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柿子湾 作者: 旷野牧歌 题记 一片黄土地, 几曲汾河水。 一路尘与土, 两手汗和灰。 少时亲姊妹, 长大各乡里。 几多蹊跷事, 谁解其中迷。 第一回 柳湾问卦 黄河向东穿过河套时,遇到一条纵卧大地的山脉之后,便调头呼啸南下了。这条山脉,就是著名的吕梁山脉。在吕梁山脉的南段,有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叫稷王山。稷王山的东、西两麓都与绵延的丘陵相连,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山麓和丘陵以北、以西,都是沿沟壑向河岸逐级梯展的一望无际的黄土地。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带就出现了很多柿子树。这里的柿子树不仅多,遍布田间地头;而且也大,一揽多粗的树身,大大的树冠,枝繁叶茂的。每逢中秋时节,红彤彤的小灯笼似的柿子挂满枝头;到了初冬,寒风一吹,那绿油油的柿子叶便渐渐泛红。站在高处,远远望去,那一树树火红的柿子叶就像一朵朵天边飘落的红霞,分外美丽。也由此,有人就形象地把这一带叫做“柿子湾”。 在柿子湾南部,也就是稷王山北麓二十来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做柳湾的村庄。听说,柳湾这个村名儿是从“刘家湾”演变而来的。村子三面环沟,仅西边与大片的田野相连,有黄土夯筑的城墙,有砖石砌成的城门楼儿。西边的城门楼前有一个小广场,广场西侧、正对着城门楼有座建于明代的大照壁,城门北侧有记载早年捐银子盖庙的碑楼儿,南侧是一棵老槐树。 柳湾这个村子并不大,这时也就几十户人家。不过,村子里的老房子可不少,有精美的砖刻,有栩栩如生的木雕,还有门前神态各异的石狮子和顶着寿桃的拴马桩。听说,这些老房子多是早年刘氏家族留下来的。 村子中央,有一个杨柳环绕、白鸭嬉戏的大池泊。池泊西岸立着一座大照壁。一下大雨,各条巷子里的水汇集过来,从照壁底下的拱洞里涌出来,沿石坡儿哗哗而下,调皮的孩童聚在石坡上玩水嬉戏,也算是恬静村落的一道风景。 照壁坐东朝西,底座与一个不大的土台相连。土台周边有砖石砌成的台阶,两棵老槐树站在土台两侧,相互掩映着。大照壁面对着广场。广场南边有一座坐南朝北的大戏台,这里的人都管它叫台子。上了年纪的人说,台子靠近池泊,有扩音的效果。早年没有扩音机,可戏台上的对白和唱腔,老远都能听见。 在电影、电视走进乡村之前,听书、闹社火、看戏是庄户人喜爱的文娱形式。柿子湾一带,古时候属于蒲州,这里自古就流传着一种地方戏叫蒲剧,也叫蒲州梆子或者南路梆子。蒲剧,唱腔高昂,朴实奔放,善于刻画抒情的人物性格和情绪,擅长表现慷慨激昂、悲壮凄楚的英雄史剧。 柿子湾一带村村庄庄都有业余剧团。剧本和曲调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只要嗓子好、识字,一腔一调跟着唱,一招一式跟着学就是了。即便不是演员,看的戏多了也能哼上几句,自得其乐。至于伴奏的,除了打板的这个乐队指挥以外,拉二胡、板胡、吹笛子什么的,那也一样,一曲一调跟着学、反复练,也就会了。听说,柳湾就有个拉板胡的,人家简谱、五线谱都不识,可板胡却拉得格外的好。你能唱,人家就能拉;你怎么唱,人家就怎么拉;而且非常和弦,真是神了。 和往年一样,这个春节,柳湾要唱几天大戏。这不,几套幕都挂好了,连晚场用的汽灯也都预备了。大年初三,吃过早饭,就三三两两往台子跟前走了。戏台前的小广场上,圈椅、靠背椅,长凳、方凳,圆墩儿、马扎儿,长的短的、高的矮的,各式各样的凳椅就陆陆续续排满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老携幼的,托亲带故的;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个个头面一新,崭新的中式衣裳。 吆喝耍货的、叫卖糖葫芦的,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的。小广场边的墙根上,有卖针头线脑、头绳儿发兜儿的,也有卖裤裤袄袄、鞋鞋帽帽的;有卖糖人、煽醪糟的,也有卖羊杂的,还有摆卦摊的,好不热闹。 戏还没有开演,台上的帷幕紧合着,里面不时传来板胡、二胡调音的声儿,偶尔也有从幕后出来张罗什么的。台下一派祥和的气氛,有打拱拜年的,也有聊天的;有说笑儿的,也有围着小摊儿问这问那的,人头攒动,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哎,老家儿,给咱算一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来到卦摊前,一边解着胸前的扣袢儿要掏什么,一边对算命先生说。大过年的,可这人一身干干净净的旧棉衣,在人群中很是显眼。那人言罢,只见头戴瓜皮帽、身穿黑长袍的算命先生拿起胸前吊的圆镜片,看了看来人递过来的纸条,掐着指头念念有词地算了起来。他一边掐一边看来人表情,满条斯文地说:“嗯,依额看(柿子湾一带称我为额,下同),你这前半辈子还不歪哩。” “啥?”、“还不歪?”、“哎呀,你这算的倒是个毬。”“瞎子都能看出来,哈哈。”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讥笑、反问道。而那个男人呢?抬眼看了看算命先生,却不吱声。“嘿嘿,还甭不信,人家这前半辈子是不歪。”算命先生沉着道。“哎,老汉,你到底会不会算?”有人在一旁嘲讽道。“你甭急,额还没说完呢。”算命先生不慌不忙说。那个男人仍不动声色。 “从你这八字上看,这前半辈子的确不歪。只是……只是几年前遭过一劫。”算命先生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打量那男人的表情。“嚄?”周围人惊讶道。可那个男人还是不吭气儿。“不过,依额看,那也不要紧,再过上个两年呀,也就缓过了。而且,你这将来老运还不歪呢。”“嘿嘿,额觉不上。”那个男人摇了下头终于开口道。“呢还甭不信,额可十拿九稳,嘿嘿。”“哦。” “不过……”、“啥?”周围人好奇地凑了过来。“只是……嘿嘿,算了吧,额就送你一句:花开倒春寒,籽落千里外。”算命先生诡秘地对那个男人道。“啥意思?”、“嘿嘿,到时候就知道了。”“哎呀,这老汉还卖上关子了。”周围人笑着说。 “哎,有儿,甭听毬他胡说。”不知何时来了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打断了有儿的卦。“哎,听老家儿把话说完嘛。”有儿笑着说了那小伙子一句。“额就不信毬这。”那小伙子插过来继续道:“哎,老汉,你到底会不会算呀?”有儿一看这架势,便撂下几个小钱儿,离开了卦摊。 “这娃,老汉也不容易,大过年的,撩人家咋呢。”一个中年人劝小伙子道。“要算不了,额摆这摊摊做啥?”算命先生瞟了那小伙子一眼说。“哼,刚才那一卦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哈哈。”一听这话,周围人都禁不住笑了。“哎呀,不可能。”算命先生胸有成竹地说。“飞虫子死到五黄六月了,浑身稀软嘴铁硬。”小伙子继续调侃道。“你说的倒是个毬。”“还不是。那,那给额算算,看额啥时候发财?”“哈哈。”周围人又笑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算命先生笑着对小伙子道。“命?要命里没有呀,你还给人家算毬哩?”小伙子反问道。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圆片茶镜、围着围脖、穿着长袍马褂的五十来岁的男人过来插话说:“哎,甭逗人家老汉。额来问个事。”“问啥?财运还是儿女?”算命先生笑着道。“嘿嘿,额这一不问财运,二不问儿女。”那人慢条斯文道。“哈哈。”周围人都笑了。“那问啥?”“额就问,这兵荒马乱的,你看谁才是真龙天子?”“哈哈。”、“有个意思。”周围人乐了。“说了半天的,就算这?”算命先生不屑道。“对,刘老,就算这个。”、“看老汉咋算。”周围人凑过来逗算命先生说。“哈哈,这下不嘴硬了吧?”刘老蔑笑道。“这有啥难的。”“那你算算。” “头戴八角帽,身穿八褂衣。”算命先生神秘地说。“啥意思?”“八褂衣,还八角帽?”“啥意思?”周围人不解地问道。“连这都不懂?”“哎呀,你就直说嘛。”“嘿嘿,天机不可泄露。”算命先生笑着道。“哈哈,这老汉有个意思。”刘云虎也就是大伙叫的刘老,笑了笑,离开了卦摊。 话音刚落,那边大戏开演了,算命先生也收起卦摊儿看起戏来。而那个吴还有也就是大家伙叫的有儿呢?自然也回到座位,和家人在一块儿看戏了,只是偶尔回头张望一下算命先生,似乎对刚才算卦有些后悔的样子。 早春的天儿,虽说还有些冷,但已经感觉到春的气息了。台上字正腔圆,台下津津有味,不时叫着好儿。那卖冰糖葫芦的、卖杂耍的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的,做着小买卖。旁边煽涝糟的、卖羊杂的生意也不错,不时有老人带小孩来吃的。坐上小马扎,把在小桌上,谈笑间嘴里冒着热气儿,一片祥和的气氛。 下午看完戏,已是后半晌了,庄户人都要回家吃饭了。有儿一家也随众人散了。绕过大照壁,沿池泊北岸往东走到头,便是一个开在土墙上的大大的门洞。出了门洞,就是通往北沟的土坡。沿着坡路往北沟里走,不多时,便岔出一条往东平走的小道,尽头是个小小的柴门,这便是有儿家了。 这院子比村巷低四、五丈,院子不大,顺沟沿筑着黄土夯筑的围墙。两孔土崖上挖成的窑洞坐南朝北,东侧的那孔窑只装个大窗户,但没有门;西侧的这孔窑则是一窗一门;两孔窑之间有小洞相连,形成一个里外组合的套间儿。看上去,这窑洞是有些年头了,窑壁上的泥坯都有些脱落了,里面的家具很简单,也很破旧。 当晚,吃过饭,有儿躺在炕上一时睡不着,又想起白天算命先生的话,半信半疑的,翻来覆去好大一会儿才入睡。朦胧中,似乎又穿了长衫,戴上礼帽,出了门,叫了辆人力车,谈生意去了……醒来才发现原来是个梦。 可自从算过卦之后,有儿老觉得村里人似乎在说他,以来他家从前那些个事儿,便自言自语后悔道:“唉,这才不是的,好好的算哪门子卦呢?真是没事找事!” 这天,有儿一觉醒来,窗纸已亮,他穿上衣裳就往窑口走,推了下护门儿却没推开,原来昨儿个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窑门让积雪给堵了。都打过春了还下这么大的雪,这在往年可不多见。 第二回 闲人好事 大年刚过,有儿就带上儿子推着独轮木车转村子卖菜了。碰巧,在邻村又遇到了那个算命先生。这回,有儿并没有问卦,倒是算命先生见有儿这番光景顿生了好奇,心里盘算起了什么。 这有儿姓吴,大名吴还有,小名有儿。中等个头,四方脸儿,一身中式衣着,扎着裤脚口儿。这人比较耿直,也有些憨厚,不大爱说话,就好一口旱烟,有事没事总爱抽一锅子。有儿老婆叫珍儿,是个地地道道的“小脚女人”,小寸宽的腿带儿缠着裤脚口儿,圆而略长的脸盘儿,乌黑的发髻常用小纱兜儿兜着。这女人脑子够用,可谓眼尖嘴快,也爱唠叨,什么都要管。眼下,有儿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属兔儿,大名吴根生,小名根儿,刚满九岁;女儿属猴,大名吴叶荣,小名叶子,才四岁。 这一日,阴历二月初十,柳湾那个刘老正赶着马车去清溪镇赶集去呢。刘老自然姓刘,这时五十来岁,大名叫刘云虎,排行老二。他家老大刘云龙,也就是龙娃,说是在什么地方坐大官呢。刘家是村里的大姓,本家子的人多,家境也殷实些。刘老一向讲究穿着,常是一身体体面面的打扮,喜欢戴副圆片儿茶色眼镜,天儿凉了还围条围脖,斯斯文文的,村里人都喊他刘老。这刘老有个癖好,就是喜欢打听人家的事儿,以便与众人闲聊时彰显自己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刘老来到集上,吃过小吃,买了老婆子吩咐的东西,便随意转悠起来。可巧,怼上了那算命先生,便上前搭讪道:“老汉,今儿个生意不歪吧。”算命先生笑着回道:“啊,就这两下咯。”“哈哈,额看呀,还是呀你这道行深。”“哈哈。”“咋样?咱泡一壶茶坐坐?”“嘿嘿,请喝茶哩还有啥说头呢。那钱有够呀。”“哦,那就快些着。”于是,算卦先生收了摊儿,便随刘老走进街边一家小茶馆。 “哎,上次在额们村,好像你说那个有儿有些个来历?啥意思?”“哈哈,额胡侃的。”“哎,不不不,你是高人,咋会瞎讲呢?哎,说来听听。”“哈哈,真想知道?”“闲着也闲着,就当取个乐子。” “那额给你侃侃。这吴家原本是在几十里开外的什么镇上的。听说,那吴家原本挺殷实,在镇上也小有名气,一座挺大的四合院,一座打麦场,还有几十亩好地。据上了岁数的人讲,有儿爷曾在县衙户科供过职,是专司房契地契买卖的。仅有儿爷手上放出去的会子就有二、三十个呢,也就是驴打滚(这里的人称高利贷叫驴打滚)。可人常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听说,前年个冬天,吴家遭了一劫。听那镇上的老人讲得才邪乎呢。说是,数九寒天的,西北风刮得呼呼的,那天天儿也黑得有些个早,都没人觉得和往日有啥不一样。可就在天儿快压黑的档口,镇子外面来了一伙儿贼眉贼眼的人。掖着几杆枪,摸进镇子,径直冲进了吴家。可巧,那天有儿外出了,不在家,家里就有儿爹一个男人。那伙贼索要钱财,有儿爹舍不得,只荷出一些散碎银两。那咋能行呢?只见那个头戴大皮帽、身穿翻毛马褂、脚蹬大头皮鞋的头儿,扬手一嚷,扑上来几个家伙,三下五除二,把有儿爹给五花大绑,就是一顿恐吓、拷打。可那老头儿就是不肯舍财保命。结果呢?那帮贼一气之下,一刀下去,捅死了有儿爹。钱财洗劫一空,临了还一把火烧了房子。” 刘老津津有味地一边听一边嗯呀哦地应着,后来又问道:“又图财、又害命的,咋和吴家结了那么大仇气?还烧了房子。真是的。”“有人说,是吴家在外面做生意、放钱,得罪了什么人。也有人说,是有儿爹太吝啬,要多给些钱的话,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人说,吴家其实也不是镇上最富的,土匪专找吴家,恐怕另有蹊跷。反正,说啥的都有。”“哈哈,依额看,只有吴家自个明白。”“哎呀,事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原不原由的也都无所谓了。”“啊,也是。” “不过,这说来也怪。听镇上的老人讲,那伙贼常在那一带打家劫舍,就一样,不欺负女人和小娃。不过,有儿妈可吓得不轻,疯了。那天夜里,那伙贼走了以后,大伙帮着从火堆抢出些粮食和东西。有儿媳妇带着婆婆和两个娃儿,临时住到邻居家。等有儿回来,才草草地把老爷子给埋了。”“也只得那样了。” “你猜后来怎么着?像戏台上那样。说是有儿蹲在墙角里想了两天,最后说镇上的一切都不要了,要搬到偏僻的地儿去。”刘老已没啥问的了,可那算命先生却越说越来劲:“亲戚、邻居都劝甭搬,可有儿就是不听。搬的时候,有儿媳妇死活不肯带她婆走。没法子,有儿把他妈送到他舅厦。可谁知舅舅也不愿意管,就把有儿妈搁在一间空房子里,不管了。” “这人呀,也真是的,亲姊妹嘛,咋能不管呢?”“谁说不是呢。”“难怪有儿老打发女儿去了。娃儿才三四岁,也作孽。”“唉,这吴家就这样完了。”“有儿也够闷的,就没露过一点儿。”“这种事咋说呢。”“也是。”“唉,这富贵也就一会儿的事。”“可不是吗?!”“光景好的时候还是多做点善事好。” “有儿一家来的时候,还是额家老大给了他一座窑院,不然的话……”“你家老大不歪。”“老大可过得比额强多了。”“人家老大是啥干法,你是啥干法?”“嘿嘿。”“这不结了。”“这有儿也算有苦,刚来的时候,那窑里连一扇门都没有。”“能伸能屈嘛。”“哎,咱不说这了,晦气。” “哎,还有啥消息?”“嘿嘿,额估计,估计……”“啥?”“这时局要变。”算命先生环顾了一下私下,然后凑近刘老小声说。“哦……”刘老小声惊讶道。“八路军快要来了。”“真的?”“额看快了。”“那得早做准备。”“嗯,就是。” “哎,你看看额这往后咋样?”“你不是过得蛮滋润的嘛。”“额总觉得会变。”“变,变是一定的。就看咋变了。”“咋变?”“额也说不好,总觉得这世道会变。”“哈哈,那日本人来了,额还不是照样嘛,能变到哪里去?”“说不好。恐怕这碗饭呀,以后难吃了。”“咋会呢。啥时候人都有困惑,有困惑就离不了你这一行。”“那可不一定。”“一定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悟性。”“那你小看额了。”“哎呀,那敢小看你老刘呢。” “哈哈。说了半天,还没给额算呢。”“非得算?”“那是。”“小心为上。”“这还说嘛,小心驶得万年船。”“额说的可不是这。”“嚄?”“走着瞧。”“真的?”“这还有假?!”“咋说。”“天机不可泄露。”“你看,又卖关子。”“嘿嘿。就这样,两人喝着茶,又闲聊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刘老回去之后,也没有到处说有儿的底细,因为有儿已经到了如今这步天地,村里也没什么人注意他。 两个月后,有儿老婆又生下了一个小子。有儿在窑洞门口蹲了半晌,抽了好几锅子烟,给二儿子取了个名字,大名吴根发,但小名却叫多娃。多娃,属牛,一生下来就瘦小瘦小的。 这天,小儿子满月,一般是要热闹热闹的,可有儿和珍儿压根就没准备,一个人也没告诉,家里静悄悄的。大概后半晌,窑顶上邢家老婆用手巾拎着五颗鸡蛋来到吴家,说是看看珍儿和娃。有儿寒暄了两句,给倒了碗喝的,便去院里收拾什么去了。珍儿让邢家老婆上了炕,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临走时,邢家老婆叮咛说:“额觉得这样对大的小的都好。你们商量商量,额等你回话。”“嗯。”珍儿答应道。两天后,邢家老婆又来了一趟,和有儿夫妻俩说了说,便回去了。有儿还和往常一样,回的家来,不大言语,一个人蹲在那里吧嗒吧嗒地抽他的旱烟。 大约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路边的小草已经开始返青,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已经开了。邢家老婆领着一对赶着马车的男女,来到了柳湾村东头沟沿上的有儿家的窑顶上,那男的拴了马,先后从马车上搬下三口袋东西,又一袋一袋地抗到坡儿下面的有儿家的院门口。那女的则在窑顶上看着马车,没有下来。 “珍儿,”邢家老婆一到院门口就朝里喊道:“人额给你引来了。”有儿迎出来道:“来了,他婶子,快进屋里。”“嗯,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一斗小麦、一斗玉米、一斗高粱。”“哦。”有儿一边应着,一边就要和那个男的一道往屋里搬东西。只听见那男的说:“老哥,不用你搬,俺一个人抗就行了。”有儿干笑了一下,也没真下手去搬。那男的显得年轻一些,很快就把三口袋粮食都搬进了屋。有儿倒好了喝的,那男的坐在那里喝着水,看看这边,瞅瞅那边的,没说话。 见屋子里有些沉闷,都不说话,邢家老婆便说:“你们俩都在,这三斗粮食一颗不少,人家都送来了。你们看,咱就这么定了吧?!”那男的干笑了笑,没说话。有儿夫妻俩也还是不说话。“那这样,”邢家老婆接着说:“今儿个天气不歪,额把娃抱出去转转。”珍儿把头转了过去。邢家老婆一边说着一边上炕,抱了孩子就走,那男的也跟着出去了。有儿呢?仍然一句话也不说,蹲在墙根一动不动只顾抽他的旱烟。 后半晌,两个孩子也就是根儿和叶子回来了,不见弟弟多娃,便哭了。珍儿也跟着掉下了眼泪。见此情形,有儿转过脸跑出去了,直到天黑才回来。当天晚上,珍珍翻来覆去睡不着,把头蒙在被子里偷偷抽泣了半夜。就这样,多娃过了满月不久,便被送给了西村一家河南人,村子里倒也没什么反应。 只是孩子送人后,珍儿心前头涨得难受。也就在这时,邢家老婆又来了。“哎,嫂子,你们都想开些,那河南老婆对娃可好哩,送给人家,对咱大人小人都好。”“这个额知道。就是这娃送走了,心前头老涨得疼。”“嘿嘿,你不说额还真忘了,那个谁奶不够吃,不如给人家奶娃去。”“奶娃?”“那怕啥的?也不白教咱奶,一个月还能给一升粮食呢。”“哦。”“嫂子,你看呢,咱就这么说定吧?!”珍儿未置可否。邢家老婆见说成了,一脸高兴,又拉了几句家常之后,便走了。有儿回来听说这事后,前后想想,禁不住苦笑了一下,然后就蹲在那里抽他的旱烟去了,再没说话。 第三回 时运无常 在柳湾村的东南片上,有几座院落很是出众。砖砌石嵌的高门楼儿,有壁画,有木雕,还有石刻。那院墙也修得很高,都是砖砌的。从院落的布局和建筑的相邻关联上看,这几家人应该有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人们所称的刘老就住在其中一座三进的院落里。这刘老,大名叫刘云生,小名生儿,在家排行老二。他上面有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叫刘云龙,小名龙娃;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叫刘云虎,小名虎儿。 上坟之后的一天下午,没什么要紧的活儿,几个人就在刘家高门楼儿底下闲聊。“哎呀,咱这村里就数人家东娃和龙娃有出息。”“哈哈,这还要说哩,那不明摆嘛。”“生儿,你家老大最近还来信的?”一个老者问道。“没。”“哎呀,看把你光景滋腻的,人家龙娃是当官儿的,还用得着你操心?!”一老太婆笑着对那老者说。“哈哈,敢操人家的心哩,就问问嘛。嗯,敢说啥哩,人都是从小看大的,这人家龙娃小时候就看上有出息。”“哈哈,那还要你说哩?!”“啊,就是,生儿那个时候还小,大概不记得,你家老大人家小小就念书好,在咱这一片就数着哩。”“也不光念书好,人家还喜欢练功,文武双全嘛。”“啊,那时候你家院里常吊着个沙袋,那小瓮里也是沙子,你知道嘛,那都是龙娃练功用的。”“嘿嘿,额多少也记得一点,人家手上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指甲就没剪过。”“不剪指甲?那敢长多长的?”一个小的问道。“哈哈,这娃,让沙子吃了嘛。”“沙子吃了?”“嘿嘿,练功练的,磨了。”“哦。” “外,有出息的娃,人家都有自己的想法。”“人常说外,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可人家龙娃就和人想法的不一样,念书念得好好的,人家要去当兵。”“啊,可不的,为这事,你爹可没少生气。”“还是人家娃有主意,不管大人愿不愿意,人家就是要去。”“记得。两天都没吃饭。”“啊,可不的。临了还是你妈心软,说得你爹不言语了。”“敢不言语啦?!也是心疼的嘛。”“反正,最后龙娃还是按自己的打算出去了。”“啊,娃自己闯出的。”“哎,生儿,你家老大这官究竟有多大?”“嘿嘿,额说不清,人家从不给额们说这。”“有多大咱不知道嘛,反正人家回来有随身警卫。”“哦,没见过”。“啊,这也好多年没回过了。”“啊,还是额妈殁的时候回来的。”“嗯,爹妈不在了,还回啥呢?!”“哈哈,也不是这个说法,忙公家的事哩嘛。”刘老回道。“啊,说得对着哩。”另一个老太婆附和道。 几个人正聊,刘家老三走了过来,一身旧棉衣露着棉花,胡子麻茬,赖嗨赖嗨的。虎儿一见生儿就大声说道:“二哥,给额些钱。”“嘿嘿,虎儿,你要钱做啥?”一中年人调侃道。“关你屁事。额又不问你要,这才不是的。”“哎,大哥不是才给你捎过钱吗?咋又要要钱?”“哎呀,就捎了那一点儿,得够干啥的呢。”“你这花钱像流水似的,谁能管得起你呢。”“你光景好,你不管谁管呢,额今儿个晚上就揭不开锅了。”“你侄儿也要花钱,额这也紧张的。”“哎呀,看你怕得那样儿,额又不是不还!待额时来运转了,连本带利还你。哥大如父嘛,没有多的有少的,你就再给额一点,以后不要了。”“不要脸。老说不要了,还不是来要嘛。”“嘿嘿,有哥就有脸,不然那可要给你丢人了……”“咋?还吓唬额?”“哎哎,咋会呢,额的好哥,就给一点,救救急,挣下就还你。”生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点散碎银子给了虎儿。众人也懒得再撩虎儿,拍拍屁股,各自散了。 刘家老三大名叫刘云虎,小名虎儿,从小就是个捣蛋鬼,不爱念书,常和人打架,十几岁就抽上了烟,还偷偷赌博。当年刘家爹妈可没有因他少生气。可天下老儿爱得小儿,或许还想浪子回头的缘故,早早地就给虎儿成了亲,分给他一座尚好好的院落。可老三并没有因为这而有所转变,后来竟然吃喝嫖赌样样来,连院子都卖了,住到刘家牛院里,老婆也气得回了娘家,一去不返。可虎儿照样游手好闲,靠向两个哥哥要钱过日子。刘家三兄弟一母同胞,可完全三个样,两个哥哥再有本事,也没法管住虎儿。这暂且放下不说。 日子过得也快。渐渐的,天儿热起来了,一年一度的夏收大忙季节又来了,村子里收小麦的收小麦,碾场的碾场,种小秋的种小秋,忙得不亦乐乎。虎儿呢?也不时替他二哥帮帮忙,在地里、场里吆喝吆喝人,跑跑腿。才忙乎完,却传来刘家老大病危的消息,没说的,生儿荷上盘缠,引着虎儿赶紧上了路。 这次去,生儿心里很复杂。这一来,是近些日子常听说这儿打仗那儿打仗的,他哥又在队伍上,总感觉不妙;二来,是他大哥只有一个女儿,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不知如何行事,心里没有谱儿;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想弄清楚大哥的财产,以备将来。 可事情比预料的要糟,待他们赶到的时候,刘家老大早已故去,是阵亡的,再加上兵荒马乱的,根本没人管事,他大嫂已经把人就地安了葬。因为财产的事,这两个小叔子与嫂子、侄女闹翻了脸。最终了,生儿和虎儿带着一肚子窝囊气、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后来听说,刘家大嫂又改嫁了什么人。当然,这是后话了。 渐渐的,夏去秋来,村子里对刘家事儿议论也日渐消停了,可冷不丁又传一个有关孙家的消息,街头巷尾又热闹起来了。孙家在柳湾村北头巷的巷口上。孙姓在柳湾虽然不是什么大姓,但也并不是独此一家。当然,这几家姓孙的还有点亲缘,也就是说孙家来柳湾的年代并不算太久远。可孙家的房舍在村东北这一片倒挺显眼。砖砌的高高的院墙,拾阶而上的稍门楼儿虽没有伸出的飞檐,却和高大的院墙融为一体,和周围相比,给人以比较殷实的感觉。 从院里情况看,孙家前几代的人丁并不兴旺,到了明娃爹这一代可以说有了转机,生下五男四女。孙家老汉脾气倔、能下苦,带着几个大孩子成天价干这干那的,地里的庄稼长得格外好。孙家老婆也会持家,家里常拾掇得井井有条的。虽说孩子多、针线活紧,可人家老婆教子有方,娃儿家出得门来,都整整齐齐的,个个看上去都透精干,甚至孙家三娃子还考到省城念书去了。 人常说,老大憨,老二滑,剩下老三顾自己。可孙家这老三还不歪,脑子活泛,念书也好。知道家里供他念书不容易,也挺尊兄长。这娃大名叫孙启东,小名东娃。在一个小村里,能出来这么好一个念书的,也不容易,孙家自然很自豪。 从学校出来,东娃就在省城干了事,娶妻成家什么的都还算顺利,可就是有一样不顺心,启东老婆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就是没个小子。为此,孙家老爹耿耿于怀,想把老大明娃的一个孩子过继给东娃。 这明娃,大名叫孙启明。明娃眼下是三儿两女。大的是儿子,二的也是儿子,三的是女儿,四的还是女儿,小的又是儿子。按理说,启明儿子多,过继一个给东娃一个也不算个啥;而且娃能去城里头,可比在村里头强多了;可这明娃老婆却惜娃,舍不得给。 实际上,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启明三个儿子,大娃子说傻也不算傻,可好像总比常人缺那么一点儿;二娃子挺好,就是有些太实诚;唯有三娃子最讨喜,又机灵又长得好看。可启东夫妻俩偏偏还就想要三娃子。想夺人所爱,这可就真难了。所以,尽管孙家老爹说来说去的,这过继孩子的事儿一时也定不下来。 最近,听说东娃又跑到西边的抗大教学去了。抗大是什么学校,村里没人能说明白。有人说,东娃结识了什么组织上的人,跟人家走了。还有人说,东娃不喜欢老婆了,和哪个大家闺秀相好了,人家要去抗大,也就跟着去了。反正,说啥的都有,只有孙家上下蒙在鼓里。究竟怎么回事,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孙家老太婆虽然孩子多,但儿女心还是蛮重的,迟迟没有东娃的消息,常常一个人落泪。而孙家老头子呢?一想起东娃自作主张去了抗大,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村里人闲暇之余,喜欢在一起东家常李家短的。这一方面是找乐子,另一方面也关心,出出主意。都催孙家老头子赶紧打发人去西边找东娃,可又听说哪里哪里打仗、哪里哪里开火的,弄得孙家老头子一时也不敢贸然行事。 第四回 河东河西 冬去春来,这年刚出了正月,柳湾一带就解放了,又是刷标语,又是开大会的,那场面庄户人不曾见过,沉寂的村庄一下子活跃起来了。这不,这天戏台上挂着横幅,戏台前的小广场上挤满了人。 不多时,只见云生也就是刘云生被五花大绑着,戴着纸帽子,挂着纸牌子,押上了台。一个头头模样的人走到台前大声道:“哎,大家伙都甭说话了,现在开始批斗。哪个先说?”“那还用说,云虎呀。”不知谁在下面嚷了这么一句。“对,批斗不避亲弟兄嘛,来,云虎,你先说。”“嘿嘿,这……”云虎有些迟疑地道。“咋不行的?就你先说。来,快上来。” 云虎一身中式黑布棉衣,不好意思地上了台,大大咧咧地开了腔:“嘿嘿,傻人有傻福!这手气老不行,房子、地都卖了,老婆也气得回了娘家,眼看额就过不下去了,哎,队伍来了,分给额粮食,还分给额房子和地。”听了这话,台下一阵大笑。那个头儿模样的嚷道:“毬的,要你批斗你哥哩,跑题了。”“哦,批斗。额说,老二,不是额说你,你就爱管闲事,成天价打听人家这个那个的,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下得罪人了吧?不收拾你收拾谁呢?还有,不是额说你哩,你就是天生的守财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看上成天价长袍马褂的,可里面穿的都死猫烂狗的,就连一泡屎都舍不得拉在人家田里头。额问你要上一回呀就给那一点儿,敢打发要饭的哩?你攒的钱有啥用?那放出去的,本儿还收回来啦?还不如给额玩玩呢。依额说,你就活该。”听罢,台下一阵哄笑。 “哎哎哎,云虎,你说的倒是个毬。算了算了,你下去。”头头模样的制止了云虎,又对台下大声道:“哎,那个谁,你上来,你不是借过云生的高利贷嘛,你来说说。”于是,先后上来几个人批斗了一番,刘云生只管低头认罪,这些就不赘述了。 柳湾一带的土改开始了,贫富轮回。早先的富裕人家除了留给他们一座院落、几间瓦房和几亩田地外,其余家产全部充公,要分给那些贫苦的人家。刘云生原本住的院子分给了别人,他一家几口搬到老刘家原来的牛院里,三间土坯瓦房,一个不大的院子栽着几个杨树。那稍门也很简单,就是在土墙之间留出空档,装着一扇宽宽的柴门,本是进出牲口车辆的嘛,自然如此。 眼下云生夫妻俩是两儿两女。老大是个女儿,大名刘凤仙,小名仙儿。老二、老三都是儿子,老二大名刘凤立,小名立娃;老三大名刘凤群,小名群娃。老小也就是老巴子是个女儿,大名刘凤英,小名英子。英子还小,和吴家的叶子同岁。至于云生老婆嘛,大名马桂霞,小名霞儿。 云生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局会如此快地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但无力回天,只得面对现实。于是乎,一改过去的长衫、茶镜行头,一身中式土布衣裳,扎着裤脚口儿,还渐渐养成了见人就露三分笑、低头弯腰直问好的习惯。云生老婆更是只知低头干活,不敢仰脸说话的人,因为她娘家也被斗争了,心气儿一落千丈。 牛院的土坯房本是过去喂养牲口的,低洼潮湿。云生领着大女儿和大儿子,拆了牛槽,拉来黄土填高铺平,再用石夯打打实。就这样,一家人住进去,过起了日子。 就在这个档口,孙家突然收到了一封来信,是上面专门派人骑着高头大马送来的。原来孙家那好几年都没有音信的东娃,如今当了什么官了,信上说因为工作忙,一时没时间回来。启东在外面当的官到底有多大,村里人说不清楚,反正是不小。这从天而降的大好消息,可把孙家上下乐开了花,孙家一下子门庭若市起来。 孙家老大叫孙启明,小名明娃,以前村里人喊孙家爹妈都喊明娃爹、明娃妈的,因为明娃是老大嘛。可自从孙家老孙启东当了官儿之后,村里人喊孙家爹妈都改口喊东娃爹、东娃妈了,这也就是常说的那母以子贵嘛。孙家兄弟姐妹走起路来,那腰杆儿挺得直直的,连老夫妻俩也容光焕发,成天价乐呵呵的。 这天,几个村干部在南头巷的村部里开会。这是一座临街的四合院,砖砌的院墙高出周围许多,又高又宽的稍门楼儿坐西朝东,砖砌的拱墙挑着勾檐儿,宽大的拱形门洞上方是精美篆刻衬着的“耕读”,两扇厚实的木门用铁皮包角包边垫着铆钉,三阶条石砌就的台阶连着一对石狮子,在巷子里格外显眼。拾阶而上,推开木门,迈过高高的门槛,就进了敞开式的仅靠一根根柱子支撑的东厦,迎面是高大的西厦,左右便是南厦和北厦。与附近民房不同的是,这座四合院里的房子的前檐墙是木质的,而且挑高的屋檐勾心斗角,有些庙宇的感觉。据说,这里曾是刘氏家族的家庙,如今已经是柳湾的村部所在地了。 这次开会是给每户定成分,分歧主要在两户,一户是云虎也就是刘云虎,另一户是有儿。也是在前不久,云生把有儿家的底细抖出来了,全村人几乎都知道了有儿家的过去,议论纷纷的。这不,村干部之间也你一言额一语地争了起来:“额说,这有儿家该是地主成份。”“为啥?”“就住个破窑洞,又没房子又没地的,老婆还给人家当奶妈,咋能定个地主呢?”“不是云生讲了嘛,吴家前多年还是财主呢。”“云生?他的话你也听?”“哎呀,那不是有儿都承认了嘛。”“这个额不同意。这定成分,主要看眼目下的条件。如果要是把各家的情况往多少年前倒推的话,那云生家还不是地主呢。”“凡事得有个时点。倒推的话,就没法定这成份了。”“云虎的情况也一样,看眼目下。”“哈哈,弟兄两个的成分都不一样,也真成了笑话了。” 一个老者磕了磕旱烟锅子,又装上烟,猛抽了一口,然后说:“哎,都知道那清溪的白娃吧?那可是出了名的大倒事鬼!在他爷手里的时候屋里还蛮有钱的,又是置房子又是置地的。爷殁了,爹又管不了,偏偏摊上白娃这个倒事鬼,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还抽大烟。没几年的工夫,那么大的家业就给败光了,结果要了饭。前几天,额去清溪,正好碰见白娃。啊呀,你才没见那洋乎的劲儿呢。你猜怎么着?定了个贫农,又得房子又得地的。” “还有启东家,那成分咋定呢?”一个中年说道。“就是呀,人家如今在上头,要定得不合适了也是问题。”另一个中年插话道。“额看,这些个事,大家也甭在这里理论了,再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下个高低,还是把情况给人家上面说说,让上面定吧。”还是老者说。就这样,村干部的会无终而散,会后孙启明、有儿和刘云虎这三家的情况报了上去,上面也没有当场答复,让先回去等话。 有儿呢?他心想,能分到就得,分不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指望别人养活,他引着一家老小跑到这么远的地界就是靠双手养家糊口,能安安生生的过活就行。 半个月后,上面的答复下来了,孙启明家定为中农成分,属于团结对象,基本上没受什么影响;刘云虎和有儿家最终定的是贫农。于是,村里按贫农给刘云虎和有儿两家分房子、分田地。 听说定了个贫农,刘云虎闹得要他多年前卖掉的房子和田地。当然,那都是当年他爹在的时候分家分给他的,只是赌博付给了人家,后来他哥也就是刘云生又从人手上赎了回来。这云虎鬼点子也多,请村干部吃了顿酒,就搬回他的老房子里去了。虽然有人有意见,但村干部都默不作声,也就不了了之了。什么都有了,云虎去了一趟老丈人家。当然,这时候他丈人和丈母娘早殁了,他老婆和她哥住着。于是,经云虎一番说道,老婆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回来了,又过起了日子。只是村里不给再赌博了,云虎自然也就安生了。 再说有儿,本身就是个外来户,能分到就不错了,房子偏一点、地薄一点也没说的。吴家分得的院子在柳湾村的西南角上。院子不大,大约三、四分地的样子。和邻居家的一样,吴家的院墙也是用黄土夯筑的。在院子东墙偏南的角上有个坐西朝东的院门,这里人称之为“稍门”。那稍门,挡君子不挡小人,也挺简单,就是在土墙上挖上个一人多高、上拱下方的门洞儿,再装上两扇前有小手环、背有大木栓的木门,在门内侧上方挂两个带摆锤的小桶铃,就算好了。 一进稍门,迎面是一个小小的照壁。照壁后面,也就是顺着院子的南墙,从东到西一溜排依次是鸡窝、猪圈和茅房。院子的西北角是一间坐西朝东的火房,这里的人称之为“饭厦子”。在西墙根上、紧挨饭厦子的地方,堆着一些柴禾。三间坐北朝南的北厦,是土坯和砖木结构的瓦房,属于当地人所称的“穿靴戴帽”的那种。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一棵枣树,一棵杏树,还有一棵香椿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疾风暴雨般的改天换地,伴随的必然是庄户人命运的大转折和村庄秩序、氛围的大改变,喜的多,忧的少。从此刷标语、开大会成了村子里的新气象,庄户人各自适应着,忙碌着。不过,柿子湾一带的解放,就全局而言,只是个局部的或者区域性的,故而,不少人心里不踏实,即便是从中得到好处的,也不敢相信这会长久。至于那丢了的嘛,那就更不用说了,总盼望哪天一股风刮回来,再恢复他们往日的富贵。 第五回 各谋生计 有儿搬到新院后的一天下午,珍儿爹妈提着篮篮来到柳湾看女儿(柿子湾一带指称外公、外婆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称外公为舅厦爷,称外婆为舅厦奶。不过,当面叫外公、外婆的时候,和对祖父、祖母的称呼一样)。老人家都一身中式的土布衣服,扎着裤脚口儿。老头儿是白上衣、黑裤子。老婆子自然是“小脚儿”,浅灰的上衣、黑裤子,头发绾在脑后,用黑纱兜儿兜着。一家人吃过晚饭,便坐在院里闲聊: “今儿个这月儿可真明快。”珍儿笑着说。“啊,心里亮堂了,看上月儿都好看的。”珍儿妈笑着答话道。“嘿嘿,哎呀,好几年了,额都没这闲功夫在院里闲坐。”“哎呀,这可真像做梦一样。”有儿感慨道。“看样子,八角帽是立住脚了。”珍儿爹接话说。见大人们在院子里坐着,根儿就端来两碗开水,递给他外公和外婆。 “叶子,你看你哥哥多有眼色,还知道给额和你爷倒个喝的。”珍儿妈道。“奶奶,才吃过饭,敢还渴的呀。”叶子笑着对外婆道。“也不是渴了,就是个礼貌嘛。”“嘿嘿。”“啊,这下好了,根儿也苦到头儿了。”珍儿妈摸了一下根儿头说。“根儿也该上学了,小子家没个文化可不行。额看,就甭跟着干活了,让娃上学去。”珍儿爹道。“听见了吧,他爹,让根儿念书去吧。”珍儿对有儿说。“嗯。”有儿应道。听了这话,根儿心里可乐了。“额也要上学。”叶子见状道。“好,等到了八岁,也让你上学。”就这样,一家人在院子聊了一会儿便回屋睡去了。 几天后,珍儿回到娘家。吃过饭了,就坐在炕头和爹妈闲聊。“爹,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多,给他寻上个事儿吧!”“这兵荒马乱的,大局不定,咋寻事?再说了,他要出去了,你这地可咋种?”“就那几亩地,额独个就种了。忙的时候,他回来搭把手就行啦。”珍儿爹没再接话,装了一锅子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女子说的也对,定局不定局的,和咱小老百姓有啥关系?张开嘴得吃饭,光景总得过吧。”珍儿妈帮腔道。“就是嘛,爹,你就费上个心,给他寻上个事儿。不然,额这一窝两不扯的,可咋过呢。”珍儿拽了拽了她爹的胳膊说。珍儿爹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再没说啥。半后晌,早早地吃了饭,珍儿拎起袱袱便回柳湾去了。 一个月后,珍儿爹托赶集的人捎来口信说,让有儿到西村去一趟。要去丈母娘家了,有儿剃了个头,穿了身才洗过的中式衣服,白衫子,灰夹袄,黑裤子,黑布鞋,步行十几里,便到了。有儿老丈人家,是个中农成份。院子不大,五间北厦,三间西厦,稍门则是砖框儿装着两扇木门、顶上架着人字形的坡顶儿。 “来啦?”珍儿爹把烟锅子插进小烟袋里,一边捏摸着装旱烟,一边问候女婿道。“嗯。”有儿赶紧划了根火柴给老丈人把烟点上。“哦,喝上一口。”珍儿妈端过一碗开水递给了女婿:“吃吗?锅里还热着呢。”“额吃过了来的。”“哦,这儿还有一个烟锅子。”“哎呀,你就能胡张八结的,小辈哪能当着长辈的面吃烟呢?!”“哈哈,新社会啦嘛,还这么大规矩。”“再新社会,也得有个尊长吧。”“嘿嘿,额不吃。”有儿笑着答道。 “珍儿说,让额给你寻个事儿。”“嗯,屋里紧迫的这个样子,不出去不行。几个娃儿慢慢都大了,花钱的地儿也多了。”“老早额那个大师傅,现今在县里那财政局当事务长。额给人家说了一下,就去食堂里学做饭吧。不然,你还能干了啥?”“嗯,也是。” “到了人家那儿,可要好好干,手脚勤快些,甭给额丢脸。”“嗯。”“还有一条,不能讨人嫌,甭把人家东西往屋里拿。额可丑话先说到头里,偷偷摸摸的事咱可不能干。”“那肯定了嘛。嘿嘿,咱就不是那号人着哩。”“你出去了,可这屋里还得照应,光珍儿一个人也不行。”珍儿妈在一旁叮嘱道。“那肯定了嘛,这个你们就放心吧。” 有儿从西村丈母娘家回来,把这事儿给珍儿说了说,一家人可开心了。夫妻俩把地里的活儿赶了赶,收拾好衣物,有儿便背上被卷儿,一路步行三十多里,到县里给人家当大师傅去了(柿子湾一带称食堂做饭的为大师傅)。有儿和气,手脚也勤快,见了人总先打招呼。可这满腔热情,一片忠心,能否换来个立脚之处,暂且不得而知。 日子过得也快。到这时候,根儿已经在村里的高小念了一年书,认了不少字儿了。可有儿走了之后,家里缺劳少力的,地里的活儿又多,光靠珍儿一个人,也实在是有些忙乎不过来。这天晚上,吃过晚饭,珍儿对儿子说:“根儿,你甭念书了吧?你看地里活这么多,额独个招架不过来。”“哦。那你说额甭念了?”“啊,认上个字就行了。”就这样,娘儿俩说了几句,根儿便串门子去了。 根儿虽然有些不舍,可又想,他是家里的长子,也该替爹妈分忧,就像前几年跟着爹转村子卖菜一样,都是做儿女的本分。于是,就答应了妈妈。第二天,根儿给高小的先生说了一下,便辍学回家,和妈妈一起下地干活去了。吴家这根儿,人是挺聪明,也勤勤,也能吃苦,只是待人接物憨厚些。 不知不觉又两年过去了,村子里的土墙上贴出了庆祝共和国成立之类的标语,土改工作也基本结束,家家户户都有了田地,多数庄户人的日子都比以前好过了。社稷履新,江山易主。新天,新地,新气象。村里不给赌博,提倡妇女半边天参加劳动,成了古老村庄的一道风景,家庭气氛也活跃起来了。 不久,村子里搞起了互助组,几家几户的自愿组合在一起,相互帮工、换工的,就干了起来。对此,庄户人也能接受。不是吗?各家劳力多少不等,即使以往到了农忙的时候也得相互照应着才行。可日子一长,也渐渐出现了一些矛盾,什么出勤不出力啦,这家干的多、那家干的少啦之类的闲话就暂且放下不提。 话分两头说。却说土改以后,云生一家好几口人住在牛院里。房子小,孩子多,拥挤是可想而知的;而且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开销也大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从苦到甜容易,可从富裕到拮据那就不那么好受了,不光孩子们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就连云生夫妻俩也是经过一番心里挣扎才在无奈中面对现实的。生是为了活,活是为了生,云生不得不考虑往后的日子。 这天,云生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就和老婆说起了他的想法。“娃他妈,额想教立娃出去的。”“可立娃才十二呀,太小的。”“唉,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男孩不吃十年闲饭嘛。屋里这个情况,也是没法的事。”“啊,人常说,半大的小子,吃死老子。一个一个都大了,光景紧张的。”“想来想去,想送立娃出去学上个啥。一来,学个手艺,将来不愁;二来,还能挣两个钱儿回来,接济接济屋里。”“可这点点着,人家哪儿要他呢,他能干了啥呢?” “额从前认识那曲沃炉院的掌柜的,人不歪,额给人家说了一下,就让立娃当学徒去。”“炉院?”“嗯。”“哎呀,那炉院可苦着哩,娃能顶下来?”“心痛的?”“你敢不心痛?”“小子家苦一点没啥。你不听人说那,年轻的时候苦不算苦。”“说是那个说法,可真落到自己头上,总不忍心。”“那也没法。再说了,学徒的也不止他一个。”“可恐怕他最小吧。”“啊,掌柜嫌小些,额硬给人家说哩,才答应了。”云生老婆禁不住掉下了眼泪,没有再说什么。 这炉院是做铸造的,铸铜、铸铁什么的。可想而知,熔炼、翻砂、打光什么的,样样活儿都不会轻松,光那翻砂就累得娃儿们够呛。虽说掌柜的是事先答应了的,可等云生带着立娃去了的时候,掌柜的看立娃又瘦又小,人家还是不太愿意收。云生又一番好说歹说,还送点礼。最后,掌柜对云生说,娃是你的,你不心疼,额还说啥呢。就这样,炉院勉强收下了立娃。在炉院干活儿,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的确很吃力。但立娃实诚,从不偷奸取巧的。对这一点,掌柜的也还算合了心意。 炉院是私人工场,用人做事,都是再三考量、精打细算的。据说,这家炉院曾失过一次火,虽然火不大,可巧把账房的账本给烧了,多亏账房先生脑子好使,来往账目在人家心里记得一清二楚,才避免了损失,也博得了更好的信誉。当然,这个账房先生也赢得了记性好的美名。 孩子总归是孩子,苦归苦,偶尔回到家里,立娃还讲讲炉院的事儿给弟弟妹妹听。说是有次炉院伙房吃包子,炉院里人多,得做好几锅包子才够吃。伙房蒸熟一锅,大家伙就你一个他两个地吃一锅,伙房一连蒸了好几锅包子,大家伙都觉得没吃饱,闲言碎语的,弄得伙房大师傅没法子。这事让掌柜的知道了,掌柜的算了一下,让伙房按每人几只包子准备,每蒸熟一锅先不发、捂起来,直到所有包子都蒸好了才一并发给大家伙吃,结果大家伙都吃饱了,还比以前少蒸了两锅包子呢。也由此,立娃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吃饭的时候,他非等人到齐了、饭菜都上了才开吃。当然,这是闲话了。 几年后,村里成立了合作社,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入社动员,各家各户的田地和牲口都归了社,庄户人统一派活、集体劳作,多少年一贯制的一家一户的生产方式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也是在这档口,城里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对私改造、公私合营,工场变成了工厂,实行了新的管理方式。只是随着东家、掌柜、伙计这些名词走进历史,一些人的命运也将随之而发生改变。至于柳湾刘家那个去炉院当学徒的立娃和吴家那个去县城食堂当大师傅的有儿,能否在城里站住脚,这暂且不得而知。 第六回 童心无忌 这有儿在县城当了大师傅后,老婆和大儿子在农业社里干活,家里有了稳定的进项,这光景眼见着好转起来。没过几年,女儿叶子也上了高小。 叶子虽小,可已经懂事了,她心里明白,是哥哥辍学才给了她安心念书的机会,于是,孩子很珍惜,虽说成绩不是多好,但念书却挺认真。也许是由于从小养成的这份感情,使得叶子和根儿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不论世事如何变化,都相处得很好。当然,这是后话了。 人之初,性本善。在高小里,叶子见同学老欺负英子,动不动骂英子“地主婆”;有人丢了东西,总是先怀疑英子;明明不挨英子值日,也喊英子打扫卫生,说是劳动改造:弄得英子常偷偷哭,可又不敢告诉老师。 英子是谁呢?英子就是刘云生家的小女儿,大名刘凤英,小名英子,和叶子是高小同班同学。英子瓜子脸,双眼皮,说起话来音儿不大,挺内秀的那种,个儿也不高,常喜欢梳两个短辫子。英子在学校里不爱说话,更谈不上活泼。 叶子虽听说云生也就是英子爹曾讲过一些对吴家不好的话,可那些同学对英子实在太过分了,她看不过眼。叶子心想,老师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英子学习好,也勤快,明明就是那几个同学不对嘛。于是,一见有人欺负英子,叶子就站出来,抱打不平。这一回帮、两回助的,英子便把叶子当成了最好的朋友。 日子过得也快,不知不觉就高小毕业了。和大多数农家姑娘一样,叶子和英子毕业后都在村里务农,跟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这是一个纯朴而洋溢着浓烈集体主义精神的年代,庄户人翻身解放,从心底迸发出改变一穷二白的激情。叶子和大伙儿一起,在生产队里拉粪、犁地、耙地,收麦、种秋、摘棉花什么的,已渐渐成了生产队的全劳力。 除了英子,叶子还有两个要好的女同学,一个是孙仁义家的女儿孙新娥,小名娥儿;另一个是邢海东家的女儿邢翠环,小名环儿。 孙仁义,小时候曾叫孙启亮。从这个曾用名上看,似乎和孙启明有什么联系。事实上,孙仁义老父亲和孙启明老父亲是未出五服的堂兄弟,两家住得也相距不远。孙仁义老父亲没生下一儿半女,就把孙启明的二弟也就是孙启亮过继过来了,改名叫仁义,小名改叫仁娃。眼下,仁娃已是三儿一女了,大的、三的和老小都是儿子,二的是女儿,叫孙新娥,小名娥儿。 至于邢海东,则住在柳湾西头巷的一条小胡同里。这条胡同里面也就两家,环儿家在最里面,胡同尽处是一堵墙。墙上有一幅用砖嵌镶的用石灰灰的菱形方块,方块中间用黑漆写着个大大的勤字。紧临勤字右侧,就是环儿家的稍门。稍门腿儿是砖砌的,一扇黑漆木门,迎面是东厦的南山墙,墙上是幅简约的黑白画。院子不大,五间北厦、三间东厦、三间西厦。当然,环儿叔叔一家也住在院子里。这眼下,海东是三儿一女,女儿排行老三,叫邢翠环,小名环儿。 叶子、环儿、娥儿和英子都是同年生的姑娘,只是环儿生日大点,叶子生日居二,娥儿生日居三,英子生日最小。四个小姑娘在高小是同班,毕业后又都在村里干活。虽然不住在同一条巷子里,可四个小姑娘常喜欢在一起玩,不是一起去这家,就是一道去那家,做针线活什么的,自称四姐妹。 邢家、孙家和刘家都是地地道道的柳湾人,自然比吴家这个外来户在村里头要有根基。英子家虽说成分不好,但在柳湾是个大姓,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本家的人多。环儿的父亲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上衣口袋里常常别着一支钢笔。娥儿的父亲是个村干部,在村里也没人敢惹。环儿、娥儿在家里都有自己的房间,而且都是和爹妈屋子两头折房,既独立又温馨。 两头折房,是柿子湾一带民居的一个特点。一般是五间瓦房,分成两户,一侧的两间是一个进户门、一个大窗户,而另一侧的三间做两头折房。就是说,这三间是一个进户门,一边一个大窗户;中间的一间做堂屋,两边各一间做卧房;卧房和堂屋之间只隔着一堵很薄的隔墙,这里的人称之为房子墙。隔墙上只有一个门框挂着门帘而不装门,这样两边来来去去的挺方便。 卧房的窗台下都是一个大土炕,白天在炕上做针线活也是亮堂,夜里窗帘一拉就可以睡觉了。而且土炕挺大,都是那种从前檐墙到后檐墙、一头到一头的大土炕,要是在炕上缝个被子什么的,也够宽敞。若是来了亲戚,过个夜的话,四、五个人竖着躺在一个炕上,也能睡得下来,不觉得多拥挤。这不,四个小姑娘不是在环儿屋子,就是在娥儿屋子,反正形影不离的,像亲姊妹。 有儿夫妻俩就叶子这一个姑娘,自然很是疼爱。叶子属猴,比她哥哥根儿小五岁,瓜子脸,丹凤眼,白净白净的皮肤,略黄而带卷的秀发,常扎着两根粗粗的辫子。这姑娘自小待人热情,挺讨喜,而且心灵手巧的,什么捏花馍、剪剪纸、扎纸花的,她一学就会,村子里没有不夸的。 据有儿讲,就在生叶子的那天中午,吃过午饭,他上炕打盹儿,才躺下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柿子树下休息,青天白日的,突然从远处的土岭上下来一股好大的洪水。就在他惊愕之际,土岭上空不远处的白云之间又钻出一只火鸟来,那火鸟直奔土岭飞去,等飞到土岭上空时,突然一头向下钻入了洪水之中,不一会儿再定睛看去,像是有只绵羊顺水而下……正在纳闷之时,一只柿子叶飘然下来,飘落在他脸上,凉凉的,把他从梦中惊醒了。就在那天下午,吴家妈妈便生下了个女儿。想到这个奇怪的梦,陈老大便给女儿取名“叶子”。也许是由于这个梦的使然,有儿妈更是把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疼爱有加。 村里人左邻右舍的,串串门子是很自然的事。娃儿家都是一块儿玩着长大,东家跑西家串的,也很平常。闲暇的时候,叶子不是到环儿家去玩,就是去娥儿家或者英子家去玩。叶子长得好看,且心灵手巧的,同学家人都爱见。要是有了什么好吃的,只要叶子在场,也都是让她们一块儿吃。日子一长,不论是在邢家、孙家,还是在刘家,叶子都不觉有什么生分不生分的,甚至也没什么顾忌的。 环儿不时逗逗叶子,说等叶子长大了嫁给她哥哥。而叶子呢?根本就不把这话当一回事,嘻嘻哈哈的,照样去环儿家里玩,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儿。晚上,姑娘们常在一起做针线活儿,有时玩得晚了,也就一块儿在同学家的大炕上凑合一宿,不回家去了。 珍儿近来身体不太好,浑身没劲儿,老是觉得头昏的,就去村里的保健站看了看。这个保健站的医生,是抗美援朝回来的,懂得些中医,算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吧。给珍儿把脉、看舌苔什么的,诊断是贫血,得打B12,还开了些中药,让带回家熬着喝喝。 听说女儿身体不好,珍儿妈便从西村来到柳湾,陪女儿几天。这天晚上,也就是珍儿妈临走的那天晚上,这母女俩躺在炕上聊了一会儿:“珍儿,有个事搁在额心里几天了,额想给你说说。”“嗯,你说。”“东子在外面,这屋里头你可得管管。”“知道。”“别的额不担心,就是……”“有啥话,你就直说,妈。”“兴许是额多心了。”“没事,你就说吧。” “额来了这些个天,见叶子时不时睡在人家屋里,不回来。这可不好,得说说这娃。”“嗯。不过,也没啥担心的,不是睡她同学屋里嘛,没事。”“大姑娘家家的,夜不归宿,这像什么话。”“眼下新社会了,娃儿家都念过高小,都是有文化的,不打紧。”“老人留下的规矩总是有道理的。姑娘家睡在人家屋里头总不好。”“知道。再说深更半夜的,巷子里又没灯,女儿家胆儿小,走夜路,黑灯瞎火的,娃也胆寒的。”“打上个灯笼不就行啦嘛。”“嗯,知道了,额明儿个说说叶子。” 老母亲回去之后,珍儿成天价又是农业社里干活又是操持家务的,也就把这事给忘了。后来,偶尔想起这事,也说过叶子两句,还让根儿给叶子做了个小灯笼。而叶子呢?孩子的天性使然,收敛了一阵子之后,又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了,不时睡在同学屋里不回来。对此,珍儿也没有再说过女儿,更没有对叶子严加管教。珍儿虽然说也明白养女不教母之过的道理;可就叶子这一个女儿,溺爱了些;而且觉得村里本平平安安的,也不会有啥事的。当然,这都是闲话,不提也罢。 第七回 小村来客 几年后的一天晚上,才吃过饭,村里的钟就敲响了。不一会儿,又听见有人边走边敲锣喊道:“开会了,到村部开会了。”一见这情形,庄户人就知道有什么事了,赶紧吃过饭,三三两两就往村部走去。 老远就见村部门前的旷地上摆了一张单桌,桌子上的马灯点得很亮。支书和大队队长已经提前到了。“哎,静一静,咱开会了。”大队队长拍了拍桌子喊道。接着,支书打开本子讲道:下面,额给大家传达一下公社开会的精神。公社里这次开会,是传达上面的文件,要反右……这次,咱村里也有任务,这两天就要下放一个右派,到咱村里来劳动改造……要额们监督……咱得要按照上面的要求,把任务完成好……庄户人其实也弄不懂什么右派不右派的,猜想大概是犯了什么错误了吧,不然,怎么会下放到咱这村里呢! 可柳湾只是一个小村庄,村部里也只有两间房子,一间作会计室,另一间干部开开会什么的,没多余的房子。可一个外乡人来了,总得安排个住窝吧。干部们左商量右商量的,就准备安排到孙仁义家去住。村里把下放来的人安排在孙仁义也就是仁娃家,自有他的道理,一来,是因为他家的院子比较大,房子多,西厦就闲着没人住;二来,是由于他是村干部,便于监视来人。 十来天后,村里果然来了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说是从哪个文化馆来的“右”派。这人姓冯,瘦高瘦高的,长方长方的脸儿,大大的眼睛,一副近视眼镜,一身浅灰色制服,文质彬彬的,村里人都称他冯老师。冯老师一来,就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去了。可毕竟是个文化人,很少干农活,实际上也不大会干。不过,庄户人也挺热情,一招一式地教。一些简单的农活,比如打胡结呀,担粪、拉粪啦,翻地呀,摘花啦什么的,也不用多学,一看就会。至于像犁地、摇耧这些个需要点技术的活儿,村里人也不会为难一个文化人的。 冯老师知道自己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不仅态度好,而且积极主动,不管会不会干,都抢着干。常常是手脚起泡,肩膀红肿。起初,冯老师还注意衣着整洁,尤其是夏天,几乎每天晚上洗衣服;但慢慢的,时间一长,累得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也不怎么讲究了。 庄户人喜欢看戏,干活间歇或者开心的时候,也喜欢哼上几句。一次,也就是冯老师才来不久,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刘老三就逗冯老师说:“哎,冯老师,你是文化馆的,还会唱戏?”冯老师腼腆地答道:“嘿嘿,啊,懂一点吧。”“哦,会唱呀?!”一个中年女人惊喜道。“算会几句。”“那就给咱来几句吧?”于是,在大伙儿邀请下,冯老师便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唱了几句。 庄户人戏看多了,一听就知道冯老师是个内行人,还真唱得不歪呢。从此,一有闲工夫,大伙就要冯老师唱一段,乐一乐,相互间融洽起来了。冯老师虽然是“右”派,但庄户人还是挺尊重、待见的。 村里头这时候识字的也少,小学里就更缺老师了。村里人实在,也没多少政治头脑,看冯老师是从文化馆来的,有文化,脾气又好,后来就自作主张,把冯老师安排到小学里当老师去了。当然,每逢星期天或者寒暑假,冯老师还是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的。 入冬的时候,村里要排戏。冯老师被请去教戏。只是因为他身份特殊、是“右派”,就只能当个副导演。不过,冯老师并不计较什么副导演、正导演的,依然专注教戏、排戏,这些细节就不赘述了,反正看得出来,春节演出的水平是大大提高了。 第二年,村里的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大炼钢铁之类的标语。这天,柳湾大队召开社员大会。支书动员说,要组织两个突击队,一个去北山参加大炼钢铁,一个去云岭大修水库。 这是个火红的年月,翻身解放迸发的与天斗、与地斗的豪情燃烧着庄户人的心,大家伙儿都踊跃报名,甚至吴家的小儿子多娃也报了,只是因为太小,村里不给去。冯老师呢?为了虚心改造,自然也报了名,说是要去参加大炼钢铁。 几天后,在一片锣鼓声中,两支突击队背起包袱、扛着红旗,徒步出发了。根儿参加了炼钢铁突击队,叶子、环儿、娥儿、英子都参加了修水库的突击队。至于冯老师,村里考虑到他的体格,只同意他去修水库。 庄户人虽然并不懂得什么炼钢炼铁,但也见过如何补锅,甚至见过炉院里用坩埚熔化铁水的做法,也听说了煤铁共生的道理。他们步行百十里,上了北山,支起炉灶,搭起窝棚,吃住在工地。在技术员的指教下,大伙儿四处去煤矿附近寻找铁矿石。不管是富铁矿石还是贫铁矿石,只要找到,盘起炉子支起坩埚就炼铁。红旗飘扬,煤烟四起,炉火熊熊。虽然多是贫铁矿,炉火的温度也有限,但还是能听到出铁的好消息。庄户人谈笑风生,喜不自禁,即使餐风露宿,任凭雨水从床板下流过,也不觉得有多苦。至于说这样炼出来的钢铁究竟能不能用,庄户人不懂,也没人去深究。 而云岭呢?邻近几个村庄的,不论是哪个县的,青壮年都来了。十五、六岁的叶子和大家伙一道搭起窝棚,吃住在工地。云岭东沟里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劳动的号子此起彼伏,人定胜天之类的标语格外醒目。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更没有挖掘机,庄户人就人拉肩挑,硬是靠镢头、铁锹、箩筐、平车、木夯、石夯这样一些最最普通的工具,凭着一股子冲天的干劲,没日没夜地铲土、拉土、打夯,经过一年多的苦干,硬是在又宽又深的沟里筑起了一条厚厚实实的黄土大坝。 水库建成蓄水的同时,庄户人又开始了两大工程,一个是挖泄洪槽,另一个是开挖引水渠。云岭在稷王山北麓,地势高,泄洪槽倒是好办,在大坝以下的沟地里,顺着地势开挖一条槽,让水库排出的水,顺着沟地往下淌,淌到汾河就是了。 难就难在水库引水渠的开挖。水库在云岭的半沟里,如果不提灌,那与村面平齐的地是根本浇不上水的,这都在其次。关键是其他村庄的灌溉问题。虽然云岭以下的村庄是由高向低分布的,但也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沟沟坎坎的,引水渠得靠人工涵洞穿越一个个土岭、高崖,这则是一项很大的工程,没有几个月的苦斗肯定是不成的,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水库山水槽的水顺着云岭东沟(这里人称泄洪槽叫山水槽),经过十多个村庄沟地,一直流入汾河。沟地里成年价溪水潺潺,蛙声月儿,郁郁葱葱的。引水渠的水穿洞土岭、高崖,从云岭流到清平、清溪,甚至更北的村庄,灌溉了柿子湾大片农田。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人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改造着人自己。这不,冯老师经过这大修水库,也彻底变了,忙累的时候,也不刮胡子、不整衣衫了,体格也结实了许多,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水库修好的时候,去北山大炼钢铁的也回来了。不用说,这年村里的业余剧团格外活跃,天儿刚冷,早早地就开始排戏了。甚至把炼钢铁、修水库的内容也编进了节目里。你甭说,就凭村里的几个半拉子秀才,那剧本还写得有板有眼的。数来宝,三句半,甚至还编成眉胡、蒲剧。 十几岁的叶子和她的同学娥儿,也进了村里的业余剧团。那个下放来的冯老师还在村里头,没走,自然还是业余剧团的副导演。冯老师有文化、斯斯文文的,又懂戏,还谦和、幽默,成天价被小媳妇、大姑娘围着,练唱腔、走戏路的,好不热情。甚至夜深了,男男女女还在马灯下忙活。宁静的夜晚,唱曲声、伴奏声、说话声、嬉笑声透过后台,传得老远。 可这日子一长,剧团自然也传出一些闲话来,什么手把手了,什么拍腿面了,什么眼神不对了,甚至有议论说哪个哪个跟冯老师怎么怎么了。当然,村子里一年一年的排戏,也有真的在业余剧团好上的小伙子、大姑娘,那些闲话并不是针对他们的,而是针对那些有家室的人的。不是就有人议论说,哪个大队干部天天晚上去后台看大姑娘、小媳妇排戏,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庄户人历来重家风,更在乎名声。有不让媳妇排戏,小两口闹矛盾的;也有不让女婿进剧团,甚至夫妻俩打起架来的。反正每当出现这些个小插曲的时候,不是导演去说和,就是村支书去做工作,甚至村子里还开了个会,正本清源一番。 叶子和娥儿都是业余剧团的小旦,珍儿也不时提醒提醒女儿,可叶子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她心想,学戏嘛,不可能不接触,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她才不管那么多呢。当然,这都是闲话,待到春节一演出,皆大欢喜,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八回 花地一幕 自从孙家老三也就是启东在省城当了官之后,这孙家在村里的地位自然大大提高了,孙家老大明娃在大队和小队干部面前自然成了座上宾,就连明娃的几个儿女在人跟前说起话来都气儿高的,只有明娃老婆娇儿还和过去一样低调。明娃膝下是三儿两女,大儿子永胜,小名胜娃;二儿子永亮,小名亮娃;大女儿永芬,小名芬儿;二女儿永妍,小名妍妍。当然,这时候明娃的小儿子利娃早已过继给在省城干事的东娃了。 这天下午收工回来,明娃才在院子里坐下,就见大儿子胜娃一脸的不高兴从稍门走了进来。“那又咋呢?”明娃问道。“这伙子贼又耍额!”胜娃答道。“耍你啥?”“哎呀,一句两句哪能说得清?!”“毬事!还一句两句说不清!”“哎呀,甭说了,干了一天了,都累了,先吃饭吧。妍妍,给你爹端碗去。”正说着,娇儿端着两盘菜来到院里的小桌跟前说道。于是,孩子们都进了饭厦,每人端出一碗汤面,小桌上放着热乎乎的馍和菜,一家人就围着小桌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他爹,你给队长说说,教胜娃给妇女领工去。”“说的好听的,他能领了工?”明娃反问道。“那有啥领不了的?”“嘿嘿,额妈说的那就不行,谁听他的?”亮娃笑着说。“谁敢让他领哩呀,就是帮妇女们干干体力活嘛,拉拉平车啥的。”“哈哈,除非摘花。”明娃顿悟道。“额不去。敢额成了妇女队长啦?”胜娃有些不高兴地说。“那你领小娃家干活去。”“额才不去呢。”“疵鬼。” 说话间,饭吃完了。妍妍收拾过饭桌,又洗碗去了。胜娃、亮娃也先后跑出去了。娇儿对丈夫明娃说:“提起这胜娃,额就熬煎的。”“那熬煎啥?”“他自己管不了自己。”“啊呀,将来娶上个媳妇,不就顺了呀。”“他可能过了那光景呀?”“你熬煎的,多时候有人家媳妇管哩嘛。”“说傻嘛,也不傻,怎么就……”“就是少一巧嘛,还说啥呢。”“眼看就摘花的时候了,你给人家队长说说。”“嗯。”就这样,夫妻俩在院里闲坐了一会儿,便回屋去了。 柿子湾一带这两年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长得分外好。柳湾虽说是三面环沟,但村子西边与一望无际的田野相连。这里很早就是小麦和棉花的主产区,当然,小麦和棉花是官名儿,庄户人把小麦叫麦、把棉花叫花。至于花卉嘛,则叫花儿,与花是不同的。这儿的庄户人叫田不叫田,而是叫做地。大片大片的麦地、花地一眼望不到头,一垄庄稼有好几里长。当然,和种麦相比,最忙的要算是种花了,春天播种、锄田,夏天打杈整枝,秋天摘花拔柴,从初春到深秋,可以说就忙得不停点儿。 女人们摘花,一般都是在腰前系一只没过膝盖的大布包,腰后再别上两只大口袋,一个人占三、四垄花,撅着屁股往前摘,摘满一包花,掏到口袋里,放在地上,继续往前摘;再摘满一包,回头掏到口袋里,再继续往前摘。一只口袋装满了,换一只口袋,继续往前摘。中途累了,或就地坐下,或跑到柿子树下休息一会儿。饿了,就从随身带的小布袋里掏出馍和凉开水,就着大葱,吃上一顿干粮。而领工的呢?多是男的,负责把女人们摘下的一口袋、一口袋的花都扛到地头,待收工时装上平车,一道拉回去。 这天,天气晴朗,叶子和她同学随妇女们去摘花。英子手巧,摘得很快,而且很少带叶屑(叶屑,是柿子湾一带的叫法,就是棉花朵儿附近的干叶子屑儿。摘花时,稍不注意,就会把干叶屑儿带到棉花里,拣除起来很麻烦)。上工不到半晌,英子就把同伴拉下好远。摘到半上午的时候,胜娃在后面喊一嗓子,大伙儿这才来到柿子树下休息一会儿。 “哎哟,腰酸死了。”“快歇一会儿。”“这坐下来就是舒服。”“英子,你摘得可真快。”“额就摘不过人家。”“手快手慢都是天生的。”妇女们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吃馍、喝水,一边闲聊休息。 而姑娘们呢?则坐不了一会儿,就一边吃着馍,一边在柿子树下闲转悠。“看看,有软柿子吗?”“哎,哪儿有?”“那儿?就那儿。”“哦,真的。”“额来摘。”“哎呀,你们几个就不能安然上一会儿,累不累呀?”胜娃一边说,一边拿起土块儿朝树枝一扔,软柿子便掉了下来。姑娘们嬉笑着争着伸手去接,没接稳,掉到地上打得稀巴烂,柿子汁溅了一身,急着赶紧用土块擦。几个姑娘转来转去的,又发现了几个软柿子。一个利索的姑娘爬上树摘下来,几个人便有说有笑地就着软柿子吃起馍来。休息了一会儿之后,随着胜娃一声“好了,干活了。”大家便各自继续摘花了。 摘了一会儿,只听得胜娃在后面喊道:“英子,英子。”“英子,喊你呢。”英子旁边的中年妇女传话道。“哦。”“英子甭摘了,和额去扛花去。”“真是的,老是喊额去。”英子有些不高兴地小声道。“嘿嘿。”其他人笑着瞟上英子一眼,继续摘花了。 胜娃和英子去转移棉田里那一个个装满花的口袋去了。英子一次扛一袋,胜娃则扛一袋拎一袋,两人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把分散在地里的装满花的口袋一一转到地头了。“哎哟,累死了。”英子说着一屁股坐在了花口袋上。“歇一会儿吧。”胜娃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自行车跟前,从车把上拿下来一只方格子小布袋,走到英子跟前也坐了下来。胜娃从小布袋里掏出一瓶子水,先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了英子。英子用手抹了抹瓶口,然后也喝了几口。“还嫌额不干净?”胜娃笑着说。“嘿嘿。”英子笑着瞟了胜娃一眼。本来就已经累得通红了的姑娘的脸庞,再加上这调皮的一笑,英子显得格外的动人。两人靠着花口袋休息一会儿,这时一只乌鸦飞过来,落在树上叫了几声。 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英子不由得眯上眼,想小睡一下。突然,胜娃一侧身抱住英子,就翻压了过来。摞在上面的口袋滚落在两人身上,胜娃一手搂住英子,把英子压在装满花的口袋之间,又是亲又是摸的。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把年少的英子吓懵了。在害羞、惊慌中,英子一边挣扎,一边不好意思地低声嚷道:“干什么?你干什么?”。可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英子拼命想挣脱,可男人的力量,再加上棉花堆的消磨,一切都无济于事,英子那单薄、宽松的中式裤子已经被扒开…… 英子虽然还小,但平素在成年人打情骂俏环境的耳濡目染下,也晓得事发生了什么,感觉天塌下来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像一下子掉进了深渊,百般无助。胜娃笑嘻嘻地哄着说:他喜欢英子,要娶英子。而英子根本不信,打了胜娃一耳光,哭着拎起裤子疯也似的往村子方向跑去。胜娃也没想喊住英子,起身上拍了拍,整理整理衣裳,又把装满花的口袋摞摞好。然后,一个人滋润地坐在那里,喝了喝水,惬意地抽起了纸烟。 收工的时候,大伙儿都问咋不见英子。胜娃说,英子肚子疼,就先回去了。大伙儿也没怀疑什么,就一道把摘下的花装上小平车,跟着胜娃一起拉回去了。 话分两头说。却说英子哭泣着跑出一大截路后,急忙又跑到高堰根上小了个便。见出了血,情急之中,掏出手绢擦了擦。起身又走了一段路,感觉有些累,便来到另一处高堰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个人哭了半晌。 英子虽然不信胜娃的话,但又不敢跟胜娃去闹。一来,自己家里成份不好,说了也没人信她。就是嘛,胜娃那个样儿,怎么能干出这事儿呢。二来,胜娃家族势力大,即使闹也闹不过人家。三则,更怕这事传出去会坏了自己名声,往后难找婆家。重要的是,她不想把全家都卷进这事,因为成份不好,爹妈动不动就挨整,已经够苦了,她不能再给家里添麻烦。就这样,英子横下一条心,谁也不告诉,自认倒霉。 英子起身擦了眼泪,收拾了收拾头发,拍了拍衣裤,慢慢往村里走去。回家后,英子洗了洗,强装着笑脸,没敢对家人流露半点,包括母亲,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提心吊胆的,怕怀了孕。吃过午饭,英子说她头昏,下午不想上工去了。刘家爹妈也没察觉到什么,以为小女儿感冒了,就叮嘱了英子在家捂上被子睡上一觉之后,也就各自上工去了。 那日以后,英子老是忧心忡忡的,以至于夜里睡不好,经常做噩梦。后来例假来过了,但英子还是放心不下,总担心会怀孕。虽然听那些中年男女的荤段子也知道了一点男女之事,但其实英子对这方面并不懂,也没人告诉过她。就这样,英子成天家没什么精神,沉默寡言的,日渐消瘦了。刘家爹妈让英子去保健站看看,但英子不敢去,硬说自己没事,照样下地干活。 叶子见英子有些不对劲儿,就来到了英子家。“吆,叶子来了。”刘家大女儿凤仙道。“嗯,英子在吗?”“在。”叶子说着进了英子房间。两人说了说闲话之后,叶子问道:“英子,这一阵子了,老觉得你不对劲,咋啦呢?”“没咋。”“那这几天咋看你不对劲呢?”“没。”英子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低头继续做着针线活儿。“和屋里生气?”“没。”“那咋闷闷不乐的?”英子禁不住掉下了眼泪。“究竟怎么啦?”英子开始抽泣起来。“肯定有事瞒着额。”英子禁不住趴在叶子肩头哭了起来,但仍不说话。“不愿说,就不说吧。”“成份不对,活着真没意思。”“那又不是你的错。”“唉。” 此后,叶子、环儿、娥儿不时来刘家家玩,可英子老沉默寡言的,不像以前那样不拘言笑了。个中缘由,英子始终没对任何人露一点儿。 第九回 乍暖还寒 渐渐的,落了一地的柿子叶干透了。大清早的,老远就能听见“唰—唰—”的用竹耙子搂柿子叶的声音。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干柿子叶也是最好的饲料,喂羊、喂牲口、喂兔子什么的,都呱呱叫。虽然说已经打过春了,但天儿还挺冷,池泊里结着薄薄的冰,岸边光秃秃的杨树、柳树在寒风中摇曳。 这天晚上,英子大哥立娃来到叶子家。立娃一进门就问道:“根儿在吗?”“哦,立娃呀。在屋里呢。”珍儿刚从茅房出来应道。“根儿。”立娃一边朝根儿屋里走、一边喊道。“嗯,谁呀?”根儿从屋里应道。“是额。”立娃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子。 “哎,快过年了,咱弄点鱼去?”“鱼?”“嘿嘿,估计水库里的鱼也大了。咱联络几个人,弄鱼去!”“这行吗?水库可看得紧呢。”“哎呀,额看过了,没问题。天黑了,咱去涵洞那儿弄。”“真的?”“哎,先甭给额妈说,哦。”“那肯定了。” 第二天傍晚,才下工回来,根儿就催他妈早点吃。饭一吃过,根儿便拎个口袋出去了。根儿和孙家的平娃、邢家的堂娃三人跟着立娃沿沟岔而去,不多时便摸到了云岭水库。 西北风呜呜刮着,远处不时传来狗叫声,涵洞口的水面上已结了一层薄冰。平娃腿刚迈进水里,就冻得“哎呀”一声跳了上来。“小声点,你!”堂娃训斥道。“水蛮深的,袜子、裤腿儿都湿了。”平娃龇牙道。“真没用!那你在这儿望风,额们下去。”根儿道。“那你们快点,冷死啦,额裤腿都湿了。”根儿和立娃、堂娃三人挽起裤腿,忍着刺骨的寒冷,慢慢淌进涵洞里去了。 不一会儿,平娃哆嗦着小声对洞里喊道:“哎,人来了,快出来。”“算了吧,你!”洞里小声训斥道。不多时,平娃又喊了一次,洞里没人应声,只听见“噗咚、噗咚”摸鱼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平娃压着声儿对里面喊道:“真来人了!赶快出来!”根儿几个赶快从涵洞出来,换上鞋子,拎起湿漉漉的口袋、靴子,撒腿就窜,沿着沟岔跑回了家。 这一带地表水比较少,距离汾河还有二三十里,庄户人很少能吃到鱼。立娃这几个弄回这些鱼,自然是给家里困苦的生活带来了一份窃喜和欢乐。实际上,根儿他们几个后来又去过几次水库,也没有被人给逮住,可邢家堂娃的小腿上却从此落下了牛皮癣的病根,常常挠得血红里拉的,一直也没能治好。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知不觉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大年初三后半晌,邻村的王家老婆走进了吴家稍门。“珍儿在?”“谁呢?在里。”珍儿应声从屋里出来:“哦,他婶子,你来了,快进屋。”有儿笑着泡了壶烫茶。王家老婆一边接过茶碗一边招呼道:“你没上班去?”“啊,明儿个去。快坐,外面冷的,喝上一口,暖暖。”“嗯。”“你看你把屋里收拾得利索的。”“利索啥呢,胡过哩。”“额说那啥,你家根儿多大了?”“过了这年,就虚二十三了,不是些,额急得呀。”“哦,那是不小了。有说下的了吗?”“哎呀,还没有,多亏你操这个心了。”“啊,额说你屋里光景好些,他爹在外面干事,根儿又实诚,额就说给娃张罗张罗。”“额准备得差不多了,额也是说趁这年,赶紧说上一个。” “倒是有个合适的,爹妈都是正道人,就是女子有点黑,可人家针线活儿可好哩。”“咱一个庄稼户,白呀黑的倒没啥。女子多大了?”“十七了。”“哦,差五岁,那小些也好。”“现今这新社会,各家各户都差不多,也没啥好打听的。那哪天让两个娃见上一面?”“嗯,就是。你给人家说去,定个日子,见上一面。”“看把你急得。”“娶过了,额也就了了一宗事。”“啊,也是。现今社会好的,成亲也简单,见了面,要都愿意了,就去公社里领个结婚证,选个日子把礼典了,就算完婚了。”“额就说,要能行了,额正月里就娶。”“这么快呀。”“嗯,根儿大了,人家和他一般一岁的都结了。”就这样,王家老婆说了说便回去了。当然,大过年的,什么都有,珍儿并没忘记给媒婆带上礼儿。 得知大哥的对象有了谱儿,这多娃自然也高兴。不是吗?哥哥要成了家,不就快挨上他这个弟弟了嘛。说起多娃,这话就有点长了。当年生多娃的时候,吴家还住在村东头沟沿上的窑洞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无奈之中,珍儿把刚满月的多娃送给了西村一家河南人。后来,也就是有儿到县城食堂干了大师傅之后,家里情况渐渐好转了,珍儿加倍退还了人家当年给的麦子和玉米,又把多娃从那河南人家里要了回来。当然,这是前些年的事了。 珍儿这么急,也是早有准备的。早在去年夏天,吴家就张罗盖房子了。根儿领着妹妹叶子和弟弟多娃又是拉土、打土坯,又是拉木料、拉砖瓦的,请来匠人先把院子西北角的饭厦子拆了,搭到院子东边去。然后,在三间北厦西侧,也就是原来饭厦子的基地上,续盖了两间北厦,把北厦扩展到五间。这些王家老婆刚才也都看见了。怎么说呢,长话短说,算是根儿有福气,和人家女儿见过面,双方都愿意,这亲事倒是挺顺当。 正月二十六,根儿一身崭新的蓝中式衣服、蓝帽子上缀着串银灿灿的珠子和小花、一副茶色眼镜,大红绸子扎一朵大红花从左肩披到右下。两匹枣红大马也打扮妥当了,笼头上缠着红细绳,马额上贴着纸花儿,马背上披着红底小白花棉褥子。压马娃也打扮一新。赶太阳上来,简单吃过早饭,新郎官骑上枣红大马,压马娃坐到马前,迎亲的抬着彩礼儿,吹吹打打的,就出了村,去邻村接新娘去了。中午时分在新娘家吃过酒席,下午便带着新娘往柳湾走。新娘进村了,吴家院门口挤满了男女老少。 “来了,来了”一群小孩从巷口跑了过来。不一会儿,新郎新娘在送亲、迎亲的簇拥下一前一后骑马而来。快到吴家门口的时候,新郎新娘下了马。新媳妇一身崭新的粉红色中式衣服,手里拿着红纱裹着的手电和辟邪的柳条,在伴娘和娘家人的护送下低着头,几步一停的,落在新郎的后面。唢呐声、鞭炮声、嬉笑声热闹一片。迎亲的催新媳妇快点走,送亲的却拽住不给走快了。最后,在半推半就中,新娘缓缓进了吴家的院门。 按庄户人的习惯,吴家摆了十几桌酒席,亲戚朋友、同一条巷子的甚至全村每户一个代表都来了。主事的当众宣读结婚证书,给主席像、爹娘和来宾鞠过躬之后,酒席就开宴了,又是敬酒又是都笑的,好生热闹。才炼过钢铁、修过水库的,庄户条件有限,酒席不厚,虽然也叫七碟子八碗,但蔬菜多、荤菜少。不管怎样,这婚礼算是办过了。 渐渐的,城墙根的迎春花在残雪中吐出新芽,庄户人也开始正儿八经上工了,送粪的送粪,犁地的犁地,打胡结的打胡结,耙地的耙地,春耕春播忙起来了。 刚过二月十五,媒婆来到了刘家,说过年时给英子提的那门亲事没成,人家男方不愿意。英子虽然还小,才十五、六岁,可村里一般一岁的都订了亲。虽说花地里的事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但头一回提亲就没成,对英子来说就甭提多难受了。 这天,懒洋洋的太阳还没出来,生产队上工的钟响了,庄户人在黑板前看过队长安排的农活,便回家准备上工。英子哥嫂拿小布袋装了用柿子叶和面粉做的窝窝头,给爹妈说了一声,便走了。英子说她头疼,不想去了。爹妈出门前叮嘱说,烧上一碗面汤趁热喝了,甜面汤养人。英子光“嗯”了一声,没动弹。 中午,一家人从地里干活回来,英子还裹着被子躺在炕上。饭熟了,喊吃饭,英子也不吃。霞儿也就是英子妈摸了摸英子额头,没发烧,就没往心里去。 家人走后,英子也没烧面汤喝,仍在炕上盖着被子、靠着被卷儿半坐着,懒得动弹。的确,这几个月来,英子成天价提心吊胆的,怕怀孕,夜里老睡不踏实、做噩梦。这几天,时常精神恍惚,眼冒金花,头昏昏的。而那个胜娃呢?听说是才说了个媳妇,家里人可心盛了,正准备后半年娶亲呢。胜娃不仅对英子没一点儿歉意,甚至偶尔还咋呼咋呼地嘲讽英子几句。想到这些,英子越觉得活得没意思了。快后半晌的时候,英子起身下炕,稀里糊涂的,拿来一瓶子农药,靠着被卷儿,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傍晚,刘家人下工回来,到巷口就闻到了一股农药味。刘家人心想,大概哪家药瓶子让猫给弄打了。可越往里走,药味越大。刘家人紧走两步推开稍门,药味更大了,喊了两句英子,不见答应。急忙推开英子的屋门一看,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炕上的被子、炕单儿乱七八糟,英子倒在那里,白沫流得炕上满是,英子已经发硬,肯定殁了好一会儿了。 刘家哀嚎成一团。哥嫂赶紧喊来邻居,帮着给英子擦洗脸、手脚,换上干净衣服,梳了梳头发。刘家父亲让人把本来给自己准备的寿棺抬过来,刘家嫂子用细条帚扫扫干净,当晚英子就入殓、合了棺。 英子没出阁就殁了。按柿子湾一带的风俗,不办任何仪式,也不能入刘家的坟地。于是,第二天,在邻居帮助下,在一处偏僻的崖根上挖了个小窑。赶天黑,把棺材推进去,用土坯封了窑口,在窑前堆了个坟茔,算是把英子丘了起来,一切是那样的匆忙而简单。自不然,叶子、环儿、娥儿都送了英子一场。冯老师得知英子自尽的消息后,皱了皱眉头,长叹了一声。听说,还有人看见冯老师曾跑到英子坟前站了许久。至于那个胜娃,则看不出有什么负罪感,照样人五人六地当他的领工的。再后来,听说还当上了小队干部。 刚开始,村子里还说说英子的事,但随着春耕春播的日渐忙碌,也就渐渐淡漠了。后来听说,什么村一个小伙子在生产队下崖时压死了,有人想让英子给那小伙子配阴婚,可人家爹妈不愿意,嫌英子家成份不好。再后来听说,英子配给远处一个死去多年的老头,不再孤单了,这才了却了云生夫妻俩一宗心事。当然,这是后话。 第十回 冤家有解 根儿是家里的长子,而他爹又在县城里干事,所以根儿结婚后,这吴家并没有分家,一大家子仍过在一起。哥大如父,根儿成天价在家里搞这弄那的,耳濡目染中,叶子也学了不少勤俭持家的点子。人常说,家和万事兴。珍儿是个精明人,甚至还有点厉害,什么事总先想到头里。这不,大儿媳妇过门刚满十日那天晚上,珍儿坐在炕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和女儿闲聊起来:“都说这姑嫂关系不好处。依额说,就一条,一好换两好。”“哈哈,敢给额打预防针哩啊?”“嘿嘿,就算是吧。” “哎呀,两好换一好。你就偏说了个一好换两好!”“嘿嘿,额是说,你对你嫂子好了,你们这姑嫂关系也就好了。”“你看你偏心了吧。一个巴掌还拍不响呢。”“人家才过门,人生地不熟的,你对她好点,她也会对你好的。”“谁都说不过你!”“咋?额说的不对?”“对,你啥时候能不对呢?”“这贼女子。”“额也是为你好。”“啥?为额好?”“啊,你以后嫁了,敢不回娘家啦?!”“嘿嘿,早着呢。”“迟呀早的,总究是有那一天的。”“哎呀,额听着哩,看你还能说到哪里去。”“嘿嘿,额又不是不讲理。”“额从小把你惯的,嘴儿犟的。”“嘿嘿,额不是听着哩嘛。”“反正,就是人说的那,家和万事兴。”“妈,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额俩早就认识了。” “什么?没听你说过吗?”“你也没问额呀。”“贼女子,是你哥成家,额问你个啥?!”“那时候,在云岭修水库,额们就认识了。”“哦?”“在一块儿干过活的。”“哦,那就好。” 就这样,跟女儿说过之后,珍儿心里似乎放心了许多。叶子嫂大名陈金簪,小名簪子,她娘家与柳湾隔沟相望,就是说翻过沟就到了,其实,两个村庄的沟地也只隔一条水槽而已。这水槽是云岭水库的泄洪槽,从云岭一直顺沟通到汾河,常年溪水潺潺。 只是这年这水槽常常断流,甚至小满、大满也干旱少雨,结果小麦歉收了。可到了秋天,雨水却反常地多,棉花、大秋和小秋的收成也不好。村里没人给上级汇报实情,交的公粮和往年一样的多,说是为了国家还债。这样一来,留给村里的口粮就很有限了。于是,为了节俭,村里不许家家户户冒烟,办起了公共食堂,按人口定额配给饭食。农忙了,就吃干的;一般农活,就干稀结合;下雨了不能干活,就吃稀的。 刚开始吃食堂,大家都觉得新鲜,各家各户都省得烧火做饭,妇女们也解放了,一个队的在一起吃饭还算乐呵。可日子一长,经常有多吃多占的,甚至有为了孩子往自家偷的,渐渐的,大家对吃食堂的意见多了起来,更主要的是多数人都吃不饱。 吃不饱,自然就去地里找菜根、野菜、柿子叶、榆树叶吃,甚至榆树皮、花柴皮都拿来熬淀粉吃。可这些毕竟不是粮食,偶尔吃点不打紧,天天吃自然就出问题了,不少人得了浮肿病。人常说,有钱的拿钱顶,没钱的就用人顶。庄户人都节省惯了,轻易也不去看医生。要是真的浮肿了,那也硬扛着,就听天由命了。 人常说,有女三辈害。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可如果女儿过得不如人,这娘家或是出于不忍心,或是迫于女儿来挖,总之,仍然得管。不是吗?簪子每次从娘家回来,都大包小包的,带些干馍片儿、红薯干儿,给婆家贴补。原来簪子妈在村食堂里做饭,以前粮食不紧张的时候,见大伙儿吃剩的“口口馍”丢掉可惜,就把它切成片儿,晒晒干,收到了家里头,没想到这时候便派上了用场。 口口馍,是柿子湾一带的叫法。这里的馍蒸得比较大,吃的时候,有人先掰半个吃,有人吃了一半吃不了了就剩下了,这些不完整的都叫口口馍。而第二顿吃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吃上一顿剩下的口口馍。长此以往,不用多少天,食堂里就剩下不少口口馍。虽说是用口口馍晒的干馍片儿,但在没吃的时候,自然就成了好东西。吴家就甭提多感激陈家妈妈了,尤其是叶子就老把这些记在心里,常对人说她嫂子人好。当然,也因为叶子识大体,这姑嫂两人在此后的多少年里处得像亲姊妹一样,从未红过脸。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吴家父亲在县城里干事,根儿又是家里的长子,家庭的重担自然落到了根儿肩上。在闹饥荒的日子里,根儿几乎天天都要揭开面瓦瓮看看。见快没有面了,就愁得一夜一夜地睡不着。 这天,队长安排根儿他们去仓库扛麻袋、倒腾粮食。要说这时的民风也真够纯朴的,虽说家家户户都不够吃,可大家伙干完活就各自回家了,没有人说什么。仓库是普普通通的瓦房,用砖头砌得封了窗户,两扇木门锁上锁也就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防盗措施。当天深夜,根儿揣了个空布袋趁黑翻过土墙,摸到仓库跟前,撬开锁,偷了少半口袋粮食。尝到甜头后,没过几天,根儿就又去弄粮食去了,结果被候在一旁角落里的保管员和队长抓了个正着,被扭送到队部,给关了一夜。第二天,戴上纸帽子,挂上纸牌子,在社员大会上批斗了一顿,还罚扣了工分。 根儿被批斗之后,要强的吴家母亲觉得没面子,在地里干活离大伙儿远远的,有好一阵子不愿和人照面说话。这天下午,胜娃喊了声“下工了”,大伙儿便有说有笑地调头往地头走,只有珍儿一个人扛起锄头就从地里打斜往田边的大路而去。到了路上,珍儿也不和人搭讪,只顾自己迈着小步往前走。碰巧,和云生擦肩而过。 见是珍儿,云生就快步紧追了几步说:“他婶子,根儿的事,你也甭生那气。”听云生这般恳切,珍儿才放慢脚步回道:“唉,额不生气,都是为了这张嘴嘛。”“哎,这就对了。为了活命嘛,也没啥丢人的。”“就是呀,还有啥比命还要紧呢?!”“所以然,咱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可不能给自己找不痛快。” “唉,也是。”珍儿转脸看了一下云生道:“他哥,这些个年,你也不容易。”“唉,社会到了这地步了。成分不好也不是咱自己的错。”“也是。”“所以然,额也慢慢想开了。人不是说那,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嗯,就是。”“这人啊,就活个心气儿咯,毬的。”“啊,可不的。”就这样,两人一路走着说着。这一幕,被叶子看在了眼里。 吃过晚饭,珍儿又想起云生的话,觉得挺有道理,一颗别扭了好一阵子的心顺和了,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在下工的路上,叶子见她妈又跟云生说着什么,就赶忙凑了上去。“老哥,英子的事,你也甭太伤心。”“唉,就觉得娃可怜的。”“她自家想不开,硬活着也受罪。走了也算解脱了。”“你说的也对。唉,贼女子就憨得就。”“小娃家咯,大人抬不起头,自己又受欺负,觉得活得艰难的。”“啊,都是这成分不对害的。”“啊,那可有啥法呢。”“就是啊,也没法,这就是她那命。”“啊,个人那命咯。” “哎,他哥,干活咋老带的红薯呢,那咋行?”“唉,家家都缺吃的。”“老吃这红薯,肚子会胀。”“唉,不瞒你说,眼看连红薯都吃不上了。”“你家立娃常来额屋里找根子,咋没听娃说呢?”“唉,这年景,家家都难。”“咋不早说呢?额比你强些,他爹在县里干事。回头让立娃来,额给你点玉蜀黍。”“哦,那可救了命了,她婶子。”“年景不好,互相帮衬帮衬。”“哎呀,谢天谢地。回头额让立娃去。”“嗯。说话就收麦了,过了这个坎儿就好了。”“他婶子,你可是大恩人了。”“啥恩人、不恩人的,救救急。”就这样,吴刘两家多年的冤家和好了,叶子心里好高兴,一次路过英子的坟头的时候,还禁不住念叨了念叨。 这年后半年,北头巷的邢家老大殁了,人浑身肿得多胖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把粮食都省得给孙子吃了,他自己老吃树皮、树叶造成的,已经有很长时间大便不下来了。按照柿子湾一带的习俗,这人殁了,前几天打墓就不说了,光是发落的那一天,这主儿家是要举行一套复杂的仪式,至少得管两顿饭的。清早起来,是热上几大笼馍,烧上一大锅热菜,也就是白菜、豆腐、粉条、猪肉片做的烩菜,让帮忙的吃上一顿。中午那是得大摆酒席的,一般是全村每户至少一人,再加上本家和亲戚。 可因为年景不好,再加上村里是吃食堂,这邢家的丧事办得格外简单,没举行什么仪式,就用陈年小米煮了几大锅米汤,给大家喝了喝。这一带是土葬,人殁了是放在木头里(柿子湾一带称棺材叫木头),木头放在木头架子上的,架子上有四至八只铁环子,一只铁环上插一根木杆子,用来抬木头。奇怪的是,发落邢家老大的时候,八个小伙子都抬不起来,后来硬是找来十六个人才抬了起来,而且还是一路换了几班子才到了地里。这不用说,并不是邢家要耍什么威风,而是因为小伙子们也都饿得没有什么劲儿抬木头而已。 这年从后半年到第二年麦熟口,柳湾村殁了不少老人,由于年景特殊,这丧事一家比一家办得简单。白事比红事更重要,乡里乡亲的,大家伙还是把逝者顺顺当当地送到了地里,这些就不赘述了。 第十一回 姑娘心思 就在闹饥荒这年,簪子怀上了。珍儿劝儿媳妇说:年景不好,大人都顾不了,就甭要这娃了。可簪子不肯,回娘家住了大半年。第二年夏天,簪子生下个小子,可是小产,不足月。珍儿常对人说:“哎呀,人家要的那娃就像个猫娃子似的,娃搁在炕上盖一个外褥褥子,都看不出外褥褥子底下有个娃儿。”但有儿还是挺心盛,给孙子取了名字叫吴银海,小名唤海海。 也许是早产的缘故,这海海体质欠缺些,刚过半岁就生病了。先是发烧,接着后脑勺和背上都长出米粒大的红点儿,很快斑点附近就出现了红晕,红晕又转成豌豆大的水泡。簪子抱着孩子一趟一趟往村里保健站跑,又是打针又是开药的,可就是不见好,孩子成天价哭闹个不停。 没法子,簪子想了想,抱起海海就往村外跑。见嫂子这般架势,叶子二话没说,也跟了出去。两人替换抱着海海,一路翻沟越岭来到了南塘的陈家,也就是簪子娘家。簪子妈当过接生婆,特疼爱外孙。见孩子出了水痘,而且还来得这么快,老人家就甭提多着急了。连一口水都没给这姑嫂俩喝,就一道去找梁医生去了。 这梁医生是早年从河南逃荒来的,医术相当不错,在临近几个村小有名气。梁医生看了看孩子的症状说:“哎呀,再迟来一天,娃就保不住了。”簪子吓得腿肚子突突直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哭。簪子妈泪珠子一下就滚了下来,急忙哀求道:“梁医生,你可得救救额娃。”“就看这药吃下去咋样了。”梁医生一边拿药一边说。 叶子赶紧接过药粒,放到小勺子里,用小擀杖拧拧碎,倒了点温开水,用筷子搅着化化开。簪子妈一下捏住孩子的鼻子,麻利地把一勺药一下子倒进了孩子嘴里。孩子“咕咚”咽下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簪子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哄。过了一会儿,梁医生看看了孩子,摇了下头说:“咋不见效呢?”一听梁医生这话,簪子就禁不住哭着说:“妈,这可咋办呀?”簪子妈恳求道:“你再想个法儿,梁医生。” 思量了片刻,梁医生说:“要不,再打一针。打下去还不行,额可就没法了。”“那就赶紧。”“不过,额可得说清楚,这针有危险。”“咋?”“一般额不打这针,弄不好,会有后遗症。”“噢。”簪子妈倒吸了一口气。“可不打,这娃到不了天黑。”“额苦命的儿呀。”簪子把脸贴到孩子胸前哭道。“那就打吧,有啥事有额哩。”簪子妈果断地说。 说时迟,那时快。梁医生装上针头,吸上药水,朝上推出几滴,拿药棉在娃糓子上擦了擦,“噗”一下扎进去,慢慢推完药水。这时,孩子似乎已经没什么精神了,仍合着眼,只动弹了一下,连一声也没哭。 不过,一会儿功夫,眼见着海海身上的水泡就变了颜色,似乎开始干瘪了。真是谢天谢地,海海终于得救了,大家就甭提多高兴了。叶子赶紧回柳湾报信儿去了。而簪子呢?便和孩子在娘家住了下来,直到把海海的病彻底养好。这海海,属鼠,圆圆的脸儿,大大的眼睛,不吵不闹的,煞是可爱。只是有些个瘦小,看上去不像别的娃儿那样壮壮实实的。 可不知咋的回事,在海海养病期间,珍儿也就是簪子婆一直都没去亲家看孙子。由此,也埋下了婆媳不和的根儿。当然,这是后话了。 日子过得也快,一转眼,叶子都十九了,出落得跟小葱儿似的,从头到脚透着大姑娘的气息,到了待嫁的年龄了。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叶子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端着个针线篮篮儿,跑到女同学家玩去了,当天晚上没有回家。 不知道是姑娘们商量好了的呢,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第二天吃过晚饭,叶子没出家门,而是像只羔羊似的,随妈妈坐在屋檐下摇着扇子纳凉。虽说是大夏天的,但早晚温差大,不闷热,也不潮湿。屋子里在熏艾草,一家人就坐在院子里闲聊。满天繁星,偶有一阵凉风吹过,煞是凉快。 “今儿个就甭出去了,和额把那线儿拐拐。”珍儿对女儿说。“嗯。”叶子本来也没打算出去,就随口应了。娘儿俩一边拐线儿,一边聊天,叶子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说:“妈,额,额想早点结婚。”“哦?”珍儿有些惊讶地看了下女儿。“环儿都改了一年了。”叶子怕妈不同意,又加了一句。“嘿嘿,也是,这姑娘大了,搁在家里难动弹的。” “妈……”叶子不好意思地拽了一下妈妈衣襟问:“你同意了?”“这有啥同意不同意的,都有婆家了。只是,你要是改了,往后可谁给额搭手呢。”“看你说的那,敢额改了就不来啦。”“那就不一样了。” “妈,能早就早点给额结婚。”“这也不是你想早就能早了的,还得看人家那头呢。”“额不管,额就要早点结婚。”“这女子。那,那额抽空给你媒人说说去。”“明儿个就去。”叶子催促妈妈道。“这贼女子,说风就是雨。”“妈……”叶子拽了下妈妈的衣襟。“行行行,要改就改吧,也省得额操心。”叶子低下头,一时没有再回嘴。 “你改了,额也算了了一件大事。”珍儿又看了女儿一眼,继续一边拐线儿一边聊天儿。也许是困了想睡觉的缘故,叶子这个晚上的话并不多。此后一连几日,叶子不时催妈妈去见媒人。 这天,珍儿提上篮篮,从村里代销店买了两包点心,走叶子媒人家去了。那媒婆也是个“小脚女人”,缠着裤脚口儿,像是才感冒过似的,额头上还留着淡淡的扣过火罐的印记。珍儿和媒婆先拉了拉家常,只是临了才露了点想给女儿办婚事的意思。那媒婆也是个一点就通的主儿,答应这几天抽空到清平的张家一趟,去说说看。 农历七月初,才立过秋,黎明时分刚下过一场雨,闷热的天有了些凉快,偶尔能听见唧唧的秋虫声。下过雨嘛,田里头也不能干活。于是,一大早,媒婆一边梳着头一边对老头子说,她要去清平一趟,替叶子说说亲去。虽然家里头也有活儿要做,但因为去办好事,老头子倒也没说什么。 媒婆穿了件白色中式上衣、浅灰色中式裤子,缠好裤脚口儿,随手拿了手绢儿,又对着镜子瞧了瞧,便迈开小脚出门了。邻居见媒婆一身干净利落的打扮,猜这十有八、九是说媒去,免不了调侃两句,媒婆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搭讪着。 当瞅见墙上斗呀批呀的标语时,媒婆不由得想起那老光棍要批判她的话,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说媒是积德行善的事,咱又没做过亏心事,才不怕呢。媒婆喜欢叶子这女子,她心想即使挨批,也得把叶子的事儿给办了。这柳湾离清平也就五、六里路,媒婆一路迈着小脚,赶着太阳,瞧着秋景儿,不多时便来到了清平的张家。 要说这清平的张家,按这个时候通常的说法,是个中农成份,小四合院,高门楼,大瓦房,只是一连三代的单传,人丁不旺。先前张家小伙与叶子订婚的时候,张家妈则是私下偷偷请人看了八字的。看字的人说叶子多子多福,再加上叶子本身长得一副美人坯子,且心灵手巧的,这张家自然也十分的满意。 媒婆一到张家,先是说了一通叶子如何的好看、如何的能干、打着灯笼十里八村都难找之类的话。张家妈自然是开心地要感激了一番,然后说儿子已经从部队上复员了,想早一点抱上孙子,要媒婆给亲家母好好说说,趁早把两个孩子的婚事给办了。就这么巧,两头的人可真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过,这媒婆自有她的道道,人家接过话茬,却又说了一通吴家就叶子一个姑娘、如何舍不得之类的话。一听这话,那张家妈倒是真有些急了,一再地拜托媒婆跟吴家通融通融。而媒婆呢?则只是笑着不答。张家妈好说歹说,那媒婆才答应回头给叶子妈说说看。张家妈自然又是感激,又是送点心的。就这样,媒婆这么一来二去的,便定在种小麦之前给叶子办婚礼。 典礼那天,张家迎亲的抬着彩礼儿,新郎官一身草绿色的确良军装,戴着一朵大红花,推一辆飘着红绸带的自行车,在柳湾一群男男女女、老的少的围观下,大大方方地来到了吴家。 尽管年景不好,庄户人手里拮据,但婚礼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吴家还是按庄户人的习惯,请了厨子,摆了十几桌薄酒,把亲戚朋友和本巷子里的邻居包括叶子的好友环儿、娥儿和她们爹妈在内,都一起请来,吃了一餐喜酒儿。 叶子也穿着草绿色的确良军装,戴着一朵大红花,推一辆飘着红绸带的自行车,由娘家送亲的人陪着,跟着新郎官和迎亲的人去了张家。 嫁女儿是小,娶媳妇是大。张家更是尽其所有,甚至借了些饥荒,摆了几十桌宴席,当着众人宣读了结婚证书,向***像三鞠躬。虽然说这年月不许使用鼓乐,但张家还是悄悄弄来一面鼓,让孩子们使劲敲了敲,放了一通鞭炮,热闹了一番,算是办了个像样的婚礼。 洞房花烛夜,邻居都跑来闹洞房。嬉闹中,只见主场人挥舞着尺棒儿(尺棒儿,是乡下女人丈量土布时所用的尺子,通常比市尺要大一点),要新郎新娘合着演一些稀奇古怪的节目。要是新人敷衍了事或者不听指挥,主场人就用尺棒敲打那老要通融通融的新郎官。在柿子湾一带,大凡闹洞房都有两个保留节目,一个是“吃过桥烟”,另一个就是“掏鸽娃儿”。 吃过桥烟,就是让新娘用双唇轻轻地含住一支香烟的中段,但不能湿了香烟的卷纸儿;再让新郎紧靠新娘,贴着新娘脸蛋儿含住香烟的一端;然后一只手搂住新娘的肩和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点着的火柴,伸到新娘脸蛋另一侧,用手背护着新娘脸蛋儿以防烫着,最后把新娘含着中段的香烟的另一端给点着了。 至于掏鸽娃嘛,那便是压轴戏了,就是要新郎在洞房里当着大家的面,想方设法撩起新娘的上衣,把新娘那一对儿白嫩、含羞的“鸽娃”都露出来,给大伙儿瞧上一眼。每到演这一出时,大凡遇到有性格的新娘,那两个新人在炕上就像摔跤一样,搬过来挣过去的,新郎官要不使出浑身解数,那是难掏出新娘那对白嫩的“鸽娃”的。只有掏过“鸽娃”,这闹洞房才会在满意的嬉笑声中曲终人散的。 叶子嫁到清平,邻居没有不夸新娘长得好看的。张家爹妈成天价乐得合不拢嘴,盼着早点抱上孙子呢。可眊上这叶子似乎有些个不踏实。 第十二回 一心落好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叶子嫁到清平的张家后格外珍惜,成天价堆着个笑脸儿爹呀妈呀地喊,地里屋里干得手脚不停点,一心想讨个公婆和女婿的欢喜。邻居都夸张家娶了个好媳妇。 也许是盼望已久的缘故,张家妈见叶子有了干呕的情形,自然甜在心里、喜到了眉梢。除了在队里干些轻活儿,这家务活儿,张家妈是一概不让叶子碰的。时不时还买些瓜果,做些好点的饭菜给叶子吃,照顾得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这时候物资紧缺,洋布要凭布票购买。这年刚过了元旦,张家妈便对家里说:“这今年的布票儿,你们都甭想了,要先紧着额小孙子用。”张家妈估摸这孩子到夏天就要生了,便趁着冬天农闲,早早地着手准备起尿布、小被褥、小衣服什么的了。 这尿布,一律要用旧衣服做,做了单的,做了夹的,还做了棉的。小被褥,里儿要用旧的,表儿要用新的,做了夏天用的,做了春秋天用的,也做了冬天盖的。还扯了一块红布,请人在上面画了老虎,做了一床老虎被子。做了老虎鞋,也做老虎帽子。又用干透的蚕屎,装了一个小小的枕头。用软和一些的布做了几身小衣服,有单的,有夹的,也有棉的,还做了小肚兜儿。小衣服,都是中式的,不用扣子,而是用布条儿系的。 叶子不时也过婆婆这边来一道缝上几针,听婆婆说这个、教那个的,婆媳俩就甭提相处得多好了。张家爹瞅着老婆子和儿媳妇在煤油灯下忙个没完,不时开心地笑笑,可什么也不参加意见,只顾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 入冬以后,地里没什么紧要的活干了,也就是送粪、平田啥的。生产队里不时开会传达文件,还开办了农民夜校,扫盲,学毛选。排戏、准备社火也是冬季农闲时节的重要文娱活动,往往农历十一月半头就开始准备,春节正式推出,元宵节达到鼎盛,甚至一直延续到二月二“龙抬头”。高轿、鼓车、锣鼓、花鼓、唢呐、花灯、烟火什么的,应有尽有。唱戏,村村都有业余剧团。闹社火,庄庄各有自己的绝活儿。 这年春节,张家的年也过得胜过往年,办了不少年货,煮了麻花儿,蒸了花馍儿,买了猪肉和羊肉,还打了几斤好柿子酒。张家亲戚你来额往的,开心地谈论着叶子肚子里的孩子。有人说,从叶子后身看,怀的像是个小子;也有人说,从叶子前身看,怀的像是个女子。反正,没有不替张家爹妈高兴的。 柿子湾一带自古就是冬小麦和棉花的主产区,一年里面最忙的时节有三:一是二、三月份的春耕春播,主要是播种棉花和大秋作物;二是六月份的收麦种秋,主要是收割小麦和播种小秋作物;三是九、十月份的收秋种麦,主要是采摘棉花,收获大秋和小秋作物,并播种小麦。 冬小麦生长期比较长,要八个月,十月份下种,来年六月初收割。棉花生长期是七个月,四月份下种,九、十月份采摘。秋作物包括高粱、玉米、豆子之类的,有大秋、小秋之分,区别就在于生长期的不同,开春以后播种的叫大秋,收过小麦之后回茬的叫小秋。冬季相对比较空闲一些,一般是送粪、平田,为来年的春耕春播做准备。 虽然说眼下正值春耕大忙时节,可眼见着叶子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张家妈为了张家的香火,不让叶子去队里上工了。再往后,张家妈干脆自己也向队里请了假,专门在家里头照顾这身怀六甲的儿媳。 渐渐的,嫩绿的叶儿长满枝头。渐渐的,小燕子也回到了屋檐下的窝里。渐渐的,眼看着小麦泛黄,收麦、回茬小秋的大忙季节就要来了。张家妈估摸着就算是“进门喜”,那离叶子临盆也就剩下两个月时间了,于是,照顾地就更加仔细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叶子却提前显露出要生的样子。这天中午,才吃过午饭,小张上了炕,靠着被卷儿正打着盹儿。突然,叶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肚子阵阵作疼起来。小张赶紧喊来妈。 说时迟,那时快。张家妈见叶子像要生的样子,就赶紧拿来一大块米黄色的油布铺在炕上,又在油布上铺了炕单儿,急忙让叶子躺上去,盖上被单儿,脱了裤子。她一边让儿子赶紧骑上自行车,先去喊接生婆,再去柳湾接叶子妈;一边又让老头子赶紧烧上一大锅热水。 一袋烟的工夫,接生婆就到了。老婆子麻利地掏出剪刀,点着油灯,又让张家妈赶紧拿些擦拭用的软和布块儿,预备着。不到一个时辰,叶子妈也从柳湾赶来了。张家妈从瓷罐里舀出大半碗黑糖(红糖),又忙着去煮鸡蛋去了。 张家老头子让儿子去向生产队请了假,一家人焦急地等待着孩子的降生。就要做爹了,小张兴奋不已,又跑出去买了鞭炮、买了几包纸烟,买了好几瓶子酒,预备好几张炕席子。父子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坐卧不安。 直等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叶子的屋子里终于传出了女婴的啼哭声。接生婆手脚麻利地把孩子收拾好以后,先抱着给叶子看了看。叶子接过孩子,在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便细心端详起来,只见女儿右耳垂下有一个小红点儿。 张家妈给叶子端来了黑糖水和煮鸡蛋,随后让儿子给亲家母送来了饭菜。张家妈笑着打量了一番这刚出生的女婴之后,贴着接生婆耳朵说了句什么。接生婆回头收拾了一下东西,便随张家妈从叶子屋里出来。“额先去上个茅房。”接生婆说。“嗯,你去。”张家妈道。 张家妈和接生婆从叶子屋子出来的时候,小张正在院子里张罗着给孩子“别草”的事儿。张家妈对儿子说:“那个等会儿再弄吧,先照护你大妈吃饭,忙了半天了。”“嗯。”小张应了一声,便放下手中的活儿,进到妈屋子去了。 这张家是个不大的四合院,北厦是五间,东厦和西厦各三间。南厦的东头连着稍门楼儿,西头连着茅房,中间是敞开式的(这一带称之为厦子),放些农具、柴禾和杂物什么的。院子的地面是土的,院子四周也就是屋檐下是砖砌的台阶,院子中间有一棵石榴树。 叶子住在东厦。东厦靠北的一间是用薄薄的内墙隔出的里间儿,盘着炕;中间和靠南的这两间算是外间,放着桌椅、衣橱什么的。 张家妈住在北厦。北厦五间用隔墙分成相互联通又各自独立的三个部分。北厦正中的两间用作堂屋,迎面墙上是一副挂画,画儿两侧是条幅和对联,一张八仙桌靠墙摆放在画儿的下方,桌子两边各有一把圈椅,桌子前面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饭桌。吃饭的时候就把小饭桌拉到屋子中间,不用的时候小饭桌就靠八仙桌摆着。 在住房的安排上,这里的人以靠稍门一侧的为上,老人要住在上位,于是,北厦靠东的两间是张家爹妈的住处,一个老虎灶连着大炕,灶和炕之间隔着一溜挡墙,挡墙和山墙之间,也就是炕的上方搭着两根长条的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对儿板箱。人站在炕上,就可以揭开板箱、存取东西。放板箱的木板下面是空出来的炕的一部分,放着被卷儿。大大的土炕,一直从后檐墙通到前檐墙窗户跟前。从窗下的炕沿到隔墙,依次摆放着厨案和水瓮什么的。北厦靠西的一间也用薄薄的内墙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放着衣橱以及存放粮食的大瓮什么的。 张家妈把接生婆喊到自己屋里以后,一边向接生婆道辛苦,递上谢礼儿;一边说天儿快黑了,要留接生婆吃晚饭,说说话儿什么的。接生婆忙了半晌的,也累了,顺势就答应了张家妈的安排,也没有作假。 小张开心地又是搬小饭桌,又是摆小凳子的,还给他老爹、接生婆斟满了酒儿。几人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孩子的事儿,可张家妈的话儿不多,似乎有什么心事,偶尔表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多时,这晚饭就吃过了。张家妈对接生婆使了个眼色儿,两人便在一边,小声嘀咕起来。张家妈小声说:“哎,想问你个事儿。”“啥?”“你接生的多了。你看咱这娃儿……” 两人正说话,小张凑过来道:“妈,别草今儿个是来不及了。”张家妈答儿说:“这娃,谁家黑了别草呢。”“那额准备准备,咱明儿个大清早就别草。”“那还用说吗?赶紧张罗去,你这娃!”张家爹笑着对儿子说。 小张和他爹去院子里弄什么去了,张家妈和接生婆还在北厦说着话儿。临了,张家妈大声对屋外说:“那个啥,他爹,你来陪陪老嫂子,额走那边屋里去一下。”接生婆道:“不用了,你照护去,额回去了。”“哎,你先甭急着回去,额过那边说几句话就来,额还有事托付你呢,老嫂子。”“哦。”于是,张家爹进屋陪接生婆说话,张家妈便出了房门,径直朝叶子屋里走去。 第十三回 事败走人 张家妈和接生婆嘀咕了几句后,喊来老头儿陪接生婆说话,自己先喝了口水,然后径直去了叶子的屋子。一进屋,张家妈先和亲家母寒暄了几句。见亲家母精神还好,便话锋一转,沉着脸儿说:“这,从进门喜算,还得两个月呢,可今天就生了,看上去也不像是小产的。” 一听这话,叶子妈才回过神来,硬生生地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叶子呢?那泪珠儿早夺眶而出了。她低下头,压着声儿开始抽泣起来。顿时,十个月前的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时正值盛夏,后半晌才下了一场阵雨,清凉可人的。地里不上工,闲着没事,叶子就洗了个头,晾了一会儿,辫好辫子,换了件露脖露肩的白底红格子土布圆领褂,穿了条天蓝色的中式土布裤子。圆领褂儿的下襟儿正好落在红腰带上,走起路来,红腰带时隐时显的,煞是好看。和往常一样,叶子吃过晚饭,端上针线篮篮,就到女同学家去玩了。两个姑娘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又说又笑的聊着天儿,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女同学说,这么晚了,就甭回去了。叶子就脱了外衣,仅穿着土布裤衩,盖条被单儿,便睡在了女同学的炕上。毕竟是夏天,姑娘家睡着的时候翻来覆去的,盖不好、袒胸露背的,也是常事。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叶子觉得好像有人压在她的身上,用嘴堵住她双唇,那尖硬的胡茬儿扎得脸蛋痒痒的。那人酒气熏天,胡乱摸她的胸、她的腿。叶子用力挣扎,可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害羞、惊慌和绝望中,叶子宽松的中式裤衩被扒开了……可怜的叶子像只羔羊似的,怕丢人,不敢吱声,忍着痛,任那人动作。借着窗帘透过的月光,叶子吃惊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一夜,叶子用被单儿盖住脸,含着泪水躺到天亮。而熟睡在大土炕另一边的女同学,却打着呼噜儿一直睡到天亮,浑然不知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成天家在成人堆里干活,那中年男女间的打情骂俏、荤段子,也让叶子朦胧晓得了点男女之事。其实,柿子湾一带有个“听房”的习俗。听房,就是洞房花烛之夜允许小伙子们躲在婚房外面偷听新郎新娘的房中之事。若被发现了,不仅不责骂,而且新郎新娘或其家人还得给喜糖、煮鸡蛋吃。当然,这是闲话了。叶子虽然没有对任何人包括爹娘说那夜的事,但第二天回家后就一个劲让她妈找媒人催张家娶亲,因为她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事。也因为这个,结过婚以后,叶子心里一直不踏实。 这眼下,先前的不祥之感不幸被证实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叶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见叶子只顾哭,不说话,张家妈便冷冰冰地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啥话也不说了,说也没用。眼目下就这一条路,离婚。”说完这话,张家妈一转身回自己北厦去了。叶子还是在一个劲儿地抽泣,仍不说话。吴家妈脸气得铁青,说不出话来。婴儿在不停地哭,也没人管。 不用说,这张家妈回到北厦后,又给接生婆加了份厚礼,让接生婆对外一口咬定,就说难产,硬憋死了。这接生婆呢?先是愣了一下,但联想到张家妈前面的问话,很快就缓过神来,已经猜到了个中原由,就没多说什么,答应了张家妈的吩咐。 当天夜里,叶子妈一气之下,抱起女婴,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村西头,把襁褓中的婴儿丢在了路边。虽然是大热的天儿,但夜里还是比较凉快的。不过,这个年代人口比较少,乡下时有野狼、狐狸什么的出没,不时听说谁家孩子被狼叼走了,却很少听说有哪个拣回娃儿的。 叶子可以说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不亮,叶子就裹上头巾,拖着虚弱的身体,就和她妈一人拎一个袱子,出了张家,一路走着回到了柳湾。 根儿跑到县城把他爹唤了回来。等待叶子的自然是一家人的盘问。叶子妈生气地说:“好额那女哩,你可把额老脸丢尽了。”“叶子,你这到底咋回事?”叶子爹一脸严肃地责问道。“那咋毬着呢?咋弄到这地步?”多娃在一旁也说道。叶子低头不语。“是哪个欺负你的?”根儿也问道。可叶子不说话,光是抽泣。 叶子嫂打圆场儿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了,光责怪她也没用。要是刚出事的时候,觉上不对头,赶紧打了,兴许就没事了。”叶子抬头看了下嫂子,叹了口气,仍低头不语。 “额就咽不下这口气,到底谁欺负了你?”叶子爹仍追问道。“杂种的,看额不把他腿下了。”多娃又嚷嚷道。也许是让弟弟的话吓得意识到了什么,叶子这才流着泪说:“额知道都咽不下这口气,可额不想把整个家都卷进去。啥话额也不想说了,额就认命了,你们都甭管额。” 一连几天,爹妈、哥嫂和弟弟都变着法儿问了几次,可叶子就是不肯说出实情。家人心想,既然叶子是榆木疙瘩,认死理儿,那也没法,就随她去吧。哥嫂对叶子都挺好,小侄儿海海成天围着叶子,要姑姑带他玩。只是叶子妈脸上不大见笑容。毕竟叶子才生过娃的,需要在家坐月子,吴家妈还是天天上工之前,烧个甜面汤打鸡蛋给叶子吃。又买了些黑糖回来,给叶子调养身体。 这时候,村里的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标语。村里仍以粮为纲,不许多种经营,实行的是以生产小队为基础的公社、大队(村)和小队三级核算制,牲口、木轮子牛车、马车等大型生产工具和田地归集体所有,统一使用,田里的农活儿也是由生产小队队长统一安排。队里实行工分制,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记十分工,老人和学生等半劳力一个劳动日记五到九分工。 生产小队打下的小麦、谷子、黍子、豆子、芝麻、玉米、高粱等粮食和棉花、棉籽油以及瓜果蔬菜等农副产品,除了上缴公粮、选作种籽以外,基本上是按人口多少平分给每个家庭。当然,也有个别小队是按全劳力和半劳力的不同情况分配的。到了年终,按农副产品统一定价、全年农副产品总产量、大型农机具折旧、农药和化肥开销、公积提留、全年工分总计等因素,核算农业利润和工分单价。每户全年所挣的工分总和,按工分单价折算成钱,再减去该户全年所分得的农副产品的总价款,剩余部分就是这个家庭一个年的分红。 这时村里的农业生产主要靠牲口和人工,劳动生产率很低,再加上工农产品的“剪刀差”政策,也就是通过压低农副产品价格,以暗补方式让农民支援城市建设;所以,这时柿子湾一带农村,一般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即十分工也只能核到两三毛钱,最好的也不过四五毛钱,差的也就一两毛,甚至还有五分钱的。 即便如此,队里的农活也并不减少。相反,在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号召下,农活安排得相当紧凑。除了下雨、下雪,庄户人从早干到晚,甚至还提出来开门红,元旦、春节也得上工。 只是这天公不作美,几乎年年干旱,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队里分的口粮不够吃,庄户人就自发地把家里的细粮也就是小麦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头,按一比一点几的比例,换成更多的玉米面、高粱米等粗粮,以填饱肚皮。甚至饲养员把生产队给牲口配发的玉米、高粱、麦麸等饲料偷回家当口粮吃。 结果呢?生产队里的骡、马、驴、牛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一个劲地拉稀,有气无力。到了田里干活的时候,牲口走不了多久就卧倒在地不起来了,任凭你的鞭子抽得再厉害,那可怜的牲口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呆呆地望一望你,人们戏称之为飞机。 牲口拉不动了,那用牲口的人自然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休息了,可以休息到牲口能爬起来为止。也正因为如此,队长往往会把那些比较差的牲口,安排给那些有头有面的人去使用。牲口卧下不起,人就可以蹲在牲口旁边休息,而工分呢?却照挣不误。这便是和队长关系要好的人的那一点好处。 家家户户口粮不够吃,大凡到地里干活,一到了歇的时候,庄户人就四处去找野菜挖,以便带回家掺在面粉里充饥。这个时候,柿子湾一带农村一大家子一顿饭能吃上一小碟蔬菜就算是不错了,一年到头也只有到了春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点儿肉。要是去庙会买点肉的话,都喜欢要肥的,不要瘦的;肚子里缺油水,肥肉吃起来香啊。可偏偏这时的猪羊还就是肥肉少、瘦肉多,因为它们都吃的是草、喝的是农家泔水,那肚子里也吃不到什么油水。 至于庄户人的衣着嘛,那就更甭提了。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那衣裳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村里一些男孩会针线活,其实就是从缝补自己的衣裤开始的。反正,没有人敢说一个富字,更不敢有一丁点露富,其实也没什么富可露的,即使哪家光景好一点,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许是光景过得紧张的缘故,也许是她自己多心了吧,反正叶子感觉在家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一下子生分了。于是,坐满月子,叶子和小张到镇上办了离婚手续,然后就去生产队上工了。 第十四回 乌云翻滚 这年,孙仁义老婆俏子的肚子又渐渐鼓了。其实,这时仁义家平娃已经成家且生了娃了,就是说俏子已经有孙子了。不过,村子里婆婆和儿媳都生娃的事也是常有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天下午,俏子在家洗衣裳,感觉肚子疼,就上炕躺下。赶紧打发娥儿去喊接生婆,让二娃子安儿去喊他爹仁义回来,烧上一大锅热水。不一会儿,接生婆来了,忙乎了半天,只听得俏子直呻吟,可还是迟迟生不下来。接生婆说是给岔住了。仁义赶紧套上马车,铺好褥子,又拿了被子,往清溪医院送。结果呢?娃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可俏子却大出血殁了。 娥儿数落她爹说:“真是的,都这么大岁数了,儿孙满堂的,还要生。”“你看这女子,咋跟你爹说话呢?”“额敢说的不是?”“不是个毬!”“也不觉得脸上难看。”“这难看啥?”“额都觉得不好意思的。”“你给额闭嘴!” “这不是闭不闭嘴的事。娃要吃奶哩,这可咋办?”“你先熬上个清水米汤,用稀的喂。可不敢有米颗进去,会呛到的,也消化不了。”“哪一天烧火烧得就不停气了!”“先这样凑合凑合,过两天把你妈发落了,额去买一只奶羊,用羊奶喂。”“这下好了,弄得额妈殁了,看这一家子往后可咋过呢?”“该咋过咋过,你熬煎的。”仁义然后蹲在那里,不吭气了,只顾抽他的旱烟。没法子,妈妈殁了,她爹那还没出阁的娥儿,只得承担起喂养她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妹的事儿。因为俏子是难产殁的,而且也因为太年轻的,所以按照柿子湾一带的讲究,这丧事办得特别简单,第三天就埋了。这里也就不赘述了。 这时候村里搞起了爱国卫生。大队从各小队抽出一些人,包括泥瓦匠、木匠,还有字儿写得好的,成天价忙这忙那的搞村容村貌出新。沿街的土墙都抹上了泥巴墙面,还用石灰水刷了墙裙,黄土路面修得平平整整。甚至对戏台边的公共厕所进行了改造,不仅加了茅坑盖儿,而且还把茅坑盖和厕所门用橡皮联起来,自动显出有人、没人,以便文明使用。 为避免纸张飘落,村里土墙上用纸写的标语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石灰水、黑漆刷的大幅标语,甚至用石灰在土墙上灰出一块块板面,用毛笔把语录写上去。 村容村貌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大街小巷那叫一个整洁,用庄户人的话说,就像狗舔过的一样。走在村子里一下子清爽多了。 可不久,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啥大革命万岁之类的标语。不时晚上开社员大会,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批判啥主义。就连小学生在学校里的文艺活动,也要排演批修斗私之类的节目。“五类分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街巷、修整马路。 随后,村子里出现了轰轰烈烈的运动。民兵头头带着年轻的一派要夺权,支书领着当权的一派要保权,争得不可开交。庄户人选边站队,村子里形成了两大派。个别滑头的,哪派也不参加,成了两派争夺的对象。 最初,两派是文斗,贴大字报、小字报来批对方。后来,就开始游斗,批斗对方阵营里成分不好的,批斗起了对方的头头。再后来,两派打起了群架。闹派性和家族势力、个人恩怨交织在一起,演变成了你死额活的争斗。今儿个把这个戴上纸帽子游街,明儿个又叫那个戴上大铁板批斗。这阵子是这一派当权,过一阵子又是另一派掌权,也说不清谁是谁非,乱哄哄的日子不知哪天是个头儿。 从柳湾村的东头巷往南走,过了老井台,路东有条很小的胡同。顺着胡同往东走,快到沟沿时,南侧有一个下去的小土坡。坡顶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坡底拐弯的地方也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土坡是顺着南侧与胡同相平的土崖往下,去窑院的。这窑院比胡同低一丈五尺多,有半圈儿顺着沟沿夯筑的院墙。 这天下午,在小破底儿那里,有几个小孩正在那里玩。男孩和女孩在小土堆上钻小洞儿、用高粱秸儿搭房子、算亲戚什么,玩得不亦乐乎。可就在孩子正玩的时候,从小坡顶上走下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这老汉,剃着个光头,一身中式衣裳,黑土布夹袄,白土布衫,黑土布裤子,扎着裤脚口儿,白土布袜子,尖口黑土布鞋。不过,看上去,这老汉并不像是住在这座窑院的。 老汉走到坡底后,看了看几个正玩耍的小孩,什么也没说。然后,沿土堆儿走到院墙和南侧土崖搭接处,爬上去,站在墙头,正好与南侧的土崖平齐。老汉从夹袄口袋掏出一张纸,看了一下,用土块儿把那张纸压在土崖顶上,那里正好有一棵枣树,就压在枣树根上。最后,老汉一横心,纵身跳到深沟里去了,顿时,一股尘土从沟里飘了上来。 不一会儿,又从小坡顶上来一个中年男人。那人跑到坡底,从土堆儿爬上院墙和南侧土崖的搭接处,先低头往沟里看了看,然后,抬头看见并取下刚才那老汉压在土崖枣树根上的那张纸。从墙头下来,蹲在地上,两手抖着打开那张纸,看了看纸上的字。随后,点了支烟,把那纸叠好装进上衣口袋里,便上坡走了。 没多会儿,就听见村里有人喊道:“哎呀,不好啦!快!立娃爹跳沟了!”立娃爹就是刘云生,因为成分不对,不仅每天得早起扫街,而且不时被戴上纸帽子游斗,回来还得写检查。可能是受不了了,这才跳了沟的。 庄户人还是朴实的,成分不对归成分不对,游斗归游斗,真出事了,还是有乡亲之情的。大伙听说立娃爹跳沟了,赶紧喊了村里的医生,抗上门板,就从大坡上一路小跑,下沟里救人去了。宽阔的沟地里,黑压压的几十个人扑向崖根,很快找到了浑身是土、遍体鳞伤的立娃爹。这沟有十几丈深呢,从上面跳下来,哪还有活着的份儿呢,早不省人事了。 大伙小心翼翼地把人搁到门板上,用被子盖起来,再扎扎好,爬着大坡往上抬,一路换了好几拨小伙子,这才把人抬到了刘家。霞儿和几个儿女哭成了一团。几天后,简简单单地发落了立娃爹。这云生家先是殁了小女儿英子,眼下他自己又跳沟殁了,五十来岁的云生老婆霞儿一下子老了一大截。 埋云生的那天,天气晴朗,可到人抬到地里下葬的时候,突然妖风四起,乌云翻滚,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大伙儿一起动手轮镢的轮镢、挥铣的挥铣,赶紧把人埋了。慌张了半天,结果还好,没有下雨。不过,从头到尾,立娃叔叔也就是刘老三云虎,张罗来张罗去的,算是有个弟弟的样儿。其实,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云生的二儿子刘凤群,小名群娃,已经过继给了云虎。因为云虎早年游手好闲,卖房子卖地的,弄得老婆回了娘家,前些年解放的时候才接回来,可夫妻俩岁数都大了,没个一儿半女的;再加上他哥也就是云生因成分不对,光景过得紧迫的,于是,就把自己的亲侄子过继了过来。这些就不赘述了。 却说自从叶子离婚后回到柳湾,村里人也便渐渐知道了她婚前被糟蹋的事儿,只是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个干的。不少人同情叶子,说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让害人精祸害成这个样子,下半辈子可咋过呢?但也有人说,都是叶子长得好看惹的祸,要丑八怪的话,也不会有这档子事儿。更有人说,兴许是叶子想勾搭哪个有权有势的主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没什么好可怜的。反正,各自一张嘴,人心隔肚皮,议论什么的都有。 虽说没有人当面对叶子讲,可凭以往的经验,叶子也能想象得到,这人家背后都是咋议论的。可叶子也不想争辩什么,因为越描越黑,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村里正闹派性,成天价游斗这个、批斗那个的,叶子的事儿渐渐地也就一天比一天淡了。 好在叶子还有几个儿时的朋友。这不,娥儿有时抱着小妹妹来叶子家玩,安慰安慰叶子。环儿偶尔回娘家,也来看看叶子。其实,自打年时个热天,叶子就不大主动去找她这两个多年的好朋友玩了,好像多年的感情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当然,也直到这时,环儿和娥儿才明白了叶子年时个匆忙结婚的原因。 离婚的女人是无心久居娘家的。委屈、伤心、无奈和难堪让叶子在娘家的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很不自在,甚至可以说是度日如年。更何况这家里正为多娃婚姻问题而闹心呢。是呀,弟弟也大了,是该成个家了,叶子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弟弟,她想尽快再婚,早点离开娘家,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但对于再嫁,她心里没有一点底儿。 第十五回 迫不得已 庄户人都成家早,那订婚自然就更早了。眼看多娃就到寻媳妇的年龄了,这吴家妈逢人就打听,看哪个村有合适的女子,好给她家小儿子说媳妇。 说曹操,曹操到。这天,邻村的一个媒人来到了吴家。叶子妈沏了茶,还加了点糖,端了过来。“他婶子,你不来,额就说找你去呢。”叶子妈笑着对媒人说:“喝口茶。”“嗯。额这是不请自来的。”“多娃的事,得你多费心。”“不瞒你说,额今儿个就为这事来的。”“哦,有合适的啦?快说说看。” “东村里有个女儿,好像比咱多娃小两岁,额觉得挺合适。”“多娃属牛,今年虚岁十九了。”“哦,那额记错了,是小一岁。”“一岁也合适。那女儿咋样?”“是头生女儿。”“头生女儿好,生在头里,苦在头里,也懂事早。”“额也是说,嘿嘿,多娃是个捣蛋鬼,得有个懂事的管管他。”“你看中的,肯定行,你就给咱说呀。”“那额说说看。”“嗯,你给咱说去。要啥,就言语一声。”“嗯。”媒人在吴家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去了。 半个月后,那媒人回话说,那女儿已许了人家了。此后,媒人又给多娃介绍了一个对象,可还是没有成。吴家妈追问了媒人几次,想知道到底啥原因。媒人这才回了实话,原来是人家都嫌吴家的住窝忒紧张的。 也是,吴家就五间北厦,根儿一家住在靠西的两间,当中的一间作堂屋,靠东的两间是叶子、多娃和爹妈住着。叶子爹在县城工作,难得回来。一个大大的土炕,叶子和她妈并排横着睡,多娃就靠着窗户一侧睡。要是叶子爹回来,四个人就得并排顺着炕睡,肯定是拥挤的。 吴家妈告诉媒人说:房子肯定是要盖的,这不,正准备着嘛,就划算买三间房子的木料,在院子西墙根给多娃盖三间西厦。又说:眼目下手头的钱还不够,得再攒攒才行,他爹在县城干事,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动工了。 多娃呢?眼看村里一般一岁的都先后有了对象,这心里也不是滋味。自然,这些叶子都看在了眼里。她心想,眼下只有她尽快再婚才行。一来,虽然媒人嘴上没说,可她住在家里,肯定多少有影响。要是她一走,兴许弟弟能早点说下媳妇呢。二来,她也想早点离开柳湾,去开始新的生活。可事情能不能像她想的那样顺利,叶子心里没有底儿,毕竟是再婚嘛。就这样,叶子思前想后的,想自己去找人说媒。 一天晚上,队里开完会出来,叶子紧走几步,拽了下队长妈的衣襟说:“爸爸,明儿个黑了你在屋里吗?”(柿子湾一带对于比自己爹妈大且和爹妈同辈的男女都叫爸爸,男爸爸,女爸爸)“哦,叶子。咋?有事?”队长妈问道。“嗯。”“那你来吧,吃过饭就来。”“嗯。” 第二天,吃过晚饭,天还没有完全黑,叶子给妈说她要出去一下,便转身出了院门。沿西头巷往东走百十步,也就是向北拐弯的地方,有一小间孤零零的坐南朝北的房子,墙砖和瓦都很旧,前檐墙上有个门洞可没装门,里面的石灰墙面早已发黄且留着烟熏的痕迹。据说,这儿原本是土地庙,塑像早被砸了,里头一片狼藉,没人管。 叶子不时和路人寒暄着,拐过土地庙,沿巷子继续往北走。过了通往南头巷的丁字路口,又往北走了一截,巷子东侧就出现个朝东的胡同。说是胡同,其实就是一小块狭长的旷地,右侧住着一户人家,三间瓦房、猪圈和茅房,没有院墙;左侧是另一户人家的南院墙。沿胡同继续往里走,迎面是一座砖门楼儿。 叶子叩了几下门环儿,里面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叶子问:“你奶奶在吗?”小姑娘一边答“在哩”一边开了稍门。叶子随小姑娘进了院子。这院子不大,三间南厦,三间西厦,四间北厦带一间门楼儿。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 顺着屋檐下的台阶走过一个窗户,“吱唔”一声打开护门儿,进了北厦,揭开东侧隔墙上的门帘儿。才吃过晚饭的,队长妈盘腿靠被卷儿坐着,小孙子正搬走炕上的小炕桌呢。 “叶子来了?坐。”队长妈伸手抹平炕单儿说。“嗯。”叶子应声在炕沿坐下。“你妈好着哩吧。”“嗯。你也好吧。”“额到底大几岁嘛。这几天,身上懒得,怕动弹的。”“哦,是哪里不合适吧?”“咳,岁数大了,就这样,也没啥大毛病。”“看上去气色还好。”“你妈人家身板儿好。”“好啥呢?额妈也爱操心,这不,眼下正烦心哩嘛。”“嘿嘿,谁家都一样,不是操这心,就是烦那心。要是啥也不烦了,那也就快到头了。” “爸爸,额想麻烦你个事儿。”“嘿嘿,是想找婆家吧?”“嗯。”“额猜就是的。唉,成天价批牛鬼蛇神,额都不敢说媒了。”“甭听那些人胡扯,说媒哪是牛鬼蛇神呢。”“额心里明镜似的。你放心,叶子,你的事额一准儿管。”队长妈摸了摸叶子的头发说。 “那就给额听着点,爸爸。”“不瞒你说,额一直都在给你留心着呢。”“那就麻烦爸爸了。”“就是还没盯到合适的。新社会了,有保健站了,老婆家不像从前命苦了……”队长妈刚说了半句,觉得有些不妥,便顿了一下(其实,队长妈是想说,新社会医疗条件好了,老婆家难产死的少了),又改口说:“放心,有了合适的,额就告你妈说。”“那麻烦爸爸了。”“你这女子,还跟额客套啥。” 就这样,叶子给队长妈说了说,便回去了。只是打那以后,一有空就给爹妈做鞋子、缝补衣物,也把自己的衣物都洗了洗,整理了整理。细心的吴家妈见到女儿这般变化,不由得问说:“哎,额们都有的穿,一下做几双干啥?你这女子。”“闲着也是闲着,多做几双,预备着。”“预备啥?”“嘿嘿,没啥。”“贼女子,还吞吞吐吐的。” “额也得给多娃准备准备。”“给他预备个啥?”“结婚呀,结婚不要被子、褥子啥的?”“你这女子,多娃连媳妇都还没寻下呢,预备哪门子被褥。”“说媳妇那还不快?说有就有了。”“还快呢,都几个了都没成。”“那没准下一个就成了呢?”“那到时候再预备也不迟。”“额现今不是有空嘛,迟早都要准备的。”“行,那你就预备去。” “眼目下,额这头等大事是盖三间房子。”“盖房子有额哥张罗呢,哪有老婆家张罗的呢?嘿嘿。”“他哪里张罗过盖房子呀。”“嘿嘿,额还不了解你呀,啥你都不放心,你愿意张罗你就张罗去。多娃炕上的、身上的活儿,额预备。” “嘿嘿,额哪里懂得木料呢?你爹顾不上,就让根儿和木匠张罗去吧,额只管钱,操操心就行了。”“嘿嘿,还是对额哥不放心。”“这贼女子。你爹在外面不回来,这个家还是额说了算。”“知道,你当家。”“嘿嘿。”见叶子这般替家里操心,吴家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心想,女儿也是过来人了,就随她张罗去吧。 说来也巧。就在吴家张罗着再盖三间新房子的时候,队长妈来到吴家。“他婶子,多娃的媳妇订下了吗?”队长妈问道。“还没呢。他爸爸,你有合适的?”“啊呀,这不急。”“一般一岁的好几个都订亲了,额能不急吗?”“嘿嘿,这又不是急的事。”“也是,你可得给额听着点。这住窝可不成问题,三间房子的木料都看好了。拉回来,盖盖还不快吗?”“知道。他爹在县里干事,买木料算啥呢。”“也不是。年景不好,盖房子也不容易。”“哎呀,这年头,都一样。”“喝点水。”叶子倒了碗开水,特地加了一勺白糖,端了过来。 “嗯。今儿个额来不为多娃的事,是为叶子的事来的。”“叶子的事?”“嗯。额这人心儿软,见叶子受了委屈,心里老放不下,老想帮娃儿一把。”“让你费心啦,老姐。”叶子妈禁不住掉了几颗泪答话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也甭难过。”队长妈劝道。“唉,咱这女子命苦的。”叶子妈道。 “叶子是一个好女子,这没说的。不过,这眼下毕竟咱是二婚头了,要是再找婆家的话,这条件也不能忒高了。”“那也总要过得去才行。”叶子妈道。“那是。这眼目下,额手头上有个小伙子,是云岭的,四方子脸儿,人粗壮粗壮的,还能说会道。”“多大啦?”“三十五了。不过,人家是头婚。他妈正托人说媒呢。” “是唤贵娃吧?”“嗯。”“额也听说了,只是这岁数差得忒多的,算下来竟比咱叶子大了整整十一岁呢。”叶子妈有些不乐意道。“依额看,这年龄大一点,也没啥要紧的,说不定还会疼人呢。”“额听说这贵娃家里可穷着呢。” “他婶子,人家就这一个小子,女子嘛早改了的。现今这年月都在队里头挣工分,哪家都好过不到哪里去,哪家也贫寒不到哪里去。都差不了多少。”就这样,队长妈和吴家妈你一句额一句地说着。在一旁的叶子一直没吭气,脸儿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 第十六回 置之度外 且说队长妈来给叶子提亲。听那话头儿,叶子妈对提的那对象有些不太满意,嫌人家贵娃岁数太大的。于是,叶子禁不住插话说:“只要人家不嫌咱,那就先见上个面吧。”“先见面?对,这样好。”队长妈一听叶子这话,脸上露出了笑容。叶子接着说:“要都觉得能行,就定了。额也不要啥彩礼,能早点过门,那最好。”见女儿这态度,叶子妈只在一旁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这样,队长妈就按叶子的意思,安排去了。 叶子急着要改嫁,而贵娃本身的台面儿也不错,且能说会道的,所以,两人见过面的当天,叶子就自作主张同意了这桩婚事。叶子妈虽然不太满意,可拗不过叶子,更怕再伤害到女儿,也就只好顺了女儿的心思,没再反对。 云岭这个村子,处三个县的交界处,人称“三不管”,就是说云岭这地界的人比较复杂,接壤的三个县都不怎么管这里。云岭,单单从字面上看,似乎是飘在半山腰的,但其实却是处在山麓向平原的过渡带上的。 这个村的人口比较多,足足顶得上一个小镇。柿子湾一带沟壑纵横,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的口音都不大一样。云岭的人家,祖上也多来自四面八方,一村之内,口音也不一样、有些杂。 云岭没有城墙,也没有村门楼儿,只是在村子西边临着大路的村口上竖着一个大大的照壁。那照壁,是用青砖和土坯砌成的,比较简单,属于那种“穿鞋戴帽”的式样。照壁的前面和背面,都是用石灰灰得白白的墙面,上面用黑漆写着个粗大的村名儿。 进了村,一直往东走,快到东头沟沿时,丁字路口再往北拐,一条长长的巷子,走到中段,就到贵娃家了,贵娃家在巷子东侧。贵娃,姓梁,大名梁新贵。 贵娃三十多了才找到对象,这无疑是梁家的一件大喜事。而贵娃呢?一想到年轻漂亮的叶子答应嫁给他,就禁不住暗暗窃喜,数着天儿过日子,吃不香、睡不着的,风风火火地把屋子打扫了打扫,贴了大红喜字,终于熬到了娶媳妇的这一天。 叶子是再婚,梁家又比较困难,再加上事情办得仓促,所以,这婚礼也就办得格外的简单。刚过春节,正值正月初十,男女双方请来亲戚、朋友,几张桌子,几壶粗茶,几包喜烟,两斤喜糖,两个新人戴上大红花,宣读了一下结婚证书,向主席像三鞠躬,这礼也就算典了。 洞房花烛夜,贵娃开心地眼里放着亮光儿。春宵一刻值千金嘛,他草草地哄走了闹洞房的,拴上门,拉了窗帘,一下抱住叶子,又亲又摸的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把叶子推到炕上,迫不及待地拉开被子、盖到身上,很麻利地宽衣解带,吹灭油灯,一骨碌拱进叶子被窝,猴急猴急地一头钻进了温柔乡里…… 完事以后,睡了一小会儿,贵娃又弄醒叶子,还要来。这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的,一夜竟来了好几次,弄得叶子精疲力竭的。累了之后,贵娃还兴奋地一时半会睡不着,要叶子说说她此前离婚的事儿。叶子更死活不肯,结果挨了贵娃一个嘴巴子。就这样,叶子含着泪花,拖着疲惫,渡过了她的再婚之夜…… 叶子过了门才晓得,这梁家是和王家合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的。院里的南厦连着稍门楼儿,是敞开式的,王家多用来做饭、吃饭,堆放柴禾、用具、农具什么的,当地人称之为“厦子”。北厦,是王家老两口带着一个尚未成家的二儿子住着。东厦,是王家大儿子一家四口住着。而叶子的婆家,则是住在西厦里的。 才改嫁过来时,婆婆并不是很热情,邻居也多有议论。不少人嘀咕说,哎哟,这么年轻好看的媳妇却嫁给了大十多岁的贵娃,不用说,这媳妇八成是有什么问题。也有人说,村里来了这么个狐狸精,可得把自家男人管住了,要不然,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得安宁了。如此等等。但不管别人如何议论,叶子还是一心想靠勤俭持家,让梁家过上好点的日子。队里安排给妇女们的农活儿,叶子总是拣工分高的干;回到家里又包揽了全部家务,成天不知道什么叫累似的,干个没完。 久旱逢甘霖,雨润禾苗壮。再婚后不久,叶子便有了身孕。人常说酸儿辣女,可叶子自小就偏偏喜欢吃口辣的,吃馍就只辣椒,做菜拿辣椒点缀。至于做“烧油辣子葱根儿”,那叶子可是一把好手儿,叶子做的烧油辣子又辣又香,越吃越想吃。没有辣椒,叶子吃什么都不香。 而梁家婆婆呢?一见儿媳吃辣的,就不高兴,做起饭来不是酸面汤,就是酸汤面的。婆媳俩老为吃辣的还是吃酸的,打冷战,你不理额,额不和你说话的。 这天上午下了一场雨,地里不能干活,叶子便把婆婆和男人的衣服收罗了收罗,装了一洋瓷盆子,往池泊那边走去。云岭的池泊比柳湾的可大多了,东南西北四面都有石坡子。正值夏天,雨水多,池泊里满满的,洗衣服只能在石坡子上洗。石坡子有七八尺宽,都是用砖和石头砌成的台阶。洗衣服,只能人蹲在上一个台阶,衣物放在下一个台阶洗。 只见几个女人撅着糓子,低着头,抡着棒槌,一边洗一边闲聊。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儿,几个女人就议论起叶子来了。“哎,贵娃娶的媳妇可不歪。”“谁说不是呢。成天价做活就没个完。”“贵娃倒是有福气,就那个样儿,还娶了个又好看又能干的媳妇。”“不是价人常说那,懒人有懒福嘛。” “说曹操,曹操到。叶子,额们正在说你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抬头见叶子来了,便笑着对叶子说。“嘿嘿,没说额坏话吧。”叶子笑着答话道。另一个女人问叶子说:“你敢就做得不知道累呀,成天价手脚不停点儿的。”“那可有啥法呢,这不是屋里穷嘛。”叶子随口答道。 “哎,你还甭说,人家贵娃祖上可有钱呢。”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不会吧。”叶子不解地答话道。“真的。梁家祖上是坡上的,离咱这儿几十里呢。”“嚄?”叶子转脸看了下那女人,便不再说话,就听见另几个女人你一言额一语地议论道:“坡上额去过,就在半山里,房子都顺着山盖的。”“额也去过,老房子可多了,都是以前财主家的。”“也奇怪,山坳子里头,进出不便的,财主家咋跑到那儿去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山坳里安然,藏富不露的。”那个女人继续道:“这世上的事儿就这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嘿嘿。”叶子笑了笑,继续听那女人说:“叶子,额告你说,梁家祖上就是坡儿上的,家大业大的,有好几座院子呢,村里还有梁家家庙呢,山里头不少林子都是人家梁家的。那才是家大业大呢。”另几个女人插话道:“嗯,坡儿上是有姓梁的。”“那可能就是梁家的分支。”“那贵娃家咋到咱村的?” “人说那有了钱就作怪,这一点不假。听说,贵娃爹自小就好个赌博。结果呢?一回赢两回输的,就把梁家的家当给输光了。输了不带说,还欠了人家一屁股债。”那女人继续说。“哦。”叶子应了一句,继续听那女人讲道:“赌场上欠账哪里可能行呢,人家债主儿追着不放,贵娃爹又还不上钱。结果呢?债主就带了一伙儿人,拿上家伙,硬把贵娃爹打成了残废。”“哦。”叶子又应了一句,然后继续听人家讲道:“没几天,贵娃爹就吐了血,就殁了。”“哦。”“没法子,孤儿寡母的,贵娃妈就带着贵娃和桃儿,一路讨饭来到咱村里。”“哦,这样啊。” “不是价人常说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好好的梁家就这样败落了。”“嘿嘿,你看你,和那说书的似的。”一个女人笑着对那女人说。“真的嘛,这还有一点儿假?”那女人答道。 听了这一番话,叶子才晓得了她婆家的来历。回到家里,并没有说什么。实际上,过起日子之后,这梁家母子的秉性,叶子也大体清楚了。婆婆虽然说爱管闲事,甚至还有些个小气,可大体上还过得去。只是这丈夫贵娃生来一张巧嘴儿,偷奸耍滑的,从不肯多干一点儿,每天在队里混上十分工,就算没他事了,这家务活儿是一概不管的。 叶子明白自己是个二婚头,觉得对贵娃有些个亏歉,就不好意思管丈夫,可实际上,她也管不了贵娃那好吃懒做的毛病。她心想: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好想的,想也没有什么用,就这样胡过吧;也许日子长了,贵娃见她这般操劳,兴许会改改的。 第十七回 又喜又气 这年也就是羊年农历十月初八,叶子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子。这可把梁家婆婆乐坏了,再也不说什么酸儿辣女的了,给孩子取了个奶名叫狗娃,说是这样好养活。孩子出生头天,婆婆把本巷子的男人们请来,给娃儿“别草”。 这别草,是柿子湾一带一个古老的风俗。传说,古时候女人们都是在草垫子上生娃的。娃儿生下后,先看看是否健康,要是有问题,就用其所落之草裹了孩子扔掉;要是娃儿眊上好好的,就办个告别其所落之草的仪式,也顺带庆贺一番这添丁加口、人丁兴旺的喜悦。这个习俗代代相传,传到如今就演变成了这样一个仪式:先在稍门口放一放鞭炮,再在院子里铺上几张席子,摆上些简单点的冷盘和小炒之类的菜肴,烫上几壶烧酒,让男人们席地而坐,吃上几盅喜酒儿,乐呵乐呵。 过“三日”那天,婆婆又请了本巷子的女人们,带着孩子,来吃“米旗子”。这“旗子”是柿子湾一带对面条的称谓。所谓米旗子,就是先在大铁锅里煮上大半锅稀稀的小米汤。小米嘛,谷子或黍子的都行。当然,煮小米汤的时候,也可以放一点绿豆、红豆、黄豆或者花生仁儿什么的。小米汤烧好以后,就是和面、擀面、切面了。面条得切的稍微短一点儿。面条下到稀稀的小米汤里煮煮熟,这米旗子也就做好了。庄户人之所以称这样的面条叫“米旗子”,大概是取其谐音,讨个“美气”之祥瑞吧。 至于过“满月”嘛,就是小夫妻俩抱上娃儿回上一趟娘家。胖乎乎的娃娃,额头上点个“红巧点儿”,穿上妈妈亲手做的漂亮的小衣服,脖子上戴上长命锁、银项圈儿,手腕、脚腕上都戴上系着小铃铛的银环儿,叮叮噹噹的,煞是可爱。梁家婆婆自然把压在箱底多年的银货拿了出来,喜喜欢欢地给了叶子,让娃儿戴上了。 可是,这时候村子里仍在批四旧、斗牛鬼蛇神。虽然说别草、过三日、过满月都是一代一代传下的喜庆、吉利的风土人情,即使不大操大办,也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待办过之后,村里开会的时候,还是点名批评了一顿,梁家婆婆不得不站在大伙面前做检讨,说自己是旧思想在作怪、老脑筋跟不上形势,说大家都甭学她。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眼下有儿子了,可贵娃那好吃懒做的毛病并无太大改变。这贵娃,长得膀大腰圆的,可就是身子懒,在家里光耍嘴皮子不做事。平日里,除了在队里上上工,这家务活儿,他是一概不管不问的。可如今有了儿子了,叶子忙不过来的时候,贵娃也不得不喂喂猪、洗洗尿片什么的。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贵娃还时不时地找借口躲避家务。 一日,上午才下过一场雨的,叶子对贵娃说:“后晌队里没活,你把炕单儿洗洗,额一个老婆价手里没劲。”“嗯,过一会儿额洗,你甭管了。”贵娃随口答应道。可半后晌了,贵娃就是迟迟不动手。叶子刚去了一趟茅房,这贵娃就赶紧抱着娃儿跑出去串门子去了。 “妈,你看你家贵娃,告他说把炕单儿洗洗,人家又跑了。”“嘿嘿,那贼就爱抱着娃闲逛。”“你要说说他,看额忙得过来嘛,这个活儿那个活儿的。”“嘿嘿,他回来额说他。”“人家都是老婆价抱着娃儿东家跑、西家串的,咱这倒好,颠倒过来了。”“他那贼,你还不晓得。甭生气,他回来额骂他。” “地里活额一晌不缺,家务活儿额都做了,连茅子额都担了。就让人家洗个炕单儿都不洗,一转眼就溜了。”“额晓得,你把啥苦都吃了。你说,额碰上这样的儿,额可有啥法呢。你甭生气,他回来额一准好好骂他一顿。”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人家贵娃抱着娃儿嬉皮笑脸地回来了。贵娃刚一进门,梁家婆婆就骂道:“你这贼坯,还知道回来?”“你说的那,敢吃饭呀嘛,额不回来?”“你先不能吃,先把这两个炕单儿洗了再说。”“哎呀,那炕单儿才能洗多大一会儿?额吃了就洗,不吃那饭不冷了?嘿嘿。” “光知道吃,啥心都不操。”叶子忍不住说道。“哎呀,就这三个半人,有啥好操心的。”“那甭吃了。没人操心费力地给你做饭。”“嘿嘿,你说毬的那。人是铁、饭是钢嘛,不吃,不吃那不饿死毬了。” “光知道耍嘴儿。早晓得这样,额才不当这家呢。”“嘿嘿,说毬的,额老婆能干嘛。”“额迟早让你气死了。”“嘿嘿,咋能气死呢?额又不跟你吵、不跟你闹的。”“还有脸跟额吵闹!”“哈哈,甭争嘴了,饭都凉了。”“光知道吃!”“白儿的,不吃不饿死了。嘿嘿,你甭管了嘛,额吃了就洗,不就是个炕单子嘛,啥大事啊。” 谁知刚吃过晚饭,就有人来喊贵娃去打扑克。这回,梁家婆婆实在看不过眼了,说啥也不让贵娃走,非要贵娃洗炕单儿不可。没法子,贵娃只得乖乖地把炕单儿给洗了。可一个大男人嘛,毕竟当着外人面,丢了面子。于是,直到上了炕,贵娃还拉着个脸儿,不理叶子。而叶子呢?只顾照护娃儿,也没理会贵娃。就这样,两人别别扭扭地过了一夜。 这时候,柿子湾一带的农村还没有通电,几个月才能看一场靠磨电机发电放的露天电影。不过,村子里冬天的文娱活动还算丰富,庄户人喜欢闹社火、唱戏。这年刚过了元旦,云岭的业余剧团就张罗排戏了,团长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老马,副团长就是叶子他们队的副队长老刘。 这天,刘队长来到叶子家,一进稍门,见贵娃和他妈在院子里收拾什么,就打招呼说:“拾掇拾掇?”“哦,队长来了?”梁家妈搭讪道。“贵娃,要排戏了,你媳妇得参加。”“啥?”“外面冷的,进屋里去。”梁家妈插话。“啊,不冷。”队长客气道。 “嘿嘿,她哪能唱了人家那戏呢?”贵娃一边揭门帘让队长进屋一边有些不太愿意地说。“哈哈,当额不知道?叶子在娘家可是唱小旦的。”“哎呀,啥都瞒不过你。来来来,先吃一个烟。”“毬的,额这一天呀都做啥着呢,这额还不清楚呀。”“哎,可娃儿还没过百日呢,那咋弄?” “毬的,抓革命、促生产嘛,咋弄?!人家那谁媳妇不是刚过满月就下地干活啦?还娃谁带呢?就你带,叶子凑空回来喂喂奶就行了。”“这……”“告你说,就给你打个招呼,不需要你同意。”“嘿嘿。”贵娃假笑了两声。 叶子闻声过来笑着说:“你坐那儿,队长。能行是能行,可你看这一大堆活。”“哎呀,谁家没家务呢?你俩甭给额一唱一和的,贵娃多干点,不是还有你婆吗?”“还听得了?队长要你做家务呢。”叶子对贵娃道。“嘿嘿。”贵娃傻笑了笑,可没有接叶子的话茬。 就这样,叶子参加了云岭的业余剧团。人常说,南方人喜欢喜剧,北方人喜欢悲剧。这云岭这年排练的就是蒲剧《白毛女》,要叶子去演那苦大仇深的白毛女。才到了云岭,叶子很珍惜这个机会,想让更多的人了解真实的她。她排戏很认真,对人也诚恳,和大家伙还处得不错,更没有因为排戏而和丈夫、婆婆脸红。 春节前,叶子和婆婆一起捏了不少“花馍儿”。花馍儿是这一带有名的食面塑。每逢像春节、元宵节或者哪家婚丧嫁娶,那便是大姑娘、小媳妇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女人们谈笑之间,那白嘟嘟的面团儿就在那纤巧的手中,捏成了各色各样琳琅满目、栩栩如生的花馍儿。 叶子可是把捏花馍儿的好手儿。捏了象征吉祥的鱼儿、安虫儿,还捏了期盼丰收的麦囤儿,有枣花儿、十二生肖,还有反映民间故事的老鼠偷油等各色造型,使得梁家这年的春节、元宵节过得胜过往年,有滋有味的。梁家婆婆很开心,逢人便夸儿媳那手儿是如何如何的巧。 正月里,云岭戏台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本村的,也有来走亲戚的;有卖吃头的,也有卖杂耍的,可热闹了。台下黑压压的,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叶子圆润的唱腔和精湛的演技,博得阵阵喝彩,她演绎的白毛女形象打动了台下的男男女女。 对此,梁家婆婆可心盛了,在村里见了谁都笑呵呵的,老想听人家夸她儿媳妇几句。而贵娃呢?更觉得脸上有光,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谈笑间洋溢着几分男人的自豪感。 可是,才出正月的一天晚上,叶子收拾完锅碗瓢勺,抱着孩子来到婆婆屋里,见婆婆和丈夫正在那里面带难色地嘀咕着什么。凑近一听,这心不禁凉了半截,不知说什么是好。 第十八回 小家难持 且说叶子那未出阁的好朋友娥儿,自打她母亲过世后,又是在队里上工、忙家务,又是含辛茹苦带小妹妹的,真可谓姐大如母。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呀,这不,娥儿婆家也就是清溪的贾家就沉不住气了,打发媒婆来柳湾催孙家赶快把礼给典了。 这可把娥儿爹也就是孙仁义给难住了,不是吗?老婆俏子难产殁了,家里没有做饭的人不说,这小女儿燕子还太小的,满指望大女儿娥儿带呢。可村里一般一岁的都结过婚了,娥儿不嫁也不行了,但这小女儿才一岁多,这可咋办呢?于是,仁义就答复人家媒人说,再过上个一半年再说。 这样一来,贾家可是有些急了。贾家爹妈亲自找到了柳湾的孙启明家。是说,孙仁义过继给了人家,但孙启明毕竟是孙仁义的亲哥哥,贾家夫妻俩对启明夫妻俩说了说,委托给通融通融,毕竟孩子们都大了,再不结婚也不好给爷爷奶奶交代,不是吗?后来,贾家夫妻俩也直接找到了孙仁义本人。 结果呢?启明家的大女儿孙永芬看不过眼,主动说替叔父带带小燕子,这才解了仁义之难,娥儿算是顺利举办了婚礼。可毕竟芬儿只是个堂姐,帮一时、帮不了一世,不能全指望。于是,娥儿结过婚半年后,便把小妹妹接到了自己家里,一直带到上学的时候,算是尽了当女儿又当姐姐的本分。这是后话了。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年景不好,大家儿有点底子,还好凑合一些;可小家儿也就是贫寒点的人家,那就更难了。这不,正月二十一晚上,叶子抱着娃儿来到婆婆屋里。谁知一揭门帘,就见婆婆和丈夫正面带难色地在那里嘀咕,她上前问:“咋呢?”“叶子,额这老婆子可对不起你呀。”“看你说的,有啥就直说,甭这样,妈。”“不瞒你说,这房子是借人家北厦王家的。”“哦。”叶子愣了一下,再婚之前,只知道梁家穷,可没想到连住窝都是借的。“借的,也没啥。” “好额那娃哩,你不知道。今儿个后半晌,人家老婆子过来说,她家老二春节刚订下亲,打算最迟明年春节结婚。”“哦。”“这西厦还了人家,咱可往哪里住呢?”叶子看婆婆一脸愁容,就没有再答话。 婆婆喝了口水继续对叶子说:“叶子,现如今,额得把屋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你了。”“没事,妈,额进了门,咱就是一家人。要有啥事,有额和贵娃担着,你就甭操这心了。”叶子答道。 “那年额带着两个娃来到云岭的时候,就住在村子西边上的窑洞里。”“那时候,连一扇挡风的门都没有,咱妈可苦了,先是要饭,后来又给人家缝洗衣服。”贵娃插话道。“都过去的事了,说它做啥?老把你嘴儿多的。”梁家婆婆说了儿子一句。 “后来,解放了,咱分得一面好窑洞,就在东沟的沟沿上。……天儿热了,在外面饭厦子里做做饭;天儿凉了,就在窑里头烧饭暖炕。烟熏火燎的,十几年下来,窑早就不成样儿了。”“墙上的泥坯也掉了。”贵娃又插话说。“这额知道。住窑的都这样。”叶子答话道。 “年时个你俩要结婚,窑里没法安新房,额就硬着头皮向人家王家借了这三间西厦。”“把墙灰了一下,门窗也漆了一下。”贵娃道。“额这是告叶子说呢,你又嘴儿多的。不新一下,那还唤新房吗?”梁家妈妈又说了贵娃一句。 “可想不到这才住了一年,人家就催着要房子了。”“人家要结婚,还房子也是该的。”叶子对婆婆说。“该还是该还,可咱一家子住哪儿呢?”“让你受委屈了,叶子。”“咱再想办法吧。”“额想不出啥好办法。”贵娃一脸愁容地说。“你是男人,没办法?没办法还能让叶子住到大街上?不成器的东西!” 见婆婆和丈夫在那里发愁,叶子也没抱怨什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之后,便携着娃儿回自己屋里去了。她盘坐在炕上,让孩子躺在腿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寻思房子的事儿。 人常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实际上,年前村子里排戏的时候,叶子听说队里要分宅基地了,便去找了队长,把梁家与王家合住一个院子的难处给队长说了说。队长自然知道这个情况,但没有点破梁家借王家房子的事儿,只是答应帮忙争取争取。果真,也就在春节前夕,梁家分得了一块宅基地。本来叶子打算开过春,让丈夫请人先给基地圈上院墙,再栽上一院杨树,杨树长得快。等树大了,将来好盖房子。可谁知眼下王家就催着要西厦,叶子不得不另做盘算了。 这时候,柿子湾一带的农村仍以土布为主,家家户户都有木制的纺花车和织布机,纺花、织布几乎是女人必备的最基本的生活技能。从花地里采摘下的棉花叫做“籽棉”,籽棉经过“轧花”工序脱了棉籽之后就成了“皮棉”,棉籽可以榨油,柿子湾一带祖祖辈辈都以棉籽油为主。皮棉经过“弹花”工序,就可以搓棉条了。 搓棉条,是扯一溜寸儿宽的棉花,把“箭杆子”放在中间,一手抓箭杆子、一手抚棉花,一搓,就成了一条中空外圆的棉条了(箭杆子,就是靠近高粱穗的那段又纤细又通直、像弓上搭的箭杆一样的秸秆儿)。搓好棉条,就可以用纺车纺线了。 农家女左手捏棉条,右手摇纺车,就纺出了一锭锭的棉线。在乡下,农家女一有空就纺花,甚至夜深人静了,巷子里还能听到“呜—呜—吧,呜—呜—吧”纺棉花的声音。 至于织土布,那就更复杂了,一般要经过打线、浆线、染线、沌线、落线、经线、刷线、作综、闯抒、掏综、吊机、拴布、走梭、了机等大大小小七十多道工序,才能把棉线织成土布。有些工序,还需要两三个人配合着才能完成。 农家女一代一代口授身传织土布的工序和技巧,能够用几种、多则十来种色线,织出白底彩条或者彩底方格的土布来。土布,由纯棉线织成,穿在身上舒适、止痒、亲和肌肤,还不起球、不掉色、手感温和,吸汗性好,是庄户人穿衣戴帽的根本。 不论白天还是晚上,走在巷子里,不时能听到“吱呜—吱呜—喀嚓—喀嚓”的织布声。当然,土布织好以后,还不能马上用,得稍微喷点水,再折叠成一层一层的放在平整的石头上,抡起棒槌均匀地敲打好几遍,再展开,待晾干了才能用。 这时村子里几乎还没有缝纫机,庄户人穿穿戴戴的,像衣服、鞋子、袜子,还有被子、褥子、炕单儿、褥单儿什么的,全是靠女人们手工做出来的。 要说这做布鞋,可是很费事的针线活。先得打衬子。打衬子,就是用浆糊把旧布片儿一层一层地糊到砖墙上,一般得糊三、四层,晒干以后揭下来,就是一大块衬子。 衬子打好以后,就可以做鞋底、做鞋帮子了。做鞋底时,先把用纸剪的鞋底样儿放在衬子上,裁出一个个单衬子的鞋底来,每一个都得用白布条裹上边儿;再一层一层对齐叠压起来,用大针脚缝到一块,得七、八层甚至十层才够厚实。然后,用白布把表面一蒙,就可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了。 至于做鞋帮,就是把用纸剪的鞋帮样儿放在衬子上,裁出个单衬子的鞋帮来,蒙上布面和布里儿,裹个布边儿,按锯齿图案缝缝好,鞋帮儿也就做好了。 最后,把做好的鞋帮儿上到纳好的鞋底儿上,布鞋才算做成了。乡下的小伙子一个月就能穿破一双布鞋,可以想象庄户女人和姑娘们的辛苦了。 乡下女人不仅要下地干活,还要做全家人穿衣戴帽的针线活,甚至还得做饭、洗衣物、打扫卫生等家务活儿。经常熬夜纺花织布、缝衣做鞋,总有干不完的针线活。用夜以继日、披星戴月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而男人们呢?除了在生产队里干干农活、在家里做点重一些的体力活之外,一般是很少做家务的。收了工或者下雨天,不是打扑克、下象棋、“插方”(插方,是当地一种类似象棋的游戏),就是凑在一起聊天、吹牛。 这时柿子湾一带农村,还没通电,更不会有电视,露天电影也只是几个月才能看一场,平日里的生活也很单调。因此,夜里一上炕,男人们多是搂着自己的女人娱乐娱乐。 这时候还没计划生育,乡下女人更不懂避孕,娃儿也就自然要得多,少则两三个,多则五六个,甚至七八个的也有,小老巴子比长头孙子还小的也不见怪。虽然说口粮不够吃,穿的也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可娃儿照样要。穷归穷,多子多福嘛。也就是狗娃才要下半年的样子,叶子好像又有了。王家不时催梁家要还西厦,眼看贵娃一家就要住到大街上去了。真不知道叶子这往后的光景可咋个过法。 第十九回 节外生枝 却说春节演出之后,村里都说叶子戏唱可得不歪。可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女人们在赞许叶子的时候,那心思也是复杂的,有夸奖的,有吃醋的,也有提防的,甚至还有嫉妒的,即使当贵娃面也免不了几句半酸不甜的调侃。慢慢的,就添油加醋地传开了一些个闲话,说是叶子在剧团里跟哪个男人走得近了什么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听得多了,这贵娃的心思也逐渐发生着变化,从高兴到自豪,后来就变成了担心。可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又不好说什么。这男人心里要是别扭了,就会找茬,找不着茬的时候,就开始酸了,开始在叶子面前有一句没一句地冷嘲热讽起来。叶子呢?就装傻,权当丈夫实在玩笑,不往心里去,免得生气。 这天,梁家婆婆生日,叶子的小姑子桃儿一家子来到了云岭。叶子特地装了火锅儿,炒了一碟儿小炒也就是白菜炒肉丝,切了一碟儿豆腐干儿,盛了一碟儿凉拌藕片儿和一碟儿凉拌豆芽萝卜条。凉拌藕片儿和凉拌豆芽萝卜条,都是前几天做好的,盛出来吃就行了。 凉拌藕片儿是柿子湾一带很普通的凉拌菜,把藕瓜儿,用筷子背刮去外皮儿,切成很薄的片儿,在滚开的水里烫一下,捞出来,赶紧用白醋一喷,藕片儿变得雪白蓬脆,凉一凉,调上盐、麻油,撒上葱花儿,就可以吃了。至于凉拌豆芽萝卜条儿,也是同样的方法,只是不用醋喷而已。萝卜条儿有白萝卜,也有胡罗卜,这样放在一起既好看,也好吃。 给老母亲做寿嘛,桃儿也比较正式,不仅带了礼物,而且是夫妻俩带着娃儿来的。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可快吃完的时候,贵娃说:“今儿个这小炒太淡了。”叶子说:“你吃盐重的。你嫌淡,就在你那边稍微撒点盐吧。”桃儿插话说:“额吃上就能行,不淡。”“哎呀,额说淡就淡。她心思根本就不再这上头。”谁知贵娃突然提高了嗓子说。“嘿嘿,那额拿盐去,甭把人家吃得不合适的。”叶子笑着说。 “哎呀,人家唱了一回戏就不得了了,哪里有心思在这家里待呢。”贵娃接着说。叶子听出了话音,反驳道:“谁心思不在屋里啦?你胡说啥呢?”“你,谁呢?外面闲话还少啊?”“额身正不怕影子歪。敢人家说啥就是啥?” “这咱妈大生日的,你俩是咋呢?”桃儿说她哥哥:“好了,先甭说了,赶紧吃,不吃一会儿就冷了。”梁家婆婆也压贵娃道:“鬼式儿。娴淡,你少吃两口,能饿上?”“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贵娃把筷子往小炕桌上一拍,下了炕,穿上鞋就出去了。 叶子强装笑脸说:“他不吃才好呢,嘿嘿,咱大家多吃两口。”梁家婆婆也道:“甭管他,咱吃咱的。”就这样,大家又吃了吃,桃儿帮着收拾了小桌,叶子便洗锅碗去了,大家伙照样又说又笑的。 只是桃儿赶回去之前,跑到叶子那头屋里,悄悄对弟媳妇说:往后那戏能少唱就少唱,老婆家抛头露面多了也不好。这不,贵娃就已经有想法了。叶子听着也有些道理,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这些个淡事叶子并没有放在心上,眼下她着急的是两件事:一个是肚子里的孩子的事儿,另一个就是要还人家房子的事儿。 她心想,照家里头眼目下这个情况,这个孩子还是不能要。也不知道叶子从哪里听来个法子,就自己跑到代销点买了一把香。回到家里,跪在梁家先人牌位跟前,把香都点上,磕了三个头。等到香烧完了,就把香灰收拾到碗里,倒了点温开水,搅拌匀,张开嘴,眼睛一闭,一口气把一碗香灰汤子全喝了下去,恶心地咳嗽了半天。究竟管不管用,她也管不了了。 对于最要紧的是房子的事,必须得还人家,这没的说。那就剩下要么卷窑,要么盖房子。一方水土一方人。黄土是好东西,打成土坯,卷窑洞那可是呱呱叫。可卷窑洞要拉土打土坯,得好多好多土坯呢,没个一年半载是打不够数;而且还得拉些砖瓦,那工程可大了;贵娃又吃不了那苦,光靠她一个妇道人家,那是绝对不行的。至于盖房子嘛,也得一些土坯和砖瓦,只是需要的量少一些。可家里头没椽没梁的,这咋办呢。叶子思前想后,渐渐有了主意。 眼下没出正月,地还冻着没开,啥也干不起来。也是正和贵娃闹别扭的缘故,叶子就回娘家去了。这天,吃过晚饭,母女俩坐在炕上闲聊起来:“额爹咋样?”“就那样吧,这么大岁数了,还见天天不亮就给人家财政局扫院子,说局长表扬了他。”“也是为保他那份工作。”“啊,那可说呢。唉,就是根儿丢人的,过年额都没脸出去。” “额哥咋啦?”“又在大队会上给人家批斗了一顿。”“因为啥?”“才过了破五(正月初五),就出村干私活去了。”“哦。他会粘瓮。”“为多挣两个钱。”“额哥娃儿多,光景紧张。”“唉,要的那么多娃儿干啥?”“你说的那,生下了嘛,敢甭要啦。”“大的苦,小的也随着苦。” “肯定是哪个告的。”“年跟前,根儿都后半晌出村,天黑了了才回来;再迟了,就过一夜,赶天明回来。那天,天还没大亮,就回来的。”“肯定被谁盯上了。”“说刚到村口,就被治安主任截住了。”“那贼就不是人,成天价张牙舞爪的。”“人家在村里可红着呢。”“老天瞎了眼了。” “你来了,咋不把狗娃带来?”“带娃麻烦的,来了咱连个话都说不成。”“过日子就这样。来了,嫌吵闹;不来,又觉上呀寡的。”“人就是贱骨头。”叶子笑着看了下妈。 不经意间,正面看到女儿脸上的气色,叶子妈不禁半信半疑地问道:“咋?敢又怀上啦?”“啊,你可说呢,有啥法呢?”“你屋里光景那个样儿,要的那么多娃做啥?那有啥好处呢?活受罪。”“额敢不知道呀,额可有啥法呢。”“这贵娃就不懂事。”“嘿嘿,不过,要能生个女儿,额也就了了心愿了。往后老了,女儿也能照护额。” “啊,人说那女儿是爹妈的小棉袄。可额和你爹总觉得欠了你的。这些个年,出了那么多事,都是你一个人硬扛着……”“妈,都过去了,提得那做啥呢。”“这贵娃比你大那么多,成天价耍嘴皮子,好吃懒做的,你受死那罪……”叶子妈妈禁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唉,一个人一个命,额就这命。妈,往后,贵娃来了,就甭再数说他了。一来,这秉性难改;二来,你们老讲,额脸上也不好看的。再苦再累,额也认了。就盼着儿女长大,给额分担分担。” 听了女儿这话,叶子妈也挺无奈说:“额知道。有时候不由人的。往后不说了。你可把自己当事些。”“嗯。不就咳嗽吗?老毛病了,不打紧。眼下怀上了,不能吃药。等娃生下,额接着吃就是了。”“这哮喘是痨病,可不能累着,也不能着凉。”“知道。” 第二天下午,贵娃来柳湾接叶子。叶子妈做了“臊子面”,招待了一番女婿。这臊子面,是当地招待客人的一款美食,先擀好手擀面,把面条儿切得稍微短一点。然后把豆腐、胡萝卜、白萝卜、白菜帮子切成丁儿,再切上一些肉丁儿、海带丝儿,还有葱、姜、蒜丝儿,有条件的话再切上一些鱿鱼丁儿什么的,和在一起,放上盐和五香粉、甜面酱等调料一道下锅一炒,多加点白开水,煮成浓一点儿的汤汤水水的,再往上面打点鸡蛋花儿,这“臊子”也就是“浇头儿”就算做好了。把手擀面用清水下出来,捞一点面条在小碗里,多浇上一些“臊子”就好了。臊子面吃起来又香又鲜,且荤素搭配,养营丰富。 吃过丈母娘做的臊子面,贵娃这心里头就甭提多舒坦啦。临出门时,叶子妈一再嘱咐女婿:千万可不能让叶子再劳累了。那贵娃又说又笑地满口答应着,骑上自行车,一溜烟便把叶子带回了云岭。 过了二月二,叶子就领着贵娃开始一趟一趟往家里拉土了。拉土先得下土,一从队里下工,叶子像个汉家呀似的,和贵娃一人一把三齿镢,在高崖下砍土,又和贵娃一道用小平车拉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请来邻居,给宅基地筑围墙。等东南角的土墙筑到一人多高时,让人家放上一段半截子椽。等到墙筑到丈二、三高,也就是墙筑好以后,再在半截子椽下方挖个一人多高的门洞儿,装上一扇用树条编成的柴门,这便有了稍门也就是院门。 也就在院墙快圈好的时候,叶子小产了。直到这时,梁家母子才晓得叶子又怀了。不用说,梁家婆婆是把儿子数说了一顿,嫌让媳妇干的活太重了。可贵娃不但不安慰媳妇,反而嫌叶子不给他说,怪叶子做活不小心。这些都是闲话,就不赘述了。 第二十回 向阳花开 却说给基地圈院墙累得贵娃睡了大半天,没去上工;累得叶子也小产了,不能做活,得在家里养着。这没啥说的,梁家婆婆只得伺候儿媳坐起了小月子。这期间,叶子心里也没闲,催着丈夫拾掇新院子,有板有眼地把院里的地翻了一遍,犁了三遍,又好好耙了耙。毕竟是为自家干活嘛,贵娃还算干得仔细些。 到了春播也就是种瓜点豆的时节,叶子坐完小月子就领着丈夫贵娃在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向日葵。邻居们问叶子种这么多葵花杆啥,叶子笑而不答。她倒不是卖关子,其实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几个月后,也就在院里的向日葵开花的当儿,一天后半晌,多娃来到了云岭的姐姐家,说是媒人又给他提了一门亲事,让叶子去一趟柳湾商量商量。吴家的三个儿女,根儿和叶子也先后成了家,眼下就剩下多娃还没成亲。这个多娃心眼挺多,就是瘦小的,五尺不到一点儿。也许是出于这个缘故吧,多娃的姻缘一直不顺,先后介绍了两个都没成。事不过三嘛。眼下弟弟要订婚了,这可是个大事。叶子给婆婆和丈夫说了一声,把狗娃留给婆婆,便一个人去了柳湾。赶到了娘家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了。吴家一大家子人吃过晚饭,便商量起来: “也不知咋的回事,这多娃这婚姻就老是不顺嘛,就。”叶子妈说。“那不是说女子愿意了吗?”叶子问道。“愿意是愿意了。可人家这彩礼没听过这个要法,就。”好像叶子爹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又“呼噜呼噜”抽起了他的水烟。根儿接话说:“哎呀,你听过?人家是要三间房子的木料。”“木料?”“哎呀,你可说呢。”“这彩礼也要得个怪,还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要法,敢想盖房子得想疯了呀。”“谁说不是呢?”根儿继续道:“本来额准备给多娃盖三间房子呢,这下可好,全给人家了。”“那有啥法呢。” “嘿嘿,满打满算,咱屋里这柱脚、檩条、梁子都够三间房子的了,椽也差不多,要是摆得稠一点的话(指盖房子时椽排得密实点),那就还差三根。”“差三根就差三根,他还能一根一根地数呀,那盖的时候,椽子搁得稍微稀一点,不就够了呀。”“哎呀,人家媒人说了,三间的木料,短一根椽都不行。”“哎呀,这哪像要彩礼呢?”“哎呀,想起来都可笑。”叶子爹插话说:“既然答应了,就要说话算数,再买上三根,给人家够数了,甭落闲话。”根儿笑着说:“能行,只有你掌柜的掏钱就行。” “说了半天的,额都忘了。人家还要一对玉石镯子呢。”叶子妈说。“这个额有,先把额这给她。”叶子说。“你那是先前张家给的,额咋能要你的呢。”“搁在那儿还不是闲搁,先给她,解个燃眉之急。”“那怎么行呢?”“能行,咋不行的。”“年景不好。眼目下也只能这样。等额以后有了,再还你。”叶子妈无奈而又带歉意地对叶子说。 至于多娃的新房嘛,吴家是暂时没力量再盖新的了。老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的,打算把自己住的那三间隔成两铺儿,就是说他们住一间,空出的两间给多娃小两口住。簪子听说后对婆婆说:“妈,额觉得这样不合适。”吴家妈不解地问道:“咋不行的,是额住得窄了,又不影响你们。”“也不是窄不窄的事。按理说,这五间房子,应该老人居上,老大居中,小的居下嘛。哪有老二居中的呢?”“嘿嘿,理儿是这个理儿。可眼目下屋里紧迫的,再动一动,又得花钱,也麻烦的。”“这额也知道。可住得不合适了,以后恐怕不顺当的。”“哎呀,都新社会了,也不讲究那些了。”既然婆婆这么说,簪子也就没有再坚持。 就这样,吴家差不多倾其所有,东借西凑,总算把多娃的婚给结了。五间北厦分成了三铺儿:西头的两间根儿一家住,中间的两间多娃一家住,东头的一间吴家老两口住。是呀,为了儿孙,吴家老两口的房子越住越小。不过,三个儿女都成了家了,该办的大事总算都办完了,有儿老夫妻俩心里也算踏实了。 可这柳湾村离汾河远一些,要三、四十里地呢,和北村比起来,不论生活还是干活都要稍苦一些,多娃媳妇仙儿过门之后,很快就感觉到了。这暂且放下不提。 话分两头说。却说叶子种了一院子的向日葵。这向日葵喜温、耐旱,长起来也相当快。叶子从队里下工回来,总要先到新院里看看她的葵花,又是担茅子施肥,又是挑水浇灌的,这向日葵长得格外的好,杆儿粗壮、通直。邻居偶尔路过,进院子看看,没见不夸这葵花长得好的。看着满院子的向阳花儿,叶子心里也美滋滋的。 与此同时,叶子和丈夫还在忙着另一件事,就是拉土、打土坯。几个月下来,新院子外面的旷地上就摞满了一排排的土坯。这土坯,都是黄土夯成的,娇气,雨水一浇就垮了。所以,一见要下雨的样子,即使手头的活儿再忙,都要先放下来,得赶紧给土坯盖油布、盖草苫子之类的替它遮雨。太阳出来,又得把遮盖的东西揭下来,要晒干晒透。 到了秋天,夫妻俩把一顶一顶的葵花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再把葵花籽儿剥下来,卖给村里的代销店。至于那葵花杆儿,叶子并不是当柴禾烧,而是领着丈夫先仔细削掉叶柄,再小心翼翼地连根挖出来,去掉根儿上的须须子,锯掉一点根梢儿,收拾齐整后,一根一根放到平地上,慢慢晾干。 等忙完队里的收秋种麦,叶子去找了队长,要了一些高粱秸,串成一扇一扇的帘子;又向队里的砖瓦窑要了一些半截子砖。然后,请来会砌砖瓦的邻居,赶在入冬之前,在新院子里,用葵花杆儿和高粱秸帘子盖了一小间北厦和两小间西厦。在稍门西侧,从东到西依次搭了“饭厦子”,盘了鸡窝,垒了猪圈,盘了茅子。 房子还没有干,叶子又领着丈夫在院子里打了天井和红薯窖。这红薯窖也简单,就是按尺五左右的直径,在地上向下挖个五六尺深的井似的,然后在底部在井壁上挖一个口儿小、肚子大的窑洞,也就结了。 至于打天井嘛,那就复杂多了。因为它是用来储存水的,所以挖的形状上、处理的工艺上就要求高一些了,不仅能承受水的压力,而且还得不渗漏,不是吗?天井自然也是在地上往下挖,要口儿小、肚子大,井底还不能是平的,井口和井口下面的一截还得用砖砌。 这里的庄户人对天井和池泊的防渗处理很有一套土办法,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一带黄土当中,有一种叫娄土的土,就是天然的防渗材料。天井打好之后,从井底到井壁,用这种娄土泥厚厚地泥一遍,等泥半干不干的时候,再用小木锤敲一遍。这小木锤敲也有讲究,一点也不能有敲不到的地儿,哪里敲不到,哪里就会渗漏。仔细如此这般地泥、敲三遍,基本上就可以了。 就这样,紧赶慢赶的,赶在腊月之前,叶子就像变戏法似的,把新院子弄好了,梁家还了人家王家的西厦,搬进了自己的新房子里。虽然说房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但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挡风遮雨的窝了。村里没有不夸叶子能干的,婆婆、丈夫也打心底里服气了叶子。 自从改嫁到云岭、进了梁家,叶子第一次感觉了一种成就感。她想,父亲说她出生有只火鸟下凡变成了绵羊,大概就是要她承受苦难,涅槃重生吧。人就是这样,身处逆境或者遇到困难的时候,哪怕只得到一点尊重或赞赏,哪怕别人稍微对你好一点,你都会很感激、很满足的。 这一年的春节,梁家在自己的新院子里过得格外踏实。小姑子桃儿也夸她嫂子能干,帮梁家渡过了房子这道关。大过年的,邻居们也都闲了,有事没事地来梁家串门子,实际上,也是来看看叶子的葵花杆房子,你还甭说,还有模有样的呢。 很自然,多数人也不以为然,葵花杆毕竟不是木头椽,怎么可能结实呢,只是出于无奈,暂时凑合罢了。真要是漏了,葵花杆烂了;或者雪下得大了,葵花杆撑不住积雪的重量了,那可就危险了。叶子心里也很清楚。每逢下大雪,雪一停,叶子就让贵娃爬上梯子扫房顶的雪;房子有一点渗水,赶紧就修补顶瓦,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开过春儿,叶子领着丈夫贵娃栽了一院子的杨树,还栽了几棵果树:一棵杏树,一棵梨树,一棵香椿树,一棵蟠桃树。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儿当年就见钱。公社里不许社员买卖农副产品,叶子也没想要靠这几棵果树赚钱,她只想在院里种些瓜果梨桃,让一家人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 住进新院后的这年春天,叶子又怀上了。这回,叶子是真想要个女儿,也好有个帮手,不是吗?狗娃两岁多了,贵娃又一副好吃懒做的样子,里里外外都靠她操心费力的,要是能有赏个女儿,也能帮着做点针线活儿,她也好轻松轻松。 第二十一回 隔空过招 且说这天吃过晚饭,多娃夫妻俩在屋里闲聊。仙儿说:“见天呀累死累活的,也不知道都为了啥。”多娃笑着看了媳妇一眼道:“说毬的外,为这个家嘛,还能为啥?!”“咱挣的那,刚好给人家用。”“说的倒是个毬。”“不是?”“都一家子嘛,你说毬的外” “额来你屋可不是当牛做马的。”“嘿嘿,你才来几天呢?就当牛做马,敢咱妈不该养?”“有你爹的工资哩,还用得着咱养吗?”“越说越不像话了。”“额说的不对?” “哪像一家人说的话呢。”“哼!一家人。”“敢咋呢,不是一家人?”“敢一大家子都靠咱养?”“说话不嫌口碜,敢人家不挣工分?”“看挣的那够他一家子用吗?”“敢不是亲侄儿?”“亲侄儿,亲侄儿你就养着。” “知道你啥意思。甭给额出难题。”“知道就好。你得听额的。”“额张不开那嘴。”“老好人谁都会当。”“才结婚就分家,就不怕人家笑话?!”“大半年了,啥才结婚,当傻瓜才让人笑话呢。”“就你能。”“好心操了驴肝肺。”“还好心?”“行!不听额的,咱走着瞧。”仙儿转脸抬腿出去了。 自那以后,仙儿不时在多娃跟前提分家的事,多娃要么不搭茬,要么转脸走人。仙儿便使出了女人最拿手的一招,一连好多天不让多娃沾边儿。新婚燕尔的,夫妻生活是小两口磨合、培养感情的润滑剂。多娃想要,仙儿死活不给,小夫妻常常在炕上折腾来折腾去的,多娃老是不能如愿。求了,不行;吵了,也没用。再后来,竟然打起了架来。人总是离自己更近些。没办法,多娃硬是被媳妇逼得向爹妈提出了分家。 分家,这在传统至上的柿子湾可不是小事,多娃心里自然明白。这天,多娃愁眉苦脸地来到他妈屋子里。“那咋呢?又眉头皱的。”“唉,人家又闹的。”“不嫌口碜。连老婆都管不了。”“人家要分家哩。”“啥?分家?你摸摸良心。”“额知道。”“晓得就好。你爹要是知道了,那还不气死啦?”“唉。”“看你那鬼式!”多娃刚一提出分家,就被珍儿挡了回来,碰了一鼻子灰,便没味没味地转脸跑了。 几天后,多娃又对他妈说:“不分家,人家就要离婚。”珍儿问道:“啥?离婚?”“哦,可不的,人家就这么说的。”“才结婚,就把离婚挂在嘴上,也不嫌丢人。”“真要离,额也没法。”“看你那点出息,连个媳妇都管不了。”“额是没法了。”“嘿嘿,那是在吓唬你哩,不会的。” 珍儿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头还是放心不下,因为仙儿还是成天价耷拉着脸儿,见了人也不问(候),没一点和气。人常说,家和万事兴。才过门的媳妇就闹得要分家,这要传出去可丢死那人啦。人家不说是媳妇不省事,反而会说吴家老夫妻俩不会包容人,连个家都管不好。可真要不答应分家,多娃夹在当中两头受气,家里也不得安宁,不是吗?牛不喝水强按头,也不是个事儿。于是,珍儿把老头子唤回来,又喊来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叶子舅舅,还喊了本巷子里的一位长者,就说起了这吴家分家之事。当然,根儿和多娃也参加了。只是按柿子湾一带的习惯,女儿和儿媳妇是不能参加这分家的家庭会而已。 吴家爹开场说道:“哎呀,管不下,闹得要分家。”然后就低下头,呼噜呼噜抽他的水烟去了。这刚开始,根儿老婆簪子跑进来没好气地说:“老大本应住中间两间的,你们怕麻烦、嫌费钱,就让老二住了。这下应了那阴阳先生的话,压住点儿了,自不然屋里就消停不了了。”叶子舅舅吸了一口旱烟,然后严肃地制止道:“哎呀,不是说好媳妇不参加的嘛,你怎么进来了?”“你现在说这有啥用呢?快出去。不然,还要吵起架呢。出去,出去。”根儿起身把老婆劝了走了。 “哎呀,现今这年轻的都这个样儿。你说这屋里才过了事的,饥荒还没还了哩,可人家就不管那死活,刚过门就要分家。”那位长者磕了磕旱烟锅子说。“嘿嘿,哎呀,这屋里一眼就看透了咯,有啥呢?要分啥呢?”叶子舅舅冷笑了一下说。“额谁也管不了,分就分吧。”珍儿说。 “这房子嘛,满满就这五间北厦,你俩本来就一人住两间,你妈住一间。这有啥分的?”叶子舅舅对根儿和多娃说。“按规矩,额该住西边的两间。”多娃说。根儿看了下弟弟,然后低下头,没答话。“那行,老大、老二的住窝调换一下,这样对屋里好。东为上,你爹妈就住东头那一间,甭动了。”长者道。 “还有一条,现在就得说定了。就是说老大、老二也不可能都挤在这院里住一辈子,将来不论哪个搬出去,不出去的得给出去的补个钱儿,免得再拆这房子。”叶子舅舅说。“这样好。一次就定下来,免得日后闹别扭。” “那按啥价出呢?”多娃问。“就按现今这市价吧。像这房子大概也就一间五六百吧。”长者说道。“敢就,敢就才核五六百?”多娃笑了一下反问道。“这房子旧了,也不多好的。哎呀,这吃亏便宜的,都是你弟兄俩,又不是外人。”长者道。“哥哥,你说呢?”“咋样都行,只要大家觉得行就行,额没意见。”“那好,咱今儿个就定下来,到时候按一间六百。”叶子舅舅道。多娃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家具嘛,现今在各屋里的就归各屋里吧,就把大瓮、面瓦瓮、锅、风箱、铣、镢什么的分分就行了。额想,锅碗瓢勺和风箱,先给你妈留上一套。剩下的你俩分分,不够的话,你爹拿个钱儿,添置添置。娃儿家总得把饭做起来吧!”叶子舅舅说。“对,就这么着。”长者附和道。 “才娶过仙儿的,这屋里的饥荒也要分分。”珍儿说。“对,你爹你妈都老了,饥荒你俩得分担。”叶子舅舅对两个外甥说。“咋分?”多娃问道。“分给谁,谁就负责还人家。”叶子舅舅道。“额看,就四、六分吧,老大四,老二六。老大长在头里,苦在头里。再说,根儿娃多,也不容易。”长者道。“你俩看,这个办法行吗?”叶子舅舅问两个外甥。“咋样都行。”根儿答道。多娃没吱声。 “额看,两个儿子分开过了,两手空空的,一个得给上点钱吧?过日子嘛,总得买个煤油呀盐呀啥的。”长者看着有儿说。“这屋里才过了事的,额哪有钱呀。”珍儿答道。“他爹是领工资的,娃儿家柴米油盐的,多少得给点。”长者看着有儿说。“等额这个月工资领了,三一三十一。”有儿答道。“也行。” “这剩下就是粮食了。额看,按人口分吧?”叶子舅舅说。“按人口?小娃还能顶大人?”多娃问道。“人说那,探得上门栓子,吃得老子转圈子。那就一个小娃顶八成吧,不管咋说,都是侄儿侄女的。”长者答话说。“那仙儿已经有了。”“那不是好事嘛,也算一口,按八成。”“家里本来就没啥,咋分都行。额没意见。”根儿笑了一下答道。“行,那不说这了。”多娃道。 这家产分过之后,又把赡养老人的事说了说,就是给根儿和多娃分分工,最后还写了个字儿。这字儿,是柿子湾一带的叫法,实际上就是指协议书,各方签字、按手印后生效。当天晚上,按祖上留下的老规矩,吴家一大家子在一起吃了顿分家饭。 其实,分家这天,叶子也来到了娘家,只是按老规矩没参加商量而已。晚上,和爹妈躺在炕上,又闲聊了一会儿。吴家父亲想起来到柳湾的陈年往事,不由得感叹道:“这就像那一棵麦苗似的,风风雨雨长高了,出穗了,熟透了;一股风一刮,麦颗儿落到地上,就各长各的了。”“嘿嘿,额和你爹的大事算是办完了。剩下就看你仨了。”吴家母亲对女儿道。 “哎,你那房子漏吗?”珍儿问女儿。“不漏,瓦得好好的,咋会漏呢。”叶子答道。“一下雨,就挂心的。”“没事。人家还用葵花杆房子给娃结婚呢。”“唉!这年景也盖不起那正儿八经的房子。”“就甭操额这份心了。”“额和你爹都老了,只能念诵念诵,也帮不上你。”“都这样,谁家也好过不到哪儿去。”“唉,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儿呢?”“过一天算两个半天,糊里糊涂过吧。” 不用说,吴家被一分为三之后,多娃两口子是可心了,但根儿一家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不是吗?到这个时候,根儿已经四个孩子了,孩子多、劳力少,挣的工分不够,自然就成了生产队的“欠款户”。 欠款户还不了钱,自然影响队里年底分红,就是说影响工分多的年底领钱。于是,就有人提出了按工分多少分配口粮和瓜果蔬菜的想法。当然遭到了娃多的户的反对。临了,队里还是按人口分发口粮和瓜果蔬菜,因为娃多的户总得生活,再怎么样,总不能把娃儿家都饿死吧。只是队里增加了一条,就是年底分红的同时,开个欠款户会,催要欠款。实际上,就有那把家具搬去,给队里顶欠款的。这样一来,根儿一家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第十三回 事败走人 张家妈和接生婆嘀咕了几句后,喊来老头儿陪接生婆说话,自己先喝了口水,然后径直去了叶子的屋子。一进屋,张家妈先和亲家母寒暄了几句。见亲家母精神还好,便话锋一转,沉着脸儿说:“这,从进门喜算,还得两个月呢,可今天就生了,看上去也不像是小产的。” 一听这话,叶子妈才回过神来,硬生生地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叶子呢?那泪珠儿早夺眶而出了。她低下头,压着声儿开始抽泣起来。顿时,十个月前的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时正值盛夏,后半晌才下了一场阵雨,清凉可人的。地里不上工,闲着没事,叶子就洗了个头,晾了一会儿,辫好辫子,换了件露脖露肩的白底红格子土布圆领褂,穿了条天蓝色的中式土布裤子。圆领褂儿的下襟儿正好落在红腰带上,走起路来,红腰带时隐时显的,煞是好看。和往常一样,叶子吃过晚饭,端上针线篮篮,就到女同学家去玩了。两个姑娘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又说又笑的聊着天儿,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女同学说,这么晚了,就甭回去了。叶子就脱了外衣,仅穿着土布裤衩,盖条被单儿,便睡在了女同学的炕上。毕竟是夏天,姑娘家睡着的时候翻来覆去的,盖不好、袒胸露背的,也是常事。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叶子觉得好像有人压在她的身上,用嘴堵住她双唇,那尖硬的胡茬儿扎得脸蛋痒痒的。那人酒气熏天,胡乱摸她的胸、她的腿。叶子用力挣扎,可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害羞、惊慌和绝望中,叶子宽松的中式裤衩被扒开了……可怜的叶子像只羔羊似的,怕丢人,不敢吱声,忍着痛,任那人动作。借着窗帘透过的月光,叶子吃惊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一夜,叶子用被单儿盖住脸,含着泪水躺到天亮。而熟睡在大土炕另一边的女同学,却打着呼噜儿一直睡到天亮,浑然不知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成天家在成人堆里干活,那中年男女间的打情骂俏、荤段子,也让叶子朦胧晓得了点男女之事。其实,柿子湾一带有个“听房”的习俗。听房,就是洞房花烛之夜允许小伙子们躲在婚房外面偷听新郎新娘的房中之事。若被发现了,不仅不责骂,而且新郎新娘或其家人还得给喜糖、煮鸡蛋吃。当然,这是闲话了。叶子虽然没有对任何人包括爹娘说那夜的事,但第二天回家后就一个劲让她妈找媒人催张家娶亲,因为她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事。也因为这个,结过婚以后,叶子心里一直不踏实。 这眼下,先前的不祥之感不幸被证实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叶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见叶子只顾哭,不说话,张家妈便冷冰冰地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啥话也不说了,说也没用。眼目下就这一条路,离婚。”说完这话,张家妈一转身回自己北厦去了。叶子还是在一个劲儿地抽泣,仍不说话。吴家妈脸气得铁青,说不出话来。婴儿在不停地哭,也没人管。 不用说,这张家妈回到北厦后,又给接生婆加了份厚礼,让接生婆对外一口咬定,就说难产,硬憋死了。这接生婆呢?先是愣了一下,但联想到张家妈前面的问话,很快就缓过神来,已经猜到了个中原由,就没多说什么,答应了张家妈的吩咐。 当天夜里,叶子妈一气之下,抱起女婴,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村西头,把襁褓中的婴儿丢在了路边。虽然是大热的天儿,但夜里还是比较凉快的。不过,这个年代人口比较少,乡下时有野狼、狐狸什么的出没,不时听说谁家孩子被狼叼走了,却很少听说有哪个拣回娃儿的。 叶子可以说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不亮,叶子就裹上头巾,拖着虚弱的身体,就和她妈一人拎一个袱子,出了张家,一路走着回到了柳湾。 根儿跑到县城把他爹唤了回来。等待叶子的自然是一家人的盘问。叶子妈生气地说:“好额那女哩,你可把额老脸丢尽了。”“叶子,你这到底咋回事?”叶子爹一脸严肃地责问道。“那咋毬着呢?咋弄到这地步?”多娃在一旁也说道。叶子低头不语。“是哪个欺负你的?”根儿也问道。可叶子不说话,光是抽泣。 叶子嫂打圆场儿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了,光责怪她也没用。要是刚出事的时候,觉上不对头,赶紧打了,兴许就没事了。”叶子抬头看了下嫂子,叹了口气,仍低头不语。 “额就咽不下这口气,到底谁欺负了你?”叶子爹仍追问道。“杂种的,看额不把他腿下了。”多娃又嚷嚷道。也许是让弟弟的话吓得意识到了什么,叶子这才流着泪说:“额知道都咽不下这口气,可额不想把整个家都卷进去。啥话额也不想说了,额就认命了,你们都甭管额。” 一连几天,爹妈、哥嫂和弟弟都变着法儿问了几次,可叶子就是不肯说出实情。家人心想,既然叶子是榆木疙瘩,认死理儿,那也没法,就随她去吧。哥嫂对叶子都挺好,小侄儿海海成天围着叶子,要姑姑带他玩。只是叶子妈脸上不大见笑容。毕竟叶子才生过娃的,需要在家坐月子,吴家妈还是天天上工之前,烧个甜面汤打鸡蛋给叶子吃。又买了些黑糖回来,给叶子调养身体。 这时候,村里的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标语。村里仍以粮为纲,不许多种经营,实行的是以生产小队为基础的公社、大队(村)和小队三级核算制,牲口、木轮子牛车、马车等大型生产工具和田地归集体所有,统一使用,田里的农活儿也是由生产小队队长统一安排。队里实行工分制,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记十分工,老人和学生等半劳力一个劳动日记五到九分工。 生产小队打下的小麦、谷子、黍子、豆子、芝麻、玉米、高粱等粮食和棉花、棉籽油以及瓜果蔬菜等农副产品,除了上缴公粮、选作种籽以外,基本上是按人口多少平分给每个家庭。当然,也有个别小队是按全劳力和半劳力的不同情况分配的。到了年终,按农副产品统一定价、全年农副产品总产量、大型农机具折旧、农药和化肥开销、公积提留、全年工分总计等因素,核算农业利润和工分单价。每户全年所挣的工分总和,按工分单价折算成钱,再减去该户全年所分得的农副产品的总价款,剩余部分就是这个家庭一个年的分红。 这时村里的农业生产主要靠牲口和人工,劳动生产率很低,再加上工农产品的“剪刀差”政策,也就是通过压低农副产品价格,以暗补方式让农民支援城市建设;所以,这时柿子湾一带农村,一般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即十分工也只能核到两三毛钱,最好的也不过四五毛钱,差的也就一两毛,甚至还有五分钱的。 即便如此,队里的农活也并不减少。相反,在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号召下,农活安排得相当紧凑。除了下雨、下雪,庄户人从早干到晚,甚至还提出来开门红,元旦、春节也得上工。 只是这天公不作美,几乎年年干旱,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队里分的口粮不够吃,庄户人就自发地把家里的细粮也就是小麦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头,按一比一点几的比例,换成更多的玉米面、高粱米等粗粮,以填饱肚皮。甚至饲养员把生产队给牲口配发的玉米、高粱、麦麸等饲料偷回家当口粮吃。 结果呢?生产队里的骡、马、驴、牛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一个劲地拉稀,有气无力。到了田里干活的时候,牲口走不了多久就卧倒在地不起来了,任凭你的鞭子抽得再厉害,那可怜的牲口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呆呆地望一望你,人们戏称之为飞机。 牲口拉不动了,那用牲口的人自然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休息了,可以休息到牲口能爬起来为止。也正因为如此,队长往往会把那些比较差的牲口,安排给那些有头有面的人去使用。牲口卧下不起,人就可以蹲在牲口旁边休息,而工分呢?却照挣不误。这便是和队长关系要好的人的那一点好处。 家家户户口粮不够吃,大凡到地里干活,一到了歇的时候,庄户人就四处去找野菜挖,以便带回家掺在面粉里充饥。这个时候,柿子湾一带农村一大家子一顿饭能吃上一小碟蔬菜就算是不错了,一年到头也只有到了春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点儿肉。要是去庙会买点肉的话,都喜欢要肥的,不要瘦的;肚子里缺油水,肥肉吃起来香啊。可偏偏这时的猪羊还就是肥肉少、瘦肉多,因为它们都吃的是草、喝的是农家泔水,那肚子里也吃不到什么油水。 至于庄户人的衣着嘛,那就更甭提了。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那衣裳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村里一些男孩会针线活,其实就是从缝补自己的衣裤开始的。反正,没有人敢说一个富字,更不敢有一丁点露富,其实也没什么富可露的,即使哪家光景好一点,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许是光景过得紧张的缘故,也许是她自己多心了吧,反正叶子感觉在家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一下子生分了。于是,坐满月子,叶子和小张到镇上办了离婚手续,然后就去生产队上工了。 第十四回 乌云翻滚 这年,孙仁义老婆俏子的肚子又渐渐鼓了。其实,这时仁义家平娃已经成家且生了娃了,就是说俏子已经有孙子了。不过,村子里婆婆和儿媳都生娃的事也是常有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天下午,俏子在家洗衣裳,感觉肚子疼,就上炕躺下。赶紧打发娥儿去喊接生婆,让二娃子安儿去喊他爹仁义回来,烧上一大锅热水。不一会儿,接生婆来了,忙乎了半天,只听得俏子直呻吟,可还是迟迟生不下来。接生婆说是给岔住了。仁义赶紧套上马车,铺好褥子,又拿了被子,往清溪医院送。结果呢?娃是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可俏子却大出血殁了。 娥儿数落她爹说:“真是的,都这么大岁数了,儿孙满堂的,还要生。”“你看这女子,咋跟你爹说话呢?”“额敢说的不是?”“不是个毬!”“也不觉得脸上难看。”“这难看啥?”“额都觉得不好意思的。”“你给额闭嘴!” “这不是闭不闭嘴的事。娃要吃奶哩,这可咋办?”“你先熬上个清水米汤,用稀的喂。可不敢有米颗进去,会呛到的,也消化不了。”“哪一天烧火烧得就不停气了!”“先这样凑合凑合,过两天把你妈发落了,额去买一只奶羊,用羊奶喂。”“这下好了,弄得额妈殁了,看这一家子往后可咋过呢?”“该咋过咋过,你熬煎的。”仁义然后蹲在那里,不吭气了,只顾抽他的旱烟。没法子,妈妈殁了,她爹那还没出阁的娥儿,只得承担起喂养她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妹的事儿。因为俏子是难产殁的,而且也因为太年轻的,所以按照柿子湾一带的讲究,这丧事办得特别简单,第三天就埋了。这里也就不赘述了。 这时候村里搞起了爱国卫生。大队从各小队抽出一些人,包括泥瓦匠、木匠,还有字儿写得好的,成天价忙这忙那的搞村容村貌出新。沿街的土墙都抹上了泥巴墙面,还用石灰水刷了墙裙,黄土路面修得平平整整。甚至对戏台边的公共厕所进行了改造,不仅加了茅坑盖儿,而且还把茅坑盖和厕所门用橡皮联起来,自动显出有人、没人,以便文明使用。 为避免纸张飘落,村里土墙上用纸写的标语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石灰水、黑漆刷的大幅标语,甚至用石灰在土墙上灰出一块块板面,用毛笔把语录写上去。 村容村貌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大街小巷那叫一个整洁,用庄户人的话说,就像狗舔过的一样。走在村子里一下子清爽多了。 可不久,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啥大革命万岁之类的标语。不时晚上开社员大会,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批判啥主义。就连小学生在学校里的文艺活动,也要排演批修斗私之类的节目。“五类分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扫街巷、修整马路。 随后,村子里出现了轰轰烈烈的运动。民兵头头带着年轻的一派要夺权,支书领着当权的一派要保权,争得不可开交。庄户人选边站队,村子里形成了两大派。个别滑头的,哪派也不参加,成了两派争夺的对象。 最初,两派是文斗,贴大字报、小字报来批对方。后来,就开始游斗,批斗对方阵营里成分不好的,批斗起了对方的头头。再后来,两派打起了群架。闹派性和家族势力、个人恩怨交织在一起,演变成了你死额活的争斗。今儿个把这个戴上纸帽子游街,明儿个又叫那个戴上大铁板批斗。这阵子是这一派当权,过一阵子又是另一派掌权,也说不清谁是谁非,乱哄哄的日子不知哪天是个头儿。 从柳湾村的东头巷往南走,过了老井台,路东有条很小的胡同。顺着胡同往东走,快到沟沿时,南侧有一个下去的小土坡。坡顶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坡底拐弯的地方也有一棵粗粗的杏树。土坡是顺着南侧与胡同相平的土崖往下,去窑院的。这窑院比胡同低一丈五尺多,有半圈儿顺着沟沿夯筑的院墙。 这天下午,在小破底儿那里,有几个小孩正在那里玩。男孩和女孩在小土堆上钻小洞儿、用高粱秸儿搭房子、算亲戚什么,玩得不亦乐乎。可就在孩子正玩的时候,从小坡顶上走下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这老汉,剃着个光头,一身中式衣裳,黑土布夹袄,白土布衫,黑土布裤子,扎着裤脚口儿,白土布袜子,尖口黑土布鞋。不过,看上去,这老汉并不像是住在这座窑院的。 老汉走到坡底后,看了看几个正玩耍的小孩,什么也没说。然后,沿土堆儿走到院墙和南侧土崖搭接处,爬上去,站在墙头,正好与南侧的土崖平齐。老汉从夹袄口袋掏出一张纸,看了一下,用土块儿把那张纸压在土崖顶上,那里正好有一棵枣树,就压在枣树根上。最后,老汉一横心,纵身跳到深沟里去了,顿时,一股尘土从沟里飘了上来。 不一会儿,又从小坡顶上来一个中年男人。那人跑到坡底,从土堆儿爬上院墙和南侧土崖的搭接处,先低头往沟里看了看,然后,抬头看见并取下刚才那老汉压在土崖枣树根上的那张纸。从墙头下来,蹲在地上,两手抖着打开那张纸,看了看纸上的字。随后,点了支烟,把那纸叠好装进上衣口袋里,便上坡走了。 没多会儿,就听见村里有人喊道:“哎呀,不好啦!快!立娃爹跳沟了!”立娃爹就是刘云生,因为成分不对,不仅每天得早起扫街,而且不时被戴上纸帽子游斗,回来还得写检查。可能是受不了了,这才跳了沟的。 庄户人还是朴实的,成分不对归成分不对,游斗归游斗,真出事了,还是有乡亲之情的。大伙听说立娃爹跳沟了,赶紧喊了村里的医生,抗上门板,就从大坡上一路小跑,下沟里救人去了。宽阔的沟地里,黑压压的几十个人扑向崖根,很快找到了浑身是土、遍体鳞伤的立娃爹。这沟有十几丈深呢,从上面跳下来,哪还有活着的份儿呢,早不省人事了。 大伙小心翼翼地把人搁到门板上,用被子盖起来,再扎扎好,爬着大坡往上抬,一路换了好几拨小伙子,这才把人抬到了刘家。霞儿和几个儿女哭成了一团。几天后,简简单单地发落了立娃爹。这云生家先是殁了小女儿英子,眼下他自己又跳沟殁了,五十来岁的云生老婆霞儿一下子老了一大截。 埋云生的那天,天气晴朗,可到人抬到地里下葬的时候,突然妖风四起,乌云翻滚,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大伙儿一起动手轮镢的轮镢、挥铣的挥铣,赶紧把人埋了。慌张了半天,结果还好,没有下雨。不过,从头到尾,立娃叔叔也就是刘老三云虎,张罗来张罗去的,算是有个弟弟的样儿。其实,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云生的二儿子刘凤群,小名群娃,已经过继给了云虎。因为云虎早年游手好闲,卖房子卖地的,弄得老婆回了娘家,前些年解放的时候才接回来,可夫妻俩岁数都大了,没个一儿半女的;再加上他哥也就是云生因成分不对,光景过得紧迫的,于是,就把自己的亲侄子过继了过来。这些就不赘述了。 却说自从叶子离婚后回到柳湾,村里人也便渐渐知道了她婚前被糟蹋的事儿,只是没人知道究竟是哪个干的。不少人同情叶子,说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让害人精祸害成这个样子,下半辈子可咋过呢?但也有人说,都是叶子长得好看惹的祸,要丑八怪的话,也不会有这档子事儿。更有人说,兴许是叶子想勾搭哪个有权有势的主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没什么好可怜的。反正,各自一张嘴,人心隔肚皮,议论什么的都有。 虽说没有人当面对叶子讲,可凭以往的经验,叶子也能想象得到,这人家背后都是咋议论的。可叶子也不想争辩什么,因为越描越黑,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只是村里正闹派性,成天价游斗这个、批斗那个的,叶子的事儿渐渐地也就一天比一天淡了。 好在叶子还有几个儿时的朋友。这不,娥儿有时抱着小妹妹来叶子家玩,安慰安慰叶子。环儿偶尔回娘家,也来看看叶子。其实,自打年时个热天,叶子就不大主动去找她这两个多年的好朋友玩了,好像多年的感情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当然,也直到这时,环儿和娥儿才明白了叶子年时个匆忙结婚的原因。 离婚的女人是无心久居娘家的。委屈、伤心、无奈和难堪让叶子在娘家的日子过得索然无味,很不自在,甚至可以说是度日如年。更何况这家里正为多娃婚姻问题而闹心呢。是呀,弟弟也大了,是该成个家了,叶子不想因为自己而耽误了弟弟,她想尽快再婚,早点离开娘家,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但对于再嫁,她心里没有一点底儿。 第十五回 迫不得已 庄户人都成家早,那订婚自然就更早了。眼看多娃就到寻媳妇的年龄了,这吴家妈逢人就打听,看哪个村有合适的女子,好给她家小儿子说媳妇。 说曹操,曹操到。这天,邻村的一个媒人来到了吴家。叶子妈沏了茶,还加了点糖,端了过来。“他婶子,你不来,额就说找你去呢。”叶子妈笑着对媒人说:“喝口茶。”“嗯。额这是不请自来的。”“多娃的事,得你多费心。”“不瞒你说,额今儿个就为这事来的。”“哦,有合适的啦?快说说看。” “东村里有个女儿,好像比咱多娃小两岁,额觉得挺合适。”“多娃属牛,今年虚岁十九了。”“哦,那额记错了,是小一岁。”“一岁也合适。那女儿咋样?”“是头生女儿。”“头生女儿好,生在头里,苦在头里,也懂事早。”“额也是说,嘿嘿,多娃是个捣蛋鬼,得有个懂事的管管他。”“你看中的,肯定行,你就给咱说呀。”“那额说说看。”“嗯,你给咱说去。要啥,就言语一声。”“嗯。”媒人在吴家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回去了。 半个月后,那媒人回话说,那女儿已许了人家了。此后,媒人又给多娃介绍了一个对象,可还是没有成。吴家妈追问了媒人几次,想知道到底啥原因。媒人这才回了实话,原来是人家都嫌吴家的住窝忒紧张的。 也是,吴家就五间北厦,根儿一家住在靠西的两间,当中的一间作堂屋,靠东的两间是叶子、多娃和爹妈住着。叶子爹在县城工作,难得回来。一个大大的土炕,叶子和她妈并排横着睡,多娃就靠着窗户一侧睡。要是叶子爹回来,四个人就得并排顺着炕睡,肯定是拥挤的。 吴家妈告诉媒人说:房子肯定是要盖的,这不,正准备着嘛,就划算买三间房子的木料,在院子西墙根给多娃盖三间西厦。又说:眼目下手头的钱还不够,得再攒攒才行,他爹在县城干事,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动工了。 多娃呢?眼看村里一般一岁的都先后有了对象,这心里也不是滋味。自然,这些叶子都看在了眼里。她心想,眼下只有她尽快再婚才行。一来,虽然媒人嘴上没说,可她住在家里,肯定多少有影响。要是她一走,兴许弟弟能早点说下媳妇呢。二来,她也想早点离开柳湾,去开始新的生活。可事情能不能像她想的那样顺利,叶子心里没有底儿,毕竟是再婚嘛。就这样,叶子思前想后的,想自己去找人说媒。 一天晚上,队里开完会出来,叶子紧走几步,拽了下队长妈的衣襟说:“爸爸,明儿个黑了你在屋里吗?”(柿子湾一带对于比自己爹妈大且和爹妈同辈的男女都叫爸爸,男爸爸,女爸爸)“哦,叶子。咋?有事?”队长妈问道。“嗯。”“那你来吧,吃过饭就来。”“嗯。” 第二天,吃过晚饭,天还没有完全黑,叶子给妈说她要出去一下,便转身出了院门。沿西头巷往东走百十步,也就是向北拐弯的地方,有一小间孤零零的坐南朝北的房子,墙砖和瓦都很旧,前檐墙上有个门洞可没装门,里面的石灰墙面早已发黄且留着烟熏的痕迹。据说,这儿原本是土地庙,塑像早被砸了,里头一片狼藉,没人管。 叶子不时和路人寒暄着,拐过土地庙,沿巷子继续往北走。过了通往南头巷的丁字路口,又往北走了一截,巷子东侧就出现个朝东的胡同。说是胡同,其实就是一小块狭长的旷地,右侧住着一户人家,三间瓦房、猪圈和茅房,没有院墙;左侧是另一户人家的南院墙。沿胡同继续往里走,迎面是一座砖门楼儿。 叶子叩了几下门环儿,里面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叶子问:“你奶奶在吗?”小姑娘一边答“在哩”一边开了稍门。叶子随小姑娘进了院子。这院子不大,三间南厦,三间西厦,四间北厦带一间门楼儿。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 顺着屋檐下的台阶走过一个窗户,“吱唔”一声打开护门儿,进了北厦,揭开东侧隔墙上的门帘儿。才吃过晚饭的,队长妈盘腿靠被卷儿坐着,小孙子正搬走炕上的小炕桌呢。 “叶子来了?坐。”队长妈伸手抹平炕单儿说。“嗯。”叶子应声在炕沿坐下。“你妈好着哩吧。”“嗯。你也好吧。”“额到底大几岁嘛。这几天,身上懒得,怕动弹的。”“哦,是哪里不合适吧?”“咳,岁数大了,就这样,也没啥大毛病。”“看上去气色还好。”“你妈人家身板儿好。”“好啥呢?额妈也爱操心,这不,眼下正烦心哩嘛。”“嘿嘿,谁家都一样,不是操这心,就是烦那心。要是啥也不烦了,那也就快到头了。” “爸爸,额想麻烦你个事儿。”“嘿嘿,是想找婆家吧?”“嗯。”“额猜就是的。唉,成天价批牛鬼蛇神,额都不敢说媒了。”“甭听那些人胡扯,说媒哪是牛鬼蛇神呢。”“额心里明镜似的。你放心,叶子,你的事额一准儿管。”队长妈摸了摸叶子的头发说。 “那就给额听着点,爸爸。”“不瞒你说,额一直都在给你留心着呢。”“那就麻烦爸爸了。”“就是还没盯到合适的。新社会了,有保健站了,老婆家不像从前命苦了……”队长妈刚说了半句,觉得有些不妥,便顿了一下(其实,队长妈是想说,新社会医疗条件好了,老婆家难产死的少了),又改口说:“放心,有了合适的,额就告你妈说。”“那麻烦爸爸了。”“你这女子,还跟额客套啥。” 就这样,叶子给队长妈说了说,便回去了。只是打那以后,一有空就给爹妈做鞋子、缝补衣物,也把自己的衣物都洗了洗,整理了整理。细心的吴家妈见到女儿这般变化,不由得问说:“哎,额们都有的穿,一下做几双干啥?你这女子。”“闲着也是闲着,多做几双,预备着。”“预备啥?”“嘿嘿,没啥。”“贼女子,还吞吞吐吐的。” “额也得给多娃准备准备。”“给他预备个啥?”“结婚呀,结婚不要被子、褥子啥的?”“你这女子,多娃连媳妇都还没寻下呢,预备哪门子被褥。”“说媳妇那还不快?说有就有了。”“还快呢,都几个了都没成。”“那没准下一个就成了呢?”“那到时候再预备也不迟。”“额现今不是有空嘛,迟早都要准备的。”“行,那你就预备去。” “眼目下,额这头等大事是盖三间房子。”“盖房子有额哥张罗呢,哪有老婆家张罗的呢?嘿嘿。”“他哪里张罗过盖房子呀。”“嘿嘿,额还不了解你呀,啥你都不放心,你愿意张罗你就张罗去。多娃炕上的、身上的活儿,额预备。” “嘿嘿,额哪里懂得木料呢?你爹顾不上,就让根儿和木匠张罗去吧,额只管钱,操操心就行了。”“嘿嘿,还是对额哥不放心。”“这贼女子。你爹在外面不回来,这个家还是额说了算。”“知道,你当家。”“嘿嘿。”见叶子这般替家里操心,吴家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心想,女儿也是过来人了,就随她张罗去吧。 说来也巧。就在吴家张罗着再盖三间新房子的时候,队长妈来到吴家。“他婶子,多娃的媳妇订下了吗?”队长妈问道。“还没呢。他爸爸,你有合适的?”“啊呀,这不急。”“一般一岁的好几个都订亲了,额能不急吗?”“嘿嘿,这又不是急的事。”“也是,你可得给额听着点。这住窝可不成问题,三间房子的木料都看好了。拉回来,盖盖还不快吗?”“知道。他爹在县里干事,买木料算啥呢。”“也不是。年景不好,盖房子也不容易。”“哎呀,这年头,都一样。”“喝点水。”叶子倒了碗开水,特地加了一勺白糖,端了过来。 “嗯。今儿个额来不为多娃的事,是为叶子的事来的。”“叶子的事?”“嗯。额这人心儿软,见叶子受了委屈,心里老放不下,老想帮娃儿一把。”“让你费心啦,老姐。”叶子妈禁不住掉了几颗泪答话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也甭难过。”队长妈劝道。“唉,咱这女子命苦的。”叶子妈道。 “叶子是一个好女子,这没说的。不过,这眼下毕竟咱是二婚头了,要是再找婆家的话,这条件也不能忒高了。”“那也总要过得去才行。”叶子妈道。“那是。这眼目下,额手头上有个小伙子,是云岭的,四方子脸儿,人粗壮粗壮的,还能说会道。”“多大啦?”“三十五了。不过,人家是头婚。他妈正托人说媒呢。” “是唤贵娃吧?”“嗯。”“额也听说了,只是这岁数差得忒多的,算下来竟比咱叶子大了整整十一岁呢。”叶子妈有些不乐意道。“依额看,这年龄大一点,也没啥要紧的,说不定还会疼人呢。”“额听说这贵娃家里可穷着呢。” “他婶子,人家就这一个小子,女子嘛早改了的。现今这年月都在队里头挣工分,哪家都好过不到哪里去,哪家也贫寒不到哪里去。都差不了多少。”就这样,队长妈和吴家妈你一句额一句地说着。在一旁的叶子一直没吭气,脸儿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 第十六回 置之度外 且说队长妈来给叶子提亲。听那话头儿,叶子妈对提的那对象有些不太满意,嫌人家贵娃岁数太大的。于是,叶子禁不住插话说:“只要人家不嫌咱,那就先见上个面吧。”“先见面?对,这样好。”队长妈一听叶子这话,脸上露出了笑容。叶子接着说:“要都觉得能行,就定了。额也不要啥彩礼,能早点过门,那最好。”见女儿这态度,叶子妈只在一旁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这样,队长妈就按叶子的意思,安排去了。 叶子急着要改嫁,而贵娃本身的台面儿也不错,且能说会道的,所以,两人见过面的当天,叶子就自作主张同意了这桩婚事。叶子妈虽然不太满意,可拗不过叶子,更怕再伤害到女儿,也就只好顺了女儿的心思,没再反对。 云岭这个村子,处三个县的交界处,人称“三不管”,就是说云岭这地界的人比较复杂,接壤的三个县都不怎么管这里。云岭,单单从字面上看,似乎是飘在半山腰的,但其实却是处在山麓向平原的过渡带上的。 这个村的人口比较多,足足顶得上一个小镇。柿子湾一带沟壑纵横,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的口音都不大一样。云岭的人家,祖上也多来自四面八方,一村之内,口音也不一样、有些杂。 云岭没有城墙,也没有村门楼儿,只是在村子西边临着大路的村口上竖着一个大大的照壁。那照壁,是用青砖和土坯砌成的,比较简单,属于那种“穿鞋戴帽”的式样。照壁的前面和背面,都是用石灰灰得白白的墙面,上面用黑漆写着个粗大的村名儿。 进了村,一直往东走,快到东头沟沿时,丁字路口再往北拐,一条长长的巷子,走到中段,就到贵娃家了,贵娃家在巷子东侧。贵娃,姓梁,大名梁新贵。 贵娃三十多了才找到对象,这无疑是梁家的一件大喜事。而贵娃呢?一想到年轻漂亮的叶子答应嫁给他,就禁不住暗暗窃喜,数着天儿过日子,吃不香、睡不着的,风风火火地把屋子打扫了打扫,贴了大红喜字,终于熬到了娶媳妇的这一天。 叶子是再婚,梁家又比较困难,再加上事情办得仓促,所以,这婚礼也就办得格外的简单。刚过春节,正值正月初十,男女双方请来亲戚、朋友,几张桌子,几壶粗茶,几包喜烟,两斤喜糖,两个新人戴上大红花,宣读了一下结婚证书,向***像三鞠躬,这礼也就算典了。 洞房花烛夜,贵娃开心地眼里放着亮光儿。春宵一刻值千金嘛,他草草地哄走了闹洞房的,拴上门,拉了窗帘,一下抱住叶子,又亲又摸的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把叶子推到炕上,迫不及待地拉开被子、盖到身上,很麻利地宽衣解带,吹灭油灯,一骨碌拱进叶子被窝,猴急猴急地一头钻进了温柔乡里…… 完事以后,睡了一小会儿,贵娃又弄醒叶子,还要来。这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的,一夜竟来了好几次,弄得叶子精疲力竭的。累了之后,贵娃还兴奋地一时半会睡不着,要叶子说说她此前离婚的事儿。叶子更死活不肯,结果挨了贵娃一个嘴巴子。就这样,叶子含着泪花,拖着疲惫,渡过了她的再婚之夜…… 叶子过了门才晓得,这梁家是和王家合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的。院里的南厦连着稍门楼儿,是敞开式的,王家多用来做饭、吃饭,堆放柴禾、用具、农具什么的,当地人称之为“厦子”。北厦,是王家老两口带着一个尚未成家的二儿子住着。东厦,是王家大儿子一家四口住着。而叶子的婆家,则是住在西厦里的。 才改嫁过来时,婆婆并不是很热情,邻居也多有议论。不少人嘀咕说,哎哟,这么年轻好看的媳妇却嫁给了大十多岁的贵娃,不用说,这媳妇八成是有什么问题。也有人说,村里来了这么个狐狸精,可得把自家男人管住了,要不然,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得安宁了。如此等等。但不管别人如何议论,叶子还是一心想靠勤俭持家,让梁家过上好点的日子。队里安排给妇女们的农活儿,叶子总是拣工分高的干;回到家里又包揽了全部家务,成天不知道什么叫累似的,干个没完。 久旱逢甘霖,雨润禾苗壮。再婚后不久,叶子便有了身孕。人常说酸儿辣女,可叶子自小就偏偏喜欢吃口辣的,吃馍就只辣椒,做菜拿辣椒点缀。至于做“烧油辣子葱根儿”,那叶子可是一把好手儿,叶子做的烧油辣子又辣又香,越吃越想吃。没有辣椒,叶子吃什么都不香。 而梁家婆婆呢?一见儿媳吃辣的,就不高兴,做起饭来不是酸面汤,就是酸汤面的。婆媳俩老为吃辣的还是吃酸的,打冷战,你不理额,额不和你说话的。 这天上午下了一场雨,地里不能干活,叶子便把婆婆和男人的衣服收罗了收罗,装了一洋瓷盆子,往池泊那边走去。云岭的池泊比柳湾的可大多了,东南西北四面都有石坡子。正值夏天,雨水多,池泊里满满的,洗衣服只能在石坡子上洗。石坡子有七八尺宽,都是用砖和石头砌成的台阶。洗衣服,只能人蹲在上一个台阶,衣物放在下一个台阶洗。 只见几个女人撅着糓子,低着头,抡着棒槌,一边洗一边闲聊。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儿,几个女人就议论起叶子来了。“哎,贵娃娶的媳妇可不歪。”“谁说不是呢。成天价做活就没个完。”“贵娃倒是有福气,就那个样儿,还娶了个又好看又能干的媳妇。”“不是价人常说那,懒人有懒福嘛。” “说曹操,曹操到。叶子,额们正在说你呢。”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抬头见叶子来了,便笑着对叶子说。“嘿嘿,没说额坏话吧。”叶子笑着答话道。另一个女人问叶子说:“你敢就做得不知道累呀,成天价手脚不停点儿的。”“那可有啥法呢,这不是屋里穷嘛。”叶子随口答道。 “哎,你还甭说,人家贵娃祖上可有钱呢。”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不会吧。”叶子不解地答话道。“真的。梁家祖上是坡上的,离咱这儿几十里呢。”“嚄?”叶子转脸看了下那女人,便不再说话,就听见另几个女人你一言额一语地议论道:“坡上额去过,就在半山里,房子都顺着山盖的。”“额也去过,老房子可多了,都是以前财主家的。”“也奇怪,山坳子里头,进出不便的,财主家咋跑到那儿去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山坳里安然,藏富不露的。”那个女人继续道:“这世上的事儿就这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嘿嘿。”叶子笑了笑,继续听那女人说:“叶子,额告你说,梁家祖上就是坡儿上的,家大业大的,有好几座院子呢,村里还有梁家家庙呢,山里头不少林子都是人家梁家的。那才是家大业大呢。”另几个女人插话道:“嗯,坡儿上是有姓梁的。”“那可能就是梁家的分支。”“那贵娃家咋到咱村的?” “人说那有了钱就作怪,这一点不假。听说,贵娃爹自小就好个赌博。结果呢?一回赢两回输的,就把梁家的家当给输光了。输了不带说,还欠了人家一屁股债。”那女人继续说。“哦。”叶子应了一句,继续听那女人讲道:“赌场上欠账哪里可能行呢,人家债主儿追着不放,贵娃爹又还不上钱。结果呢?债主就带了一伙儿人,拿上家伙,硬把贵娃爹打成了残废。”“哦。”叶子又应了一句,然后继续听人家讲道:“没几天,贵娃爹就吐了血,就殁了。”“哦。”“没法子,孤儿寡母的,贵娃妈就带着贵娃和桃儿,一路讨饭来到咱村里。”“哦,这样啊。” “不是价人常说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好好的梁家就这样败落了。”“嘿嘿,你看你,和那说书的似的。”一个女人笑着对那女人说。“真的嘛,这还有一点儿假?”那女人答道。 听了这一番话,叶子才晓得了她婆家的来历。回到家里,并没有说什么。实际上,过起日子之后,这梁家母子的秉性,叶子也大体清楚了。婆婆虽然说爱管闲事,甚至还有些个小气,可大体上还过得去。只是这丈夫贵娃生来一张巧嘴儿,偷奸耍滑的,从不肯多干一点儿,每天在队里混上十分工,就算没他事了,这家务活儿是一概不管的。 叶子明白自己是个二婚头,觉得对贵娃有些个亏歉,就不好意思管丈夫,可实际上,她也管不了贵娃那好吃懒做的毛病。她心想: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好想的,想也没有什么用,就这样胡过吧;也许日子长了,贵娃见她这般操劳,兴许会改改的。 第十七回 又喜又气 这年也就是羊年农历十月初八,叶子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子。这可把梁家婆婆乐坏了,再也不说什么酸儿辣女的了,给孩子取了个奶名叫狗娃,说是这样好养活。孩子出生头天,婆婆把本巷子的男人们请来,给娃儿“别草”。 这别草,是柿子湾一带一个古老的风俗。传说,古时候女人们都是在草垫子上生娃的。娃儿生下后,先看看是否健康,要是有问题,就用其所落之草裹了孩子扔掉;要是娃儿眊上好好的,就办个告别其所落之草的仪式,也顺带庆贺一番这添丁加口、人丁兴旺的喜悦。这个习俗代代相传,传到如今就演变成了这样一个仪式:先在稍门口放一放鞭炮,再在院子里铺上几张席子,摆上些简单点的冷盘和小炒之类的菜肴,烫上几壶烧酒,让男人们席地而坐,吃上几盅喜酒儿,乐呵乐呵。 过“三日”那天,婆婆又请了本巷子的女人们,带着孩子,来吃“米旗子”。这“旗子”是柿子湾一带对面条的称谓。所谓米旗子,就是先在大铁锅里煮上大半锅稀稀的小米汤。小米嘛,谷子或黍子的都行。当然,煮小米汤的时候,也可以放一点绿豆、红豆、黄豆或者花生仁儿什么的。小米汤烧好以后,就是和面、擀面、切面了。面条得切的稍微短一点儿。面条下到稀稀的小米汤里煮煮熟,这米旗子也就做好了。庄户人之所以称这样的面条叫“米旗子”,大概是取其谐音,讨个“美气”之祥瑞吧。 至于过“满月”嘛,就是小夫妻俩抱上娃儿回上一趟娘家。胖乎乎的娃娃,额头上点个“红巧点儿”,穿上妈妈亲手做的漂亮的小衣服,脖子上戴上长命锁、银项圈儿,手腕、脚腕上都戴上系着小铃铛的银环儿,叮叮噹噹的,煞是可爱。梁家婆婆自然把压在箱底多年的银货拿了出来,喜喜欢欢地给了叶子,让娃儿戴上了。 可是,这时候村子里仍在批四旧、斗牛鬼蛇神。虽然说别草、过三日、过满月都是一代一代传下的喜庆、吉利的风土人情,即使不大操大办,也是不合时宜的;所以,待办过之后,村里开会的时候,还是点名批评了一顿,梁家婆婆不得不站在大伙面前做检讨,说自己是旧思想在作怪、老脑筋跟不上形势,说大家都甭学她。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眼下有儿子了,可贵娃那好吃懒做的毛病并无太大改变。这贵娃,长得膀大腰圆的,可就是身子懒,在家里光耍嘴皮子不做事。平日里,除了在队里上上工,这家务活儿,他是一概不管不问的。可如今有了儿子了,叶子忙不过来的时候,贵娃也不得不喂喂猪、洗洗尿片什么的。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贵娃还时不时地找借口躲避家务。 一日,上午才下过一场雨的,叶子对贵娃说:“后晌队里没活,你把炕单儿洗洗,额一个老婆价手里没劲。”“嗯,过一会儿额洗,你甭管了。”贵娃随口答应道。可半后晌了,贵娃就是迟迟不动手。叶子刚去了一趟茅房,这贵娃就赶紧抱着娃儿跑出去串门子去了。 “妈,你看你家贵娃,告他说把炕单儿洗洗,人家又跑了。”“嘿嘿,那贼就爱抱着娃闲逛。”“你要说说他,看额忙得过来嘛,这个活儿那个活儿的。”“嘿嘿,他回来额说他。”“人家都是老婆价抱着娃儿东家跑、西家串的,咱这倒好,颠倒过来了。”“他那贼,你还不晓得。甭生气,他回来额骂他。” “地里活额一晌不缺,家务活儿额都做了,连茅子额都担了。就让人家洗个炕单儿都不洗,一转眼就溜了。”“额晓得,你把啥苦都吃了。你说,额碰上这样的儿,额可有啥法呢。你甭生气,他回来额一准好好骂他一顿。”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人家贵娃抱着娃儿嬉皮笑脸地回来了。贵娃刚一进门,梁家婆婆就骂道:“你这贼坯,还知道回来?”“你说的那,敢吃饭呀嘛,额不回来?”“你先不能吃,先把这两个炕单儿洗了再说。”“哎呀,那炕单儿才能洗多大一会儿?额吃了就洗,不吃那饭不冷了?嘿嘿。” “光知道吃,啥心都不操。”叶子忍不住说道。“哎呀,就这三个半人,有啥好操心的。”“那甭吃了。没人操心费力地给你做饭。”“嘿嘿,你说毬的那。人是铁、饭是钢嘛,不吃,不吃那不饿死毬了。” “光知道耍嘴儿。早晓得这样,额才不当这家呢。”“嘿嘿,说毬的,额老婆能干嘛。”“额迟早让你气死了。”“嘿嘿,咋能气死呢?额又不跟你吵、不跟你闹的。”“还有脸跟额吵闹!”“哈哈,甭争嘴了,饭都凉了。”“光知道吃!”“白儿的,不吃不饿死了。嘿嘿,你甭管了嘛,额吃了就洗,不就是个炕单子嘛,啥大事啊。” 谁知刚吃过晚饭,就有人来喊贵娃去打扑克。这回,梁家婆婆实在看不过眼了,说啥也不让贵娃走,非要贵娃洗炕单儿不可。没法子,贵娃只得乖乖地把炕单儿给洗了。可一个大男人嘛,毕竟当着外人面,丢了面子。于是,直到上了炕,贵娃还拉着个脸儿,不理叶子。而叶子呢?只顾照护娃儿,也没理会贵娃。就这样,两人别别扭扭地过了一夜。 这时候,柿子湾一带的农村还没有通电,几个月才能看一场靠磨电机发电放的露天电影。不过,村子里冬天的文娱活动还算丰富,庄户人喜欢闹社火、唱戏。这年刚过了元旦,云岭的业余剧团就张罗排戏了,团长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老马,副团长就是叶子他们队的副队长老刘。 这天,刘队长来到叶子家,一进稍门,见贵娃和他妈在院子里收拾什么,就打招呼说:“拾掇拾掇?”“哦,队长来了?”梁家妈搭讪道。“贵娃,要排戏了,你媳妇得参加。”“啥?”“外面冷的,进屋里去。”梁家妈插话。“啊,不冷。”队长客气道。 “嘿嘿,她哪能唱了人家那戏呢?”贵娃一边揭门帘让队长进屋一边有些不太愿意地说。“哈哈,当额不知道?叶子在娘家可是唱小旦的。”“哎呀,啥都瞒不过你。来来来,先吃一个烟。”“毬的,额这一天呀都做啥着呢,这额还不清楚呀。”“哎,可娃儿还没过百日呢,那咋弄?” “毬的,抓革命、促生产嘛,咋弄?!人家那谁媳妇不是刚过满月就下地干活啦?还娃谁带呢?就你带,叶子凑空回来喂喂奶就行了。”“这……”“告你说,就给你打个招呼,不需要你同意。”“嘿嘿。”贵娃假笑了两声。 叶子闻声过来笑着说:“你坐那儿,队长。能行是能行,可你看这一大堆活。”“哎呀,谁家没家务呢?你俩甭给额一唱一和的,贵娃多干点,不是还有你婆吗?”“还听得了?队长要你做家务呢。”叶子对贵娃道。“嘿嘿。”贵娃傻笑了笑,可没有接叶子的话茬。 就这样,叶子参加了云岭的业余剧团。人常说,南方人喜欢喜剧,北方人喜欢悲剧。这云岭这年排练的就是蒲剧《白毛女》,要叶子去演那苦大仇深的白毛女。才到了云岭,叶子很珍惜这个机会,想让更多的人了解真实的她。她排戏很认真,对人也诚恳,和大家伙还处得不错,更没有因为排戏而和丈夫、婆婆脸红。 春节前,叶子和婆婆一起捏了不少“花馍儿”。花馍儿是这一带有名的食面塑。每逢像春节、元宵节或者哪家婚丧嫁娶,那便是大姑娘、小媳妇大显身手的好时机。女人们谈笑之间,那白嘟嘟的面团儿就在那纤巧的手中,捏成了各色各样琳琅满目、栩栩如生的花馍儿。 叶子可是把捏花馍儿的好手儿。捏了象征吉祥的鱼儿、安虫儿,还捏了期盼丰收的麦囤儿,有枣花儿、十二生肖,还有反映民间故事的老鼠偷油等各色造型,使得梁家这年的春节、元宵节过得胜过往年,有滋有味的。梁家婆婆很开心,逢人便夸儿媳那手儿是如何如何的巧。 正月里,云岭戏台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本村的,也有来走亲戚的;有卖吃头的,也有卖杂耍的,可热闹了。台下黑压压的,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叶子圆润的唱腔和精湛的演技,博得阵阵喝彩,她演绎的白毛女形象打动了台下的男男女女。 对此,梁家婆婆可心盛了,在村里见了谁都笑呵呵的,老想听人家夸她儿媳妇几句。而贵娃呢?更觉得脸上有光,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谈笑间洋溢着几分男人的自豪感。 可是,才出正月的一天晚上,叶子收拾完锅碗瓢勺,抱着孩子来到婆婆屋里,见婆婆和丈夫正在那里面带难色地嘀咕着什么。凑近一听,这心不禁凉了半截,不知说什么是好。 第十八回 小家难持 且说叶子那未出阁的好朋友娥儿,自打她母亲过世后,又是在队里上工、忙家务,又是含辛茹苦带小妹妹的,真可谓姐大如母。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呀,这不,娥儿婆家也就是清溪的贾家就沉不住气了,打发媒婆来柳湾催孙家赶快把礼给典了。 这就把娥儿爹也就是孙仁义给难住了,不是吗?老婆俏子难产殁了,家里没有做饭的人不说,这小女儿燕子还太小的,满指望大女儿娥儿带呢。可村里一般一岁的都结过婚了,娥儿不嫁也不行了,但这小女儿才一岁多,这可咋办呢?于是,仁义就答复人家媒人说,再过上个一半年再说。 这样一来,贾家可是有些急了。贾家爹妈亲自找到了柳湾的孙启明家。是说,孙仁义过继给了人家,但孙启明毕竟是孙仁义的亲哥哥,贾家夫妻俩对启明夫妻俩说了说,委托给通融通融,毕竟孩子们都大了,再不结婚也不好给爷爷奶奶交代,不是吗?后来,贾家夫妻俩也直接找到了孙仁义本人。 结果呢?启明家的大女儿孙永芬看不过眼,主动说替叔父带带小燕子,这才解了仁义之难,娥儿算是顺利举办了婚礼。可毕竟芬儿只是个堂姐,帮一时、帮不了一世,不能全指望。于是,娥儿结过婚半年后,便把小妹妹接到了自己家里,一直带到上学的时候,算是尽了当女儿又当姐姐的本分。这是后话了。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年景不好,大家儿有点底子,还好凑合一些;可小家儿也就是贫寒点的人家,那就更难了。这不,正月二十一晚上,叶子抱着娃儿来到婆婆屋里。谁知一揭门帘,就见婆婆和丈夫正面带难色地在那里嘀咕,她上前问:“咋呢?”“叶子,额这老婆子可对不起你呀。”“看你说的,有啥就直说,甭这样,妈。”“不瞒你说,这房子是借人家北厦王家的。”“哦。”叶子愣了一下,再婚之前,只知道梁家穷,可没想到连住窝都是借的。“借的,也没啥。” “好额那娃哩,你不知道。今儿个后半晌,人家老婆子过来说,她家老二春节刚订下亲,打算最迟明年春节结婚。”“哦。”“这西厦还了人家,咱可往哪里住呢?”叶子看婆婆一脸愁容,就没有再答话。 婆婆喝了口水继续对叶子说:“叶子,现如今,额得把屋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你了。”“没事,妈,额进了门,咱就是一家人。要有啥事,有额和贵娃担着,你就甭操这心了。”叶子答道。 “那年额带着两个娃来到云岭的时候,就住在村子西边上的窑洞里。”“那时候,连一扇挡风的门都没有,咱妈可苦了,先是要饭,后来又给人家缝洗衣服。”贵娃插话道。“都过去的事了,说它做啥?老把你嘴儿多的。”梁家婆婆说了儿子一句。 “后来,解放了,咱分得一面好窑洞,就在东沟的沟沿上。……天儿热了,在外面饭厦子里做做饭;天儿凉了,就在窑里头烧饭暖炕。烟熏火燎的,十几年下来,窑早就不成样儿了。”“墙上的泥坯也掉了。”贵娃又插话说。“这额知道。住窑的都这样。”叶子答话道。 “年时个你俩要结婚,窑里没法安新房,额就硬着头皮向人家王家借了这三间西厦。”“把墙灰了一下,门窗也漆了一下。”贵娃道。“额这是告叶子说呢,你又嘴儿多的。不新一下,那还唤新房吗?”梁家妈妈又说了贵娃一句。 “可想不到这才住了一年,人家就催着要房子了。”“人家要结婚,还房子也是该的。”叶子对婆婆说。“该还是该还,可咱一家子住哪儿呢?”“让你受委屈了,叶子。”“咱再想办法吧。”“额想不出啥好办法。”贵娃一脸愁容地说。“你是男人,没办法?没办法还能让叶子住到大街上?不成器的东西!” 见婆婆和丈夫在那里发愁,叶子也没抱怨什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之后,便携着娃儿回自己屋里去了。她盘坐在炕上,让孩子躺在腿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寻思房子的事儿。 人常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实际上,年前村子里排戏的时候,叶子听说队里要分宅基地了,便去找了队长,把梁家与王家合住一个院子的难处给队长说了说。队长自然知道这个情况,但没有点破梁家借王家房子的事儿,只是答应帮忙争取争取。果真,也就在春节前夕,梁家分得了一块宅基地。本来叶子打算开过春,让丈夫请人先给基地圈上院墙,再栽上一院杨树,杨树长得快。等树大了,将来好盖房子。可谁知眼下王家就催着要西厦,叶子不得不另做盘算了。 这时候,柿子湾一带的农村仍以土布为主,家家户户都有木制的纺花车和织布机,纺花、织布几乎是女人必备的最基本的生活技能。从花地里采摘下的棉花叫做“籽棉”,籽棉经过“轧花”工序脱了棉籽之后就成了“皮棉”,棉籽可以榨油,柿子湾一带祖祖辈辈都以棉籽油为主。皮棉经过“弹花”工序,就可以搓棉条了。 搓棉条,是扯一溜寸儿宽的棉花,把“箭杆子”放在中间,一手抓箭杆子、一手抚棉花,一搓,就成了一条中空外圆的棉条了(箭杆子,就是靠近高粱穗的那段又纤细又通直、像弓上搭的箭杆一样的秸秆儿)。搓好棉条,就可以用纺车纺线了。 农家女左手捏棉条,右手摇纺车,就纺出了一锭锭的棉线。在乡下,农家女一有空就纺花,甚至夜深人静了,巷子里还能听到“呜—呜—吧,呜—呜—吧”纺棉花的声音。 至于织土布,那就更复杂了,一般要经过打线、浆线、染线、沌线、落线、经线、刷线、作综、闯抒、掏综、吊机、拴布、走梭、了机等大大小小七十多道工序,才能把棉线织成土布。有些工序,还需要两三个人配合着才能完成。 农家女一代一代口授身传织土布的工序和技巧,能够用几种、多则十来种色线,织出白底彩条或者彩底方格的土布来。土布,由纯棉线织成,穿在身上舒适、止痒、亲和肌肤,还不起球、不掉色、手感温和,吸汗性好,是庄户人穿衣戴帽的根本。 不论白天还是晚上,走在巷子里,不时能听到“吱呜—吱呜—喀嚓—喀嚓”的织布声。当然,土布织好以后,还不能马上用,得稍微喷点水,再折叠成一层一层的放在平整的石头上,抡起棒槌均匀地敲打好几遍,再展开,待晾干了才能用。 这时村子里几乎还没有缝纫机,庄户人穿穿戴戴的,像衣服、鞋子、袜子,还有被子、褥子、炕单儿、褥单儿什么的,全是靠女人们手工做出来的。 要说这做布鞋,可是很费事的针线活。先得打衬子。打衬子,就是用浆糊把旧布片儿一层一层地糊到砖墙上,一般得糊三、四层,晒干以后揭下来,就是一大块衬子。 衬子打好以后,就可以做鞋底、做鞋帮子了。做鞋底时,先把用纸剪的鞋底样儿放在衬子上,裁出一个个单衬子的鞋底来,每一个都得用白布条裹上边儿;再一层一层对齐叠压起来,用大针脚缝到一块,得七、八层甚至十层才够厚实。然后,用白布把表面一蒙,就可以一针一针地纳鞋底了。 至于做鞋帮,就是把用纸剪的鞋帮样儿放在衬子上,裁出个单衬子的鞋帮来,蒙上布面和布里儿,裹个布边儿,按锯齿图案缝缝好,鞋帮儿也就做好了。 最后,把做好的鞋帮儿上到纳好的鞋底儿上,布鞋才算做成了。乡下的小伙子一个月就能穿破一双布鞋,可以想象庄户女人和姑娘们的辛苦了。 乡下女人不仅要下地干活,还要做全家人穿衣戴帽的针线活,甚至还得做饭、洗衣物、打扫卫生等家务活儿。经常熬夜纺花织布、缝衣做鞋,总有干不完的针线活。用夜以继日、披星戴月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而男人们呢?除了在生产队里干干农活、在家里做点重一些的体力活之外,一般是很少做家务的。收了工或者下雨天,不是打扑克、下象棋、“插方”(插方,是当地一种类似象棋的游戏),就是凑在一起聊天、吹牛。 这时柿子湾一带农村,还没通电,更不会有电视,露天电影也只是几个月才能看一场,平日里的生活也很单调。因此,夜里一上炕,男人们多是搂着自己的女人娱乐娱乐。 这时候还没计划生育,乡下女人更不懂避孕,娃儿也就自然要得多,少则两三个,多则五六个,甚至七八个的也有,小老巴子比长头孙子还小的也不见怪。虽然说口粮不够吃,穿的也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可娃儿照样要。穷归穷,多子多福嘛。也就是狗娃才要下半年的样子,叶子好像又有了。王家不时催梁家要还西厦,眼看贵娃一家就要住到大街上去了。真不知道叶子这往后的光景可咋个过法。 第十九回 节外生枝 却说春节演出之后,村里都说叶子戏唱可得不歪。可事情总是一分为二的,女人们在赞许叶子的时候,那心思也是复杂的,有夸奖的,有吃醋的,也有提防的,甚至还有嫉妒的,即使当贵娃面也免不了几句半酸不甜的调侃。慢慢的,就添油加醋地传开了一些个闲话,说是叶子在剧团里跟哪个男人走得近了什么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听得多了,这贵娃的心思也逐渐发生着变化,从高兴到自豪,后来就变成了担心。可没有察觉到蛛丝马迹,又不好说什么。这男人心里要是别扭了,就会找茬,找不着茬的时候,就开始酸了,开始在叶子面前有一句没一句地冷嘲热讽起来。叶子呢?就装傻,权当丈夫实在玩笑,不往心里去,免得生气。 这天,梁家婆婆生日,叶子的小姑子桃儿一家子来到了云岭。叶子特地装了火锅儿,炒了一碟儿小炒也就是白菜炒肉丝,切了一碟儿豆腐干儿,盛了一碟儿凉拌藕片儿和一碟儿凉拌豆芽萝卜条。凉拌藕片儿和凉拌豆芽萝卜条,都是前几天做好的,盛出来吃就行了。 凉拌藕片儿是柿子湾一带很普通的凉拌菜,把藕瓜儿,用筷子背刮去外皮儿,切成很薄的片儿,在滚开的水里烫一下,捞出来,赶紧用白醋一喷,藕片儿变得雪白蓬脆,凉一凉,调上盐、麻油,撒上葱花儿,就可以吃了。至于凉拌豆芽萝卜条儿,也是同样的方法,只是不用醋喷而已。萝卜条儿有白萝卜,也有胡罗卜,这样放在一起既好看,也好吃。 给老母亲做寿嘛,桃儿也比较正式,不仅带了礼物,而且是夫妻俩带着娃儿来的。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了顿饭。可快吃完的时候,贵娃说:“今儿个这小炒太淡了。”叶子说:“你吃盐重的。你嫌淡,就在你那边稍微撒点盐吧。”桃儿插话说:“额吃上就能行,不淡。”“哎呀,额说淡就淡。她心思根本就不再这上头。”谁知贵娃突然提高了嗓子说。“嘿嘿,那额拿盐去,甭把人家吃得不合适的。”叶子笑着说。 “哎呀,人家唱了一回戏就不得了了,哪里有心思在这家里待呢。”贵娃接着说。叶子听出了话音,反驳道:“谁心思不在屋里啦?你胡说啥呢?”“你,谁呢?外面闲话还少啊?”“额身正不怕影子歪。敢人家说啥就是啥?” “这咱妈大生日的,你俩是咋呢?”桃儿说她哥哥:“好了,先甭说了,赶紧吃,不吃一会儿就冷了。”梁家婆婆也压贵娃道:“鬼式儿。娴淡,你少吃两口,能饿上?”“不吃了,气都气饱了。”贵娃把筷子往小炕桌上一拍,下了炕,穿上鞋就出去了。 叶子强装笑脸说:“他不吃才好呢,嘿嘿,咱大家多吃两口。”梁家婆婆也道:“甭管他,咱吃咱的。”就这样,大家又吃了吃,桃儿帮着收拾了小桌,叶子便洗锅碗去了,大家伙照样又说又笑的。 只是桃儿赶回去之前,跑到叶子那头屋里,悄悄对弟媳妇说:往后那戏能少唱就少唱,老婆家抛头露面多了也不好。这不,贵娃就已经有想法了。叶子听着也有些道理,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其实,这些个淡事叶子并没有放在心上,眼下她着急的是两件事,一个就是她肚子里孩子,另一个是要还人家房子的事儿。照家里头眼目下这个样子,想来想去,她觉得这个孩子还是不能要。 这时候还没实行计划生育,也不知道叶子从哪里听来个法子,就自己跑到代销点买了一把香。回到家里,跪在梁家先人牌位跟前,把香全点上,磕了三个头。等到香烧完了,就把香灰收拾到碗里,倒了点温开水,搅拌匀,张开嘴,眼睛一闭,一口气把一碗香灰汤子全喝了下去,恶心地咳嗽了半天。究竟管不管用,她也管不了了。 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房子的事。叶子想,要么卷窑,要么盖房。一方水土一方人。黄土是好东西,打成土坯,卷窑洞那可是呱呱叫。但卷窑洞要拉土打土坯,要很多很多土坯,没有一年半载是打不够的数。而且还得拉一些砖瓦,那整个工程可大了,贵娃肯定吃不了那苦。至于盖房子,也得一些土坯和砖瓦,但量要少许多。思前想后,叶子觉得只有盖新房这条道可走。 可还没出正月,地还冻着,没有开,啥也干不起来。也是和贵娃闹别扭的缘故,叶子就回了趟柳湾娘家。这天,吃过晚饭,母女俩坐在炕上闲聊起来:“额爹咋样?”“就那样吧,这么大岁数了,还见天天不亮就给人家财政局扫院子,说局长表扬了他。”“也是为保他那份工作。”“啊,那可说呢。唉,就是根儿丢人的,过年额都没脸出去。” “额哥咋啦?”“又在大队会上给人家批斗了一顿。”“因为啥?”“才过了破五(正月初五),就出村干私活去了。”“哦。他会粘瓮。”“为多挣两个钱。”“额哥娃儿多,光景紧张。”“唉,要的那么多娃儿干啥?”“你说的那,生下了嘛,敢甭要啦。”“大的苦,小的也随着苦。” “肯定是哪个告的。”“年跟前,根儿都后半晌出村,天黑了了才回来;再迟了,就过一夜,赶天明回来。那天,天还没大亮,就回来的。”“肯定被谁盯上了。”“说刚到村口,就被治安主任截住了。”“那贼就不是人,成天价张牙舞爪的。”“人家在村里可红着呢。”“老天瞎了眼了。” “你来了,咋不把狗娃带来?”“带娃麻烦的,来了咱连个话都说不成。”“过日子就这样。来了,嫌吵闹;不来,又觉上呀寡的。”“人就是贱骨头。”叶子笑着看了下妈。 不经意间,正面看到女儿脸上的气色,叶子妈不禁半信半疑地问道:“咋?敢又怀上啦?”“啊,你可说呢,有啥法呢?”“你屋里光景那个样儿,要的那么多娃做啥?那有啥好处呢?活受罪。”“额敢不知道呀,额可有啥法呢。”“这贵娃就不懂事。”“嘿嘿,不过,要能生个女儿,额也就了了心愿了。往后老了,女儿也能照护额。” “啊,人说那女儿是爹妈的小棉袄。可额和你爹总觉得欠了你的。这些个年,出了那么多事,都是你一个人硬扛着……”“妈,都过去了,提得那做啥呢。”“这贵娃比你大那么多,成天价耍嘴皮子,好吃懒做的,你受死那罪……”叶子妈妈禁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唉,一个人一个命,额就这命。妈,往后,贵娃来了,就甭再数说他了。一来,这秉性难改;二来,你们老讲,额脸上也不好看的。再苦再累,额也认了。就盼着儿女长大,给额分担分担。” 听了女儿这话,叶子妈也挺无奈说:“额知道。有时候不由人的。往后不说了。你可把自己当事些。”“嗯。不就咳嗽吗?老毛病了,不打紧。眼下怀上了,不能吃药。等娃生下,额接着吃就是了。”“这哮喘是痨病,可不能累着,也不能着凉。”“知道。” 第二天下午,贵娃来柳湾接叶子。叶子妈做了“臊子面”,招待了一番女婿。这臊子面,是当地招待客人的一款美食,先擀好手擀面,把面条儿切得稍微短一点。然后把豆腐、胡萝卜、白萝卜、白菜帮子切成丁儿,再切上一些肉丁儿、海带丝儿,还有葱、姜、蒜丝儿,有条件的话再切上一些鱿鱼丁儿什么的,和在一起,放上盐和五香粉、甜面酱等调料一道下锅一炒,多加点白开水,煮成浓一点儿的汤汤水水的,再往上面打点鸡蛋花儿,这“臊子”也就是“浇头儿”就算做好了。把手擀面用清水下出来,捞一点面条在小碗里,多浇上一些“臊子”就好了。臊子面吃起来又香又鲜,且荤素搭配,养营丰富。 吃过丈母娘做的臊子面,贵娃这心里头就甭提多舒坦啦。临出门时,叶子妈一再嘱咐女婿:千万可不能让叶子再劳累了。那贵娃又说又笑地满口答应着,骑上自行车,一溜烟便把叶子带回了云岭。 过了二月二,叶子就领着贵娃开始一趟一趟往家里拉土了。拉土先得下土,一从队里下工,叶子像个汉家呀似的,和贵娃一人一把三齿镢,在高崖下砍土,又和贵娃一道用小平车拉土。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请来邻居,给宅基地筑围墙。等东南角的土墙筑到一人多高时,让人家放上一段半截子椽。等到墙筑到丈二、三高,也就是墙筑好以后,再在半截子椽下方挖个一人多高的门洞儿,装上一扇用树条编成的柴门,这便有了稍门也就是院门。 也就在院墙快圈好的时候,叶子小产了。直到这时,梁家母子才晓得叶子又怀了。不用说,梁家婆婆是把儿子数说了一顿,嫌让媳妇干的活太重了。可贵娃不但不安慰媳妇,反而嫌叶子不给他说,怪叶子做活不小心。这些都是闲话,就不赘述了。 第二十回 向阳花开 却说给基地圈院墙累得贵娃睡了大半天,没去上工;累得叶子也小产了,不能做活,得在家里养着。这没啥说的,梁家婆婆只得伺候儿媳坐起了小月子。这期间,叶子心里也没闲,催着丈夫拾掇新院子,有板有眼地把院里的地翻了一遍,犁了三遍,又好好耙了耙。毕竟是为自家干活嘛,贵娃还算干得仔细。 到了春播也就是种瓜点豆的时节,叶子坐完小月子就领着丈夫贵娃在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向日葵。邻居们问叶子种这么多葵花杆啥,叶子笑而不答。她倒不是卖关子,其实是不好意思说而已。 几个月后,也就是叶子院里的向日葵开花的时候,有一天后半晌,多娃来到了云岭的姐姐家,说是媒人又给他提了一门亲事,让叶子去一趟柳湾商量商量。吴家的三个儿女,根儿和叶子也先后成了家,眼下就剩下多娃还没成亲。这个多娃心眼挺多,就是瘦小的,五尺不到一点儿。也许是出于这个缘故吧,多娃的姻缘一直不顺,先后介绍了两个都没成。事不过三嘛。眼下弟弟要订婚了,这可是个大事。叶子给婆婆和丈夫说了一声,把狗娃留给婆婆,便一个人去了柳湾。赶到了娘家的时候,已是晚饭时分了。吴家一大家子人吃过晚饭,便商量起来: “也不知怎么回事,多娃这婚姻就老不顺。”叶子妈说。“不是说女方愿意了吗?”叶子问道。“愿意是愿意了。可要的这彩礼……”叶子爹话到嘴边可咽了回去,只顾“呼噜呼噜”吃起他的水烟。叶子哥根儿接话道:“人家要三间房子的木料。”“三间房子的木料?”“你可说呢。”“这要的也怪,额还是头一回听说。”“谁说不是呢?”根儿继续道:“本来准备给多娃盖三间房子呢,这下可好,全给了人家了。” “嘿嘿,家里的椽、柱脚、檩条、梁子一起算上,椽还差三根。”“差三根就差三根,还能一根一根地数呀,那盖的时候,椽子搁得甭密了,稍微稀一点,不就够了嘛。”“人家媒人说了,短一根都不行。”“哎呀,这哪里像是在要彩礼呀?”“你可说呢。”“既然答应了,那也没法,再买三根,给人家补齐了。” “嘿嘿,人家还要一对儿玉石镯子呢。”叶子妈说。“这个额有,先把额这给她。”叶子说。“你那是先前张家给的,额咋能要你的呢。”“搁在那儿还不是闲搁,先给她,解个燃眉之急。”“那怎么行呢?”“能行,咋不行的。”“年景不好。眼目下也只能这样。等额以后有了,再还你。”叶子妈无奈而又带歉意地对叶子说。 至于多娃的新房嘛,吴家是暂时没力量再盖新的了。老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的,打算把自己住的那三间隔成两铺儿,就是说他们住一间,空出的两间给多娃小两口住。簪子听说后对婆婆说:“妈,额觉得这样不合适。”吴家妈不解地问道:“咋不行的,是额住得窄了,又不影响你们。”“也不是窄不窄的事。按理说,这五间房子,应该老人居上,老大居中,小的居下嘛。哪有老二居中的呢?”“嘿嘿,理儿是这个理儿。可眼目下屋里紧迫的,再动一动,又得花钱,也麻烦的。”“这额也知道。可住得不合适了,以后恐怕不顺当的。”“哎呀,都新社会了,也不讲究那些了。”既然婆婆这么说,簪子也就没有再坚持。 就这样,经过一番张罗,总算把多娃的婚给结了。吴家五间北厦分成了三铺儿:西头的两间根儿一家住,中间的两间多娃一家住,东头的一间吴家老两口住。是呀,为了儿孙,吴家老两口的房子越住越小。不过,三个儿女都成了家了,该办的大事总算都办完了,有儿老夫妻俩心里也算踏实了。 可这柳湾村离汾河远一些,要三、四十里地呢,和北村比起来,不论生活还是干活都要稍苦一些,多娃媳妇仙儿过门之后,很快就感觉到了。这暂且放下不提。 话分两头说。却说叶子种了一院子的向日葵。这向日葵喜温、耐旱,长起来也相当快。叶子从队里下工回来,总要先到新院里看看她的葵花,又是担茅子施肥,又是挑水浇灌的,这向日葵长得格外的好,杆儿粗壮、通直。邻居偶尔路过,进院子看看,没见不夸这葵花长得好的。看着满院子的向阳花儿,叶子心里也美滋滋的。 与此同时,叶子和丈夫还在忙着另一件事,就是拉土、打土坯。几个月下来,新院子外面的旷地上就摞满了一排排的土坯。这土坯,都是黄土夯成的,娇气,雨水一浇就垮了。所以,一见要下雨的样子,即使手头的活儿再忙,都要先放下来,得赶紧给土坯盖油布、盖草苫子之类的替它遮雨。太阳出来,又得把遮盖的东西揭下来,要晒干晒透。 到了秋天,夫妻俩把一顶一顶的葵花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再把葵花籽儿剥下来,卖给村里的代销店。至于那葵花杆儿,叶子并不是当柴禾烧,而是领着丈夫先仔细削掉叶柄,再小心翼翼地连根挖出来,去掉根儿上的须须子,锯掉一点根梢儿,收拾齐整后,一根一根放到平地上,慢慢晾干。 等忙完队里的收秋种麦,叶子去找了队长,要了一些高粱秸,串成一扇一扇的帘子;又向队里的砖瓦窑要了一些半截子砖。然后,请来会砌砖瓦的邻居,赶在入冬之前,在新院子里,用葵花杆儿和高粱秸帘子盖了一小间北厦和两小间西厦。在稍门西侧,从东到西依次搭了“饭厦子”,盘了鸡窝,垒了猪圈,盘了茅子。 房子还没有干,叶子又领着丈夫在院子里打了天井和红薯窖。这红薯窖也简单,就是按尺五左右的直径,在地上向下挖个五六尺深的井似的,然后在底部在井壁上挖一个口儿小、肚子大的窑洞,也就结了。 至于打天井嘛,那就复杂多了。因为它是用来储存水的,所以挖的形状上、处理的工艺上就要求高一些了,不仅能承受水的压力,而且还得不渗漏,不是吗?天井自然也是在地上往下挖,要口儿小、肚子大,井底还不能是平的,井口和井口下面的一截还得用砖砌。 这里的庄户人对天井和池泊的防渗处理很有一套土办法,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一带黄土当中,有一种叫娄土的土,就是天然的防渗材料。天井打好之后,从井底到井壁,用这种娄土泥厚厚地泥一遍,等泥半干不干的时候,再用小木锤敲一遍。这小木锤敲也有讲究,一点也不能有敲不到的地儿,哪里敲不到,哪里就会渗漏。仔细如此这般地泥、敲三遍,基本上就可以了。 就这样,紧赶慢赶的,赶在腊月之前,叶子就像变戏法似的,把新院子弄好了,梁家还了人家王家的西厦,搬进了自己的新房子里。虽然说房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甚至还没有完全干透,但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挡风遮雨的窝了。村里没有不夸叶子能干的,婆婆、丈夫也打心底里服气了叶子。 自从改嫁到云岭、进了梁家,叶子第一次感觉了一种成就感。她想,父亲说她出生有只火鸟下凡变成了绵羊,大概就是要她承受苦难,涅槃重生吧。人就是这样,身处逆境或者遇到困难的时候,哪怕只得到一点尊重或赞赏,哪怕别人稍微对你好一点,你都会很感激、很满足的。 这一年的春节,梁家在自己的新院子里过得格外踏实。小姑子桃儿也夸她嫂子能干,帮梁家渡过了房子这道关。大过年的,邻居们也都闲了,有事没事地来梁家串门子,实际上,也是来看看叶子的葵花杆房子,你还甭说,还有模有样的呢。 很自然,多数人也不以为然,葵花杆毕竟不是木头椽,怎么可能结实呢,只是出于无奈,暂时凑合罢了。真要是漏了,葵花杆烂了;或者雪下得大了,葵花杆撑不住积雪的重量了,那可就危险了。叶子心里也很清楚。每逢下大雪,雪一停,叶子就让贵娃爬上梯子扫房顶的雪;房子有一点渗水,赶紧就修补顶瓦,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开过春儿,叶子领着丈夫贵娃栽了一院子的杨树,还栽了几棵果树:一棵杏树,一棵梨树,一棵香椿树,一棵蟠桃树。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儿当年就见钱。公社里不许社员买卖农副产品,叶子也没想要靠这几棵果树赚钱,她只想在院里种些瓜果梨桃,让一家人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 住进新院后的这年春天,叶子又怀上了。这回,叶子是真想要个女儿,也好有个帮手,不是吗?狗娃两岁多了,贵娃又一副好吃懒做的样子,里里外外都得靠她操心费力的,要有个女儿帮着做些针线活儿,她也能轻松轻松。 首卷 青与苦 第一回 元日拜祖 话说黄河向东穿过河套时,遇到一条纵卧大地的山脉之后,便调头呼啸南下了。这条山脉,就是著名的吕梁山脉。在吕梁山脉南麓的峨嵋台地,有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叫稷王山。稷王山的东、西两麓都与绵延的丘陵相连,形成一个巨大的弧形。山麓和丘陵以北、以西,都是沿沟壑向汾河南岸逐级梯展的一望无际的黄土地。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带就出现了很多柿子树。这里的柿子树不仅多,遍布田间地头;而且也大,一揽粗的树身子,大大的树冠,枝繁叶茂的。每逢中秋时节,红彤彤的小灯笼似的柿子挂满枝头;到了初冬,寒风一吹,那绿油油的柿子叶便渐渐泛红。站在高处,远远望去,那一树树火红的柿子叶就像一朵朵天边飘落的红霞,分外美丽。也由此,有人就形象地把这一带叫做“柿子湾”。 柿子湾南部也就是稷王山北麓二十来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做柳湾的村庄。村子三面环沟,仅西边与大片的田野相连,有黄土夯筑的城墙,有砖石砌成的城门楼儿。城门楼前面是一个小广场,广场西侧也就是正对着城门楼有座建于明代的大照壁,城门北侧有一座记载早年捐银子盖庙的碑楼儿,南侧是一棵老槐树。两丈见方的城门楼儿分上下两层,底层就一个东西向的大门洞,装着两扇厚重的大木门。进了城门,南侧有一个坡道,能爬上城门楼的顶层,像房子似的,坡式的房顶,南面是一门两窗,东、西、北三面都是一大两小的窗户,远眺四方。 进了村,沿着大路往东走,两边不时是向北或向南延伸的巷子。继续沿着大路走,就到了村子的中央。迎面是一座坐东朝西的有三间房子大小的庙,盖在砖石砌就的方台子上,两棵老槐树一左一右站在庙前,相互掩映着,大庙对着广场。大庙后面就是一个杨柳环绕、白鸭嬉戏的大池泊。一下大雨,各条巷子里的水汇集过来,从大庙基座底下的拱洞里涌出来,沿石坡儿哗哗而下,调皮的孩童聚在石坡上玩水嬉戏,也算是恬静村落的一道风景。 柳湾这个村子并不大,这时也就几十户人家。可在村南靠东那一片,也就是到了池泊那里,沿南岸往东走,到了人字路口再往南走,就进了南头巷。沿着巷子走到井头字路口再往南(井头是这一带对老井的叫法),沿途就能看到十几座很特别的四合院。人家那房墙和院墙一律都是砖砌的,很高,院子甚至胡同都是小方砖铺的;而且那用的砖都像是打磨过的,砖面很细致,砌工也很精到,用这一带庄户人的话说,就是那砖缝儿就像线丝似的。砖都发黄,有些年头了,可还相当完好。高大的稍门楼儿雕梁画柱的,有精美的砖刻,也有栩栩如生的木雕,连天花板都很精致,多是用木板刻画着吉祥图案。稍门前有神态各异的石狮子、鼓儿石,还有用石头做成的拴马桩。拴马桩有雕刻成走兽的卧石,有顶着寿桃的立柱,也有条形的简单的横石。 这些四合院的房子虽然也都是砖木结构的砖瓦房,可人家用那木料要比一般房子要好得多,不仅都是松木的,而且通直粗大。更好的是人家这房子的Pie也不一般。木结构砖瓦房的Pie不仅起天花板作用,而且直接关系到承重能力。Pie的好歪除了与樑和椽的木质和粗细有关以外,就是看覆铺的好歪了。好的是刮了皮的枝条编织的,歪的就是脱了叶的高粱秆串成的,而这十几座四合院房子的Pie则都是木板的。 据说,这里房子最早是刘家三兄弟盖的,多少代下来就扩展到当下的规模。这些四合院因为不是一时盖起来的,所以并没有几进几出的格局,但里面的都有胡同与外界相通,当然,从进出通道上似乎也能感觉到院子与院子亲缘关系的远近。听说,柳湾这个村名儿是从“刘家湾”演变而来的。 在这群四合院的东边上,也就是南头巷的中段,有一座坐西朝东的院落,那便是刘家家庙。巷子西侧高高的砖墙上,凌空翘出两个勾檐儿,勾檐上方的砖墙上有一个朝东的窗户,下方是左右各一根鼓儿石垫着的圆木立柱,中间是又宽又高的拱形门洞,一边一个石狮子,拾级而上,高高的门槛,两扇厚实的木门。一进门,迎面也就是院子西边是五间高大宽敞的正房,正房的前檐挺深,由一排鼓儿石垫着的圆木立柱顶着,形成了正房木质前檐墙前面的走廊。南边和北边各三间敞开式的偏房,也就是没有前檐墙,而是靠鼓儿石垫着的圆木立柱顶着的厦子(柿子湾一带称这种没有前檐墙的敞开式的房子叫厦子)。南厦东头的山墙根儿上有台阶到稍门楼儿上面。如果是早晨,拾级而上,推开窗户,东风佛面,在雄鸡报晓声中,看着红彤彤的太阳从沟那边的山岭后面冉冉升起,光芒四射,万物渐渐明快起来,那是怎样的一番心境。 这大年初一嘛,庄户人都早早地接过灶王爷,陆续从家里出来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穿着崭新的中式衣裳,男的礼帽长袍、挂着荷包,女的搽脂抹粉、戴着头饰,个个头面一新。娃儿家手持耍货,喜笑颜开。小子家边走边玩,点放炮仗,女子家头别大花,小脚婀娜。一早的,天儿清冷,可已经有几个娃儿在那儿荡秋千了。这秋千很高,上头还挂着大红灯笼、铜铃,插着柏枝儿。大人们呢?则相互打拱拜年,往家庙里走着。大过年的,刘家家庙稍门楼儿上挂着灯笼,门边贴着春联,有人在大门外甚至爬到门楼二楼放炮仗呢,一派节日的气氛。 可不知哪个在家庙门上挂了一把小镢子。“哎呀,这是谁弄的这。大过年的……”一个戴着礼帽圆片镜、手持水烟锅的老者抬头看了下问道。“毬的,砍蛮结哩嘛。”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嚷道。“大过年的,弄的这干啥呢?”另一个老者插话说。“不行,那招下的外就不能进家庙着哩(柿子湾一带称入赘来的叫招下的。外,是这一带使用频率很高的语气助词,没有实际含义,有时有那的意思)。”“招下的呀咋呢,只要改姓刘,就都是咱一族的。都民国了嘛,还讲那个哩。”一个年轻点的剪了辫子的人插话说。“民国了也不行,额就不能让杂种进去。”“哎呀,你不知道,刚才差点打起来,多亏人多,硬把拉开了。你看大过年的,弄得这是啥事呢。”老者摇了下头,和众人拾级进了家庙。“大门边上一个头戴新瓜皮帽、身穿中式新棉衣、两手插在袖管的小伙子嘴里嘟囔说:“光会欺负额,还有毬啥本事呢。”“哎呀,大过年的,少说两句少生气,不进就不进,没啥大不了的。”一人劝慰道。只见那小伙子难堪地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便灰心丧气地走了。 家庙正房和偏房都生着大炉子,炉火很旺。正房迎面靠墙摆着一溜排刘氏先人的牌位和献贡。众人集聚过来,长须花白、戴着圆片眼镜、身穿长袍马褂的族长站在前面道:适逢乱世,国运不昌,群雄逐鹿,百业艰难,族人奔忙。今值元日,全族齐聚,祈拜先人,福佑子孙:务农从工、经商从医、施教从政,皆有所成;父慈子孝,兄弟相扶,和谐美满。 族长念罢,大家一起磕了头,点了香,又是一番打拱拜年之后,大多散了。只有几个老者,围着炉子,坐着圈椅在那里闲聊。“老仙儿,昌娃敢没回来?”一人问族长道。“啊,人家先前写信说回来的,可赶年跟前又说不回来了。”“那咋呢?”“啊,说那乱的,得把货钱收回来。”“啊,娃说得对着哩。你眊这清帝退了,今儿个是这个,明儿个又换成那个的,孙大炮又殁了,哎呀,一经不了嘛,就。”智儿说。“毬的,大总统嘛就大炮,没个敬重,你这。”“哈哈,也是听娃儿家说的嘛。”“啊,你那一家子侄子在北京哩咯,天子脚下嘛,新词多。”“嘿嘿。”“毬的,不都退位了嘛,还天子啥呢,都民国了,不兴毬那了。” “哎呀,不管他谁坐天下,咱山西谁拨弄不到哪儿去。”“哈哈,眊上呀你硬气的,还谁都把咱咋不了。”“就是嘛,你还甭不信。那从古到今,别个的省名都变来变去的,就唯独咱山西向来没变过。咱金银铜铁锡都有,谁也不求。”“这倒是,外汾河从北到南,细粮粗粮都产,还有外盐池呢。”“啊,就是嘛,别个的不是没这就是没那,自给不了嘛。”“哈哈,你这两个配合的美。”“就是嘛。”“西边是吕梁山、黄河,东边是太行山,南边又是中条山、黄河,你说谁能打进来呢。”“说毬的,那北边呢,敢打不进来?”“嘿嘿,北边现在就没那厉害的。” “啊,你眊就咱山西看出了多少大帅呢。”“啊,关羽就是头一个,关帝庙就南边那儿呢。”“嘿嘿,眊上你说得轻快的,离咱这儿二百里地哩嘛。”“嘿嘿。”“敢霍家军不算呀。”“那肯定算。”“还有薛家军哩。”“嘿嘿,多毬着哩,哪能数得过来呢。”“甭光说那抡枪舞剑的,还有文的呢。”“啊,那就更多了。”“那你报两个听听。”“哈哈,那得人家教书先生说,咱这没喝啥墨水。”“怂啦吧。”“嘿嘿。”“额告你说,外柳宗元就算一个。”“哎呀,那是被贬了官咯。”“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说文采哩咯,关贬不贬的啥事呢。”“嘿嘿,好像就是没出过啥朝顶(柿子湾一带称皇帝叫朝顶)。”“甭说那远的了,近的这西太后算一个吧。”“毬的,算不上朝顶呢。”“那晋王算不算呀,就离咱这个八、九十里。”“那只能算一方诸侯。”“那唐朝总是从咱山西起事的吧。”“啊,那是。”几个老头正说得热火,进来一个小伙子道:“爹,额那边的哥哥拜年来了。”“哦,走,咱回。”“那咱都走,闲了再侃。”“啊,都回些。”就这样,各自散了。 就说不让进家庙的那个年轻人吧,这会儿还靠在炕上生闷气呢。这小伙子叫刘永仁,小名永娃,是前两年从远处什么地方改名换姓入赘到发子也就是刘继发家的。永娃从到柳湾那天起,可以说是既勤快又和气。今儿个大年初一,鸡叫二遍,永娃就起来走井头搅水,给满巷子各家各户都送了担水。水在柿子湾这一带的土话里与福同音,庄户人或因本地缺水而视之为财气。这送水嘛,算是送财送福,讨个彩头。可即便是永娃这般待人,还有这挤兑的,也真难为小伙子了。 第二回 三寸金莲 却说永娃是发子家招来的。从柳湾村南头巷刘家家庙这儿往南走,迎面是一座不大的龙王庙,龙王庙背后就是龙王沟。沿着龙王沟沿儿黄土墙,就形成一条东西走向的巷子,沿巷子往东过龙王庙可以下南沟,往西则可以一直走到西头巷。这条巷子村里人叫它南头巷。从龙王庙这里往西走一小截,南面的土墙上有一个土门儿(这里的人对土墙开的门洞叫法),土门儿这里有一条不宽的坡道。沿坡道下去,是沿沟边展开的不规则的长条形的平地,分布着好几座窑院,长着几棵好大的皂角树和洋槐树,还有沿沟沿儿乱长的一丛一丛的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酸枣树。刘继发家就住在其中的一座窑院里。 发子,属龙,大名刘继发。也许和村里其他刘姓血缘关系比较远吧,反正没听说他和哪家是近一家子的(这里人说的近一家子就是指才脱了五服的)。发子没有兄弟姐妹,而且爹妈也殁得早。祖上没留下多少家产事业,就几亩田地和这座窑院。 三层砖石砌的台阶,砖夹土坯砌的长方门洞,黑门框、黑木门,上方是人字架撑着的瓦檐儿,这便是发子家的稍门。进了门,迎面是削齐北崖砌成的照壁,菱形方格里用黑漆写着一个大大的福字。院子右侧也就是北边是一溜嵌在北崖上的扦子,扦子沿着北窑形成东西向的屋檐,檐下是砖砌的台阶(这一带所称的扦子,就是在崖上打一些眼,把几个三脚架的一头固定在眼里,搭上檩条,搁上短椽,椽的一头也固定在眼里,再铺上覆帘,瓦上瓦,就成了扦子,可以遮雨,也可以遮挡从崖上落下的虚土什么的)。沿着北窑前面往西走就是西窑,西窑窑口上面也是一排扦子。院子南边是黄土夯筑的围墙与邻居相隔。东边也就是稍门这边是砖夹土坯砌的三间瓦房。这便是发子家的院落。当然,稍门前面也就是坡底那儿,长着两棵高高的桐树。 发子老婆叫枣儿,大名赵枣花,比发子大三岁。小脚女人嘛,也干不了多少地里的活儿,家里先前基本上就靠发子一个人,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可枣儿不仅人长得好看,白净白净的,而且脑子机灵,能说会道的,还性格好、爱干净,常把屋里收拾得不能说一尘不染嘛,至少也整洁干净。这枣儿还特别会守妇道,挺会伺候她汉子。发子从地里一回来,那掸子、洗脸水、手巾、喝的都预备地好好的,而且从不耽误饭时,每天晚上都给洗脚,还有那软声软气的话儿,发子心里就甭提多舒坦了。 男人都喜欢长得好看的女人。有人说,枣儿嫁给发子真是可惜了。殊不知,庄户人也是很讲究门当户对的。不是有句话说,能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嘛。枣儿娘家也很一般,甚至有些贫困。当年究竟有多少人提亲,这不得而知,反正最终是这样嫁到了发子家。发子家虽然住在窑院里,可听说屋里还是有些银钱的。这也难怪,发子爹妈就一个娃,怎么说也能攒下些吧,只是一直很简朴而已。谁屋里有多少家底儿,旁人也难说清楚。 可不知咋回事,发子夫妻俩就只生下一个女儿,后来就再也没有怀过娃。不用说,夫妻俩可把女儿当宝贝了,让村里的教书先生给启了名字叫刘喜莲,至于小名儿嘛,则亲地唤作莲儿。 也许是随了妈妈的缘故,这莲儿可真长得好看啦,临近几个村里都难找这么漂亮的姑娘。发子夫妻俩特别溺爱女儿,啥活儿都舍不得叫娃做,成天价好吃好喝地供着。和村里别的女子一样,莲儿很小就开始缠脚了,而且妈妈要求特别严,那脚儿缠得紧了个紧,疼得娃老是哭。也许是那窑里冬暖夏凉的缘故,也许是人家本身就骨头好,这莲儿越大越好看,瓜子脸、双眼皮,白净白净的,性格也好,再加上那三寸金莲,简直就像个仙女一般。 村里人都成家早。这个时候,十五六岁结婚就算迟的了。莲儿十二三的时候,提亲的倒是不少,可一听说要招女婿,人家就多数不干了。再加上莲儿和她妈都像花瓶儿似的,又爱干净,就不像是乡下人,地里的活儿搭不上什么手,即使哪家小子多的,也怕娃入赘来了以后受苦,说不定将来还会因为媳妇好看惹出什么是非呢,所以,莲儿在临近处也没说下合适的。最终,从老远处哪个山村招来个女婿,实际上,也算作儿子吧,都给人家改名换姓了嘛,大名叫刘永仁,小名唤永娃。反正永娃那口音和柳湾大不相同,一听就知道是外乡人。听说这娃原本姊妹多、屋里也穷,也就愿意了。 永娃到了刘家,仍和发子夫妻俩住在这窑院里,当爹妈住正屋也就是西窑,小两口则住偏屋也就是稍门边的东厦。至于北窑嘛,小一点,就放放东西啥的。进门添丁嘛,这发子夫妻俩就像待亲儿子一样对待,再加上莲儿又这么好看,永娃也就死心塌地了,泥里水里啥活儿都干。而且还来了个进门喜,永娃来了不满一年,莲儿就要下个大胖小子。这可把发子夫妻俩喜欢死了。又是“别草”,又是过三日、做满月的,邻居没有不夸发子有福气的。 可大年初一,人家不让永娃进刘家家庙,气得小伙子回到家里,二话不说往炕上一躺,把被子盖在头上就睡去了。可怎么能睡得着呢,翻来覆去的,穷折腾。莲儿一眊,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就跑到西窑,告诉了她爹妈。 不一会儿,发子夫妻俩过来了。“永娃,那咋呢?”发子问道。“哎吆,敢是谁惹你生气啦?永娃。那莲儿,你咋的回事,大过年的也不好好的。”枣儿装傻道。就这么一句,那莲儿的泪颗儿已经掉到她怀里的娃儿的脸上了。“哎呀,要哭,你走那边哭去,把娃给你妈,甭把惊了的,大年时节的。”发子继续道。 “哎呀,和莲儿不相干。”听说莲儿哭了,永娃这才挑开被子坐起来说。“那是咋啦?”“哎呀,不说了,没事。”“这娃,有话就说,甭憋在肚子里。哦,对了。去,你娘们儿过那边屋里去,额和永娃坐坐。”发子挥挥手说。莲儿“嗯”应了一声,便和她妈抱着娃从东厦出去了。 “嗯,吃上几口烟。”发子递过水烟锅子说。“额不会吃。”“哎呀,没事,吃两口就会了,大过年的,爹让你吃。”“爹,你们对额也太好了。哪里有爹教儿子吃烟的呢,嘿嘿。”“哈哈,男人嘛,吃烟也是正常的,嗯,吃两口。”“嘿嘿,嗯,额试试,”永娃接过水烟锅子说:“这咋吃呢?”“你眊,先把烟装好。就用这指头蛋捏这一点,稍微拰一下,拰成一小蛋。轻轻放在这烟嘴上,稍微摁一下。把火捻子放到烟上,嘴含住烟嘴儿,轻轻吸一下,放一下,就这样吃哩嘛。”“嘿嘿。”永娃真接过水烟锅子,可吸得猛了,满嘴烟水,“哇”吐了一地,呛得连咳几声泪颗儿都掉出了。“嘿嘿,轻轻吸哩嘛,敢就……好呀的”发子赶紧拍拍永娃后背说。“哎呀,不学了,辣死了。”永娃擦着眼泪笑着说。 “哈哈。额告你说,这啥事都有个经过,得慢慢来,不能急了。就像你来这屋里似的。开头,额和你妈,就拿莲儿也说上,对你也并不放心。因为啥的?额们还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人心隔肚皮嘛,谁知道你是究竟咋想的呢。”“哦。”“慢慢的,额们也看出来了,眊上你是真心来过光景的,也能下苦。说实话,额们打心眼里放心,也踏实了。” “额屋里穷,就没那二心着哩。”“这不从你这些个天的做事也看出来了嘛。”“可你们一开始就对额不歪。”“那自不然的,一开始就不对,那往后也好不了。”“哦。”“再说了,额们本来就是一家子,你是新来的咱屋的,额们也不能欺负你,而且你是小人儿,额和你妈是大人,大人就要有个大人的样儿。即便是你有不妥帖的地方,额们也只能从教你的这个角度出发,但不能埋怨你,更不能生你的气。” “哦。嘿嘿,爹,听你这说话,念过不少书吧?”“也没有,就是认得几个字儿,没事看看闲书。”“嘿嘿。”“还有,这你也能感觉到,以前村里就有那想到咱屋里的。”“哦。”“额这招女婿,也不是随便招的。”“嘿嘿,爹,你不是招女婿,是寻娃哩。”“啊,就算是吧。”“嘿嘿。”“有外,咱看上的,人家娃不来,或者人家爹妈不愿意。”“哦,自不然的。” “也有外娃想来的,爹妈也愿意,可咱看不上。”“哦。”“这不,眊上你来了,就心眼儿难过的。”“知道了。”“这事情就是这样,只要你好心待人,日子长了,大家都接受了就行。紧慢有那糊涂的,大家也会怪他的,慢慢也就顺局了,不要怕,也不能急了。”“这额知道,就是觉得委屈的。”“大丈夫能伸能屈嘛,一时的事不要紧,人心都是肉长的。” “可也不能一味地让,不然,他会觉得咱好欺负。”“哦,这说的也对。可也不要轻易得罪人,实在不行了嘛,就……”“哦,额知道。咱在村里势单力薄的,也……”“嗯,晓得这,就对了。”“也甭把这搁在心里,该跑跑,该耍耍,和那些个鬼生气不值得。”“嗯。”就这样,父子俩说了说,永娃心里好受多了,喝了几口水,便抬腿出门跑了,恐怕不是打架去了吧。 第三回 花园人家 且说从南头巷的龙王庙这里往北走,过了西侧刘家家庙和东侧的打麦场再往北走一截,就到井头这儿。这南头巷的井头挺高,井口是在一个高高的土台子上的。土台子北、东两面靠墙,隔壁是人家,西边是砖石砌起来的,南边有水槽、有台阶,台阶底下有一棵老槐树。 井头往西有条巷子,属于南头巷的一条小巷。小巷南侧听说原来是个打麦场,北侧也是个打麦场,还在用着。只是南侧的打麦场挺气派,猛一看,从东到西是一溜北房的后檐墙,靠东这一间分明整个就是全木质的黑漆大门,大牛车都能直接进去。说它全木质,是因为它这间房子整个后檐墙就是木头和木板的,有立柱,有檩条,有夹板,有厚实的木门框,还有两扇高大厚实的大木门。可见这打麦场的主人是怎么样一户人家了。 沿着小巷子南侧也就是沿着这房子的后檐墙往西走,会看到和房子西山墙紧贴的一座高大宽阔、精致典雅而又富丽堂皇的稍门楼儿。说高大,是因为它不仅比周围的房子都高许多,而且从巷子地面上到它门槛那里的平台得爬六阶台阶;说它宽阔,是由于它除了两边各有高高的平台和拾级而上的台阶,中间是石刻的坡道,不说八抬大轿吧,反正几个人抬着轿子都能直接进去;说它精致,是因为那砖都是打磨过的,那石头都是精选的,那砖雕、那石雕、那木雕、那铁雕、那铜雕都是精心刻画、栩栩如生的;说它典雅,是由于它那两侧墙上壁画和浮雕所表现的不俗气,甚至天花板是太极图案装饰的;说它富丽堂皇,是因为门槛和大木门都是铁、铜装饰和包角的,柱子下面的鼓儿石也雕着花纹,门框两边和上方的砖雕和木雕更是精美,充满灵气。 高门楼进去,迎面是一座砖雕照壁。过了照壁,是一条胡同似的南北向通道,一直通到南头,方砖地面,两边都是高高的砖墙,也就是房子后檐墙,可不见屋檐。走到底,左边也就是东侧是打麦场的后门,但已经封了;右边即西侧又是一条胡同似的东西向通道,方砖地面,两边也是高高的砖墙,也是房子后檐墙,同样不见屋檐。就沿着这条东西向的通道往西走一截,右侧也就是北侧砖墙上出现一个院门,再往西走一截,北侧砖墙上又出现一个院门,继续往西走一截,北侧砖墙上又出现一个院门,再一截,通道就到底了。这三个院门里都是四合院,一律的砖墙、粗椽、粗樑、粗檩,一律的方砖地面。 回头从高门楼出来,沿胡同往西走几步,右侧也就是北侧墙上出现一个宽宽的砖门楼。隔着围墙,就能看到比别的院落多好多的树。进了大门,是一座花园,花园后门通到村子中央的大池泊南岸。虽然说已是春节,但北方这时候还是挺冷的,随处可见冰雪的踪迹,花园里还感觉不到春的气息。但这弯弯曲曲的鹅卵石走道、草屋、小亭、假山、小桥、水井、水车和结着冰的水沟、水池,以及这一园的花木,偶尔还有点中药材的痕迹,从这些就可以领略到它的主人的情趣了。 没听说这一带还有哪个村庄也有花园的。至于这花园、这些房子都是谁家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势法子,这里先报出这家家长的大名,叫刘志鹏,小名鹏娃,算是眼下村里不多的几个老人之一。因为成天价喜欢摆弄门口那花园,村里人就戏称他老仙儿。眼目下老仙儿膝下是三儿两女。 至于更多的嘛,不妨先卖个关子,留待以后慢慢细说。反正,当下人家屋里就住着老人、儿媳和小娃。听说这家人把田地都租出去了,连高门楼东侧的打麦场也卖给了一户姓孙的人家。还听说这老仙儿家几个儿子、孙子都在外头,在南方什么地方做生意。每到过年的时候,这家人都会掏些钱给村里唱几天大戏。 柿子湾一带,古时候属于蒲州,这里自古就流传着一种地方戏叫蒲剧,也叫蒲州梆子或者南路梆子。蒲剧,唱腔高昂,朴实奔放,善于刻画粗狂豪放的人物性格,宜于宣泄大喜大悲的亢奋情绪,擅于表现悲壮凄楚的英雄史剧。其实,在电影、电视走进乡村之前,看戏、听书、闹社火就是庄户人喜爱的文娱形式。 这一带村村庄庄都有业余剧团。剧本和曲调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只要嗓子好、识字,一腔一调跟着唱,一招一式跟着学就是了。即便不是演员,看的戏多了也能哼上几句,自得其乐。至于伴奏的,除了打板的这个乐队指挥以外,拉二胡、板胡、吹笛子什么的,那也一样,一曲一调跟着学、反复练,也就会了。听说,柳湾就有个拉板胡的,人家简谱、五线谱都不识,可板胡却拉得格外的好。你能唱,人家就能拉;你怎么唱,人家就怎么拉;而且非常和弦,真是神了。柳湾村门外西北上也就是沿着庙沟西岸是一块挺大的台地,那里有一座老君庙,还有一座大戏台。 和往年一样,柳湾春节也唱几天大戏。这不,几套幕都挂好了,连晚场用的汽灯也都预备了。吃过早饭,就三三两两往台子跟前走了。戏台前的广场上,圈椅、靠背椅,长凳、方凳,圆墩儿、马扎儿,长的短的、高的矮的,各式各样的凳椅就陆陆续续排满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扶老携幼的,托亲带故的;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个个头面一新,崭新的中式衣裳。 这春节也是做小生意的挣钱的好机会。戏台下面吆喝耍货的、叫卖糖葫芦的,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的。小广场边的墙根上,有卖针头线脑、头绳儿发兜儿的,也有卖裤裤袄袄、鞋鞋帽帽的;有卖糖人、煽醪糟的,也有卖羊杂的,还有摆卦摊的,好不热闹。 戏还没有开演,台上的帷幕紧合着,里面不时传来板胡、二胡调音的声儿,偶尔也有从幕后出来张罗什么的。台下一派祥和的气氛,有打拱拜年的,也有聊天的;有说笑儿的,也有围着小摊儿问这问那的,人头攒动,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不一会儿,大戏开演了。这北方和南方不同,南方过节喜欢看喜剧,而北方过节则多唱的是苦戏。这不,柳湾今儿个唱的就是三国戏《黄鹤楼》。早春的天儿,虽说还有些冷,但已经感觉到春的气息了。台上字正腔圆,台下津津有味,不时叫好儿。嬉笑间,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 大过年的,庄户人都早早地吃了晚饭。外头冷,永娃没有出去,就过爹妈这边屋里闲坐坐。“爹,井头那边外老仙儿,他屋里咋那么有钱呢?”“嘿嘿,这娃,老仙儿敢是你叫的?人家都七十多了。”“嘿嘿,额又不当面喊人家,就在屋里说说那怕啥的。”“哦,往后就唤人家寅娃爷。”“嘿嘿,那敢不是庚娃爷?”“这娃,寅娃就是长头孙子嘛。”“哦,知道了。哎,你还没告额说外……”“咋好好地问这呢?”“就是想问问嘛。”“哦。”“娃想听的,你就给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永娃妈插话道。 “人家外有钱,也是多少辈辈子挣得攒下的。额也是听人家说的咯,说在鹏娃老爷手里的时候开始发的。”“鹏娃是谁呢?”“嘿嘿,就是你说的那老仙儿的小名嘛。”“哦,不知道。”“啊,人家那么大岁数了咯,谁还唤人家小名呢。”“嗯。”“老爷?敢是他爷爷的爹?”“啊,可不的。”“哎,不是都说那‘三接院’吗?”“啊,外,那就更早得不是法了,谁也说不清。”“哦。”“听说他老爷那个时候,在县里头干着哩,好像是管地契的吧。”“哦。”“就是从那个时候挣下钱的。”“哦。”“有了活钱啦嘛,就放出去了,利滚利的。听说放了多多会子呢。”“会子是啥呢?”“额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个算法吧,多少钱算一会子。”“嘿嘿,敢就像咱说的那一担水、两担水的。”“啊,就是那意思。” “后来呢?”“后来嘛就置房子置地的。”“敢就这样发起的?”“自不然的,也做生意了。”“那还是先做生意的,不然,钱都买了地买了房子啦,那不都成了死钱啦?”“外肯定了嘛,从他爹手里的时候就做生意了。”“鹏娃爹?”“啊,可不的。”“做啥生意呢?”“听说是跑木料,也贩过茶叶,还有这碳。反正他爹人家眼儿多,也活泛。”“嘿嘿,肯定啥挣钱就弄啥。”“啊,后来还听说,入了钱庄。”“哦。那现今呢?”“听说弟兄几个都在外头做生意哩嘛。”“啥生意?”“说是在南京和人合伙开纱厂啥的,额也不太清楚。”“哦。” “你咋好好问这呢?”“哈哈,就是想听听,过年哩,没事嘛。”“哦。”“甭闲说了,早些睡,也省点灯油,给额。”“你妈这抠儿,过年哩都要抠。”“哈哈,好了不说。”就这样,这父子俩闲说了说,永娃算是对老仙儿家有了更多的了解,言语之中流露出几分羡慕和敬意。 回到自己屋里,见莲儿搂着娃熟睡了,灯还点着。也许是老仙儿家的故事听得开心了,也许是少妇熟睡的样子吸引了他,永娃上了炕,脱了脱,钻进被窝,轻轻地推醒莲儿,吹了灯,压低响动,美美地云雨了一番之后,这才呼呼转过去大睡去了。 第四回 事发黄昏 这村里头过年,还应该说是比较热闹的。一个是因为都多少辈辈子住在一个村里了,平日里左右帮忙的,那熟悉自不必说,更有一份邻里情在里面;另一个也由于是多少年的传统了,一代传一代的乡土味儿,闹一闹也不觉得俗气,本来都是乡下人嘛,有什么可讲究的呢,热闹热闹,不闹就不热乎嘛。 柳湾也和别的村庄一样,每逢过年除了唱戏,就是闹社火,还有跑花鼓,去庙里献神,走亲戚、串朋友的,可以说是天天都不会闲着。至于饭菜嘛,那萝卜、白菜、豆芽都是年前就洗净预备好的;因为天儿冷,好放,那烧豆腐、回锅肉,还有丸子、扣肉、小炒肉什么的基本都是熟的;麻花、花馍、枣花儿也都是准备了五天的。好吃好喝好玩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年初五。 也就是正月初五后半晌,天儿还亮着,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晚饭了。有那早的或者待亲戚的,都已经吃过,开始出来走动了。也就在这时,见一个身穿崭新中式衣裳的媳妇,也就是帆娃媳妇娟子,不紧不慢地从巷子东头走过来,推开邢海山家的院门,走进屋里,然后站在隔墙门帘儿那儿,不慌不忙地说:“哥哥,啊呀,小女儿没了。”“啥?”“让狼给叼跑了。”“多候的事呢?”“就刚刚。”“在哪儿?”“就在额屋外稍门那儿。”“哎呀,你这媳妇,这么大的事还不急不火的。”“额当时就惊地腿软的,走不动了,也吆喝不出来了。”“哎呀,不说了,赶紧,快快快,锁娃、金娃,赶紧吆喝人。”当马下,一家人都火急火燎地奔出了院门,大家七嘴八舌地一边跑一边大声在喊:“都快出来,狼把娃叼跑了”、“快出来,打狼了。” 顷刻间,巷子里出来二三十口子,拿铣的,抗镢,提刀子的,还有拿杆杆子的,大伙儿一路奔跑,跑到帆娃家门口那里,扯着嗓子吆喝着“打狼了,打狼了”就从沟岔岔往下窜,更那有年轻的就从崖上一阶一阶地往下跳,也有那一骨碌坐下去就顺崖往下溜。喊声、脚步声、跳崖声、家伙声、风声,混成一片;土起石落,草飞树摇,尘土四起。 可这里的沟壑有十几丈深,一半里甚至几里宽的也不在话下。而且又不是光秃秃的一马平川,那可是沟连着坡、坡连着岭,草木遍地,即使不是春夏那么茂密,可那也四目难以够用。况且犄角旮旯的,洞穴甚多。那些畜生可机灵得很,在这么大的范围、那么复杂的地形,找一只躲藏起来的狼,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再加上天儿又快黑了,二三十人在沟里四处寻了半天,也只拾到小女儿的一只嚡,连狼的踪影都没找着。 这帆娃是邢青林家的二娃子,大名叫邢海帆。青林家住在后头巷。其实,这条巷子在柳湾村的北边,但村里人都叫它后头巷,这巷子多住的是姓邢的。青林家住在巷子西头,膝下目前是三儿两女,帆娃是他家二儿子。 帆娃成家后,由于媳妇娟子是个慢性子,而且做家务、说话都不行,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好人一个,没有歪心眼儿,也忒笨的。于是,公公呀妯娌的都不爱见,也因为这个家里常常生气。再加上帆娃性格不大好,一气之下就家里搬了出来,住到后头沟沟沿下他们家的窑院里去了。实际上,住窑还比房子舒服呢,冬暖夏凉的,也自在。可帆娃妈,也就惠贤老觉得心里难受的,老说让老二搬回来住,家产事业都分好了,可帆娃就是不愿意搬,这事就一直这样拖着,成了他妈的一块儿心病。 帆娃和娟子跟前眼目下是两女一儿,大的是女儿;二的是个儿子,大名叫邢玉柱,小名柱儿;三的又是个女儿,才两岁。今儿个帆娃是领着大女儿和儿子走亲戚去了,小女儿出事的时候还没回来。等大伙儿从沟里寻得回来的时候,帆娃他们也回来了。 见这么多人聚在他家门口,帆娃感觉不妙,紧跑几步,才听说小女儿被狼叼跑了,“哎呀。”帆娃大嚎一声,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钗钗和柱儿也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娟子不停地擦着眼泪。在场的女人们也禁不住哭了起来。顿时哭声一片,撕心裂肺。 大哭了一阵之后,帆娃劈头盖脸训问老婆道:“连娃都看不住,额可把你该咋呢。”娟子也难受地回话说:“天快黑了你们还不回来,额就说和镯镯上坡坡顶头眊你们去哩。刚出门,额转过脸锁稍门呢,镯镯就在额胯边立着哩,等额锁上门转过脸了,娃就不见了。眼眊上狼含着娃项脖,顺沟岔岔就窜下去了。额一下惊得软的走不成了,也吆喝不出来……”娟子委屈地擦着眼泪说。 大家晓得娟子这人,听这番诉说罢,也插话道:“哎呀,你看惊人嘛。”“甭说了,难受的。”“想哭,就让她哭上两声,十月怀胎嘛,敢容易的,”“帆娃,你也甭问了,她敢是故意的,啥也甭说,见回屋呀,”在场的老婆家都擦着眼泪劝道:“这狼就把人害死了。” 可帆娃还是没完没了地训斥老婆道:“你敢就不会吆喝呀,不会撵呀。”“吆喝了,不顶事。额一个老婆家,额敢撵呀。这才赶紧上村里喊人去了。”“早迟毬了的。额们都好好的,你跑出来眊啥呢,多毬的那事。” “帆娃,你这人咋是这呢?说毬的外,你们不回来,她在屋里敢不心焦呀。”“啊,就是。甭说了,都赶紧回呀。”众人又劝道。“唉,窝囊死了,晓得些,咱一起走亲戚去呢,也没这事呢。”帆娃叹了口气,自责道。这一夜,帆娃没合眼。大女儿、柱儿和娟子也抽泣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帆娃喊了三十多个人,拿上家伙,分头去后头沟、庙沟、南沟和龙王沟也就是在环村的沟里都寻遍了,仍然没有一点踪影。只是偶尔见到些狼屎,有干的,也有湿的。当然,也有狐狸、野狗和獾粪便。 第三天,帆娃一大早,荷了些钱,用小布袋装了几个馍、几棵大葱,又提了一小罐冷滚水(柿子湾一带称开水为滚水),便一路走着出了村。 第五天也就是出去两天后,帆娃回来了,肩膀上挎着两杆土枪子,一小布袋黑火药,还有一小布袋铁籽儿。这土枪子就是铁管儿后面带弯木托儿的那种,把火药用窄而长的勺子从枪口倒进去,拿铁条儿轻轻捣一捣实,把铁籽儿也舀上一勺倒进去。打枪的时候,把燃片儿放到机关那里卡好了,然后瞄准一扣扳机,“咚”的一声,一股浓烟从枪膛而出,那铁籽儿打出去,散开来,像筛底大小的打击面打到猎物身上,即使不死,也伤得跑不了了。 此后,只要不干地里活儿,甚至小雨天,都见帆娃荷着土枪子地里、沟里、崖上地到处跑。先是打回一点野兔、野鸡什么的小猎物。回到家里,杀得煮煮吃吃,一家人也改善改善伙食,不是吗?村里人日子过得清苦,一般也不是随随便便吃肉的。渐渐的,帆娃打回来的猎物就大些了,有野猪,有野狗,甚至还打了獾、狐狸什么的,最终打到了狼,收获可以说就越来越大了。家里头那肉就经常吃了,吃不了,娟子也一碗一碗地给临儿近处的送送。屋里那荤油也吃不了,一小罐一小罐地给邻居送。 只是这里顾不得交代的是,镯镯被狼叼跑了这事,在邢家可以说是出现一个非常和乐的局面。二话不说,邢家弟兄妯娌几个一起动手,把帆娃一家从窑院里搬了回来。这回,帆娃也不耍脾气了,只好乖乖地从了大家的意。可搬回来之后,帆娃还是照样打猎。老邢家大院子里常常是喜笑颜开,吃得个个油手油嘴的,也没有人再嫌弃娟子了。娟子呢?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也这活儿那活儿地干,一天嘴儿也说得吧儿吧儿的。 也因为帆娃打猎,渐渐的,那畜生糟蹋庄稼、糟蹋家畜比如鸡鸭猪狗牛的也比从前少一些了。而且,村子里也多了一份谈资,不是吗?帆娃没事闲坐的时候,爱侃他那打猎的心得,尤其是他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打猎的情景,就像说书的一样引人入胜,个个听得津津有味,羡慕不已。甚至看到帆娃父子俩打回来的猎物,那眼红的也不在少数。 帆娃尝到了打猎的甜头,也教他儿子也就是柱儿开始学着打土枪子了。大老远听见“咚咚”的,就知道帆娃又开张了。父子俩一身中式衣裳,扛着猎枪,走在雄浑的黄土地上,就成了古朴村庄的一道迷人的风景。 渐渐的,村子里想学打猎的小年轻也多了起来,于是,这帆娃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师傅”。也是这个缘故,这帆娃甚至老邢家在村子里人缘也好过了从前,要是家里有什么事儿了,不用多说,那左邻右舍的就来出主意、出钱出力的,甚而至于别个巷子的,也有主动跑过来帮忙的。至于帆娃家甚至附近的旷地,都成了年轻人学打枪的教练场。即便是到了晚上,帆娃家也常常是你来我去的,请教技法的请教技法,闲坐的闲坐。 也因为打猎,宁静的村庄活泛起来,柳湾渐渐成了临儿近处猎户比较集中的村庄。至于会不会因为打猎而生出什么事端,这暂时不得而知。 第五回 彩冠霞帔 且说从柳湾南头巷龙王庙这里往西走一截,也就是过几家,右手即北侧墙上有个宽土门儿,里面是一座牛院。再往西走,北侧墙上是一个拱形门洞,没装门,里面是磨房,大大的砖石圆盘子上是一盒圆圆的石磨,拴着长长的磨杆。 临近的甚至整条巷子的人家,都在这里磨面。把牲口一般是驴戴上两只圆圆的黑眼罩,套在磨杆上,缰绳顺着从磨盖那边拉过来的杆杆拴住,把粮食比如小麦、玉米或者高粱什么的舀到磨盖儿上,驴绕着磨子转,粮食就会顺着磨盖上的孔儿慢慢淌到磨盖和磨座之间,在磨盖和磨座的研磨和挤压中涌出来,淌到磨盘上,有成了面粉的,也有还没磨碎的。把没成面粉的再盛到磨盖上,继续磨。如此反复磨几遍,最后就剩下一点麸了。麸可以喂猪,也可以喂牲口。 至于那磨出的头遍面尖儿也就是第一遍磨出来的面粉,又叫破生面,一般不白(以小麦为例),却有劲儿,可用来包饺子。二遍面就白多了,可以包饺子,也可以擀面条。三遍面一般包饺子就不太好了,勉强包了,那口感不好,还容易破;但擀面条呱呱叫,也可以捏好馍,比如花馍儿什么的。四遍面、五遍面就只能捏一般的馍了,甚至五遍面就已经接近麸了,又粗糙,又不白。 过了磨房,是一座高大的砖门楼儿。虽然说它没有井头那边那座高门楼儿那么高大宽阔、精致富丽,但也比一般的砖门楼儿要好得多。打磨过的砖,细细的灰缝儿。有砖雕,有石雕,也有木雕,还有带装饰的木质天花板。门楼儿两边有石狮子,也有拴马桩。这些就不再赘述了。 进了高门楼,是一条小胡同,两侧同样是高高的砖墙,地面同样是方砖铺的,而且胡同两边有浅浅的做工细致的排水槽。胡同右侧从南到北是磨房的西山墙和牛院的西墙及后门。其实,一进高楼门,就能看到正面也就是胡同底的北墙那儿有一个拾级而上的院门,里面是一座四合院。从这个院门往西拐,还是胡同,走一小截,迎面西墙那儿也是个院门,里面还是一座四合院。 柳湾村的祥娃一家就住在这里。祥娃,大名刘嘉祥。这人爱看戏,嗓子也好,有事没事也喜欢唱上几句,因为看戏看得多了,人家唱起来还是有板有眼的。眼目下,这祥娃膝下是三儿两女,大娃子挺有出息,可是在省城干事着哩。 从高楼门出来,老远就能看到巷子西头有一棵又粗又高的老槐树。槐树长得很慢,这棵树长了多少年,没人能说得清楚。反正,眼下还是枝繁叶茂的,树冠很大。到了夏天,树荫之下就成了庄户人中午纳凉的好去处。 这年中秋节过后的一天,也就是阴历八月二十大清早,柳湾村门口路边的石头上就蒙上了红袱子;而且从村门口一直到南头巷祥娃家门口,路边的石头上都蒙上了红袱子。祥娃家的高门楼和院门上都贴着喜联、扎着大红花子,那院子里布置得更是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四合院一头到一头搭着蓬,摆满了一排一排的八仙桌和靠背椅,甚至牛院空地上的树下面都摆着不少四方小桌和凳子。每个院子里都有一个小戏班子,还带着唢呐,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院子里、胡同里,人来客往,熙熙攘攘的。唱戏声、嬉笑声、话语声、爆竹声,喜气洋洋。原来今儿个是祥娃家的二娃子刘云生娶媳妇的正日子。刘云生,小名生儿。 娶媳妇自然是热闹了。这不,一大早吃过之后,一队迎亲的就抬着花桥,后面跟着一班子王八(柿子湾一带称唢呐为王八),在一阵爆竹声中出村了。 说是正日,是因为从前天开始,生儿家就已经开始大宴宾客了,几乎全村各家各户都轮番来坐席,不说一日三次吧,最起码每天中午都宾朋满座,好酒好菜的,到今儿个已经是第三天了,而且都吃的是“九六八”宴。 “九六八”,是柿子湾一带的一款宴席。一般是九个盘子,有凉菜,也有炒菜;六个碗,全是汁儿比较重的热菜;八个钵(大碗),基本都是羹一类的。不过,这酒席也没样儿,同样都是“九六八”,而食材不同,那档次就不一样了。生儿家这“九六八”可比一般人家的要厚得多(好多了),猪肉多少就不说了,牛羊肉薄厚也不提了,人家有鱼,还有鱿鱼。到了正日这天,还上了海参,甚至甲鱼。可以说,村里人都吃得没有什么挑剔的。至于那酒水嘛,人家没上本地自酿的柿子酒,而是山西特产的坛子装的杏花村的酒。 当然了,村子里摆酒席,也不是非要比排场,可你家里要是经济条件好的话,给人家吃得歪了,都会说闲话的,不是吗?说你省不得啦抠门呀啥的。 至于说那随礼嘛,这亲戚朋友的先不说,那一个村来坐席的也必然都上了礼。村里人过事,都特别设一个账房,用礼单记下每户随礼的钱数或礼物,一个是为了将来人家有事的时候,也以同等的礼数去上礼;另一个也是便于事毕回礼。有那比较张扬的,还会把人家送的礼品都挂出来或者都摆出来,让来宾看主家的人气和尊贵呢。至于回礼嘛,多是花馍,就是把过事时人家送的大花馍切成一牙儿一牙儿的,当天回到人家送礼的捧盒里、食摞里,或者过后专程给人家送去,以回敬或感谢人家上礼的来宾,村里人把这个叫礼尚往来。如果光收礼,不给人家回礼,那就是来而不往非礼了,不是吗? 这柳湾离清平也就六里地,走上一会儿也就到了。虽然说娶媳妇事大,嫁女儿事小,可那女方家也很隆重,稍门外、院子里也都是张灯结彩的,吹拉弹唱,宾朋满座;而且酒席也不薄,同样是“九六八”,山珍海味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就不说了,几条巷子里的都来了家长或者代表,中午时分,正席开宴,那鼓乐、那排场、那敬酒的热闹劲儿一点也不亚于娶媳妇。 吃过午宴,娘家妈叮嘱几句,掉上几滴舍不得的泪花儿,新娘补过妆,戴上彩冠,穿上霞帔,就算准备就绪了。娘家哥哥从窗户接妹妹出来,送上花轿。在人群簇拥和鼓乐、爆竹声中,两顶大花轿一前一后,后面跟着迎亲和送亲的车马,从清溪村出来,就往柳湾而去了。 半后晌,柳湾村门口就聚集了不少人。“来了!来了!”早就等在村外的一群小孩一边跑一边喊着过来了。不多时,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马就跟着大红花轿过来了。顿时,爆竹齐鸣,两班子吹鼓手一左一右卯着劲儿吹打起来,人头攒动,喜笑颜开,不住地啧啧称赏,就这样一路走到生儿家的高门楼儿那里,新人在一阵爆竹声中下了花轿。 见此情景,众人禁不住议论开了:“哎,新娘头上戴的外可真好看。”“没见过吧?那就是那凤冠嘛。”“毬的,凤冠是宫里戴的,老百姓哪能戴凤冠呢。”“哎呀,都民国了,还管宫里不宫里的,都能戴。”“那也不能叫凤冠。”“毬的,那你说外唤啥?”“彩冠嘛。”“哦,彩冠。”“你眊人家那红蛋蛋,还有那鸟儿还是啥呢,好看死了。”“毬的,那就是那凤嘛。”“嘿嘿,咱不懂得。” “还有人家穿的那袄儿,咋那么好看外,嘿嘿。”“白儿的,外唤霞帔,咋能说成袄呢。”“嘿嘿,没见过嘛。”“那才是那大领对襟长袍儿呢。”“嘿嘿,你眊人家那两边胯下还开了叉儿。”“就是这个样儿。”“你见过?”“毬的,台子上唱戏的里头就有嘛。”“你眊人家肩膀上那个,绣得可真好看,还有人家那个袖子,都是好看的。”“人家那叫水袖。”“嘿嘿,今儿个算是开了眼了。” 就这样,一对新人在伴郎伴娘和亲人的陪伴下,在众人的惊喜、簇拥中,跳过火箱(火箱是柿子湾一带有钱人家放在炕上或者什么地方取暖的东西,是用红铜做成比电话机大一点的上盖镂空的箱子,里面放上烧红的木炭,就可以了),上了高楼门儿,走进院子里。然后,在一片祝贺和期盼中,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盛宴开始,新郎敬酒,送入洞房,这些就不赘述了。 说起生儿娶的这媳妇,那话可就长了。这女子,大名叫马桂霞,小名叫霞儿,瓜子脸,丹凤眼,小脚,不白也不黑,这时才十七岁,娘家是在六里开外的清溪村马家巷里。清溪村是清溪镇最大的村子,也是镇公所所在地。听说,霞儿爹是清溪村十三个闾中的头闾,可能干呢。还听说,她有三个哥哥,没有弟弟妹妹,就是说她在姊妹四个里面是最小的。人家说,她大哥是在省城当官,二哥在临近的荣和县当官,三哥还在一点点小也就是两三个生日的时候就夭折了,也就是说这霞儿实际上就姊妹三个。不用说,霞儿分明是她爹的掌上明珠。仅从这些,就可以猜到清溪马家的家境如何了。虽然说只是嫁个女儿,可人家是当大事办得,能铺排得起,也是向这刘家展示一下。不用说,这霞儿过了门,刘家要是不好生对待,那可是交代不过去的。 第六回 花园夜话 且说自古重农抑商,使得庄户人都不乐意做生意,瞧不起那些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要说教娃儿把自家的东西拿到庙会上卖掉,做点小买卖,眊娃那愁眉苦脸不愿意去的样儿,真像要他的命似的。 殊不知,这做买卖不仅要有本钱,有路子;而且还要脑子活,有眼力;要能吃苦,起早贪黑、东跑西颠都是常有的事;即使受了委屈,还要陪笑脸;经得起情况变化甚至大起大落的煎熬和磨练。 相比之下,种田就悠哉多了,尤其是北方像柿子湾一带靠天吃饭,除了播种和收割紧张一点,一年到头多半时间还是很闲散的,混个温饱也不是多难的事儿,顶多年景不好了受点难。但要靠种田攒多少钱,那是不容易的,不仅要勤劳,还得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景才行。庄户人虽然也明白这个理儿,可乐意做买卖的,在柿子湾一带还是很少的。 可戊戌之后,在精英人物的奔走呼号、积极推动甚至身先士卒带动下,多地兴起了实业热。官方的,多半是兵工、铁路、工矿之类的;民间的,则以轻工、纺织这些投资小、技术低、见效快的日用品生产居多,就连离柿子湾不远也就七十来里地的绛州,都渐渐成了工场甚至小工厂的聚集地,大大小小就头二十个。车马店、饭馆、商店也随之慢慢多了,临近几个县的老百姓都来买东西,人称小北京。东家、伙计,师傅、徒弟,这些词儿都出现在了寻常百姓的口头中。人常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庄户人稍门门额上刻有“耕读”二字,可对人家因经商而富裕的也羡慕不已。 柳湾远离稷王山,没有泉水;也远离汾河,除了沟里山水槽,几乎没有地表水。牲口饮水,洗衣裳,靠池泊;人吃水,则靠井。村里有两口井,一口在后头巷,一口在南头巷。这井,都是早年人工开挖的老井,用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而且奇怪的是,这两口井都在离沟边不远的地方,也就是说,哪天哪个人突发奇想,从半沟里的悬崖上朝着井的方位,挖上一个洞的话,就能通到井底。当然,这是玩笑了。 这井水,得用辘轳搅,一个人拽绳,一个人搅辘轳,就是说搅水至少得两个人才行。搅辘轳的得有劲儿。至于拽绳的嘛,有劲儿拽,搅的人就省点力气;拽的劲儿小了,也不影响搅水,只要搭把手就行。因为如此,一些老年人没事了,也喜欢来井头这边坐坐,兴许还能给人搭把手呢。这天,三个老汉拿着旱烟锅子,蹲在井头北墙根上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来搅水的、拽绳的,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插着话,凑凑热闹。 “哎呀,眊人家云生这事过的,可开了眼界了。”“眊人家的媳妇穿戴的,临儿近处这几个村子,就没有着哩。”“毬的,那是人家娘家势法子大嘛,外还说哩。”“人家那嫁妆就一箱子一箱子的,就是十来箱子。”“啊,可不的。”“说毬的人家娘家干啥,就说云生家外酒席,这几年啦,就没有。”“啊,可是,还是那几年外老仙家娃哩结婚的时候有过。”“啊,就是,连摆三天“九六八”,可不是谁都能负担得起的。” “毬的,人家有钱嘛,咱和人家比啥呢。”“啊,人家挣的那才是轻快钱呢。”“啊,比这老仙家挣钱轻快,放钱哩咯,坐在那里收银子哩。”“也不知道人家外屋里究竟有多少底底子。”“哎呀,说不来,嘉祥爷手里的时候就开始放了,利滚利的,谁知道人家有多少银子呢。”“啊,可是。” “你说的,敢老仙屋里都不如嘉祥家有钱呀?”“这就说毬不来了。老仙家在外面开厂子哩,要一个劲儿投哩,那还有穷尽呀,肯定活钱不多。至于说谁比谁有钱,外就难毬说了。”“啊,可是,难毬说。” “外敢放钱就没风险呀?”“咋能没风险的,要看不准了,那连本儿都收不回来,不是价,放钱利高,就怕得是外嘛。”“哦,你这还懂这个嘛。”“嘿嘿,也不是懂,听人家老仙说的嘛。”“哦。”“反正,干啥都有风险,那也看运气哩。”“毬的,运气?运气谁能说得清楚呢。”“啊,总得多眊眊对方的底子嘛。”“啊,哪里把握得准,十回有上一回拿不稳,就赔了,担惊受怕的。”“啊,外可你挣钱哩嘛,还能说外呀。”“哎呀,反正,咱是干不了外,就没那脑子着哩。” “你说毬的,谁敢天生就会做生意呀。”“不说天生就会嘛,反正要胆大哩。”“胆大顶啥呢,要看你那命哩,命里没有呀,咋折腾也不行,敢外赔了的还少呀。”“所以说呀,你就活该受穷,哈哈。”“嘿嘿,好像你有钱似的。”“有钱没钱,咱不做外白日梦。”“哈哈,说了半天的,还不是半斤对八两嘛。”“嘿嘿。”说话间,天儿要下雨了,水也不搅了,各自散了。 日子过得也快,眼眊上就要立冬了,这不,老仙儿天天去他的花园,忙着给他的花木培土呀剪枝的。这刘老仙,也算是个想得开的聪明人,儿女们都已经大了,也都成家立业了,他就啥也不管了,不是看看闲书,就是侍弄他的花园,像个神仙似的,十分地超脱。人家这花园里,有桃树、杏树、李树、栗子树、枣树,五果俱全;有梨树、自己嫁接的柿子树,甚至还有桂花树、腊梅,可以说是花前月下,不是吗?人家还养了不少花儿呢,有迎春花、菊花,还有月季、牡丹花,甚至还有玫瑰花、荷花,池子里还养着小金鱼。花园里搭有茅草亭,下下棋,品品茶,打打麻将,甚而至于弄点酒菜,闲拉胡侃一顿也是常事。这花园里还盖有小三间瓦房,里面有炕,有书柜。人家想回家就回去睡,不想回去就睡在花园里,自自在在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村里人没有不羡慕的。 这年赶过春节的时候,老仙儿家的几个儿子陆续回来了,屋里热热闹闹准备年货呢。这年三十的团圆,过大年的走亲访友,串门子,看大戏,这些就不在这里赘述了。过了破五,老仙儿就时不时在花园里睡一宿,说是嫌屋里人多吵闹。这天,正月十七晚上,昌娃、盛娃、成娃弟兄三个专门跑到花园里,说是想和老爹说说话。 “爹。”昌娃一进门喊道。“嗯。”老仙在那里写字,就没抬头应声道。“屋里那么暖和的外,你要这儿,不冷?”“不冷。”盛娃道。“哎呀,你还甭说,咱爹这手字越写越好了。”成娃笑着说。“哎,你仨咋都跑到啦?”“嘿嘿,也没事。”“没事,有事额也不管,额还能活几天呢。”“嘿嘿。”这弟兄仨坐在那里,一时都没吭气。“咋啦?看你们这阵势。”老仙儿说着搁了笔,坐下来,端起紫砂壶喝了两口茶,捋了捋胡子。 “嘿嘿,爹,额们是想和你谈谈,”昌娃开口说:“你不在外面,你不知道咱这国家有多落后。”“不在外面?外面指的是哪里?城里头?城里头有啥好的,额早待够了的,咱这村里就蛮好的。”“也不是说城里头。”“那你说外头是哪里?”“嘿嘿,咋给你说呢。”“就直说嘛,还拐弯抹角的。”老仙儿抽着水烟说。 “你看人家东洋,从前不如咱。”“自不然的,遣唐使嘛,东洋就是咱这五百童男童女去了才有的。”“可人家现在可大不一样了,明治以后富强了。”“明治?”“明治维新嘛。”“哦,你又没去过,你咋知道它就比咱强呢。”“没去过,敢不看书呀,敢不听人家说呀。”“啊,你们在外面见多识广,额不和你们争这个。就说那,咱也管不了,做好你们的买卖就行了。” “实业救国嘛,咱只有多办厂子,才能国富民强。”“哎呀,甭含多嚼不烂,把你们现今这厂子办好了就不容易,甭贪大,甭贪多。”“可总得买新机器吧,不然,就淘汰了。”“哎呀,南方卖不了,就往北方卖,这么大的国家哩,那穷的地方多着哩,哪里光要那么多好的呢。”“不是说外,要搞先进点的东西,这样国家才能强大。不然……” 老仙儿笑着说:“额知道。可不是你弟兄仨就能咋了的。”“都像你这想法,那国家还咋强大呢。”“哈哈,额这三个儿子看样子是……嘿嘿,你们甭劝额,额从前在北京停过,啥额也知道,额不糊涂。”“爹,现今改成北平了。”“啊,那个时候还唤北京嘛。”“嘿嘿,额说吧,咱爹这不说则已,一鸣惊人。”“鬼式。嘿嘿,啊,对了,你们先回去吧,额想想。” 就这样,老仙儿让弟兄三个回屋去了。儿子们走了之后,老仙儿又“呼噜呼噜”抽了两锅子水烟,然后上炕躺下,可翻来覆去的,好久不能入睡,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声。想着想着,老仙儿又爬起来,下了炕,推开屋门,看了一会儿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想起自己早年在北京做生意时的往事……过了好一会儿,真困了,这才回到屋里再次躺下。 第二天,老仙儿一早就醒来了。刚弄得洗过脸,准备回院子里吃饭,这时候,三娃子一个人跑来了。“爹,早。”“哦,走,回去。”“哎,先甭急,额告你一句话,爹。”“走,走着说着。”“不能让别人听得了。”“啥事?还神神秘秘的。”“真的,额哥哥不让告诉你,额想想还是给你说一声为好。”“哦,你说,额不告他们说。”“村里其他人也不能告诉。”“哦,你说。”只见成娃附在他爹耳朵上还用手掩着嘀咕了几句,“啊,”老仙儿一副吃惊的样子:“哦。”“你可甭说是额告你说的。”“嗯,不说,不说。走,咱回。”“嗯。” 父子俩说了几句,就往家里走。只是老仙儿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儿,没有再说话。而成娃呢?也不言语。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高门楼儿。 第七回 迎春花开 却说老仙儿随三儿子回到屋里吃早饭。老话说,食不言,寝不语。这老仙儿家还是挺讲究的,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除了小娃家,大家基本上没讲话,都宁静地吃着早饭。虽说是大户人家,这吃早饭来,也不复杂,一碟小菜,一碗泡馍加一个水浦鸡蛋。 小菜嘛,就把自家腌制的咸菜或芥菜的或萝卜的,切成细丝,再切点韭菜,一起滴点芝麻油拌拌就可以了。至于泡馍,柿子湾一带村子里常吃,就是把馍切成粗粗的长方条儿,放到碗里,加点盐,用滚开的水充满,盖起来,稍微等一下就可以吃了。因为是过年嘛,再切点麻花在里面,吃起来香,也有点嚼头,好吃。泡馍既方便又快捷,但不能天天吃,那样对胃不好;因为开水泡过的馍,几乎不经过咀嚼,没有唾液浸润,一古脑吃下去,消化起来胃的负担比较重。 吃过早饭,老仙儿并没有和儿子们说什么,只说让娃儿家出去玩,自己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待儿子、儿媳和小娃家都出了屋门之后,老仙儿在屋里坐了一小会,“呼噜呼噜”吃了一锅子水烟,然后换了件厚点的棉袍,又加了件马甲,把礼帽换成皮帽子,装上手绢儿,拿了一包儿子给他带回的洋烟也就是纸烟、一盒火柴,还装了几张黄麻纸,便一个人走出了高门楼儿。 到了巷子里,不时和人打着招呼,就这样一路走着走到了村门楼那里。“老仙儿,你咋去?”过路的见这老人家要上村门楼便问道。“啊,想上去看看。”“慢些着,这么大岁数了。”“啊,没问题。”“上头冷的咯。”“额穿得厚,不要紧。”老仙儿拄着拐杖,拾级而上,棉袍的后摆不时被风吹起,老人家显得挺精神。 到了村门楼的二层,老仙儿先打开东面的窗户,挺起腰杆,端详了一会儿村子:朝阳下,袅袅炊烟,鸡犬相闻,街巷走动的人透着画面的灵气;远远望去,村子中央的大庙在两棵老槐树的掩映下显得那么和谐,大庙后面也就是池泊东南角的那棵几个人才能揽住的杨树是那样的挺拔而高大。 老仙儿转身打开北边的窗户,眼前的庙沟是那样的苍黄,不远处也就是庙沟西岸崖嘴上的老君庙和大戏台盖在在那里,显得是那样的协调。再一低头,见庙沟南岸沟沿上也就是村子围墙外面的墙根上有一丛迎春花,已经开了,透着春的生机。打开西面的窗户,在左侧老槐树的掩映下,高大古老的大照壁显得有些沧桑而庄重。 就这样,老仙儿在村门楼上看了一会儿,走下台阶,出了村门,沿着大路往南走去。偶尔,一股北风刮起,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老人的背影。 老仙儿沿着向南的大路走在村子西边围墙外的麦田边,偶尔停下脚步,弯腰拨得看看尚未返青的麦苗,田间两棵粗大光秃的柿子树在风里摇曳枝丫似乎在向人招手。继续向南,是龙王沟的西边沟沿,西头巷、南头巷以及沿龙王沟北沟沿的窑院都隔沟相望,在朝阳下显得很温馨。 过了庙沟,大路便往西南方向拐去,两边都是麦田,尽头都是不高的土崖,也就是说,路在宽宽的壕子里延伸着。走着走着出现一个人字岔口,一条坡子往南而上,一条大路继续沿着壕子向西,老仙儿没有上坡,继续往西走。一会儿又出现一个人字岔口,一条大路沿壕子往南,一条小路继续西拐。老仙儿呢?改走小路,沿着壕子的分支在慢坡儿上继续走着,两边土崖上光秃秃的野生酸枣树、臭椿树胡乱长着,路边的麦田里不时有光秃秃的柿子树静静地望着老人家。 老仙儿渐渐出了壕子,走在一望无际尚未返青的田间小道上。一条条笔直的东西向的长堰把地分成了许多块,地块逐堰而高形成梯级,几乎每一块地里都有一两棵粗大的柿子树,在麦田里是那么的显眼。 老仙儿往南走了一截,站在地头不走了。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老刘家的祖坟所在地。当然了,多少辈辈子过去了,祖坟早已不见踪影了,留在眼前的只有这一大片抚育子孙的黄土地。老人家掏出纸烟点着,吸了两口,浑身都觉得舒坦。见堰头上又是一丛迎春花,老人家禁不住走了过去:直挺挺的枝条、嫩黄的小花,在麦田的背景中,是那样的漂亮,漂亮得让人禁不住摘上一朵,仔细端详,凑近闻香。 就这儿了,老人家拄住拐杖,朝田地中央慢慢跪下,掏出黄麻纸,把几根火柴并在一起一划,点着了纸。不用拨弄,纸已成灰。老人家作了个揖,磕了三个头,又作了个揖。转脸可瞅了瞅迎春花,才拄住拐杖起了身。又点了支烟,四处望了望,便走着回去了。 “你跑得咋去的?”老伴问道。“啊,额走老坟地跑了一圈。”“好好的,跑到老坟地那儿做啥去了,连个坟也没有的。”“啊,胡跑哩咯。”“额就不信,肯定有啥心事啦。”“没有,这不好好的嘛。”“啊,不愿意说,就不问了。赶紧洗上个脸,歇上一会儿。”老伴儿倒好热水,递过来土布手巾说。“嗯。”老仙儿应了一声,便洗了洗,坐在那里,“呼噜呼噜”抽他的水烟去了。 当天晚上,老夫妻俩拉了拉家常便早早休息了。老仙儿也许是走得累了,或许是前一夜没睡好,也可能去了趟老坟地,心里轻松了,反正,这一夜睡得很香。 第二天,他又一个人去了一趟自己爷爷奶奶和爹妈的坟地,点了香,烧了纸,说了许多心里话,磕了头。回到家,老仙儿一个人在那里抽水烟,也不大说话。儿子们过来几趟,见老爹没有要说什么的样子,只好闲拉几句家常就走了,继续耐心等待着。 晚上,屋里就剩下老两口,老仙儿对老伴说:“哎,额和你商量个事儿。”“看你这两天这样子,额就知道你肚里有事。嘿嘿,啥事呢?”“你说咱两个住在花园里,咋样?”“说了半天的,敢就这事呀。”“啊,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有啥事呢。”“嘿嘿,这些个日子,有时候你睡在花园里不回来,额就想……”“想啥呢?”“啊,额就说呀,你独儿个睡在那里孤单的,也没人照护。” “那你跟额住过去?”“你想在那儿住,就住过去,只要你心里舒服。”“你呢?住过去你心里痛快吗?”“嘿嘿,人说那,老头老太,胜似火蛋。只要在一块儿,住哪儿还不是一样的呀。”“哦,外,明儿个让人盘上个锅头(柿子湾一带称老虎灶叫锅头)。”“能行,你折腾呀,额不管外。”“嘿嘿,你倒省心的。”“有你哩嘛,额管外做啥。”“嘿嘿,外咱就这么说定了,这边屋里不住了。”“能行,你说咋着就咋着。”“哈哈。”就这样,老两口说了说,便睡了。 第三天早上起来,老仙儿把三娃子喊过来讲,告你哥哥说,寻上个匠人,给花园里盘上个锅头,把房子也拾掇拾掇,要能住人才行。大娃子跑过又问了他爹一遍,老人还是这说法。于是,这弟兄三个便忙碌起来,说快也快,不几天就好了。 正月二十八,老仙儿把儿子、媳妇和已懂事的孙子,一起喊到他屋里。老两口一左一右坐在堂屋正面桌子两边的太师椅子上,儿孙们都站在面前。老仙儿端过来茶碗,喝了一口;又拿起水烟锅子,“呼噜呼噜”抽了几口;然后坐好了说道:“今儿个,咱说个事儿。啥事呢?就是额们老两口准备住到花园里,过了正月就搬。”“哦。”“外咋呢?屋里住得好好的。”大儿媳妇说。可三个儿子你看看额,额看看你的,没吱声。 “啊,额和你妈都这么大年纪了,喜欢安然,花园里头静盘些,就美着哩。”“那咋能行呢,房子不好,冬天不暖和,夏天也热的。”儿媳妇也道。“不要紧,冬天有炉子哩,热天那树底下就透凉快,人总得过个寒暑冷暖嘛。”“外,这屋里空在这里做啥呢?”大媳妇又道。“做啥呢,哈哈。”“你们年岁大了,愿意咋着就咋着。”三媳妇说。“啊,这就对了。额和你妈俩个还能活几天呢,只要心里痛快就行。”“啊,那也对。”大媳妇笑着说。 “他三个都在外头哩,你们一年半载呀还得出去看。娃儿家嘛,大的在外头,小的在屋里也想见爹的;再说啦,人家城里头教书先生也好。额说,你们干脆都出去,省得牵肠挂肚。”“哦,”老伴儿似乎到这时才明白了些什么,转过脸眊了眊老头儿,然后插话说:“你爹说得对着哩,你们和孩子都随他们走城里头去,这样他们也有个照应。” “外哪里能行呢,谁照护你俩呢,都这么大岁数了,额不放心,”大儿媳说:“一定要这样的话,你们都出去,额在屋里伺候公婆。”“大嫂说得对,不然,额三个轮着一个人半年价伺候。”二儿媳道。“能行,额听你俩嫂嫂的。”三儿媳也道。“哎呀,还是额这三个媳妇好,听上额心里舒服的。他爹,咱可上辈子积了啥德了呢,怼上三个这么好的儿媳妇。”梅儿说着喜欢地掉下了泪花儿。 “哈哈,额和你妈有福。对了,不说了,就这么定了:过了这正月,额们就搬到花园去,把这三座院子、还有咱外地都卖了,一起都卖了。”“爹。”“甭插话,听额说。你们不是要实业救国嘛,钱都给你们带走,到南京好好发展厂子,”老仙儿手一扬说:“就是这了,各回各屋吧,额和你妈也困了,歇一会儿。” 谁知三个儿子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儿媳、孙子、孙女也跟着跪下:“爹、妈”“爷爷、奶奶”。见有人擦眼泪,老人家笑着说:“哎呀,这是干啥?都起来,回你们屋去吧。”可儿孙们还是跪着没起来。 只见老两口从圈椅上起身,走过去,掀开隔墙上的门帘儿,进了里间儿。 第八回 小村大事 且说这天不知怎回事,教人坐立不安的。往常即使中午再热,到了晚上,还是比较凉快的。拿上草席子、垫(柿子湾一带称铺在炕上硬硬的芦苇席子叫垫),躺在沟沿上,凉风习习的,数着天上的星星,讲着牛郎织女的传说,就甭提多惬意了。 可今儿个,一大早就热得汗涔涔的;及到中午,即使坐在池泊那棵又粗又大的杨树下,都还是觉得热;都吃过晚饭了,那蒲扇还是煽得不停气儿。屋子里热得不能停人,大家就纷纷抱着垫,整家子从院里出来,来巷口或者沟沿上,有坐在石头上的,也有躺在地上的,就这样聊着、玩着,大人和小孩都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大伙儿回去一看,哎呀,不得了,宜家庄十来家子都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多少年积攒下的都空了。这宜家庄就在柳湾南沟那边,在松岭底下,也就三十多户人家。院落依岭脚而建,没有环村的围墙。出了这么大的事,这十来户都被洗劫了。听到这个消息,甚至还听说远处好几村子都出了同样的事,还有死人烧房子的呢,庄户人就甭提多紧张了。这不,这天后半晌,没什么事了,这柳湾村的邢家家庙里就聚了好些人。 邢家家庙在池泊北岸靠东这一头。高高的砖墙,宽宽的门框,拾级而上,推开两扇木门进了院子,就南厦和北厦两幢砖瓦房。南厦和院门连在一起,就是说院门占了南厦当中的一间,两边各一间形成两个耳房,靠西一间放放东西,靠东一间摆些椅子、凳子,没事了,都喜欢来坐坐。至于那三间北厦嘛,自然是家庙的正房。北厦两边的窗户前面各栽着一棵树,一棵桂花,一棵腊梅。 门口靠东的那间房子这会儿就坐着好些人,在热火朝天地议论着。一个年轻点的说:“这些个年啦,都好好的,咋突然冒出这事呢。”谁知头戴瓜皮帽、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的志贵不紧不慢地抽着旱烟说:“嘿嘿,敢才晓得?早就听说南山里有土匪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嘛,没想到这回打了个翻翻,想不到嘛,你说。” “哎,听说过清溪那四儿吗?听说那杂种就和土匪有瓜葛。”“啊,杂种的就不是人。临儿近处的,只要听得说娶媳妇,外杂种都去,白吃白喝,弄不好了,还要先睡人家新媳妇。”“甭怼上额。怼上额,看额不弄死他。”邢海帆也就是那个会打猎的帆娃道。“谁不恨呢。外杂种有枪嘛,你要不外了,要是外杂种开了枪,死上几口子,那可咋弄呢。有啥法呢,你。”“啊,外杂种成天价腰里别把盒子枪,张牙舞爪的,不是吸大烟,就是祸害小媳妇。”“官府里敢就不管管呀。”“管?早就有人报过官啦,谁管呢?” “哎呀,这还是明面上的,好防些。没听说呀,那北村哩,靠河滩那一块子,出了一个那唤啥一什么道的,成天价一伙子人,神神秘秘的,说那红阳呀青阳啦白阳的,人家说大劫难就要来了。听上就惊人的。”“毬的,人家说那贯嘛。”“对,就是这个贯。”“那不是扰乱人心嘛。”“谁说不是呢。”“那久长不了,哪朝哪代也不允许这,官家肯定要管的。”“没人管,谁管呢。”“狗儿式的,乱毬的,这就难摆置了。” “额说呀,咱得想想办法。”帆娃又道。“想啥法子呢?官府都管毬不了,咱能管了。”“毬的,不想办法,村里就过不安然嘛。”“那你说,有啥方子?”“额说呀,咱村这三面都是那么深的沟,只要守好了,就是个好窝儿。”“咋守呢?”“嘿嘿,额这些个时候,常在临儿近处的这沟里转哩,就觉得咱村里和别个的村就不一样。”“咋不一样?” “你眊,咱村里有城门楼儿,还有哪个村里有?这临儿近处的。”“你还甭说,就是哩。”“还有。”“啥?”“你眊咱这村子,一圈都有断断续续的墙,连南头狗、后头沟,那坡口上都有土门儿。”“还真是的。城门楼跟前那墙更高,现今还在哩。”“对吧。额就想,恐怕从前一圈都有墙,就是防备用的。”“哎,还真是的,看上塌得一个豁豁子一个豁豁子,可人家底儿还在。”“这不对了嘛,把一圈这墙都补上,再加高了,弄结实些。”“哦,对。”“再……”“啥?”“不是还有咱这些打猎的嘛,哈哈。”“哎,对对对,就这样弄。” “听上呀不歪。可外修墙,得人,还得钱。敢容易的呀。”“哎呀,熬煎的,几条巷子,不,全村里商量哩,大家的事大家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总有法子,为大家嘛。”“也是,可外谁牵头呢?”“不是有几个族长嘛,几个族长商量。”“对,先寻咱族长去,让他出面,找村长,把闾长、族长都唤到一块儿,说说这事。”“对,就这么说,走,寻咱族长去。”就这样,大家说了说,便出了家庙,两三个牵头的往池泊岸西头而去。 这邢家族长叫邢青云,就是邢青林的大哥,这时候也七十多了,可身体还挺好。也许是祖上就长寿的缘故,人家这门子体格都不歪。听了大伙的想法,老人家喝了口茶,捋了捋胡子说:“额也听的说咱村里老早就有城墙,你眊外,城门里头就有个窑窑,那就是守门的人黑了待的地儿,窑窑里头还有搁灯的窝儿呢。”有人回应说:“哦,不说想不起,听老家儿这话,还真是的。” “额猜呀,恐怕咱村这城墙,明朝以前就有了。”“怎么讲?”“哎,你眊外,城门楼前头外照壁,那是明朝就立下的。”“哎呀,照壁和城墙有啥关系呢?”“你还不信,外城墙没筑起的话,哪里来的城门楼儿呢。有了城门楼呀,才要立个照壁嘛。”“哦,就是,哦。”“所以说,补城墙,安城门,先人就是这样做的,这些都有根据。”“哦,就是。” “哎呀,那肯定咱村里从前出过啥大官儿,不然的话,哪个能这本事呢,还得花那么多钱。”“哎呀,越说越扯得远了,出过啥大官呢,就没听说过嘛。”“也不一定要出啥大官,哪个有钱的看上咱村这地势了,没准儿搬到这里也不一定。”“哈哈,哎呀,你几个可真会想象,和那说书的似的,几句话就十万八千里,一会儿就千儿八百年,干脆寻上个秀才,把咱村里写上一部小说子,把你几个都写进去,哈哈,那更有意思。” “好了好了,不扯闲话了。额就担心这心不齐。”“毬的,大家的事嘛,不愿意也得愿意。”“哈哈,光和你说的那似的,那就简单了。”“啊,还不是的。”“那住在底下窑里的,恐怕头一个就会有意见。”“哦,也是,城墙补起来了,城门关了,可窑里的还在村子外头。”“就是,这也是个问题。”“那不会动员他们住到村里头呀。”“住人家谁家呢?”“毬的,人家谁给白住呢?掏钱买嘛。” “就是呀,那老仙儿不是正卖房子哩嘛。”“人家那早有了家儿的。”“都卖给谁啦?”“敢你没听说呀?”“啊,额就没操那项闲心。”“哎,听说云生爹把最好的那座买下了。”“他屋里不是有两座了嘛,还买的咋呢?”“一个是有钱,再一个嘛,三个娃哩,总归少一座院儿嘛。”“哦,那不是还有两座嘛。” “哈哈,不瞒你们,额家老二买了一座。”老人家禁不住道。“你兄弟,敢海旦爹?”“啊。”“那不是还有一座嘛。一座院子就能住四家人,就是挤些咯,毬。”“早没了的,”另一个插话说:“听说明娃爹把那买下了。”“哎,他屋里不是有窝儿嘛。”“那院子小的,两个娃哩嘛。”“毬的,东娃不是不在屋里嘛。”“哎呀,人家买了就买了,管那么多干啥呢。”“毬的,那住窑的自己想办法去,咱哪能管了那么多呢。”“啊,也是。” 最后,老人家说:“那这样吧,额明儿个就找村长,把族长、闾长和巷里能管个事儿的,喊到一块儿商量商量。这是个大事,得大家办才行。额拉下这张老脸,给村里办点好事,积点德吧,哈哈。”就这样,邢家族长接下了这个事儿,大家伙便各自回去了。 这庄户人都个小心儿,虽然光景过得不宽裕,可把自家的那点家什看得可当事着哩,经过几个族长和巷子里能管了事儿的几番商量,这柳湾村还真的开始热火朝天地修补城墙了。临近的村子听说了,还跑来眊过,都很羡慕;因为别个村子缺乏柳湾这样的地势。 修城墙、安城门都得钱,庄户人凑了凑,可还不够。听说老仙儿得知后,把留给他老两口的十亩地又卖了五亩,把钱给了村里。就这样,几个月下来,柳湾村的城墙、城门都修复了,晚上还有年轻的背着土枪子转转、看看城门,大家心里踏实多了。 听说,那些住在窑院里的也各想法子,陆续搬了上来。这不,住在龙王沟沟沿窑院里的永娃家,就搬到了坡儿上头,也就是生儿家高门楼对面的一座院里。那个地方本是高楼门西侧那家堆放柴禾的小院儿,永娃和他爹商量了商量,找了个中间人说了说,便把它买了下来。把窑院的小三间东厦拆得盖上来,又盖了五间北厦。院里的空间是小了点,可也紧凑。当然,这是后话了。就这样,柳湾村兴师动众地忙碌了一番,可能否抵挡匪患,暂且不得而知。 第九回 啥人啥福 却说生儿爹买了老仙儿家那座最好的四合院,也就是紧靠高门楼的那座。本来是明娃爹想买这座院子的,因为前些年他近一家弟弟(就是未脱五服的本姓弟弟)仁娃爹买下了高门楼东边的打麦场,和西边的两座相比,这座院子离打麦场最近。可人家生儿爹也想要这座院子,而且出的价儿也高。于是,明娃爹只好买了西边那一座。至于中间那座嘛,是海旦爹买下了。如此一来,这高门楼便成了刘、邢、孙三家共用的大门。 也因为这次买房子,争来争去的,使得明娃家和生儿家落下了不愉快。这柳湾就三、四家姓孙的,至于他们什么时候、什么缘故迁来的,没有人能说清楚。只晓得其中的两家是才脱了五服的,也就是说他们在亲缘关系上还比较近,这一个是明娃爹,小名帮娃:另一个是仁娃爹,小名国儿。 这国儿家的勤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那衣裳常是补丁,只是洗得透干净;一泡屎尿都舍不得丢到别人田里,紧慢憋不住了,不得已拉到人家地里,也会唉声叹气地心痛半天的。可天不厚人,偏偏几代单传,到了国儿这一代居然还断了,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国儿家原本是住在南头巷东边沟沿的窑院,两面西窑,一面北窑。窑洞是最原始也是最经济实惠的住窝。可国儿家这窑,却和别的窑不一样,它是土坯卷成的。 卷窑,一般得顺着土崖垂直铲出一块窑基地,把地基给夯实了。接下来,就是用多少天拉土、洒水、打制土坯。等算着土坯打够了数,才可以动工卷窑。先在窑基上用土坯或者用土坯和砖,按照窑的宽度,砌出长方体的窑腿儿,一般得砌一人多高,还要够厚实才行;然后,把卷窑用的楦,就是那种半弧形的架子,靠后面的土崖架在砌好的窑腿上;把土坯靠楦支撑着砌上去,每砌一层,把楦往前挪一层,就这样一层一层往前砌,等长度也就是窑的深度够了,就卷成了拱形的窑孔。等窑孔干透了,用土填平窑顶,或者把窑顶补砌成坡式,在上面瓦上瓦,就算大工告成,就剩下窑的内部墙面处理,砌窑的前檐墙以及安门窗了。 大凡这样卷窑的,都是窑院地面和街面落差比较小,就是说低不了多少,从窑院上巷子里的坡儿也小(即短)。当然,也有在平天平地上卷窑的,因为卷窑比盖砖瓦房花钱要少得多得多。 据说,当年国儿说媳妇的时候,媒人给说了好几个,可人家女方嫌他家住的是窑洞。于是,国儿爹就下狠心、买下了老仙儿家的打麦场,从窑院里搬了上来。当然,这多年前的事了。不管怎么,这国儿爹妈就国儿这一个娃,要说穷到什么地步,也不至于。可从明面上看,国儿爹妈过世时,并没有留给国儿别的什么家产事业。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国儿夫妻俩也是又勤勤又省,只是没生下一儿半女。后来,经人说和,就把邦娃的二娃子也就是仁娃过继了过来,知根知底的,彼此放心,不用改姓,还是姓孙嘛。这里说过继,是因为两家到了邦娃、国儿这一辈才脱五服,实际上,是仁娃给国儿做了娃。 这国儿家究竟有没有钱,村里没人能说清楚。不过,这卷的窑和盖的房子一样,要长期不住,不是墙皮脱落,就是渗水漏雨的。这不,去年一场大雨,紧接着又一阵子连阴雨,那老窑院的北窑便塌了。 你猜怎么着?那窑土里有亮晶晶的东西,扒开泥土一看,竟然是银元。这村里人还算淳朴、得道,赶紧喊来国儿。一家人仔细扒了几天,甚至把窑土细细过了一遍,还真找出不少银元。不用说,应该是祖上屡次塞到土坯缝里的。这事儿可把国儿一家乐坏了,也在村里传开了,成了临儿近处的一大新闻。因为有了这一笔钱,国儿就把打麦场里的几间房子翻盖了一下,像椽呀檩呀梁的都统统换粗的了。 其实,翻盖这房子还有另一个原因。仁娃毕竟是邦娃的二儿子,自然和亲爹亲妈甚至亲姊妹有着斩不断的血脉关系。仁娃过来之后,国儿夫妻俩还像从前那样节俭。这本来也不是啥歪事,可仁娃亲妈常唠叨个不停,说国儿夫妻俩抠门的、对她娃不好啦什么的。于是,国儿夫妻俩就决定翻盖房子,那意思也很明白,就是做给仁娃亲爹妈和亲姊妹看的,不是吗?你说我们对仁娃不好,可我们又不胡吃海喝的,还不是把钱都给仁娃翻盖房子了嘛。再说了,仁娃眼眊上也要说媳妇了,房子翻盖一新,那不更好吗? 就在第二年春天,这生儿家要翻盖南头巷高门楼里面靠西边院里的北厦。房子盖得年头久了,原本椽子就细,排得也稀些,前两年就开始漏雨了。于是,就打算翻盖一下。 这天,几个老头老婆儿在村门口碑楼儿跟前坐着,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从村门进进出出的人,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插插话。“哎呀,想不到,村里这城墙还都修上了,城门也安上了。”“这都是帆娃大爹(伯)的功劳嘛。”“啊,可不的,不是人家牵头的话,兴许就弄不成着哩。” “哎,南头巷那嘉祥家的北厦都拆了嘛,要翻盖的,咋又停了呢?”“这才不是的,那么大年纪了,还唤人家名儿哩。”“哈哈,那就唤生儿爹,嘿嘿。”“啊,这就对了。看小的喊你名儿,你心里舒服吗?”“啊,也是。” “敢没听说呀?正打官司哩嘛。”“和谁打官司?”“毬的,和明娃家嘛。”“嘿嘿,娃哩呀打官司还是大人的问题。”“啊,嘿嘿,你不教喊大人名儿,这就还得说大人。额觉得还是因为嘉祥和邦娃。”“两个脾气都倔,一个不让一个的。”“因为啥?”“滴檐地嘛。他北厦滴檐地在明娃家胡同哩嘛。”“那从前不就是那样嘛。”“可生儿家要把椽换成粗的,檐要出长嘛。”“哦,怪不得。” “毬的,滴檐地咯,又不占窝儿,认真外咋呢?”“哈哈,是外说法。都好着呀,咋样都好说;可肚里有意了咯,肯定就寻茬儿哩嘛。”“他两家咋下的别扭呢?”“啊,还不是年时个因为争那座院子的呀。”“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话可不能这样说,外滴檐地就应该在自家基地里头。”“哦。”“你占了人家基地啦,那自不然的,不打官司嘛。”“哦,也是,搁了谁身上,谁都不愿意。”“啊,就是。” “啊,怪不得这一阵子两个老家伙都不见出来了。”“嘿嘿,你这消息就不灵通,嘉祥都住到县里去了。”“我难过了一阵子,就不晓得这些事。外咋呢,住到县里?”“嘿嘿,打官司哩嘛。”“哈哈,那是耍牌子哩。”“有钱咯,毬,不耍呀,嘿嘿。”“外,敢邦娃就输定了?听你说的这劲气。”“那也不一定,嘉祥就不占理嘛,就。” “啥理不理的呢,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哎呀,也不能这样说,外,要是没章法了,那还咋弄,总得有个章法吧。”“也是。外,你说这谁输还不一定哩。”“那可是。”“那嘉祥要是输了咋弄?”“输了嘛,他只有后退。”“后退?敢后檐墙往后退?”“啊。”“那院子不就小了呀?”“那只能那样,他还有啥法子呀。”“哈哈。你这就把案子都给断好了。”“嘿嘿,就是这个理嘛。” “就没想到嘛,邦娃那两下子还能买得起那么好的院子。”“你敢觉得邦娃屋里没钱呀,人家那是财不外露嘛,敢从前住在窑里的就穷呀。”“毬的,听说发了横财了嘛。要不是的话,他能买得起?”“嘿嘿,那都是这样传哩,谁知道是真是假呢。”“啊,就是。” “嘿嘿,邦娃就不说了,就说国儿吧,省吃俭用一辈子,还不是给仁娃留下啦?要额说,还是仁娃有福,那都是命里带的。”“啊,仁娃不是给国儿做娃的话,能有这份家当?房子翻盖的和那新盖的一样。”“这下仁娃妈可没说的了。”“那可,她还有啥说的呢。” 几个人正聊着,这时从村口坡儿那里走过来一个戴着瓜皮帽和圆片茶镜、身穿长袍、肩上搭个搭子的老者。“哦,先生来了嘛。”“哈哈,都在这儿坐着哩,这村子大变样了嘛。”“啊,来坐坐。”“哎,生意不歪吧。”“就串串村子,生意不生意的都在其次。”“眊这乱的,算卦的一准多。”“啊,解个心焦儿咯。” “就闲说哩咯。哎,你眊眊,看谁能坐了朝顶呢。”“嘿嘿。”“这才不是的,现今哪里还有朝顶呢,人家唤那个啥呢,哎,对总统。”“毬的,那名名子常变哩咯,那几年唤总统,现今也不知道唤啥啦。”“哎呀,问人家算卦先生哩,你打啥岔呢。哎,听先生说说。”“嘿嘿,”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掐了掐指头道:“将军头上一棵草,二人站在石头上。” “毬的,直说哩咯,出啥谶语呢。”“哈哈,这就是卦底儿嘛,”先生笑着说:“对了,你们坐着,额再转转去。”“啊,你转呀。不耽误你做生意。”“好。”算命先生应了一声走了。“哎,刚才你说啥?谶语?谶语是啥?”“毬的,刚才你不问嘛,先生能说清。”“你说的你还弄不清呀。”“嘿嘿,额是看书上说的,知道外意思,就是说毬不清。”“这才不是的。”“哈哈。”就这样,快晌午了,几个老人便各自回去了。 第十回 山儿香火 说柳湾村三面环沟,像个小小的半岛似的,仅西边的城门楼那里与一望无际的田野相连,其实,这一望无际也只是相对的。在黄土高原,田野在被沟壑分割的同时,也被壕子分隔着,从而形成了黄土高原特有沟壑纵横、支离破碎的地形地貌。 壕子一般有一两丈甚至十来丈宽,一丈来深。有人说,沟壑和壕子都是早年间洪水常年累月冲刷黄土的结果。或许就因如此,使得这壕子的深浅才逐渐变化,走向有直直的,也有弯弯曲曲的。壕子里面仍然是田地,甚至这里长的庄稼一般还好于壕子上面的。这不,出了柳湾村的城门,过了照壁,就是田地,不远处就出现不同方向的四条壕子。因为是在村口嘛,所以,这四条壕子里的田地中都有大路沿壕子走向远方,或是村际大路,或是通往地里的大道。 从北侧过了照壁,往西北下个小坡也就是庙坡,不远处是两条壕子的分岔处,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站在土崖上面。分出的一条壕子往北,与庙沟沟沿高地形成一块挺大的台地,柳湾村的老君庙和大戏台就在台地上面,壕子中间是一条往北的大路,路两边都是田地;另一条壕子则往西,壕子里同样是田地,中间也是一条往西的大路。 从南侧过了照壁,不远处往西是一条壕子,里面有一条大路,路两边也是田地。往南又是一条壕子,壕子靠土崖一侧即西边有一条向南延伸的大路,东边是城门南侧的城墙,两者之间是一片向南伸展的长条形田地,田地中间有两棵挨着的柿子树。沿这条往南的大路走上一里地的样子,就能看到从东面延伸至此的十几丈深的龙王沟。沿路继续向南延伸,面前是一条宽宽的壕子,能看见壕子两边上面地头的柿子树,和两边崖上野生的软枣树、臭椿树、榆树、酸枣树。 就在入壕子的地方,大路岔出一条沿龙王沟南岸向东往上的羊肠小道,上了坡,是一片开阔的田野,田间地头有一棵棵高大的柿子树。沿着田野北边也就是龙王沟南岸的小道弯弯曲曲地一直往东走,就到了这片田野的东北角,也就是龙王沟南岸沟沿和南沟西岸的沟沿的交汇处。 也就在这里,矗立着一座实心的砖塔。砖塔共七级,六角形的,每一层立面都刻着门窗,并不高,但由于正好矗立在这深沟大壑交汇处的沟沿上,就显得很高大壮观。塔上没有名字,也没有任何关于它建造的记载。究竟什么年代、什么人建的这塔,没有人能说清楚。站在塔下,北面是隔沟相望的柳湾村,东面是隔沟相望的村庄,东南也是隔沟相望的村庄,再远能看到稷王山山麓向东蜿蜒延伸的丘陵,和风习习,雄浑壮阔中飘着袅袅炊烟。 砖塔前边也就是东边甚至西南边是个沟岔岔。沿又陡又窄羊肠小坡往沟岔斜着下一截,也就一二十米,小坡左侧是一小块不规则的平地,建有一座五龙庙。这个庙受地块小的限制,依地形而建,并不大,也就一间房子那么个大小。可人家盖得却很精致,那盖房子用的砖头都是仔细打磨过的,椽子和檩条也都不细,而且是用琉璃的筒瓦瓦的屋顶,有精巧的鹅项(鹅项是柿子湾一带木结构砖瓦房的一种构建,就是用裁好、打磨过的砖砌起来用以支撑房屋四角的弧形砖腿儿),也有装了漂亮的雕花厦脊。看得出来,当年建这座庙的施主是很用心的,也很有诚意。 再往下斜着走十来米,就到了坡底,是一座窑院,只不过没有围墙。窑院中间是一座两间房子大小的圣公圣母庙。这庙盖得也讲究,也是用打磨过的砖盖的,椽子和檩条都不细,而且也是琉璃的筒瓦瓦的顶,有精巧的鹅项,也有雕花的厦脊。 窑院东南角,又是一座庙,叫送子娘娘庙。这庙虽然也只有一间房子大小,但建筑风格和用材与上面两座庙是一样的。 窑院西边是两三丈高的土崖,土崖下有两面的窑洞,一面窑里是佛爷庙;另一面窑里是僧房,住着两个和尚。土崖西南侧又是一座很小的窑院,高崖下也是一面窑洞,那是美女庙。 窑院的北边和南边甚至东南边都是十几丈的深沟,只有东北角有一条又窄又陡的砌着砖石台阶的坡道与高高的台地相连。这台地很特别,如果站在深沟底下往上看,每一面几乎就是规则的梯形,整个台地就像一只巨大的倒扣的斗,四周土崖上长着野生柏树、榆树,造型各异,枝繁叶茂。 从窑院东北角的台阶拾级而上,快到台地顶端时有个山门。进了山门,是一块挺大的方地,四周砌着围墙,里面分前宫和后宫两座小小的四合院,分别是三官庙和真武庙。那房子都是砖木结构的瓦房,翘着高高的檐角,勾心斗角的。更令人称奇则是,在四面都是深沟大壑的台地上,也就在两宫之间,还有一口水井。据说,那井里的水清澈、丰沛,还甜丝丝的。 这个地方也就是七座庙所在的沟岔和台地,柳湾以及附近几个村的庄户人给它起了个很特别的名字,叫做“山儿上”。乍一听,还误以为是什么山呢,其实就是个沟岔。也许这个名字更多的是暗示它在庄户人心目中至尊至高的地位吧。 关于山儿上这些庙,柳湾村流传着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说是山儿上那里原本没有深沟,只是有一块高出平地的台地,有一天一个叫真武的人路过此地,见台地高出地面许多,离天庭比较近,看中那台地是个修炼的好地方。此后这真武就经常一个人爬上台地去修炼,一打坐就是多少天,而且特别痴心、认真,衣裳破旧了不管,甚至连鸟儿在他头发里做了窝也不管。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己的一天天的修炼,真武感觉自己越来越身轻如燕、心明如镜了,也就是说感觉自己就快要成仙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令他左右为难的事。就是农历九月初九一大早,他仍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在台地打坐,突然,不知从何方来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这女子婀娜多姿不带说,还穿着薄如蝉翼的衣裙,用茶盘端来一杯香茶给真武喝,那娇滴滴的哥呀哥的,喊得真武心里痒痒的。可转念又想,修炼之人怎么可以有此凡心呢,于是,真武先谢过人家好意之后,就劝那姑娘回去,以示甭打扰他修炼。 谁知那姑娘一听真武这话,气得拔下头上的簪子,在空里划了一下。顿时,尘土飞扬,轰鸣之声大作,台地四周一下塌了下去,成了万丈大壑,就单单这方台地若天柱一般,擎着蓝天白云之间,稳若磐石。姑娘说,她一片好心,竟然受到了这样的侮辱。一气之下,姑娘要向台地一边的深沟跳下去,真武赶紧去拦,可姑娘还是朝深沟跳了下去。真武顾不得那么多了,也纵身一跃,跳下深沟去拽姑娘。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此时深沟里腾起一团云雾,五条龙托起那姑娘和真武,飘飘然就上天。这个传说,给柳湾山儿上这些庙增添了神秘色彩,更吸引一代一代的庄户人。 听说,这里的庙很灵验,尤其是那些没娃来求子的。所以,每年的大年三十开始,临儿近处的都喜欢来柳湾山儿上烧香,大人小娃,男的女的,有走着来的,有套马车来的,整个正月都络绎不绝。有新来的,也有每年都来的;有祈福的,有求子的,更有还愿的,座座庙里都挤满人,很是热闹。至于那庙里的献贡嘛,祭台上都多得摆不下。墙上贴的是还愿的或者许愿的符或旗什么的,拉的绳子上挂的也是。 这天吃过早饭(村里人一般一天吃两顿饭,早饭大约在十点钟吃,晚饭大约在下午五点多钟吃,中途和一大早要是饿了,就吃吃馍),老仙儿和老伴儿在小儿媳陪伴下往山儿上走着。“你们也来了?”路人问候道。“嗯,”老仙儿老夫妻俩一边走一边答话道:“烧烧香。”“啊,人家心焦的嘛。”成娃媳妇也答道。“慢些着,坡坡窄的,也陡的。”“啊,你们快,你们先走,额不急,”老仙儿又说:“额们这走走停停,就算遛遛腿瓜儿,嘿嘿。”“啊,岁数大了,慢些着。” 就这样,老仙儿一行三人慢慢朝山儿上走着,一会儿上坡,一会儿又下坡;一会儿上台阶,一会儿又下台阶的,在小儿媳陪伴和搀扶下,每个庙都去了一趟,念念有词地磕头、烧香的,算是拜了拜各路神仙之后,才回去了。 前头老仙儿卖房子卖地的举动,这些个时候村里头也多有议论。有人说,是儿子在外面闯下祸了,只有卖房子卖地弥补人家;也有人说,是说娃儿家在外面弄下大买卖了,把房子、地都卖了去摊本儿;更有人说,是孩子们在外面被人骗了,不得不卖房子卖地维持生计,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对此,老仙儿似乎早有思想准备,也不想去向大伙儿解释什么,他觉得唯一的好办法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随便人家怎么说去。他耳不听、心不烦,只要自己觉得对就行,犯不着去费那些口舌。 其实,自从卖了三座院子,把钱给娃儿家都带走之后,老夫妻俩住在花园里,始终轮有一个儿媳陪在身边,不缺吃,不缺喝,也不缺花的,可老人家似乎一下老了一截儿。他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老惦记着远处的三个儿子,不知道他们的厂子办得怎么样了。作为老伴儿,她对此心里清楚。也是老伴儿提议,老仙儿才走山儿上烧烧香,一了心焦儿。至于烧香的时候,老仙儿小声嘀咕些什么,又许了什么愿,旁人不得而知。 第十一回 名利难全 柳湾村子中央的大庙门前,是一个不大也不太小的广场,广场南边是三间普普通通的坐南朝北的砖瓦房。这里就是柳湾的村部。村部里头的墙上贴着几张已经发黄的纸,用小楷写着人民须知、家庭须知、村里禁约什么的。屋子中间有盘炉子,顺墙摆着一圈儿圈椅。靠窗户有两张旧式的桌椅,一侧还有个柜子,墙上挂着一块蓝灰土布,上面缝着一排排小口袋,用纸条贴着标签。 这天后半晌,村里刘、邢、张三个大姓族长和各条巷那比较能干些的都聚在这里商量事情。村长吃过几口水烟、捋了捋白胡子说:“哎呀,镇里头开了个会,说了一大堆事,咱商量商量。”“毬的,人还不齐哩,老仙儿还没来呢。”抽着旱烟锅子的张家族长说。“嘿嘿,额看是不会来了,这二年眊上就没精神了。”邢家族长抽了口水烟插话道。“眊上呀也可怜,那么大的家业嘛,说没就没了,也不知道外几个娃在外头挏下啥活啦。”“呀毬,都是猜哩咯,谁知道咋样着呢。”“啊,啥可能都有,不是价,老仙儿就老了一截子呀。”“哎呀,说正事哩咯,说毬那做啥。”“对,不等了,村长就代表了,都一个巷的,又是本家子。”另一个插话道。“啊,就是。”旁的也附和说。 “镇里头开会传达上面的要求,说……”“哎呀,还耍起官腔啦。”西头巷智儿笑着插话道。“哈哈,那咱就说简单些。”“这不对了嘛。”“嘿嘿,咋说呢。别个的省里都打仗哩,咱这老阎说了,要自强救国、造产救国,还要感化教育。”“又耍官腔了。具体是要咋?”“哎呀,让村长说哩咯,老打话头咋呢。”“嘿嘿,不是打他话头,听上别扭的嘛。”“哈哈,老阎不是办学校、修铁路、开矿、办银行啥的,要咱村里也办学校、修水利、修路、办厂子哩。”“哎呀,办厂子咱弄不了。”一老者捋了捋胡子说。“啊,把路修修,对着哩。”“也得办学校,娃儿家得把书念念好。”“嘿嘿,沟里外,山水槽子也弄弄。”“毬的,弄山水槽子做啥?”“你看你,沟里的地好嘛,弄一弄呀能多种个嘛。”“毬的,那还不如打井哩。”“对,打井,也算水利嘛。” “额说呀,要修路,先把山儿上的路修修,修宽些,坡坡上能弄台阶的就弄台阶。你眊,那么多人,老的小的,挤得看危险嘛。”“修宽了得费地,那么多块地哩,要人家愿意才行。”“额说,要简单也简单,把堰下下齐;再把沟沿上外坑坑子填填,顺势压上护崖条,这不就宽了嘛。动地麻烦的。”“对,这是个办法。其他的路也这样弄。不管是走地里的,还是走别个村里的,都这样修,又省事又有效。”“啊,复杂的事情简单做。有效果就行嘛,还管咋弄哩。”“嘿嘿,还是大家商量商量,就有好法子啦。” “额说,盖学校要紧。”“啊,现今这娃儿家学的东西不一样了,私塾都不行了,大点的村里都办那新式学校哩。”“啊,就是,再耽误啥也不能耽误娃儿家。”“要学校的话,还寻啥窝儿呢,这后头不就是好地方嘛,空着哩,不就是个打麦场嘛。”“哎,对,这个窝儿好。”“嘿嘿,外,得老张家愿意卖才行。”“哎,村长,这事你得出面说说,办学校嘛,是村里的大事,也是好事,大家都要支持。”“啊,这个窝儿是合适,在村子中间,离四面八方都近。”“哎,对了,旺儿,你们那张家的事,你和村长俩去说去。咱也分分工。”“能行,这可还有多难的呀。”“不难就好,对了,这基地的事额俩落实。”“嘿嘿,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对着哩。大家都张罗张罗。” “外,打井的事咋说呢?你眊,南头巷有井,后头巷也有井,就西头巷没有。”“哎呀,这井可不是咱说了算的,得有水弦才行。”“对着哩,得请人家会看水弦的眊眊,看有没有水弦。”“就是,不行了在沟里打也行,安上水车就能浇地嘛,种个菜啦啥的。”“毬的,你有沟地咯,自不然也想在沟里打井的,嘿嘿。”“毬的,真有了井呀,种下菜大家吃哩嘛,嘿嘿。”“你这说的比唱的好听,哈哈。”“就是嘛,我卖便宜些不就行了。”“哈哈,听听,还是要掏钱买哩。”“白事的,哪里有不掏钱的菜呢。”“哎呀,你两个。沟里打上井呀,要哪天下来大山水,那井不就穴了。”(穴,这里是动词用法,指大水到了井跟前,快速形成旋涡漫井情形下水井垮塌之状) “哈哈,今儿个商量地不歪。”“那还说哩,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还早哩,咱再闲侃一会儿。”“毬的,你就准备回去了?还没完哩嘛。”“不是都商量好了嘛。”“毬的,工咋摊呢。”“这还用说嘛,都是大家的事,还和修城墙修城门一样。”“敢顶头不给咯呀?”“谁给呢?各村里都弄哩,老阎他也给不起。”“毬的,你家大娃子不是在老阎跟前嘛,还不开个后门呀,人家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咱干好几年的哩。”“哎,这话说得对,村长,这你得给你家龙娃说说,能给咯最好不过了。”“哎呀,这给额出难题了。”“试试看嘛,你家大娃子是老阎的大军医,能说上话嘛。”“哎呀,额可不敢打包票,不行了,额这回多出个。”“哈哈,痛快,还是村长咱没寻错人。你村长多出些个,再问老阎要上个,咱这负担不就轻了呀,都是庄稼户咯,那敢容易的。” “哎,说起老阎这人了,就想多说两句的。”“哦,村长消息灵通,说说看。”“哈哈,也没啥新鲜事,就是说老阎这人有个意思。”“啊,大滑头嘛。敷衍敷衍老蒋呀,脑袋钻下壮自己的实力哩。”“啊,就是。这自强救国也好,造产救国也罢,都是变着法儿壮实自己哩。”“啊,就是这咯,老蒋是一天价打呀打的,今儿个打这个,明儿个打那个;嘿嘿,老阎,嗯,一个劲儿攒自己的力量哩。” “啊。不过也办了不少好事嘛。你眊咱省里多安稳呢,模范省嘛,哈哈。”“啊,不是价,这几年河南的、山东的都跑到啦。”“嘿嘿,铁路都修了嘛。”“铁路?你见过火车?”“嘿嘿,额是没见过,敢不会听人家说呀。”“毬的,咱山西这铁路,别个的火车进不来。”“外咋?”“咱这是窄铁轨嘛,别个的都宽。”“铁路嘛,咋还不一样呢?”“啊,你可说呢。”“嘿嘿,这是老阎留了一手。”“外还说哩,火车进不来,兵就不会那么快。”“哎呀,窄铁路也省钱嘛。”“说明老阎这人奸诈的。”“毬的,哪朝哪代不是呢,一方诸侯呀都打小算盘哩。”“哈哈。”“外还说哩,谁都不呲。”“敢不和咱村里似的,都是凭实力咯,没两下子,谁高看你一眼呢。” 就这样,大家闲侃了侃,眼看快到吃黑了饭的时候了,便各自起身走出了村部。这后头巷云娃和志贵两个老头边走边聊着。“嘿嘿,今儿个把祥娃给装进去了。”“嘿嘿,他娃在老阎跟前哩嘛,教他当村长就是这意思。”“哈哈,还是你有办法,不然,换了谁都不行。唉,这一天价折腾的,不是弄这就是弄那的。”“外还说哩,你额都干不了这。”“外还说哩,往后得多给他戴高帽子,让他多掏出个银子,哈哈。” 从村部出来,过了大庙,沿着池泊北岸走一截,有一条向北的巷子,就在巷口东侧有一座坐北朝南的砖雕的门楼儿。这门楼儿又宽又高,而且和别的门楼不一样的是,石狮子在东西山墙里的立柱底下,也就是说左右各一只蹲着石狮子各顶着一根立柱。拾级而上,里面是个四合院,南面从西到东依次是门楼儿、三间南厦和一间茅房,东厦和西厦各三间,北厦五间。云娃家就住在这里。 从这儿沿池泊北岸往东,又是连着两座坐北朝南的院落,实际上是三座,只不过第三座是邢家家庙。可以说,这四座院落占据了柳湾村最好的区位和景致,不是吗,一律坐北朝南不说,门前是杨柳环绕的池泊,东面不远处也就是邢家家庙斜对面就是那口称之为后头井的老井,生活很方便。这一排坐北朝南的四个院落的背后还是四个院落,只不过是坐南朝北的,在后头巷里。就是说,这八座院落在柳湾东北片是相对居中的。可见,邢家在柳湾也是个大姓,其实在西头巷也住着不少姓邢的。 而志贵家呢,则在后头里面。就是从云娃家门边往北进后头巷,走一截,就到了一溜排坐北朝南的院落,往东拐,走到头,有一条南北向的很窄的小巷子,就在这小十字路口的东侧,是一座坐东朝西的院子,那便是志贵家了。 就这样,在村部商量过之后,柳湾村的修路这一项先开始了,各家各户都出工,渐渐的,村子里的街巷修平整了,村门楼外面的四条大路也平整砌宽了一些,大马车来去各村都方便了,去山儿上的那条小路也好走多了,甚至连过沟那边村庄的大路也畅通了。当然,这都是土路。 也是在这期间,村里买下村部背后的基地,盖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学校。从外村请了一个先生,又把本村文化高点的也安排到学校教书。那个外村来的先生,平时回不了家,就在学校里安排了一间房子,住宿兼备课;平日三餐就吃在学生家里,大伙一家一户地轮流管饭,或把先生请到家里吃,或者把饭菜送学校,总之,保证一日三顿饭吃好。只是打井的事儿,则没能落实,因为把会看**的在村里转了转,硬是没有找到新的井位。 至于说村长有没有通过他大儿子从老阎那里要到钱、要了多少,村里多数人说不清楚,反正,这回祥娃在几个族长的巧说强劝之下出了一些钱,比别人出的都多一点。甭看这祥娃平时抠门儿,可爱面子,不是吗?他家二娃子的婚礼办的就是个样儿。 第十二回 日出东海 且说从柳湾村门楼儿进去沿大路走二三十步,右手也就是路南有一条小巷子,继续沿大路朝东走一截,路南又是一条巷子,这就是西头巷。沿这条巷子一直往南走,大约走到三分之二,路东有一条小巷子。进去儿十来步,小巷南侧有个砖门楼。拾级而上进去,是个一丈见方的小天井,四周都是砖墙,东墙上一个院门,南墙一个院门,这南院便是智儿的家。 智儿,大名刘惠智,是西头巷的闾长,屋里有架弹花机,光景过得不歪,膝下是两女一儿,儿子最小,叫刘水安,小名安安,早已成家。智儿还有一个近一家子的弟弟,也就是才脱五服的堂弟,叫刘惠元,小名元儿。元儿邋遢些,娃也多,三儿一女,光景有些紧迫。大娃子叫刘水将,小名将儿;二娃子叫刘水勇,小名勇儿;三娃子叫刘水兵,小名兵兵。这不,将儿和勇儿都在北平拉洋车,好几年没回家了。 这天后晌,几个老汉在村门楼外面碑楼儿那里闲坐,晒太阳。“外,做啥去?”见人拿个竹耙子、胳肘窝夹这布袋子往外走,智儿问道。“啊,额去搂柿子叶去,(天)黑了喂喂羊。”“啊,”智儿转过脸继续闲聊道:“快的哦,这一年一年的,柿子叶都干了。”“可不的,入冬了咯,风吹的,干得快着哩。” 几个人正说着,远远的,只见走来两个人,头戴棉帽子,一身中式棉衣,还扎着裤脚口儿,一人背一个包袱。“智儿,你眊,”邦娃指了下庙坡说:“眊上那像你门口的将儿,还有勇儿。”“哦,就是哩,”智儿立起瞅着那边大声说:“将儿,你们回来了?”“哦,大爹(伯),”两人紧几步说:“嗯,才回来。你们都在这儿坐着哩。”“啊,都几年了,你俩也不回来。”“嘿嘿。”“赶紧回呀,走了一路啦,回去歇歇。”“嗯,哎,安上城门了嘛。”“啊,早安上的,你们一直没回来咯。”“你们坐坐,额俩回呀。”“嗯。”将儿和勇儿便进了村门。 “哎,这离过年还早哩嘛,这两个娃儿咋回来了呢。”“啊,几年了不回来咯,恐怕想屋里了。”“哦,咋能不想呢。”“啊,在外头也不容易,背井离乡的,老婆、娃儿也不在跟前,孤独的。”“毬的,勇儿就还没成家哩嘛。”“哎呀,敢抠字眼哩。说毬的,将儿不是娃都大些了嘛。”“嘿嘿。”“啊,出去啦咯,为挣人家那两个钱儿嘛。”“啊,就是。那有钱的呀,把老婆、娃儿都带出去了;这没钱的嘛,只能这样。” “哈哈,你这是捎带老仙儿呢。”“额可没那意思,哦,老仙儿。”“哈哈,无所谓。”“哎,老仙儿,这一常子眊上精神不歪。”“啊,吃了歇、睡了吃的咯,还有啥事呀。”“啊,还是你这想得开。”“嘿嘿,额不操那心。”“几个娃儿在南京,那生意都好着哩吧。”“啊,办厂子哩咯,见天得张罗。”“那好嘛,说明生意不歪。”“额不操他生意的心。”“你轻快的。”“嘿嘿。敢是娃儿家过不了呀,你们爱操心嘛。”“哈哈。”就这样,几个人又坐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了。 不用说,将儿和勇儿的回来,让惠元夫妻俩和将儿媳妇可高兴了。当天晚上,一大家子在一块儿吃了顿炒饭。这北方是以面食为主,饭就是指面条。这柿子湾一带庄户人说的炒饭,做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先和面、擀面、切面,把面条做好待用。然后切菜,都切成旗花块或者小方块。这里说“然后切菜”只为方便文字表述,实际上,摘菜、洗菜和切菜都可以穿插在和面的过程里灵活进行,因为面不是一下子就和好的,和的过程中要不时放下来,让它醒一醒,然后再和,这样和出的面才到位,细腻,润滑,有劲儿,口感好。就是说面条切好,菜也切好之后,在大铁锅里倒点油热了,把盐、调和(五香粉)、甜面酱放到菜上,一下一起倒到锅里,稍微炒一下,半生不熟,就倒水,水倒到足够下面条为止,烧开了。然后把面条下进去,熟了就开吃了。炒饭做起来简单,有面也有菜,荤素搭配,吃起来连面带汤的,可香了。 吃过饭,等小娃都睡着了,将儿说:“爹、妈,日本人打来了。”“哦。”“哎吆。”将儿妈和将儿媳妇都张着嘴一脸惊慌道。“打到哪儿?”他爹问道。“打到东北了。”勇儿插话道。“不是价额俩回来了,北平都开始乱了,人心惶惶的。”“哦,这杂种的。” “咱得准备准备吧。”“外,咋准备呢?”“那也不能……”“要打到咱这块儿,还早呢。”“那可不一定,人家说日本人那枪炮可厉害哩。”勇儿插话道。“哎呀,这事太大,还是明儿个在村里和大家商量商量。”“哦,就是,睡觉吧。”“额呀,听你们说的,额心惊肉跳的,那咋能睡着呢。”“哎呀,不是今儿个、明儿个的,早哩,马上想它干啥?嘿嘿。”就这样,惠元一家说了说,便各回各屋休息了。 只是将儿一回到自己屋里,瞅见媳妇就眼睛发亮。这不,几年不回来了,还不快点着,上了炕,三下五除二脱了脱,钻进被窝,吹了灯,就急猴猴地和媳妇云雨了一番,这才呼呼大睡去了。 第二天,将儿先去找了隔壁大伯也就是智儿,智儿去找了村长,把各巷的闾长、族长还那比较能干些的都召集到了村公所。圈椅不够坐,就从附近人家搬了些凳子过来。 将儿和勇儿先把在北平听到的日本人攻占东边的事儿简单说了说,听得屋子里一片惊讶、紧张甚至恐惧的气氛,许多人不知所措。村长说:“恐怕别个村里还不知道哩,镇公所也没说。这可是大事。咱先商量商量,早些预备预备。”“那咋预备?唉。”大伙儿唉声叹气的,流露出无奈甚至恐惧的神情。 “那国家要是落后呀,受人欺负是一准的,”老仙儿抽完一锅子水烟开了腔:“那年额仨娃回来,说日本维新以后多强大的,要实业救国,要办厂子哩。额就想了两天。你说这国都不行了,咱这家还能保住吗?额一狠心把房子、地都卖了,钱一伙给娃带到南京去了。嗯,娃要精忠报国哩,咱还能拖后腿呀。”老仙儿停下话头,点上水烟,“呼噜呼噜”又抽了起来。“哦,原来你是这呀,”叫邦娃的老汉插话道:“不容易。这才是那精忠报国、实业救国哩。” “哈哈,这话过奖了。不过,这日本人来了也不用怕。”老仙儿接着道。“毬的,怕?怕能顶啥用呢。”智儿插话说。“就是嘛。你眊外历史上,外族入侵的敢还少呀,远的嘛,五胡乱华;近的,那蒙古人、满人都是的。最后呢?还不是咱汉人把他给同化了。”“嘿嘿,这就不是一回事,日本是要咱亡国灭种哩嘛,人家那家伙又厉害。”将儿忍不住插话道。 “对,娃说的对。日本早就有歹心的,”老仙儿继续说:“你们小,不晓得。外,云娃、邦娃,还有祥娃,咱小时候,那日本就和俄国在咱东北开过火儿的,结果日本赢了。从那以后,日本就赖在东北没走,想吞东北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啊,可不的。” “关键是,你不听将儿说呀,老蒋不打嘛,东北军都撤到关内了。”“就是嘛,这打都不打就撤回来了,额就不能理解毬这。”“敢是他不想打呀,恐怕打毬不过人家咯。”“打得过、打不过,都得打呀。不然,养毬的这部队干啥?这才不是的。”“还不知道咋样子着呢,都是军阀转过来的咯,都怕打光了,敢不像老阎似的,到了关键处,就没人卖命啦咯,都打自己的小算盘哩。”“哎呀,这杂种的。”“哎呀,甭说毬没用的,关键现如今咱咋弄嘛。”“啊,就是。” 到这时,气氛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了:“我看咱只有自己救自己啦,无非是自卫、躲。”“啊,就是。”“躲嘛,就得弄好躲的窝儿,像这老婆家、女子家、小娃家那就只能是躲。”“躲?那往哪儿躲呢?”“毬的,就往僻静的窝儿躲哩嘛。” “汉家呀那就只得自卫,咱不是有土枪子嘛。不这样,那咋办?”“帆娃要教大家学学使土枪子。到时候,就像那诸葛亮呀似的,也布布阵法,甭各打各的。”“可不行硬拼,鸡蛋可碰不过石头。”“啊,就像那三国演义啦水浒里头说的那似的,要讲计谋。”“还复杂了。”“肯定了嘛。开火可不是玩耍的,枪子儿可长眼窝。没阵法,哪怎么能行呢。要吃亏的。” “哎,还有,屋里外值钱、要紧的都收拾到一块儿。”“咋?”“到时候说走就走了嘛。”“那拿不走的呢?”“哎呀,提前找个窝儿埋深了。”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合计了半天。后来,村长还是留下几个老家儿,说是再划算划算。气氛仍是轻松不起来。可老仙儿就是老仙儿,临了还是没忘给大家讲个笑话。说是年时个走北村里去的时候,怼上一个算卦的老头儿,有人问年景,算卦的只说了日出东海四个字。人家问是啥意思,可那算卦的不言不语,摇了摇头便转身走了。老仙儿说,到这两日他才悟出来,原来是说日本人来了。大伙儿一笑了之,各自回去了。 第十三回 一地尘土 且说这天早上起来,生儿让老婆早早做饭。吃过饭,便一个人来到刘家爹屋里。本来生儿是要和爹妈吃在一块儿的,可刘家爹嫌不自在,要分开吃,就各吃各的了。“今儿个咋这么早过来了?”刘家妈问道:“吃了吗?”“啊,吃了。额说,和额爹商量个事儿哩,就让她早早地做上了。”“哦,额们还没吃呢。”“哦,额爹呢?”“啊,走茅子去了(柿子湾一带庄户人称厕所为茅子)。”“哦。”“上炕去,冷的。”“嗯。” 过了一会儿,生儿爹进屋了。“爹。”“嗯。”老头儿洗过手,便上了炕。见饭好了,生儿去外屋把小桌搬到炕上,刘家妈把饭端过来说:“再吃上一点吧。”“哎呀,人家不是说他吃过了嘛,还让啥呢让的。”“嘿嘿。”“你们赶紧吃,额吃过了。”生儿晓得刘家爹不喜欢吃饭的时候说话,就在一边坐着没言语。 吃过饭,刘家爹抹了下嘴,捋了捋胡子说:“啥事?一早跑到来。”“嘿嘿,还能有啥事呢,不是说日本人都打到东北了嘛。”“哦,你哥前一阵来过信。”“那你没告额们说嘛。”“哎呀,还早哩,告你们说干啥?省得心焦。”“早些说嘛,好有个准备。说快也快,你眊这才多少时候呢,东三省就快完了。”刘家爹不紧不慢“呼噜呼噜”吃起了水烟。 就在这时,虎儿过来了。一进门就说:“哎,生儿,你咋不喊额呢?怕额坏了你的好事?”“哎呀,你看你这活说的,额也才来。”生儿笑着道。“还打虎亲兄弟哩,商量事儿都不喊额,”虎儿继续说:“爹,你眊,云龙在并州哩,都不告一句,真是的。”“这才不是的。他在那儿也就是个医生,书呆子一个,怪他有用吗?还没咋呢,就内讧。”“就说咱商量商量,好早做准备嘛。”生儿道。“额话还没说完呢,你插啥嘴呢?”“这鬼,你咋和你二哥说话呢。”刘家妈道。 “就说嘛,死人的,就,一点都不活泛。捎个信总行吧,一句也不言语。”“那是在队伍上,敢是在屋里呀?人家是有规矩的,他敢乱说?”“哎呀,连拉洋车的都知道了,他还不敢说?你哄三岁小娃哩?老护着他,有什么用。”“你有用!成天不务正业。”“他好,那你咋不跟他去呢?还不是靠额俩哩。”“大清早的,胡说啥呢?”“还不是。”“你这杂种,几天不逗额生气,就急的。”“好了好了,商量正事哩,扯那些做啥?”生儿劝弟弟道。“就你会做好人。”“再胡闹,看额不扇你!整个一个疯狗,逮着谁咬谁。要商量就坐下,不愿意就滚。”“好了好了,坐下,咱好好商量商量。”生儿把虎儿硬按得坐了下来。 “唉……”刘家爹长叹一口气,又吃起了水烟,半天不说话了。见这情景,刘家妈慢慢说:“预备是要预备的。额和你爹都老了,也没几天活头了,就看你们哩咯,你俩说咋样就咋样。”虎儿说:“额说呀,把值钱的东西分分,各弄各的。”刘家爹气得瞪了小儿子一眼说:“额还没死哩。”“要不然,都埋到额那块儿,额那房子结实。嘿嘿,额年轻嘛,给大家看着。”生儿和爹妈还是没说话。“不放心?”“你们两个成天价跑哩,谁看呢?”“嘿嘿,埋好了咯,还看啥?”“嘿嘿,那你刚才不说你看哩嘛。”“嘿嘿,额是试探试探你们到底咋想的。” “额看还是埋到咱爹妈这里吧。”“埋到这儿?那也行。到时候一起住过来。”“还怕额和你妈把它带走?这才不是的。”“哈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额才不怕呢,这不为照护你们哩嘛。”“这还像个人话。”“就埋到这屋里头,今儿个就动手。”“能行。”“哈哈,有窝儿吃饭了。”“看你那点出息。” 生儿准备去取家伙,可虎儿又说:“甭急哩,还有,到时候往哪儿躲呢?”“躲?你年轻轻的,不打日本人,躲啥躲的。”生儿也说:“也对,老婆家、娃儿家总得寻个窝儿躲躲吧。”“先把这弄好,再寻也不迟。”“哎呀,这杂种日本人,还把人整瓜住了。”“你俩都跟帆娃学学打枪,到时候问你哥哥弄上个枪儿。”“毬的,那土枪子有啥学头呢,等云龙把枪弄回来再学也不迟。”“胡说啥呢?啥枪都是一样的打法,现今学学,到时候就会了。”“咱爹说的对,把东西埋好了,就去学。” 于是,生儿和虎儿就走牛院取了镢、铣、挫(柿子湾一带称筐为挫)过来,脱了外面的衣裳,准备开始挖了。这时,刘家爹走过来说:“哎呀,去,取折刀、钎子去,得先把砖慢慢掀开,然后你再砍。”“哎呀,都开火了,还管那些咯呢。”“那敢就不过了?”刘家妈也说:“还要埋得让人看不出来才对。” 就这样,虎儿又去了一趟牛院,弟兄俩这才开始干起来了。房基很硬,整整挖了一天,也没挖出多深。第二天又挖了一天,这才挖一人多深。找来几个铁箱子,把木箱子放进铁箱子,再放到坑里去。然后,把东西放进箱子,锁好,填上土,捣捣实在,又把砖铺好了。多出来的土,用搓担地倒到牛院粪堆上,算是办妥了这件大事。 生儿住在龙王庙西高门楼里边靠西边的那座院里,刘家爹妈则住在正中的那座院里,仅一墙之隔。而虎儿呢?则住在原来老仙儿家那座最好的院里。说起虎儿的住窝,这话可就长了。当初他爹之所以要买老仙儿家的房子,是因为三个儿子、两座院子,还少一座。虽然说云龙在外头,可作为爹妈也不能不预备房子,更何况云龙还是家里的老大呢。可听说明娃爹也想买那座最好的院子,于是,生儿爹就亲自找到老仙儿,出了比别人高的价钱,这才把院子买下。 房子买下后,虎儿闹得要要,因为这事,家里也没有少生气。虎儿的说头有三:这头一条,最堂而皇之,也是柿子湾一带普遍的做法,说老大应该住家里的主房,怎么能让云龙住到祖业外头呢。 这第二条嘛,则是个让人啼笑皆非可又不无道理的理由,说他马上要结婚,新买的房子虽说是人家住过的,可还算整洁,省得在老屋里结婚再花钱拾掇房子。 至于第三条嘛,明显就是个歪理,说弟兄三个他最小,应该住最好的才是。因为这,虎儿和爹妈吵来吵去的,最后还是云龙突了口,说就给弟弟算了,这才安然下来。 至于虎儿的婚事,一家人当时听了都有些纳闷,不是吗?前头媒人说了几个,人家嫌虎儿这不行、那不放心的,都没说成。怎么突然自说自话要娶媳妇了呢? 人常说,天下老儿,爱的小儿。虎儿自小长得白酸清,又机灵,家里没少溺爱;再加上个人秉性使然,慢慢养成了好吃懒做甚至游手好闲的样儿。长大以后不是吃烟,就是赌钱,反正不入正业。因为这,爹妈也没有少打虎儿,甚至都捆过,可没多大用,照样如此。 可谁也没想到,这家伙成天价在外头打牌,竟打出个媳妇来,不是吗?这女子叫三三,是云岭的,她爹叫舍娃,也喜欢打牌。听说舍娃打牌一输了,就空口吃大葱,一根接着一根吃,直到浑身发热、大汗淋漓,顺着鼻子尖儿滴下来。也怪,只要一淌汗,人家运气就反转,很快转输为赢,而且一赢到底。虎儿成天价这个村跑、那个村串的,就是和赌博的在一起玩。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云岭的舍娃,常常在人家屋里通宵打牌,实在困了,就胡乱凑合一下。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和舍娃家的都熟了,包括舍娃的女儿。 虎儿本人台面好,又会玩,渐渐的,两人便有了感情。虽说这时候村里头还没有自由恋爱这一说,可青春萌动是挡不住的,不是吗?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家肚子给搞大了。可舍娃也不是省油的灯,晓得刘家有钱,不仅耍了一顿横,还要了不少彩礼。也就在今年春天,虎儿匆匆忙忙典了礼,算是把婚结了。 话又说回来了。听说日本人打到东北了,庄户人没有不紧张的。不仅是生儿家,许多家儿户不管有钱的,还是没什么钱的,都在收拾东西,有埋在屋里的,也有埋在院里的,还有埋到粪堆底下的,甚至去地里或沟里找个隐蔽的地方埋的。更有意思的是,听说有人把东西藏到了淀淀子墓里(淀淀子墓,是柿子湾一带对塌下去的墓穴的叫法),是真是假没人考证过。反正,各想办法,各做其主。也心照不宣,没人在外面说这些。村里头没什么人走动,都好几天了还能听见“咚咚”的掘地声。 至于寻躲的窝儿嘛,庄户人还是喜欢各行其是。这不,有去沟岔岔找的,也有去水豁里寻的,还有去土崖上找的,反正是寻那隐蔽、不易发现的地儿。 凡此种种,这村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是变了,甚至连女人们吓唬孩子时说辞也跟着变了:“再不听说,日本人来了就不管你了。”娃儿家以前晓得狼会吃人,可现今又听爹妈讲日本人,心想这日本人一准比那狼还厉害吧,于是,就哭得更可怜了。 第十四回 花园春寒 且说老仙儿住在花园里。原本就说好的一个儿媳照顾老人半年,这不,正轮上大儿媳妇在家伺候,就做做饭、洗洗衣裳什么的。日子过得也快,不知不觉又快到春节了,可这年比较冷,打过春了,花园里的迎春花还没有开的样子。本晓得外头的都要回来过年,腊月二十,大儿媳就套上马车,去赶这年前的最后一个庙会,再备备年货。买了猪肉、羊肉、牛肉、鱿鱼、海参,还买了海带、香菇、木耳、藕、山药以及核桃、枣儿、落花生、葵花籽、西瓜籽,也没有忘记给即将回来的娃儿们买了一些耍货儿。至于素菜嘛,花园里都有种的收下的,几乎不要买。可这豆腐,是一定要提前到做豆腐的家儿户那里预订的。 腊月二十三,用糖瓜送了灶爷。说是这一天各路神仙都要回天庭汇报人间这一年来的情况,而灶神就像老虎灶似的老是张着口,最不稳。庄户人怕他乱说,就用这糖稀做的又甜又粘的糖果祭拜他,让灶神到了天上把好自己的嘴,多说好事,带回吉祥. 腊月二十五,又煮了油,炸了麻花、麻叶,还炸了做热菜用的半成品食材,比如烧红薯丁儿、烧山药丁儿、烧豆腐丁儿、面肉丸子、扣肉脸儿什么的。因为屋里有老人,牙口不好嘛,大儿媳做麻花的时候,还特地炸了油麻花。这油麻花做起来也简单,比做一般麻花多一道工序,就是在和麻花面的时候,泼一点滚开的油,搓好了,撒点脱了皮的芝麻,炸出来,就可以了。那吃起来,麻花又香又酥,正合老人口味. 赶腊月二十七,刘老仙三个儿子都引着老婆孩子陆续回到了柳湾,还带回了盐水鸭、板鸭、熏鱼和糖果什么的,好不热闹。只是这花园里也就三间房子,两间住人,当中的一间算是堂屋(即客厅),住不下四铺人。于是,还和前两年一样,把那从队伍上弄来的两顶棉帐篷搭在花园里,生了大炉子,老二和老三两小家人就住在帐篷里,将就将就。 腊月二十九,刘家便开始蒸馍了。儿媳妇、大些的孙女一起动手和面、揉面、捏馍,一锅一锅蒸馍的,热气腾腾,做了花馍儿、枣儿糕、麦囤儿什么的,足够这一大家子吃上五、六天的。当然,也摘菜、洗菜、煮肉、炸肉什么的,准备饺子食材和半成品荤菜了,也煨了鸡汤,大吉大利嘛。不是有幅对联曰:“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嘛,那一定是要预备豆芽菜的。这豆芽菜做起来其实也简单,就是把胡萝卜、白萝卜切成筷子粗细的长条,和豆芽一起在开水锅里焯一下,焯到没有豆腥和萝卜腥味时,捞出来,再放些泡好的粉条儿,用盐、芝麻油一拌,就可以吃了。春节里,天儿还冷,弄上些豆芽菜放在盔盔里,吃上个三、四天也不成问题。 大年三十,园子大门上挂起了大红灯笼,春联也都贴上了。大门上是“东风送暖万物苏,吉星高照千家福,紫气盈楣”,照壁上是“满面春风”,树上是“桃李芬芳”、“雪地红梅”、“满面桃花”,厦檐墙上是“一园春色”。进户门上是“业兴民安山河秀,家和人寿一堂春,安康人家”,灶神那里是“上天言好事,归宫降吉祥,赐福”,水瓮上是“财源滚滚”,粮瓮上是“五谷丰登”,面瓦瓮上“面白如雪”,油灯边上是“小心灯火”。炕边墙上是“身卧福地”,板箱上是“新衣满箱”,炕上面的房梁上是“抬头见喜”。窗户上也贴了大红剪纸,凡此等等,一派红红火火的氛围。孩子们呢?嬉闹追逐的,早已迫不及待了,园子里不时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声。老仙儿家儿孙满堂,喜气洋洋,包饺子、吃年夜饭,接财神、放鞭炮的,年轻些的还守了一夜的岁。 大年初一大清早,昌娃带着两个弟弟、弟媳给爹妈磕了头;娃儿们给爷爷奶奶磕了头,也给自己爹妈磕了头;又一一发了压岁钱。然后,昌娃说,走山儿上烧香去。老仙儿说,他们年岁大了,走得慢的,就不去了。于是,就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一起去了。走山儿上去的人很多,本村的、外村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一个个里外三新的中式衣裳,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羊肠小道上人挤人,行走缓慢,排着队一个庙一个庙地拜下来,赶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春节里吃的菜,都是节前预备好半成品或现成的,装了两个火锅,各盛了凉拌藕片、豆芽菜、白菜炒肉丝、干切卷子四个盘子,一大家子吃了吃。 吃过饭,收拾了锅碗瓢勺,大儿媳拾了个麻花盘盘,放到公婆炕上。盘盘里有麻花、柿饼、枣儿、落花生、糖果什么的。还沏了壶茶,端了过来。然后,都出门玩去了,留下刘家老爹妈和三个儿子闲聊。 “昌娃,你们的厂长办得咋样啦?”老仙儿抽了两口水烟问道。“丝织厂还可以,货卖得也不歪。”“哦。”“又在机械厂入了股,掌柜的也不歪。现在兵工吃香,额们也加工一点配件。”“日本人占了东三省,眼眊上这太平日子,也过不了几天了。”“爹,嘿嘿,没你想得那么快。”成娃插话道。“在这村里,额算得上有点文化。从前也在外头跑过买卖。这些个年,你们在外头张罗生意,额在屋里闲着没事也看了些书。额就觉得这日本人要不了几年就打到咱这块了,你们在外头也要早做预备。” “爹,不瞒你说,额对这老蒋不看好。”盛娃突然说。“啊,东三省不打就撤兵,不得人心。这可是一大忌,”老仙儿瞅了二娃子一眼说:“不过,你们做生意哩,甭掺和这些个。”“没掺和。”“哦,额就是不放心三娃子,心直口快的。”“没事,有大哥、二哥哩,额就跑跑腿。”“跑腿也要多长个心眼。”“知道。”“啊,你就放心吧,有额和盛娃招呼着哩。”昌娃吃了口纸烟说。“你们在外头可勤打听着。这都是几辈辈多少年的心血,觉上不对火了,就早做打算。要不然,一炸,那就啥也没了。”老仙儿叮嘱道。“啊,外还说哩,肯定了嘛,和几个东家都商量过了。”“哦。” “这年头,还是做兵械生意赚钱。”成娃说。“可不能和日本人打交儿,不能愧对祖宗。”老仙儿瞅了瞅三个儿子说。“你放心,昧良心的钱咱不赚,没气节的事咱不做。”昌娃答道。“哦,晓得就好。赶卖那三座院子的时候,我走南斜跑了一回。立在地头,额就想,老祖宗留下这么多后人,可连一茔坟都没留,把地腾得净净的让子孙种。其实,人这一辈子,钱财呀东西的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有做点正经事,才是做人的本分。” “哎呀,额就说额不言语,可你就说的没完没了,大年时节的,给娃哩说这些个做啥呢?真是越老越啰嗦了。娃儿家都大了,他们都晓得。”刘家老妈笑着插话道。“哈哈哈哈,啊,对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你们都歇去吧。”“嗯。”就这样,父子几个闲聊了一会儿,各自自便了。昌娃回屋休息了,盛娃和成娃出门跑去了。 正月初三,按照柿子湾一带的风俗,是回娘家。老仙儿的两个女儿,也就是荣儿、桂儿与女婿、儿女半早上就到了柳湾,老刘家迎来最热闹的一天。庄户人以午饭为正餐,堂屋里是八仙桌,两头炕上各一张大点的炕桌,就这还坐不下,还在园子里的棉帐篷内又摆了一桌。每桌都是同样的菜,一盘盐水鸭、一盘熏鱼、一盘豆芽、一盘回锅肉、一盘扣肉、一碗红枣甜米,主菜是火锅。火锅里是白菜、胡萝卜、白萝卜、烧山药丁、烧豆腐丁、粉条、肉片、牛肉丁、鸡块、肉丸子、鱿鱼什么的。儿孙满堂,其乐融融,老两口可开心了,上了汾酒。 吃过正餐,上了糖茶和麻花盘盘,闲聊的闲聊,玩的玩。半后晌就开了晚餐,吃了吃,女儿、女婿、外孙的便赶马车回去了。人多热闹,人多也休息不好。这不,赶收拾停当,就快黑过头了(柿子湾一带的土话,接近黄昏的意思)。昌娃蹲在屋门口吃纸烟,只听得“哇哇”两声,抬头一眊,园子里枯树上有一只乌鸦,起身拾起土块就把它赶跑了。也许是累了,这一夜,花园里特别宁静,早早的就各自睡了。 第二天也就是初四早上,平时都起得很早的老仙儿还在睡着。老伴儿想,大概这几天累过头了,就没喊他,便抹洗去了。等忙完了过来一看,老头儿还没起来,就忍不住去喊。可连叫几声都没喊醒,过去一摸,身上都凉了。就这样,老仙儿平静地驾鹤西去了。顿时,花园里哭声一片,弄号衫的弄号衫,搞纸扎的搞纸扎,报丧的报丧,抬棺的抬棺,入殓的入殓,吊丧的吊丧,打墓的打墓,里里外外忙碌起来。刘家老母亲说,人家在的时候讲,国难当头,哪天他不在了,就一切从简。昌娃按照先父的遗愿,张罗起了丧事。 三日合棺,儿孙们想起往事,再加上突然,一个个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刘家老母亲靠着被卷儿坐着看看这儿,瞅瞅那儿,没有言笑,一会儿便睡着了。等大家有空过来,见老太太脸色都蜡黄了,一动不动靠在那里像睡着了似的。赶紧喊了老家儿一眊,才知道人也走了,又是哭声一片。幸亏身子还软着,赶紧给穿老衣、入殓什么的,忙乱了一阵。 就这样,刘家老夫妻俩三、四天时间内先后过世,儿女们按老人家的遗嘱,没有举办隆重的葬礼,而是简简单单地发落了。对此,村子里的人也多有议论。这些暂且放下不提。 第十五回 地窑谜团 却说孙振邦老人这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蹲在什么地方吃旱烟哩些,突然,脚下的地陷了下去,他“啊呀”一声重重地摔了一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对着上面喊了几声“救命”,可没有人路过。没办法,只得坐在地上死等,看什么人能救他上来。就这样,等着等着,觉得有雨星儿打在了他的脸上……结果一凉,醒了,才明白这原来是一个梦。 这孙振邦,小名叫邦娃,他家老院子在南头巷刘家家庙北面,也就一墙之隔。从这个情况看,这座院落早先或是一个刘姓人家的,至于邦娃家怎么住到这里的、什么时候住过来的,没人能说得清楚。反正,这是个普普通通的院落,坐西朝东砖砌稍门楼儿,与三间东厦连为一体,院子不大,五间北厦,三间西厦,西南角是茅房。 眼目下,邦娃夫妻俩膝下是两儿两女,大的是儿子,大名孙启明,小名明娃;二的是女儿,大名孙启贞,小名贞贞;三的还是女儿,大名孙启青,青青;最小的是个儿子,大名孙启东,小名东娃。 从房子的木料看,邦娃家的光景也很一般。不是吗?椽不粗,檩条和房梁也不粗,瓦也是普普通通的瓦;而且还不是人家那全砖的墙,不过是穿靴戴帽的那种。这穿靴戴帽,是柿子湾一带对一种房墙的叫法,就墙的底部是几项砖,两头是砖腿儿,简单地讲就是砖夹土坯,这比纯粹的土坯墙要好一些。 只是邦娃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很在乎娃儿家念书。也正是赶上了老阎在山西以强迫教育方式极力推行义务教育,而且也不掏太多学费,邦娃就把娃儿们都送去上学。用他的话说,就是宁可自己苦一点,也要让孩子们念书识字,做个明白人。当年他爹妈就是这样做的,所以他也要把这个家风传下去,宁可牛累死,也不能让车搁住。不过,愿望是愿望,实际是实际,念书和学别的一样,到了一定程度,还是要有一定的天赋才行。最终,也只有小儿子东娃念书最好,一路念到了省城并州。这在村子里没有不佩服,没有不眼认的(眼认,是柿子湾一带的土话,有羡慕的意思)。 话又说回来了,邦娃之所以会做这样一个梦,这和他几年前的一次怎么也想不到的经历有关,不是吗?人总是这样,等突然毫无准备地经历了一件刻骨铭心、心急肉跳的事情后,会让你在好长一段时间内不时想起,甚至混杂在梦里反复折磨你。就像大病初愈似的,好长时间缓不过劲儿。那邦娃身上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呢?这说来话长了。 柿子湾一带缺水,庄户人一般会在自家院里打一面天井子(天井子是柿子湾一带对旱井的叫法),以便把雨水收集起来,洗脸、洗洗锅碗什么的。邦娃院子小,没法在院里打,可斜对门也就是南沟沟沿上,有他家一座不大的打麦场。于是,那年也就是五、六年前,就准备在打麦场的西南角打一口天井子,再把场门改到这边,不就解决了嘛。 虽然好几年过去了,但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就是才挖了一人多深,突然,只听得“哎呀”一声,邦娃连人带家伙“噗通”掉了下去。在上面吊土的明娃赶紧伸头去看,只见井下飘起一股尘土,黑黢黢的,不见人影了。 “爹。”“哦。”“怎么回事?”“这杂种的,底下是空的。”“啊,磕上的吗?”“不要紧,回搬梯子去,把马镫也拿过来。”“甭告人说,哦。屋里也甭告说。”“嗯。”“哎,回来。”“咋?”“回来的时候,把场门从里头锁好了。”“嗯。”不一会儿,明娃来了,顺着梯子就下去了。 借着马灯微弱的光一看,原来是一孔不大的窑,可不觉得多闷。父子俩打着灯,慢慢走着察看了一遍,见一个空着的小瓮,还有几个小瓦罐也空着,甚至还有一个窄窄的土炕,炕上还有一卷儿铺盖,用手一曳,就烂了。再看,炕边有一块石头。这窑有一条的通道,不知通到哪里去了,还有一个只能一个人爬着进去的洞。 因为黑暗,更不知道这窑是干什么的,所以,父子俩也没敢在里面多转悠,怕有什么机关。但还是找点什么能用的东西。于是,就炕边仔细寻觅起来。可找来找去,还是没发现什么。最后,邦娃让儿子把石头搬开看看,结果发现一个很小很浅的地窖,下面有一个封口的小瓷罐。暗自心中一喜,小心翼翼把瓷罐取上来,打开封口,哇,里面有首饰,还有银子,整整一罐子呢。 于是,把石头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地把罐子盖好。邦娃自己抱着罐子,让儿子提着马灯,父子俩顺着梯子爬了上来。赶紧脱下衣裳,把瓷罐裹得严严实实的,抱在怀里。窃喜中,明娃想问父亲什么,只见邦娃连忙摆手,意思是不让儿子说话,怕隔墙有耳。 可邦娃心里并没有闲着,他想,从下去的情况看,不是墓穴,很可能是从前什么人躲过的地方。至于什么时候挖的,来这里躲什么,又是什么缘故一去不返的。这一切,不得而知。不过,他觉得,这些问题眼下并不重要。关键是这几十年了,他从来没听说过此类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这个打麦场是他家早几辈子就有了的,至少他爷爷、他爹手里就有了,他记事起,他们家就是在这座打麦场里碾麦、晒粮食,堆麦秸。从来也没有人把这个打麦场看得多重,不就是一块不大的旷地嘛。想到此,邦娃这才放心多了。 可毕竟是突然得了这一小瓷罐财宝,还是不让人知道为好。天还亮着,父子俩也不敢回家,就那样找了个僻静的墙角坐在打麦场里。其间,也听到家里人来打麦场门口喊过,可见门锁着(打麦场的门是柴门,从里面就可以伸出手,把门锁起来),就自言自语念诵了一句“这父子俩,来打天井子啦嘛,又把门锁了,可跑得咋去了,吃饭呀都不回来”,便回去了。听见家人这么说,父子俩憋着声儿,相觑哑笑了半天。就这样,饿着肚子一直等到天黑,才回到巷子对面的家里。为了守口如瓶,除了他父子俩,邦娃仅限于老婆知道这事。当然,邦娃在打麦场重找个位置大了天井子。至于那个地下的窑嘛,没法用土填(怕人知道),就找了块用方石板封上口儿,常把麦秸积就打在了上面(麦秸积,是柿子湾一带对按一层一层顺序打起来的像个大大的球似的麦秸堆的叫法)。 人常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也正是由于有了这一笔钱,邦娃才一下子全款买下了老仙儿家的那座院子,正好,明娃也到了成家的时候了。对此,村里也多有议论,不是吗?你甭看人家邦娃不显山、不露水,不吱声、不吭气的,人家说置就置下了一座院子,而且还是一等一的好院子。每逢听到这样的闲话,邦娃一家都笑而不语。 一晃几年过去了,这不,可能是听说日本人要打来了,得找一家人躲避的窝儿,邦娃成天价苦思冥想的,这才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 第二天起来,邦娃让老婆把大儿子明娃喊过来,三人便商量起来。“明娃,都在寻躲的窝儿呢,你还给咱寻下啦?”“哎呀,额想了这些个天儿啦,还是没有头绪。你说窝儿近了吧,各家都差不多挨着哩,叽叽喳喳的,那不和没躲差不多一样啊;可要远了呢,又恐怕来不及。唉,难。”“可不寻也不行,你们汉家呀不怕的,这老婆家、小娃呀那可就……”“额知道。” “哎,你觉着咱场里那咋样?”邦娃吃了几口旱烟问道。“场里?”孙家老婆不解道。“啊,你敢忘啦?就是额那个时候说的那窑嘛。”“哦,额可知道行不行呀,额没见过。”“明娃,你说呢?”“哎呀,那个时候急急忙忙的,也没仔细看。”“那咱俩再眊上一回?”“嗯,可在麦秸积底下哩,得费点事。”“哎呀,就在根子上撕出一个洞,不就行了嘛。”“嗯。”“一个人提一只马灯,把铣、镢都荷上。”“知道了。”“还得拿上钎子、绳子,还有锤子。”“哦。”“他妈,这事先甭告人说,还不知道行不行哩。”“哎呀,这还要你叮咛哩。”“也甭给娃哩说,先。”“嗯。” 说干就干,父子俩估摸着位置,在麦秸积根子上又撕又拽的,弄出一个洞,铲去覆土,揭开大石板,把梯子放好,带着家伙依次下去了。先提着马灯仔细打量了一番窑面,没有发现有什么渗漏痕迹。又仔细看了看窑里面的情况,地面和土炕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就是说没有人再进来过。 然后,把两根带小环儿的铁钎子,一前一后打入赶入通道口的窑墙也就是崖土,把绳子一头拴在钎子上,一头系在腰间,沿着通道小心翼翼往前走着,拐过一个弯儿,地面开始有一点点坡度,再往前走,却走不通了,口已被封死。也不知道这口儿通向何方,只是感觉好像是半沟里悬着。 父子俩再退回来,沿着另一个十分狭窄、低矮的通道小心翼翼往前走着,前方慢慢向下,不远处有点亮光。等走到其实几乎是猫着钻到尽头一看,是一个很小的洞口,口儿上长满杂草和酸枣树。明娃拽住后襟,他爹手脚使劲把住洞壁,慢慢探头一看,哇,悬崖绝壁,是南沟嘛,感觉这条狭窄、低矮的通道像个透气口。 就这样,经过这次仔细察看,心里有了底儿。接着,动手对地窑进行了清理,又按预估的需要,把窑挖大了点,放了水瓮和水瓢什么的,还在附近增加了茅厕等,算是有了一个离家很近的临时避难之所。可孙家并没有在村里声张这事,就是怕到时候容不下,而且人多了也容易暴露,不是吗? 第十六回 五颜六色 且说这天晚上生儿来到了他爹屋里。“爹,妈。”生儿一进门就喊道道。“外,咋呢?眊上气呆呆的。”他妈问道。“虎儿就把额拖累死了。”“他有手有脚的,咋拖累你啦?”“老问额要钱。敢额这日子不过啦?说呀是没有分,可额爹就给额这么多,额已经有娃,娃也要开销。这……”“什么?他又问你要钱?”他爹也问道。“以前没娃的时候,要就要吧,额也没在你们跟前言语过。偶尔一次嘛,也就算了。可这隔三差五就要,不给还翻脸。额敢该下他的啦?” “额不是按月都给你俩了吗?他那钱呢?”“谁知道呢。他说都给媳妇一把扯跑了。”“听他那鬼话!额给了他手上,又不是给了他媳妇。”他爹说。“嘿嘿,外媳妇也精着哩。”她妈插话道。“不可能。一准可赌博去了。”“他说他没赌。”“听他那鬼白嘴胡诌哩,那嘴里就没实话着哩。” “额想也是。爹,干脆把家分了,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什么?分家?”“嗯。”“额还没死哩。”“你眊眊,门跟前有几个分家的?不嫌人笑话。”“不分,他老是这样子。”“你以为分了,他就能变好了?”“好呀歪的,额也管不了。他过他的,额过额的。”“分了他就不寻你啦?”“找额干啥?”“天真。”“那咋弄?” “你是哥哩,你问额咋弄?”“日本人都要打到来了,你要分家?像话吗?”“嘿嘿,一天价喊打到来了、打到来了,这都几年过去了,咋没动静呢?还不晓得啥时候哩。”“你晓得个毬!眼窝就只能眊上脸前头那一点儿。”“嘿嘿。”“你是他哥哩,你就不会开导开导?不能让额省一点心,就。”“他要能听得进去呢。”“那是你没本事。怪谁呢?” “嘿嘿,嗯,不说了,说起了你生气。”“有屁就放,额还怕你几句话呀,这才不是的。”“真的?”“你说。”“你是村长哩咯,老阎不是要感化教育哩嘛,那你咋不在村里禁赌呢?”“说的好听的!看哪朝哪代能把赌博禁了呢,赌博和玩耍本身就难区分着哩。”“那明知道虎儿是赌博嘛,你就不管呀,还村长哩。”“他跑到外村去了,额咋管呢?”“外村,那敢没有镇公所?”“你懂个屁。” “那就先不说这。就说说那房子,本来是给额大哥买的,人家是老大嘛,额也不好说啥。可最后还是给虎儿啦,这额就不能不说。”“你说啥呢。当时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额在屋里干这干那,额落下啥啦?房子,房子额住的是最歪;钱,钱额也没有多花上一点,还得管虎儿这无底洞。额告你说,说不定那院子哪天就让虎儿给弄没了,成天价赌博,那赌博还有底儿?” “哎呀,额和你妈都这么大年纪了,活不了几天了,额们死了随便你们咋去?但有我在一天,你们就不能分家。大敌当前,不说想法子对付,跑到这里闹分家。也不嫌人笑话。窝里斗,就。”就这样,父子俩不欢而散,没有结果。因为这事,他爹气得两天没出门。 这虎儿老婆叫片儿,大名高苏片,娘家是邻村云岭的。她爹喜欢赌博,片儿从小就是在这样氛围中慢慢长大的:几个人围着桌子,没白日没黑了地赌,烟雾缭绕,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的,钱来的快,可去的也疾。饿了,随便吃几口;困了,胡乱将就将就。只要说去赌,她爹身上就老有钱;可一不赌了,她爹就穷得叮当响。为什么呢?就因为她妈会管钱,如此一来,也就管住了她爹。她妈常说:赌博场上没有不输的,也没有老赢的;该出手就出手,该收手就收手。也因为这个,她爹妈不时吵架,可经常证明她妈是对的。 正是基于这个见闻,片儿婚后就掌握了虎儿的财政大权。这也是在婚前,片儿就和虎儿击掌明约的。当然,男人们在婚前都是模范,可婚后常常变卦。那片儿怎么办呢?为虎儿说话不算数,她哭过,也伤心过,最后,就想出两个招数,一个是女人的办法,在千般温柔中,管住男人;另一个还是女人的办法,在死活不从中,让男人接受管制。你还甭说,这一软一硬交互施用,还真把虎儿给管住了。爹妈给的全部上交老婆,要用钱了,再问老婆伸手。 也不知道是虎儿的问题呢,还是片儿的原因,自从刚过门的时候由于夫妻俩打架把娃儿流产了以后,一直到现在片儿也没有再怀过,成了小两口甚至两方老人的心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这也是虎儿近来比较消沉的一个方面。当然,这另一个方面嘛,和大局也有关。这不,虎儿就常念叨说,日本人要打到来了,快活一天是一天。于是,赌博得更厉害了,也越发游手好闲起来。甚而至于半开玩笑地说:他爷也不知道买这房子干啥,一开火,一堆灰尘,全没了;还不如把钱都给了他,搂起袖子好好玩玩呢。 也许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片儿想想也是的,虎儿虽然说的是些混账话,可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这天不太平,还是多攒上咯能带走的最好,不是吗?于是,就把钱看地更紧了,甚至屋里也不像从前那样收拾来收拾去的,开始张一眼闭一眼了,凑合过了。有时候,虎儿在外头输了钱,回来问媳妇要,媳妇不给,他就对人家说,等额有了钱再还你,要不然,你从额房子上拆几根椽顶账算了。弄得人家没办法,见欠的钱也不多,就只好再等等了,反正,人家晓得这刘家有钱,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就再宽限他几天也无妨。 刘家爹妈和生儿姊妹都晓得虎儿的秉性,事情也都防备在头里的,比如说地租啦店里赊账啦,都打有招呼在先,虎儿是提前拿不到租金,也赊不来账的。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缠他爹妈或者缠缠二哥要钱。有时候,也托人给他大哥带个信儿。可这样一来,生儿的日子就难过了。 这天晚上,把女儿哄得睡着了,霞儿一时不困,就和丈夫闲聊起来。“你白日咋去了?一天都回屋里。”“啊,早起哩,走那边去了一下,后晌又跑得学枪去了。”“嘿嘿,那晌午呢?敢就不吃饭呀?”“吃了,在帆娃家吃的,还和他爹喝了两盅。”“喝了两盅?那还咋打那枪呢。”“毬的,只要不喝醉,没事。”“你这一天倒是自在的。哎呀,这女子嘛老哭,放下哭,抱起还是哭,哎呀,也不知道咋啦,折腾了一天,就。”“敢是肚里不合适啦?”“谁知道呢。”“你是不是上火啦?嘴上火疙瘩出的。”“啊,可不的。”“明儿个让咱妈眊上一下,看有啥土方子,给娃败败火。哭得不停,兴许是肚里的问题,难受的咯。”“嗯。” “哎,你那天回娘家,还听到啥消息啦?”“不提也罢,提起来就教人心跳的。”“咋?”“听额二哥说,日本人在东边闹得可厉害着哩,死了多少人呢。说眊那阵势,恐怕都要打北平了,那不是离咱这儿越近了嘛。”“啊,可不的。”“那可咋摆置呢?听上就惊人的。”“唉!”生儿长叹了一声,就掏出一根纸烟,点着抽了起来。“哎,你把窗子开起,甭把娃呛醒来的。”“哦。”生儿起身开了窗子,便坐到窗子前头去了。 “听智儿说,老蒋要打陕西那啥党呢。”“智儿是谁?”“就水安爹嘛。”“哦,敢安安爹唤智儿呀。”“啊。”“他咋晓得呢?”“听勇儿说的,就是他近一家的侄儿嘛。”“勇儿咋晓得的?”“不是参加了那党啦嘛。”“哦。”“哎,这可不敢在外头说,哦。”“那怕啥的,不是额二哥说国共合作了嘛。”“明面上是这样说,可谁知道呢。”“哦,这老蒋也是的,不说一条心打日本人,还窝里斗。”“啊,乱的咯,没人一条声喊到底。”“哎呀,额老婆家不懂,这敢不和屋里似的,有了事嘛,弟兄面总归一致对外嘛。”“唉,这事咋管不了。”“你是汉家呀嘛,咋能说这话呢。”“嘿嘿,额还不是学打枪去啦。”“嘿嘿,汉家呀就该顶天立地。” “哈哈,啥顶天立地呢,咱屋里的事额就不晓得该咋弄。”“啥事?”“哎,不说了,说起不够你那笑话钱。”“这才不是的,还说半句留半句的。说,到底啥事?额都把娃给你要(生)下啦嘛,还笑话啥呢。”“嘿嘿,额今儿个早起走咱爹那边去了一趟。”“哦,做啥去啦?”“嘿嘿,额说干脆把家分了。”“这才不是的,好好的,分啥家呢。你敢学老蒋哩。”“哈哈,你这脑子可真管用。额才说了老蒋,你就用上了呀。额哪里有人家老蒋那本事呢。” “哎呀,快说,到底咋回事?”“嘿嘿,也没啥,额逗你玩的。”“胡说,肯定有事瞒额哩。”“没有。”“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快说。”“嘿嘿,哎呀,真的没有的事,还开不起玩笑了,你这。”说话间,霞儿从被窝边拿过来小笤帚(小笤帚是柿子湾一带用黍子的糜子做的比较精细的扫炕用的扫帚,而一般扫地的则是用高粱的糜子或者竹枝做的,比较粗糙),轻轻地在生儿腿上敲了一下:“哎,甭跟额打马虎眼儿,说。”“嘿嘿,真的没事。” “好,不说是吧。”“嘿嘿,没事,你让额说啥呢。”“你不说,今儿个就甭上额这炕。出去,你给额出去。”“哎呀,行了,真没事。”“额不管你有事没事,反正,今儿个不想再看到你啦。出去,走你妈那边睡去。”霞儿说着就把生儿给推走了。 第十七回 池泊岸边 却说林娃买了老仙儿家中间那座院子。这邢青林家的老院子在他哥哥云娃家的北面,背靠背,也就一墙之隔。眼目下这林娃膝下三儿两女,大儿子,大名邢海山,小名山山;二儿子,大名邢海帆,小名帆娃;三儿子,大名邢海旦,小名旦旦。之所以要买这座院子,原因很简单,儿子多,房子不够住。眼看小儿子旦旦渐渐长大,早买了,好说媳妇. 在村子里,家里儿子多了,本身就是底气,不论有什么事甚而至于跟哪家争什么,那都是对方要掂量掂量的。更何况帆娃把自己三个弟兄,包括峰娃、权娃、平平和安安四个堂兄弟都教会打枪了呢。尤其在柿子湾一带有了土匪,甚至日本人快要打来的时候,这老邢家在柳湾村可以说是越来越受人尊重,甚至渐渐的,唯邢氏族长马首是瞻。按庄户人的话说,外云娃、林娃在村里可是踩得地动弹哩. 这天上午,才下过雨,没什么事,帆娃就跑到他大爹(伯)这里来了。“大爹(伯),给你说个事。”“啥事?”“还能弄个好枪嘛,这土枪子打个兔子啦野鸡呀还行,开火可差得远哩。”“嘿嘿,这娃,你没做梦吧。额到哪儿给你弄那好枪呢。”“哎呀,你发动一下在外头的,说不准谁就能弄下呢。”老人家捋了捋胡子笑着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额又不是村长,哪有那么大的权呢,没权人家谁听呢。” “哎呀,那生儿爹还不是听你的呀,这村里谁不晓得呢。”“嘿嘿,这娃。”“就是嘛,龙娃、东娃都在并州哩,听说那生儿媳妇她哥也在并州哩,你给村长说说。”“哦,知道的还不少哩嘛。”“哎呀,看村里谁不晓得呢。”“这枪可不比别个,难弄不带说,得花不少钱哩,谁出呢?”“嘿嘿,额还以为问人家要上个呢,还要掏钱哩。”“想得美,哪有外便宜事呢。村里这嘛,又不是人家队伍上,队伍上嘛是上面配发。”“外,你说这就没人管啦?”“谁管呢?还把你说得好听的。”“哎呀,这杂种的。队伍嘛不打就撤回了,老百姓想打可没枪。这是毬啥世道呢。” “听你说的这劲气,心儿还老高嘛,哈哈。”“嘿嘿,这是咱的事嘛,咱要是不尽心呀,那还指望谁呢。不瞒你说,额都划算了一下。”“哦,说说看。”“额想,咱有城墙,三个进出口得把住,村门楼,南沟坡坡口,后沟坡坡口。”“哦,你这像小说上那守城的似的。可额看不咋的,咱就没那力量着哩。”“那咋弄?”“老蒋的队伍都打不过,靠这几条土枪子你压根就甭想。”“那听你说的这劲气,敢就只有等死啦?”“唉……”他大伯点着水烟呼噜呼噜吃了起来。 帆娃磕了旱烟锅子说:“哎呀,额还真不服气毬这,总能弄死它几个吧。”“有这图气就行,算一条咱老邢家的汉子。”“就像额打狼似的,狼把娃吃了嘛,咱就能算了?!气得额就豁出去了。”“对着哩,人就活得这一口气。”“外,对付日本人咱就没毬方子啦?” 两人正说着,峰娃和权娃一先一后回家来了。权娃问道:“你俩在这说啥呢?说得这么起劲的。”帆娃回道:“起劲啥呢,正和额大爹(伯)商量咋弄日本人呢。”“咋?日本人打来啦?”峰娃问道。“看把额大哥惊的。”“还没呢。不过,也快了,日本人是不会不来的。”“那咋弄?”“这些个天,额也在想这事。额觉得,弄这日本人,不能在村里弄。”“那在哪里打?” 帆娃大伯喝了口茶,捋了捋胡子说:“得用计策。”“啥计策?”“你几个看,当面是一准打不过,也不能当面打,当面打咱肯定吃大亏。”“那还用说嘛,队伍都打不过日本人,甭说咱啦。”“也不能在村里交锋。在村里倒是好躲,可一打这房子就完毬了,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哎呀,你不和它打,它要和你打哩,躲不过去。不是说,日本人在东北杀人放火的,放火还不是烧房子哩,它要教你无家可归呢。”“那咱挡不住,可最起码咱不引它在村里交火。”“对着哩。”“那咋打?” “就在路上,在它来的路上,在它回去的路上。”“哈哈,它睡觉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收拾它。”“嘿嘿,就像蚊子叮人似的。”“对,这办法好。”“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日本人家伙好,咱又打不过它,只能这样,教它不得安然就行。”“就利用这沟沟岭岭的地形,咱晓得,它不熟悉。”“那肯定了嘛。”“逮住机会,比如说它人少的时候,就一起扑上去,把它一伙都收拾了,杀几个总归是少几个吧。”“啊,对着哩。”“至于具体怎么弄,都再想想。”“哎呀,再合计也没有变化快,到时候得看情况随机应变才行。”“啊,就是。”就这样,几个人说了说,到饭时了,便吃饭去了。 回家以后,帆娃想想白天大伯的话,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许多,感觉到还是大家在一起商量有好处。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嘛。也是从这以后,帆娃就经常带他的徒弟也就是跟他学枪的,有事没事就上他大伯那里坐一坐,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合计将来打鬼子的事儿。渐渐的,池泊北岸也就是北头巷巷口的邢氏族长家里,成了大伙儿经常去的地儿,有年轻的,也有中年人。而邢家稍门楼底下呢,因为在北头巷出口上,又对着池泊,面前开阔,还有来来去去过路人,所以,这儿也常有老头老婆儿坐着闲聊。那话语声、说笑声,老远就能听见。 池泊西岸,也就是大庙前面,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比较大的广场。自从宜家庄出现过土匪,尤其是听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以后,这里成了庄户人练拳脚的场所。为了自卫嘛,也为了多知道点四面八方的消息,村里人一有空,都喜欢来广场上看看,甚至练上一练,有打拳的,有练枪枪子(柿子湾一带称矛叫枪枪子)的,也有练刀的,还有练剑法的。可以说,这个广场和邢家门楼儿底下,就是池泊岸上最热闹的地儿。 这不,这天吃过晌午饭,几个婆婆老汉又来到云娃家稍门楼底下闲坐着聊天。来回路过的人,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插插话。“敢西头巷外元儿呀娃回来啦?”“啊,额昨儿个听说的。”“将儿和勇儿都从北平回来了,都几天啦。”“哦。”“这回人家这勇儿算是出息了。”“勇儿?”“啊。”“嘿嘿,一个拉洋车的,能有啥出息。”“哎呀,你这是老黄历了,你没听说呀。人家勇儿现今是跑买卖哩。”“他屋里有钱?还跑生意哩。”“敢非要自家有钱?给东家跑哩嘛。”“嘿嘿,这话说得大了。”“就是跑生意哩嘛,咋不对的?”“他那是给掌柜的跑买卖哩。就东家。”“哎呀,还抠字眼哩。”“嘿嘿,那不一样,掌柜的才是给东家跑生意呢。”“额说你抠字眼嘛,还不是呀。就是你懂得多,这行了吧。”“哈哈。”“哎呀,就你俩老家伙爱抬杠。”“嘿嘿,抬上两句呀,那心里才舒坦嘛。”“嘿嘿,这哪里是抬杠呢。” “毬的,说正事哩咯。就说外,勇儿是跑啥买卖?”“可知道呢,人家说过两天要走西京去。”“这娃眼儿多,做事也沉稳。”“外还说哩,一准人家掌柜的看上了嘛。”“说不定就是给那掌柜拉洋车的时候看上的。”“外肯定了嘛。不然,还是别个啥机会呢。”“人常说嘛,三岁看老。这娃小小,额就眊上有出息。”“哈哈,你这就是事后诸葛亮。这些个年啦,也没听你说过嘛。”“嘿嘿,这两个又来了。”“嗯,眼目下这做生意也不容易。你眊,这么乱的着,可咋跑那买卖呢。”“啊,可是,教人操心的。” “啊,敢日本人打到北平啦?”“啊,听将儿说咯。”“额呀,外,离咱这儿不远了。”“可不是嘛。”“听上教人熬煎的。”“啊,你说这官家就不顶事嘛。”“不是说咱这儿划成二战区啦嘛,总归准备打了。”“听谁说的?”“村长嘛,还有谁呢。”“你这贴得倒紧。”“哈哈,外还说哩,不看啥时候嘛,不跟上哪能行呢。”“不晓得打得过打不过。”“老阎经营了这么多年,不是说铜墙铁壁嘛。”“天子脚下都打不过,甭说咱这块啦。”“啥天子脚下,清家那一套早不行了的。”“毬的这还能不知道嘛,就是说那样儿嘛。”“哎呀,说毬的人家那些个砍哩,就说咱自己该咋弄哩咯。”“啊,就是。” 几个人正说着,只见池泊对岸也就是南岸,一帮人从大庙那里往东走,前头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群小伙子。有荷铣的,也有提小鐝子,有拿铁钎子的,也有抗个大锤的,还有拿羊蹄子的(一种起钉子的工具)。人群后头还跟着几辆马车,上面也坐着人,载着家伙。这些人,瞅上好像都不认识。 “哎呀,你眊那边。”“吆,这是做啥?”“可毬知道呢。”“一准出啥大事了。那个谁,你年轻些,腿脚好,赶紧给咱过去眊眊,该喊人喊人,可不敢教咱村里的吃了亏的。”“嗯,额眊去。”志贵起身顺着池泊岸,先往东,再往南,走南头巷去了。见这阵势,一路上不少人也跟了过去。 第十八回 尘土飞扬 却说柳湾突然来了一帮人,带着家伙,大摇大摆进了南头巷。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村。庄户人涌在后面,看这帮究竟往哪家走、是要做什么。帆娃眊上来者不善,赶快传他的徒弟,也荷上土枪子,跟了过去。只见身穿黑缎子中式衣衫,戴着黑礼帽、圆片茶镜,骑马的领头的,带着这帮人进了南头巷,走到井头那里前后左右瞅了瞅。然后,往西拐,走到高门楼那里停了下来。 “哈哈,跟来这么多人嘛,”那领头的见有人荷着土枪子,便在马上笑着说:“这和大家伙都没关系,不要慌张。额这是来找虎儿的。也是没办法的事。”“哎呀,这位先生,找虎儿还要这么大的阵势,有啥话好好和他屋里人说哩嘛。看把村里都紧张的,一下围来这么多人,”一个老者笑着说:“那个谁,赶紧喊虎儿爹去,啥事都好商量嘛。”人群后面,已经有人直奔生儿家而去了。 那个领头的继续笑着说:“这位老家儿,额也不想这样兴师动众的。这虎儿欠了额那么多钱,一再地催,可人家就是不还,还躲了。额掏钱雇人寻着他啦,你猜咋着?虎儿人家写了个字据,要额拆他的房子抵债,你说这,哎呀,额也是实在没办法啦。让乡里乡亲的看笑话了。”“啊,是这么回事呀。不急这一会儿,他爹马上就来了,你们再好好说说。”“哎呀,行。看在你老家儿的面子上,额就再等上一会儿。”“额告你说,庄稼户都不容易,虎儿这座院子是他爹掏了不少银子买下的,也是柳湾最好的房子,哎呀,拆了可惜了。”“哈哈。”听了这话,村里人才长出一口气,脸上不显得紧张了,帆娃他们也把土枪子放了下来。 一会儿工夫,虎儿爹、生儿都跑来了,虎儿媳妇片儿也从院子里出来了。“好汉,来,咱进屋里说,”虎儿爹拄着拐杖走过来说:“来了不少人嘛,哎呀,好说好说,走进屋。”那个领头的下了马,让其他在外头等着,喊了两个大汉,跟着刘家父子走进了高门楼儿。和刘家关系好点的,也随进去了。 进了院子,那领头的环顾了一下说:“哦,这院子是不歪。”“嗯,就是不赖。”“走走走,进屋。”“哦,进去。”“片儿,给好汉两个倒个喝的。”“嗯。”“坐,好汉。”“嗯。”生儿把水烟锅子递给老爹,又掏出纸烟走到好汉跟前道:“来,先吃烟。”“哦,”那领头的接过纸烟,眊了眊牌子,凑近鼻子闻了一下道:“哦,到底是有钱,嗯,好烟,哈哈。”生儿划了火柴,彼此点上了。顺便,生儿也给随进来的邻居也发了纸烟。“可不好烟的,他大哥可在老阎手下干着哩。”一人插话道。“哈哈,这额都知道。”那领头的回道。 “虎儿这贼皮,咋又赌去啦?”生儿说。“嘿嘿,从来就没有停过。”那领头的道。“好汉,那欠下你多少钱?”生儿爹问。“嘿嘿,你眊,这是字据。”领头的掏出纸条,伸过去,给生儿爹看。片儿和生儿也凑过来眊了眊,又看了看老爹,异口同声惊讶道:“啊,这么多呀。”“嘿嘿,这可是虎儿亲手写的字据,”领头的道:“老人家,额也不是耍横的人。这些个钱对你这样的家儿也不算啥大事。咋样?你钱给了额,额马上就走人。”“就是嘛,额们敢还愿意费毬这事呀。”两个大汉也附和说。 虎儿爹伸手想要去拿字据。领头的赶紧一收手,把条子揣到了怀里笑着道:“嘿嘿,都看清楚了吧。这条子这会儿可不能给你。等钱给了,马上就给你条子,额这人可说话算话,哈哈。”“贼皮,虎儿就整个一个败家子!爹,这事额是管不了啦。”生儿气得蹲到一旁,抽烟去了。 “额咋就瞎了眼,怼上这号人呢。……这日子没法过了。”片儿顿时大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扭头回她内屋去了。一个大汉要跟过去,众人忙上前劝阻道:“哎呀,媳妇家咯,你一个大男人就甭进去了。他爹和生儿都在这儿嘛,你怕什么。”见这情形,那领头的摆了摆手,大汉这才退了回去。 虎儿爹呢?气得手直抖,半天说不出话来。进来的邻居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也不知如何是好。“老人家,咋样?”“唉,这样吧,额这院子呀是这个数买下的,”虎儿爹伸了手指头比划着说:“拆了也可惜,你就整个都拿去吧。多的钱嘛,你退给额,你看咋样?”“哈哈,这房子在你们村里咯,额能住进来嘛?”“这你甭熬煎。额是村长,一准能让你住进来。”“哈哈,算了吧。这么好的房子,额也住不起。额又不是没有房子住。” “哎呀,好汉,你再想想。”虎儿爹继续说。那领头的有些不耐烦地拍了下桌子道:“当额是三个生日的娃?!日本人打来了,一开火,再好的房子都是无的。额只认钱。”“咱再商量商量嘛。”“还商量个屁!给脸不要脸,你分明就没诚意!去,都喊进来,就拆这北厦,”那领头的站起来手一扬,走出北厦堂屋:“把拆下的木料一起拉走”。一个大汉跑出院子喊人去了。 顿时,虎儿爹气得就晕死过去。“哎呀,快!生儿,你爹糊涂了。”邻居们赶快上前急救,扶肩膀的扶肩膀,抹心口的抹心口,端水的端水,生儿也赶紧过来照护。这时,片儿从内屋出来了,眼睛哭得红红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光彩。只见这媳妇远远地瞅了老公公一眼,挎着袱子,头也不回的地走出房门,从人群中走出了院门。大家见这种样子,也没有人上前去劝阻。 说时迟,那时快。外头的那帮人已经进了院子,邻居们也跟着涌进来了。只见那帮人搭梯子的搭梯子,上房的上房,抡起家伙就噼里啪啦拆了起来。见此情形,邻居们赶紧跑进北厦,帮着刘家把家具和东西就往别的屋子搬,七嘴八舌抱怨道:“额呀,这虎儿就把人害死了。”“啊,你说可该咋呢,怼上这号娃。”“哎呀,可真是作孽呀。”院子里尘土四起,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男人们七手八脚抬着虎儿爹出了屋子,往院外走着。“生儿,你甭跟着去了,到了屋里有你媳妇和你妈照护哩。你赶紧喊人,把这挡住。”“啊,敢就这样拆了。”“虎儿这杂种的,他倒是躲静盘去了。”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说。“唉,这还咋挡呢,虎儿该了人家钱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能有什么好说的。”生儿一脸愁容地回话说。他无可奈何,也不知所措,就掏出纸烟,一个人蹲到墙角,远远地眊着院子里正在发生的一切,好像和他无关似的。 房子盖起来慢,拆起来却快。就这样乱糟糟地过了大半天,临到黑了,北厦的木料包括椽、檩条、樑、柱子、门窗,都已经拆下来了。那帮人又一一搬出来,装上马车,摸着黑,扬长而去了。生儿一直等到人去院空,才把东厦、西厦、南厦房门和院门锁上,默默地回去了。 进了稍门楼,生儿走到胡同拐弯处,朝西院院门瞅了一眼,直接进了正对的这个院门。一进屋门,生儿急忙问道:“妈,额爹咋样啦?”“哦,你回来了。这会儿,人家睡着了。”“哦,外你也歇上一会儿。”“啊,人家把他抬回来的时候,吓死人了,一直糊涂的,额也不知道咋弄。霞儿来了一眊,赶紧跑出去唤谁爹去了。人家来了就扎麦芒针,精细那针针子,身上都扎满了。过了一会儿,人家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慢慢缓过来了。”“哦。”“醒来就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恓惶着哩。还没见你爹这样哭过呢。哎呀,他哭,额哭,霞儿哭。邻居劝了半天,这才停住。哎呀,你说,这可该咋呢。虎儿这个贼皮,就把人气死了。” “妈,你也甭说了,歇上一会儿。额过去眊,看饭熟啦嘛,咱吃饭。”“好额那娃哩,霞儿已经给额和你爹做得吃了,人家给你留着哩,你赶紧吃去。吃了也甭过来了,好好歇歇。”“嗯,额把西墙上那窗户打开,有事你就吆喝一声。”“嗯。” 回到西院,老婆知道生儿累了,二话没说就给丈夫热饭。生儿吃了吃,坐了一会儿。生儿本想老婆会抱怨一顿的,可谁知霞儿并没有说什么,甚至都没有主动问咋回事。最后,还是生儿沉不住气,主动把情况简要说了几句。“好了,咱不说这个了,早点睡吧,那边还有爹妈要照顾呢。”霞儿说。“啊,没事,你先睡吧,忙乎了一天了,娃还得你照护,我去院里坐一会儿就睡。”生儿道。“哦,要去院里,把袄披上,甭着凉的。”“嗯,你甭管了。” 生儿来到院里,对着天看了看,天上的月儿很亮。生儿走到东墙窗户那里听了听,没有动静,这才回到屋檐下,坐着圈椅上吃起纸烟来。他知道,虽然今儿个可以说是身心疲惫,可真要躺下来,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的,反而转辗反侧的会影响她们母女俩的,还不如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呢。他想,还是明儿个走山儿上去一趟,烧烧香,求求神,保佑他爹平安无事:现如今弟弟这个样子,大哥又远在并州,家里头是离不了老父亲的,有爹妈在,虎儿即便是再胡张八戒,也不至于无法收拾。可事情会不会按照生儿的想法发展,暂且不得而知。 第十九回 人模狗样 且说这时小麦都已碾打完了,棉花、绿豆、高粱、玉米正在长,打叉棉花、除草的活儿正忙着。这天早上起来,天儿挺好。吃过泡馍,莲儿和她妈要在家里整线子(整线子,是柿子湾一带庄户人织土布的一道工序,就是把纺好的线,按经线,整理地卷到织布机上。这活一般需要两个人,大半天工夫才能完成)。永娃和他爹发子两个准备走地里锄田去。 可谁知两个孩子也早早地醒来了,硬要跟爷爷和爹去地里玩。永娃满脸不愿意带的样子对孩子说:“额和你们爷爷去地里干活,你们去干啥?”听他爹这么说,娃儿抱住爷爷腿,非要去不可。莲儿妈笑着说:“啊,想去的就去吧,无非多带个喝的和馍儿嘛。你们干你们的活,娃去柿子树下面玩,又不耽误你们的事。”就这样,祖孙三代竟一起从南头巷出来,经过池泊南岸,从大庙这边往地里去。 “哎吆,这两个小事匠干啥去?”邢家族长云娃拎着个小包袱迎面问道(小事匠是柿子湾一带庄户人对小男孩的爱称)。“快喊爷爷。”发子笑着低头对孩子们说。“爷爷。”两个孩子齐声喊道。“嗯,跟爷爷学干活去?”云娃笑着问道。“额才不干活呢”、“去地里玩去”两个孩子各自答道。“哈哈,好,玩去。” “你地里松泛啦?”发子问道。“没有,草还没拔呢。前两天赶(庙)会的时候,额小妹子带话说,今儿个和她娃、儿媳妇来哩。额走地里弄了些菜回来。”云娃答道。“哦,外,你今儿个要破费了,哈哈。”“啊,嘿嘿。”就这样,搭讪了两句,各自忙自己的一份儿事儿去了。 半早上的样子,小妹子一行坐着马车来了。照护地进了屋子,云娃又和小妹妹说了一会儿话,屋里忙饭菜了。云娃便出来,坐在稍门楼儿底下抽水烟。这时志贵从大庙那边走过来了。 “外,咋去的?”云娃问道。“啊,没事。在地里正做活哩,想起个事儿,额说和你商量商量。”“啥事呢?还正做活的跑回来了。”“总是要紧事嘛。”“哦,他妈,泡一壶茶来。”云娃朝院里喊道。“哦,就来。”院里应道。“哎,坐到这垫垫子上。”云娃从稍门里头拿出一个麦秸编的厚垫子,给了志贵。“嗯。”于是,两个老头儿便坐在这里聊了起来。 “额听人家说,日本人打到临汾了。”“听谁说?”“额昨儿个走县里一趟,听人家说的。”“哦。”“哎呀,也不晓得咋毬着哩,咱这么大的国家嘛,连一个日本都打毬不过,嗯。”“谁说不是呢,从前些,老觉得咱厉害,额呀,额白他家的,就是这呀,整个华北都没毬了,老蒋就不算话嘛。”“还华北哩,南京都守不住,跑到重庆去了。” “哎呀,还是清家留下这烂摊子。”“毬的,清家都退位这些个年了,还怪清家呀。老蒋就没毬本事一统天下着哩,一天价打这儿打那儿的,就没好好发展发展国家。”“啊,可不是的。”“这号朝顶,你说要毬的他做啥呢。”“啊,就是。” “哎,还说老蒋哩。就说咱能看到的这老阎,也准备了这些个年哩,又咋样呢?并州还不是失守了。听你说的这劲气,日本人都打到临汾了。”“说明太落后了。”“啊,就是。”“外,你说咱这该咋弄。”“也没毬啥好方子。额觉得还是额以前说的那,不能在村里交火。”“啊,额都给各闾、各巷都说好了,鞭炮就搁手跟前,一有事就放鞭炮,能跑的就赶紧跑,只能这样。”“啊。”“啊,黑了呀,看村的加人手。”“啊,一个口至少两三个人。” “听说那有钱的,都躲到山里去了,也有从城里头跑到村里的。”“山里头敢日本人不去?这才不是的。”“嘿嘿,额看这日本人不会到村里来。”“胡说啥呢,你咋晓得它不来?”“城里头要啥有啥,村里有啥呢?它跑到这儿。”“说毬的,它是来占领哩嘛,就做啥呢。”“喊了这些个天了,老不见影子,都疲沓了。”“啊,就是。” 就在这时,突然,老远听见有人喊道:“哎呀,不好了,日本人来了,快跑。”只听得“啪啪”两声枪响,喊声没了。说时迟,那时快。“日本人来了,都赶紧上Pie去,”云娃一边对院里大声喊道,一边稍门顶头拿下鞭炮,就在池泊岸上放了起来。随后听到,东南西北几个方向都响起了鞭炮声。不用说,听见鞭炮声,那些在屋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和小媳妇撒腿就往沟里窜,来不及跑的妇女、老婆子和小娃也爬得钻到自家Pie上去了。 “咱俩甭跑哦,”云娃说:“都跑了,日本人就该烧房子了。”“对,咱不跑。”志贵应声坐下,继续抽烟,眼窝一直盯着大庙那边。不一会儿,十来个日本人荷枪实弹,装模作样地列队走了过来。见这边有人坐着没有跑,一个高个子日本人招手大声喊道:“哎,老头,你们的,过来。”云娃他们不急不忙地走了过去。 “你们的,通知村里的人,都到那边,太君的要讲话。”那个高个子日本人说。云娃和志贵相互看了一下,正准备走呢。“哎,老头,你的,留下。”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指了一下云娃说。于是,志贵一个人去了。 不一会儿,村里的老人都来了。那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站在大庙前面大声说:“你们的,不要怕,皇军是来帮助你们建立大东亚共荣的。今天的,皇军不打仗。你们的,哪个的,村长?”“村长的,站出来,皇军的,任务要布置。”那个高个子日本人插话说。“额是村长。”只见祥娃拄着拐杖向前走了几步说。 “你的,”日本人看了看祥娃问道:“村长?”“嗯,额是村长。”祥娃回话道。“吆西,”日本人抿了两下小胡子说:“你的,征收粮食、猪、羊。”“哎呀,太君,额们村子小,这几年地里的收成也不好,前面才给二战区征过粮,家里都没什么余粮。”“嗯,你的,对皇军的,不忠。”“哎呀,太君,额说的可都是实话呀。” “嗯,”高个子日本人拿枪对着祥娃吓唬道:“不许的,这样。”祥娃吓得脸色苍白,冒出了冷汗。“你的,不可,”军官模样的对高个子摆了摆手,又对祥娃说:“你的,明天,送到清溪,这是命令。”“听见没有,”“你的,听清的没有,这是命令。不然的话,就是这个。”高个子日本人厉声厉色说着,朝天就放了两枪。 祥娃没有再回嘴。庄户人敢怒不敢言,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军官模样的训完话,高个子对村长说:“皇军的饿了,你的安排吃饭。”祥娃面带难色,可又怕对乡亲们不利,还是硬忍着不快,走到云娃跟前小声说:“哎,老弟,没办法,找两个人到额家,给这些狗准备饭吧。”云娃答应了。“哎,你们的,说什么?”高个子问道。“村长说让额找两个人帮忙做饭。”云娃答道。“吆西。米西米西。”就这样,鬼子示意了一下,大伙儿便各自散了。 鬼子人模狗样儿列队跟着祥娃,走到南头巷,进了高门楼里面那个正对着胡同的院子,只有他那七十多岁的老婆子一个人在家,心里虽然很紧张,可怕得罪日本人、惹出乱子,还是赶紧倒上了茶。不一会儿,进来三个本村的,带来了一些蔬菜。祥娃拿出好酒,让人杀了几只鸡,就做起饭来。说快也快,一个多时辰,十几个人的饭就做好了。酒足饭饱之后,日本人大摇大摆出了院子。祥娃这才踏踏实实地坐下吃起了水烟。 一出刘家,鬼子就现了原形,挎着枪挨家挨户要找花姑娘。一连几家都落空,却在胡同正对门那家,怼上两个漂亮女人。原来莲儿和她妈是躲在沟里的,见半天过去了,没啥动静,还以为日本人走了呢,就回来准备做饭呢,被日本人逮了个正着。 莲儿漂亮是一眼就眊出的。莲儿妈虽说已年过半百,可本身是个美人坯子,风韵犹存。不用多说,这母女倆在劫难逃,被轮流糟蹋了一顿之后,鬼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庄户女人哪经得起这个呢,当下,两人疯也似的哭着喊着奔到龙王庙东北沟沿上,可当乡亲们闻声赶来时,这母女俩已纵身跳下了深沟悬崖。 “快,赶快下沟,救人。”十几人慌不择路,就从沟岔岔先窜了下去。随后,从附近人家下了门板的,也顺着坡坡子就往南沟跑。当大伙赶到沟底崖根儿时,母女俩早已跌落在地,满脸、浑身是土,没有了气息。众人带着愤怒和怜惜把母女俩从沟里抬上来的时候,永娃和他爹带着两个孩子也从地里回来了。顿时,哭声、骂声乱作一团,两个娃儿更是哭得可怜。这一夜,永娃家彻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祥娃唉声叹气地来到永娃家,对发子说:“赶紧把人发落了,来不及打墓,就闲丘到哪个壕子里。要没准备木头(柿子湾一带称棺材为木头),先把额的用上。”“至少总得七日吧。”“哎呀,现今不同于平常,人要是发落了,你和娃儿家随时好安排,不然,守在这里会误事的。这会儿只能先顾活人。”发子想想也对,就找来大家伙,把母女俩先简简单单地埋了。 也是这天吃过晌午饭,村长召集闾长、族长在村部商量日本人逼粮的事儿。大家争吵得很凶,半天统一不了意见。有人说给,有人说不给,还有人说看看别的村再说。给,会没完没了;不给,村子可能马上面临灾难。在万般无奈之下,最终选择少给一点:半马车粮食,几头猪。粮食各家均摊,猪一条巷子出一头。可出人意料的是,村长说,他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了,还是他带一个人,赶辆车去送吧。虽然大家有些担心,可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也就借台下阶。 第二十回 逼上绝路 却说村长祥娃也就是生儿爹要带人去送粮。老人家想:一来,大儿子龙娃这些年都是跟着老阎的,学而优则仕嘛,供娃念了一顿书的,总算出息了,做爹的感到光彩,也以此为荣的;可眼下老阎打不过日本人,败走克难坡,他头上这顶光环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还觉得有些难堪。二来,小儿子虎儿赌博成性,以至于让人家拆了他买下的村里最好的房子;如此败家,顿感自己教子无方,在乡亲们面前颜面扫地。三来,二儿子生儿一向小心儿,在屋里也吃了不少苦,多有怨言;可他眼下不仅给不了生儿什么,而且往后还可能要生儿应对大娃子、小儿子所造成的更难的境况,他想用这年迈之躯为村里做点好事,也好间接帮助生儿在村里攒点人气。当然,他这个人向来爱面子,一辈子争名声,他情愿如此。男人嘛,就怕窝囊二字,总希望有人夸自己是一条汉子。 老话说,人无百岁人,常怀千年忧。其实,村里的老年人多数都这个想法,就是情愿尽己所能为小辈多挡一点风雨,想尽量能让家里甚至村里避免遭受大的灾难,生怕小辈们吃苦受罪,不是吗?至于自身如何,心想自己都活了六、七十岁,大半截入土了,也够本了,早一天晚一天的,没有多大差别,早想开了的。因此上,不少老年人都默许给日本鬼子送粮,他们想用自身的委屈以求得家里包括村里哪怕只是一时的平安呢。 听说村长要去送粮,邻居也就是从小一块玩着长大的先娃也豁出去了,要陪村长一块儿去。与别个家庭人丁兴旺不同,先娃就一儿一女,可他想得开,不是吗?按理说,他就一个儿子斌娃,而且儿子还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小子,他应该把儿子看得比金子都贵重。可斌娃也想跟着去照应他爹,谁知这先娃竟然想都没想就一口就答应了,还开心得对人说他儿子孝顺,只是教斌娃不要在现场露面,暗地里照护照护就行。不用说,大家听说了此事都很感动,西头巷的勇儿说自己在北平待过,见过世面,也自告奋勇要去。这样一来,两老二少四个人去送粮,大家伙才放心了。 这天一早,天儿晴好。祥娃和先娃两个老人在大伙的帮助下,套了两辆木轮子牛车,一辆装了半车粮食,一辆装了四头猪。而勇儿和斌娃呢?则一个人挎一个小包袱,勇儿和祥娃一辆牛车,斌娃和他爹一辆牛车,都坐在车辕前头的盘子上,就这样一前一后往村外走去,大家伙忐忑不安地目送着他们下了庙坡(赶进村时老君庙那里的小坡)。 柳湾到清溪也就十里路,路边都是平展展甚至一望无际的庄稼地,高粱、玉米长得多高的,两辆牛车就在这青纱帐护着的路上一直往北走着。偶尔,老人从车上下来,跑到路边小解一下,然后,继续前行。一路都是慢下坡路,几乎也用不着扬鞭,不多时就快到清溪南门口了。说是村门口,其实也没有门,只不过南片的院落到此为止而已。 清溪村是清溪镇最大的村庄,也是柿子湾第二个大村子,人口多,历来都很繁华,是汾南一带重要的中心区域之一。而且道路四通八达,往北三十里就是汾河岸边。过了河,就是汾湾县城。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日本鬼子在清溪设了一个据点。 到了南门口,勇儿和斌娃从牛车上下来,在后面不远处一直跟着牛车,沿大街北走着。这条街本是清溪最繁华的大街,两边全是店铺,也是清溪庙会的主场,往日可热闹哩。可眼下路边开门的店铺并不多,还插着太阳旗;街面上的行人也很少,脸上没什么笑容,都只顾赶路而已;不时碰见载着受伤的老百姓的小推车、木轮子牛车、马车;偶尔,还能遇到持枪巡逻的日本鬼子,气氛很压抑。见此情形,斌娃和勇儿不时追上牛车,劝两个老人就甭去了;可老人说已经逃不了了,就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就到了清溪北门口。这里原本是一座大寺院,里面有好几座庙,一向香火都挺旺,四面八方的庄户人常来此烧香拜神,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眼下,庙里的塑像早都给拆了,大庙的房子全被日本鬼子给占了,不是住兵,就是仓库,甚至还在大庙之间的广场上盖了一座高高的炮楼,以便俯瞰、监视整个清溪村的情况变化,不是吗? 上一个小坡儿,就到了大寺院的门口。先娃才停住牛车,门口一个趾高气扬的人便问道:“做什么的?”老人赶忙上前笑着答道:“额们是柳湾的,是来送粮的。”祥娃也从后面的牛车下来,牵住牛准备开口解释什么。这时,耳房里出来一个歪戴礼帽、一副圆片茶镜、斜挎一把盒子抢、仰得多高的人,摇头摆尾地走了过来。祥娃皱了下眉头,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老人家停顿片刻笑着说:“哦,是四儿嘛。”可谁知站在旁边的那人却厉声插话道:“老家伙,额看你是活腻了吧,那是你喊的?!”“咋?”祥娃问道。“还咋,你可瞅好了,这是额们队长。”“哦,刮目相看了,哈哈。” 见祥娃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个叫四儿的冷笑着说:“这是日本人的地儿,可不是二战区,你家龙娃早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的。你还神气毬啥呢?!老家伙,你来干啥?”“给太、太君送粮的。”“哦,你也有今天呀,哈哈,”四儿得意地笑着瞟了一眼牛车道:“哦,弄了半天的,你就送这么点东西?”“这两年收成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哼,少跟额废话!你趁早放聪明点,不然,额一枪崩了你老家伙,哈哈。” 这时,从寺院里面走出一高一低两个日本鬼子。祥娃定睛一看,原来就是那天在他家吃饭的那个,便上前哈着腰说:“太、太君,还记得额吗?就是那天在额家吃饭的,柳湾的。”“你的,村长?”“哎呀,是的,额是来送粮的。”那高个子看了一下牛车,立刻很不高兴地问道:“就这?”“对,太君。这两年旱的,没收成”“哼!你的,良民的不是,”高个子厉声厉色道:“死了死了的。”一抬手,就朝祥娃腿上一枪。 顿时,祥娃倒在地上,鲜血直流。在一旁的先娃吓得直哆嗦,不知所措。而在树后面躲着的勇儿和斌娃呢?想都没想,就赶紧跑了过来,把村长抱住,从身上撕了一条布,赶快把老人的腿捆扎起来。幸亏那高个子没有再开枪,这四人才拣下这条性命。只见那四儿咬牙切齿地又要踢祥娃。那个高个子却装模作样地瞪了一眼,止住了四儿。“老头,你的酒,大大的好喝,”那大个子转脸对祥娃先笑后冷道:“你的,对皇军的,还是不忠。明天的,继续的送粮。”“听见的没有?”低个子日本鬼子嚷道:“死了死了的。”“嗯,晓得了。”祥娃忍痛回话道。然后,那个高个子手一扬,四儿他们把两辆牛车牵了进去,日本鬼子也跟着进去了。 终于松了一口气。先娃赶紧让儿子给村长找个郎中看看,斌娃还算熟悉清溪,背起老人家就走了。可勇儿和先娃在寺院门口一直等到晌午,都没见四儿把牛车牵出来。估摸有去无回了,这才垂头丧气地走着回去了。 听说村里给鬼子送了粮,村长还被打了一枪,四个人空着手回来了,年轻人就急了。当天晚上,后头巷老邢家的油灯点得很亮。西头巷的勇儿、后头巷的权娃、南头巷的永娃、斌娃这几个,正聚在帆娃屋里侃得热火朝天呢。“听说了吧,送粮去了,还被打了一枪。”“就不该送,鬼子吃饱喝足了那还不更祸害人啦。额妈和老婆都被害死了,还嫌不够呀?”“就是嘛,真是糊涂,还挡住不给咱们去打,这回不能再听他们的了。”“那肯定了。” “可硬打,肯定不行。”“日本人枪炮是好,可它不占理,底虚。咱不能怕。打不过,也要教它不得安然,”勇儿说:“最好联络一下各村,大家一条心,都不给,让它饿得不行了,自己滚出去。”“对,就像额打狼一样,非得和它干才行。”“这回日本人来,就是个例子,不打它,给它吃,结果呢?它还不是祸害人嘛。糟蹋了额媳妇、额妈。这个仇,非报不行。”“对,不能就这么算了,仇一定要报,不然,咱还有脸活着么。” “额看,日本人来村里,也不会多少人的。咱多召集些人,躲到路边,就能把它收拾了。”“就是。那天也就十来个鬼子,咱俩人收拾它一个总行吧。”“你越怕它,它就越厉害。”“啊,就像对付狼一样。”“嘿嘿,这个你有经验。”“就是嘛,这还有假啊。”“哎,对没错。”“还是额大爹(伯)说的外,正面打不过它,咱就暗里偷袭它。”“对着哩。” “嘿嘿,要是把鬼子打死,那他手里的枪不就成了咱的啦。”“哎,就是呀,这点额倒没想到。”“对,咱就这样干,说不定还能弄到好家伙哩。”“那肯定了,比这土枪子可强多了,哈哈。”“干脆,帆娃,你牵个头,把咱村里年轻的都唤到一块,拉出去跟这帮狗杂种干了。”“对,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这日子没法过了。”就这样,几个年轻的在一块儿合计了合计之后,便各自回家去了。只是他们并没把这事告诉家人,怕长辈阻止,也怕屋里担心。 第二十一回 汾湾硝烟 却说鬼子打了云生爹一枪、还要柳湾送粮食。这个事,可以说从反面促成了村里老少想法的一致。于是,在帆娃和勇儿的召集下,大家拿起了土枪子,和附近的几个村庄联合起来,准备偷袭下乡的日本鬼子。 实际上,这次送粮遭辱只是一个导火索,在此之前,庄户人已经听说了平型关大捷和中条山抗战甚至稷王山游击的消息,只是没有人站出来挑头而已。可是,这一带的地形并不是多有利,从柳湾往北的北湾、清平、清溪,和往西的修庄、阳村,以及往南的云岭,几乎都是平原,最多只有一些浅浅的壕子。虽然沿云岭到柳湾、北湾、清平的东边一线,是从稷王山山麓一直延伸到汾河南岸的几里宽、几十里长的深沟大壑,可日本人是不会去沟里的,沟东面村庄的日本鬼子一般也不会翻沟到西面来。那柳湾人可如何报仇、怎么偷袭鬼子呢? 帆娃和勇儿在村子附近转悠了一天,发现有三个地方的地形比较有利。一个是清溪南门外,大路是沿壕子往上走,东西两边都是一丈多高的土崖,土崖上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地。一个是从庙坡底下往西,是通往西边的修庄和通往南边的云岭的人字形大路,大路也是在壕子里延伸,两边都一两丈高的土崖,土崖上面也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还有一个地方,就是柳湾庙坡底下,从清溪和北湾过来的南北大路,东西两边也是近两丈高的土崖,东边土崖上是老君庙,老君庙台地东边是庙沟;西边土崖上面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而且快到老君庙台地时,大路从庙沟西边沟沿经过。他们想来想去,觉得村子附近就这三处可以打伏击。 帆娃和勇儿几个商量了一下,还是先从清溪南门那里开始干起,因为那里距离柳湾比较远,鬼子不知道是哪个村干的;再说那儿鬼子出现的频率肯定比其他两个地方要高许多,往北湾、柳湾和云岭的鬼子都要从清溪南门出发。更有利的是这段壕子上面的地里,都种的是高秆儿庄稼,西边是高粱,东边是玉米,真是巧之又巧。勇儿前一阵去了一趟稷王山,从人家那里学了点打法和技巧,刚好派上了用场。他告诉大伙,到了那里,分两边按顺序,两个人打一个,一个朝鬼子上半身开枪,另一个对着腿打,不能让鬼子跑走一个,以免去报信。 这天清晨,天还没有亮,柳湾三十多个中青年身穿中式衣裳、挎着土枪子、斜背个小包袱就出了村。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壕子口,就是说大路从这里开始进入壕子,而且越往清溪南门那里走,两边的土崖越高。他们分成两伙儿,一伙人去大路东边,另一伙去西边,给土枪子装好药和铁籽儿,趴在那里等待鬼子过来。可啃着馍、喝着凉开水等了一天,也没有见着一个鬼子。天黑前,只好回来了。第二天一早又去了,后半晌还下了小雨,一个个直打喷嚏,可还是毫无所获。 第三天,每人多穿了一件衫子,一大早又去了。昨儿个才下过小雨,地里有些潮湿,这三十多个庄户中青年就趴在地上,居高临下,又有玉米和高粱作掩护,就在这里等待着。大约日上三杆的时候,南门那里有了异样的动静,老远看见那里的人都在往边上躲避。不一会儿,出来几个扛枪的日本鬼子,前面还有个什么人好像在引路。机会来了。趴在两边土崖上最北头的人传信过来,让做好准备。大家伙轻轻地把炸片上上去,慢慢挪动着瞄准。 只见几个鬼子越来越近,只听得第一声枪响,最后的鬼子倒在地上,捂着脸打起滚来。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同时噼里啪啦一阵枪响,路上的鬼子几乎没反应过来,就一个个都倒下了,有的“嗷嗷”打滚,有的一动不动。两边土崖上的人一起从豁口冲下去,几个打一个,土枪子把儿往地上的人头上一顿猛砸,鬼子和引路的都不动弹了。庄户人拣起鬼子的枪,扒下鬼子身上的子弹和东西,立即就撤。先跑到西边的高粱地里躲了一会儿,也歇息了歇息,赶晌午就回到了柳湾。 第一次这么顺利就得手了,村里人就甭提多窃喜了。各条巷子的族长、闾长都请本巷子参战的吃了顿饭。吃过饭,勇儿还是把大家都召集到村部说了说,把缴获来的鬼子的枪和子弹分给几个枪打得好的人,顺便教了教怎么使唤这鬼子的枪,他前阵子在稷王山曾经学过。 帆娃说:“打鬼子和打狼一样,要预备它反扑。”“对,咱这次是突然袭击,鬼子根本没想到,”勇儿也说:“南门那里暂时不能再去了。这两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要告家里和村里人说,今天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那不能老等呀。”“帆娃,你负责村里警戒,额明天谈谈消息去。大家把枪都养护好,也收收好。”就这样,勇儿和帆娃交代了一番,大家各自回去了。 永娃呢?回来后,跑到老婆和妈坟上大哭了一场,把今天的事儿告诉了泉下的亲人,好让他们瞑目安息。当然,斌娃也把这个好消息悄悄告诉了村长。云生爹开心地说:“还是你们想的对。看样子,额们这些老的不中用了。他准备和几个族长、闾长商量一下,把村里的事交个班儿,交给年轻人。”斌娃说:“那怎么能行?要上头认才行。”“哈哈,你这娃就是实诚。日本人来了,上头的也没了,都是咱自己照护自己了。”“嘿嘿,额不懂得这些。” 就这样,柳湾度过了一个喜悦而宁静的夜晚。听说,日本鬼子第二天在清溪进行了一次大搜查,不少老百姓挨了打,却没有搜出什么枪支和子弹。同时,勇儿还得到一条消息,说是日本鬼子可能去云岭;南面稷王山那里什么人要求他,和云岭的什么人联络一下,最好能合击一次。当然,这些内幕,勇儿并没有对别人讲。 第三天中午,勇儿把几个人喊到帆娃家商量下一步打算。“哎,额打听了一下,这几天,清溪的日本人活动得很厉害。”勇儿说。“哦,那不又有机会啦?”帆娃道。“这回,咱要选个好窝儿。”“哪里?”“你们说云岭咋样?”“哎,你还甭说,真是个好窝儿。”“毬的,和咱有什么关系?”“这才不是的,打死一个就少一个,还管它在哪块儿哩。”“就是。” “额也摸了一下,云岭也有不少会土枪子的。”“外还说哩,人家那个打猎的多,沟沟岭岭的比咱这个多。”“毬的,那个地方,人家说那三不管嘛,三个县交界着哩,乱嘛。”“嘿嘿,所以,日本人怀疑是云岭搞得偷袭。”“哦,是这么回事呀。”“甭说了,赶紧回去预备吧,明儿个一早就走。”“大清早?”“那还用说嘛,鸡叫二遍。”就这样,几个人各自通知人去了。 第四天一早,天还黑着哩,帆娃、勇儿他们就上了去云岭的路。云岭在三县交界处,又处在稷王山北麓向平原过度地带。村子西门(实际并没有门,姑且把这个西面的村口称之为门)这里的地形挺特别。从柳湾过来,快到云岭的时候,出现一个人字路口。人字左边是土岭,一条路沿土岭底部伸向东边,沿坡而下,到半沟时,有一条大坝似的土岭伸向东南,成了路,又沿坡而上,就到了村子西门口,路两边都是深沟,这里就简称这条路为桥坡;人字中间又是土岭,只是比左边的高大一些;人字右边是高高的台地,台地上面是广阔的平地;就在中间这个土岭和右边的台地之间,有一条沿着沟沿、顺着台地崖下延伸的路,可以绕到村子西门口和村子南面的大片台地,这里就简称这条路为弯道。简单地说,云岭就像柳湾似的是个东、北、西三面环沟的村庄,仅南面与台地上成片的田野相连。只是云岭这个村子很大,比柳湾大两倍还多。 云岭西门附近这么复杂而有趣的地形,无疑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大约半上午的时候,日本鬼子真来了,还带了小钢炮呢,看来是要阴差阳错地报复云岭的。鬼子一来,大队人马就从人字路口朝弯道行进,只有十来个人佯装着往桥坡走。 可它没想到的是,云岭的庄户人已做了事先安排,鬼子刚在弯道走了一截,就“噗通噗通”从陷阱掉到深沟里去了,同时,弯道西侧高崖上的几十杆土枪子齐射过来。一时间,大喊声、掉落声、惨叫声、土枪声乱做一团,尘土飞扬,硝烟大作。 混乱中,鬼子急忙调头从桥坡走,可刚下了坡、走到大坝似的路段,村西口高地上、桥坡西侧土岭和台地上又是土枪大作,两边夹击,鬼子跳沟的跳沟,捂着脸打滚的打滚。桥坡西面的土枪子已经挡住了退路,桥坡东面高坡上冲来不计其数、拿着各式家伙的庄户人,顿时,喊声、枪声、搏击声、惨叫声混成一片。结果,鬼子被全部歼灭,云岭殁了十几个人,柳湾的邢海平、刘义斌也殁了。可缴获了鬼子全部的枪支和子弹,还有两门小钢炮。 云岭战斗,可以说是柿子湾庄户人抗击日本鬼子的一次比较大胜利。也是从此,拉开了老百姓自发抗战的序幕。正如勇儿所说的那样,委曲求全是死,反抗也是死,还不如轰轰烈烈打他一场呢。只是经过云岭这次战斗,村里人更加担心日本人会报复柳湾了,不是吗?鬼子早晚会弄清楚数次伏击他们的对手是谁的。 第二十二回 日落西山 且说云岭伏击战之后,柿子湾一带老百姓抵抗日本鬼子的情绪逐渐唤醒了,土枪子这一最普通、制作最简单的打猎工具,受到平原地带寻常百姓的重视,年轻的庄户人学打枪的越来越多了,纷纷去柳湾、云岭请师傅、学技法。不时听到日本人遭遇庄户人偷袭的消息,鬼子下乡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丢掉性命。 不过,打鬼子所发生的牺牲,也使得相关家庭出现了一些新情况,不是吗?近来,柳湾的权娃爹妈、斌娃爹妈就经常吵架甚至有时还打起架来。权娃妈虽说是四个儿子,可殁了一个权娃也是心痛不已。斌娃爹妈就这一个儿子,可因为伏击却殁了,那心情就更甭提了。 这天吃过晚饭,红儿奶奶去洗碗,不小心把一只碗的碗口儿上碰掉一点瓷,这红儿爷爷就没好气地数落说:“哎呀,就不会轻些呀,啥把你慌心的呢?”红儿奶奶也不松泛地回道:“还啥把额慌心的,还不是你呀。”“额咋你了呢?咋就像疯狗一样呢。” “就是你把额娃害死了。”“越说越胡张八戒了,那是日本人打死了嘛,敢额把你娃打死了?哎呀,整个就满嘴喷粪哩。”“还不是呀?你不让他学枪他会死嘛,就是你把额娃害死了,”说着说着,红儿奶奶就哭了起来:“额的斌娃呀,你咋就怼上这号老子呢,唵,额可怜的娃呀……” “哎呀,你杂种的,额敢不心痛,额就这一个小子,额还绝户了呢,”说着说着,红儿爷爷自己也哭了:“哎呀,额还不如跳了沟哩,整天就让你折磨死了。” “你个懒干手,你一步一步把额娃给害死了,唵,送粮不该让额娃去。还告人说斌娃孝顺的,要去照护你哩。又让额娃学枪去。你简直就是一个狼娃子,一步一步把额娃害死了,唵,铁石心肠。”红儿爷爷一边哭一边在自己脸上扇得一巴掌一巴掌地说:“额该死,额该死。”最后,斌娃媳妇实在忍不住了,从屋里跑出来劝了劝,让公公出门跑跑,这才渐渐平息下来,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斌娃媳妇叫王惠清,小名清儿。清儿和斌娃婚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没有小子。大女儿叫刘家红,小名红儿;二女儿叫刘家香,小名香儿:三女儿叫刘家妍,小名妍儿。清儿黑悄悄的,虽说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了,可村里头都成家早,清儿就是十六岁嫁来的,到这时,也不过二十四、五岁。 鬼子祸害女人不说,还让这么年轻的媳妇拖着三个孩子守了寡,她这往后的日可咋过活呢?庄户人想到这些,连把鬼子撕得吃了的心都有。乡下人就是这样,胆小、木讷、没见识,可真要横下心来豁出去了,那可比谁都狠。这便是柿子湾老百姓那抗日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性的原始动力之所在。 这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听见有人用什么硬东西敲了几下柳湾村的城门。权娃和永娃揉了揉眼睛,从城门门洞小窑窑出来,张嘴打了个哈欠。权娃拉开城门上的小木栓,对着小孔往外一看:哎呀,不得了,日本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权娃急忙回头小声道:“快,放鞭炮。”永娃赶紧跑回窑窑拿上鞭炮,就朝村里面放。权娃见鬼子来了,端起枪就从小孔打了一枪。与此同时,城门楼二楼也打了两枪。只见排在前面的两三个鬼子应声倒下,“嗷嗷”地捂着脸在地上直打滚。 见此情景,军官模样的手一摆,小钢炮“轰隆、轰隆”两声巨响,两扇厚重的城门轰然倒下,重重地砸在了来不及躲避的权娃身上,城门楼二楼也被炸得塌了下来,顿时,硝烟与灰尘四起,瓦砾满地。永娃撒腿就跑,只听得“啪”的一声,腿上中弹,倒在了城门楼南侧的坡坡子那里。军官模样的军刀一挥、一声声嘶力竭的“全员出击”,日本鬼子蜂拥而入。 因为一直就猜到日本人一准会来报复,这些个天了,柳湾人夜夜都和衣而睡,生怕届时来不及。听到鞭炮声和一阵巨响,在家的都一骨碌爬起来就往沟里窜。走不了的老人就准备以死相拼了。 鬼子疯也似的扑向各条巷子,见人就开枪;逢门必进,内外扫荡。在家没走的老人手里荷着土枪子、砍刀、长矛甚至铣、镢、锄头,躲在门后、茅房、照壁后面,冷不防偷袭鬼子。有的刚一进门,就被一刀或小镢子砍了脑袋;有的才一露脸,就被土枪子打得浑身、满脸像筛子似的钻满了铁籽儿,庝得“嗷嗷”乱叫,在地上直打滚。一阵厮杀之后,许多老人都倒在血泊中了,手里还紧紧攥着家伙。 厮杀和抢劫过后,鬼子几门小钢炮朝不同方向“轰隆、轰隆”响个不停。顿时,村里的一座座院落处处火苗乱串,浓烟滚滚,柳湾成了人间地狱。甚至鬼子要摧毁庄户人的信仰,一炮炮打在村里的一座座庙上,土地庙、龙王庙、老君庙、观音庙以及山儿上的寺庙群,都金身不存,全轰塌了。 奇怪的是,那厚实的城门楼底层、北侧的碑楼儿以及城门前的年代久远的大照壁,却依然矗立在硝烟之中,一动不动。 可就在鬼子觉得自己大获全胜,准备撤离柳湾的时候,却猛然发觉,怎么村子里都是老人呢?青中年和孩子都到哪里去了呢?也就在鬼子纳闷之时,突然,村子北边几公里外,几声巨响,火光冲天。大惊之余,鬼子急忙就往清溪赶,不仅在半路遭到了伏击,而且回清溪据点一看,眼前已是一片废墟,已无处立足。原来是勇儿、帆娃他们联合清溪的庄户人,兵分两组,一组伏击鬼子,一组一举捣毁了鬼子的巢穴。几天后,柳湾西边三十多里外的龙虎镇,也传来了捣毁鬼子据点的消息。至此,日本鬼子退出了汾南的柿子湾一带,都集中在了县城和汾北。 不久,也就在鬼子尚未展开反扑的时候,八路军一部沿荣和、津浦、汾湾、平阳一线北上抗击日寇,鬼子一路溃败,退出了汾湾。来不及撤退的鬼子,剖腹自杀了。正应了算命先生那句“日出东海落西山”的谶语,日本鬼子终究没能翻过纵卧神州大地的西山也就是吕梁山脉,更没能跨过我们的母亲河黄河。 柿子湾地处黄土高原。这一带虽然是沟壑纵横、沟沟岭岭的,但成片成片的田野沿着沟壑向汾河南岸阶梯分布,广袤的田野一望无际,自古就是山西重要的农耕区。据说,柿子湾一带民间,至今流传着这样一些美丽的传说: 说是在远古时代,黄河流域的先民,为了部落的繁衍和昌盛,部落首领就命他的一位臣子,率众人四处奔波以培植黍子。这位臣子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适合种植黍子的地儿。可等他们来到汾河下游,这片被本书称作柿子湾的黄土地上时,竟神奇般地培育成了黍子。于是,他们日出下山而作,日落上山而息,逐渐扩大黍子的种植面积。这片黄土地,就逐渐成了这个部落的粮仓。 后来,部落首领为了表彰这位臣子,也为了鼓励更多的部民去积极垦荒事农,以壮大氏族,就册封这位臣子为“稷王”,册封柿子湾南边的那座小山为“稷王山”。 再后来,稷王过世了,人们根据稷王生前的遗愿,将稷王就埋葬在了稷王山上。后人为表达对稷王的崇敬和怀念之情,便在稷王山上修建了一座庙宇,称之为稷王庙,逢年过节去祭拜。而且,此后就传下来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大凡在此地为官的人,每年都要上稷王山,去祭拜稷王。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在此地坐官的人嫌上山太累,也太远,于是乎,那稷王庙便一步一步从山上迁到山脚,再从山脚搬到柿子湾一个叫新庙的地儿,最后又从新庙迁到了汾河北岸的县城里,就是如今的这座汾湾县城。这座庙很大,实际上是个建筑群。稷王庙即使在抗战期间,也没有受到致命性的破坏。因为柿子湾一带乃至整个汾湾县的庄户人,都视此庙为自己心目中的根,誓死保护了她。为了她,不知道有多少儿女忍辱、捐躯,但没有留下姓名。他们的血,或渗入生他养他的这片黄土地,或洒入汾河,汇入黄河,奔向大海。 至于说稷王究竟安葬在什么地儿,没有去考证,也没人说得清楚,更没有人去做考古发掘。因为他是民族农耕文明的始祖,他在庄户人的血脉里,在华夏人的心目中。 而更为神奇的是,在稷王山上还有一座宝塔,千年不倒,即使日本人的炮火,也没能损坏她。或许因为她太高,或许由于远离鬼子据点,反正,她依然矗立在稷王山上,俯视着柿子湾乃至附近的几个县。 而更奇特是,传说稷王死后,宝塔四周竟神话般地出现了成片成片的“五谷宝石”。那美丽可爱的小石籽儿,光滑圆润,有的像谷粒,有的像黍子粒,有的像麦子粒,有的像豆子粒,有的像玉米粒,有的像高粱粒,很是奇妙。可这些五谷宝石因何而成、何时出现,又预示着什么,没有人能说清楚。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站在柿子湾的黄土地上,仰视稷王山,联想那些美丽的传说,那高山上的宝塔在太阳的余晖里显得是那样的巍峨而和谐,令人不得不佩服先人造塔布景的智慧。 第二十三回 天赐子嗣 却说斌娃殁了以后,他爹妈也就是先娃和巧儿常常莫名其妙地吵架。这巧儿,大名孙启巧,是本村明娃的妹妹。不是当年明娃和他爹在院门对面的打麦场里打天井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地窑嘛,也就是这个地窑,在日本人洗劫柳湾村的时候,成了孙振邦一大家子、孙振国一大家子,甚至刘秉先一大家子的藏身之所。也就是说,这三大家子人里面,也就一个斌娃在云岭伏击日本人时中弹身亡了,其余全都好好的。 先娃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庄稼汉,这人会木匠,而且手艺还不歪,在柿子湾一带不能说多有名气嘛,至少许多人都知道他先娃木活不歪,还会木雕、砖雕呢。天下饿不死的,就是会手艺的人。日本人投降以后,老百姓不仅得到期盼已久的安宁,而且有很多房屋需要维修、甚至得翻盖才能住人。许多寺院和庙宇,也需要维修。固然,这些不可能一下子铺开的,也没有像后来那样的专业单位去承接,都是靠慢慢积累的熟人关系,临时找适合的木匠、泥瓦匠来做工的。反正,先娃手上的活儿,好长时间就没有断过。有钱的大修,没钱的小修,东跑西颠的,可以说忙得不可开交。 这不,先娃这阵子就在东边岭岭上一家庙里给人家维修全木质的门窗。这个庙并不小,其实是个不大的寺院,香火挺旺的。以前先娃就来给修过,这回人家又喊了他。因为是熟人嘛,相互之间也多些照应。庙里的和尚就发现,先娃这次来和以前有很大变化,常常唉声叹气的,没有什么精气神。人常说字如其人,其实,对做活儿来说也一样,就不说那出错吧,即使活计的品质甚至灵气,都随着做活人心情的变化而变化。这天,住持就想找先娃说说。刚好,先娃这会儿休息,两人便开诚布公地闲聊起来。 “施主近来常心绪低落,不知老衲能否有助于施主。”“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额这是要绝户了。”“哎,老衲看施主面相,有儿有女,何来无后之忧呢。”“哎呀,仙家有所不知,额儿子在打鬼子的时候殁了,儿子生有三个女子,就是没有小子。满指望他再给额生个孙子呢,这下可好,他殁了,也让额断了香火。你说额哪还有啥精神头儿呢。”“阿弥陀佛。东洋人贪心不足,害人害己,天诛地灭。” “哎呀,你这说得额就听不懂了。日本人害人不假,咋能说他害己?”“施主,岂不懂杀人过千自损八百这个道理,东洋人四处征战,青壮皆死,连孩童都上了战场,那不是害己吗?”“哎呀,额管它那么多做啥,反正,它是祸害了咱,害得额绝后了。” “施主身体健壮,何不再娶一房小的,生子繁衍,这本是常理。”“哎呀,额这小家呀,又不是财主,哪能再娶小的呢。仙家真是笑话额了。”“阿弥陀佛。施主也可让儿媳招人入赘,岂不有后啦?”“哎呀,那是虚名,又不是额刘家血脉。” “老衲还有一法,可让你不招婿而得孙也。”“哦,还有这好事?啥方子?”“哈哈。施主听说过天赐子嗣之说。”“天赐子嗣?没听过,额不懂得这。”“阿弥陀佛。常有一些富贵人家不能生养,就把妻室、儿媳送至寺院,每日吃斋叩拜,终得身孕,以传香火。”“有这种事?”“阿弥陀佛,信则有,不信则无,善哉善哉。” 说完,住持起身走了。先娃听得云里雾里的,就蹲在那里吃起了旱烟。此后几天,先娃就老想这个事儿。殊不知隔墙有耳,那天的对话却被一个老和尚听见了。老和尚见先娃心事重重,就把他拉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嘀咕了一阵,先娃这才恍然大悟。随后,先娃又去找住持在密室里说了说这事,便放下手中的活计,临时回去了。 到家后,先给老婆巧儿说了说,巧儿也想试试看,刘家不能没有孙子嘛。可夫妻俩找儿媳妇说的时候,并不顺利。清儿说,没有孙子,三个女儿也是斌娃要(生)下的,将来给大女儿招个女婿不就行了呀,人家都是这样,咱何必要什么天赐子嗣呢。可先娃还是不死心,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顿,并且说只要她给刘家要下孙子,这往后家就让儿媳妇当。更何况养儿防老呢。就这样,清儿算是勉强默许了。 可谁知儿媳妇说通之后,准备走的时候,这老婆巧儿又有了新的想法,说是她自己送儿媳妇去,免得人家说闲话。这下可把先娃说恼火了,竟然动手打了老婆一顿。巧儿哭得呜呜的,先娃气得浑身发抖,闹得儿媳妇在一旁看了一回笑话。就连斌娃舅舅就是明娃也惊动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可这夫妻俩又怕丢人,死活不敢说出实情,就自编自圆地把斌娃舅舅糊弄过去了。 几天后,先娃赶着马车,把儿媳妇清儿带到寺院里来了,住持给单独安排了一个房间。黒俏黒俏的清儿里里外外崭新的中式衣裳,乌黑的长发盘到脑后用纱兜兜兜着,头上别着小花儿。虽然说已是三个女儿的妈了,可村里人结婚早,这时才三十出头,风韵正浓呢。住持先是让清儿沐浴,再斋戒三日,随后天天烧香叩拜。这期间,隔三差五,一到晚上,就见一个和尚衣着可又不像僧人体格的蒙面人进了清儿的房间,一阵动静过后,便出来走了。其中之事,也无旁人知晓。第二天,清儿继续烧香叩拜,只是脸上多了些温润。如此这般在寺院过了一阵子,这清儿还真有了身孕。可巧,先娃的木匠活儿也做完了。于是,公公和儿媳一块儿坐着马车回到了柳湾。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儿媳妇怀孕之后,这先娃更加精神焕发了,眼睛有了神,脸儿也有了水色,村里人都说先娃似乎年轻了几岁。这不,本来已经少之又少的事情,现如今又多了起来,不多久,巧儿也就是清儿婆婆也怀上了。 十个月后,天随人愿,清儿先生了个小子,随后她婆婆也生了个小子。这孙子、儿子先后降临,双喜临门,可把先娃给乐坏了,又是请人,又是还愿的,可是热闹了一阵子,给逐渐恢复的村庄增添了几分喜气。孙子起名刘续耀,小名耀耀;儿子起名刘义卿,小名卿娃。 这清儿自从斌娃殁了之后,和公婆带三个女儿,成天价不是做家务、做针线活儿,就是照顾孩子,再加上没有儿子的痛,原本这日子过得也很单调。可自从天赐子嗣,得了儿子之后,公公不让做别的事情,要她一心照顾好刚出生的小子娃,一则轻松了许多,二则也体味到了受呵护的温暖,心里就甭提多舒坦了。 五十多岁生下个儿子,这并不鲜见。可庄户人从未听说过天赐子嗣这等事,于是,一时间村子里议论纷纷的。这天吃过晚饭,几个男人在刘家家庙北厦点着马灯玩纸质麻将牌,一会儿又进来几个闲坐的。“哎呀,这先娃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了,就。”“可不是吗?又是孙子又是儿子的。”“儿子都是其次,孙子就生得蹊跷,你不觉得?”“人家的事,你觉个啥,哈哈。”“啊,外,没男人还能要下娃,这可是千古奇谈。” “啊,从前,那怀不上娃的,走山儿上烧烧香,就有了,这还能说得过去,毕竟人家男人在嘛。”“就是。单单靠一个女人走寺里洗洗澡、吃吃素、烧香叩拜,就把娃怀上了。哎呀,这打死额都不能信毬这。”“你不信有啥用呢,人家就是生下了,还是小子。”“奇毬怪了,这就。”“啊,从前听说书的说过这号事,可没想到就在咱眼皮子底下发生了,真不敢相信是真的。” “哎,你们没见先娃一下子变了呀?”“啊,从前见了人都不咋说话,哎,现今老远见了人就打招呼。”“人逢喜事嘛。”“外,见天价伺候两个月老婆,也不累,哦。”“毬的,热天嘛,你试试搁在冬天。”“外就不管啥天的事。”“啊,有心劲儿嘛。” “嘿嘿,额看这先娃有点过头儿。”“啥过头?”“精力过头了。”“毬的,额也想过头儿呢,没那精神头嘛。”“你还甭不信。过头了,那可不好。”“你知道你这是啥?”“啥?”“吃不上就说酸。”“哈哈,不是那意思。” “哎,听说八路军和老蒋又打毬起来了。”“又打仗啦?哎呀,才把日本人赶走的,咋一个家里头的又打起来啦呢。”“谁知道咋回事呢。说是老蒋和八路军谈不拢。”“额说呀,还是老蒋不是那真龙天子,把大家统一不到一块儿嘛,就。”“外就难弄了,敢不和那汉天子、楚霸王似的。”“嘿嘿,你还懂得这呀。”“说毬的,不懂得,敢就不看戏呀。”“那倒是。”“这不对啦。” 就这样,又玩又聊的,不早了,大家便各自回家休息了。其实,这阵子村里也在议论勇儿的事。就是说,自从勇儿和帆娃领着庄户人打过几次日本人之后,这西头巷的刘惠元家甚至刘惠智家在村子里的地位一下子上来了,因为毕竟保家卫村出了大力了嘛。尤其是将儿,以前人家都看不起,老洋车的嘛,伺候人的事。可现如今则不同了,是勇儿的大哥,兄以弟贵嘛,也顺理成章吧。更何况惠元和惠智又在柳湾遭受日本人洗劫时,以命相拼,最后倒在了血泊中,也该说值得尊敬吧。 这庄户人眼皮子也浅,这不,自从勇儿跟八路军走了之后,这左邻右舍的甚至村里头要商量什么事情,也都喊上了将儿。至于最初的理由嘛,自然是说:啊,人家在北平待过嘛,见过那世面,不喊上将儿可还能唤谁呢。如此等等。自然,这些都是闲话,不提也罢。 第二十四回 鳏寡对门 且说巧儿和清儿这婆媳俩一人生了个小子。庄户人家的娃儿不愁养,日子过得也快,一眨眼,半年就过去了,两个孩子都半个生日了(几个生日就是几岁,半个生日就是半岁,这是柿子湾一带的说法)。这半年,可以说先娃忙得可真够呛,要照顾两个坐月子的女人呢。 可自从生下这娃以后,先娃老婆的脑袋就老是一阵一阵地疼。请郎中看了看,人家说这是月子里吹到风了,难以根治,可也并无大碍,只是不时头疼而已。这下可把先娃摆治住了,隔三差五就得给老婆压一压脑袋,就是让老婆躺下来,先娃用手在脑袋上按一按。虽然说不复杂,压一回也得半个时辰,长此以往可也实在烦人,不是吗?一见老婆躺在那里头疼得呻吟,先娃都觉得好像自己的头也痛了,可又没法子,只得一回一回地去给老婆压。除了去地里做活,先娃都很少出门闲跑了。 这天后半晌,没啥事,几个人在村门楼儿这里靠着碑楼儿闲坐。“今年这麦打得可不歪。”“外还说哩,日本人投降了嘛。”“关日本人啥毬事呢,雨水好嘛。”“你还不信哩,一准有关系,天意嘛。”“又来了。这明明就是没日本人骚扰了,都有心思种地了嘛,啥毬天意呢。”“毬的,光有心思种,干旱了也不行。”“外还说哩,人常说那,天时地利人和嘛,没雨水咋能行呢。”“你眊外树都长得好了。柿子今年可繁哩。”“啊,就是,青柿子比那几年都繁。”“外日本人炮弹打了的窝儿就不行。”“外还说哩,总得几年缓哩。”“啊。” “村里一下子少了多少老人。”“啊,都是日本人祸害的。”“嗯,就是呀,有了小娃,都没老人带了。”“啊,可不的。”“光房子看少了多少呢。”“啊,就是,这些个时候,木匠、泥瓦匠忙得看歇的没。”“哦,就是,先娃都老了一大截。”“啊,也不出来跑了。”“嘿嘿,又是儿子又是孙子的,他跑得了呀。”“眊上他外二娃子嘛不大灵泛。”“嘿嘿,可爹妈都那么大岁数了咯。”“有这说法?”“啊,岁数大了要(生)下的娃就不如年轻的要(生)下的伶俐。““外他还不知道呀,非要那做啥。”“你可说呢。”“啊哈哈,也有特别外特别的,岳飞就是,爹妈都多老了才要下的。” “人家那孙子可眊上不歪。”“嗯,透灵泛。”“哈哈,眊上像他爷爷。”“哦,你不说还真想不起。”“不是说在庙里天赐子嗣嘛,咋像上的呢。”“这倒是有个意思。”“你信吗?还天赐子嗣!”“谁懂得那咋回事呢。”“哎呀,哄小娃还差不多。那不明摆着哩嘛。”“外,你说敢是先……”“毬的,那还用说嘛。”“这事可不能胡说人家。”“额又没说啥。”“哈哈,你是没说。”“嘿嘿。” “额说,这虎儿就是村里的头号倒事鬼。”“可不的,就没见这个人。”“啊,外杂种的就没一点人心,就甭说那良心啦。”“就是嘛,把他爹买下的那座院子糟蹋了,又糟蹋生儿来了。”“啊,因为房子又和生儿打了一架。”“那咋呢?”“哎呀,满村里都知道,你敢不晓得?”“哈哈,额还真不打听毬这些咯。因为啥?”“就是他爹买的那院子住不成了,要回老院子住哩?”“回就回是啦,打啥架呢。”“你说的倒简单。虎儿要住爹妈那院子哩,生儿不愿意嘛,这还用说嘛。”“哦。” “还是得有人手。外生儿和他家几个娃在院门跟前一挡,就不给虎儿搬进去,他也没法。”“嘿嘿,虎儿蹦跳的要打架哩。”“那谁打了谁啦?”“生儿几个娃把虎儿一抱,他动弹不了了,哈哈。”“那肯定了嘛。”“那临了呢?”“外还说哩,生儿住到爹妈那院里了,虎儿只得乖乖搬进生儿那院里。”“哎呀,毬的,你看麻烦不麻烦,虎儿直接住到爹妈院里不就了啦嘛,还捣鼓来捣鼓去的。”“你简单的。外爹妈的主房一般都是老大住哩嘛,哪里挨得上虎儿呢。”“嘿嘿,说毬的,外生儿又不是老大。”“可龙娃又不在屋里,那生儿还不相当于老大呀。”“哈哈,也是。” “哈哈,这和那争皇位似的。”“那还用说嘛,不然,把人家点儿压住了嘛。”“啥点儿呢,毬的,爹妈的房子好嘛。”“啊,生儿原来那院子歪些。”“那不能说这,虎儿已经有了先前买的那座院子了嘛,他糟蹋了那是他糟蹋了嘛,还能怪人家生儿呀。”“啊,那是,这怪不得。”“不是价,额说这虎儿就是咱村里最大的捣蛋鬼。”“啥捣蛋鬼呢,明明就是败家子嘛。”“嘿嘿,谁敢晓得呀。人家说捣蛋鬼,是客气嘛。”“哎呀,对这号人还有啥好客气的呢。”“哈哈。”“就是嘛,太斯文啦。” “哎,老仙儿几个娃这几年就没回来哦。”“啊,爹妈都不在了,房子、地都卖了,还回来干啥呢。”“啊,就是,没有那念想了嘛。”“哎,你说那年卖房卖地的时候,人家是不是就晓得日本人要打到了才卖的呢。”“可毬知道呢,反正,卖了没几年日本人就打到来了。”“兴许,人家在南京哩咯,消息总归灵通嘛。不然,知道日本人要打来了,可没人买哩。”“啊,那可是没人买。” “看你们说毬的,人家是办厂子去了嘛,敢是做啥呀。”“那日本人来了,还不把厂子炸毬啦。”“你说的,人是活的嘛敢是死的呀,敢不回搬呀。”“搬?厂子嘛,搬起来敢是容易的呀。”“嗯,反正,说挣钱恐怕不那么容易的,兵荒马乱的。”“啊,就是。”“外,和你说的那似的,敢那几辈辈的心血,就那样没了呀。”“啊,可怼上了,你还有啥法呀。”“也是,就像咱屋里似的房子炸了也就炸了。”“啊,可不的。”“不是价,人家娃哩说实业救国哩,国家不行呀,老百姓只有倒霉。”“谁知道究竟是咋着呢,都是在这儿猜哩咯,毬。”“啊,不管咋说,就从这点看,老仙儿这一门子人家算是正经人。”“啊,算嘛。”就这样,几个人闲说了说,便散了各自回去了。 且说永娃自从一个人带着两个娃儿过活以来,又当爹又当妈的很是辛劳,可光景过得也还不歪;一个永娃劳作,就两个娃儿,人少开销也少。这天,生儿老婆霞儿见门口没人,就对永娃说:“畅娃爹,你这一天呀忙里忙外的,敢就不累呀。”永娃笑着说:“哎呀,咋能不累呢,那可有什么法呢,要过活哩嘛。”“嘿嘿,你不想嘛,敢是没法呀。”“嘿嘿。”“敢是额说哩,外,屋里就离不了老婆家。”“嘿嘿,你这咋刚说两句,就又绕到那上头去了呢。”“鬼式,敢不是正经事呀。”“啊,按说,也是正经事。”“畅娃妈都殁了这些个年啦,你也该寻上一个人了。” “哎呀,你眊咱屋里这两个小弟娃,人家谁来呢。”“你熬煎的,日本人打了几年,临儿近处的守了寡的多呢,你要有这心呢,明儿个给人家媒婆说句话的事,这还不简单呀。”“哎,都这样说哩,可咱心里老怕对咱娃不好。”“外,两好换一好嘛,你对人家好了,自然人家就对咱娃也好。”“啊,话是这样的,可做起来难。”“你就不扎尺,那咋晓得呢。”“哎呀,难的。” “该不会早就有打算了吧,嘿嘿。”“哈哈,看你这话说的,怎么可能呢。”“旁人这样说哩,额就说额不信。”“这才不是的,不可能的事。”“话也甭说那么绝,要真有这想法了,额给你探探口风。”“哎呀,仙儿妈,咱都一个门口呀,还瞒得你做啥,额这人心迟,也敢作敢当。”“这额还不知道呀。” 这两个正说着,清儿携娃出来问道:“你们两个说啥呢,说得这么热闹的。”“也没说啥。额眊,哎呀,这娃一天一个样儿。”霞儿答道。“小娃家,长得快。”永娃说。“啊。可不的,哎呀,奶都不够人家吃。”“啊,小子娃胃口大。” 清儿问道:“哎,虎儿老婆唤回的没有。”“没有。”霞儿答道。“毬的,你问她,她咋知道呢,这才不是的。”永娃插话道。“嘿嘿,这你就小看人家了。”“额可小看的咋呢。额是说他们两家子不是才闹了点别扭嘛。”“嘿嘿。”“闹别扭嘛,是他弟兄俩个,关人家霞儿啥事,看样子,你还是不了解霞儿。”“哈哈,你们老婆家,额了解的那做啥。”“你看你这说的,额是说人家霞儿从来都不掺和弟兄们的事。”“啊,额才不管他们的事呢,额是嫂子,额该咋还咋。” 永娃笑着说:“到底是大家闺秀,就是不一样。”清儿道:“咋,敢额们这不是大家闺秀就差了?”“哈哈,不差,额可没说你差。”霞儿插话说:“你这两个就是爱斗嘴。”“嘿嘿,这汉家呀就不能给他好脸儿。”“哎呀,清儿这嘴巴子就是够厉害的。”永娃瞅着清儿笑着说。 三个人正说着,只听得清儿婆从院里对外喊道:“清儿,快,赶紧喊人……”一听这话,三人赶紧跑了进去。刚进去,永娃又跑了出来,朝着巷子里扯着嗓子喊道:“快,屋里有人的,都赶紧出来,斌娃爹不行了。”一时间,巷子里忙乎起来,抬木头(棺材)的抬木头,张罗纸扎的张罗纸扎,张罗起先娃的入殓和吊丧之事,这些就不赘述了。只是先娃这一走,屋里就剩下婆媳两个寡妇带着四个娃儿,那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第二十五回 柳湾问卦 且说到这时候柳湾村的房子修得差不多了,家家户户或好或歪都安顿下来了,村子里也就渐渐恢复了平静。这庄户人向来喜欢两件事,一个是看戏、闹社火,另一个就是烧香拜神。叩拜,能让人在困惑中得到哪怕只是暂时的慰藉,正所谓礼佛一拜,灭罪恒沙。看戏、闹社火,原本就是娱乐,民俗之事。可村里原本的大戏台、土地庙、龙王庙、观音庙、老君庙、山儿上的佛塔和七、八座庙都在那场鬼子的洗劫中金身不存,房舍炸塌了。 这天下了一场雨,后半晌了,几个人在村部坐着闲聊。帆娃说:“你们说,咱这城门楼二楼要不要修?”明娃说:“额看就算毬了吧,顶头平平的也挺好,铺上一层砖就行了。”“啊,对着哩,能省就省咯嘛。”生儿说。“那城墙呢?”“啊,暂时不要紧,先甭弄哩。”峰娃说。 帆娃说:“额说呀,咱这台子得先弄起来。”明娃说:“啊,日本人投降了,也该好好热闹热闹。”“嘿嘿,准备唱戏哩?”峰娃说。“毬的,生儿那才叫喜欢戏呢。”将儿说。“额喜欢戏?大家看哩嘛。”生儿说。“额说呀,干脆把老君庙台子搬到村里来,反正是炸塌了重盖哩咯,毬的。”明娃说。“盖哪儿?”“就这儿,把这拆毬了,反正炸得就剩下这一间了。”“拆了,咱村部放哪儿?”“村部就搁到这庙下(指池泊西岸原来这菩萨庙),反正里头也没毬那菩萨了。”“哎,这主意不歪,都在村子当中哩。” “哎,生儿,你那大哥现今咋样啦?”“谁知道呢,以前说在克难坡哩,现今也不晓得在哪儿呢。”“将儿,你家勇儿现今在哪儿?”“额也不知道,跟上部队走了。”“哦,额说嘛,以前听他说话的那劲儿,就感觉是那个啥。”“哈哈,也是好事,村里又出了个有出息的。”“嘿嘿。” 就这样,几个人说了说,便散了。此后,村里就动起工来,准备把老君庙的大戏台迁到池泊西岸大庙广场的南边,也就是原来的村部这里。而村部呢?把原本菩萨庙的房子修了一下,搬到了里面,反正,大庙已经被鬼子毁掉了。听说,这次搬迁大戏台花的钱里面,有刘家家庙和邢家家庙给的。 你还甭说,明娃这个主意还真不歪。从柳湾的村门楼进来,一条大道往东直通前方,老远就能看到正面是两棵槐树掩映的村部。村部后面是大池泊。村部前是一座和大路连为一体的广场。广场南边有一座坐南朝北的大戏台,这里的人都管它叫台子。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说,台子靠近池泊,有扩音的效果,还的确如此呢。这不,几个月后,大戏台迁过来了,村里要唱两天戏,算是为农历新年的演出热一下场子。这时谈不上有扩音机和大喇叭,可戏台上的对白和唱腔,老远都能听得见;而且那音色听起来,感觉更脆、更好听了。 今儿个柳湾就唱戏,只是尚未开演,台上几道幕还拉得严严实实的;台下坐满了人,大人小孩,男的女的,本村的外村的,一广场都是的。那卖冰糖葫芦的、卖杂耍的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的,做着小买卖。旁边煽涝糟的、卖羊杂的生意也不错,不时有老人带小孩来吃的。坐上小马扎,把在小桌上,谈笑间嘴里冒着热气儿,一片祥和的气氛。 “哎,老家儿,给咱算一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来到卦摊前,一边解胸前扣袢儿想要掏什么,一边对算命先生说。也怪,这人一身破旧的棉衣,可罩衫、罩裤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还算整洁。听罢此言,那头戴瓜皮帽、身穿黑长袍的算命先生不紧不慢拿起挂在胸前的圆片眼镜,看了看来人递过来的小纸条,掐着指头念念有词地算了起来,还一边掐算一边瞅来人的表情,然后慢条斯文地说:“嗯,依额看,你这前半辈子还不歪哩。” “啥?”“还不歪?”“哎呀,你这算的倒是个毬。”“瞎子都能看出来,哈哈。”周围人七嘴八舌地讥笑、反问道。而那个男人呢?抬眼看了看算命先生,却不吱声。“嘿嘿,还甭不信,人家这前半辈子是不歪。”算命先生沉着道。“哎,老汉,你到底会不会算?”有人在一旁嘲讽道。“你甭急,额还没说完呢。”算命先生不慌不忙说。那个男人仍不动声色。 “从你这八字上看,这前半辈子的确不歪。只是……只是几年前遭过一劫。”算命先生一边说,一边微笑着打量那男人的表情。“嚄?”周围人惊讶道。可那个男人还是不吭气儿。“不过,依额看,那也不要紧,再过上个两年呀,也就缓过了。而且,你这将来老运还不歪呢。”“嘿嘿,额觉不上。”那个男人摇了下头,开口道。“还甭不信,额这可十拿九稳呢,嘿嘿。”“哦。” “不过……”、“啥?”周围人好奇地凑了过来。“只是……嘿嘿,算了吧,额就送你一句:花开倒春寒,籽落千里外。”算命先生诡秘地对那个男人道。“啥意思?”、“嘿嘿,到时候就知道了。”“哎呀,这老汉还卖上关子了。”周围人笑着说。 “哎,有儿,甭听毬他胡说。”不知何时来了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打断了有儿的卦。“哎,听老家儿把话说完嘛。”有儿笑着说了那小伙子一句。“额就不信毬这。”那小伙子挤过来继续道:“哎,老汉,你到底会不会算呀?”有儿一看这架势,便撂下几个小钱儿,离开了卦摊。 “这娃,老汉也不容易,大冷天的,撩人家咋呢。”一个中年人劝小伙子道。“要算不了,额摆这摊摊做啥?”算命先生瞟了那小伙子一眼说。“哼,刚才那一卦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哈哈。”一听这话,周围人都禁不住笑了。“哎呀,不可能。”算命先生胸有成竹地说。“哎呀,麻雀死到五黄六月了:浑身稀软嘴铁硬。”小伙子继续调侃道。“你说的倒是个毬。”“还不是。那,那给额算算,看额啥时候发财?”“哈哈。”周围人又笑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算命先生笑着对小伙子道。“命?要命里没有呀,你还给人家算毬哩?”小伙子反问道。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圆片茶镜、围着围脖、身穿长袍马褂的五十来岁的男人过来插话说:“哎,甭逗人家老汉。额来问个事。”“问啥?财运还是儿女?”算命先生笑着道。“嘿嘿,额这一不问财运,二不问儿女。”那人慢条斯文道。“哈哈。”周围人都笑了。“那问啥?”“就问这兵荒马乱的,究竟谁才是真龙天子呢。”“哈哈。”“有个意思。”周围人乐道。“说了半天的,你是算这呀。”算命先生笑着不屑道。“对,生儿,你就算这,这才有意思呢,哈哈。”“嘿嘿,眊这老汉咋算呢。”周围人凑过来逗算命先生说。“哈哈,这回不嘴硬了吧?”生儿蔑笑道。“这有啥难的。”“那你算吧。” “头戴八角帽,身穿八褂衣。”算命先生神秘地说。“啥意思?”“八褂衣,还八角帽?”“啥意思?”周围人不解地问道。“连这都不懂?”“哎呀,你就直说嘛。”“嘿嘿,天机不可泄露。”算命先生笑着道。“哈哈,这老汉有个意思。”生儿笑了笑,离开了卦摊。 话音刚落,台上大戏开演了,算命先生便收起卦摊儿看戏了。而那个吴还有也就是刚才大家伙叫有儿的呢?自然也回到座位和家人一块儿看戏了,只是偶尔回头瞅一下算命先生,似乎有什么心事。 看完戏,已是后半晌了,庄户人都回家吃饭,有儿一家也随众人散了。绕过大照壁,沿池泊北岸往东走到头,便是一个开在土墙上的大大的土门儿。出了土门,就是往东通往北沟的大坡。沿着坡路往北沟里走一小截,便岔出一条往北又往东平走的小道,尽头是个小小的柴门,这便是有儿家了。 这院子比村巷低四、五丈,院子不大,顺着沟沿儿是一圈儿黄土夯筑的围墙。两面在土崖上挖的窑洞坐南朝北,东侧的那面窑只装个大窗户,但没有门;西侧的这面窑则是一窗一门;两面窑之间有小洞相连,形成一个里外组合的套间儿。看上去,这窑洞是有些年头了,窑壁上的泥坯都有些脱落了,里面的家具很简单,也很破旧。 吃过饭,有儿躺在炕上一时睡不着,又想起白天算命先生的话,半信半疑,翻来覆去的,好一会儿才入了睡。朦胧中,似乎又穿了长衫,戴上礼帽,出了门,叫了辆人力车,谈生意去了……可中途醒来才发现那原来只是个梦。 自从那天算过卦,有儿老觉得村里在谈论他家从前的事,心里有些不安,偶尔自言自语道:“唉,这才不是的,好好的算哪门子卦呢?真是没事找事!” 第二天大清早,有儿张开眼睛,见窗纸已经大亮,急忙穿上衣裳下了炕,就往窑门口走,准备出去,可推了一下护门儿没有推开:原来昨儿个夜里下了一场大雪,门让积雪给堵了一截子。眼看就快过年了,还下这么大的雪,这在往年可是不多见的。 第二十六回 闲人好事 且说刚过了正月二十,有儿就引上儿子推着独轮木车转村子卖菜去了。也巧,在邻村又怼上了那算命先生。这回,有儿并没有问卦,倒是算命先生见有儿这般光景,觉得有些好奇,暗自盘算起来。 这有儿姓吴,大名还有。中等个头,四方脸儿,一身中式衣裳,还扎着裤脚口儿。这人耿直,也憨厚,不大爱说话,就好一口旱烟,有事没事总爱抽上一锅子。有儿老婆叫珍儿,是个地地道道的“小脚女人”,小寸宽的腿带儿缠着裤脚口儿,圆而略长的脸盘儿,乌黑的发髻用小纱兜儿兜着。这女人脑子够用,眼尖嘴快,也爱唠叨,什么都要管。眼下,有儿夫妻俩是一儿一女,儿子属兔儿,大名吴根生,小名根儿,刚满九岁;女儿属猴,大名吴叶荣,小名叶子,才四岁。 这日,阴历二月初十,柳湾的生儿赶着马车去清溪镇赶集。生儿家本就殷实,可这人有两大癖好,一是抠门,二是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以便闲聊时显得自己神通,无所不知。 生儿来到集上,吃过小吃,买了老婆吩咐的东西,就随意转悠起来。碰巧,又怼上了那算命先生。“老汉,今儿个生意不歪吧。”算命先生笑道:“啊,就这两下子咯。”“哈哈,额看呀,还是你道行深。”“哈哈。”“怎么样,泡壶茶坐坐?”“嘿嘿,你请客哩那还有啥说头呢。钱还能有够呀。”“哦,这就对了。”于是,两人便走进街边一家小茶馆。 “哎,上次在额们村,好像你说那个有儿有些个来历?啥意思?”“哈哈,额胡侃的。”“哎,不不不,你是高人,咋会瞎讲呢?哎,说来听听。”“哈哈,真想知道?”“闲着也闲着,就当取个乐子。” “那额给你侃侃。这吴家本是远处一个什么镇上的。听说,那吴家原本挺殷实,在镇上也小有名气,一座挺大的四合院,一座打麦场,还有几十亩好地。据上了岁数的人讲,有儿爷曾在那啥县衙户科供过职,是专司房契地契买卖的。仅有儿爷手上放出去的会子就有二、三十个呢,也就是驴打滚(这里的人称高利贷叫驴打滚)。 人常说那,人怕出名猪怕壮。听说,赶日本人打来的前一年,吴家遭了一劫。听那镇上的老人讲得才邪乎呢。说是,数九寒天的,西北风刮得呼呼的,那天天儿也黑得有些个早,都没人觉得和往日有啥不一样。可就在天儿快压黑的档口,镇子外面来了一伙儿贼眉贼眼的人。掖着几杆枪,摸进镇子,径直冲进了吴家。可巧,那天有儿外出了,不在家,家里就有儿爹一个男人。那伙贼索要钱财,有儿爹舍不得,只荷出一些散碎银两。那咋能行呢?只见那个头戴大皮帽、身穿翻毛马褂、脚蹬大头皮鞋的头儿,扬手一嚷,扑上来几个家伙,三下五除二,把有儿爹给五花大绑,就是一顿恐吓、拷打。可那老头儿就是不肯舍财保命。结果呢?那帮贼一气之下,一刀下去,捅死了有儿爹。钱财洗劫一空,临了还一把火烧了房子。” 生儿嗯呀哦地听了算命先生讲的故事后问道:“又图财又害命的,咋就和吴家结下那么大仇气?还烧了房子。”“有人说,是吴家在外面做生意、放钱,得罪了什么人。也有人说,是有儿爹太吝啬,多给些钱也不至于那样。还有人说,吴家其实也不是镇上最有钱的,土匪专找吴家恐怕另有蹊跷。反正,说啥的都有。”“哈哈,依额看,只有吴家自个明白。”“啊,也是。” “这说来也怪。听镇上的老人讲,那伙贼常在那一带打家劫舍,就一样,不欺负女人和小娃。可有儿妈可吓得不轻,疯了。说那天那伙贼走了以后,大伙帮着从火堆抢出些粮食和东西。有儿媳妇带着婆婆和两个娃儿,临时住到邻居家。等有儿回来,才把吴家老爷子草草地埋了。”“外咯,也只得那样了。” “你猜后来怎么着?嘿嘿,像唱戏似的,说是有儿蹲在墙角里想了两天,最后说镇上的一切都不要了,要搬到偏僻的地儿去。这不,日本人又来了,东躲西躲的,就跑到你们村去了。”“哦。”“亲戚家邻居呀都劝甭搬,可有儿就是不听。搬的时候,有儿媳妇死活不肯带婆婆走。没法子,有儿把他妈送到他舅厦去了。可舅舅也不愿意管,就把有儿妈搁在一间空房子里,不管了。” “也真是的,亲姊妹嘛,咋能不管呢?”“谁说不是呢。”“听说,才搬到那啥村的时候,有儿老打发女儿去照护。那女儿才三岁,作孽呀。”“唉,这吴家就这样完了。”“有儿也够闷的,就没露过一点儿。”“这种事,他咋说呢。”“也是。”“唉,这富贵也就一会儿的事。”“可不是吗?!”“光景好的时候还是多做点善事。”“要说呀,这有儿也算有苦。刚来额们柳湾的时候,窑里连一扇门都没有。”“哦。” “哎,咱不说这了,晦气。”“还有啥消息?”“嘿嘿,额估计,估计……”“啥?”“这时局要变。”算命先生环顾了一下四下,然后凑近生儿小声说。“哦……”生儿小声惊讶道。“八路军快要来了。”“真的?”“额看快了。”“那得早做准备。”“嗯,就是。” “哎,你看看额这往后咋样?”“你不是过得蛮滋润的嘛。”“额总觉得会变。”“变,变是一定的。就看咋变了。”“咋变?”“额也说不好,总觉得这世道会变。”“哈哈,那日本人来了,额还不是照样嘛,能变到哪里去?”“说不好。恐怕额这碗饭往后都不好吃了。”“咋会呢。啥时候人不困惑呢,离不了你这一行。”“那可不一定。”“一定的。”“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悟性。”“那你小看额了。”“哎呀,哪敢小看你呢。” “哈哈。说了半天,还没给额算呢。”“非得算?”“那是。”“你还是小心点为好。”“这还说嘛,小心驶得万年船。”“额说的不是这。”“嚄?”“嘿嘿。”“真的?”“这还有假?!”“咋讲?”“天机不可泄露。”“你看,又卖关子。”“嘿嘿。”就这样,两人喝着茶,又闲聊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 两个月后,有儿老婆又生下了一个小子。有儿在窑洞门口蹲了半晌,抽了好几锅子烟,给二儿子取了个名字,大名吴根发,但小名却叫多娃。多娃,属牛,一生下来就瘦小瘦小的。 这天,小儿子满月,一般是要热闹一番的,可有儿和珍儿压根就没准备,一个人也没告诉,家里静悄悄的。大概后半晌,后头巷的金娃老婆用手巾拎着五颗鸡蛋来到吴家,说是来眊眊珍儿和娃。有儿寒暄了两句,给倒了碗喝的,便去院里收拾什么去了。珍儿让金娃老婆上了炕,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临走时,金娃老婆叮咛说:“额觉得这样对大的小的都好。你们商量商量,额等你回话。”“嗯。”珍儿答应道。两天后,金娃老婆又来了一趟,和有儿夫妻俩说了说,便回去了。有儿还和往常一样,回的家来,不大言语,一个人蹲在那里,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天气晴朗,路边的小草已经开始返青,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已经开了。金娃老婆领着一对赶着马车的男女,来到了柳湾村东头沟沿上的有儿家的窑顶上,那男的拴了马,先后从马车上搬下三口袋东西,又一袋一袋地抗到坡儿下面的有儿家的院门口。那女的则在窑顶上看着马车,没有下来。 “珍儿,”金娃老婆一到院门口就朝里喊道:“人额给你引来了。”有儿迎出来道:“来了,他婶子,快进屋里。”“嗯,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一斗小麦、一斗玉米、一斗高粱。”“哦。”有儿一边应着,一边就要和那个男的一道往屋里搬东西。只听见那男的说:“老哥,不用你搬,俺一个人抗就行了。”有儿干笑了一下,也没真下手去搬。那男的显得年轻一些,很快就把三口袋粮食都搬进了屋。有儿倒好了喝的,那男的坐在那里喝着水,看看这边,瞅瞅那边的,没说话。 见屋里有些沉闷,都不说话,金娃老婆便说:“你们俩都在,这三斗粮食一颗不少,人家都送来了。你们看,咱就这么定了吧?!”那男的干笑了笑,没说话。有儿夫妻俩也还是不说话。“那这样,”金娃老婆接着说:“今儿个天气不歪,额把娃抱出去转转。”珍儿把头转了过去。金娃老婆一边说着一边上炕,抱了孩子就走,那男的也跟着出去了。有儿呢?仍然一句话也不说,蹲在墙根一动不动只顾抽他的旱烟。 后半晌,两个孩子也就是根儿和叶子回来了,不见弟弟多娃,便哭了。珍儿也跟着掉下了眼泪。见此情形,有儿转过脸跑出去了,直到天黑才回来。当天晚上,珍珍翻来覆去睡不着,把头蒙在被子里偷偷抽泣了半夜。就这样,多娃过了满月不久,便被送给了西村一家河南人,村子里倒也没什么反应。 孩子送人后,珍儿心前头老涨得难受。也就在这档口,那金娃老婆又来了。“哎,嫂子,你们都想开些;人家河南老婆对娃可好哩。这送给人家啦,对咱大人小人都好。”“这额也知道。就是娃送走了,这心前头老涨得疼。” “嘿嘿,你不说额还真给忘了。那个谁家妈那奶就不够吃,屋里正熬煎哩,额说你不如给人家奶娃去,这样两头就都合适了”“奶娃?”“啊,那怕啥的?人家也不白教咱奶,一个月还能给咱一升粮食呢。”“哦。”“嫂子,你看呢,咱就这么说定了吧?!”珍儿有些犹豫,可也舍不得错过这个机会,一时没吱声。那金娃老婆见这样儿,早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便笑着继续说:“咱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额就给你说去。” 金娃老婆一脸的喜欢,又拉了几句家常,这才回去了。只是有儿回来听说这个事儿后,这才好像明白了什么,禁不住苦笑了笑,然后,就蹲在那里,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去了,半晌没有说话。 第二十七回 时运无常 且说才上过坟的,又刚下过雨,没什么要紧的事儿,这天下午,几个人就在刘家高门楼儿底下闲聊。“哎呀,咱这村里就数人家东娃和龙娃有出息哩。”“哈哈,外还要说嘛,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哩嘛。”“外能干的呀从小小就能眊上。”“哎呀,外就是常说的那三岁看老嘛。”“可不的。” “西头那勇儿嘛,就一下子出息了,哦,想毬不到的外。”“啊,在北平拉洋车拉的咯,说不定就认识了什么人。”“毬的,勇儿是跟上啥队伍走了嘛,敢是那啥……”“哎呀,敢你就不听人家话音儿,那话是拐弯抹角的,哈哈。”“嘿嘿,谁让他不直说呢,咱这脑子跟不上。”“毬的,话说白了还有啥意思呢,嘿嘿。”“可这话又说回来了,你眊现今这队伍那队伍的,往后还不知道会咋样呢,说毬不来。” “毬的,总归比在村里出息嘛。”“哎,你没听说呀,人家算命先生不是说了嘛,头戴八角帽、身穿八卦衣嘛。”“啊,说呀是外说法咯,可谁知道呢。”“外,按算命先生说的外,那勇儿算是跟对了?”“算命先生那话能听?”“嘿嘿,那咋那么多人要算命呢?”“外只是解个心焦儿嘛。”“啊,不管咋说。那娃眼儿是多,也活泛。”“啊,也沉稳。你眊前头领上帆娃几个打日本人,人家就能把住嘛。”“恐怕是那年在陕北学下的。”“啥东西也不都是学下的,有的就是胎里带的,天生的。” “生儿,你家老大这一经子还来信的?”一个老者问道。“没有。”“哎呀,看把你光景滋腻的,啥事都记挂着。人家龙娃是当官儿的,还用得着你操心,嘿嘿。”一个老太婆笑着对那老者说。“哈哈,敢是操心哩,就问问嘛,毬的。”“那生儿,下回你家老大回来的时候,可记着眊眊他,甭教白操这份心的,嘿嘿。”“看你说的,毬的,龙娃哪回回来不眊额呢。”“嘿嘿,你看说得美嘛。还回回都眊你哩。”“就是嘛,那还有假呀。”“啊,就是就是,回回都眊你哩,哎呀,咱不抬这杠。” “敢说啥哩,龙娃可是咱从小看到大的,人家小小眊上有出息。”“哈哈,那还要你说哩?!”“啊,就是,生儿那个时候还小,大概不记得,你家老大小小就念书好,在咱这一片就数着哩。”“也不光念书好,人家还喜欢练功,文武双全嘛。”“啊,那时候你家院里常吊着个沙袋,那小瓮里也是沙子,你知道嘛,那都是龙娃练功用的。”“嘿嘿,额多少也记得一点,人家手上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指甲就没剪过。”“不剪指甲?那敢长多长的?”一个小的问道。“哈哈,这娃,让沙子吃了嘛。”“沙子吃了?”“嘿嘿,练功练的,磨了。”“哦。” “外,有出息的娃,人家都有自己的想法。”“人常说外,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可人家龙娃就和人想法的不一样,念书念得好好的,人家要去当兵。”“啊,可不的,为这事,你爹可没少生气。”“还是人家娃有主意,不管大人愿不愿意,人家就是要去。”“记得。两天都没吃饭。”“啊,可不的。临了还是你妈心软,说得你爹不言语了。” “敢是不言语呀,也是心痛的嘛。”“反正,龙娃还是按自己的打算出去了。”“啊,娃自己闯出的。”“哎,生儿,你家老大这官究竟有多大?”“嘿嘿,额说不清,人家从不给额们说这。”“有多大咱不知道嘛,反正人家回来有随身警卫。”“哦,没见过。”“啊,这也好多年没回过了。”“啊,还是额妈殁的时候回来的。”“嗯,爹妈不在了,还回啥呢?!”“哈哈,也不是这个说法,忙公家的事哩嘛。”生儿回道。“啊,说得对着哩。”另一个老太婆附和道。 几个人正聊,刘家老三跑得回来了,一身旧棉衣露着棉花,胡子麻茬,赖嗨赖嗨的。一见生儿,虎虎就大声说道:“二哥,给额些钱。”“嘿嘿,虎虎,你要钱做啥?”一个中年人调侃道。“额又不问你要,这才不是的。”“哎,大哥不是前一阵子才给你捎过钱吗?咋又要要钱?”“哎呀,就捎了那一点儿,得够干啥的呢。”“你这花钱像流水似的,谁能管得起你呢。” “哎呀,你光景好,你不管谁管呢,额今儿个晚上就揭不开锅了。”“你侄儿也要花钱,额这也紧张的。”“哎呀,看你怕得那样儿,额又不是不还!等额时来运转了,连本带利一伙还你。没有多的有少的,再给额一点,以后不要了。”“老说不要了,还不是来要嘛。”“嘿嘿,有哥就有脸,不然,那可要给你丢人了……”“咋?还吓唬额哩?”“咋会呢,给一点救救急,挣下就还你。”生儿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点散碎银子给了虎虎。众人也懒得撩虎虎,拍拍屁股,各自散了。 虎虎从小就是个捣蛋鬼,不爱念书,常和人打架,十几岁就抽上了烟,还偷偷赌博。当年刘家爹妈可没有因他少生气。可天下老儿爱得小儿,或许还想浪子回头的缘故,风风光光给虎虎成了亲,还把买的那老仙儿家最好的院子给了他。可老三并没有有所转变,后来竟然吃喝嫖赌样样来,北厦拆得抵了赌债,老婆也气得回了娘家不来了。刘家三兄弟一母同胞,可三个人三个样儿,这些闲话就不赘述了。 日子过得也快。渐渐的,天儿热起来了,一年一度的夏收大忙季节又来了,村子里收小麦的收小麦,碾场的碾场,种小秋的种小秋,忙得不亦乐乎。虎虎呢?也不时替他二哥帮帮忙,在地里、场里吆喝吆喝人,跑跑腿。才忙乎完,却传来刘家老大病危的消息,没说的,生儿荷上盘缠,引着弟弟虎虎就上了路。 这回去,生儿心里很复杂。这一来,是近些日子常听说这儿打仗那儿打仗的,他哥又在老阎手下,总感觉不妙;二来,是他大哥只有一个女儿,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不知如何行事,心里没有谱儿;三来,也是最重要的,想弄清楚大哥的财产,以备将来。 可事情比预料的还要糟,待他们赶到的时候,刘家老大早已故去,是阵亡的,再加上兵荒马乱的,根本没人管事,他大嫂已经把人就地安了葬。因为财产的事,这两个小叔子与嫂子、侄女闹翻了脸。最终了,生儿和虎虎带着一肚子窝囊气、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后来听说,刘家大嫂又改嫁了什么人。当然,这是后话了。 渐渐的,夏去秋来,村子里对刘家事儿议论也日渐消停了,可冷不丁又传一个有关孙家的消息,街头巷尾又热闹起来了。孙姓在柳湾村不是什么大姓,也就几户儿,而且还不住在一块儿。只有明娃爹和仁娃爹算是才脱五服的,都住在南头巷。一个住在刘家家庙隔壁,一个买下老仙儿家打麦场盖了房子。 从明娃家院子里的情况看,这户孙家前几代人丁并不兴旺,只是到了明娃爹这一代才有转机,生下三儿三女。孙家老汉脾气倔、能下苦,带着几个大孩子成天价干这干那的,地里的庄稼长得格外好。孙家老婆也会持家,家里常拾掇得井井有条的。虽说孩子多、针线活紧,可人家老婆教子有方,娃儿家出得门来,都整整齐齐的,个个看上去都透精干,甚至孙家三娃子还考到省城念书去了。 人常说,老大憨,老二滑,剩下老三顾自己。可孙家这老三还不歪,脑子活泛,念书也好。知道家里供他念书不容易,也挺尊兄长。这娃大名叫孙启东,小名东娃。这样一个小村,能出来这么一个念书好的,也不容易,孙家上下自然很是自豪。 东娃从学校出来,就在省城干了事,娶妻成家什么的都还算顺利,可就是有一样不顺心,启东老婆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就是没个小子。为此,孙家老爹曾想让明娃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东娃。明娃眼下是三儿两女。大的是儿子,二的也是儿子,三的是女儿,四的还是女儿,小的又是儿子。按理说,启明儿子多,过继一个给东娃一个也不算个啥;而且娃能去城里头,可比在村里头强多了;可这明娃老婆惜娃,舍不得给。 当然,其中也有隐情。启明三个儿子,大娃子说傻也不算傻,可好像总比常人缺那么一点儿;二娃子挺好,就是有些太实诚;唯有三娃子最讨喜,又机灵又长得好看。可启东夫妻俩偏偏还就想要三娃子。想夺人所爱,这可就真难了。所以,尽管孙家老爹说来说去的,这过继孩子的事儿一时也定不下来。 近来听说东娃跑到西边的抗大教学去了。抗大是什么学校,村里没人能说明白。有人说,东娃结识了什么组织上的人,跟人家走了。还有人说,东娃不喜欢老婆了,和哪个大家闺秀相好了,人家要去抗大,也就跟着去了。反正,说啥的都有,只有孙家上下蒙在鼓里。究竟怎么回事,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孙家老太婆虽然孩子多,但儿女心还是蛮重的,迟迟没有东娃的消息,常常一个人落泪。而孙家老头子呢?一想起东娃自作主张去了抗大,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村里人闲的没事了,就喜欢凑在一块儿张家长李家短的,一则是找个乐子,二则也表示关心,甚至出个主意什么的。这不,大家伙都劝孙家赶紧走西面寻东娃去,可又听说这儿打仗、那里开火的,孙家老汉也不敢贸然行事。 第二卷 生与活(上) 第二十八回 河东河西 且说这年秋天也就是过了九月九,昌娃和老婆夫妻俩带着小女儿瑾瑾回来了,穿戴挺简朴。十几年过去了,这时昌娃也五十多了。看到卖给虎儿的那座院子,北厦没了,东厦和西厦都塌了,只有三间南厦还基本完好,可撂在那里没人住。于是,就跑去找了虎儿,又掏钱可把院子赎了回来,因为那是他家的祖屋。 昌娃赎回院子后,并没有重新翻盖房子,而是把已经塌了的东厦和西厦干脆都拆了,然后把还能用得上的木料放在南厦的一间房子里,把砖瓦包括北厦那里散乱的砖瓦都收拾得摞在北厦地基上。然后,昌娃又去他家坟地看了看,给爹妈和爷爷奶奶烧了纸,磕了头。一家三口在院子里住了一阵子,便把门一锁,又走了。 对此,村里也多有议论,可说来说去的,也没有道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昌娃回来压根儿就什么也没有对外透漏。而虎儿呢?真是很意外地得了这笔钱,就甭提多开心了,白天黑夜地玩,没多少天就全玩完了。因为院子已经成了这种样子,昌娃没有出多少钱就赎回去了。可不管怎么样,虎儿还是快活了好一阵子。 时间过得也快,不知不觉,冬去春来,日子就晃晃悠悠又过了一个农历新年。实际上,这个年过得也不同于往年,不时传来打仗的消息,也就是这年刚出了正月,柿子湾一带比开国大典早两年半就解放了。村子里锣鼓喧天,欢天喜地,又是刷标语,又是开大会的,沉寂的村庄一下子活跃起来了。这不,这天戏台上挂着横幅,大戏台前的小广场上挤满了人。 不多时,只见云生被五花大绑着,戴着纸帽子,挂着纸牌子,被押上了台。帆娃走到台前大声道:“哎,大家伙都甭说话了,现在开会。哪个先说?”“那还用说,虎儿先说。”不知谁在下面嚷了这么一句。“对,不避亲嘛,来,虎儿,你先说。”“这……”虎儿有些迟疑地道。“咋?不行的?就你先说。来,快上来。” 虎儿不好意思地上了台,大大咧咧地就开了腔:“哎呀,啥人啥福。额这手气不行,房子、地都输了,连老婆都回了娘家,眼眊上过不下去了。哎,队伍来了,分下了粮食。”一听这话,台下一阵大笑。帆娃训斥道:“毬的,你胡说啥呢。”“哦,是要说他呀。额说老二,你就是个守财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连一泡屎都舍不得拉在人家地里。问你要钱像割你肉似的,可难着哩,一回就给那一点儿,敢打发要饭的哩。”听罢,台下一阵哄笑。 “哎,说的倒是个毬,算了,你下去。”“哎,还没完哩,额要检举。”“检举啥?”“他住的房子底下还埋了不少好东西呢。”“真的?”“额哄你干啥,就是赶日本人来的时候埋的。”“哦。”“那还有假呀。日本人走了,额说挖上来分分,他不同意。还在他房子底下哩。”“云生,老实交代。”帆娃问道。“是是是。”云生点头道。“开完会就去挖。虎儿,检举得不歪,”帆娃又对台下大声道:“哎,那个谁,你不是借过他钱嘛,你来说说。”于是,先后上来几个人讲了一番。 清溪村也开了全村大会,临儿近处村里的庄户人都去了,那个祸害乡邻、给日本人当狗腿子的四儿,被五花大绑着游斗一顿,那些受过祸害的真是亲手撕了他的心都有,多少人都挥着拳头要打四儿,可新政府依法处置,不给乱打,最后还是公开枪毙了。 北村更是开了万人大会,十里八里的庄户人蜂拥而至,把那啥贯道头头、爪牙一起押上去,声讨了一顿,也公开枪毙了。东边岭岭子上的那股土匪也被剿了,几个头头也都枪毙了。真是大快人心,庄户人奔走相告。就这样,经过解放和土改,那些贫苦的人家都分得了房子和田地,过上了安安稳稳的日子。这些就不赘述了。 至于云生住四合院嘛,分给了几户人家,他一家几口搬到原来牛院的三间土坯瓦房里去了。云生眼下是两儿两女,大女儿刘凤仙,小名仙儿;大儿子刘凤立,小名立娃;小儿子刘凤群,小名群娃;小女儿刘凤英,小名英子,和吴家叶子同岁。云生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时局变得这么快,有点不相信能长久。可忽然想起先前那算命先生的话,一下泄了气,心想只得面对现实了。 于是乎,一改过去的长衫、茶镜的行头,一身中式土布衣裳,扎着裤脚口儿,见人先露三分笑,低头弯腰直问好。老婆霞儿呢?更是只知低头干活,不敢仰脸说话,因为她娘家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牛院的土坯房本是过去喂养牲的。如今要住人了,云生领着大女儿和大儿子,拆了牛槽,拉来黄土夯夯实,就住进来,过起了日子。 就在这档口,孙家收到一封信,是上面派人骑着高头大马送来的。原来是东娃当了什么官,工作忙,回不来,报个平安。至于东娃当了多大的官,村里人也讲不清楚。不用说,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可把孙家上下乐开了花,一下子门庭若市起来。以前村里人喊孙家爹妈都喊明娃爹、明娃妈的,明娃是老大嘛。可东娃当了官之后,村里就不约而同改口喊东娃爹、东娃妈了,母以子贵嘛。孙家兄弟姊妹走起路来,腰杆儿挺得直直的,就连孙家老两口也容光焕发,成天乐呵呵的。 这天,帆娃、将儿几个村干部在村部里开会。这次开会是给每户定成分,分歧主要在两户,一户是虎儿,另一户是有儿。就是在前不久,云生把有儿家的底细抖出来了,村里都知道了有儿家的过去,议论纷纷的。就连村干部之间也争起来:“额说,有儿也该是地主。”“为啥?”“就住个破窑洞,又没房子又没地的,老婆还给人家当奶妈,咋能定地主呢?” “不是云生讲了嘛,吴家前多年还是财主呢。”“云生?他的话你也听?”“有儿都承认了嘛。”“这定成分,主要看眼目下。要是把各家情况倒推多少年的话,那就难毬说了。”“对着哩,得有个时点。”“虎儿也一样,看眼目下,就一个北厦,也没地。”“哎呀,他都把那输了嘛。弟兄两个成分还不一样,不成笑话了。” 一个老者磕了磕旱烟锅子,又装上烟,猛抽了一口,然后说:“哎,都知道那清溪的白娃吧?那可是出了名的大倒事鬼!在他爷手里的时候屋里还蛮有钱的,又是置房子又是置地的。爷殁了,爹又管不了,偏偏摊上白娃这个倒事鬼,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还抽大烟。没几年的工夫,那么大的家业就给败光了,结果要了饭。前几天,额去清溪,正好碰见白娃。啊呀,你才没见那洋乎的劲儿呢。你猜怎么着?定了个贫农,又得房子又得地的。” “还有启东家,那成分咋定呢?”一个中年说道。“就是呀,人家如今在上头,要定得不合适了也是问题。”另一个中年插话道。“额看,这些事,大家也甭在这里理论了,再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下个高低,还是把情况给上面说说,让上面定吧。”那老者也说。就这样,这天的会无终而散。 有儿也听说了这事。不过,他心想,能分到就得,分不到就算了,反正,也不指望别人养活,当年他引着一家老小跑到这么远的地界,本来就是打算靠自己双手养家糊口,能安安生生过活就行。至于其他的,他本没有什么想法。 可半个月后,上面的答复下来了,虎儿定的是上中农,明娃家定的是下中农,有儿家定的则是贫农。于是,村里按贫农给有儿分房子、分田地。虎儿呢?去了一趟老丈人家。这时候,老丈人丈母娘早殁了,他老婆和哥哥一家住在一块儿,也多有不便。于是,经过虎儿一番说道,这女人也半推半就地跟着回来了。村里不许赌博了,虎儿也就安生了。 至于有儿,本身就是个外来户,能分到就不错了,房子偏一点、地薄一点也没说的。吴家分得的院子在柳湾村东南角上。院子不大,大约三、四分地的样子。和邻居家的一样,吴家的院墙也是用黄土夯筑的。院子西墙偏南的角上有个坐东朝西的稍门。那稍门,挡君子不挡小人,就是在土墙上挖上个一人多高、上拱下方的门洞儿,再装上两扇前面有小手环、背面有大木栓的木门,门内侧上方挂两个带摆锤的小桶铃,就算好了。 进了稍门,迎面是一个小小的照壁。照壁后面,也就是顺着院子的南墙,从西到东一溜排依次是鸡窝、猪圈和茅房。院子西北角是一间坐西朝东的火房,这里的人称之为“饭厦子”。在西墙根上、紧挨饭厦子的地方,堆着一些柴禾。三间坐北朝南的北厦,是土坯和砖木结构的瓦房,属于当地人所称的“穿靴戴帽”的那种。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一棵枣树,一棵杏树,还有一棵香椿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疾风暴雨般的改天换地,伴随着大多数庄户人命运的大转折和村庄秩序、氛围的大改变,喜的多,忧的少。刷标语、开大会成了新气象,庄户人各自适应着,忙碌着。不过,柿子湾一带的解放,就全国而言,还只是个局部的或者说是区域性的,个别人心里有些不踏实或者说还有什么想法;可实际上,明眼人都能眊得出来,改天换地已经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了。 第二十九回 鳏寡结亲 且说土改后村里没地的或地少的庄户都分得了地,这村里的气氛一下子大变样了。分到房子、分到地的打心眼里高兴,一家人欢欢喜喜搬家,下地干活。家里劳力多的,干起活来,也不费什么事;可小伙子少的,就费周折了,总得陪着笑脸请人家帮忙,尤其是播种或收获的季节那就更是如此了。对此,这清儿就有切身的感受,不是吗?家里没有男人,婆婆和她带着五个孩子过活,那可真叫难。 这天吃过晚饭,婆婆对儿媳说:“清儿,你还年轻,要不就招上一个,这屋里没个汉家呀也不行。”“你说的倒容易。咱这娃儿多,又没有什么底子,人家谁愿意跳这火坑呢。”“额是好好和你说哩,你眊你这个劲儿。”“你眊呀你,额咋呢,额敢不是好好说哩,还要咋说才是那好好说呢。” “唉,”婆婆瞅了一眼清儿继续道:“咱这娃多是不假,可三个女子,女子大了就改了,临了就剩一个小子,那怕啥呢。”“说得轻快。可不管女子还是小子,都得养活大了。谁愿意替你养呢?”“嘿嘿,唉,娃儿大了就不熬煎了,三个女子的彩礼还不给小子寻个媳妇呀。”“嘿嘿,你倒会算账。远水不解近渴嘛。光把几个娃儿家养大,就不容易着哩。”“外你说的,咱就没方子啦?”“慢慢再说吧,过一天算两个半天。” “唉,清儿,这屋里泥里水里的就靠呀你哩。”“知道就好。”“你让额把话说完。”“你说你的,额又没挡你。”“你还年轻。”“额命苦咯,可该说啥呢。”“额是说,往后这家里就你做主,你觉得咋样好就咋样。”“你要怕费心呢,就额管,可甭说额欺负你。”“哎呀,咱婆媳俩相依为命的,谁欺负谁呢。额说让你当家,也不是说额怕费心。让你管了呀,也有个心劲儿。额老了,也管不了了。” “额管就额管,也没啥管头,这屋里还不一眼看透了,有啥呢。”“啊,也是。你屋里地里地做活,额就给你引引娃,做做饭。”“能行,你要是放心,额就管,谁教额命苦呢。”“苦不苦的,也都得一天一天地过活。”“咱这小家儿,也没啥要管的。”“唉。” 就这样,婆媳俩说了说,这个家就让儿媳妇清儿一手当了。自从清儿生下孙子,这心气儿就一下高了,在家里脾气也见长,动不动就没有好脸儿。用庄户人的话说,就人家说起话来齐整的,没有商量、暖和的气儿。对此,婆婆多有感觉。尤其是公公殁了之后,那就更不把婆婆放在眼里了。 其实,巧儿之所以要给儿媳说这事,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只是她没有明说而已。平日里清儿去地里干活,是婆婆在屋里引娃。好在巧儿和明娃这老姊妹俩一直走得还不歪,农忙的时候,明娃也打发娃儿家过来,给清儿帮帮忙。可远亲不如近邻,清儿常喊隔壁的生儿或者对门的永娃搭把手。 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生儿有家有口的,自然旁人不会说什么;可这永娃就不同了,一个大男人带着两个小子娃,再加上人又比较热心,故而,也就引出一些个闲话。有人说,永娃看上清儿了,可殷勤着哩,一喊就到,两人眉来眼去的。也有人说,是清儿想用姿色白使喊永娃帮她干活什么的。这些闲话自然也传到了清儿婆婆的耳朵里,于是,巧儿就找儿媳妇说了说。可清儿又不突口儿,巧儿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也明白这寡妇的不易。 至于说永娃是什么心思,巧儿也就是清儿婆觉得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永娃本是外乡人,是早年招来的,可以说这些年在村里也受了不少欺负。也许是这个原因,这人慢慢变得内向了,不大说话了,可还是心里做事的。永娃曾几次在巧儿和清儿跟前说,红儿这女子不歪。就是说,永娃看上清儿家的大女儿了,想说给他家畅娃,可没有明说。清儿呢?虽然说也猜到了永娃的心思,可也装糊涂,就利用这点,常唤永娃帮着做做活儿。 这些个事情,被一个门口的虎虎老婆也就是片儿早看在了眼里。这片儿也是个伶俐人,到如今她和虎虎没有一儿半女,也想在临儿近处落个好儿,以便有什么事儿的时候,大家伙好帮帮她;因为她明白虎虎在村里没有人气,只得靠她做点好事为为人。 这天晌午,片儿见永娃在家,就跑来说:“额眊上清儿家的大女儿可不歪,娃还小呢,就跟着她妈泥里水里地做活。”“啊,从小看大,这女儿可不歪。”“这清儿也有小子了。畅娃爹,这好女子可甭便宜了外人的,嘿嘿。”“哦,外,额就请你这婶子给额家畅娃说个媳妇。”“你也眊上了?”“啊,都一个门口的,知根知底的。”“门口哩归门口哩,可规矩还得要,甭把娃儿家受委屈的。”“娃婶子,这你放心。额这人做事也干脆,一会儿就去你屋里,正儿八经请你这媒人。”“那好,额等着。”两人又说了几句别的,片儿便回去了。 当天后半晌,也就是估摸着虎虎回到家的时候,永娃用手巾拎了五颗鸡蛋跑到片儿家里去了。“虎虎,在屋里哩。嗯,啥风把你吹来啦。”“哎呀,这才不是的,都是邻居嘛,没事敢不能来。”“哈哈,坐。”“畅娃爹来了。”“嗯,这是额一点心意,就请你这当婶子的出马了。”“出啥马呢?” “哎呀,老弟,额是看上清儿家的红儿了,让弟媳妇给额说说去。”“哦,是这么回事。”“来就来了,都是一个门跟前的,拎啥东西,还不晓得能不能成呢。”“成不CD在两下,请人帮忙总归不能空手的。”“那行。额就收下,抽空额就过那边说说去。”“嗯,添麻烦了。”“还客气上了。”“啊,那额就回去了,还等额做饭呢。”“哦,那你慢走。”“嗯。” 永娃走了之后,虎虎笑着说:“你这还当上媒人了。那,把这鸡蛋炒炒,额先喝两盅再说。”“鬼式,人家才拿来就炒得吃呀?”“那可不,还等着暖小鸡哩。”“肉到猫儿口,钱到穷汉手。你就这会儿等不到那会儿。”“哈哈,额这也不赌博了,算是你给额的奖励吧。”“嘿嘿,懒干手。就好过你这嘴吧。干脆,再炒上一个,额也喝两盅。”“哈哈。”当天晚上,虎虎夫妻美美地喝了几盅酒,趁着酒劲儿,两个老夫老妻的,硬是云雨了一番之后,这才呼呼大睡去了。 这提亲之事说不急也不急,可说急也急,就怕别人抢了先。于是,第二天,片儿便上清儿家去了。有奶奶在,这长者为上,片儿就先去了巧儿屋里拉了拉家常,又说了说别的事儿,然后才说到给红儿提亲的事。人家婆婆说,都一个门跟前的,晓得永娃家的情况,畅娃也不歪,她没啥想法,让红儿妈拿主意。 等去了清儿屋里,片儿则说:“红儿妈,额得麻烦你个事儿。”“啥事呢?还两边跑。”“啊,额说先眊眊你婆,那娃不是才殁了的。”“哎呀,额这婆心可硬哩。”“咋呢?”“你敢没听说呀,人家说是她把娃推到水车井里的(水车井,是柿子湾一带的说法,就是指安有水车的井)。”“你胡说啥呢,可不敢在外面说。”“额是听那谁妈说的,就昨儿后半晌在沟里洗衣裳哩,娃儿家在井边玩耍地好好的,她过去了一下,就说娃栽到井里去了,那可不是她把娃推下去的?”“那你咋说?”“额还能咋说。额说一准是卿娃见妈来了,记得要过来哩,不小心脚底下一踩空,可妙地就滚到井里去了。当妈哩,咋会推娃呢,搁了谁,谁都不会。”“对着哩,你就这样说。”“嗯,事情已经这样,还说那些个做啥呢。”“对着哩。这也是对你好,一个那憨憨娃,往后她要不在了,你可咋弄呢。”“啊,额也是说。”“还是这样好。” “嗯。哎,你不是寻额有事吗?啥事?”“额说,你眊,额们也没娃,你凑空给额家老二夫妻俩说说,把群娃过继给额,一来他们负担轻了,二来额们也有娃了。”“嘿嘿,这倒是个好主意。额想你家老二一准愿意。”“嘿嘿,那就看你咋说了。”“这不明摆着嘛,还能咋说?”“额说你还是先找额嫂嫂说。”“嘿嘿,那自不然的,额可寻人家汉家呀说啥呢。”“额是说那边是额嫂嫂当家哩。”“啊,这额知道。” “这事,额也不让你白说。”“咋?还准备给额送礼哩呀。”“额给你家红儿说个婆家。”“嘿嘿,鬼式,划算把谁家娃说给红儿?不好了,额可不愿意。”“额觉得,你一准儿喜欢。”“鬼东西,敢你是额肚里的蛔虫呀,还一准额喜欢呢,快说,谁家娃?”“就咱门口外,畅娃,咋样?”“哦,谁教你来的?”“咋?额敢看不出来呀,人家父子俩常给你搭手哩。”“就是太近的。”“懒干手,近了敢不好?”“啊,不过,也算知根知底儿。”“外,就这么说定了。看一个好日子,把亲订了。”“行,你给咱说去。”“那头已经愿意了,就是永娃打发额来的。”“哦。” 就这样,来来去去的,经过一番说和,永娃与清儿算是结成了亲家,云生也把他家二娃子过继给云虎了。 第三十回 各谋生计 且说有儿才搬到新院后的一天下午,珍儿爹妈提着篮篮来柳湾看女儿(柿子湾一带指称外公、外婆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称外公为舅厦爷,称外婆为舅厦奶。不过,当面叫外公、外婆的时候,和对祖父、祖母的称呼一样)。两位老人家都一身的中式土布衣裳,还扎着裤脚口儿。老头儿是白上衣、黑裤子、黑嚡。老婆子嘛,自然是“小脚儿”了,浅灰色的上衣、黑裤子,头发绾在脑后,用黑纱兜儿兜着。 珍儿引着爹妈在院子看了看,便着手准备起了晚饭。庄户人家的晚饭,一般都比较简单,按老人的话说,就是晚饭吃多了,不容易消化,久而久之,早上起来嘴里就食气的(食气,是柿子湾一带的说法,就是嘴角会烂)。可爹妈来了,也不能忒简单,所以,珍儿还是做了炒饭,只是把面条擀得稍微薄一点,好消化。庄户女人手脚快,不一会儿,饭就好了。一大家子围着小方桌吃了吃,便坐在院里闲聊起来。 “今儿个这月儿可真明快。”珍儿笑着说。“啊,心里要是亮堂了,就眊上月儿好看的。”珍儿妈笑着答话道。“嘿嘿,哎呀,好几年了,额都没这闲功夫在院里闲坐。”“哎呀,这可真像做梦一样。”有儿感慨道。“看样子,八角帽是立住脚了。”珍儿爹接话说。见大人们在院子里坐着,根儿就端来两碗开水,递给他外公和外婆。 “叶子,你看你哥哥多有眼色呢。都长这么大了,也不知道给额和你爷爷倒上个喝的。”珍儿妈道。“奶奶,不是才吃过饭嘛,敢就渴了呀。”叶子笑着对外婆道。“也不是说就真的渴了,那就是个礼貌嘛。”“嘿嘿。”“啊,这下好了,根儿也苦到头儿了。”珍儿妈摸了一下根儿头说。“根儿也该上学了,小子家没个文化可不行。额看,就甭跟着干活了,让娃上学去。”珍儿爹道。“听见了吧,他爹,让根儿念书去吧。”珍儿对有儿说。“嗯。”有儿应道。听了这话,根儿心里可乐了。“额也要上学。”叶子见状道。“好,等到了八岁,也让你上学。”就这样,一家人在院子聊了一会儿便回屋睡去了。 几天后,珍儿回到娘家。吃过饭了,就坐在炕头和爹妈闲聊。“爹,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多,给他寻上个事儿吧!”“这兵荒马乱的,大局不定,咋寻事?再说了,他要出去了,你这地可咋种?”“就那几亩地,额独个就种了。忙的时候,他回来搭把手就行啦。”珍儿爹没再接话,装了一锅子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女子说的也对,定局不定局的,和咱小老百姓有啥关系?张开嘴得吃饭,光景总得过吧。”珍儿妈帮腔道。“就是嘛,爹,你就费上个心,给他寻上个事儿。不然,额这一窝两不扯的,可咋过呢。”珍儿拽了拽了她爹的胳膊说。珍儿爹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再没说啥。半后晌,早早地吃了饭,珍儿拎上袱袱便回柳湾去了。 一个月后,珍儿爹托赶集的人捎来口信说,让有儿到西村去一趟。要去丈母娘家了,有儿剃了个头,穿了身才洗过的中式衣服,白衫子,灰夹袄,黑裤子,黑布鞋,步行十几里,便到了。有儿老丈人家,是个中农成份。院子不大,五间北厦,三间西厦,稍门则是砖框儿装着两扇木门、顶上架着人字形的坡顶儿。 “来啦?”珍儿爹把烟锅子插进小烟袋里,一边捏摸着装旱烟,一边问候女婿道。“嗯。”有儿赶紧划了根火柴给老丈人把烟点上。“哦,喝上一口。”珍儿妈端过一碗开水递给了女婿:“吃吗?锅里还热着呢。”“额吃过了来的。”“哦,这儿还有一个烟锅子。”“哎呀,你就能胡张八结的,小辈哪能当着长辈的面吃烟呢?!”“哈哈,新社会啦嘛,还这么大规矩。”“再新社会,也得有个尊长吧。”“嘿嘿,额不吃。”有儿笑着答道。 “珍儿说,让额给你寻上个事儿。”“嗯,屋里紧迫的这个样子,不出去不行。几个娃儿慢慢都大了,花钱的地儿也多了。”“老早额那个大师傅,现今在县里那财政局当事务长。额给人家说了一下,就去食堂里学做饭吧。不然,你还能干了啥?”“嗯,也是。” “到了人家那儿,可要好好干,手脚勤快些,甭给额丢脸。”“嗯。”“还有一条,不能讨人嫌,甭把人家东西往屋里拿。额可丑话先说到头里,偷偷摸摸的事咱可不能干。”“那肯定了嘛。嘿嘿,咱就不是那号人着哩。”“你出去了,可这屋里还得照应,光珍儿一个人也不行。”珍儿妈在一旁叮嘱道。“那肯定了嘛,这个你们就放心吧。” 有儿从西村丈母娘家回来,把这事儿给珍儿说了说,一家人可开心了。夫妻俩把地里的活儿赶了赶,收拾好衣物,有儿便背上被卷儿,一路步行三十多里,到县里给人家当大师傅去了(柿子湾一带称食堂做饭的为大师傅)。有儿和气,手脚也勤快,见了人总先打招呼。可这满腔热情,一片忠心,能否换来个立脚之处,暂且不得而知。 日子过得也快。到这时候,根儿已经在村里的高小念了一年书,认了不少字儿了。可有儿走了之后,家里缺劳少力的,地里的活儿又多,光靠珍儿一个人,也实在是有些忙乎不过来。这天晚上,吃过晚饭,珍儿对儿子说:“根儿,你甭念书了吧?你看地里活这么多,额独个招架不过来。”“哦。那你说额甭念了?”“啊,认上个字就行了。”就这样,娘儿俩说了几句,根儿便串门子去了。 根儿虽然有些不舍,可他是家里的长子,也该替爹妈分忧,就像从前跟爹转村子卖菜一样,都是做儿女的本分,于是就答应了。第二天,根儿给高小的先生说了一下,便辍学回家,和妈妈一起下地干活去了。吴家这根儿,人挺聪明,也勤勤,能吃苦,只是待人接物憨厚些。根儿虽然念了一年高小,可人家后来在村里学唱戏什么的,自己识了不少字,凑合着能写信了,甚至在村里的业余剧团当了导演,还改编起了剧本。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村子里的土墙上贴出了庆祝共和国成立的标语。社稷履新,江山易主。新天,新地,新气象。村里不许赌博,提倡妇女参加劳动,古老村庄多了一道五颜六色的风景。 村子里又搞起了互助组,几家几户的自愿组合在一起,帮工、换工的,也就干了起来。可日子一长,也渐渐出现了一些矛盾,什么出勤不出力啦、这家多那家少啦之类的闲话就不赘述了。 话分两头说。却说生儿一家几口人住在牛院里。房子小,孩子多,拥挤是可想而知的;而且孩子们一天天在长,开销也渐渐大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从苦到甜容易,可从富裕到拮据那就不好受了,不光孩子们有个适应的过程,就连生儿夫妻俩也经过一番心里挣扎才在无奈中面对现实的。生是为了活,活是为了生,这就是人生。 这天,生儿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就和老婆说起了他的想法。“娃他妈,额想教立娃出去的。”“可立娃才十二呀,太小的。”“唉,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男孩不吃十年闲饭嘛。屋里这个情况,也是没法的事。”“啊,人常说,半大的小子,吃死老子。一个一个都大了,光景紧张的。”“想来想去,想送立娃出去学上个啥。一来,学个手艺,将来不愁;二来,还能挣两个钱儿回来,接济接济屋里。”“可这点点着,人家哪儿要他呢,他能干了啥呢?” “额从前认识那降县炉院的掌柜的,人不歪,额给人家说了一下,就让立娃当学徒去。”“炉院?”“嗯。”“哎呀,那炉院可苦着哩,娃能顶下来?”“心痛的?”“你敢不心痛?”“小子家苦一点没啥。你不听人说那,年轻的时候苦不算苦。”“说是那个说法,可真落到自己头上,总不忍心。”“那也没法。再说了,学徒的也不止他一个。”“可恐怕他最小吧。”“啊,掌柜嫌小些,额硬给人家说哩,才答应了。”生儿老婆禁不住掉下了眼泪,没有再说什么。 这炉院是做铸造的,铸铜、铸铁什么的。可想而知,熔炼、翻砂、打光什么的,样样活儿都不会轻松,光那翻砂就累得娃儿们够呛。虽说掌柜的是事先答应了的,可等生儿带着立娃去了的时候,掌柜的看立娃又瘦又小,人家还是不太愿意收。生儿又一番好说歹说,还送点礼。最后,掌柜对生儿说,娃是你的,你不心疼,额还说啥呢。就这样,炉院勉强收下了立娃。在炉院干活儿,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的确很吃力。但立娃实诚,从不偷奸取巧的。对这一点,掌柜的也还算合了心意。 炉院是私人工场,用人做事,都是再三考量、精打细算的。据说,这家炉院曾失过一次火,虽然火不大,可巧把账房的账本给烧了,多亏账房先生脑子好使,来往账目在人家心里记得一清二楚,才避免了损失,也博得了更好的信誉。当然,这个账房先生也赢得了记性好的美名。 孩子总归是孩子,苦归苦,回到家里,立娃还讲讲炉院的事儿给弟弟妹妹听。说是有次炉院伙房吃包子,炉院里人多,得做好几锅包子才够吃。伙房蒸熟一锅,大家伙就你一个他两个地吃一锅,伙房一连蒸了好几锅包子,大家伙都觉得没吃饱,闲言碎语的,弄得伙房大师傅没法子。这事让掌柜的知道了,掌柜的算了一下,让伙房按每人几只包子准备,每蒸熟一锅先不发、捂起来,直到所有包子都蒸好了才一并发给大家伙吃,结果大家伙都吃饱了,还比以前少蒸了两锅包子呢。也由此,立娃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吃饭的时候,他非等人到齐了、饭菜都上了才开吃。这都是闲话,不提也罢。 当然,和外出谋生不同的是,新旧更替也给那些有点门路的人带来了新的机会,也由此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开始新的生活,不是吗?那个柳湾的将儿就在他弟弟勇儿的安排下,到了平阳一家兵工厂去工作,不用说,这村里的人可羡慕了。 渐渐的,随着大陆的解放和土改的完成,柿子湾一带乡村又开始了合作社,各家各户的地和牲口都归了社,由生产队统一安排农活,庄户人集体劳作,延续了数千年的一家一户的生产方式成为过去。也是在这个档口,这一带城里头也开始了对私改造,东家、掌柜、伙计这些名词也走进历史。社会生产方式的改变,必将伴随着社会生活方式和一些人命运的改变。 第三十一回 童心无忌 这有儿在县城当了大师傅后,老婆和大儿子在农业社里干活,家里有了稳定的进项,这光景眼见着好转起来。没几年,吴家女儿也就是叶子也上了高小。叶子虽小,可也懂事,她心里明白,是哥哥辍学才给了她安心念书的机会,孩子很珍惜,虽说成绩不是多好,但念书还是挺认真的。也许正是由于小时候就留在心里的这份感情,使得叶子和根儿这兄妹俩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不论情况如何变化,都相处得一直很好。当然,这是后话了。 人之初,性本善。在高小里,叶子见同学老欺负英子,动不动骂英子“地主婆”;有人丢了东西,总是先……怀疑英子;明明不挨英子值日,也喊英子打扫卫生,说是劳动改造:弄得英子常偷偷哭,可又不敢告诉老师。 英子是谁呢?英子就是刘云生家的小女儿,大名刘凤英,小名英子,和叶子是高小同班同学。英子瓜子脸,双眼皮,说起话来音儿不大,挺内秀的那种,个儿也不高,常喜欢梳两个短辫子。英子在学校里不爱说话,更谈不上活泼。 叶子曾听家里人讲,说云生也就是英子爹从前讲过一些对吴家不好的话,心里多少对刘家存有芥蒂。也许是本性善良的缘故,见那些同学对英子实在太过分,她还是看不过眼。叶子心想,老师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英子人家本身不歪,学习好,也勤快,明明就是那几个同学的不对嘛。于是,一见有人欺负英子,叶子就站出来,抱打不平。这一回帮、两回助的,英子便把叶子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有什么心里话也叶子说说。 日子过得也快,不知不觉就高小毕业了。和大多数农家姑娘一样,叶子和英子毕业后都在村里务农,跟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这是一个纯朴而洋溢着浓烈集体主义精神的年代,庄户人翻身解放,从心底迸发出改变一穷二白的激情。叶子和大伙儿一起,在生产队里拉粪、犁地、耙地,收麦、种秋、摘棉花什么的,已渐渐成了生产队的全劳力。 除了英子,叶子还有两个要好的女同学,一个是孙仁义家的女儿孙新娥,小名娥儿;另一个是邢海旦家的女儿邢翠环,小名环儿。孙仁义,小时候曾叫孙启亮。从这个曾用名上看,似乎和孙启明有什么联系。事实上,孙仁义老父亲和孙启明老父亲是才出五服的堂兄弟,两家住得也相距不远。孙仁义老父亲没生下一儿半女,就把孙启明的二弟也就是孙启亮过继过来了,改名叫仁义,小名改叫仁娃。仁娃家住在原来老仙儿家的打麦场这里。眼下,仁娃已是三儿一女了,大的、三的和老小都是儿子,二的是女儿,叫孙新娥,小名娥儿。 至于邢海旦,是邢青林的三儿子,原来住在后头巷,他爹买了老仙儿家中间那座院子后,海旦结婚时就搬到了南头巷的这座院子里。这眼下,海旦是三儿一女,女儿排行老三,大名邢翠环,小名环儿。 叶子、环儿、娥儿和英子都是同年生的姑娘,只是环儿生日大点,叶子生日居二,娥儿生日居三,英子生日最小。四个小姑娘都住在南头巷,高小是同班,毕业后又都在村里干活。四个小姑娘常喜欢在一起玩,不是一起去这家,就是一道去那家,做针线活什么的,对外自称四姐妹。 邢家、孙家和刘家都是地地道道的柳湾人,自然比吴家这个外来户在村里头要有根基。英子家虽说成分不好,但在柳湾是个大姓,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本家的人多。环儿的父亲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上衣口袋里常常别着一支钢笔。娥儿的父亲是个村干部,在村里也没人敢惹。环儿、娥儿在家里都有自己的房间,而且都是和爹妈屋子两头折房,既独立又温馨。 这两头折房,是柿子湾一带民居的一个特点。一般是五间瓦房,分成两户,一侧的两间是一个进户门、一个大窗户,而另一侧的三间做两头折房。就是说,这三间是一个进户门,一边一个大窗户;中间的一间做堂屋,两边各一间做卧房;卧房和堂屋之间只隔着一堵很薄的隔墙,这里的人称之为房子墙。隔墙上只有一个门框挂着门帘而不装门,这样两边来来去去的挺方便。 卧房的窗台下都是一个大土炕,白天在炕上做针线活也是亮堂,夜里窗帘一拉就可以睡觉了。而且土炕挺大,都是那种从前檐墙到后檐墙、一头到一头的大土炕,要是在炕上缝个被子什么的,也够宽敞。若是来了亲戚,过个夜的话,四、五个人竖着躺在一个炕上,也能睡得下来,不觉得多拥挤。这不,四个小姑娘不是在环儿屋子,就是在娥儿屋子,反正形影不离的,像亲姊妹。 有儿夫妻俩就叶子这一个姑娘,自然很是疼爱。叶子属猴,比她哥哥根儿小五岁,瓜子脸,丹凤眼,白净白净的皮肤,略黄而带卷的秀发,常扎着两根粗粗的辫子。这姑娘自小待人热情,挺讨喜,而且心灵手巧的,什么捏花馍、剪剪纸、扎纸花的,她一学就会,村子里没有不夸的。 据有儿讲,就在生叶子的那天中午,吃过午饭,他上炕打盹儿,才躺下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柿子树下休息,青天白日的,突然从远处的土岭上下来一股好大的洪水。就在他惊愕之际,土岭上空不远处的白云之间又钻出一只火鸟来,那火鸟直奔土岭飞去,等飞到土岭上空时,突然一头向下钻入了洪水之中,不一会儿再定睛看去,像是有只绵羊顺水而下正在纳闷之时,一只柿子叶飘然下来,飘落在他脸上,凉凉的,把他从梦中惊醒了。就在那天下午,吴家妈妈便生下了个女儿。想到这个奇怪的梦,陈老大便给女儿取名“叶子”。也许是由于这个梦的使然,有儿妈更是把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疼爱有加。 村里人左邻右舍的,串串门子是很自然的事。娃儿家都是一块儿玩着长大,东家跑西家串的,也很平常。闲暇的时候,叶子不是到环儿家去玩,就是去娥儿家或者英子家去玩。叶子长得好看,且心灵手巧的,同学家人都爱见。要是有了什么好吃的,只要叶子在场,也都是让她们一块儿吃。日子一长,不论是在邢家、孙家,还是在刘家,叶子都不觉有什么生分不生分的,甚至也没什么顾忌的。 环儿不时逗逗叶子,说等叶子长大了嫁给她哥哥。而叶子呢?根本就不把这话当一回事,嘻嘻哈哈的,照样去环儿家里玩,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儿。晚上,姑娘们常在一起做针线活儿,有时玩得晚了,也就一块儿在同学家的大炕上凑合一宿,不回家去了。 珍儿近来身体不太好,浑身没劲儿,老是觉得头昏的,就去村里的保健站看了看。这个保健站的医生,是抗美援朝回来的,懂得些中医,算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吧。给珍儿把脉、看舌苔什么的,诊断是贫血,得打B12,还开了些中药,让带回家熬着喝喝。 听得说女儿身体不好,珍儿妈便从西村来到柳湾,陪女儿几天。这天晚上,也就是珍儿妈临走的那天晚上,母女俩躺在炕上一时睡不着,就闲聊了一会儿:“珍儿,有个事儿,搁在额心里好几天了,想给你说说。”“嗯,你说。”“眼目下,有儿在外头干事,也不常回来;这屋里头,你该管的可得管管,不敢把娃儿家像放羊似的。”“啊,那自然了嘛。哎,咋好好的,说这呢。”“别个的额都不担心,就是……”“妈,有啥话你就直说,咋弄得像亲戚似的,还……”“嘿嘿,也不是说不老气,可额也知道自己是老脑筋。”“哎呀,你今儿个是咋啦?就直说嘛。”“也兴许是额多心了。”“哎呀,有话你就说嘛,额又不会怪你。” “嗯,额来了这些个天了,见叶子时不时地不回来,在人家屋里过夜,额就看不过眼。小子家不要紧,女子家可不敢这个样,得说说这女子。”“嗯。不过,也没啥可担心的,不是睡她同学屋里嘛,没事。”“大姑娘家家的,夜不归宿,这像什么话。”“眼下新社会了,娃儿家都念过高小,都是有文化的,不打紧。”“老人留下的规矩总是有道理的。姑娘家睡在人家屋里头总不好。”“知道。再说深更半夜的,巷子里又没灯,女儿家胆儿小,走夜路,黑灯瞎火的,娃也胆寒的。”“打上个灯笼不就行啦嘛。”“嗯,知道了,额明儿个说说叶子。” 老母亲回去之后,珍儿成天价又是农业社里干活,又是操持家务的,就把这事给忘了。后来,偶尔想起来了,也轻描淡写地说过叶子几句,甚至还让根儿给叶子做了一个小灯笼呢。而叶子呢?娃儿家的天性使然,收敛了一阵子之后,又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了,不时睡在同学屋里不回来。后来,珍儿也没有再说过女儿,更没有对叶子严加管教。她虽然明白养女不教母之过的道理;可就叶子这一个女儿,溺爱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舍得数说;而且觉得村子里本就平平安安的,一般不会有啥事的,也就没有太在乎。当然,这都是些闲话,不说也罢。 第三十二回 小村来客 几年后的一天晚上,才吃过饭的,村里的钟就敲得噹噹响。不一会儿,就听见一走一瘸的永娃边走边敲锣喊道:“开会了,吃过了就走村部开会了。”见这情形,庄户人就知道村里又有什么事了,就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往村部走去。 老远就见村部门前的旷地上摆了一张单桌,桌子上的马灯点得很亮。“哎,都甭说话了,静一下,咱开会了,”帆娃拍了拍桌子道:“下面,额给大家传达一下公社开会的精神。公社里这次开会,是传达上面的文件……这回,咱村里也有任务,就这两天,要来一个人,到咱村里来劳动改造……要额们监督……这是公社布置的任务,咱得按照上面的要求,把这事办好,不能出岔子……”庄户人其实也弄不懂什么右不右的,猜想大概是犯了什么错误了吧,不然,怎么会下放到咱这村里来呢。 柳湾只是一个小村庄,村部里也只有两间房子,一间作会计室,另一间干部开开会什么的,没多余的房子。可一个外乡人来了,总得安排个住窝吧。干部们左商量右商量的,就准备安排到孙仁义家去住。村里把下放来的人安排在孙仁义也就是仁娃家,自有他的道理,一来,是因为他家的院子比较大,房子多,西厦就闲着没人住;二来,是由于他是村干部,便于监视来人。 十来天后,村里果然来了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说是从哪个文化馆下放来的右派。听说组织让他提意见,谁知他提得过头了,结果挨了一顿批。这人姓冯,瘦高瘦高的,长方长方的脸儿,大大的眼睛,一副近视眼镜,一身浅灰色制服,文质彬彬的,村里人都称他冯老师。冯老师一来,就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去了。可毕竟是个文化人,很少干农活,实际上也不大会干。不过,庄户人也挺热情,一招一式地教。一些简单的农活,比如打胡结呀,担粪、拉粪啦,翻地呀,摘花啦什么的,也不用多学,一看就会。至于像犁地、摇耧这些个需要点技术的活儿,村里人也不会为难一个文化人的。w ww.tx t80.c om 冯老师知道自己是来接受改造的,不仅态度好,而且积极主动,不管会不会干,都抢着干。常常是手脚起泡,肩膀红肿。起初,冯老师还注意衣着整洁,尤其是夏天,几乎每天晚上洗衣服;但慢慢的,时间一长,累得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也不怎么讲究了。 庄户人喜欢看戏,干活间歇或者开心的时候,也喜欢哼上几句。一次,也就是冯老师才来不久,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刘老三就逗冯老师说:“哎,冯老师,你是文化馆的,还会唱戏?”冯老师腼腆地答道:“嘿嘿,啊,懂一点吧。”“哦,会唱呀?!”一个中年女人惊喜道。“算会几句。”“那就给咱来几句吧?”于是,在大伙儿邀请下,冯老师便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唱了几句。 懂点戏的,一听就知道冯老师是个内行人,还真唱得不歪呢。从此,一有闲工夫,大伙就要冯老师唱一段,乐一乐,相互间融洽起来了。冯老师虽然是“右”派,但庄户人还是挺尊重、待见的。 村里头这时候识字的也少,小学里就更缺老师了。村里人实在,也没多少政治头脑,看冯老师是从文化馆来的,有文化,脾气又好,后来就自作主张,把冯老师安排到小学里当老师去了。当然,每逢星期天或者寒暑假,冯老师还是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的。 入冬的时候,村里要排戏。冯老师被请去教戏。只是因为他身份特殊、是“右派”,就只能当个副导演。不过,冯老师并不计较什么副导演、正导演的,依然专注教戏、排戏,这些细节就不赘述了,反正看得出来,春节演出的水平是大大提高了。 第二年,村里的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大炼钢铁之类的标语。这天,柳湾大队召开社员大会。帆娃动员说,要组织两个突击队,一个去北山参加大炼钢铁,一个去云岭大修水库。 这是个火红的年月,翻身解放迸发的与天斗、与地斗的豪情燃烧着庄户人的心,大家伙儿都踊跃报名,甚至吴家的小儿子多娃也报了,只是因为太小,村里不给去。冯老师呢?为了虚心改造,自然也报了名,说是要去参加大炼钢铁。 几天后,在一片锣鼓声中,两支突击队背起包袱、扛着红旗,徒步出发了。根儿参加了炼钢铁突击队,叶子、环儿、娥儿、英子都参加了修水库的突击队。至于冯老师,村里考虑到他的体格,只同意他去修水库。 庄户人虽然并不懂得什么炼钢炼铁,但也见过如何补锅,甚至见过炉院里用坩埚熔化铁水的做法,也听说了煤铁共生的道理。他们步行百十里,上了北山,支起炉灶,搭起窝棚,吃住在工地。在技术员的指教下,大伙儿四处去煤矿附近寻找铁矿石。不管是富铁矿石还是贫铁矿石,只要找到,盘起炉子支起坩埚就炼铁。红旗飘扬,煤烟四起,炉火熊熊。虽然多是贫铁矿,炉火的温度也有限,但还是能听到出铁的好消息。庄户人谈笑风生,喜不自禁,即使餐风露宿,任凭雨水从床板下流过,也不觉得有多苦。至于说这样炼出来的钢铁究竟能不能用,庄户人不懂,也没人去深究。 而云岭呢?邻近几个村庄的,不论是哪个县的,青壮年都来了。十五、六岁的叶子和大家伙一道搭起窝棚,吃住在工地。云岭东沟里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劳动的号子此起彼伏,人定胜天之类的标语格外醒目。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更没有挖掘机,庄户人就人拉肩挑,硬是靠镢头、铁锹、箩筐、平车、木夯、石夯这样一些最最普通的工具,凭着一股子冲天的干劲,没日没夜地铲土、拉土、打夯,经过一年多的苦干,硬是在又宽又深的沟里筑起了一条厚厚实实的黄土大坝。 水库建成蓄水的同时,庄户人又开始了两大工程,一个是挖泄洪槽,另一个是开挖引水渠。云岭在稷王山北麓,地势高,泄洪槽倒是好办,在大坝以下的沟地里,顺着地势开挖一条槽,让水库排出的水,顺着沟地往下淌,淌到汾河就是了。 在黄土高原建水库,难就难在引水渠的开挖上。水库在云岭的半沟里,如果不提灌,那与村面平齐的地是根本浇不上水的,这都在其次。关键是其他村庄的灌溉问题。虽然云岭以下的村庄是由高向低分布的,但也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沟沟坎坎的,引水渠得靠人工涵洞穿越一个个土岭、高崖,这则是一项很大的工程,没有几个月的苦斗肯定是不成的,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水库山水槽的水顺着云岭东沟(这里人称泄洪槽叫山水槽),经过十多个村庄沟地,一直流入汾河。沟地里成年价溪水潺潺,蛙声月儿,郁郁葱葱的。引水渠的水穿洞土岭、高崖,从云岭流到清平、清溪,甚至更北的村庄,灌溉了柿子湾大片农田。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人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改造着人自己。这不,冯老师经过这大修水库,也彻底变了,忙累的时候,也不刮胡子、不整衣衫了,体格也结实了许多,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水库修好的时候,去北山大炼钢铁的也回来了。不用说,这年村里的业余剧团格外活跃,天儿刚冷,早早地就开始排戏了。甚至把炼钢铁、修水库的内容也编进了节目里。你甭说,就凭村里的几个半拉子秀才,那剧本还写得有板有眼的。数来宝,三句半,甚至还编成眉胡、蒲剧。 十几岁的叶子和她的同学娥儿,也进了村里的业余剧团。那个下放来的冯老师还在村里头,没走,自然还是业余剧团的副导演。冯老师有文化、斯斯文文的,又懂戏,还谦和、幽默,成天价被小媳妇、大姑娘围着,练唱腔、走戏路的,好不热情。甚至夜深了,男男女女还在马灯下忙活。宁静的夜晚,唱曲声、伴奏声、说话声、嬉笑声透过后台,传得老远。 可日子一长,剧团自然也传出一些闲话来,什么手把手了,什么拍腿面了,什么眼神不对了,甚至有人私下说闲话讲哪个哪个跟冯老师怎么怎么了。当然,村子里一年一年的排戏,也有真的在业余剧团好上的小伙子、大姑娘,那些闲话并不是针对他们的,而是针对那些有家室的人的。不是就有人议论说,哪个大队干部天天晚上去后台看大姑娘、小媳妇排戏,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庄户人历来重家风,更在乎名声。有不让媳妇排戏,小两口闹矛盾的;也有不让女婿进剧团,甚至夫妻俩打起架来的。反正每当出现这些个插曲的时候,不是导演去说和,就是要帆娃去做工作。 叶子和娥儿都是村里业余剧团的小旦,珍儿不时提醒提醒女儿,可叶子根本就没当回事。她心想,盔盔罐罐在一块儿还碰哩,甭说学唱戏了,咋能不接触呢,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才不管那么多呢。等到过年的时候一演出,皆大欢喜,也就烟消云散了。 其实,这阵子村里都在议论永娃和清儿的事呢。清儿就是南头巷那个斌娃的老婆,大名叫王惠清。自从斌娃那年在日本人洗劫柳湾时殁了之后,清儿就一个人带着三个女儿过活。而永娃呢,就住在清儿家的对门,他家老婆也是当年日本人祸害地跳沟身亡的,所以也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过活。也许是同样遭遇的缘故,也许是门对门的原因,尽管两人已是儿女亲家了,可村里都议论说他俩不清不楚的,甚至还有说的更难听的呢。 第三十三回 花地一幕 自从东娃在省城当了官,这孙家在村里的地位大大提高了,明娃在大队和小队干部面前成了座上宾,就连他几个儿女在人跟前说起话来也都气儿高的。明娃膝下三儿两女,大儿子永胜,小名胜娃;二儿子永亮,小名亮娃;大女儿永芬,小名芬儿;二女儿永妍,小名妍妍。至于小儿子嘛,早过继给在省城干事的东娃了。 这天下午收工回来,明娃才在院里坐下,就见大儿子一脸不高兴回来了。“毬式,又咋啦?”“这伙贼又耍人哩!”“耍你啥啦?”“哎呀,一两句哪能说得清。”“鬼式,还一句两句说不清。”“甭说了,做一天活了,先吃饭吧。妍妍,给你爹端碗去。”明娃老婆娇儿端着两盘菜,来到院里小桌跟前说。孩子们走饭厦端出汤面,一家人围着小桌边吃饭边聊起来。 “他爹,你给队长说说,教胜娃给妇女们领工去。”“说的好听的,他能领了工?”“那有啥领不了的?”“额妈说的那就不行,谁听他的?”亮娃笑着说。“谁敢让他领哩呀,就是帮妇女们干干体力活嘛,拉拉小平车啥的。”“哈哈,除非摘花。”明娃顿悟道。“额不去。敢成了妇女队长啦?”“那就领小娃家干活去。”“额才不去呢。”“疵鬼。” 不一会儿,饭吃过了。妍妍收拾去了,胜娃、亮娃跑出去了。娇儿对丈夫明娃说:“提起这胜娃,额就熬煎的。”“那熬煎啥?”“他自己管不了自己。”“啊呀,将来娶上个媳妇,不就顺了呀。”“他可能过了那光景呀?”“你熬煎的,到时候有人家媳妇管哩。”“说傻嘛,也不傻,怎么就……”“这毬娃。下坡哩咯,车车(小平车)脚子(脚子,指轮子。这里实际固定左右两个轮子的横轴)都不别住(用木杆杆插进绳子或洋条环里别住横轴),那可不是少一巧嘛。”“嘿嘿,敢是不知道呀,他总心呀说不要紧嘛。”“哎呀,你可真是护犊子,都这个样了,还替他打掩护眼哩。”“嘿嘿,那可有啥法呢,你要下这,他往后可咋过活呢。”“你熬煎的,那长大了都是社会的人,咱还能管他一辈子呀。”孙家老婆舍不得地笑了一下,没回话。孙家爹点了一锅子烟,吧嗒吧嗒吃了起来。过了片刻,孙家妈说:“哎,她爹,眼看就摘花了,你给人家队长说说,领摘花也不歪。”“哈哈,额说嘛不言语了,你是想到这儿了。”“啊,妇女家好领。”“啊。”就这样,夫妻俩在院里闲坐了一会儿,便回屋去了。 这两年,柿子湾一带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长得分外好。柳湾虽说是三面环沟,但村子西边与一望无际的田野相连。这里很早就是小麦和棉花的主产区,当然,小麦和棉花是官名儿,庄户人把小麦叫麦、把棉花叫花。至于花卉嘛,则叫花儿,与花是不同的。这儿的庄户人叫田不叫田,而是叫做地。大片大片的麦地、花地一眼望不到头,一垄庄稼有好几里长。当然,和种麦相比,最忙的要算是种花了,春天播种、锄田,夏天打杈整枝,秋天摘花拔柴,从初春到深秋,可以说就忙得不停点儿。 女人们摘花,一般都是在腰前系一只没过膝盖的大布包,腰后再别上两只大口袋,一个人占三、四垄花,撅着屁股往前摘,摘满一包花,掏到口袋里,放在地上,继续往前摘;再摘满一包,回头掏到口袋里,再继续往前摘。一只口袋装满了,换一只口袋,继续往前摘。中途累了,或就地坐下,或跑到柿子树下休息一会儿。饿了,就从随身带的小布袋里掏出馍和凉开水,就着大葱,吃上一顿干粮。而领工的呢?多是男的,负责把女人们摘下的一口袋、一口袋的花都扛到地头,待收工时装上平车,一道拉回去。 这天,天气晴朗,叶子和她同学随妇女们去摘花。英子手巧,摘得很快,而且很少带叶屑(叶屑,是柿子湾一带的叫法,就是棉花朵儿附近的干叶子屑儿。摘花时,稍不注意,就会把干叶屑儿带到棉花里,拣除起来很麻烦)。上工不到半晌,英子就把同伴拉下好远。摘到半上午的时候,胜娃在后面喊一嗓子,大伙儿这才来到柿子树下休息一会儿。 “哎哟,腰酸死了。”“快歇一会儿。”“这坐下来就是舒服。”“英子,你摘得可真快。”“额就摘不过人家。”“手快手慢都是天生的。”妇女们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吃馍、喝水,一边闲聊休息。 而姑娘们呢?则坐不了一会儿,就一边吃着馍,一边在柿子树下闲转悠。“看看,有软柿子吗?”“哎,哪儿有?”“那儿?就那儿。”“哦,真的。”“额来摘。”“哎呀,你们几个就不能安然上一会儿,累不累呀?”胜娃一边说,一边拿起土块儿朝树枝一扔,软柿子便掉了下来。姑娘们嬉笑着争着伸手去接,没接稳,掉到地上打得稀巴烂,柿子汁溅了一身,急着赶紧用土块擦。几个姑娘转来转去的,又发现了几个软柿子。一个利索的姑娘爬上树摘下来,几个人便有说有笑地就着软柿子吃起馍来。休息了一会儿之后,随着胜娃一声“好了,干活了。”大家便各自继续摘花了。 摘了一会儿,只听得胜娃在后面喊道:“英子,英子。”“英子,喊你呢。”英子旁边的中年妇女传话道。“哦。”“英子甭摘了,和额去扛花去。”“真是的,老是喊额去。”英子有些不高兴地小声道。“嘿嘿。”其他人笑着瞟上英子一眼,继续摘花了。 胜娃和英子去转移棉田里那一个个装满花的口袋去了。英子一次扛一袋,胜娃则扛一袋拎一袋,两人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把分散在地里的装满花的口袋一一转到地头了。“哎哟,累死了。”英子说着一屁股坐在了花口袋上。“歇一会儿吧。”胜娃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自行车跟前,从车把上拿下来一只方格子小布袋,走到英子跟前也坐了下来。胜娃从小布袋里掏出一瓶子水,先喝了几口,然后递给了英子。英子用手抹了抹瓶口,然后也喝了几口。“还嫌额不干净?”胜娃笑着说。“嘿嘿。”英子笑着瞟了胜娃一眼。本来就已经累得通红了的姑娘的脸庞,再加上这调皮的一笑,英子显得格外的动人。两人靠着花口袋休息一会儿,这时一只乌鸦飞过来,落在树上叫了几声。 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英子不由得眯上眼,想小睡一下。突然,胜娃一侧身抱住英子,就翻压了过来。摞在上面的口袋滚落在两人身上,胜娃一手搂住英子,把英子压在装满花的口袋之间,又是亲又是摸的。这突如其来的情形把年少的英子吓懵了。在害羞、惊慌中,英子一边挣扎,一边不好意思地低声嚷道:“干什么?你干什么?”。可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英子拼命想挣脱,可男人的力量,再加上棉花堆的消磨,一切都无济于事,英子那单薄、宽松的中式裤子已经被扒开…… 英子虽然还小,但平素在成年人打情骂俏环境的耳濡目染下,也晓得事发生了什么,感觉天塌下来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像一下子掉进了深渊,百般无助。胜娃笑嘻嘻地哄着说:他喜欢英子,要娶英子。而英子根本不信,打了胜娃一耳光,哭着拎起裤子疯也似的往村子方向跑去。胜娃也没想喊住英子,起身上拍了拍,整理整理衣裳,又把装满花的口袋摞摞好。然后,一个人滋润地坐在那里,喝了喝水,惬意地抽起了纸烟。 收工的时候,大伙儿都问咋不见英子。胜娃说,英子肚子疼,就先回去了。大伙儿也没怀疑什么,就一道把摘下的花装上小平车,跟着胜娃一起拉回去了。 话分两头说。却说英子哭泣着跑出一大截路后,急忙又跑到高堰根上小了个便。见出了血,也不知道咋回事,情急之中,掏出手绢儿擦了擦。起身又走了一段路,感觉有些累,便来到另一处高堰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半晌。 英子虽然不信胜娃的话,可又不敢跟胜娃闹活。一来,自己家里成份不好,说了也没人信她。就是嘛,胜娃那个样儿,怎么能干出这事儿呢。二来,胜娃家族势力大,即使闹也闹不过人家。三则,更怕这事传出去会坏了自己名声,往后难找婆家。重要的是,她不想把全家都卷进这事,因为成份不好,爹妈动不动就挨整,已经够苦了,她不能再给家里添麻烦。就这样,英子横下一条心,谁也不告诉,自认倒霉。 英子起身擦了眼泪,收拾了收拾头发,拍了拍衣裤,慢慢往村里走去。回家后,英子洗了洗,强装着笑脸,没对家人流露半点。吃过午饭,英子说她头昏,下午不想上工去了。刘家爹妈也没察觉到什么,以为小女儿感冒了,就叮嘱了英子在家捂上被子睡上一觉之后,也就各自上工去了。 此后,英子老是忧心忡忡的,夜里睡不好,经常做噩梦。后来例假来过了,但英子还是放心不下,总担心会怀孕。虽然听中年男女的荤段子也知道了点男女之事,但其实英子对这方面并不真懂,也没人告诉她。就这样,英子成天家没什么精神,沉默寡言的,日渐消瘦了。刘家爹妈让英子去保健站看看,可英子不敢去,硬说自己没事,照样天天下地干活。 叶子见英子有些不对劲儿,就来到了英子家。“吆,叶子来了。”刘家大女儿道。“嗯,英子在吗?”叶子问道。“在。”叶子走进英子房间,两人闲说了一会儿别的后,叶子问道:“英子,这一阵子了,老觉得你不对劲,咋啦呢?”“没咋。”“那这几天咋看你不对劲呢?”“没。”英子敷衍了一句,低头继续做着针线活儿。“和屋里生气啦?”“没有。” “那咋啦呢,闷闷不乐的。”英子不吱声,可掉下了眼泪。“究竟咋啦?”叶子又问道。可英子还是不说话。“肯定有事瞒着额。”叶子盯着英子道。英子仍然不说话,最后竟禁不住趴在叶子肩头哭了。叶子抹抹叶子肩膀说:“那,不想说,就不说吧。”“活着真没意思。”“额知道你要说啥,可那又不是你的错。”“唉。” 此后,叶子、环儿、娥儿不时来刘家玩,可英子老沉默寡言的,不像以前那样不拘言笑了。个中缘由,英子始终没对任何人透露。 第三十四回 乍暖还寒 渐渐的,落了一地的柿子叶干透了。大清早的,老远就能听见“唰—唰—”的用竹耙子搂柿子叶的声音。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干柿子叶也是最好的饲料,喂羊、喂牲口、喂兔子什么的,都呱呱叫。虽然说已经打过春了,但天儿还挺冷,池泊里结着薄薄的冰,岸边光秃秃的杨树、柳树在寒风中摇曳。 这天晚上,英子大哥立娃来到叶子家。立娃一进门就问道:“根儿在吗?”“哦,立娃呀。在屋里呢。”珍儿刚从茅房出来应道。“根儿。”立娃一边朝根儿屋里走、一边喊道。“嗯,谁呀?”根儿从屋里应道。“是额。”立娃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子。 “哎,快过年了,咱弄点鱼去?”“鱼?”“嘿嘿,估计水库里的鱼也大了。咱联络几个人,弄鱼去!”“这行吗?水库可看得紧呢。”“哎呀,额看过了,没问题。天黑了,咱去涵洞那儿弄。”“真的?”“哎,先甭给额妈说,哦。”“那肯定了。” 第二天傍晚,才下工回来,根儿就催他妈早点吃。饭一吃过,根儿便拎个口袋出去了。根儿和孙家的平娃、邢家的堂娃三人跟着立娃沿沟岔而去,不多时便摸到了云岭水库。 西北风呜呜刮着,远处不时传来狗叫声,涵洞口的水面上已结了一层薄冰。平娃腿刚迈进水里,就冻得“哎呀”一声跳了上来。“小声点,你!”堂娃训斥道。“水蛮深的,袜子、裤腿儿都湿了。”平娃龇牙道。“真没用!那你在这儿望风,额们下去。”根儿道。“那你们快点,冷死啦,额裤腿都湿了。”根儿和立娃、堂娃三人挽起裤腿,忍着刺骨的寒冷,慢慢淌进涵洞里去了。 不一会儿,平娃哆嗦着小声对洞里喊道:“哎,人来了,快出来。”“算了吧,你!”洞里小声训斥道。不多时,平娃又喊了一次,洞里没人应声,只听见“噗咚、噗咚”摸鱼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平娃压着声儿对里面喊道:“真来人了!赶快出来!”根儿几个赶快从涵洞出来,换上鞋子,拎起湿漉漉的口袋、靴子,撒腿就窜,沿着沟岔跑回了家。 这一带地表水比较少,距离汾河还有二三十里,庄户人很少能吃到鱼。立娃这几个弄回这些鱼,自然是给家里困苦的生活带来了一份窃喜和欢乐。实际上,根儿他们几个后来又去过几次水库,也没有被人给逮住,可邢家堂娃的小腿上却从此落下了牛皮癣的病根,常常挠得血红里拉的,一直也没能治好。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知不觉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大年初三后半晌,邻村的王家老婆走进了吴家稍门。“珍儿在?”“谁呢?在里。”珍儿应声从屋里出来:“哦,他婶子,你来了,快进屋。”有儿笑着泡了壶烫茶。王家老婆一边接过茶碗一边招呼道:“你没上班去?”“啊,明儿个去。快坐,外面冷的,喝上一口,暖暖。”“嗯。”“你看你把屋里收拾得利索的。”“利索啥呢,胡过哩。”“额说那啥,你家根儿多大了?”“过了这年,就虚二十三了,不是些,额急得呀。”“哦,那是不小了。有说下的了吗?”“哎呀,还没有,多亏你操这个心了。”“啊,额说你屋里光景好些,他爹在外面干事,根儿又实诚,额就说给娃张罗张罗。”“额准备得差不多了,额也是说趁这年,赶紧说上一个。” “倒是有个合适的,爹妈都是正道人,就是女子有点黑,可人家针线活儿可好哩。”“咱一个庄稼户,白呀黑的倒没啥。女子多大了?”“十七了。”“哦,差五岁,那小些也好。”“现今这新社会,各家各户都差不多,也没啥好打听的。那哪天让两个娃见上一面?”“嗯,就是。你给人家说去,定个日子,见上一面。”“看把你急得。”“娶过了,额也就了了一宗事。”“啊,也是。现今社会好的,成亲也简单,见了面,要都愿意了,就去公社里领个结婚证,选个日子把礼典了,就算完婚了。”“额就说,要能行了,额正月里就娶。”“这么快呀。”“嗯,根儿大了,人家和他一般一岁的都结了。”就这样,王家老婆说了说便回去了。当然,大过年的,什么都有,珍儿并没忘记给媒婆带上礼儿。 得知大哥的对象有了谱儿,这多娃自然也高兴。不是吗?哥哥要成了家,不就快挨上他这个弟弟了嘛。说起多娃,这话就有点长了。当年生多娃的时候,吴家还住在村东头沟沿上的窑洞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无奈之中,珍儿把刚满月的多娃送给了西村一家河南人。后来,也就是有儿到县城食堂干了大师傅之后,家里情况渐渐好转了,珍儿加倍退还了人家当年给的麦子和玉米,又把多娃从那河南人家里要了回来。当然,这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珍儿既然这么急,自然也是早就准备好的。早在去年夏天,吴家就张罗盖房子了。根儿领着妹妹叶子和弟弟多娃又是拉土、打土坯,又是拉木料、拉砖瓦的,请来匠人先把院子西北角的饭厦子拆了,搭到院子东边去。然后,在三间北厦西侧,也就是原来饭厦子的基地上,续盖了两间北厦,把北厦扩展到五间。这些王家老婆刚才也都看见了。怎么说呢,长话短说,算是根儿有福气,和人家女儿见过面,双方都愿意,这亲事倒是挺顺当。 正月二十六,根儿一身崭新的蓝中式衣服、蓝帽子上缀着串银灿灿的珠子和小花、一副茶色眼镜,大红绸子扎一朵大红花从左肩披到右下。两匹枣红大马也打扮妥当了,笼头上缠着红细绳,马额上贴着纸花儿,马背上披着红底小白花棉褥子。压马娃也打扮一新。赶太阳上来,简单吃过早饭,新郎官骑上枣红大马,压马娃坐到马前,迎亲的抬着彩礼儿,吹吹打打的,就出了村,去邻村接新娘去了。中午时分在新娘家吃过酒席,下午便带着新娘往柳湾走。新娘进村了,吴家院门口挤满了男女老少。 “来了,来了”一群小孩从巷口跑了过来。不一会儿,新郎新娘在送亲、迎亲的簇拥下一前一后骑马而来。快到吴家门口的时候,新郎新娘下了马。新媳妇一身崭新的粉红色中式衣服,手里拿着红纱裹着的手电和辟邪的柳条,在伴娘和娘家人的护送下低着头,几步一停的,落在新郎的后面。唢呐声、鞭炮声、嬉笑声热闹一片。迎亲的催新媳妇快点走,送亲的却拽住不给走快了。最后,在半推半就中,新娘缓缓进了吴家的院门。 按庄户人的习惯,吴家摆了十几桌酒席,亲戚朋友、同一条巷子的甚至全村每户一个代表都来了。主事的当众宣读结婚证书,给主席像、爹娘和来宾鞠过躬之后,酒席就开宴了,又是敬酒又是都笑的,好生热闹。才炼过钢铁、修过水库的,庄户条件有限,酒席不厚,虽然也叫七碟子八碗,但蔬菜多、荤菜少。不管怎样,这婚礼算是办过了。 渐渐的,城墙根的迎春花在残雪中吐出新芽,庄户人也开始正儿八经上工了,送粪的送粪,犁地的犁地,打胡结的打胡结,耙地的耙地,春耕春播忙起来了。 刚过二月十五,媒婆来到了刘家,说过年时给英子提的两门亲事没成,人家男方不愿意。这男方都是哪家呢?一个是明娃家的小儿子革儿,另一个是就是永娃家二娃子顺娃。革儿就不说了,人家家里条件好,不愿意也理解。可顺娃就不同了,不仅比英子大七八岁,他爹和红儿妈不清不楚的,名声不好,英子本不乐意呢,可没想到顺娃还不愿意。虽然说英子还小,才十五、六岁,可村里一般一岁的都订亲了,英子两总门亲事都没成,再加上花地里的事,就甭提心里多难受了。 这天,懒洋洋的太阳还没出来,生产队上工的钟响了,庄户人在黑板前看过队长安排的农活,便回家准备上工。英子哥嫂拿小布袋装了用柿子叶和面粉做的窝窝头,给爹妈说了一声,便走了。英子说她头疼,不想去了。爹妈出门前叮嘱说,烧上一碗面汤趁热喝了,甜面汤养人。英子光“嗯”了一声,可没动弹。待到中午,一家人从地里干活回来,英子还裹着被子躺在炕上。饭熟了,喊吃饭,英子也不吃。霞儿也就是英子妈摸了摸英子额头,没发烧,就没往心里去。 家人走后,英子也没烧面汤喝,仍在炕上盖着被子、靠着被卷儿半坐着,懒得动弹。的确,这几个月来,英子成天价提心吊胆的,怕怀孕,夜里老睡不踏实、做噩梦。这几天,时常精神恍惚,眼冒金花,头昏昏的。而那个胜娃呢?听说是才说了个媳妇,家里人可心盛了,正准备后半年娶亲呢。胜娃不仅对英子没一点儿歉意,甚至偶尔还咋呼咋呼地嘲讽英子几句。想到这些,英子越觉得活得没意思了。快后半晌的时候,英子起身下炕,稀里糊涂的,拿来一瓶子农药,靠着被卷儿,闭着眼睛,一饮而尽…… 傍晚,刘家人下工回来,到巷口就闻到了一股农药味。刘家人心想,大概哪家药瓶子让猫给弄打了。可越往里走,药味越大。刘家人紧走两步推开稍门,药味更大了,喊了两句英子,不见答应。急忙推开英子的屋门一看,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炕上的被子、炕单儿乱七八糟,英子倒在那里,白沫流得炕上满是,英子已经发硬,肯定殁了好一会儿了。 刘家哀嚎成一团。哥嫂赶紧喊来邻居,帮着给英子擦洗脸、手脚,换上干净衣服,梳了梳头发。刘家父亲让人把本来给自己准备的寿棺抬过来,刘家嫂子用细条帚扫扫干净,当晚英子就入殓、合了棺。 英子没出阁就殁了。按柿子湾一带的风俗,第二天,在邻居帮助下,在一处偏僻的崖根上挖了个小窑。赶天黑,把棺材推进去,用土坯封了窑口,在窑前堆了个坟茔,算是把英子丘了起来。叶子、环儿、娥儿都去送了一场。还有人看见冯老师曾跑到英子坟前站了许久。至于那个胜娃,则看不出有什么负罪感,照样人五人六地当他的领工的。再后来,听说还当上了小队干部。刚开始,村子里还说说英子的事,但随着春耕春播的日渐忙碌,也就渐渐淡漠了。 第三十五回 冤家有解 根儿是家里的长子,爹又在县里干事,所以,他结婚后,这吴家并没有分,一大家子仍在一块儿过着。哥大如父,根儿成天价在家里搞这弄那的,耳濡目染中,叶子也学了不少勤俭持家的点子。人常说,家和万事兴。珍儿是个精明人,甚至还有点厉害,什么事总先想到头里。这不,大儿媳妇过门刚满十日那天晚上,珍儿坐在炕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和女儿闲聊起来:“都说这姑嫂关系不好处。依额说,就一条,一好换两好。”“哈哈,敢给额打预防针哩啊?”“嘿嘿,就算是吧。” “哎呀,两好换一好。你就偏说了个一好换两好!”“嘿嘿,额是说,你对你嫂子好了,你们这姑嫂关系也就好了。”“你看你偏心了吧。一个巴掌还拍不响呢。”“人家才过门,人生地不熟的,你对她好点,她也会对你好的。”“谁都说不过你!”“咋?额说的不对?”“对,你啥时候能不对呢?”“这贼女子。”“额也是为你好。”“啥?为额好?”“啊,你以后嫁了,敢不回娘家啦?!”“嘿嘿,早着呢。”“迟呀早的,总究是有那一天的。”“哎呀,额听着哩,看你还能说到哪里去。”“嘿嘿,额又不是不讲理。”“额从小把你惯的,嘴儿犟的。”“嘿嘿,额不是听着哩嘛。”“反正,就是人说的那,家和万事兴。”“妈,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额俩早就认识了。” “什么?没听你说过吗?”“你也没问额呀。”“贼女子,是你哥成家哩咯,额问你个鬼哩问啥呢。”“那时候,在云岭修水库,额们就认识了。”“哦?”“在一块儿干过活的。”“哦,那就好。”就这样,跟女儿说过之后,珍儿心里似乎放心了许多。 叶子嫂的大名叫陈金簪,小名簪子,娘家与柳湾隔沟相望,就是说翻过沟就到了,两个村庄的沟地也只隔一条水槽而已。这水槽是云岭水库的泄洪槽,从云岭一直顺沟通到汾河,常年溪水潺潺。 只是这年这水槽常常断流,甚至小满、大满也干旱少雨,结果小麦歉收了。可到了秋天,雨水却反常地多,棉花、大秋和小秋的收成也不好。村里没人上报,结果公粮交得和往年一样多,说是为国家还债。这样一来,留给村里的口粮就很有限了。为了节俭,村里不许家家户户冒烟,办起了公共食堂,按人口定额配给饭食。农忙了,就吃干的;一般农活,就干稀结合;下雨了不能干活,就吃稀的。 刚开始吃食堂,大家都觉得新鲜,各家各户都省得烧火做饭,妇女们也解放了,一个队的在一起吃饭还算乐呵。可日子一长,经常有多吃多占的,甚至有为了孩子往自家偷的,渐渐的,大家对吃食堂的意见多了起来,更主要的是多数人都吃不饱。 吃不饱,自然就去地里找菜根、野菜、柿子叶、榆树叶吃,甚至榆树皮、花柴皮都拿来熬淀粉吃。可这些毕竟不是粮食,偶尔吃点不打紧,天天吃自然就出问题了,不少人得了浮肿病。人常说,有钱的拿钱顶,没钱的就用人顶。庄户人都节省惯了,轻易也不去看医生。要是真的浮肿了,那也硬扛着,就听天由命了。 人常说,有女三辈害。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可如果女儿过得不如人,这娘家或是出于不忍心,或是迫于女儿来挖,总之,仍然得管。不是吗?簪子每次从娘家回来,都大包小包的,带些干馍片儿、红薯干儿,给婆家贴补。原来簪子妈在村食堂里做饭,以前粮食不紧张的时候,见大伙儿吃剩的“口口馍”丢掉可惜,就把它切成片儿,晒晒干,收到了家里头,没想到这时候便派上了用场。 口口馍,是柿子湾一带的叫法。这里的馍蒸得比较大,吃的时候,有人先掰半个吃,有人吃了一半吃不了了就剩下了,这些不完整的都叫口口馍。而第二顿吃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吃上一顿剩下的口口馍。长此以往,不用多少天,食堂里就剩下不少口口馍。虽说是用口口馍晒的干馍片儿,但在没吃的时候,自然就成了好东西。吴家就甭提多感激陈家妈妈了,尤其是叶子就老把这些记在心里,常对人说她嫂子人好。当然,也因为叶子识大体,这姑嫂两人在此后的多少年里处得像亲姊妹一样,从未红过脸。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吴家父亲在县城里干事,根儿又是家里的长子,家庭的重担自然落到了根儿肩上。在闹饥荒的日子里,根儿几乎天天都要揭开面瓦瓮看看。见快没有面了,就愁得一夜一夜地睡不着。 这天,队长安排根儿他们去仓库扛麻袋、倒腾粮食。要说这时的民风也真够纯朴的,虽说家家户户都不够吃,可大家伙干完活就各自回家了,没有人说什么。仓库是普普通通的瓦房,用砖头砌得封了窗户,两扇木门锁上锁也就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防盗措施。当天深夜,根儿揣了个空布袋趁黑翻过土墙,摸到仓库跟前,撬开锁,偷了少半口袋粮食。尝到甜头后,没过几天,根儿就又去弄粮食去了,结果被候在一旁角落里的保管员和队长抓了个正着,被扭送到队部,给关了一夜。 根儿被关之后,要强的吴家母亲觉得没面子,在地里干活离大伙儿远远的,有好一阵子不愿和人照面说话。这天下午,胜娃喊了声“下工了”,大伙儿便有说有笑地调头往地头走,只有珍儿一个人扛起锄头就从地里打斜往田边的大路而去。到了路上,珍儿也不和人搭讪,只顾自己迈着小步往前走。碰巧,和云生擦肩而过。 见是珍儿,云生就快步紧追了几步说:“他婶子,根儿的事,你也甭生那气。”听云生这般恳切,珍儿才放慢脚步回道:“唉,额不生气,都是为了这张嘴嘛。”“哎,这就对了。为了活命嘛,也没啥丢人的。”“就是呀,还有啥比命还要紧呢?!”“所以然,咱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可不能给自己找不痛快。” “唉,也是。”珍儿转脸看了一下云生道:“他哥,这些个年,你也不容易。”“唉,社会到了这地步了也不是咱自己的错。”“也是。”“所以然,额也慢慢想开了。人不是说那,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嗯,就是。”“这人啊,就活个心气儿咯,毬的。”“啊,可不的。”就这样,两人一路走着说着。这一幕,被叶子看在了眼里。 吃过晚饭,珍儿又想起云生的话,觉得挺有道理,一颗别扭了好一阵子的心顺和了,这一夜睡得很香。第二天,在下工的路上,叶子见她妈又跟云生说着什么,就赶忙凑了上去。“老哥,英子的事,你也甭太伤心。”“唉,就觉得娃可怜的。”“她自家想不开,硬活着也受罪。走了也算解脱了。”“你说的也对。唉,贼女子就憨得就。”“小娃家咯,大人抬不起头,自己又受欺负,觉得活得艰难的。”“啊,那可有啥法呢。”“就是啊,也没法,这就是她那命。”“啊,个人那命咯。” “哎,他哥,干活咋老带的红薯呢,那咋行?”“唉,家家都缺吃的。”“老吃这红薯,肚子会胀。”“唉,不瞒你说,眼看连红薯都吃不上了。”“你家立娃常来额屋里找根子,咋没听娃说呢?”“唉,这年景,家家都难。”“咋不早说呢?额比你强些,他爹在县里干事。回头让立娃来,额给你点玉蜀黍。”“哦,那可救了命了,她婶子。”“年景不好,互相帮衬帮衬。”“哎呀,谢天谢地。回头额让立娃去。”“嗯。说话就收麦了,过了这个坎儿就好了。”“他婶子,你可是大恩人了。”“啥恩人、不恩人的,救救急。”就这样,吴刘两家多年的冤家和好了,叶子心里好高兴,一次路过英子的坟头的时候,还禁不住念叨了念叨。 后来听说,什么村一个小伙子在生产队下崖时压死了,有人想让英子给那小伙子配阴婚,可人家爹妈不愿意,嫌英子家成份不好。再后来听说,英子配给远处一个死去多年的老头,这才不再孤单了,也了却了云生夫妻俩一宗心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后半年,北头巷的邢家老大殁了,人浑身肿得多胖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把粮食都省得给孙子吃了,他自己老吃树皮、树叶造成的,已经有很长时间大便不下来了。按照柿子湾一带的习俗,这人殁了,前几天打墓就不说了,光是发落的那一天,这主儿家是要举行一套复杂的仪式,至少得管两顿饭的。清早起来,是热上几大笼馍,烧上一大锅热菜,也就是白菜、豆腐、粉条、猪肉片做的烩菜,让帮忙的吃上一顿。中午那是得大摆酒席的,一般是全村每户至少一人,再加上本家和亲戚。 可因为年景不好,再加上村里是吃食堂,这邢家的丧事办得格外简单,没举行什么仪式,就用陈年小米煮了几大锅米汤,给大家喝了喝。这一带是土葬,人殁了是放在木头里(柿子湾一带称棺材叫木头),木头放在木头架子上的,架子上有四至八只铁环子,一只铁环上插一根木杆子,用来抬木头。奇怪的是,发落邢家老大的时候,八个小伙子都抬不起来,后来硬是找来十六个人才抬了起来,而且还是一路换了几班子才到了地里。这不用说,并不是邢家要耍什么威风,而是因为小伙子们也都饿得没有什么劲儿抬木头而已。 这年从后半年到第二年麦熟口,柳湾村殁了不少老人。年景特殊,丧事也一家比一家办得简单。这些就不赘述了。 第三十六回 女人心思 闹饥荒这年,簪子怀上了。珍儿劝儿媳妇说:年景歪的,大人都顾不了,就甭要这娃了。可簪子不肯,回娘家住了大半年。第二年夏天,簪子生下个小子,是小产、不足月。珍儿常对人说:“哎呀,人家要的那娃儿就像个猫娃子似的,搁到炕上盖上褥褥子,都眊不出褥子底下有个娃儿。”但有儿还是透心盛,给孙子取了名字叫吴银海,小名唤海海。 也许是早产的缘故,这海海体质欠缺些,刚过半岁就生病了。先是发烧,接着后脑勺和背上都长出米粒大的红点儿,很快斑点附近就出现了红晕,红晕又转成豌豆大的水泡。簪子抱着孩子一趟一趟往村里保健站跑,又是打针又是开药的,可就是不见好,孩子成天价哭闹个不停。 没法子,簪子想了想,抱起海海就往村外跑。见嫂子这般架势,叶子二话没说,也跟了出去。两人替换抱着海海,一路翻沟越岭来到了南塘的陈家,也就是簪子娘家。簪子妈当过接生婆,特疼爱外孙。见孩子出了水痘,而且还来得这么快,老人家就甭提多着急了。连一口水都没给这姑嫂俩喝,就一道去找梁医生去了。 这梁医生是早年从河南逃荒来的,医术相当不错,在临近几个村小有名气。梁医生看了看孩子的症状说:“哎呀,再迟来一天,娃就保不住了。”簪子吓得腿肚子突突直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哭。簪子妈泪珠子一下就滚了下来,急忙哀求道:“梁医生,你可得救救额娃。”“就看这药吃下去咋样了。”梁医生一边拿药一边说。 叶子赶紧接过药粒,放到小勺子里,用小擀杖拧拧碎,倒了点温开水,用筷子搅地化化开。簪子妈一下捏住孩子的鼻子,麻利地把一勺药一下倒进了孩子嘴里。孩子“咕咚”咽下药,“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簪子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哄。过了一会儿,梁医生看看了孩子,摇了下头说:“咋不见效呢?”一听梁医生这话,簪子就禁不住哭着说:“妈,这可咋办呀?”簪子妈恳求道:“你再想个法儿,梁医生。” 梁医生思量片刻说:“要不,再打一针。打下去还不行,额可就没法了。”“那就赶紧。”“不过,额可得说清楚,这针有危险。”“咋?”“一般额不打这针,弄不好,会有后遗症。”“噢。”簪子妈倒吸了一口气。“可不打,这娃到不了天黑。”“额苦命的儿呀。”簪子把脸贴到孩子胸前哭道。“那就打吧,有啥事有额哩。”簪子妈果断地说。 说时迟那时快,梁医生装上针头,吸了药水,朝上推出几滴,拿药棉在娃糓子上擦了擦,“噗”一下扎了进去,慢慢推完药水。这时,孩子似乎已没什么精神了,仍合着眼,只动弹了一下,好像都没有哭的劲儿了。 就这样,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不一会儿,眼见着海海身上的水泡就变了颜色,似乎开始干瘪了。真是谢天谢地,海海终于得救了,大家就甭提多高兴了。叶子赶紧回柳湾报信儿去了。而簪子呢?便和孩子在娘家住了下来,直到把海海的病彻底养好。这海海,属鼠,圆圆的脸儿,大大的眼睛,不吵不闹的,煞是可爱。只是有些个瘦小,看上去不像别的娃儿那样壮壮实实的。 也不知咋的回事,在海海养病期间,珍儿也就是簪子婆一直都没去亲家看孙子。由此,也埋下了婆媳不和的根儿。当然,这是后话了。 日子过得也快,一转眼,叶子都十九了,出落得跟小葱儿似的,从头到脚透着大姑娘的气息,到了待嫁的年龄了。这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叶子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端着个针线篮篮儿,跑到女同学家玩去了,当天晚上没有回家。 不知道是姑娘们商量好了的呢,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第二天吃过晚饭,叶子没出家门,而是像只羔羊似的,随妈妈坐在屋檐下摇着扇子纳凉。虽说是大夏天的,但早晚温差大,不闷热,也不潮湿。屋子里在熏艾草,一家人就坐在院子里闲聊。满天繁星,偶有一阵凉风吹过,煞是凉快。 “今儿个就甭出去了,和额把那线儿拐拐。”珍儿对女儿说。“嗯。”叶子本来也没打算出去,就随口应了。娘儿俩一边拐线儿,一边聊天,叶子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说:“妈,额,额想早点结婚。”“哦?”珍儿有些惊讶地看了下女儿。“环儿都嫁了一年了。”叶子怕妈不同意,又加了一句。“嘿嘿,也是,这姑娘大了,搁在家里难动弹的。” “妈……”叶子不好意思地拽了一下妈妈衣襟问:“你同意了?”“这有啥同意不同意的,都有婆家了。只是,你要是改了,往后可谁给额搭手呢。”“看你说的那,敢额改了就不来啦。”“那就不一样了。” “妈,能早就早点给额结婚。”“这也不是你想早就能早了的,还得看人家那头呢。”“额不管,额就要早点结婚。”“这女子。那,那额抽空给你媒人说说去。”“明儿个就去。”叶子催促妈妈道。“这贼女子,说风就是雨。”“妈……”叶子拽了下妈妈的衣襟。“行行行,要改就改吧,也省得额操心。”叶子低下头,一时没有再回嘴。 “你改了,额也算了了一件大事。”珍儿又看了女儿一眼,继续一边拐线儿一边聊天儿。也许是困了想睡觉的缘故,叶子这个晚上的话并不多。此后一连几日,叶子不时催妈妈去见媒人。 这天,珍儿提上篮篮,从村里代销店买了两包点心,走叶子媒人家去了。那媒婆也是个“小脚女人”,缠着裤脚口儿,像是才感冒过似的,额头上还留着淡淡的扣过火罐的印记。珍儿和媒婆先拉了拉家常,只是临了才露了点想给女儿办婚事的意思。那媒婆也是个一点就通的主儿,答应这几天抽空到清平的张家一趟,去说说看。 农历七月初,才立过秋,黎明时分刚下过一场雨,闷热的天有了些凉快,偶尔能听见唧唧的秋虫声。下过雨嘛,田里头也不能干活。于是,一大早,媒婆一边梳着头一边对老头子说,她要去清平一趟,替叶子说说亲去。虽然家里头也有活儿要做,但因为去办好事,老头子倒也没说什么。 媒婆穿了件白色中式上衣、浅灰色中式裤子,缠好裤脚口儿,随手拿了手绢儿,又对着镜子瞧了瞧,便迈开小脚出门了。邻居见媒婆一身干净利落的打扮,猜这十有八、九是说媒去,免不了调侃两句,媒婆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搭讪着。 当瞅见墙上斗呀批的标语时,媒婆不由得想起那老光棍要批她的话,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说媒是积德行善的事,咱又没做过亏心事,才不怕呢。媒婆喜欢叶子这女子,她心想即使挨批,也得把叶子的事儿给办了。这柳湾离清平也就五、六里路,媒婆一路迈着小脚,赶着太阳,瞧着秋景儿,不多时便来到了清平的张家。 这清平的张家,按这时的通常说法,算是中农,小四合院,高门楼,大瓦房,只是一连三代的单传,人丁不旺。先前张家小伙与叶子订婚的时候,张家妈则是私下偷偷请人看了八字的。看字的人说叶子多子多福,再加上叶子本身长得一副美人坯子,且心灵手巧的,这张家自然也十分的满意。 媒婆一到张家,先是说了一通叶子如何的好看、如何的能干、打着灯笼十里八村都难找之类的话。张家妈自然是开心地要感激了一番,然后说儿子已经从部队上复员了,想早一点抱上孙子,要媒婆给亲家母好好说说,趁早把两个孩子的婚事给办了。就这么巧,两头的人可真想到一块儿去了。 不过,这媒婆自有她的道道,人家接过话茬,却又说了一通吴家就叶子一个姑娘、如何舍不得之类的话。一听这话,那张家妈倒是真有些急了,一再地拜托媒婆跟吴家通融通融。而媒婆呢?则只是笑着不答。张家妈好说歹说,那媒婆才答应回头给叶子妈说说看。张家妈自然又是感激,又是送点心的。就这样,媒婆这么一来二去的,便定在种小麦之前给叶子办婚礼。 典礼那天,张家迎亲的抬着彩礼儿,新郎官一身草绿色的确良军装,戴着一朵大红花,推一辆飘着红绸带的自行车,在柳湾一群男男女女、老的少的围观下,大大方方地来到了吴家。 尽管年景不好,庄户人手里拮据,但婚礼是女儿一辈子的大事,吴家还是按庄户人的习惯,请了厨子,摆了十几桌薄酒,把亲戚朋友、邻居和好友娥儿及其爹妈都一起请来,吃了一餐喜酒儿。当然,环儿就嫁在本村,是随婆家来的。 叶子也穿着草绿色的确良军装,戴着一朵大红花,推一辆飘着红绸带的自行车,由娘家送亲的人陪着,跟着新郎官和迎亲的人去了张家。 嫁女儿是小,娶媳妇是大。张家更是尽其所有,甚至借了些饥荒,摆了几十桌宴席,当着众人宣读了结婚证书,向***像三鞠躬。虽然说这年月不许使用鼓乐,但张家还是悄悄弄来一面鼓,让孩子们使劲敲了敲,放了一通鞭炮,热闹了一番,算是办了个像样的婚礼。 洞房花烛夜,邻居都跑来闹洞房。嬉闹中,只见主场人挥舞着尺棒儿(尺棒儿,是乡下女人丈量土布时所用的尺子,通常比市尺要大一点),要新郎新娘合着演一些稀奇古怪的节目。要是新人敷衍了事或者不听指挥,主场人就用尺棒敲打那老要通融通融的新郎官。在柿子湾一带,大凡闹洞房都有两个保留节目,一个是“吃过桥烟”,另一个就是“掏鸽娃儿”。 吃过桥烟,就是让新娘用双唇轻轻地含住一支香烟的中段,但不能湿了香烟的卷纸儿;再让新郎紧靠新娘,贴着新娘脸蛋儿含住香烟的一端;然后一只手搂住新娘的肩和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点着的火柴,伸到新娘脸蛋另一侧,用手背护着新娘脸蛋儿以防烫着,最后把新娘含着中段的香烟的另一端给点着了。 至于掏鸽娃嘛,那便是压轴戏了,就是要新郎在洞房里当着大家的面,想方设法撩起新娘的上衣,给大伙儿瞧上一眼。每到演这一出时,大凡遇到有性格的新娘,那两个新人在炕上就像摔跤一样,搬过来挣过去的,新郎官要不使出浑身解数,这闹洞房才会在满意的嬉笑声中曲终人散的。 叶子嫁到清平,邻居没有不夸新娘好看的。张家爹妈乐得合不拢嘴儿,盼着早点抱孙子呢。可叶子心里似乎有些不踏实。 第三十七回 一心落好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叶子嫁到清平的张家后格外珍惜,成天价脸上堆着笑容,张口闭口爹呀妈地唤着,地里的活、屋里的家务就做得手脚不停点儿,没说的,就是一心想讨公婆和女婿的欢喜。邻居见叶子又好看又勤快,没有不夸张家娶了个好媳妇的。 也许是盼望已久的缘故,张家妈见叶子有了干呕的情形,自然甜在心里、喜到了眉梢。除了在队里干些轻活儿,这家务活儿,张家妈是一概不让叶子碰的。时不时还买些瓜果,做些好点的饭菜给叶子吃,照顾得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这时候物资紧缺,洋布要凭布票购买。这年刚过了元旦,张家妈便对屋里说:“这今年下来的布票儿,你们都甭想要,额得先紧额小孙子用。”张家爹笑着说:“说的那不是无的呀,布票都在你手里哩咯,谁能管上呢,还不是你说了算呀。”“嘿嘿,额就是先把招呼打在头里。”张家妈估摸这孩子到夏天就要生了,便趁着冬天农闲,早早地着手准备起尿布、小被褥、小衣服什么的了。 这尿布,一律要用旧衣服做,做了单的,做了夹的,还做了棉的。小被褥,里儿要用旧的,表儿要用新的,做了夏天用的,做了春秋天用的,也做了冬天盖的。还扯了一块红布,请人在上面画了老虎,做了一床老虎被子。做了老虎鞋,也做老虎帽子。又用干透的蚕屎,装了一个小小的枕头。用软和一些的布做了几身小衣服,有单的,有夹的,也有棉的,还做了小肚兜儿。小衣服,都是中式的,不用扣子,而是用布条儿系的。 叶子不时也过婆婆这边来一道缝上几针,听婆婆说这个、教那个的,婆媳俩就甭提相处得多好了。张家爹瞅着老婆子和儿媳妇在煤油灯下忙个没完,不时开心地笑笑,可什么也不参加意见,只顾“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 入冬以后,地里没什么紧要的活干了,也就是送粪、平田啥的。生产队里不时开会传达文件,还开办了农民夜校,扫盲,学毛选。排戏、准备社火也是冬季农闲时节的重要文娱活动,往往农历十一月半头就开始准备,春节正式推出,元宵节达到鼎盛,甚至一直延续到二月二“龙抬头”。高轿、鼓车、锣鼓、花鼓、唢呐、花灯、烟火什么的,应有尽有。唱戏,村村都有业余剧团。闹社火,庄庄各有自己的绝活儿。 这年春节,张家的年也过得胜过往年,办了不少年货,煮了麻花儿,蒸了花馍儿,买了猪肉和羊肉,还打了几斤好柿子酒。张家亲戚你来额往的,开心地谈论着叶子肚子里的孩子。有人说,从叶子后身看,怀的像是个小子;也有人说,从叶子前身看,怀的像是个女子。反正,没有不替张家爹妈高兴的。 柿子湾一带自古就是冬小麦和棉花的主产区,一年里面最忙的时节有三:一是二、三月份的春耕春播,主要是播种棉花和大秋作物;二是六月份的收麦种秋,主要是收割小麦和播种小秋作物;三是九、十月份的收秋种麦,主要是采摘棉花,收获大秋和小秋作物,并播种小麦。 冬小麦生长期比较长,要八个月,十月份下种,来年六月初收割。棉花生长期是七个月,四月份下种,九、十月份采摘。秋作物包括高粱、玉米、豆子之类的,有大秋、小秋之分,区别就在于生长期的不同,开春以后播种的叫大秋,收过小麦之后回茬的叫小秋。冬季相对比较空闲一些,一般是送粪、平田,为来年的春耕春播做准备。 虽然说眼下正值春耕大忙时节,可眼见着叶子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张家妈为了张家的香火,不让叶子去队里上工了。再往后,张家妈干脆自己也向队里请了假,专门在家里头照顾这身怀六甲的儿媳。 渐渐的,嫩嫩的叶儿绿满枝头。渐渐的,小燕子也回到了屋檐下的窝里。渐渐的,眼看着小麦泛黄,收麦、回茬小秋的大忙季节就要来了。张家妈估摸上就算是“进门喜”,那离叶子临盆也就剩下两个月时间了,于是,照顾地就更加仔细了。 就在这个时候,叶子却提前显露出要生的样子。这天中午,才吃过午饭,小张上了炕,靠着被卷儿正打着盹儿。突然,叶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肚子阵阵作疼起来。小张赶紧喊来妈。 说时迟,那时快。张家妈见叶子像要生的样子,就赶紧拿来一大块米黄色的油布铺在炕上,又在油布上铺了炕单儿,急忙让叶子躺上去,盖上被单儿,脱了裤子。她一边让儿子赶紧骑上自行车,先去喊接生婆,再去柳湾接叶子妈;一边又让老头子赶紧烧上一大锅热水。 一袋烟的工夫,接生婆就到了。老婆子麻利地掏出剪刀,点着油灯,又让张家妈赶紧拿些擦拭用的软和布块儿,预备着。不到一个时辰,叶子妈也从柳湾赶来了。张家妈从瓷罐里舀出大半碗黑糖(红糖),又忙着去煮鸡蛋去了。 张家老头子让儿子去向生产队请了假,一家人焦急地等待着孩子的降生。就要做爹了,小张兴奋不已,又跑出去买了鞭炮、买了几包纸烟,买了好几瓶子酒,预备好几张炕席子。父子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坐卧不安。 直等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叶子的屋子里终于传出了女婴的啼哭声。接生婆手脚麻利地把孩子收拾好以后,先抱着给叶子看了看。叶子接过孩子,在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便细心端详起来,只见女儿右耳垂下有一个小红点儿。 张家妈给叶子端来了黑糖水和煮鸡蛋,随后让儿子给亲家母送来了饭菜。张家妈笑着打量了一番这刚出生的女婴之后,贴着接生婆耳朵说了句什么。接生婆回头收拾了一下东西,便随张家妈从叶子屋里出来。“额先去上个茅房。”接生婆说。“嗯,你去。”张家妈道。 张家妈和接生婆从叶子屋子出来的时候,小张正在院子里张罗着给孩子“别草”的事儿。张家妈对儿子说:“那个等会儿再弄吧,先照护你大妈吃饭,忙了半天了。”“嗯。”小张应了一声,便放下手中的活儿,进到妈屋子去了。 这张家是个不大的四合院,北厦是五间,东厦和西厦各三间。南厦的东头连着稍门楼儿,西头连着茅房,中间是敞开式的(这一带称之为厦子),放些农具、柴禾和杂物什么的。院子的地面是土的,院子四周也就是屋檐下是砖砌的台阶,院子中间有一棵石榴树。 叶子住在东厦。东厦靠北的一间是用薄薄的内墙隔出的里间儿,盘着炕;中间和靠南的这两间算是外间,放着桌椅、衣橱什么的。 张家妈住在北厦。北厦五间用隔墙分成相互联通又各自独立的三个部分。北厦正中的两间用作堂屋,迎面墙上是一副挂画,画儿两侧是条幅和对联,一张八仙桌靠墙摆放在画儿的下方,桌子两边各有一把圈椅,桌子前面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饭桌。吃饭的时候就把小饭桌拉到屋子中间,不用的时候小饭桌就靠八仙桌摆着。 在住房的安排上,这里的人以靠稍门一侧的为上,老人要住在上位,于是,北厦靠东的两间是张家爹妈的住处,一个老虎灶连着大炕,灶和炕之间隔着一溜挡墙,挡墙和山墙之间,也就是炕的上方搭着两根长条的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对儿板箱。人站在炕上,就可以揭开板箱、存取东西。放板箱的木板下面是空出来的炕的一部分,放着被卷儿。大大的土炕,一直从后檐墙通到前檐墙窗户跟前。从窗下的炕沿到隔墙,依次摆放着厨案和水瓮什么的。北厦靠西的一间也用薄薄的内墙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放着衣橱以及存放粮食的大瓮什么的。 张家妈把接生婆喊到自己屋里以后,一边向接生婆道辛苦,递上谢礼儿;一边说天儿快黑了,要留接生婆吃晚饭,说说话儿什么的。接生婆忙了半晌的,也累了,顺势便听从了张家妈的安排,没有作假。 小张开心地又是搬小饭桌,又是摆小凳子的,还给他老爹、接生婆斟满了酒儿。几人一边吃饭,一边聊着孩子的事儿,可张家妈的话儿不多,似乎有什么心事,偶尔表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多时,这晚饭就吃过了。张家妈对接生婆使了个眼色儿,两人便在一边,小声嘀咕起来。张家妈小声说:“哎,想问你个事儿。”“啥?”“你接生的多了。你看咱这娃儿……” 两人正说话,小张凑过来道:“妈,别草今儿个是来不及了。”张家妈答儿说:“这娃,谁家黑了别草呢。”“那额准备准备,咱明儿个大清早就别草。”“那还用说吗?赶紧张罗去,你这娃!”张家爹笑着对儿子说。 小张和他爹去院子里弄什么去了,张家妈和接生婆还在北厦说着话儿。临了,张家妈大声对屋外说:“那个啥,他爹,你来陪陪老嫂子,额走那边屋里去一下。”接生婆道:“不用了,你照护去,额回去了。”“哎,你先甭急着回去,额过那边说几句话就来,额还有事托付你呢,老嫂子。”“哦。”于是,张家爹进屋陪接生婆说话,张家妈便出了房门,径直朝叶子屋里走去。 第三十八回 事败走人 却说张家妈和接生婆嘀咕了几句,便喊老头儿过来陪接生婆说话,自己先喝了口水,然后径直去了叶子屋里。一进屋,张家妈先和亲家母寒暄了几句。见亲家母精神还好,便话锋一转,沉着脸儿说:“这,从进门喜算,还得两个月呢,可今天就生了,看上去也不像是小产的。” 一听这话,叶子妈才回过神来,硬生生地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叶子呢?那泪珠儿早夺眶而出了。她低下头,压着声儿开始抽泣起来。顿时,十个月前的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时正值盛夏,后半晌才下了一场阵雨,清凉可人的。地里不上工,闲着没事,叶子就洗了个头,晾了一会儿,辫好辫子,换了件露脖露肩的白底红格子土布圆领褂,穿了条天蓝色的中式土布裤子。圆领褂儿的下襟儿正好落在红腰带上,走起路来,红腰带时隐时显的,煞是好看。和往常一样,叶子吃过晚饭,端上针线篮篮,就到女同学家去玩了。两个姑娘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又说又笑的聊着天儿,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女同学说,这么晚了,就甭回去了。叶子就脱了外衣,仅穿着土布裤衩,盖条被单儿,便睡在了女同学的炕上。毕竟是夏天,姑娘家睡着的时候翻来覆去的,盖不好、袒胸露背的,也是常事。不知道睡到什么时辰,叶子觉得好像有人压在她的身上,用嘴堵住她双唇,那尖硬的胡茬儿扎得脸蛋痒痒的。那人酒气熏天,胡乱摸她的胸、她的腿。叶子用力挣扎,可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害羞、惊慌和绝望中,叶子宽松的中式裤衩被扒开了……可怜的叶子像只羔羊似的,怕丢人,不敢吱声,忍着痛,任那人动作。借着窗帘透过的月光,叶子吃惊地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一夜,叶子用被单儿盖住脸,含着泪水躺到天亮。而熟睡在大土炕另一边的女同学,却打着呼噜儿一直睡到天亮,浑然不知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成天家在成人堆里干活,那中年男女间的打情骂俏、荤段子,也让叶子朦胧晓得了点男女之事。其实,柿子湾一带有个“听房”的习俗。听房,就是洞房花烛之夜允许小伙子们躲在婚房外面偷听新郎新娘的房中之事。若被发现了,不仅不责骂,而且新郎新娘或其家人还得给喜糖、煮鸡蛋吃。当然,这是闲话了。叶子虽然没有对任何人包括爹娘说那夜的事,但第二天回家后就一个劲让她妈找媒人催张家娶亲,因为她担心自己会有什么事。也因为这个,结过婚以后,叶子心里一直不踏实。 这眼下,先前的不祥之感不幸被证实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叶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见叶子只顾哭,不说话,张家妈便冷冰冰地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啥话也不说了,说也没用。眼目下就这一条路,离婚。”说完这话,张家妈一转身回自己北厦去了。叶子还是在一个劲儿地抽泣,仍不说话。吴家妈脸气得铁青,说不出话来。婴儿在不停地哭,也没人管。 不用说,这张家妈回到北厦后,又给接生婆加了份厚礼,让接生婆对外一口咬定,就说难产,硬憋死了。这接生婆呢?先是愣了一下,但联想到张家妈前面的问话,很快就缓过神来,已经猜到了个中原由,就没多说什么,答应了张家妈的吩咐。 当天夜里,叶子妈一气之下,抱起女婴,趁着夜色,一口气跑到村西头,把襁褓中的婴儿丢在了路边。虽然是大热的天儿,但夜里还是比较凉快的。不过,这个年代人口比较少,乡下时有野狼、狐狸什么的出没,不时听说谁家孩子被狼叼走了,却很少听说有哪个拣回娃儿的。 叶子可以说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不亮,叶子就裹上头巾,拖着虚弱的身体,就和她妈一人拎一个袱子,出了张家,一路走着回到了柳湾。 根儿跑到县城把他爹唤了回来。等待叶子的自然是一家人的盘问。叶子妈生气地说:“好额那女哩,你可把额老脸丢尽了。”“叶子,你这到底咋回事?”叶子爹一脸严肃地责问道。“那咋毬着呢?咋弄到这地步?”多娃在一旁也说道。叶子低头不语。“是哪个欺负你的?”根儿也问道。可叶子不说话,光是抽泣。 叶子嫂打圆场儿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了,光责怪她也没用。要是刚出事的时候,觉上不对头,赶紧打了,兴许就没事了。”叶子抬头看了下嫂子,叹了口气,仍低头不语。 “额就咽不下这口气,到底谁欺负了你?”叶子爹仍追问道。“杂种的,看额不把他腿下了。”多娃又嚷嚷道。也许是让弟弟的话吓得意识到了什么,叶子这才流着泪说:“额知道都咽不下这口气,可额不想把整个家都卷进去。啥话额也不想说了,额就认命了,你们都甭管额。” 一连几天,爹妈、哥嫂和弟弟都变着法儿问了几次,可叶子就是不肯说出实情。家人心想,既然叶子是榆木疙瘩,认死理儿,那也没法,就随她去吧。哥嫂对叶子都挺好,小侄儿海海成天围着叶子,要姑姑带他玩。只是叶子妈脸上不大见笑容。毕竟叶子才生过娃的,需要在家坐月子,吴家妈还是天天上工之前,烧个甜面汤打鸡蛋给叶子吃。又买了些黑糖回来,给叶子调养身体。 这时候,村里的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标语。村里仍以粮为纲,不许多种经营,实行的是以生产小队为基础的公社、大队(村)和小队三级核算制,牲口、木轮子牛车、马车等大型生产工具和田地归集体所有,统一使用,田里的农活儿也是由生产小队队长统一安排。队里实行工分制,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记十分工,老人和学生等半劳力一个劳动日记五到九分工。 生产小队打下的小麦、谷子、黍子、豆子、芝麻、玉米、高粱等粮食和棉花、棉籽油以及瓜果蔬菜等农副产品,除了上缴公粮、选作种籽以外,基本上是按人口多少平分给每个家庭。当然,也有个别小队是按全劳力和半劳力的不同情况分配的。到了年终,按农副产品统一定价、全年农副产品总产量、大型农机具折旧、农药和化肥开销、公积提留、全年工分总计等因素,核算农业利润和工分单价。每户全年所挣的工分总和,按工分单价折算成钱,再减去该户全年所分得的农副产品的总价款,剩余部分就是这个家庭一个年的分红。 这时村里的农业生产主要靠牲口和人工,劳动生产率很低,再加上工农产品的“剪刀差”政策,也就是通过压低农副产品价格,以暗补方式让农民支援城市建设;所以,这时柿子湾一带农村,一般一个全劳力一个劳动日即十分工也只能核到两三毛钱,最好的也不过四五毛钱,差的也就一两毛,甚至还有五分钱的。 即便如此,队里的农活也并不减少。相反,在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号召下,农活安排得相当紧凑。除了下雨、下雪,庄户人从早干到晚,甚至还提出来开门红,元旦、春节也得上工。 只是这天公不作美,几乎年年干旱,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队里分的口粮不够吃,庄户人就自发地把家里的细粮也就是小麦用自行车带到城里头,按一比一点几的比例,换成更多的玉米面、高粱米等粗粮,以填饱肚皮。甚至饲养员把生产队给牲口配发的玉米、高粱、麦麸等饲料偷回家当口粮吃。 结果呢?生产队里的骡、马、驴、牛一个个瘦的皮包骨头,一个劲地拉稀,有气无力。到了田里干活的时候,牲口走不了多久就卧倒在地不起来了,任凭你的鞭子抽得再厉害,那可怜的牲口一动不动,只有两只眼睛呆呆地望一望你,人们戏称之为飞机。 牲口拉不动了,那用牲口的人自然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休息了,可以休息到牲口能爬起来为止。也正因为如此,队长往往会把那些比较差的牲口,安排给那些有头有面的人去使用。牲口卧下不起,人就可以蹲在牲口旁边休息,而工分呢?却照挣不误。这便是和队长关系要好的人的那一点好处。 家家户户口粮不够吃,大凡到地里干活,一到了歇的时候,庄户人就四处去找野菜挖,以便带回家掺在面粉里充饥。这个时候,柿子湾一带农村一大家子一顿饭能吃上一小碟蔬菜就算是不错了,一年到头也只有到了春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点儿肉。要是去庙会买点肉的话,都喜欢要肥的,不要瘦的;肚子里缺油水,肥肉吃起来香啊。可偏偏这时的猪羊还就是肥肉少、瘦肉多,因为它们都吃的是草、喝的是农家泔水,那肚子里也吃不到什么油水。 至于庄户人的衣着嘛,那就更甭提了。不论大人还是小孩,那衣裳都是补丁摞补丁的。村里一些男孩会针线活,其实就是从缝补自己的衣裤开始的。反正,没有人敢说一个富字,更不敢有一丁点露富,其实也没什么富可露的,即使哪家光景好一点,也好不到哪里去。 也许是光景过得紧张的缘故,也许是她自己多心了吧,反正叶子感觉在家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一下子生分了。于是,坐满月子,叶子和小张到镇上办了离婚手续,然后就去生产队上工了。 这个时候,呵护孕妇、哺乳期妇女、幼儿以及法制的观念还很淡漠;或者说都过于要面子,出了这种事,觉得很丢人,庄户人就自己默默地吞下苦果,听天由命了。至于后续如何,暂且不得而知。 第二卷 生与活(下) 第三十九回 脸儿难看 第四十回 迫不得已 第四十一回 置之度外 第四十二回 又喜又气 且说这年也就是羊年的农历十月初八,叶子生下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这可把梁家婆婆喜欢死了,再也不说那酸儿辣女了,给娃取了个奶名叫狗娃,说这样好养活。孩子出生头天,梁家婆婆就把本巷男人们请来,给娃“别草”。 这别草,是柿子湾一带一个古老的风俗。传说,古时候女人们都是在草垫子上生娃的。娃儿 第四十三回 小家难持 第四十四回 节外生枝 第四十五回 向阳花开 第四十六回 隔空过招 且说这天吃过晚饭,多娃夫妻俩在屋里闲聊。仙儿说:“见天呀累死累活的,也不知道都为了啥。”多娃笑着看了媳妇一眼道:“说毬的外,为这个家嘛,还能为啥?!”“咱挣的那,刚好给人家用。”“说的倒是个毬。”“不是?”“都一家子嘛,你说毬的外” “额来你屋可不是当牛做马的。”“嘿嘿,你才来几天 第四十七回 偷偷摸摸 第四十八回 用心良苦 第四十九回 柿子熟了 第五十回 庙会邂逅 第五十一回 一心春晖 第五十二回 门里门外 第五十三回 中年生变 说起环儿嫁给将儿大儿子刘志刚这话可就长了。当年将儿和勇儿在北平(解放后改为北京)拉洋车的时候,勇儿结识了地下党组织,以做生意名义去过陕北,后来按照组织的安排,回到柿子湾一带组织民间力量抗日,也就是和帆娃他们伏击日本鬼子。这对八路军进入山西以及后来山西的提前解放,不论从群众基础还是战斗训练上 第五十四回 自作自受 却说这时候,云岭邢家的大儿子当兵回来了。小邢虽然个头不高,人长得也一般,可心气却挺高,一回来就想当村里的头头。这不,才回来不久,就开始行动了。每逢村里开会,小邢总是自告奋勇发言,翻着红塑料皮本本,说得一套一套的。表现了一阵子,不见效果,小邢便改变方式,公开和队里、村里叫起板了,先是开会时口 第五十五回 似水无形 第五十六回 无独有偶 第五十七回 东方鱼白 第三卷 甜与酸 第五十八回 二狗这娃 第五十九回 冬去春来 第六十回 喜出望外 和往年一样,这年刚入冬,云岭就开始排戏、准备社火了。唱戏、闹社火自古就是柿子湾一带深受老百姓喜爱的民间文化形式,一般农历十一月开始准备,春节推出,元宵节达到鼎盛,一直闹到二月二龙抬头,才算告一段落。当然,遇上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喜事,那又是一番鼓乐双吹。 这里唱戏,以蒲剧为主,每个村 第六十一回 开头儿难 却说得到叶子无奈的默许以后,贵娃赶紧收拾好衣物。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用草绿色小挎包装了几个馍、几截大葱和一葡萄糖瓶子开水,背着被卷儿,一路步行二十多里,赶7点半钟就到了清溪镇。在长途汽车站等了一会儿车来了,赶紧挤上去,当天后半晌就到了平阳市。 这平阳,地处浍河与汾河交汇处的平原 第六十二回 母子连心 却说建娃在平阳做了临时工后,他爹刚娃就和小裴办了婚礼。新的家庭,新的生活,而且还很快要(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刘建梅,小名梅儿。见爹妈已经没有和好的机会了,建娃也就没有再和他爹闹了,只是不喊小裴叫妈,也从不主动和小裴说话,即使小裴有意搭讪,建娃也听而不闻,闻而不语。 其实,小裴也自有 第六十三回 父子同梦 第六十四回 慈母情怀 第六十五回 亲与不亲 第六十六回 老人心思 第六十七回 诱惑难挡 且说贵娃在春苗市场渐渐站住脚,当起了牲口经纪。生意是开始做了,只是得给地头蛇提成,还得打点管市场的、管治安的,甚至还得交税费,这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甚至租不起房子,就挤在老乡那里,打个地铺凑合凑合。出门在外嘛,哪里能跟在家里比呢。贵娃不好意思地给老乡说,过些日子再还借的钱。他怎么也没想到老乡 第六十八回 东风送暖 这年的冬天似乎了得早,腊月十八九就感觉不怎么冷了。腊月二十五,瓜儿放假回到家里。这天吃过晚饭,瓜儿洗过锅碗瓢勺,搬走炕上的小饭桌,喂过猪,上炕陪妈说话。 “哎,妈,咱外猪快繁(po)呀。”“嗯,就在这两天吧。”“你独儿个在屋里能行呀?”“哎呀,猪下崽又不要人照顾,喂当事些就行了。” 第六十九回 春华秋实 这天下午,在云岭村口上,有几个老者在代销店山墙这儿坐着闲聊。“哎,你今年种了几亩花(花,这里指棉花)?”“额呀,额种了五亩。”“哦,可不少。”“人家还有那全种了花的呢。”“都种成花?那敢把嘴挂起啦。”“看你说的,人家总是算过账了,粮食够吃了嘛。”“那可是的。”“啊,那种花就比种麦利儿大嘛。 第七十回 柿子叶红 且说汽车当天下午到平阳后,瓜儿挎着书包,拎着行李,东张西望地出了汽车站。往北拐一截,就见了平阳火车站。先到售票窗口排队,凭录取通知书买了夜里去省城的半价学生票。在火车站一旁的小饭馆吃了碗面条,装了一瓶子开水。第一次出远门,对平阳也不熟悉,瓜儿没敢上街逛,径直走进了候车室。 夜里十一 第七十一回 柿子酒涩 第七十二回 该咋还咋 第七十三回 难以理解 第七十四回 相互帮衬 且说这时环儿娘家早搬到老村子外面西北片的新院里去了。叶子从村门楼小店买了点心和苹果,便去了环儿爹妈家。“吆,叶子来了?”环儿哥哥玉堂道。“嗯,环儿在吗?”“哎呀,和玉树带额妈去医院了。”“哦,额还说眊眊她哩。”“啊,眊啥呢,都好着哩。你屋里也忙的。”“啊,听额妈说了,额就说来眊眊。外,那男 第七十五回 情意萌发 且说娥儿婆家也就是来娃家在清溪镇上,本来条件就可以,再加上来娃心灵手巧、会做小生意,这光景过得也挺资宜。到这时,大儿子月娃也十五了,在村里念七年级(此时小学和初中连读共七年,七年级就是初中最后一年)。这娃个头高挑,一副颇具男孩气质的脸儿,很机灵,学习还行,成绩在班上中等偏上。在高考中考相继 第七十六回 想法各异 却说瓜儿辅导员来找小赵的辅导员。“哎,给你说个事。”瓜儿辅导员说。“什么事?还搞得这么正儿八经的。”小赵的辅导员笑着道。于是,瓜儿辅导员就把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哦,这么回事呀。”“对,得和小赵谈谈。”“谈谈?那怎么谈?这恋爱自由,咱又不好干涉。”“也不是要强行干涉,就是说说道理。不然,要 第七十七回 满怀期望 且说这年六月下旬,狗娃考上了镇高中。秋天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回来,狗娃说:“妈,以后每个礼拜给额炒一大瓶子咸菜。”“咋呢?敢嫌学校的菜淡的?”“人家都带咸菜哩,食堂的菜太贵了。”“一份多少钱?”“有五分的,也有一毛的,最贵的要一毛五哩。”“齐是啥菜呢?”“有菠菜炒豆腐、白菜烧胡萝卜,还有冬瓜 第七十八回 各尽所能 且说叶子爹病了。叶子爹中等个头,不大爱说话,常是一张不笑的脸。老汉就叶子这一个女儿,格外疼爱。叶子小时候,老汉出远门回来,总给叶子带回些小东西,像头绳儿呀发卡儿啦、胭脂糕呀或者啥好吃的。从地里干活回来,哪怕再累,只要看到叶子,老汉就轻松了几份,陪女儿玩上一会儿的。也因此,叶子和她爹很亲。 第七十九回 炎炎夏日 第八十回 借机发挥 第八十一回 月圆中秋 且说狗娃差两分没考上大学,干活之余,便冒昧给素不相识的县中校长写了一封长信,希望能到汾湾中学高考补习班去复习。结果呢?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八月下旬接到通知,九月一号便走县中补习去了。 而和狗娃一同毕业的果儿呢?预考都没通过,回家去县城一个厂子干了临时工。果儿是谁呢?就是狗娃上初中时班 第八十二回 凤凰儿女 且说狗娃大学报到后先去市郊军训了半个月。在军营里,第一次见了真枪,还学会了打靶。虽然营房的生活很单调,伙食也一般;但狗娃有外出遛工的磨练,没觉得多苦。 返校开课后,各班不设固定教室,这堂课在这个教室,下堂课又换到别的教室,像打游击一样,狗娃有些不习惯。也许是从小在老家养成的习惯,也 第八十三回 悄然变化 第八十四回 各显其能 且说包产到户五六年下来,柿子湾一带的农村渐渐发生了不少变化。庄户人不仅大面积种植中药材,而且外出做小生意的也越来越多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农机、化肥、农药的普遍使用,使得种粮利润开始下降,甚至亏本,庄户人不得不另辟蹊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社会消费水平逐渐提高了,相互攀比,不得不想办法、找门路去挣 第八十五回 二狗学艺 却说这时二狗已经不念书、学木匠去了。这说来话长。二狗这初中只读了半年就不愿意念了,不时逃学,看上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可半路就拐到地里闲逛去了,不是灌黄鼠、掏鸟蛋,就是打酸枣、摘软柿子,反正不去念书。叶子没法子,只得把小儿子送到西村,跟人家学木匠去了。 学木匠,一般前三年不挣钱,师傅管 第八十六回 一片真心 却说老席张罗得给环儿和叶子吃过饭,便出门溜达去了。叶子对环儿说,想顺便看看娥儿小妹妹燕子,还想去大市场转转,环儿自然挺开心。 说起燕子,这话可就长了。燕子是娥儿最小的妹妹,比娥儿小许多。她妈是因为生燕子才殁了的,燕子实际上是大姐娥儿一手带大的。燕子,人长得好看,根本就不像个乡下姑娘 第八十七回 或有隐情 第四卷 亲与疏 第八十八回 随梦归去 却说叶子来到清平的武家。闲谈中,武家老婆子说:那年瓜儿才考上大学、还没走的时候,有一天晌午,冷不丁地听见有人敲门。瓜儿就跑去开门,进来一个老汉,说是路过的,讨碗水喝。那老汉一边喝一边说,他早就认识武家老汉的,关系还不歪。还没话找话地和瓜儿说了几句。她心想,过路的故意拉近乎也是常事,就没在意 第八十九回 初心皆善 柿子湾一带流传着一个叫做磨镰水的故事。说是大热的天儿,乡间的土路上两条深深的车辙伸向远方,路上的虚土细得像面、晒得发烫,像水一样一踩就流,漫在车辙间疙疙瘩瘩的路面上,一个老汉一身中式的土布衣裳,白衫子、灰裤子,圆口的黑布鞋,扎着腿带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老人家汗流浃背,一会儿戴上草帽遮 第九十回 迟来的泪 第九十一回 一团迷雾 且说狗娃一放暑假就往老家赶。哥大如父嘛,狗娃到了汾湾县城后,并没有直接回云岭,而是拐到石虎镇,去看了看学漆匠的弟弟二狗,和人家师傅聊了聊。然后,才回到了云岭,杏儿和舅厦奶奶在家。狗娃明白老人的心思,就送舅厦奶奶回了柳湾,顺便把从并州带回的吃头给大舅、二舅带了些。舅厦奶奶说,往后甭买东西回来 第九十二回 各人各样 却说外婆给杏儿说艳艳的事。说起艳艳,话可就长了。艳艳,属狗,是杏儿二舅也就是多娃的大女儿,比杏儿小一岁,这女子念书也一般化,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了。艳艳上小学时的语文老师姓吉,是柳湾本村的。吉老师在村里已经教了好多年学了,是典型的民办教师,前多年代课只挣工分,不拿工资。也是近两年,才有了政策 第九十三回 孙家过事 且说这年快入冬的时候,娥儿隔三差五来柳湾一趟。因为什么呢?原来是她娘家爹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娥儿爹一向身体都挺好,按理说,娥儿妈殁的早,儿子们成就之后,这娥儿爹就该和大儿子一家过在一起,不是吗?可人家不,要自己做饭吃,说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个人过得自在。因为这个,大儿子和娥儿就没有少费口 第九十四回 老太进城 却说瓜儿暑假回到老家陪武家妈妈。乡下的娃儿懂事早,庄户人家的丫头懂事那就更早了。见老妈年迈的样子,瓜儿心想,爹妈都那么大岁数两人才有了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大实在不容易。老爹已经殁了好几年了,她不能再让老妈一个人留在老家。于是,暑假里,瓜儿不吱声不吭气地把武家老妈的衣裳都洗了洗,被子 第九十五回 杏儿亲事 第九十六回 侄女当女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天儿,杏儿骑着车子走薛家庄她姑妈家去了。这桃儿家,在薛家庄的东南片儿上。从南门进了村,稍微往北走一截,到丁字路口往东拐,顺着巷子再走上一截就到了。桃儿家的房子是在叶子盖了新房后的第三年盖起的,人家那房子可是气派多了: 一幢砖混结构的两层戴帽的楼房。五间的宅基地上, 第九十七回 回去等信 却说桃儿回去之后,便和老汉说了说给杏儿寻婆家的事。不用说,老汉也觉得到时候了,该张罗了。于是,桃儿夫妻俩去了一趟下坡村。下坡离县城近,就一河之隔,夫妻俩也顺便去汾湾看看了儿子,在黑蛋那里住了一宿。从县城回来,老汉先回薛家庄了,桃儿则直接来到了云岭。才进门坐下,杏儿就端来碗喝的,笑着问:“咋 第九十八回 一时难定 第九十九回 盼个帮衬 且说这年柿子湾的春天暖和地比往年迟一点,再有八九天就要清明节了,可高崖下、堰根上还能见到一缕一缕尚未消融的积雪。也就在这个清明节前夕,瓜儿向系里请了假,带着武家妈妈回老家去上坟。从汾湾北关下了火车,坐上公交到了南关,等候去清溪的汽车这个空当,瓜儿去附近菜场买了一些菜、馍和挂面。到了清溪,下 第一百回 几多牵挂 且说这阵子二狗在家里歇着。这天,走地里干活的时候,二狗问杏儿:“你说大哥往后会管咱吗?”“会,咋不会的。”“就怕他想管,嫂子不愿意。”“嫂子?”“啊,现在是还没有,以后总会有的。”“嘿嘿,你都想那么远了。”“啊,这还有几年的远话呀。”“额不想那么远,先顾眼前,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嘿 第一百零一回 拿捏主意 且说杏儿正在院里收拾,听得稍门响了两声,见狗娃背着行李进来了,便开心地朝屋里喊道:“奶奶,额哥哥回来了。”“哦。”屋里应了一声。“你在那儿弄啥呢?”“啊,没事,额说把这收拾收拾。”杏儿上前接下哥哥的行李。狗娃朝屋里走,喊道:“奶奶。”“嗯,进屋来,外面热的。”“给你哥哥倒个喝的。”“嗯。” 第一百零二回 好事多磨 且说恩娃见爹来了,打完上半场球,就让同学替了自己,便擦着汗走了过来。“才星期三,你咋来了?”恩娃问道。“把汗擦擦。”刘家爹从裤子口袋掏出手帕递给儿子说。“上个礼拜六,额回去了一趟。”“哦。”“哎,身上还有钱吧?”“有。家里还好吧。”“还好,你奶奶前几天感冒了,这才好了。”“噢。” 第一百零三回 茅塞顿开 且说这贵娃一直没有回家,继续在外面飘荡着。这时候,他已经不做农副产品的生意了,实际上,也是做不下去了。因为随着物流和市场的不断发育,各地间的农副产品差价已经几乎没有多少了。没有了油水,这倒买倒卖的生意自然就无利可图了。 近日,贵娃在火车站遇到了从省城回来的老乡,也就是柳湾的群娃。群 第一百零四回 难以周全 却说娥儿来到省城看她叔父东娃。娥儿叔父母都是级别蛮高的老干部,膝下三儿两女。娥儿来的时候,她叔父住在医院高干里,人家本来也雇了人照护的,她叔母几天去一趟,儿女只是下了班呀、休息日来看看。不用说,娥儿的到来,她叔父透喜欢,毕竟有多了个亲人陪伴了嘛。老头子想吃老家的饭菜,娥儿就在家做好了送到医 第一百零五回 或遇转机 第一百零六回 不谙世事 且说狗娃惦念在外打工的二狗。想到弟弟,狗娃不禁有些自责,不是吗?自己都毕业工作了,还帮不了弟弟妹妹。每次回老家,都听说哪个哪个大学生如何如何帮老家之类的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狗娃压力很大。 这天一早天边飘起几朵美丽的朝霞,煞是好看。狗娃和往常一样拎着公文包从宿舍出来往单位走,中途 第一百零七回 家事难断 且说大年初二狗娃姊妹仨来到了外婆家。快饭时了,他大舅根儿、大妗子簪子就张罗起了饭菜。不过,大过年的,菜都是早预备好的,多是半成品,做起饭来说快也快,炒几个菜、装个火锅,也就一会儿的事。饭菜好了之后,献过先人,一大家子就上炕围着炕桌吃了起来。虽然老话说食不言寝不语,可实际上到这时也渐渐变了, 第一百零八回 诗意朦胧 且说这年开春的时候,孙老师跑来告诉瓜儿说,他要带学生去外地实习一阵子。瓜儿先是愣了一下,心想相互又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告诉她这个干什么呢,也没到这份上。可碍于情面,还是随口“哦”了一声。孙老师见瓜儿没有多说什么,也就走了。 没多久,瓜儿也带学生实习去了。只是实习地点不远,就在近郊的一 第一百零九回 前路茫茫 且说这时候村里的通讯和邮递方式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村里的干部们都各忙各的,原来村部的电话拉到了村长家里,上面有个什么事比如开会啥的,村长在家里就能接到电话通知,这村部也就不需要留人值班了。从前村里要开大会,都是让村部值班的敲着铜锣转村子喊,后来有了高音喇叭,一广播就行了。 第一百一十回 难尽本分 且说娥儿在从省城回老家的火车上想到了儿时的好朋友环儿。于是,这天上午路过绛州时就下了车,去看环儿。碰巧,环儿才从平阳回来。闲聊中,娥儿得知了环儿大儿子建娃的事。 说起建娃,这话可就长了。建娃是当年他父母闹离婚时去平阳煤建公司干临时工的。说是平阳煤建公司,其实只是一个分公司,主要是卖 第一百一十一回 过河拆桥 却说建娃被偷煤的村民捅伤了,住在医院里。这期间,环儿从绛州来到平阳医院伺候。是说环儿早已经和刚娃离婚了,但儿子还是儿子,这是改变不了的。这一点,环儿的后夫也就是老席能理解的,甚至还给了钱,以表支持。 而更令人想不到的则是,刚娃的后妻也就是小裴不仅不时去医院看看建娃,而且还经常陪着刚 第一百一十二回 邂逅平阳 第一百一十三回 心里纳闷 第一百一十四回 自己找事 且说杏花饭店要推行承包经营,狗娃暗地里心事重重的,不是吗?每天晚上一吃过饭,就咱在自己房间翻地看书、查资料。不过,承包要到春节以后才运作呢,还是借这个空档,请了探亲假,便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车。一路上,见人们正忙着准备年货,狗娃不禁想起母亲讲过的老家过年的习俗来: 腊月二十是年前的最后 第一百一十五回 生活弄人 却说盖好西京的职工宿舍后,二狗随马老板的工程队去了兴州。这马老板,人家都喊他马师傅。马师傅是兴州人,早年在兴州建筑公司工作,曾承包过建筑工程,不仅业务熟,而且人头也熟。趁建筑业热了起来之前,马师傅就看准时机,拉了一支自己的工程队,当起了老板。先是在兴州,后又到外地,修路、盖房子什么的,生意 第一百一十六回 夏去秋来 且说过了端午节,这夏天很快就来了。杏儿的未婚夫恩娃又带着压力,第四次走进了高考考场。几天考下来,他已经有些麻木了,回到家里,没人敢问考得咋样,他也没有主动说什么。熬过一个月后,去查成绩,结果只比上次好点,可还是差几分没上线。沉闷的气氛在家里弥漫了一阵后,刘家爹妈和爷爷、奶奶都劝恩娃甭再考了 第一百一十七回 疑窦若云 却说瓜儿平静之后又想到另一件事。是呀,这件事当年她就觉得有些不解,甚至蹊跷;而且此后隐约感到似乎有难以名状的心灵感应。这么多年了,这个谜团在瓜儿心头一直挥之不去。她不相信武家老妈那牵强的解释,又怕负了武家老两口的养育之恩;所以,瓜儿一直把这个疑问深深地埋在心里,从不敢有丝毫的流露。如今武家 第一百一十八回 净想好事 却说二狗跟马老板在兴州干活。到这时候,二狗也二十了,有点木工和油漆手艺,也有力气,正是干活麻利的好时候。马老板是兴州当地人,一直都是做建筑和装潢之类的工程的。这一回揽的生意主要是两宗:一个是给一家事业单位盖职工宿舍,一个是给一家大商店搞装修。 这天,二狗正在那里刨板子,马老板走到跟 第五卷 长与幼 第一百一十九回 村姑进城 第一百二十回 各尽人事 第一百二十一回 捕风捉影 却说过年的时候,二狗没回老家,留在了兴州。其实,并不是二狗不愿意回去,而是和他在一块的小张嫌回老家太远,就拉二狗一起留了下来。这小张比二狗小一点,贪玩一些。马老板见二狗和小张都没回老家,出于关心,也出于可怜,就让这俩小伙子大年初二去他家吃顿饭。 马老板家就住在兴州的近郊,也属于那种 第一百二十二回 横生枝节 且说就在赵家老父母正在筹划着给瓜儿和虎虎准备新房的时候,接到了通知,说是他们家所在这个地段要拓宽马路,房子得拆迁,而且很急,要赶在国庆节前献礼。的确,这一地段的交通很拥挤,经常堵车,拓宽马路是一件好事。但这样一来却打乱了赵家老父母的计划。没法子,只得赶快四处找寻过渡房去了。瓜儿和虎虎虽然已 第一百二十三回 情势反转 且说杏儿在狗娃这里读成人财会大专。在家里劳动了三年后,再继续读书,杏儿很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格外用功。只是闲暇的时候,时常念叨远在兴州打工的弟弟二狗,也不时默默地想起在老家县中补习的未婚夫恩娃。 实际上,自从杏儿从老家走了之后,这刘家着实担心了好一阵子。他们再也没想到,原本 第一百二十四回 不亲与亲 却说瓜儿和虎虎正闹着别扭。不料,这事被系领导看出来了。于是,这天书记就把他们两个找来谈话。书记说:“你们两个最近好像,好像有点不对劲嘛。”瓜儿和虎虎都没吱声。“当初同意你们领结婚证,一是你们自愿的,二是考虑到能给病危的瓜儿母亲一个安慰。”“谢谢书记,真的。”瓜儿道。“这可以讲是开了特例的。 第一百二十五回 柿子花开 却说刚娃一直在为儿子的事儿奔波着。其实,小裴也就是刚娃现在的老婆,虽说和建娃没有血缘关系,但人家还是关心建娃,甚至可以说是挺上心的。只是前阵子刚娃老爹的话无意中伤了小裴,才使得人家最近有些灰心的。不过,除了中途抢了建娃爹,小裴各方面还是不错的。小裴心里明白,不把建娃的事办妥,她下半辈子也难 第一百二十六回 金风秋月 却说恩娃从清平回到县中预考。说快也快,几天后,成绩出来了,一些没到划分数线的回家了,恩娃还不错,考了个全班第四,老师和同学都夸他学得扎实。班上六十多名同学,考分前二十名的挑选座位,恩娃坐在了第一排,说是前面没人、不受干扰。 冲刺的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阳历七月。临考的时候,恩 第一百二十七回 眼睛一亮 第一百二十八回 梦事疑云 第一百二十九回 丽人情缘 且说这天狗娃回来得早点。兄妹俩吃过晚饭,杏儿喊哥下楼散步。狗娃是有些累,可从妹妹的眼神里,感觉她好像有话要说,也就跟着去了。 “哥,真没想到,这么快、这么顺当就找到了干姐姐。嘿嘿,还见了她对象呢。”“怎么是对象呢?是姐夫,人家都领过证了。”还没等杏儿说完,狗娃就插话道。“嘿嘿,不是 第一百三十回 笑而不语 且说十一月底那天,刚上了下午班不久,饭店办公室就打来电话,通知狗娃去一趟总经理办公室。不知道是什么事,也没思想准备,狗娃便带上本子和笔走出了餐饮部。 虽说已经立冬了,可太阳挺好,也没有刮大风,饭店院子里因四面都有楼房挡着也不觉得多冷。狗娃一路走着,不时和碰到的同事寒暄两句。巧了,遇 第一百三十一回 粉面映春 且说杏儿还在她哥那里。十二月上旬的一天晚上,杏儿才收拾了锅碗瓢勺,就听见电话铃响了。一接,是瓜儿打来的,说是打算元旦典礼。 原来虎虎爹妈的安置房装修好之后,瓜儿向学校申请的房子也拿到钥匙了。人常说好事成双,可这下倒出了个难题。不是吗?婚房该安在哪里呢,虎虎家的大,可远;瓜儿的小,可 第一百三十二回 浮云飘飘 且说柿子湾一带有个风俗,那就是新嫁的女儿二日回门。瓜儿虽说在省城工作,但老家的规矩或者说风俗还是烙在心头的,可娘家爹妈都不在了,怎么回门呢?她心想,既然认了干妈的孩子,那就按这条线,到狗娃宿舍回门吧。 其实,狗娃和杏儿从小到大跟瓜儿不熟悉,更谈不上生活过,甚至都谈不上熟悉,相互之间 第一百三十三回 得有底气 且说柳湾春耕春播才忙完,又下了一夜的雨,地里不能干活,根儿、永娃、仁娃、旦旦、程娃几个,还有两三个老婆子,先后来到老村门口也就是城门楼儿那里坐着闲聊。 “永娃,腿还难受的?”“啊,日本人害下的根儿嘛。”“额说眊上你揉哩嘛。”“啊,这就带到木头里去了。”“嘿嘿,都没几天活头了,过一天 第一百三十四回 出门在外 第一百三十五回 醉翁之意 第一百三十六回 忘乎所以 却说贵娃找了个讨债公司给他们单位要货款。人常说,道亦有道。没想到,讨债公司还挺讲信用,一个多月后,三十四万元的货款如数追回后。按当初的约定,讨债公司提了三成九之后,余下的二十多万元还给了贵娃他们单位。 至于讨债公司是怎么把款追回来的,这说来话长。听说,那讨债公司经过一番周折,最终搞 第一百三十七回 求字好写 且说农历八月十五晚上,多娃从他哥哥家走了之后,根儿和老母亲在院子里又闲聊了一会儿,才各自回屋去了。可簪子上了炕之后,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于是,就在丈夫耳朵边嘀咕起来。“这些个年啦,多娃都不跟额说话,这会儿用上咱了,就荷上月饼跑来了。谁眼认他外呢”“嘿嘿,你这个人呀,人常说那有理不打上门的客哩 第一百三十八回 轻重有别 且说这年的柿子因为干旱而长得比往年小,虫害也厉害。还没等到下的时候,柿子树下就落下一些软柿子,稀烂一地,人都不敢去树下歇息,只怕软柿子落到身上。 这天,根儿从地里侍弄药材回来,进门拍了拍身上的土灰,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下,簪子递过来一缸子温开水,根儿一口气就喝半缸子。“哎呀,慢些着, 第一百三十九回 脸厚心宽 却说贵娃无意中得了俏姐儿的消息。他心想,当年他对俏姐儿也算是有恩的,不是吗?在俏姐儿最困难的时候,是他收留了她;两人在一起干的那几年,他对俏姐儿也不薄,甚至以老婆相待,从来没有亏欠过她什么;至于最终分手嘛,也不是他做错了什么,是俏姐儿有了新的想法,人各有志嘛,无可厚非。想来想去,他觉得俏姐 第一百四十回 为姐情分 却说杏儿想去看二狗。可并州距离兴州那么远,一个姑娘家家的,也不是说去就方便去的,她想还是先回一趟老家,看哪个能陪她一道去,可不知道谁有空儿。于是,杏儿上街买了些并州特产,准备带回去。不是吗?大老远从省城回去了,见了姑妈、外婆、舅舅、妗子什么的,总不能空着手吧。 预备好之后,狗娃又给 第一百四十一回 只为儿郎 却说多娃被老婆撵回单位上班了。这天晚上,多娃又找到了董经理房间(办公室兼宿舍)。“哈哈,老吴来了。”“嗯,还是想请你帮帮忙。”“哈哈,知道。哎呀,老吴,你眊咱是啥关系嘛,不用你说,大侄子的事情,能帮上忙额肯定帮。哎呀,现今就是编制上面卡得紧,实在没法子解决。”“哎呀,一个企业,哪来的编制呢 第一百四十二回 初识人情 第一百四十三回 不打招呼 第一百四十四回 酒不醉人 却说客房部生意渐渐有所好转,员工拿到了季度奖,拉到客户的还得了提成,大家伙高兴,见梁经理更开心,几个骨干就打算小聚一下。狗娃听说后,就干脆把餐饮部的骨干也一起喊上,大家抬石头,聚一聚。至于地点嘛,自然就安排在餐饮部的包间。 酒不醉人人自醉。因为高兴,大伙就多喝了几杯,尤其是出纳林新 第一百四十五回 借台下阶 且说二狗看了大哥来信后跑去找玉娃。这玉娃是汾湾韩家庄的,比二狗大几岁,也是当年和二狗一块儿从石虎镇建筑队跑到马老板这儿来的。 “你哥来信了?”“嗯。”二狗掏出香烟,给了玉娃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两人闲聊了起来。“你这哥可不歪,还不时地给你写写信。”“嘿嘿,额是他的一块心病。”“看样 第一百四十六回 新春如意 且说眼看农历新年就要到了。狗娃和杏儿开心的是,就二狗腊月二十四也到了并州。到这时候,二狗已经二十二,都成大小伙子了。这么多年木工、漆工地干,体格壮实多了。得知大哥升到了正科级,二狗打心眼里高兴,觉得自己的未来更有了依靠。 要过年了,按照老家的习惯,杏儿心盛地给姊妹仨都张罗了新衣服, 第一百四十七回 不吐不快 却说多娃做成了焦炭生意。村里议论说,那都是托他侄儿海海的关系,要不然,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南方,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能谈成那么大一笔生意呢?于是,一些平日里不大来往的,也跑到多娃家里来了,闲坐聊天,套套近乎,没准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呢。就连一向好强的仙儿都感到脸上有光,对多娃也多了几分温顺。 第一百四十八回 殊涂同致 且说狗娃得知柳湾从台湾返陆的前辈成娃在省城开了连锁酒店后,就冒昧地前去拜访了一下这位老同乡,请教了请教,然后根据杏花饭店的具体情况,采取一些措施。正、二月,餐饮部的生意不错,客房部也有了起色,成天价忙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客房部有起色,这和狗娃从老前辈那里学来的促销办法密切相关,比如凡员工带亲 第六卷 分与合 第一百四十九回 没有准备 且说这天狗娃在柳湾村门口怼上了燕子。燕子是谁呢?就是娥儿的小妹妹,环儿也是经过燕子介绍而改嫁到绛州的。燕子,大名叫孙新燕,在绛州工作并嫁到了那里。 当天吃过晚饭没事,狗娃和外婆、大舅根儿、大妗子簪子在屋里闲聊。“今天,额在村口碰见了燕子。”狗娃说。“你还认识那燕子呀?”“嘿嘿,那个 第一百五十回 不曾想到 第一百五十一回 得失难说 第一百五十二回 将计就计 且说秀儿接到狗娃的来信后,又一古脑儿把内容告诉了她父母。这天,闲着没事,王家就议论起了这个事儿。“狗娃来信说,他承包的审计结果出来了。”“哦,怎么样?”王家妈妈问。“还不错吧。就是有一些挂账。”“什么挂账?”“都是他们饭店部门的,吃了饭,没够钱,记在账上。”“哦,本单位的不要紧。只要结论没 第一百五十三回 扫兴而归 且说狗娃升职以后,这旅游系统上下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原来不怎么说话的同事开始主动给狗娃打招呼了,就连下属单位的领导也对狗娃客气了许多。 狗娃没想到的是,春节一过,杏花饭店的黄总经理就安排饭店劳资的,通过人才市场,以签订劳动合同的方式,把杏儿招到了杏花饭店餐饮部干收银员。就这样, 第一百五十四回 鬼使神差 且说杏儿最近心事重重的,高兴不起来。是工作不顺利吗?应该不是,因为杏花饭店餐饮部是他哥工作过的地方,有狗娃的光环照着,餐饮部的同事是不会为难杏儿的。那是不是和未婚夫闹什么矛盾了呢?好像也不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随着大学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恩娃一直在为找工作而奔波,参加了好 第一百五十五回 趁热打铁 却说杏儿和秀儿下楼买菜去了,可这王家妈哪里坐得住呢,早转来转去看起了狗娃新分得的房子了。这房子,的确挺宽敞,二十多平方米的客厅,还有个大阳台;房间两大两小,小的也有十二平方米的样子;厨房和卫生间各有近十个平方米,厨房还带个小阳台。房子已经做了简单装修,门窗都有而且已经漆好了,灶台和卫生器具 第一百五十六回 上人心思 却说多娃的焦炭生意成交后村子里议论纷纷的。不用说,这自然勾起了海海弟弟妹妹的心思,也抬高了他们的心气儿。这时候,海海大弟弟川川正在本村邢玉栋的玻璃刀厂为人家跑销售。邢玉栋是谁呢?就是邢青林的长孙,邢海山的大儿子,小名栋儿。他弟弟叫邢玉樑,小名樑儿。说是玻璃刀厂,实际上也就是个加工玻璃刀的家 第一百五十七回 身不由心 且说恩娃回村后过了一阵子开始下地干活了。也是在田间劳动中,以往那要面子的想法渐渐淡漠了;成天价泥里来水里去的,怕脏怕累的心理也消失了;没有了奢望,没有了攀比,这心情也就渐渐地轻松起来。 这时候,正值收小麦、种小秋,一些个外出的年轻人都先后回村农忙了。恩娃见当年没有考上的同学,一个个 第一百五十八回 不言自明 却说恩娃没来参加狗娃的婚礼,杏儿觉得脸上难看的。村里的规矩可和城里头不同,村里订了婚的,一方家里有红白喜事,一般会告诉另一方的,亲家得随礼,这叫动新亲。可狗娃结婚,恩娃不仅没来,而且连礼也没随,这意味着什么,杏儿心里自然清楚。其实,在此之前,就觉察到恩娃是有意疏远她了,想到这个,杏儿的心情 第一百五十九回 冒冒失失 且说二狗回到兴州后仍在建筑队干活。这回二狗所在的工地就在马老板原来的房子那一带,是给人家搞装修。这一片原本是近郊的庄稼地,几年前被什么大厂给征收了,盖了厂房和宿舍,也就成了市区的一部分。 到这时候,马老板的二女儿玲玲也大了,再过一阵子就要职校毕业了。玲玲心想,上班以后就没机会玩了, 第一百六十回 进退两难 却说杏儿收到恩娃一封长信后,躺在床上看了看,实际上后半部分并没有认真读,因为已经没心情仔细看了。就是猜也能猜咯八九不离十,恩娃在信里表达的意思是要和杏儿分手哩,男子汉,一般有些自尊的都会这样。本来,杏儿见哥嫂分隔两地,还庆幸自己是个自由人,可以随处打工,将来不会因为工作问题而和恩娃分开的呢 第一百六十一回 满心期盼 却说恩娃瞒着家里给杏儿写了封要退亲的信之后,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这个时候,恩娃还在平阳的工程队干活,因为不会瓦工也不会木工,也就只能干个小工。念了那么多年的书,这体格肯定比不过人家。刚开始,肯定是做活做得手肿的、胳膊疼的。睡得着凉了,腰酸背疼的。渐渐的,饭量大起来了,一躺下就呼呼大睡了。 第一百六十二回 茫然踱步 且说最近狗娃发现,不知怎么回事,秀儿的信来得少了。担心之余,狗娃就抽空走古平跑了一趟。原来秀儿在上补习班,复习英语呢。秀儿告狗娃说,要为将来调动工作做准备,就是说如果人家不缺语文老师的话,她就准备教英语了。秀儿还笑着说,学起英语来心里挺充实,顾不上东想西想了。一听这话,狗娃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第一百六十三回 硬着头皮 却说杏儿前思后想之后,三月中旬,给哥哥说了一声,向单位请了假,还给干姐瓜儿也打了个招呼,便一个人默默地或者说有些无奈地踏上了回老家的火车。也许是在并州待久了的缘故,一出城,看见窗外的庄稼地,杏儿感觉格外亲切,有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轻松。 大半天的路程,说快也快,当天后半晌就到了汾 第一百六十四回 难以踏实 却说兴州马家正盼着给大女儿兰兰成婚呢。房子里里外外都装潢好了,甚至连院里的布局也调整一新。赶过阳历年的时候,马老板拎着礼物来到媒人家,郑重其事地打发媒人去给詹家说说,看春节能不能把两个孩子的婚事给办了。 可詹家老汉回媒人说,他还没预备好,小詹的婚礼再往后挪挪。一听这话,马老板就急了 第一百六十五回 操一份心 且说瓜儿找过了校长助理。其实,她早就知道王老师升官的,只是出于种种考虑,好长时间没有去拜访;因为工作这几年,她也渐渐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大学校园里虽然说比较清净,但毕竟也属于社会的一部分,人是会变的,不是吗?一些当年和她同届留校、本来玩得蛮熟的,可人家晋升之后,就变得不怎么认识人了,好像很 第一百六十六回 五谷宝石 听说多年前也就是五六十年代,曾经有一位从京城到柿子湾一带劳动的大学教授。人常说,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一点也不假。大知识分子来村里劳动,做活做得手脚起泡不说,还得接受教育,可人家仍没有忘自己的专业,这不,在劳动中,这位教授就惊喜地发现,柿子湾一带的土话不土,而是个古,就是说老百姓的土话中保存了 第一百六十七回 二狗亲事 却说杏儿返乡工作后并没有心思想自己的婚事,不是吗?这个休息日,杏儿就跑到姑妈桃儿这里,念叨了一番二狗的事儿。桃儿想想也是,该操持二狗的亲事了。杏儿说,不知道二狗咋想的。桃儿就拿主意说,先寻上个合适的,再给二狗去信。于是,这姑姑和侄女儿俩就寻媒人去了。 薛家庄在云岭西面偏北、五六里地 第一百六十八回 心照不宣 不知不觉又快清明了。瓜儿和狗娃准备回老家上坟,谁知秀儿从古平来电话说,她也要跟着去汾湾。于是,又推迟了两天,两家子人才一起上了回汾湾的火车。狗娃不愧是在旅游部门的,一路上,给秀儿和虎虎介绍着所过城镇的景点和典故。到了县城,先在找了个旅馆住下来,然后一起去看杏儿。 杏儿还住在水利局家 第一百六十九回 枣儿红了 且说这年刚过“五.一”节,狗娃就收到了杏儿的来信说,她打算尽快把婚给了,想听听哥哥嫂嫂的意见。哎,这就怪了,狗娃清明回老家时,杏儿都讲什么,咋突然就是要结婚了呢?而且不管怎么看,恩娃的现实情况也不具备,工作还没落实呢。这到底是咋回事?于是,狗娃带着疑问,赶紧去车站买下票,匆匆上了去汾湾的火 第一百七十回 飞上蓝天 且说娥儿在并州带小孙女。虽然说儿媳妇嫣红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这婆媳相处得总体上还不错,可就是一条,嫣红特别爱干净,娥儿还在适应,不是吗?婆婆是从村里来的,做事粗糙一些也是难免的,有时候娥儿锅碗洗过之后,人家儿媳又悄悄再洗一遍,娥儿就得装作不知道。再有,小夫妻俩闹点小别扭,娥儿也得当做没看 第一百七十一回 接二连三 人常说,人生在世,儿女父母是大事,办完一件,就心轻一截。可恩娃结婚后,这刘家父亲反而比以前忙了,双休日不回家,骑个自行车,今儿个去张家、明儿个跑李家的,跑得不停气儿。知底的人都明白,刘家父亲这是在同时张罗两件大事:一件当然是继续给儿子落实工作,只是一时还没有回音;而另一件?刘家父亲则很少给 第一百七十二回 犹豫再三 且说这天天儿不错,挺暖和的。到下午的时候,在县公安局工作的黑蛋跑到外贸服装公司找表妹。可杏儿被公司老板安排去搞市场调研去了。搞服装市场调研嘛,就是一家一家地跑,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于是,黑蛋就对杏儿同事讲了一下,说是让杏儿一回来就去找他。 黑蛋,是杏儿姑妈的儿子,长脸,大眼睛,高 第一百七十三回 远小近大 却说瓜儿在海德堡进修。这里来自世界各地的留学生挺多,不同文明在此相遇、碰撞、融合着。三十岁的瓜儿,温柔漂亮,又来自神秘的东方,这自然引起了西方留学生的好奇,主动搭讪、约会也在所难免。瓜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女性,入乡随俗、想结交朋友也都是正常的事儿。 这天,是西方的情人节,一个法国 第一百七十四回 人之常情 这日子过得说快也快,不知不觉两年就过去了,瓜儿的出国进修也要结业了。是呀,秀儿的事情总算是解决了,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了。进修一结束,归心似箭,瓜儿赶紧收拾好行李,便匆匆踏上了回国的行程。又是转机,又是转车的,终于回到了并州。两年都没有回来了,一踏上这片土地,瓜儿感到一切都是那样的清新而亲切。 第一百七十五回 回头无岸 且说柿子湾一带自古就是小麦和棉花的主产区,可近些年来,这一带的气候似乎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冬天,没膝的大雪很少见了,越来越不再像以前那么冷了;夏天,酷热难当,暴风骤雨大大减少了,黄土高原那种滚滚泥流奔涌而下的情景更是难得一见了。村子里的大池塘不时干涸,昔日那白鸭嬉戏、蛙声悦耳的景象一去不复返 第一百七十六回 事发突然 且说二狗还在兴州马老板工程队干活。其实,这一阵子这马老板过得也并不轻松,倒不是因为工程上的问题,而是因为家里的事儿。人常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能干的人,遇到麻烦的家务事也是很头痛的。 这天,马家二女儿玲玲一进家门,就吊着个脸子,像谁欠了她什么似的。见二丫头一脸的不高兴,马老板就笑着 第一百七十七回 心事重重 且说得知杏儿可能怀了双胞胎,刘家上下可乐开了花。当然,杏儿已经不上班了,在家休息。刘家妈妈也从清平来县城伺候儿媳妇了,县城可比村里强多了,鸡鸭鱼肉、瓜果梨桃样样都有卖的,也方便。刘家妈妈没生过孩子,对杏儿照护的可以说是格外上心。 几个月后,天随人愿,杏儿果真生下一对龙凤胎。刘家上下 第一百七十八回 是也不是 且说这天下雨,工地上不能干活,二狗正和几个工友在工棚打扑克玩呢。这时,马老板走过来说:“二狗,甭玩了,跟我出去一趟。”“哦。”二狗一边应一边把牌给了工友,又过去拿了把伞,便跟老板上了轿车,一溜烟走了。 马老板先带二狗去一个客户那里谈了点事,随后便一道来到了家里。二狗一进门就喊了句“ 第一百七十九回 悬着的心 且说狗娃在省旅游局工会工作。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单位,工会主席一般是局领导。狗娃是工会副主席,但他是副处级。还有一位主持工作的副主席,是正处级,姓邢。邢副主席是位老同志,是从局体改处处长岗位转到工会来的,算是退二线吧,也因为如此,局里的人还是习惯喊邢处长。 这天下午临下班的时候,邢处 第一百八十回 不是也是 却说瓜儿经过出国进修,德语和英语水平都有了很大提升,不仅能用这两种语言自如写作,而且能讲一口流利的德语和英语了;更为重要的是在一流导师的指导下,瓜儿掌握了更科学、更有效的生物学研究方法,专业造诣也有了很大提升。 回到师大后,瓜儿学以致用,一心扑到了生物学的教学和科研中,屡屡在学术刊 第一百八十一回 汾水西去 却说恩娃想调到事业单位去,可因为编制冻结,也没有找到过硬的关系,所以,一直没有着落。没过多久,水泵厂没能挺过难关,停产了。刘家爹本事水利系统的职工,退休之后也成天价在外头跑的,自然也预先得知了这个事。可作为一家之长,也出于男人的担当,刘家父亲即使心里再不安,也没有在家里提过这是,只是默默地 第一百八十二回 跃上心尖 到这个时候,娥儿家的二娃子贾观亮也已经有孩子了。这亮娃是前年结婚的,媳妇叫良儿,就是环儿家的小女儿。良儿虽然和亮娃同岁,都是属牛的,可不在同一个村,良儿在柳湾,亮娃在清溪,良儿又没有念过高中;所以,从小可以说不怎么认识,也没有机会成为同学或者校友。那两人到底是怎么结的婚呢? 说起亮 第一百八十三回 脸儿变了 且说汾湾要在清平搞一个温泉疗养中心。因为县里和镇上财政资金有限,商量来商量去的,就定下来采取民间参股的形式筹集建设资金。因为温泉在人家清平嘛,清平的村民也可以入股分红。可村里都不宽裕,动员来动员去,也没筹到多少资金。 于是,清溪镇就给本镇在外工作都发了募股函。支援家乡建设嘛,瓜儿、 第一百八十四回 叶落归根 这年秋天,也就是十月下旬,刘家爷爷觉得身体不大好,就借口在县城住得不自在,念叨着要回清平去。老人就像小娃一样,心想到哪里就一天几遍呀念叨,总归是比较固执,要咋就得咋,他才不管别个的呢。恩娃爹说:“这边需要人,你再回去,额们就得顾两边,两头跑。”可老人却说:“你把额送回去就行了,额独个儿在屋 第一百八十五回 不敢相信 且说这天一早杏儿就上班去了。恩娃调休,送孩子上幼儿园回来,就在家和爹妈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 “爹、妈,有个事想和你们商量一下。”“哦。”“额爹嘛退休了,额也三十多了,也该撑起这个家了。”“好额的儿呀,额就等你这句话着呢。”刘家母亲笑着说。而刘家父亲呢?看了恩娃一眼,没有吱声。“现在 第一百八十六回 同是父子 却说恩娃在父亲的鼎力相助下准备在县城开个饭馆了。上班之余,恩娃收集了不少农家菜谱,成天价琢磨着如何改进烹饪方法。没过多久,就陆续弄出来二十多道土菜,有凉拌菜,也有炒菜,还有炖菜。每道菜出来之后,恩娃总是先做得让家里人尝一尝。 刘家爹笑着说:“都是一样的家常菜嘛,经人家恩娃这么一弄, 第一百八十七回 这爹这娃 且说第二天一早就下起了雨,狗娃拿着地址硬找到了马老板家。来开门的是马家二女儿玲玲,挺热情,把狗娃请到客厅,又是让座又是泡茶的,狗娃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二狗哥来了?”马家老婆从房间出来道。“嗯。”“啥时候到的?”“昨天晚上。”“哦,昨儿个就到了。”“嗯,马老板打电话叫我来的。”“哦,他这阵 第一百八十八回 都有心眼 却说尽管他爹有意见,可第二天一早,狗娃还是找了个借口,找村里悄悄把二狗的结婚证明给开了,骑上车到了镇上,给二狗寄了出去;因为他晓得玲玲已经怀孕了,这个事儿着实不能拖延,否则,会自找麻烦。 因为单位里事儿多,而且眼看秀儿和孩子就要从古平回来了,狗娃没多少时间和父亲闲扯了。狗娃说把修房 第一百八十九回 土菜小馆 且说这年八月十五前后,也就是柿子成熟的时候,恩娃拉上小平车跑到地里,把柿子下下来,回来沃了两大瓮的柿子,说是准备做柿子酒、柿子醋呢。待到秋菜下来,又去集市上买了些白菜、白萝卜、胡萝卜、芥菜什么的,腌了一小瓮的咸菜,还沃了一大瓮的酸菜。恩娃的举动,倒是让刘家爹妈有些意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第一百九十回 各有盘算 却说兴州这几天天儿不歪,碧空万里,白云朵朵,给人以爽朗的心境。只是关于二狗的事,贵娃和马老板谈得并不愉快,各自有些个闹心。不过,双方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而且心里有数,都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僵了。这不,见马家不肯让步,贵娃也就没有再继续那个话头题,而是笑着把话锋一转,扯起了别的事情。贵娃本就一张能 第一百九十一回 想赌一把 却说不知不觉就过了正月十六,柿子湾的天儿还很冷,风也挺大,而且风向不时变化,用这里人的话儿说,就叫胡风乱刮。庄户人晓得醋能消毒、能治风气(这里的人称感冒为风气),就跑去买醋了,不管感冒不感冒,家家户户都把醋倒在锅里煮沸了,用醋气儿驱赶这流行感冒的侵扰。一时间,大小店铺里的醋特紧俏,就连恩娃 第一百九十二回 脸搁哪儿 且说这时候贵娃已经七十多了,可身体还挺硬朗,成天价没事,东家跑西家串的。听说这回到村里没几个月,就和本村的一个寡妇混在了一起。尽管偷偷摸摸的,但可没有不透风的墙,结果被人家本家子逮住了,给揍了一顿,养了一两个月才见好。古人云,食色性也。贵娃在城里头见识多,也不觉得这种事有多丢人的,还是一心 第一百九十三回 因果对应 且说到这时柿子湾一带庄户人的生活状况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家儿户都盖了新房。虽然如此,庄户人特别是上点岁数的,吃喝和穿戴都很节俭,当然,这也是多少年一贯制的传统所致。知父莫如女。赶贵娃回来之前,杏儿就和她姑姑桃儿商量好的,就是把地里前几年的收入算到一块儿,计划了一下,按月打给贵娃,算是生 第一百九十四回 想法不歪 且说恩娃扩大了南关饭馆经营面积后不久,又在北关开了一个小饭馆。对此,杏儿的确担心不已,想起哥哥曾在省城杏花饭店干过,就给狗娃写了一封信,说了说恩娃的情况。 狗娃工作忙,接到妹妹的信后并没马上回,过了一两个礼拜,才写了一封回信。狗娃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具体不详。反正恩娃看了信之后,把 第一百九十五回 一份乡愁 且说狗娃常听老乡讲私房钱的事,他最初不理解,后来也明白了其中的道道,于是,也悄悄存了一些。他本想应急帮帮弟弟或妹妹的,可没想到父亲竟然找了个姘头,不时打电话来要钱,于是,就从私房钱里拿一点应付应付。是呀,秀儿再好,狗娃还是怕老家的事儿太多,媳妇会闹不愉快。 也是在和老乡聚会的时候, 第一百九十六回 压力重重 且说全娃收到狗娃的信后,不知如何回这封信,想来想去,还是说真话好,这才提笔给狗娃写起了回信。全娃说:因为老家,我一直在老婆面前很歉疚。就说禄儿成家这件事吧,当时我们也很拮据,才还完结婚时的借款不久,可以说是好不容易才有了第一笔存款五千元,这是我和老婆的春节前才领的年终奖。 可春节之 第一百九十七回 如何开口 却说恩娃殁了之后,狗娃和瓜儿不时打电话关心杏儿。尤其是瓜儿,也许是杏儿在省城待过几年彼此有些交往的缘故,瓜儿对杏儿格外关照,不是打电话开导,就是寄些钱资助资助。对此,虎虎心想,对一个干妹妹还这么上心,对自己的孩子却不闻不问的,但一直忍着没有当面明说。 尽管如此,杏儿的生活还是随着恩 第一百九十八回 非梦似梦 却说娥儿在门房等着狗娃。过了一会儿,狗娃出来了。多年不见,狗娃愣了一下才认出娥儿来,笑着说:“哦,是你呀,阿姨。”“没想到吧。”“嘿嘿,真没想到,”狗娃又对门卫说:“哎,帮忙给倒杯水。”“哎呀,不用。”“没事,走一路了嘛,一杯水还是要喝的。”“嘿嘿。”“额给你端着,走,咱到亭子那儿坐坐,外 第一百九十九回 似有蹊跷 且说慧慧就要毕业了,娥儿正焦急地等待狗娃的回话。这天晚上快七点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娥儿赶紧拿起听筒就接,结果是找儿媳的。快八点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娥儿又赶紧去接,正好碰到了“免提”键:只听见电话那头问道:“喂,是老姐家吗?”“是,狗娃吧。你吃了吗?”“吃了。”“哦,额就在……” “ 第二百回 似梦非梦 第二百回似梦非梦 秋天并城的公园里菊花儿竞相开放,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杨树、槐树在秋风中哗哗沙沙作响,湖边的垂柳也拂来拂去的,天高云淡,给人以舒适的感觉,不是吗?北方的秋天早晚凉爽,不像南方那样温差小、还闷热。 这天,不是休息日,午后公园里的人并不多,一片宁静。娥儿和瓜儿坐在大 人物与后记 一、《柿子湾》主要人物 1、刘嘉祥(祥娃),老伴儿。儿孙:刘云龙(龙娃),老婆,女儿;刘云生(生儿),老婆霞儿;刘云虎(虎儿),老婆片儿,养子刘凤群(群娃)。 2、刘云生(生儿)、老婆霞儿。儿女:刘凤云(云儿);刘凤立(立娃),媳妇琴儿;刘凤群(群娃);刘凤英(女,英子)。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