帝表明立场才是对的。 崔喜看着眼前呆坐的张平,他眼里布满痛惜,“唉这糊涂的小庆子,怎么撞在顺天府那个陆祥手里了?” 他也是刚从崔喜口里得知田庆出事了,也真是够倒霉的,被顺天府的人看到了。 “师父您不知道,师兄跟别国的商人做生意,走私一种什么香,赚了很多银子。” 崔喜仰脸掰着手指头做努力回忆状,他今日在御书房外确实听到了不少内容。 张平一惊,什么香料?他怎么不知道?田庆怎么不跟他说? 转念一想又嗨了一声,笑道:“什么香啊臭啊的,能值几个钱?” 难道比每月给自己的那几样上用的宝物值钱?就让田庆挣点小钱嘛,他张平可不是小气的人。 “谁知道那是什么香”,崔喜耸耸鼻子,双手合十做迷醉状,“真是贵啊,听说鼻孔里吸那么一下就要十两金子。” 第189章 离间 “什……什么?金子?” 张平竖眉,将手里捧着的茶盏笃地一声猛顿在桌上。 “这小王八羔子要登天了!” “师兄现在很有钱呢,我听小风筝嫂嫂说,师兄送了她一尊白玉观音像”,崔喜两手臂张开比划着,声音压低: “足有这么高,比太皇太后用的那个大得多。” “还有一尊纯金的佛头,比真人头还要大许多。” 崔喜眼神惊恐,“师父,您说,师兄把这么贵重的宝贝都偷偷运往京都的宅子里让嫂嫂收着,是不是太冒险了?” 他拍一下手掌,“您看这下糟了,一出事都收归国库充公,还不如让师父收着。” 张平已经面目狰狞,双眼赤红,崔喜似是被他吓到了,又抠抠索索从里衣里摸了半天,拿出一颗海云珠。 这是昨夜从小风筝的冠子上抠下来的,一共有近十颗一样大的。 “喏,这个给你师父,你别气了”,崔喜撇嘴欲哭,“这是我去码头那晚小风筝赏我的。” 崔喜抬手狠狠往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都怪徒儿贪财,没有及时上交给师父。” 张平本是气极,见了小徒儿这般又被逗笑了。 “你个眼皮子浅的糊涂东西,既是她要赏你的,自然是你的,为师还要抢你一个珠子不成?” 转念又咬牙发狠道: “这么名贵的海云珠随手就赏你了,想必她手里的海云珠很富余?” 崔喜哈了一声,“师父你猜到了啊?” “那一晚她给了我一颗,是从头发里取出来的,我大概看了看,她头上约莫有十来颗一样的珠子呢,自然很乐意赏我。” 崔喜口里哼哼道: “徒儿在宫里可是见过好东西的,我也问她了,太皇太后都没几颗的海云珠,她怎么会有这么多?” “是啊,她怎么回答你的?”张平目中恨意雪亮刺人。 “那女人得意忘了形,自然什么话都敢说。” 崔喜撇嘴,这是自己杜撰的,但是既然小风筝已死,当然死无对证凭他随口说了。 “她说啊,那东馀使者进贡时,堪合上确是廿四斛珠,大师兄改做了十二斛。” 廿四改做十二,只需将笔画删减,并非不可能。 崔喜强按住心头的忐忑狂跳,抬头觑着张平面色,觉得此时这老东西活像老家庙里夺命的鬼判。 他心跳更加剧烈,几欲要从腔子里呕出来。 “师……师父您……不会是信了她的狂话吧?”崔喜此时的结巴是真的因为紧张。 “徒儿认为不大可能,那海云珠是极难得的东西,东馀国不会一下子进贡那么多。” 张平并不出声,即便不是由廿四改做十二,也可以从十四、十五改做十二,这不稀奇。 啪。 崔喜再度抬手抽了自己一巴掌,“都是徒儿多嘴,让师父错怪师兄!” 张平转眼看着面前的小徒弟,心里一软,伸出手在他面颊上轻揉两下,另一只手则捏住他臂膀。 “为师今晚再教你个道理,就两句话,你要牢牢记着。” “头一句,做人要知恩,市舶司这肥差给了他是为什么,他能不知道?主意竟打到老子头上,可知这人贪婪心黑。” “再一句,这样见了好处就敢全昧了的,你能指望后边有了他还愿意给我留着?为师在宫里熬了大半辈子,也算阅人无数,这种黑了心的王八羔子,决计是活不长了。” 张平站起身掸掸衣裳,“你且去好好当差,就当不知道这些事。” “师父你要做什么?”崔喜从凳子上跳起来。 “既然他贪心又不知恩,如今他倒了霉,我这做师父的不得不去添把柴。” 张平抬眼看着崔喜,笑得阴寒。 “为师可不想被他牵连。” ………… ………… 顺天府衙门后的刑房里,因着没几间牢房,加之这些年没什么大案发生,进来的犯人也少。 整个刑房虽然阴暗,但并没有血腥和腐肉气息,扑鼻的都是灰尘和霉味,昭示着这座监狱已经久无人迹的事实。 田庆躺在最里面的一间暗室,嗅着满地呛鼻子的霉味有些恍惚。 竟然被顺天府的人盯上这么久了,也真够倒霉的。 他身上没什么伤,根本不需要人家用刑,自己该招的都招了,该揽在身上的都揽了就是了。 不该说的自然是没有多说一句,在外面当了这么久的差,谁都知道这件事他师父张平脱不了什么干系,所以,他说与不说师父都跑不了,哪怕是自保,师父也得顾及自己一下,帮他一把。 田庆想想,死是死不了的,无非只是活不到那么体面了。 也无所谓,总归该享的福这辈子都享过了,哪怕是太监不能享的女人身上的福,自己也算是尝到了几分甜头了。 小风筝不知道怎么样了?恐怕是死了。 这女人没吃过什么苦,在河水里泡那么久,想必也不大会水,他被人按在船板上的时候确实听到外面有人说那女人死了。 顺天府的衙役们肯定是不会下河捞尸的,她也就是喂鱼的下场了。 想到此处情绪略微有些低落,好歹是伺候过自己的女人呢。 过道里一阵碌碌木车声,是狱卒在分发餐食。 “田庆。” 这次来的是新面孔,人比较年轻。 田庆哎哎两声鞠了一躬,这才端起放在地上的一菜一饭吃起来,米没什么香味,菜是冷的,但是干净的饭食,这也证明,暂时没人希望他死,还希望他活着。 活着能说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活着也不会给一些人比如师父张平惹上麻烦事。 总之活着真好。 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卡在喉咙里了! 是一根布条。 田庆的心怦怦跳,师父终于托人给自己带消息了,不知这事什么时候能了断? 将粗陶饭碗举到脸前遮住过道那边的视线,田庆这才以微不可察的小动作取出嘴里的布条凑到眼前。 事败,必死,勿累家人。 怎么,怎么会这样?张平竟然不保他了? 筷子在饭碗里翻动,几下便找到藏着东西,是黑色的丸药。 田庆将东西握在手里,惊怖过后又想发笑,这一年来只顾着闷头捞钱财,倒是忘了,宫里现在是什么风头动向? 张平不是从前权势熏天的祖爷爷了?皇帝翅膀硬了想要摆脱束缚斩断累赘了? 总归这回自己要死了,这个黑药丸不吃,之后想必会有其他的药丸拿进来,或者是鸩酒匕首白绫,甚至拖到菜市口砍上一刀? 这一日黄昏时分,田庆在顺天府衙的刑房中哭哭笑笑,形同疯魔。 “田庆,休要喧哗!” 小狱卒听了牢头的吩咐哗啦抽出刀,在关押田庆的牢门外晃了晃。 田庆笑得更大声,眼泪鼻涕也一起往外流。 “小大人,我问你”,田庆握住牢房的木栅笑着道: “咱们当今皇帝陛下年华几何?” 小狱卒有点吃惊,是问皇上几岁了吗?这个贪心的太监反正也要死了,就跟他客气一回。 “咱们皇上今年大约十六七岁吧。” 他哪里知道皇帝多大了。 “皇上年少聪慧,是少见的明君吧?”田庆又问。 小狱卒瞪大眼,这不废话吗? “皇上是难得的明君。” 他虽然没见过,但是上头的大人们都这么夸过。 怎么说呢,皇帝比他年纪都小,却能管好这么多大小官员,可不是很厉害么? “那……”田庆将脸贴在木栅上凑近小狱卒问道: “皇上会杀我吧?” 小狱卒认真打量田庆,从头到脚,你是疯了吧? 这叫什么问题啊。 算了,看在他要死了的份上,“你应该会死”,小狱卒不屑地摆摆手。 “但是还不至于劳动皇上下旨杀你吧?” 你算个什么东西?说到底也就是个太监,真当自己是大官了。 “也是,说到底,我也就是个奴才。”田庆道。 说罢转过身去,不搭理小狱卒了。 小狱卒摇摇头,大概人之将死,都是这么神叨叨的吧。 我们都错了啊。田庆将黑药丸和布条一起放入口里咽下。 一开始都清楚自己是奴才,后来一得意就忘了,说到底这些得意都是皇帝给的,皇帝不想给了,他们还真的什么都不是。 他是这样,他那被满宫里小内监们叫祖爷爷的师父也是如此,逃不过的。 田庆在牢中服毒自杀的消息在一个时辰后便传到了陆祥这里,连带着还有一份调查详情说明。 “被新来的杂役在饭食里下毒?那杂役竟然也在家里服毒死了?” 陆祥抬手砸了个茶杯! 皇上没说要处置田庆,结果在顺天府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人就被杀了! 还表功?表个什么功? 换上衣服,端着官帽,揣上田庆之死的调查详情,只能先进宫认罪去了。 皇帝并未因此而发火,反而有一种头顶上的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陆卿,谁有必要在第一时间着急将田庆灭口呢?”皇帝问。 这问题其实很容易回答,因为不提供乌香的异国货商本就不会被田庆的供词影响,自然犯不着在此时费尽心机下毒灭口,他们应该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将手伸到大宸顺天府的刑房之内。 “自然是市舶司贪昧之事还能影响到的其他人”,陆祥垂目正容答道: “臣猜测此事或与张平有关。”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微笑看他。 “但是,朕希望陆卿暂时先不要查张平。”他道。 暂时?陆祥抬眼看皇帝,抬手施礼应了声是。 就是要查他,只是现在不能查。 第190章 暂留 人确实死在顺天府衙的刑房了,杀人者知道自己得手了,这时不能深入查,他要怎么做才行? “臣近来一个月的时间里因为一直在码头上蹲守,臣身子上不大松快……” 唉,这借口怎么说都觉得蛮蠢的。 皇帝噗嗤笑出声,今时今日他不怕张平在这宫里翻上天来,自然随时能杀他,不需要陆祥找借口掩饰。 不过陆祥这样也好,虽然是欲盖弥彰的借口,但也可以混淆视听让人摸不清他们的最终目的。 “朕就许你在家歇息几天。”他接过陆祥的话说道。 “朕也说过此案你们有功,有功自然当赏,陆卿不要因为这件事就将之前所做之事里的功劳抹去了。” 这意思是,田庆之死就当没发生,他们仍然要呈报名单,皇帝依然会颁发赏赐。 陆祥此刻真的有些眼睛发涩,这个小少年至此是头一次让他打心底里生出了敬意。 他郑重磕了个头,这才离开。 御书房的门在陆祥离开后重又合上,皇帝收起笑容垂下眼睑。 其实当皇帝一点也不痛快。 明明对一个人的杀意已经藏不住,却还是要周全链条上的每一环,不能从心所欲。 皇帝靠在书案上叹了口气,拿手指抚着桌案上用木片拼叠的木廊。 查了张平,必然能挖出张世三买官之事,张家的大额家产来源成谜,说不定就会注意到灵州的贾氏。 或许顺天府没有土奚律的情报和人脉,查不到贾氏真正的生意,但是他们只要去查,便有可能刺激贾氏改弦易张,他们好容易注意到的关于延陵王军马筹备的线索就可能断了。 投鼠忌器,可不就是如此嘛。 将承晔送往突伦出生入死,此时又发觉京中的延陵王张平等人幺蛾子不断,处处都有危险。 皇帝心里一颤,晔哥儿要是再有事,他可真的没脸面对卫家的人了。 手下一抖,木片拼叠的木廊很轻,瞬间便被手指的力道一带跌碎在地。 也不知是心疼卫承晔,还是心疼他送来的木片玩具,皇帝啊地一声惊叫出来。 这一失态自然惊动了房外守着的侍卫和内监。 “皇上!” 门外响起几个人异口同声的叫喊,紧接着房门便被快速打开。 崔喜并几名侍卫同时闯进房内,侍卫们即刻散在皇帝身旁向四周警戒。 “没事没事,都下去吧。” 皇帝失笑,向他们摆摆手。 “朕是把这些木片弄掉了,原来拼的东西也没了。” 他伸出手指着地上散落的木片。 几个侍卫肃容行礼退出门外,只余崔喜一人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捡起那些木片,又仔细检视每一块上是否有破损或裂纹。 皇帝看了一眼,也只得由他。 “那房子原来是皇上用这东西拼出来的啊。” 崔喜看起来十分惊讶,这倒不是假装的,他一直以为皇帝迷上了木雕或者什么东西,可没想过皇帝会有闲心拼叠木片。 “是啊。” 皇帝笑笑,承晔送回来的这个东西大有用处,放大了的话,临时组装成攻城所用的塔楼都没有问题。 崔喜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将木片一一擦拭,又轻轻在书案上放好。 “这……这就这么散了碎了,皇上心里肯定不好受。” 崔喜挠挠头,仍是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哈,皇帝咧嘴又笑,心想崔喜大概是不懂这东西的乐趣,当然他也没必要特地跟崔喜解释。 只不过,这小子今天话有点多。 自从投了皇帝,坦白了一些张平所做的事,崔喜在皇帝面前话并不多。 “小人的师父有个一模一样的屋子,纯金做的,还有宝石,比皇上拼的这个结识多了。”崔喜道。 皇帝的笑僵在脸上,那么多话只为了引出这句话吗? “是田师兄送师父的,那日师父派我去常兴码头接头,我拿回来多看了几眼,啧啧。” 皇帝笑意更深,“这样啊,那你先告诉你师父,这么贵重的东西,可要收好了。” 再过段时间,就要收回国库了。 崔喜也不掩饰意外,他瞠目望着皇帝,只见他脸上笑意浓浓,当然眼睛没有笑,他太熟悉这样的笑容了。 他肩膀一抖,连忙低头应是,屏息吞声退出房外守好。 也没关系,皇帝心里对张平的杀意早就有了,即便现在不杀,早晚也要动手的。 张平都不担心,他担心什么。 ………… ………… 风炉上汤瓶水开,其声铮铮。 承晔将炙好的茶盏摆好,以银匙调入茶末。 如意左手执汤瓶充点,右手拿茶筅配合点汤击拂,直到如白色云雾的乳花咬盏,木案旁众人托起茶盏浅啜。 小禀义盯着如意,见他素色长袍袖摆拂动如流云,这男子,连沏茶点茶时也是让人挪不开视线啊。 “唉”,香茶入喉,承晔只觉得唇齿留香。 “我有个直觉,冯斯道回来了。” 咿?众人的动作僵下来。 “不是之前有费先生来信说冯斯道不在突伦吗?” 江四六问道。 “是因为张奎探到的消息,你才有了这个猜测?”小禀义道。 张奎一早报来消息,他花了钱财刻意笼络的扶雷王子家门客递出来消息说,二王子这几日准备了新的库房存放乌香,马上会有大批乌香运送过来。 承晔摇摇头,其实他也不是这个意思,冯斯道此时是不是也在突伦并不重要了。 他将眼光落在桌案上的信封,那是刚收到的京都来信,满篇是皇帝和费先生的猜测,但既然是他们二人都认同的猜测,承晔基本就可以当做事实来看了。 延陵王、突伦、东馀国这三方,似乎产生了联盟关系。 实据便是今早张奎带来的有关乌香的消息吧,原本东馀的货源是断了的,不管是在突伦的二王子这里,还是在大宸市舶司的田庆那里,都是断了的。 可如今大宸境内并未再出现供应,突伦的二王子却已经开始拓展仓库,分明是即将接收到的乌香量比以往更大,且是得到了东馀方面要提供乌香给突伦的十分确切的消息。 东馀国小势弱,吸引延陵王和突伦结交的原因是什么? 承晔扶额,因为乌香的销售会带来的极大利润吗? 这一大笔钱对东馀国来说可以充盈国库,对延陵王和突伦来说就是招兵买马的军费吧。 不管是不是这样,总归不能让他们的如意算盘得逞。 承晔一拳砸在木案上。 嘶—— 如意如同被打了脸一般,哎呦叫起来,“我的爷,你看着这木案寻常,可是我自己选的老松木,又求着老匠人特地做的。” 他长袖挥动,在众人脸上一一指过去,“要不是这几日心情好,我会让你们这脏手脏脚的进我的屋子和我的茶?” 他手指在木案上温柔抚摸,“这木案,更不舍得你们摸!” 听他如此说,小禀义更是将两只手如爬虫一样放在木案上蠕动摇摆,如意竖起眉,大袖一扬,手掌里便有尖细的晶莹闪动。 几个人都泄了气,赶忙坐得离那木案远远的,如意这才哼了一声放下手臂。 “我想要了解乌木扶雷手里这批乌香的动向,怎么办?”承晔眉头仍然皱着。 他们是做汉裳定制生意,突然转行分销乌香可说不过去, “不是有张奎的瑞蚨林商行吗?”江四六道。 如意拿着细布帕子正在仔细擦拭木案,闻言哼哼两声,道: “方才你不是说了,二王子又拿到乌香是张奎买通的门客偷偷传出的消息,这就证明二王子这次没打算让张奎做这笔生意。” 那倒也是啊,江四六木然点点头。 “那二王子打算让谁做这些生意呢?”小禀义也不解道。 阿诺忽地可可可笑起来,如意看了她一眼笑道: “阿诺学坏了啊!”他看向承晔,“虽然不知道他打算让谁卖乌香,但是谁会买乌香应该一点也不难猜。” “啊,啊——”承晔恍然之后大喜,笑着给诸人拱手行礼。 “诸位都是孔明一般的神算子啊,小子受教啦。” 小禀义翻了个白眼,“看来我哥又想到回眸楼那个话很少的冰雪姑娘了。” 承晔不理会她话里的揶揄,“正是,正是,我要去找他们东家谈一笔生意。” 回眸楼自黄昏开始,门口的来客便络绎不绝。 这家掌柜很会做生意,楼里小食酒菜都很精致,姑娘们也不是如出一辙的娇媚明艳。 有姑娘书画双绝,有姑娘抚琴唱一曲《春江花月夜》便名动月氏,更有冰雪姑娘扮作青袍儒生在漫天零落的杏花瓣中舞剑,宛若天宫仙子入凡尘,直将突伦这些蛮荒男子迷得神魂颠倒的。 虽然回眸楼的贵客们已被陶冶得目下无尘,但这一日晚间,踏入回眸楼的素袍男子仍然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更有美艳的女娘见了他之后惊呼出声。 他素衣无饰,却更有一种出尘的谪仙之姿。更动人的是那一派从容温雅,更是为绝美的容色增了一重光亮。 他身旁跟着一位美少年,身材颀长形容卓然,面容俊美气宇清华,但还是有更多的人将眼光看向那位素袍谪仙。 如意也注意到周围人眼中的欣赏乃至妒忌,他更是得意,从腰间掏出……一柄短刀。 第191章 谒楼 镶满了璀璨宝石的刀鞘抽开一截,露出清亮如秋水般的寒光。 然而,在众人惊呼出声之前,如意却将一张俊脸凑在那截宝刀前,他将那寒光可鉴人影的刀当做镜子,检视自己傲然众生的容颜。 众人都吸了一口凉气,但没有人指责他在这温柔乡里拔刀的不解风情。毕竟他那么美,自己照了镜子也会陶醉其中不可自拔吧。 承晔在一旁埋下头,这是失算吧,带了如意这么浮夸的人同来,想要低调行事都不成。 终于有伙计上来迎客,二十多岁的糙脸汉子,脸红彤彤的如同小姑娘般扭捏,站在他们桌案旁弯着腰问: “两位公子可有相熟的女娘?要用些什么酒菜点心?” 承晔自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我们是你们东家的故交,今晚是说好来找他同乐的。” 如意素白的手拈着一枚金叶子递给他,笑着道: “不能让小哥你白跑一趟,且收下这个吧。” 伙计脸更红了,这样天仙一般的人,不仅容色美,人也是这么……体贴呢。 伙计收下金叶子,颠颠上了楼。 毕竟是去请东家,一时半刻未必能见得到人,二人看这花团锦簇的花厅,豪客丽人穿梭其间,忍不住也点评起美人们的容貌来。 “小默说的那个冰姑娘在哪里?” 如意还记得这个传说一直被承晔惦记在心里的女子,对她很是好奇。 自己惦记她是因为真的从前在哪里见过,只是也没必要特地去说破。 承晔扫视楼内,果见一个瘦削的熟悉身影在二层的花廊闪过,他伸出手一指,“就是这个。” 如意凝神去看,那女子穿着雨过天青色的大袖衫子,内里是月白绣西番莲的百破裙。 他眼中闪过轻蔑,“这个也……”,他斟酌用词。 “差强人意吧”,他这么下定论,挑起长眉看着承晔撇撇嘴。 “还不如那个姓月的憨丫头呢。” 承晔无端有些面色发烫,心里一股恼怒升腾而上。 为什么会提起她?跟她有什么关系? 但如意毕竟是如意,因美而骄横,因美而肆意,他最不懂的便是知趣。 “小猴儿我问你啊”,他拍拍承晔肩膀。 “给那月丫头的回信,这两次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写了?” 他眼里蓄满笑意,手指轻点承晔衣襟。 “是你心里,有别的想法了吧?” 故意将心里两个字咬的极重。 承晔只觉得心口怦怦跳,但面上只做未闻,不去理会他。 如意噗嗤一笑,将他的不自在尽收眼底,凤眸之中多了一重忧色。 这两个人之间,可是隔着国仇家恨呢。 但是,他是如意,又不是卫家的族老长辈,说教的事儿他可做不了。况且,少年男女彼此相悦嘛,跟国仇家恨好像无关吧? “少年时嘛,最重要的就是肆意,爱什么恨什么肆意去做就是了。”如意道。 承晔轻轻切了一声,本要嘲笑他说教,谁知他又说道: “因为啊,一辈子里这样的时候只有这几年,往后就没啦。” 一样是说教的话,却听得承晔有些愣怔。 此时,有一团雨过天青色的香雾靠近过来,有清冷的女声响起: “东家有请,两位贵客请随我来。” 竟是方才谈起的冰雪姑娘,承晔向她颔首,抿嘴一笑,和如意一起随她上楼。 “姑娘是这楼里的,这时应该有很多恩客要接待吧?怎能劳驾姑娘给我们带路。” 如意这话问得很是恶毒,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上来就直指对方是欢场女子的身份。 承晔看了如意一眼,大哥,你觉得人家容色平平,也不至于这样羞辱人吧? 谁知那女子面色不动,并未看出有丝毫恼怒。 “东家吩咐来请贵客,小女子自然不敢不从。”她说道。 承晔失笑,她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话的意思是,你们虽是贵客,但我并不愿意和气相待,接待你们纯粹是我被东家逼迫的无奈之举。 联系如意刚才话里的挖苦,简直可以说她的意思是我自己宁肯去陪那些恩客,也丝毫不想过来跟你们打交道。 但让承晔更加确定的是,这个女子的声音,他也仿佛在哪里听过,是比容貌身形更加熟悉的,但他始终想不起来。 如意也不恼,向她淡淡一笑,又问: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藕荷。” 如意呀的一声,原来是颜色啊,方才他们注意到,楼里的女娘多数以颜色为名。 “都说人如其名,怎么你们这里的名字不是这般取法?在我看来,藕荷是柔嫩温暖的颜色,但是姑娘看起来仿佛……跟这个颜色不搭边啊。怎不叫雪白啊冰蓝啊什么的,岂不人如其名?” 藕荷掩口轻笑,点了点头,“公子说的很是在理呢。” 承晔也抿嘴一笑,如意败了。 如意冷哼一声,两脚在木梯上重重一顿,“你们东家到底在哪儿?怎么还要不停上楼?” 东家所在是回眸楼最上层的阁楼,虽说是阁楼,也是一间足有三楹那么宽阔的厅堂,其内还有几个关闭着的房门,想必是书房卧房之类的地方。 承晔咧嘴笑笑,看着空无一人的厅堂道: “怎么不见你们东家,他人在哪儿?” 并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藕荷已经将门掩上离开了。 正在此时,承晔耳朵一动,身后的房门呼地一声被打开,有人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 那人越过他,怒气冲冲地坐倒在软椅上,啪地一声将一张纸拍在身前的案几上。 “卫承晔,你想怎么样?” 哈哈哈哈,承晔大笑,带着如意在他对面的软椅上坐下,不紧不慢地捻起案几上摆着的葡萄吃起来。 被那人拍在案几上的是承晔方才递来的信笺,雪白的宣纸上只有几个字: 宜秋馆卫某拜见。 “祖公子何出此言呢?”承晔笑道。 祖雍紧攥拳头,面色愠怒,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说吧?你想怎么样?”他道。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承晔道。 “一大把年纪你敢离家出走?我表姐都快疯了,差点被我舅舅抓起来关在家里。” 祖雍脸上骤然变色,“真的吗?她……现在怎么样?” “她现在挺好的”,承晔横他一眼。 差点被抓起来,就是没有被抓起来,她那个性子,谁还能将她怎么样? “倒是你,从家里逃出来就为了来突伦做青楼掌柜?” 承晔啧舌,再摇摇头一脸痛心疾首,“要是我表姐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想。” “你不许跟她说!”祖雍一掌拍在案上。 承晔却面色不动仍旧望着他,祖雍又忽地泄了气。 是啊,这小祖宗,他可从来没吃过谁的威胁。 “我主要想,挣一大笔钱,让所有人看到我的经商天分。” 承晔眯起眼睛看着他,经商再有天分,跟他老子祖法成比也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呢。 用这话,骗鬼啊! 祖雍彻底泄了气,垂下头弓起背,“好吧”,他坦白道: “我觉得突伦这边不大对劲,想过来探查消息。” 他面色忽地凝重起来,又带了一丝扭捏,“宜秋她……是我,下定决心要娶你表姐进门的。” “没有一点点功名成就,那可不行啊。” 在与那个人的比拼中,他不想显得太过没用。安心做了十几年的纨绔公子,这是他今年想要做的唯一一件事。 呵…… 如意眼睛一亮,看着堂内的布置也不皱眉了,这年轻人很对我的脾性啊。 哈…… 承晔眼睛一亮,原来是这样,这小子也够聪明的,竟然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他喜上眉梢,俯身靠近祖雍道: “祖公子如此用心,实在是让人感动,我表姐知道了,必定很欢喜。” 祖雍也是满脸喜色,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我知道她必定欢喜。” 毕竟那天都和他说了,让他想法子娶了她呢。 她都张口说了,剩下的事自然是自己来做,自己一定要做配得起她“求娶”的人。 承晔觑着祖雍脸色,心里一阵狐疑,提起自家表姐,他是不是太过欢喜了些? “巧了”,他拍拍手掌道: “我此次来突伦,跟祖公子是同样的目的,所以,这正是咱们连手的绝好时机啊!” “连手吗”,祖雍面上显出迟疑之色。 承晔定然是奉了皇命的,但是皇帝怎么看他呢? 承晔登时看出了祖雍的犹豫,他和皇帝这笔桃花烂债啊,还真是挺麻烦。 想必,皇帝要是知道祖雍在突伦,虽然不至于要对他做什么,但至少会有那么一刻心情很是复杂吧。 “我知道,你是偷偷出门的,不想让祖老尚书知道嘛”,承晔俯低上身探向祖雍。 “你放心,你在这里的消息只有我知道,不会传回京都去的。” “祖公子在没有任何情报的情况下能看出突伦这边的情形不对,有你在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这恭维也是七分真三分假,三分假主要是由于他们没有合作过,承晔对祖雍并不了解,除了知道他是个痴心于自己表姐的纨绔公子哥儿。 祖雍点点头,这就没什么顾虑了。 “说吧,咱们怎么合作?” 阁楼上的谈话一直进行到夜半时分,如意已经偎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阖目而睡了。 他睡着时也是面目宁静,身子舒展,宽大的素色衣袍袖摆如云堆叠在榻上,怎么看都是一幅画。 祖雍向如意抬抬下巴,问承晔,“这样的美人你从哪里找来的?竟然如此暴殄天物,来给你当随从。” 第192章 来客 承晔苦笑,随从?就如意这个性子和那一身鬼魅般的功夫,谁能让他当随从? 反倒是他自己,他可没少在这大哥手下吃苦受罪,何来暴殄天物一说? 他摊摊手,“您快别这么说,我是他的随从。” 不过他心里也有个疑问,“你这里的藕荷姑娘是什么来头?” “她啊”,祖雍手指点点额头回想了一刻。 “我北上的路上遇到的,她说来月氏城谋生,于是就一路同行。” “她琴艺很不错,做个宫廷琴师也没问题的,结果最后还是在我这里落了脚。” 他神色忽然一窘,“我出来之后才知道,自己真的什么也不懂,只懂些吃喝玩乐的东西,所以……” 承晔哈哈一笑,“所以只得开青楼。” 祖雍登时变了脸,“不能跟她说啊,千万别说!” 离开时,回眸楼的花厅仍然是熙熙攘攘。 如意掩口打了个呵欠,嘟哝道: “这个地方,果子和酒不错,女娘十分无趣!” 承晔回头看了一眼,并未看见藕荷。 琴艺,琴师,宫廷琴师? 他终于找到那熟悉感的来源了,那一日宫外突兀与他搭讪的琵琶女,面容是易容过的,所以认不出,但声音很熟悉,身形很熟悉。 风四娘啊,原来她也来了突伦。 而且,她曾夜探月里朵所在的府邸。 她是谁?要做什么? 翌日直到日上三竿还沉浸在好梦中的承晔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小禀义一边拍门一边大叫: “哥,快起来吧,如意疯了!” 啥? 承晔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噔噔噔跑出房门外。 楼上的小禀义,楼下的江四六和阿诺看着披头散发只穿着亵衣跑出来的少年,向他瞪瞪眼,面色都十分不善。 如意怎么疯了? 承晔本要张口问询,答案本人眉目如画一身杏黄流云暗纹的衫子手里摇着削金折扇从对面楼上的房内踱步出来。 他又看看自己赤着的脚,皱巴巴的亵衣,被风吹起糊在脸上的蛛网般的头发…… 到底谁疯了? 耳畔有衣袂裹挟着风声响起来,眼前似是有一朵一朵的红云流泻,如意仍是一脸的气定神闲,右手折扇轻摇,左手袖摆挥动若有杏黄色的霞光飞动,一件件红色的嫁衣盖头门帘便从他左手中滑落,坠在楼下院中的花架上,尘土里。 承晔瞠目,“你……你疯了?” 他一顿足,轻点地面,屈膝发力,长身一跃攀住对面楼上的木栏杆,尔后翻身上楼。 如意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便走回屋内,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承晔待要张口喊人,楼下阿诺可可可声起,“如意,这些红衣服怎么办?” 如意的声音闷闷的,从屋里传出来,“烧了,扔掉。” 承晔把住栏杆往下探身,“疯啦,不做生意啦?这可是给都木家准备的……” “二爷”,江四六面色很是为难,“咱们的生意被撷珠馆抢了。” 脑袋翁地一声,承晔愣住了,这,怎么可能呢? 江四六眼前一晃,只穿了亵衣的少年从楼上跃下,盘腿坐在院中的石桌上。 “到底怎么回事,快跟我说说!”他对江四六说道。 小禀义仍然站在后院二楼上承晔的房门外没动,见了这一幕阴沉着脸进了屋。 “是都木家的六小姐方才派人来报信,说是她嫁衣的这笔生意,她父亲都木将军不放心交给咱们,最后选中了撷珠馆。” 江四六摊摊手,坐在承晔身旁的石凳上。 “这可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承晔两手握拳拄着头,“交给撷珠馆,他们能做出来那么好看的衣服吗?” 他可是把前期准备做足了的,哪怕撷珠馆背后金主是跟大王子乌木扶风亲近的酒商,张奎仍然施展了手段将他们首席的裁缝抢走了。 其实即便是那裁缝留在撷珠馆,他的手艺又怎及得上如意的十分之一? “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啊。” 江四六将一只手臂搭在石桌上凑近承晔,小禀义伸手将他推开,呼啦一声将手里一件荼白色的夹袍展开披在承晔肩上。 她嘟着嘴神情很是不满,“哥,你再这么胡闹老太太知道要生气的!” 承晔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件单衣就出来,身下的石桌透出阵阵凉意。 他赶忙将夹袍裹得紧一些,伸出手按了按小禀义头顶,一笑,道: “真是好孩子,知道心疼哥哥。” 小禀义撇撇嘴,又横了一眼江四六,转身去找阿诺了。 江四六张张嘴,很无辜,他也没干什么啊,这都暮春了,男人家的冻不坏身子,不披衣服没什么吧。 阿诺可可可的笑声响彻整个庭院,承晔也忍不住转头看。 如意扔下的衣服此时已被阿诺全部收了起来,她此时席地而坐,怀里抱着一摞红布料,两手万分珍视地抚过上面金银线的刺绣,还有孔雀羽毛绣的凤尾。 嘶—— 承晔觉得一阵肉疼,如意这家伙! 这么考究的衣料和绣工,说扔就扔,还让烧了? 想起方才未说完的话,承晔又转向江四六,“所以,都木将军为什么把生意给了撷珠馆?” “古玉小姐递过来的消息是说,撷珠馆的掌柜以整个店面和自己性命为注,发誓会做出和我们霓裳阁一模一样的东西出来。”江四六道。 哈?承晔吓了一跳。 不过是笔生意,撷珠馆的掌柜赔上性命和店铺做赌注下重誓,犯不上吧? 难道真的能做出跟我们霓裳阁一模一样的东西出来?怎么做? 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跳下石桌,一把抢过阿诺怀里的东西递给小禀义: “收好收好,这个还有用呢。” 对江四六道:“四六叔快去前门守着店面,不做生意啦?” 又转头哄阿诺:“阿诺姐姐,我要沐浴更衣,吃美味的饭饭。” 阿诺对他的撒娇很受用,方才被抢衣服的震怒已经消失殆尽,重又开始可可可地笑,连连点头去准备了。 一个时辰后,当一个身穿丁香色织锦缎长袍、腰系玉带足蹬玉色绣祥云纹靴、宝簪束发玉面含笑的公子安然坐在餐桌的一端细嚼口中的美食时,连如意都啧啧连声。 “这美少年,是方才那个不穿衣服上蹿下跳的猴儿吗?” 承晔看他笑笑并不回话,坐在他身畔的阿诺和小禀义也托腮看着他微微笑。 小禀义道:“打扮得这么好看,又要去骗谁?” 眼风扫过如意,上次精心打扮,是要去找如意借钱。 今日这个架势,比上次骗如意的时候扮得还要隆重呢。 “瞧你说的”,承晔将嘴里的果子酒咽下,痛快地舒出一口气。 “大突伦天字第一号的汉裳店家霓裳阁,我堂堂少东家,穿这个才配得上我的身份嘛。” 多亏从土奚律回来长高不少,从前做的衣服都穿不了,祖母和暖晴足足挑了大半个月,又赶制了近一个月才有了这些衣服,要是在京都他可未必愿意穿。 如意含笑凝视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这小猴儿底子真不错,往后你的衣裳我给你做!” 他不是随便就给人做衣服的,只有自己的衣服他才如此上心。 少年时结识这小猴儿的父亲卫景林,那人倒也儒雅清秀配得上自己做的衣裳,可惜他对穿衣无甚兴趣,常年也就是灰袍黑袍青袍这么穿,实在是无趣啊。 承晔心里不以为然,面上却不敢表露,大喜过望地望着如意,目光殷殷热烈: “兄长此话当真?那真是太好了!” 如意哈哈一笑,“我说话自然算数。” 小禀义勾起嘴角轻笑,又在骗人了,她可是亲眼见过卫老太太和迟妈妈苦口婆心引经据典哄了半日,他才勉强答应穿一件玉色的织锦镶毛大氅。 很好看的衣裳,衬得他色若春晓身姿卓然,但,他确实志不在此。 想必是粗布麻衣裹身,他也仍然是这样一派霁月光风的模样吧。 他的光芒,与华丽的衣饰无关。 小禀义不说话,但是看向他的笑意更浓了。 黄昏时分,霓裳阁门前车马攘攘。 一辆不起眼的灰黑呢蓬马车停在门口,跳下来一个同样不起眼的小眼睛男人。 此人甚至不带随从只身进了门,向店内的江四六递了名帖,神态和姿势都恭敬到了极点。 江四六看了一眼手里的名帖,胡子抖了抖,也没给出好言语,只交待他在店中等候转身进了后堂。 不多时,后堂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小眼睛男人挪动下肥胖的身子,对准隔断后堂的垂帘,满脸都是和煦笑意。 “这是撷珠馆的司隶牛掌柜。”江四六抬手引荐。 “幸会幸会。”承晔拱手施礼。 江四六又向司隶牛道:“我霓裳阁少东家叶成。” “叶公子。” 司隶牛回礼,不住打量眼前的年少公子,撷珠馆方抢了霓裳阁的生意,只看这少东家气定神闲的举止做派,他知道这次自己遇到的不是好相与的对手。 承晔引他在垂帘隔断的会客间落座,又有小禀义送来茶水细点。 能看出司隶牛神色有些焦灼,但承晔不急。 他夸茶水好喝,承晔便从明前龙井谈到武夷岩茶,从煎茶、点茶谈到斗茶、泼茶。 他说点心精妙,承晔便从南地农家年夜饭桌上的桂花糕谈到宫廷常见的松仁鹅油卷酥和蟹粉酥。 司隶牛知道对方已经完全预料到自己来意,正在好整以暇装糊涂逼自己切入主题,当即再也不敢寒暄其他,开门见山道: “叶公子,在下此来是想与贵店谈一笔生意。” 第193章 言商 “实不相瞒,司某此来是想买断霓裳阁为三王子婚礼所提供的那批汉裳和绣品,以及贵店裁缝的手艺。” 他摊开右掌,五根手指晃了晃,“我们出五百万两。” 能看出他对这个报价很有信心,这里最贵的是裁缝的绣功,其他的诸如已成型的衣服和绣品、样本等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舍出一个绣工两三个月的时间,能帮店里拿回五百万两的收益,不会有人拒绝这样的买卖。 但是,眼前的少年东家以及他身后站着的掌柜,那神情似乎…… 对价格不满? 司隶牛垂下头想了想,作为一个周旋于王室中的皇商,他可不是什么大善人。这笔钱此时可以给出来,往后有的是收走的办法。 心念至此,他面上的笑容愈发诚意十足,“两位可是觉得出价不够?” 他将两只手按在膝盖上,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道: “这样吧,两位自己报个价,司某斟酌一下。” 又抬抬下巴,神情谦逊又自得,“撷珠馆和天地酒坊都是司某的买卖。” 我是撷珠馆背后的大金主,事情可以由我全权做主,你们尽管提要求啊,司隶牛咧嘴微笑。 “不行啊司掌柜”,上一秒还春风满面的少年皱着眉头,神色甚至有些……恼怒。 “这生意我们不做。”他断然拒绝道。 哈? 司隶牛愕然,这是什么脑子?这种好事都不做? 他看向少东家身后的中年掌柜,你们少爷不懂事,你总该知道这笔生意很划算吧? 谁知那江掌柜脸色更难看,双目紧盯着自己几欲要喷出火焰。 还有这么给脸不要脸的人吗?司隶牛心里嘀咕。 “为什么呢,叶公子?”他问道,如此断然拒绝确实让人很费解。 “我也不瞒司掌柜”,少年摊摊手温然一笑。 “我们本是汉人,偷渡来此,是为了暴利而来。你想啊,我们连命都豁出去了,这样的小利,恐怕还入不了眼。” 司隶牛心头一哂,呸! 五百万两是小利,这小子分明是想以退为进抬高价码,这些汉人心眼可真多。 “其实撷珠馆决定做这笔生意之前是做过一番功夫的,霓裳阁初初开张就在月氏城汉裳定制这一行占了一席之地,少东家的手段司某还是很佩服的。” 司隶牛一边嘴角高高挑起,笑得有些张狂。 江四六眼皮一跳,笼在袖中的双手暗暗蓄力。 卫承晔送月里朵汉裳、张奎北司衙的商行打压天衣坊和撷珠馆,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霓裳阁的人在暗中操控,但最终确实促成了霓裳阁的声名和口碑渐起、招徕到神木将军府这样的大人物上门的结果。 同行只要有心,总会从这些事情的前后因果里发现些端倪。 司隶牛若是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就很危险了,那么今日就不能让他活着走出门去。 司隶牛并不知道只因这一句话里他卖了个关子,已经给自己招惹到了杀身之祸。 “少东家其实手中很缺银两吧?” 司隶牛袖子滑动,在空中抡起一个半圆,“我的人一直关注贵店的动静,只在十几日前出过一批货卖给了都木家的古玉小姐,之后一直再无进账。” “甚至几日前,你们约古玉小姐到店时所准备下的东西,也是那裁缝自己出钱采买的。” 司隶牛忍住笑看向承晔和江四六,满意地看到他们瞠目结舌的神色,“六百万两,如何?” 江四六眉头皱得更厉害,手臂上的劲儿倒是一股脑松懈下来,这蠢货,就查到了这些? “不行不行”,承晔摇摇头,“我说了,霓裳阁不做这笔生意。” 司隶牛有点恼火,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他神色渐冷,“那公子说,报价多少合适?” “这不是报价不报价的问题”,司隶牛看对面的少年公子似是颇为头痛,甚至站起来在一旁负手踱起步了。 “都木将军家的生意,你我都知道其背后的价值有多少。” 结交都木家,又攀上三王子,打入突伦王族贵胄圈子基本已经入了门了,这才是这笔生意的价值。 司隶牛点点头,这小子果然很懂经商之道啊。 可是,说这些,不还是嫌自己报价低,配不上这笔生意背后的价值? 却见那华服少年脚步一顿,玉面上一层愠怒: “这是我自己费尽手段争取到的机会,你们撷珠馆平白得了,我心中不服!” 哈?不是看不上六百万两银子,只是因为这个?司隶牛张大嘴。 他同时有些头痛,少年人的不服气,好像不好谈价码买断吧。 “那公子要待怎样?”司隶牛摊牌。 “我要做你天地酒坊的生意。” 那少年坦言道,双目闪闪亮。 从上午得知撷珠馆死命截胡了都木家的生意发誓能做出同样的东西时,承晔就猜到这些人打的什么算盘了。 既然要他放弃好容易到手的打入皇族的机会,他肯定是要换一个对自己更有利的机会,不然凭什么要他放弃? 方才做的那些姿态不过是为了迷惑司隶牛,不然自己的意图太早表达出来,反而会让他起疑,不敢应下这样的生意。 但这个答案对于司隶牛来说却是十分意外,他眯起眼审视眼前的少年。 “叶公子,你可知天地酒坊做的是什么生意?” 承晔歪头一笑,“司掌柜别忘了,我是汉人,酒品专营、酒课税这些事儿,我们的朝廷千百年下来,在这方面做过的事试过的手段,要比突伦人多得多。” 天地酒坊是乌木扶风一力促成、创办和经营的,初衷便是为了获取养兵的军费。 其时乌木南江初上位,支持他上位的除了少部分的突伦贵族,更重要的便是修曷手中掌握的其余部落成员组建的奴隶军团,他们天生噬杀好战,比放纵享乐骄奢淫逸百余年的突伦贵族强得多。 但做了皇帝的乌木南江并不能以更大的利益回报他们,他还需要平衡甚至强化原有的突伦贵族来获取更多的支持,所以修曷和大王子扶云下属的努力军团只能自力更生,乌木南江便给了他们这条生路。 司隶牛眨眨眼,这少年熟悉天地酒坊的源起和背后错综复杂的政治背景也不稀奇,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气,汉人之身也想染指突伦皇商的生意吗? 承晔笑意更浓,露出好看的牙齿。 “我是个商人,只为逐利不为其他。所以酒品专营、酒课税这些方面我没打算介入,我也没这个资本,这一点司掌柜尽可放心。” 看着司隶牛狭小的眼睛已变成一条缝,其内隐约有亮光闪烁不定,承晔在他身畔不远处站定,略略俯身道: “我现在说说,能为天地酒坊提供的价值和增添的利润,司掌柜姑妄一听,听完之后是否要合作,单凭你们做主就是。” 承晔快步走回到座位前落座,自风炉上取下茶壶,为司隶牛和自己添茶。 “第一,我能助天地酒坊提升产酒品质。” “在下好酒,也喝过不少天地酒坊的好酒,恕我直言,这些酒若是送到南地汉乡,恐怕只能落在中下水平。我有能力找到更好的工匠,将天地酒坊的酿造程序和手法做一次升级,让酒的滋味提升几个档次。” “第二,是基于第一点的基础之上,好酒的品质提升之后,我建议司掌柜将酒水分级分档分开定价卖出。”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购买最好最贵的酒,作为酒商更没有必要做出了更好的酒却对贵族和平民同等定价。好酒掺水后口感会变淡变差,我的工匠有能力通过掺水、简化工艺促成酒水分出品级,成本不同最终售卖价格不同,贵族和平民的生意都能做,也都能增加售卖份额。” 司隶牛的小眼睛渐渐瞪大,承晔能看出他在动摇、权衡。 他并未看到连在身后一直低着头的江四六也是讶异,自家二爷什么时候学会做生意了?这说的,分明很有道理! 他听出来了,自打上午听到撷珠馆的消息,二爷就猜到即将发生的事了,而且那时就打定主意要用都木家的那笔生意换这个打入天地酒坊的机会了。 “第三,我可以利用自家的人脉卖出更多的酒。” “我了解到,天地酒坊目前仍然是依靠门面店铺卖酒,这个方式很有局限,来客也多是月氏城的权贵王室。突伦与大宸不同,地广人稀,人群居住不集中,这种店铺能笼络到的人群很有限。” “我家中产业除了制衣之外,还有布庄、皮货生意和青楼,这些店面除却自身的酒品消耗之外,还能针对他们各自的贵宾贵客售卖酒。这些贵宾基本上覆盖突伦各地大小城中的大户豪门,基本都有自家的酒窖,每次采买酒类都是大批购买,且必须都是好酒,这能为天地酒坊带来多少额外盈利司掌柜自去想。” 少年一口气说完,端起香案上的茶盏一饮而尽,看向神色已经全然松动的司隶牛,嘴上衔了一缕气定神闲的微笑说道: “我谈生意喜欢一步到位,以上第一点第二点算是我奉上的诚意,八百万两打包卖给天地酒坊。先付四百万两,待我给的工匠替酒坊完成改良,酿出好酒之后再付余款四百万两。” “至于第三点,我做的是锦上添花的事,我所卖出去的这部分酒产生的收益,与天地酒坊二八分成,我分八成。” 第194章 权衡 这一日直到吃过饭消食遛弯,一直到承晔准备脱衣就寝,江四六一直跟在他身后,老脸红红,老眼闪闪。 承晔实在忍不住,径直换上亵衣躺在床上,一面拉过薄被往身上遮盖,一面向江四六挤眼睛: “叔,你别这样,有什么话直说就行。我要是女孩子我就要被你吓坏了。” 呸呸,江四六啐他,这孩子什么时候学坏了,说的这叫什么话。 他随即双手交握在胸前,双眼发出亮光: “我的爷,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酒的生意的?”他道。 “我不会做酒的生意啊”,承晔瞪眼,“应该说我就不会做生意,这你应该很清楚吧。” 从前怀疑自己好色败家爱骗钱的事,也就发生在十来天以前嘛。 这……江四六舌头打结,总之今天跟司隶牛说的那番话,明显是经验老到的生意人啊,再加上对撷珠馆抢生意这件事的提前判断和对策,啧啧…… “下午跟司隶牛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你很清楚吧四六叔。”承晔道。 “咱们家哪来的遍布突伦的生意、店铺和人脉啊”,承晔拍拍床铺: “除了这家店是禀义叔出钱开的,张奎那边是抢来的,至于青楼么,也是我威逼利诱要挟之下,他们才愿意帮忙的。” 是啊,江四六点点头,他下午听到这里也犯糊涂了,还以为这小子有本事留了什么后手呢,原来是吹牛诓骗啊! 他旋即反应过来,恼怒地跺跺脚,“那,这……将来怎么办?不就露馅了?” 承晔掩嘴打个哈欠,又伸伸懒腰,“我们毕竟不是来赚钱的,将来怎么样走一步说一步吧。” “他们发现我们提供不了价值,怎么会放过我们?”江四六跺脚。 “怎么会呢?我说的第一第二点很容易实现啊,想办法找几个酿酒手艺人能达成的。” “那第三点呢?” “第三点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我们即便做不到,对他们也没有太多损害”,承晔看了江四六一眼,神情颇为无奈。 “叔,再怎么样,逼着张奎他们想想办法,我们还卖不出几单酒吗?” 江四六张口欲要再说些什么,忽地耳朵一动,窗外有人轻声笑了。 紧接着窗户被打开,素色衣袍翻动,散着长发穿着轻软布袍的如意飘然进房,在烛火幽暗的房内如同不染凡尘的谪仙。 “最重要的呀,不是你说的这些”,那谪仙极有韵味地朝江四六翻了个白眼,又看向床上躺着的承晔。 “小猴儿,你想明白了没有?为什么这家卖酒的非要抢这单生意?我做出来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仿出来的,隔行如隔山哪。” 江四六甩袖子,又别过脸哼哼,“人家撷珠馆也有生意,做的就是这个买卖!” 如意恍若未闻,懒得与他多说,倒是承晔笑了笑说道: “就是撷珠馆要做生意,也不需要这么赔上整家店做赌注的,这笔生意的获利还没大到这种程度呢。” “对了!”如意一拍承晔裹在薄被下的身子赞了一句。 “所以啊,我来问问你想清楚了没有,可别一不小心把我卖了!” 如意掰着手指喃喃,“为了赚钱?那不可能,这种主子娶亲的采办,他一个商人哪敢多捞半分油水?万一得罪了人可了不得。” “既然赚不到钱,那是为了名?不对不对,天地酒坊该有的名都有了。” 如意放下手有点泄气,“所以司隶牛他们抢生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了积累人脉。”承晔道。 哈?这下如意和江四六同时出声。 天地酒坊是大王子乌木扶风的产业,他们自然是积累了大王子的足够人脉,古玉的婚事采办这单生意里,最大的人脉资源也就是三王子乌木扶影了。 但是,天下人都知道,在突伦当前权势熏天的是大王子和二王子,这位三王子在两个哥哥面前,毫无存在感。天地酒坊要巴结乌木扶影,烧的冷灶也真够冷的,都要塌了。 “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去攀附三王子,不怕让大王子不痛快吗?”如意问道。 天地酒坊也是依附于大王子才能生存的,万一这次讨好三王子的事犯了忌讳,得罪了大王子,那可是太不明智了,不是做生意的商人做事的风格啊。 承晔摇摇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猜测。” “我了解到一件小事”,费鸣鹤之前给他整理的一本关于突伦国内情形局势风土人情的集子,里面提到这么一件小事。 “每年的上元节,天地酒坊会同时给大王子和二王子准备年礼送到府上,而且所备的年礼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厚此薄彼的时候,而且这礼,两个王子都会照单全收,年年如此。” 按说既然是大王子的产业,大王子和二王子又是势成水火的关系,只要亲近大王子,自动就成为二王子的敌人了,但天地酒坊在两个王子之间做的平衡很让人在意。 “这才是正经的商人本性,谁都不轻易得罪,谁的钱都赚。” 如意拊掌赞道, 江四六也默默颔首,想必大王子也是首肯的,毕竟他经营天地酒坊的目的就是为了钱,只要能赚到钱,从二王子这个对手手里赚岂不更令人痛快。 承晔接着道:“今年上元节也是如此,但是现在,他们又开始不遗余力去争取攀附三王子的机会了,从前,三王子是被他们忽略的人。” 室内忽地寂静下来,三人的神情都是一凛,所以,中间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才有了这样的变化呢? “所以,为什么一直被人忽略掉的三王子突然有了令人在意的价值呢?” 承晔眉头渐渐蹙起,声音低沉: “史书里有许多类似的故事,譬如前朝太宗皇帝,长子承乾与四子泰相争,朝中大臣多有附从,两大阵营常年对抗相争内耗,最终是九子治承袭了皇位。我想乌木南江现在也有类似的烦恼吧。” 前朝太宗皇帝英明一世,最终的帝位继承人的选择上也是耗尽一个父亲最后的慈悲,只有选择第三个,才能保全三个儿子的性命。 泰立,承乾、治皆不存。治立,泰共承乾可无恙也。史书上如此言之凿凿的话,推崇汉家文化的乌木南江应该也很清楚吧。 “有情报说,乌木南江进来身体病弱,朝中的权贵大臣因此也着急在扶风和扶影之间做选择,朝内党争之风日盛,也是一派混乱。” 所以,司隶牛这种专门和王室打交道的生意人,能够觉察到的变化和能听到的风声,都会比其他人灵敏许多吧,介入天地酒坊这个圈子,对他们往后谍报收集工作更为有利。 “你说司隶牛是看出了某种可能性,这才开始刻意结交三王子的?”江四六道。 承晔躺着收收下巴当做点头,“是有这种可能的。” “单看都木将军这种突伦皇权几度更迭下硕果仅存还握有兵权的顶级王族,最宝贵的六小姐却被指婚给三王子扶影,这里面不管是乌木南江的态度,还是都木将军的态度,都很值得我们细品一番。” 都木将军无子,扶影作为他六个女婿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位,接掌他手中的兵权是必然的。都木将军手里的兵权乌木南江无意分给扶风和扶雷两个儿子,而通过指婚要分给三王子扶影。 都木将军作为一个因有兵权和王族地位而在朝中有绝对的发言权的人,也默默接受了乌木南江的指婚,这一点或许也能间接说明,三个王子之中他更信赖三王子,这是基于他的政治眼光,而绝不是在乌木南江这个皇帝的权力威压之下的被迫选择。 “有意思啊。” 如意轻轻逸出一口气,他笑看承晔和江四六,“咱们这次没吃亏,倒是因祸得福,捡了个大便宜。” 承晔眉头上皱起的虬结仍未纾解,“天地酒坊做了这么大胆一件事,我总觉得大王子和二王子不会什么都不做,这件事往后肯定有不断的幺蛾子,既然已经入了局,咱们只能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外面如意和江四六的脚步声已经消失,霓裳阁后院的小楼里又重归宁静,只能听到楼下草丛里偶尔的虫鸣。 承晔两手枕在脑后,黑暗中的双眼目光灼灼。 他对大王子乌木扶风的了解不多,仅限于他下属的厄如部人可能与延陵王的那个管家有关。 但他对二王子乌木扶雷却印象深刻,在土奚律虽然没有正面交锋,但他做的那些事仍能看出此人毫无底线,狠辣无情,狂妄且野心极大。 一个连父亲的帝位都没有握在手里的人,已经谋算起邻国的权力了,还能快速结交土奚律权势最盛的拉木伦王和兀勒王,除了冯斯道的相助,他自己也真的足够有本事。 乌木扶雷,看到天地酒坊做了这样的事,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吧。 或者换句话说,乌木扶雷和乌木扶风看到即将要落在三王子手中的都木家的兵权,不会一点都不心动吧。 大王子扶风或许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出身或者会被王族军队所不齿,但二王子乌木扶雷没有理由坐视不理,更何况,乌木扶雷手里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兵权,毕竟王族的军权他的皇帝父亲乌木南江也没掌握到多少。 深受皇帝器重的二王子乌木扶雷,在长期与大王子扶风的博弈之中,应该经常因为这个劣势而羞恼不甘吧,他不可能不眼馋即将落到扶影手里的东西。 第195章 选人 次日一大早,承晔还在沾着青盐漱口,江四六和阿诺打着哈欠卸下店铺前的门板。 刚卸下一半,已看到司隶牛笑吟吟站在门外,不急不恼地盯着他们。 江四六在心里撇撇嘴,看来是打算答应这笔生意了,面上却表现得十分热络,上去急急拉过司隶牛的手,又将他迎到店内会客间,一面还唤阿诺准备果子茶点。 也不待阿诺端出茶点果子,司隶牛便将手里提着的一个木箱摆在桌案上打开,指着里面厚厚两沓银票说道: “这是四百万两,我突伦境内所有票号都可以兑换。” 他将木箱调转过头对着江四六,“昨日叶公子说的生意,我们做了。”攫欝攫 啪嗒。 江四六将木箱盖子合上,拱手对司隶牛一礼,“司掌柜快人快语,做事爽利,咱们往后合作必然一切顺利。” 此时恰好阿诺已将茶水和点心碟子摆好,江四六便将木箱给她。 司隶牛这次倒是不急于见他们少东家,也不多说话,自顾自坐着品茶吃点心,时不时还要夸几句霓裳阁的厨娘手艺好之类的话。 但很快目光就被从后堂走出来的男子吸引过去,那人色若春花玉冠束发,素色衣袍穿在身上仿若谪仙遗世而独立,司隶牛纵然见多识广,一时也看得痴了。 那谪仙却款款移步向他而来,在他身前站定,合起手中折扇俯身拱手一礼,“司掌柜,我是如意,是霓裳阁的裁缝。” “啊,久仰久仰……” 司隶牛怔怔起身还礼,待要再说什么,如意却温然一笑抢先开了口: “我们这便到撷珠馆,多找几个裁缝和绣工,我来指点他们。” 他手中的折扇往门外一指,唇角含笑,“司掌柜今日带了两驾马车来,后面那驾空车想必是来接我的。” 司隶牛点点头,随即又瞪大眼,是接他的,但是霓裳阁的人是不是动作太快了些?都是那个少年东家安排好的? 如意率先走出去跳上停靠在后面的一辆马车,又回头说了一句: “我们少东家生意繁忙,往后跟司掌柜做生意,都跟我说了便是。” 说完向司隶牛颔首抿嘴一笑便进了马车。 走出店外司隶牛回头忘了一眼霓裳阁的店招,心里有些唏嘘,这家店看起来寻常,没一个是等闲之辈。 身后一阵“可可可”的怪叫,这是方才的厨娘,她将如意此前做的嫁衣样品和绣品那一堆物事抱出来,一并送往如意的车上。方才抱着东西的时候好像还是气鼓鼓一腔怨怼,现在又开始怪笑了。 司隶牛察觉身上有些发寒,也急忙转身上了车,向车夫挥手道: “走吧,回撷珠馆。” 霓裳阁后院里此时春光正好,淡金色的阳光透过梧桐阔大的树叶照进来,原本刺眼的强光变得有些柔和。 阿诺哼着有些怪异的小调走过树下斑驳的光和影,噔噔噔跑上承晔的房内,见承晔懒洋洋坐在临窗的小案后,身后是正在帮他梳头发的小禀义。 “什么事让咱们阿诺这么高兴?连小曲子都哼上了。” 小禀义手里握着一把白玉梳,见了阿诺便慧黠一笑。 “如意方才答应要替我做好看的衣裳。”阿诺道。 窗下镜前的两个少年都嘿嘿笑了一阵不说话,原来是因为这个。 如意原本将那些红色衣物从房中扔下来,阿诺自然舍不得听他说的烧掉扔了,喜孜孜地要自己收了来穿——哪怕穿不上,这么好看的衣裳每日光看看也是好的。 是以如意方才让她将那些东西如数送到马车上给撷珠馆的人时,阿诺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如意这次倒是大方,竟然主动提出要给阿诺做新衣裳作为补偿,阿诺自然欢喜的不行。 心情愉快,做事情也愈发轻盈细致。 阿诺手里此时捧着许多东西,最下面是一个木箱,其上有大小两个食盒,再往上还有一壶茶。 此时她一手捧着东西,另一手将茶壶放在加过碳的风炉上,又忙着将食盒放在外间食案上,摆出其中的干果点心。 最后才将那木盒递给承晔,“司隶牛方才拿来的,四百万两的银票。” 承晔哦了一声,接过木箱后就递给小禀义,在镜子里看看头发已梳好,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小禀义还捧着木盒愣在原地,“哥,这个给我做什么?帮你藏起来,帮你送回去给皇帝花销?” 没想到他们来了没几天就赚到这么大一笔巨款,关键是她哥空手套白狼赚的,几句话就让人把钱送来了。 想到这里,小禀义看向承晔的眼神更是多了几分崇拜。巘戅玩吧戅 谁知承晔以一记白眼报她,从书案上拿了一个信封递给她道: “给禀义叔,让他想法子帮我找个很会酿酒的工匠,别的没什么要求,只有一点,身份要禁得起突伦这边的查探。” 小禀义点点头将信封收在衣襟里,意思就是来之前要把工匠的身份做的很周全,即便查出来,也跟大宸朝廷、卫承晔沾不上半分。 承晔拍拍她放在案上的木箱,“这个由你支配,以你的名义在突伦做生意,只要能赚钱做什么都成,就像你爹在土奚律做的通源商行一样。” “以我的名义?”小禀义不解反问道。 “需要你在江四六女儿江默之外再做一个身份”,承晔按按她头顶上毛茸茸的卷发。 “这个身份与卫承晔无关,与霓裳阁的少东家也无关,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新身份,带着赚钱这个纯粹的目的来突伦经商。” 小禀义有些回过神来,“只把霓裳阁单独放在明面,将来即便出事,也就是霓裳阁关门倒闭而已,这样丝毫不会损伤我们在突伦的其他经营,是这个意思吧?” 承晔一笑,递给她一盏茶,夸道,“小默冰雪聪明!” 霓裳阁众人之中,其他人的真实身份是可以在突伦暴露也不会有危险的,唯独承晔的身份不行。所以,在所有对外的交往之中,可以由他人来做的,他都不会亲自出面去做,只在背后坐镇便很好。 攫欝攫。就像这次与撷珠馆和天地酒坊的生意,他就全部交给如意一个人打理。 如意此时站在撷珠馆后堂。 这里陈设奢华,窗户是明瓦,房内一应陈设都是上好的紫檀木,铺着缂丝织锦的桌布椅搭,脚下是厚实的软毯,正中一座青铜兽足四方麒麟熏炉燃着香,浓郁的香气有些呛人。 如意皱皱眉,这样的布置,真是无趣,又压抑。 幸好不是要他住在这里。 司隶牛带他一同落座又说道: “方才都木将军派人传了消息,三日之内做好布匹采买,选好裁缝绣工,三日后也就是四月五日,所有人全部要到都木将军府上闭门做活。” 如意点点头,王公贵族嘛自然是矜贵的,给自家女儿女婿做的衣物和大婚当日所用的东西,肯定是在眼皮子底下做了才放心。 “我自己有个小徒儿,绣活出的不错,也给带过来了。” 如意抬高声音向后面喊道:“念儿进来吧。” 司隶牛眨眨眼,眼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形瘦弱肤色白净,手指指节有些粗,像是长期在室内做手工活计的人。 “如意公子的小徒儿,手艺肯定错不了。” 司隶牛点点头轻笑,衣袖一挥道,“叫咱们的人也来吧。” 立时有随从领命进了小院,不多时便又回来,身后跟着一队人垂首进来,在堂内足足站了五列。 如意失笑,随口恭维司隶牛,“司掌柜这手笔,果然豪气。” 司隶牛也是一笑,指着列队的众人说道: “这些只是备选,司某也懂些皮毛,有些人虽然做了大半辈子手艺,跟着如意公子这样的大师来学,却未必能学得会。” “谁去谁留,全凭如意公子做决定。”司隶牛道。 如意也不再跟他客套,起身走到队列前站定,笑盈盈俏生生长身玉立,众人看了都是一怔。 这人生的真美! 那美人抿嘴一笑,向众人彬彬有礼说道: “诸位,现在我来挑选未来随我入都木将军府的帮手,请诸位将两手伸出来,我来相看。” 如意将自己莹白如玉的两个手掌放在身前端平,向众人示意,所有人都有样学样伸出两手掌摊开向上。 司隶牛回身站在一旁,目光中带着审视观察着如意。 只见他带着些微笑意,仔细查看每个人的手掌手指和眼睛,撷珠馆针线绣活比较好的基本都入了选。司隶牛这才暗暗舒了口气,这可怪不得他,毕竟这个男人实在是容色太美了,很难让人相信他会在某些地方有其他的出色技艺。 如意并不知司隶牛在方才才将对他的疑虑打消了大半,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双肤色偏黑黄的手掌,掌心、指根处有一层薄茧。如意能看出,这并非是刚刚做活的人新磨出的茧子,反而是常年累月握着兵器的人,掌心的皮肤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磋磨,只留下一层不容易被看出的薄茧。 再看这双手的主人,他眼神发亮双目炯炯,除了皮肤略黑之外,可以称得上是漂亮的年轻人,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如意向他一笑,似是为了安抚他,将自己右手在他手掌上轻拍两下,摇了摇头。 众人脸色都有些抱憾,这是被他拒绝了呢。 随后的二十多个人里,如意只选了十来个在撷珠馆算是中等熟练的年轻人。落选的人里,还有六七个皮肤略黑手上有薄茧的男女,和方才那个年轻人一样被他婉拒。 第196章 羊葛 司隶牛与身旁的随从交换了眼色,这个人有点意思啊。 最终选定了十九个人,加上念儿一共是二十人,现在撷珠馆由如意带着指导两日,之后前往都木将军府上封闭做活。 随从将这些人带出去后,如意又从袖中取出几张清单,都是布匹丝线珍珠挂饰并一些针线上用的工具,都列好了具体类别、数量,甚至有一部分还给出了可以采买的店铺和参考价。 司隶牛看过这几张清单之后,对如意的做事风格又多了几分真切的赞赏,不由又是向他一礼叹道: “看来选霓裳阁联手合作我们是赌对了。” 霓裳阁里面,似乎每一个人抽出来都能独当一面,那个叶公子岂不是比他们所有人都更高一筹? 想到这里,司隶牛颈子后一阵发寒,这样的少年人幸而是合作伙伴,如果是对手,那真是太难对付了。 仆从无声地进来奉上茶水,旋即又无声地退出去。司隶牛看着如意垂下眼睑专心地拿着碗盖撇着浮在上面的茶梗,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便出声问道: “如意公子,方才落选的人里,有几个皮肤略黑的,为何都将他们拒绝了?” 如意心里笑了一声,抬起满是疑惑的眼,似是回想了片刻才哦了一声: “那几个人啊,我是有印象的”,他靠近司隶牛压低声音问道: “怎么了?拒绝了他们可有不妥?” 这个反应倒是很意外,司隶牛一怔,“呃,没什么不妥。” 转而又看向如意,满眼皆是好奇,“其实他们都属于扶风大王子属下的一个部族,羊葛部。” “我如此拒绝了他们,是否会让大王子不快?”如意有些不安。 司隶牛连连笑着摆手,“不会不会,其实是这样,羊葛部的人素来擅长毛织毛纺和毛毡刺绣,我是好奇,如意公子是怎么看出他们不合格的?” 他们确实不擅长汉家的刺绣,但单看手掌和面相就能判断出来吗?司隶牛自己都不信。 如意舒口气,“这样啊”,他抿了一口茶道: “我看不出来这些,当时只是觉得,那几个男人身上衣服颜色不好,女子胭脂也差些”,如意摇摇头,“做衣服的人,最怕的是自己眼光也不够好。” 司隶牛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呛到自己,这,这样的理由也行? 暮春的小院里,黄昏有风送来茶花香气不绝如缕。 地上和石案上点着高高低低几盏烛台,映得围坐在石凳上的人脸上红红。桌上还有几碟子点心、腌梅子和去了皮的枇杷。 小禀义大笑着为众人斟酒,阿诺自酿的果子酒清甜可口,众人笑声响彻整个院落。 “如意,你究竟为什么不选那几个人?” 如意或许对外看来有些荒唐,但他们自己人最为清楚,这位大哥做事之精明谨慎,比之江四六犹过之,与卫承晔可堪比肩。 如意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他们年纪都不算大,但从掌心留下的茧子判断,拿武器练武的时间都在十年以上,这些人放到哪里都是高手,幼年就开始练武证明他们是被族人格外关照重点培养的,这样的人混入都木将军府我可看顾不了,万一出些什么事,岂不是影响我们的大计?” “你觉得司隶牛知道这些人的本事吗?对这些人有忌惮吗?”江四六问道。 如意摇摇头,“能看出因为是大王子管辖的族人,司隶牛对这些人比较信任……” 他转头看向静坐不语的承晔,“羊葛部这几个人也想去都木家,不会是有大王子安排的有什么任务吧?” 承晔蹙着眉头,摇了摇头,“如果是要他们做对都木家不利的事,大王子这样安排可就太蠢了。” 是啊,世人都知道撷珠馆背后靠山是大王子,他们费尽力气拿到了这个生意,这批匠人在都木将军府中的这段时间出了任何纰漏都和大王子脱不了干系。 “那如果是有利的事,或者单纯是为了去都木家为撷珠馆帮忙出力呢?”小禀义接着问道。 承晔站起身拍拍手掌,“咱们如今想这些没用,最重要的是撷珠馆的人打算怎么做。” 他看向如意,“之后如果有临时换人加人的,还是将羊葛部的人塞进来了,兄长不必点明点破,你和念儿留心着这些人的举动就是。” 他又想了想,转头又嘱咐江四六道: “四六叔,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多掌握一些信息稳妥一点。你到张奎那边跑一趟,让他打探一下关于羊葛部的信息,尤其是近两年的。” 此前的信息,费鸣鹤编录的集子里提到过,羊葛部原本是位于突伦极北的牧民部落,主要依附厄如部存活。羊葛部美女多,擅于蓄养放牧,也擅于用羊毛和鸟类羽毛做纺织,族中女子常年与其他部落通婚。 所以在十多年前突伦王族热衷残隶的时期,其他部落死亡的人数很多,羊葛部因为献出众多美女而鲜少遭受屠杀。 他攀着梧桐树的枝丫飞身跳到楼上,取出一件披风给自己系上。 “你要出门?”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去回眸楼。”承晔话音刚落,人已经翻出墙外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此次在突伦面临的境况,比之前在土奚律要复杂得多,更是没有舅舅这样的帮手替他筹谋,所以自己只能更加谨慎小心,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样才能在变故发生时掌握足够的主动权,保护更多的人。 今天如意带回来的这个消息,承晔在直觉上便感到有些不寻常,所以,关于都木将军,关于乌木扶影,关于羊葛部,他需要更多更细腻的信息,仅凭张奎收集的信息可不行,他需要祖雍这个自己人帮忙。 轻车熟路地攀上阁楼,承晔在屋顶的斜坡上站定,略有些尴尬地向不远处伫立着一动不动的黑影挥挥手,干笑着道: “又见面了!” 这是祖雍刚离开那天,半夜闯入万卷斋给自己送信的护卫。 那人裹在黑色的斗篷中,彻底与夜色相融,也并不看他,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变化,承晔有些讪讪,自己打开窗子跳进房内。 正在明亮的烛火下画着一幅美人图的祖雍吓得惊叫一声,手里的笔落在画纸上,熟悉的美人脸上瞬间晕染了一大块黑墨。 祖雍不知是心疼画还是心疼画上的美人,手忙脚乱去擦那墨渍,却发现越擦越丑。 他嗷地一声大叫,一掌拍向桌子,又重重跺脚踹那书案,“就没有消停的时候,不吓人你会死吗?” 心里真的是好气啊! 如果这人不是她表弟,祖雍一定会让护卫打废了他扔在街上。 忽又想起来楼顶上有护卫看守,一时又对着窗外开始指桑骂槐: “你主子是少爷我,不是别人,你轻易就放人进来,你……” 这么大的动静,他心上人的表弟卫承晔丝毫不为所动,熟门熟路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捧着一碟果子,吃的丧眉耷眼。 祖雍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劈手夺下碟子。 “吃吃吃,怎么,伺候你的人都不让吃饱么?一进门就丧眉耷眼的给谁看啊?我亏待你了吗?我欠你了吗?” 承晔咋舌,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神情有些失望。 “你脾气这么差,又动不动就爱离家出走,我表姐应该不喜欢这样的。” 哈? 祖雍跳起来,这样的话现在可威胁不到他,他是什么人,他是被林宜秋亲口主动提亲的男人! 他热情奉上果子碟,又亲手斟上一盏好茶捧给承晔,“怎么了表弟?有什么事尽管说,我都能做!” 屋顶斜坡上与夜色共融的身影晃了晃,发出一声凄惨的叹息,低声啐道:“没出息!” 在房内,承晔附耳与祖雍交代了几句,后者眉头明显皱了起来,但仍然对承晔晃了下右手紧握的拳头。 “没问题,我来打听这些消息。” 说完神情更加肃穆,“表弟,你先前托我的乌香那件事,二王子那边货还没到,暂时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承晔点点头,如果乌香从东馀国走陆路运到突伦月氏城,恐怕再快也一个月才能到。 而月底便是三王子扶影和古玉的大婚之日,关于羊葛部的相关消息显然更加重要。 他郑重向祖雍一礼,“如此就拜托祖兄了!” 祖雍一乐,连忙摆手道都是小事。 承晔便往房门处走去,“我去找藕荷,有些话问她。” 祖雍神情暧昧一瞬,又立即端正神色温和笑着点了点头,承晔看在眼里又笑道: “祖兄如此风流倜傥的人物,我还以为你会在这回眸楼里骄奢淫逸横行无忌呢”,他正正神色忍住笑。 “不过即便我信你,这件事说给表姐听,他也不信你……是清白的。” 祖雍顿时斯文扫地一脸横肉,冲到他身前跳着脚喊道: “你别污蔑我,小爷可是正经人!你,你……” 他声音忽地变得轻柔,如同叹息,“你要是这么跟她说,她会伤心的。” 承晔挑眉一脸狐疑,“怎么会?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表姐她……” 祖雍将他一把推出门外,满脸都是长者的和蔼,“去吧去吧,快去做事吧!” 第197章 藕荷 靠在只有祖老板一人居住的三楼木栏杆上,抱着双臂听完藕荷从头到尾弹完一支曲风旖旎的琴曲。承晔见一楼花厅里的藕荷神色淡然地收起琴架,将那把古琴抱在怀里,从熙熙攘攘的人群缝隙中沿着木梯走上二楼。 藕荷回到自己房中, 八!零!电!子!书!w!w!w!.!t!x!t!8!0!.!c!o!m 坐在镜台前卸下首饰钗环后,仍是怔怔望着镜中,良久之后才慨叹一声道: “出来吧!” 房内垂地的帷幕轻动,承晔抱着双臂缓步从帷幕后转出来。 “以你的琵琶技艺,换成古琴弹奏,弹的又是这种淫靡的曲子,真是委屈你了。” “不过嘛,这些突伦人,恐怕能听懂今日这曲子的人也很少吧?” 他啧啧几声不说话,看向仍对镜而坐的藕荷,眼中充满审视警惕。 “这么快都认出来了?” 藕荷从镜中与承晔目光相接,轻声一笑,表情略有些惋惜。 “我的易容术很厉害的,竟被你识破了。” 承晔只是冷冷望着她,并不接话,神色也没有丝毫松动。 藕荷垂眸默默半晌,才从镜台前的凳上起身,转脸面向承晔。 “好吧,风四娘身份是假的,想必卫公子是知道的。” 她摊开双手,神色很是无奈,“其实那一日刻意为你舞剑伴奏,到之后又在宫外见你,都是我故意要引你注意,想要与你结交。” 见承晔依然目色冰冷并不接话,她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 “我当时确实打算将一样东西交给你,借你之手查证一些真相。但事情也很凑巧,我见到另一位公子隐藏行迹偷偷北上突伦,就放弃了与你合作的想法,决定跟随祖雍公子北上突伦,自己亲手查证。” 承晔心头的紧绷此时才略略松懈。 当时她刻意搭讪确实很突兀,可自己刚刚开始查证便发现此人不见了,且用的是假身份,这种事情任谁遇上了都不免要多想。原来里面是有这样的巧合,这就说得通了。 “也就是说,你在突伦要做的事,现在是不打算告诉我的?”承晔道。 藕荷点点头,“实不相瞒,我的确已经有了些新发现,但我现在对卫公子不太信任,请恕我不能以实情相告。” 这大概就是,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实话,但却通篇皆是废话,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末了,甚至还坦白说出对自己不信任。 这可真够气人的。 承晔怒极反笑,“我也有些新发现,但我倒是愿意先告诉你一些。” 他前行几步靠近藕荷,雪亮的目光直视她的眼睛,“云朔月,云二小姐?” 藕荷忽地身体一阵战栗,双眼惊恐地望向他,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眼前的藕荷,此前的风四娘,更早之前本名叫云朔月,是莅王麾下别将云中道将军次女,自幼养在京中外祖家,精乐理,擅琵琶。 云中道在怀远之时参与过一次剿匪,中了山贼的毒箭含恨而死,之后家族败落,妻子与老人们相继亡故之后,家中两位待嫁小姐也不知所踪。 这是最近一次费鸣鹤递送来的线报,他查出了此前那个琵琶女的真实身份。 但承晔当然没有必要告诉她自己是怎么得知的消息,他俯身看着眼前对自己满脸杀意的藕荷,不,云朔月,一字一顿道: “我在突伦做的事情,不管你知道多少,都希望你不要打错了主意,做出糊涂的事情来!如若不然,到时我一定会杀了你,连同你父亲还残留的那点英名全部毁掉!我一向说得出,做得到。” 云朔月因为被彻底压制的羞恼愤恨,导致秀丽的面部扭曲狰狞,她指着承晔咬牙切齿道:“你,你个恶魔!” 承晔对她的反应只做未见,越过她往房门处走,忽地顿住脚又回头说道: “还有,别做无谓的尝试,你杀不了我。” 他歪头看向云朔月,笑了笑,“有一晚我在乌木扶风的府邸之外见过你,之后嘛,你想必也记得,我还特意观察过你舞剑。说实在的,你的功夫比我差得多,不会有近身杀我的机会。” 其实,他目前所掌握的关于云朔月的信息,只有已经说出的这些,他既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什么混入宫中当乐师,也不知道她来到突伦究竟为了查探什么事。 他们彼此对对方都是一知半解,但这不妨碍承晔说出自己知道的这些信息引起对方的警惕和恐惧。 她会认为承晔掌握了更多关于她的信息,所以在做出对承晔不利的决策之前,心中会有更多顾虑,这就是承晔说出这些话的目的。 承晔陡然转了方向回到屋内,越过有些慌乱的云朔月往里走去,在她冲上来抓自己之前,打开房门的后窗飞掠而下,隐没在暗夜之中。 云朔月在洞开的窗前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半晌,愤愤骂了一声恶魔,这才砰地一声将窗子合上。 在夜色的掩护下沿着街巷和墙沿疾速向前的人影猛地一滞,似是叹了一口气,继而又以更加迅疾的身法向东方飞掠而去。 见到云朔月之后,尤其是提到她夜探月里朵所在的宅邸之时,承晔心内便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他此时只想去确认一下,明明自己的情报里那是一所空宅院,为什么月里朵会在那里。 云朔月难道是要对月里朵做什么?虽然并不妨碍他当前在突伦做的事,但是他却因此更焦虑了。 轻巧避过大王子乌木扶风宅外巡逻的护卫,仍是那晚攀过的檐角,承晔足尖轻点,落脚如猫一般轻巧,将身影融入花木树冠在灯烛光线映照下的暗影,随着风和空气一起流动,慢慢倒挂下坠,成为与檐角的砖瓦、鸱吻一般纹丝不动的石头。 这次他十分谨慎,因为见识过那个名为线娘的妇人的身手,一个不小心便会被她发现。 还是那间屋子,此时天气和暖,木门被打开了一些,月里朵坐在里面的位置,面朝外,承晔一眼便看到了她。 与她对面而坐的是个紫袍少年,他身子歪在侧旁的案几上,手里拿着一只酒壶,不时仰头往口里灌酒。只看背影也认得出是此前见过的乌木扶云。 承晔心里嗤声,这小子年纪不大倒好像有很多寥落无奈,每次见到他都能感到那种扑面而来的颓然。或者,这是他让自己在突伦存活下去的保护色,毕竟,他是先皇唯一的儿子,曾经最正确的皇位继承人。 而一旦本该属于自己的皇位被夺去,他就成了那个最不该存活于世的人,甚至他在人前的每一次出现,都会让当今的皇帝乌木南江如鲠在喉。 哗啦,木门中的一扇被推向另一边,被遮蔽的视线豁然洞开,那个线娘跪坐在扶云身旁,将他手里的酒壶一把夺去,扶云轻笑几声也就作罢。 月里朵看着眼前的线娘叹了一口气,捧着脸喃喃,“唉,线娘啊!” 线娘轻笑,扬声斥她:“朵朵儿别跟扶云王子学得老气横秋的,一个少年人天天唉声叹气,像个什么话嘛!” 月里朵不为所动,又喃喃,“唉,卫承晔啊!” 檐角倒挂的人影仍然纹丝不动,毕竟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再加上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几次通信,再听到这丫头的胡言乱语,承晔半分惊讶也没有,反倒心里喜孜孜的。 “扶云哥哥,线娘,我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了!” 蹙起的秀眉渐渐舒展,眼睛里闪闪亮,“但是我很确定的是他很好看,我很喜欢的那种好看。” 房里响起大大小小的嗤声哄笑,承晔此时不禁想摸摸自己的脸,照照镜子,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长 什么样子的。 但是这丫头是什么样子自己记得很清楚,画轴里的女孩子,跟眼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朵朵儿你天天惦记着只见过几次的小子,一点都不觉得害羞。”扶云手指远远地在她鼻尖前一晃。 “你不知道,他们大宸的男子喜欢含蓄的女孩子,斯文娇羞的大家闺秀。”他道。 月里朵一怔,一只手轻抚一边的脸颊,笑得眉眼弯弯,“哥哥你看,我脸都红了,我很害羞。” 承晔在心里笑出声,还有这么……有趣的女孩子啊! 线娘和乌木扶云也是一阵大笑,良久之后线娘才道: “朵朵儿该回郡主府了,你是长大了的女孩子,不能一有不便就宿在这里。” 线娘停顿一刻又道:“你那个大宸的心上人若是知道了,恐怕也会不喜欢。” 月里朵原本还坐着不动,听到她后半句话忽地站起身,“那我这就回去吧。” 线娘又跑出来喊随从套马车找护卫,房里的扶云也晃晃悠悠站起身,轻声跟月里朵说了句什么,见她肃了神色郑重点头应下,这才陪着她走出院落上了马车。 在深夜中碌碌而行的马车,在屋顶斜坡上伏着的人眼中渐行渐远,走到视线尽头时仿佛还带着一声轻叹,“唉,卫承晔啊!” 承晔缓缓挪动身子,暗夜里的身影如鬼魅,如水在檐头墙上缓缓流动,最终消弭于地面之上。 他疾步穿行在月氏城深夜的街巷,想起自己听到的那句话,扶云对月里朵说: “尽量不要进宫,避免与乌木南江碰面。还有,古玉一定会拉上你到家中做客,那时装扮素净些,别让她误会你抢了风头,那女孩子并不是大度可爱的人。” 原来她的处境也这么艰难。 让这么直率亮烈的女孩子韬晦掩藏自己,不在人前出现来保护自己。 第198章 素衣 四月四日,也就是撷珠馆的裁缝绣工进入都木将军府的前一日,如意回到霓裳阁便带来了新的消息。 有三个已经选中的老裁缝因为家中事故、自身患病这样的原因请辞,无法如约前往都木家。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让人赶快报给司隶牛,让他想办法,你猜怎么着?” 如意双手一击掌,挑了挑眉道: “还真没什么意外,羊葛部有三个年轻男人来找我毛遂自荐,我让司隶牛决定,他就应下了。” 如意在净房沐浴,大约是门窗密闭气雾弥漫的原因,他的声音传到房外的承晔耳朵里便有些闷闷的不真切。 承晔从茶饼上敲下些许茶叶,取出石杵碾着,抬高了声音问道: “兄长累不累?这几日跑来跑去想必很是辛苦。” “哈?” 如意只回了这一个字,半刻之后他穿着一身素白轻软的中衣自净房中走出来,坐到对面窗下的镜台前梳理头发。 “小猴儿,你从前可没有这么婆婆妈妈!” 回头横了一眼承晔,“你问这种话,我就怀疑你有别的事要求我。” 承晔瞠目,好像有些小事想求他,但方才那句话是真的出于关心才问的,见如意这个反应自己哪还能开口求下去? “兄长啊,我是真的怕你累了。”他无奈道。 如意仔细照着镜子查看自己光洁的皮肤,闻言哦了一声再未转身。 “我不累啊,那些人手艺都算过关,我只需要用三分力气提点他们即可,再加上我独门秘制的花样子和刺绣,呵呵呵呵呵……” 他笑得得意,笑声清越动听,“这很省力,最主要的,我很想知道羊葛部混进来的三个小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放心,他们不管做什么,我都不拦着,哪怕是去杀人放火。” 承晔更加无奈地笑笑,也放下心来,将碾磨好的茶末投入煮沸的白釉铫子,待汤色乳白时倾倒入盏奉给如意。 “兄长喝茶。” 如意微笑接过,举盏刚要送入口中却是一皱眉,嫌恶地侧头往外看去。 江四六人未出现,话先到了: “二爷,其实你应该喊如意叔叔,不该叫他兄长,你想你都喊我叔叔了,如意他可是大帅从前的……” 如意跟卫景林是朋友,江四六只是卫景林的下属,按道理最应该被叫叔叔的就是如意,喊如意兄长的确不妥。 承晔噗嗤一声笑,也不答话,果见如意已经竖眉站起身,伸出修长手指指着江四六,口里挑剔道: “你瞧瞧你,皮肤糙脸又黑,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三十岁的身子五十岁的脸,给你喊叔叔就得给我喊叔叔,我没你这么老吧?” 啊,江四六被噎得老脸一红。 明明是好心提醒承晔要尊敬长辈,结果怎么是自己有错了。 “嘿,你你……这人!” 江四六指着如意,真是讲不通道理! 承晔又斟了一杯茶捧给江四六,“四六叔喝茶。” 江四六接过茶盏又皱眉瞪一眼如意,将怀里一个信封递出来。 “这是张奎递过来的消息。”他道。 张奎查出来的关于羊葛部的消息,多数是承晔已经知道的。 他提到一年多以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在乌木南江临上位之前,为了安抚讨好王族下属军队,不得不对修曷所带领的各部落联军进行一些打压,曾经推出不少新政。 其中有一项便是将羊葛部女眷强制征为营妓,因为羊葛部女子居多,能够入伍当兵的人很少,在军队作战中贡献较少,只能牺牲他们族中的女人们。 这一新政之所以被通过,修曷和大王子乌木扶风都没有反对,是因为羊葛部的营妓是同时慰劳王族的军队和奴隶军团的,大家都能享乐,就都无话可说,没有人替羊葛部说话。 在突伦,的事毕竟只在近几年才逐渐少了,从前他们的王族将其他部落的奴隶都当做牲畜一般对待,做营妓在他们眼里或许还真不算什么。 虽然是很残忍的事,但事情发生那么久了,且还是当今皇帝乌木南江一力主导的,羊葛部那三个年轻人苦心孤诣要进都木将军府跟这件事可扯不上关系。 承晔拄着头沉思,如意一把将信拿过去,凑在镜台前看完,只哈了一声,又将信递给江四六。 如意将头伸出窗外,扯着嗓子喊阿诺。 由远及近的一串可可可声响,出现在门外的阿诺怀里抱着三个堆叠起来的食盒。 她稳稳托住手里比她头顶还要高出几分的食盒,跪坐在门口的桌案旁。 第一个食盒里取出几碟卤味并热菜和香粥,第二个食盒里有几样冷食拼盘,以及三味点心甜品,第三个食盒里则是自酿的甜酒和鲜果子,碗筷杯盏都是三人份。 承晔看了食指大动,一旁的江四六已经将信抛在香炉里烧掉,如意则施施然走到食案旁坐下,两眼弯成月牙看着阿诺咿了一声。 “我们阿诺真是人美手巧。” 极敷衍的夸赞却让阿诺娇羞不能自已,手捧着肉嘟嘟的脸一阵可可可。 承晔看了直叹自愧不如,江四六连连摇头,呵,蠢女人啊。 两人也都几步走到餐桌旁向阿诺笑道,“我们吃饭吧!” 如意指着镜台跟阿诺说道: “我这两日抽空做好了一件,阿诺你去试试。” 阿诺一阵旋风似地越过他们跑到镜台旁,整个房间的地板都在轻微颤动,江四六挑挑眉,这骨架子,恐怕也穿不了什么好看衣裳了。 三个男人只专注在食案上,时不时还要碰上几杯,将家常的甜酒喝出了名酒的气场,谁也没注意阿诺在帘幕后窸窸窣窣做些什么。 承晔最先发现从帷幕后羞答答走出来的阿诺,此时她身上穿的油腻腻的灰布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黛色长袍,样式很是简洁的长袍却别有一番雍容,在窄袖口和袍摆上都绣着兰草纹,整件袍子上也用同样的银线绣着零星的兰花和草叶,很是别致。 阿诺大概已经感受到众人有些惊讶的目光,黑色脸颊也羞得透出红晕,垂着头握着手站在那里。 如意匆匆喝下一口酒,净了手之后便拉着阿诺坐在镜台前,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唠叨着一些女孩子穿衣梳头的窍门。 承晔和江四六对视一眼,这两人什么时候这般要好了? 看那样子,就像……就像小禀义见了暖晴,真的是闺中亲密的朋友一般。 自打如意离了食案,这顿饭就吃得不那么开心了,对承晔和江四六来说,再吃下去反而像是被主人放弃招待仍然坚持蹭饭的客人。 江四六皱眉看了眼镜台前的两个人,哼了一声甩甩袖子下楼去了。 承晔也皱眉看着他们,灵机一动,脑中有了些想法,便涎着脸凑到镜台后,也不说话,只孜孜看着他们,阿诺看见镜台后靠坐着的美少年正在望着自己,不禁捂着脸又是一阵可可可,她今天太幸运了。 承晔见状也一脸认真地说道: “如意兄长厉害,阿诺姐姐今天太美了。” 如意眼皮也不抬,将阿诺一大把黑亮的头发在头顶束好,压上两枚珠花,拿起靶镜递给阿诺让她自己照着看。 “你这小猴儿,但凡夸人,便一定是有事情要算计。”如意横他一眼道。 承晔也不恼他,只把眼看着阿诺连声啧啧道: “阿诺姐姐真好看啊”,他手指向食案,“我喜欢那个紫苏梅子。” 阿诺一拍镜台大笑,“二爷还要什么,我给二爷做!” 承晔眨眨眼,“我明天再吃,就要这么点。” 他两手手指交握,空出一个碗口大小的圈给阿诺看。 阿诺了然点点头,又将脸殷殷转向如意,“你要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毒,我都能做。” 如意美目瞪圆,哎呦一声赶忙摇摇手,温声道: “阿诺啊,吃喝和毒不要一起说,我虽然很是完美,但论起用毒,实在不如你。” 阿诺脸蛋红扑扑向他一笑,“好,我知道了。” 又是喜孜孜赶去收拾杯盘碗筷,刚走到半途又停下来转回身,到帘幕后拿出脱下的旧衣裳裹在身前,这才放心地收拾起来。 如意看着阿诺忙得像一只小母鸡,轻扬的唇角涌上一抹暖色。 “兄长你实在是擅长做所有的事情啊。” 承晔看着因一件衣服而变得端庄雍容的阿诺,对如意由衷地感服。 “小猴儿”,如意手中扇柄敲向他脑袋,“有事说事,别油嘴滑舌!” 承晔吐吐舌头,方才那句真的是发自内心的赞美,不过既然说事他自然也是有事的。 “兄长后面能否做两套素雅一些的衣裳送月里朵?” 阿诺的新衣服让承晔明白了,只要如意愿意,什么样的布料在他手里都能做出最美的衣裳。昨夜听到乌木扶云嘱咐月里朵要穿素雅些的衣服去都木家,他就有了这个想法。 “她的衣裳啊”,如意扇柄轻点额头,“现有一件可以立时送她的。” “月丫头是小美人儿嘛,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即便是素雅清淡的颜色,也盖不住她的美貌。” 他说着转身往一旁的衣架走去,捧着一件烟色长袍走过来。承晔看到衣襟上绣着的一丛青竹便记起来,这是第一次见如意做衣裳时印象最深的那件。 整件长袍上依稀可见雨后初晴的烟霞和薄雾,更远处有青山溪涧隐隐,湖水平滑如镜莹然有光,柳枝拂动下有一截木栈临水,与行在水面云雾中的一抹孤帆相映。 “这绣的是《云水渔樵图》,我自己画的。最初做的这些衣裳,原本是要当做店里的样品用的,所以尺寸都是按照月丫头来做的。” 第199章 赠梅 夜幕四合,回眸楼最上层的屋顶斜坡上有一根人形柱子融在夜色里,另一个人影如同无声流动的墨水浸染在屋顶的瓦脊上。 “嘿嘿嘿嘿……”,那泼墨般流动的人影嬉笑几声,“往后我尽量不这么过来。” 他熟稔地走向半开着的木窗,忽地又回头道: “不过我想,我即便这么多来几次,姐夫他也不会在意的。” 片刻之后,房内响起祖雍的一声咬牙切齿的咆哮,“啊啊啊,卫承晔!” “姐夫姐夫,你自去忙事情吧!”承晔道。 “哎,哎。” 祖雍不知是叹气,还是对两声姐夫的应和,声音温和了不少。 屋顶上夜色里的人形柱子仍然未动,指节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么没出息,要是娶了林世蕃的女儿那还得了!” 房内的两人自然不在意屋顶上的柱子此刻的心声。 承晔在整间房中游逛了一遍,手里抱着两个罐子,犹豫良久,选中了那个粉白釉绘青梅树的罐子。 “姐夫,这个罐子送给我可好?”承晔乖巧问道。 祖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问道: “送你之后,你是不是可以立即就走?” “是。” “拿走这个之后,你往后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不请自来?” “这,不好吧……” “走,走,送给你,你走!” “那姐夫再会。” 砰的一声轻响,窗子闭合上,屋内恢复宁静。 祖雍又深吸一口气,几步冲到窗前将窗户再开了一条缝,又冲窗外浓黑的夜色喊道: “再会再会,再会你个头啊!” 走回书案前,神情又几分柔和,望着画中木兰青窄袖袍身姿飒爽的女子叹了口气,“你表弟真是讨厌啊!” 那被讨厌的表弟卫承晔乐呵呵抱着粉白釉的瓷罐悄声回到自己房内,如同做贼一般点亮火烛进了卧房,在床下取出书筐里藏着的卷轴一一打开看了半晌,又偷偷放回去。 举着烛台找来镜子,揽镜自照了半晌,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拄着下颌发呆了半晌。 ………… 四月六日,扮成憨厚商贩的江四六在郡主府门房的引导下,轻车熟路进入月里朵房内。 “我家公子这次托人做了件素雅的衣服送给郡主。”江四六声音钝钝的。 月里朵丝毫不遮掩惊喜之色,“太巧了,我这几日想要穿素净一些的衣裳。” 江四六低下头心中冷笑,番邦女子什么都不知道,按照汉家习俗,忽然要穿素净衣裳可不是什么好事。 “大叔你每次来了就着急走,我也没法留你,现在就取了东西给你。” 月里朵向身后的婢女抬抬手,婢女走入内室取东西,月里朵转头向江四六一礼又道: “大叔往返辛苦了,请代我向卫公子道谢。” 雪白的面上一层菡萏色,“他送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很喜欢。” 江四六心里一阵恶寒,默默躬身一礼也不答话,反正他假扮的是一个粗使仆从,木讷,不解风情,都是很正常的。 婢女照例拿出两个包裹,略大一些的是回赠卫承晔的东西,小一些的是一些吃食银两,留给江四六用的。 月里朵拍拍给承晔的包裹,里面包裹着的东西摸起来又厚又重,像是毛皮料子。 “我不会做东西,让嬷嬷教着,这么久才做了件斗篷,也不知是不是合身。”她道。 “小人带回去给公子试试。”江四六道。 当然可以夸赞郡主费心了,谢谢郡主为公子亲手缝制斗篷,公子定会喜欢云云,月里朵的这句话总归不是为了送客用的,但江四六扮的是个木讷不善言辞的仆人,可以将所有谈话的可能截断。 月里朵亲自将他送往门外,看着他骑上马消失在街道尽头,又站了一刻才回来。 这时方才记起他送的东西还没有打开看,快步跑回房内急不可耐地打开,烟色素罗袍上,绣着连绵的烟雨青竹远山平湖。 “呀,这也太好看了!”婢女捂嘴惊叫,这件衣裙的美超出她一切想象之外。 月里朵也一时怔住了,任凭婢女在一旁如何催促也不着急去试衣裳,眼睛落在粉白釉画青梅树的瓷罐上,打开盖子便有一股甜香,触目见到的是颗颗晶莹剔透的紫苏梅子,这样的蜜饯倒是并不稀罕,婢女神色不变,却见月里朵将罐子笼在怀里拈了一颗含在口中,笑得眉眼弯弯。 她将瓷罐密封好拿给婢女,“把这个藏好,谁都不许拿,我要自己慢慢吃。” 婢女撇撇嘴抱起瓷罐,思虑半晌,将罐子藏在妆台下的抽屉里,从里屋回身走出来,见自家郡主拄着头坐在桌案前傻笑,脸颊彻底红透直到耳朵和脖子,眼前摆着一叠摊开的信笺。 “郡主你怎么了?” 婢女惊叫道,就要跑过来抚她额头,可别是发热了。 月里朵被吓了一跳,抬起袖子将眼前的信笺盖上又看她: “我没事,没事,你快去请扶云哥哥来,我有急事找他!快去!” 婢女应声是,转身出了门,还顺手将门掩上,这才捂嘴偷笑,原来是看了那公子写来的信羞成那样,忍不住笑出声。 廊下侍立的丫头嬷嬷们见此情形都面面相觑,婢女这才轻咳几声正正神色,一挥手道: “你们都收在前面门口上,这里有我就够了”,又向一个嬷嬷招招手,“你过来。” 吩咐那嬷嬷依言去请扶云王子,这才一个人在房门口站定。 房内的月里朵仍是一脸红晕,手指抚过雪白纸上以墨线简单勾出的一位年轻公子,画得太简单,若是陌生人几乎想象不出那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她却是知道的,只见了那眼睛,那鼻子,那下巴,眼前便浮现出那个人的脸,有些恼怒,有些惊吓的脸。 那时她说,我不是小兄弟,我是小阿妹,那少年就是这样的神色。 “好像长高了许多啊。” 月里朵手指抚过画中人身上的衣袍,不知怎么看出来的,但就是很确定,他长高了很多。 她两手捧着发烫的脸,忍不住又从头读那封信。 “这次特意托人做了素雅花色的衣裳给你,这衣裳很有意趣,上面所绣的是一幅画,叫做《云水渔樵图》……” “……这个紫苏梅子我很喜欢吃,给你带去一些尝尝看。” “……我们见面的时候少,恐你不记得我的样子,我手边有张友人最近随手画的小象,你看看还能认出是我吗?” 什么友人会画这么不伦不类的小象啊,分明是自己画的。 还真是,就差点记不起来他的样子了,他恰巧就想到要送一张小象过来。这个用汉家话说,叫什么,心有灵犀。 满园春花盛放,旖旎春景登堂入室,浸在临窗捧着脸笑的女孩子身上,明媚,轻软,还有些甜。 ………… 福宁宫的榴花和合欢开得火红亮烈,早起定省的皇帝陪着太皇太后一起用过早膳,便扶着她并立在廊下看了一会儿风景。 太皇太后抬眼间,却见皇帝望着自己头顶的珠冠出神,她下意识地歪头抚上珠冠,轻声喊道:“皇帝?” 皇帝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祖母一哂,叹了一声道: “皇祖母这冠子有些素俭了些。” 太皇太后不由嗤声,“哀家是天子的祖母,是大宸最尊贵的女子,便是不用这些金啊玉啊的,也没有人敢看轻半分。” “皇帝别操心这些事。” 皇帝只得点点头,他只是想起那田庆、张平手中的财宝,也都比祖母拥有的多,但当然此时不需要跟祖母说这些。 他挑了挑嘴角,或者说,祖母其实全都知道了,他更不必特意提起来。 这段时间一直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崔喜此时站在皇帝身后微低了下头,他听得懂皇帝说的意思,只要皇帝没忘了就好。 只听皇帝咿了一声,“棠棣那丫头呢?”他问道。 “朕今早过来也没见她出来,是又送回家去了吗?” 因问的是充作李宫令同乡的棠棣,问及是否将她送回家了,所以还是李宫令躬身回答道: “回皇上,棠棣还在福宁宫里住着呢,只是……婢子也不知这丫头到哪里去了。” 太皇太后在一旁未说话,脸上笑意却更深。 这是皇帝第一次主动问起棠棣呢,所以说,男人嘛,遇到美貌可人的女子,没有不动心的。 阶下一角的秋千架后转过来一个红色人影,抽抽搭搭仿佛是在哭,“民女棠棣见过太皇太后,见过皇上。” 皇帝凝眸看过去,见棠棣也不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眼皮还隐隐泛红。 “呵,你这丫头!”皇帝笑着喝道。 太皇太后和李宫令对视一眼,便有李宫令回禀道: “太皇太后该喝药了,太医吩咐的,按着时辰喝药才最好。” 皇帝深知她们主仆俩的深意,自然也不去戳破,行过礼目送李宫令扶着太皇太后走回殿内。 皇帝疾步跳下台阶,站在棠棣面前笑盈盈看她,又俯下身仔细看她眼睛,不由笑出声。 “怎么?这位小姐还哭鼻子呢?” 棠棣撇撇嘴,两颗大大的泪珠又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她揉揉鼻头,拿出身后一本紫蓝封皮的书册递给皇帝。 “实在忍不住就哭了。” 皇帝及身后的众人无不掩嘴莞尔,这丫头在皇帝面前越来越胆大了。 皇帝并没有抬手去接,仍将两手负在身后,反而将身子往前探,引颈去看书册封面,待看清之后又仰天大笑,引得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殿内太皇太后和李宫令主仆二人又对视一眼嘴角含笑。 第200章 嘉和 棠棣用手背按几下脸颊上还湿着的泪痕,很是羞恼,一跺脚转身又跑回秋千架后再也不出来了。 “皇上笑什么?” 走出福宁宫后,崔喜见皇帝仍然面上含笑显是心情不错,便上前凑趣问道。 “朕是笑周正这老头子,从前看起来那么正直的人,到老了忽然转了性,还能写出这么缠绵悱恻的戏本子,赚棠棣这些傻丫头们的眼泪。” 崔喜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原来棠棣姑娘方才是读周大人的戏本子才哭得那么伤心啊。” “原来是这样啊!” 福宁宫的偏殿里,李宫令听完小宫女的讲述,仍然懵懵懂懂。 所以棠棣哭得那么伤心,皇上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竟然笑得那么大声? 太皇太后在明瓦窗前理着新摘的合欢花,闻言眯着眼睛微笑,又向李宫令道: “他们少年人的心事,你我这两个老婆子就别去猜了。” 李宫令见她神色喜悦,又想到皇帝对棠棣的心意有明显的变化,便也笑笑应了声是。 又有守在门外的一个宫女走进来求见,李宫令屏退殿内的人将她领了进来。 那宫女行了一礼低声禀报道: “方才万大人递来消息,皇上又见着仪太妃身边的那个越溪了。” 皇帝的仪仗行走在僻静的御道上,整条宫巷只有一个年长的宫女在低头疾行,来不及回避,便跪在路旁俯身行礼。 “停。” 皇帝抬手让御辇停下,皱眉看向跪在一旁的宫女。 崔喜见状便对那宫女呵斥道:“你抬起头来。” 待那宫女抬起头来,皇帝长长哦了一声,“是你啊,仿佛见过你多次了。” 那宫女不敢多话,又是俯身一拜,倒是崔喜回道: “这是仪太妃宫里的……” 他话未说完便听皇帝道,“越溪。” 崔喜和越溪都分外惊讶,越溪迅速抬头看了眼皇帝,又立刻垂下了头。 “朕记得你,有一次在福宁宫,你去接嘉和公主回宫。” “婢子卑贱,竟有幸被皇上记住。”越溪声音清冷又悦儿,如同浮冰和泉水流动中激起的水花。 “因为你的名字,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你……” 皇帝脑中一时涌出很多问题,这个名字明明是个故事,是眼前女子的故事? 这名字的主人明明自比为西施,看她身形听她声音,应是极美貌的女子,但如今看来却是满面风霜烟火气,中间有什么变故吗? 但皇帝又本能地顿住,不再多问。 他有克制好奇的本能,也有怀疑的本能。 这个宫女服侍的仪太妃,与张平有往来,背后可能也与延陵王有牵扯; 这个宫女近段时间以来多次出现在他眼前,都是这样幽僻的宫巷里,看似她避无可避,但,皇帝不会就因此相信这是巧合,有服侍太妃的老宫女凑巧出现在皇帝眼前,这谁会信呢? 皇帝看她一眼便转开视线,崔喜吩咐御辇,“起驾。” 御辇载着天子,仪仗前呼后拥地走过,路旁的地上俯身跪拜的宫女始终纹丝不动。 落后几步的崔喜装作不经意回头看她,目光深沉,几分审视探究。 福宁宫里,太皇太后喃喃重复着越溪两个字。 “她这个年岁,也能看出年轻时的容貌必定是拔尖的,她又是一直在仪太妃身边伺候,难道先帝就没有过……” 李宫令吓得跳起来,环视身边,确认宫人们都在外面,这才看向太皇太后。 “您想到什么了?” 太皇太后摇摇头,“哀家都是胡乱猜测的,但总觉得这个人有些怪。” 李宫令思忖片刻,斟酌着说道: “先帝的那个性子,哪怕是美人,未必就会十分宠幸……” 她没有说下去,眼神闪烁不安。 先帝在未登大宝之前,亲眼见到嫡母和兄长死在眼前。 据老宫人传说,当年先帝还是五六岁的孩童,住在其嫡母、明宗皇帝的皇后宫中,做过噩梦,撞见皇后和嫡长兄横死在眼前,之后两个月内皇后和大皇子先后去世,明宗怜其幼弱,便将他单独辟了一处宫殿居住,那宫殿守卫重重十分安全,而先帝也因此与外界隔绝,直到二十四岁登基为帝。 刚当上皇帝时他也是少有的明君,临朝听政革除弊制锐意创新,但却一直拒绝大婚,拒绝与女子同房,直到近三十岁才大婚迎娶皇后,纳了几个侧妃,但终生只育有嘉和公主一女而已,子嗣空虚。 太皇太后想起先帝的旧事,深深蹙眉,看着李宫令道: “皇帝对林家那丫头未必就放下了,他……”太皇太后放在桌案上的右手蜷缩成拳头紧握着。 “哀家决不允许皇帝步这个后尘,在子嗣上吃亏。你让人留意着适龄的女子,大婚之后还要充盈后宫才行。” 李宫令垂首应声是,又听到太皇太后说: “让万吉盯紧仪太妃和这个越溪,还有嘉和,这段时间她来福宁宫的次数少了呢。” ………… 傅制在樊白楼门外吐了半晌,醉醺醺地被两个仆人连拉带扛地扶上马车。 马车粼粼行走在京都的青石板路上,不声不响停在一间酒楼的后巷,换了一身雪青长衫的傅制跳下马车,手里拿着一柄折扇,步履沉稳轻快地从后门上了楼。 雅房外略有些嘈杂,傅制摇着折扇推开门往里走,口里还发着牢骚。 “者也你个小鬼头,再这么胡闹小心我告到你主子……” 话说了大半,这才发觉自己进错了房门,他赶忙向座上的那个女子躬身赔礼,“在下鲁莽了,进错了门。” 抽身往后退走的时候心里有些异样,方才看了一眼,那女子有些面熟,很像……者也。 傅制心跳加快,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那女子笑盈盈一双美目望着他,这眼睛,这张脸……就是者也啊。 “者也?”傅制甩甩头,这都是女子了,怎么会是太监者也? “你是谁?”他恼怒道,声音里带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那女子仍是笑盈盈的,“傅侍郎猜得到吧?” 傅制眉头一跳,神情似惊怖,又有些疑惑,不过瞬间又转为一派清明,他施施然向房中两名女子一礼,口中道: “惊扰两位小姐,小生唐突了。” 不管眼前的人是谁,是公主也好,是其他任何人也好,见了女眷都是失礼,他现在退出离开,就能保全女子名声。 快速转身,脚步急促,抬手要触上门把手。 “站住。” 背后的女声清冷,透着天生的威严,傅制几乎是本能的脚下一滞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其他动作,没有转身,没有行礼,没有开口说话。 女子似是叹息一声,道:“傅制,我是嘉和公主。” 脑中轰然一声一片空白,在纷乱的思绪涌上来之前傅制只来得及依礼跪地俯身叩拜,鹅黄绣金线的鞋尖上有流云纹裙裾拂上,女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又很快掠过,“不必行礼。”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重又被合上,屋中恢复了宁静,只余傅制一人伏地跪着。 良久之后傅制才起身,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又摇摇头,这叫什么事啊,公主假扮成小内监偷偷出宫游玩,自己无意间还成了帮凶。 房门在此时又被人从外推开,傅制吓得往后跳了一步,他的反应更是将进门的两个伙计吓得张口结舌。 原来不是公主去而复返,傅制吁出一口气,看看摆在桌上未动的几碟小菜,从腰里解下钱袋。 一个伙计笑着上前道:“这里已经结过账了,公子。” 又从身后另一个伙计手里拿过一个雕漆剔红的海棠木盒递过来,言道: “这是方才的客人留下的,说要送给公子。” 两个伙计重又添上热茶,摆好了茶盏,自关门退出去了。 傅制打开那木盒,见其中琳琅满目摆着几样物事。 几款香料是此前与“者也”一起在京都夜市采买,一起钻研古方所做的。还有一个玉瓷瓶,里面装着青褐色的丸药,清亮的药香扑鼻。 最下面是一张折叠好的花鸟笺,几行娟秀小字,无头无尾只有几句话: 有者也,是嘉和,无者也,也是嘉和。都是嘉和,与者也无关。 傅制嘴角一勾,一句话写得像是佛偈,这公主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但心里偏又有些异样,那个跟自己很是投缘,有趣又好玩的小内监者也,是嘉和公主啊。 太医院秘制醒酒丸药,赠“奉旨醉酒”傅侍郎。 看信的人嗤声一笑,奉旨醉酒吗,还真是。 周正奉旨写戏,自己则是在兵部努力自污,以便于让人放下警惕无视自己,这样才能窥测到想要了解的东西。 哎呀,虽说失了一个投缘小友,但至少是避过了一场灾祸,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直跟嘉和公主扮的小内监在宫外见面,这是多大的把柄啊,会要命的。 傅制捧着海棠木盒一步三摇下了楼,仍从后门出去,上了自家马车。 车夫扬鞭一旋,马车向前走,车帘晃动,傅制摇摇手里的木盒,几种熟悉的香气交杂,一起涌上鼻端。 咿?奇怪了,还有种奇怪的腥味,傅制用力翕张鼻孔,哪款香料做得不对? 就在此时,随着马车轻轻一晃,有东西抵在他侧颈上,黑暗里也能感受到那一把尖锐冷硬的匕首,闪着清亮的锋芒,傅制鼻端接触到的腥味更浓。 那人嘘声道:“公子别乱说话,带我去个地方。” 第201章 马房 这天清晨,早起的阿诺和江四六惊奇地发现自家二爷起得更早,且穿着亵衣披头散发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他们站在房门外,见到承晔在卧房内缠绕的几根丝线都是一惊。 “二爷,出什么事了?” 江四六攥紧拳头,难道有人夜里潜入这里企图对二爷不利? 承晔抬头看他,又瞥见一旁的阿诺,咧起嘴笑着摆手。 “没什么事。阿诺姐姐,你给张奎用的那款名叫粒粒的毒药还有吗?” 他用脚踩了几下放在卧房入口的厚毯,“你做成药粉给我,我藏在这垫子上,嘻嘻。” 阿诺可可可几声,在灰布围兜里摸索一阵,拿出一包白色粉末递给他。 江四六更急了,“真有外人跑到你卧房了?” 他神情愤愤,“二爷放心,自今夜起,我就宿在你卧房外。哪些宵小之徒敢来,我先剁了他!” 江四六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就要回房将铺盖抱下来。 承晔见状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四六叔别急,我做这些……是为了以防万一。” “你个又糙又老的男子睡在房里,他还睡得着吗?” 前楼上如意青袍广袖摇着折扇走出来,他在等撷珠馆的车驾来接,送他到都木将军府。 这是司隶牛为如意争取的特权,所有人在大婚前不能离开都木府,唯独如意可以每日被接送回家,每日到都木将军府也是应卯,陪古玉说话解闷,偶尔看看众人的活计针线。花样配色面料都是如意提前做好的,余下的撷珠馆的绣工们自能做好。 “你没看出来吗?有人能潜入二爷的卧房了,万一他……” 江四六瞪眼咬牙,这个如意真是不着调。 如意噗嗤笑出声,哎呀一声道:“寻常人近不了他的身,况且……” 如意纤细手指向承晔身上点了点,“那么歹毒的东西都用上了,你觉得那些硬闯他卧房的人还有活路吗?” 江四六一怔,又收回视线看向承晔卧房内,地毯上有阿诺的毒药,身前有看不清的细线牵动着匕首毒箭甚至带长钉的铁板,他背后起了一层鸡栗。 这地方,就是他自己夜里闯进来也是个死。 想通这一层,江四六大袖一甩,拍拍脑袋嗨了一声下楼去了前边的店铺里。 如意手指拢在嘴边对他喊,“给那丫头的东西我都备好了,你自己来房里拿。” 说完又看着承晔的房里一笑,昨夜他是及时醒了的,手里拿着银针正要动手,才知道是给二爷送信的,回眸楼的护卫。 如意也甩甩袖子飞身飘然下楼,想起昨夜听到的话还唇角上翘,那回眸楼的小公子想必也被二爷经常如此造访。 承晔对自己卧房内的机关很是满意,这才拍拍手洗漱更衣收拾停当,早饭吃过一半便有江四六来报说有人在外等候。 江四六又回到店中等了半晌仍不见承晔出来,正犹豫要不要再回去问问,便听到一阵风声从身旁掠过,身穿烟青色长袍的少年几步跳出门去,挥着手向路边停靠的马车喊道: “姐夫姐夫我起晚了,不要生气!” 江四六两边额头猛跳,哪门子的姐夫?起晚了是骗谁?明明方才早饭快吃完了,耽搁这么久恐怕连午饭都能一起吃了。 同时额头猛跳的还有路边马车上的两个人。 承晔向马夫点点头算是见礼,上车的时候还低声道谢,“辛苦护卫大哥昨夜过来送信。” 进了马车后,又甜甜唤了声姐夫,祖雍额头又跳,指着旁边让他坐下,也不与他多说话。 倒是承晔丝毫不以为意,乖乖坐在一旁,面上笑意仍然未散。 祖雍看他神情,脸上一阵狐疑,“你笑什么?” 承晔摸摸脸颊,笑了吗? “自然是难得与姐夫一同出行,我心里欢喜才这样。”他信口说道。 呵……祖雍不再说话,他知道现在跟这少年相处,只有少说话,少做事,才能避免掉很多麻烦。 扮作车夫的随行护卫后背一哆嗦,想起自家少爷刚离家那次到卫府送信,这位卫二爷看了信才相信他的身份,自己刚转身离开时听到他嘴里嘀咕,这房里不安全,要好好布置一下才行。 要布置什么他自然想象得到,唉,看来昨晚还是大意了,往后再不能冒这样的险。 马车一路向北,路边的房子逐渐变得低矮破败,道路两旁的人也不多。 祖雍从身后拿出两个包袱,一个抱在怀里,另一个丢给承晔。 “换上这身装扮我们自己过去吧。” 承晔点点头,依言换了衣服,两人又彼此往对方脸上贴了胡须,跳下车后就如同街头走动的民众一般模样。承晔弯腰将手放在土路上覆着的尘土里面蹭了几下,趁着祖雍不注意往他脸上涂了几下,祖雍竖眉又要发飙呵斥,又见他一样往自己脸上手上涂抹。 “我们手脸太干净了,既然假扮自然要扮得很像才行。” 承晔抬起身上的灰葛布衣袖闻了闻,咧咧嘴看祖雍,找了这原汁原味的衣服还真是太周到了。 护卫一人将车停靠在路旁,一顶有些破了的帽子遮住半边脸,他就这样靠在车上像是睡了。 两个衣着寒酸的男人袖着手挤挤挨挨沿着土路往前走去。 街道两旁零散有些铁匠铺和小饭馆,门面低矮又灰扑扑的,路上灰尘乱飞坑洼不平,还有不少牛粪马粪,偶尔能见到个捡粪的老汉孑然独行,与大宸城郊边缘地带的民众生活大同小异。 视线尽头有两排对立建在路两旁的楼房,都是两层的砖木结构,虽然看起来像是新建不久的,在这灰尘连天的环境里也变得脏兮兮的。 楼房上一水儿的木板招牌,承晔认得那店招上的突伦字。 “马厩?马房?”承晔道。 此时这里较方才路过的地方人气略旺一些,看举止装扮那些人也是些贩夫走卒小工匠之类的,大多形容粗鄙猥琐,有老妇和年轻小厮坐在门前闲聊招揽。 承晔大致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皱眉问祖雍:“姐夫,你说是有羊葛部的新消息,难道就在这里?” “就是这里。”祖雍道。 他们二人变装之后虽然已经变化极大,但在两旁的鸨母和小厮眼里仍然是难得的高档客人,他们衣服完整,年龄也不大,身体上看起来也没有残疾残缺。 这时便有就近的鸨母带着小厮拉着他们往里进,承晔在祖雍示意下没有挣脱,此时他们前面已有小厮带着一个浑身油污裤管破烂,裸露着一边小腿的男人进去了。 这里的房屋都是一样的结构,上下分两层,入口是一个狭窄过道,两旁各有一扇对着过道的大窗,那窗子被厚厚的布匹或毛皮裹着,看不清里面。 前面的男人站定在一边的窗下,小厮拉开大窗之后他便将头和手臂伸进去,身后小厮一推,承晔和祖雍也站到了窗前,触目是一群衣不蔽体的女子,在空旷的房里或坐或躺,空气里的霉味和腥臭扑面而来,承晔转过脸之前还看到人群里有几个女童,墙角还躺着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妇,贴着干皱皮肤的肋骨暴露在天光里,上面有黑色的虫子爬过。 他们摆摆手疾步走出来,里面有女子或乞求或恐惧的声音响起,一个个如同待宰的牲畜,等待被窗外的男子挑选。 祖雍靠近承晔低声说道: “这条街上全是这样的店铺,那些女子都是羊葛部的族人。” 站在街道中央才能发觉两旁绵延的楼房比方才看到的更多,承晔转过头往回走,“既然都一样,我们先回去,边走边说。” 祖雍嗤笑,“这种事全天下多了去了,这点现世苦难你都不忍看吗?” 承晔抿抿嘴不语,突伦是个可以将活人当做祭品虐杀的地方,眼前这点现世苦难想必在大宸也是遍地皆是,他又怎会是不忍看? 只是,那些人求生的艰难,生不如死的羞耻,能少看一眼,少看一眼也是好的。 “这些羊葛部的女子,又是从哪儿来的?”承晔问道。 他收到张奎查探的消息上说,羊葛部族中女子作为营妓随军,一部分在奴隶军团,一部分在王族军中,而今这些女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回看灰蒙蒙日光下的两排脏兮兮的楼房,楼房像是同时建出来的,难不成这些牌楼背后是同一个人在掌控着? 祖雍回身抬手一指,“她们就是随军的营妓。” “乌木南江登基之后,王族的军权被进一步收编归拢在他自己手里,都木将军就是南江的帮手,他在整顿王族原有的军队时,顺手将本是营妓的女子们逐出军营,建了这一条马房街。” 这件事在突伦王族眼中并不是大事,毕竟其他部族在他们眼中仍然是低贱的奴隶,若不能伺候手下的士兵,在马房街替他们赚钱获利也算有价值。 承晔觉得嗓子发干,或许在突伦王族出身的都木将军看来这是一件小事,对这些羊葛部的女子来说都是一样在受难,但这个变化对羊葛部其余的族人来说是不一样的。 从前在军营中他们或者见不到或者受制于皇命不敢违背,但眼下这些原本是他们姐妹亲眷的女人就这样被关在马房街任人凌辱,他们看到了,就不一样了。 乌木扶风竟然会放纵羊葛部的人潜入都木将军府,这简直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嘛,大王子会有这么蠢? 而且,羊葛部的人就算杀了都木将军又能怎么样?毕竟将羊葛部女眷作为营妓是乌木南江的旨意,乌木扶风和修曷都没有反对的。 承晔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只要有矛盾就有冲突,有了冲突就有机会令皇室王族内部离心,这点他总归是乐见的。 所以,不论羊葛部的人要在都木将军府做什么,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做旁观。 第202章 算计 随着六小姐婚期临近,都木将军府上的仆役们每一日都喜气盈盈,而他们最为期待的便是每日能见到陪着六小姐的那个有着仙人之姿的美人。 今日府上的风景格外令人神往,是三个美人一同来到裁缝绣工所在的院落。 如意身上的白袍一尘不染,更衬得玉面清朗如同水月观音。 小郡主月里朵今日穿着一件窄袖袍,袍服并不贴身却衬得她身姿窈窕,上面连绵的山水烟雨刺绣仿佛带着缥缈云气而来,衬得其上少女小巧的脸更加玲珑剔透,让人为之目眩。 相比之下作为主人的古玉虽然一身艳丽红裙,却不免显得略微平庸了些,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整个上午心情抑郁,和月里朵的对话也是夹枪带棒。 如意有意要在古玉面前讨喜,一面是为了给自己消灾,一面也是为了替月里朵解围,所以将古玉带到绣工们所在之地参观。 此时正是忙碌的时候,院中阳光下,屋中的窗子旁都满满当当坐着缝衣刺绣的人,处处都是亮红色,月里朵忍不住呀了一声,“古玉,这些东西真美啊!” 古玉心中已经溢满得意,忍不住唇角弯弯。 如意见状刻意引着二人去看老绣工手里的一件红裙,上面以金色和翡翠绿色两种鸟羽绣出一幅百鸟朝凤的花样,长长的凤尾已经绣出,斑斓的羽毛在日光下栩栩如生,两个突伦少女亦是盛赞不已。 “今日六小姐欢喜,如意就做主让两位仙子在此地多逗留一会儿,四处去看看六小姐的嫁衣做得怎么样。” 两个人欣喜欲狂地答应了,叽叽喳喳挽着手四处看。 如意在他们身后轻摇折扇缓慢踱步,闲闲地看着诸人手中的伙计,偶尔提点几句,工人们都一脸仰慕地答应下来。 待走到一个年轻人身旁,如意忍不住咿了声,“五猎你小子进步不小啊。” 他仿似对年轻人的进步十分意外,特意俯下身去凑到木架前,仔细查看五猎手中编织的一张缀满珠宝和手织的花瓣的帘幕,年轻人五猎腼腆地笑笑,要不是如意手把手地教,他哪里会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如意目光深深,拂过他泛着青黑色的指尖,刻意在他手边的花瓣上嗅了几下,如意嗯了一声说道: “待做好之后我要用熏香将这挂珠帘熏出花香,这样才最完美。” 他手掌轻拍五猎的肩膀作为鼓励,转身之后又皱了下眉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年轻人五猎并未看到,因为与此同时五猎也收起了腼腆的笑容,眼中闪过一抹雪亮杀意。 ………… “我猜他们会在大婚前交接物品时动手。” 如意握着一只玉白的小杵捣着花瓣做胭脂,抽出空歇对承晔房里的霓裳阁众人说道。 “我这几日先后找借口单独带了都木将军,夫人和六小姐过去,他们没有一丝动静,想来羊葛部这几个人是有计划的,而且不止针对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 承晔点点头,方才他将马房街之事与众人说了,这件事或者就是羊葛部与都木将军的私仇,虽然杀了都木将军也于事无补,但不可否认羊葛部族人对他确实有难以磨灭的恨意。 如意挑眉看了承晔一眼,又道: “想来撷珠馆交接物品那天,都木府是无暇邀请外客进府的。” 说完又看了眼书案上的包裹,里面仍是一封信和一卷画。 承晔一笑,这么露骨的提醒,还不如直说月里朵那日肯定不会在都木府里,大家都安然坐山观虎斗就好。 江四六也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了,忍不住剜了如意一眼,说点正经事行不行? 如意也白他一眼作为回敬,皱眉道: “这次羊葛部这三个家伙恐怕要下狠手,这三个人中的领头人物叫五猎,我这几日观察下来,他仿佛在自己身体里也喂了一种毒。” 他想起那个年轻人指尖的颜色,最早的时候只是隐隐发黄,之后黄色渐渐加深,变青,变黑…… 如意伸出手指,将脸转向身旁的阿诺,“有什么毒会让指尖变色,从黄色变成发黑的颜色?” 阿诺膝头放着一个白玉盘,正在帮如意撕下花瓣放在盘中,听他这么问仰头思索半晌。 “我师父说,只要不是牙齿上的毒,其他能养在体内的毒都不致命,最多只是让人无力昏睡。” 众人一起哦了声,让五猎他们找到机会使都木府的人无力昏睡已经很严重了,毕竟这样的人毫无反抗的能力。 说到这里众人已是兴致缺缺,一时房中回归寂静,只有小禀义一人跪坐在书案一端的椅子上,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掩不住脸上的眉飞色舞。 啪。 小禀义将自己手里的一张纸放在承晔面前,“哥,让我跟你汇报一下近几日的事。” “四百万两本金,至今盘下米粮、皮货、赌坊、青楼、酒肆一共七十八间,其中四十间在这月氏城。另外资助了几家往返在土奚律、东馀境内的车马行、镖局和马队,余下还有五十多万两,我暂时放出去赚些利子钱,这种钱没必要多赚,过几日我找到机会就花出去了。” 小禀义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凑近承晔的脸沉声道: “哥哥你瞧好吧,我们早晚会是驰骋突伦全境的天字第一号大商。” 她仰头大笑一番跳下椅子和众人告了别,抱着算盘回房去了。 承晔看看江四六,“四六叔,咱们是来建谍报系统的,你得帮我盯好她。” 江四六面色微赧哎了两声,忙跟着小禀义上楼去了。 如意则继续忙着捣花瓣,据说是要给霓裳阁的女人们做新胭脂,既是女人们,自然指阿诺和小禀义两个人。 阿诺一阵可可可狂笑不止,承晔却是一声慨叹,这两个女人好像从来没在胭脂上费过心思,一个一门心思要做商界强人,一个一门心思做饭制毒。 待房内最终安静下来之后,承晔顺手栓了房门,拿起书案上的信封和画轴进了卧房。 此刻如果有外人在场,定然会觉得那抱着画轴的少年是中了邪,因为他进入卧房的脚步分外诡异,时而跳跃,时而左右滑步,时而辗转挪移,甚至还要仰头下腰往后走几步绕向别处。 他要躲避着自己设在卧房的机关。 这卧房之中显然只有床榻上一处净土了,承晔放下帐子又点亮床头的琉璃灯,整个人笼在暖黄的光晕里。 卷轴上的少女穿了烟色窄袖袍,衬得她娇艳的眉目几分柔婉,眉心的花钿点成红梅花瓣的形状,说不出的俏丽甜净。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 看画的少年一时有些痴了,心底涌出一句不知从哪里读来的词。 撕开信封时有小片轻盈从信封中滑出,飘落在罗衾之上,承晔用手接住一片尚未落下的物事细看,才知那是粉白的桃花瓣。 他笑笑,将花瓣留在掌心,又拆开信笺来读,只看了几眼就手一哆嗦将信笺丢在锦被上,好像被那信笺烫了手。他揉揉脸,又捏捏耳朵,最终还是靠在床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白纸黑字在暖黄光晕下密密麻麻,仍是用画眉的青黛写就。 “我把你送来的蜜饯梅子分了些给扶云哥哥吃,他教我读了一首汉家诗。”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有梅,男女及时也,急婿也。 承晔咬牙愤愤,月里朵不懂这诗也就算了,乌木扶云定然是知道诗中真意的,还这么教她,可真够坏的。 次日有少年青冠束发,云青长衫束玉带,竟有心站在书案前写起字来,铺展开的宣纸上似乎还有几片粉白花瓣,这少年笔下的字削金碎玉,风骨铮铮,却写着一首旖旎的《摽有梅》。 旁边还有纸上写着一首缱绻的小词。 记得去年,烟暖杏园花正发,雪飘香。江草绿,柳丝长。钿车纤手卷帘望,眉学春山样。凤钗低袅翠鬟上,落梅妆。 江四六揣着几张信笺走进来,桌案后写字的美少年却仍在含笑走笔,对他的到来浑然未觉。 看了几眼那些字,江四六皱眉轻咳,“这是啥?” 承晔惊觉有人进房,啊了一声,本要把写的字都团起来丢了,又想起江四六是行伍出身,大略认不得几个字,更是没看过什么诗经小词的。 他清清嗓子厚着脸皮说道:“是我许久不练字生疏了,怕回到家被祖母骂,所以今天就临了几个字。” 干笑几声连忙反客为主,“怎么了四六叔?” 江四六这才将手中信笺递给承晔,口中说道: “张奎递来的消息,说是二王子乌木扶雷今日代替皇帝校阅沙场,被人打伤了。” 哈?还有这样的事? 承晔打开信笺仔细看,原来是今日乌木南江的三个儿子替父检阅军队,二王子乌木扶雷的亲兵和奴隶军团的人起了口角。 约略是奴隶军团中有人对站在末位军饷和军中地位最低十分不满,恰好扶雷的亲兵太过傲慢,检阅之时不知怎么刺激到了众人,和奴隶军团的人发生口角,之后发展到亲兵和奴隶军团中人的肢体冲撞,奴隶军中的人更是大放厥词说你父亲的天下都是我们打的你竟敢怎样怎样之类的话,乌木扶雷赶忙作为和事佬去拉架,结果自己也挨了打。 承晔笑笑,这不像是他所认识的二王子,和事拉架都不是二王子的做事风格啊。 “事情发生之后乌木扶雷去了哪儿?”他问道。 第203章 暗藏 “张奎的人说被送回府里静养了,大王子乌木扶风进宫赔罪去了。” 这事有点巧了,承晔心想,乌木扶雷刻意挑拨奴隶军团和亲兵掐架,是想干什么呢? 江四六目光落在书案上,“记得去年”前四个字自己很是熟悉,他拿起这张纸折了几下放在袖中。 是日黄昏,刚下马车的如意便被江四六拉到楼上房内,后者神神秘秘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低声道: “你懂这些诗啊什么的,二爷今天笑嘻嘻地写这些东西,写了大半日。你快看看,这是不是又要算计谁了?” 江四六一脸凝重,如意只看了一眼便笑得直不起腰来,惹得江四六大惊,“到底怎么了?” “没事没事,确实是在算计人,不过没什么危险,而且……这个人肯定能被他算计上。” 江四六神色刚刚和缓下来,却听楼下院中有少年大声道: “阿诺,你在我书案上见过一张字吗?我找不到了。” 如意扶着腰笑得连声哎呦,江四六脸色大变,一把夺过他手中宣纸塞到嘴里吞了下去。 ………… 这一日如意方走出门,便见到撷珠馆那辆接送自己的马车旁还停靠着一辆,显是一起来的。 司隶牛刚从车篷里出来,笨拙地挪动着肥硕的身子跳下马车,手里还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 他乐颠颠自如意身旁跑过去,“如意公子且等一等,待我办完事咱们一起去都木将军家。” 不过须臾之间,司隶牛又乐呵呵跑了出来,望见如意一脸笑意站在马车边等他。 “我们少东家找来的酒匠没过去几天吧,这么快就把剩下的银子也给了?”如意道。 司隶牛摆摆手,“叶公子的诚意我们看得到,天地酒坊对叶公子这样的伙伴自然要更加有诚意。” 两人嘻嘻哈哈上了车,一同进了都木将军府。 明日便是大婚的好日子,撷珠馆的工人们在今日交完货就可以由司隶牛带着回去了。 一路走来将军府里并不见忙乱,奔走的下人们也不多,但都井然有序。 大门二门处,各院的房上,厅堂上都有仆役们在忙着挂上红绸和红灯笼,红绸上都绣着金银线的吉祥纹样,红灯笼下端还缀有别致的流苏,流苏上点缀有红线编织的花瓣。 如意抿抿嘴,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这些算是撷珠馆这些人额外赠送的绣活。 他故意咿了声,“六小姐呢?”他问前来迎接的仆从。 那仆从对如意显然很是熟悉,答话也十分恭敬,“六小姐一大早就过来催了,如今怕是正在房里试衣裳呢。” 如意嘻嘻笑,又向司隶牛说道: “如此我去找六小姐了。” 司隶牛知他一想随性,加上早就收到了消息,都木将军府上下对此次撷珠馆的东西十分满意,前几日就全部完成了,今日着实不需要如意一起跟着。 况他也有些私心,这单生意本就是撷珠馆拿下的,对外说的如意的身份也是撷珠馆的人,与霓裳阁没有关系。他也担心若是今日如意与自己一同出现在都木家人面前,他又一向不把自己当掌柜敬重,这样难免惹人怀疑。 当即司隶牛也不留如意,便自由他去了。 如意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轻摇折扇缓缓前行,自然又是惹得不远处一众婆子丫头侧目轻笑,他也浑不在意,在回廊深处转了个身便消失不见了。 所有人都以为那仙人之姿的汉家男子此时正在六小姐身边讨喜,却不知那人此时就在他们身前不远处的房檐上坐着。 如意将身上牙白色长袍脱了,只是在手中一翻,原来这件衣服有内外两层,内层是黑色的。他将里层穿在外面,整个人贴伏在起伏连绵的屋脊瓦鳞上前行,身影敏捷快速如同鬼魅。 轻轻翻入一间小屋,房里的念儿并未发觉,昨日他手里的活计已经上交,之后整个人彻底闲下来。此时正坐在窗下的桌案旁,不时从窗缝里往外偷看,神色紧张焦虑。 身后有人叹了口气,念儿惊觉回望,见来人是如意才喜出望外喊了声师父你可来了。 如意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低声道: “跟你说过,让你不动声色,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谁看了都知道心里有鬼。” 念儿是张奎瑞蚨林商行的人,针线做得好人又年轻机灵,所以由如意带过来当做帮手,监视撷珠馆这批工人。当然,为了让他忠心听话,如意还是用了些小手段。 如意藏在袖中的手指轻抬拉拽,与此同时,临窗坐着的念儿身体渐渐紧绷,站起身之后将下巴使劲前探,面上表情仿佛吃痛,但他的手只是无措地架在脑袋两旁,不敢触碰自己的脸。 随着如意袖中的手掌轻扬,念儿的头也即刻歪向一旁,如同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掌。 这也是阿诺的独门秘制,据说最初是为了驯服不听话的耕牛,所以药名便叫牵牛。 如意袖子微抬,不动声色停下手中动作,皱起眉头看向念儿。 “你看你,是不是药力发作了?”他问道。 “早跟你说过,情绪波动会让药力发作便频繁,你何苦给自己找罪受。” 他眉目间很是心疼,从袖中拿出一包药粉递给念儿,“喏,快用上吧。” 念儿感恩戴德接过那药包捂在鼻尖使劲吸入,一时间觉得四肢百骸都舒爽清凉,脑中神思也通透起来。 如意便在房里找了个蒲团坐下,“你放心,我也在这儿待着,一定护你周全。” 念儿提起来的心放下大半,神色也平静下来,便向他禀报道: “这三个人很老实,一直都呆在房里没出来。” 如意凑在窗前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对面五猎的房间,他是羊葛部这三人里的头目,也是身手最好的。此时日影偏西,光线打在窗子上,能看到房内的年轻人偶尔在窗前一闪。 他重又坐回房内,和念儿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坐着,如意心里有些不耐,五猎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动手,竟然一点也不急。 也正是在此时,司隶牛由都木府上的大管事带进院子里来,他手下的众人又将工人们召集出来,集中在院子里。 哈?如意勾起嘴角,都木家的正主一个也没来? 他看向已经站在院里人群中的那三个人,神情似乎不那么着急,丝毫看不出反常之态。 如意挠挠头,五猎他们究竟打算怎么动手? 他靠在窗缝旁边的阴影里,一直盯着院中的动静。 有几件东西是今日才交工,依次有几个工人将活计拿出,展示给司隶牛和管事看过之后便现场装箱,待明日大婚时一并抬走送到三王子府上。 之后司隶牛又叫随从抬出来几个箩筐,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红色绣袋,下人们唱着名单让工人们一个个前去领赏。 如是一通折腾,已到了申时末,日影西斜,笼在小院上空的阴影越来越多,一点一点不断侵吞着日光普照的光亮地带。 司隶牛等人忙活一通,离去之前还告知众人稍待,今夜都木府上摆宴,届时小院中也会为工人们准备宴席,酒足饭毕之后撷珠馆会有车马前来接应众人。 这对众人来说也算是个欢欣鼓舞的好消息,五猎等三人同其他工人一样聚在院中闲侃,渐渐又有人回到房内等着摆宴。 早就回房的念儿也和如意躲在窗后,眼看着五猎他们三人神色如常陆续又各自回了房,念儿啧啧几声道: “师父,你是不是想多了?在我看来这三个人又老实又愿意花力气,不知道多讨人喜欢呢,这段时间下来没有不夸他们的。” 如意挑挑眉不置可否,有时候刻意与人为善本身就十分可疑,他抬手拄着头闭眼凝思,念儿见他没有回应又开始自言自语。 “要不是师父你说他们有问题,我跟他们也是朋友了。” “大家都做活,拿一样的工钱,他们总是愿意替大家搭把手帮忙,这个院里谁手里的活计他们没帮过,人家帮了你还不求回报,也不多拿工钱。我绣的那个新娘盖头,收尾的花边都是五猎帮我做的。” “就光说昨日里搬出那么多东西给都木家的管事,搬搬抬抬都是五猎他们三个做的最多……” 如意按按额头,被他吵得腻烦,又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沾上了些稀释的墨色,对面五猎的房内甚至上了灯,偶尔有年轻人的影子掩映晃动在窗子上。 心里越来越不安,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只是源于直觉。 有管事带着仆役进门,在院中忙碌着摆放宴席所用的桌椅桌布,他们的腰上也系着红绸,再往远处看,整个都木府都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之中。 如意看着念儿嘱咐道: “你不要多吃酒,早点吃完就找个借口回房,把门窗拴好,不管谁来不要随便开门。” 事情有些反常,他要出去看看。 虽然是置身事外看热闹的心态,但是对如意来说,这场热闹最好是在他掌控和预期之内,有点意外出了别的什么事,那就不是热闹而是悲剧了。 念儿被他叮嘱得心里发毛,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点点头应下,又吞了下口水才道: “那师父你要小心些。” 将后半句咽回嘴里,你要安全完整地留着性命回来救我啊,虽然此时他心底还是不大相信五猎他们三人会作恶。 回过头去看时,哪里还有如意的影子? 第204章 杀机(1) 如意飞身翻上屋檐,夜空里的墨色更加浓重。 俯瞰整个府邸,处处张灯结彩,红绸映着红色纱灯的光亮,让脚下的房屋充斥在浅淡的血红雾色之中。 不对,如意皱眉,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他施展身法,一袭黑衣在愈加浓稠的夜色里幻化成一阵风一条树影,在围墙上、院落中起伏跃动。 古玉所在的院落灯烛和彩绸最多,却有些空落落的,因为仆从们都集中在管事们手下在盘点整理嫁妆,家中女眷和管事婆子全都被她支开去了。 即将成为新娘子的六小姐流连在一面落地的铜镜前,身旁的衣架上和丫鬟怀里堆满了各色衣物,而其中以红色居多,随着古玉换上一件新衣,房内的丫鬟们便开始挖空心思的赞叹。 “我说什么,咱们六小姐真的是突伦第一美人。” “天啊,简直和仙子一模一样!” “将红色穿得这般惊艳的,我看只六小姐一个。” 古玉面上笑意荡漾,轻哼一声道:“就数你们嘴甜。” 夜空里仿佛飘来一声轻轻的嗤笑,几个丫鬟愈加卖命地表忠心,纷纷说道: “我们是被六小姐天人之姿惊到了!” “六小姐还不许我们说出心里话,我们可不是哑巴!” 如意再度嗤声,身形向不远处的楼顶荡去。 转眼古玉又试了一件粉蓝色绣荷叶的襦裙,雪臂上还搭着一缕水绿色披帛,行动间随风轻摆如仙。 近旁的丫鬟啧啧不绝,端详她俏丽面庞说道: “六小姐若用珊瑚点在眉心,就和画里的嫦娥仙子别无二致了。” 又掩口轻笑,“三王子真有福气,能娶到这么貌美的王妃。” 几人又打趣了半刻,古玉面上得色更胜,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摆手吩咐道: “去把月郡主请来,就说我要她帮着配些衣服首饰。” 身边的丫鬟垂首应声是便出去了,房中几个丫鬟心照不宣地暗暗对视,六小姐连着几次在衣饰上输给月郡主,今夜终于能彻底扳回赢面了。 古玉打了个哈欠,“不试了不试了,我都累了,每一件都很美呢。” 几个丫鬟也觉得有些困倦,强打起精神整理着堆叠在各处的衣物。 古玉坐在美人靠上,鼻尖轻嗅,又眯眼笑笑,“这衣服是熏过香的,香味我也喜欢。” 向忙活的丫鬟们吩咐,“她来了一定叫醒我哦。” 众女纷纷应是,又是相视一笑。 如意停靠在主屋房檐上,院中集中了许多仆役正在清点嫁妆箱笼,堂房内都木将军夫妇和家中重要亲眷宾客正在饮茶谈笑,拂在身上的夜风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有些熟悉的香气。 不好,如意暗道。 此时撷珠馆一众工匠们宴席已开,众人一边谈笑一边推杯换盏,念儿没有喝酒,但直到坐在前桌的五猎消失不见时,他才惊觉羊葛部那三人不知何时已经全部离席了。 不好! 念儿顿时两股战战脊背出汗,师父说过的那些话重又回到脑中,手里的筷子在此时吧嗒掉下。 “念儿你怎么了?” 身旁的人睁着惺忪醉眼看向他。 “哎呀哎呀”,念儿捞起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太热了,我回屋换件衣服去。” 身旁的人一愣,看看自己身上衣服,又看看天,热吗? 但此时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真的热,自然也没有人关心念儿何以换衣服换了这么久的时间。 在夜间火烛的烘烤下,红绸和红色帘幕乃至红衣等出自撷珠馆之手的物件发出一种怡人的馨香,只有如意能辨出香味中有一丝血腥气,大约是五猎他们在接触这些东西之时,刻意将自己手上刺破留下血迹的缘故。 只有到了夜里,火烛烘烤之下那带腥味的香气才逐渐发散,让人目眩乏力的同时,神思又是无比清醒。 所以现在如意眼中的都木府众人多数只是动作变缓开始偷懒休息,房内的人症状更严重一些,他们多数像是中酒一般醉醺醺的,有几个人直接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虽然药效不至于连房顶上的他都会影响到,如意仍然用帕子掩住了口鼻,在看到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如意夜色中的双眸如流星闪亮一瞬。 杀戮开始得这么快,他叹道。 这三个人应该是分头去了不同的地方,而此时进入主屋所在院落的,正是五猎。 他腰上系着红绸,与府中仆役们装扮相同,是以他的闯入并未引起院中仆从的警惕,当然即便是他们注意到了,恐怕也无力阻拦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跨入堂屋内的五猎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其刃纤薄如蝉翼,发着雪亮的寒光。 静坐在房顶看着这一切的如意此时耳朵一动,不远处幽暗的街道有人骑马疾驰而来,就停靠在都木府高厚的围墙下。 什么人?是接应的,还是做什么的?如意思索着。 此时的五猎神色平静地走到醉酒或沉睡的人群中间,如同看待自家牧场中圈养的牲畜一般的平静,接着是收起刀落,第一个喷着鲜血滚在厚厚毡毯上的人头是都木将军的,他似乎还未从熟睡中转醒,面上还维持着喜气的笑意。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有一个半醉半醒的男人嚎叫出声,被砍掉头颅的身躯将血喷溅在窗上,院中才有仆役注意到这些。他们动作迟缓费力地往房内走去,有些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向前爬动。 但五猎在堂屋的杀戮结束了,他的目标很明确,只杀死了都木家的人,男人女人以及女婿们。 仿佛是已经约定好了,五猎并没有往其他院落中去,而是快速翻越院墙,沿着府中小道疾奔,他要去的方向正是方才骑马到达后隐匿在墙下的那一行人所在的地方。 原来真是接应的人啊?如意笑笑,施展身法跟上去。 都木将军府占地广阔,前后院有高墙阻隔,后院发生的杀戮很快就结束,前院的护卫和仆役们甚至还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有中了毒的仆从自后院各个方向尝试向外院求救,但是他们没有力气喊叫,也没有力气快速奔跑了。 月里朵便是在这前后院两重天的诡异时刻进了门,由古玉的贴身丫鬟带着往院内去了。 越往院里去,便越能闻到一股香气,让人舒畅慵懒的香气。 几个人不约而同掩口打了哈欠,月里朵顿住脚,皱起鼻尖使劲一嗅,问道: “是不是有一股腥气?” 她的大丫鬟木良深吸了口气点点头,“郡主,今晚有些怪。” 这时古玉的丫鬟也反应过来了,忽然有些安静,远处还有一些,听起来很……奇怪的声音。 红色纱灯映照下开着满院子春花绿柳,远处的花丛一阵窸窣抖动。 木良一个箭步挡在月里朵身前,颤声指着那个方向道: “那……那里有东西在动!” 月里朵一手抓住她腕子一笑,“想必是风,或者是猫儿。” 一边说着一边大着胆子走到花径入口,“我们去看看。” 花径里灌木和花草的暗影一团一团的,铺在如红雾弥漫的灯影里,三个女孩子瑟缩着往前看,能分辨出暗影里有什么在爬动,就要越过那一团暗影进入红色的光亮处。 先是一只颤抖的手,紧接着是一张脸,只有眼白的眼睛,神情异常狰狞的脸,他的嘴里发出呼喝的怪声,几个女孩子一同尖叫起来。 “郡主快逃!” 木良大着胆子挡在那怪物的方向,推着月里朵往回走。 “郡主?” 更远处的暗影里有嘶哑的人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郡主不能逃!” 那人怪叫着冲上前,回头的一瞬只能看见满身的血和他手里雪亮的刀。 “走!” 木良嘶声尖叫,推着月里朵往前逃。 几个女孩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木良从靴筒中拿出一柄短刀。 到都木府上不允许带兵刃,所以自己只能在靴筒里藏一把小刀防身,毕竟古玉一向对郡主不好。 身后的人须臾之间便追上了他们,古玉的丫鬟第一时间逃出数步,指着月里朵大叫:“她就是郡主。” 那满身是血的男人看向月里朵,举起手中尚在滴血的弯刀便砍上来。 叮的一声,兵刃在半空相撞发出火光,但弯刀的去势只是微微一滞,随着短刀格挡的力道被卸掉,弯刀砍在木良肩头。 木良闷哼一声向身后尖叫,“快走啊!” 同时飞起一脚踢中身前的男人,那人只是眉头微皱,从木良肩上抽出弯刀又是一击,此时突然眼前金风忽至,还带着叮当声响,他颈上吃痛,看向擦着颈项飞过落地的东西,原来是女子头上的簪子。 “一起走!”月里朵在木良身后大声道。 那男人冷笑一声,“谁都别想走!” 他这一次弯刀带着十足的力道斜劈过来,木良捂着受伤的肩头,知道自己武功浅薄断无避开这一刀的可能,只得心一横拦在月里朵身前。 她闭上眼,哪怕今晚保不住郡主,也要先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宿命如此,避无可避。 弯刀破空的风声几乎要将脸上的皮肤刺破,但那等待中的一刀却未砍下来,噗的一声,有温热的液体喷溅在脸上。 木良睁开眼,只见到那男子失去头颅和半边肩膀的身体缓缓倒下,她本能地往身后探去,“郡主?” 身后哪里还有月里朵的身影。 “郡主?快来人保护郡主!”木良向着夜空大叫道。 第205章 杀机(2) 月里朵只看到眼前的淡红色雾气被一道雪亮的光劈开,自己脸上还沾着粘稠温热的湿意,整个世界变成一片血雾,之后她便身子一轻,等回过神之后自己已经被人拦腰抱着跃上屋脊。 她觉得脑中一片混沌,这个人分明很陌生,却又觉得很熟悉,她没有叫喊,还下意识抓着那人的衣襟,生怕他一个失手将自己丢下来。 眼前的景物不停变化,忽远忽近,她能看到屋顶上黑色的瓦片流水一般从眼前滑动,能看到墙头和树冠,而景物越来越少,越来越陌生,被留在身后熟悉的人声渐远…… 月里朵舒出一口气,费力揪住那人的衣襟再次向上看去,眉毛很熟悉,眼睛很熟悉,那画里的线条很简单,陌生人无法想象出画中人的容貌,但是她能认得出这眉眼。 “卫承晔,停下吧。”她道。 那个人跳下一截矮墙,落在一处狭窄的巷道里,背靠着墙也重重吐出一口气,“好啊,我也累了。” 这一问一答似乎十分熟稔自然,但两个人都瞬时悚然,承晔呆愕,她怎么认出来的? 被自己拦腰抱住的人只是震惊一瞬,接着便有一双手臂环在胸前,毛茸茸的脑袋蹭在衣襟上,像一只小猫。 “真的是你!我方才……” 她方才以为自己要死了,今天是他送东西来的日子,回信写得也不好都是些牢骚,还没有送出什么像样的礼物给他,自己忽然就死了。 是啊,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从大宸的京都过来…… 月里朵仰起头看着那人的脸,很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脸。 承晔也很恍惚,他这几日胸口压着很多话要说,提起笔却一句也说不出,索性只写了那首《摽有梅》放在信封里让江四六送过去了。 信送走之后自己反而更加坐立不安,那信的意思自己懂,这傻丫头却是不懂的,可不要误会自己是敷衍她才好。想到这里愈加不安,鬼使神差便换了衣服偷偷溜去郡主府,她不在。又到乌木扶云的院子里去找,她也不在。 这时他便觉得不对了,这个时候,她不会在都木将军府吧? 一路狂奔疾行赶到,所过之处都是死人和血污,他脚都软了,以为自己来晚了,直到听到女孩子的尖叫,仿佛还叫着郡主,自己循声赶到才救下她,若不然真的晚了。 想到这里,承晔扶着她肩膀俯身仔细上下查看,“你没受伤吧?” 月里朵一笑,“没有受伤,你来的正好。” 忽地鼻子一酸,又将脸埋在他衣襟上,肩膀不住轻颤。 承晔觉得胸口被浸湿的衣服烫着皮肤,连续两个时辰在城中疾走的疲惫和心中的惊吓担忧也瞬间松懈,自己也抬臂环住她后背,轻轻安抚道: “没事了没事了,这不是好好的嘛。” 怀里的女孩子听到这句话反而抖得更厉害,须臾便哭出声来,直哭得气噎声嘶,最后竟然边哭边喊: “我以为我要死了……还没跟你说就死了,信里也没写什么话,还没有送过像样的礼物,就这样死了……” 在另一片夜幕中,在深巷里藏身的另一人真的要死了。 “五猎你快走。” 一个年轻男子挡在他身前,他们身前的衣服被刀锋划成沾满血的布片,腿上的两处刀伤有肉块脱落,露出其中白色的腿骨。 五猎咬咬牙往后疾奔,身后骑在马上的黑衣人森然一笑,弯弓搭箭对准五猎,“你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箭尖上泛着荧荧青光,看来是淬了毒的。 如意倒挂在不远处的檐角,在心里啧啧几声,真够狠的。 “二王子是让你们来接应我们送我们走的,你怎能抗命!” 年轻男子艰难挪动身体,企图帮身后的五猎拦住那一箭,马背上的几个黑衣人同时爆发一阵杂乱的讥笑,有人轻声说“这些蠢货,你们也配?” 拉弓的男子面上的讥笑并未影响手上的速度,他极速射出一箭,五猎背上中箭应声仆倒在地,大声叫道: “二王子是要灭口,快走啊!” 他在地上痉挛颤动,更加大声地喊: “你还不动手?作为大王子的人,二王子作恶,此时救下我们是人证!” 前后两句话显然是对不同的人说的,“大王子的人”是谁? 几个黑衣人狐疑四顾,领头的黑衣人更加镇定,自马上挥刀横劈,马前站着的年轻男子瞬时被截为两段。而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冷笑,有身影如同随风游荡的鬼魅在他们身前飘过,似乎还带着一阵香气。 不好,领头的黑衣人暗道,“香气有毒!”他大声提醒。 身后有几人已从马背上跌落,晚了,他们在心里恨恨抱怨,发现时就晚了。 “晚了。”有人冷冷说道。 跌落在地的黑衣人怔了怔,那话不是他说的,也不是身边的人说的。 是谁?他睁大眼睛看向四周。 又是一阵熟悉的香气随着疾风飘过,他只觉得喉头一凉,剧痛袭来时自己连闷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下意识地低头向下,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仿佛看到那是一把折扇,中原读书人手里的那种玩物。 他被一把合上的折扇杀死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之后自己手里的长刀被那人夺去,用来削掉了几个同伴的脑袋和半边身子。 完成杀戮之后那人嫌恶地丢下长刀,哼哼几声道: “为了掩藏身份没能用针杀了你们,还要费这么大劲。” 如意看着靴子一旁的血污咧咧嘴,在最初被杀死的黑衣人身上蹭蹭靴子,这才弯腰将他喉咙里插着的折扇拔出来,嫌弃道: “可惜这把好扇子了。” 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勉强包着扇子往五猎身旁走去,将手指在他鼻端一探,嘿了一声,“命还真大!” 捞起他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跳上马驱驰而动,如意白了马背上的人一眼: “真够蠢的,谁是大王子的人?我才不是!” ………… 打更人提着梆子路过一处幽僻的深巷,隐隐听到有女孩子的呜咽之声。他睁大眼睛努力循着声音来处探看,黑暗里模糊辨出一对相拥的影子。 少年人发出一阵轻笑,女孩子哽咽一阵又恼怒道:“你笑什么?” “那我不笑了。” 打更人笑着摇摇头,放轻了脚步继续往前走,少年人哪。 夜色是最好的屏蔽,两个只见过一次面的少年男女在夜色中相拥,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能看清对方的五官,黑暗也不能遮掩那眉目如画,两个人的眼底都有细细闪烁的星光。 空气又凝滞了许久,两个人又十分有默契地同时放开手,有些尴尬地低下头,禁不住羞红了脸。 “我得回去了。”月里朵道。 “好。”承晔应声。 “也不是那个意思,是我不得不回去了。”她解释道。 黑暗里身前站着的少年好像笑了,“好。”他说道。 “我是说,你……你应该来这里有段时间了吧?如果是这样,你泄露了身份会很危险,所以——” 月里朵舔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解释着,她实际上一点都不想走。 “所以我得回去了,不能让人发现是你救了我。” 承晔又是一笑,嗯了声,说,“好,我知道了。” 月里朵无端心里一急,跺跺脚又不敢大声喊他名字,压低声音道:“卫承晔。” “啊?”对面少年有些诧异。 “你……我……”月里朵更急了,这个情境让人怎么开口说那些话? 此时却有一只手覆上她的头顶,理了理她有些散乱的头发,柔声道:“谢谢你。” 谢谢你只见了这一面就猜到我的处境,知道我的难处,一心想要替我遮掩,生怕我会有危险。 月里朵当然听懂他在谢什么,方才心里的急躁顿时也消散无影,她再次抬起双臂环上他后背,将脸埋在他衣襟上。 “我们……还能见面吗?” 他跟自己同在这城中,总有办法可以见面吧? “能,我会找机会去看你。” 承晔将手臂重新放在她背上,笃定说道。 随即又一笑,“我其实去看过你,你在乌木扶云的院子里。头一次的时候差点被那个线娘发现。” 月里朵头扬起,“那一次真的是你啊?” 这真的,念叨着念叨着,那个人就真的出现了! “所以啊”,承晔苦笑,胸前如同小猫一般的女孩子,头上的发髻蹭在下巴上有些痒,自己心里也一阵轻颤。 “所以每次见你很费力气。” “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发现你。”月里朵道。 回去的路不算远,但今日受到不少惊吓的女孩子走起路仍然十分吃力,承晔只得将她负在身后背着她走。女孩子将轻软手臂环在他肩上,脸颊贴在他后背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夜里十分寂静,周边只有零星几声短暂的虫鸣,偶尔有人的呓语和遥远的犬吠声传来。 “你睡着了?”他问。 女孩子嗯了一声,如同呓语,嘴里哼唱着一支简单的小曲,声音轻柔甜美,大约是北疆的牧民哄孩子睡觉的童谣。 咿哦呀 栓好小马 圈好黄羊 咿哦呀 让大雁轻扇翅膀 让满弓挂在帐上 让牧马鞭儿轻轻摇 让草原的风低低唱 咿哦呀 你的小人儿就要睡下 月亮轻轻爬上她的眉 可吉花抚上她的嘴 咿哦呀 第206章 时机 再往前走了不远,便感受到地面隐隐的震动,远处的夜色被火把点燃了一大半。 看来是都木家被灭门的惨剧已经被人发现并且被传出去了,都木府上很快会戒严,有官员进出查探。当然,这些还拦不住承晔。 “你想好怎么跟官兵们说了吗?”他问月里朵。 她方才说要立即回去的时候就想好了,“我一会儿就躲在园子里,说自己害怕藏起来了就好。” 事发当时在场的人都死了,古玉那个婢女老早就逃了,只有木良是人证,但木良什么都听她的。 承晔放下心,将她从背上放下,“那咱们就不能这么慢了,要快一点到才行。” 趁着所有人的关注点还在都木一家人身上的时候赶快过去,再晚些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郡主也不见了,那时再悄无声息地将她放回去难度有点大。 承晔将她拦腰环住抱起,轻身跃上墙沿,在几家屋顶房檐上起落疾行,在夜色中散发着血雾一般灯光的都木家已然在望。 避开各门上守着的官兵,攀上墙沿跃入院中将月里朵放下,承晔自己伏在暗黑的屋脊上融入夜色之中,直到看见月里朵哭着朝一队官兵跑去,被众人簇拥着离开,自己才放心走掉。 回到霓裳阁,自然是熟门熟路地翻过院墙,攀上梧桐树,跳上后楼二层自己房中去。 但今夜的事显然还没有结束,承晔足尖刚落在树杈上便忽地耳朵一动,有尖细的金风从身后袭来,他只得仰身挺背避过,这才丧眉耷眼地冲身后喊了句: “深更半夜的,你想杀了我吗?” 如意冷哼一声点亮房内的烛火,向他抬抬下巴:“快来小猴儿,有要事跟你说。” 承晔借着树杈的支撑,足尖一点轻身荡到前楼,身后又有庞然大物带着衣衫猎猎的风声也跟着他落定,承晔还未说话,倒是如意秀丽的眉尖蹙起一道折痕恼怒道: “你还来干什么?” 江四六也不答话,跟着承晔进入房内自顾自坐下,两手抱在胸前道: “我见二爷一直不回来,不放心,在屋里等到大半夜,见他过来我也过来嘛。” 承晔未理会他们二人拌嘴,因为方进入如意房中,在他门口的地上铺了临时的床褥,上面躺着一个皮肤发黑的年轻男子。 他看看如意,问道:“这是今晚在都木家作案的羊葛部的杀手吗?” “没错”,如意点点头,“三个人只跑出来两个,遇到二王子的人灭口,就剩下这么个半死不活的。” 承晔噌地一下直起身子,“你等等”,他抬手阻止如意继续说话,方才这话,信息含量很大啊。 一共三个人,自己杀了一个,剩下的两个被如意看到了,这个是正常的。 关键在于,“被二王子的人灭口”,意思是原本就是和二王子一伙的,最后又被这些同伙残杀灭口了。 “他们是二王子安排的?”承晔再次向如意确认。 如意嗯了一声,“二王子派人在墙外接应,待他们二人都到了之后,那帮人要杀他们,我觉得这件事变得更有意思了,就搭了把手。” 他看着地上躺着尚在昏迷的年轻人,“连箭上都淬了毒,他中了一箭,好在咱们有阿诺,又把这人从阎罗殿拉回来了。” “哎呀”,承晔在房中踱起步来,双手不停搓着手指。 这件事好像也不算太意外,看来乌木扶雷在检阅军队之时被打伤的那场闹剧也是一个铺垫,为的都是将祸水往大王子乌木扶风身上引啊。 奴隶军团恃功倨傲,作乱犯上,在检阅上胆敢口出狂言攻击王子亲兵又打伤王子,如今竟敢屠杀都木家满门,他们可是乌木扶影的岳家,是皇亲! “看来我们能帮司隶牛一个大忙了。” 承晔看向如意,没想过这么快就能介入突伦朝廷最上层的争执了,这样更好,免去将来刻意找时机的时候那些乱七八糟的风险。 他朝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努努嘴,“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开口说话?” “阿诺说这两日就能醒来。”如意笑道。 “那就等他醒来,安排司隶牛来一趟,和他说说话。” 如意点头应下,这事不难,想必今夜晚些时候或者明天一早,他也要被请出去做人证,毕竟那是权贵一家在大婚前夜被灭门的惨案,这几日来往过都木将军府的人都有嫌疑,他也不例外,那时自然有的是机会去见司隶牛。 承晔抬起袖子掩着嘴打了个哈欠,“那就这样吧,咱们都各自去睡了。” 自己脚还未动,又有一个壮硕身影气咻咻从地上站起来,抢在他前面出了门。 “四六叔你咋啦?”承晔惊叫,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大晚上的不睡觉老是跟着他做什么,方才在如意屋里讨论那么重要的大事,他一句话都不说,如今又生气了。 “你别管我睡不睡,就看看你,你去哪儿了闹到半夜才回来?” 江四六怒气冲冲,声音整个院子都听得到,不远处藏在灌木丛里的鸟儿都惊起仓皇飞了出来。 今天晚上的事儿还真不敢跟人说了,承晔在黑夜里忽地一阵脸红,自己也有些心虚。 “好了好了”,他推着江四六后背催促他道:偷偷 “那还不赶紧睡,明天开始咱们有硬仗要打呢。” 在房里正将重重轻纱帘幕放下,做成自己和五猎所在之处隔断的如意闻言也是一笑,这小猴儿肯定是偷偷跑出去找那月丫头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果然便有撷珠馆的车夫急匆匆赶来叫门,说官府要传如意到都木将军府录取口供。 于是车夫在楼下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差点就要冲破重重阻拦跑上楼要将人拖下来,才见如意一身竹青长袍手握一柄折扇施施然下了楼,就如同富家公子要出门赴宴或者出门游春一般。 车夫跺跺脚翻了个白眼,“我的公子啊,真是要了命了!” 从登上车开始,这车夫便絮絮叨叨和他讲了昨夜的事,从都木将军夫妇的死状,到那杀人于无形的可怕杀手,不仅能一刀杀人毙命,还能让仆役们丧失抵抗力变成只能满地爬的羔羊,简直太恐怖了。 林林总总都是如意知道的事,但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月里朵小郡主昨夜也到了都木家,且十分不幸地遭遇了杀手,主仆二人奋力冲杀,又在家中不知名姓的护卫拼死保护之下得以逃命,月郡主毫发无损。 如意裂开嘴角,小猴儿昨夜不止是去见月丫头了啊。 第207章 提醒 官府针对如意的调查取证很快就结束了。 他口称自己见了都木家六小姐,之后在混乱发生时与众人一起逃出府外。 虽然这些并非是站得住脚的证据,但既然有月里朵郡主是凶手的目击者,加之都木家附近已发现了另一名凶手和几个不明身份的嫌疑人尸体,官府的查案重点已经从调查取证转移到追凶上面了。 撷珠馆绣工之中有三名羊葛部人失踪,其中一人被确认为嫌犯,另一人逃出府外被杀死,还有一人在逃。须臾之间,五猎的头像已经挂满全城的大街小巷,而关于他们杀人动机的揣测也甚嚣尘上。 作为撷珠馆背后最大靠山,又是与羊葛部等奴隶部落渊源深厚的大王子乌木扶风又成为诸多朝臣和王族攻击的对象,据说此时的乌木扶风已经跪在乌木南江宫殿门口负荆请罪,且并没有得到召见和原谅。 而司隶牛作为将羊葛部三人亲自送往都木家,引起此等灭门惨案的直接责任人,这两日虽然并未被直接拘拿,也是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毕竟如果大王子倒了霉,覆巢之下的他们下场也可想而知。 直到时间已近黄昏,五猎才从昏迷中醒来,被阿诺一阵倒腾,灌了些汤药,又乖乖躺在地上睡着了。如意也出了门,悄悄将事情告诉司隶牛,不过半个时辰后,穿着随从衣裳的司隶牛进了霓裳阁。 与他们一前一后进来的,还有江四六,他给承晔带回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新消息。 “东馀方向送过来的乌香已经到了,乌木扶雷那边已经收仓。与这些马队一同回来的还有冯斯道。” 江四六将手里张奎的信递来,有关冯斯道的消息是承晔之前特意叮嘱过的,直到今日张奎的人才发现东馀运来乌香的马队中还有冯斯道的车驾。 承晔靠在窗台内,双眼仍然逗留在前楼如意所在的房间,那里五猎正在向司隶牛解释这次的事,都是二王子指使的,这个信息已经被大王子的人知道了。 他看完张奎简短的信,眉头锁的更紧。 “这么说今天乌木扶雷在忙乌香的事?”他道。 “是啊”,江四六挑眉,这信里写得很明显嘛。 “乌木扶雷今日亲自迎接车队,吩咐人手安排乌香入仓,还扶着冯斯道进了府,摆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 承晔摇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看看江四六,又望着对面如意的房间道: “昨夜安排的杀手没有完成任务,被如意截胡救下了五猎,五猎很有可能将他被二王子指使的信息全部告诉大王子……” 江四六沉默了,乌木扶雷暗中谋划都木家灭门的事如果被大王子知道,肯定会将实情全部抖出来。而现在,五猎明明没有死,他怎么不忙着追杀灭口呢? “我今天在外的时候,发觉城里也不乱,见不到什么官兵,不像是到处在搜捕重要犯人的情形。” 江四六拈着胡子回忆,“怎么回事?这事儿不够大?他乌木扶雷不在乎?” 如意的房门砰地一声被打开,司隶牛阴沉着脸走出来,如意跟在他身旁似在安抚,但能看出他的安抚有些敷衍。 本来嘛,他们就是想要坐山观虎斗,当然热闹越大越好。 啪嗒。 承晔手里把玩着的镇纸掉在几案上,他恍然未觉,“四六叔,没准真让你说对了,他觉得这事儿不大呢。” 他忽地转身往门口走去,“我要跟司隶牛聊一聊。” 司隶牛此时满脑都在骂娘,这二王子真是无孔不入的家伙,枉他每年都送去厚厚年礼,为了不让他觉得天地酒坊厚此薄彼,他自作主张冒着被大王子怀疑的风险,每一份年礼都是一模一样备下的。 虽然事实证明大王子没有这么心胸狭隘,大王子只希望天地酒坊能赚更多的钱,所以丝毫不抑制司隶牛作为商人逐利的本性,也是因此,才会默许他参与都木家六小姐备嫁的事。 得到都木家兵权的三王子乌木扶影,就不是从前吴下阿蒙了,是足可以与二王子乌木扶雷相提并论的角色,天地酒坊不会错过这样结交攀附的时机,可谁知全被这几个人毁了。 眼前走来一个少年人,他身后是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唯唯诺诺地应着什么。 “叶成见过司掌柜”,那少年抬手向他一礼。 “对于司掌柜遭遇之事,叶成有些不同的想法,司掌柜可愿拨冗一听?” 司隶牛对眼前的少年十分认可,也知道若不是经过他的首肯,如意必然不会冒险请他来此,见这重要人证。虽然心里火烧火燎的,想要即刻去见大王子禀明详情,见了这少年有话要说,也不得不暂时将急切压下来,耐着性子跟他们一同到了楼下的雅座。 如意和江四六即时便站开了一些,面向外站开了距离,替他们警戒四周。 “想必司掌柜已经从那五猎口里得知了事实真相,此去待要如何呢?”承晔问道。 司隶牛瞪眼,这有什么好问的,“自然是告知大王子。” “那么之后呢?”承晔又问。 “之后当然是大王子带上人证,去见皇上澄清此事啊。” 司隶牛有些急了,这少年人问的都是什么话? “再之后呢?” “再之后?”司隶牛一噎,气息也因此一滞。 “再之后,皇上见过人证听到事实真相,会解除朝野之中对于大王子的误会。” 他无端有些沮丧,交出人证之后大约也就是如此吧。可是,为什么心里的愤怒丝毫没有消减? 承晔见他神色松动,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 “是的,这些误会解除了,但是这些人接下来会怎么想?多半仍然心有疑惑,认为是此事仍是大王子作恶,还揪出人证诬陷二王子企图脱罪吧?” 司隶牛猛然抬头直视他,目光愤愤,但那气息只是一瞬,随即又萎靡下来,“你说的对。” 五猎是羊葛部的人,在朝臣们眼里自然是跟大王子同气连枝的。若是大王子交出这个人证,还真的会有不少人相信这一切都是出于大王子的自导自演,最后为了脱罪又将罪责推脱到一向与自己不和的二王子身上。 虽然荒唐,但事情一旦往二王子身上发展,不管是朝臣们还是皇帝,都会自然而然地往这方面想,这两个王子一向不和,内斗攻讦是最常见的戏码。 “我想二王子也是料定了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是以在昨夜虽然只杀了两个羊葛部的人,明知道五猎还活着且极有可能被你或者大王子救下,但是——” 眼前的少年公子停下说话看向司隶牛,有些歉然地叹口气。 “这个重要人证,在我这小店里呆了一天一夜,说实在的,在司掌柜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今日本打算将这人证送给司掌柜,这是我们为生意伙伴应当做的,如果有二王子的人骤然查到了霓裳阁,叶成也只得鱼死网破,舍掉这家店,舍掉在突伦的生意,先保住生意伙伴的青白,再找时机东山再起。” 司隶牛直起身子,深深看了眼前的少年公子一眼,眼底满溢着诚挚的感动,但心底却有一丝异样的惊惧。 “但是啊,事实证明我也是虚惊一场”,少年人咧嘴一笑,神情微苦。 他摊开双臂道:“好像官府今天没有拼命追查这个逃犯,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或许拿到五猎根本不重要,甚至,有人更希望五猎落入大王子手中呢。所以你看,我们本是要帮司掌柜的,如今看来竟然也没帮上什么忙。” 司隶牛神情几分肃然,少年人说得荒唐,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事实没准还真是这样。 今日自己多方奔走,此时回忆起来,当真没有人在追击搜查五猎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精力,他得知最多的动态来自于朝堂,二王子一党借此发挥的人很多,申请将大王子治罪的人很多。 更是有人拿出二王子此前在检阅军队时被奴隶军团的人攻击受伤的事,建议削减大王子乌木扶风手中的兵权,增加二王子乌木扶雷手中的兵权,还原王族应有的体面和尊权,使他们不再被奴隶们随意攻击和仇杀。 司隶牛苦笑,“难不成这个暗亏还要天地酒坊和大王子一起担了不成?” 那样,大王子可真是损失惨烈,既要承受那些半真半假的揣测,认为他是都木家灭门惨案的幕后推手,被王族们憎恨恐惧敌视,还要丢掉天地酒坊这一大笔养兵收入。 或者说,原本王族对大王子的仇视敌对就是无法避免的,而这一次事件只是加深了这种对立而已。最为重要的是,失去了天地酒坊,失去了酒课税补充军需军备的这个收入才是最为致命的,经过这釜底抽薪的掠夺,兵权衰落的大王子在突伦是一文不值的。 司隶牛出了一身冷汗,乌木扶雷做这件事够阴狠!他想削减大王子军权是真,恐怕更迫切要达到的目的是从天地酒坊拿走酒的经营权吧,如果不给大王子,在整个突伦最有可能拿到的便是他自己! “司掌柜这是气糊涂了,咱们自然不能吃这个暗亏,更何况眼下咱们手里又有人证。” 少年背对灯火的面容半明半暗,只有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司隶牛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自己方才想到的这些,这少年人恐怕早就想到了。 “这次大王子是吃了亏,但最吃亏的应该是三王子啊!”那少年道。 第208章 暴露 司隶牛脑中如同惊雷闪过,自己确实被整个事态牵着鼻子走,却忘了退出泥潭从全局来看。 亦或许,他们习惯忽视三王子乌木扶影的存在了,认为所有的争权逐利都是在扶风、扶雷两个王子之间非此即彼的战争,从未抽出身来关注乌木扶影这个存在感最弱的三王子。 他未婚妻全家惨遭屠戮,原本能落在掌中的都木将军的军权也随之旁落,在二王子策划的阴谋下,他沦为突伦人的笑柄。 “司掌柜原本就是诚意满满地想要为三王子做些事,被人搅局嫁祸姑且不说,若再因此引起三王子的误会,那就太冤了。” 少年说完话,似是有一声叹息。 司隶牛未再深思他的叹息是为自己这个合作伙伴不值,还是为乌木扶影难过,抑或都不是,仅仅只是为了话到这里,需要有一声叹息作为自己共情的证据,掩饰对一切洞若观火的可怕心境。 他站起身郑重一礼,“司某感激叶公子的提醒,如此大恩,只能来日相报。” 说毕再不多留,疾步出门跳上了马车。 江四六靠近承晔嘿嘿几声得意的笑,“二爷年少了得,这下司隶牛必然更加信重咱们了,他方才还说要报大恩。” 他拈着胡子几分满足,“咱们这下算是同时打通了大王子和三王子两边的关节了吧?” 承晔神色如常,看了江四六一瞬道: “四六叔,烦请你帮我送个信到回眸楼祖公子处。” 他将袖中的信笺取出来,还是方才张奎的来信,来自东馀国的乌香已然运送到月氏城,冯斯道也回来了。 江四六经过方才承晔对司隶牛的一番提点,心中对自家二爷的聪明睿智更是十二分的敬服,听了他的吩咐即刻领命便去了。 承晔望着有些空寂的小院看向如意,“怎么就剩咱们俩了?小禀义她们呢?” 昨日司隶牛将余下的四百万两银票也送过来,承晔当即便交给小禀义支配,这丫头如今形同疯魔,一心要在突伦经营起更庞大的家业,几天里神出鬼没,往往见面还没寒暄两句便跑了。 如意脸上并无喜色,连平日里挂在脸上的浪荡不羁神色一并也无,听到承晔的问话愣了一下,想了想才哦一声: “小默丫头一早带着车夫出门谈生意了,阿诺大约也在忙,毕竟还有个五猎在这儿。” 霓裳阁的车夫也是费鸣鹤和江禀义费心挑选的,应和江四六一样属于怀远旧部,无名无姓,大家都叫他车夫。 承晔自然不会真的只将他当做车夫,他看了看后楼的房顶,车夫是住处被安置在马棚旁边临时搭建的一间房内,但自己无数次深夜在小院中出入,房顶上都蹲着一只石兽,扮作石兽的车夫在每个夜里无声无息看他来来去去。 车夫是比祖雍楼顶上那个护卫更加厉害的存在,毕竟那晚祖家的护卫来他卧房送信之时,也没有发现房顶上的车夫。有这么厉害的车夫随行,小禀义自然是安全的。 承晔舒口气,在小院中站定,笑看身旁的如意: “兄长,有话就说嘛,你忽然这么正经我都有点怕了。” 哈? “你这小猴儿!” 如意失笑,咬牙往他额头上给了一个爆栗。 “我是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想等你想清楚了再来跟我说。” 唉,不愧是如意,身手最强,且明察秋毫,承晔心里喟叹。 他嗯了一声,“我也是没办法,想让事情起更大的波澜,只能这么试试,不是吗?” 如意并未立即说话,凝眉看了承晔半晌,“你有些急了,我们原本不需要冒险,搭不上天地酒坊的这条船,总还有别的机会。” “就像一开始,原本我们只是想要做汉裳定制的生意,你发觉了新的机会,想要揽下乌木扶影大婚这笔生意,这笔生意被撷珠馆拦截之后,我们又意外抓住了天地酒坊这个更好的时机。” “每一次的机会都比之前的好,小猴儿,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我想在京都的皇帝和那姓费的都很满意了。” 承晔嘿嘿一笑,“这一次也是一样的啊,有了个搅起浪花的好时机,我抓住了。” “这次不一样”,如意没有笑,往前一步逼视承晔,能看到他眼中的恼怒。 “你不需要在对手面前,将自己的底细暴露得一览无余。这底细,包括你的见识,聪慧和眼界。” 是的,一个人的见识眼界也会暴露自己的身份,甚至比容貌的暴露更加危险。 “司隶牛不会感激,他此后对你只有恐惧,还有更深的戒备。”如意道。 “正是如此”,承晔点点头,“不愧是兄长啊!” ………… 此时的司隶牛坐在马车上,身体随着马车的行进摇摇晃晃,脑中的神思却愈加清明冷静。 他想起今天早上跟着官差们看到的那些尸体,在都木将军府外的深巷里,那些本要对五猎他们灭口的黑衣人,他们残缺不全的身体大多都是被一刀砍成两段,有些人失去头颅,有些人失去了连着头颅的半个肩膀,有些人直接被拦腰斩成两截。 那些人是乌木扶雷养的高手,不是可以任人宰杀的鸡鸭鱼肉。 他想起见面最多的如意,这表面上看来随性不羁的漂亮男人,他救了五猎,能想象得出,他在这些高手的围追堵截之下,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些人屠戮殆尽,这完全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啊。 又想起今晚站在如意身旁的人,他们很有默契地背对着叶成和自己向外警戒。那个身材发福的店掌柜,看起来唯唯诺诺与城中所有积累了些财富小富即安的人没什么两样,像个十足的商人。 但他才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这些,这个人既然能与如意并立在此,谁又能小瞧他半分呢? 脑中又出现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人,这是一个深藏幕后的指挥者,是这里所有人听命效力的领导者。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颤抖,这个少年人在他心里带来的震颤,远高于方才得知二王子指凶灭门嫁祸于大王子时心里的惊动。 他是个生意人,他的店面开业不过数月,竟能青云直上攀附到都木将军这样的权贵,在这次灭门变故之后更是抓住机会给了自己和大王子一个大人情,还有可能因此也结交到三王子。 一个大宸偷渡来的商人,竟能对突伦高层王室之间的争斗内讧如数家珍,还能立刻用来作为自己的时机,这样的少年人太可怕了。 马车又是一阵颠簸,车夫扬鞭在空中打了个圈,那马儿侧转身体走向一条熟悉的路。 司隶牛挑起车帘看了看,随即放下车帘出声: “暂不回家,先去三王子府上,车停到后巷。” 霓裳阁的那些人在他眼里是可怕,但今晚那少年人所说的话也是真的,既然有了更好的解决办法,他自然不会因为给出办法的人太过聪明可怕而拒绝使用这个好办法。 ………… “那兄长你说,司隶牛会不会听我的话去找三王子?” “他自然是会的,他又不傻。” 如意不耐烦地摆摆手,瞪了他一眼。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重要的不是他会不会按你说的做,重要的是此后天地酒坊对我们会更加戒备,司隶牛对我们的疑心也更加危险。” “是啊”,承晔慨叹,“但是只要我们接近他们朝廷中争斗的这个漩涡,这样的疑心和危险就无法避免。” “兄长,我们是来做谍报的。” 对手的戒备,怀疑以及因此带来的无穷尽的危险,都是谍报工作无法避免的。 “是吗?”如意冷笑,“倒是我忘了,我们是做谍报的。” 他一甩广袖,身形若流云随风,飘然上了前楼。 江四六他们或者是来做谍报的,他不是,他自己来之前就说得很清楚,是为了护着卫景林身后仅余的这只小猴儿而来的。 如意叹口气,这家人怎么回事,一做事就不要命? 抬起细嫩的手掌凑在灯前细看,右手拇指的指甲斜着折断,很是难看。他又叹了口气,细细磨起了指甲。 如果不是因为这档子事儿,他走遍天下看名山美景,访高士亲美人,是多逍遥惬意的事。 “少不得要拼上命了。” 如意对着眼前的琉璃灯,什么啊,士为知己者死,卫景林的死是为了谁,又不是为了他如意,怎么反过来他如意身为老子的朋友知己,要为了他儿子拼命。 门口一阵响动,哐啷的声响像是瓷器被重重顿在地上。 “拼什么命?谁要你的命?我毒死杀光他们。” 阿诺高挑壮实的身体在地板上发出咚咚声,走到如意身前竟将光亮遮住大半。 如意眯起眼睛看清来人,又噗嗤一笑,“要是到了让我拼命的地步,我一定让阿诺将他们毒死个干净。” 能省力气的事,自然不要白费力气去做,他昨夜就后悔出手的时候没带阿诺最毒的药,要是直接将那些人毒死,他就不至于费力气用折扇杀死第一个人,害得手上使力过重,误伤了手指甲。 阿诺可可可笑得花枝乱颤,灯下看到如意的断甲啊地一声惊叫,“天啊,这么美的指甲坏了,快让我看看。” 第209章 郡马 阿诺蹲下身,将那不该长在男子身上的白净纤细的手拉到身前细看,“我应该有办法让它很快长出来,长回到原来的样子。” 啪地一声,如意扔下修指甲的小刀,大喜之下声音都颤颤。 “我家阿诺真是个宝!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试试去啊。” “我跟你说,这几日我琢磨出了一种适合你的新花样,恰好现在闲下来,后天就给你做出来新衣裳,哈哈……” 承晔负手静静站在院子里,听着楼上如意和阿诺嘻嘻哈哈的笑声,也不由勾起嘴角。 既然司隶牛听了他的话,搭上乌木扶影这条线,现下最重要的是要了解三王子扶影其人。如果这是个聪明人,往后的情形恐怕会更好些。 想到这里心里忽地一喜,也不是急着要见她,是的确有这么一件重要的事要去找她。 郡主在未入夜时宣布了一项规矩,往后她居住的房内,只需要木良一人在里面伺候,如果有其他需要,会吩咐木良叫人安排。 于是往常里里外外候在郡主身边的奶嬷嬷媳妇子以及大小丫鬟全部都被赶到院外墙下听差遣。 夜里风有些凉,月里朵捧着脸坐在洞开的窗下,笑盈盈望着窗外发呆。 肩膀上缠着厚厚的布条,整个右手臂都没法动弹的木良在美人靠上挣了挣,疼得自己咧嘴嘶声。 月里朵也听到了这些动静,赶忙起身去扶她,木良慌忙解释: “郡主窗子开得太大了,屋里很凉。” “我想等等他,我跟你说了的,只要我想他,他就会来。” 月里朵笑得眼睛弯弯,木良是从小陪伴她长大的,几乎可以算是唯一的亲人,这一点连母亲都不能比,她昨夜被心上人所救的事自然也不会瞒木良。 木良叹口气,“那郡主披件衣服等着吧,别着凉。” 月里朵乖巧地嗯了一声,闪身进房取出两件披风,先给木良披上一件,之后才慢慢给自己披上一件满绣合欢花瓣的,又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捧着脸笑道: “这是他送的。” 说罢又几步跳到窗下,喜孜孜望向窗外,他会来吗? 他不来也没关系,因为他说了,见一次真的很难很危险,如果太危险,那么他不来也好。 窗前有两株西府海棠,其后是一重绿竹漪漪,凌乱的花影和竹影明暗斑驳,有一处花影无声摇曳。 哗。 站在窗下的月里朵掩住嘴,之后的第一反应是看向木良,她方才说了,只要自己有想念,他就会来。 他来了。 少年从窗外跃入,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却掩不住长身玉立,眉目璀璨如星辰。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房内的第三个人,却被月里朵一把挽住手臂,拖到木良身前。 木良在美人靠上挣了挣,终究还是伤重不便,月里朵拦住她道: “别乱动了。” 木良吐出一口气,在榻上欠欠身算是行礼,“您就是……郡马殿下吧?” 承晔又一怔,看看月里朵,突伦人,都是这么直接吗? 好像很久之前在土奚律,月里朵派出过一个送他青骓狮子的护卫,叫扎答,那人也如此称呼过自己。当然了,那时只觉得被冒犯,可没有现在这般窘迫。 这话让他怎么答? 自己以为认真写了一张《摽有梅》已经是十分大胆地表达了心意,没想到人家已经当面称呼自己为……郡马了。 木良的神色逐渐转冷,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些蔑视,月里朵此时小手轻挠她手心,承晔将脸转向她,瞪大眼。 “别担心,我愿意给你做汉家娘子,我可以去大宸。” 月里朵抬起尖尖下巴向木良,“木良也愿意跟我去,一辈子服侍我。” 主仆二人目光再度赤忱,承晔只觉自己全身起了一把火,在两个小女子眼中被烧成灰烬。 “我也……你知道我写给你的那首诗《摽有梅》是什么……” 是,身为大宸天子器重的人,卫氏世代簪缨名门之后,顶天立地的汉家男子,他不能输,那首诗就是他的立场。 “她知道。”木良冷冷道。 “对啊,我知道”,月里朵嘻嘻一笑,“你想娶我嘛,我答应你啊!” 主仆二人轻巧两句话,他又输了。 承晔捏捏拳头,求亲不是这样的,真是……再说今晚是有要事,嗯,当然现在讨论的也是要事。 所以啊,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为什么还要自己傻乎乎站在这里,在两个异族小女子面前脸烫得要死? 月里朵拍拍手,对木良道: “好了好了,这不是都说好了嘛。你在这里不方便,我们去隔壁书房。” 轻软的小胳膊在承晔后背一靠,“走吧,卫承晔。” 承晔终于被吓得跳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只觉面上已经起了火。 “什么……什么不方便?” 不会是要……洞房吧?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赶忙连连摆手又摇头。 “不行的,还不能这样!”他断然道。 男子娶亲很麻烦的,即便要行周公之礼,也要走完前面的一堆流程,他不是登徒子,即便月里朵愿意,自己也……也是不能做的。 想到这里,腾地一下,不禁面颊起火,连双耳和脖子前后也都着了火。 他摸着后颈回望方才跳进来的窗口,好想逃走,为什么? 身后有小声轻笑,月里朵的脚步轻响,又一把拉起他犹自发颤的手臂。 “你想哪里去了?我怕你在木良面前不自在,所以我们到隔壁书房去说话啊。” 她忍住笑,自己耳朵也红了。 承晔啊地一声转过身来,“这样啊……是啊,我就说来找你说说话。” 当然不能承认自己真的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太羞人了啊! 今天为什么要过来?怎么几句话就被别人吃的死脱?他好像还从没吃过这种亏啊。 木良靠在榻上脸色因伤而有些发白,看到被郡主挽着的少年进入书房的背影,颈子上还泛着红,自己也不由抿嘴一阵好笑。 进了书房没有木良在场,两个少年人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默默对坐在木案两端。 “你看这房间,是我喜欢的布置。”月里朵先开口说道。 承晔木然抬头,环视整座房间,书案、书格都是小巧玲珑的金丝楠木,地上铺着厚厚的素色绒毯。自己所在的茶案旁有竹几,上有小风炉和汤瓶,素色垂地的轻纱帷幕层层叠叠,半遮着开了一半的木窗,外面是海棠和竹林。 他抿嘴一笑点点头,“布置得很好啊。” 舒适有趣且又雅致,他想到如意的房间,想来他们两个人能聊到一处去。无怪乎一直以来如意都对月里朵赞赏有加,也不反对自己和她来往,这对于陌生人的他们来说,真是一种奇怪的信任。 大约美人之间会有奇怪的感应?唉,美人啊。 他看看月里朵,也抿嘴笑起来,是美人啊。 将脸转向一旁,此时正值花期,窗外那株西府海棠花事烂漫开得难管难收。窗台上有一个小薰炉,能闻到如丝如缕的淡淡花香。 “你喜欢海棠?”他问。 月里朵点点头,承晔又笑,他也喜欢,因为母亲喜欢,母亲房外也种了许多海棠。 “我娘,我母亲也喜欢海棠,她说世事没有完满,海棠花很美,却有一个遗憾,海棠无香。”他道。 “没关系啊”,月里朵手臂支起下巴望着窗外,“花很美,爱花的人喜欢,就够了。” 承晔看她,是的,卫夫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因海棠而喜欢海棠,就够了。因为香气而喜欢的,可以是其他的花,不是海棠。” 他将目光从女孩子身上挪开,也看窗外的花,眨眨眼,他今晚有点想娘了。 一只温软小手抓住他的手,拉着他走到窗下。 “除了木良她们,你是来这书房的第一个人呢,连扶云哥哥都没来过。” 她看着承晔笑笑,“我母亲甚至没有来过这个郡主府。” 也不待承晔说出什么,她又笑得眉眼弯弯,拍拍窗台上的软垫,“你坐这里。” 承晔依言坐下,她在他身后靠着背也坐下,小小的背靠在他身后。 “我很喜欢坐在这儿发呆,你不知道吧,四季里面风的气味是不同的。除此之外,下雨的时候,阴天的时候,这里的气味也都是不同的。”她道。 “我还真的不知道”,承晔哈哈笑,“那你快说说,下雨的时候是什么气味?” “下雨的时候,风的气味像晾凉了的草药水,有些清凉的腥气。阴天的时候那气味又像我不喜欢的牛骨汤,闷闷的还有些咸味。” 承晔笑得双肩抖动起来,“真有意思,我这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你有什么这样特别的话要和我说的?” “我其实是有些事想问你……当然,我也很想见你,顺便也问些事。”少年急急解释。 女孩子弯头一笑,“当然是这样,既然每一次你来都很危险,我也希望是你有事才来。” 承晔转过头,他想起自己一直想问,进门后却别打岔抛到九霄云外的话。 “你……昨晚我走了之后,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为难你?” 月里朵摇摇头,“自然不会有人为难我,我只是说了几句话,其他的事都是木良做的,指认杀手,交代进门后的所有事。” “那就好”,承晔低头一笑,“那我开始问我带来的问题了。” “三王子乌木扶影,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问道。 第210章 故事 “扶影哥哥啊”,月里朵的声音沉吟一刻,“他是个很温和的人。” “温和?” 承晔重复这两个字,在心内搜索月里朵口中的温和可能代表的意思,懦弱?伪善?抑或,是单纯的温和? “我许久不曾见他了。大王子桀骜孤僻,二王子凶狠聪慧,相比之下,三王子扶影很平庸,他胆小爱哭,与人为善,慢慢的,就没什么人在他身边了,大家都更喜欢二王子。” “他人很好,对我和扶云哥哥不错。”月里朵最后说道。 “他是这样的人啊”,承晔心里一动,心底涌出来另一种可能性,要怎么问呢? 他想了半天,最后才问道: “那他是不是经常犯错误、被欺负、被长辈责骂呢?” 承晔只觉后背一空,自己差点就顺势往后仰倒,原本靠在他身后的月里朵倏地坐直身体。 “怎么会呢?大家也是喜欢他的,只是未免觉得……” 月里朵在斟酌话语,“觉得他不思进取,不务正业。” 承晔哈了一声,“原来是这样的故事啊。” 史书上藏拙韬晦的,很常见的故事。 “是什么故事?” 月里朵侧过身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软手臂自后背箍上他腰间。 “是汉家的史书上常有的那种故事。”承晔笑道。 靠在肩上的女孩子有些不满,头在他肩头蹭了蹭哼哼道: “我没读过汉家的史书,不知道什么常见的故事。” 承晔低头又笑,“那我讲给你听。” “从前有一个英武非凡的汉家皇帝,他和自己的皇后生下三个儿子,最大的孩子名叫承乾,被立为太子,第二个儿子名泰,小儿子名治。承乾和王子泰从小就互相不和,谁都觉得自己才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王子治和两个哥哥不同,他从小仁善讨喜,对两个哥哥很是心疼,是皇帝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喜欢的孩子……” “我听明白了”,月里朵咯咯笑出声,“还真是呢,扶影哥哥和这个王子治是一样的。” “但是,这算什么故事嘛?” 她轻笑,这就是一个皇帝家中养了三个性格不同的儿子,仅此而已。 “你别急,这是故事的开头,接下来还有两个部分呢。”承晔柔声道。 “之后王子泰做了许多事,得到很多朝臣们的认可。与此同时,太子承乾却不断被揪出把柄,在朝臣们中间声名不好,再慢慢的,他累积的错误越来越多,最终储君之位被废……” “你瞧,像不像你们大王子和二王子的争斗?”他问道。 月里朵哼了一声,“还真是,难怪你说是常见的故事。乌木扶雷其实是个伪君子……你其实最清楚不过吧?在土奚律的时候他……” 他们都亲眼见到过,他和土奚律可汗的妃子在树丛后……总之,乌木扶雷是很阴毒凶狠的恶人。 “是的,在故事的这一段,听起来像是王子泰赢了对么?事实上不是这样。”承晔道。 “怎么可能呢?”月里朵愤愤。 “你不知道,我母亲也说过,这三个人里面,乌木扶雷是和乌木南江最相像的,胆大包天,阴狠毒辣,忘恩负义,不择手段!” “真巧啊,我说的这个故事里,这个英明的汉家天子,也是杀了自己的兄弟,屠尽他们满门才当上了皇帝。” 承晔拍拍环在他身前的轻软手臂,史书上的权力角逐故事从来都是充满血腥和杀戮,没想到在这样的夜里,两个人见了面之后讲的是这样的故事。 月里朵的牙齿咯吱咯吱响,呼吸也钝重起来,面上凄然一笑道: “原来一直都有这么荒唐的现实故事啊。” 手臂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少年人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些与你无关,你还是你。” 就算是安慰吧,也算是承诺,他会尽力护住她,不在争斗变局中被裹挟进去。 “那后来呢?那个皇帝死了吗?他的坏儿子也做了皇帝吗?” 她问道,不知为什么,此时她想从这个隐喻故事里听到期望中的答案。 “是,这位英明的君王家族有遗传的风症,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在他死之前,选择王子治做储君,继承帝位。” 月里朵哈哈笑出声,“真的吗?这个皇帝为什么会这样选?”她不是很明白。 “因为,他是皇帝,也是父亲,他想保住三个儿子都活着,不再重蹈他自己当年做下的兄弟相残的悲剧。” 良久,靠在肩上的月里朵都没出声,承晔扭头看她,见她长长的睫毛扇动着,显然在费力思索。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她咬着嘴唇迟疑道: “如果让扶风或者扶雷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当皇帝,另外两个都可能会被杀害,只有扶影哥哥不会这么做,他就能保住三个儿子都活着。” “不过扶影哥哥当了皇帝也不错,他是个仁善的人。” 月里朵似乎对这个故事的结局很满意,靠在承晔肩上的头往他脖颈里拱了拱,“你的故事里,王子治当了皇帝后是不是就好了?” 能感受到承晔身体上突如其来的紧绷,他没有立即回答自己的话,反而是沉默和犹豫良久。 月里朵叹口气闭上眼睛,“看来也没有好故事。” 承晔嗯了一声,“是的,权力更迭往往伴随着血腥的杀戮,历史就是如此。” 唐高宗李治继承帝位后,立即动用雷霆手段诛除政界、军界中的大权臣、功臣,收拢实权,之后杀掉两位对皇位存在威胁的叔父李元景和兄弟李恪,再之后又驱逐当时最大的外戚、自己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一手提拔了没有什么外戚势力的武氏,提拔重用没有世家大族根基的文臣武将,将所有的权力统统归拢在自己手中。 真是,残忍又无聊的权力游戏。 耳畔能听到女孩子均匀的鼻息声,承晔微笑,这丫头又睡着了啊。 他轻轻扶住月里朵的头,慢慢扭转身体,直到轻手轻脚将女孩子抱起,放在书格旁边墙角上的贵妃榻上。 借着房内琉璃灯盏的亮光,见她睫毛动了动,似是梦里也在笑,双眉弯起的弧度恰似一枚新月的形状。 承晔忍不住将手抚向她双眉,发觉手掌中的睫毛在动,又忙缩回手。细看之下,那睡着的美人似是仍然在美梦之中,连唇角都有了笑意,他不由轻叹出声,“这傻丫头,也不知做了什么好梦!” 小心将覆在睫毛上的几丝乱发抿至一旁,大着胆子将嘴唇凑向她额头轻轻一点,忙又收回来,如同做贼一般。又看了一瞬,手指抚向她唇畔的梨涡,自己也笑了。 于是坐在床畔盯着那熟睡之人看了又看,直到屋中一道清浅的月光打上床幔,隔着窗棂望见半个弦月已近中天,正挂在廊檐角的鸱吻之上。 他还不想走,吹灭了房内燃着的灯火,重又回到窗前,负手看月,心里甜甜的,被前所未有的喜悦充满。 不知什么时候,熟睡的月里朵在他身后缓缓睁开眼,隔着半屋月色,和着廊下透进来的稀薄光影,孜孜地看着自己那窗前望月的心上人。 窗外竹叶在轻风拂过之时有沙沙细响,如同有细雨拍打树叶,承晔也是在此时耳朵一动,整个人跃出窗外,融进浓浓晃动的竹影中。 房内的月里朵轻叹,“他走了,但是也没关系,之后他还会来。” 承晔无声跳落在郡主府外的深巷,前方依稀可辨一个疾行的黑色身影。他双手攥紧,双足发力疾行,渐渐与那身影拉进了距离。 是个熟悉的影子,似乎有意等着被他发现,那影子时快时慢,在转弯之时似乎还特地在原地盘桓片刻。 见此情形,承晔心中更加恼恨,几个翻转拦在那黑影身前。 “别玩了,你究竟想做什么?”承晔冷冷道。 “卫二爷好雅兴啊!” 那人被他拦截停下身形却不着急,反而语带戏谑。 “英雄美人,花前月下,当真羡煞旁人呢。” 承晔并不气恼,只是冷冷看着眼前的黑衣人,沉默以待。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想杀了我?” “我说过,你如果刻意干扰我所做的事,我一定会杀了你,云朔月姑娘。”承晔道。 今晚所做的事便是如此,她深夜来月里朵的居所,还发现他们的关系,对月里朵也好,对自己也好,都是一个威胁。 “所以,你最好说清楚想做什么”,承晔往前跨出几步,立定在她身前更近的地方。 “做些有用的事,不然,今晚你就留命在这里吧。” 云朔月与他默默对峙片刻,又缓缓吐出一口气。 “卫公子真是无情的人啊”,语声娇媚婉转,带了些薄嗔,“我还以为对我也能那么怜惜呢。” 她停顿片刻,见承晔确无答话的意思,知道再不说些什么,他真的会出手杀了自己。 “我今夜是特地来找你的”,云朔月换了下站姿,绞着手指说道: “你不在霓裳阁,我立即想到了郡主府,才刚到就被你发现了。” “你觉得我会相信这种话?”承晔道。 “我知道你不会信”,云朔月叹气。 “其实我不止一次去过霓裳阁,当然不敢进门,只是远远看一眼,巳时前你房内的灯如果一直未亮,八成是不在的。” 她耸耸肩,轻笑一声,“你身边那个漂亮大叔,还有今天到回眸楼给祖公子送信的大叔,哪一个都能随意要了我的命,我怎么敢擅闯霓裳阁,我还没那么想死啊。” 第211章 解语 “至于为什么知道你会在郡主府,也是机缘巧合。” 她声音里带着些笑意,“我曾经去过乌木扶云的住处,她经常都在,她经常提起你,满皇城的人都知道她钟情于你,只不过我知道另一件事,我知道你就在这月氏城。你说你见过我夜探乌木扶云的住所,我就知道你也去过那里,那一定能听到这女孩子不停说的那些诉衷情的话吧。” “起初只是凭直觉,感到你对她有意,直到都木将军府灭门惨剧发生时,我听说郡主也在现场,目击到杀手之后仍然安全逃脱,我就笃定是你救了她。撷珠馆的那些人可都是那个漂亮大叔带着的,都木府的事,你在幕后一定知道的清清楚楚,如果知道她有难,一定会出手相救。” “这样解释,卫公子觉得可说得通?”云朔月道。 “你今夜找我,是什么事?”他道。 这是回应自己这一通解释之前所说的那句话,“我今夜是特地来找你的”。 云朔月有些沮丧,又在自己心里重复了一句,这人对自己真是无情啊,竟然一句别的话也不愿意说。 “有关我的事,公子此前有些误会,今天特地来澄清。” 话一出口便发觉,或者他并没有兴趣听有关自己的事,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公子想必听说过和记布庄?” 面前的男子沉吟半晌却道: “所以,之前说不信任我,今日却又特地来寻我,来告诉我这些事,是因为什么?” 云朔月失笑,“卫公子果然还是那个卫公子,真的是很无情啊,对我没有半分信任。” 这句牢骚自然没有得到那年轻公子的半分回应,云朔月只得幽幽说道: “我原本担心卫公子因为对我的不信任,误将我当做冯斯道一党,这样对我十分不利。” “今天改变主意,是因为今日我发现自己有一样价值,或可为卫公子所用。既然卫公子要用我,自然不会伤我。” “我在回眸楼有一位特殊的恩客,他是三王子乌木扶影。” 这也是她今夜才知道的事。 在回眸楼初立之时,就有一位年轻公子十分喜欢她的琴艺,经常拿曲谱前来切磋琢磨,有时也会坐着喝酒听曲到很久。 今天晚上这位公子仍旧登门,但能看出他心绪不宁,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公子今天看起来有烦心事?”云朔月问道。 扶影哈了一声,捏了捏她的脸颊,“关心我的只有藕荷这朵解语花了。” 他略微仰起脸,似乎在看向很遥远的地方,“我父亲给了我一样礼物,很大的礼物。” “这听起来似乎不算坏事。”她道。 “自然,这是大大的好事,就那么砸到我的头上的好事,没有人问我是不是喜欢,是不是愿意。” 他嘴角勾起,眼睛弯弯,哪里都在笑,但哪里都没有笑。 “但这样给我的礼物,我的哥哥很喜欢,他见父亲将这礼物给了我,他不高兴,所以——” “砰”,随着乌木扶影口里发出的声音,他松开手指,原本在手中擎着的酒盏因此跌落在食案上,一桌狼藉。 扶影仍然笑着,像是做了一件调皮却有成就感的事的顽童一般笑着,他抬头看云朔月。 “就这样,我哥哥将我的礼物毁了。”他道。 云朔月拿出帕子,俯身为他擦拭衣襟上的酒污,又唤人收拾食案,重新备了酒盏。 她这才重新坐在食案旁,看着扶影平静道: “这件事与公子无关,公子无需太过烦忧。” “哎呀,我怎么说你好呢?” 乌木扶影似是中酒,一只手肘拄着头支在桌案上,另一只手伸出去,勾起身前美人纤巧的下颌,眯着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气。 “藕荷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总会说到关键之处。” 云朔月能感受到他捏在下巴上的手指力度在加重,他很愤怒。 “你知道吗?一直都是这样,所有的事都与我无关,所有的人都不在意我,即便现在是我的礼物被毁掉了,我成了最大的笑话,可是呢?” 他放下美人下颌上的手,使劲一振袖子,食案上的酒壶杯盘碗盏立时倾倒翻覆,一时满地狼藉。他犹自不解恨,眼圈隐隐发红,双拳狠狠敲在地上。 “他们两个人打架,将我的礼物当做赌注,为了自己逐利就毁掉我的礼物,没有人关心我才是那礼物的主人,我才是主人!” “所有人都被他们两个人裹进漩涡,外面的人都忙着打架。就没有一个人问我,问问我,我怎么办?” 云朔月没有再说话,她能猜出这位恩客公子非富即贵,胸有城府,听到他今晚这番牢骚自己更是有了一个更大胆的猜测。 她再度跑出去唤人收拾房间和食案,自己拿出干净帕子为他清理衣袖上的酒污,又亲自取水,绞了一条湿帕子为他净面洗手。扶影此时鬓发些许散乱,云朔月便将他扶到镜台前坐下,自己打散了发髻重新替他梳头。 经过这样一番安抚,他才渐渐舒缓了神色安静下来,坐在镜前闭目不语。 云朔月一面替他按着头,一面觑着他神色,这才开了口柔声道: “藕荷没什么大见识,只知道些乡野里的小道理,不知公子可愿一听?” 扶影没有开口,仍闭着眼睛唇角勾起笑着嗯了一声。 “在藕荷的家乡里,大户人家几个儿子争家产的事情很多。” “一家有三兄弟,两个兄弟争强好斗,剩下一个好脾气的难免就会受气,这是难免的。” 闭着眼睛的扶影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云朔月忙道: “但是呀,大户人家的老爷可都是心明眼亮的,往后分家产的时候,往往这个受气的儿子要分得最多。” 呵…… 乌木扶影冷笑出声,“藕荷啊,你家乡里的老人家都不大聪明呢,怎么儿子平时受了气,老子打算在家产上补偿吗?” 他睁开眼毫不掩饰面上的嘲讽之色,这种青楼妓馆里,自然没有什么有见识的女子,这点他也清楚。他从镜中看身后为自己梳理发髻的女子,仍是一脸恬淡神色,丝毫未将自己方才对她的嘲讽放在心上的样子。 “自然不是这样了公子”,身后的女子口气里几分薄嗔。 “富家老爷们是要保住三个儿子,保住子孙后代和这份家业,最重的那部分财产给那两个争强好斗的中间的任何一个,都会导致家宅不宁,这两个人会因此反目成仇,到最后很有可能丢了家业,还会毁掉这两个儿子呢。” “所以,最重要的家业留给脾气好的儿子才是最稳妥的,因为他心地仁厚敬爱兄弟,会将家业传承下去,还会帮扶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 乌木扶云脸色逐渐变得凝重,看着云朔月的眼睛多了几分审视,而眼中的那个小女子似是对他的审视恍然未觉,只是仔细为他束发加冠,甚至还轻笑了一声。 “公子是不是没有听过这个道理?那是因为啊,公子还没有成过家,没有做过父亲,不知道这男子们,当了父亲之后,心境就不一样了。” 扶影一哂,欲要开口调笑,难道藕荷做过父亲不成? 谁知那女子嫣然一笑将一面靶镜递在他手里,替他看镜中结束好的发冠。 “藕荷这辈子做不了父母长辈了,这些道理是我父亲跟我讲的。” “我家中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父亲将我们当男孩儿养的。” 那女子摊摊手,面上似有轻讽,眼底浮起一层水雾。乌木扶影眨眨眼,见她神色又复恬淡,方才一闪而过的嘲讽和伤感像是自己的幻觉。 他身上隐藏的怒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解,甚至眼底还浮上一层欢喜,云朔月自然知道自己方才一番讲解说动了他。扶影展臂揽住她肩膀扣在胸前,又亲昵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藕荷果然是我的解语花。” 他喜上眉梢,褪下手上一枚翡翠扳指套在藕荷纤细的手指上,又命她抱出古琴弹奏一曲。 刚刚将琴架好,外间又随从入内,附在他耳畔低语片刻,扶影长眉扬起,狭长的眼尾挑了挑。 “是他?”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随从眼前一晃。 随从点点头,无声地动了动嘴,但云朔月看得清楚,那口型分明是说“二王子。” 哈哈哈哈哈哈…… 扶影甩着袖子站起身,负手在背大笑了一阵,一手指天说道: “天不欺我。”转头又看向琴架后坐着的云朔月,“藕荷也不欺我。” 随从不太懂他此时话里是何意,尤其还要夸这青楼小娘子,但他开怀大笑是真的,证明他此刻很高兴,为自己带来的消息。 “那,要不要现在就把那证人接回来?”随从请命道。 这句话没头没尾,房内的小娘子肯定是听不懂的,不需要低声说。 扶影垂头思索片刻,摆摆手说道: “不用,你将证人还给大哥,他定然会好好留着。” 随从惊愕,“那,那咱们怎么办?” 扶影向他一笑,“我自然有办法。” 他转头笑看云朔月,“藕荷方才讲的故事很好,我的礼物被毁了已成事实,我只能求父亲谁都不要迁怒,息事宁人阖家团圆才最重要。” 第212章 账册 随从听得一头雾水,云朔月自然听懂了,但是此时只能瞪大一双杏眼望着眼前的公子,嗫嚅道: “公子,你说什么?藕荷……藕荷听不明白。” 扶影面色更喜,又笑了一阵,这才走上前抚了抚她发髻,“今晚是听不成这琴音了,改日我再来。” 抬手做了个手势,随从立时从身上解下钱袋给了云朔月道: “这是公子赏的,姑娘服侍得很好。” 云朔月捧着钱袋有些无措,低声叫“公子。” 那公子仰头大笑,带着随从自去了。 ………… 承晔听完云朔月的讲述,一时不知感叹哪件事才好。 乌木扶影果然如同想象中的一样,藏拙韬晦聪明敏锐,他并非没有野心,而是不屑于提前展示心机做无谓的消耗。 眼前的小女子藕荷,也就是云朔月,则更加耳聪目明心机深重,她不仅猜出恩客的真实身份,还能通过一切蛛丝马迹推断出自己眼下已经有结交乌木扶影的打算。 这个女人真可怕啊。 “我眼下也算是乌木扶影信重的人,卫公子想要连接上三王子,我是最适合利用的人。”这可怕的女子说道。 “其实你的意思是,你如今在我这里有了重要的利用价值”,承晔冷笑,“所以即便我认为你和冯斯道是同党,也会因此而不忍心立即杀你。” 她好像还不太了解他,这样的价值明明很容易被替代,或者即便暂时不可替代,他却是没有绝对的必要在此时联络上三王子的,只要乌木扶影行事轨迹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就好,有没有云朔月这个接触者,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自然是一个重要的前提,小女子哪敢高估自己在卫公子眼里的分量。”她道。 呵,果然,承晔心道。 她这种人,想做的是交易,她想让自己替她做事。 “公子,我们自来目的是一致的。”她话里似乎有一声叹息。 “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处境尴尬,一开始的时候,不敢轻易向卫公子和盘托出。因为我,只有我自己,没有帮手,我不敢冒险。” 这话中的口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诚恳,她说完之后静静等着承晔的回音,暗黑宁静的街巷,对面的黑衣少年只说了一个字。 “哦?” 云朔月抑制不住一阵怒意,她跺跺脚,“你打算我们俩就站在这里说到天亮吗?” “那你待如何?”承晔道。 半个时辰之后,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掠入回眸楼,屋顶上静静伫立着的一根柱子略微动了动,似乎轻轻发出一声“咿”,但也仅此而已,四周很快就恢复宁静。 黑暗的房内只能听到两个人急促的喘息,火折嚓地一声被点亮,桌上的烛台被点燃,黑衣女子抚了抚鬓发,向房内站着的黑衣少年娇媚一笑。 “公子,藕荷要先更衣。” 也不在意那少年是否同意,自己便先行进了房内,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出来,烛光映照下的女子一身浅桃色衣裙娇俏明媚,面上似乎补了脂粉,眸光如水灵动,唇上红艳欲滴。 她走向倚靠在窗内站着的少年,他从方才进门之后便只有这一个动作,两手在胸前抱臂,就这样靠着,似乎随时都准备离开。 她展袖在承晔身前转了一圈,烛光因风摇曳,光影明昧之际那女子妩媚回眸,风情万种。 “卫公子,我的美,不输某人吧?” 她罗袖掩口,声音婉转,话里的某人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有话快说。”承晔愈发惜字如金。 云朔月神情立时黯淡下去,垂袖重重坐在就近的蒲团上,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个无情的人啊。” 再看承晔一眼,眼神里充满疑惑不解,明明对那异族小女子千般万般温柔,自己哪一点比不上她? 但她即刻收起了这些心思,正容道: “其实公子对我父亲所做之事的了解太少了。他并非死于剿匪,而是受莅王殿下指派,跟随冯斯道秘密潜往突伦,开了和记布庄,做起了谍报生意。” 大宸现今的官方档案记载,云中道将军死于一次剿匪,那是经过莅王授意而做出的假象,事实情况是“剿匪而死”之后的云中道,便使用了新的身份,在突伦开设了和记布庄。 “卫公子或许会怀疑,既然是秘密任务,我又从何得知,对不对?” 她看了一眼承晔,随即转过身在妆台下取出一柄小刀,又跪坐在床前,撬开地面上的一块地板,取出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纸包递给承晔。 承晔犹豫片刻,伸手接下那东西,手感像是一本书,但他并没有打开纸包去看,而是拿在手里看向云朔月,等她的解释。 “建安十三年,也就是前年的十月份,我收到了这样东西,无头无尾的账本,是属于开在月氏城的一家名为和记布庄的店铺的。” 听到建安十三年,承晔的心头突突跳,仿佛有什么猜测要跳出来了。 这一年的十月,莅王和他的父兄奉命帅怀远部开拔奔赴北疆前线,十一月中,怀远部全军覆灭,莅王和他的父兄罹难,之后是厉氏之乱,源铮在一片混乱的朝局中被舅舅林世蕃拥立登基。 他抖抖索索地打开手里的纸包,确实是一本普通的账册,内页已经发黄发旧,详细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什么进项,金额多少,什么出项,金额多少。承晔放下账册,眼睛有些茫然地望向云朔月。 她在灯下凄然一笑,有一行清泪倏忽滑过光洁的面颊,隐没在衣襟上。 “我认出来了,这些字迹是我父亲亲笔写的,因为我名字中有个月字,父亲所写的月字都是弯弯如同一枚月牙。” 承晔低头翻了几页,只要有月字,确实都是一枚弯弯斜月的样子。 “我知道他还活着,寄来了东西一定是有了什么事。我偷偷从外祖家跑出来,换上男装,一路上掩藏形迹混在商队和农户之中,到了月氏城之后,和记布庄已经被烧成一堆废墟。” “我在这里呆了很久,四处打听和记布庄发生的事,店里的人全都死在火场,突伦的官府一度还费尽心思掩盖事实,但我探知的消息是,这里是被浇了火油立即烧起来的,火势太大救不下来。” “之后火场内残留的尸首包含店铺的所有人,这里的仵作最初时曾查出火场留下的尸骸口鼻之中并无烟熏痕迹,他们在起火之前已经死了。但是之后这个案子便被掩盖,当做天干物燥意外起火处理了。” “因为冯斯道是乌木南江的人”,承晔声调阴冷刻骨,“这些人是冯斯道杀的。” “是”,云朔月将帕子覆在脸上一瞬,目中恨意沉沉。 “起初我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慢慢发觉帐中每月都有一笔往返于大宸和突伦的账目支出,是往返于怀远和突伦的商队。我父亲寄出账册的时间也很巧,正是怀远路开赴北疆前线之时。而和记布庄那场大火,就在怀远路覆灭前不久。” “再后来,我在月氏城就见到了冯斯道,被二王子乌木扶雷奉若师长,在突伦招摇过市耀武扬威的冯斯道,他是莅王殿下的幕僚,他原本死在莅王帐中了的。” “所以你才打算回到京都,想方设法进入皇宫接近皇帝,对吗?” 承晔问她,但语声已经变得十分柔和。 云朔月看向他,目光怔怔,随即破涕为笑,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 “所以卫公子你现在是信我了,是吗?” 承晔长长舒出一口气,“云姑娘,你我之间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也就没有从前的那些误会了。” “我早就知道冯斯道开设了和记布庄为莅王搜集谍报,他在怀远路覆灭之前烧了和记布庄,就证明店里的人都是怀远路和莅王殿下的人,他们和冯斯道不一心,所以才被他灭口。” 他皱眉,“所以,云姑娘着实不必担心我会将你归为冯氏一党,你多虑了。” “不过我明白你的顾虑,你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在为父亲的清白奔波,你没有帮手,也没有退路,再小心也不为过的。” 云朔月从蒲团上站起身,向承晔郑重敛衽一拜,“云朔月,多谢卫公子体谅。” 承晔欠身回礼,两个人至此才相视一笑。 “我想方设法混入皇宫,确实是想探知皇帝是怎样的人,会不会和我一样察觉了冯斯道还活着,是不是也打算报仇?我一人之力有限,所以想借势报仇。” “是”,承晔郑重点头,“在这件事上我们目的一致,冯斯道的确该死。此外,站在皇上的立场上,站在大宸的立场上,还需要在突伦做更多的事。” 承晔一笑,搓着手指说道: “那现在我们什么事都说明白了,我还有个疑问,你为什么要夜探扶云的居所?” 云朔月笑着点点头,眼前的卫公子若论聪敏机变,只在自己之上,她一早料到一旦将实情抖出,必然会有此一问。 她从承晔手里拿过那本账册,熟稔地翻到其中几页,拿给他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她翻着账册一点点指给承晔看,“建安十三年二月,店铺成立不到一年的时间,有三笔入项进账,最终的指向是乌木扶云处。” “在第三笔入项进账之后,每个月固定会前往扶云王子居处送货。我猜测,那里有我们的人。” 第213章 伙伴 承晔再度神情复杂,有自己人在乌木扶云身边潜伏吗? 脑中一瞬间闪过无数疑问,这个自己人和冯斯道是什么关系? 这个自己人现在是否还活着? 乌木扶云知道吗? 他看向云朔月,“在乌木扶云的居所,你都探知到了些什么?” “我是试过很多次”,她苦笑着摇摇头,“但是以我的修为,一旦接近乌木扶云,便会被发现。” 她面露羞赧,“我到了现在也毫无进展,根本没有可以着手的切入点。” “是因为那个线娘?”承晔问。 云朔月呆愣片刻,莞尔一笑点点头,“是,扶云的奶母,名字似乎是叫线娘,是个汉人。” 说到线娘是个汉人,两个人忽地对视一眼,眼中有同样的疑惑。 承晔笑着说道: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我们也不能胡乱猜测,不过那个线娘给我的感觉也很怪异,我们可以各自分头再做探查。” “那么……”云朔月双眼之中透出疲惫之色,“三王子扶影那边呢?” “我应该一切如常与他交往。”她道,看向承晔的眼睛这时露出探寻之色。 承晔点点头对她一笑,“云姑娘很聪明,我也是这样的想法,其实咱们都知道,虽然乌木扶雷眼下看来风头最盛,但实际上,大王子从来都没有机会得到皇储之位,扶影才是扶雷最大的竞争对手,扶雷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扶影肯定是知道的。” “所以说,三王子扶影,恐怕比大王子和二王子都要复杂,难对付。和这种聪明人打交道,我们就不抖机灵,尽量按照一切如常的节奏向前推进就好。” 乌木扶雷原本是占了绝对优势,父亲看重,朝中重臣多倾力相助。 但他太膨胀了,也太着急了,一个过早把野心展现出来给整个朝廷的人来看,过早纠集朝中势力党同伐异,明目张胆陷害离间手足兄弟,这些行为不论是对于作为皇帝的乌木南江,还是对于作为父亲的乌木南江,都是触了逆鳞。 “像乌木扶雷这样任意妄为,他……” 云朔月将脸转向承晔,“卫公子,乌木扶影如果去见了乌木南江,将二王子乌木扶雷策划杀害都木将军满门的事说出来,二王子会不会因此失势?” “当然不会。”承晔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你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 “是,我是想起昨夜乌木扶影的神色,他可能会把事实说出来,最后哭诉乞求父亲原谅,希望能保住他们弟兄三个。”云朔月道。 这是乌木扶影最有可能做的事。 告知实情,将怀疑厌恶的种子埋在父亲心里,留下仁善敬重兄长的好形象给自己。 “扶影将实情说出之后,多半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哪怕是乌木南江为了安抚,要将都木家的兵权依旧给三王子,乌木扶影也会断然拒绝,毕竟现在还没有到分利夺权的时候,过早拿到这些东西,便会过早成为两个兄长敌对的靶子。” 承晔抬手扶了下额头,侧头看到窗外的天光已经隐隐泛出青色,黑暗中大致能看到远近的房屋轮廓,一夜过去了。 他又郑重向云朔月一礼,“你我在此前那些误会,经过昨夜也算冰释前嫌了,现在我们是伙伴了。” 说完便跨过房内的小起居室往房门处走去,他刚来时对云朔月满心戒备,站在窗口是为了随时要走。此时一切都说开了,他想到祖雍那里交代几句,以免将来祖雍对云朔月有别的猜疑忌讳反而坏事。 刚要伸手拉开房门,身后的云朔月陡然抬高了声音道:“卫公子。” 承晔转身,见窗子透出的泛青天色和室内暖黄烛火双重映照之下,那女子全身笼在一重淡淡的光晕之中,微微侧头看着他,目中秋波流慧,唇瓣的红色娇艳欲滴,如同画中美人。 美人对承晔一回头的怔忡很是满意,容色顿时更添三分清丽,向他盈盈敛衽,俏生生一个福礼。 “朔月谢谢卫公子。” 无论眉眼还是语调,都带了浓浓情意。 承晔勾起唇角浅笑,面上带着明显的疏离,向她一颔首道: “云姑娘,我们是伙伴,不需这么客气。” 转身打开门快步离开。 房内的云朔月侧耳静听他离去的脚步声,没有半丝犹豫停留,双肩垂下卸掉方才的力气,眼中略有神伤。 “真是个无情的人啊。” 此时祖雍在阁楼的房内寂静,咔哒一声响,房门被推开。 承晔耳朵一动,堂房内的大窗豁然从外打开,一个黑影无声跳入房中。 承晔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大叔,你晚上明明看到我进来了的。”他道 既然知道是我来了,我可是自己人,进入这房中不需要戒备。 随从有些泄气,无声指了指近旁的一扇门,转身又从窗口跳出去,两扇木窗从外面无声合上。 承晔按照随从的指引推开那扇房门,这里果然是祖雍的卧房,因为能听到他轻微的鼾声。 这里挂满重重叠叠的纱幔,靠近最里面梨花橱的地方,帘幕是接近胭脂色的薄纱,在暗沉的房内浮动,熏炉里飘出浓浓的香气。 承晔暗笑,这才是祖雍最本真的喜好吧。 那么多个姐姐呵护之下长大,从小就在脂粉堆里厮混,喜欢的东西也有着浓浓脂粉气。 再往里走,梨花橱内几重床帐之内,锦衾堆里,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正拥着一幅画酣然好睡,唇角流出的水渍在画纸上洇染一大片。 即便是只是在画上看到自己表姐,承晔仍然从心底打了个激灵,原本困顿的神思也瞬间清醒过来。 他伸出手指戳戳祖雍露在被外的肩膀,舔了舔嘴唇,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说道: “姐夫,姐夫。” 那酣眠的少年人蹬直双腿,在睡梦中伸出手臂劈向床畔,怒喝一声,“滚”! 承晔咬咬牙紧攥拳头,一把抓起蹭在脸上的胭脂色床幔丢开去,叫这种恶少起床太难了,根本不能低声下气。 伸出手臂对准他的头脸,在空气中狠狠打了几拳,能怎么办?有求于人可不就要低声下气。 他凑到祖雍耳畔疾声道:“林宜秋来了!” 沉睡着的年轻人啊地一声坐起来,还未清醒的脸上满脸欢喜雀跃,“她来了她来了。” 第214章 上差 承晔皱眉啧啧,纨绔公子的心思真是单纯得可怕,除了女人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真是闺中少爷不知愁啊”,承晔摇摇头,“她没来,姐夫,是我啊!” 他对着床畔的少年眨眨眼,仰面发出一声怒吼,“你这臭小子,怎么就是阴魂不散!” 随即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将放在枕畔的卷轴拿开卷起来,面上有些心虚。 承晔立时注意到这些,“我表姐那么神仙一样的人品,你竟然把口水吐在她画像上。” “吐口水!”祖雍大叫,旋即又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抱着卷轴别过脸看着床内侧,“要你管。” “有事说事。” 他胡乱披上一件衣服,赤着脚下了床,一脸不耐地拉着承晔往外走。 “事情很简单,就一句话”,承晔想要挣脱祖雍抓在袖子上的手,又不敢使力气,只得亦步亦趋跟着他往外走。 “那个藕荷,往后有什么消息也可以让她知道,她是我们的人。” 祖雍点点头,多大点事儿嘛值当跑到他卧房里吓人。 忽地止住脚步,“不对啊”,他揪住承晔,神色复杂,“原本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跟乌眼鸡似的没好话,今天是怎么了,忽然成了自己人了?” 他一边嘴角翘起,“这个点就来了我这里,难道昨晚就在这儿?” 昨晚是在这里,但不是他心里想的那样,承晔横他一眼,袖子使劲一甩便挣脱了他的手,冷哼道: “话我说完了,别的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身子一轻,还从堂房那扇大窗中如燕子一般掠出,祖雍在窗下站着跺跺脚,屋顶上黑影一闪,随从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祖雍一声冷哼,“这臭小子,我好歹是长辈,他真是胡闹。” 又恼怒地擦擦眼睛,“这藕荷,是有几分姿色,但是这……”顿觉天下男人都不如自己一半眼光。 转身又喃喃,“我听说突伦郡主对他很是赏识,当然了,隔着国仇家恨怎么可能到得了一块儿……但是这个藕荷也太离谱了吧。” 默默走到书案后展开怀里的画轴啧啧几声,两眼闪闪发亮,“哈哈哈哈,这神仙一般的人,如今是我的人。” ………… 五月初夏的清晨,天色亮得很早,阳光早早攀上城墙,城门内外早就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一派欣欣气象,倒显得城门外分列站在两旁的官差畏畏缩缩的一点气派也没有。 站在差役们最前面的吏员佝偻着脊背,灰扑扑的官袍穿在身上好似还湿哒哒的,他也不往前看,只顾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马蹄声踏踏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一个站在队列前的差役吐出口里嚼着的东西,脸一偏看向身旁的吏员,“张大人,人来了。” 张吏员懒懒抬起头,一手搭在额头上遮住光线,这才看清走近的四匹马,三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个长须中年人,那中年人脸色灰败,双手抱在马脖子上,拿一方白帕子捂着口鼻不住咳嗽,仿佛下一秒便要断了气一般。 他嘿嘿两声,这人必定是沈迟了,怎么看起来没进沙洲府城都一副要升天的模样。 眼看那四人越来越近,他赶忙藏起面上的嘲讽,一脸急切地带人迎上去。 “沈大人啊,沈大人啊,终于把您盼来了。” 沈迟伏在马背上,只来得及向他一颔首,便又伏在马背上不停咳喘。 张吏员略有些尴尬地望向他身后的三个少年,一个面孔雪白冷眉冷眼的少年,嘴里衔着一支长长的草叶,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 另一个高瘦的少年则将眼神巡视在这些差役们身上,面色中带着恼怒,明显对这样俭素的接待规格十分不满。 直到最后一个年轻人驱马上前,他面色白净温润,腰上别着一支黑玉箫,还有个酒葫芦,看起来浮浪不羁,面色却是十分诚恳。 他下马俯身一礼,朗声说道:“在下北司衙庞立,奉钦命随扈刑部沈尚书到沙洲府。” 仿佛丝毫没有看到张吏员身上老旧的绿袍,以及八品文官的补服,言语到举止都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庞大人多礼了,下官是沙洲布政使沙启烈大人门下吏员张庆,沙大人连日操劳过度,现已缠绵病榻数日之久,因此,只得由下官代替他老人家前来迎接沈大人一行。” 他诚惶诚恐地施礼,“请诸位上差万勿怪罪。” 沈迟仍然趴在马背上咳得几欲昏厥,白面冷脸的少年仍然自顾自衔着草叶子,高瘦少年望着他目中怒火更盛,唯有庞立神情从容地表达了体谅之意,还多问了几句沙启烈的病症,嘱他万万要好好保养等。 之后,庞立以沈迟身体不适为由,请张庆尽快带他们前往下榻之处,这场尴尬的迎接钦差的仪式才告一段落。 沙洲府给几位钦差备下的住处是布政使衙门同处一条街的小院,尚算干净雅致,四个人在仆役的伺候下沐浴梳洗,收拾停当。 沈迟由小图伺候着服了药,咳嗽缓解许多,此时院中阳光正暖,蜂飞蝶舞,小图便扶着沈迟在院中闲逛。 “姨父,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小图问道。 他虽然是老实孩子,在北司衙几年耳濡目染之下,在京都也有几分薄面没人敢轻易得罪,今日前去迎接的仪仗那么寒酸对沈迟多有不敬,他一直愤愤不平,只希望能立即给这些人个教训。 沈迟咳了几声,又摇摇头,“什么都不做。” 哈?小图站住脚,两眼瞪圆,这是说什么呢?不是带着皇命来破案的吗? “皇上要咱们破案呢啊姨父。” 小图晃晃姨父衣袖,是不是咳糊涂了? 沈迟轻轻将他抓在衣袖上的手拂下去,“这个案子破不了,只能等。” 这个案子,最重要的不是破案,是破局啊。 他掩着嘴又咳嗽几声,抬眼望见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下站着两个少年,正在仰头往上看。 听到身后的咳嗽声,阿小和庞立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施礼,“沈大人。” 阿小的话很少,庞立眨眨眼看向沈迟,伸手指着槐树上说道: “大人您看。” 白色的槐花开了满树,有浓烈的香气劈头盖脸而来,在最下面的大树枝杈处,有一个巨大的蜂巢,此处不断有黄蜂来去,千百只蜜蜂混杂的嗡嗡声钻入而动,搅得人心烦气躁。 沈迟抬头看着,面上仿佛还带了一丝笑意,“留着吧。”他道。 三个少年应声是,又站在一旁低头絮絮说着什么,只留沈迟一人仍站在树下,仰面望着那蜂巢。 第215章 夜宴(1) 不远处的垂花门外,弓腰站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仆人,笑晏晏望着院内的上差们。 “进了门就在园子里逛?” 沙启烈坐在布政使衙门后堂院中的藤椅上,闲闲地逗弄笼子里的鹦鹉,他面貌黑红,腰背挺得笔直,一点病弱的样子也没有。 原本在沈迟所在院落伺候的白胡子老仆此时就站在他身旁,并没有弓腰弓背的他此时显得年轻了许多岁。 “是的,仿佛还听到沈迟说,这案子破不了。” 呵,案子破不了他还来沙洲凑什么热闹。 沙启烈挑挑眉冷笑几声,他沈迟若是想利用这样的举动来沽名钓誉,讨好文九盛,那他必定会得不偿失。 “段庭在做什么?他老师过来怎没见他前来拜谒?” 老仆嘿嘿笑,“段庭一直在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并未见他前来。不过,沈迟要在沙洲待上一段时日呢,自然有许多机会可以聚上一聚。” “这样啊”,沙启烈放下手里添鸟食的银匙,接过老仆递来的帕子擦擦手。 “上差来到咱们沙洲府,接风洗尘宴席这些官面上的排场不能少,让张庆准备好。” 老仆躬身应下,仿佛又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那就还在天音馆吧,这里酒好,曲子好”,拈着胡子再一笑,“美人也好。” “去吧,一定要让沈老尚书满意了”,沙启烈也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他满意了,后面的戏才好唱起来嘛。” ………… 西面的烟霞散掉最后一片绚烂的暖黄光晕,一重稀薄的墨色染上天际。 布政使衙门所在的正街更加寂静,街巷深处京都上差下榻的宅院却热闹了起来。 小图帮着沈迟在衣箱里翻找衣裳,又伺候他换了件织锦缎的圆领袍,皱着眉不停絮叨: “何必要去呢?要人看见了说闲话的更多,到时候旁人怎么看姨父……” “好了好了”,沈迟摆摆手打断他,看了他半晌才叹了口气,摸摸他头低声说了句: “你啊,还是想的太少了。” 之后又高声向外道: “去喊那两个小子进来吧,我有些事要同他们商量。” 候在外间的阿小和庞立闻言便进入房内,几个人在房内嘀嘀咕咕半晌才出了门。 途径院中垂花门旁的老槐树时,沈迟又仰头看了一瞬,身后的少年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反倒是垂首恭立在身后不远处的两个仆从偷偷交换了眼神,两人都是抿嘴一笑。白胡子的老仆人看着他们轻咳两声,上前几步温声询问: “沈大人,怎么没见北司衙的娄大人?他今晚不去吗?” 一边说,一边神色颇为遗憾地左右张望寻找。 谁知沈迟闻言比他神色更加惊讶,他似乎是刚刚发觉阿小并未在身后跟着,飞快地四处搜寻之后都不见阿小身影。 “他去哪儿了?” 沈迟问身后跟着的两个华服少年。 “方才还在这里呢”,两个少年慌张对视,随后又向沈迟摇摇头,“娄大人去哪儿,自来不会告知我等。” 小图上前一步扶住沈迟,“姨父,要不要找找他?” 沈迟摇摇头,“罢了,随他去吧。” 身后的几个仆从面上满是遗憾,但心里却深知那娄姓少年是卫承晔近身的人,卫承晔如今是皇帝第一信重之人,娄阿小虽然官职不高,但却不至听命于沈迟。 听张庆说,今日一早在城门外迎接上差之时,娄阿小便十分倨傲,连行礼还礼都没有。 几个人都在心里暗骂一声狐假虎威,小人得志,除此之外也做不了什么。 天音馆处于沙洲府最繁华的地界,三层的朱漆门楼斗檐飞拱直冲云霄,檐下彩漆绘出画栋雕梁,在华灯初上的月夜之中,气派比之比那高楼大院的权贵豪门也不遑多让。 天音馆的第三层是一间通楹大厅,四围有明窗珠帘掩映,今夜月华如水,店家只将明窗紧闭,挑了四面珠帘,移步窗畔便能望见周边参差楼台池馆映在月色清辉之下,极目远眺之下,连城外连绵的青冥山此时在月下起伏的青黑色山脊也隐约可见。 因其华贵非常,视野阔朗为沙洲府一绝,将天音馆的三层包下乃是豪贵之家竞奢赛贵的一大乐事,传闻其一夜的包场费用不下数十两黄金。 今日显然便遇到了贵客,天色未黯之时,天音馆周遭便多了些着锦穿袍的“闲杂人等”,见惯了贵客的店家伙计心知今晚三楼要招待的是权贵之人,这些“闲人”来此,便是为了例行清场。 沈迟穿了件暗金丝海牙纹蜀锦织里的长袍,只做清贵富商打扮。 身后庞立和小图也是一贯的富家公子气派,待经过贵客专用的步道上三楼之时,二层雅房外有几个年轻公子一直盯着他们,直到见到身为沙洲提刑按察使的段庭出现,一行人行过礼之后,段庭和张庆继续带着沈迟三人往上走。 上得三层,只见大厅内以三扇花梨木绣吉祥如意大屏风隔开私宴、会宾、更衣三隔间,往来穿梭应答的皆是风姿窈窕的少女,一时间满室衣香鬓影朱环翠绕。 张庆偷眼打量沈迟三人,见他们均是神色如常,显然见惯了这样的排场,自己心里也不禁暗笑,装什么清官钦差,瞧瞧这三人的德行,分明也是常年骄奢淫逸,见了这等场景也视同寻常的。 沈迟丝毫不推辞,就在主位上坐下,两旁分别是段庭和庞立作陪。 这一夜的宴饮人人各怀鬼胎,偏偏席间言笑晏晏推杯换盏,人人尽兴尽欢。 段庭以学生之礼与沈迟见过之后,二人述起前番别后往事,言谈间丝毫未提起文非吾一案的事。 张庆见状便有意将话题向天音馆的女娘身上引,沈迟偶尔凑趣敷衍几句,倒是庞立和小图一唱一和,猜拳逗趣,天南海北的趣事儿都能信手拈来,常年在京都宴饮作乐下来的本事,很快将满座宾客的注意力吸引到他们身上。 而与此同时,二层的一间雅房内却是一片安静凝重,房屋正中一桌珍馐佳肴无人问津,房内除了几个年轻公子并不见唱曲弹琴陪客的女娘在内。 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临时支起的书案旁,专心致志地看着其中一名年纪略长的八字须男人在纸上笔走龙蛇,围观着的年轻人中不时有人拊掌叫好。 牙白素色绡纱遮住的窗格外有彩绢丝带随风招展,飞舞的丝带影舞蹁跹,俏皮地映在尚关着的半扇木窗上。一阵风拂过,开着的半扇木窗轻晃,发出轻微吱呀声,站在窗边的一个年轻人转身往窗外一看,顺手便将窗扇合上了。 有彩绢裹着丝带向上翻飞,黑影如同风中舞动的蛇,柔软细长的蛇信舔上三层洞开的明瓦窗。 第216章 夜宴(2) 庞立扶着一名沙洲府的吏员在花廊上踉跄走过,口里仍在嬉笑沙洲的女娘颜色不好,远不如京都娇艳。那吏员也有几分醉意,便向他说起天音馆的头牌花魁雪衣娘子,一副好嗓子开了口即能令人欲仙欲死。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店伙计打扮的年轻人,帽檐压得极低,颈上围着的巾帕遮住下巴,那人低垂着头走得很快,错身而过时只来得及看到那人面上皮肤很白,看过来的目光清冷如冰雪,他不经意擦着庞立一边肩膀走过,庞立被带得身形一晃骂了句娘,他身旁的吏员也被带的一个趔趄便清醒过来。 三层今夜是包了场的,全都是妙龄女子往来服侍,那里会有店伙计上来。 他啊地一声回头望去,入目处仍是身形窈窕的女娘分花拂柳地捧酒添食,哪里有半分方才那男子的影子? 那吏员揉揉眼睛,难道刚刚是眼花了? 庞立将手臂搭在他肩上,身上的重量也压过来一半,吏员顿时身子矮了三分。 “啊啊,我说,庞大人”,吏员声音颤颤,“方才撞着你的那个店伙计,你看清了吗?” 庞立哈一声挑眉,“什么店伙计?” 他抬起醉眼茫然四顾,俊面上笑意轻浮,看着迎面捧着酒壶走过来的女子,伸出手指挑了她下巴一下,那女子嘤咛一笑往后躲了下。 “哪有什么店伙计,都是美人啊。”他笑道。 那吏员心里嘀咕了一句,真是见了鬼了,也将方才的怪事抛在脑后。 庞立惺忪醉眼中一丝隐忧疾闪而过,他重重拍了一下身旁吏员,“我说,别吹牛,快把方才你说的雪姑娘叫来唱一曲,小爷我这耳朵,可是京都名伶们养刁了的。” “现在不成,雪衣姑娘闭关学戏呢”,吏员悻悻道。 “但是庞大人是个有福的,两日后天音馆开戏,届时雪衣姑娘会唱新曲儿。” 他嘿嘿笑着,自己也有些兴奋起来,“恐怕到时候半座城的人都会凑到天音馆听曲,张庆已经给沈大人你们都买好了包厢,到时候庞大人你来听听。” 阿小仍穿着店伙计衣裳,捧着手里庞立常挂在腰间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站在屋顶游目四顾,见一处绿杨柳荫掩映之中的僻静院落,他两手张开如同燕子一般向旁飞掠而下,无声落在那两层小楼的屋脊上。 到此处才彻底放松下来,舒展双腿枕着一只手臂仰躺在屋顶的斜坡上,一面看着新月如眉一面喝着酒,耳中还能听到远远近近的各种声响。 这屋顶之下有男女在低声说笑,偶尔还有女子的唱和以及丝竹笙箫响起,更远处的街巷上有马蹄踏踏脚步沉沉,混迹在街上杂乱的人群之中,这是沙洲府分布在附近的暗哨和护卫们。 不远处的天音馆三层,因为没有关上窗子的缘故,猜拳行令的笑声也很清晰,阿小甚至能从声音中听出小图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但庞立仍然十分清醒。 忽然,他的耳朵一动,在这所有的声音里,有一个声音尤为不同。这是在上下起伏飞掠的脚步声,很轻,很熟练。阿小一个翻身将自己隐藏在另一面斜坡的暗影之中,侧耳倾听,能感知到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在天音馆周遭来回盘旋。 他的身子越来越紧绷,这个人,如果单打独斗,自己未必能全身而退。 但是在如今的境况下,他还没有合适的时机快速离开而不被此人发现,一旦自己暴露,对此时身在天音馆的沈迟庞立和小图三人就十分不利,沙启烈的人立即便能发觉他是刻意在外围探查天音馆和周边情形,为沈迟打掩护的。 正在犹疑之间,自天音馆方向有一阵疾风吹来,黑暗之中一个暗影如同被投出的石块,精准地向阿小所在之处砸来。 阿小堪堪闪身避过,扭身出拳虚晃一记,对方一脚踢中他小腹,虽然来势凶猛,但阿小仍能感受到他力道之中的收敛,心念一动,他在对方肋下的另一只手便收了五分力道,待击中对方之后,他身体同时向后滑出数步避开。 滑开的同时仍然听到对方发出嘶的一声,似是肋下吃痛,阿小挑眉,不至于吧? 看向那人的脸,两人都禁不住惊呼一声。 风逐反应速度更快,他低喝一声“你这臭小子”,便欺身上前揪住阿小按在屋顶上。阿小这次没有还手,任他将自己放倒,出声问询: “我的哥,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他不是奉林世蕃之命跟踪兵部发出的那批饷银的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而且——阿小看了一眼他肋下位置,他仿佛是受伤了,方才短暂交手之后他就发现了。 “我来找你这臭小子报信。”风逐咬牙切齿,忍不住在他前额上给了一记爆栗。 阿小呲牙忍耐,他受伤了,而且他说要报信,一定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我们要即刻出发到土奚律,亲自找铁勒王确认灵州贾氏买卖马匹的生意,这是京中皇上和大人们商议之后的决定。” 阿小神情陡然一凛,“出什么事了?” “兵部此前同时发出的五路饷银,目前至少已经探出三路都在中途折转到其他方向,我一路跟进的前往武川东陵卫的那一支,最后抵达灵州。在他们与贾氏的人接头之时我被延陵王的管家所伤,逃回了京都。” 延陵王的管家提前抵达灵州,一直住在贾氏府中。东陵卫那批饷银抵达灵州之后立即与贾氏门人接洽,那管家便在其中,也因此发现了一直尾随的风逐,飞出暗器将他打伤。 风逐为了逃脱,生生割开伤口取出暗器,将其嵌入贾氏的一名随从心口处,自己则趁混乱之际逃脱,藏在商队马车之下接连数日滴米未进才混入京都。 所幸昏厥之前阴差阳错上了傅制的马车,傅制将他送回林世蕃府中,在察觉事情不对之后,他又立即想办法向皇帝传了消息,多方确认之后便发现兵部的这五批饷银都可能在中途改换路线,全部运往灵州贾氏处。 阿小倒吸一口凉气,原本要查延陵王谋划军马之事,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如此大的手笔,公然将朝廷饷银挪用给商户。 “这是要出大事了啊!”阿小惊道。 风逐陡然伸出手掌掩住他的嘴巴,两人屏气凝神,身下小楼上的窗子被打开,似乎有人倚窗外探。 一个女子柔婉娇媚如同莺啼燕转的声音响起,“看来沙洲府要出大事了呢,先生。” 一声冷笑过后,苍老喑哑的男声响起,“他多行不义,老夫此番一定要他死不可。” 屋顶上的两人同时一阵悚然,这个声音……他怎么会在这儿? 第217章 蜂蛰 小图端详手里的酒葫芦,昨夜醉酒过后,早起之后眼皮略肿,声音嘶哑。 “这么快就走了啊。” 站在一旁的庞立衣冠舒展神色清爽,只有眼角略有些疲态,他看着手里一张便笺燃尽,眉头更增了几分忧虑。 “看来是真的有大事要发生,不是出了事,他不会走这么急。” 二人走出门外,此时洒落在庭院内的日光已有几分热度,沈迟孑然负手立在庭院之中,仍然仰着头望着蜂巢不语。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沈迟回头一看,庞立又加紧几步走到他身旁附耳一阵低语,沈迟眉眼一挑,神情讶异。攫欝攫 “他?”眼风不经意向垂花门处站着的几个仆人扫过,压低声音似是自言自语,“那可真是乱了套了。” 脸上神色却忧喜难辨,庞立也是一脸若有所思,只有小图眉头紧皱成“川”字,口里喃喃说着“这事可麻烦了!” 垂花门处低头站着的几个仆人未动,白胡子的老仆人气喘如牛从外院跑进来,刚到垂花门外便扬起手大喊: “沈大人,沈大人啊”,他抬起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几人身前,“不好了,闹事的学生们往咱们宅子里来了。” 小图登时绷直身子瞪眼看向沈迟,却见自己姨父慢条斯理地拿着帕子咳了几声,“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老仆面色忧虑叫道,“是啊,这可如何是好?” 其实自清晨起床就能听到门外闹闹嚷嚷的叫喊声,仆从们解释是因文非吾一案至今未有定论,有年轻学子聚在布政使衙门前请愿闹事。沈迟等人自然不会出去理会,沙洲本地的事自然是本地官员料理。 谁知今日不知受了谁人指点,竟然闹到他们住的宅院门前了。 庞立垂首站在一旁,双手藏在袖中紧攥成拳,果然来了。 昨夜阿小探知聚在天音馆二层雅房的年轻人正在筹划着聚众闹事,沈迟当时便猜测是针对他们的,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他抬起头望着沈迟,沈大人他打算要怎么做? 沈迟看着那老仆一瞬,之后甩甩袖子,“也不关老夫的事,我自然不会去和一帮年轻后生纠缠。” 他看看庞立和小图,“还愣着干什么?回屋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说罢也不理会众人,两手背在身后摇摇晃晃回屋去了。 庞立笑了一声跟上去,小图有些羞恼,张张口不知要说什么,只喊了声“姨父”,也跟了上去。 只余下一个老仆呆愣在原地,他确实很吃惊,奉皇命来查案的钦差,你却说这些不关你事,到了沙洲府不是吃吃喝喝就是缩在屋里不出去,这是不是也太不要脸了? 他咬咬牙又跑出去。 “蠢材!这有什么难的?也值当跑来一趟问我!” 沙启烈将手里茶碗重重顿在桌上,“他本就是奉了皇命来沙洲查案的,只要与案子有关的事都归他管。” 他站起身,手掌使劲一拍桌子,大嚷道: “他不出来,就把他喊出来,指名道姓喊他出来,他要是还不出来,那就不仅仅是丢他的人了,连皇帝的脸面也给丢了。” 沈迟命小图搬了把藤椅放在老槐树下的阴影里,自己手里捧了杯茶悠然喝着,膝头上还放着一本新书,那是周正从前在京中赠送的戏本子。他自己快速翻了几遍,以手指抚着下颌上的长须沉思着。 小图手里抱着剑靠在左近一棵垂柳树干上,庞立则坐在树上,手里摆弄着黑玉箫,间或停下手中动作竖耳听墙外人群的呼喊声。 “喊的话变了。”他道,唇角挑起一抹轻讽。 沈迟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凝神去听,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钦差沈迟,有负皇恩。” “查案查到天音馆里听曲逍遥,天家上差沈迟德不配位。” 更有人愤怒叫嚣:“不为我授业恩师查案行公道,上差沈迟滚出沙洲府!” “这些读书人最坏!”小图跳起来大叫。 他呛啷一声抽出手中的剑,把沈迟和庞立都吓了一跳,庞立从树上跳下拦住他道: “你别冲动,听大姨父安排。” 沈迟听到“大姨父”三字时眼皮跳了跳,旋即又神色恢复如常。 “把人赶走就是了。”他淡淡道。 这次不仅是小图皱眉,连庞立也傻了眼,要是有办法能把人赶走,还用等到现在吗? 沈迟哈了一声,咧开嘴一笑,伸手指着头顶硕大的黄蜂窝。 呵…… 庞立先是促狭一笑,又无端觉得脸上刺痛,被黄蜂蛰,想想都疼啊。 嘶—— 京都里的老大人们才是狠人啊,真是……太坏了! 布政使衙门正街最里的院门外聚集了很多人,最前是几十个青袍书生,他们个个神情激愤,有人不断捶打小院的大门,口里喊着“为恩师请命,沈迟速速出来”等话,还一两个大胆的脱了鞋子往院墙内扔去。 因是在布政使衙门外,围观的民众不敢近前,只在不远处的街口聚集遥遥张望。现场除了闹事的书生之外,聚集的数十个人多半是沙启烈派来引导学生闹事观察事态进展的,还有几个原本是在院内服侍的仆人,都抄着手嘻嘻笑着看热闹。 忽地从院中传来一声低吼,紧接着一只黑色的靴子从院内被丢出来,吧嗒一声落在地上。 左近的几名青衫学子甚至面上闪现一丝惊喜,“堂堂一品刑部堂官,朝廷钦差沈迟大老爷,竟然冲读书人扔靴子!” 可惜话还未出口,便听见怪异的嗡嗡声四起,离靴子落地处最近的几个书生抱着头啊啊惨叫。 “有黄蜂,快逃啊!” 听到这一声喊,无论是读书人还是看热闹的吏员仆从,都如同被人追赶着一般,纷纷抱头鼠窜。 那几个带头闹事一身正气的书生此时半分读书人的气节也无,有人用袖子遮住头脸在人群里往远处挤,有人则直接脱下外袍挥动着不让黄蜂近身,不管是遮住头脸还是向黄蜂挥动衣袖抽打的,都在人群中奋力往前挤着,唯恐落后几步,吃亏的就是自己。 没人注意到身后方才被他们围起来的小院中,有两个衣衫华贵的年轻人站在树杈上手搭凉棚看着他们,见这些刚刚还要伸张正义舌灿莲花的读书人的狼狈样子,两个人哈哈哈放声狂笑,直笑得前仰后合,良久方才停下了笑。 第218章 提醒 “哈哈哈哈……大姨父这个办法太绝了!”庞立笑得几乎岔气,他扶住腰忍笑往脚下看。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呢?” 树下仍坐在藤椅上神色无波的中年男人垂目道: “接下来也没什么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攫欝攫。庞立和小图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今天这个办法看似解气,实际上何尝不是等同于捅了马蜂窝,之后的麻烦只会更多。 “什么时辰了?”沈迟问道。 问的不是树上两个年轻人,而是前来添茶的仆人,方才的对话这仆人自然也听到了,仆人之后自然会如实告诉他的主子。 “已是申时末了。”仆人垂目答道。 沈迟从藤椅上站起身,向庞立和小图抬抬下巴,“走吧,换换衣服出门去。” 白胡子老仆跟着他们出了门,进入布政使司衙门后堂,沙启烈正坐在食案旁吃晚饭,老仆便抄手站在他身后回禀着今日发生的事。 “下午把黄蜂窝丢出去,是沈迟出的主意,这老头子够坏的,连读书人都不怕得罪。”老仆道。 沙启烈轻哼一声继续吃饭,老仆觑着他脸色又继续道: “他们自己也知道今天如此行事会得罪人,沈迟说之后麻烦来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呵”,沙启烈看着食案上的饭菜眼皮也不抬。 “他倒是想得明白,他现在干什么去了?” “方才叫了马车,三个人一起出门到天音馆听曲儿了。”老仆道。 这个决定让人很费解,看来他还真是不嫌麻烦,今天得罪了读书人,晚上又去天音馆享乐,明天那些读书人们拿住了把柄更要得理不饶人,也不知图什么呢? “他是在等吧”,沙启烈停下手,筷子放在桌上。 老仆狐疑,“他等什么?” “等机会啊,越乱越有可能有破绽,这对他来说就可能是机会。” 沙启烈面露笑容,“文非吾这案子走到现在怎么做,沈迟知道得最清楚,中规中矩去查案解决不了的。” 如今的天子年少,但朝中凤阁和六部的这几个人都不容小觑。文九盛林世蕃和刚上位的户部尚书祖法成都是三朝重臣,这些不用说,剩下的几位里面,沈迟可以算是个中翘楚,且从他目前的行为和立场来看,他是铁了心要跟小皇帝站在一起了。 沈迟此人,四十岁之前都在一个边远县城的县衙中充当仵作,没有科举进士出身,没有家族背景,没有姻亲靠山,是单纯凭借着过硬的本事才上位的,而此人最大的优势是极具前瞻性的政治眼光,每一次的变动中他都能率先做出对的选择,这样的选择每一次都让他获利,直至从地方走上京都,坐上刑部尚书之位。 沈迟,是一个很难对付的对手。 “去吧,让我们的人跟紧些。”沙启烈道。 这种监视大家都心知肚明了,他们也没必要做什么掩饰。 “按原定计划推进,他既然知道事情会更麻烦,我们就好好做出麻烦,这些方面也不需要太客气。” 沙启烈一笑,他倒也想看看,到了这一步,沈迟还能怎么往下玩。 沈迟带着庞立和小图到了天音馆,在二层雅房叫了一桌酒菜,又挑了几个女娘作陪。 席间庞立和小图又说起京都的名伶,当年两个名伶对擂,京都万人空巷看戏的奇观。 此时便有一个年小的女娘也说起天音馆的雪衣娘子,也是沙洲乃至整个西北地域的名人,相传当年身在藩地的延陵王路过沙洲府慕名亲自求见,也并未得到雪衣娘子垂青。 这样一说,便激起少年人更加强势的好奇心来,连沈迟也对几次三番被提起的雪衣娘子十分好奇。 到了这个地步,饶是天音馆中的鸨母管事都来解释雪衣娘子正在闭关学戏也不成了,小图仗着几分醉意,冲破众人阻拦直接来到雪衣独居的小院门前喊门。 雪衣虽仍是闭门不出,但小图一番折腾之下究竟还是引得天音馆人人侧目,鸡飞狗跳。 天音馆中的其他客人纷纷嘲笑沈迟荒唐无能,奉了皇命到沙洲府查案,谁知文非吾一案他还未过问一个字,天音馆倒是连着两夜造访,今夜竟带着外甥在此地为难搅扰一个女娘。 不远处的雅房内几个年轻人围坐酒桌旁,细看之下有几个人脸上还有蜜蜂蛰刺的红肿,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狼狈。但此时无人计较这些,小图醉闯雪衣娘子住所的事传来,让他们如获至宝,几个人已经开始策划明日如何聚众声讨沈迟做下的荒唐事了。 “只是别再把靴子往里扔了,实在是不雅,有辱我等读书人的风骨和体面。” 这是今天在黄蜂毒刺之下受伤最重的人,他最恨的还是那个扔靴子进去的人,若不然,他们也不会那么快就找到个物件把那蜂窝丢出来伤人。 虽然他这个要求不太合逻辑,毕竟对方既然想到了用蜂窝伤人这种阴损的主意,自然有的是装蜂窝的器具,那扔靴子进去的同伴只是让人有了个随手可用的物件。 但是大家都一致同意了这个要求,收了钱财拿人手短,他们只是受人之托过来闹事的,因此身上带了伤终究非是心中所愿,最好是一点点趁手的攻击物件都不要给对方拿去。 在雪衣居住的小楼之中则是另一番景象。 钦差大人沈迟的外甥砸门求见雪衣娘子的消息传进来之后,整个房内便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 雪衣声音婉转袅袅,“先生,您的行踪被发现了?” 周正临窗站着,拈须沉思,并未立刻做出回答。 他自之前被戴着面具的男女说破自身所做的错事之后便称病在家,一直在想办法为自己所做的错事做弥补,为自己从前辜负的那女子,更是为因自己蠢笨而被对手害死的富力,以及他状纸上所述的每一个人。 他没有放弃,只是选了另一种比较惨烈的方法。 皇上命他奉旨写戏,他就是在奉旨写戏,为生民,为君王。 自己费尽周折到了祖宅之后,虚张声势广邀各地名伶投递名帖,直到后来收到雪衣娘子的名帖,他连夜自己偷跑出门来见雪衣,早就不在那个祖宅了。 哪怕出了京城之后一直有人盯着他,那些人此刻也都留在祖宅外了,他对外声称闭关写戏,每日老仆和老妻都会按时出门,定期购买家中所用物件,生活被伪装得看起来一切照常,只是他早就不在那里了,他一直在雪衣这里。 第219章 请愿(1) “沈迟这个人,比我聪明得多。”周正拈着胡子缓缓道。 “今晚这个动静决计不是闹事,他们可能发现了我的踪迹,他在提醒我,他也来了沙洲。” “那……他这么做,又能怎么样呢?” 名满西北地域的雪衣娘子并非是豆蔻少女,她今年二十四岁,聪敏且野心勃勃,在这个年纪还想往前、往上更走一步,周正带来的这个机会是最好的。虽然冒险,但绝对值当一试。 “只是提醒,但也很重要。” 攫欝攫。周正从窗前转过身,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面色竟然比之从前在京都还要红润几分。 “他是想告诉我,他在这儿,会成为我的助力。同时也是提醒我,他在这儿,我有什么动作不要误伤。” 雪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紧怀里的琵琶理了理丝弦。 “其实奴家觉得,除了先生之外,这位沈大人也很有趣。” 她略微皱起眉头斟酌话语: “从前看京都朝堂上的这些老大人们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我们供在神龛上的人物,如今见了先生和这位沈大人才觉得,你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也有这种很聪明很有趣的小心思。” 周正失笑,又摆摆手,“明晚就要见真章了,不管是雪衣你,还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咱们都没有退路。” 巘戅戅。雪衣抿嘴一笑,她一向只看前路不留退路,如若不然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也走不到今天。 是夜上差沈迟和外甥在天音馆宴饮直到夜半,两个年轻上差临走之前仍然对雪衣娘子的曲艺耿耿于怀,扬言明日一定要亲眼来看看雪衣闭关练习的曲子有多出尘,是否能媲美京都名伶。 两名京都贵公子如此大放厥词,无形中让很多同在天音馆的客人心中不快。因此,在沈迟一行人离开天音馆之时,有同在雅房内宴饮的本地豪客和年轻公子们出门围观,脸上的面色也颇为不善。 除了转角一处雅房外的年轻人们之外,其他的豪客对几人的身份并不熟知,便有年轻人高声向他们介绍,“此乃朝廷钦差,来我沙洲府查探文非吾公子一案。” 众人异口同声哦了一声,有人低声窃窃几句之后,身旁的年轻人陡然高声喊出一句: “这样的话万万说不得,沈大人庞大人,那可都是京都里响当当的大人物。” 此话一出,厅中所有人都知道方才他们所说的是什么话了。 只见那年轻公子一面说,一面还对沈迟一行人颔首,沈迟带着庞立和小图停下脚,向对方报以深深一笑,那年轻公子面上也是一派温煦雅然,向他们略略拱一拱手算是回应。 转过身往门外走时,庞立在后低声提醒道: “曹放,新科举人,是文公子的学生里在科举中成绩最好的。” 小图嗤声,“昨天黄蜂窝丢出去时,我看得很清楚,他是第一个逃的。” “这些人这样的德行,跟京都里那些真正的读书人相差甚远呢。” 庞立双手抱臂在胸前,第一次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摇摇头,“我真替文公子觉得可惜。” 文非吾,学有所成家世卓绝,这样的人不说留在京都,即便与他兄长一样留在文氏祖宅著书立说也都能成一代大儒,偏要来到这种地方教化这种冥顽不灵的学生。 直到上了马车,咯吱咯吱颠簸着往住所走去,沈迟都一直垂眸不语。 他是出身草根的人,最清楚人世间是有那样凭着一腔诚挚教化生民的先生,也清楚许许多多贫寒子弟在获得这样的教化和提点之后有多感激感恩。 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先生,教授的学生全都对授业恩师不知敬畏不知感恩,尤其如同文非吾这样的恩师,他一定不会教自己的学生随意聚众闹事,目的是将自己授业恩师不断推入万人唾骂嫌恶的深渊。 如果为师者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就在学生身上,他们可能不单纯是求学者,他们是带着某种目的求学的人。 第二天,门外的喧嚣声更加激愤。 原来几十名闹事的学生纠集了上百人前来沈迟居住的院外请愿,一路上拉扯着白布血书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天道何在?阁老之子逍遥法外”。 学生里专门有十几个人在游行队伍外围向围观民众用大白话解释,他们的恩师犯下杀人暴行,本应择日正法,却被朝廷钦差阻止,只因这位恩师原是当朝阁老之子,杀人可以不偿命。 民众最容易被这样的言论激起情绪,虽然大多数人都不敢跟着学生振臂高呼什么大话,但围观的人群确实越来越多,加上有人刻意纵容引导,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跟在学生后面,浩浩荡荡将布政使司衙门外的正街顷刻填满。 与此同时,街面上多出一群沙洲府的地痞无赖,趁着城内请愿乱乱,打砸抢了几家店铺,甚至有一家店面起了火。救火的民众和差役阻塞在人群潮涌的路上互相推搡踩踏,整个沙洲府鸡飞狗跳,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 提刑按察使司衙门,段庭连着砸了两个茶杯咬牙大骂:“这群没了天良的东西!” 为了逼沈迟出面表态,为了赶紧将文非吾正法,这些败类竟然将整座府城搅动得天翻地覆。这样的局面下去,一不小心控制不好,恐怕就会生出民变来! 他叫来衙门里众差役,将他们分成小队着便装前去将带头闹事的地痞无赖先扣下,尽量将这些后方捣乱的暂且按住。 自己则回到后衙换上了一套便装,只带了一名随从开了后门往沈迟的住所而去,此行不仅仅是为了恩师沈迟,也是为了沙洲府城,事情再闹大,就不好收拾了。 沈迟这边此时也有些乱了阵脚,小图跟在沈迟身边捏着拳头不语,站在树上往外探望的庞立则有些腿脚发软了。 他狠狠吐掉牙齿咬着的一串槐树叶子恨声道: “沈老大人,今日这情况不出去怕是不成了。” 他低头看着站在树下的沈迟和小图,向院外伸出的手指气得有些发抖。 “守在旁边这几个差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手里的哨棍随手伤几个学生,再出点血,这事儿可就说不清楚了。” “如果再有人传出些对大人不利的谣言,后面的民众们也就乱了。” 此前请愿的学生少,看热闹的民众不多,也都在布政使司衙门正街外远远看着不敢接近,今日这些民众恐怕是有人刻意安排前来的,这些有组织有预谋的人若是存心想要闹事,凭他们还真的拦不住。 第220章 请愿(2) 段庭带着随从好容易挤过呜呜泱泱的请愿人群,自后巷邻近的小院内翻入沈迟所居住的院落。 他是地道的文官出身,虽说君子六艺都有涉猎,但翻墙入院这种事还是人生里头一回做。艰难踩着随从肩膀爬上院墙,又毫无读书人风骨地连滚带爬跳下了墙,刚抬头便见到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站在不远处。 大红一品官袍,瘦削身形,长须及胸,这个人如此熟悉! 攫欝攫。他眼前一黑,鼻子发酸,也不待站稳脚跟便趔趄着往前跑,嘴里哭喊着:“老师啊。” 这帮败类,竟然出手如此之狠,今天这事看来难以善了了! 沈迟等人见了这阵势也是吓了一跳,庞立和小图慌忙上前搀扶着段庭坐下,又将地上几只麻雀尸体指给他看,示意这只是要先发制人的“苦肉计”。 段庭惊愕半晌才回过神来,“老……老师啊!” 他喃喃着说不出话来,这么荒唐的主意,是他那个对死者尸体翻肠搜肚,上一秒剖尸下一刻挥刀大块吃肉的老师吗? 忽地又回过神来,都什么时候了,他目光往四周睃寻,按常理来说,这里应该一直有人监视着才对。 “今天外面出了大事,宅子里的仆役们都出去看热闹了。”小图撇撇嘴道。 段庭哦了一声,又略做迟疑,看向沈迟道: “这样有用吗老师?” 沈迟抹了一把脸上狰狞的血迹,先向众人说道: “走吧,事不宜迟。” 他自己先第一个迈步往大门方向走去,回头看着一脸不解仍然跟在他身后的段庭说道: “这个办法我不知道有没有用。” 他扭回头看向院外的方向,目光冰冷如冰刃,“我只是知道,他们这个办法对我没有用。他们这个闹事的办法,应该是为文阁老准备的吧。” 如果是文九盛本人亲自来到沙洲府,见到文非吾的学生请愿,因是阁老之子,杀了人便不伏法,他任是满身有嘴也说不清楚,因为他说什么都是错的,都会成为被人攻击的靶子。 但是他自己主动找皇帝请旨来的,皇帝也很睿智地托他前来,而非是派文九盛本人前来。那就不一样了,这些原本准备好对付文阁老的手段,用在他沈迟身上就完全变了味儿。 段庭好像听懂了一些,但细想之下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懂。外面闹得这么凶,姓沙的出手这么狠,老师究竟要怎么化解? 拿着哨棍站在院门外的差役,原本还在眯着眼欣赏眼前的读书人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的好戏,这种形状无端让他们想起自家不懂事的婆娘,一哭二闹三上吊,不仅是假而且还需要观众配合才能行,男人若是不去哄,这出戏是真的没法演下去。 他们身旁站着几个抄着手看热闹的仆人,其中一个白胡子的老者便是差役们的上司。 只要他打出手势暗示,差役们就会将哨棍戳在眼前读书人身上,戳出伤口见了红是最好的,之后他们会围堵已经乱起来的围观群众,口里喊着保护上差谨遵上差之命的话随意戳伤打伤几个人,死了人都没什么,只要将事情闹大即可。 谁知还未等到那老者出手暗示,身后的大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所有人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有一个满身是血的红袍官员跑出来,他拦腰保住打头叫得最凶的读书人,那人在他怀里也是被吓得一抖。 他啊地尖叫一声,推开那红袍官员,“怎……怎么了?” 因为这一个变动,学生们叫喊的声响减小,前面的人群仿佛忽地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红袍官员身上。 一个差役将目光从红袍官员身上收回,又看了眼白胡子老者,见他一脸震惊,眼中却有一丝喜色。 是啊,谁这么厉害?竟然先把沈迟打伤了。 伤得这么重,沈迟肯善罢甘休才怪,今天他只要有一丝怒意流露,他们就抓住机会做大这件事。 眼前群情汹涌已是沸腾之势,只要沈迟有一丝疏漏,他们就会稳稳将他这勺滚油倒进眼前这口滚水大锅里,不闹个稀里哗啦一塌糊涂才怪。 白胡子老者轻蔑地看了眼沈迟背后穿着便装的段庭,他来了更好,恐怕不是段庭催着,沈迟还不会这么快就出来吧。待会儿出了事,正好和他这不知深浅的老师一起倒霉!白胡子老者愤愤地想着。 此时只见沈迟捂着头,手上也满是血污,被一个少年搀扶着站上院门前的上马石。 “各位不要闹,我是沈迟。” 他伸出一只满是血迹的手臂高声叫道,不知是沈迟的名字,还是那血红的手臂和头脸,人群中的吵闹声顿时消减,只剩下一些沉沉的低语之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 沈迟身后的庞立扬声说道: “学子们都不要急,沈大人就是来为沙洲府主持公道的。有什么需求、有什么意见,请各位派出代表来和沈大人细谈!” 人群中陷入一阵迟疑,最前的读书人和同伴们相护交换了眼色,站在最前方的曹放眼珠一转大叫: “不要!我们就在这里,每个人都有公平的机会向沈大人发问,我们不需要派代表进门细谈,我们的一切诉求都可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曹放方才被沈迟抱得前襟染满血,此时在人群中振臂高呼,立时便有几个脑筋灵活的年轻人响应。 派出代表进门细谈是最常用的压制、分化群体请愿的方法,他们本就是因为人多、声势浩大才被这个钦差大员忌惮,一旦答应派出代表进门细谈,就丧失了人多这个先天优势,对他们很不利。 更何况,他们中的多数人是被叫来壮大声势的,有些人甚至只是收了好处,什么都不知道就来了,只负责跟在后方人云亦云喊口号。 巘戅戅。庞立垂手退后,他的任务完成了。 沈大人出门前交代了,要他一出门就向众人喊出这句话,此情此景之下,对方一定不会答应这个要求。 那就好办了。 因为沈大人的目的也是如此,他要在所有人面前化解这件事。 “好”,沈迟再次伸出满是血的手臂,能看出他身子在微微颤抖。 “我就在这里和大家谈,一个一个谈。” 曹放第一个应声出列,“我来请教沈大人。” 他两手一抖,哗啦两条白练在人群中展开,上面以刺目红色写着两句话 “天道何在?阁老之子逍遥法外。大义灭亲,恩师杀人亦需伏法。” 第221章 请愿(3) 随着曹放手这么一挥白练一出,刺目的血红大字呈在众人眼前,近处围上来的年轻学子们每一个都正气凛然横眉冷对面前的沈迟。 沈迟双眉一挑,顺手拿起手里满是血污的帕子在额前擦了一下,这样的举动落在众人眼里难免有几分狼狈,几个年轻些的学子沉不住气,嘴角上都带了些许笑意。 “嫌犯文非吾早已被拘押,沙洲府已出具了文书送呈刑部,何来逍遥法外之说?” 沈迟声音里带了威严之气,转头看向段庭。 “你掌管沙洲一府刑名案狱之事,你来说。” 攫欝攫。段庭惶恐跪地,回复道: “大人恕罪,文非吾确是下官亲自监管收押的。” “但是这些学子们言语之中对文非吾一案疑问颇多”,沈迟挥袖在身前一扫,转头冷眉喝问段庭: “这案子的审理过程中你有否违规操作?” 说罢跺了一脚狠狠甩袖,“我教过你,无论嫌犯是谁,人命最大,你难道都忘了不成?” 咿—— 曹放和不远处拢起袖子看热闹的白胡子老者同时眼皮一跳,这话头不对啊。 果然段庭神情之间惶恐更甚,“文非吾一案是下官和布政使沙大人同堂共审,沙大人明察秋毫断出真凶,此案审查过程绝无问题。” 曹放摆手又上前一步,抬高声音打断他们。 “我等当然不是质疑这案子的审查。”他疾声否认,这沈迟和段庭一唱一和故意曲解他的问话。 “既然是人证物证齐全的刑案,为何特地派来钦差沈大人前来复核?方才段大人也说了,查案没有问题,嫌犯也已拘押,既然沙洲府地方上做的都对,何须沈大人再特地前来复查?” 他的声音陡然地又往上提高了许多,在人群中大喊: “难道只是因为案犯是当朝凤阁阁老之子,比我们寻常百姓们的性命更加重要,因此朝廷才慎之又慎不愿意杀人犯偿命吗?” 此言一出,人群里适时响起中年男女的哭声,死者白秀才的兄嫂双双跪地大哭,口里还喋喋不休地喊着: “是哥哥没用,就是个拉大车的,一丝体面也没有,连你枉死了也白丢了一条命。” “人家大家权贵,杀了你也不愿意偿命,你一个平头百姓,死了也白死!” 沈迟举起双手大喊,“当今天子公正清明,断断不容有冤狱出现。” 他说着又跳上石头高声道:“人命没有贵贱,如果有人犯法,是唯一可倚仗的凭据,无关权贵还是平民出身。” 他拉起身旁小图的手举起来,“今日我在此地,各位谁有冤案错案现在尽可前来说明,我们统统录入重查!”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人群后方一阵轰然,人群开始骚动。 白胡子老者一个眼神递过去,有差役和平民装扮的人无声混入后方人群,如同一把梳子上的梳齿,随着他们的走动,原本混乱如同毛躁发丝的人群又渐渐驯顺,人群后方的骚动在慢慢被平复、隔绝。 曹放知道自己这一问又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在这只前年老狐狸面前,自己只能慎而又慎才能达到想要的目的。 他先向沈迟鞠了一躬,“曹放先在这里代沙洲府的百姓们谢过沈大人,不过,沈大人并没有回答在下的问题。” 他敛容正色,看定沈迟道: “正如段大人所说,文非吾一案的审理自始至终毫无问题,又何须派沈大人到沙洲复核?沈大人来沙洲究竟是做什么的?” “曹放是举人?”沈迟竖眉,声音里带了几分恼怒。 众人皆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发问,曹放也有些懵懂,点头应了声是。 沈迟看着他的眼色便有些不善,似乎是重新认识他一般,将他从头到脚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曹放被看得心里发毛,捏紧拳头又问了一句,“如何?” 沈迟轻哼一声,“我是想说,会试之前你还需要多读些书,不然,以你对大宸律法所知所见,恐怕中了进士也很难做个安抚一方民众的好官啊。” “多谢沈尚书为在下指点迷津”,曹放躬身一礼,面上神色淡然,“据在下所知,沈尚书仿佛也是举人出身,乃是我大宸开国以来仅以举子身份便执掌一部堂官的第一人呢。” 此言一出,人群里便有一阵哄笑。沈迟的经历是独一份,会试连续两次落第不中,在一个小县衙做了半辈子仵作。他这样的经历,方才指点曹放在会试中需要多读书确实有点可笑了。 沈迟当然没有笑,他的眼中释放的光芒令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来自长者的威压。 “是啊,我沈迟为何会是以举子身份当上一部堂官的第一人呢?正是因为我对大宸律法可以如数家珍,手中从未出过一次冤假错案。可是,同为举人,曹放你呢?” 他转过身指着曹放怒喝,“只你这几句问话,我便知你对律法所知甚少。若是以你的学识也能在会试中第,老夫反而要替生民遗憾,你这种不懂大宸律法的书呆子,若被派往地方掌管一地一县,那才是生民的灾难!” 曹放本是身后一群读书人的领袖,是为着痛斥沈迟博出声名以便往上爬的,哪知自己莫名其妙竟然被沈迟痛骂,在人前仓惶如狗。他气得面皮紫涨,额头青筋暴起,大叫道: “沈迟,你说什么?我曹放是青鸾书院创立以来第一个中举的人,我的学识沙洲府众人心中自知,你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如此污蔑于我,可对得起自己身负的皇命和钦差的身份么?” “哈哈哈哈哈哈……” 沈迟一阵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笑话,他眯眼看着曹放,脸上血污已经被晒干,黑红一片黏在面皮上,他面上褶皱处有些干裂的血块,显得狰狞又滑稽。 巘戅戅。“你连恩师都可以背弃,不惜聚众闹事欺骗民众对抗上官,只为让他速速赴死。你一个连恩师授业之恩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能学到什么学识?” 曹放面色通红,但却定力颇强,他面色沉痛懊悔,眼角竟然流出几滴泪。 “各位都知道得最清楚”,他话语里带着浓浓鼻音环视身旁的同伴们,“老师出了事之后,我日夜难免,恨不能替他生受了这牢狱之苦,替他背负这满城的骂名啊!” 第222章 请愿(4) “可是,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我们可以为正道舍身,甘做普度众生走出苦海的桥,甘受地狱焚火之痛只为救赎黎民众生,所以,即便是恩师,他杀人作恶,我们只能忍痛——大义灭亲。” 他说完似是情绪无法自持,靠在同伴身上掩袖嚎啕大哭起来。 小图一直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啐了一口,转头对庞立说道: “都说读书人坏,这是我见过最无耻的读书人。” 他们这群权贵豪门的公子哥儿,常年流连在京都烟花柳巷之中,见惯了各种无耻的读书人。 有自恃道貌岸然,入夜却流连青楼乐不思蜀的。有寒门贵子清高冷傲的,跪在权贵们身前谄媚邀宠的。至于那些为了功名抛弃糟糠乃至父母至亲的读书人更是多如牛毛。 但是,今日眼前的曹放其无耻程度仍然令人震惊,假托大义之名,只想置授业恩师于死地。 庞立笑笑,“我祖父说过一句话,小人做事,最蠢的办法是假借大义之名。” “你既然一心想要授业恩师死,我便替他多教你些道理。”沈迟道。 曹放自然又找到了他话中一个把柄,他自同伴肩头直起身子淡淡道: “我也希望恩师一时糊涂杀人的事没有发生,希望他一直立身清正好教化我辈。至于沈大人,作为查案钦差来到沙洲,却在天音馆夜夜笙歌,不知能教化我辈什么高明的道理?” 沈迟哦了一声,负手走到曹放跟前看他,曹放魁伟体长,身材瘦削的沈迟在他面前仰起头显得有些弱小可怜,但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弱小。 “沈某来沙洲府只得两日,第一晚是布政使大人接风洗尘的宴席,第二晚是去拜访雪衣娘子想要一听伶音却不得,这两次都见到曹放你,同身旁这几位,同在天音馆宴饮呢。” 我一个钦差到当地接受宴饮很正常,你一个自称痛心于恩师犯罪夜夜不能眠的人,也是夜夜在天音馆宴饮呢。 白胡子老者翻了个白眼,跟沈迟这老狐狸对峙,一丝大意都不能有,曹放这没用的,每句话都没说到点子上! 曹放在眼角余光瞥见白胡子老者的神情,自己心内一个激灵,心思也愈发清明起来,赶忙抖擞精神跳起来叫道: “沈尚书好口才,曹放区区小民不是您的对手。我只问这一句话,文非吾一案的审理自始至终毫无问题,又何须派沈大人到沙洲复核?” 这一次他只说这一句话,一个字也不多说,不给沈迟避重就轻借题发挥的机会。 一群人经过方才片刻的混乱,现在他们的精气神重新凝聚起来,目光灼灼看着眼前的沈迟,看你怎么回答。 “我朝律法,人命重狱,具奏转达刑部、都察院参考,大理寺详拟。每年霜降之后,还须三法司同公、侯、伯会审重囚,谓之朝审。朝审之后按照案情分类奏报天子,情真者经天子裁决后才可行刑。” “而行刑时间上也有规定,处决重囚,须从秋后,无得非时,以伤生意。立春以后至春分以前为停刑之月。” 沈迟看向众人,“诸位可听明白了?” 又将眼光转向曹放,“所以曹举人这话写得很是无知,正是因为对人命重视,对刑律敬畏,才不会乱用死刑,在你眼里竟成了纵容刑犯逍遥法外了。” “感谢沈尚书教诲,我们听明白了。” 曹放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所以,方才说了那么多,并没有说到地方上审理的案件毫无问题且刚刚上报,便有刑部尚书到了地方上复查,难道仅仅是因为囚犯乃是阁老之子,有人想要为他脱罪吗?” “不不,你想错了。” 沈迟摆摆手,“是因为我沈迟确信,这是一桩冤假错案,所以我向皇上请旨前来复查此案,还文非吾清白。” “仅仅是你说这是冤假错案?”曹放反诘。 “正是,就凭我是沈迟,我确信这是冤案。”沈迟在他身前站定,面上还有微笑。 众人也是一滞,虽然这话说得无理,但却没有人真的觉得可笑,因为他是沈迟,在邢讼断案之事上的清名天下人皆知,他若确信这是冤案,那还真有必要查一查。 人群渐渐有些松动,白胡子老者神情紧绷,今日曹放在这些质问上没有占到一点便宜,那就有些麻烦了。他向围拢在沈迟曹放身边的几个人递出暗示,那几个人会意,开始向曹放等人身旁靠拢。 “不止是这个案子啊,沈某来了沙洲府之后,尤其是今日,我想还有一个案子需要查一查。” 沈迟对身旁的变动似乎恍若未觉,仍然紧盯着曹放侃侃而谈。 “曹放,沙洲大族曹氏旁支,十七岁娶妻为某县商户方氏女,岳丈方某在建安十一年出账白银二十万两至京中,同年曹放考中举人。” “诸位也许不知,当年的考官之一涉嫌贪墨舞弊,正是由我沈迟主审缉拿的,今日我才发觉,曹放中举之事或有隐情,回京之后也须立案详查。” 他对曹放步步逼近,庞立一直盯着靠近曹放等人身旁的几个男子,他们手放在腰间,腰带里鼓鼓囊囊的分明就是兵器。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拉住小图护在沈迟左右。 沈迟最后在曹放身前立定,拧眉看他,“至少,经我方才几句问答,能看出此人背信弃义无德无智,曹放能中举人,实是对希望通过科举堂堂正正入仕的诸公最大的侮辱。” 说罢拂袖转身,曹放的羞怒不可抑制,大喝一声向沈迟冲来,而与此同时,他身后也有同伴惨叫声起,腰腹上的血红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沈迟也捂着头惨叫一声仰面跌倒,段庭惨叫着先生托住他后背便跪地痛哭起来,身子也将沈迟胸前和头上护住。原本护着沈迟的小图和庞立立时刀剑出鞘,大叫着“保护沈大人”。 庞立跳起身大叫一声向曹放撞去,混乱中不知哪里飞来的暗箭刺在曹放腿上,他两手抱住伤腿大声翻滚惨叫,人群拥挤踩踏,人人各自逃命,官差在后方有秩序地前来,推搡着四处乱撞逃命的人群,让他们的踩踏跌倒雪上加霜,而他们的眼里只有那浑身流血的人。 保护住这几个人,这是沈迟行事莽撞激怒读书人又纵容随从伤人的铁证,有人死了有人受伤,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惨剧,沈迟逃不掉这样的谴责。 所有人都喜孜孜乐见这样的结果,只有白胡子老者呆立当场,方才他看见沈迟也受伤了,好像伤得更重,事情跟预期的不一样,那怎么办? 第223章 请愿(5) 一脸是血的沈迟被段庭等人哭天抢地抬回院子里,在白胡子老者的示意下,还有几个仆人围上去簇拥着他们跟回院子里。但是,在沈迟进入房间之后,几个仆人便被隔绝在门外不允许入内。 片刻之后上差居住的小院内所有仆从都从街上“看热闹”回来,因为他们都得知自己伺候的上差受伤了,伤得怎么样尚还不知道,因此,探知伤情便是他们的任务。 “冲撞了沈大人的那些学生都被差役拿了,眼下正关在衙门里,听凭沈大人发落。” 白胡子老仆带着一帮人站在沈迟房外躬身禀报着消息,身后聚集的仆人们还围拢着几个城中的老大夫。攫欝攫 “沙大人知道让沈大人受了伤十分不安,本要拖着病体亲自来探望的,无奈起了床又昏厥,也怕病气过给沈大人,所以差小人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夫来为沈大人看伤。” 房内一直很安静,听不到声响,就在白胡子老仆踮起脚还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房门咔哒一声响,旋即段庭带着亲随走了出来。 他神情些许愤慨,但声音仍然十分冷静。 “老师说了,他与这些读书人都是误伤,没有谁对谁错,更谈不上拘押治罪,烦请沙大人下令将他们悉数释放。” 白胡子老仆满脸惊讶,“这些书生恶意聚众,挑唆闹事,还让沈大人因此受了伤,这,放了他们怎么说得过去……” “既是要老师发落,老师说什么我们照做便是。” 段庭打断老仆的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怎么?沙大人都是如此交代的,你还要违抗不成?” 老仆慌忙摆手连声说不敢。 “是小人逾越了,实在看不过去这些鲁莽书生,替沈大人鸣不平。”他施礼垂目说道。 既然将道理都说清楚了,众人应该都明白沈迟的意思了,他自然不会跟这个口称是小人的仆从多费口舌。 段庭没有再接话,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列着几味药材的方子递给他,“那就劳烦你,替老师去抓几味药材,内服外用的都有,还请速速买来。” 说毕抬手,做了个催促的动作,便背转过身又回到屋里去了。 ………… “沈迟伤得怎么样?” 沙启烈拿着一柄小尖刀,从食案上割下一片肥嫩的烤羊肉放进嘴里嚼着。 “大夫们看了药方,能看出来是头上受了些外伤,不算很严重,但是沈迟的身子骨毕竟不大好……” 沈迟的咳疾是先天的,这一点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寻常人受了这样的外伤也许养养就好了,但到沈迟这儿就不一定了,况且他刚到沙洲便有这么多闹心的事儿扑面而来,确实对养生极为不利。 沙启烈嘿嘿干笑几声,“那就让他养养伤,往后时日还久,我们慢慢玩儿。” 沈迟才来了几天嘛,虽然前面策划好的事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是往后还有时间,加上沈迟又添新伤,很多事情处理起来未免会更加吃力,更加耗费心神。 唉。 沙启烈替沈迟叹了口气,又转头吩咐白胡子老仆道: “你们继续看好他们就成,事情有一个度,他可以在这儿成为一个废人,但不能变成死人。” 死在这儿就不好看了,沈迟变成一个折腾不起任何风浪的废人,在这儿才算是有价值的。 ………… 与沙洲布政使司衙门隔了两间院落的居处,仆人们按照往常的习惯都被支开,站在垂花门处听命,房外只有段庭的亲随一个人守着,房内众人的言语举动也放松许多。 “可吓死我了。” 小图掩面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床畔的脚凳上。 从方才出事到现在,他一路上手都是颤抖的,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姨父被人打了,受伤了!巘戅妙书苑戅 此刻他“被打”的姨父沈迟脸上的血已经被擦拭干净,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便服,神采奕奕坐在床边,手上还捧着一碗仆人们送来的参汤一口一口喝着。头顶上则围了一圈包扎伤口的白布,有一团血迹在额角隐隐氤氲出来,显得很是吓人。 听到小图的话他嗤声一笑,“你啊”,他揉了揉小图的头,眼神怜爱,“还是缺些历练。” 庞立轻轻摇头,“大姨父快别这么说,小图他是关心则乱。” 沈迟和他一早觉察到那群读书人身后有不明身份之人的异动,在那群人攻击开始的同时,沈迟也说出了贿考一事来惹怒曹放。 这个时机刚刚好,他说完这些话曹放暴怒,沈迟便在同一时间捂着头倒下,他原本头上就有很多血,捂着头做出受伤的样子谁也不会察觉有异。 但小图不知道,他是真的被这些人惹怒了,情急之下还发出一支袖箭,若不是庞立眼疾手快格挡了一下,曹放必定立时毙命当场。 他站起身替沈迟理了理头上的白色绷带,“大姨父别乱动,这个又跑了。”他说道。 这个伤口自然是假的,那是又一只麻雀的血。 沈迟立时不动,又看着段庭一笑,“此次最难为的是你。” 段庭脸上并没有他们三人的轻松神色,反而一脸怒不可遏。从一开始的请愿、争论,那帮人咄咄逼人为难恩师,他都没有意外,直到最后。 “沙启烈这畜生。”段庭睚眦欲裂。 他是在最后看到几个眼熟的便装衙役凑向曹放等人,还有一个人抽出腰里藏着的尖刀刺向一个读书人,菜骤然明白此事之中沙启烈的险恶用心,他不止要害文非吾文九盛父子,他还想毁了自己老师沈迟。 而出事那一刻自己也在沈迟身后,沈迟因为学生聚众请愿死难而被天下文官谴责,他也逃不掉。 那一刻电光石火间,段庭原本是打算自己拦在最近的差役身前,只要自己受伤了,这件事就不会如同沙启烈所愿那般发展。 “终究还是老师棋高一筹,从头到尾都把沙启烈的目的算到了。”段庭道。 原本以为起初弄得满头满脸血只是为了在一开始出去的时候就能顺利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掌握和请愿人群对话的主动权。谁知这一头血在事情最后也发挥了大作用,抱着头倒下来也能以假乱真,如若不然,还真需要自己血溅当场才能行。 沈迟受伤了,才能解释这件事是双方的冲突冲撞。 第224章 军马 如果这一次沈迟安然无事,学生却有死伤,又有这么多不明就里的围观群众在场,这件事传出去早晚都会变成洗不掉的骂名,因为他们伤害了寻求正义正道的读书人,恐怕往后永远在这件事上解释不清楚了。 虽然听到了夸赞,但沈迟面色仍然一黯,虽然自己比对手高明,但对于文非吾这一案,他这边仍然没有丝毫进展,所以,今日的侥幸胜利还真的不值当欣慰。 “如果是文阁老亲自来,恐怕是真的说不清了。”段庭道。 他记起沈迟在出门前说的那句话。 他们这个办法对我没有用。他们这个闹事的办法,应该是为文阁老准备的吧。 攫欝攫。大人们总有很多担心,但对于年轻人来说,今日这次劫难过了就是过了,是可喜可贺的事。 庞立靠在沈迟歇息的梨花橱前,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咕嘟咕嘟喝起来。坐在脚蹬上的小图横了他一眼撇撇嘴,真是个酒鬼啊。 他长长舒口气,解下袖箭一点一点地检视,下次有事他仍会像今天这样将对手一击致命,丝毫不会犹豫,哪怕今天自己其实是因为误判而对曹放痛下杀手,这个错误也丝毫不会影响他之后在遇到事情之时依旧会痛下杀手。 小图抬起头恰巧与庞立目光交汇,他们在这一刻同时想到了阿小,他如果也在,今天这样的事他们二人也不至于如此手忙脚乱险些酿出祸端,那小子身手太好了。 而小图想得更多一些,少年阿小和他说过一句话,他父亲是卫承暄的亲兵,他是卫承晔的护卫。他的父亲说过,一个护卫唯一的职责便是守护,不需要思考和判断,那是主将要做的事。 少年阿,他唯一的信念就是守护,而一旦信念变得简单,很多时候本能所做的判断反而与主将的判断十分贴合。 小图将袖箭重新绑在腕子上,下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也是同样的反应,绝不留情。他只负责守护身边的人,其他的判断,交给别人做。 庞立将酒葫芦重新系在腰间,低头拨弄着瓶口的穗子。那个比他们所有人都年小,到了他们之中却瞬间成了王者的叫阿小的少年。 他现在怎么样了? ………… 铁勒王世子亲自将阿小和风逐送至王帐外,还回身指着枪寨的门向阿小笑道: “你还记得那一晚这南门的惨状吗?” 众人回头望着满是木刺的枪寨,荷枪侍卫林立,银色枪刃在阳光下发出刺目寒光。距离拉木伦王暴乱并未过去太久,但这崭新的枪寨之前,很少有人能记得当时的模样了。 阿小凝眸一瞬,点点头简短道:“记得。” 这也算是回答? 除了风逐一脸愕然,其余的土奚律众人,从铁勒王世子到随从,面上神色都丝毫未变,似乎对这个小恩人的惜字如金早已习以为常。 民乱之中舍身相护,还救下铁勒王世子,对铁勒王阖府上下有了那样的大恩,从未要求过任何回报,甚至在今日上门,也仅仅是见了铁勒王一面,又与世子一起宴饮,之后便又离开。 大家都能猜到他应是有事来寻求帮助的,但那又怎样?草原上的人,对于恩人是有求必应的。 铁勒王世子偕众人行礼作别阿小和风逐,又看着两人两骑在阳光下渐行渐远。身旁有随从看着世子脸色上前道: “世子若是想要他在王帐中多留几日,恩人想必也会答应的。” 铁勒王世子笑笑不语,回身往帐中走去。既然是恩人,自然是要帮助他,而不是为难他。他摆明了是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做,若不然,怎会特地来土奚律面见父王? 从前自己派过随从信使撒娇耍赖去请他,想要他来土奚律教授功夫他都不肯。这次竟然不请自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将拳头在袖子里攥紧,要是自己也能帮上些什么忙就好了。毕竟那一次他是英雄,自己是被庇护的那个,自己也是铁勒王家响当当的英雄,怎能欠下这样的恩情一直不还? 阿小松开颈子前的衣领散发酒后身上的燥热,驰马走出这么远自己心里的惊怒仍然未散去半分。 “风逐哥,方才为什么阻止我?” 他们见到铁勒王之后便得知了关于灵州贾氏的最新消息,贾氏在土奚律境内先后采购了上万匹马,都是上好的军马,而交付做定金的银子是重新熔过的,已经完全没有官银痕迹。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阿小便向铁勒王要求,动用他的权力将这笔买卖取消,这些,毕竟是大宸兵部的饷银。但这个提议当即就被风逐否决。 “你当皇上他们预料不到这样的结果?” 风逐提着马缰绳与阿小并辔而行,眉宇间神色凝重。 “一得到饷银被送到灵州这个消息,他们就猜到这次的动作十有八九便是与军马筹备之事有关,你我到了土奚律来见铁勒王,也不过是确认这个猜测而已。接下来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阿小挑眉,“接下来的事?” 风逐在他额前给了一记爆栗,“你还真的一点都不动脑筋啊!” “你且想想,我们查军马这件事里面,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阿小无意识地揪下身旁细长的草叶子,长眸一闪说道: “最重要的是让他们买不到马!” 总之不能让延陵王如愿就是了。 风逐一头黑线叹了口气,“你小子啊,只能跟着卫二爷做些力气活了,江禀义家的假小子都比你这里强些。” 风逐用手指了指自己脑袋,看着阿小叹口气,“什么人会需要马?一定是兵啊。一万匹军马,至少表示他手里有一万以上的军队。” “延陵王手里的浮图三卫有不足两千人,且军马都是朝廷特供,从未单独在土奚律买过。既然不是延陵王明面上的军队,就表示他手里一定藏有一股隐藏的军队。”风逐道。 阿小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相比于这批军马,那些隐藏起来的要用军马的军队对我们来说更重要。” 他撕扯下口中咬着的草叶,“让这笔交易如常进行,我们暗中跟踪这匹马,就能找到军队隐藏的所在。” 第225章 新戏 风逐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阿小揶揄道: “提醒到这个份上,你小子总算是开窍了。” 阿小嘿嘿一笑,调转马头,“走吧风逐哥,我们赶紧去找禀义叔。” 风逐嗤声,也调转马头追随。 这一次阿小反应很快,他们确实需要立即去见江禀义。 首先需要借助江禀义的情报系统快速往京都传递探知到的最新消息,之后还需要与江禀义商讨追踪这批军马的办法。 一万匹军马这么庞大的数量,必定是分批护送的,且沿途守护也必定很严密,以他和阿小的力量还无法做到全面监控,他们需要帮手。 最后,探知到这批军队的藏身所在之后,这批军马自然不能落在他们手里。这是大宸的官银购买的上等军马,自然要用在朝廷的兵马身上。这些军马如何安全带走也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 此时此刻,在大宸西北境内的宁县,周正老家祖宅旁。 一个坐在门口看着孩子嬉闹,手里还在纳鞋底的妇人瞄了几眼周家祖宅旁车道上的两个男人,抬起脚尖踢了下身旁坐在锄头木把上正在吃饭的自家男人。 “他爹,你看那两个人,怪得很。” 男人放下手里的碗伸长脖子往远处看,那里的老树下站着两个男人,都手握铁叉身背粪筐,此时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田间地头路上埋头捡粪,而是正在激烈地说着什么,看样子神情颇为恼怒,几乎就要拿起那铁叉去打人了。 咿——男人捏着下巴撇撇嘴,随即朝身旁的婆娘翻了个白眼。 “别人的事儿,你少操心。” 两个捡粪的男人吵架,还吵得这么凶,难不成是为了抢地上的牛粪? 真是奇了怪了。 此时如果有人站在他们身后,就会听到他们说的话与牛粪丝毫无关。 “这老家伙啥时候跑了?” 三羊气咻咻,真是丢死人了,竟然把一个手无寸铁的糟老头子给跟丢了,传到其他弟兄耳朵里,还不知道被笑成什么样呢。 “恐怕是刚接到那个沙洲府的雪衣娘子名帖之后没几天就跑了。” 黄岐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好像就是那一次见到沙洲府有人前来投递名帖,他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越看这周家老宅,越觉得像是戏文里唱的空城计,谁成想还真是这样。 三羊重重地将铁叉掷在地上,又恨恨啐了一口,“这糟老头子!” 难怪人家都说,这些读书人都奸猾得很,周正看着老实,但怎么说也是当了大半辈子京官,真老实才怪呢。 “接下来怎么办啊?风逐信上怎么说?”三羊叉腰问黄岐。 “还能怎么办?” 黄岐说着就把背上的粪筐往下解,接着往地下一扔,终于能摆脱这玩意儿了! “接到的命令就是保护周老爷子,眼下人到了沙洲府,咱们也得过去。” ………… 日色夕照如同烟霞纱笼的灯烛,在沙洲府已经染上稀稀墨色的建筑顶端投下最后一抹暖黄。整个城市在这个时间忽然陷入一种奇诡的悸动,很多人都扶老携幼涌向同一个方向。 在涌涌人潮之中,沈迟的竹辇如同人群汇成的河流中的一叶扁舟一般随波逐流,也向天音馆方向迤逦而去。因是初夏,傍晚时分天气最是凉爽,他的竹辇上并没有围裹垂纱布幔,穿着织锦袍子手拿一把折扇的沈迟更像是一个城内闲逸的富家翁。 但没有人真的相信他是一个普通的富家翁,因为没有富家翁能在这样拥挤的正街上带着一帮差役随从护卫,那些差役先天便有些高人一等,粗暴又高傲地将人群分开,不让人群接近沈迟所乘坐的竹辇。 有人看到他额上显眼刺目的白色绷带,还有额角渗出的一团暗红。跟着他们久了便觉得沈迟面善,便有大胆的民众高声问沈迟道: “大人,您这受了伤也要去听雪衣娘子的新戏吗?” “是啊。”沈迟笑笑。 他身旁随从的庞立一笑补充道: “大人是出了名的戏迷,但凡哪个名角儿排了新戏,咱们大人就是不吃不睡也要先去看戏的。” 而在沙洲布政使司衙门,白胡子老仆也早已将沈迟带伤出门到天音馆看雪衣新戏的事报告了沙启烈。 “这位裹着伤布坐着肩舆招摇过市,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受了伤似的。”老仆撇嘴道。 呵…… “张庆那边准备好了吗?把人和棺材都拉上,一旦戏散了就拦在天音馆门外狠狠哭,好好数落今日沈迟所犯的罪责,众目睽睽之下拦住他,让他今夜别想出天音馆的门。” 沙启烈伸展双臂,正由老仆伺候着穿上一件文士袍,头上一顶帽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半张脸,他今晚也要到天音馆亲自“督战”,只不过为了保证事情顺利开展,他只能便装易服避开平日熟识的人。 “大人,小人还有个顾虑。” 老仆垂手躬身站在他身旁,沙启烈眼光略有些不耐,哼了一声道:“你说吧,你在我跟前不必拘礼,我一直这么说的。” 老仆又施了一礼才道: “文非吾案的两个证人,那个珈蓝和小狼,虽然一直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保护着的,但是如今沈迟在府城里,小人总觉得不踏实,不如——” 他抬首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虽然他们能保守秘密,但总不如死人来的牢靠。” 沙启烈皱眉,“沈迟人就在这儿,这两个人恰恰就是文非吾一案的最好人证,只要他们继续咬死,沈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如果死了,反倒对我们更不利。” 他甩甩袖子,这个道理,他也是早就讲过的,这人到今日还在纠结,是老糊涂了吗? “他们二人啊”,沙启烈从鼻子里冷笑一声,“没那个胆子翻供。” 说罢自带了两个身手好的便装随从出门去了,只余白胡子老仆站在原地。沙启烈没有发觉,在他跨过门槛走出院落之后,那一直垂首恭立的老仆逐渐挺直了脊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白胡子老仆转过身,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拈着长长的胡须,缓缓踱步走回后堂,他似乎在喃喃自语,声音阴冷刻毒。 “周正,可不是一般人啊,用这种对付普通人的招式来敷衍他,有很大风险呢,大人。” 第226章 天音 天音馆今夜是整个沙洲府城的焦点,甚至还有相邻州府也有雪衣娘子的忠实拥趸者前来,他们早早订好了贵客包厢,只为争相一睹雪衣娘子闭关之后的新戏如何惊艳。 在浓稠夜色覆盖整座城市时,天音馆如同在夜空里璀璨的星河一般,点亮一大片夜色。而在这条星河还在不断延长、流动,如同透过闸门喷泄而下的银河。 天音馆的侧院建有沙洲当地最大的戏台,周边楼上还设有贵客包厢,有纱幔卷起,隐隐可见其中华衣丽妆的贵客摩肩接踵,仆妇礼宾穿梭其间。楼下是半月形的客座,都是圆形木桌周边围拢十个座位为一组,统共设有近二百组这样的客座。 即连场地如此阔朗,此次仍然被人坐满。 雪衣娘子不忍心爱听戏的客人们因此失去机会,便想了个法子,在天音馆花厅,天音馆外围的街道上都搭了彩绢做棚,棚下设座,每间彩棚下还有一个小舞台,由雪衣娘子的六个小徒弟一人站一个舞台,在今夜新戏开始之后,与场内的雪衣娘子做同步演出。 当然,因这并非是雪衣娘子本人的演出,票价十分便宜,更是吸引了不少城里城外的平民拖家带口来看戏。 除此之外,天音馆另有五十名临时聘来的人专门负责在新戏开锣之后传抄戏词给现场在座的观众们看,毕竟雪衣娘子每一出戏都脍炙人口,有些特别令人难忘的折子戏更是能一直传唱不衰,所以能拿到看到雪衣娘子的戏词也是看戏时的一大乐趣。 已经瞧瞧坐在楼上一间包厢内的沙启烈收到张庆将一切准备妥当的消息,他彻底放下心,翘起二郎腿吃着食案上的精致小菜,时不时喝上两口酒,惬意非常。 庞立附在沈迟耳畔将沙启烈的异动以及场内涌入的熟面孔一一都说了,沈迟捏着遮住口鼻的帕子,面上的神色有几分紧张,指节处隐隐有些发白。 虽然事先有段庭带人在外随机而动,他心里的顾虑仍然不能消除。 今夜不止沙启烈要闹事,周正也不会无缘无故来到沙洲府当了雪衣娘子的先生,种种迹象都能看出来,今晚是更难打的一仗啊。 耳边一阵紧促的锣鼓声响起,场内的灯烛黯淡,耳边嘈杂的声音顿消,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那一方舞台。 要开戏了。 舞台上的帷幕变幻,视野前方的帷幕如同一张极好的水墨画,是黑沉沉的连绵山脊,以及青蓝色的天幕,在天幕与山峰交接处,挂着一枚如银盘一般的明月,一个瘦小的素衣女子自舞台侧旁缓缓而入。 与此同时,随着丝竹之声变得哀怨凄惶,舞台两旁有灯光亮起,灯光被素白布幔罩住,白布上面苍劲有力的几个大字风骨铮铮,清晰映入众人眼帘: 周正奉旨新作,素女还魂洗冤录。 噗的一声,这什么鬼? 小图和庞立不由同时嗤笑出声,周正这老头子可真喜欢沽名钓誉,还有这个戏名,也真够俗气的。 沈迟一个眼风递过来,两人瞬时坐正了身子不敢添乱,忍住笑继续盯着舞台看戏。 ………… 崔喜将手里的一盏琉璃宫灯熄灭,从小火者手里接过自己的披风围上,仍垂首恭立在御书房门外。 这段时间皇帝经常在晚膳之后逗留在御书房,随侍的侍卫和太监全都被他驱至门外,皇帝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都没有人知道。 但崔喜大致能猜个大概,这些日子可是派出去了不少人,来来往往很多私密信笺大多都是这个时候处理的。每次皇帝喊自己进门伺候,都能闻到明显的纸张焚烧后的呛鼻气味,清理香炉时也能看到香灰之中多出很多纸灰。 至于今日么,除了处理那些密信,皇帝多半还有些旖旎思念。想到此处崔喜十分自得,在贴身侍奉的人面前,任何主子都是没有秘密的人啊,他如今掌握有很多皇帝的私密习惯。 因此,除了太皇太后的福宁宫派出侍卫万吉前来结交他,日常里前来攀附巴结的内监宫女更是数不胜数,他们都想对这位少年天子的习性探知一二。当然,对于福宁宫他是诚惶诚恐地主动告知些信息的,但是信息不能太多,只需要在关键时刻将关键信息送到即可。 皇帝近期的一件私密事,崔喜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每日就寝前,少年皇帝会前往宫中最高的望仙楼,多时他是独身一人,偶尔有乔公山随行。崔喜虽然从未随侍在侧,但长期贴身侍奉,皇帝去过什么地方他若想知道也丝毫不是难事。他知道皇帝去望仙楼,应是为了去看西面距离皇宫不远处的敕造护国将军府,林世蕃的家在那个地方,林大小姐在那里。 虽然林大小姐已经许久不曾入宫面圣了,但皇帝每天都会在望仙楼看一看的的住所,那里灯火阑珊处有他惦念的人。 从前天晚上开始,皇帝没有再去望仙楼,崔喜猜测,林大小姐或许是外出不在家了,而皇帝知道她不在家。崔喜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从卫承晔、郭孝义到林大将军家的小姐、祖尚书家的公子,这些人渐渐都被派外出,有一股越来越激烈的暗流正在潮涌。 而且,他回身望望灯火辉煌的御书房,好似一切都在这少年的掌控之中呢。 他很了不起啊。 此时崔喜眼睛微微眯起,看向不远处的回廊,那里有一盏小巧的羊角风灯点出一团亮色,灯下美人绣海棠花瓣的罗裙依稀可辨。崔喜翘起嘴角,还有位美人每天都在这时来呢。 只是,崔喜咿了一声,今日好似没有带什么食盒果酒前来啊。待万棠儿走近前来,还能看到她面上珠泪滚滚,眼睛都红了。 崔喜不由抬手拦住她,“万姑娘?” 非是阻拦,皇帝早已准许她此时可以出入御书房。崔喜只是为着和她兄长万吉的交情,想要提醒她,不可御前失仪。 万棠儿吸吸鼻子,对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喜子公公,我有事见皇上。” 崔喜还要提醒她披风已经歪了,额上两鬓的发丝也有些散乱。只这一瞬,身后的御书房门便吱呀一声被打开,皇帝侧身一探,笑道: “棠儿吗?进来……” 他话还未说完,美人却哀叫一声便扑倒在皇帝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第227章 暗信 这一下非但门外的侍卫内监们傻了眼,连皇帝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在门前木然站了半晌,手脚也不知往何处放。 良久,皇帝才挤出一丝干笑,生疏地伸出一只手臂在棠儿背后轻拍两下温声劝道: “这是怎么了?你……你先站起来说话吧。” 崔喜低头抿嘴一笑,抬手支开其他随从,自己尾随在二人身后掩上御书房的门,这才又往远处走了些距离。皇帝已经到了适婚年纪,贴身侍奉的人要有这些最基本的眼力劲儿。 他长长叹口气,没想到啊,是太皇太后还是李宫令,抑或是万吉那厮给出的主意?就让万棠儿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在皇上怀里,这个法子不错,单刀直入,对这个年纪这个性子的皇帝来说,算是最凑效的办法了。 只不过,万一不成功,传出去不太好听。想到这里崔喜又旋即摇摇头,不会不成功,万棠儿这样的倾城绝色,即便做不了皇后,封妃也是极有可能的,况且,就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观察,皇上对她也是喜欢的。 此时御书房里的两个人却陷入尴尬的沉默,皇帝有些失神,片刻之后醒过神来,便找出一块帕子递给面前仍然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 “怎么了?”他忍笑说道,“快擦擦吧,哭得脸都花了。” 女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帕子覆在眼睛上干脆呜咽起来。 “皇上”,她忽然跪地,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封皮上还有斑斑泪痕湿印。 “怎么了?” 皇帝嘴里问着,还是伸手接过那本书看了两眼,是周正临去之前盛在木匣子中送进来的那个戏本子,封皮写着《合浦珠还》。 他不由嗤声,旋即又摇摇头,对棠儿道: “你个傻丫头,又因为这种话本子里的故事哭吗?” 万棠儿摇摇头,拉着皇帝走到书案旁,将他手里的话本摊开在书案上,随手端起皇帝未喝完的茶倒了几滴在上面。 皇帝未及惊呼出声,便看到原本白纸黑字的书页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原先书中行列之间空白处现出密密麻麻的黑绿色小字,起头的几个字笔笔如刀映在眼中: “伏惟皇帝陛下,罪臣周正顿首……” 万棠儿含泪道:“民女看此书时眼泪落在书页上,才发现这里面还写有另一个故事,是给皇上看的。” 她跪地行礼告退,却被皇帝一口喝止: “你,等一下。”皇帝揪住她一边衣袖站定,“你就在这里,同朕一起看。” 那本《合浦珠还》被端正放在书案前摆好,皇帝自己翻页,万棠儿拿着砚台旁的水注轻轻将水滴洒在书页上,随着一团团水渍氤氲铺开,更多的绿色字不断出现。 “臣死罪有二,一者,建安六年延县女翠眉逼死佃户一案系误判,致有婚约之妻人亡财散,此案有前延县县令某某可为证……” “二者,因周正前之误判受人胁迫,致使沙洲府富力状告布政使沙启烈残杀乡民一案未成,反令富力遭贼人所害……呕心所成一戏本《素女还魂洗冤录》……” 长长的一封谢罪书皇帝看了快一个时辰,看到最后一个字他揉着额头重重舒出一口气。原来那次他骤然发病,是有这样的根由啊,他那次着急进宫是被他人中途拦截,之后又以延县翠眉女枉死之事搅散他的心神和斗志,所以周正才会称病去职啊。 不对!方才已经收到消息,周正摆脱掉林世蕃派出前去保护他的人,潜藏在沙洲府寄住在一名女伶那里,那名为雪衣的女伶正是对外宣称要闭关学戏,待出关之日誓要一鸣惊人的。 弹劾沙启烈,自己手中已有的证据被毁,他竟然想到用唱戏这样的法子,将沙启烈的罪行告知于全天下民众。只要这颗种子在人心里种下,真相和证据便会不断被普通民众发现,沙启烈之罪便再无可逃了。 皇帝面色逐渐变得凝重,事情有点麻烦了。沙启烈能做成这样的事,且不说其上究竟是有什么人做靠山,但他自己身旁一定有不少忠心的帮手,此时身在沙洲府的周正是存了必死之心要做这件事了。 还有沈迟,他们二人都没有足够的帮手。但是身为一国之君,他还没打算让两位忠心耿耿的得力重臣在沙洲府舍了性命。 怎么办? 皇帝眼风焦虑,扫过身后的书格和屋顶的木梁,棠儿哭哭啼啼来见他,众人都忙着回避,此时邝离一定不在这里。 他将目光看向万棠儿,“你要帮我个忙。”他道。 片刻之后,守在御书房门外的内监侍卫听到房内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便砰的一声,房门被打开,万棠儿捂着脸哭哭啼啼地一路快跑出了御书房,门前众人都吓得呆愣当场。 皇帝气急败坏地追出门,看到呆立的众人,再看远处回廊中仍在疾奔的万棠儿,因跑得急好像踩住了自己的裙摆,身形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他甩甩袖子咬牙骂道: “蠢货,还不赶紧去追!” 太监和侍卫们这才恍然回神,赶忙垂首应是,都追着棠儿去了。 皇帝一人回转身,随手关上房门,环顾四周后又仰头看屋顶,面色愈发凝重。 “邝离。”他低声喊道。 似乎有轻风拂过,烛火照耀下的御书房有一处书格后的暗影仿佛流动起来,直到皇帝身前才能看清这是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他跪地行礼,“皇上,臣在。” 皇帝将手里捏着的一枚折叠好的信笺递给他,“快快送去林世蕃处。” 邝离接过信笺,又如同流动在地上的暗影,无声地掠过地面、墙壁,房梁,离开了御书房。 片刻之后房外有杂乱脚步声踏踏响起,崔喜在门外躬身一礼道: “皇上,棠儿姑娘已经在福宁宫歇下了,让小人们先来回禀皇上,今日她不会再来了。” 房内的皇帝嘴角弯弯,这丫头,关键时候总是站在他这一头的,方才冲出门外的戏也演的极好,如果不是她引起的那么大动静,邝离这家伙恐怕注意不到御书房有事,他这急信也找不到可信之人传出去了。 他清清嗓子冷哼一声算作回答,门外的内监侍卫全都听到了,几个胆子大的不由交换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崔喜也忍不住埋下头一笑。 这还不简单,如此娇艳的美人在眼前垂泪,哪个男子也会禁不住动了情啊。 这万棠儿端的好深的心机,先是主动前来投怀送抱,引诱了皇帝之后自己却又跑开了,那个词怎么说的,欲拒还迎,欲擒故纵。 万吉的妹子了不得啊,崔喜心道。 第228章 还魂 这是第一次在戏台上展示惨绝人寰的杀戮。 虽然滚落在地的头颅和残肢都是塞了棉花缝制的布偶,做工十分粗陋一眼看上去就是假的,但丝毫不妨碍场内的观众们因为恐惧而不断发出的惊呼,雪衣所在的大舞台前围坐的观众席里气温骤然下降了许多,二层的贵客包厢还有女客因为看不下去而选择离席。 但她们却也不舍得离开,毕竟雪衣娘子出关的第一场新戏是可遇不可求的盛事。于是,女客们从包厢中走出去站在外廊,一边闭着眼睛捂住耳朵,一边一叠声问身旁的人,那杀戮的场景是否已经结束了? 约莫半刻钟之后,杀戮的场景全部结束了,回归座位继续看戏的女客们看到了更加惊悚的情节。雪衣饰演的一身白衣的素娘原本已身首分离的残躯在阴司来使招魂幡的作用下动了起来。 失去头颅的身体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渐渐挺立,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不看她染血的肩膀上方空荡荡的所在的话。 素娘哭道: “阴差大人,小女子要找回我那头颅啊,留着眼睛才能见到仇人模样,才能还魂重回阳间,为我父母兄弟还有全村的人报仇啊!” 一身白衣有猩红长舌垂落身前的阴司来使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便向素娘滚落在不远处的头颅招手,嘴里阴沉沉喊道: “头来,头来……” 台下的人都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敢看又怕错过什么不得不看,面对着十分惊悚血腥的场景,强忍着两股战战想要逃走的意愿仍然坐在原地。 从戏台向外,天音馆外街道上搭着的彩棚里也围坐着观众,一个妇人怀里抱着入睡的孩子坐在最末位的地方,脚下还踩着从家里带来的小马扎。他们没有付钱,就在最后排看个热闹,也没人管他们。 前方小戏台上的惊悚场景还未演完,妇人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咯咯吱吱的怪响,像是夜半之时老鼠咬在木柜上那样的声音。 奇怪,她背后明明没什么人了,否则自己也不敢站在凳子上去看戏了。 妇人转过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十来个白衣缟素的人,每个人都神情阴冷愤恨。妇人身上打了个寒颤,目光随着耳畔传来的怪响搜寻着,很快便在人群一旁的暗影里发现了一驾木车,那上面载着一口黑色木棺。 此时这口木棺正在抖动,有些破旧的木车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且两个车轮也随着黑色的棺木一颠一颠的,好像下一刻就会跟着棺材一同滚动起来。 妇人啊地一声尖叫,抱着孩子从马扎上踉踉跄跄跳下来,“有死人啊,死人啊!” 她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死命抱紧怀里的孩子大叫着,原本专注看戏的人群骤然松动,众人循声回望,看到暗影里的棺木和木然站立在其周围的浑身缟素的年轻人们,也都是一阵脊背发凉,但他们并未注意到黑棺和木车的异常。 妇人又是啊地一声惨叫,“死人动了啊!” 她两腿在地上奋力往前蹬,使得自己的身体能快速往后移动,但眼睛却死死盯住棺木没有挪开,她手指棺木哑声惊叫: “那里,那里,死人出来了!” 漆黑的棺木盖子吱吱呀呀被推开,里面钻出来一只脑袋,只能看到他面色惨白,双眼像两个黑洞。原本就因为看戏吓得不轻的人们看到此情此景顿时毛骨悚然。 闹……闹鬼了? 这么多人聚集的地方,这么繁华的闹市,死人竟然敢爬出来。因着身旁摩肩接踵的涌涌人群,原本悚然的人渐渐有了些底气,不再惊叫往外逃,而是挤在人群里死死盯住黑色棺木里的那颗脑袋。 两方就这样对峙着,浑身缟素的年轻人也回身往棺木中望去,有一人恼怒低声呵斥,“还没到时候,你动什么动?” 那棺木里的脑袋往上,露出脖颈,上半身,最终整个人从棺木里跳出来。 “晦气”,他甩甩袖子往地上啐了口,“换你们试试,躺在这玩意儿里面,听外面什么阴司地狱招魂的戏有多吓人!老子不干了!” 如此说着,死活不肯再躺进那口黑棺里面了。 方才还一脸惊怖看着他们的众人都纷纷出声抱怨叱骂。 “什么啊,装死人!” “狗东西,来这里吓人!” 生气归生气,但眼前演着的是雪衣娘子出关唱的一出大戏,正在还魂归阳复仇雪恨的紧要关头,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小戏台上。 无人察觉有一个伙计装扮的年轻人离开彩绢棚,脚步匆匆进了内场大戏台所在。 伙计低着头进入沈迟所在的包厢,殷勤为众人续茶,走到沈迟身畔,还一脸谄媚地笑着与他寒暄了两句,沈迟点点头,旋即眸中闪过一丝隐忧。 他招手唤来庞立,在他耳旁交代了一番,庞立旋即解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走出包厢,有伙计殷勤上前侍应,“客官要什么?” 庞立向他一笑摆摆手,“我自己去逛逛,顺便打些酒。” 那伙计便拱手行礼相送,并没有再跟上去侍奉。 沈迟又向小图招招手,“你来”。 他附耳与小图嘱咐一番,后者眉心瞬间紧皱成一个疙瘩,但仍然一脸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此处二层设置的贵客包厢也是依着一层的观众席而建,其后有一条月牙形的连廊相通,供客人上下楼所用。庞立一边饮酒一边晃晃悠悠沿着连廊往前走,眼睛时不时看向一侧的包厢。 方才段庭守在外间扮作伙计的人来报,曹放带着几个年轻人浑身缟素站在天音馆外,身旁还有一口黑棺,棺材里有“装作死人”的人躺在里面。这个架势,摆明是想借着今夜人多闹事了。 沈迟让段庭直接带衙役将曹放等人控制起来,与此同时,他命庞立在二层搜寻沙启烈的影子。如果今夜注定要有大事发生,天音馆此时已经汇聚了最好的观众,沙启烈一定会藏在这里暗中指挥,他们人手不够,掌握住沙启烈才有机会抢下主动权。 前方的包厢内唰地一声响,锦缎门帘被拉开,里面冲出一个男人,似乎是因为出了急事慌不择路,差点撞上庞立。在两人堪堪错身的一刹那,那个男人看向庞立的目光一闪,旋即便下意识地低头躲开他的目光急急往前走。 第229章 昭昭 庞立心念急转,他认识这个人! 几乎是出于本能,庞立一把抄住他手臂攥紧,满脸热络说道: “嘿,兄台你也来看雪衣娘子的戏啊!” 对方手臂被他仅仅箍住,但往前走的力道更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 庞立眼疾手快环住他,两只手臂在胸前卡得死死的,这才略微俯下身去仔细看那人的脸,恍然一笑。 “是张庆张大人啊。” 庞立笑意更浓,眼风往方才张庆走出来的包厢扫了下,“在下是北司衙庞立,还记得我吗?” 此时张庆却丝毫没有虚与委蛇的打算,他在庞立怀里挣扎几下,发觉挣脱不掉,便低声呵斥道: “兄台,你认错人了!” 又奋力扭动身躯,“在下有急事在身,请这位兄台放手!” 说话时仍然不往将脸别过去看着其他方向,生怕被庞立看清相貌。 “是这样啊!”庞立低笑,但手上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 张庆情知已被识破身份,转头假模假样在庞立脸上看了半晌,才喃喃道: “好像是见过兄台啊……” 庞立高声大笑打断他,箍住他上身的力道加重几分才道: “张大人终于认得我了呢”,他叹叹气,“可惜啊,我还有要事,不能跟你喝上几杯了。” 他左手用力在张庆肩头一按又一拉,张庆惨呼出声的同时一边肩膀塌下去,肩膀下的胳膊无力垂落,晃晃荡荡垂在身侧。 他惨叫的同时庞立也啊啊大叫,声音盖过张庆的惨叫。 “戏还没看完你就喝多闹酒疯,吐老子一身!”庞立大叫道。 在身旁的行人收回目光之后,他的手拂过张庆面部,极轻的脆响过后,张庆下巴脱了臼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手脚上的功夫一般,在京都纨绔公子中打架很少吃亏的水平而已,在北司衙因为职责所在,流传有许多审讯犯人令对方生不如死的手法技巧,他也知道不少。对付地方上的将官是不行,但对付张庆这种文官小吏还是手到擒来的。 庞立一只手臂架着张庆一起沿着就近的木梯下楼,低声向张庆说道: “虽然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让你们做不成应该是挺重要的事,所以,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待到散场吧。” 此时楼下人群涌涌,楼梯下、木柱旁、栏杆侧,都或站或坐着不少人,醉酒的也不少。 庞立扶着张庆挤在人群里往楼下走,到了木梯下的一处角落站定,另一只手上已经多了一件披风和一顶灰色小帽,想是方才在人群中顺手捞来的。 他让张庆靠着墙壁坐下,又在他膝盖处用力一拧,张庆左腿便直直伸着一动不动了。 庞立嘿嘿笑,“这样就跑不掉了。” 随后又将张庆外袍脱下丢掉,将手里的披风为他披上,头顶又戴上一顶灰色小帽,张庆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在今夜拥挤的人群之中,恐怕不会再有同伴能认得他了。 待他自己再度穿过人群涌涌上了木梯,寻上方才张庆走出来的那间包厢,其内只余下几个伙计并杂役还在收拾。 见庞立进来,众人都停下手望着他,庞立只得干笑几声,问道: “张大人方才还叫我过来呢,怎么不见了?” “这里并没有什么大人……” 一个看起来是小头目的伙计满脸莫名其妙,仔细打量了庞立才又道: “这里的人都走了,真是的,雪衣娘子戏都没唱完竟然有人舍得走。” 几个人絮絮叨叨地发着牢骚,再一抬眼,方才站在门口的年轻人早已经不见了。 “他跑了?” 沈迟一脸诧异看向庞立,后者面上略有些尬色地点了点头,毕竟是自己不够慎重,在张庆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才给沙启烈离开提供了机会。 “跑了?”沈迟一边喃喃,又将脸转向戏台。 雪衣所扮演的素娘还阳回到家乡,将残忍屠杀村民的凶手刹县令就地正法,场下此时观众沸腾,一片叫好声。 这种戏本子,也是老生常谈的复仇故事,只是戏词脍炙人口,舞台在情景的渲染上也多有别出心裁的技巧,如此再加上雪衣娘子百变玲珑的嗓子,许多看客们都觉得万分痛快。 面对这样的戏台和消遣,沙启烈何必要走,再等等说不定就能如他所愿,将所有人堵在出口,让曹放等人就地表演哭诉污蔑他沈迟,天时地利多好的时机啊。 这样的情况下他走了,一定是因为有比为难沈迟更重要的事让他着急了。 此时一阵嘈嘈切切的锣鼓之声响起,舞台上黑面判官带着一众小鬼正在审判作恶的刹县令,判官咄地一声掷出数道令牌大叫道,“刹列,你恶事做尽,应永生永世受地狱之火焚身之苦,永不得轮回……” 刹列?沈迟一怔。 一句话飘入脑海中,“他多行不义,老夫此番一定要他死不可。” 这是阿小离开前夜,在雪衣所住的小楼上听到的周正所说的话。 沈迟骤然站起身,椅子在他身后倒下也浑然不觉,他看向庞立道: “我们去找周正!” 戏台侧面有垂帘半遮的小门通往后台,此处是伶人们扮妆、更衣、洗漱乃至候场等待休息之所,设有一个小门,专供后场的人进出所用。因雪衣娘子是远近闻名的女伶,有诸多观众在看戏之余还希望能够在后台与雪衣娘子一见,因此为防止有人从后方小门进入后台,此处有许多人把守,不允许看戏的客人随意进出。 周正直接冷了脸亮出自己钦差的身份,表明即刻便要进入后台找人,门外看守的小厮护卫们直请来了天音馆的鸨母才勉强同意周正进入。 几人刚刚迈步抬腿进门,便听到咔哒咔哒的声响,墙壁上方高悬的气窗似是被风吹开又合上了。 庞立大叫一声“退后”,自己抽出腰间软剑快速挥成剑花,只听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近处跟着鸨母的一个丫头只来得及一阵闷哼,便一头栽倒在地,众人凝神看去,她面门上插着一支通体漆黑的箭,人抽搐了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有贼人藏在屋顶!” 守在门口的护卫喊叫着,一边已经抽出各自身上的刀剑,将沈迟、鸨母等一众人围拢在中央保护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沈迟一个眼风示意之下,庞立像一块弹开的石头躲过这一阵袭击往里疾冲而去。 这一阵杂乱喊叫过后,又有一群人从外面拿着刀跑出来,围拢在气窗下,在几个壮硕的护院指挥下如同叠罗汉一样,一个架一个往房顶上而去。 后台入口的这一阵嘈杂并未传到戏台前,此时舞台上灯火更亮,在台下观众的呼喊声中,雪衣娘子盈盈迈步走上舞台正中向台下鞠躬行礼谢幕。 就在此时,随着呼啦啦的风声起,舞台两旁各有宽大的雪白素幔迎风翻落,这两条素幔比方才报出剧目的白布尺寸还要大,一时没想到戏曲结束之后还有如此惊喜的台下众人还来不及惊呼,两条帷幕已然在眼前垂落,众人的神情一瞬间从惊喜惊讶转变为惊恐,台下许多人往前冲,还有一些人神色闪烁站在原地准备逃开。 看着眼前血红色大字写就的布幔,有人高声将血字念出: “《素女还魂洗冤录》中人事发生于沙洲府。薛素娘,女,年十三,沙洲府青冥山下石磨村人,嘉佑元年一月十五日上元夜,与石磨村乡民凡一百零三人惨遭屠戮死于村中。有薛素娘表兄李金为人证,罪案可查。” 每听到一句话,便有人声哗然,有人义愤填膺呼喊,有人满面疑惑不信,还有人则掩面偷偷回转生怕被人看清了样貌得罪布政使大人。 看着更多的人涌到台下,注目的方向不是自己而是戏台两旁,雪衣娘子一脸镇静地默默从侧门退开。 这是周正提出的条件,他为雪衣写戏助她全国扬名,而雪衣除了用尽平生所学将这出戏演好之外,需要答应周正的条件便是让他将沙启烈的罪责在最后这一刻公之于众。 这对她来说显然是一场大大的冒险,如果沙启烈此次不倒她和周正都会是第一时间被杀掉的对象。但是她不怕啊,她是独一无二的雪衣娘子! 雪衣仰头一笑,她的教养妈妈很早就说过,你有野心有胆识,若是来日不红,这天下便没有能红的角儿了!她就是个疯子,没有疯子的胆量和冒险,她连现在这方戏台都站不上。 身后的诵读声一句高过一句,惊呼尖叫乃至咒骂声也越来越大。罪责被全沙洲府的人看到,又有实实在在的人证,他恐怕逃不掉了吧,自己一定是赌赢了,毕竟从十二岁入了天音馆,她还没有赌输过。 “另有石家铺村,嘉佑元年二月十日,全村凡一百七十七人被屠,有目击人证富力潜藏至沙洲府城内妹婿家中,被凶徒得知,逼迫其妹婿提刑按察使司捕头王路带妻女泼油自焚于家中,富力逃至京都仍被杀害,此案有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为证,罪案可查。” “原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告沙洲府布政使沙启烈视人命如蝼蚁草芥,屠戮百姓又以外迁土奚律作伪掩盖真相,罪恶昭昭天理不容……” 第230章 灭证 有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啊地大叫一声跳上戏台,两眼发红骂骂咧咧地往后台走去,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差役,他们都是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人,是那帷幕血字里提起的捕头王路同班,王路为人和善老实,生前对他们多有提携照拂。 王路家里出事之后,他们也没少怀疑,但手中毫无证据,谁能想到竟然是被沙启烈逼迫,走投无路之下全家自焚而死。他们要找写这字幕的人问个清楚! 然而后台却远非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此时的房顶上不时有瓦片坠下,呼喝声、刀剑相撞之声以及惨叫声不绝于耳。 斜刺里一个人从旁边墙角冲过来,一个年轻差役腰刀铮然出鞘,正要向那人砍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清亮女声道: “我是雪衣,官爷救我啊!” 定睛一看才发觉来人正是方才谢幕的雪衣娘子,看来她刚进入后台就发觉了变故,自己一人躲在墙角没敢轻动。 差役将他掩在身后,所有人拔出腰刀警戒向前,雪衣娘子也在一旁哀求道: “请官爷救救我先生,他就在那边。” 随着她素手所指,几个差役顿时全身紧绷戒备,只见尘土瓦片碎砾乱飞之处,庞立护着一个黑脸干瘦的老头子四处躲避。 庞立此时后背和大腿上已经各中了一箭,犹自死命护住身后的黑脸老头。几个差役见状赶忙抢身上前,护住庞立二人往台前的方向走,后台入口方向此时也涌进来一群人,房顶上酣斗声逐渐停歇,偶尔有瓦片落下,但再也没有兵器相撞的金属声响和人声。 有人从房顶上跳下来,烛火映照之下全身血痕十分狼狈,看装扮像是天音馆养着的护院。 “他们还剩三个人,都跑了。”那护院向人群簇拥着的老鸨和周正等人汇报道。 与周边所有人惊慌恐惧的神色不同,沈迟满脸镇静排众而出走到周正和庞立身前打量他们,问道: “都没事吧?” 周正面色沉静,默然点点头,雪衣娘子从差役们身后跑出来抓住周正手臂,再大胆再有野心的女子在目睹了这样血腥混乱的杀戮之后也变得弱小无助了,雪衣揪着周正的袖子低声喊了句先生,便哀哀哭了起来。 庞立面色发白,看了周正一眼确信此人的确是自己认识的周大人,这才强自镇定对沈迟说道: “我还能坚持。” 沈迟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几步走到差役们身前。 差役们低头行礼道:“沈大人。” “你二人立刻去找段庭段大人,让他务必找到沙启烈,将其拘押候审。” 他手指着身旁最近的两名差役吩咐,二人俯首听命,他又补充了一句,“今夜的事一出来,府城内有些骚动是难免的,也让段大人尽量多派出人手巡逻,保证城中一切平稳。” 两名差役随即肃容领命而去,今夜他们到天音馆警戒之前段庭便已经交代过,今夜要协同沈迟沈大人在天音馆协防,一切听命于沈大人。 沈迟这才回头看着周正,眼中颇有踟蹰之意,却是周正微微一笑向他说道: “我跟着沈大人,这样的话,一旦有了麻烦,沈大人也多个帮手。” 其实沈迟是为难如何用这么少的人手保证他的安全,周正完全明白。但在此时他早就将生死看淡,跟着沈迟帮忙也是肺腑之言,更重要的是,今夜这件事对天音馆来说却也是灾难—— 方才已经有不止一个外间的跑堂伙计进来向老鸨低声回禀,戏台两旁的白布血书写的什么内容他们恐怕此刻都已知晓,他拉着雪衣将她推到鸨母和护院身前。 “沈尚书是大宸刑名断案第一人,此次皇上派他来沙洲府查沙启烈罪案,老夫是早就和沈大人商量好前来打头阵的,雪衣也立了大功。” 他将雪衣往鸨母身旁一推,“诸位要护好雪衣,朝廷抓捕沙启烈,雪衣是大功臣。” 雪衣面上珠泪滚滚叫了一声先生,她当然知道周正不是为沈迟打头阵的,得知沈迟到来之后周正也很震惊。 他此番说这些话都是为了护住她,毕竟她瞒着天音馆,暗自与周正谋划了这场新戏,末了又胆大包天将布政使大人沙启烈拉下水,还是那么耸人听闻的罪事,沙启烈要是知道了,定会拉整个天音馆一起陪葬。 鸨母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她强自挤出一丝微笑向周正和沈迟一福,话说得很动听。 “两位大人尽请放心,雪衣也是我天音馆的人,保护她是应当的。” 沈迟听着周正方才所说的话,面上神色并未出现丝毫波动,末了与周正同时向天音馆众人拱手一礼算作答谢,待对方回礼毕,他们已在众差役簇拥之下离开了。 段庭在后巷备有马车和车夫,本是为了在意外出现之后及时带沈迟离开的。 沈迟扶着周正先上了马车,又回头看身后的庞立,难掩担忧之色。他毕竟是个从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恐怕连打骂都很少受过,今夜居然生生中了两箭。 他略有些后悔,自己终究是太过大意了,带的人手太少,出了事只能倚重庞立和小图这两个没吃过苦的公子哥。想到这里心里更加担心,也不知小图怎么样了。 庞立在方才众人交谈之时已经将身上的箭折断,在差役的帮助之下敷了些止血药粉。此时虽然依旧面色苍白,连唇上都没了血色,但还是郑重向沈迟颔首。 “沈大人放心,我没事。” 沈迟眸光闪动,看着他的神情从歉然便激赏、欣喜、心疼,庞立对他又是一笑,伸手掀开车帘。 “大人快上车,小图那里耽误不得。” 待沈迟上了车,庞立又转身向车夫和众差役道: “我在前方探路,诸位在后跟上。” 说毕凝神吸气跃上房檐,众人还在面面相觑之际,便听到房顶上传来庞立的声音。 “向北一百步转向西走,快!” ………… 小图离开天音馆时其实万分不情愿,他只想贴身护着姨父,谁知姨父竟将他派出来跟踪那个白胡子老仆人。小图在他们居住的小院外见到背着包袱出门的老仆,他没有骑马坐车,一路晃晃悠悠往前走着,仿佛是去看望住在城中不远处的亲戚。 这个人没有功夫,跟踪起来并不难,小图一路尾随过两条街,就见他在一处幽僻的院落外停了下来。他似乎没想到此时会有人尾随在后,一路目不斜视十分悠闲如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过来,施施然拿出钥匙开了大门进去,只是在进门之后便又将大门上了栓。 尾随他的小图只得绕着小院打转,寻找可以翻墙入内院的地方。 这院落很大,比小图他们如今落脚的地方大出两三倍,但从院外看来内里想必很是荒凉,因为大门上的红漆早已脱落殆尽,接着影影绰绰的街头灯火能看出门上此时已经满是斑斑锈迹。 透过院墙能看到其内的老树枝叶交错,透出无人看管的萧索。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老仆进门之后,院内丝毫未见灯火亮起,可见院内也没什么人。 小图寻到一处破败的院墙,拔出身上带着的短刀凿挖开几块墙砖,脚尖踩着挖开墙砖留下的空隙翻上院墙,极目望去,才见重重树影遮盖之中隐隐有灯光透出。 想必老仆此时便在那处房屋之中。 小图深知自己功夫不好,此时跟踪的老仆虽然没有功夫,但却也是极危险的人物,自己大意不得。因此,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物事,用火折点燃之后火光一闪便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青蓝色的烟雾,在夜空中腾腾而上,在暗沉的夜空里如同一抹不显眼的鬼影。 他一手捂住口鼻咳嗽两声,另一手使劲探出,将那布包塞在身旁的房檐一旁的瓦槽之中。这也是北司衙用于标识位置便于追踪的特制药粉,小小一包可以足足燃烧三个时辰,没有火星和火焰,只会散发一股青蓝色的烟雾,便于提醒同伴自己的位置。 做完这些之后,小图蹑手蹑脚滑下墙头。亮灯之处是这座院子二门里正中的堂屋,一路上并没有任何人巡逻阻拦,还未走近便听到一男一女的哭声,声音都很年轻,似乎是在求饶。 “沙老伯,我和珈蓝姐姐断断不会做翻供这种事的,我的妹妹还在你们手里,她在等着我回家团聚。” 一个少年人的声音说道,话里还藏着呜咽之声。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传出来。小图皱皱眉,这白胡子老头真不是正常人,这种时候还能笑得这么高兴。 “小狼说得很是诚恳,老夫还是相信的。” 老仆的声音说道,这个声音熟悉又不熟悉,因为在小图的印象里,这个声音多数时候自称小人,语调卑微嘘寒问暖,从未有这么自得又带着残忍杀意的时候。 “那就选珈蓝吧,你一开始就是为了钱,钱这种东西不牢靠,万一沈迟能给你更多,你不就翻供了。” 内里一声女子尖叫,接着便是砰砰磕头撞地的声音,小图在黑暗中瞪大眼,原来这两个人是污蔑文家公子的证人啊。 显然是这老仆怕他们翻供向姨父说出事情,所以赶来灭口来了! 第231章 来援 “沙老伯,如今沈迟在沙洲府城,杀了我们两个人证没有好处,只有我们出现在沈迟面前亲口作证,文非吾的罪责才能做实啊。” 珈蓝说完这句话,嗓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你想想啊,如果我们死了就是死无对证,文非吾这案子就一直存疑了。” 噗嗤一声笑,又有几声拍掌响起来。 “珈蓝真是聪明,说的一点没错啊。”老仆笑道。 小图已经挪动到亮着灯的窗下,听到老仆在这时候还能笑出来,忍不住无声往地上啐了一口,真是老怪物! “所以,我想了个办法。” 只露出半个脑袋透过窗缝看着屋内的小图,见到坐在绣墩上的老仆将手放在女子头顶,面上一副生杀予夺的样子,还略略透出惋惜。 “就让珈蓝一个人死就好了。” 少年跪坐在地上,虽然神情骇然,身体却丝毫未动。珈蓝则尖叫一声扑倒在地,紧抱着他脚腕不住恳求。 老仆心内嘲讽一笑,所以他不需要带任何帮手啊,杀珈蓝这一个弱女子不需要花费力气,一旁的小狼也决然不会出手帮忙,事情如此进展不费吹灰之力呢。 他手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珈蓝顿时噤声,只是身子仍然如筛糠般抖动个不停。老仆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伸手拈起她的下巴柔声道: “这才乖嘛,要听沙老伯把话说明白啊。” “我这是给你机会呢,珈蓝。” 他手指下移,托住珈蓝苍白的脸在手掌上。 “啧啧,如此我见犹怜的丫头,若是为白秀才之死痛苦不已,难以忍受良心的谴责而选择留书自杀,想必整座沙洲府城的人们都要心痛啊。” “这个为沙大人立功的机会岂不是更好?” 老仆神情自得端详着珈蓝已然变得扭曲癫狂的面庞,从肩头取下包袱打开,里面是一捆麻绳和一柄匕首,他又拍拍胸口的衣襟向珈蓝道: “遗书我也备好了,珈蓝你只管上路便是,匕首和绳子选一样就好。” 神色温和还带着慈爱,如同哄自家爱吃的小孙子,两颗糖你吃哪一个都行。 珈蓝手指抠在地砖上的泥缝里,声音也是瑟瑟发抖,“你们,好狠啊!” 卸磨杀驴,自己早该料到的,悔只悔自己竟然为了钱财甘心被他们驱使去害文家公子。 她此时后悔了,若自己不做这些恶事,想必也能与那青衫磊落的公子偶遇,暗生情愫,最终结为连理。他虽然安于清贫,但与此刻保不住的性命相比,钱财着实是毫不重要的东西了。 更何况,以他那样的出身,即便清贫又能清贫到哪里去呢?听说连皇帝都亲自下旨派钦差前来查这桩案子,有皇帝撑腰,他们还能害得了文公子吗? 珈蓝忽地抬起头,方才面上的凄惶恐惧消失不见,她睁大眼睛面色狠厉,哈哈哈仰天大笑。 小图放下按着袖箭机括的手指,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屋里没一个好东西!见那老仆要杀掉人证,他原本还想发出袖箭先杀了这老仆的,看来这女子自己有办法了。 果不其然,珈蓝大笑之后又望向蜷缩在一旁的小狼。 “我们先前怎么说的?连皇帝都站在文公子那边了,咱们此时若是找那钦差翻供,说出实情还算是功过相抵,或可留得一命。” “小狼啊”,珈蓝走到少年身旁站定,小狼的身子更加蜷缩成一团,“沙启烈恐怕没有跟皇帝作对的本事,他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这两个污蔑文非吾的人还想活命吗?” 珈蓝看着小狼额前的蓬乱头发遮住他半张脸,知道头发遮盖下的少年在沉思,在权衡。 “你和我联手,杀了这老头子,出去找钦差说出实情,那时咱们才能活。” 珈蓝声音转得急促,“他老了,又不会武功,打不过你。而且,他今晚是一个人来的。” 小图觉察到坐在墙角的少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长长额发遮蔽下的眼睛似乎一闪,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这小子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小图气息猛地一滞。 但不及小图有所动作,老仆已经大笑着站起身,带着戏弄调笑对珈蓝一礼,“珈蓝姑娘有胆色,老夫佩服。” “可惜小狼与你不同”,他也背着手走到珈蓝身旁看着蜷缩在墙角不动的小狼。 “若是沙大人不好了,小狼的妹妹失了庇护,那可是活不成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极轻,但蜷缩着的少年单薄的肩膀却开始激烈抖动,老仆又上前一步俯下身轻拍小狼后背。 “咱们小狼啊,若是没了妹妹,自己早就不活了。” 小狼兄妹是紧邻沙洲府的裹川府人氏,父亲是一名镖师,幼年丧母,父亲一人将他们养大。前年在一次走镖中,父亲遇袭身死,其时小妹年幼患病,小狼变卖所有家产仍然无法治愈妹妹,两个孩童没有生计也无亲人可倚仗,渐渐变成乞丐开始在街头流浪乞讨。 去年冬天白胡子老仆在雪地里将两人救出,原本以为是遇到了好心人的两兄妹便被这个白胡子沙老伯安顿在这所院子里居住,还请来大夫为妹妹治病。 直到后来,沙老伯威胁小狼接近文非吾,并且教他以开水注入空枪头杀人之法,按照他们的指示杀害白秀才之后嫁祸文非吾,并与珈蓝一起串供作为人证举报文非吾杀人。 他这才知道自己上了贼船,但是这时发现已经晚了,对方将妹妹转移到了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如果他事情做砸了,妹妹便会立时被杀掉,他也会被杀。但如果事情做成了,不仅他能得到一大笔银子,对方还承诺寻找名医治好妹妹的病。 是的,他和珈蓝不一样,他只要轻举妄动,妹妹必然会被害,那时自己怎会独活在这世间? 小狼坐在墙角纹丝未动,不远处站着的珈蓝则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怎么办?怎么办?”珈蓝喃喃,两手在地上摸索,她不想死啊! 想到这里,她忽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往门口跑去。 老仆明明上一秒还在小狼身前,下一秒却已经抓住珈蓝的脖子将她向地上一掼,珈蓝立时摔倒在地。 此刻老仆却将头一偏,对着空气冷冷说道: “怎么?阁下到了此时还不出手么?” 小图长舒一口气,按在袖箭机括之上的手指发力,就算是被发现了,也得先用袖箭先发制人才行,他对自己的拳脚功夫很是清楚,他打不过这里面的小狼,所以不能冒险。 也不过在这一瞬,屋顶的瓦片却如同被风卷起,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尘土瓦砾青苔滚滚落下,其中还裹挟着一名高壮的男人,他从破了洞的屋顶上落下,在房内投出一片又高又长的暗影。 这时不止是小图,连房内的三人也都大吃一惊,老仆瞠目打量这位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打从一出门就知道有人尾随,甚至能从脚步和气息之中听出来是跟着沈迟的那个年轻人,他能听出这年轻人身手不行,所以并未把他当回事。 但是,眼前这位就不同了。 男人衣衫褴褛却双眼发亮,手上还举着一把铁叉,叉头还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牛粪味儿。 黄岐对自己这样的出场方式也略有些尴尬,心里狠狠骂了门外缩头不敢进的北司衙小子几句。 真是的,连衣服都没换兵器都没来得及找,从宁县周正老家死赶活赶好容易到了沙洲府,进城也没什么头绪,他和三羊跳上一处高楼眺望,很轻易便发现了北司衙专用的信号烟雾。 风逐的线报上也提到沈迟以钦差身份带着北司衙的两个人来到沙洲府查文非吾一案的事,黄岐以为是沈迟遇险赶忙亲自过来,让三羊去天音馆查找周正的下落。 谁知在屋顶上听了好一会儿,房里的三个人还在不停吵架,商量着和谁连手要谁去死的话题,北司衙那小子就死死守在窗外偷看,还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发现了。 这下听到这坏老头终于要动手杀人了,自己就先跳下来,不是错以为自己被老头发现了,也不是为了保护北司衙那小子,只是因为他真的没什么时间,他还不知道周正现下怎么样了,三羊一个人能不能把他看护周全。 黄岐将手里粪叉一挺,向着房内三人一晃,口里狠狠呸了一声,“听来听去这屋里没一个好东西。” 他跺跺脚喊了一声喂,恼怒道: “北司衙的小子,你还不进来?究竟是要活的还是要死的,要谁死不要谁死你要跟我说清楚啊!” 小图身体一僵,这男人什么来头?竟然知道自己是北司衙的,明明身手很好却敌我不分!他兀自靠在窗外不动,将袖箭对准白胡子老仆,这才问道: “阁下是谁?” 黄岐一阵气血上涌,“我是林世蕃将军麾下黄岐,你快点滚进来!” 话还未说完小图已经跳到身旁,“原来是林大人手下,黄将军你早说嘛。” 仍然举着袖箭对准老仆,口里道: “将军快杀了这老头!” 黄岐已经展臂将铁叉往前探,对准白胡子老仆的咽喉,口里却愤愤骂道: “笨死了,小心……” 话仍然是说了一半,身后有人从地上跳起,从背后扒上小图的肩膀,像捕食的恶狼。 第231章 暂了 小狼出手很快,跳上小图后背之后,立即用手臂扼住他的脖子,还要下口去咬他的喉咙。 小图嚎叫着跳起来,将后背撞向墙壁,试图让小狼吃痛松手,手腕上的袖箭丝毫派不上用场。黄岐情急之下掷出手里的铁叉向小狼头上刺去,小狼这才从小图后背上弹出,而只是这一瞬的分神,白胡子老仆却拿起匕首使出杀招刺向黄岐。 “你这老头心眼真坏啊!” 黄岐堪堪避过这凌厉一刺,胸前的衣服被刺破,还带了一丝血迹。 “嘿”,黄岐惊叫,“你这身手,是浮图三卫的人啊?” 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行伍,对敌经验无数,两人交手几下,黄岐便从老仆出招手法上看出端倪。这个发现让他心神略有些乱,延陵王的浮图三卫跟沙洲府的官员有勾结!近段时间收到的关于延陵王筹备军马,勾结突伦,利用灵州贾氏贩马,以及周正处心积虑潜藏沙洲等种种信息纷至沓来。 最终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沙洲府的事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啊。 想到这里,手下出招不禁就有了些变化,他想留个活口审一审,也许能审出些不知道的东西呢。 白胡子老仆自然也立即看出了他的心思变化,他的攻势反而变得更加凌厉,带着同归于尽的心思。 而另一边与小狼还在恶斗的小图则明显左支右绌,几招之下便落了下风,小图只得利用手里的短刀拼命抵挡,一边后退一边找机会放出袖箭,但只有一箭刺中小狼肩头,却丝毫不能阻止对方连绵不断的攻势。 还有一箭引来一声女子尖叫,小图眼角余光瞥见珈蓝自四人打斗的缝隙中贴着墙溜到了门边,一支袖箭就在此时贴着她脖子擦过,引得她失声尖叫。 小图心里更急,大叫道: “黄将军你行不行?怎么还打不过那老头?那女人都要跑了,我也要被这狼崽子杀了。” 黄岐恼怒,“你闭嘴!” 刚避过那老仆偷袭在肋下的一拳,黄岐耳朵忽地一动,还未及反应,窗外飞来的一支袖箭已经刺穿老仆的喉咙,后者应声倒下,捂着喉咙不断抽搐。 黄岐跪地问他,“浮图三卫在沙洲府做什么?你们有什么阴谋?” 老仆凄然一笑算作回答,笑意还在唇角,头一偏人便断了气。 黄岐愤愤,站起身并未转头,只将手在身侧一挥,原本还在攻击小图占了上风的小狼后脑结结实实挨了一掌,整个身体往前倒去。 小图惊叫着扶住小狼,“别杀他啊!” 手指去鼻端试探,发现人还活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黄岐没好气地望着小图,又向窗外叫道: “你们北司衙的小子……” 北司衙的这些年轻后生都是权贵子弟,整日里只会些花拳绣腿,到了现在对敌的时候就知道背后放暗箭,他还没问话呢。 又想到如今卫承晔也算是北司衙的小子,舌头差点打结,赶忙将下半句骂人的话咽了回去。重新蹲下身揪下老仆面上的白色长须,露出泛着青色胡茬的光洁下巴,是个年轻人。 “原来是易容的啊,我说呢,这把白胡子长这么好,他人却这么坏。” 说话的声音略有些虚弱,庞立扶着门框慢慢走了进来。 小图见到庞立一脸欣喜,将小狼轻轻靠着墙壁放好,快步迎上去,途中顺便还将已靠在门口的珈蓝一脚踹回房内,任由她身子腾空又跌坐在地,捂着肚子惨叫哭求。经过方才在窗下听到的那些话,他是打心底里厌恶这个女子,心里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 “立哥,姨父他们呢?天音馆那边怎么样了?”他问道。 此时眼睛落在庞立身上,才看出他面色苍白如纸,连唇色也变白了。 “你受伤了?”小图惊呼。 庞立向他勉强一笑,“那边一切顺利”,又向身后挥手,抬高嗓音道: “快去通知大人们,人证安全了。” 不远处的墙头上依稀有个黑色影子,庞立的话一说完,那影子如同一只燕子轻捷跳下墙头。 沙启烈有段庭带人全城搜捕,这两个人证也安全了,他们等着沈迟、周正两位大人进来审讯两名人证,得出文非吾一案的事实真相,一切就结束了。 庞立原本提着的一口气此时也散了,毕竟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何曾想过中了两箭还能生蹿下跳跑了半座城,他恐怕是如今整个家族里唯一一个能做到如此的后生了。 想到此处他挑起唇角一笑,却不料同时眼前一黑向后仰倒,失去意识之前有一只手撑在他身后,那人身上带着一股牛粪臭气,声音淡淡,“这小子不错,中了两箭呢。” 庞立心里最后一句话是脏话,这说的是什么风凉话,等伤好了非要把这不说人话的家伙狠狠揍一顿不可。 混沌之中自己的后辈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疼得他啊地一声喊出来,这才发觉自己伏在小图怀里,后背上还有些发凉。 坐在地上的小图此时手臂双腿都在打颤,见庞立醒过来连眼泪都掉了下来。 “立哥你千万忍一忍,让黄将军替你把伤口处理了,越往后拖越难愈合。” 他手掌在庞立肩头生疏地轻拍,就像抚慰婴儿一般,庞立痛得呲牙嘶声,又忍不住想笑。 那个该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没那么疼小子,跟你方才带着伤走过来的时候一样疼,那时不叫这时候叫,多丢人啊。” 庞立咬牙不出声,小图却愤愤不平,冷笑一声反讽道: “还不是黄将军方才迟迟杀不了那坏老头,如若不然也不需要立哥带着伤救我们了。” “你这小子,拳脚功夫那么差,嘴上功夫倒是厉害啊。” 黄岐冷冷道,他们这些草根出身的老行伍,最烦的就是娇滴滴的公子哥儿,尤其眼前这个爱斗嘴的小公子脑子也不大好使。 “小图别说了,其实方才是我冒失了。” 庞立声音仍然有些虚弱,但已然没有方才的喊叫嘶声。 “黄将军是想留活口吧,却被我一箭射杀了,很对不起。” 他语声诚恳,全然发自肺腑,出手时他刚来,见他们二人与对手的交战都不占上风,自己只想着尽快救人,便一箭射杀了那老仆。他出手之后黄岐的反应很明显,庞立便立时明白了,他有全然的胜算,还想留着那老头的性命。 黄岐正在撒药粉的手一顿,不是不意外,这些纨绔公子哥儿里面还有这么明事理的吗? “不不,你做得对。” 黄岐笑笑,收起药粉取出绷带,虽然换了装,不方便带武器,但常备的伤药绷带都是随身携带的,这是他们这些人的习惯。 “是我自己太想当然了,浮图三卫里出来的死士,怎么会给别人机会留活口,他们身上都藏着毒药呢。” 其实是自己情急之下太想探知消息了,这才做了错误判断,直到揭掉胡子看到那人的本来面目,摸到他牙齿上的药丸,他才清楚此人是死士,不可能会选择活下来。 此话一出,房内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庞立心里对黄岐的愤愤也没了,黄岐也不再开口打趣庞立的伤,唯有小图仍默默看着庞立被绷带包扎好的伤口,只是这会儿身子没有再发抖了。 至于晕倒在地的小狼和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珈蓝,此时自然是可以忽略无视的。 “庞公子,现在要拔掉腿上的箭了,会有点痛,你忍着点。” 黄岐声音里多了些温度,也不再以北司衙小子称呼他,而是称他庞公子。 庞立仍然伏在小图腿上,此时只是简单答了声,“好。” 长痛不如短痛,黄岐处理箭伤的手法很熟练,飞快拔掉箭头,立时按压伤口止血,再撒上药粉包上绷带,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而庞立自始至终也未再出声呼痛。 黄岐眸光微动,笑道: “好小子,是条汉子。” 这话虽然粗鄙,但在军队里确实是褒奖的话,庞立自然听得出来他话里的夸奖,只是嘿嘿笑了两声,却没有再说话。 忙活了半晌,此时三人才反应过来,怎么门外的大人们此时还未到? 庞立最先反应过来,“沈大人和周大人两人一起坐在马车里等着的,此时没进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黄将军你快去,小图你带路。” 说毕没等坐在地上托着他的小图有所动作,自己便咬牙站起身。 “这里我守着。” 他晃晃手腕上的袖箭又拍了下鼓鼓囊囊的腰上,“放心。”他道。 黄岐对他一笑,北司衙确实有很多各种用途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眼前这个庞公子聪明机灵善于应变,让他守着这两个人证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眼睛一闪,拿起不远处掉在地上的绳子,那是扮作老头的死士带过来让珈蓝自杀用的,他用绳子将昏迷之中的小狼双手双脚一起捆扎在背后,“这样即便这狼崽子醒了也闹腾不起来。” 小图在黄岐的启发下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那死士身上。他走过去抽下死士身上的腰带,用同样的法子将珈蓝双手双脚捆扎起来,珈蓝尖叫之后开始一叠声求饶,见小图此时也看向她,哭得愈发梨花带雨。 第233章 外逃 小图冷眉冷眼望向她,呵呵一阵冷笑,唇角挑起捏住她小巧下巴,珈蓝眸光一亮看到了希望,望着小图的双眼泛出水光,面上更加神情楚楚眉目含情。 却不料在下一秒,美人白皙的面孔忽然变得扭曲狰狞,小图捏在他下颌的手上发力,将她下巴脱了臼。 房里的黄岐和庞立目睹整个过程,此时不由嗤笑出声来。 小图拍拍手掌,“你们不知道,这女人最坏!” 他抬起下巴向黄岐笑道:“黄将军咱们走吧,这下立哥在这儿守着我也放心了。” 黄岐和小图离去之后,庞立慢吞吞挪步去关了房门,又在门后上了栓,这才将绣墩拖到门边,一边肩膀靠着墙坐下来。 大腿和后背上的伤口很痛,在药粉的作用下还有些发热发痒,他自嘲地笑笑,取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这才发现今晚自从托词去打酒离开包厢,自己这个酒壶就是空的了。 将因疼痛在心里升起的嘶声用力咽下去不发出喊叫,终于给自己争了一口气。堂兄是在怀远路卫承暄麾下服役过的,但不足一个月便因为忍受不了辛苦又回了京都家中。他那时十一二岁年纪,清楚记得祖父眼底深藏的失望,此时他很高兴,自己这一次,应是给祖父长脸了吧。 ………… 沈迟和周正端坐在马车里,两人自从上了马车之后便一直无话。在他们二人身上发生的事虽然复杂,但都不是秘密,都被对方提前知晓了。 即连沈迟在后台时,戏台前布幔血书上所披露沙启烈所犯之事,也在沈迟离开天音馆之时经段庭手下的人汇报给他了。自己要破文非吾一案,今夜周正彻底给了他机会,沙启烈这个主审出事便是最好的切入点,这个案子他已经可以解决了。 不远处的街头有踏踏马蹄声传来,遥遥地还伴着官员差役们喊叫的声音。 “沙洲布政使沙启烈屠戮村民,罪孽深重,朝廷钦差和提刑按察使段庭大人缉拿罪犯沙启烈,请民众暂避家中不要外出,若有趁乱扰民者,按沙启烈同谋罪论处。” 今夜沙洲府城四处都是这样的人,在街道上来回呼喝,这是段庭想到的安抚民众,避免府城生乱的办法。 车夫在外轻咳,“两位大人,探消息的兄弟回来了。” 一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跟随他们一路前来的差役,方才跟在庞立身后潜入小图所在的院落的。 “大人,是文非吾公子一案的那两名人证住在院中,今夜有人前来灭口已经被杀,眼下人证安全。”差役报道。 “太好了,这多亏了周老大人啊!” 沈迟释然向周正一笑,现在进去审讯两名人证问出实情,文非吾的案子算是彻底解决了。他拉着周正的手腕待要和他一起下车前去审讯人证,后方却一阵喧嚣,听声音似乎是有很多马匹前来。 “两位大人先不要下车。” 差役们立时向马车围拢,抽出兵器向四周警戒,这么多人前来也不知是敌是友,差役们中有一人贴着围墙下的阴影缓步前行去打探。 坐在马车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周正耳朵动了动,向沈迟道: “好像不是沙启烈的人。” 在雪衣的小楼里深居简出这么久,那小楼西侧不远处便是宽敞的主干道,他能分辨出来沙启烈布政使司衙门的人的马蹄声比其他人的更重,现下这伙人不是他们的人。 不多时,那前去打探的差役疾步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禀报道: “沈大人,是段大人,他带着人在找我们呢。” 随即马蹄踏踏,有一人一骑尾随而至喊道:“老师,是我。” 果然是段庭。 沈迟拉着周正手腕,“周老大人神人也。” 二人一同跳下了车,段庭又走近几步才低声汇报,“我们找不到沙启烈。” “他竟然会逃?”周正道。 他确实做了赴死的准备,但对方竟然逃了,不来找他灭口说他污蔑,他神色有些复杂地与沈迟对视一眼。 “他没有理由什么都不做就走啊。”沈迟拈须沉吟。 人证并未杀掉灭口,周正虽然借着一场戏将他的罪责公之于众,但以沙启烈在沙洲多年深耕掌控的势力,并非没有机会翻盘,即便是他沈迟在也未必能帮着周正扳倒他。 逃能逃去哪里? 这样的大罪,必然是朝廷通缉的重犯,沙启烈一人潜逃在外,意味着终生都不能出现在阳光下了,他竟然会做这样的选择? 周正一拍大腿,“文家公子现在何处?可有人护着?” 他可不信沙启烈会什么都不做就逃了,既然苦心孤诣害了文非吾,临门一脚直接杀了他也能间接伤了文九盛。 沈迟睁大眼,段庭却吓到了,“不会吧?” 文非吾一直在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后的刑房关押着,是段庭亲自挑选的心腹衙役们守着的,沙启烈他应该会被挡在外面的吧? 虽然这样想着是合理的,但是眼下的情况下,着实难以让人相信沙启烈会什么都不做就逃开,这样一想越想越觉得这人有可能去了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刑房。 沈迟声音也变了调,“走走,快走,去看看!” 段庭立时领命上马疾驰而去,沈迟临上马车前又想起一事,叫来身旁的差役吩咐道: “张庆被庞立控制住,他动不了,就在天音馆戏台前的一架木梯下,去将他也带到衙门里来!” 交代完毕这才和周正一前一后上了车往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去了。 几个差役先到了更近的天音馆,此时场内的客人已经被清空,在段庭的要求下天音馆的人都暂时退回,戏台这边没有人,只有前门和后台入口守着几个衙役。 毕竟这里是今夜事情发生的第一现场,后台的屋顶上还有打斗流下的人血,官府没有对案子审查定性之前现场暂时不能动。所以,此时戏台前仍然保留着散场时的样子,只是台下桌翻椅倒满地杯盘狼藉无人收拾。 领着几个差役的是那枉死的捕头王路一手提携的崔捕头,他们点了松油火把,几个差役在几处木梯周边搜罗半晌仍未找到张庆踪迹。 “竟然没在?” 崔捕头皱眉巡视四周,“各自分头去找,往木梯周边仔细找——”他眸光一闪,“如果有死人尸体,也来报我。” 几个差役听了最后一句话,神情皆是一凛,纷纷行礼应是,赶忙各自分头走开了。 崔捕头又命一个差役将台下照明的烛台点亮,周边顿时亮堂堂一片,就着人手一支的火把,视野所见之处解如白昼一般。 搜索仍然在继续,戏台对面观众座位是斜月形,与二层的贵宾包厢之间有三架木质扶梯相连,手下的差役两两结队,分别从三架木梯处出发一寸一寸分散搜寻,几个人边找还边说着闲话。 “我说,咱们现在这找法,等于是在找死人了吧?” “沈大人是说张庆受了伤动不了,没说他死了啊。” “那他会不会跑了?或者被人救走了?” 崔捕头听着他们的闲话,神色若有所思,“跑是跑不了的,北司衙的人出手,想让人动不了,那他肯定是动不了。” 是不是被人救走了他没有回答,这种可能性肯定是有的,否则沈迟也不会在这么紧要的时候先派他们过来找张庆了,说不定还有可能是被沙启烈带走的。 想到这里崔捕头胸口闷闷的,这个沙启烈,作下无数的恶事现在竟然满城找不到人了。 不远处面对着的戏台并没有点灯,大门入口处吹过来一阵穿堂风,带着血字的白布幔随着风鼓起又凹下,像一张在大声说话的嘴巴,但听不到声音,只有布幔被风鼓动之后的钝重声响。 两条布幔中间的舞台漆黑,此时如同一个幽深洞穴,看得久了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站在台上翻腾打闹,崔捕头脑海中忽然出现今夜戏台上那戴着白色高帽长着猩红舌头的阴司鬼差,自己背上骤然起了一层鸡栗。 邪了门了!他耸耸肩,这地方现在看起来阴森森的,也不知是不是刚唱完那还魂的戏的缘故。 越是心里发毛,越觉得能从风声里听到奇怪的声音,噼,噼,噼…… 像是极小的脚,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一步一步的。 声音忽远忽近,时有时无,让人本能地想要去找、去听那声音,想知道它还在不在,脑海里同时也不自觉地想象,有一双女人的小脚,踩在水淋淋的地上,忽而就在身畔,忽而又离自己很远…… “什么声音?” 原来不止崔捕头,几个靠近戏台的差役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站在原地竖着耳朵倾听。 这一说所有人都停下搜索站定,周边环境里更加寂静,那奇怪的声响更加明显,落在每个人的耳畔,噼,噼,噼…… 他娘的,有差役骂道。 他们是经常与凶徒打交道,出入过各种凶案现场的人,身边又有几个兄弟在场,不可能害怕什么,虽然此时那黑洞洞的戏台看着着实?人。 “声音在戏台那边?”有两个差役交换了眼神,彼此都点了点头,确认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崔捕头偏过头,“走,过去看看。” 一边说着,崔捕头自己先抬步,第一个大步踏踏往戏台的方向走去。 第234章 搜索 崔捕头一行人跳上戏台,几个差役手里燃着的松油火把很快将整个戏台照亮,人去台空之后此处显得更加寂静空旷。 那噼,噼的声响更近了,几人不约而同停下脚环视整个戏台,有一个年轻差役高举着火把跳起来,去看戏台上的房梁。 一个同伴趁着他跳起之后,仰着脸看向房梁,他摇摇头低声说道: “没有东西。” 崔捕头站在一旁抚着额头闭目不动,他一直都在凝神细听那响声,此刻声音变大了没错,两声噼,噼之间的间隔也变短了,就好像那踩在水上的小脚已经从缓步变成了小跑。 “在里面。”他说道。 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崔捕头已经抢先几步从戏台侧边的小门进入后台,这里此时也是漆黑一片,噼,噼的声音就响在头顶上,且节奏比方才更快。 随即身后的差役们也陆续跟了进来,火把光亮影影绰绰,仍能照出后台的大部分空间,虽然杂乱,有几处地上还有屋顶上掉下的碎瓦片,但视野所及也是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此时耳边响着的怪声除了越来越快之外,还夹杂了咯吱咯吱如同老旧的木头摩擦的声响。 崔捕头毛发直竖,下意识地往房梁上看去,这一看之后他倏然吸了一口凉气。 “在……在在上面!” 他伸出手指,指向房梁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随即自己啊地一声大叫,身体如同掷出的石头一般弹开,但即便是如此仍未赶上,砰的一声巨响过后,房梁上的一团黑影坠落在地。 一切就发生在自己身前不足两尺的地方,崔捕头能察觉到尚还有余温的血浆溅在自己脚面和裤管上,温热的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很快就凉了。 那团影子还在痉挛挣扎,如同濒死的蚯蚓一般扭动,崔捕头蹲下身看清他的脸,“张庆,我是捕头老崔,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凑近前来的火把映照下,张庆瞳孔已经涣散,很明显已经看不到什么东西了。不知有没有听到崔捕头的话,他面上神情狰狞扭曲,显然十分痛苦,冒出血沫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身后不知哪个差役说了一声,“他没救了头儿。” 话音一落,张庆全身一阵剧烈的痉挛后,血肉模糊的头已经偏向一旁。 他死了。 ………… 段庭带人返回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带着人直冲进侧院的刑房。 越往前走,他便越觉出不对劲儿来。从大门入口,到第一道门,原本守在此处的差役都不见了,四下里好像也并无打斗痕迹,见到这些,他心里更加紧张,心跳如擂鼓咚咚,只差没在口里念叨,文公子可千万别有事啊! 可惜世事从来都是少有如愿的,进入刑房后,第一眼便见到空空如也的牢房,两个年老的杂役甚至已经在牢房前铺起了稻草,此时倒在稻草上睡得死沉,鼾声如雷。 段庭气不打一处来,一口气冲过去解下腰刀,直接拿着刀鞘往两人头上打。 两个老杂役正在美梦之中忽然被打醒,一眼便看到眼前如同厉鬼罗刹的提刑按察使大人,吓得魂都没了,只敢跪在地上打哆嗦,不住告饶喊着大人饶命啊。 “文公子呢?”段庭怒喝道。 两个杂役面面相觑,似乎没明白大人为何因这样的问题而发怒。 “文公子被两位面生的大人带走了。”其中一个杂役大着胆子回答道。 刚说完头上又重重挨了一记打,段庭虽然已经怒不可遏,但终归还是文人出身,下手不够重,所以杂役头上挨了打也并未见血,但即便如此,那杂役毕竟也年过五旬,登时抱着头倒在地上惨叫起来。 段庭此时没空怜悯这两个糊涂杂役,他怒目圆瞪,又看向另一个还跪着发抖的杂役。 “你来说,那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你们怎么就放任他们把文公子带走了?” 老杂役身子抖得如同筛糠,先喊着饶命给段庭连叩了好几个响头,段庭咬牙又怒吼了一声,“快说”,那老杂役才一个激灵直起上半身,声音颤颤地说道: “那两……两个人是……是外面守着的几个差人带进来的,他们进来说了几句话就……就把牢门打开……把文公子放了,随后又带着文公子一起走了,说是要保护文公子。” 说毕又砰砰叩头,“大人们说话没有小人插嘴的份儿,我们两个当时站得远也没听见说了什么,求大人饶了我们啊!” “行了行了,起来吧!” 段庭此时心乱如麻,情知这两个老杂役也只是被蒙骗的,与事情无关,但到底心里气愤难平,也没有心思安抚这两个莫名被自己迁怒的杂役。 “那两个人的模样你们看清了吗?”段庭问道。 其实他想知道,是沙启烈易了容,还是沙启烈的手下拿了什么东西说服了守门的差役,是不是沙启烈的人带走了文公子? 毕竟他处心积虑诬陷文公子,一朝事败前期谋害文公子的事就全部成空了,他们推断害了文非吾是沙启烈逃走之前要完成的一大心愿也不为过。 那杂役拍着脑袋使劲回想,“都是高高的个子,其中一个瘦削白净一些,约莫有二十来岁,像个贵公子。另一个穿得像个乞丐,四十出头,身上有血,脸黑黑的,看起来很凶。” 段庭苦笑,听了这样的描述只是更失望,这两人确实是生面孔啊,会是沙启烈身边的哪个呢? “他说的那个年轻人像是小图,是我的人。” 身后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 段庭一惊,心头的重量忽然卸去大半,转头行了个礼道,“老师”,又向他身旁的周正一礼,“周大人。” 此刻段庭心里骤然的轻松是有原因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时间细想,他听了沈迟的这句话就放松了很多。如果是小图带走了文公子,那自然就没事了。 “但是那个很凶的中年男人,我却是不认识的。”沈迟皱眉继续说道。 所以,就弄不清楚那人是小图的帮手,还是胁迫小图的人了。 至于跟他们一起走了的差役,也说不好是不是被沙启烈的人所带的什么信物蒙蔽了。 沙启烈毕竟是与段庭共事多年,虽然提刑按察使有权监察布政使政绩、廉洁等,但段庭自来为人圆滑世故,从未与地方上的官员红过脸,风宪弹劾更是没有的事,他只埋头在地方司法刑名上,从不主动得罪人。 因此,对于和段庭往来密切的沙启烈来说,假托段庭的名义随便伪造个手书密札,糊弄守门的差役之后,骗他们放出文非吾还是有可能的。 段庭瞬间又是一个头两个大。 跟随沈迟进门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正此时开口道: “那先派人分散到各处找找吧,虽然说有可能是自己人救出了文公子,但万一是他们被人挟持了,我们早一刻找到总是好的。” 段庭行礼道,“周大人说的是。” 转头吩咐手下的差役各自分散出去寻找,又有被段庭分派去禁闭府城大门的差役回来禀告,自事发后城门下钥未再有随意出城者。 “倒是有两个汉子自称是西南路林世蕃将军麾下,拿了兵部的堪合,自西面进了城,眼下也有一个多时辰了。” 沈迟和段庭听到这话一脸的若有所思,段庭神色略有些焦躁,向那差役挥挥手命他退下,房内一时只剩下他和沈迟、周正三个人。 此时周正忽地一笑道: “看来文公子是被自己人救出去了”,他看向沈迟,“跟小图一起的多半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 遂凑近沈迟低语了几句,沈迟面上的疑惑渐消。 是了,小图放出的烟雾除了同在北司衙的庞立认得,若那两人是西南路军出身,自然也是认得北司衙的信号的,当即赶到现场去支援也是应有之意。 沈迟不经意看了一眼周正,林世蕃为何会派人护着他一路返乡? 周正此次到沙洲府是隐藏了身份秘密前来的,连沙启烈也不知道。这样的话,在周正返乡路上想对他不利的人又是谁? 自来到沙洲府,他能感到这里发生的事都很复杂,眼下文非吾和沙启烈的案子都千头万绪的,这些关于周正的疑惑他就先不探究了。 此时门外脚步声踏踏,一阵嘈杂过后,崔捕头走进来一手支腰喘着气说道: “大人,张庆死了。” 他向身后一招手,“抬进来吧。” 差役们从外面抬着一块临时卸下来的门板,上面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幸好房内的三人沈、段二人都是资深老刑名,周正在进都察院之前在地方上也是父母官,断案也是一部分工作,所以见了这么惨烈的尸首,三个人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崔捕头看了三人的脸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解释道: “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不在木梯下,最后是在后台的房梁上找到的他,那时还没有死,人是从我们眼前摔下来的,落地之后才断了气。” 他心头有些惴惴,这原本是个活人,他带着差役在现场没有及时发现,最后竟是眼睁睁看着人在面前死了。 偷眼去看眼前的三位大人,沈迟拈须,段庭凝眉,都在思索着什么,周正则上前一步伸手抚向尸体。 第235章 掌控 坦白说,张庆的尸身此时足矣用狰狞可怖来形容。他全身被紧紧地套在一张铁网里,那铁网与渔网形似,唯一不同的是,这面网是以纤细的铁丝织成的,此时身上穿的春衫不过两层,那细细的铁丝勒在身上就深深嵌入血肉里,与锋利的刀刃无异。 所以眼前的张庆全身都紧紧被铁丝勒住,网上的铁线多半都切破皮肤深入血肉之中,每一个网眼里都挤出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崔捕头想起此前一个差役说过的话,“这个疼,应该跟凌迟差不了多少了。” 全身的皮肉被铁网生生切成小块的菱形,张庆之前在房梁上无法动弹,身上的血汇集成大大的血滴坠落在地上,这就是他们在外面听到的奇怪的噼,噼的声响,最后恐怕是全身的疼痛彻底让人迷失心智,挣扎扭动之时终于从屋梁上坠落,落地那一刹那的冲击力会让铁网嵌进皮肉更深,他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口气。 “这个网,我见过。”周正道。 他眼睛仍然紧盯着深深嵌入皮肤血肉中的铁线,“当时戏还未散,屋顶上有人跳下来要杀我,有一个人身后背着的就是这网。” “这种武器竟然不是用来杀我的吗?”周正眸中闪闪,语调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怪异。 没有人回答他最后这句问话,崔捕头自己在心里答了一句,那些人恐怕是认为周正这种文弱的老爷子,随手就能杀掉,不需要动用这样的武器。 “老师?”段庭看向沈迟,欲言又止。 沈迟看他一眼说道:“我是在想,恐怕那些刺客原本就是为了去杀张庆的吧。” 段庭和周正听了这句话不约而同都点了点头,崔捕头却有些糊涂,明明当时后台最先乱起来,庞立为了救周正身上还中了两箭啊。 “下官……有些弄不明白。” 他挠挠头,粗黑壮实的西北汉子难得有些羞赧,眼前都是高手,论官职论心眼都比他高出许多倍,沈大人这么打哑谜,他确实脑子有些跟不上了。 沈迟看着崔捕头笑了笑,段庭也是一笑,开口向他解释道: “在那个时候,沙启烈肯定最恨周大人,很想杀之而后快,但是——” 段庭皱眉停顿片刻,在想怎么能简单明了地解释方才老师的推断。 “嗯……那个时候杀周大人虽然能解恨,但不能解决任何事情。毕竟,他所犯的罪责已经被周大人公之于众了。简而言之,在那个时候既然罪责已经被公开无法挽回了,接下来还能做什么才能对自己有利,这才是对沙启烈来说需要做的事。” 崔捕头似懂非懂,“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杀了张庆对沙启烈很有利,因为张庆那时被庞大人控制住了。” 说到这里他陡然哈了一声,一脸恍然,“他不想张庆落入我们手里。” 言下之意,张庆肯定知道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张庆很可能就是两次屠村时假扮成粮商联络村民的人。”周正道。 他只是根据富力之前的描述所做的猜测,毕竟沙启烈要做这种事,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其实最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是,他做这些事的动机是什么,大费周章屠杀一个村子里的人,目的是为何?” 段庭沉吟道。 “粮食,村子里的人和粮食都没了,其他的都没变。”周正平静说道。 “所以,他为什么要存这么多粮食?” 周正看向沈迟,“什么时候需要大量储粮呢?” 房中的四个人都不再说话,他们是有见识的官员,是以对于这样的问题有了十分不好的联想。 有些地方官员会在秋收后低价收购囤积一批粮食,可以作为战备物资,可以在春季作为春种提供给治下的农民,也可以在合适的时间高价售出中饱私囊。 但是,若是为了这样的目的,全无必要去屠村。 若是拼着去屠村也要抢的粮食,恐怕只会是为了灾时、战时做准备,且一定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眼下沙洲府没有灾情发生的前兆,难道会有战事吗? 屋顶上有人声传下来,“这个网很眼熟啊!” 此言一出,房内的四个人,乃至房外守着的几个差役顿时吓了一跳,刀剑锵然出鞘,差役们跑进房内将几位大人护在身后呵斥道: “贼人大胆!” “别紧张,自己人!” 门框上方出现一张倒挂着的人脸,皮肤粗黑还有些干了的血垢凝结在脸颊和下颌。 随着他身体越来越往下滑动,逐渐能看到风尘仆仆的褴褛衣衫,以及一个臭烘烘的铁粪叉。 他在空中轻巧地一个翻转,转眼便跳进房内。 “在下黄岐,西南路军林世蕃将军麾下别将。” 一个军礼威严肃重,行过礼之后他全然无视差役们满脸惊愕,自顾自凑到门板上躺着的张庆的尸首前,双眼瞪圆仔细打量和确认。 “这个就是当年浮屠三卫的铁渔网嘛。”黄岐道。 他回头看了看房内几个年长的人,心知周正和沈迟身为文官应是从未和浮屠三卫打过交道,所以认不出也不奇怪。 但众人显然被浮屠三卫这四个字震住了,要知道这里从前就是延陵王的藩地,驻地军队最出众的就是浮屠三卫,只是,且不说浮屠三卫如今只有两千骑之众,他们早已经跟着延陵王入京了啊。 沈迟和周正也面色阴郁,这个信息如同晴天霹雳。谁都知道浮屠三卫的驻地在京都三大营,与京营比邻,相互制衡。竟然还有人活动在沙洲府,且为沙启烈所用! 段庭看了看满屋目瞪口呆的人,赶忙向崔捕头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时带着房内的差役们退下,又将门在外合上。 黄岐知道的信息更多一点,他知道风逐和阿小去土奚律探查军马一事也与延陵王有关,所以自己心里更加复杂。所幸,目前的信息都在掌握之中,他们还没有丢掉主动权。 又想起一事,他回身向房内的三位大人一礼,秉道: “今夜北司衙的图公子跟踪的一个白胡子老仆人,也是浮屠三卫的死士假扮的,他本要杀掉文非吾公子一案中的一名人证,被庞公子所杀。” 这一席话说出后,面前三个文官的表情更加复杂。竟然还有浮屠三卫的死士!还有文非吾公子! 沈迟眸光一闪,这才想起要与他确认一件事。 “所以是黄将军你和小图带走了文公子?”沈迟道。 “是是”,黄岐张大嘴,真是,见到浮屠三卫的铁网竟连原本来此要办的事给忘了。 “是在下大意了,我们在院内未等到沈大人、周大人前来,出门搜寻之后也未见人,便直接来了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先救出文非吾公子。因担心在衙门也不安全,便又偷偷将人带回人证所在的小院了。” 他摊摊手,“庞公子受伤行动不便,图公子今夜奔波再三也已经体力耗尽,只有在下脚程略快些,就让我先回来找大人们报信了。” 至于为什么他会在房顶上出现也很好解释,今晚的沙洲府鱼龙混杂,谁知道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他能相信的只有京都来的周正和沈迟,所以不可能堂而皇之就从衙门正门进来,而是要提前探探风,确认房内众人的身份之后才现身。 听他如此解释,三人的神色才松动了一些。 “也好,咱们现在也过去,连夜审出结果,至少可以先把文公子的案子了结了。”沈迟率先起身说道。 听起来是好消息,但没有任何一人的神情表现出轻松或者释然,沙启烈身边处处围绕的浮屠三卫是插在心上的一根刺啊。 他陷害文非吾,间接针对的目标是文九盛,那是如今皇帝最最信重的帝师,凤阁阁老,皇帝之下手握天下大权的第一人。延陵王的浮屠三卫在沙启烈的身边充当着帮凶的角色,这个关系已然很明显了,而这一切事情背后,延陵王的意图也很明显了。 虽然不至于是意料之外,但这件事情就以这样的方式来了。沈迟和周正互看一眼,看来今夜要快速将事情上报京都,让皇上做好准备才行。 黄岐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看见沈、周二人神色,知道他们心中对皇帝十分担忧挂念,便又提醒了一句: “三位大人稍安,其实这些事情,皇上大致心里有数,目前看来,重要的情报都在掌握中。” 至于具体是指什么事情,什么情报,他可什么也没说,聪明人自然听得懂,他不算泄密。 “不过今夜文公子一案落定,沙洲府发生之事还有当前沙洲府的局势,沈大人和周大人想必一定会据实奏明皇上,也是在下多嘴了。”黄岐说着又是一礼。 沈迟和周正看看黄岐,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林世蕃手下的人都是这么精明的吗?他们虽然与此时身兼吏部尚书的林世蕃同为六部堂官,但因为种种原因,与林世蕃并不亲密,也无甚私交,所以,对于林世蕃极其下属的精明,并不持赞赏的态度,反而是另外一种复杂的心境。 沈、周二人又彼此对视了一眼,能看出眉头的郁结松快了几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他们二人才能感应到的心照不宣的微妙气场。 第236章 剖心 因为段庭的刻意关照,被关在在刑房的文非吾仍然衣衫整洁,此时他精神也不错,只是身形明显消瘦了许多,脸上长出短短的黑色胡须,显得有些憔悴寥落。 此时他坐在房中唯一的绣墩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坐在书案前一般风轻云淡,面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睛似乎是在看对面的墙角里的珈蓝和小狼,又似乎透过了他们看向更远的方向。 庞立被小图扶着,寻了把半旧的竹凳仍倚靠着墙面斜坐下来。他们两人见到文非吾的神色,相护对视一眼,庞立便向他努努嘴,小图会意,走到文非吾身后悄声问: “文公子有没有什么要问的话?” 在他看来,被身边的小妾和一个自己救助过的人一起出卖,且对方一出手就是要他性命还要害他父亲的狠毒招数,到了现在心里怎么都会有很多愤恨不平,有许多难以理解的事需要质问。 文非吾听了他的话面上有一瞬恍惚,仿佛不知道他话里要问的是谁,看了小图两秒钟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他笑着摇摇头,“不必了,没什么好问的。” 小图自始至终都看着文非吾,只见他眸中明朗清湛,面色温煦自然,丝毫不像作伪,只得点点头: “也好,那文公子有什么吩咐尽可叫我,我是北司衙的人,叫我小图就好。” 说完又回到庞立身旁直接坐在了地上,心里无端有些气鼓鼓的,细想之下又不知道是气文非吾这不温不火的态度,还是气那两个作恶的刁仆,心里就这么气着,也懒得去看庞立,自顾自从腰间拔下匕首,一下一下割在地上青砖之间的泥缝里。 庞立见小图面色略红,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不由心里暗自好笑,抬眼只能看到文非吾端坐着的背影,自己也在心里叹了一声,文氏一门的后辈真是代代都有君子之风,此时若不是知道对面那两个人证对他的陷害攀诬背叛,还以为那墙角蜷缩的男女也是他的学生呢,竟然能如此淡然地坐在这里。 他心里难道没有恨意和怨气要发泄? 更好笑的就是抱着一个破蒲团缩在墙角的珈蓝。 这女子方才无论是对着小图还是他庞立,都是一副烟视媚行的丑态。 方才庞立一个人看着她和小狼时,这女子虽然安静缩在墙角,但眼睛一点也不老实。一开始珠泪滚滚一脸凄楚动人,眉尖蹙起得异常妩媚,之后发现自己无动于衷便做出一股弱质纤纤的姿态来,娇娇怯怯地笑着。 庞立只得嘴角一挑,“姐姐,你这样子很难看。” 如此刻毒直白的话,若是放在京都的任何一个女子身上,恐怕都会羞恼甚至哭起来,但眼前这女子却似乎丝毫不感到羞耻。 她此刻下巴脱臼不能说话,便扭动腰身微侧脸颊再度向他看过来,眸中媚意横生,似是在说,我很美,你必定会倾心于我。 庞立嗤笑一声将目光转向别处,他是京都骄奢淫逸的富贵公子,也会跟随一帮人在青楼荒唐,但眼前这女子让人觉得脏,无耻。 他没有再将目光落在珈蓝身上在,直到现在才因为好奇又扫了她一眼。此时她怀里抱着的蒲团已经被丢弃在一旁,看向文非吾的目光怨毒又愤恨,那目光如同一条毒蛇,一直缠在文非吾一人身上。 庞立皱皱眉别过脸去,决心再也不看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杀意,无论是刻意做出媚态引诱他的时候,还是现在一脸恶毒怨恨的时候,他总有一种忍不住要扣动袖箭的欲望。 也正是在此时,背对着庞立一直坐着不动的文非吾陡然轻笑几声,他扭转身子,目光在庞立和小图身上落下,温声道: “珈蓝有话要说,让她说吧。” 简单一句话说完,也不管庞立和小图瞪圆了满是讶异的双眼,自顾自扭头安坐,仿佛在等着珈蓝张口说话。 小图呼出一口气,将匕首深深扎进被割裂的一片狼藉的泥缝里,这才站起身,不情不愿地晃着身子过去,翻着白眼十分粗鲁地用手在珈蓝下巴上一磕,伴随着极轻的咔哒一声,珈蓝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小图的手并未从她下颌上移开,而是暗暗使力令她吃痛,“现在能说话了,就好好说话,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说完才收回手,似乎觉得脏,又拍着两手像是要拍落手上沾着的灰尘一般,半途上与文非吾目光相触时微微一笑颔首示意,这样走了回去重新坐在地上。 “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文公子。” 珈蓝看向文非吾的眸光透着怨毒,文非吾却并未说话,神情也丝毫没有变化,就像没听到这句话。 原本勾着头的庞立和小图闻言惊得抬起头,只能看到文非吾端坐如松的背影,两人又对视一眼各自摇摇头,真是两人都很奇怪啊。 “最讨厌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无趣,木头人一般无趣,从一开始我就和他们说,若是真要我嫁给你,我恐怕会发疯……”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美目中秋波顾盼,看向文非吾身后的庞立和小图,“少年人啊,好看的有趣的少年人那么多,只有一个人陪着多寂寞。” 呵…… 庞立抬眼看天避开珈蓝的目光,即便如此仍然感觉被她看到的皮肤都是脏的。小图则是眼角狠狠抽了抽,握着刀柄的手不住颤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下没有将手里的匕首甩飞刺向她。 与她相隔有些距离的地上,一直趴着被反捆了手脚的小狼也抽搐抖动了几下。 “他们说可以给我银子,很多银子,那时我才同意了。” 珈蓝骚首一笑,“男人和银子我都爱,所以我才答应了。”她拍拍手看向文非吾,“所以你瞧,你从一开始就不了解我,沙启烈他们都懂,因为啊,他们是我的常客。” 不熟悉她的人,都被那外表欺瞒了,以为她是冰清玉洁心性高洁的女子。 但是,文非吾动了动,觉得此刻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他抚着胸口盯着地面上长了青苔的地砖,他应该是一早就知道的吧,知道她并非真心洗尽铅华重新做人的。 那时虽然她就住在草庐隔壁,可是经常主动来草庐,每一次来虽然穿的都是素色衣裙,全身没有首饰只有简单的发饰,但非吾自己毕竟出生于名门世家,对很多细节都会注意到。 那时的她,衣裙虽是一样的素色,其上的暗纹和织锦却有不同的花样。发饰虽然简单,但有时会发现即便是在同一天,两次见面的话就能发现她的发髻和饰品也有不同。这么在意这些外物的女子,怎会是一力给自己赎身,誓要远离风尘之人呢? 但他还是刻意忽略了这些小细节,好像只是因为某天黄昏在书案后提笔写字的时候,鼻端涌上来了一阵陌生的香气,回头正好看到那窗台上沐着山光斜照的淡紫色花朵,在粗陶制成的廉价花瓶里,开得很倔强,这让他有了一种那花开得骄傲肆意的错觉,也因此错看了那每日前来草庐为他插花的女子。 文非吾用力锤了几下胸口,将翻涌而上的呕吐之意重新压回去,大声笑道: “那就祝姑娘你,余生可以肆意放浪,无拘无束。” 他这话一出,珈蓝倏地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地说道: “你竟要放了我?” 她以为文非吾会杀了她,这才说了那番话,早知道……珈蓝盈盈走向文非吾,抚了抚鬓边的乱发,略有些浮浪地垂目一福,“那就谢谢公子啦。” “文公子,她与沙启烈密谋陷害忠良,如今仍是戴罪之人。” 庞立和小图一同站起身,小图上前一步拦住房门劝着文非吾,心底暗暗咬牙,这时候了何必对这女人心软。 小狼也努力扭头望向文非吾,神色似歉然,似悲伤,又似有些激愤。 文非吾摆摆手,目色恢复湛然,除非是特别熟悉之人,才能看到他眼底深藏起来的隐痛。 “她方才已经供出来是为了银两栽赃陷害我的,如今我没事,她的这样罪名自然不成立。至于其他的,但请负责刑名的大人重审量刑便可。” 他不会因此杀她,但法理上的惩罚,与他无关,自然应该秉公办理。非吾脊背仍然笔直,目不斜视自珈蓝身旁走过,到了小狼身旁,蹲下身替他解了绳索。 “那人是你杀的对吗?”他问小狼。 “嗯。” “她那夜叫我进房,其实是为了做出是我在那时进房杀人的假象。所以在我回草庐之后,你便立时出去杀了人,又与她一起布置现场,嫁祸与我。” “是。” “从她在城门外的泥土里救出你的时候……不不,是从我遇到珈蓝的时候,这场阴谋就开始了?” “是。” “所以小狼,你的罪无可逃避,杀人偿命自古如此。” “是。” 手脚上的绳索被解开,小狼半跪在地上揉着手腕和脚踝,小图和庞立则已经将匕首长刀紧握在手中,紧紧护着文非吾,以防小狼出手。 “姐姐”,小狼仍然半跪着,斜着眼往上看向珈蓝,“你是不是太坏了?” 第237章 墙洞 珈蓝掩袖在身前,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只要这姓文的不杀她,往后一切都好说,她是读过些书的,知道自己没犯什么大罪,多半最后被训斥一番就会放出去。这种犯了人命案的小狼崽子说她坏,谁会关心啊。 忽地一条黑影如同大鸟在头顶飞过,咔的一声脆响,珈蓝的头扭转向另一边,面上还保持着嘲讽的冷笑,最后的意识里,她发觉自己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后肩上纤瘦单弱的蝴蝶骨。 “那就,死吧,坏女人。” 小狼砰地一声单膝跪在青砖地面上,这么一句简短的话,在他口里笨拙地说出来似乎还不太流利,但配合着眼前的景象,这话听起来却更加惊悚可怖。 变故只发生在这么一瞬间,庞立和小图甚至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是下意识地护在文非吾身前。 小狼却就地扑倒在他们身前,“哥哥,我该死的。” 他抬起头,大大的眼睛里有一丝凄怆,“我妹妹,如果还活着,求你告诉她,让她好好活。” 这两句话似乎耗尽了他身上的力气,他眸中的亮光也随着话的结束而熄灭,他匍匐在地上双手撑地往后退去,真的如同离群受了伤的狼一般,直到退到墙角才起身,乖巧地缩在墙角坐着,眼睛被垂下的乱发遮蔽,再也不看屋里的其他人。 天际泛出青光之时,坐在窗下奋笔疾书的沈迟停了下来按按额头,这一天终于结束了,但该来的第二天也终于来了。他有这样的预感,自己作为钦差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即将面临的未知威胁才刚刚开始。 庞立将沈迟的加急快报亲手交给段庭指派的信差,刚要转身回院子里去,便见到小图一脸疲态骑着马自街那边转过来,便站定在门口笑吟吟地等着他。 沙启烈在逃,与沙启烈同党的多是浮屠三卫的死士,这些人善于伪装易容,隐藏在普通民众之中轻易不会被发现。经过昨夜之事,虽然尚未有实据,但沙启烈要谋求不轨之事已然十分明了,若有沙本人或其同党仍隐匿在城内就十分危险了。 于是,经过沈迟、周正和段庭三人连夜商商议之后,决定将整编沙洲府城的差役官员们为二十六个梯队,分片在全城张贴告示,并挨家挨户宣传,左邻右舍之间相护监督举报,若发现有陌生人藏匿城内立刻上报,城中若有人作乱,届时其左右邻居皆按同党论处。 庞立身上有伤便回到居处胡乱歇息了,小图则被拉去连夜监督进展,此时回来想必城内的布置已经完成,各项事情已经开始推进。 小图见到庞立也立即跳下马,将马交给段庭临时调派来的仆从,扶着庞立两人一起晃晃悠悠往房里去。 尽管是疲惫到了极点,小图一见到庞立也顿时有了精神气,直接跟着庞立进了房,随后掩上房门,自己拉了个凳子坐在庞立面前,显是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 “立哥,你想过文公子昨晚做的事儿没有?”小图问道。 庞立眨眨眼,“你是指那女人的事吗?” 小图一愣,虽然自己问的不是这个,这也算是自己存疑的事情之一吧,就向庞立点点头。 “想来心里是恨的”。 庞立想了想,其实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想必那感觉很复杂,作为一个文非吾那样出身名门学问造诣和人品都很高的公子来说,被这样的女子欺骗,诬陷,到了最后,那女子甚至还要当众说出那番话,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文公子。 “这种事,换成谁都会觉得恶心,愤怒,丧气什么的吧。”庞立道。 小图略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想起那女子总让人不悦,他挥挥手,想要借这个动作摆脱那忽然笼罩在脑海里的女人的脸。 “所以,他是故意解开了小狼身上的绳子吗?”小图神色里闪烁着激动,探究还有一丝疑惑。 庞立也是怔了怔,随即又摇摇头道: “不太好说,他的动机很值得怀疑。但从他开始和那个少年小狼说话开始,一切进展得都很自然,解开捆绑他手脚的绳子也很自然,整个过程并无异常,直到小狼忽然发难,以奇快的诡异手法杀了那女子,这才是最大的转折和变动。” 他们虽然常日里吊儿郎当,但毕竟在北司衙见过不少很特别的案犯,平日里见到一些事自然有直觉上的判断,难得的是他们两个人都有了这样的怀疑,都觉得昨夜是文公子有意纵容小狼攻击珈蓝。 借刀杀人嘛,尤其昨晚他还亲口承认了,小狼去杀人时他看到了,也猜到小狼要做什么了。这便是有过这样的前科了。 二人沉默一番,庞立摆摆手一笑,“总归那女人该死,文公子是无辜的,这件事尘埃落定,咱们就别去操这些闲心了。” 事后小狼曾在审讯的时候承认,他的母亲也是间接死于父亲所养的外室之手,那外室也曾是一名青楼女子,在他父亲身死之后掏空了留给兄妹俩的家财,因此他与妹妹才不得不流落街头,因此对青楼女子十分愤恨,昨夜正是因为这个才对珈蓝起了杀意。 小图待要说什么,庞立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声,门外一阵轻咳,旋即是驳驳的敲门声,庞立抬高声音问了句,“是谁啊?” 方才被小图掩上的门并未从里面上栓,门被推开,黄岐探头进来。 庞立和小图赶忙起身要迎,只听他摆手说道: “昨夜与我一路过来的还有一个小兄弟名叫三羊,自从我们在城中分开,到现在还没有他的讯息,所以我现在出门去找找看。” 他顿了顿,眼底有些隐忧,“沈大人还在休息,等他醒过来就请二位代我转告,如果城中巡逻的官兵发现有什么异常的人或者事,也给我传个信儿。” 二人连忙俯身应是,庞立还要问是否需要他们提供帮助,门前的人已经不见了,院子里也没看到踪迹。 小图抬头望了眼已然空荡荡的房顶叹口气道: “这些人是天生不爱走门,就喜欢飞檐走壁吗?” 之后又闲话几句,着实熬不住整夜未睡的困意,便胡乱洗漱了倒头在床上和衣睡下,瞬间坠入黑甜梦乡。 被院子里的喊叫声惊醒之时,透进房内的日光已经十分灼热,看样子是午后时分了。从床上跳起来看向窗外,有两个官兵就站在沈迟房门外大声汇报着什么,看身上的素甲服色应是守城门的官兵,在他们面前,沈迟和周正严装肃立。 看到小图和庞立先后从房里走出来,沈迟目光一沉说道:“备马,我们出门。” 快马驱驰约莫大半个时辰,一行人停在城门外一处荒僻的城墙根下,那里已经站了十多个商贩打扮的人。 沈迟看着传信的两个官兵,其中一人会意低声说道: “就是他们首先发现了异常,报给城门上的。这些人自称是南边来的,要到土奚律贩马。” 沈迟面色又沉了沉,跳下马直向那群人走去,还未走近,便有人转过头看向他们,最中间的高个年轻人看上去很是脸熟,沈迟与周正对视一眼,哈哈笑着快步迎上去。 那年轻人单膝跪地,身旁的几个汉子也随着他一起跪地,一群人气宇昂然。 “小将西南路军云追,见过沈大人、周大人。” 被沈迟、周正扶起见礼之后,云追一众人闪出一条通道,将身后一处冒着呛人黑烟的地方展示在人前,面色隐然愤懑。 “我们已经探查过,此处是被人挖出连接城内城外的一处通道,在城墙这里的出口只是一个小洞,只能容一人通过,平时这里荒僻少有人来,洞口外又有荒草遮蔽,所以没人发现。”云追说道。 他们见面后云追就开始讲解城墙内外的暗道,至于西南路军中的他们为何会忽然出现在此地,他们的来意、任务则都没有提起,周正和沈迟自然也不会去追问。 此时围墙下的洞口兀自往外冒着黑烟,一旦靠近些许便被呛得咳嗽流泪不止,附近的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焦糊味。沈迟皱了皱眉,这是人体燃烧的气味。 眼睛往洞里探视,果然透过黑烟能看到还没有被烧的一截小腿,上面裹着的衣服是锦缎面料质地不错。俯下身往洞中再仔细看,他才发现那截小腿被一只血淋淋的手仅仅抓住,那手的主人就倒在那截小腿后面,全身已然血肉模糊辨不清面目。 云追清了清喉咙嗓子有些喑哑,“后面的人是我西南路军中的,三羊。他可能是在昨夜尾随什么人进入此洞,在洞口处被人发现、围攻,最后被杀,他在死前引燃了一名对手的衣服,用燃烧的火光和烟雾作为信号向大家示警。” 他看向沈迟和周正,躬身施了一礼道: “为了便于两位大人查看现场,在下不敢冒然将同袍尸身移出洞外,此事就全权交付两位大人做主了。” 沈迟和周正对视一眼之后,向身后的几名官兵吩咐道: “清理洞口吧。” 夏季的荒郊野草疯长,绿色的小腿一般高的夏草铺成的绿毯,从官兵们清理的墙洞蔓延开,仿佛没有边际。此时若在空中俯瞰,应当能发现在距离他们四五里开外的草丛中有两个人形的凹陷,两个人匍匐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头顶还有野草闲花编成的草帽。 凭借草帽的掩护,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抬头,拨开遮挡视线的草叶往前看。 “呸”,他狠狠啐了口,转头向身边的同伴说道: “回去吧,告诉那姓沙的,洞口被发现了。” 第238章 潜伏 云追的来意很快便被沈迟和周正知晓了。 他将两人引到一旁站定,一脸肃重地轻声说道: “皇上有旨意带到,交代云追口述给两位大人。” 沈迟和周正闻言一惊,本能要下跪又被云追拦住,“皇上特命两位大人接旨时不必行礼。”但这句话却丝毫没有减弱二人面上的震惊,尤其是周正,眼睛里隐然已有泪花闪闪。 方才云追话里指的是“两位大人”,意思是皇上已经知道周正人在沙洲府了。周正一时百感交集,看来自己藏在书中的秘密已经被皇帝发现了。 “皇上旨意,任命周正为沙洲承宣布政使,即日上任,与沈迟一同办理沙启烈一案。” 云追说完,还自衣襟里掏出一个羊皮封,恭敬呈给周正。 “这是皇上给周大人的亲笔手书。” 虽然一众人还在城墙下的洞口处,身旁还摆放着洞中清理出的残肢,周正仍然急不可耐地打开羊皮封,颤颤巍巍地看起信来。 皇帝在信里说了自己发现《合浦珠还》书中书的过程,盛赞他的忠勇,又表达了皇帝的关心。周正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得很慢,当读到后面的一段话时,终于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这一下近旁站着的沈迟和云追都吓了一跳,连走近的忙着清理洞口搬抬尸体的官兵都有些手足无措。 “周大人怎么了?”众人赶忙问道。 周正摆摆手,又捞起袖子拭泪含笑说道:“是皇恩浩荡,自觉有愧。” 沈迟和云追知道他此时看的是皇帝的手书,想必里面写的内容让他感动了,又笑了笑重又将注意力放回城墙的洞口。 周正又将信看了两遍,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句话,一时又是满脸老泪纵横。 “昔日延县翠眉女一案误判,今日冤情已洗,朕已下旨命延县县令为翠眉建贞节牌坊传颂其功德,将冤情大白于天下,翠眉应得的田产悉数奉还族中,周卿可不必挂怀了。” 皇上懂得他的负疚,对翠眉的负疚,还替他弥补了这么多,周正吸吸鼻子,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小心翼翼将信收好藏在贴身的衣襟里。 三羊的尸体被从暗道出口抬出来,他全身致命刀伤都有七八处之多,让云追看得不由眼酸。 黄岐也收到庞立留的消息,催马一路疾驰过来,第一眼就见到浑身血痂的三羊,两腿一个趔趄,砰地一声跪在地上。 云追走过去按按他肩膀没有说话,也就在这时,两人同时看到了三羊放在胸侧的一只手掌,手指扭曲成奇怪的模样,云追按在黄岐肩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旋即又恢复冷然神情,一句话都没说。 洞口已被清理好,以云追打头,沈迟、周正、黄岐依次跟随,众人在后,一起自城墙下的洞口钻进地下的暗道。 洞口处有些发黑,是今日燃烧和烟熏所致,其后紧接着便能看到洞壁四周和地面的尘土上还残留有许多刀痕和血迹,刀痕交错重叠,能看出当时三羊和对方打斗十分激烈。 身后有官兵点燃了火折子,众人再往里面去,通道也逐渐变得宽敞,能容两人并肩直立行走。仔细观察,能看到洞壁上的土色较新,大致推测出这是近两年新挖的暗道。再往里行了约莫两三里路,通道又逐渐收窄,众人沿着用土压成的台阶向上,很快便找到了洞口,那是一处废宅的地窖。 沈迟钻出洞口时忍不住回望,看了眼那用土压成的台阶,自顾自喃喃了句,“这条暗道看来是经常用啊。” 其实略微留点心,就能看出这个台阶的土色和硬度,和通道里面的内壁不同,能看出是经常被不同的人踩踏,留下带着各种杂质的脚印,踩踏的人越来越多,那台阶上的土也被踩的越来越硬了。 待出得地窖,更是发现这废弃的农舍里有个房间收拾得比较整洁,里面还有炉子、茶瓶、炊具和一些用过的粮食,旁边的一个木箱中还放着几件男子的衣服,胡子和假发,显然有人在这里临时停留或者变装的。 周正眼睛仍然有些红,说话声还是带着些哭过之后的鼻音。 “如果城中找不到沙启烈,八成人就是从这儿出去了。” 沈迟也立即点头称是,而云追和黄岐则对望了一眼。 随后便下令修补城墙洞口,用沙土回填暗道,又令人仔细巡查四围城墙,看是否还有其他暗道。 云追和黄岐请命出城收敛三羊的尸体,出了城便又找到那墙洞处。 此时已有官兵在城中买了棺木,将三羊的尸身收入棺中。二人托一名官兵守着棺木,转身便往洞口正前方直奔而去。 夕阳斜照之下,夏草葳蕤轻晃,从远处看,他们仿佛是在草尖上飞跑,棺木旁守着的年轻兵丁不由哇的一声惊叹出口。 两个迎着落日一直往前飞跑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在身后的兵丁眼里已经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很快,云追先落地,向落后一点的黄岐喊道:“看这里。” 脚下的地方丰茂的野草被齐根压倒在地,能明显看出是有两个人匍匐在此留下的痕迹。 黄岐蹲在那倒伏的野草上往回看,果然能透过摇曳的草叶看到城墙暗道处的情况。云追用手按了按被压倒贴地的草叶,在拨开草丛往另一个方向看,果然能见到松软黄土上的脚印,被踩倒在脚印上的草径,断折处还有绿色汁水。 云追收回手往更远处眺望,“看来就在刚才,这里的两个人还在观察我们。他们是刚刚走。” 三羊临死前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死死拖住一名对手的腿,并点燃了他身上的衣服、头发,让那个人彻底燃烧起来。另一件事,是他的另一只手隐藏了一个重要信息,那是西南路军小股出击偷袭敌人时的一个战术手势,正前方,一人。 意思是,当时他的对手中有一人逃脱,方向就在洞口的正前方。那个逃脱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沙启烈。 方才他们二人同时看到了这个隐藏的手势,周围官兵来来去去,远处更有可能潜藏着威胁和监视,他们认为这个没有被证实的发现不宜声张,所以现在才出城来确认。 “娘的,往前看看!”黄岐愤愤道。 那离开的脚印并没有被刻意隐藏,荒地之中泥土松软,此时被踩凹陷的脚印很是清晰,两个人两对脚印,一直绵延至向西的官道上才消失不见。近处有鸡鸣犬吠的零星农户,其后的更远处,青黛色的青冥山已经遮住了大半个太阳。 二人蹲在草丛里向远处凝视良久。 “回去吧,还有风逐和阿小他们呢。” 云追拍了拍黄岐肩膀,“先把三羊葬了,回去之后……这个事情可以先跟沈迟透露一下。” 黄岐揪掉嚼在口里的草叶,眼睛仍盯着那条官道,咬牙恨声道:“沙启烈……哼。” ………… 青冥山一处洞穴中,传出一阵男人的笑声。 “瞧你这倒霉样,老沙。” 一名穿着黑甲络腮胡的将军一屁股坐在沙启烈身旁的山石上,笑得十分促狭。 “你说,咱们要不要先把沙洲府城屠了?”他拍拍腰里挂着的刀,那刀鞘发出呛呛声响。 “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两脚羊,嘿嘿……”他笑得很是开心,“我帮你灭了他们。” 沙启烈并不看他,只是低头闷闷道: “老范别耍贫嘴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等那批军马一到,咱们一路挺进京都当开国功臣去。” 他狠狠在地上呸了一口,“谁他娘的稀罕西北这种破落地方,老子往后就呆在京都不走了。” 范将军摸着脸上的胡子,眼睛里挤出笑意和几丝神往,“京都现在,正是最好的时节,连风都是香的,樊白楼的酒,闻香院的女人,嘿嘿……” 他瞳孔微微聚焦,“我都快忘了那是什么味儿了,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来来”,范将军伸出手向身后一扬,立时便有个年轻的小兵站过来行礼,“将军。” 范将军听到来人的声音一怔,转头才看清那小兵是谁,“黑河啊”,他恍然道,又转头往四周瞧瞧,“怎么就剩你一个人了?” 往常他身旁经常跟着一共八个亲兵,黑河是自己最信重的老亲兵的儿子,老亲兵已死,范将军对黑河很是照料,从未分派过什么重活,甚至跑腿打杂都不大舍得他去。 “那几位哥哥叔叔也一起去等军马了,他们太馋了。”黑河笑着回答道。 范将军哦了一声,嘿嘿笑出声,暗骂了句兔崽子们,这才向黑河道: “他们不在,你就去跑一趟吧,去看看那批军马来了没。” 他看看已经暗沉的天色,最后一抹日影已经被青冥山吞没,“说是今日必到的,想必是时候了。” 黑河麻利应了声是,轻捷如野兔一般,灵巧跳过嶙峋乱石和密密麻麻的树阵斜枝往西面的山麓下跑过去。虽然他速度很快,但到达土奚律通往大宸的那条官道一旁的密林时,天色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那里还潜伏着数百人,无声地望着西面的官道尽头,零星有马车和商队经过,但却不见他们翘首盼着的军马。 第239章 失马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漆黑又浓稠的,原本浩浩荡荡潜伏在官道附近的人能借着光线看清身旁最近的人,此刻渐渐看不清了,荒野里的夜晚尤其安静,虫鸣风声,只是没有人的声音。 迟迟没有送到的战马加重了人心里的不安,于是又经过一阵诸人屏息的等待之后,黑暗之中一阵窸窸窣窣和低语之后,散布在密林之中的乌云消散,只有零星点点还在树下未动。 “按照昨日收到的消息,怎么算今天也该到了,那可是很近了呢。”一个年长的亲兵说道。 “他奶奶的”,范将军骂了句脏话,“我们在这儿不人不鬼窝了这么久,他们这些送马的不能长点心,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沙启烈在黑暗中声音闷闷地传来,“可别是最后这段路上出了什么事才好,近些日子的事我总觉得有些邪门儿,咱们谨慎小心一点为妙。” 范将军听了这话沉默半晌,良久之后才向身旁的亲兵道: “老沙说的有道理,待天色亮一点的时候,老七你挑几个可靠的人下山,就扮成做买卖的往西走走看,找找他们那帮人。” 老七肃立郑重领命,之后抱着刀退下去。他的居处在山体另一面的洞穴里,要在黑暗里穿过一处乱石嶙峋的山坡。由于习惯在黑暗中穿行,他在山石之中走步的速度也只是稍微放缓,毕竟对这里的环境已经十分熟悉了。 这样行进中的老七突然在中途停顿下来,竖起耳朵听周边的动静。在所有属于这一片乱石岗在夜间里会有的熟悉的声音里,有一种陌生的声音显得很突兀。那是轻微的沙沙声,像是脚下踩着碎石砾而引起的砂石松动的声响。 呛啷一声,老七果断拔出腰间配刀,两手擎起闪着寒光的刀做出攻击姿势。四周黑暗且静默,偶尔夹杂着奇怪的沙沙声。 老七转过一块山石,向其后看去,这才松口气叫了一声,娘的。 夜晚的山石和其下的碎砾泛着淡淡青灰色的光,那里有一只体型尚小的狼崽在努力用前爪扒开地上的砂石,它的长鼻子紧紧贴在地面上,发出呜呜的低叫声。 这块乱石岗掩埋了不少尸首和残肢,地下传来的腐肉气味常常引来山里的野狼前来觅食,老七自然是见怪不怪,收起腰刀继续往前,还加快了脚上的速度。 老七离开后不久,那还在乱石岗上的狼崽似乎感受到了别的气息,它忽地从地面上抬起头来,口里发出温和的呜咽,在山石另一边伸出的手掌心蹭了蹭。 不远处几块连绵着的小山石后面,一双腿无声伸出来,如同流淌在那片碎石上的黑色溪流一般无声无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压得极低,“你小子还有本事让这种畜生听话啊?” 第二日凌晨,青冥山上被一重厚重的雾气包裹着。天色略微有些青光之时,老七带着十来个兵士已经到了山脚下,此处山雾较山上稀薄许多,能看出他们都是一身樵夫打扮。 一行人跑上官道快速向西方行进,在天际晓光初绽,偶尔能遇到行人之时,走入旁人视线的老七这些人也恢复了生机,开始略微放缓些行进速度,也开始彼此之间开玩笑插科打诨,好让路上见到的人看来更像是真的一起出门打柴的樵夫。 这一日的雾气散的很慢,他们连续行走近三个时辰之后,在路旁村落边上的一处食摊落座歇脚,每个人都要了包子和热汤吃着。 摊主是一对老夫妇,老七对着处食摊和这对夫妇也有印象。食摊后方不远处的村落渐渐传出人声,晨雾之中也有一对衣着脏兮兮的父子过来要了肉汤泡着饼吃,两人不知道是不是太饿了,只顾埋头吃饭,呼噜噜的喝汤声震天响。 老七三口两口吃完包子,手里端着热汤慢慢与那对老夫妇攀谈起来。 “如今收成一日赛一日的差,再过几日怕都喝不到你们家的肉汤咯。” 有些壮实的老妇正弓着腰在灶火旁揉着面团,闻言抬头看看他,擦了下额头上亮晶晶的汗嘿嘿笑了笑。 “年轻人别急,能吃饱了日子就还有法子过下去嘛。”这话带着一种含蓄的敷衍。 “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老婶子,可是不年轻了。” 老七喊了句老婶子拉进关系,额头和眼角的褶皱笑成一朵皱巴巴的菊花,看来异常的朴实热情。 那老头子往土灰砌成的灶火里抽出两根还没烧完的柴熄了火,听了老七的话也笑了笑。 “我们两个老废物活到现在还能做些生计呢,你四十多岁又怕什么。” 老七几个人都哈哈哈一阵或高或低的笑,有几人还轻声附和他说,是啊是啊,老叔说的有理。 此时老七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问道: “老叔叔老婶子,你们常年在这大路边做生意,见过的人多,可知道平时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做什么营生的?哪种能赚钱呢?” “做啥的都有”,老头子抓抓脑袋想了想,“要说很有钱的吗,应是那些贩粮食的,往土奚律那边卖。” 老妇手里拧着面团也附和道:“没错,这些人一过来就只吃酒肉,馋的咧……”口里啧啧几声。 老七旁边一个同伴抬头接话,“我们村上老田头的儿子原先贩粮食,有了些钱之后就兼顾着从土奚律带几匹马回来卖,那小子今年发了。” “嘿嘿,是那个在府城里置办了宅子纳了两房小妾的?”老七添油加醋两眼放光。 听到卖马,坐在对面原本全神贯注喝着肉汤的瘦弱少年眼睛一亮,似笑非笑地看了老七几人一眼。老七刚回瞪过去接触他的目光,他就害羞一般垂下头,将脸埋在大海碗里继续喝着肉汤。他那粗犷的父亲还顺势在他头上一拍,口里骂道: “小王八蛋,好好吃你的饭,瞎偷听什么呢?” 棚内的其他人包括那对老夫妇都笑了起来,这年轻小子恐怕是听到人家纳妾买房,自己也心动了。于是,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贩马这话题上来。 没有人注意到这时那小少年黑白分明十分清亮的眼睛狠狠瞪了他对面坐着的父亲一眼,那父亲厚实的肩膀竟然略微抖动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了一般。 “过路的人里头,买马贩马的终究不算多数,但确实花钱都大方,想来是很阔绰的。”老头子说道。 几个汉子一脸恍然,旋即开始交头接耳聊了起来,但那话仍然一字不落地传入棚内其他人耳中。 “咱们也去贩马试试?说不定能走运呢。” “一人带回两三匹马,也挣不到几个钱啊。” “呵,你还想跟老财主似的赶一群马回来吗?” “嘿,听说土奚律那边的大马场,一出手就是卖一大群马。” “谁买啊?咱这儿谁要那种马。” “老叔,你说说……”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一次买成百上千匹马的大生意,便有人开口问那对老夫妇,有否见过那种成群的马匹被买回来的大场面,埋头在大海碗里喝汤的少年人听到这里眉头再次挑了挑,他的父亲背对着老七这群人的桌子,耳朵动了动。 老夫妇二人眉飞色舞地接了话,“昨儿个就有那么一群,黑乎乎的一大片压过来,地面都在抖啊。” “好多年没见过这种场面了,啧啧,真是气派得紧。” 老七脸颊抽了抽,与身旁的同伴们互相交换了眼色,又胡乱敷衍几句便付了钱离开了。 临走之前他不经意瞟了那对父子一眼,男人在闲闲地剔着牙,少年人则两手抓着一根羊骨又啃又舔,老七在心里一阵嫌恶,多少年没吃过肉了。 他们离开食摊之后便下了官道,绕小路往回走。在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逐渐稀薄消散的晨雾之中时,随着啪嗒一声,一只羊骨被摔在桌上,那男人向老夫妇挥挥手,“多少钱?” 老头子看了那桌上一眼笑道:“三十文钱。” 男人听完啧啧两声站起身,扶着腰走到灶台前。 “牛叔牛婶儿,乡里乡亲的便宜几文嘛。就给算二十五文吧,好吧?” 这对老夫妇有些无奈地对视一眼,老头子点头道: “也好也好,都是乡亲,往后常来。” 男人心满意足地从怀里掏出钱袋数了数,将钱递给老头子,带着还坐在桌前笑的儿子一同回去了。 牛老头看着老妻眨眨眼,“他们是谁?你认识?” 老妻摇摇头,“不是你认识么?” 牛老头摇头,“我也不认识,倒是他们怎么认得我们呢?” 在这村子里劳作一辈子了,乡里乡亲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从未见过这对父子啊。 忽然,牛婶啊地一声叫起来,“我想起来了”,她对老头挤挤眼。 “你忘了,十多天以前老常家在土奚律当伙计的小三子回来了,带了一帮人在庄里住下,说是过些时候要去帮东家采买些粮食运回去卖。” 那对父子避开村落里的路走在没有人的田间小路,少年人还在扶着腰大笑,笑声清亮,还有些尖细,像个女孩子。 “哈哈哈哈哈,黄岐,那么点钱你还要跟人还价,你不怕人家识破我们身份啊。” “小姐小姐,你小声些吧。”黄岐嘘声,一脸为难。 上午的日光终于穿透雾气,暖黄的亮光打在那浑身脏兮兮的少年身上,她面色白嫩唇红齿白,正是西南路军统帅林世蕃之女林宜秋。 第240章 河湾 早在风逐前往沙洲寻找阿小,继而一同前往土奚律之时,林宜秋也在这时悄然易装南下,返回西南路军中。 风逐重伤带回兵部粮饷暗中运往灵州贾氏的消息之后,延陵王筹备军马之事已然十分清晰了,接下来要做的只是提前筹谋解决危机,同时等待实据浮出水面。 也正因如此,皇帝与还守在京都的三个心腹智囊林世蕃、费鸣鹤、文九盛交换了意见,派宜秋带兵符悄然前往西南路驻地调军,为数两千的军队分散为数十个小队,以各种平民身份偷偷绕道来到西北沙洲府。 半个月前,阿小和风逐自土奚律发回的消息送到,贾氏替延陵王采购的马匹前后分成上百批次陆续运往沙洲方向,每一批马匹除了来自土奚律的贩马人,还有扮作贾氏家丁的浮屠三卫军士十多人一同护送。 于是,宜秋带领的西南路军小分队便提前在官道沿途藏身,一路潜行跟踪这些军马,设法摸清并歼灭潜在的军队。 带着刚找上门的黄岐一同回到住在半山腰上的常姓农户家,院子里或蹲或坐着几十个高矮胖瘦各不一样的男人,但每个人都神采奕奕身手矫健。见到宜秋进院之后,他们恭敬地站起身喊,当家的。 宜秋此时已经换了一副面孔,一脸稳重肃穆在众人身前站定。 “对方已经发现第一批马出了问题,我们做的事或许很快就会被发现。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立即联络跟在后面的小分队,让他们快速出手解决后续的马匹。” 她抿抿嘴环视众人,“老规矩,两人一组掩藏行踪向西,按照约定的暗号只负责传递信息,不做停留——大家开始做事吧!” 几乎是几秒之内,原本黑压压站在院子里的一群人便统统不见了。 ………… 五月底的午后,阳光晒在身上已经能感受到被炙烤着的烦躁。 官道北面不远处是一条蜿蜒的河滩,水很浅,还有些浑浊,有几个少年人赤着上身在河水里嬉闹,喊叫声连官道上行进的人都听得到。 官道上此时有一团黑压压的乌云好似裹着雷声在行进,连远处的河床都能感受到那浓浓的乌云带来的震动,河里的少年人也因为好奇向官道这边张望过来。 “天啊,那么多马。” 那团行进中的乌云是大约一百来匹壮硕的黑马,马群前后各有五名壮硕如塔的男人护着,两侧有穿着粗麻衣服的牧民们随行,牧民们不时挥着鞭子或吹着呼哨向马群发出指令,那些马匹身上都有绳子相连,确保它们不会离群跑掉。 河里少年人的嬉闹呼喊吸引了这些人的注意,有牧民头领向最前方的一个方脸男人喊话: “天太热,让马儿饮些水吧?几位英雄也可以洗把脸休息一下。” 方脸男人环视四周,方圆五里确实没有可以藏身的障碍物,北面是碎石滩和浅河湾,南面则是一片荒原,更远处的天际里能看到淡墨色的山峦,但那太远了。 他抬起手臂高声道:“停,就地休息。” 人和马匹缓缓在路上停下,方脸男人一个手势,他身旁两个男人抽出腰间配刀,跳下马往那浅水河滩跑去,吓得几个裸着背的少年人手脚并用往岸边爬去,上了岸却不敢走,生怕逃跑之后会被追着砍杀,一个个魂不守舍站在河边,抖抖索索地看着那两个提刀的男人。 然而那两个男人却一眼都没看这几个少年人,只是在河滩两旁的碎石滩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又跑回官道上向那方脸男人低语几声。 方连男人点点头,牧民们顿时雀跃,打着唿哨牵着成串的马匹来到河滩边上给马匹饮水,轮流跳下河洗水嬉闹。他们身后五个塔一样的男人静默肃立,不苟言笑。在官道上还有方脸男人带着四个随从站在那里。 方脸男人从怀里的一叠纸片中撕下一片,仔细看的话便能看出那纸片上绘着一条蜿蜒的道路,还标记了许多地名地标。他用指甲微微用力在那图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之后才递给身边一个人,“把这消息送到青冥山老范手里。”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每一个马队每天都会传递实时进程,以便于青冥山的同伴们能及时接应。 做完这些,方脸男人才带着剩余的三名随从来到河滩,在他的示意下,肃立在岸边的同伴们也脱了衣裳下了河,河水清凉,身上的燥热顿时消除,几个人渐渐放下戒备吸水嬉笑起来。 一直呆立在河滩边的几个少年人见此情景,原本的惧怕渐渐也都没有了,他们一个个也默不作声地在下游处重新下了河,不一会儿少年们也扑腾着水花打闹起来。 一个牧民解下腰间的水囊走向上游方向,想要灌些清澈的水带在身上喝,在他的带动下又有几个牧民也提着水囊走过去。 上游的河床较窄,两旁碎石滩上多是些鸡蛋大小的石块。最前面的牧民在走动时似是被石头绊了一脚,他差点摔倒,看了看地上,脸上便浮现出笑意。他蹲下身看着河水,似是在挑选合适灌装的清水,眼角的余光却落在身侧的石块上。 鸡蛋大小的石块铺在河滩上,几个石块之间露出缝隙,仔细看过去,便能辨出石块下藏着的人,那人仰躺着,脸上遮挡的石块最少,还向牧民眨了眨眼。 牧民更加畅快地笑起来,又用族中的土话唱了两句谁也听不懂的歌。笑着的牧民牵着马匹,在清凉河水中嬉闹的高大护卫们,大家都忘了关注下游的几个怯怯懦懦的少年人,此时他们正弓下腰在河里摸索着什么,不过也许即便关注了,也只会有人猜测他们是在捉鱼摸虾玩闹。 变动发生在一息之间。 上游唱歌的牧民声音急转高亢,随着一声尖啸过后,远近处的牧民吹着不同的呼哨,马儿开始躁动不安,河中戏水的壮硕护卫立即站起身想要拦住牧民,追上马儿。 也就在此时,上游满是碎石的河滩上凭空冒出一群人,他们一亮相便向还在河中看着马儿的壮硕护卫射出连弩。 伴着嗖嗖嗖的破风之声,尖利的弩箭刺入皮肉,最靠近上游的三个护卫倒在河水里,浅浅的河湾中一片嫣红流淌。 方脸男子嘶声大叫,“迎敌!” 几名护卫很快收起慌乱,快速摆出作战队形,他们下水之后武器并未离身,此时每个人手里都有长刀,涉着水向前,迎面的弩箭也被砰砰砰击飞。 但是,这个时候,在他们的背后那几个一直被忽略的少年拿出了他们一直在摸索着的东西,精巧的连弩在他们身后射来,又有两人应声倒在河水之中,方脸男人也被一箭穿透左肩。 呛啷一声刀出鞘,一个滚圆的中年男人擎刀在手,高声喊着“杀啊!” 第一个冲过去,刀锋快如疾风,转眼之间已经和那方脸男人混战在一起,整个河滩陷入一片混乱,河水已经彻底变成红色。 不到一刻钟,剩下的三个壮硕护卫也被砍杀。 中年男人一脚踩在那方脸男人埋在河水中的头颅上,狠狠啐了一口,“我呸,浮屠三卫,狗东西!” 身旁的众人发出一声哄笑。 “狗东西根本不行!” “打不过我们,不配当我们西南路的对手!” 中年男人哈哈笑,张开双臂与方才那唱歌的牧民抱在一起互相见了礼。 “一路辛苦啦!” “厄骨朵部全族都是江老板的,帮上些许小忙我们很荣幸。” 为了将这次延陵王偷偷购买的军马全数吃定,在铁勒王协助下,护送马匹的牧民全部替换为江禀义寻来的厄骨朵部族人,他们善于养马赶马,单纯护卫马群对他们来说很容易。 “接下来,还需要麻烦你们将马匹送往北面”,圆滚滚的中年男人将一枚形状怪异的木片递给厄骨朵部的小头目。 “这个是信物,在落马寨交给郭孝义。” 他招手调派五名亲兵,又向那厄骨朵部小头目拱手行礼,“北去路上可由他们相护,途中也有江老板的人暗中相护,我们……还有紧急要务在身,恕不能抽调更多的人保护各位了。” 那小头目含笑摆摆手,“我们会将这些马匹化整为零,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转移会很安全的,五个人一起同行足够。” 牧民们分了马匹和干粮,纷纷从不同的路离开之后,留在河滩上的十多个人将浮屠三卫的九具尸体掩埋,清理现场不留下可证明身份的东西。 中年男人这才展臂一呼,“走吧,不休息了。大小姐有令,连夜赶往沙洲府外汇合。” 此刻的林大小姐一身粗布男装打扮,与黄岐一同匍匐在青冥山下不远处的浅沟里。 “这是今日派出来的第三批了吧?”宜秋低声问道。 黄岐嘴里咬着草叶含糊地嗯了一声,缓缓将草叶吐出说道: “前两批没有发现异常,但是他们离现场越来越近了,发现我们做的事是早晚的。” 现在是抢时间,散布在官道西面沿线的西南路军,赶到这里的越多,对他们之后的行动越有利。 宜秋手指紧紧抓住身前的野草将它们连根拔起,向黄岐努努嘴道: “走吧,回去想办法,能拖一刻是一刻。” 第241章 猜想 至今未见到的第一批马,老七带人出去盘查之后只说有人目击到那马群在官道上行进,按照这些推断,第一批马一定是在即将送到之时出了什么问题。 到第二日黄昏,青冥山上的范将军发现后续的马匹行进进程仍然是如约而至的,约定中的第二批马也即将在两日后送达,这些消息略略打散了第一批马失踪所带来的忧虑。 派人在目击点到青冥山之间的官道周边区域搜索,两批人马报来的消息都是未发现任何异常,这近百匹马和十名浮屠三卫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为防真的有潜在的威胁没有发现,进而影响后续的马匹交接,范将军决定亲自带人下山查探一番。 而他这一下山就有了些发现。 此时太阳已在天际落下大半,范将军一行人骑马行进在官道上,直到那对老夫妇开的食摊前仍未有所发现,只得将就在那食摊喝了些肉汤,味道虽然不大好,但总归难得悠闲,范将军一行人吃的很慢,边吃边和摊主夫妇闲谈。 棚下还坐着零零散散的人,离他们隔了两张桌子的那边,两个男人就着干饼喝汤,桌旁还放着两捆干柴,显是附近村里打柴刚回来的。 右手边更远处的角落,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看来也是附近的村人,她身旁坐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就着一小碟子牛肉吃得狼吞虎咽,那妇人不知因何而焦虑,不住对那孩子抱怨絮叨,时不时便要在他背上打几下,但这些丝毫未影响孩子吃肉的劲头。 食摊后面是入村的一条略宽一些的土路,偶尔有归田的路过的人,还会跟摊主老夫妇寒暄招呼。这时路上吱吱呀呀出来一辆牛车,上面坐着驾车的是一个面色枯皱干瘪的老头,车里坐着一个长相和打扮差不多风格的老妇,两人身上穿的衣裳是簇新的,与发黑的肤色浑浊的老眼一对比,显得很是土气。 摊主牛叔冲他热络地挥挥手,“老常,来碗汤喝?” 驾着牛车的常老头一笑摆摆手,“不啦不啦。” 鞭子在空中一抖,牛车缓缓转了个弯拐上官道向东而去。 两个打柴的年轻人此时从常老头身上收回目光,向摊主嗤声道: “牛叔,老常的三小子发了,人家这两日每天都去府城里吃大馆子。” 牛叔牛婶愕然对望,忽地想起早晨那个常家小三子的朋友,三十文的饭钱还价到二十五文,一点都不像是发了财的样子啊。 另一边的妇人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她此时眼睛闪闪也插了一嘴: “谁说不是呢,乡里乡亲的,小三子这次回来都不搭理我们了,听他娘说,这小子坚持要一个人住在半山腰上的老宅里,不往家里住,嫌脏。” 棚里一时又爆出一阵哄笑,但笑声里并不全是嘲笑,还有一丝羡慕,或者还有一点点的莫名的妒忌。 “从昨日里开始,村里来了不少人,都是奔着常家小三子来的,听说都是从土奚律过来,跟着老板做了大生意。” 打柴的男人接口说道。 “啥生意这么赚?”这次接话的是范将军,他从这句闲话里听出了些别的味道。 这次两个打柴男人都有些讶异地转过头,打量这几个陌生的过路客,看来都是猎户樵夫,或者是出来行商的也说不定。 “自然是贩粮食贩马了,如今这样的生意赚钱,小三子他们掌柜就是在土奚律做的这个。” 果然。 范将军心里一阵悸动,但面上却做出一副了然的神色,他啊一声点了点头,“看来是没错,大伙都说粮食和马能挣钱。” 随即又笑了笑补充道:“还当这人做的是什么不好的生意呢。” 食摊里众人又是一阵笑,摊主老夫妇还彼此对视了一眼。 之后打柴的两个男人吃完结了账,自背着柴堆往村里走。那妇人在说到常家小三子发财的事之后更加暴躁,打孩子也打得频繁了些,但摊主老夫妇显是对这一幕习惯了,从头到尾仿佛没有看到没有听到一般。 范将军也带着随从付了账离开,之后妇人也拖着男孩子走了,食摊顿时空了下来,牛婶这才看了牛叔一眼说道: “你是不是也觉着,这伙人跟清早时候过来的那伙人是一起的?” 外乡口音,虽然扮作本地人,但那气派动作都不像是村落里的人。他们夫妇俩毕竟是在官道旁做了半辈子生意的人,见识过的人太多了。感觉到那丝异常的时候,夫妇二人恰好彼此对上眼。 牛叔嗯了一声,“我发觉他们这两拨人都对贩马很感兴趣,一提到马就紧张,早上那群人还套话,问昨日里经过的那一大群马。” 蹲着烧火的牛婶圆胖的脸上一双眼骇然瞪圆,“可别是打劫的贼人吧?” 听到这话,牛叔也一脸惊愕,好像不应该认同,但是又有种奇怪的直觉,这伙人看起来还真是凶巴巴的…… 直到之后回忆起来,牛叔牛婶夫妇才发觉,当时他们的直觉曾如此贴近那件即将发生的大事。 ………… 夜已很沉。 几个黑影无声地掠过村落旁的田垄,向前方的山头疾奔。 青草沙沙,虫鸣连连,裤脚很快被草叶上凝聚的水汽打湿,紧紧贴裹在身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下扼住了脚腕。 “停。” 黑暗中一个声音忽然说道,他率先停下脚,身前身后的同伴闻言也一同停住脚。 “将军……”有人开口道。 范将军望着不远处黛色的山峦,接近山脚的院落中有点点荧光撒漏出来,是住在那里的人家上了灯。 “这村子不对。” 不对是一种直觉,基于他置身行伍小半生以来多年在险境中的历练和经验,直觉没有实据,或者大约也不需要实据。 随从的同伴都是多年跟随他的下属,能听懂他所说的不对隐含的意思,没有人提出质疑。 “我们回去。”范将军道。 数十条黑影如同洒在田上的墨珠,被风一吹向一个方向分散疾动,很快消失在画纸边缘。 在这幅画纸另一端的边缘,有两个黑点始终隐藏在青黑色的草坡后,此时他们仿佛从地上长了出来。 “还真让你料中了,大小姐。”黄岐有些憨厚的声音响起。 宜秋并不回答,只是舒了一口气,像是叹息。 黄岐对这个女孩子的叹息有些不安,因此又道: “所以大小姐,他们为什么不去院子里探探呢?” 只是有意做了些事,引导着村民们有意说了出来给那群人听,果然便把人引过来了,结果到了半途竟然又回去了。 “他们大概只是猜想是有贼人劫走了马匹,认为那贼人就藏在常三的院子里吧。”宜秋道。 今天在途中发起的攻击全部都是在对方发出了进度标记之后,青冥山上这群人收到今天的进度标记,会相信只有昨天应该到的第一批马出了问题,后面的批次都还是安全的。 这样,就能至少在今天、甚至明天暂时将这伙人稳定住,两天的时间,对于之后要做的事来说,时间很充裕了。 黄岐揉着下巴上的短须神色疑惑依旧,“他们不会狗急跳墙吗?对他们来说,毁了这一片村落,也没什么难度吧。” 宜秋先转身往山上的院落里走,黄岐跟在后面,听到身前的大小姐哈哈笑了几声,“这个就要看他们此时的动机了。” 什么啊?他问的好像不是这样的问题,黄岐在心里嘀咕,怎么完全听不懂大小姐说的话啊。 于是只得顺着她的话,“什么动机?”他问。 宜秋两只手在身前互相绞着手指,歪着头一边想一边说: “他们藏在青冥山上,此事在沙洲府竟然无人知晓,你猜这说明什么?” 黄岐摇头,他仍然听不懂。 宜秋笑,“我猜……我猜他们的目的一定不是为了在沙洲府做什么,而是有其他目的。” “嗯嗯。” 黄岐连忙点头,这一点他明白,毕竟这伙人跟沙启烈是串通的,沙洲府本地驻军很少,如果他们想要沙洲,早就可以动手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 “他们现在费尽周折采买军马,又说明什么呢?” “呃……”黄岐迟疑,“不就是要作乱?” “你这时丝毫都不动脑!” 宜秋白他一眼,“有军马才能跑得远啊。” 呵…… 黄岐心里一咯噔,“他们想去哪里?” 藏匿的军队,战马,粮草都已经备好,这个答案还真是想都不用想了。 “贼子!”黄岐狠狠骂了句。 宜秋也收起了笑意,又拍拍手掌,“他们打算去哪里我不知道,但猜猜的话,大抵……不是京都,就是北疆吧。” 夜色里黄岐瞳孔收缩,两手握拳咯吱响,他们……那就死在这里吧。 长驱直入去京都,对京中和沿途百姓来说都是极大的威胁,对于叛军来说,沿途的官民城池也会发起抵挡,他们进京都越晚,京中就越有时间准备得更多。但丧心病狂如延陵王,蛰伏这么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他选择这么做也并非不可能。 而关于他们会去北疆索年河一带的推断也是有依据的,延陵王与突伦亲近,其重要心腹谋士冯斯道常年周旋于突伦皇室之中游走,更有证据显是他王府中的管家也可能出自突伦厄如部。他如果无耻到连手突伦自北疆南下,夺取大宸国土,做一个被突伦人支持的皇帝也非是不可能。 第242章 山火 短短两日时间,有许多细微的变化在沙洲府城内外发生。 在城中几位大人劝说下,文非吾决定留在城内,暂时不回原来在城外的草庐内居住。于是,段庭安排了崔捕头接回住在草庐的德伯德婶夫妇与文非吾一同居住,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文公子跟从前不一样了啊。” 崔捕头此时站在一座生锈的院落大门外抓抓脑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这文公子坚持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就要住在原本关着珈蓝和小狼两个人证的那个小院落,让众人也很无奈,这下连让他远离伤心难堪之地的机会都没了。 方才他把德伯德婶夫妇送进去的时候,发觉文公子就住在珈蓝死的那间房里。关于珈蓝当夜死前所说的话,在审讯小狼的口供里,在其他人影影绰绰的暗示里,他大概也知道了。 “住在这种地方应该会觉得恶心吧。” 文公子真是,这个行为太奇怪了。 崔捕头跺跺脚上了马,与前几日不同,原本穿梭在城中街道上查访巡视的官员和差役少了许多,城门也照常开放,街市已经基本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只有在骑马经过城门时,才会发现那里的守军多了不少,且个个屹立城头神情紧张戒备。 进了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发觉这里也有些清寂,崔捕头四处瞅瞅,拉着门前守着的兵丁问: “段大人去哪儿了?” “带着老张他们出去了,说是沈大人和周大人有大事商量。” 此时沙洲府城西门城楼上,几个官员并几名穿着甲胄的人站在一起,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望着远方。 申时一刻,西北方向翠色葱茏的林田之间,燃起一股细细的青蓝色烟雾,在清朗的夏日午后看去分外清晰。 周正与身旁的沈迟和段庭交换了眼色,高声向身旁的甲兵命令,“关城门。” 与此同时,有传令兵快马自城楼下出发前往其他城门,传达关城门的命令。 原本在城门附近的民众已经注意到这个不寻常的动作,他们四处询问打听,出什么事了? ………… 其实每一日都会送到的马匹行进进程都是在午后才开始陆陆续续收到的,因为护送马匹的浮屠三卫们多数都是选择在午后才会让传令兵送递地图标记。 此时申时方过,今日应该送到的尚未收到一个。虽然自己在心里推演半天,仍然觉得此时没收到也是合理的,再等等便可,但范将军心里总是有些别扭,随着时间推移,那种别扭的感觉就越来越明显。 他丢下手里拿着的茶杯开始不停走动起来。 沙启烈皱眉,没好气地道: “别再晃来晃去了老范,我头痛。” 范将军对他的不满恍若未闻,不一会儿又高声喊道:“老七,老七呢?” 不远处有人应了一声快跑过来,范将军眼睛眯起哦了一声,“是黑河啊,老七呢?” “将军您忘了?老七被派出去对付那伙贼人了啊。” 范将军又笑起来,“他们那边现在可有异常?” 黑河利落答道:“没有异常。” 范将军怀疑那食摊所在的村庄里有贼匪劫了马匹,现在大事在即,为防节外生枝不便前去对付他们。老七带人一直监视在村口附近,今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出来,这也就意味着若是村子里确有贼人在,那伙贼寇今日并未在官道旁埋伏劫马。 “有老七他们在,今日要到的这批马想必就没什么问题了。” 范将军松口气。 ………… 城东七十里外西去土奚律的官道旁此时看起来很安静。 这时如果站在空中,就会发现官道北侧的一小片密林之中,包括密林周边长满了齐膝野草的地方,有黑甲黑衣的兵士静默匍匐在那里,在等待今日会送到的马匹。 而再往北看,晾晒场上堆砌的麦草垛里,偶尔也有锋刃的寒光闪过。被零散堆放在晾晒场边缘的麦秸秆下也盖着几个人,有一个人自侧边贴在地上匍匐向前,如同一只快速滑动的蛇。 他贴近一小捆麦秸秆,原来那里也裹着一个身形略微瘦小的人。 “村子里的人都转移上山了,黄将军。” “好。”黄岐的声音冷静利落。 “传令下去”,黄岐微微侧头看向一旁,“注意东南方向的信号,一旦烟雾升起立即动手,将前方林子里的黑甲兵全部杀掉。” “是。” 他的命令被一个接一个的人复述传递,所有人都在向东南方向关注,那里是青冥山,是他们今天的主战场。 更远处的食摊那里,不知就里的牛叔牛婶还在灶前忙碌,昨日清晨跟着父亲在这里喝肉汤的瘦小少年过来了,这次他那爱还价的父亲并未一起过来,他点了一碗肉汤,又要了一碟子酱牛肉,仿佛是饿狠了,低着头伏在桌上吃得呼呼响。 黄岐低声道:“到时候出手快一点,大小姐一人在那边,不能让她受伤了。” 牛叔牛婶的食摊太过显眼,此时如果连他们也一起转移势必会引起怀疑,只得由宜秋扮作男装在这里护着他们。在所有人眼里,这样瘦弱的小少年,不可能有什么攻击力,没有人会对此有疑心。 宜秋端起桌上的大碗喝汤,小脸完全被碗口遮挡住,她微微侧了下身子,用眼尾余光望向西面屹立不动的青冥山。 ………… 青冥山脚下共有三个暗哨,这样的暗哨只是范将军行军布阵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实际上,他们藏匿在青冥山的一年多里,连猎户樵夫都不大敢来,偶尔清明节前后会有人在山下烧纸祭祖,但也仅此而已。 所以久而久之,在暗哨上轮岗的兵丁都习惯了懈怠。夏日里山风习习扑面,又到了申时这种时候,便是不大困,守着无聊也想睡一觉的。 这里一棵没了叶子的粗大柿子树,树下靠着一人已经闭上了眼睛,树上两根树杈之间还有一人斜躺,已经鼾声如雷。 树枝的那头伸出一只手臂,灵动如蛇信一般,只是在那打着鼾的人颈子上一抹,那鼾声便断了。 有温热粘稠的东西沿着树干流下,其中一支细细的红色血流自然而然蜿蜒至树下靠着的脑袋上,原本就要睡着的兵丁觉得头顶发痒伸手便挠。 是什么东西?他睁开眼,看到一只沾满血的红手掌。 一声尖叫卡在喉间,树顶有一股强大的力如同一块巨石坠落,狠狠打在发痒的头顶。那待要尖叫的兵丁头一歪便没了呼吸。 阿小跳在地上拍拍手,不去看那两个被自己杀掉的人,一声轻轻的呼哨从背后响起来,阿小回望,对赶过来的风逐一笑。 “走吧。”风逐摆摆头。 二人自土奚律马不停蹄赶回来,潜在山上两日两夜,摸清楚他们的作息,暗哨,军备,兵器以及粮食储藏之所,而藏着兵器的山洞里已经埋了火药,虽然火药很少炸伤力很有限,但是只要爆炸之时将那洞口通道封住就是了,今日午后一举摧毁了山下的暗哨,这是最后一步。 他们按照探查好的路线进入山下的一处荒废小院,风逐点燃了藏在身上的竹筒。 申时一刻,这一缕青蓝色的烟雾便是发起攻击的信号。 充满落叶的山林间,长长的引线在快速燃烧,隐藏在腐草枯叶之下的小小火花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于是,先是一声巨响,巍峨的青冥山一阵剧烈的战栗,整个沙洲府城都在轻微震动。 接着很快又是两声连续的爆炸声,青冥山的尖顶似是禁不住这样的爆炸,组成那有些圆润的山头的一部分,一大片山石黏连着土块脱落,呼啸着,滚动着从山顶一路滚落下来,一时间地动山摇,青冥山如同地狱。 穿着黑甲的兵士,包括久居山中懒散不羁此时衣衫不整还在睡觉的兵士,如同骤然自地缝中冒出的蚂蚁,爬满整座山。他们汇成一股洪流,从山顶、山腰顺着山势倾斜而下,几乎要将山脚淹没。 伏在山下的西南路军中,云追竖眉一喝,“点火!” 熊熊地狱之火在山脚下蔓延,下山的路被突然窜起来的大火阻拦。 被突如其来的攻击震住,范将军足足在原地愣了两秒钟才被小亲兵黑河拖着往山下跑。山上是鬼哭狼嚎的兵丁,因爆炸而导致山体松动,不时有巨石土块滚落,砸在逃跑的人身上,又从他们身上弹开,以更强大的力道呼啸而下。 山脚下此时却燃起一人多高的火苗。 他们被围死了。 范将军双膝一软跪地,挣脱被黑河拉住的手臂,“不跑了!”他淡淡道。 忽地仰天大笑,指向山脚下的大火,看着黑河,“小黑河,这是报应。” 前年在回风坳,他们用同样的办法毁掉了大宸最善征战的怀远路军。 “放火,就是这么大的火,你爹也是死在那里。”范将军道。 他们原是京畿守卫,佯装被厉重威所用,实际上只听命于冯斯道。跟随厉重威南下之时,他们也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延陵王会故意放出林世蕃的西南路截击厉重威。 因此,在西南路军截击厉重威之前,他们就作为逃兵陆陆续续脱离了厉重威的军阵,化整为零,长途跋涉,来到这人憎鬼厌的穷地方藏匿下来,一直等待身为旧主的延陵王的召唤,召唤他们铁血骑兵重回京都,帮他夺下帝位,创立不世之功。 “完了,这么快。”范将军神情似悲似喜,如同疯魔。 “我不跑了。”他道。 嘉佑二年五月二十日,西南路出奇兵围剿沙洲府叛军,大胜。 第243章 寻衅 早在五月六日端午刚过,一些变化就已然在京都悄悄发生了,只不过这样细微的变化只有位于朝廷核心的极少数人才会有所察觉。 一切变故的开始,始于京都北郊的两座军营,李冲治下的京营和余栋所领的浮图三卫。 余栋是兵部尚书余梁胞弟,余梁是延陵王府上赘婿。浮屠三卫的实际掌控者只有延陵王一人,但在跟随延陵王入京后,浮屠三卫常驻京都北郊,其实际的掌控人明面上就变成了余栋。当然,没有人会相信浮屠三卫如今的指挥权会在余栋手里。 两座军营比邻,常日里并无战事,在做的无非都是练兵操演这样的事。两方明里暗里较劲不断,原本从战力上、装备上、个人素质上,浮屠三卫都要胜出一筹。 但余栋着实是不懂兵事的,延陵王当时将这部分浮屠三卫交由余栋协领,目的也是这样一个弱势的人带领之下,无论暂时将领导权交出去还是将来收权回到自己手中,都会相对更加容易一些。 于是,在余栋协领之后,营中军士们渐渐学会享乐玩闹,加之相比军营中的兵士,自家军事素养确实也要高上许多,所以也有了些骄兵的心思,在操练等事上渐渐松懈,有些管理约束也逐渐废弛。 这一日午后,便有外间岗哨来报,李冲带领的京营又在营南通往京都城门的两条干道上设了两个哨卡。 “老爷,这李冲不会是想做什么别的动作吧?” 一个幕僚模样的人自房里的一架绘山水秋苇图落地插屏后转过来,轻声提醒余栋。 “我们哨卡也在那儿,怕什么?”余栋似在用力想着什么,因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请那幕僚与他一同入座,叫外头下人斟了茶递进来。 “只要我们两边相安无事就好,人人都想安享富贵,余家没落多少年了,才有如今的气象,谁想跟着延陵……做那诛九族的营生。” “咱们也观察了这们久了,当今皇上……这小皇帝有血性有谋略……” 那幕僚一脸萧索,他心里想的是,以当今小皇帝如此心性,定不会放过延陵王,余家的富贵怕也难以长久。 “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呢!只要天没塌,咱们能做的事儿就只有赚钱这一件。” 余栋指尖瞧着椅子扶手一脸淡然,“隔壁的李冲,他日常想得未必不是发财的事儿,你没看见吗,听说这半年里头都在偷偷砍树打木材,最后都弄成差不多大的木头块……” 幕僚皱眉撇撇嘴,“还真是……玩物丧志!” 余栋沉浸在金山银山的美梦里嘿嘿乐着,“所以啊,米粮的采办我也找了个商号,往后我们从那里采买,能省下一半多的银两,那时候我们啊……” 房里的笑声说话声越来越低,再向外便被京营和浮屠三卫的人声淹没。 自这一片人声汹涌的营地向南,有几条岔道,自不同方向最终汇入一条宽阔笔直的官道,通往京都北城门。 这些岔道如同那官道的树干上长出的树冠和枝蔓,其中最边缘的一支分岔上,一个新建的哨卡万分醒目。 不远处的暮色渐染的天际之下,几个骑兵带着运送粮草的车队吱吱呀呀踏踏而来,被哨卡拦住。经过一阵激烈的争吵,几个穿着黑甲的骑兵悻悻回到浮屠三卫军营,而那粮草车队则经过哨卡后转了个弯,从另一条分叉路上进入京营之后卸了车。 砰,瓷杯碎裂的声响自余栋房中传出。 “到底怎么回事?”余栋语声森森。 “就是今天该到的粮草,咱们的马吃的草料一向是特供,都是自己人去取的。到了门口竟让他们的哨卡给截走了。”黑甲队正回复道。 余栋款款踱步,半晌之后才回过头,语调里的盛怒已所剩无几。 “你去告诉他,这么久以来大家相安无事就罢了,如今他们京营非要寻衅滋事,我们浮屠三卫可不是吃素的,告诉李冲,别给脸不要脸!”他道。 黑甲队正有些愕然,但还是点点头应了声是。 出门回到自己的营帐,黑甲队正沉沉叹了口气,帐中床铺边上此时散乱坐着三个兵丁,见他回来都站起身。 “头儿,怎么说?”一个人问道。 “老规矩”,黑甲队正嘴角露出嘲讽,“让我去找李冲交涉,说点狠话。” 呵,帐中的三人纷纷冷笑出声,“每次都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但凡与京营有些摩擦,余栋自来拒绝出面,只是在房里发一通脾气说些狠话,便将事情推给下属去交涉。他们这些人,与李冲身份不对等,去京营交涉人家见不见都是一回事,更别说能交涉出什么结果了。 若是去找京营中同等级别的人交涉,对方多半会接待他们,态度也和气很多,但是末了,也只是敷衍几句官话了事,毕竟在京营做主决策的是已升任统领的李冲,他们所求的事情,都要李冲本人首肯了才行。 于是,余栋每一次对于冲突摩擦的回应,基本就是不回应,忍气吞声。 “咱们浮屠三卫,从成军以来就没有这么憋屈的时候。而且,这次他们做的过分了!” 以往无非是个人之间,小队之间有些肢体冲撞,或者一起操演之时刻意挑衅两方交手,对抗交手之后也是互有胜负,两方最多是言语里有些侮辱性,双方都在刻意维持着一种默契,将矛盾压制在一个无形的边缘线上,决不越界。 但今日的事情是拦截粮草,已经是实质意义上的侵犯了,若在两国驻军之间,这已经是恶意挑起矛盾冲突,可以发起战争的事情了。 但是,他们浮屠三卫和京营,说起来并不是分属于两国的军队,虽然有各自心知肚明的原因,他们是某种程度上两军对垒的关系。 黑甲队正虽然心中不满,最终仍然带着属下兵丁象征性地走了一趟京营,自然没有被李冲接见,接待他们的副将虽然话语里客气,但能看出姿态上的疏离。 这件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而那个双方往常都在维持的无形的平衡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五月九日,浮屠三卫的运粮车被京营设的哨卡拦截,最后粮食被送往京营。 五月十日,到京营交涉浮屠三卫被拦截粮食的一个队正和两个兵丁与京营将士发生冲突,两人重伤。 五月十三日,浮屠三卫花费半年改造的具装甲胄和盾牌被京营将士截走,余栋仍坚持做缩头乌龟,将交涉的事推给押送的参将,最终沟通无果。 这段时日的事态发展超出所有人预料,尤其京营几次三番刻意挑衅,确实是某种打破平衡的信号,便有浮屠三卫营中元老通过各种渠道将这些事传到京都的延陵王府了。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隔壁京营中人马躁动,操演声震天价响。浮屠三卫的军营里略微有些安静,营中军士们的怨气也累积到了一定程度,营地上仿佛笼罩在一团重重的乌云之下。对比之下显得分外诡异。 “找到师爷没有?” 余栋气急败坏地在堂内走来走去,他最亲近倚重的幕僚自下午出营之后便没了踪迹。 堂内体格健壮的几个亲卫纷纷摇头不止,余栋还待张口骂几句,忽然记起这是延陵王的亲信,这些人他一个也吃罪不起。 “嘚嘚嘚……”房外青石砖道上响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余栋大吼:“快出去看看,何人深夜在营中骑马?” 不消一刻,关着的堂门被人自外间粗暴撞开,一名身着玄色铠甲的浮图铁卫手上拎着一物自门外闯进来,将手中之物掷在地上之后才转身关了房门,招呼方才出门的亲卫守住门外。 余栋眼睛一恍,才看清被他拎着随手掷在地上的不是物件,那浑身吃痛在地上打滚哀嚎的不是别人,赫然是他找了大半日的心腹师爷。 那铁卫在旁等得微微不耐,上前向师爷后背狠狠踹了一脚道:“别嚎了,起来说话!” 说着从怀里掏出极小一卷素笺递与余栋,“京中老王爷和余梁老爷有信报与余大人知晓。” 余栋显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尚未明白过来,懵然接过纸条打开来看,就着桌上的烛火,笺上只有简单八个字: 图穷匕见,以眼还眼。 其上还有他兄长余梁的一方私人印信,他确信是兄长亲手所书。 以眼还眼很好理解,他们刻意挑事,李冲的京营这几天都做了什么,浮屠三卫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可是,图穷匕见是什么意思? 对照在地上打滚的师爷和那铁卫头目一脸的严霜,他不禁糊涂起来。 “延陵王他老人家不等了,不忍了!” 那师爷捂着面上的青紫淤痕,龇牙咧嘴地凑到余栋身边。 望着余栋惊疑不定的神情,那师爷知道他没想明白其中关窍,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真是个毫无胆气的废物,嘴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只得殷殷劝着。 “延陵王他老人家,还有咱家余梁大老爷,也都看明白了,事情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了。” “您冷眼瞧着今番李冲的京营这段时间所作所为,没有小皇帝的授意,那李冲敢如此行事吗?小皇帝授意李冲做这些,那他能是个怂包吗?” 余栋仍然一脸茫然,这师爷见状,直恨不得教那铁卫也狠狠将他一顿拳脚扔到军营外喂狗了事,心里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更加无望,心里一横,也不管口中的话是否逾矩,信口便道: “这小皇帝既非怂包,已然想要料理了延陵王,既要动延陵王,咱们家的余梁大老爷定是首当其冲被拖累的。既然早晚要被小皇帝收拾,咱们不如走一招险棋,赌个大的——眼下这次时机,是动手的最好时候。” 就算是再蠢,经人如此直白的提醒也该明白过来了,余栋闻言果然大惊。 “延陵王……他想要跟突伦人联手……除掉皇上!” 那师爷没好气地点点头,面无表情的铁卫头目立即站了出来。 “余大人要记清楚,这么多年以来,延陵王爷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登基称帝。现在对方动手了,正好我们的准备也差不多了,那就看谁手段更硬吧。”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面上闪过残忍的狰狞笑意。 案上烛光颤抖闪烁,透在窗外的光影便有些飘忽,被一墙之隔的京营中传来的操演声压制住,光线在暗夜之中愈加黯淡。 浮屠三卫的军营中,此刻并无人察觉什么异常。但是,在京营将士们操演的号子声中,他们的操演却显得很是古怪,匪夷所思。 火把将整个营地照的雪亮,上万人的营地之中,他们百人一组,口中喊着嘹亮的冲杀刺阵的操演口号,手下却正在十分有序地拼装形状奇怪的木片。这些木片与承晔在落马寨鹿山帮后人手中拿到的一模一样,但是在大小、厚度方面却放大了上百倍。 这些形状怪异的木板被他们熟练地拼接出底座,底座之上是巨大的木盒,一个挨着一个木盒往上叠加,每个木盒之间严丝合缝拼接得严密无比。慢慢地,那些零零散散的木片在京营众将士手里拼出了一座座挑高的小木楼,像是一个个瞭望塔,每一个拼木塔台所对准的方向,都是浮屠三卫的营地。 浮屠三卫是两千人规模的营地,驻兵超过一万的京营与他们对抗有人数上的先天优势。虽然他们单兵作战能力很强,但此刻京营要做的便是不给对方近身相博的机会。 这一夜的杀戮从最远处京营设置的哨卡开始。 那些增设的哨卡周边有无数黑影无声向前,如同即将淹没洼地的流沙,呈半月形状向浮屠三卫的营地围拢过去。而他们的脚步在距离营墙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将各自背负的竹筒掷在营墙上。 静夜之中,竹筒崩裂,桐油火油喷射而出,第一轮动作结束之后,隐藏在黑暗之中的京营将士解下弓箭,引燃箭头的火油,天际有无数流星飞溅,裹挟着猎猎风声和噼啪燃烧的火焰,瞬间点燃了浮屠三卫的营墙。 这一夜,大宸国都的北郊,最精锐的官军之间无声的杀戮自此开始。 第244章 暗夜 军营中的浮屠三卫对即将到来的袭击丝毫没有防备,火油从天而降之际,营中如同往日一样,有人聚在一起闲聊饮酒,还有偷偷赌钱的。 除了轮值的岗哨警卫和极少数人,其他人连甲胄都没有穿。浮屠三卫的战力之所以如此彪悍,正是因为其具装甲骑的威力,他们人和马都披了精良重甲,无论是近身搏击还是远距离弓弩射击,披着重甲的浮屠三卫伤亡率都会比普通的轻骑兵少许多。 在东南侧被突然而至的桐油火箭袭击之后,没有穿甲胄的浮屠三卫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往相反的方向聚集。这样没命奔逃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注意到黑暗的夜空中,不远处已经悄然用木片拼接搭起了?望塔,而这新建成的物事,今夜发挥的最大作用便是自上而下的射杀。 那高大的塔台上最先掷出的是桐油竹筒,接着火箭引燃了桐油,最后,那些被新燃起的火势围堵又要原路返回的人,他们将无法防备的背部留给了京营将士们的连弩和弓箭。 …………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尖利的笑声透过窗上的明瓦传出来。 “源铮!好!很好!” 在此时此刻,能够咬牙切齿直称皇帝名讳的人,恐怕只有一个。 延陵王双目闪闪,似乎并没有被北郊浮屠三卫军营中传来的消息激怒,眸光之中反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 皇宫里的名叫源铮的少年,在同一时间正站在宫中最高的望仙楼上向北眺望,京郊大营的火光此刻落在眼底如同闪烁的星河一般璀璨。 身后的乔公山觑着他神色温言说道: “李冲带来的消息,浮屠三卫北郊大营,彻底灭掉了。” 这件事并无太大悬念,在布局的最初他们也便都料到了。 “延陵王府那边有没有动静?”皇帝问道。 身体也同时转向西面,那是延陵王府所在位置。今天上午,在皇帝的授意下,傅制弹劾兵部尚书余梁挪用兵饷图谋不轨,都察院已派人到王府之中将余梁缉拿在刑房中。 “只看傅制那边进展如何了,他那边若是一切顺利,京都之中的事,便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皇帝转身看了乔公山一眼,抬步下楼,“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虽说不算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总归是个不错的开头。” ………… 傅制此时人已经到了督查院刑房,余梁挪用兵饷,又派心腹官员跟进押送,在路途最后暗度陈仓将饷银全部调转路线运往灵州贾家,将官银熔成私银调往土奚律挪作私用。 整个过程的详细证据早前他已经与人证风逐认真搜集过,风逐是林世蕃贴身护卫,傅制升任兵部右侍郎是由林世蕃一力提拔,而林世蕃做这一切事情的背后,都是皇帝首肯甚至授意的,已然可以算作是公开的秘密了。 再加上当前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乃是周正一手提拔,也是周正自己呵护多年的门生,关于周正此前那次遭殃,他也有些自己的猜测,整件事的推进几乎丝毫不会有所停滞。 将已经搜集到的罪证送入都察院时,当前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缪倩不仅与傅制来了一番热切长谈,特地还带他走了一遭刑房看了看余梁。 “进来之后便是这个样子,闭目坐着,安安静静,不辩不争。” 缪倩指着刑房里静坐的余梁,与傅制说话的口气不免有些悻悻。 “余梁罪责深重,图谋不轨,此时证据翔实,他辩无可辩。缪大人但求秉公办案如常推进即可,总之,他既然进来了,恐怕再没有出去那一天了。” 傅制知道自己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缪倩此人也很上道,特地让自己来刑房看余梁一眼,为的也便是从傅制嘴里打探出这句话,这句代表皇帝态度的话。 皇帝他们要的,就是余梁被控制在自己手里,这样,失去余梁这个左膀右臂,心腹谋士冯斯道又远在千里之外的突伦,此时单独一个人留在京都的延陵王,他便是猛虎,也是被拔了牙束手束脚的猛虎。 既然彼此心里有了底,之后两人便也不再多做赘言,傅制走出都察院大门,此时一轮细月高挂柳梢间,银辉铺洒京都坊巷,他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或许由于骤然的放松,站在京都仲夏的街头望着一弯月牙,心头忽然有些缱绻的异动。 昨日傅制蒙召入宫,在转过一处飞檐斗拱的殿宇之时,帽翅骤然咄地一声颤动起来,显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他很是诧异,扭转头过去看时,便见到那熟悉的明艳少女,仍然是一身青衣内监的服色,站在廊下笑吟吟地望着他。 傅制这一看,心中惊惧交加,这可是面圣的路上,这是皇极殿前方啊。而与此同时,心底也有一股别样的感触,仿佛是喜悦,或者是一种很亲近的嗔怪。 他身形凝住片刻,仍然下跪,以下臣之礼相拜,“臣傅制,见过公主殿下。” 对方特地穿了青衣内监衣服混入皇帝议政的地方,摆明是不愿意被认出身份,因此傅制这个行礼表面上是恪守臣子本分,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实际上却有些挑衅规劝的意思。 您是公主,做这样的事情于礼不合。 嘉和当然也看透了他这份心思,却并没有着恼,仍然负手微笑看他。 “傅大人请起。”嘉和公主语声明媚,她似乎心情很好。 从头至尾傅制并未想起去在意,方才打在他帽翅之上的是何物。此时嘉和公主一抬手,身后同样做青衣内监装扮的征蓬便走到傅制身侧,捡起一支红艳的石榴花。 待傅制看清这花,心跳仿佛慢了几拍。 大宸民俗自来有之,女子以花枝、绣球、手帕等物掷向男子,便是心仪爱慕之意,这样现成的例子古今皆有,最出名的也是最近的莫过于当今凤阁阁老文九盛之事。 文老夫人雍容娴雅,本家姓季,乃前朝将门之后,在少女时代倾慕文九盛之才。 她曾当街将鬓上簪花缚在去头的箭上,掷在文九盛的马车里,当年“季小姐簪花巧点状元郎”传为一时佳话,至今仍有人效仿。 只是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遇上这样的女子,还是在宫中面圣的路上,对方是先前假扮了小内监,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每晚候在自己回家的路上,与自己同游京都,研讨香料古方,像少年男女一样走马游街,言笑晏晏。 她的身份是公主。 傅制正在神游之际,嘉和公主接过征蓬递在手里的榴花款款移步向傅制走过来。 她将花递到傅制低头垂手的身前,“京都夏时,此花亮烈,堪配大人。” ????,隔着帽子能感到头上略有些痒,能感到那支榴花被她插在帽翅根上,随着帽翅颤巍巍的抖动摇摇欲坠,总归知道他要去面圣,刻意将花随手一放,没有胡来。 傅制之后自然将那榴花取下,因是公主所赠,倒也一时不敢乱丢,恭恭敬敬放在廊下木栏杆上了。 于是,整个这一天,他自己在心里放了一支榴花,红艳欲滴,骄傲亮烈。 有花堪折,此话亮烈,堪配大人。 这已经是极直白的表达了。 记起最初知道她将自己约到一家酒楼,穿上了女儿家衣裳,向他表明自己是嘉和公主本人,不是小内监者也之时,她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雕漆剔红的海棠木盒。 那里面是一张折叠好的花鸟笺,几行娟秀小字,无头无尾只有几句话: 有者也,是嘉和,无者也,也是嘉和。都是嘉和,与者也无关。 那个让他接受的、喜欢的,是嘉和假扮的小内监者也,她是嘉和,不是者也,与者也丝毫无关。 如同那女孩子在他眼前婉转一笑,眸中慧黠晶光闪动,“傅大人喜欢的是嘉和啊。” 闪闪烁烁映照进车帘的是繁华街市的灯光,一帧一帧的光影在他脸上明灭。如今已经不需要在兵部同僚面前自污,他也许久不曾在樊白楼上醉酒了。 好像很多事情渐渐在向正轨上靠拢,就如同自己也不再买醉一般。事情似乎已经暂告一段落了。 傅制深吸一口气,唇角翘起,或者,就遵从自己的心绪,为她试一试? 大宸的驸马及其近亲,不能出朝为官,也不能领兵。往往一个男子,在选择与皇室公主结亲之时,也意味着放弃了下半生戎马倥惚的志向,选择了安逸富贵,也选择了庸碌平淡。 这个筹码,在今夜此时此刻的心情里,仿佛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是可以放下的了。 他原本生于富贵大家,今生所愿唯是平和安泰罢了,只因相马之能出众,兼之读书有些领悟,极其难得地中了举人,这才被家中父老引荐,在京中兵部做个末位主簿,谁成想会在土奚律出使之时帮了林世蕃和卫承晔的忙,竟然一跃官至兵部右侍郎? 在官职和所立功勋之上,他傅制在家族同辈乃至父辈一代当中也算是第一人了,再往上,他自问没有这样的能耐。既如此…… 既如此,功成身退做个驸马,倒也不错,傅制这么想着。 他的马车再度转入回家之路上的最后一个幽暗僻静的深巷,马车中的人如此思索着娇艳的榴花和旖旎的情思,自然不会知晓,在他车轮碾过之处,有一股细细的暗红色溪流正在汇聚,越来越多。 溪流的来源在一片暗沉的垂柳之下,一个黑色身影如同鹞子一般翻飞在半空,隐没在一段颓败的矮墙之后。地面上躺着一个娇小单薄的身影,虽然穿着一套短打,但很容易能辨出那是年轻女子的身形,再仔细看去,还能看到那女子五官精巧容貌娇媚。 还需要再过四个时辰,她才会被早起收集各家各户便溺馊水的老翁发现,继而被官府知晓,再之后,七个时辰之后才会被传入皇宫里,被皇帝知晓。 这一夜的玉带旧游虽然一如往常般生意兴隆,但某些不被人所知的阴暗角落里,都有戴着面具的人在窃窃私语,空气里充满了躁动不安,甚至是恐惧和叛逆。 玉官儿屏退了随从,一个人跪在房中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向着一尊弥勒佛像闭目祈祷。待最后睁开眼睛,凤眸之中已经满是泪花。 她身前有个放着碳的火盆,显然是特地准备好了的。此时玉官儿一手拿着火杵一手从地上拿起一叠话本子,最上面的一册是周正此前所写的《鸾锦书》。这些话本子被她丢进火盆,拿着火杵翻动着,渐渐都燃了起来,雪白的宣纸渐渐都变成黑色的纸灰,翻卷着抖动着。 玉官儿眼睛被火盆里腾起的烟气熏得眯成一条缝,嘴里唠唠叨叨个不停。 “你个小浪蹄子忘恩负义,吃我的穿我的,我又供着你学戏,如今你胆子大了什么都敢做,竟还替那浑人做这么危险的事儿。” “到了下面就乖乖听人家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来世投生找个富贵人家,免得又是这么一条贱命,横死了都没人敢收尸!” 玉官儿的声音很低,除了一个面无表情站在门外守着的心腹婆子,谁也听不到。 更何况,此刻三层的房间也很吵。 天字丙号房,原本是最舒适宽敞的临河雅居,寻常人都进不去的。 此时那房门上却上上下下锁了三条粗黑的铁链子。仆役端着粗糙的饭菜从门下刻意掏出的小洞里塞进去就走,也不管那门此刻还在忽扇忽扇地晃荡。 里面的人这几日都很焦躁,他疯狂拍门打门,喊声震天价响。 “快让我出去。” “找翎官儿来,我要听她唱曲儿。” “你们凭什么关着我,凭什么?” “我要见主上,我要见……” 玉官儿从不远处的房内走出来,耷拉着发红的眼皮,听到这歇斯底里的疯叫,心绪更加烦躁。 她葱指按了按突突跳的额头,皱眉对着身边几个人恨恨骂道: “还不想办法赶紧让他闭嘴?” 又是一阵铁锁链拉动的声音,几个高壮的男人进入房内,又将房门关上。 一时间房内竹影摇曳,只有一开始还能发出几声哀求和嚎叫,之后房内便再也没了声音。 房门再度被锁上,直到四更的梆子敲过,全身是血,一只手肘以奇怪的角度向外翻折的胡达在地上醒了过来。此时房内幽暗无光,楼下也没有喧闹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一同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 胡达却在这时咧嘴嘿嘿一笑,“她死了,所以,你们把他们都杀死了吧?” 第245章 夜奔 次日大朝会结束之后,皇帝返回皇极殿暖阁刚换了衣裳,乔公山一脸紧张地进来,带回来了一个消息。 “皇上,咱们早先派去跟在胡达家人身边的暗探有消息,胡达有信递到流放所了。”乔公山道。 “递信的人能否查到?可能追溯查到胡达的藏身之地?” 皇帝并未接乔公山手里呈上的密信,这个信息本身只能算是个引子,重点还是找到胡达这个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关于延陵王的,这些信息的价值更高,即便是如今与延陵王的暗中谋划有了第一次交锋且略有所成的当今也是如此的。 乔公山闻言面有赧色,他摇了摇头,“这次是布局不够,有些大意了。” “我们的人注意到了一个递送消息的人,从这人口中找到一处住所,在京都东三莲胡同,但在赶到的时候那一处住宅已经烧毁,经过打听,周边邻居说是个年轻女子的住所,仿佛是烟花场所的身份,已经半个月不曾回家了。” 线索查到这里已经全部断掉,皇帝的神色却并无不豫,他站在书案一旁,一只手放在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叩击案面,发出连续的咄咄声响,他在思考。 乔公山心情略有些复杂难言,喜悦的心情要更多一些,毕竟眼前的少年对于朝廷的掌控已经越来越稳固,越来越得心应手。而自己微感惆怅的,是他也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了,虽然为君者本就如此,但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陪伴在身边,眼瞧着他一点点长大的孩子,乔公山见到他一步步变成隐忍、孤独的君王,心里确实是一种酸涩难言的情绪。 “从住宅烧毁的时间点来说,也可以看出来,不止我们盯着胡达流放的家人,那边也有人看起来。而且他们比我们更早一步察觉胡达出手联系家人,因此才会出手烧毁那女子的住所。” “这样来看的话”,皇帝笑着看了乔公山一眼,又扭回头继续道: “是咱们不小心,被对方的人盯上了,而且他们发现这一切的时间比我们要早,所有能察觉出来的痕迹恐怕都已经擦掉了。” 皇帝没说话,不一会儿又接着道: “就看好胡达的家人吧,对方一定也在监视他们,若万一他们还要对胡达的家人做什么手脚,对我们来说反倒是新的机会,也许还能查出什么。” 乔公山领命,心里叹了口气,总归这个最好的揪出胡达的时机是错过了。 离开皇极殿暖阁,乔公山仰头看了看远处殿宇上的琉璃顶,在骄阳逐渐变得灼热的光线下反射出斑斓流光。 事情或许要暂告一个段落了吧,他这么想着。 此时可以回到自己住处休息一阵,当然,表面上是休息,实际上是等待邝离来找他,将新的消息做交换,他向皇帝上报邝离那边的新消息,同时,邝离将皇帝就前番消息的指示传出宫外给响应的接头人。 皇帝在御书房的时候,那里构造特殊,邝离可以出入无碍,而一旦他不在御书房,邝离则需要将所有的信息全部归总在乔公山这里,由他上报皇帝。 转入一条僻静的宫巷之时,乔公山仍然是心事重重,乃至走到了中途才发现迎面走过来的女子。那女子并不看他,就那样与他擦身而过,乔公山也只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认出她之后便别过脸去,如同陌生人一般,两人迎面,擦肩,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直到二人都消失在宫巷尽头,在那女子身后的另一个方向,红色宫墙后走出来另一个人。 崔喜站在丁字路口的另一端,看着宫女越溪的背影,又望着乔公山消失的方向,扯起嘴角笑了笑。 “这可不对劲啊。”他道。 方才看到的一幕,明明是那么正常合理,却又很明显不合理。 他们是陌生的人,扮演着彼此陌生的人。 但是其不合理之处就在于,那是乔公山,是当今天子最为爱重的内监,他在宫里行走的话,哪怕是太后身边的李宫令都会特意停下脚步打招呼见礼,更何况是普通寻常的宫人。 但越溪没有,而她的身份,不过是先帝建安帝的一个妃子,嘉和公主的生母,如今的仪太妃。 “有趣啊,有趣。”崔喜再度笑笑,也抬脚向越溪消失的地方走去。 再次见到越溪之时,是在第二日的晚间了。 崔喜藏身在皇宫偏北供低等宫人居住的破败小屋,夏夜的风凉爽,透过破掉的窗纸吹进房内,三更梆子敲过许久,崔喜却仍然毫无困意,透过沾满灰尘的破败窗格,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滚圆,紧盯着眼前荒僻的小路。 自三月的这一日,他无意中发现,越溪会在午夜过后一个人路过此处,四月也是如此,如今是五月,今夜,如果没有出意外,越溪也会从这里经过。 崔喜的手臂下意识地用力,使劲揽着贴在胸前的一团物事。 不一会儿的功夫,窗外有亮光透进来,有人轻咳着自门前缓缓经过,暗夜之中,脚步轻柔,速度却极快。 崔喜在黑暗里咧嘴笑了,准确地捕捉到熟悉的身影自窗外小道上闪过继续向前走去。他略微在房里等了等,便也抬腿跨过残破的木门,抱着怀里的东西一起跟了过去。 在身前数十步开外,越溪一手举着一盏羊角宫灯,另一手似是提了个食篮。 她并未向东走,那里是仪太妃和嘉和公主所住的方向,也是越溪日常里听差之处。此时她向西走过低矮破败的下人房围出的小巷,再折向北,旁边的建筑更加低矮破败,依稀是明宗时期已被废弃的旧宫殿,有风吹过断垣和枯草,混合着衣摆被风鼓起的飒飒之声,让人禁不住联想到走动的脚步声。 崔喜第一次决定跟到底,想知道这疯女人私下里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此时身边幽黑空寂阴冷的情景仍然让他禁不住心里发毛,不住地向四周张望,却有野猫凄厉叫着自脚边跳开,唬得他几欲尖叫出声。 好在不多时,前面的越溪在一处围墙仍在的宫苑门前停了下来。 就着羊角宫灯的微光,崔喜见她跪了下来,一一自食篮中取出几样供果点心,最后拿出来一只小香炉,燃起了几支香。 她自己则后退几步开始叩头,嘴里也不住念念有词,“他很好很好……你也便安心去了吧,若有来生也不必再见相识……” 第246章 湛露 躲在数十步之外断壁下的崔喜心跳如擂鼓咚咚,他猜测的,果然是真的啊。 羊角宫灯微弱的荧光下,宫门上方已经掉了一角的黑漆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湛露殿。 湛露殿所在地界极为荒僻,周边罕有人迹。此殿为太祖年间所造,专用于宴会大臣,故名“湛露”。明宗后期,北侧宫门废弃,湛露殿也逐渐破败,未再做修复。 然而,在当今皇帝源铮上位之初,这处久不被人记起的湛露殿,却也是出过几次场的。 厉氏之乱时,林世蕃和延陵王各率兵士入宫,均遍寻先帝而不得,最终是在张平崔喜等人的协助下才找到的,当时先帝便被藏在这座湛露殿之中。而先帝移出湛露殿之后已经病入膏肓,住进皇极殿暖阁之后,很快便驾崩而去,接着便是厉氏之乱平定,从党伏诛,新帝登基,等等重大要事。 连先帝都被人遗忘了,更何况他生前被藏起来的这座破败宫殿。当今在世的人,恐怕只有这么几个人才知道先帝当时是被藏在湛露殿中的。 至于崔喜为什么知道,自然是因为他便是将先帝亲手藏在此处的人。 思绪再次回到那一年漫天的大雪之中。 那一日大朝会之前皇帝骤病,厉昭容称其中风,亲自服侍在皇极殿的暖阁内,其时在暖阁内的还有内监王安,其他的人都被隔绝在外。 还是莅王质子、郡王身份的源铮得知消息,便在皇极门外长跪不起,希望能为皇帝、自己的叔父侍疾。 张平奉命前去规劝铮郡王离开,却在半个时辰后重新返回皇极殿,言说铮郡王要见王安,有关于皇帝病情的事询问。对方是郡王,王安一介小内监自然不敢不答应,便自离开暖阁出了皇极门。 不多时,当年还是仪妃的嘉和公主生母来到皇极殿暖阁外,将一张抄下来的宗室玉牒递进去。 先帝晚年,厉昭容独得盛宠,她人又善妒,皇帝临幸的其他宫人但凡有孕,她会立时在汤药上或者其他地方做手脚,多少皇嗣因此而失去,但先帝被厉昭容蒙蔽,从来不信她会做这样的事,是以直到驾崩,身后也只有一个女儿长大,半个儿子也没有留下。 厉昭容本就因为这个才起了谋逆的念头,除掉皇位的合法序列继承人延陵王和源铮之后,皇室一脉已然断代,届时厉重威用禅位诏书登基做了皇帝,这样也会显得更加名正言顺。 所以在这个时候对于宗室玉牒里关于皇嗣的记录也很是在意,她只看了一眼便听了仪妃的话前去相见,两人还在皇极殿暖阁后的檐下吵了好大一会儿。 也就在这个时候,崔喜和越溪偷偷潜入暖阁,将不能言语的皇帝从床上抱下来,藏在了床下面,便又偷偷离开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自然而然地往所有人预期的方向走了,厉昭容和王安先后回到了皇极殿暖阁,不多时便发现皇帝已经不在床上。 最可疑的人自然是仪妃,但皇帝丢失的消息却不能随意散播,厉昭容只得暗中调查仪妃和身边人的行踪,并未找到可疑点。于是只得一面假装皇帝还在暖阁内,一面暗中带心腹之人四处搜寻皇帝下落。 所以,等来了皇极殿暖阁第二次空无一人的时机,崔喜将藏在龙榻之下的皇帝抱出来背在身上,越溪找出一床干净的棉被紧裹着皇帝,二人就在大雪飞扬的宫苑中穿行。 “快快让开,没看见这是嘉和公主来了么?”崔喜对遇到的宫人们吼道。 没有人能看清他背上的究竟是什么人,但既然他说是嘉和公主,身旁又有越溪跟着,自然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 于是,皇帝便被这样送到仪妃居住的宫里。入夜之后,崔喜和越溪又将他送往了湛露殿。 张平和仪妃,都是延陵王的人,他们接到了指令,在厉氏之乱时将皇帝藏起来,留待延陵王带浮屠三卫入京,借用皇帝的手下诏,将皇位交由延陵王。 当然,在这个过程里崔喜留了一手,在张平传递消息的信鸽身上动了手脚,那贪吃的鸽子吃了混有酒的食料,传送消息比往常慢了几日。 于是,延陵王在此事上便失了先机,最后和林世蕃的西南路军同时进宫,又同时找到了皇帝,正因为如此,皇位才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动,延陵王没有得到,反而是林世蕃和文九盛出手,号令朝廷文武百官,拥立源铮为新帝。 往事与眼前的颓败殿宇重叠,崔喜神思一恍回到当下。眼前的越溪已然在收拾篮子和食盒,她要回去了。 崔喜从腰间取下火折拿在手上点燃,火光映在自己脸上。 “越溪姑姑是你吗?”他道。 越溪显然被吓了一大跳,羊角宫灯微弱的光里,她明显是在强自按捺住即将要冲出口来的惊声尖叫。 “怎么是你?”她冷冷道。 “因为我看到越溪姑姑每月都来此地祭拜,也因此想起了从前和姑姑一起经历的一些事。” “哼,你想拿那件事要挟我和太妃?”越溪冷笑道。 “崔喜你别忘了,你和你师父张平做的事,比我们做的多了去了。” 崔喜嗨了一声,似是叹气,旋即又笑嘻嘻看向越溪。 “我怎会拿这些事出来说,今晚跟着姑姑你过来,自然是为了说一些你我二人才知道的事啊。” 他一语毕,越溪原本冷笑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崔喜将这微妙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他上前几步走近她说道: “姑姑,你我不如进去说?在大门外站着怪傻的。” 越溪神色未变,也不看崔喜,转身抬脚往宫门走去,崔喜又是嘻嘻一笑,自己熄了手里的火折跟了上去。 湛露殿的大门已经十分破败,看不出原色。其上布着腐朽的小洞,应是门上的紫铜大钉被人卸去所致。 院内荒草已长至半人高,二人捂住口鼻分开杂草丛往里走,进入殿中后看到的情境却与院中大为不同。 与殿外的荒凉不同,殿内明显在近期被打扫过。正堂上十分空旷,进门左手旁整齐地放着一桌四椅,桌上摆着青花茶壶和茶碗,近侧地上放有小风炉和炭盆,再往里走能看到临窗放着一张贵妃榻,其上赫然是一床御用的明黄绫被! 第247章 纸裘 崔喜环顾屋内情形,又伸手摸了摸那床被子,口里啧啧称赞,“越溪姑姑有心了,对先帝,我们都不如您。” 他说出这话时,眼睛仍然望着越溪观察着,但越溪的表情只是淡淡,她熟稔地在屋里找到了火折,点燃了小桌上的烛台,便将手里的羊角宫灯吹灭了。 她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崔喜,此时怔怔看着烛台上的光亮,口里说道: “有话快说吧,你如今是皇上跟前伺候的人,一时半会儿不见人,不怕被怀疑吗?” 崔喜就坐在贵妃榻上,闻言噗嗤笑出声,“旁人觉得皇上重视我,姑姑是知道我做过什么的,皇上怎会在意我呢,这种玩笑啊,往后就别开了。” “咱们说说,从前的事。”崔喜的声音渐渐转得低沉。 越溪一挑眉,哦了一声,“从前的什么事?” “先帝为什么会死的事儿。”崔喜道。 延陵王的指令,是要留着生病的皇帝,待他入宫拿到皇帝所写的传位诏书之后,再找机会将失去利用价值的皇帝杀死,或者等着他痛苦几天自然死亡。 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帝住在湛露殿内并没有被苛待,衣食住行虽然不如之前,也都是越溪和崔喜尽心侍奉的。皇帝在初到湛露殿时,身体状况虽差,却不至到了无力回天的程度,而他离开湛露殿时,明显已经奄奄一息,神志不清了。 此时崔喜已经收起嬉笑,房内最亮的地方是越溪坐的桌案前,崔喜坐的贵妃榻在房间角落,桌案上的烛台光线到了这里已经变得很微弱。崔喜清楚地看见越溪神情一凝,垂下眼眸之前清亮的目光中有一股冷冽的杀意。 崔喜叹了一口气,抱着怀里那一团物事起身走到越溪对面坐下,怀里一直抱着的东西自然也映入越溪眼帘之中。 崔喜将怀里抱着的锦被直接塞在越溪怀里,这才坐下来说道: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只因家里遭了雪灾,怕被饿死,这才被同乡带进宫里的,我认识这种东西,越溪姑姑。” 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能用皮毛、棉被等物保暖,他们用的是撕碎的树皮和芦花,缝在旧衣服里,看起来似乎和棉衣一样,但其实穿上身之后丝毫不保暖。 他们当时将先帝送到湛露殿后,这床由越溪拿来的被子便一直被先帝用着,直到最后林世蕃和延陵王入了宫找到他,将他接回皇极殿暖阁,这床被子被留下来。 崔喜只是出于穷苦出身的本能,见这床锦被花团锦簇是好东西,便将被子带回去偷偷藏着自己用,结果一上身便察觉出不对来,这床看似华美的被子,其内里却是纸裘和芦花。 本就病弱的先帝在数九寒天里,就是用这样一床被子保暖,难怪病情越来越重。 越溪神情变幻好几次,最终才吐了口气道: “这东西竟然落在你手里了,我早该想到的。” 她在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将这床被子拿回去毁掉,谁知再度回来之后怎么也找不到了。又想着当时的场景手忙脚乱的,两方军队混杂在一起护送着皇帝离开,想必那被子立时就被人扔掉了。 即便如此想着,仍然惴惴难安地等了好久,确实没有人提到那床被子的事,先帝也早已驾崩,所有人都只当先帝病重是因厉氏所为,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她也在这里面做了手脚。 竟然是被崔喜拿到了,越溪偏过头看他,“你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样的”,崔喜又笑,脸上仿佛还挂着歉然的神色。 “就是想告诉越溪姑姑,我知道这么一件事。” 这件事在崔喜心里盘桓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说破,直到三个月前的那天夜里偶尔发现她举止怪异。昨天,又因为跟踪乔公山,自己无意中看到的那个场景。 那场景落在崔喜眼里,让他觉得乔公山和越溪,有着某种身份上的对等,甚或于,越溪的地位是高于乔公山的,这样才能让她在这宫中内监第一人的身旁,做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的姿态来。 他有很多猜测,关于仪太妃母女身份的,关于越溪和乔公山真实身份的,但最终没有确定的答案。 于是,这两件事叠加起来,总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不简单的女人,最好还是掌控在自己手里好一些。 眼下没有什么可用的地方,但是将来就不一定了。 也是刚刚回到住处不久,便有小火者急匆匆跑过来,也不窍门,见到崔喜就大喊,“不得了,不得了!” “皇上生了大气了,喜公公您快去看看!” 皇帝发脾气的原因不明,崔喜赶到皇极殿外的时候,皇帝已然出了宫,只让乔公山一人随行。 卫府的深夜很安静,前院的房中唯独只有费鸣鹤所在的房中依然亮着灯,那灯光似乎躁动闪烁,窗子上时不时便会有凌乱的影子投上,又很快闪动、消失掉。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隐隐显出青光的时辰,房门霍地洞开,先是走出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他步履如飞地往前院走着,身后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弓着身子一路小跑跟随。 啪的一声脆响,那少年人停下脚步,右手臂伸出,一拳打在月洞门一边的粉白墙面。 身后跟着的人一声呜咽跳上前去,握住他的右手擦拭了一阵,又从腰间取出荷包里装着的药粉仔细地洒在那伤口上。微弱的晨光里,那粉白墙面上稀稀拉拉的爬山虎叶子上,有一处枝叶被打烂,黏贴在墙面上留下绿色的汁液,其上还有一团猩红的血迹。 乔公山并不说话,一丝不苟地将皇帝手背上血肉模糊的一片处理好,又小心翼翼将他的手掌翻过去,手心朝上,此时那蜷缩的手指才微微张开,乔公山又吐了一口气,还好,手指还能动,证明方才那一拳没伤着骨头。 摊开的掌心里仍然在往外冒血,他是已经将情绪隐忍到了极点,死死攥紧拳头,将指甲断在掌心的肉里,这才让自己不至痛到叫出来吧。 乔公山在他掌心撒上药粉做了简单包扎,轻声提醒道: “主子,回去吧?” 少年人负手走在前面,乔公山随后,二人在后巷的侧门上了马车,乔公山自己驾车催马,马车晃晃悠悠前行。路上为了防止被跟踪,原本半个时辰便能到的回宫的路,乔公山足足在外绕了一个半时辰。 皇帝在车厢里声音冷冷,“大伴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这消息,该传出去的也早就传出去了,我们拦不住的。” 第248章 伤重 此时费鸣鹤房后的围墙上也蹲着一个人影,只是一瞬,那蹲着的影子便如同大鸟一般自墙顶飞掠而下,消失在巷道尽头。 “林世蕃也走了。” 翠漪的小隔间里,此时窗子开了细细一条缝,隐约能看到房内有人眨着眼睛向外观察,一身青碧色衣衫的翠漪在房内哽咽几声,掩袖拭了泪水,抿抿嘴,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院中尚没有人声,翠漪没有提灯,熟门熟路一路往前,脚下小步轻快,直到在一处零星住着几个犯过错的粗使下人房前停下,第二间房门虚掩并未上锁,吱呀一声,她推门进去,房内黑洞洞的,幽微晨光之下,隐约可见小屋凌乱,靠着里面的一堵墙放着一张小床,上面直挺挺躺着一个人。 “青枚,你还活着吗?”翠漪道。 床榻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算作回答,翠漪挪步走到床边站定,“事情刚出来,晔哥儿受伤了,怕是很难救好,你把信递出去吧。” ………… 从半月等到满月,窗台的木质底板上有一大片刀刻的划痕。月里朵俏脸已经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眼睑下两团明显的乌青,怔怔望着头顶如玉盘一般的一轮圆月,神思渺渺。 已经整整十一天了,他没有在这里出现过,没有他的消息,仿佛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有轻快的脚步声在墙角传过来,月里朵转过头望去,神色平淡,只是眼睛里仍然带了一丝微弱的渴盼,万一是他呢。 两个人影穿过一丛翠竹,在月光映照下更加清晰。走在前面的是月里朵的贴身丫头木良,待看清木良身后跟着的人影之后,月里朵垂下眼睑别过头不看,一颗大大的泪珠沿着腮畔滚落。 还是失望了,不是他。 月里朵不出声,木良只得自己做主将来人请入房内,又奉上了茶,自己悄然退到外间守着,小院内又静默下来,房间里死气沉沉。 良久月里朵才出声,“你为什么还来?” 话虽然是对房内茶案后的人说的,身形却丝毫未动,能看得出她对来人很是反感。 一身黑衣的云朔月也是一脸不以为然,听她问话只是略略挑眉哦了一声,“我也牵挂他,别处探不到消息,就来你这儿碰碰运气。” 月里朵无言,十一日前,毫无征兆的情形下,卫承晔入宫刺杀乌木南江,将他刺伤之后,自己也陷入宫禁重重围攻之中受了重伤,若非是同行的几个人身手高强拼死相护将他抢出宫,此刻恐怕人已经不在了。 如今突伦举全国之力都在搜捕他,若是突伦朝廷有了什么最新动静,月里朵这里也会最先知道,所以,云朔月选择来她这里打听消息也是对的。 想到这里,难免又因为不知他伤重几何此时到底怎么样了感到心痛不已,加上云朔月夹枪带棒地表达着对卫承晔的关心,月里朵心里压抑着的燥郁之气再也忍不住了。 她坐在窗台上伸直长腿,咚咚咚在窗棂上一顿乱踩,又跳下地将手里拿着的匕首砍向窗台,口里发疯似地喊: “乌木南江怎么还不死,去死!” 她几日前确实怀揣着毒药入了宫,假说要探看皇帝的伤病,想要寻机毒死乌木南江,结果好容易被接见,也是在一堆王室大臣里远远看了一眼,毫无下手的机会。 她能确定乌木南江还活着,虽然唇色变得死白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但自己抬头凝视那床榻上的人之时,乌木南江也恰好扭头回望,在人群里瞥见了自己。 她毕竟身份特殊,毫无办法能获得单独召见的时机,没法杀了这个人。 外间守着的木良似是对月里朵的烦躁已经习惯了,并未进来阻止她发疯,云朔月从头到尾端坐在桌案后,好整以暇地喝了两杯茶,这才放下杯子淡淡说了句。 “疯婆子。” 这轻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如同一枚定海神针,将小房间里方才如狂风暴雨一般的暴怒情绪定住,月里朵停下动作,转身竖眉望着云朔月半晌,终于泄了气,又悻悻坐回窗台上。 “你也不用激将”,月里朵望着月亮,此时有一团薄薄的云从前方飘过,如同笼在月亮上的一层轻纱。 “我也许不如你这样的汉家女子,不够柔和,不够端庄,也不会弹什么古琴寻觅知音……”说到这里低下头去,面上有些黯淡,旋即又昂起头恢复一贯的骄傲,转头对云朔月一笑。 “但他喜欢我,这就够了。”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我们坐在窗台前说话,喝茶,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看花,听风,哪怕是打雷有雨的天气,他坐在这里,我就觉得很圆满了。” “有时候我睡着了,他还会在这里待着陪我,站在这个窗下……” 云朔月抿抿嘴,终于动了动身子,站起来走向月里朵,在她身前停下,俯下了身子。 云朔月凝视月里朵一刻,唇角轻扬,伸出一只手抬起她下巴,两个女孩子就以这样诡异的姿态互相直视着,眼中的倔强谁也不让谁。 最后,云朔月轻哼一声,眸光转动流连在对面女孩子的脸上,口里连声啧啧。 “你是很美,不过啊……这样天天哭,不停发脾气,变得干巴巴的,又瘦又丑。” 她收回手,黑色衣袖一扬,手掌抚上自己的脸颊,“你现在明明容貌不如我……” 噗嗤笑出声,“他若这时回来,定然会喜欢我。” 说毕也不待月里朵回应什么,足尖一点,黑影如同一只蝴蝶翻飞过窗下的翠竹,隐约在院子里几个起落便跳上院墙消失不见。 身后似有呜咽声传来,还能听到只言片语,“木良,快拿镜子……天啊,快拿些吃的给我……” 云朔月身影在街巷中闪动,口里却不住发出冷哼。 “嘁……傻气!跟个孩子一样,还要人变着法子去哄。” 伸手再度抚着自己脸颊,瞬间心底冒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火气,“我不比她差什么啊,怎么对她就那么腻歪,对我就是一副活阎王的样子!” 最后又一阵轻笑,转眼之间身形掠出丈余的距离,“好歹我比她知道得多,现下心里面要好过一些,哼哼……” 终章 这小半个月张奎难得地闲了下来,不再像往常陀螺一般不停忙碌,平日里也就搬一把椅子坐在房檐下晒晒太阳喝喝茶,除了担心下一次自己所中之毒的解药会不会送得不及时,日子这样过着倒也闲逸。 至于为何日子闲散了下来,自然是因为卫承晔那小子倒霉了,连带着霓裳阁里一干人都消失不见,恐怕是躲在什么地方养伤去了,这样下来他这里自是无人打扰十分清静了。 想到这里张奎叹了口气,其实他那被掠到霓裳阁当人质的宝贝儿子张运也不见了,恐怕还是被这帮人带走了。 不过嘛,在道义上他对这些人还是信的过的,他儿子无论此时在哪儿,总归是安全的。 “好像是跟卫承晔这次的刺杀有关系,昨日里刚下来的旨意,今天一早大王子乌木扶风已经带五万大军西进索年河一带了,恐怕之后还要跟大宸这边打起来。” 在张奎身旁站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正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他正是那个假扮如意的小徒弟进了都木将军府的小伙计念儿,也是一直以来张奎相对比较器重的店中后辈。 听着念儿一席话,张奎仍然闭着眼睛,但心里已经琢磨了几遍。突伦和大宸两国自来不睦,前年有怀远路罹难,莅王和卫景林父子身死的国仇家恨,两国之间必有一战。 这两年来,所有人都伸直了脖子看,究竟这场战事会在什么时间发起,可以说卫承晔这次潜藏行踪在突伦,陡然发狠入宫行刺将乌木南江重伤便是一个重大契机,开战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虽然说,依照张奎心里的某种直觉来看,卫承晔的这次行刺多多少少有些鲁莽,这件事发生得太过突然,简直不像是那个假装山贼夜里行凶逼供,第二天又用毒药逼迫他说出秘密的少年人。毕竟在他眼里,卫承晔此人聪慧又识时务,如果能借刀杀人,绝不会自己动手费心,一个人仗剑闯宫行刺皇帝的事儿,还真不是他能干出来的。 张奎睁开眼揉了揉额头,将心里的这点疑惑压下去,又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让大王子带兵去索年河与大宸对战,二王子可愿意吗?”张奎问道。 这个问题很重要,人人皆知扶风、扶雷两兄弟不睦已久,父亲乌木南江派大王子扶风作为与大宸对战的统帅,一旦他立下战功,征服大宸扬威扬名的机会就是扶风的,往后扶风的名声再度上了个台阶,在朝廷中的人望就非是平日可比了,扶雷会坐视这样的事情出现? 念儿想不到这一重,听到问题之想了想便道: “二王子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还是在忙东馀国那边来往的乌香的事。”他眨眨眼,又想到之前三王子扶影的岳家都木家在成亲前夜灭门的事,又加了一句。 “想必还是因为都木家灭门一事,乌木南江还生着气,所以对于大王子领兵这件事,二王子恐怕也不敢在气头上多提什么。” 张奎点点头,“恐怕也只能作此解释了。” 转念又笑了出来,“扶风王子往西,扶雷王子往东,皇城之中只剩下一个伤重卧床的乌木南江,这么看来,搜索追查卫承晔的重任只能落在三王子扶影的身上了?” “老爷英明”,念儿打躬作揖,“方才我从街上回来,看见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挨家挨户鸡飞狗跳的,扶影王子是纯孝之人,看来对刺客是恨之入骨,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他来。” 张奎哼哼两声大不以为然,接过念儿捧过来的一杯热茶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道: “你也是个没脑子的?你不看看那古往今来老子当了皇帝的,哪个当了储君的还是孝子?乌木扶影他这大动静搜查是做给人看的,不是真的为了追查刺客。” ………… 阿嚏。 乌木扶影打了个喷嚏,他此时正在回眸楼,一手拄着头撑起半边身子靠在贵妃榻上半阖着眼,另一只手放在腿上,指尖合着听到的曲子轻轻敲击节奏,玩味的目光在古琴后面的素衣美人身上流连。 一首《喜登科》弹完,云朔月玉面微红站起身,向着扶影盈盈一拜,“公子见笑了,这是汉家儿郎们考中之后庆贺的小曲儿,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是锦上添花凑喜气的。” “藕荷不必自谦,这曲子我很喜欢。”扶影摆摆手,拉着云朔月在身旁坐下,手指勾了勾她粉白下巴。 “藕荷是我的红颜知己,知道今日我人逢喜事,因此为我锦上添花。” 云朔月假作娇羞轻轻推开他,起身拿了件披风盖在他身上,一脸关切道: “公子别着了凉才好,方才藕荷听到公子打了喷嚏。” 又转身走到门边,将木门打开一条缝向外吩咐,“去瞧瞧厨房里饭菜好了么?给公子的汤要小火细细煮,熬得浓浓的才好。” 外间廊下此时正好有一个浓眉黑脸的伙计候着,闻言点了点头噔噔噔跑了,藕荷目光一亮,多看了那伙计两眼,见他脊背笔直提拔,身姿修长,油腻腻的跑堂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跑起来竟也有些翩然之态。 自己在心里嘲笑自己一番,还真是中了魔怔了,都易容成那样,恐怕亲爹娘都未必能认出来,自己竟还能看出翩然之态来。 这是目前仅限于几人知道的秘密,承晔行刺之后受了伤,被如意和阿诺救出,祖雍带护卫将他们接过来藏在回眸楼住着,云朔月擅长易容伪装,替他们装扮成楼中打杂的,小半个月来竟无人察觉出异常来。 承晔到小厨房瞥了一眼,又慢吞吞往楼上去,恰好对上祖雍陪着一名中年人正热络地说着什么,转身进了云朔月隔壁的一间雅房,承晔挑挑眉站住脚,垂首侍立在房外。 见什么人非要在明知乌木扶影在隔壁的情况下特地进来这里谈呢,想起方才祖雍似是偶然的一瞥,他更是知道姐夫要搞些什么名堂了。 不过……承晔摸了摸下颌,方才的中年人好像有些眼熟,是跟着司隶牛在天地酒坊的人吧?应该是在哪次和司隶牛谈天时站在旁边的,所以自己有些印象。 他低眉顺目跟着二人进了房,放好熏炉,又熟稔地打开风炉撬茶饼,碾磨……祖雍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还在杵的茶末自己动手继续做,一面向他道,“去叫厨房里做几样精细的小菜,拿些酒来。” 承晔低头应是退出房门,快要掩上门的时候听到祖雍压低了声音道: “这批乌香从乔掌柜这里买,价格上能低这么多……” 呵…… 关门的承晔勾了勾唇角,捧着装酒的托盘进了云朔月的房内,垂目恭谨为二人斟酒。 云朔月见是他,便抬眉问道:“方才让你去小厨房问,给公子的汤可做好了?” 承晔闻言似是有些敬畏,缩起肩膀埋下头,声音沙哑: “方才问过了,掌柜的让先紧着天地酒坊的贵客用了,说是……这边藕荷姑娘要用的重新做就是了。” 说完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似是知道自己说了得罪人的话,生怕被客人迁怒。 一抹阴鸷之色很快从乌木扶影面上闪过,继而又回到一贯的云淡风轻。云朔月却陡然站了起来,这个反应不是原先预定的答案,看来承晔是要在乌木扶影面前刻意做些什么,自己当然要接着他的话往下继续演戏。 云朔月有些赧然地看了一眼乌木扶影,转过身站在承晔面前,面上带了怒气,“什么贵客能大过我的客人去?” 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仍然有意让乌木扶影听到。 承晔垂头讷讷不厌,云朔月一跺脚,“罢了,我去找他!” 乌木扶影待要张口制止,却见那伙计已经拦在藕荷身前,“藕荷姐姐,这人可得罪不得。” 也偷偷看了一眼扶影,这才低声道: “那是天地酒坊的掌柜,有才又有势,我刚才听他们说……那个掌柜能给咱们供应乌香,价格更低。” 云朔月故意跺跺脚啐了一口,“呸,为了那点利,什么都顾不得了。” 但口中骂归骂,终归没敢真的冲出去找自家掌柜说理去,于是吩咐了承晔跟着小厨房熬的汤,再度坐到乌木扶影身边时,脸上的笑意便浓了几分。 扶影只当她是因方才那汤被人抢去对自己有愧才会如此,便也笑了笑道: “不过是一碗汤,早喝晚喝些时候没什么打紧,藕荷不必往心里去。” 云朔月妙目之中蒙上一团水雾,长长的睫毛一颤,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是轻叹一声道: “公子待藕荷是真的极好。” 乌木扶影真正想听的自然不是这些,他望着在手中转动的酒杯,似是不经意一问道: “方才是说,天地酒坊的掌柜来找你们掌柜卖乌香?” “是啊”,云朔月点点头,面上又起忧色,“藕荷见公子风华正茂,心里是由衷仰慕公子,所以劝公子莫沾乌香这东西。” 短见的女人,只会想到这些,乌木扶影心中暗道。 他看着云朔月的娇美容颜,笑道: “藕荷可知道,这天地酒坊背后主子是谁。” 云朔月心里冷笑,面上不露分毫,反而笑嗔道: “公子这问题可难不住我,自来盐茶酒等物,都是皇家的生意,天地酒坊生意做得很大藕荷是知道的,他们背后的主子还有谁?自然是皇帝陛下啊。” 乌木扶影听完不置可否,却哈哈哈哈笑了一阵,不多时便称有事要先行离去。 云朔月心里自然知道他因何要走,却假装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一直挽留赔罪,直将他送到门外马车上,眼看着他上了车。 乌木扶影撩起车帘,收起手中折扇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又将一枚玉质温润色质上乘的扇坠子捏在她手心里,笑着柔声道:“这傻妮子。” 直到车在马路尽头转弯的时候,仍看见一抹素衣倩影孤零零站在那里望着他,乌木扶影勾起唇角将车帘放下了。 与此同时,一个壮硕的男人也从街角跳上马车坐在车前,在车厢里陡然感到车身上一重,乌木扶影睁开眼睛,目中冰冷一片。 “刚听到一个消息,老大的酒坊里也有人在四处做老二的乌香生意,你去查查,查清楚了,把消息放给老二。” 之前有大宸刺客入宫行刺父皇,如今月氏城中禁军和侍卫暂时都由扶影来统领,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追查刺客。 或许很多人猜测他不会真的卖力去抓刺客,如今城里上蹿下跳搞得人鸡犬不宁的只是为了做给众人看,但扶影自己清楚,他是真的想要抓刺客。因为,这个刺客已经帮了他的大忙,父皇重伤卧榻,扶风和扶雷各自在外,京中大局只得交由扶影一人打理,这是天赐的时机。 既然时机到了,那么这个刺客确实再无存在的必要了。 ………… 大宸嘉佑二年五月,冯斯道暗中将乌香转运至天地酒坊售卖事败,被乌木扶雷得知其潜入突伦原是为了帮助大王子乌木扶风夺得帝位,扶雷怒而将冯斯道杀死。 嘉佑二年七月,突伦乌木扶风率五万骑兵南渡索年河进犯大宸,将军郭孝义率北境军民八千人拒敌,牵制五万突伦骑兵无法越过遏索山南下。 同月底,乌木扶雷率军八万人自东馀国借道,西渡海峡在大宸东山陵登滩,东陵卫两万人众不战而逃,又有武川海谅所部东陵卫与突伦勾结,致使突伦军队自东北面一路南进直逼京都。 八月初,京营统领李冲带兵五千设伏阻击,终不敌对手势众。凤阁阁老文九盛捧明宗皇帝灵位,携初代东海公配享太庙牌位,一人一车只身前往东陵卫见东海公海鸿蒙,面斥其不忠不义,勾结敌国之举。 八月中秋日,延陵王举家欲出城降突伦,被林世蕃斩杀全族。 八月下旬,林世蕃于京都城中招募民壮、家丁守卫京都,皇帝亲临城门不退,誓与京都百姓同生死。京中民众感服,有百官、世家豪族带全族成年男壮应募,百姓受其感召,争相应募。 九月,西南路军两千人自沙洲境内驰援北疆郭孝义部,江禀义率厄骨朵部四千人自土奚律来援,两军决战对垒之际,白衣将军徐元朗神兵天降,万军之中斩杀突伦大王子乌木扶风、国舅修曷,西线战场上突伦军溃败,被斩杀上万人,俘虏近两千人。 九月中,皇帝与林世蕃巧行木楼藏兵之计,带兵三千突袭突伦大营,皇帝亲临战阵中杀敌,大败敌军。 九月下,卫承晔与徐元朗前往土奚律建立盟军,进击突伦西域,乌木南江惊动,因伤重体弱为其三子乌木扶影所杀。二子乌木扶雷无心与大宸对峙,下令全线撤军,返回突伦争夺帝位。 十月,江禀义之女江默与江四六行计离间武川东陵卫叛军,杀海谅。东海公海鸿蒙奉文九盛之命接管东陵卫,斩杀叛将乱兵,将其子海谅戮尸,枭首示众。 十一月,西南路军、北疆郭孝义等驰援京都,追击突伦敌军至武川境,东海公海鸿蒙携幼子带东陵卫伏击乌木扶雷所部突伦军,前后夹击之下,八万敌军折损过半。 嘉佑三年元月,大宸联军与突伦乌木扶雷余众决战于东山陵,文九盛带江默、江四六策反突伦军中部将,乌木扶雷饮恨投海,突伦敌军全军覆没。 同年三月,卫承晔与徐元朗率领大宸与土奚律盟军攻克突伦国度月氏,突伦国灭,国主乌木扶影仅以身免,城破之前逃往极北荒漠。 嘉佑三年春,东方大地的历史改写,只余大宸与土奚律两国并立。 新的历史,自然又是新的故事了。 ——本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