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咬定卿卿不放松》作者:顾了之   文案   这是聪慧貌美的元小娘子,一步步征服长安第一黄金单身汉,叫他从“爱搭不理”到“日日打脸”的故事。   元赐娴梦见自己多年后被老皇帝赐死,成了块桥石。   醒来记起为鞋底板所支配的恐惧,她决心寻个靠山。   经某幕僚“投其所好”四字指点,元赐娴提笔挥墨,给未来新君帝师写了首情诗示好。   陆时卿见诗吐血三升,怒闯元府闺房。   他教她投其所好,她竟以为他好诗文?   他好的分明是……!   阅读指南:类唐架空,切勿考据。主言情,辅朝堂。   内容标签: 甜文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赐娴,陆时卿 ┃ 配角:郑濯,郑筠,元钰,陆霜妤 ┃ 其它:   金牌编辑评价:   元赐娴梦见自己多年后被老皇帝赐死,成了一块桥石。醒来记起为鞋底板所支配的恐惧,她决心找未来新君帝师做个靠山,从此踏上了征服长安第一黄金单身汉的漫漫长路,撩拨得他从“爱搭不理”到“日日打脸”,一路失守破功。本文情节紧凑,文笔细腻诙谐,叙事流畅生动,诸多笑料叫人连连捧腹。尤其感情戏充满张力,男女主人公势均力敌的“推拉进退”令人欲罢不能,实属教科书级别的恋爱宝典,值得一读。 第1章 以身相许   元赐娴又做怪梦了。   这是第三次。   梦中照旧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她被困在一块四壁潮湿的桥石里,压抑非常。   百姓在桥上议论纷纷,说元氏父子举兵造反,活该惨死,倒可惜了元家小娘子无辜受累,这样的绝色美人,竟落了个遭人抛尸沉河的下场。   有人说:“听说是逃到了这桥上,然后被乱箭射死的。”   “啧,年纪轻轻的,才十八呢。”   又有人接话调侃:“可美人终归是美人,死了也吃香,就昨儿夜里,我还瞧见一伙人在这儿偷摸打捞。”   昨年孟春,元赐娴头一回做这梦时,只觉哭笑不得。   她好好的一枝花,却成了块千人踩万人踏的石头,遭烈阳炙烤,雨雪覆冻,日日与脏臭的鞋底板子和车轱辘为伴,这叫个什么事?   且不说父兄怎么就造反了,她倒是好奇,谁人竟稀罕她的尸首啊。   可别瞎捞了吧。她在石头里,能帮帮忙将她凿出来不?   但头回碰上如此荒诞的梦,她到底一笑置之了,直至今年孟春,再度被这梦桎梏折磨,方才察觉不对。   这第二回 ,梦里似乎过了很多年。   她听见有人在桥上感慨世事难料,说是当年,元氏父子惨遭皇六子手刃,不想如今,这桩谋逆案竟峰回路转,得了平反。   有人悄悄附和,说可不是嘛,瞧瞧这大半年来瞬息万变的,先是徽宁帝被逼禅位,做了空壳子太上皇,再是排行十三的幼皇子上位,由太上皇曾经最宠信的臣子辅佐登基……这样讽刺的事,谁能料想得到?   说到这里,似有车马驶近,两人当下噤了声。   元赐娴也醒了,睁眼回想一番,不由悚然一惊。   这梦怎么好像不单是梦。   她生于国都长安,九岁那年随受封“滇南王”的父亲迁居姚州,直至昨年及笄才因圣人钦点,回了趟京,得封“澜沧县主”,而后很快复返西南。   她既常年远离朝堂,对那些个腻歪的政事所知甚少,何来道理凭空梦见这些?更令人险些惊掉下巴的是,她旁敲侧击地向父亲打听了一番,发现当今圣人还真有个四岁的幼子,排行恰好十三。   细思之下,元赐娴一阵寒颤。   彼时她便已有些按捺不得,再过几日,又从留京兄长来信中得知,他近来似与朝中皇六子走得颇近。想起梦中两年后,兄长正是命丧此人之手的,她便彻底坐不住了,收拾了包袱远赴长安,意欲弄个清楚。   眼下,她正身在辘辘向北的马车里。车行两月,已离国都很近了。   ……   清早,元赐娴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心里苦闷。   这第三回 梦境没什么新鲜的,多是头两次情形的重复,唯一的收获是,这回她留了个心眼,从人们嘴里分辨出了一二讯息,大致晓得了那桥在何处。   车内,婢女拾翠见她形容疲倦,鬓发湿漉,连忙捻起一方素绸汗巾替她擦拭,边道:“小娘子可是魇着了?”   她回过神,摇摇头,拿起一面铜镜照脸,掌心压压面颊:“没事,就是梦见有人夸我美。”说罢眨了两下眼,“怎么说的来着?哦,绝色。”   拾翠噙笑看她。小娘子的样貌当是生得无可挑剔。眼见得冰肌玉肤,吹弹可破,黛眉如远山,俏鼻若琼瑶,尤为惊艳的,是一双形似桃瓣的眼,秋水横波,潋滟迎人。   她附道:“那这人可是个有眼光的。”   元赐娴点点头,深以为然,完了朝车帘外问:“拣枝,再多久能到长安?”   “小娘子,就快了,大约午时。”   她想了想吩咐:“改道走城东延兴门,咱们去漉桥看看。”   马车拐了道弯,待巳时过半便绕行到了漉桥。   此桥去延兴门数十里,算得上沟通西东的冲要,素是城中人与东游客折柳惜别之地,因桥上送行者莫不销魂断肠,亦称“断肠桥”。   仲夏五月,艳阳当空。漉水河面波光粼粼,如生细皴,两岸绿柳覆荫,再远些是数十棵花期将尽的槐树,白槐花铺落一地,远望宛如积了层厚实的雪。   拣枝将马车停在桥边,当先下去,掀帘向里道:“郎君,漉桥到了。”说完见元赐娴利落步出,心下不由猛地一跳。   她随侍小娘子多年,倒见惯了她艳丽姿容,只是此番远赴长安,为图行止便宜,小娘子一路皆作男装扮相,眼下身穿月白圆领长袍,头戴青黑软角幞头,足蹬乌皮靴,便似个翩然俏郎君。这一举手一投足,险些将她的魂儿也勾了去。   元赐娴略一停顿,抬脚往桥上走去。   她头一回做那怪梦,恰是昨年进京受封途中,到长安后心生好奇,便走访了附近包括漉桥在内的几座石拱桥,却不敢肯定究竟是哪处。如今好歹能够确信了。   青砖垒砌的石拱桥巍峨古朴,长不见尽头。   元赐娴在桥上站了些时辰,细细环顾一圈,忽然问身后婢女:“拾翠,你说,若城中要犯意欲出逃,选择此桥是否明智?”   “漉桥通往东都洛阳一带,婢子以为,要犯经此混入繁华地界不失为良策。郎君何出此言?”   她葱根般纤白的食指点在桥栏上,轻敲了几下。话虽如此,但逃到这桥上被乱箭射死也太窝囊了,想想就很失风度。   她叹口气,不答只笑:“饿了,进城吧。”   “拣枝牵马喂食未归,郎君莫不如在漉亭稍候。”   元赐娴点点头。   漉亭是设于此桥的驿站。渐近午时,桥上来往者络绎不绝,倒是这座朱瓦长亭隔绝熙攘,十分阴凉。   却不料元赐娴刚在曲栏边的美人靠坐下,便有一阵急促步声自长亭两头齐齐传来。   一群家丁打扮的男子来势汹汹,她立时戒备起身,随即听见个甜糯的女声:“不得无礼,这位可是我救命恩公!”   一副包抄架势的家丁们稍稍散开一些。一名身着鹅黄色罗衫的少女提了裙摆匆匆奔至,正是说话人。   元赐娴奇怪地瞥瞥她:“小娘子是否认错了人?”   她刚到长安,鞋底都还没踩脏,哪里救过什么人。   这黄衫少女一头乌发梳作鬟形,看来尚未成年,个头也比元赐娴矮几分,倒是五官生得十分精巧,说话间,一双晶亮的鹿目顾盼神飞。   她似乎看元赐娴看呆了,还魂后忙答:“恩公不记得了?昨年初春在这漉桥,恩公曾救奴性命,奴也曾自报家门。”说罢也不管元赐娴是否存了印象,上前几步,眼底微露羞怯之色,“奴寻觅恩公整整一年,一心只盼以身相许。如恩公尚无妻室,奴愿以此报当日之恩!”   拾翠会些功夫把式,见她莽撞凑近,下意识将手中未出鞘的障刀一提,横在她与元赐娴之间。周围家丁一骇,亦纷纷摆拳防备。   好端端的,四下霎时剑拔弩张起来。   元赐娴听她一口一个“恩公”,着实懵了懵,待仔细瞧过她脸容才依稀想起,昨年走访这座漉桥时,的确生过桩意外。   彼时桥上人潮汹涌,一男子御马不当,惊慌失措地连人带马冲进人群。她躲过马蹄后,见一旁并肩的两名娘子被冲撞得连连逼退,将将就要后仰翻出桥栏,情急之下便伸手去拽。虽未能将两人一道救了,却好歹扯着了一个,免于落水的,似乎就是跟前这名少女。   但她着实不记得人家姓甚名谁了。眼下只根据对方说辞猜得,许是她当日一心深藏功与名,匆匆离场,却因一副男装扮相惹了误会,勾了女儿家的情思。   元赐娴斟酌了一下。   看这小娘子的打扮,估摸着非富即贵,今后在这长安城,说不准还有往来,此事得尽早说明白才好。何况她这身男装是为免去长途跋涉一路不必要的麻烦,如今到了安定的国都,已无隐瞒的意义。   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拾翠搁下障刀,刚想恢复本声与对方解释,却眼前一晃,见迎面又来了个人。   是个身穿深绯色官袍的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肩宽腰窄,身量颀秀,乍见倒是丰神俊朗好姿仪,只是一双斜挑的凤目微露寒芒,叫人深感来者不善。   这一波一波的,倒是有完没完了?   四面家丁见了来人,忙散开一道口子。一旁少女也回过头去,微讶之下上前笑道:“我刚派人去请阿兄,不想阿兄来得这般快。”说罢伸手一引,看了眼元赐娴,“这位便是我与阿娘提过的救命恩公,也就是阿兄的未来妹婿了。”   这自说自话的,真叫元赐娴想掩面扶额。只是还未及动作,便先感到对面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睃巡起来,先在她腰身一落,再往上看她露在外边的一截颈项,紧接着,瞳孔骤然一缩。   这目光如有实质,叫她忽觉被盯住的那片肌肤发热,生痒。   男子却很快打消了审视,撇过头剜了妹妹一眼,朝四面吩咐:“都退下,送小娘子回府。”   少女不肯走,急道:“阿兄!我已向恩公承诺以身相许,如何能出尔反尔?女大当嫁,你与阿娘是留不住我的!再说恩公有什么不好?你瞧瞧他,可是像我先前说的,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男子因生了对凤目,本就是不怒自威的长相,闻言脸色更阴沉几分。   少女这下似乎有些怕他了,缩起了脑袋。   也是,听听这没良心又欠收拾的说辞,元赐娴都帮着捏把汗。   她张嘴想将先前没能出口的解释说完,好打发了这对兄妹,不料却被男子占了先机,见他微露无奈之色,不咸不淡“嗯”了一声:“的确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一位……”   他说到这里一顿,盯着元赐娴的脸道:“小娘子。” 第2章 恐狗症   男子面无笑意,眼光漠然,好端端一句“小娘子”,到了他嘴里,呵出的气都是冷的。   大周朝崇尚兼收并蓄,民风自由开化,对女子少有拘束,像元赐娴这样男装出行的,倒算不上标新立异,被人戳穿原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这火眼金睛的男子看来并非古来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相反,他浑身上下都透了股莫名的挑剔与倨傲,叫人觉得不大舒服。   元赐娴还不晓得,陆家这位名“时卿”的郎君,就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脸比鞋底板子臭。   一旁的陆家小女陆霜妤震惊难言。   元赐娴见状,不再粗着嗓门说话,以本声与她道:“小娘子好意,我自当心领,但正如令兄所言,我并非男子。”   听这一把纤细的脆嗓,哪能不是女儿家?   陆霜妤目瞪口呆,眼光在她面上巡了几遍,才终于回过了味来,心内一刹百转千回,脸蛋也涨得通红,却继续嘴硬:“我不信,你与阿兄合伙骗我!”   元赐娴和陆时卿互瞥一眼。   这不大友善的一眼过后,元赐娴有点奇怪了。她大热天被人围堵在此,不舒爽是该的,可这男子倒怎么也一副被人欠了八百两黄金的模样?   哪有这么对待“救妹恩人”的。生了张男女通吃的脸也非她之过啊。   她没了耐性,道:“我与令兄此前素未谋面,谈何合伙?至于欺骗一说便更无稽,你若不信,改日等我恢复女儿身,再来寻我就是。”说罢皮笑肉不笑道,“天热,告辞。”   陆霜妤快哭了。   约莫是自欺欺人,她还不死心,张臂挡在元赐娴前头,不给她走,咬咬唇道:“你不留名,我去何处寻你?你这是心虚了!”   元赐娴觑了眼陆时卿:“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叫令兄回头查查便是。”   这身官服是朝中四品官员的规制。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位子的人,怎会是简单角色?查个人嘛,再容易不过了。   陆时卿淡淡回看她一眼,冷声与妹妹道:“霜妤,回来。”   陆霜妤瘪着嘴退回去。   元赐娴向她略一颔首便不再停留。   只是她到底没能如愿,才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疑似兽犬蹬地的异响,与此同时,响起一声短促尖利的惊叫。   她步子一顿,回过头去,见一只硕大的黑皮狗不知从哪蹿了出来,箭一般朝陆时卿冲了过去,到他跟前一个猛扑,一口叼走了他腰间的一块玉玦。   “咔”一声,狗将玉玦干脆地咬成了两半,在他脚边目眦欲裂地盯着他,喉咙底一阵低吼翻滚。   惊叫完的陆霜妤见这一幕,一时也忘了执着元赐娴的离去,慌忙挡在陆时卿身前,高声道:“阿兄莫怕!”说罢扬手吩咐家丁,“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野犬拿下!”   元赐娴正扭身过来,听这一句“阿兄莫怕”,险些一崴,左脚踩了右脚。   再细瞧,只见方才神情倨傲的男子此刻脊背僵直,面白如纸,双目大睁,嘴唇发颤,哪还有半分威严气度可言。   风吹过,一颗豆大的汗珠顺他齐整的鬓角滑下,淌在他紧绷的下颌悬而不落。   他一动不动保持着负手站姿,拳头却紧攥起来,掐得指骨微泛青白。   几个家丁慌手慌脚将狗逮了起来。气氛一度非常凝固。   元赐娴呆了下,一个没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狗一得到控制,陆时卿便飞快恢复原样,目不斜视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僵硬地侧过身来,冷冷看了陆霜妤一眼。   陆霜妤短促地“啊”一声,立时明白她干了什么蠢事。   狗是阿兄的软肋,原本这该是家族秘辛,阿兄也极力对外掩饰,可她却三番几次叫他在外人跟前露馅,以至如今朝中看不惯阿兄的人,总拿这等凶犬来调侃他。譬如滇南王留在京中的独子,元钰。   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时卿,捂紧嘴巴,示意以后绝不再这般嘴快。   满京城都传遍了,哪还有什么以后?   陆时卿咬紧牙关,强忍怒意,看向朝长亭大步流星而来的人。   相较这边的陆时卿,来人身量更健硕魁梧一些,肤色亦深上几分,行止间一派利落潇洒的武人姿态。还真就是滇南王的独子,元钰。   等他走近,陆时卿薄唇一翘,一字一顿,切齿地问:“元将军可是来寻令犬的?”   这等训练有素的猎犬哪会无故出现,必是经人授意的。眼下狗主人来了。   元钰先掠了眼元赐娴,见妹妹一副看戏模样,当未受欺凌,才将目光落回近前:“陆侍郎真乃元某知音也。”说罢从家丁手中接过爱犬,垂眼作心疼状,“哎哟,我的小黑黑,可算找着你了!”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黑皮狗立时伏低,两眼一泡泪,活像刚挨了顿揍。   元钰将狗放去地上,完了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元某忘了,陆侍郎与犬类素不投机,家犬叫您受惊了吧?”   陆时卿微笑着扯下了腰间另一块玉玦,递上前,避而不答:“令犬既是瞧上了陆某的玉玦,不如两块都拿去吧。”   元钰道声谢,抬手接了,低头道:“还不快谢过陆侍郎。”   “汪汪!”   陆时卿一张俊脸僵了僵,额间的汗复又铺了密密一层。   元赐娴忍笑。   元钰似乎这才注意到她,有意不暴露她身份,惊喜道:“啊呀,娴兄,你竟也在!说好今日府上一叙,我久等不见你来,这才携家犬出门寻觅……如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罢一副要与她勾肩搭背的模样。   浮夸,太浮夸了。   元赐娴嘴角微抽,眼看陆家兄妹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们,恨铁不成钢地道:“阿兄,莫演了,人家知道我是女儿身。”   元钰笑容一滞,快要勾着她肩的手倏尔拐弯,转而合了掌重重一拍,对搓一番,尴尬地咳一声,向目光森冷的陆时卿道:“这个……既然如此,时候不早,咱们也散了吧。陆侍郎先请?”   陆时卿瞥了眼前边的拦路犬,保持微笑,声色清淡:“论身份品级,元将军在陆某之上,当是您先请。”   元钰摆摆手:“哎,不成不成,品级都是虚的,您也晓得,我就是个闲散将军,能跟您这圣人跟前的大红人搭上话,都是我的荣幸。还是您先请,您先请!”   两相僵持,陆霜妤踌躇片刻,咬咬唇下了决心道:“阿兄,要不我‘先请’吧,你跟在我后边!”   陆时卿的微笑保持不牢了,狠狠剜她一眼,甩了手就要开路。   “汪!”   一步迈出,忽闻一声犬吠。他蓦地一顿,一个急转身,脸色铁青地朝长亭另一头绕路去了。   陆霜妤揪着颗心跟了上去。   元赐娴再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倒在了美人靠。   元钰还嫌不够,继续添火,朝一行人背影喊道:“陆侍郎腿软慢走,当心跌跤啊!”   等人走了,他才在旁坐下,双手撑膝,向元赐娴横眉道:“怎么回事啊你,刚到长安就惹上这种人。”   这种人是哪种人?   她收起笑,神色无辜:“这可怪不得我,不信问拾翠。”   拾翠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完了道:“郎君,小娘子初来乍到,不想给您惹麻烦,已是极力忍耐了。”   元钰听完一拍脑袋:“都是阿兄的错。如此说来,这姓陆的兴许第一眼便认出了你,才刻意摆脸,将与阿兄的恩怨牵连给你。”   元赐娴奇怪地眨了下眼:“他怎会认得我?我不过昨年……哦,我随阿爹进宫受赏那日恰逢朔朝,倒是百官齐聚的……”   她就说嘛,她束平了胸,画粗了眉,也涂浓了肤色,他怎还如此一针见血识破她的女儿身,原是见过她这张脸。   她睨了元钰一眼:“那我倒要问问,阿兄是如何惹上‘这种人’的了。”   元钰张了嘴难以启齿,见她好整以暇望着自个儿,只好撇撇嘴道:“还不是这人怪癖太多,一见不对称、不齐整的物件摆设就浑身难受。你方才也瞧见了,他腰间一左一右垂了两副一模一样的玉玦,寻常人哪有这样的?”   她一愣,回想一番点点头:“奇人也。”   难怪被狗叼去一块玉玦,就干脆连另一块也不要了。   “可不是!你不晓得,有回上朝,我不过从百官队伍往外凸了小半臂距离,他竟就浑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官员们一个个往我这头传话,叫我端正点站整齐。圣人正讲着话呢,见底下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不高兴了,叱问咱们在做什么,他就面不改色地出列,将我站没站相的糗事讲给了满朝文武听!”   “你说说,他是正四品上的供奉官,每逢朝会必要列席,我呢,我就是个不干实事的,一月也就初一、十五两日能去宣政殿见见世面,难得一回,他眼不见为净不就得了,偏要这样欺负人?”   元赐娴笑得腰也直不起,半晌抹了眼泪道:“后来呢,圣人怎么罚你们的?”   元钰更来气:“明明是他不分场合挑三拣四,圣人却只教训了我!”说罢叹一声,“甭提了,谁叫人家得圣人爱重,有恃宠而骄的本事呢。”   元赐娴原还想再笑,听到最后脸色稍变:“你的意思是,这个陆侍郎是圣人的宠臣?” 第3章 艳闻   见她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元钰不明所以答:“不错。”   圣人理该不只一名宠臣,原本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元赐娴心底正装了事,一听这话便联想到了梦中情形。   此番进京,除却六皇子、十三皇子及徽宁帝这三名关键人物,她还得摸摸那个所谓宠臣的底细才是。   她长长“哦”了一声,试探道:“什么角色,年纪轻轻竟能坐上高位,还如此受宠?”   “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元钰此前得了消息出城迎她,匆忙之下未用午膳,到了漉桥,见陆家人不知何故堵着她,便来替她出气,眼下着实饿极,不等她答就道:“走,回府再说,今日你阿嫂下厨,给你做了好吃的。”   兄妹俩离了漉亭进城去。元赐娴一路问东问西。   元钰被缠得没法,只好道:“此人名‘时卿’,表字‘子澍’,十五岁高中探花,得圣人器重,一路青云直上,入仕七年,如今任门下侍郎,能耐得很。”   元赐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先前听兄长称此人为侍郎,她道他或是六部哪处的第二把手,如今听是门下省里边的人物,便知了这一句“陆侍郎”的分量。在大周,这可是个极有分量的官。   她继续试探:“我早年离京前,对长安的簪缨世族多少留了印象,不记得有什么书香传世的陆家。”   “陆子澍并非长安人士,出身算不得高。这陆家是东都的望族,虽在地方上也够排得上号,与京中权贵却到底比不得。”   “东都洛阳的地方望族?”元赐娴重复一遍,“如此说来,陆家祖上或有入京为官者,攒了什么功绩?”   这不过一面之缘,三言两语,怎么还扯去人家祖上了啊。   元钰狐疑看她:“元赐娴,你给我老实讲,打听这些做什么?莫不是方才一番来往,叫你对这姓陆的生了什么儿女情长的心思?”   她一愣之下嗤笑一声:“且不说这人脾性古怪,就你那只黑皮狗,我都敢将指头伸进它嘴里,这老大不小的却吓得那样,我岂会心存好感?再说了,”她算了算,“他如今二十二,早该有妻室了吧。”   “你别说,还真没有。”元钰冷哼一声,“谅你也瞧不上这等文弱书生。你不上心最好,万莫跟京中小娘子一样见色起意,一个个对这姓陆的打算盘。阿兄我与他是结了深仇大恨的,你可记好了!”   元赐娴见他误会去了天南海北远,只得暂缓此事,撇撇嘴道了句“小心眼”,不问了。   ……   长安元府位于城东北的胜业坊。这一片靠近皇城,周边多达官显贵的宅邸,都是雕梁画栋的富丽人家。   当初元家在胜业坊建府时,元赐娴的父亲尚未建功封王,等封了王便远迁姚州镇守西南,留独子在京。而元钰只因门荫得了个从三品的武散官,并无实职,自然也无建树。故而元府始终未作扩建,宅广约二十一亩,在这权贵云集的一带不算太大。   进了府门,元钰吩咐后边仆役:“将小黑带去偏门进。”   元赐娴闻言停下,猜到他此举之意,迟疑问:“阿嫂的身子还是不好?”   元赐娴的嫂嫂因儿时一场雪难,落了病根,患上咳喘,多年来始终未痊愈,是万不可受这等兽犬毛发刺激的。   元钰隔着幞头摸摸她脑袋:“就那样,从前的事,你不必挂怀。”   她点点头,很快不想了:“我想吃葫芦鸡了,姚州的厨子总做不地道。”   “想吃几只都有。”   ……   元赐娴胃口大开,与兄嫂一道用膳时,永兴坊陆府的情形就不大乐观了。   陆霜妤回房后再绷不住,一头栽进被褥,放声哭喊。   实则她原还抱了些希望的,可等元钰来了,瞧见那双几乎与元赐娴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再记起滇南王膝下笼统一子一女,便当真死了心。方才在漉亭,她因顾及兄长颜面才隐忍不发,这下却是伤心上了,饭也不肯吃。   陆时卿也没好到哪去,先前下了朝就听人回报,说妹妹又跑去漉桥“守株待兔”了,气得母亲大发雷霆,便府也没回,亲手去逮人。陆霜妤派人请他相看所谓妹婿时,他已快赶到了漉桥。   一早上来回折腾,又被元钰惹得心内郁结,他哪有工夫再管不叫人省心的妹妹,进门便命仆役将前因后果禀给母亲,随即冷着脸回了房。   陆时卿没顾得上用膳,火急火燎沐浴了一场,咬着牙足足洗了快一个时辰,才觉身上没了那牲畜的气息,完了又处置了一下午公文,黄昏时分才歇。   他揉揉眉心挥退左右侍从,等房门将阖,忽然道:“叫赵述来一趟。”   赵述是陆府管家赵伯的儿子,平日多替陆时卿料理杂事。   很快有个不到二十的少年来了,在桌案前毕恭毕敬站好:“郎君有何吩咐?”   陆时卿手中执了卷书,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去查查那个元氏女。”   赵述颔首,从宽袖里抽出一本藏蓝封皮的小册子来,双手奉上:“郎君。”   他抬头一瞥:“什么东西?”   “此册记录了澜沧县主迄今为止大小生平事迹。”   他一噎,先责:“谁叫你擅作主张查了的?”   “郎君近来对元家看得紧,今早小娘子又与澜沧县主生了牵扯,小人心知您当有此需求,便花了几个时辰整理成册。虽尚不完善,您亦可先过目。”   陆时卿没接,蹙眉看了眼不薄的册子:“尚不完善?你是嫌府上墨水太多,用不光了是吧。一个异姓郡王女,就这点年纪,该是如何丰富多彩的经历,才能叫你写本册子?”   他怕是连芝麻点大的事也给写了,替人撰了本传记!   赵述有点无辜:“这位澜沧县主确实大有可书……”见他不悦,忙改口,“当然,说白了,也就是点无关紧要的。郎君公务繁忙,小人可拣些重点,与您从简了说。”   陆时卿冷着脸“嗯”了声,示意他讲,骨节分明的手缓缓翻过一页纸,继续垂眼看书。   赵述把着册脊振了一振,清清嗓讲:“要问澜沧县主的名号从何来,还得自两年前一桩举世震惊的艳闻讲起。说是彼年,尚无封号的元小娘子踏春于野,偶逢一行域外客,打头人恰是微服的南诏国储君。”   “经此一面,南诏太子对元小娘子心生恋慕,后密信与滇南王,言明求娶之心。滇南王以周律通婚禁令为由,严词拒绝,南诏太子不甘,数月后,领兵一举攻入西南!”   陆时卿的目光始终落在书卷,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很快又翻过一页。   赵述却愈发起劲,高亢道:“南诏举兵入侵,边关战事胶着,我大周守备不敌,频频退守。恰此时,南诏太子发声,称若周皇令滇南王独女前往和亲,便愿就此退兵,放弃唾手可得的城池,与我大周缔结秦晋之好!”   “敌强我弱,如不应,恐危及剑南。而元小娘子虽非皇家郑姓,其外祖母却是与先皇同辈的公主,令她以宗室女之名和亲南诏不失为良策。正当朝臣纷纷奏请圣人忍辱求和之际,滇南王传急报回京,恳请圣人许他十四日之期,称必将击溃敌军,若不能,则以死谢罪。”   他说到这里情绪高涨,面色通红,激越之际,顺手抓起桌案上的镇尺,道:“结果您猜怎么着?”说罢将镇尺往案上一拍,清脆响亮的“啪”一声。   陆时卿被震得抬起头来,一双眼眯成一道缝,几欲冒火。   赵述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抖着手将阎王的镇尺物归原处。   陆时卿盯着他道:“结果滇南王大败南诏,翌年春,奉旨进京受赏。圣人见元氏女大喜,将因和亲之故意欲赐封的公主名号降了几等,册封她为‘澜沧县主’……”   他说到这里放慢了些,一字一顿地问:“赵述,你吃饱了撑的,讲这满朝皆知的事给我听?”   他方才一听开头就知是废话,因专注于手中书卷也懒得打断,只当他不一会儿便可讲完,哪知这小子竟说书一般唠了半晌。   赵述敛色道:“郎君说得不错。但县主进京当日,您便因公差南下,数月方归,后边这一段,您兴许就不清楚了。”   陆时卿瞥他一眼:“三句说不到重点就出去。”   赵述一凛,道:“据说册礼当日,朝中九皇子亦对县主一见倾心,过后曾几次三番恳请圣人赐婚,圣人非但不应,还将这事悄悄压了下去。”   陆时卿薄唇一勾,冷笑了声,也不知想到什么。   赵述怪道:“郎君,小人好奇,澜沧县主真如传言这般貌美吗?外边都说,这个小娘子是祸国的来头……”   他问完感觉气氛不对,想是自己又多嘴越矩了,紧张得吞了口口水。   陆时卿警告般看他一眼:“九皇子年纪尚幼,心性不定,今日瞧上这个,明日瞧上那个,图新鲜也不稀奇。至于南诏太子……你当他是心智不全,还是真没见过美人?或者你以为,南诏王是吃干饭的,任由儿子胡来?再说,你出门踏个青试试,能偶遇别国储君?”   赵述心道就他这平平相貌,出门也不管用,谁会来设计他啊。面上则敛了色,拍起马屁:“郎君眼光犀利,小人须向您学习。”   陆时卿搁下书卷,抿了口茶,“嗯”一声,脸色好看了点。   “话说回来,郎君最关切的,当是县主忽然进京一事。小人现下查探到,自姚州起始,滇南王本是派了队亲信一路护送县主的,只是不知何故,这些人都被县主半道遣返了。”   陆时卿微眯了眼,将食指关节抵在唇下,不晓得在想什么。   “至于县主进京是事出偶然,还是另有缘由,小人尚在查探……”   “不必。”陆时卿打断他,“万莫打草惊蛇,此事我亲手来办。” 第4章 美人出浴   长安的仲夏热得恼人,与滇南大相径庭。   元赐娴被日头毒怕了,一连几日都未出门,有一回收到了陆府老夫人送来的谢礼,说是感激她昨年施以援手,并为前几日陆霜妤的莽撞行径致了歉。   这茬也就翻篇了。她没大在意,一心念着正事,吩咐了拣枝去外头打探京中情势,一面关切府上动静。   几日下来,她觉得家里边不大对头。   她与兄长分离多年,虽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却到底不能凭纸上寥寥数言,清楚他的境况。印象里,兄长自幼不喜做功课,练把式,对政事漠不关心,更无意争名。但这些天,她却发现府上几个下人行事古怪,似乎常与他在书房谈事,且一谈就是大半晌。   这些人不像仆役,倒像豢养在府上的门客。   可兄长连个职事也没,要门客做什么?元赐娴问过两回,元钰总是避而不谈。   既然直接问不成,就套话吧。   这日午后,她找了兄长弈棋,等杀过几盘,便敲着玉子试探道:“阿兄上回来信说,六皇子赠了你一只品种难得的画眉鸟,怎么这下也不拿来给我瞧瞧?”   元钰执子的手顿了顿:“你如今喜欢赏鸟了?我明儿就叫人买只讨巧的给你玩。”   “我不要,贵人送的才稀奇。”   “有什么稀奇的。”元钰觑她,“没养几天就死了。”   元赐娴状似不经意地瞅他眼色,撑腮道:“那叫他再送一只来。”   “人可是皇子,能听你阿兄使唤?”   她“哦”一声,失望道:“我道阿兄与他都有赠鸟之交了,理当相熟才是……”   元钰奇怪地“嘶”了一声。妹妹似乎不是执着于玩物的人啊。她既是不该对六皇子的鸟感兴趣,就是对六皇子感兴趣了?   他干脆也不落子了,肃着脸道:“阿爹来信说,你是想我了才大老远跑来长安,可我瞧着不像啊……你莫不是蒙骗了阿爹,实则此番是来偷偷相看如意郎君的吧?”   元赐娴一哽。   她当然是对阿爹阿娘连哄带骗的,否则哪能来这一趟。但兄长往这个方向误会,却也不算坏事。毕竟眼下她还无法道出实情。   莫说讯息尚少,不能断定梦境真假,便算准了此梦就是将来光景,她也不可轻易讲给父兄听。父兄都是不信神鬼邪说的人,想叫他们相信,就算拿不出真凭实据,起码也不是这般空口白话。   更要紧的是,父亲是个老顽固,碧血丹心,耿直得近乎愚忠,而兄长呢,性子略浮,耳根也软,这事该如何办才可避免起反作用,她得好好思量过。   她想了想,主意已定,笑盈盈道:“是呀。”   元钰瞠目半晌,指着她道:“好哇!是阿爹阿娘不疼你,还是阿兄冷落了你,竟叫你急着将自己泼出去?”他气得撑案站起,“上回与我打听陆子澍,这次又问起六皇子,好你个元赐娴,口气倒不小!”   竟将以貌冠绝长安的两个美男子都瞧上了!是他元钰不够好看不够俊,这才叫妹妹给人勾了去?   元赐娴起身拉他坐下,哄道:“这不是姚州的郎君不够我瞧的嘛!我也没着急嫁,就是及早物色物色。阿兄也晓得南诏那桩事,前头是给我躲了过去,可倘使再来一次呢?”她面露憧憬,“上回那个陆侍郎,我已知阿兄不喜他,这个六皇子呢?”   元钰瞥她一眼,支支吾吾犹豫一会儿,没好气道:“不妥。”   元赐娴缠问缘由,套了半天话,才得他一点模糊解释:“六皇子为人尚可,但朝中形势复杂,皇家的门岂能随便进?你趁早打消这念头。”   “自先太子被废处死,储君之位空悬日久,所谓朝中形势,不就是几个皇子争个位子嘛?这样说来,难不成六皇子也是觊觎皇位的?”   元钰给她一惊:“你真是胆比天大,什么话都敢讲!”   元赐娴瞧他这反应,心里一紧。   如今的大周无一皇子是真正的嫡系。她听拣枝说,明面上有意争做储君的,是两名年纪稍长的皇子。而这老六稍幼,母家势力单薄,其人亦不得圣宠,始终境遇平平,并非众望所归的太子候选,也当无此野心。   可看兄长的态度,却分明不是这么回事。   只是就算六皇子胸怀大志吧,既非放在明面上的事,她这闲散兄长又是如何知道的?   元赐娴弯身凑到他耳边:“瞧你急的,莫不是瞒着阿爹……”她拖长了尾音,道,“参与了朝中站队?”   元钰给吓得险些跳起来,堪堪稳住才道:“我哪有!你莫多想,也莫与阿爹胡说!”说罢也无心弈棋了,“天色不早,阿兄晚些时候有位贵客得招待,你先与阿嫂一道用膳去。”   元赐娴点点头,没事人似的走了,回头与拾翠悄悄道:“今夜府上有客,替我盯着点。”   ……   晚膳后,元赐娴刚沐浴完,就听拾翠说客人到了,正被仆役领着往兄长书房去。   兄长显然有事瞒了她,甚至很可能也瞒了父亲,倘使这所谓“贵客”进了书房,她恐怕就再难见着了。   她吩咐替她穿戴的婢女手脚麻利点,一番匆忙拾掇后,急急跑出了院子,一头尚有些湿漉的乌发松松垮垮挽在脑后,也来不及梳理。   晚风燥热,元赐娴跑得沁出了汗,拣了小道,一路到了兄长书房前的回廊停下,手扶着廊柱喘气。   她四顾几眼,正哀叹难不成来晚了一步,忽听窸窣步声从拐角另一头传来。   元赐娴抬头,不及站直,就见人绕过了拐角。不期然一个四目相对。   是个宽袍大袖的黑衣男子,木簪束发,脸上罩了个银色面具,容貌遮没得彻底,连口鼻目都只将将露出,丝毫无法分辨嘴角及眼角轮廓。   他似乎也没料到这头有人,微微一滞,停了脚步。   天色尚未大黑,有余晖自头顶廊缝漏下来。整个长安城都被笼罩在这黄晕的光里。眼前的女子也是。   他的目光先落向元赐娴的手,见她掌心撑着廊柱,玉笋般的手指被深朱色的柱面衬得分外白净。   眼光微动,再见她琼鼻柳眉,玉肤樱唇,面颊染了层红晕,几缕湿发贴在颊边,一双眼如蒙湿雾,双唇因讶异微张,隐隐露两颗莹白小齿。   男子一顿过后,向她揖了一礼。   元赐娴回了神,直起腰背,点点头非常自然地受了,假意问他身后仆役,拖长了声道:“这位是——?”   仆役答:“小娘子,这位先生是郎君的贵客。”   果然打听不出什么来。跑了半天,连人家白脸黄脸都不知道。   见他颔首示意告辞,元赐娴有些不甘心,抢步上前,先他一步叩响了元钰的房门。   她这一动作,身上花间裙晃晃荡荡,皂荚与花露的香气霎时钻进男子鼻子,叫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元赐娴笑眯眯地,不看他也不解释,朝里道:“阿兄,我有东西落你书房了。”   元钰道一句“进来”。   她这才看向身后男子,照仆役对他的称呼道:“先生也请进。”   他似乎十分守礼,又向她颔了一次首。   元钰闻声忙迎出来,面露敬意:“先生来了。”再朝快步向里的元赐娴低声道,“落了什么与我说,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去。”   她摆摆手,语气随意:“我自己找找就成。”   元钰一噎,只好先给客人请座,一面道:“舍妹鲁莽,如有得罪,还请先生担待。”   元赐娴一边满屋子翻找,一边竖起了耳朵,听见男子道:“将军客气了。”   是一个十分低沉浑厚的声音,听来似乎比弱冠年纪的兄长年长许多。   元钰与他在桌几旁坐下,见元赐娴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等了半晌催促道:“赐娴,你倒是落了什么?我这正要谈事呢。”   她从桌案底下站起,自顾自拨了拨额前碎发,毫无愧色地道:“阿兄谈就是了,管我做什么,我找到了就会回去的,不耽搁你正事。”   元钰只好向对面人干笑了一声。   男子目不斜视,脸被面具遮挡,看不出情绪。   元赐娴装模作样半天,再不见俩人开口,看兄长打定了主意不给她听,只好作罢,借屏风遮挡,弯腰将绣在鞋上的一颗珍珠死命一拽,拽了下来,惊喜起身:“哎!”   她将珍珠捻在指尖晃了晃:“阿兄,我找着了!”   元钰头疼地看她一眼:“那就赶紧回房去。”   他这妹妹的演技,估计是师承他的,一样的拙劣浮夸。   她含笑走来:“是,阿兄忙。”完了指指小几上的荔枝,示意对头男子吃,“先生,这荔枝很甜的。”   男子再度颔首还礼,目光顺势在她裙裾一掠,看了眼那只露了一角的杏色丛头履,很快移开。   等元赐娴走了,元钰才尴尬道:“叫先生见笑了。”   他摇头:“令妹率真纯正,何来见笑一说。”   元钰都觉得这是反语了。   当初阿娘给妹妹取名“赐娴”,眼瞧着多好的寓意啊,不想叫她半道跑偏了,没文雅起来,反倒是打马球,踢蹴鞠,还生了一肚子坏水。尤其这些年身在广阔自由的西南地界,又有阿爹阿娘宠惯,简直是横着走的。   他兀自叹气,随后问起正事:“先生此番主动相约,所为何事?”   男子道:“将军可曾替县主考虑婚嫁事宜?”   元钰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此番是替六皇子来送定心丸子的。殿下见将军踌躇难择,称愿纳县主为妃,以表诚意,并承诺,若事成,余生必将与县主荣华共享,相敬如宾,若事败,亦将力保县主及元家上下性命无虞。”   元钰神色一紧。   男子薄唇微抿,问:“将军试想,倘使有了县主与殿下这层关系,说服令尊……是否可说轻而易举?” 第5章 任君采撷   几日后,元赐娴收到一封金粉洋洒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园赏花的,署名郑沛。   她晓得这人,是朝中病恹恹的九皇子,册礼当日,曾与她在大明宫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父亲被圣人留下议事,她与兄长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轿撵。   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拦着不给她走,满嘴调笑。兄长见他胡搅蛮缠,来了气,凶了他一句。   结果郑沛两眼一翻,气晕了。听说后来犯了头风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个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进京,郑沛已几次三番意欲登门拜访,都被宫人拦下了,这才只好辗转托人送来帖子。   不过,素来不喜他的兄长竟收下了。她觉得里头有鬼。   元钰将帖子交到她手里时,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懒得应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绝,不怕他。”   她当然懒。这个九皇子在梦里不曾留名,大约并非要紧角色,且上回留给她的印象着实太差。这等为人轻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碍于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拧断他的胳膊。   她干脆道:“我不去。”   元钰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当真?”   元钰将她前后神情变幻瞧得一清二楚,心里头说不好是什么滋味,嘴上道:“阿兄骗你做什么!若单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绝,哪还来过问你的意思。”说罢试探道,“你上回不是与阿兄说……”   好歹有机会见见梦中仇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元赐娴不等他说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赐娴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园。   芙蓉园地处城南,临曲江池畔,绿水青山,亭台楼阁,风光无限。眼下正是赏水芙蓉的好时节,郑沛邀约元赐娴来此,想来颇费了一番心思。   元赐娴看上去兴致不错,与姜璧柔一路说笑。两人被婢女领往一处依山傍水的竹楼,待渐渐入里,晒不着日头了才将帷帽摘去。   到了最顶上,见小室阁门大敞,正中摆了张宽敞的长条案,案边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锦带,玉簪束发,乍一看,很是风流名士的做派。   元赐娴一眼瞧见最靠外的一人,脚下步子不由一顿。   怎么陆时卿也在啊。还穿了身扎眼的银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见她顿住,也跟着一停。那头三人注意到这边动静,止了谈笑,齐齐望来。   元赐娴被这阵仗一震。   模样都生得不赖,这排排坐的,倒有几分任她采撷的意思。   她念头一转,目光越过陆时卿,看起居坐当中的一人。   这人穿了鸭卵青的圆领袍衫,袍上绣暗银云纹,发间饰浅碧玉簪,当是六皇子郑濯了。看姿态温文尔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并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样。   郑濯察觉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几分不符他身份的谦逊。   元赐娴却在想,倘使梦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当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来我往笑过,有人坐不住了。最靠里的郑沛蓦然站起,朝这向迎来。   他年纪小,面庞稚气未脱,此刻两眼发直,脸泛红光,似是瞧见美人通体舒泰,连病痛也去了个干净,一路紧盯着元赐娴不放。   她穿了身水红色襦裙,水绿色的裙带束成双蝶结,当中串一对精致银铃,乌发挽三分落七分,发间缀一圈银饰,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郑沛读过点风物志,晓得西南一带不少人偏好银饰,较之周京别有一番风韵,霎时便觉如姜璧柔这般一身素雅的妇人实在太黯淡了,到了两人跟前,直接略过她,与元赐娴招呼:“娴表妹!”   元赐娴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异母妹,说起来,徽宁帝算她表舅,郑沛非要唤她一声表妹的话,倒也没错。   只是这叫法,真叫人结结实实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适,与嫂嫂一道给他行万福礼,却是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摁住了手背,听他满腔柔情地道:“娴表妹不必多礼……”   元赐娴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横着走,可到了长安身份就不够看了,尤其还有个惨绝人寰的梦境提醒她谨言慎行,便更不会在这吃人的地界随意交恶。   但她也非事事愿忍。   她将手一把抽回,朝郑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实是抱歉,赐娴有洁癖。”   跟在后边的拾翠适时递上一方锦帕给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点到为止。   眼见郑沛脸都白了一层,郑濯忙起身来打圆场,笑道:“我头回见识所谓洁癖,还是在陆侍郎这里。与子澍比,县主想来已是轻微的了。”   元赐娴看了眼低头抿茶的陆时卿,心道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没什么洁癖,装的罢了。   有了这台阶,她也就顺势下了。毕竟郑沛的母亲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宠,娘家也是个势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没好果子吃,便给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问:“九殿下,不知这位是——?”   郑沛见她认得自己,却不认得郑濯,马上高兴了,屁颠屁颠过来:“这是我六哥!”   元赐娴假作恍然大悟状,给郑濯行了个礼,继而随他往里走去,一面问:“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难不成换作陆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陆时卿偏过头来,狭长的凤目一眯:“县主真会说笑。”   “倒的确常有人这么夸我。”   见元赐娴和姜璧柔双双落座,郑沛也跟了进去,搭话道:“那可曾有人夸过娴表妹仙姿玉色,人间难觅?”   元赐娴好似听不懂他的示好,点点头:“有啊,也是陆侍郎。”   陆时卿没说话,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么时候?   她笑着解释:“不过陆侍郎当时的措辞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郑濯好像不大敢信,诧异问:“子澍还会夸人?”   陆时卿面露不悦:“一时嘴滑。”说罢大概觉得牙根有点痒,低头又抿了口茶。   元赐娴注意到,他手边这只白釉玉璧的茶瓯与案几上其余几只样式不同,约莫是自己带来的,心道果真是洁癖不假。   郑沛暗暗好奇元赐娴是如何结识陆时卿的,却怕美人再生气,不好当下揪着问,指了案上碗碟里的时令瓜果道:“娴表妹安心吃,这些瓜果干净得很。”   郑濯见他说话间略过了姜璧柔,替他补道:“元夫人也请。”   姜璧柔原本就是作陪来的,自然也不在意,含笑垂眼:“多谢殿下。”   这栋竹楼笼统八面,一面镂门,七面临窗,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郑沛比照窗景,从芙蓉园的春秋说到冬夏,紫云楼说到蓬莱山,听得元赐娴都替他口渴,一连吃了好几颗荔枝,嘴里得闲便答应几句。   等他停顿间隙,她看了眼对面一点吃食未碰的郑濯,问:“六殿下不吃荔枝吗?很甜的。”   她这一句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郑濯抬头,笑看她一眼。   元赐娴吃相大方,不似寻常女子含蓄遮掩,却偏雅致得很,这玲珑透白的荔枝到了她饱满艳丽的唇边,不知何故,忽然叫人垂涎欲滴起来。   他便顺势吃了一颗,完了道:“的确很甜。”又问一旁一直干饮茶的陆时卿,“子澍不吃几颗解涩?”   陆时卿轻飘飘看了眼案几上的荔枝,冷声道:“您爱吃就多吃些。”   郑濯也不恼他这态度,朗声一笑,照他的话又吃了一颗。   元赐娴赞道:“殿下是识货的,这时节的荔枝汁多肉肥,再味美不过。”   “县主若喜欢,我回头差人送几筐新鲜的到元府。”   她毫不客套:“那就多谢您了。”   郑沛见状,脸色又白几分。   今日原是他邀约了元赐娴的,哪知半道碰上六哥和陆时卿,这俩平常看起来很正经的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听他去向,竟一股脑粘了上来。   这俩人都大他四岁,在他眼里就是年老色衰的,故他本不放在心上。谁想这下元赐娴与他俩千丝携万缕,独独对他极尽敷衍。   难不成如今的小娘子都觉老一点有味道?   郑沛也不扯四时风光了,问道:“娴表妹可有兴致泛舟,去水对岸瞧瞧?”   元赐娴往竹楼下边望一眼:“主意是好,只是家嫂体弱,不宜长时日晒。”   郑沛心道那敢情好啊,登时喜上眉梢:“如此,元夫人便在此地稍坐。”说罢吩咐四面婢女,“你们几个好生招待,不许怠慢了。”   姜璧柔颔首,悄悄给元赐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行事注意分寸。   ……   一众人便下了竹楼。   郑沛叫人准备了两只小小的独木舟,眼见得实无半点皇家气派,除去艄公,每只约可容二至三人,再多怕就得挤翻了。   元赐娴一瞧便知他是想撇开郑濯和陆时卿,与她共舟。   她看了眼郑濯,发觉他也恰好在看自己,如此一眼过后,便故作不经意地望向宽阔的水面,问:“四人两舟,殿下预备如何安排?”   也不知是在问哪个殿下。   郑沛刚想答,却听郑濯抢先道:“莫不如投琼吧。”   小剧场:   郑沛:都闪开,一群年老色衰的!   郑濯、陆时卿:小伙子,你说谁年老,谁色衰?   元赐娴:那个穿骚红色来相亲的,你成功引起了本县主的注意。   陆时卿:不好意思,这只是我的个人品味与格调,与姑奶奶您无关的。:) 第6章 求娶   郑沛气噎,狠狠瞪了郑濯一眼,却恼不得元赐娴不给面子。毕竟人家的确喊了“殿下”,是他慢答一步。   郑濯眼底露出几分无奈笑意。   这个澜沧县主倒机灵,方才与他对了眼色,显然是意欲与他共舟的意思,却偏要他来做这恶人,好独善其身。   元赐娴毫不心虚地点点头:“这主意有趣。便令掷得奇数者一舟,偶数者一舟,如何?”   如此一来,岂非得凭天意?郑沛气得都快犯病了,正要拒绝,却见她说完这句,忽然偏头对他笑了笑。   这素齿丹唇,灿然一笑震得他没说上话来,半晌才恍然惊觉,此笑非笑,那轻盈檀口分明是向他比了个嘴型:奇。   原非美人不依,而是羞怯了,这才拐着弯来!   他心中释然,春风得意道:“好,就使这法子!”   很快有婢女送上了四颗骰子,四人各执一颗,在一面木盘上依次抛掷。   郑沛当先掷了个奇数,喜滋滋地瞧着余下几人,见郑濯紧接着掷出个偶数,浑身都畅快起来。   元赐娴倒没这想掷什么就掷什么的本事,见状,掂了掂手中骰子,看一眼郑濯,一脸“就靠你了”的神情。   郑濯淡笑一下,示意她放心。   她得了暗示,一把将骰子掷出,一瞧,果真是个偶数。   郑沛登时傻眼。   难不成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方才元赐娴的一笑,单单只是一笑而已?   陆时卿觑一眼捏着块磁石,在木盘底下小动作不断的郑濯,随手掷了个奇数,在郑沛还摸不着头脑时便往独木舟走去,停在岸边回头道:“九殿下,您先请?”   ……   元赐娴如愿与郑濯上了一条船,当先离岸而去。   郑沛愁白了脸,呆了半晌才踩上木舟。不知是因日头晒人,或者心内气恼,他坐下时身子一晃,险些一头栽进水里去。   陆时卿往后退避几分,像生怕他将病气过给自己,坐在对头不咸不淡道:“殿下如有不适,下官可随您一道回岸上去。”   眼见元赐娴和郑濯的木舟渐渐行远,他咬咬牙:“不必。”又吩咐艄公,“赶紧跟上!”   湖面宽阔,水芙蓉袅袅亭亭,碧叶红花铺了大半池,木舟在其间须得缓行。好在撑篙的艄公功夫娴熟,轻轻巧巧几避几绕,便叫船悠悠往前驶了去。   只是对郑沛而言,这几番晃荡就不大轻巧了。不一会儿,他便因接连弯绕脑袋发晕,胃腹翻腾,一股酸气渐渐上涌到了喉咙口。   他竭力按捺,不料前头又逢一大片水芙蓉。艄公的长篙一撑,木舟一晃,他便再憋不住,“哇”地一口,眼看就要吐出来。   对头陆时卿脸色大变,慌忙起身退开,因木舟狭窄,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只得“噗通”一声跃下了水。   与此同时,郑沛呕出了一大滩脏污。恰逢风过,汁液飞溅一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元赐娴和郑濯闻声蓦然回首,双双错愕。   见心上人望过来,满身污秽的郑沛恨不能昏死过去,偏吐完了一身舒畅,想晕还晕不了。   艄公大惊,慌忙抛下长篙,向他请罪。   陆时卿也不比郑沛好几分。他人在池中,浑身湿透,满面泥渍,鬓角还往下淌着水珠子,一只手如攥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杆碧绿的莲枝,周身团簇了一圈红艳的水芙蓉。   这场面,真当得起香艳二字。   一片死寂里,响起个脆生生的笑声。   他一听便知是谁,回头狠狠剜了元赐娴一眼,不料这下剜在她帷帽垂落的白纱上,倒叫她不疼也不痒。   岸上仆役已朝这向赶来。郑濯也吩咐艄公往回撑去。   等到了陆时卿跟前,元赐娴撩起白纱,低头望着他解释:“陆侍郎莫怪,方才失笑,实是为您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华所折。”   陆时卿浑身一抖。   他已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这丫头何必提醒他,池子里满是淤泥,实则也不比郑沛的秽物好上多少!   郑濯失笑,吩咐岸上人去照管郑沛,随即起身伸手向陆时卿道:“来。”   元赐娴见状,赶紧叫拾翠走去船头稳稳,以免两人动静太大叫这不靠谱的木舟翻了,却见郑濯一把拉起了陆时卿,而脚下的船依旧十分稳当,几乎连晃都没晃。   她看了眼他发力的胳膊。   能如此轻松拽起一名与自己身板差不离的男子,必是底子深厚的练家子。郑濯此人,兴许的确并非面上瞧来这般文气。   陆时卿抖得浑身上下每一处骨节都在打架,刚缩着手脚在船尾坐下,泥水便从头到脚缓缓淋淌了下来。   元赐娴忍笑递去一方锦帕:“陆侍郎,您擦擦?”见他面露嫌恶,她补充道,“想来这帕子比眼下的您干净一点。”说完,笑着拿指头比了个“一点”的手势。   陆时卿咬牙,死盯着她不动。   郑濯朗声大笑,吩咐了艄公回岸去,见元赐娴还伸着手,便接过她的帕子塞进陆时卿手心,替他收了,道:“回头我替你收拾九弟,你且回府好生沐浴歇息,今日就莫去教十三弟学问了。”   陆时卿终于“嗯”了一声。   元赐娴闻言笑意微滞,问:“陆侍郎平日都教十三殿下做学问吗?”   郑濯见他约莫吐不出话来,替他答了句“是”。   三人一道上了岸。   郑沛颜面尽失,早已落荒而逃。陆时卿这般模样,自然也被仆役送回了府。岸上只剩了元赐娴和郑濯。   两人本是心照不宣,预备趁泛舟独处说话的,这下倒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郑濯开门见山地问:“县主方才何故与我共舟?”   元赐娴示意拾翠退远一些,莫叫旁人靠近,完了答:“殿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大费周章与家兄串通,辗转来见我,应是有话与我说。而我欲与您共舟,自然是想听听您的话。”   元钰那个蹩脚的演技可谓漏洞百出,元赐娴早便猜到了究竟。想来是郑濯与兄长商量好了见她一面,然后蹭了个郑沛的方便。   她语出直接,郑濯眼底微露讶异,道:“县主直爽,我也不兜圈子。我此番前来,是想求娶县主。”   元赐娴觉得,这一句求娶,就像在说“要不今儿个午膳吃馄饨”一样。   他面色无波无澜,她便也听得平静,微微仰首注视他道:“殿下想娶我,何不与家兄、家父商议,或请圣人赐婚?拿这事问我,且不说是否有悖礼数,恐怕也是毫无意义。我若应了,您一样还得回头请长辈做主,我若不应,您便抛却这念头了?”   郑濯答:“县主与旁家娘子不同。我若不先过问县主心意,盲目请旨,因此惹恼了滇南王,恐将难以收场。我亦知此番失礼,故而借了九弟的名头前来。当然,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县主应我,该走的礼数,必然补齐了一样不少。”   这话听来勉强算得上诚恳。有南诏太子那桩事在前,估摸着郑濯也清楚滇南王多疼爱女儿,想来询问他老人家多半一场空,怎样抉择,还得听元赐娴的,不如直接点。   元赐娴点点头:“那么殿下为何想娶我?”   郑濯微微一滞。   她笑了笑:“殿下不问我便罢,既说意欲听我心意,至少也该给我个应了您的理由不是?若真叫我抉择,想娶我的人不少,何必非得是您?”   郑濯起先并无窘迫之色,听到后来却目光微动,似乎被问住了。   她继续笑:“倘使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九殿下,兴许还能理直气壮说一句,他想娶我是因我长得好看。您呢?”见他仍不开口,她牵了下嘴角,“殿下诚意,我已看得分明,告辞。”   她转身就走,郑濯下意识脚步一移:“等等。”   元赐娴回头,见他犹豫了一下说:“今日是我唐突,然此时此地不宜言事,如县主不厌弃,三日后,我将派人登门与令兄详议。”   她静静望他半晌,道:“如此,三日后,我再决定是否考虑殿下的提议。”   小剧场:   陆时卿:导演,剧组是不是发错剧本了?这场落水戏真是给男主的?   顾导(霸道总裁脸):你现在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性吗? 第7章 良配   元赐娴一路思量着回了府。   方才在芙蓉园,她千方百计与郑濯独处,是想探探他究竟意欲何为。这下,她大概有些头绪了。   如她未猜错,兄长必然与他建立了政治上的合作关系。然兄长清楚,父亲一心忠君,别无他想,尤不喜玩弄权术,故而此事很可能无法得到滇南的支持。   但倘使她这做妹妹的嫁给了郑濯,一切就不一样了。   对郑濯而言亦是如此——笼络身无职事的兄长本无用处,其根本在于借此拉拢手握重兵的父亲。   而正当兄长无计可得父亲支持之际,她恰好进京,给了这桩事一个突破口。   说白了,郑濯此番就是来掳她芳心的。只是他未曾料想,竟被她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当面质疑真心,故而方才一时语塞了。   想通了这些环节,元赐娴的心里却是愈发困惑:既然郑濯与兄长是如此关系,为何元家最终死在了他的手里?究竟是前者卸磨杀驴,还是后者临阵变节?元家举兵造反一说,又是从何而来?   当夜,她满腹疑问入了眠,不料竟再次回到了那个梦境。   梦中小雨淅沥,混杂了些许寒意,一点点渗进青石板里。像是冬天。   四面人声寂寂,能听见雨珠落在伞面,激起的微弱噼啪响动。大约是有人撑了伞站在桥上。   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还是找不见吗?”   有人回:“主子,小人们已捞了整整一夜,您也在这儿枯等多时,这样下去实在不是法子。”   “继续找……”这人的声音有了几分颤抖。   “您不宜在此逗留太久,不如先回,一有消息,小人们立刻向您回报。”   他沉默半晌,“嗯”了一声,拖了步子缓缓离去。   留在桥上的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主子既是主动请缨捉拿了元氏父子,如今又何苦执着于县主生死?便县主还活着,也不可能释然这杀兄弑父之仇啊。”   有人回:“元家上下已无人,毕竟也是主子曾经的未婚妻,总得收殓……”说罢亦是长叹一声。   梦到这里,元赐娴蓦然惊起,一身淋漓大汗。她看了眼窗外,日上三竿,草木葱茏,正是一片仲夏丽景,哪有什么寒冬冷夜。   但梦中人的声音太熟悉,那所谓“主子”,分明便是昨日与她在芙蓉园分别的郑濯。   那些人说什么来着?她曾经是他的未婚妻。曾经?   她抓着头发冷静了一下。难道说,郑濯与元家反目成仇,是因这桩婚约的破裂?可她起先究竟为何成了他的未婚妻,后来又为何解除这桩婚约呢?   她唤来拾翠,问:“阿兄可在府上?”   “小娘子,郎君在呢,一早来过一趟,听说您未起,便叫婢子们莫吵醒你。”   “替我穿戴。”   ……   元钰此刻正在书房来回踱步。   一旁的姜璧柔见状嗔他:“你莫瞎走了,瞧得我犯晕。”   他这才停下来,面露歉意:“我这一急就忍不住。”又问,“照你意思,赐娴真是中意六皇子?”   姜璧柔昨日得元钰嘱托前往芙蓉园作陪,格外注意细枝末节,闻言答:“泛舟的前后经过都已与你讲了,我在竹楼上瞧得一清二楚,若非郎情妾意,何来这般种种?”   元钰急得抓了脑袋:“那,那我是不是不该拦着赐娴?”   郑濯派来的先生与他提议这桩姻亲时,他本该想也不想就回绝。不论他是否答应助他夺嫡,都不会将妹妹的终身大事当作筹码。   他之所以替元赐娴应下邀约,是因见她前次对郑濯表露了不一般的态度,怕她真是中意此人,便不好一棍子打死,预备探探情形再说。   姜璧柔觑他一眼:“难不成你这做阿兄的还想棒打鸳鸯?照我昨日所见,六皇子品貌俱佳,堪为良配。且我听说,他府上几名姬妾都是圣人硬塞去的,想来也绝不是贪色之徒,否则哪至于这个年纪了,还未纳正室,未添子嗣?”   元钰摇摇头:“我没说六皇子不好,只是皇室里边情形复杂,你不明白。”   他未将朝堂政事讲给姜璧柔听,妇人家约莫只当单纯相看妹婿,不像他这样瞻前顾后。   姜璧柔闷声道:“但赐娴的性子你也晓得,她瞧上了什么,哪是你拦得住的……”   她刚说到这里,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小娘子……”是仆役的声音。   元钰当下迎出去:“赐娴。”   元赐娴叫了句“阿兄”,往里瞥了眼,朝姜璧柔笑了笑:“阿嫂也在呢。”   元钰一瞧她这古怪笑意,便晓得方才的话多半已给她听了去,想了想回头道:“璧柔,你先回房去。”   姜璧柔点点头,垂眼退了出去。   等屋里只剩了俩兄妹,元钰问:“方才躲哪了?”   元赐娴指指后窗:“那儿。”   他失笑:“好了,你阿嫂也走了,有什么话就说。”   她不请自坐了,先道:“阿兄莫误会,我是猜你不愿阿嫂掺和朝堂上弯弯绕绕的事,怕她多添忧思伤身,这才支走她的。”   “你与阿兄生分什么。我都晓得。”说着过来揉了下她脑袋,“怎得,你这丫头竟要与我谈政事?”   元赐娴沉吟一下:“是,也不是。我想问问阿兄,是否希望我嫁给六皇子。”   “阿兄上回便与你讲过,皇家的门不可随意进。至于我方才与你阿嫂说的,你也该听见了。”   她点点头:“阿嫂兴许听不明白,但我懂了。六皇子意欲娶我,是想你与阿爹站在他这边,来日有需,可供他驱策。当然,这事对我元家一样有好处。谁不想做从龙重臣,飞黄腾达?何况我嫁了六皇子,日后或许就是皇后了。”   她语出直接,叫元钰不由一噎。   她继续道:“阿兄就莫再瞒我了,我知这桩婚事是笔交易,也瞧得出来,你颇是赞赏看重六皇子,怕已与他有了不少私交。你兴许也曾想过撮合我与六皇子,好说服阿爹支持站队,可是?”   被当面拆穿隐秘心事实是尴尬,元钰苦着脸道:“赐娴,你莫怪阿兄。”   元赐娴知他在京的难处,怎会怪他。要怪只怪梦境吊人胃口,没能一次将消息吐全,否则她也不会叫元家如眼下这般,落得个贼船易上不易下的局面。   她摇摇头:“我不怪阿兄,只问一句,倘使我不愿嫁给六皇子,阿兄可会逼迫我?”   她心内虽仍诸多疑惑,却笃定了不可再走梦中老路。不论前后经过如何,与郑濯订亲,只会叫元家与他绑在一块。可最后登基的人又不是他。   元钰有些讶异:“你不愿嫁?你不愿嫁是好事啊。阿兄本就舍不得将你牵扯进来,争取阿爹支持有旁的法子,何至于牺牲你?”   元赐娴相信这话。但梦里,她也的确做了郑濯的未婚妻。这说明,这桩婚事在某个时候切合了徽宁帝的利益。   她道:“可是阿兄,怕就怕这事由不得咱们。我瞧六皇子似乎万事俱备,只欠我应,或许早已得了圣人首肯。如圣人有心撮合呢?”   元钰一噎。是了,若非过了圣人这关,郑濯哪敢向他作出那般重诺?记起当日那位先生气定神闲的模样,他愈发觉得妹妹有理,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元赐娴起身,来回踱了几趟步:“倒也不至于毫无回转余地。倘使圣人主意已定,赐婚便是,何必由得六皇子过问我意思?圣人是不会与咱们元家撕破脸皮的。”想起梦中境遇,她换了个说法,“至少眼下不会。圣人便真有意叫我做他儿媳,也必然希望我是心甘情愿的,这样,他老人家还能卖元家个面子,成人之美。”   她紧蹙的眉头渐渐松了,笑道:“我不愿嫁,便只有一个法子——趁陷入被动前,先发制人。”   “怎么个先发制人法?”   “倘使我先一步与旁人订下亲事,圣人总不好乱点鸳鸯谱了吧?”   元钰恨恨一拍大腿:“理是这个理,可怎么说来说去,还得将你嫁出去啊!”   元赐娴心道嫁人有什么的,左右早晚都得嫁,总比惨死好吧。   元钰却越想越急:“终身大事如何能急得来,你随便找个人嫁哪成?莫不如这样,你赶紧打点行装回姚州去,这边阿兄给你顶着,天高皇帝远的,也逮不着你。”说罢就来推她。   “哎!”元赐娴搡开他,“阿兄急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滇南又不真是咱们元家的!”她前世理当未来眼下这一趟,不还是被赐婚了。   “再说,所谓先发制人只是缓兵之计,能拖一时则拖一时。咱们能订亲,也能退亲不是?真要嫁了,还能和离呢!”   元钰真服了她,退一步道:“可这匆匆忙忙的,你能与谁订亲去?不成,此事还得去信与阿爹商议才是。”   “阿兄可是忘了,这些年你寄去姚州的信,隔三差五便会被人偷拆察看?你莫不是摆明了要叫圣人晓得,咱们在谋划什么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要急死阿兄!”   元赐娴觑他一眼:“有什么可急的?我心中已有良配人选,至于能不能成嘛……”她摸摸脸蛋,“阿兄,我美不美?”   元钰给他问得一愣,张着个嘴点点头,道:“美若天仙,美不胜收,美绝人寰。”   “那就成了。”   他傻住:“什么成了?怎么就成了?谁给你成了?”   元赐娴没答,反问:“上回在漉亭,陆侍郎给了你一块玉玦,你搁哪去了?”   元钰险些跟不上她这脱缰野马一般的思路:“当然是丢了啊!我个大男人,要他的玉玦做什么,咱们小黑也不稀罕啊!”   元赐娴恨铁不成钢般叹口气:“倘使我没记错,那似乎是块青白的软玉?”见他显然已忘得一干二净,她便不与他废话了,“得了,我自己想法子吧。”   元钰点点头目送她走,完了才后知后觉想到——等等,元赐娴所谓的良配,难道是陆时卿? 第8章 白   永兴坊陆府今日迎了位贵客。   一大早,六皇子郑濯登门拜访,称来探望昨日在芙蓉园落水受惊,卧床不起的陆侍郎。   陆时卿人在房中,和衣靠着方卧榻,阅览一卷棋谱,见了他就恼:“你来做什么?”   郑濯大笑不止:“这不是见咱们陆侍郎没去上朝,来望一望?我瞧你气色不错,怕是嫌昨日那茬丢脸皮,才躲起来了罢!”见他意欲起身,他忙打个手势拦了,“你我间就不必多礼了,坐着吧。这桩事,还得我给你赔不是。”   陆时卿便没拘礼,轻飘飘觑他一眼:“下回再碰上与那澜沧县主有干系的事,勿再拖了我一道。”   昨日一早,他从宣政殿出来,原是要回府的,愣是给郑濯拉去了芙蓉园,结果便碰上了倒霉事。   郑濯握拳咳嗽一声:“恐怕不成,今日我还真就是为此女来的。”   “怎么,你二人昨日不曾谈妥?”   “此女七窍玲珑,并非可随意糊弄的主。”   他嗤笑:“怕是你这副皮囊不够人家瞧吧。”   “你行,你去?”   换来陆时卿一个眼刀子。   郑濯也就不说笑了,问:“你看,可是元世琛将前因后果告诉了她?否则她何以一上来便质问我是否真心求娶。”   “世琛”是元钰的字。   陆时卿摇头:“不像。”他沉默半晌,扯了下嘴角,“她此番进京,曾有滇南王亲信随行,但这批人却被半道遣返了,你可知为何?”   郑濯深想一下,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之所以如此,是因她清楚,一旦滇南王的亲信踏入这座皇城,必将给朝臣落下话柄,参到圣人跟前去。由此看来,此女心思并不简单,又恰在你争取到元世琛支持的节骨眼进了京,当有所图谋。”   郑濯起先频频点头,听到最后却忍俊不禁:“一个小丫头能图谋什么?”问完又皱了下眉,“或者,是滇南王的意思?”   陆时卿摇摇头,示意暂且不好说。   “不论如何,总得再听听元家的意思。我与她有个三日之约,到时,你如前次那般,再替我做一次说客。”   陆时卿一时没应,抬眼道:“圣人令你结这门亲,乃是一石二鸟之计。你欲将计就计,我不拦你,但你须得清楚,这条路很危险,对你,对元家,都很危险。”   他不以为意一笑:“怕什么,这不是有你把控周旋?”   陆时卿瞥瞥他,到底没再说别的,应下了。   ……   后日一早,陆府收了一摞厚礼:一对成色上佳的玉玦,一对玲珑秀致的香囊,一对巧编细织的同心结……像是谁家小娘子将能够表意的信物一股脑倒了来,且不知何故,还都是一双一双的。   陆老夫人宣氏和陆小娘子陆霜妤望着这堆信物陷入了沉思。   宣氏凤眼微眯,静静审视着它们。   她只有一个儿子,这些东西是给谁的,不言而喻。但曾经收礼收到手酸的陆府已有一年多不曾见过这等场面。   原因是,昨年初春,她的好儿子非常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当朝嫡公主的示爱,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此后,长安的小娘子们个个有贼心没贼胆,生怕与她儿成了,便给贵人惹了不痛快,小命难保。   她打量半晌,越想越奇,问仆役:“哪家小娘子如此有胆气?”   仆役答:“回老夫人的话,这些都是元家送来的……”   “啊?”陆霜妤一张嘴张成枣儿大。   “元家人说,前头有一回,澜沧县主的家犬咬坏了郎君的一对玉玦,故来赔个不是。”   陆霜妤郁卒了好些日子,茶饭不思的,好容易缓了过来,闻言又勾起了伤心往事,咬咬唇道:“她想给阿兄赔不是,送对玉玦来就是,这香囊和同心结算怎么回事?”说罢去扯宣氏袖子,“阿娘,这个澜沧县主必是瞧上阿兄了!”   这么简单粗暴的事,不是明摆着的?   宣氏觑她一眼:“那是当然。人家不瞧上你阿兄,还瞧上你?”   陆霜妤嘴一瘪:“阿娘——!”她究竟是不是亲生的啊!   宣氏这会儿没工夫搭理她。她想了想问丫鬟:“前头你们与我说,子澍从芙蓉园回来时,身上揣了方锦帕,看样式似乎是女子的。那方锦帕眼下何处?”   “回老夫人,郎君当场便叫人丢了。”   宣氏眉头一皱:“那锦帕上边可绣了什么字样?”   “这个婢子就不清楚了。但婢子听说,当日在芙蓉园里头的娘子,除了已为人妇的元夫人,便是澜沧县主。”   宣氏眉头舒展开来,妙啊,妙啊,偏头小声吩咐:“你们去查查,这锦帕是否确实出自元小娘子之手。”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个男声:“不必查了,就是她的。”正是听闻送礼人动静,来了正堂的陆时卿。   他眉头深蹙,进屋就道:“阿娘,您无缘无故的,又想乱点什么鸳鸯谱?”   宣氏觑他:“什么叫无缘无故?你瞧瞧这些物件,可都是元小娘子送来的。若非阿娘想的这般,你倒给我说出个清清白白的缘故来?”   陆时卿脚步一滞,低头看向案上的匣子。鸡翅木制,品类不俗,纹路完整,未有拼补,莲瓣图样对称,看着……倒不难受。   但他望见里边物件后,却将眉蹙得更厉害了:“你们几个赶紧的,拿下去验毒。”   宣氏面露惊色。   他上前解释:“阿娘,事出反常必有妖。元将军与我素来不对付,此物或是他借了澜沧县主的名头,拿来调侃我的。儿尚有要事在身,先不陪您了。”说罢告了个退,还跟丫鬟补充一句,“等等,也别验了,直接丢了就是。”   宣氏拦不住他,只好由他去,心里道一声可惜。   陆时卿疾步回房,来去踱了几趟步,记起前日郑濯的交代,终是从箱柜里取出了一张银色面具,又拿起案上一块玉笔枕,嵌入墙内凹槽,等暗门缓缓移开,弯身下了密道。   ……   元府里头,元赐娴得小厮回报,听说礼已送到,便给他们打了赏,完了撑腮坐在妆镜前,不知在思量什么。   拾翠和拣枝瞧她这阴测测的神情,都心生惧意。一个道:“小娘子,您还想做什么,不如及早与婢子们讲,这赶出来的活儿终归不够精细。”   她偏头见两人眼周好大一圈青黑,笑道:“这回的香囊与同心结做得不错,暂且不需别的了,你俩好生歇息,晚间不必服侍我。”   拾翠点点头:“可这法子行不行啊?婢子听人讲,陆侍郎压根不近女色,兴许好的是男风呢!”   “哪来的传言?我怎么没听说。”   拣枝接话:“传言大抵添油加醋,却也是无风不起浪。您瞧这陆侍郎,二十有二了,正房空置,姬妾也无,这些年,长安多少小娘子前仆后继,趋之若鹜,一个都没成。婢子昨日替您出去打探,还听说了一桩厉害的事。”   元赐娴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小娘子可知韶和公主?那是当朝皇后独女,出了名的相貌标致,可惜十六岁下嫁侯府,没几日便守了寡。十九岁时,也就是昨年,韶和公主瞧上了陆侍郎,有意再嫁。结果您猜陆侍郎怎么回绝她的?”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听闻他十九丧父,该是拿守孝作了借口吧。”   拣枝摇头:“若是如此,倒还算留了情面。小娘子有所不知,韶和公主左眼下边生了颗美人痣,但右眼下边却没有,陆侍郎说,他瞧了浑身难受,一眼都不能多看,实在无法与贵主共度余生。”   后来,京中便渐渐生出了陆时卿不好女色的传言。毕竟连天仙儿似的韶和公主都不爱,估计这辈子是瞧不上哪个女子的了。   元赐娴哭笑不得。   拾翠愁容满面:“陆侍郎连如此贵人都不放在眼里,小娘子当真要迎难而上?”   她话音刚落,便听房门被人叩响。仆役来报,说郎君请小娘子去一趟书房。   元赐娴记起与郑濯的约定,想是上回那位先生到了,连忙过去,到后与元钰讲:“我就躲在屏风后边,阿兄切记照咱们昨夜商议的来。”   元钰听外边脚步声渐近,点头示意她放心,推她躲了进去。   来人正是陆时卿。   元钰心虚,见他坐下后似有往屏风那头瞧的意思,抢先拉回他的注意力:“先生因舍妹两度奔波,有劳了。”   陆时卿心道可不止两度,这都四度了,声音则伪装得十分到位:“将军客气。”   见他未再企图偏头,元钰松口气:“殿下意图,实则元某已十分清楚,不必劳您重复。倒是您与我数次相交,我却始终不知您姓甚名谁,一直以‘先生’称呼……”   他话只说一半,料想对方能懂。   先前一来出于礼貌,二来因知晓这等幕僚向来身份隐秘,他从未探究过此人。今日这一问,是元赐娴的交代。   陆时卿不卑不亢地答:“鄙姓徐,名善,您随意称呼即可。”   元钰听见这名字怔愣一下,讶异道:“您莫不是……莫不是浔阳居士徐从贤,徐先生?”   “幸得将军听闻赏识,徐某受之有愧。”   屏风后的元赐娴也很意外。   徐善的名号,她身在姚州也略有耳闻。听说此人擅弈,十几年前,在江州浔阳大败彼时的国手许老先生,从此一战成名。因过后行事低调,几不露脸,且寄情山水,常年隐世,故而被世人称作“浔阳居士”。   她虽嘱托了兄长询问此人身份,起先却并未对其坦诚相待抱多大希望。但很显然,倘使对方意欲造假,就该选个名不见经传的来,而非浔阳居士这样的角色。毕竟如要辨别真伪,很可能一盘棋便够了。   看来这一次,郑濯是抱了诚意来的。   只是话说回来,像徐善这样的清白隐士,究竟是如何被请出山的?   元钰的小心肝颤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平静,原先的气势一下弱了一截:“徐先生拨冗前来,元某便开门见山地答复您了。”   他清清嗓子,将事前背好的说辞倒了出来:“观今之大周,储君之位空缺日久,而圣人却因先太子前车之鉴,久未有新立打算,只一味钻研制衡之术,猜忌无常,愈发加剧了朝野动荡,以至党派林立,人心不齐。”   “如此情状之下,于私,殿下欲一展宏图,于公,殿下欲针砭时弊。而对元某来说,独善其身虽好,可眼见圣人这些年对元家所行防备之事,却觉实无可能。为免令元家彻底沦为帝王猜忌的对象,制衡的棋子,元某理该及早择明主而栖。这便是元某与殿下合作的初衷。”   陆时卿静静听着,余光却注意着屋内那盏花鸟屏风。   元钰继续背:“舍妹若嫁与殿下,便是殿下给元家的一颗定心丸子,亦是元家给殿下的一颗定心丸子,无疑可谓锦上添花。但元某以为,既已有如上初衷,令我与殿下心意契合,不添这朵花又有何妨?”   这番答复滴水不漏,实在厉害。   陆时卿一听就知他有备而来,再多劝说,怕要适得其反,便道:“徐某已明白将军的意思,必将原封不动转达于殿下。”   元钰将元赐娴交代的话如数背完,已紧张得汗流浃背,差点忘了还有一茬,赶紧补充:“能得您理解便是最好,这桩婚事,并非元某不愿促成,实是舍妹已有心悦之人。此人您兴许也知道……”   陆时卿眨了两下眼,作洗耳恭听状。   元钰眉头紧蹙,恨恨一拍大腿一咬牙,不情不愿道:“便是咱们朝的陆侍郎!”   陆时卿面具后边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精彩。 第9章 倒追   最终,陆时卿被客套而热情地送了出去,往元府一扇不临街的偏门走。   元赐娴沿后窗绕路,与他在廊下来了个“偶遇”,亲口致歉,套话说了一堆,可惜道:“烦请先生替我转告殿下,殿下雄才大略,令我倍感钦慕,我亦欲结识深交,却实是心有所属,怕与殿下过多交往,来日招致陆侍郎误解,故而只好辜负殿下厚爱了。”   他想说,陆侍郎是不会误解的。但他不能。   陆时卿心里翻着大浪,面上却纹丝不露,颔首还礼,示意无妨,等回了马车,才摘下面具,恨得咬紧了后槽牙。   好了,这下叫他怎么跟郑濯交差去!   他离府后,元赐娴也被元钰逮了回去。   兄妹俩前些天因陆时卿争过一晌。元钰说得嘴都烂了,愣是拉不回这死犟的,眼下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赐娴,你要使这缓兵之计,阿兄不拦你,可张家李家都有好看的郎君,你何必非死磕陆家?你瞧瞧陆子澍在长安的破人缘儿便晓得了,就他那个难搞的德性,迟早叫你磕得头破血流!”   元赐娴摸摸额头觑他:“说得怪瘆人的,哪有那么夸张?”   “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你说你,偷摸着来也算留了余地,眼下故意讲给了外人听,岂非便是昭告天下?”   她点点头:“我元赐娴瞧上了谁,就是要昭告天下,尽人皆知的,不一日传遍长安城都不行。”她笑盈盈地扯了下他袖子,“阿兄就莫费口舌了,快与我说说,陆侍郎平日一般几时下朝,回府都走哪个路子?”   ……   翌日,元赐娴就去堵人了。   对陆时卿此人,她有自己的打算。阿兄说得不错,倘使单为一时权宜,的确不是非他不可,甚至此人可算下下之选。柿子还拣软的捏呢,她找个硬得硌牙的,自讨苦吃做什么?   可她接近他,却是为了长远谋虑。   阿兄闲散在京,许多事无从详细打听,她姑且只得相信梦里的,走一步看一步。   她算过了,徽宁帝的确有不少偏爱的臣子,但要符合梦里人的那句“最宠信”,眼下看来,恐怕还真非陆时卿莫属。   论官职,他是门下侍郎。本朝设此官两名,同是门下省第二把手,为天子近侍,可出入禁中,平日多接触朝廷机要,亦参与诸政务定夺。身在此位,如得圣人爱重,来日很可能登顶相位,成为翻云覆雨的主。   论事迹,她听说,前些年有一回徽宁帝遇刺重伤,气息奄奄之际,不唤宦侍,不唤儿子,偏偏着人唤来了陆时卿,足可见其在帝王心中的分量。   更要命的是,照前次芙蓉园内郑濯所言,此人还是十三皇子的老师。   倘使陆时卿便是多年后参与谋划逼迫徽宁帝禅位,辅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人,那可就非常有意思了。   陆时卿下朝后照旧坐马车回府。   今日非他当差随侍圣人,故而稍微清闲一些,不料正闭目养神得怡然,马车倏尔一个急停,叫他撑在案几上的手肘一滑。   他皱起眉,朝外道:“生了何事?”   车帘外迟迟未有动静。   他再唤一声:“赵述。”   一个哆嗦而激越的声音响了起来:“郎……郎君,我,我瞧见仙女儿了……”   “……”   “一个骑宝马的仙女儿!”   “……”   陆时卿被他颠三倒四的话恼得一把掀开了车帘,抬眼就对上了一双秋水盈盈,横波滟滟的眸子。   女子一身俏丽胡装,上穿杏红翻领长袍,下着波斯裤,腰配承露囊,足蹬金锦小蛮靴,正高踞一匹淡金色的汗血马,笑意融融地望着他。   他认得这匹马,是昨年徽宁帝赏给元钰,贺他新婚的。   他也认得这个人,是元赐娴。   她在马上笑问:“陆侍郎,真巧啊,您这是往永兴坊去吗?”   陆时卿的手捏在帘子上,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向她颔了颔首以示招呼。   她笑得更高兴:“我就住在您斜对角的胜业坊,与您只隔了一条大街。”   陆时卿无意多做停留,状若未闻地道:“狭路难行,县主先请。”说完却迟迟不等赵述动作,他偏头一看,见这小子哈喇子都流到下巴了,只得恨恨咬牙道,“赵述……!”   赵述连忙回魂,连“哦”几声,一手去提缰绳,准备掉转马头让路,一手一抹口水。   陆时卿不忍见如此污秽场面,眉头一蹙就要放帘,却被元赐娴给打断:“陆侍郎,大热天的,您上朝辛苦,我这儿有个冰鉴,里头盛了酸梅汤,您喝不喝?”   她提了提手里的匣子,含笑等他答。   他放帘的手一滞,弯唇道:“大热天的,县主出门也辛苦,不如还是自己喝吧。”说罢手一松,搁下了帘子。   元赐娴也不恼,一夹马腹上前,隔着帘子说:“陆侍郎,您这会儿不想喝,兴许等会儿就想喝了……”   陆时卿当她是要劝说自己收下冰鉴,正想说“不必”,却听她顿了顿道:“我送您回府,倘使您这一路改了主意,叫您的马夫唤我一声就是。”   “……”   陆时卿险些以为他听岔了,却见她紧接着吩咐起了赵述:“赵大哥继续赶车吧,我这马跑得快,跟得上。”   玩真的?   赵述被这声“赵大哥”喊得神魂颠倒,好歹还保持了些微清醒,回头问了句:“郎君?”   陆时卿是不惧这点激将把戏的,“呵呵”一笑:“那就听县主的,回府。”   马车辘辘向前驶去。很快,他就再笑不出第二声。   本道元赐娴是说笑威胁,却不想她当真说到做到跟来了。不论车行如何快,帘外的踏踏马蹄都一路紧随。   是了,论起速度,谁还能比得上圣人御赐的汗血宝马不成?   然后,更叫他不能忍受的事情发生了。   他听见街头巷尾,百姓们对这匹扎眼的骏马议论纷纷,而这个高踞马上的女子,与众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老丈,我这马漂亮吧?对对对……我这是送咱们朝的陆侍郎回府呢!什么,风大,您听不清?哦,我说啊,我这是送咱们朝的陆,侍,郎——回府呢!”   “阿婆,您问陆侍郎是谁?您有所不知,咱们朝的陆侍郎可厉害着呢,十五岁就高中探花了……您孙儿这么小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这位小娘子,你说你仰慕陆侍郎?哦,这个不可以,因为咱们陆侍郎名花有主了,他……”   “元赐娴!”陆时卿忍无可忍,咬牙打断了她。   她立时听话地打住,笑呵呵地与众人挥别:“……啊,时候不早,乡亲们,咱们来日再话。”   陆时卿这辈子第一次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招摇过市。等远离了嘈杂一带,他深吸一口气,冷声叫停了马车。   元赐娴俯下些身子,凑到车帘边殷切地问:“陆侍郎,您方才唤我何事?”   车内一片死寂,半晌,传出个平静的声音:“劳烦县主一路相送,此地已离寒舍不远,您将冰鉴交给我的仆役便好。”   早这样不就完了嘛。何必热得她满头大汗呢。   元赐娴也实在晒得慌,一刻不愿多停,将匣子递给赵述,完了再次俯身道:“陆侍郎不必客气。实则论品级,我在您之上,但您见了我,不下马车,还直呼我名,该不是目无尊卑,有意冒犯,而是想亲近我的缘故吧?”   这话陆时卿没法接。   马车里传出清脆的“嚓”一声,像是谁将宣纸一把揉成了一团。   元赐娴笑了一声:“您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这酸梅汤您趁凉喝,咱们后会有期。”   ……   陆时卿一路阴着张脸回了府。   他身后,赵述提着匣子屁颠屁颠跟着,一路碎碎念:“郎君,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澜沧县主呐!哎哟,可真是……”   可真是美到叫人深感言语之贫乏,措辞之无力啊!   他这边正苦于找不出词儿形容,忽见老夫人迎面走来,当下闭嘴。   陆时卿停步,绷着的脸缓和了些:“阿娘。”   宣氏笑着上前:“儿啊,阿娘过些日子去替你置办几身秋衣,你回头来房里挑拣挑拣图样……”她说到这里一顿,目光在赵述手里边的匣子顿住,“这是何物?”   陆时卿给赵述使个眼色。   他忙乐呵呵地答:“回老夫人,小人今儿个撞了桃花,半道碰见个小娘子,非要将这匣子送给小人,说是里头装了酸梅汤,给小人解暑的。”   宣氏笑意不减:“是嘛,那可真是好福气。”   陆时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阿娘,儿先回房了。”   宣氏点头示意他去,等人走远面色一敛,与身旁丫鬟道:“这混小子,真当他阿娘是没见过世面的!那匣子眼瞧着便是上等黄花梨制成,且雕工如此精致,哪里是赵述能惹来的桃花!你们快派些人去打听清楚。”   赵述撒谎撒出一身汗,跟陆时卿一路到了他卧房门口,小声问:“郎君,这酸梅汤?”   陆时卿停步,回头:“你不怕被毒死就喝。”说罢便将房门移开,“砰”一声阖上了。   赵述一路念叨着“怎么会有毒呢”退下了。   陆时卿冷静了一晌,等他聒噪的声音远去,蹙眉站在屋里一面铜镜前,掸了掸衣襟,张嘴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复又整了整腰带,换了副非常冷漠的态度,道:“阿濯,有桩事得跟你讲明白……”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回踱了两次步,将脸色放和缓了些,重新对镜道:“阿濯,我左思右想,此事当及早与你说明。昨日我与你讲,澜沧县主回绝了你,却不知缘由,实是我一时难以启齿,与你撒了谎……其实她……”   他再度停下,深吸了口气,摇头重来:“阿濯,想来你已听闻城内动静,此事你万莫误解,我与……”   他咬咬牙,再摇头,再重来,如此几番过后,实在气恼不堪,提高了声道:“这个元赐娴……!”   恰此时,房门被叩响。   外边宣氏震惊难言,默了半晌才得以开口,朝里问:“儿啊!你将元家小娘子藏屋里了?” 第10章 会情敌   陆时卿霎时住嘴,僵愣在原地。   等他回神,请宣氏进,时辰已漫长得有些可疑。   宣氏一进屋就东张西望起来,第一眼看他床帐,第二眼看他桌底。   陆时卿头疼不已:“阿娘,没有谁在里边,您……”他克制着没动气,“来,您坐下歇歇。”   宣氏满腹狐疑地坐下,道:“那你神神叨叨的,跟谁讲话?”   “我……诵书。”   “哪个书上还写了元小娘子,你当阿娘好欺?”她觑他一眼,突然问,“阿娘问你,韶和公主叫什么名?”   这怎么又扯上韶和公主了?他一面亲手给宣氏斟茶,一面答:“儿怎会记得。”   “早些时候的岑三娘呢?”   陆时卿一脸“岑家还有三娘吗”的表情。   “那柳七娘,叶四娘,白六娘,沈九娘呢?”见儿子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都是打哪来的”,她愈发笃定道,“记不得吧?谅你也记不得这些个向你抛过枝条的小娘子!”   陆时卿点点头。他不单记不得,甚至怀疑这些都是阿娘眼下信口编的。   宣氏铺垫完了,终于扯着正题:“既然如此,你怎就记得了元家小娘子叫什么?”   陆时卿一噎。   他哪里知道自己是怎么记得的。先前在马车里一时情急,不知怎得就脱口而出了。他记性又好,过了嘴的名儿,想忘也忘不了。   想到这里,他蹙蹙眉,暗道不好。   见他答不上,宣氏冷哼一声:“阿娘可都差人打听清楚了。如今整个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都晓得有个谪仙神女般的人儿驾了匹金灿灿的宝马亲送你回府。你还敢瞒阿娘酸梅汤的事?”说罢不等他解释,便击了击掌。   一名丫鬟从敞开的房门进来了,手中端了个玉盘,上边赫然便是元赐娴送来的酸梅汤,只是换盛在了陆时卿惯用的白瓷碗里。   陆时卿满眼错愕。   “汗血宝马多稀罕,阿娘还是清楚的,放眼长安,也就韶和公主有一匹枣红的,元家有一匹淡金的。送这酸梅汤的,不是元小娘子是谁?”宣氏说完叹口气,“当年阿娘寻死觅活非要嫁给你阿爹时,也是如此做小伏低,雪里送炭柴,暑中熬凉汤……哦,早些年的藏冰不如眼下好得,阿娘因此颇费一番心机……”   她说着,拿巾帕揩了揩并不存在的眼泪,哽咽道:“你既已收下,又何至于转手他人,辜负人家元小娘子的一片心意!若换作阿娘,如此遭遇,必要伤心不止,流泪三千……!”说罢,她凤眼一眯,纤手一扬,“这汤阿娘给你验过了,没毒,喝!”   “……”   陆时卿垂目瞧着那碗酸梅汤,良久,皱了皱鼻子。   有时,他也跟陆霜妤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从桥洞底下捡来的。因为他的阿娘可能不记得了,他不吃酸食。   ……   很可能伤心不止,流泪三千的元小娘子还真遭遇了挫折。   宣政殿三日一朝,而陆时卿呢,隔日便要当差随侍徽宁帝,顺带教十三皇子读书习文。她掐指一算,往后这半月,他至多只四天可能整日不出府门。如此看来,她逮人的机会该数不胜数才是。   但偏偏接连几日,她都没能摸着他的踪迹。   大概是陆时卿换了路子躲她。倒还挺能耐的,这个坊钻到那个坊,泥鳅似的滑不留手。   她百无聊赖坐在园中乘凉,随手摘了几朵花,将花瓣一瓣瓣择了丢进池子里去。   姜璧柔在一旁陪她,哭笑不得道:“我的小祖宗,你倒是怜香惜玉点,莫要折腾这些花了。”   她叹口气:“我怜香惜玉了这些花,谁怜香惜玉我呀?”   “这不是有六皇子吗?昨日,你阿兄与他朔朝上碰着了。人家见了你阿兄,一点脸色没摆,只道无缘便罢,也不强求,只是如你心意有变,亦愿再候佳音。你说,如今你爱慕陆侍郎的事闹得满城皆知,人家都丝毫不在意,岂不真是对你情根深种?”   元赐娴也听兄长说了这事,当下皱眉道:“都是贵人的场面话罢了。”   姜璧柔盯她看了一晌:“赐娴,你可是对六皇子有什么偏见?这良人难觅,你日后可莫要悔。”   元赐娴一滞。她这个嫂嫂,看起来像真不晓得兄长与郑濯在谋什么路。也不知是元钰瞒得太好,还是姜璧柔当真太单纯。   她道:“阿嫂甭劝了,我就是喜欢陆侍郎。”完了还补上一句,“喜欢得不得了!”   她说罢似乎觉得无趣,继续低头择花,不一会儿,却见拾翠疾步走来。   元赐娴抬头问:“怎得,可是有了陆侍郎的消息?”   拾翠摇头:“小娘子,贵客来访。”   “哪门子贵客?”   “韶和公主。”   她“哦”了声,疑惑道:“韶和公主是谁?”   “便是拣枝此前与您提过的,早先下嫁侯府,后来守了寡的那位嫡公主。”拾翠提醒完奇怪了一下。这位贵主可说是小娘子最强劲的情敌了,这么要紧的事,怎得她却不上心呢。   元赐娴这下记起来了,恍然大悟道:“是她啊。”又问,“她来我元府做什么?”   “婢子不清楚,只知贵主点了名想见您。”   元赐娴便捎上拾翠和拣枝,一道去了正堂,一眼瞧见正中上首坐了个一身浅绯色骑装的女子,束男子发髻,未施粉黛,相貌平平,左眼下边一点黑痣。   她上前给人行万福礼:“赐娴见过贵主,贵主金安。”   元赐娴举止端正利落,丝毫挑不出错。   下首却施施然站起个人来,声色清淡道:“县主恐怕行错礼了,这位是我的贴身婢女。”   她闻言偏头望去,只见下首也坐了个一模一样打扮的女子,看容貌五官,确与那所谓婢女有别云泥,杏脸桃腮,很是一副娇娇惹人怜的模样。这一模一样的黑痣长在她眼下,才称得上是颗添彩的美人痣。   元赐娴倒不明白贵人一上来就整这出是何意,毕竟给婢女行个礼也不会叫她少块肉。她淡笑了一下:“恕赐娴眼拙,这样一瞧,果真是贵主姿容……略胜一筹。”   郑筠脸色稍稍一变,很快复又笑起:“县主请坐。”说罢给上首婢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回规矩的地方。   元赐娴便将她迎回了上首,坐在对头问:“贵主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她摇摇头:“无事,打马路过胜业坊,想起这些日子,阿爹常提起你,便过来瞧瞧。”   元赐娴眼底微露意外之色:“幸得圣人惦记,赐娴受宠若惊。”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几番客套话,郑筠看了眼外边当空的日头,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宫看着十三弟用膳了,这孩子顽劣,宫人都捉不住他。”   元赐娴不动声色起身相送,心里悄悄转了个念头。   听说十三皇子的生母是个婕妤。四年前,这温姓婕妤早逝,刚足月的皇子便过继给了当时的德妃,如今的梁皇后。   郑筠既是梁皇后所出,想来当与这个弟弟关系匪浅。但她在梦里却不曾听闻韶和公主的消息,也不知她后来如何。十三皇子登基,她这个长公主大抵也得了荣宠富贵吧。   行至府门,郑筠脚步一顿,回头道:“县主何日得闲,便来宫中望望阿爹。他老人家昨日还念叨,说你来长安也有大半月了,竟不曾记起他。”   “圣人日理万机,不得召见,赐娴哪敢随意叨扰。如今既有贵主相邀,便不客套了,过几日一定赴约。”   过几日,趁咱们陆侍郎在宫里的时候,一定赴约。   小剧场:   #陆侍郎与镜子不得不说的故事#   【上个月】   陆侍郎: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长安城最美的人儿?   魔镜:全长安最美的人儿就是你,侍郎。   【今天】   陆侍郎: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这长安城最美的人儿?   魔镜:回侍郎,是澜沧县主。 第11章 面圣   元赐娴挑了陆时卿随侍徽宁帝的日子进宫,一到丹凤门便得了郑筠相迎。   宣政殿还未散朝,郑筠便提议领她到宫里边四处逛逛。元赐娴点头应下,与她共乘一顶轿撵,见她依旧一身男儿装,随口问:“贵主平日爱好骑射?”   郑筠摇头:“算不得爱好,强身健体罢了,倒是不如县主技艺精湛。”   “贵主过奖。”   自打郑筠来过元府,元赐娴便留意起了此人。她听说这位贵主生性文气,只是昨年初春意外落了次水,险些歇养不过来,后得了太医勤练筋骨的嘱咐,便学起了骑射把式,如今常作儿郎扮相,与贵胄子弟们一道打马出游。   元赐娴倒觉得,这些个玩闹事,与这位贵主的气质挺不相符的。   郑筠莞尔道:“你不必一口一个贵主,我与你也算见了三回,如此便太显生疏了,叫我韶和吧。”   元赐娴偏头看她,微有不解:哪来的三回?   郑筠解释:“我听霜妤说,昨年初春,是你在漉桥救了她?”   “是这样不错。”   “那就是了,当日我也在场。”   元赐娴想起来了。当日桥栏边站了两名娘子,她因力不能及,只拽着了一个。原来落水的那人是郑筠,难怪当时瞧见一群侍从下饺子似的噗通噗通往下跳。   她正作回想,又听郑筠讲:“得亏你刚巧去到漉桥,救了霜妤……”她说到这里一顿,见元赐娴未接话,才笑了一下继续道,“否则我的罪过便大了,毕竟当日,是我主动邀她一道出游的。”   元赐娴觉她这一串话茬拗得生硬,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也是一股浓郁的探寻味,当下不大舒服地撇过头去,牵了下嘴角道:“没能顺带救了贵主,是赐娴之过。”   郑筠尴尬地收回目光,跟着笑了下:“何过之有?何况我也无碍。”   季夏时节,余热未消,日头依旧十分毒辣。轿撵上虽悬挂了幔帐以作荫蔽,却到底不如屋里凉快。   元赐娴怕热,根本没心思赏景,何况这大明宫真正好看的风光都在里边,郑筠却一直与她在外围走来绕去,她便更是无趣。倒难为这位贵主还兴致颇高地指指点点。   她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等宫人回禀说圣人已下朝,连忙奔了“救星”去。郑筠也未留她,与她话别便由她走了。   ……   元赐娴跟宫人去了紫宸殿的前堂。这里是徽宁帝日常起居的地方,碧瓦朱甍,雕栏玉砌,一砖一石都耀目奢靡。   入殿门后,远远就见圣人埋首桌案,似在阅览公文。下首位置坐了深绯官袍的陆时卿,时不时答圣人几问,偶尔抿上一口茶,很是闲适的模样。至于研磨、拟文之类的杂事,好像根本用不着咱们陆侍郎动手。   元赐娴第一回 晓得,竟还有如此惬意的随侍法,简直比帝王过得还舒坦。   待走近,她看了眼陆时卿手边的茶瓯,发现果真与徽宁帝案上那只样式不同。   一般臣子进不到紫宸殿议事,此人非但朝进暮出,还因特殊癖性,在这里配备了专门的茶具,真是被纵得毫无章法。   但徽宁帝瞧上去着实很喜爱这个臣子,听他说了句什么,便放声大笑起来,言语举止间犹待亲子。   见元赐娴走近,两人才停了笑谈。陆时卿垂眼抿茶,一副没瞧见她的模样。   她偷瞄他一眼就挪开,向上首行礼。   徽宁帝请她在陆时卿对面落座,眉毛挑得老高:“赐娴方才第一眼瞧的,似乎不是朕?”   她也不遮掩,笑答:“陛下明察秋毫,赐娴瞧的是陆侍郎。”   他听了大笑,一面偏头问陆时卿:“朕这表外甥女,可是可爱得很?”   陆时卿抬起眼皮。   元赐娴在对头撑腮瞧他,半晌,听他无波无澜地道:“陛下明察秋毫,您说可爱,便是可爱吧。”   他答得不情不愿,她却似乎很受用,冲他眨眨眼:“多谢陆侍郎夸赞。”   陆时卿撇开眼不看她。   徽宁帝瞧两人一来一往,大抵觉得有趣,便干脆搁下了公文,与元赐娴话起家常来,先问她父母近况。   她答:“家母身子康健,家父经上回与南诏拼死一役,新伤累旧伤,筋骨难免不如从前,不过也算歇养得不错。”说罢愁眉苦脸叹了口气,“都怪赐娴,惹出了那样的祸端,害陛下您寝食难安,日夜记挂。”   徽宁帝摆摆手:“是南诏欺人太甚,如何能怪你。”   她像得了宽恕一般,连忙附和:“陛下说得对极了!这个南诏太子实在过分,您说他若长得与陆侍郎一样俊俏也就罢了,偏却是那般贼眉鼠目!得亏您疼我,宁愿兴兵迎战,也不肯将我远嫁!”   徽宁帝见她如此感恩戴德,神情不免自得起来:“不过费几个兵卒罢了,你是朕的表外甥女,朕不疼你,疼谁去?”   元赐娴面上笑得娇憨,低头却露一抹不易轻察的讥嘲。   陆时卿不好觑徽宁帝,便觑了她一眼。两个戏精凑一块,假情假意得叫他都不忍听。   大殿里边和和美美,几番家常话过,元赐娴又跟徽宁帝讲起滇南的山水风光,说得那叫一个生动有趣,活灵活现,到了最后却猛然一个转折:“但赐娴觉得,还是长安城最好看。瞧瞧这儿的屋舍,严整开朗,合了最正统的大周风韵,绝不是姚州那处浮于表面的富丽可比的!”   这一番欲扬先抑,悬崖勒马的好功夫,真美到了徽宁帝心坎里去。   他心里边欣慰,一高兴就说:“既如此,朕便下旨,仿照大明宫的楼阁样式,给你在姚州盖一间府邸怎么样?”   这哪是盖府邸,恐怕得造出个小宫殿来吧!如此大兴土木,却真是咱们圣人做得出的事。   元赐娴心中生厌,面上却不露,一阵喜色过后,很快又是眼底一黯。   徽宁帝觉得奇怪,敛了色刚要发问,就听她蹙眉道:“如此自然是好,可是……”她抬眼皮子,看对头的陆时卿,“可是倘使姚州有富丽堂皇的府邸,长安有风流倜傥的陆侍郎,赐娴就不知该作何抉择了……”   徽宁帝一愣之下,大笑起来。   被拿来与砖瓦作比的陆时卿脸色不大好看。这俩人真当他不在吗?   等圣人笑完,她苦着脸道:“这盖府邸的事,陛下还是容我再考虑考虑。”说着,又娇羞地看了陆时卿一眼。   徽宁帝见状无奈摇头。女儿家的心思太明显,他这年逾半百的老头都觉自己杵在这里十分碍眼了。   他沉吟一会儿,跟陆时卿说:“赐娴离京多年,想来已不记得多少长安风光。陆侍郎今日不必去教泓儿念书了,就陪朕这表外甥女到城里边四处转转吧。”   陆时卿面色一僵。   元赐娴微露窃喜,柳眉一扬,得意洋洋地问:“陆侍郎,怎得,您想抗旨吗?”   徽宁帝笑了一声,学她语气道:“陆侍郎,怎得,你想抗旨吗?” 第12章 长安西市   陆时卿绷着张脸出了紫宸殿,跟在元赐娴身后一言不发,一路到了宽绰的宫道,见她突然停下,回身笑问:“陆侍郎,咱们去哪?”   他抬眼皮:“随县主高兴。”   元赐娴沉吟一会儿:“那去您府上好不好?这样我最高兴。”   “……”   见他眼色冷了几分,她很快道:“我跟您说笑呢。”说罢继续往前走。   陆时卿跟上,过不一会儿见她又停了,回过头仰着脸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陆侍郎,有个问题,我想请教您很久了,一直没机会——外边传言说您不好女色,喜男风,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提早告诉她一声,她还是不白费力气了。   陆时卿偏头,飞了个眼刀子过来,看看她快要碰着他肩的下巴,隐忍道:“县主,您的脂粉,好像抖在我肩上了。”   他是嘴毒惯了,想故意说点难听的,好叫她自重,却不料她脸比墙厚,不退反进,不过僵了一瞬,便笑嘻嘻道:“哦,对不住,我给您吹干净。”   说着,象征性地往他一粒白屑不见的肩头吹了几下。   这几口气,准确无误地喷到了陆时卿的耳垂。他瞳孔一缩,痒得抖了一下,下意识往外躲开一步,神色尴尬。   元赐娴一愣。她是不甘被他三言两语打击,才偏做些没脸没皮的事,不想效果如此出乎意料。她抬眼盯住他耳根一抹可疑的红晕,突然觉得他不必回答了。   她知道答案了。   她心情很好地拍拍手:“吹干净了,陆侍郎,咱们走吧。”   ……   元赐娴说想去西市逛逛。   大周历史上曾有一任皇帝为防官商勾结,规定五品以上官员不得入市。后来规矩日渐松动,到了如今已无明文条例,只是哪个官员成日往市集跑,被有心人盯上告一状,仍可能惹嫌疑。   陆时卿年纪虽轻,政敌却攒了一箩筐,他不禁怀疑,元赐娴是想使坏。   当然,他无所畏惧。   长安西市相当繁华,行肆林立,奇货云集。街上人潮熙攘,车水马龙,除却寻常百姓,也有不少来往商旅,包括远道而来的异国客。   元赐娴有七年没来过这里了。   到附近时,她瞧见坊门前停了支商队,被一名年青门吏拦着不给进。领头男子正与他交涉,言语间神情不悦。   这门吏也是年轻气盛,嚷嚷着坚持要开箱查验货物。   两相僵持,道口被堵了个死。她等得不耐,叫停了马车,令婢女留在这里,当先徒步向前,游鱼似的往人群里钻。   陆时卿坐在后边一乘马车里,见状跟着下来,走在她侧后,艰难地左挡右避,以免碰着四面推来挤去的人。   等两人到了坊门附近,前边的僵持也结束了。   一名老吏急急奔来,给了年青人一记板栗:“吴兴纪家的人马你也敢拦!耽误了贵人的生意,你可担待得起?”   元赐娴听了这一耳朵,回头好奇问:“陆侍郎,吴兴纪家是个什么来头?”   陆时卿侧身避过一名大汗淋漓的商贩,抽空答她:“江南一带有名的绸庄,曾出珍品上贡宫中,在长安风评不错。”   他说这话时心不在焉,看也没看元赐娴,眼光一直落在商队货物上。   她看看他,再看看那批人,奇怪问:“您很喜欢纪家的绸缎吗?”   陆时卿收回目光,没答。   元赐娴也没大在意,继续往里走,七拐八绕地到了间小吃铺。铺子匾额上提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萧记馄饨。   她当先跨进店门,拣了临窗的小方桌坐下,向杵在原地的陆时卿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对头,随即唤来店小二,叫了两碗馄饨。   陆时卿上前,垂眼看了看跟前的条凳,迟迟未有动作。   元赐娴见状,从袖子里抽出一方锦帕来,起身擦了一遍他的条凳,然后道:“陆侍郎,您请坐?”   他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大约并不认为她的帕子多干净,但终归还是强忍着坐下了。   元赐娴便收起锦帕回了座。   等两碗馄饨被端上来,陆时卿低头看了眼,蹙眉道:“我……”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我知道您不吃。”元赐娴笑了一下,瞄一眼四面众多吃客,“我想吃两碗,又不好意思,您替我遮掩遮掩不成?”   陆时卿没说话,嫌弃地看一眼方桌案上的两碗馄饨,将头撇向窗外。   元赐娴便埋头吃了起来。   白净的瓷碗里浮了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馄饨皮子滑嫩,肉馅肥而不腻。她一口一个吃得酣畅,不一会儿就吃空了一碗,连汤汁也一滴不剩,完了一句话不说,迅速将空碗搁到陆时卿面前,与他那只对调了一下位置,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陆时卿懒得说话,只当没瞧见,继续望窗外,看一个点心铺的伙计蒸馒头。   他身在长安多年,为避嫌却很少来西市,如此景象更不曾得闲看过,眼下刚好拿来打发时辰。   一屉馒头出笼了,热气氤氲,隐约可见一个个的雪白滚圆躺在屉布上,远远瞧着暄软松嫩。   陆时卿看馒头的时候,元赐娴在看他。她腹中微饱,吃第二碗的动作慢了许多,闲来无事就瞅瞅他。   大周贵女瞧男子的眼光十分挑剔,脸要清秀俊逸,但不女气,身板要挺拔硬朗,但不粗犷。   看对面这人,面如冠玉,唇似抹朱,偏又五官深邃,有棱有角。个子高,身板实,却又绝非五大三粗,反如量裁过一样颀秀。尤其当中一把窄腰,被这金玉带一掐,瞧来相当筋道。   说句公道话,元赐娴觉得,陆时卿这副皮囊满足了长安小娘子的一切幻想。   至于对她来说,反正,还挺下饭的。   陆时卿从包子铺移开视线的时候,恰好瞥见元赐娴这直勾勾的眼神。   她竟然一边喝汤,一边盯着他的腰……腰看?   他脑袋里哪根弦“嗡”一声响,整个人一懵,感觉像有蚂蚁缓缓爬过小腹,又痒又麻,头皮都要炸,忍不住挺胸收腹,坐得端正起来。完了又觉哪里不对,想要遮掩,却苦于手边无物,只好拿眼瞪她。   元赐娴却浑然不觉,一边盯着他的腰,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   陆时卿忍无可忍道:“敢问县主,您到底是在吃馄饨还是……”   还是……吃他啊!   元赐娴真没察觉他眼里愠色,给他吼得一愣,半只馄饨挂在了嘴上。   得亏她心态好,没呛着,在他灼灼注视下,缓缓将半只馄饨塞进了嘴里,咀嚼,咽下,指着自己问:“我……看起来不像在吃馄饨吗?”   陆时卿一噎,刚要说话,忽听身后不远传来个声音:“……对,我家老夫人就要一碗馄饨,您给多放些葱花。”   他浑身猛地一僵,下意识回头。   元赐娴不明所以跟着望了过去。那边所谓的“老夫人”察觉到他俩目光,也是一个疑惑,抬起头来。   齐刷刷六目相对。   来人正是宣氏。   是了,陆时卿记起来了。这家萧记馄饨是长安的老字号,曾得先皇称道,不单寻常百姓,也有许多贵人十分钟爱它的口味,时有纡尊来此,或雇请师傅上门去的。他的母亲也是这间铺子的常客。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微妙起来。对面宣氏的神情也很复杂,先是震惊,再是恍然大悟,继而露出了点……激越?   激越个什么?   元赐娴一头雾水。揣摩了一下俩人长相,终于回过了味来。   陆时卿瞥了元赐娴一眼,起身向宣氏走去,低声道:“阿娘,您想吃馄饨叫下人来一趟就是了,怎么还……?”   宣氏是来替他置办秋衣的,完了顺道来这里吃碗馄饨。但她此刻无心答他,见他杵在跟前挡死了元赐娴,挥挥手示意他莫碍眼,道:“你走开些,挡着阿娘做什么!”   陆时卿头疼地道:“您别误会……”   他话没说完,就听身后响起个脆嗓:“陆老夫人,您找我?”元赐娴歪着个身子从他后边探出脑袋来,笑眯眯地望着宣氏。   陆时卿一挪步,再次将她挡死:“阿娘,您先回府去吧。”   元赐娴起身,绕过他来到宣氏跟前:“陆老夫人,您大约不认得我,我是元家赐娴。”   她这自称可谓毫无架子。宣氏见了人,不由眼前一亮,颔首道:“老身见过澜沧县主。”   她摆摆手:“您叫我赐娴就行了。”说罢伸手一引,笑说,“您来这边与我和陆侍郎同坐?”   宣氏点点头,看了被视若无物的儿子一眼:“那老身便不客套了。”   她随元赐娴过去,在条凳上坐下,目光一扫桌上空碗,面露诧异,回头看儿子。   陆时卿当然晓得她在奇怪什么,他从未用过外边的碗筷,自然也不可能因元赐娴破例。他忙上前来,开口解释:“不是……阿娘,这些都是……”   “陆侍郎陪我走街串巷的,饿坏了。”元赐娴抢先颠倒黑白地解释。   陆时卿咬着后槽牙看她,知她是觉一口气吃两碗馄饨怪不好意思的,忍了忍就不当面揭穿她了,深吸一口气,撇开头不说话。   宣氏看看儿子,再看看元赐娴,面上笑意更盛些。   元赐娴没先动筷,等宣氏的馄饨被端上来,才与她道:“陆老夫人,您也喜欢葱花?”   陆时卿不善地瞥她一眼。这近乎套得可太明显了。她拿一张巧嘴哄完了徽宁帝,还准备哄他母亲?   偏宣氏也跟徽宁帝一样,一点不觉她搭讪刻意,笑着点点头:“是,这汤汁就得合了葱花一道才香。”   元赐娴皱了一下鼻子,像在嗅什么,完了问:“但您似乎不吃姜?”   宣氏这下有些讶异了:“县主如何晓得?”   “我闻出来的,您这馄饨馅里没有姜味。”   陆时卿偏过头来,低头看了眼那碗馄饨,皱皱眉。宣氏的确是不碰姜的。可这馄饨皮子裹得这么严实,葱花的味道也盖得浓郁,她又不曾凑近闻,怎会嗅出馅里少了什么?   莫不是暗中查过他母亲吧。   宣氏笑起来:“县主可真灵光。”   元赐娴回她一笑:“您快趁热吃。”说罢大约怕她拘束,当先动起筷子。   陆时卿默然坐在一旁,直等她俩将馄饨吃干净,热切话别了,才道:“阿娘,儿尚有公差在身,不能送您回府了。”   他说到“公差”二字时,重重看了元赐娴一眼。   但宣氏好像没懂,神情欣慰地瞧着儿子,一脸“阿娘是过来人,明白明白”的模样。   陆时卿扶额送她离开,回头瞧见元赐娴笑望着自己,面露不耐之色。   她却浑不在意道:“陆侍郎,吃饱了撑得慌,您能陪我上街逛逛吗?”   他想说她吃了整整二十四只馄饨,能不撑吗?碍于圣命,还是忍了,示意她先请,然后跟了上去。 第13章 夜探荒郊   西市多胡商,金银珠宝,新鲜玩物数不胜数,元赐娴一路走走停停,起初还时不时与陆时卿搭几句讪,趁机博博好感,后来便只记得搜罗异域珍奇,随手将一样样物件往后递,一时也忘了此人很可能是未来帝师。   一个时辰下来,等元赐娴回神,陆时卿的双手已是满满当当,连臂弯都挂了好几串红红翠翠的珠玉。他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看得出是极力忍耐。   因陆时卿未来得及换官服,四面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眼光——拿这么大的官当随从使,这家小娘子厉害哩!   元赐娴瞧瞧他们,再瞧瞧手里这只鎏金四曲银碗,想陆时卿兴许只有拿脑袋顶着它走了,便放弃了要的打算。   她凑到他跟前,露出些讨好的笑,从他手中分了点物件出来,再将他左右臂弯的珠玉摆回颜色与位置都匀称的样子,然后抬头道:“陆侍郎,咱们打道回府吧。这些物件就找个邸店寄放,一会儿我派人来取。”   陆时卿耐着性子等她安置这些零碎之物,结束后恨不得马上与她分道扬镳,往坊门方向走了一段,途经丝帛行时便停了步子,道:“陆某尚有要事在身,县主请先回吧。”   元赐娴回头,见他停在一间名叫“锦绣庄”的丝绸铺前边,垂落在门口的幌子上写了个“纪”字。   记起他此前看纪家商队的眼神,她拿手指指匾额:“倘使您说的事,是逛这间铺子的话,我也想进去瞧瞧。”   陆时卿叹口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当先转头跨过了门槛。   元赐娴一笑,跟了上去。   这时辰,店里边客人不多,倒是店伙计们都冒了头,一双双合力搬着大木箱,来来往往地忙碌。看这样子,似乎是在安置刚到的那批货物。   掌柜一瞧陆时卿的打扮,知是贵人来了,连忙搁下手边杂事,将账簿交给账房先生,躬身迎上来:“这位郎君可是替尊夫……”他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元赐娴的少女发髻,忙改口,“您身后的小娘子置办衣裳来的?”   陆时卿倒也没拆台,回头看了元赐娴一眼,与掌柜淡淡道:“就拿今日店里新进的绸缎出来挑拣。”   掌柜面露难色:“这位郎君,实在不巧,这批绸缎已被一行胡商预定了……”   陆时卿扯了下嘴角:“如我出三倍的价,您可愿转手卖我?”   他这话一出,四面伙计的神情立刻警惕起来。   掌柜一噎,眼神闪烁几下,苦着脸道:“郎君,非小人不愿,实在是这买卖之事,讲求个先来后到的道理。”   陆时卿笑笑:“如此,便不为难掌柜了。”   元赐娴却忽然上前:“可我想为难,怎么办?”   陆时卿扫了她一眼。   她回看他一眼,与掌柜笑说:“掌柜的,这先来后到的说法,当然依您,但我这大老远跑来,腿脚都酸了,您的伙计又这样大张旗鼓地在我跟前晃来晃去,不瞧一瞧箱里的绸缎饱眼福,实在叫我心痒。我就看几眼,不碍您做生意吧?”   这掌柜已然上了年纪,头发都花白了,但元赐娴这一套娇俏的笑,跟对陆时卿惯常施展的一模一样。   陆时卿突然觉得她叽叽喳喳的,特别聒噪,也不打招呼,转身就走。   元赐娴“哎”了一声,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他袖子:“你不许走!”然后压低声道,“圣人布置的差事,得我说完了才算完。”   他蹙眉看了眼被她拽得皱巴巴的衣袖,一把甩开她的手,深吸一口气,负手站在了原地。   元赐娴也没大在意他这股不客气的劲,继续磨掌柜,磨得老头直冒了一头的汗,点头哈腰道:“成,成!小娘子稍候,小人这就替您安排。”   她偏头看了眼恰好往这边来的两名伙计,目光在俩人吃力的脚步上一落,指着他们手里的木箱道:“不必劳动掌柜安排,我就瞅瞅那箱吧。”   掌柜赔笑,招手喝住俩人。两名伙计对视一眼,合力搬来箱子,小心翼翼轻放到地上。   箱子落地一刹,元赐娴的耳朵微微一侧。   不料掌柜刚将箱子开了道口子,便有人从后院匆匆跑来,附到他耳边道:“掌柜的,胡商到了,急着要见货呢。”   元赐娴竖耳听见这句,定睛往开了一半的箱子里望了一眼。   掌柜回头将箱子阖上了,抹把汗:“小娘子,实在抱歉,胡商到了……您看,要不……”   “要不我下回再来好了。”她一笑,竟是说不执着就不执着了。   陆时卿见她瞧完了,抬步就走。   元赐娴倒不知他何故摆脸色,小跑几步跟上去道:“陆侍郎,您等等。”   他停下来回头看她。   她似乎也没别的意思,叫他在这里稍候,然后去了趟对街,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油纸包,将其中一包递给他,道:“您没用午膳,这胡饼给您回去路上充饥。”   见他似有推拒之意,她紧接着说:“吃不吃是您的事,给不给却是我的礼数。”   陆时卿低头看了一眼,仍旧道:“不必。”   她只好再搬出徽宁帝来:“拿上它,您才能回去交差。”   他皱皱眉接过了油纸包:“如此,告辞。”说罢便不再管她,当先往坊门走去。   元赐娴望着他的背影撇撇嘴,等回到元府,火急火燎地吩咐拾翠给她拾掇一身便装出来。   拾翠看一眼外边天色,一面替她解繁琐的衣裙一面忧心道:“小娘子,您才回来又要出门?不出一个时辰,日头可就落山了。”   她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陆侍郎好像在查什么案子,我跟去瞧瞧。你若不放心,与我一道就是。”   元赐娴大概猜得到,吴兴纪家的绸缎里头有猫腻。   方才在锦绣庄匆匆一瞥,她目测了一下箱子的深浅,不觉如此数量的绸缎,能叫搬箱伙计吃力成那样。比较了箱子的外围高低,更觉底下很可能藏了个暗层。   再回想伙计搁下箱子时格外小心的动作,与箱子落地一刹发出的一丝脆响,她觉得,里头可能盛放了类似铜器或铁器的东西。   当然,除此外,更要紧的是陆时卿的态度。   绸庄究竟有何猫腻,她不在乎。她想知道陆时卿查它做什么。倘使她未猜错,他接下来多半要去一探究竟。   拾翠道:“婢子当然与您同去,只怕郎君晓得了要生气。”   “怕什么,我留个字条。”元赐娴胡乱将发间钗饰拔了个干净,又问,“那包胡饼办妥没有?”   她买的两包胡饼都涂了稀罕的酱料,味道独特浓郁,倘使陆时卿将它拎回马车,多少有迹可循。   拾翠点点头:“拣枝已拿去给小黑嗅了,从西市沿途循去,如若顺利,该能顺着味儿找到陆侍郎,您安心等吧。”   ……   等到拣枝传回消息,说有了胡饼的下落,元赐娴便捎上拾翠溜出了府。   但她最终却在距西市坊门不远的一片草丛里看见了那个油纸包。   元赐娴低头瞧了眼满嘴酱汁的黑皮狗,一阵气噎。   这个陆时卿真是……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不解风情!   一旁拣枝一脸为难:“小娘子,只能查到这里了,是婢子失职。”   她摇摇头,颓丧望天,早知就冒险一些,直接跟踪他了。   拾翠道:“小娘子,既然陆侍郎有心防备,咱们多半跟不上,不如回府去。倘使晚了,郎君该担心了。”   元赐娴点点头,回头刚准备上马车,却见一支商队从西市坊门走了出来。   是一行服色殊艳的域外客,看起来像回鹘人的打扮。前边一众骑骆驼的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跟在队尾的,有几个蒙了面纱,侍婢模样的姑娘。   骡马拉了满车的货物,里边有几只檀色的木箱十分眼熟,箱角刻了吴兴纪家的徽记,恰是元赐娴在锦绣庄见过的那一批。   距离店伙计那句“胡商到了”已过去许多时辰,但她不觉奇怪。想来掌柜本就没打算给她看货,只是叫伙计演个戏,借以托词罢了。真正的胡商应是后来才到的。   元赐娴笑着叹口气。   陆时卿啊陆时卿,人算呢,是比不上天算的。   ……   一炷香后,元赐娴和拾翠混入了回鹘商队,拣枝留下安置两名被敲晕的侍婢以作善后。   暮色昏黄,天边血日高悬。   蜿蜒的商队从金光门出,缓缓西行。元赐娴薄纱覆面,徒步落在队尾不扎眼的位置。打头几个高鼻深目的汉子和着脆亮的驼铃一路引吭高歌。至于唱的是什么,她就听不懂了,想来约莫是回鹘语。   众人起先走的都是寻常路,等远离城门却改了道,七拐八绕地往偏僻地带去。元赐娴曾随父亲行军,这点路还不觉辛苦。   天色大暗时分,商队在一处郊野的贫民区落了脚。   这一片屋舍低矮密集,都是筑造简单的土胚房。回鹘人到后,将货物一箱箱往下搬,运往一间平房。   元赐娴跟着其余侍婢浑水摸鱼,在一座土屋前生火烧水,等到几个领头的大汉放松警惕,坐在火堆边吹拉弹唱,饮酒炙肉,才给拾翠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留在这里,随后悄悄绕去了屋后。   她方才已大致记下了平房位置,举目一望便找准了地方,避过门前几名看守人,猫着腰来到一扇启了一半的后窗,将碍事的裙装敛到小腿肚打了个结,刚想撑臂跃入,却被什么玩意儿舔了下脚踝。   这触感湿热,还有那么点厚实,她头皮一麻,险些要跳起来,猛一回头,却见是小黑。   它正吐着条大舌头,非常憨厚地仰头望着她。   “……”这傻狗怎么跟来了!   元赐娴干咽了一口口水压惊,倒是体味到了狗吓人的确可能吓死人。她给它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朝下指指,示意它留在这里别乱跑,完了也不管它懂没懂,回头跃进了屋里。   不料脚还没落地,她就被一双不知从哪冒出的手拦腰一翻,一阵天旋地转。 第14章 宝贝   对方大约是想趁她跃下窗子一瞬身形不稳,将她翻个颠倒,好钳制住她。   四下一片漆黑,元赐娴将溢到喉咙口的惊叫竭力咽了回去,人在半空头下脚上,急中生智,大力反手一抱,死死缠住了男子的大腿。   哪知这人给她一抱,竟然浑身一抖,放弃了钳制,抬脚拼命想甩了她这牛皮糖。   元赐娴被甩得头晕目眩,手一软,“砰”一下后背着陆,歪斜着摔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颗夜明珠不慎从男子袖中滑出,滚落在地。   这间平房是严实的木板门,不透窗纸,瞧不见里边光亮。但这动静还是叫外边几名守门人低语了起来。   元赐娴听不懂回鹘语也知道,这种情况嘛,肯定是有个耳朵好的跟众人说里边有声,其余几个就叫他别疑神疑鬼。   她摔得腰酸背痛,掌心撑地,苦着脸抬起眼来,借夜明珠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真是陆时卿。他穿了身窄袖掐腰的玄色劲装,正低头瞧她未被面纱覆盖的一双眼,辨认出她是谁后,微露无奈之色。   元赐娴回瞪他。看什么看。既然晓得是她了,能不能拉她一把啊?   陆时卿在她满目愠色里弯下了腰。   她刚觉此人还算有点良心,却见他手一拐,捡起了那颗夜明珠。   “……”   等不到援手,元赐娴只好自力更生,默默爬起,却尚未站稳,就见一团黑压压的庞然大物从窗子口跃了进来。   她霎时大骇,还来不及伸手去接,就听四只狗蹄子齐齐落地,重重一声闷响。比她刚才摔下来那声足足响上好几倍。   我的老大哥哟!   外边守门人再度低语起来,窸窸窣窣一阵响,似乎有人掏了钥匙准备进来察看,又有人出言阻拦。   元赐娴一面疑心陆时卿在此安插了内应,一面紧张地举目四望,寻找掩身的地方,突然被他一把拽过手腕,带往一旁一只开了盖的木箱。   她心下了然,挣脱了他的手,慌忙回身先将窗子合拢,然后去扯小黑。   陆时卿身形一顿,想阻止她这个荒唐的举动。   此刻如从后窗跃出,便再难潜入,故而找个箱子躲藏是最好的选择。叫狗留在外边,守门人查不到究竟,自然会以为方才的响动是这牲畜的误闯。她画蛇添足做什么?   元赐娴不欲理会他。小黑是阿兄的爱犬,绝不能给人宰了,要躲一起躲,这种卖狗求生的事她做不出。   守门人的钥匙已插入了锁孔,陆时卿只好妥协,恨恨看她一眼,当先跨进木箱卧倒。   元赐娴紧随在后,拖着小黑横躺下来,在来人进门一刹顺利阖上了盖。   她这边松了口气,陆时卿的呼吸却紧了。   木箱并不如何宽敞,大半都装了绸缎,如此并排侧躺两人一狗,左右毫无缝隙,上下也不过一点冗余。小黑挤在中间,一身肥膘拱着俩人。   元赐娴隔着狗都感觉到了陆时卿的颤抖。   他后背牢牢贴住箱壁,两眼紧闭,双睫震颤,像极了饱受风摧雨残的娇花。   虽不晓得他究竟何以怕狗怕成这样,元赐娴却也忧心他心胆俱裂,猝死在此,叫她背上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她边竖耳听外边人动静,边轻拍了下小黑的肚子,示意它跟自己换个位置。   小黑心领神会,狗蹄子一跨。   元赐娴艰难地挪了下身子,给它腾地方,却不料这狗实在太胖,被它一挤,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撞,毫无保留地……面对面贴上了陆时卿。   陆时卿蓦然睁眼。   俩人的鼻尖已快碰着,只剩一张薄薄的面纱挡在中间,近至呼吸相闻。但更要紧的不是这里,而是往下的位置,突然叫他觉得好软好饱满。   他惊诧了一刹,略松了一下手,借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垂眼一看。   元赐娴眼下穿了回鹘人的翻领衫,领口本就开得低,加上方才一番颠倒折腾,衣衫略有不整,原先遮挡了前襟的面纱也偏去了一侧,眼见得雪山是雪山,沟壑是沟壑。一对汹涌磅礴的浑圆被挤得像要夺裳而出一般,紧紧贴着他的衣襟。   夏天穿得少,就这样几层阻隔,仅仅聊胜于无罢了。   陆时卿不颤抖了,也忘了什么狗不狗的,从头到脚蹭蹭蹭烧了起来。   不知何故,他忽然记起白日在西市看见的馒头——热气腾腾的,雪白的,浑圆的,暄软松嫩的。   他的喉结不由自主滚了一下,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抬头了。   他脑袋轰然一声大响,窘迫得死命往箱壁贴,恨不能穿箱而过,闭上眼意图凝神静气,却反倒因此更清晰地感受到那副紧贴着自己的,柔若无骨的娇躯……等等,母亲常挂在嘴边的《大宝积经》怎么念的来着?   屋内脚步纷乱,回鹘人还在举着火把来回翻找搜查。   箱子几乎是密封的,一阵过后,两人的喘息都是一口比一口重。尤其元赐娴,根本记不得身躯相贴的羞涩,因为她已快被压迫得窒息了。   她晓得陆时卿的后背已贴死了箱壁,只好伸肘去推小黑,看它是否能挪挪,哪知这厮不知误解成了什么,反往她这侧靠了靠。   她气得一口血淤在胸间没地儿吐,见陆时卿眉头深蹙,双眼紧闭,想他约莫还在怕小黑,也不敢推他,以免他一个胆战大叫出声,只好苦着脸确认了眼箱顶高度,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摸索到箱底一个着力点,挣扎着撑起了上半身。   如此脱离了包围圈,她无声大吸几口气,一刹重获新生。   陆时卿却快死了。   她抬起上半身时,那团柔软之物重重擦过他胸膛,直接将他点了个着。原本隐隐安分下来的烙铁不受控制地再度昂头。   如此情形已可谓相当危急。只要元赐娴稍稍往前倾上一分,就能被戳个正着,意识到这个男人怎么了。   他睁开眼来,警惕地望着她。   元赐娴被盯得一阵莫名其妙。她又不是狗,他这是什么眼神?   她也警惕起来,将松散的领口往上提拉了一把,又因侧身撑体费劲,为调整姿势,微微曲了一下腿。   陆时卿心中警兆突生,慌忙伸手一挡,阻止她的腿靠近。   她一愣,顺他这动作往下看去。   陆时卿自知衣裳贴身,一眼就能叫人瞧见顶天的帐篷,心内一惊,慌忙捂住她的眼睛。   元赐娴更纳闷,偏要看个究竟,一面掰他的手,一面拿膝盖顶过去。   他没法,只好抬腿死死绞住她的下半身。   她还不服气,边拧他的手,边横肘撞他下巴。   陆时卿避无可避,一怒之下放倒了她,抬身将她整个人牢牢压在了下面。   是真的压在下面,后背压胸的那种压,没在风月话本里见过的那种压。   “……”元赐娴嘴一张,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这场无声的肉搏就这样在陆时卿“压倒式”的胜利中结束了。   元赐娴头昏脑涨,喘息不能,想抬手推他,又因箱内太挤,无处施手,欲哭无泪之际,狠狠掐了把他的腰泄愤。   这一掐却没掐进肉里。他似乎很紧张,浑身绷得像铁一样,见她似乎还想再来一把,干脆攥住了她的手。   元赐娴吃痛之下察觉到他掌心滚烫,满是细汗。   她瞅瞅近他咫尺的小黑,哭笑不得。这下知道怕了?   到底是哪门子宝贝,值得他这样奋不顾身藏着掖着啊? 第15章 英雄救美   陆时卿见元赐娴肯安分了,便稍稍抬起些身子减轻她的负担,松手解除了对她的钳制,而后深吸一口气,按捺下与人贴肤相处带来的不适感,闭上眼静听外边响动。   哪知下一瞬,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细弱风声。   他蓦然睁眼,就见一只狗蹄子无限放大,直冲他脑门而来!   原是一直傻愣着瞧俩人打架的小黑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准备来搭救主子了。   陆时卿呼吸一紧,慌忙偏头躲去。   元赐娴亦是大骇——哎哟我的小乖乖,这么好看的脸,你是要犯罪啊!   她赶紧抬臂一挡,一把将狗爪子搡开了。   小黑一腔忠心仿佛喂了狗,见主子似乎被压得很开心,知是自己多事了,缩起脑袋撇过头,不再看她。   元赐娴哭笑不得。这一个个的都太难伺候了。   回鹘人到底没搜出什么来,再过一晌终于死心走了。门锁“咔嗒”一声落上的瞬间,陆时卿抬手推开了箱盖。   元赐娴跟着爬出来,扶着箱沿无声喘息,一边愠怒地盯着他。   陆时卿被她看得一阵心虚,尴尬地背过身去,低头做正事。   她来之前,他原就是在翻找箱中物件的。   元赐娴也好奇里边到底装了什么,一下转移了注意力,蹲在一旁看他将绸缎一捆捆取出。等暗层被撬开,竟见是一堆崭新锋锐的箭镞。   陆时卿似乎并不意外,从怀中抽出一块黑布垫手,捻起一枚放到光下瞧了瞧,而后物归原处,阖上箱盖,朝她抬抬下巴示意走人。   元赐娴从小见多了各式各样的箭镞,自然也不执着这个,跟他一道悄悄从后窗跃出,心道这些回鹘商人买卖做得挺大,心却也挺粗,竟叫俩人一狗如此轻易来去。   ……   等绕过耳目,远离了贫民区,来到一片蔓草丛生的旷野,元赐娴才得以放心说话,蹲下来教训方才害苦她的小黑:“姓黑的,你这身肥膘该减减了知道吗?回头我就告诉阿兄,叫他给你每顿减食二两肉!”   小黑苦着张狗脸“呜”了一声。   前边陆时卿闻声停下,回过头来,就见她摘了面纱,揪着小黑脖颈上一块皮子,眼神凶狠,与她身上裙装一样红艳的唇瓣一张一合,叽叽咕咕话个不停:“……我晓得你是好意,但你可知踩人不能踩脸?你叫陆侍郎毁了容貌,京中多少小娘子得没日没夜鬼哭狼嚎?这是作孽,以后再不许了!”   一个能够驯服狗的女子是值得尊敬的。   陆时卿怀着敬意多看了她几眼,目光从她白净秀致的颈项缓缓下移,直至瞧见“明月照沟渠”的旖旎景象。   头顶清浅的月光落到这一处,都好似艳丽了几分。   一阵风吹过,旷野上的蔓草窸窸窣窣晃荡伏倒。他突然有了望天的心情。   月朗星稀,不见河汉,明朝应当是个好天气。   他在原地望月半晌,不见她起身,只好主动开口:“县主可训完了?”   元赐娴絮絮叨叨的嘴霎时闭上,起身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   他继续问:“敢问县主今夜跟踪陆某来此,是何居心?”   她微微一滞,随即摆出理直气壮的神色,答:“我没跟踪您呀,我是偶然察觉这队商人不对劲,自己找来的,哪知会碰上您?对了,与我同来的还有一名婢女,我得去接应她。”说罢转身就要遁走。   陆时卿也懒得再追究胡饼的事了,喝住她:“回来。”   元赐娴回头,见他皱了皱眉道:“不必多此一举,自有人助她脱困。”   这样看来,他果真安排了内应。   她点点头:“那就多谢陆侍郎援手了。”她道完谢,又问,“您准备怎么回去?”   陆时卿没答,转身往路对头走了一截,牵来一匹事先缚在此地的马。   元赐娴的眼睛一下便亮了:“您能载我一程吗?”   陆时卿没说好不好,目光触及她过分下滑的衣襟,先问:“县主自己的衣裳呢?”   她不知他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愣了愣才答:“不在这里。”   “宵禁了,您穿回鹘人的衣裳会被夜巡的金吾卫拦下盘问,到时,将给陆某带来麻烦。”   哦,绕了半天弯子,就是不肯带她回去的意思?   “那怎么办?您可有多余的衣裳?”   “没有。”陆时卿一指她手中面纱,“您戴上它遮一遮前边衣襟,叫人瞧不出这是回鹘装就行了。”   “……”这样就瞧不出了?怕不是哪来的瞎子吧。   见她呆着不动,他不耐道:“还请县主不要耽搁陆某时辰。”   莫名其妙,凶什么。元赐娴撇撇嘴将面纱重新覆好,见他高踞马上,朝她冷声道:“上马。”   瞧这嘚瑟样!   她忍气往他身前钻,不料他却一拨马头避让开了去:“后面。”   她仰头诧异道:“前边坐得稳,您叫我去后边,我会摔的。”他又不可能允许她抱他腰。   元赐娴说完,记起他先前在箱子里的怪异举动,好奇道:“陆侍郎,您前边可是藏了什么不能叫我瞧见的宝贝?”   “……”   她一边问,一边狐疑地往他身前瞅,眼光笤帚似的扫来扫去。   陆时卿冷静多时,支起的帐篷早已落了,却仍被她盯得头皮发麻,一时也没了敬称:“我数三下,你不上来就自己骑狗回去。一,二……”   “别呀!我上来,上来就是了。”   元赐娴乖乖坐去了后边,心内百思不得其解,等马疾驰而出,被风一吹,才醍醐灌顶般灵光乍现,“呀”了一声。   陆时卿一扯缰绳勒马,回头蹙眉道:“别一惊一乍的,真摔了再叫。”   他说完就要扬鞭,却见她小心翼翼戳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陆侍郎,您方才是不是支帐篷了?”   “……”   她说什么?是他理解的那个帐篷吗?等等,她怎么还懂这个?   陆时卿二十来年悉心构筑的男女观念瞬间崩塌了。   他彻底呆住,迟疑问:“……你说什么?”   他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元赐娴清清楚楚重复了一遍。   这下,陆时卿不得不直面现实了。   他保持着扭头看她的姿势咬牙切齿道:“……元赐娴,你哪听来的这些,知不知羞?”   瞧他这反应,元赐娴便知自己多半猜对了。   实则也不能怪她晓得太多,实是先前随父从军,一不留神在军营里听了些大老爷们的荤话。她悟性高,不小心就懂了。   元赐娴有些憋屈,质问道:“怎么是我不知羞?明明是您才对。陆侍郎,您是不是喜欢我啊?”   长安城里,向陆时卿抛过枝条的小娘子的确多得能凑个百家姓,却当真无一如此直接,如此……没脸没皮。   他像瞧人间仙葩一样瞧着她,非常肯定地答:“不是。”   元赐娴一把扯下面纱,再出口时带了些指责的意味:“您若不喜欢我,怎么当着我的面支帐篷?难不成您对谁都这样吗?”   她话音刚落,远远传来一声刺耳马嘶,抬眼一看,见是前边道中央有人急急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再落下,马上人险些一个趔趄摔下来。   她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兄长。   完了,她刚才是不是讲得太大声了。   元钰从十万分的震惊中回过神,立时翻身下马,抽了马鞭紧紧捏在手里,疾步朝这向走来。   元赐娴见状,赶紧也下了马。陆时卿看了兄妹俩一人一眼,叹口气,跟着落了脚。   元钰腿长,怒气冲冲几步便到,破口就是一阵大骂:“好你个禽兽不如的陆子澍,你对我妹妹做什么了你!”   他话未说完便抬手扬起了鞭子。元赐娴大惊,脑袋一空,一个箭步挡在陆时卿身前。   然而“啪”一声鞭子落下,她却一点没觉着疼。   元赐娴一愣,起先下意识紧闭的眼睁了开来,就见一条手臂横在她额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一道狰狞的红印。   陆时卿徒手接了这一鞭。然而马鞭不是软鞭,元钰暴怒之下也未留余力,这一下接归接,势头是止住了,却难免自伤。   元赐娴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压惊。   吓死她了,她刚才一定是被什么神魔鬼怪附身了,才会跑来英雄救美的。这劈头盖脸的一下要真给她受了,恐怕英雄的容貌就再得不到美人芳心了。   元钰瞠目瞧着俩人,生生惊出一身冷汗。他是万万没想到元赐娴会替人挨鞭子的,等反应过来,这泼出去的水已收也收不回。亏得陆时卿还有点良知。   他傻愣得忘了收手,陆时卿也捏着鞭子一动不动,低头怔怔瞧着脸色煞白的元赐娴。   元赐娴却在想:完了完了,未来帝师的手,未来帝师的右手啊!这下梁子结大了!   她瞧着陆时卿皮开肉绽的手背,将鞭子从俩人手中拽下来,丢在地上,冲元钰道:“阿兄,你做什么呀!”   元钰被她吼得一懵:“我……”   她上前一步,将陆时卿挡死了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阿兄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上刑了!你可知陆侍郎这只手将来是要做什么的?”   元钰一头雾水,气势全无:“做什么的……?”   陆时卿也不明白,偏头看她。   为挽救两家人即将破裂的关系,元赐娴一本正经地拍起马屁来:“陆侍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博古通今,告往知来;足智多谋,算无遗策;高瞻远瞩,明见万里……他这只手,将来是要匡扶天下的!你这一鞭子下去,毁的可是大周的江山社稷!”   “……”   “……” 第16章 动容   这小祖宗真是什么话都敢讲,也不怕传到圣人耳里去。   元赐娴说得口干舌燥,自觉肚里墨水甩尽,便回头去捉陆时卿的手:“陆侍郎,您要不要紧啊?”   陆时卿闪躲了下,没给她碰着,神情漠然道:“陆某无碍,请县主先行归府,我与令兄有事相商。”说完看了眼元钰。   她心霎时凉了半截:“您不是要对我阿兄不利吧?”   陆时卿往元钰身后瞥了眼:“难道元将军今夜未带人马随行?可能遭受不利的,怕是陆某才对。”   元赐娴顺他目光,朝黑漆漆的前路瞅了瞅,又跟兄长道:“那阿兄可千万不能欺负陆侍郎。”   这墙头草!   元钰心气郁结,恨恨道:“你这丫头……小心我拧你胳膊肘!先回去,拣枝就在前边不远候你。”   她撇撇嘴,闷闷地转身走了,刚走几步又回头叮嘱:“你们有话好好讲,不许打架啊!”   两人都没理她。   她便站定了道:“你们应好了我才走。”   陆时卿和元钰齐齐叹口气,异口同声道:“知道了。”   等她走没了影,元钰才道:“舍妹既说元某不分青红皂白,还请陆侍郎给个解释,元某好听一听。”   陆时卿笑了笑:“元将军,今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回去问县主便是,陆某嘴里的解释,您听了也未必信,何必多此一举?”   元钰一噎。   他淡淡道:“我留元将军在此,是想问一句,您预备何时令县主回姚州?”   怎么的,这是要赶人?   元钰横了眉:“陆侍郎眼下是以什么身份掺和元某家事?咱们赐娴爱在长安住多久就住多久,与您何干?”   陆时卿默了默道:“此事的确与陆某无干,却和您元家息息相关。元将军可曾听闻‘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说法?”   “山林之外风雨飘摇,老虎令豺狼替它把守山口,护卫百兽。有一日,一只狼崽闯进了虎洞。老虎忌惮豺狼凶猛,亦碍于它对山林不可或缺之用,任这只狼崽在里头玩乐,好吃好喝供它。”   “但狼是狼,虎是虎。焉知表面看来慈眉善目的老虎心里不是想着,将狼崽牢牢捏在手心,好免去或有一朝,豺狼伙同百兽将它拖下王座的威胁?焉知百兽心里不是想着,尽心竭力讨好这只狼崽,好叫豺狼的爪牙为己所用,借以撕碎它们的老虎?”   元钰的神情闪烁起来。   “这是危机四伏的山林,是百兽相争的天下,饿豹饥鹰,群敌环伺……与虎周旋,不是这只天真的狼崽该做的事。”   他说到这里一顿,朝元钰颔首:“陆某言尽于此,告辞。”   陆时卿说完,回身上马,扯了缰绳正欲扬鞭而去,却听元钰暴跳如雷道:“什么老虎,什么豺狼!陆子澍,你这舌灿莲花的,讲了半天不就是嫌弃咱们赐娴?我原还不赞成你俩这事,如今看来……”他一捋袖子,“我还真就不信我元家搞不定你了,打也要把你打成我妹夫!”   “……”   跟元家人沟通怎么这么困难?是他的暗喻太含蓄了吗?   陆时卿见他一副要冲上来暴揍自己的样子,忙打了个手势止住他:“元将军,您方才答应县主什么了?如你我二人不能和睦共处,恐令她伤心。”   元钰脚步一滞,嘴唇一抿,挥挥手示意他走:“今夜暂且放过你,改日再见,你若还是对赐娴爱搭不理,非叫你吃我拳头不可!”   ……   陆时卿回府已是夜深,等彻底沐浴干净,处理完伤口已将黎明,他便干脆不睡了,穿戴齐整后,上了马车往大明宫去。   他到紫宸殿时算得上早,差人通禀后,得知徽宁帝正与尚书左仆射张治先议事,便肃立在殿外稍候。   云破日出,金光普照。他颀长的身影投在脚下的汉白玉石阶上,十一銙金玉带掐腰,在日头下光彩耀目。真要说有什么不谐和之处,怕就是右手手背那一圈惨白的纱布。   他先前给自己包扎时,甚至想过往左手来上一圈一模一样的,到底忍住了。   陆时卿笔挺挺候了许久,不见张治先出,便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这只手,稍稍蹙了下眉头。   他昨夜失控了。他是郑濯的谋士,倘使不是因这一鞭一时动容,绝不会对元钰说那些。   一炷香后,殿内出来个紫色官袍,须发半白的老者,正是张治先。   陆时卿回过神,略一抬眼,上前:“下官见过张仆射。”   张治先以尚书左仆射之身兼同平章事之名,官从二品,是朝中真正掌实权的宰相之一。他捋捋胡须:“陆侍郎夙兴昧旦,勤勉敬慎,是我大周之才。”   陆时卿颔首道:“论此八字,下官不及您千一,更不及圣人万一。”   张治先“呵呵”一笑,眯缝着眼走了,经过他身侧时一顿,偏头低声说了句:“勤之一字本是佳话,陆侍郎却莫使错了道。”   陆时卿转了个身,面向他继续颔首:“下官谨记张仆射教诲,来日必循张仆射之道。”   张治先脚步一停,两撇胡须都抖了抖,回头嗔视着他。无知小儿,不过做了个门下侍郎,便妄称来日将循宰辅之道,还是在这紫宸殿前,好大的口气!   陆时卿接着笑:“张仆射年事已高,还请一路慢行,小心脚下。大周与圣人可不能没有您。”说完,一本正经揖了一礼,将人彻底气走了。   徽宁帝宣了陆时卿进殿,见人笑问:“陆侍郎方才又与张仆射斗嘴皮子了?”   陆时卿给他行礼,回道:“臣惶恐,何敢不敬张仆射。”   徽宁帝还想说笑,抬眼瞧见他作礼的手却是一惊:“陆侍郎这手……?”   他还未来得及答,便有一名宦侍匆匆入殿,凑到徽宁帝耳边小声道:“大家,有元家消息。”   徽宁帝看了眼陆时卿,未压声,道:“直说便是,子澍不是外人。”   宦侍便略直起一些腰背:“大家,暗探来报,说元将军连夜送了澜沧县主出城,看方向应是去姚州的。”   徽宁帝有些意外,挑眉沉声问:“可知何故?”   宦侍答不上来:“这个,探子未说……”   陆时卿淡淡眨了两下眼,忽然拱手上前:“陛下,臣知道。”   徽宁帝示意他讲。   陆时卿一字一句从容道:“昨日,臣奉陛下之命随澜沧县主在外出游,在西市锦绣庄内偶见端倪,循踪查去,于长安城外郊野探到一支可疑的回鹘商队。不料县主缠臣缠得紧,一路悄悄跟随而至,因当时情势所迫,臣无奈与她共进退,待脱身已是下半宿。”   “元将军深夜不等县主归府,忧心之下出城找寻,待见了臣与县主,心生误解,大发雷霆,与臣起了口角争执。县主却一味袒护臣,将他气得不轻。臣想,元将军之所以令她回姚州,便是因与臣不和,不愿她和臣再生牵扯。”   徽宁帝听完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一个个的,年轻气盛!如此说来,你这伤,莫不是叫世琛这孩子弄的?”   陆时卿颔首:“正是如此,叫您见笑了。”   徽宁帝拿手虚虚点他:“朕一心想将赐娴留在眼皮底下看着,你倒好,竟惹得世琛给人送回去了!你说说,眼下如何是好?”   他沉默许久才道:“臣知罪,听候陛下发落。”   瞧他这不情愿的模样,哪里像知罪了。   徽宁帝思量片刻,问宦侍:“人到哪了?”   “大家,听说刚出城呢。”   他点点头,跟陆时卿道:“你也是无心之过,发落便免了,戴罪立功,将县主迎回来就是。” 第17章 圣心   陆时卿一默,抬眼道:“陛下,不可。元将军知臣不喜县主,如今臣这一去,岂非叫他疑心是您的意思?如此,您欲将县主控制在京的计划,不免暴露。”   徽宁帝被气笑:“朕瞧你就是嫌弃朕的表外甥女,巴不得她回姚州,好图个清静!”   陆时卿颔首不语,似作默认,半晌听他与宦侍讲:“但子澍说的也有理。这样,吩咐下去,等世琛回城,就叫人假扮山匪做场戏,将赐娴先引回城中。记得,切勿伤人,手脚干净些。”   陆时卿眉头微微一蹙。   宦侍领命退下后,徽宁帝给陆时卿赐了座,关切起别桩事:“昨夜可有收获?那吴兴纪家果真有猫腻?”   陆时卿的目光在宦侍远去的背影上粘连片刻,很快回神:“臣留意吴兴纪家已久,昨夜在他们的货物里发现大批崭新的箭镞,是军器规制不假。不过,倘使臣所料不错,这些猫腻是有人故意叫臣发现的,目的便是借刀杀人。”   徽宁帝眯起眼来,心里约莫有了数,感叹道:“朕的这些个儿子啊——!”完了又问,“你方才说,赐娴与你一道去了郊野。她可清楚这些?”   陆时卿摇头:“县主不知始末。”   徽宁帝似乎安心了些,道:“既说到元家,朕想与你聊几句。你可知方才张仆射来朕这里所为何事?”   “臣不知,还请陛下解惑。”   “以张仆射为首的一干朝臣向来对元家抱有成见。早在当年,朕给元易直封了郡王,他们便提醒朕,滇南王势头如日中天,不得不防,尤其是他那个淌着点郑家血脉的儿子。朕便将世琛当作质子,下旨强留他在长安。”   “昨年南诏入侵,又是他们,非要朕忍辱求和,令赐娴和亲南诏。朕晓得他们的心思,元易直护女心切,多少将因此与朕生点嫌隙,他们就乐得见他与朕不和。可后来,这些人瞧了姚州来的急报,又改口了,希望朕允战。”   他冷笑一声:“朕还能不知他们的意图?他们暗暗希望滇南兵败,元易直便可如军令状上所言以死谢罪。可这些人哪里料得到,如此危急的情状,滇南将士竟众志成城,力挽狂澜,叫大周反败为胜。”   陆时卿一直含笑听着。   徽宁帝又道:“滇南打了胜仗,元易直威震边疆,大获民望,他们又坐不住了,上书叫朕试探他,瞧瞧他是否有反心。朕便下旨令他携赐娴进京受赏。结果呢,元家大大方方,身正不怕影子歪地来了。元易直若真图谋什么,如何有胆叫一双儿女都落到朕的眼下?尤其此番,赐娴孤身来到长安,更是他赤胆忠心的力证不假。”   陆时卿笑着点点头。   “然而张仆射却不这么想,他方才来此,给朕出了个荒唐的主意——要朕将这丫头安进后宫。”   陆时卿神情一滞,眼中一抹异色闪过。   徽宁帝眼尖瞧见了,问:“你也觉着不妥?”   他很快恢复平静,答:“何为妥,何为不妥?陛下,凡事皆有两面。张仆射所言,的确有助于您掌控县主及元家,此为利也。但县主是您的表外甥女,且前有九殿下对其爱慕倾心,这桩事说给天下人听,终归不是美谈。”   “再者,并非人人皆懂圣心,此举到了朝臣眼里,也可能误解您是想提拔元家,到时,难免又是一场暗流涌动,血雨腥风,此为弊也。”   徽宁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朕倒无此念头,原还想叫六郎娶赐娴的。”   陆时卿当然知道这事,嘴上却怪道:“莫非此前芙蓉园……”   他话说一半,徽宁帝便冷哼一声:“是朕叫六郎去的。一来打消九郎的念头,二来令赐娴与六郎见上一面。结果呢,朕的苦心,都叫你搅了!”   陆时卿连忙起身拱手:“是臣的不是。当日六殿下与臣在丹凤门巧遇,见臣闲着无事,便邀臣同往。臣未多想,岂料……”   “岂料你竟抢了六郎的风头!眼下朕的六郎留不住赐娴,你说说,该如何赎这罪?”   陆时卿早知会这样。老皇帝与他“推心置腹”唠了半晌,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这最后一句来的。   如他识趣,这时候就该说一句:臣愿替陛下分忧,娶县主为妻,助陛下将元家牢牢捏在手中。   但他不想识趣。   只是如此情状下,也不可能对圣人直言“不娶”。   他思量了下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您若要臣娶县主为妻,臣自然不敢不从。可依臣看,此事不可操之过急。不论是您赐婚,或臣请媒说亲,最终到底得看滇南王意思。姚州与长安远隔千里,实有不便,莫不如等岁末,滇南王与王妃照制进京时再作打算。陛下既已有妙计令县主回城,应也不急一时。”   他说完这些冠冕堂皇的,又道:“您此刻心中必然怨臣,臣也不怕说来给您笑话,臣不喜县主,实是因此女克臣。臣与她数次相交,无一回不狼狈,今次还挂了彩。臣怕迎了这尊大佛进门,过不了多久,您就再听不见臣在您跟前耍嘴皮子了。”   徽宁帝起先一脸严肃,听到后来放声大笑:“罢了!你是朕的臣子,也非儿子,这婚姻大事,朕不好逼你太过。但你也得有个准备,免得哪日朕一不高兴将你卖给元家,你还一口气缓不上来。”   陆时卿颔首应是,将帝王哄妥帖了,才恳切道:“陛下,臣昨日查案,一宿未眠,元将军这一鞭子也着实厉害,您可否容臣告假一日?”   徽宁帝点点头,交代了几句案子的事,令他回去好生歇息。   陆时卿上了宫外的马车却并未安歇,将手上纱布一层层拆去了,唤来赵述吩咐:“想个法子将这伤口遮去。”   赵述进到马车里边,看了眼他触目惊心的手背,不由一骇:“郎君这伤如何来的?”   “别废话,我赶时辰。”   他连忙点头:“法子是有,就是……疼了点,也脏了点,您确定要使?”   “你尽管办就是。”   ……   陆时卿的马车疾驰出丹凤门的一刻,含凉殿的宫道上,一名宫婢碎步而过,与候在尽处的韶和公主郑筠低声道:“贵主,打听着了,澜沧县主欲回姚州,圣人不肯放行,派人……”   郑筠听完,淡淡问:“陆侍郎呢?”   “陆侍郎称病告假,今日怕不会来含凉殿教十三殿下念书了。”   她苦笑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宫婢欲退,又被她唤住:“等等。派两个探子去永兴坊附近转转,如陆侍郎出府,盯紧去向,回报给我。”   ……   陆时卿回府后,遮掩了手背伤口,将一名仆役招来房中,问:“消息。”   这名叫曹暗的人答:“元将军未归,圣人的人马已去往郊野待命。郎君准备赶过去?”   他摇摇头:“来不及,也没必要。但我得去元府一趟,等元世琛回,交代他几句。”   “郎君可是担心,澜沧县主自山匪行迹中猜到事情原委,一生气便与圣人撕破脸皮?”   “她倒不至如此鲁莽。我是怕元世琛得知真相后,一时冲动闹去宫中。”   曹暗点点头,问:“您还是从密道走?”   陆时卿“嗯”了声,捎上面具,临走前一指府门方向:“门口那两个来盯梢的,给人家送碗茶水去,道句辛苦。”   他一惊,也不敢询问是谁派来的探子,忙应是。   陆时卿移开暗门,弯身准备下密道,突然一顿,回头严肃道:“等等,换送酸梅汤吧。”   曹暗微微一愣,下意识问:“为何?”   就在他以为自己多嘴了,郎君不会答时,却见对面人皱了皱眉头,道:“因为实在太难喝了。”   难喝的东西,合该与人分享。 第18章 舍得   元赐娴确是天未亮就上了南下的马车。   昨夜元钰回府后,一句话不说就要赶她去姚州。她起先一头雾水,硬是被他拖上了马车,像犯人似的押送走,后来静心想想,方才明白过来。   阿兄突然如此,想必是听陆时卿说了什么。她虽不知具体,却也大致猜到几分。   长安波诡云谲,她留在这里,固然能替阿兄行事把关,盯牢徽宁帝与六皇子,也有机会到陆时卿或十三皇子跟前博博好感,却难免存在风险。倘使有朝一日,朝廷与滇南撕破脸皮,徽宁帝必将拿她掣肘父亲。阿兄已赔在了京城,她再搭进去,便是给元家更添艰难。   想到这里,她到底不再挣扎了。去留各有利弊,本难取舍,但既然阿兄作了抉择,她又拗不过他,顺势而为也非不可。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她将梦境内容讲给兄长听,告诫他接下来如何作为,然后回到姚州,与父亲分析朝中形势,叫他醒悟圣人对元家的态度,再与他商议自保的策略。   至于陆时卿这座靠山,她也没打算放弃。对她来说,长安是易进不易出的地方,如能顺利离开,便也可再度回返。   她打定了主意,待出了城,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山道,就将一路护送她的元钰喊进马车来,又把两名婢女与跟在两侧的一队随从斥远。   元钰见她不闹了,刚松口气,掀帘却见她神秘兮兮压低了嗓门道:“阿兄,我有要紧话与你说,但你得先起誓,不论如何,绝不讲给第二人听。”   他一愣:“什么玩意儿?我拿什么起誓?若说漏了嘴,次日就秃顶?”   她剜他一眼,此刻没说笑的心思:“就拿我与阿爹阿娘的性命起誓。”   元钰一惊:“说什么呢你!”说完见她神情肃穆,不知何故,也生出几分慌张来,嗫嚅道,“……成成。”   听他一字一句承诺好,元赐娴才小声道:“阿兄,我呢,得了上天的启示,晓得了几件将来事。这第一,两年后,咱们元家将因……”   她说到这里一顿,似觉直言不妥,便拿指头沾了茶瓯里不饮的茶水,在檀木小几上写下几个字:谋逆重罪被满门赐死。   元钰瞪大了眼睛。   她继续道:“第二,届时请缨捉拿咱们的人,是……”   她复又沾水写字:六皇子。   元赐娴将关键讯息一一说明,再向元钰解释了梦境始末,与她此番来到长安的缘由。   接二连三的噩耗叫元钰惊得半晌说不上话。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脑门:“赐娴,你没烧着吧?你……你莫不是在陆子澍那里受了刺激?要,要不阿兄替那小子掳来,送去姚州入赘咱家?”   元赐娴头疼扶额。她这阿兄,回回遭受打击,就嬉皮笑脸作掩饰,好像如此便可自欺欺人了。   她道:“咱们元家这些年是什么处境,阿兄比谁都清楚,否则你这最是乐得无事一身轻的人,哪会去掺和那些事?我方才说的,来日究竟是否可能发生,你心里有数。”   元钰微微一滞,冷静了下,到底正经了些:“……可这太邪门了,没道理啊!就算是真的,老天凭什么给你梦见这些个事?”   这个元赐娴也不知道。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指不定上辈子谁给我烧香拜佛了呢?”   元钰皱皱眉:“总之,我觉得未必可信。”   “我起始也是将信将疑,才没盲目与你和阿爹讲。可这些日子以来,我接连跟徽宁帝、六皇子、陆侍郎相处了一番,却愈发觉得梦境种种有迹可循。”她叹口气,“阿兄,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也不逼迫你,告诉你这些,是想你有个警醒。我这一走,至快也得岁末才能与你再见,你万事皆要当心。”   元钰的眼光柔和下来,拿粗糙的指腹蹭蹭她脸蛋:“阿兄知道。”   “以咱们家目前与六皇子生出的牵扯看,不可能说脱身便脱身,在我与阿爹商议出对策前,你得先稳住他和那位徐先生,却切记留足退路,莫替人做抛头颅洒热血的事。至于陆侍郎与十三皇子……我不在长安,就得靠你拉下脸讨好他们了。”   元钰“啧”了一声,心有不爽,到底想她走得安心些,勉强应下了。   元赐娴见状笑一声:“好了,真要死也得两年后呢,阿兄就送到这里,回去吧。”   “呸,说什么不吉利的!”元钰掀帘下去,回头嘱咐,“记得每到一个驿站就传封信报平安!”   元赐娴点点头目送他上马,放下了帘子。   ……   元钰回府后就闷去书房思考人生了,过不久,听说徐善来访。   他心里奇怪,将人迎入,请座后问:“徐先生行色匆匆的,可是有急事?”   陆时卿略一点头,如前几回一样伪了声道:“徐某冒昧请问将军,县主是否离了京?”   元钰尽可能表现得平静自然,但元赐娴的话到底在他心里投了波澜,叫他无法全心信任眼前的幕僚。他因此略几分狐疑,问:“先生如何知晓?”   “是六殿下的耳目从宫中得来的消息。徐某今日登门,是想告诉将军,县主恐怕暂时走不成了。”   他一愣,脸色大变:“此话何意?”   陆时卿假借郑濯的名义,称是奉他之命前来,将徽宁帝的打算大致说了一遍,还没来得及往下讲,就见元钰蓦然撑案站起:“简直荒唐!”说完便是一副欲往外走的架势。   陆时卿猜到他去向,起身阻止:“县主聪慧,想来应付得来,何况圣人并无伤害县主之意,您去了不免冒险,不如在此静候。”   元钰回过头来:“应付得来也不成!我这做兄长的,还能眼睁睁瞧着妹妹被人戏弄吓唬不成?刀剑无眼,倘使有个万一呢?先生舍得,我不舍得!”   陆时卿一噎,僵在原地,素来能言的嘴竟说不上话来。   元钰移开门,脚步一顿,语气和缓了些:“多谢先生特来相告,元某有分寸,不会大张旗鼓,连累六殿下布置在宫中的耳目。我请人送您回。”   他说完便走,不料还未踏出院子,便见一名仆役急急奔来,道:“郎君,小娘子回了!”   仆役话音刚落,元赐娴就灰头土脸地出现了。她身上裙裾破了好几处,袖口还沾了几根杂草,走路一瘸一拐的。拾翠和拣枝一左一右搀着她。   元钰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她:“这是伤着哪了?圣人果真派人堵了你?”   元赐娴抹了把脸蛋上的灰泥,笑道:“连阿兄的眼也瞒过了,看来我这戏做得不错。我没伤着,只是恐怕暂时走不了了。”她说罢掸掸衣襟,奇怪问,“阿兄如何晓得,是圣人堵的我?”   元钰没答,一个劲捏她肩背检查:“真没伤着?”   她抬抬胳膊,踢踢腿:“我好得很,就是演给那几个毛贼看的罢了!”   元赐娴说完,一抬眼瞧见远处廊下站了个人,宽袍大袖的一身黑衣,银色面具覆脸。她登时一愣,压低了声道:“阿兄怎么不早说,徐先生在府上?”   元钰回头一看,摸摸鼻子答:“我给你吓得不轻,忘了……”说完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圣人派人堵你的消息,是他替六殿下送来的。但阿兄方才一激动,口不择言,好像有点得罪他了……”   元赐娴无奈。叫他稳住稳住,怎么竟一转头就将人惹了!   兄妹俩窸窸窣窣低语,陆时卿等他俩说完,才上前说:“既然县主无碍,徐某便告辞了。”   元钰这会儿冷静了点,赔笑道:“先生来去匆忙,不如用些茶点再走。”   “多谢将军美意,徐某还是不叨扰了。殿下命我前来,一则确认县主是否平安,二则提醒将军此事该如何善后。如今看来,县主无恙,且已有应对之法,就不必徐某多言了。”   元赐娴一身狼狈,怪不好意思跟陌生男子说话的,但到底心中有疑,便也不拘泥了,问:“先生所言应对之法为何?”   陆时卿颔首道:“抓捕歹人,捅破真相,闹到圣人跟前对峙——此为下策。饶过歹人,装聋作哑,咽下这口气——此为上策。上策之上,佯装受伤,令圣人心生愧意,便是上上之策。县主已做了最好的选择。”   元赐娴朝他一笑:“先生知我。我送先生。”   陆时卿依旧垂着头:“不必劳烦,县主且安心歇养。”   “先生替我元家筹谋奔波,我送您是该的。何况我又没真伤着。”   她坚持要送,陆时卿也不好推拒,免得话多露了破绽,一路沉默着与她到了后院偏门。临走前听她道:“还请先生替我谢过殿下关切。”   他点了下头。   元赐娴又问:“不知先生平日忙吗?”   陆时卿扮演徐善时便似彻头彻尾换了个人,举止神态,甚至是眼神,皆丝毫不露锋芒,闻言有礼道:“徐某一介布衣,岂会忙碌。”   “如此便好!”元赐娴笑了一声,“我有个不情之请。”   陆时卿直觉不是好事,面上则谦恭道:“您但说无妨。”   “我仰慕先生棋艺已久,如先生哪日得闲,我想请您赐盘棋,叫我饱饱眼福。”   陆时卿一默,稍稍垂眼。   元赐娴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笑道:“先生可以拒绝的。”   他摇摇头,示意并非不愿:“县主哪日想观棋了,差人与徐某通个消息便是。”   她狡黠一笑:“那就一言为定了。”   陆时卿颔首退出,上到马车后,突然没来由地心浮气躁。   这个元赐娴又想整哪出?她对他一个示好不够,如今还要与徐善黏糊? 第19章 送早食   陆时卿回府后,命曹暗给郑濯传了个信,讲明今日之事,以免他借了他的名头,改天却在元家面前穿帮。   曹暗比赵述稳重许多。陆时卿私下的门路多是由他在疏通。   他办完了事,回报道:“郎君,六殿下差人带了个话,说韶和公主近来小动作频繁,请您留意。”   “我知道。”陆时卿淡淡道,“今日的两名探子就是她安的。”   “莫非她晓得了您与殿下的私交?”   陆时卿摇头:“此女政治嗅觉不算敏锐,派来探子不过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多作计较。倒是她在皇后跟前说得上话,皇后又惯会与圣人吹枕边风,这点该提防提防。”   曹暗想,所谓鸡毛蒜皮,便是指男女情爱之事,恐怕韶和公主是从哪处得知了澜沧县主离京的消息,因此来探郎君反应。不过郎君送汤一举已叫这位贵主十分下不来台,想来短时间内,她必不敢再自作聪明。   “郎君如何看待澜沧县主的政治嗅觉?小人以为,她接近您,当是另有所图,并非贪您的……”他咳了一声,“倒像出于什么目的,故意讨好您似的。”   陆时卿知道他漏掉的词是“美色”。他点点头,示意他所言不错。   越是相处,他便越无法小觑元赐娴,尤其今日在元府,听过她与他不谋而合的策略,便更下意识对她的举动翻来覆去琢磨猜测。   他很难相信,她的接近是单纯的,却偏又捉摸不透,她究竟图什么。   毕竟她也不像清楚他与郑濯的暗中谋划。   曹暗又问:“如今圣人也发话了,郎君预备如何处置这桩很可能落您头上的婚事?”   陆时卿眉心一蹙:“我已将此事拖延到了岁末。既然眼下无法送她回姚州,且走一步瞧一步,看看她究竟意在何处。”   “小人倒觉得,其实郎君未必要躲着县主,您既是瞧不透她,何不多瞧瞧?”   他不置可否,低下头研究棋谱了。   ……   元赐娴歇了一天,翌日请厨房做了些早食,准备了几瓶伤药,生龙活虎跨出了院子。   她是注定回不得姚州了。圣人连如此不上道的路数都使了出来,便是打定了主意留她。她若想方设法南下,一来可能再次受阻,二来,说不定将惹他疑心。   对此,她倒也没什么怨的,毕竟走有走的好,留有留的妙。只是早知如此,就不将梦境吐露给元钰了。瞧瞧兄长对徐善不甚客气的态度,就知他沉不住气,恐怕从今往后,六皇子那处的交道,还得多由她出面才行。   她走到半道,恰好碰上晨起射弋的元钰,被他拦了下来:“你这一大清早的去哪?”   “我替阿兄赎罪去。”   “你该不是要上陆府,瞧陆子澍的伤势吧?”见她点头,元钰皱皱眉,“你过来,阿兄给你说几句。”   他如今已然知晓妹妹接近陆时卿的真实目的,起始大不赞同,嚎得哭天抢地,说元家有难,却要靠她出卖色相周旋,都是他这做阿兄的无用,愧对阿爹阿娘,愧对列祖列宗……   结果他嚎了半天,被元赐娴一句“陆侍郎长这么好看,我又不吃亏”给堵了回去。   等元赐娴凑过来,元钰交代道:“听阿兄跟你分析分析眼下情势。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照我看,上回险些叫你挡下的那一鞭子,必然给陆子澍不小的震撼。他跟着圣人做事,最了解圣人心思,讲了个豺狼虎豹的故事,劝阿兄送你回姚州,虽说是摆明了不愿娶你,但其实也有不希望你身陷囹圄的意思。所以你别灰心。”   元赐娴昨日已听他讲过那个故事,提起鞭子,她仍心有余悸,想了想道:“阿兄说的有理。”   “但你也切莫高兴太早。这男人嘛,‘动容’和‘动心’不一样,‘为你好’和‘对你好’,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元钰清清嗓子,自觉有了用武之地,道:“说简单点,劝你回姚州,这是一时动容,想为你好。但肯留你在京,护你无虞,才是真的动心了,想对你好。”   元赐娴恍然大悟,长长“哦”出一声。   “阿兄敢保证,陆子澍已不像起始那样讨厌你了,或者对你初具好感,但要说愿意庇佑你,甚至庇佑咱们元家,恐怕还差不少火候,你得继续往里添柴。”   元赐娴一指身后婢女手里的药箱和食盒:“我这正要去添呢。”   元钰敛了色道:“但也别添过了!像上回那样孤男寡女深夜独处的事,再有第二次……元赐娴,我打断你的腿!”   她心道也不是孤男寡女,还有小黑呢,却到底没狡辩:“我知道,阿兄放心吧,我肯定不叫自己吃亏的!”   元钰就不再婆妈了,挥手示意她去。   ……   元赐娴到永兴坊陆府时,递了个名帖以表正式。仆役一见,忙迎她入里。   陆府与元府占地差不多大,但要说瞧上去,倒是前者更显宽绰一些。大抵是因此处布置简单,少添繁饰,多不过几株花树盆栽。   元赐娴觉得这是有道理的。毕竟陆时卿怎可能接受假山那种怪石嶙峋的玩意儿呢。就连府里的花树都被剪裁成了圆润齐整、左右对称的模样,一板一眼毫无意趣。   初次登门总得含蓄些,她碍着礼数没多瞧,听闻陆时卿人在书房,也没非要闯了去,老老实实等在了正堂。   陆时卿听下人说澜沧县主拜访,当即便想退避,却不料宣氏一早就去了晋昌坊的大慈恩寺,只得硬着头皮到正堂,尚不及进门,就听见个俏嗓道:“这是我一早请萧记的师傅包的馄饨,你们拿下去,等老夫人回了再下锅……”   她倒是将他家的下人使得很顺手啊。陆时卿阴沉了脸,等跨进门,却是脚步一滞。   上首女子穿的是藕荷色襦衫,下边配了鹅黄色长裙,这看似不大谐和的两色撞在一起,到了她身上竟意外合眼。她身上那件襦衫是时兴的半臂款式,袖口宽松,露一截玉臂,白瓷一样的肌肤晃得整个屋子一片雪亮。   元赐娴吩咐完下人,一眼瞧见他站在门口,笑着与他挥手招呼:“陆侍郎早啊。”   这手一挥,素色的屋子更亮堂了。   他上前道:“陆某见过县主,不知县主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元赐娴认真接了他的套话:“陆侍郎真该来迎我的。您这府太大了,我昨日伤了腿脚,一瘸一拐走了半天。”   陆时卿一默。她倒很懂做戏做全套的道理,想骗徽宁帝,便连他也骗上了。   恰是这无话片刻,被唤来见客的陆霜妤到了。小丫头穿了丁香色的宽摆襦裙,过来给元赐娴行礼,完了就退到兄长身后去。   十四岁的小娘子藏不住心事,元赐娴瞧得出,她神色恹恹,很是勉强,兴许还在为当初漉桥一事耿耿于怀。   但她没大在意,继续与陆时卿道:“陆侍郎,咱们也是同生共死过的交情了,您怎么都不问一句,我是怎么伤的腿脚?”   谁跟她同生共死过了?陆时卿忍耐问:“请问县主是怎么伤的腿脚?”   “昨日我本想回姚州去的,半道碰上山匪,打斗时一不小心伤着了。”   这话倒也算符合实情。昨日那伙人来“劫财”,与她的随从动了粗。她被拾翠和拣枝护卫着往都城方向退,初始真道是山匪,后来瞧他们追赶的路线才起了疑心。   她趁乱观察了一下那伙人举刀的手势与落刀的位置、力度,断定他们受过特殊且统一的训练,绝非出身草莽。最终将诸多疑点前后串连,猜到了徽宁帝头上,就装作慌不择路的样子,把自己摔进了路边泥地里。   元赐娴答完,见兄妹俩还杵在原地,一指一旁椅凳:“都坐呀。”等他俩坐下,又吩咐拾翠,“将早食端给陆侍郎。”   她大老远跑一趟,就为给他送早食?   陆时卿微微一愣,一时也忘了说,他已吃过了。   拾翠提了个双屉的食盒上前去。   元赐娴跟着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她说到这里,突兀地停住。   哎,不妙,下人做了什么来着,她给忘了!   站在她身侧的拣枝一慌,小声提醒:“荷花粥。”   她赶紧接上,尴尬一笑:“……荷花粥。您尝尝。”   陆时卿的脸霎时黑了。露馅露得这么明显,当他是聋子吗? 第20章 裹伤   陆时卿当真吃不下了,原本想拒绝得温柔一点,但既然她只是糊弄他,他就不客气了,道:“县主好意,陆某心领,但我已用过早食。”说完,伸出仿佛十分高贵的指尖,将东西远远推开。   一旁陆霜妤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缓缓推移,眼瞅着这双屉的食盒,像在瞧是否有她的份。   元赐娴这时候没工夫注意她,掩饰了面上心虚,道:“那改日我来早一些,这样就能赶上您吃早食的时辰了。”   “县主伤了腿脚,理该安生歇养,陆某不劳您惦记。”   她赔笑:“怎能不惦记,您也受伤了啊!实则我今日正是来探看您伤势的。”她往他手背瞥瞥,“您的手好些了吗?”   陆时卿昨日从元府回来便裹了伤药,缠回纱布,低头看一眼道:“已处理妥当,并无大碍。”   “我带了伤药来,是拿家父琢磨多年的方子制的膏子,寻常地方找不着。”她说着,从药箱里掏出些瓶瓶罐罐的来。   元赐娴本想将几瓶药撂下就走的,想起方才的窘迫事,便想弥补一下,道:“我给您换个药,重新裹下伤吧。”   陆时卿将手掩回袖中:“不敢劳烦县主,您将药留下,陆某已是感激不尽。”   又是套话。   元赐娴不太高兴了,不理他,直接吩咐一旁几名丫鬟:“你们几个,给我打两盆清水来。”   陆府的下人就比陆时卿听话多了,被她飞俩眼刀子,便碍于她的身份不敢不从,乖乖去打了水来。   陆时卿皱皱眉:“陆某换了药裹了伤,县主便愿意回府了?”   元赐娴点点头,神情严肃。   他只好叹口气,低头拆纱布。   元赐娴提着药箱站起来,还记得要演出一瘸一拐的模样,等到他跟前,瞅见他狰狞的手背,却是吓了一跳,敬称都不见了:“这是处理妥当的模样?你可是不想要这手了啊!”   他手背上长长一道鲜红的薄痂,伤得深的几处都有了化脓的迹象,着实触目惊心。   一旁陆霜妤也吓得不轻,瞠目问:“阿兄怎么伤得这么重?”   想他恐怕不好意思答,元赐娴便替他解释:“被我阿兄打的。”接着回头吩咐,“拿盐末子,热水和棉帕来。”   她说完就抓过了他的手。   都说十指连心,陆时卿给她一抓,心都好似被什么古怪的力道震麻了。他下意识要抽出指尖,却听元赐娴一声娇喝:“你躲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他浑身一僵,顿住不动了。   陆霜妤和满屋子的丫鬟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这景象太诡异了。居然有人碰得了她们的郎君了——居然有人碰得了她们的郎君,还没被掀翻了。   陆时卿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头。自郊野一场“肉搏”后,他对旁人贴肤触碰的容忍程度似乎变高了,方才不过轻微克制,竟就压抑下了那股嫌恶。   元赐娴等来仆役,当着他的面,拿清水净了手,然后泡好盐水,挑着棉帕道:“会有点疼,您忍忍吧,忍不住可以叫的。”   “……”她想让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叫。   元赐娴令人搬了椅凳来,在他膝前坐下,一手捏着他的指尖,一手就着沾了盐水的棉帕替他擦拭清理。   这盐水碰了伤口,明明该是疼的,陆时卿却觉痒得慌,忍不住微微一颤。   元赐娴只当他是疼的,没大在意,边忙边问:“您既是处理过了,没道理坏成这样,这伤口先前可是裹了药粉?”   他稍稍一默,不动声色“嗯”了一声。   他当然不是裹了药粉,是昨日去元府前盖了层妆粉。效果挺不错,加以宽袖遮掩,丝毫不露破绽,却的确加重了伤势。他原本打算一早换药,结果因几份公文耽搁了。   元赐娴叹口气:“您这伤口该用药膏,不能用药粉的。您说您这手要是废了,我……”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陆时卿抬眼,似乎在等她继续往下说。   元赐娴本想说,他这手要是废了,她阿兄摊上的罪可就大了,话到嘴边,见他仿佛有那么一丁点期待的眼神,马上嘴一瘪道:“我可得心疼了!”   陆时卿心里嗤笑她演技浮夸,嘴上却也没戳穿,冷冷瞥了瞥她。   陆霜妤在一旁干瞪着眼,瞧他们一来一往,委屈得嘴都瘪了。没有她的早食就算了,如今还成了如此多余的存在。   她曾以为,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自己中意的郎君其实是个小娘子,且是个比她还好看的小娘子。眼下却知,这还不是最残忍的。更令人伤心的是,这个小娘子,竟然想做他的嫂子。   元赐娴继续低头干活。   浓黄的脏水一点点被挤出,陆时卿瞧了,胃腹一阵翻腾,抬眼却见对面人很是耐心,如扇的长睫扑簌簌眨着,神情一反常态地柔顺,难得像是真心实意对他的。   见她包扎的手法娴熟老练,纱布的折角也藏得滴水不漏,一晌功夫便如做好了一件饰物,陆时卿微微有些奇怪。   他起先抑制住了好奇心,等她忙完,拿一旁盆中清水净手时,忍不住出言试探:“县主裹伤的手法倒是精湛。”   被人夸总是高兴的,元赐娴没想到他在套话,得意洋洋道:“从前军中医士忙不过来时,我常去帮忙。”   陆时卿稍稍一愣,蹙眉问:“军中?”   她脸色微变,跟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最终在他锋锐的眼色里坦诚道:“我跟阿爹行过军……”说完凑到他跟前来,弯下腰小声道,“阿爹叫我莫讲出去,以免被有心人传扬得不好听……您可要替我保密啊。”   陆时卿坐在椅上仰头看她,稍一颔首。滇南王是大周唯一的异姓郡王,自然树大招风,惹人嫉妒。女子从军,放在旁人身上或是巾帼美名,换了元家,却可能被讲得不干不净。   见他应下,元赐娴又笑看陆霜妤:“陆小娘子,你也是。”   她笑起来眼如弯月,叫人根本无法说个拒绝的词,陆霜妤想也没想便如捣蒜般点了点头。   元赐娴转头收拾药罐子,一面交代陆时卿夜里该换哪瓶药,完了想起桩事,回头问:“陆侍郎,我有些话跟您说,您可能叫陆小娘子和这些下人先且退避?”   陆霜妤一把揪住了陆时卿的袖口,警惕问她:“你想对我阿兄做什么?”   元赐娴一脸无辜,她能做什么啊,瞧她这模样又觉好笑,故作暧昧道:“是长辈们的事,你莫管。”   陆时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见他神情尴尬,不知想去了哪,她笑吟吟地补充:“真是长辈们的事。陆侍郎,事关回鹘商队,我有些疑虑想与您说明。”   陆时卿飘忽的心思一下就被抽了个干净,挺直了腰背,敛色吩咐道:“都下去。”   等屋内众人走空,元赐娴才坐在他对头问:“陆侍郎晓得回鹘人的货物里头,装的是什么箭镞吗?”   陆时卿当然知道,嘴上却答:“陆某替圣人查案,只负责上达实情,其余一概不管。”   口风真紧。她只好道:“我说说我的看法,您听听是否有理。这些三翼的箭镞不是普通玩物,而是军器。从吴兴纪家到长安锦绣庄,再到这队回鹘商人……绝非一般的小打小闹。”   陆时卿随口附和了声“嗯”。   “但见此事牵涉越大,越是关系到要紧人物,我便越觉其中或有陷害的成分。”   陆时卿稍稍一滞,这下抬起眼来:“此话怎讲?”   “疑点太多了。譬如西市坊门前,商队与门吏尤其张扬的对峙。又譬如锦绣庄内,店伙计与掌柜轻易露出的破绽。再譬如郊野平房,看似严密,实则漏洞百出的守备。我起始想,他们兴许只是做些不干净的小买卖,但当瞧见那些箭镞,再回想当日种种,便觉奇怪了。能干出这等‘大事’的人,怎会频频犯如此低下的错误?倒说不定是谁想借此陷害谁,才故意布置了这些,叫人发现的。”   她说到最后,悄悄观察陆时卿的脸色,却见他神情如常道:“陆某知道了,明日便将县主的意思禀给圣人,请他决断。”   又是这个拒人千里,分毫不露的态度。元赐娴打听不出什么,只好放弃。   屋内一时静默下来,如此无话片刻,两人突然齐齐偏头朝槅扇外看去,异口同声道:“谁?”   “啪”一声什么物件落了地。躲在槅扇外企图听墙角的人慢吞吞将东西捡起,走了进来。   正是去而复返,满脸心虚的陆霜妤。   陆时卿冷眼训斥道:“这听墙角的本事,是谁教给你的?”   陆霜妤鼓着嘴道:“这不是没听成嘛,你俩耳朵这么灵光……”她瞅瞅元赐娴,“我也不是故意的,我瞧外边天阴了,晚些怕有雨,来给县主送伞。”说着,提了提手中一柄油纸伞。   陆时卿晓得她不过寻个借口罢了,厉声道:“还敢狡辩?你可是太久没抄书,手痒了?”   陆霜妤一脸委屈:“阿兄何必当着外人面凶我……也没见你对县主凶过一字半句的……”   她说到后来,声儿越来越轻。元赐娴听见“外人”一词尚觉不舒服,听全了后边这句,突然高兴起来。   陆时卿的确没这样凶过她嘛。   她一高兴,就准备替陆霜妤解个围,大方道:“好了好了,听墙角这事,我也常做,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时卿飞过来一个眼刀子。   怎么的,使完了他的仆役,还要替他管教妹妹了?   元赐娴见他不悦,清清嗓子折个中道:“但下回不能再犯了。今日是我,若换了要紧客人,可就叫你阿兄面上不好看了。”   陆时卿觉得这句还有理,看一眼妹妹,叱问道:“听见没?”   陆霜妤心情复杂地瞅瞅一唱一和的俩人,点点头:“我知道了。” 第21章 赴约   陆时卿叫陆霜妤回房去,完了看看元赐娴:“县主也请早些回府,免教元将军担心。”   元赐娴看一眼外边阴沉天色,到底也嫌下雨了麻烦,道:“好吧,我明日再来一趟。”   他眉头一皱:“还有明日?”   “当然了,您这伤头两日最要紧,我再替您裹一次。”   陆时卿叹口气:“陆某明日一早要去上朝的。”   “那我等您回府了再来就是。”   见他还要推辞,她赶紧打个手势止住他:“您就别多说了,我这是为您好。照您先前那个蠢笨的裹伤法,将来肯定得留疤,您该不想右手长道疤,左手却没有吧?到时若叫我阿兄再打您一鞭,还不知能不能打出一模一样的呢!”   “……”   陆时卿头疼,头疼得想不出理由拒绝她,只好得过且过,先请仆役送走这尊大佛再说。   元赐娴交代他几句吃食上的事,演了瘸子出门去,到府门前却见该已回房的陆霜妤攥着油纸伞站在那处,揪了张小脸,一副有话与她说的样子。   她上前问:“陆小娘子是在等我?”   陆霜妤垂眼,摇头:“不是。”手却不停扭着伞柄,像是紧张才有的小动作。   元赐娴笑了一声:“那我可走了。”   “哎!”陆霜妤脚步微移,喊住了她。   她原也不过作个势罢了,回头问:“怎么?”   “我想跟县主说,您……”陆霜妤犹豫半晌,终于提了声气道,“您不要妄图打我阿兄主意!阿兄早便与韶和公主情投意合,只是圣人不肯答应这门亲事,担心阿兄做了驸马,仕途受阻,才迟迟不赐婚的!”   元赐娴微微一愣,突然笑起来,问:“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陆霜妤一惊,心虚道:“没……没有谁教我,我实话实说罢了!”   “那你跟我讲讲,他们是如何的情投意合?”   她略镇定一些:“阿兄隔三差五便去含凉殿教十三殿下念书,贵主也常在一旁……一旁……”她“一旁”了半天也没说出来,转而道,“总之,阿兄是喜欢她的,阿娘也喜欢她。今日一早,贵主还陪阿娘去了大慈恩寺。”   元赐娴拖长了声“哦”了一下,道:“好,我晓得了。”   陆霜妤觉她态度奇怪,小心翼翼问:“您晓得什么了?”   她露齿一笑:“多谢霜妤妹妹提醒我,含凉殿和大慈恩寺,的确是两处收买人心的好地方,我会妥善利用的。”   陆霜妤一噎,也没注意她换了称呼,诧异道:“你……你这人怎得讲不听呢?”   元赐娴反问她:“你当初误认我是男子,对我一见倾心,苦苦寻觅我一年,其间怕也有人劝你放弃。你呢,你听了吗?”   “我……”   见她无话可说了,元赐娴淡然一笑,从她手中抽出油纸伞:“好了,这伞我收下了,你赶紧回,就等着有天叫我嫂嫂吧。”   她说完不再停留,回头上了马车,留下陆霜妤呆呆杵在原地。   ……   说来也巧,元赐娴经过永兴坊巷口时,恰有一辆马车擦着她的车帘过去。赶车的拣枝见状,朝里问:“小娘子,您往后瞧瞧,那可是陆老夫人的马车?”   她刚巧在思索宣氏与韶和公主的关系,闻言叫停,掀帘探出头去,只见那檀色马车果真停在了陆府门前,片刻后下来两个人。一个确是宣氏不假,另一个一身素裙,细胳膊细腰的,眼瞧着便是郑筠。   两人有说有笑跨进了府门。   拾翠问:“小娘子,您要不要杀个回马枪?”   元赐娴冷哼一声:“不杀,回家。”   拾翠见她不高兴,也就不敢多嘴了,待近了胜业坊,才听她重新开口:“不对,我瞎置什么气,我又不是要嫁给陆老夫人的。”说完朝车帘外道,“拣枝,折回去。”   拣枝忙将马车驾回陆府,勒了马却迟迟不见元赐娴动作,怪道:“小娘子,咱们到了,您不下去吗?”   元赐娴打个哈欠:“去做什么,闹事?我就瞧瞧郑筠何时出,与她打个照面,你替我瞧着些。”   她说完便闭目养神起来。   拣枝盯牢陆府府门,生怕错过,却是左等右等,小半个时辰过去,依旧不见郑筠。正是两眼发酸的时候,忽有一名陆府丫鬟碎步走来。   这丫鬟到了她跟前,有礼道:“这位小娘子,我家郎君有句话,说是带给澜沧县主的。”   元赐娴蓦然睁眼,掀帘问:“什么话?”   丫鬟给她行个礼,然后道:“回县主,郎君说,您的马车复返之前,他便已请韶和公主回了,您这样是等不着人的,趁雨还未下起,早些回家吧。”   她交代完,便见元赐娴眉间团簇的阴云一刹消散无踪,笑得抹了蜜似的:“我晓得了,这就回,明日再来。”   ……   翌日,元赐娴说到做到,又跑了趟陆府,却也未多停留,给陆时卿换好药就回了胜业坊。确信他的伤势已不会恶化,接下来,她就不再出门了,安安心心“养伤”给圣人看。   徽宁帝显然不觉她一个黄毛丫头有如此心机,压根就没疑心她伤势是假,接连派人送了许多御贡的药材与滋补品,及好些哄她高兴的珍奇玩物,说是天子脚下出了这等糟心事,是他这个表舅的不是。   元赐娴心中冷笑。她可从未将圣人当表舅。她的外祖母当年不过是不得宠的庶公主,与先皇的关系本就不如何亲近,如今再隔一代,哪还有什么情分可言。倒是她与兄长骨子里淌了几滴郑家的血,便叫老皇帝惶惶不可终日了。   如此闲了一阵,眨眼便过了季夏。   孟秋七月,早晚天气稍稍凉下一些,午后的日头却仍灼人。元赐娴被秋老虎闹得烦躁,待在府中,百无聊赖之下记起了徐善,就叫阿兄派人去报了个信,问他是否得空赴上回的口头邀约。   她自然不是想与徐善探讨棋艺,之所以如此,是因此前他来报信,叫她感到了郑濯的立场与善意。至少眼下看来,他们的确是元家的盟友。既然这样,她就不该盲目排斥。长安情势复杂,能与郑濯晚些成为敌人,或者扭转上辈子的局面,不成为敌人,总归是好事。   当然,既有梦境提点,她不可能全心信任郑濯,尤其那个徐善始终不肯真面示人,更叫她对他身份存疑。她前次提出邀约,便是准备试探一二。   翌日,陆时卿以徐善的身份,受邀来了元府。   他这些日子着实忙得焦头烂额,但元赐娴一个口信,却叫他不得不将天大的公务都抛诸脑后。毕竟“徐善”讲了,他一介布衣,并不忙碌,如推拒邀约,不免叫她起疑。   陆时卿调整好姿态,去到元府花厅,就见元赐娴站在窗前逗弄一只画眉鸟,看上去心情极佳,眉眼弯弯,堆满笑意。   他步子一顿,停在了门槛处。   怎么,她整整十六日不曾探看他伤势,连个口信也无,如今却很期待见到徐善吗? 第22章 博弈   元赐娴听见动静撇过头来,见他就笑:“先生来了!”   陆时卿避免与她对视,如往常般颔首垂眼道:“徐某见过县主。”   她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提起窗前一只紫檀镶金丝的鸟笼给他瞧:“先生觉得好看吗?”   他看了一眼,问:“您问鸟,还是鸟笼?”   元赐娴俏生生一笑:“看来先生是觉得,鸟和鸟笼里头,一样好看,一样不好看了。”   “是。徐某以为鸟笼好看,鸟不好看。”   “为何?”   “因为鸟在笼中。”   “先生果真是性情中人。关在笼里的鸟失了活气,自然不如外头的。”元赐娴将笼门打开,看了一眼仍旧乖乖停在里边的画眉鸟道,“您瞧,在笼里待久了,即便我愿意放它,它也不肯走了。   陆时卿道个“是”字。   她便将鸟笼递给了婢女,叫她们拿下去,伸手示意他坐在棋桌对头,边道:“我不喜欢养鸟,叫阿兄给我买了只来,是想瞧瞧,寻常的画眉鸟是否好养活。”   陆时卿似有所悟:“县主是奇怪,上回六殿下送给令兄的那只画眉鸟,为何不过几日便死了吧。”   她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他解释道:“那只画眉鸟经特殊驯养,能以叫声传信。殿下早先不全然信任令兄,虽递了消息来,却也给鸟喂了毒,以免落下把柄。”   元赐娴似乎对他的坦诚很满意,点头道:“令画眉鸟以叫声传信,已比鹦鹉以言语传信安全许多。其后,先生又叫我阿兄在寄往滇南的书信中提及此鸟,故意给圣人的探子瞧见,从而反叫他打消疑虑。实是妙极。”   陆时卿稍稍一默,学了她先前那句话道:“什么都瞒不过县主。”   她淡淡一笑,招来两名棋童:“不说这些了,我请先生来,是想观棋的。”   “您想观何种棋局?”   她沉吟一晌,道:“先生可还记得当年在浔阳大败许老先生的那局棋?家父痴迷棋道,曾花重金求彼时一战的棋谱,却尽遇上些江湖骗子。”   陆时卿出口带了丝笑意:“是十二年前的旧事了。当日,徐某与许老先生在浔阳江头偶遇,一时兴起,想对上一战,奈何手边无子,便以口述之法决了胜负。自然是没有棋谱留下的。”   元赐娴恍然大悟:“难怪。”   “既然县主想瞧,徐某再口述一遍就是,如令尊有需,您可绘成棋谱与他。”   “如此,不会坏了先生的规矩?”   他淡笑一声:“徐某没什么规矩。”   两名棋童走上前来,一人手中执一只棋罐,照陆时卿所述,一个落黑子,一个落白子。   “起东五南九,东五南十二,起西八南十,西九南十……”   四下静谧,人语声低沉轻缓,落子声脆亮明快,元赐娴听着,觉得心里痒酥酥的,像被细草拂了一般。她看似垂眼撑腮,注目棋局,心思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浔阳江该是很美的吧,她突然想。   有春风杨柳岸,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和须白长眉的老者,有未能传唱于世的绝代棋谱,唯独没有皇城的尔虞我诈,就像她非常贪恋的滇南一样。   正是这神游天外之际,她突然听见对面人唤她:“县主?”   她刹那回神,见棋局密密麻麻已被铺满,慌忙道:“我在。”   陆时卿似乎并未瞧懂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憧憬之色,问道:“徐某已下到决胜负的一步了,您可想试试解这棋局?”   她一时没答,叫棋童与四面仆役都退了出去,而后反问道:“先生,浔阳的山水好看吗?”   陆时卿稍稍一愣,道:“好看。”   “您从前在那儿,平日得闲都做些什么?”   “垂钓。”   元赐娴笑了笑:“那您为何来了长安?这里连鱼虾都比别处狡猾,很难钓着的。”   陆时卿沉默许久才道:“世浊身难清。县主觉得,倘使有朝一日,长安的山塌了,水干了,浔阳又当如何?”   “浔阳也将再无鱼虾。”   他点头:“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您想救浔阳的鱼虾,却为何选择了六殿下?”   “殿下来寻徐某时,徐某曾有三问。第一问他为何而来。他答为天下。第二问他,天下在圣人手中,与他这不得宠的庶皇子何干。他说——‘阿爹喜掌权术,可权术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却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焕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苍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诸国皆贺我大周强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元赐娴目光闪烁,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第三问呢?”   “徐某问他,如有一日得天下,将以何治它?既非权术,那么,是弯弓骏马,还是金银钱粮。”   “殿下如何答?”   “德化民,义待士,礼安邦,法治国,武镇四域,仁修天下。”   元赐娴默了一默,笑起来:“先生怎知,殿下所言不是空话?”   陆时卿似乎也笑了一下:“话本就是空的。徐某拿耳朵听空话,用眼睛看实事。”   她牵了下嘴角,低下头不说话了。   陆时卿见状,淡淡垂眼,转了话茬:“县主还观棋吗?”   “当然。”她的目光扫了一遍棋盘,“您方才问我是否要试试解这一步决胜棋……我若解开了,可有奖赏?”   陆时卿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知她不可能解开这盘难局,故而放心道:“您想要什么奖赏?”   “我说笑的,您将这棋局给我瞧了,是我该谢您才对。过几日,我与阿兄设个小宴,您可愿赏光?”   他摇头婉拒:“不过一局棋,何必劳师动众。”   “那我与您打个赌。倘使我解开了下一步棋,您就得赴宴。”   陆时卿顿了顿,仍不信她有这通天的本事,伸手示意道:“您请。”   元赐娴却没再钻研棋局,起身到一旁提了支笔,蘸了墨后,回到棋桌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落笔将一颗白子涂成了黑子,然后笑看陆时卿:“先生,我解开了。”   陆时卿瞅着棋局,霎时噎在原地。这个女无赖真是……!   ……   元赐娴顺利与“徐善”有了回头约,送走他后唤来拣枝,拿起手里绘制完毕的一篇棋谱道:“有桩要紧事,你替我南下跑一躺浔阳,拿了这棋谱去拜访许老先生,探一探他的口风,切记别给人盯上了。”   拣枝应下了,问:“小娘子是想求证徐先生的身份?”   她点点头,叹口气:“听闻徐从贤幼年丧父失母,已无故亲,如今三十而立,却始终未有妻室,知他多一些的,恐怕就是许家人了。”   拣枝见她神色恹恹,关切问:“小娘子心情不佳?”   她摇摇头。   她只是在想徐善方才的那番话。郑濯既有如此光明志向与清白理想,又怎会做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暴虐肮脏事?他与她元家究竟因何结怨,难道真是婚约变故如此简单?   拣枝见她不答,开解道:“婢子不知徐先生与您说了什么,但归根究底,他从前是山水闲人,如今却是政客。政客之言,字字攻心,意在说服对方,为己谋益,您莫被常情左右,轻信了他。”   元赐娴沉默着不置可否,片刻后换了话茬,问:“拣枝,我几日没出门了?”   “有十来日了。”   她笑笑:“我近来待在家中,不去扰陆侍郎,一来确实得演给圣人看,二来也是因了阿兄教我的欲擒故纵之法。你说这日子够不够叫他惦念我?”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婢子觉得,陆侍郎这心但凡不是石头做的,便多少会惦念您。倒是您再不去扰他,可就得叫他误会您知难而退了。”   “也是。”她敲敲桌案问,“明日可有朝会?”   “明日不是上朝的天,但陆侍郎或许会去教十三皇子习文。”   元赐娴抿唇一笑:“好。” 第23章 情话   元赐娴不过白日里多念叨了几遍郑濯,夜里便竟听他入梦了。   似乎仍是她死后不久的事。她听见郑濯在桥上嗓音低哑地道:“我花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漉水也没能找到她,是你吧,你把她的尸首带回去了,是吗?”   这一句似问非问。回答他的却是一个拳头。   他闷哼一声,似乎一个踉跄摔在了桥栏边。   紧接着,对方一拳拳砸下来。   郑濯被打得咳嗽不止,喘着粗气断续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她?是了,我怎会没看出来?这么些年了,我早该发现的……”他说完放声大笑。   应他的却是愈来愈密的拳头。   元赐娴好奇揍人的是谁,拼命竖耳听上边动静,哪知她心里一急就醒了,醒来只瞧见头顶干净的承尘,和窗外早秋清晨尚算宜人的日头。   她从床上蓦然跳起,一气之下,险些怒摔被褥。——这位兄台,您别光顾着砸拳头,能不能说个话啊!   她坐在床沿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整理线索:看来是她死后,郑濯派人打捞她的尸首,却被一个爱慕她多年的男子给捷足先登了。而这名男子既下如此狠手,将他往死里揍,是否说明,郑濯的确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她果真还是不能轻信了徐善。   元赐娴愁眉苦脸喊来拾翠,道:“拾翠,你去查查,长安城跟六皇子相识的郎君中,有没有谁可能偷偷摸摸爱慕我的。”   拾翠给她吩咐得一愣:“小娘子,这该如何查?”   她抓着头发叹口气:“也对。”   她一定是被这吊人胃口的梦境气糊涂了。   只是到底也不算无从下手。从郑濯说话的语气,及拒不还手这一点看,她觉得梦中俩人应当年纪相差不大,且相识已久,交情颇深。于是道:“那就给我罗列个名单,将长安城所有与六皇子年岁相当,关系匪浅,且认得我的男子都给找出来。”   拾翠领命,见她疲惫得一头倒回被窝,忙道:“小娘子,您昨日说过今早要进宫的,眼下日头都高了,您还继续睡吗?”   元赐娴脑袋刚沾枕,一下又撑起来:“哎,我忘了!快快,替我穿戴。”   ……   元赐娴先去紫宸殿面见了徽宁帝。老皇帝很“惦记”她,这些日子几次三番派人询问她伤势,说若无事了,一定来宫里给他好好瞧瞧。   她便去给他瞧瞧,与他唠了些话,然后问起陆时卿的下落。   徽宁帝当然晓得她的心思。毕竟他也听说了,她腿伤第二日还曾一崴一崴地去探望陆时卿,想是当真对他这臣子死心塌地得很。   他便成人之美,牵个线搭个桥,差人送她去了含凉殿。   含凉殿地处太液池畔,傍水而建,是消暑避夏的好地方,燥秋时节亦比旁处安逸,远远瞧着,琼楼玉宇,朱檐耸峙,如近蓬莱。   徽宁帝赐居此殿予十三皇子,大约也是宠爱这个儿子的。   元赐娴被宫人领到殿内一处园子,见陆时卿正坐在一座八角凉亭里,手执一本书卷,翻阅得十分闲适,四面也没个人打扰。   不见幼皇子,她心里纳闷,四顾一番,这才发现不远一座高阁上还有两人。一个锦衣华服的小男娃正端坐案边写字,想来就是十三皇子郑泓了,另有一人在旁指点,时不时低头看一眼他的字迹,正是他名义上的嫡姐郑筠。   她瞅瞅楼下陆时卿,再瞅瞅阁上郑筠。哦,这就是陆霜妤上回说的“一旁”啊。这“一旁”可离得真“近”。   元赐娴心情登时便妙起来,人未到声先至:“陆侍郎。”   陆时卿闻声抬头,见到她倒是略微愣了一愣,只是下一瞬便记起她昨日做下的无赖事,皱皱眉没搭理她,复又低下头去。   高阁上的郑筠也听见了下边动静,起身站到了围栏旁。元赐娴仰头向她行了个礼。   她朝她微一颔首,回头跟弟弟说了句什么。小家伙似乎好奇,扭了扭身子,扯了脖子往下望。   元赐娴便朝郑泓笑了笑,给他也行了个礼,等姐弟俩重新回座,才坐到陆时卿对头的石凳上,与他搭讪道:“陆侍郎,好久不见,您的伤可好全了?”   她也知道好久了?   陆时卿抬起眼来,冷冷道:“劳县主费心,已好全了。”   元赐娴往他手背瞅瞅,见痂已褪去,只是伤口处肤色微红,看来果真无事了,便继续道:“那就好。”又问,“您不去教十三殿下写字,怎得坐在这里看书?”   陆时卿一边垂眼翻书一边气定神闲地答:“等殿下写好了陆某布置的课业,陆某自然会去查看。”   她“哦”一声,阴阳怪气道:“可是这样,韶和公主一个人在上边多无趣呀。”   陆时卿执卷的手一顿,淡淡道:“陆某的差事是教十三殿下念书,并非令韶和公主感到有趣。”   她叹口气,继续试探:“您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他似乎冷笑了声:“世间香玉数众,陆某怜惜不过来,县主若太闲,不如去做做善事。”   听他这一句比一句淡的口吻,怎么也不像陆霜妤说的,与郑筠情投意合的模样嘛。   元赐娴高兴道:“我不闲,您我都管不过来呢,旁人与我何干?”   陆时卿恰好在翻书,还没抬头看她,光听见这句,手便已禁不住颤了一下,却还是掩饰过去了,继续低着头淡淡道:“是吗?”   呵呵,那她昨天见的人是谁。   元赐娴伸手作发誓状:“千真万确。若非腿脚不便,我一定日日来探望您的。”   陆时卿一声不吭。   呵呵,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根本没受伤。   见他态度冷淡,元赐娴就不再自讨没趣了,道:“好了,您看书吧,我看您就好。”   陆时卿的手又是一颤。这丫头怎么了,半月多不来烦他,他还道她已死了心,岂料如今一上来就噼里啪啦朝他撂情话。   这还叫他看个什么书?实在不是他沉不住气,她这样撑腮坐在他对头,一瞬不瞬灼灼盯着他,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人,总也得感到不自在吧。   更何况,前有元赐娴目光似火,后边高阁上还有道寒芒时不时扫来,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陆时卿心里不自在,翻书的动作自然就慢了。元赐娴发觉,他这会儿看一页书的时辰,放在先前大约都可看五页了。   今早来前,元钰跟她讲,这欲擒故纵的精妙之处,便在于“若即若离”四字,如今她已冷落了陆时卿十来日,是时候该向他示示好了。眼下看来,此法果真奏效,阿兄诚不欺她。   不过元赐娴觉得,陆时卿还能看书,这火候便仍是有些不够。她想让他连一页书都念不进去。   她冥思苦想一阵,计上心头,伸手将发间一左一右对称的簪子拔去了一支,然后小声叫他:“陆侍郎,您这是在看什么书呐?”   陆时卿闻声抬头,这一眼却见她发间少了支簪子,一下便浑身不得劲了,皱皱眉低头道:“《盐铁论》。”   然后他就再也读不下去了,余光时不时往她头上瞥,哪怕极力克制了眼珠子转动的方向,却因心底存了印象,难以忽视,浑身都跟着躁动起来。   一炷香的时辰,他就没翻过一页书。   他受不了了,将书“啪”一声搁在了石案上,问她:“县主,您左边那支簪子呢?”   元赐娴心中窃喜,伸手摸摸脑袋,面上诧异道:“哎,我簪子呢?我怎么少了一支簪子?”   陆时卿沉着脸,深吸一口气:“在您的袖子里。”   “……”   这洞察力也忒强了些。元赐娴硬着头皮将簪子拿出,一面碎碎念:“咦,怎么跑到我袖子里去了?”   陆时卿打断她,语气隐忍:“请您戴上它,以正仪态。”   元赐娴不甘心,还想再摆他一道,往四面瞅瞅,道:“可这里没有铜镜,我该怎么戴?要是戴歪了,仪态也不正吧?”   这是个好问题。如果她戴歪了,他还得难受。   陆时卿陷入了沉思,忽听她道:“要不——您给我戴吧?”   她说着凑过来,身子几乎越过了半张石案,一下便叫他嗅见一股淡淡的花露香气,似桃似杏,直沁心脾,仿佛将他从头到脚淋淌了一遍。   陆时卿有心退后,却鬼使神差般没有动,微眯着眼,仰头望进她含笑的双目。   他可能不得不承认,这双水汽氤氲的眼……真的非常蛊惑人。   所以,在能够出口拒绝她前,他的手已经接过了她递来的簪子。 第24章 醉酒   这情状真可谓骑虎难下。陆时卿一下便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元赐娴原是心有不甘,想逗逗他的,倒也没希冀他如此好说话,眼下不免意外,低头怔怔瞧着他的手。   但她还记得把握时机,很快回神,提醒他:“陆侍郎?”   正神游天外的陆时卿被他唤回魂来,微一蹙眉。   不就是一支簪子,抬手一插,便可换来由外到里身心舒坦,有什么不划算的?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硬着头皮道:“坐好。”   元赐娴乖乖坐了回去。   他绕到她身后,犹豫一晌,在不碰着她发丝的情况下,将簪子一点点缓缓推了进去,与右边那支对称得毫厘不差。   碧珠连缀,衬得她一头乌发黑曜一般。   大功告成,他手一顿,迅速移开,回座。   元赐娴不碰也晓得,陆时卿的手干出来的活,必然精致妥帖。她冲他一笑:“多谢您。”   陆时卿满脑袋都是方才绕去她身后时映入眼帘的,一头如瀑如缎的青丝,恍惚之下嘴边词乏,只“嗯”了一声,便继续翻开那本《盐铁论》看了起来,良久后,却听对面人再次小声唤他:“陆侍郎——”   他抬眼瞥她,眉头刚欲皱起,却见她面露难色,指了一下他手里的书道:“我是想说,您这本卷子拿反了。”   “……”   陆时卿低头一看,霎时脸黑如泥,问道:“县主不曾听闻反本溯源的道理吗?”   元赐娴一懵,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她听过这个词啊,可这词是这么个意思吗?   “您该不是想说,反着拿本,便能溯源?”   “对。”陆时卿面不改色,坚决不将书卷拿正,道,“正是此意。”   大周的百姓知道徽宁十一年出的,学识渊博的探花郎私下竟这样一本正经误人子弟吗?元赐娴心情复杂地望望天,却终归未戳穿他,陪他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的“反本”,直到他上到高阁,去查看郑泓的课业,方才离了含凉殿。   她出园时恰好碰上郑濯,听说他准备去教郑泓习武。   元赐娴有些奇怪,小皇子这年纪确实该拉拉筋骨了,但据她所知,先前圣人都是叫二皇子照管此事的,如今却怎么轮到了他。   四面都是宫人,她便未多问,与郑濯简单打个照面就过去了,回府后叫兄长留意近来朝中形势变动,又与他商议起徐善的事:“我已叫拣枝去了浔阳,但一来一回不免费时,少说也得月余,且未必就有结果,我思忖着,还得双管齐下,找机会瞧瞧他的真容。”   “咱们既是不能与六皇子撕破脸,便也不可直接扯了徐先生的面具,这真容哪是那么容易瞧的?”   元赐娴笑笑:“他二人不笨,怎会察觉不到,我元家至今仍未全盘托付信任?说白了,这就是层窗户纸。我们可以捅,只是法子得妙,得给彼此留足明面上的余地与情面。即便他们瞧出端倪,也只当我们是对这桩合作心有顾虑,而非怀抱敌意,这样就足够了。”   “如此说来,你已有对策?”   她点点头:“三日后,徐先生将来赴宴,到时咱们就在小院设席,四面不置仆役,待酒过三巡,阿兄假意起身方便,剩下的交给我。”   ……   三日后黄昏时分,陆时卿再度以徐善的身份来了元府,应的是元赐娴上回耍无赖迫他接受的邀。   他被仆役领到一间露天小院,一眼瞧见一大桌子玉盘珍馐,正中一只姿态妖娆的烤全羊,再看桌对头元家兄妹异常热情的笑容,不免心生奔赴鸿门之感,一时望而却步。   元钰只当他含蓄,笑着招呼他:“徐先生,快快请坐。”   陆时卿赶场子赶得身心俱疲,不知兄妹俩今夜布置了什么陷阱给他跳,朝两人各一颔首,入了座席,坐在长条案对头。   元赐娴挽起薄袖,亲手给他斟酒。   呵呵,她对“徐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恐怕已不记得前几日含凉殿里,他给她插簪子的恩情了吧。   他心内冷笑,面上不动声色点头致谢,道:“徐某不善饮酒,还是以茶为代吧。”   元赐娴当然不勉强他,又给他斟茶,完了道:“先生动筷吧,没有旁人了,家嫂这些天回娘家探亲,不在府上。”   元钰跟着介绍案上吃食,一件件地说:“这奶汁炖鸡十分鲜嫩,先生尝尝。还有这通化软牛肠,丁子香淋脍,水晶龙凤糕……”   陆时卿点点头执了银筷,夹了几根羊肉丝到碗中。元赐娴以为他爱吃这个,手疾眼快地将这一盘换到他跟前。   四面未设仆役,整个小院就只三人,兄妹俩饮酒,陆时卿吃茶。起始席间多只聊菜色,等天色渐暗,元钰的话却越来越多了,从幼年踢蹴鞠被砸满头包,说到洞房夜在新房门槛绊了一脚,然后关切起元赐娴的亲事。   他面露醉色,拍案道:“赐娴,你说你,什么时候能将陆侍郎捉来给咱家当上门女婿?”   陆时卿脸一僵。   元赐娴忙去捂他嘴,一面向对头歉意道:“我阿兄醉了。”   他默默吸口气,平静道:“无妨。”   元钰却是真醉了,不高兴地挥开她的手,道:“阿兄连欲擒故纵的宝典都教你了,你怎么还……”他说到一半,再次被捂住嘴。   陆时卿面具后边的脸色越发难看。   元赐娴哭笑不得。她的确交代元钰多喝些酒,如此便可顺理成章起身去方便,哪知他会喝过头。   她赶紧朝对面人赔笑:“我阿兄酒后胡言呢,先生回头可莫告诉旁人,免得这话传到陆侍郎耳里。”   不好意思,已经传到了。   陆时卿觉得这戏没法演了,有那么一瞬很想拍案而起,但他最终仍以强大的克制力平复了心境,然后吐出一个“好”字。   不料元钰还闹,这回干脆站起,一脚踩在了凳面上:“不过赐娴啊,你说要扮成小厮混进陆府……”   元赐娴心里急,慌忙伸手再拦,一边拖他胳膊一边道:“我先将阿兄送回房,先生在此稍候。”   她说完就拽了元钰走,留下陆时卿举头望月,内心愤然。   哦,亏他熟读兵法,竟险些败在一招欲擒故纵上。难怪他这些日子莫名感到魂不守舍,原来并非对元赐娴暗生情愫,而是被算计了。   呵呵,这丫头还准备扮成小厮混进他的府邸?当他陆府的家丁护卫都是吃干饭的不成,简直痴人说梦!   他宁愿与狗为伍,也绝不可能叫自己就此栽她手上!   陆时卿心底一刹呼啸过一万匹脱缰的野马,等马奔完,元赐娴回了,他也恢复了平静,嘴挂微微冷笑,眼藏温柔一刀。   元赐娴一回来就向他赔罪,说了一堆歉意的话,而后道:“叫先生见笑了,我自罚三盏。”   没听说过给人见笑就要自罚饮酒的。作为徐善的陆时卿本该非常善解人意地拦下她,但他现在不想拦。罚,该罚,能不能再罚三盏?   元赐娴饮下三盏酒,坐回他对头,心里开始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照先计划,她是准备等元钰离席,四下无人,装醉耍酒疯,逼得徐善不得不躬身送她去后院,然后途中找机会掀他面具的。   她方才已在酝酿醉态,奈何阿兄掉了链子,叫她不得不清醒了一把,眼下虽狂饮三盏,若马上醉倒,恐怕不能令人信服,还得多喝点才是。   她想了想,计上心头,忽而重重叹了口气。   陆时卿这时候就不得不问一句:“县主何故叹气?”   她压压眼角,道:“阿兄是酒后胡言,有口无心,却勾起了我的伤心事。”她说完,斟酒又饮一盏。   陆时卿心里冷笑一声,面上道:“县主有何心事,不妨说与徐某听。”   元赐娴作伤秋悲春状,再叹一声:“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君心冷似铁,一腔妾意随水去——”说完举盏再饮。   陆时卿牙都酸倒了,咳了一声:“既然如此,县主何不抛却此意?”   元赐娴抬手止住他:“先生,情之一字,岂可容人轻易抛却?便他心冷似铁,对我不过虚与委蛇,我亦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陆时卿嘴角微抽。这酸词倒编得顺溜,然而虚与委蛇的不是他,明明是她才对吧。   元赐娴一面念叨一面拼命灌酒,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等豪饮得差不多了,便水到渠成假作醉态,开始说颠来倒去的话,指着桌案咯咯地笑:“先生您瞧,这只乳猪生得好壮!”   陆时卿瞥瞥那只烤全羊,“嗯”了一声,又见她低头把玩杯盏,瞧着头顶月轮在里头的倒影道:“咦,吴刚!先生,我瞧见伐桂的吴刚了!”   “……”   元赐娴仰头将酒液抿尽,再定睛往盏底细看,惊叹道:“哎,他不见了!”说着踉踉跄跄往桌底下钻,“跑哪儿去了?”见找不到,又跌跌撞撞往一旁一棵槐树走,抱着粗大的树干,含着哭腔问,“你知道吴刚去哪儿了吗?”   陆时卿想扶额。他四顾几眼,不见一名仆役,只好走到她身侧道:“县主,您醉酒了,徐某请人送您回房。您的婢女在哪里?”   元赐娴回头怔愣看他:“咦,陆侍郎?”   “……”   怎么,她醉酒的时候眼能穿墙?   陆时卿浑身流窜的血液都差点凝固了,却见她下一瞬憨傻地笑起来,伸手拽他胳膊:“陆侍郎,您怎么上我家来了?您来得正好,您能帮我找找吴刚吗?”   不能。她想得美。   见她只是胡言,他松口气,温柔而不失风度地将她的手捋下来,正经道:“县主,徐某不是陆侍郎,您能告诉徐某,您住的院子在哪里吗?”   “院子?我不住院子,我住,”她打个酒气十足的嗝,往上指指,“我住天上,我是仙女儿!”   “……”   她说着又来拽他胳膊,边摇边问:“陆侍郎,我长得不像仙女儿吗?”   陆时卿沉默,在她快要将他胳膊摇断的时候无奈答:“像。”见她双颊酡红,笑如痴儿,只好继续道,“您在这里稍候,徐某去替您唤几名仆役来。”   他说完转身就走,哪知后背却突然贴上一副娇躯,紧接着,一双玉臂攀上了他的脖颈,那个女流氓几乎挂在他了身上。   他蓦然一僵,就听她在他耳边咕哝道:“不行,陆侍郎,您不能丢下我……”   她言语讷讷,声细若蚊,清冽而灼烫的酒气却准确无误地喷在他的耳廓,叫他不由一颤。随后,他感到一捧火从头烧到了脚,小腹如蚁爬过,其下“帐篷”义无反顾地支了起来。   陆时卿一时惊至无言。这样也能情动?她是不是在他吃食里下了药?   他想甩开她,却因身前尴尬情状不敢胡来,四肢僵硬,屏息冷静半晌,道:“县主,您当真认错人了。”   他说完这话又觉别扭。难道他眼下是陆时卿,便可由她放肆了?   元赐娴却状若未闻,趴在她背上继续闹,一面捶他一面道:“陆侍郎,您背我回房!”   背,背她个鬼!   他皱皱眉,怒上心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甩了她,不料刚将那一双玉臂抓在手里,欲回身推她,却被她勾缠住了足踝。   这一回身就是一绊,他一个重心不稳撞倒了她,眼看她的后脑勺就要磕到树干上,下意识便伸手将她往怀里拽。   元赐娴低呼一声,顺势朝他怀中倒去,与此同时,状似不经意横肘往上一撞,撞向了他的面具。 第25章 金屋藏娇   时机、方向、位置,一切都算计得恰恰好。   可元赐娴饮下的酒是实实在在的, 她是当真有些喝过头了, 才得以借微醺之意演得如此逼真,也因此百密一疏——这一撞出手绵软, 在力道上差了点。陆时卿的面具并未全然脱落,只是歪了一角。   但她仍旧保持了起码的神志,人尚在他怀中, 便抓紧机会抬头瞄。   这一抬眼却是一惊:他露出的小半边脸颊,皮肤皱皱巴巴, 密密麻麻堆叠着色泽浅黄、凹凸不平的条块状斑驳物, 如爬满蝇蛆一般,边缘落了点点白屑。   只一眼, 元赐娴就吓得惊叫出声, 一下从他怀中挣脱,脑袋一空, 下意识踉跄退了一步。   然后她看见对面人慢条斯理地将面具摆正, 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向她略一颔首道:“一时情急,请恕徐某冒犯,县主可曾受伤?”   他语声低沉而平淡, 反倒元赐娴怔愣了几个数才道:“我没事。”   “那就好。县主的酒醒了吗?”   这一问着实令元赐娴有些窘迫。她因潜藏在心底的敌意,只觉他戴面具是为掩饰真容,未曾善意地猜想,他或许真有难言之隐。而如今, 他恐怕已知晓她这酒疯是装出来的了,却还给留了情面。   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演,点点头:“醒了。”完了低垂了眼睑道,“对不起,我……”   陆时卿从未见过她这副吃瘪模样,可心里竟也不觉如何爽利,反倒莫名焦躁起来。他沉默一晌,面上依旧不露分毫:“无妨。”   这云淡风轻的“无妨”二字,听在元赐娴的耳朵里,便觉他是受伤了。她心里愈发内疚,慌忙摆手解释:“先生,我不是有意……”   她说到一半顿住。应该说,她的试探是有意,惊叫却是无心,绝非出于对他这异于常人的脸感到嫌恶的缘故。她只是被吓了一跳。   陆时卿淡淡道:“徐某知道。”   她都没来得及解释,他知道个什么?元赐娴苦着脸瞅他,半晌直言:“冒昧请问先生,您的脸是怎么一回事?”   “县主当真想知道?”   她点点头,目光忐忑而诚挚:“我无心揭您伤疤,只是在滇南认得不少医术高明的能人异士,您说出来,或许我可帮您。”   陆时卿似乎笑了一下,背过身,负手道:“三年前,徐某应殿下之邀,来此做他的谋士,不料进京途中遭遇了刺客。殿下派来护送我的随从尽数牺牲,我也身负重伤,后来幸得山野医者救治,保住了性命,但治伤期间所用药草,却叫徐某脸上留下如此痕迹,自此无法根除。”   元赐娴眉头微蹙:“山野医者治不好的顽疾,未必旁人不行,您可曾去到别处求医?”   他摇摇头:“皮囊无谓,何况欲杀徐某之人,如今已道徐某身死,恢复容貌未必是福,县主不必替我筹谋奔波。”   她沉默一晌,道:“先生大义,令我钦佩。我为方才失态向您致歉,日后再不会如此了。”说完低下头去。   陆时卿目的达成了,却真不习惯她如此低眉顺眼,正奇怪她何故作这番姿态,突然听她道:“其实先生心情,我有几分感同身受。我身上也有无法根除的疤痕,起始很长一段时间都觉难以接受,日子久了方才释然。”   陆时卿微微一愣,皱了下眉头。   他知道元赐娴近来在试探自己,也得到了拣枝南下的消息,故而早便对今夜这场“鸿门宴”有所预料,事前做足准备,想吓她一吓,叫她就此打消掀他面具的念头,一劳永逸。却未曾料想会是如此情状。   这看起来很是没心没肺的丫头为了安慰他,竟揭了自己的短。   倘使换作徐善,眼下必不会多问,但他终归是陆时卿,所以他道:“疤痕?”   元赐娴状若无事地点点头,笑起来:“先生不知,我可是上过战场的巾帼英雄!”   哪有人自己夸自己英雄的。听见这话,陆时卿嘴巴想笑,心里却是一阵堵得慌。   他记起前次她与他讲的,随父从军一事,问:“滇南战事频繁不错,却也不至令您千金之躯冲锋陷阵,令尊何以叫您上战场?”   她敛色答:“前年南诏入侵,有一战情况危急,阿爹被敌军围困山中,几名留守后方的副将举棋不定,我心里担心,然后……”她摸摸鼻子,“然后就带军冲过去了。”   “……”她这轻描淡写的,是当肚子饿了,下碗馄饨吃?   “但我没添乱,我救出阿爹了。”她神情骄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陆时卿望着她,心内百感交集。世人皆道澜沧县主祸水红颜,殊不知当年一举,不过是南诏离间滇南王与朝廷的阴谋。而彼时被骂得狗血淋头,加以无稽之罪的这个小姑娘,却在人们瞧不见的地方,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   他始料未及,一时竟觉如鲠在喉,突然后悔今夜出此下策,却只能讲徐善该讲的话,淡淡道:“县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剑无眼,不论情势如何危急,您也该爱惜自己。”   元赐娴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时惨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说了这么些话,酒劲缓缓上头,被风一吹,脑袋愈发昏沉,整个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阳穴。   陆时卿脚步一移,险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觉不妥,转而拱手道:“县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辞。”   元赐娴也的确没气力说客套话了,请人送他出府,回房一头倒在床沿,叹了口气。   阿兄实在太不靠谱,害她平白多喝了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时动容,竟与徐善讲了推心置腹的话。   那可是郑濯的人啊。她这是怎么了。      陆时卿一路沉默着回到陆府,一言不发干坐在卧房,直至夜深,曹暗前来提醒:“郎君,您不去处理下脸吗?”   这脸是他给做的手脚,贴抹那些脏物时,郎君嫌得连铜镜也不敢照,浑身足足起了三层鸡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却竟不赶着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脸留点什么瑕疵啊。这对旁人而言兴许无伤大雅,于郎君却是致命的打击。   毕竟,瑕疵可能不对称。   陆时卿闻言神魂归位,一下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完了径直冲向净房,“备水!”   曹暗着实无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间,待见他沐浴出来,收拾妥帖,才问:“郎君今夜可还顺利?”   陆时卿恢复了脸容,神情却淡淡的,只“嗯”了一声。   他作出如此牺牲伪装,自然该顺利。元赐娴耍酒疯,他起先将信将疑,但当她跌进他怀里,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刹,他算计得当,微微偏了些头。彼时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视物,哪怕面具彻底脱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况他只露了一小块脸颊。   但他却并不如何高兴。   他问:“曹暗,你扯谎骗人的时候,心不心虚?”   曹暗一句快到嘴边的“恭喜郎君”顿时收了回去,颔首严肃道:“皇天在上,小人对郎君忠心耿耿,绝无半句虚言!”   “……”陆时卿绕过他,拣了张椅凳坐下,“对牛弹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又听他问:“那名叫拣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浔阳?”   “回郎君,县主手下婢女并非简单角色,一路避开圣人耳目,连咱们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确定行踪,只知是朝南去的。”   陆时卿点点头:“应该是浔阳不错。既然她够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们撤吧。”   他说完缓缓眨了两下眼。   其实元赐娴的确够聪明了,但人都是有盲点的。他将一张脸藏着掖着,她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后,而忽视了他的手。   她来陆府给他裹伤的那天,他不是没担心过这一点,后来两次拜访元家,都将伤疤做了精细处理。幸而她到底只是怀疑“徐善”身份有假,却如何也不曾将他二人联想在一块。否则,她一天到晚围着他转,迟早瞧出端倪,到时就不是面具与宽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陆时卿仍旧不想与她走得太近。   想到这里,他抬头吩咐:“这几日注意府上守备,多添些人手。”   曹暗惊问:“郎君这是要防谁?”   他叹口气:“那个丫头说要扮成小厮混进来。”   哪个丫头?曹暗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迟疑道:“郎君可是今夜从元府得来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严防死守,岂不令县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陆时卿一噎。他今夜怕是无酒自醉了,还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虚虚点着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还得故意给她放行,以证清白?”   曹暗咳了一声,小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当夜,曹暗被陆时卿轰了出去,翌日黄昏再来他书房,叩门道:“郎君,来了!”   陆时卿刚巧人在门边,便亲手移门,往外道:“什么来了?”   他问完便兀自明白过来,皱皱眉:“怎么这个时辰来?”他刚叫人备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说这是澜沧县主决定的,他哪里知道,面上问:“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陆时卿说完,径直往净房方向走,却听身后再次传来曹暗的声音:“郎君当真不放?”   有完没完了?他停下来回头问:“你这么想放?”   曹暗低头道句“不敢”,突然听陆时卿“嗯”了一声:“你跟随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全然忽视你的提议。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没这样说吧。   见郎君面露质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确是这样提议您的。那个……为免县主四处查探,有所发现,小人故意给她一个送茶水的机会,干脆放她来您书房吧?”   这样也好,终归她意在他,若不给她指条明路,叫她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里边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陆时卿对他这点机灵劲很满意,点点头示意他去,回身将书房里边的要紧文书拾掇起来,完了迟迟不见人来,无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铺了张宣纸,挑拣了支笔,随手画了几株兰草,落几笔便朝房门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个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兰草图画完,房门才终于被叩响。陆时卿清清嗓子,淡淡问:“谁。”   门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后粗着个嗓门道:“郎君,老夫人请小人给您送茶水。”   一听就是元赐娴的声音,偏陆时卿还得装作不知道。他道个“进”字,垂眼思考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扮成小厮的她——是惊讶还是愤怒,茫然还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结果,元赐娴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陆侍郎!”   他迅速入戏,抬头,眼底一刹闪过无数种情绪,三分惊讶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后以恰到好处的一分愤怒质问:“怎么是你?”   如此一番过后,他在心里叹口气。自从给这丫头缠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经事,演技倒是日益精进了。   元赐娴笑盈盈地瞧他:“是我,陆侍郎,您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我惊喜你个芙蓉花!   他一双狭长的凤目一眯,瞧了瞧她唇上贴的两撇黑胡子,及一身藏蓝色的粗布短揭,靠着椅背道:“县主,如陆某未瞧错,您眼下是在私闯民宅。照大周律法,陆某可报官抓您。”   元赐娴理直气壮摇摇头:“不是的,您误会了。”   陆时卿好整以暇地等她解释。   “过几日便是七月半,到时鬼门大开,阴气甚重,我怕您这里不安生,闯入些牛鬼蛇神的,因此趁日落昏黄,以身犯险,亲自来试试您府上的守备如何。”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跟真的似的。   陆时卿笑了声道:“恐怕世间并无牛鬼蛇神,有的只是县主您吧。”   被拿来与妖魔鬼怪作比的人一点没动气,神情严肃道:“陆侍郎,我是认真的。”她说完,四顾几眼,随手拣了他手边一支笔,扯过一张宣纸,弯身涂涂画画起来,转眼,一幅陆府的简易地图便跃然纸上。   她指着上边几道口子道:“您这几扇不临街的侧门守备太过疏漏,我动动手脚就进来了。”   陆时卿心道他若不有所疏漏,她眼下如何能站在这里指点江山,面上则作了悟状:“哦,多谢县主提点,陆某改日必然重新整顿这几处。”   元赐娴直起腰身瞅他:“那不行,您得给我留个门呀。”   “您放着大门不走,为何非得从偏门过?”   “您的意思是,欢迎我走大门?”   陆时卿一噎,从她手中抽出笔,搁回笔架子,道:“不欢迎。”说完看她脸容一眼,皱皱眉,“您的胡子歪了。”   “哦。”她应一声,吃痛扯下几撮毛,小心藏进袖中,然后端端正正站在一旁。   陆时卿自顾自收起那幅兰草图,见她杵着不动,问:“您还有事?”   元赐娴捶捶腰背:“陆侍郎,我替您安危着想,奔波劳碌了这一趟,您都不请我坐下喝口茶吗?”   他叹口气:“您请自便吧。”见她跑去倒茶水,又补充,“桌上那套白瓷茶具不准碰。”   元赐娴回头瞥瞥他,暗暗道句“小气”,换了一套青瓷的茶具使,等喝够了,就十分“自便”地在他对头坐下来,东瞅西瞅看他的书房。   与外边一样,他这书房也是布置得一板一眼,甚至连一旁博古架的框子都是上下左右对称的,槅子里也没摆什么稀奇的古玩珍宝。毕竟许多有价值的物件,通常凑不齐两副。   元赐娴撇撇嘴,叹口气。这还算什么博古架,干脆拆了好了。   陆时卿将画收起,缚好绸带,见她唉声叹气,也不知对他这书房有何不满,冷冷道:“天色将晚,县主如有不适,早些回府较好。”   她赶紧收回目光,摆手示意未有不适,然后拼命找话茬:“其实我来,还有桩要紧事与您说。”   “您说。”   “是什么来着……”她沉吟半晌,终于记起个能说的事,“哦,我前些天从含凉殿出来,碰上六殿下去教十三殿下学武,直觉不太对劲,朝中可是生了什么事?”   陆时卿微微一滞,抬眼道:“您一个女孩家,管这些做什么?”   “好奇,我是个极富好奇心的女孩家。”   “……”   陆时卿原本不想与她谈这些,但记起昨夜她安慰他的话,再看她眼下一身灰扑扑的打扮,这态度便是如何也强硬不起来了,低低“嗯”了一声:“是有些动静。”   元赐娴好奇是真,却未妄想从陆时卿嘴里撬出消息来,不过没话找话罢了,闻言诧异道:“您愿意告诉我?”说着凑他近些,小声道,“是什么呀?”一副很期待他与她分享小秘密的样子。   他咳了一声,先解释:“也不是什么秘密,过几日就满朝皆知了。”   “我比朝臣先知道的,就是秘密。”她笑得自得,“不过您放心,我肯定守口如瓶。”   她说得不错,哪怕她比朝臣早知一刻,也是他走漏了消息。陆时卿真觉自己该离她远点,如今竟连口风都把不牢了。   他暗恨片刻,道:“二殿下犯了事,圣人预备将他幽禁在府,令他闭门思过,不止是十三殿下的武艺,包括原先由他掌管的金吾卫,都将一并移交给六殿下。”   元赐娴将这消息在肚腹里消化了一番,突然问:“您口中的‘犯事’,该不会与咱们上回在长安郊野的发现有关吧?”   陆时卿瞥她一眼,似乎略有意外,然后道:“是。”   元赐娴唇瓣微张,惊诧道:“了不得。”又问,“可我上回与您说,这兴许是桩陷害,您可曾回头求证?”   “该作的求证,陆某都已作了,圣人也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劳县主费心。”   她“哦”一声,神情有些失落。   陆时卿挑眉:“县主似乎很担心二殿下。”   元赐娴一噎。这人太狡猾了,竟平白给她丢个如此要命的签条,若传去圣人耳朵里,岂不得误会元家站了二皇子的队。   她解释道:“我是见不得人无辜受冤,定罪容易脱罪难,理该谨慎处置。但既然您说圣人已查明真相,二皇子的确犯了事,我自然也无话可说,不过是眼见折了个储君人选,忧心大周的将来罢了。”   陆时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县主倒挺忧国忧民的。”   元赐娴心道那可不,刚要开口再说,忽听房门被叩响,宣氏的声音传了进来:“儿啊,你在屋里吗?”   两人都是脖颈一僵。   听不见答应,宣氏继续道:“儿啊,阿娘进来了?”   陆时卿和元赐娴对视一眼,齐齐跳起,险些俩脑袋撞在一块。   两人一个是不想以这等偷摸姿态出现在未来婆婆眼前,一个是不愿母亲心生误解,逼得他上元家提亲。   陆时卿赶紧出言阻止:“阿娘,您等等。”然后四顾几眼,给慌手慌脚的元赐娴指了个方向。   元赐娴心领神会,急忙奔去。他则疾步赶到门边,平静了一晌,理理衣襟,移门道:“阿娘,您找我有事?”   宣氏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往里扫:“你屋里可有旁人?”   陆时卿肯定摇头:“没有。”   宣氏一脚跨进屋,一面忧心忡忡道:“阿娘听说有名仆役得了我的吩咐,给你送茶水来,可阿娘却不曾有过如此交代,可别是谁要害你啊……”她东张西望一番,问,“真没人来过?”   陆时卿默了默,坚决道:“没谁来过,一直只有儿一人,阿娘放心。”   宣氏“哦”了一声,看看他身上旧袍衫,怪道:“早先你不就请人备水了,怎还未去沐浴,这水都要凉了。”说着往净房方向瞅了眼。   陆时卿不由绷紧了腰背。他平日爱干净,书房也连了个净房,夜里如有公务未完,便会在晚膳后先在此沐浴。方才元赐娴就是被她撵去了里边。   他忙道:“儿临去前,记事未做完,便耽搁了。”   宣氏的眼底已然染上几分狐疑,嘴角却仍挂着笑意,道:“成,你在外间忙,我去里头瞧瞧水凉了没。入秋了,夜里天冷,可马虎不得。”   陆时卿一听,慌忙伸手阻拦:“阿娘,我有分寸,不会冻着自己,您去歇着吧。”   宣氏却铁了心要进去,一把搡开他的手,面上依旧笑得十分温柔:“你与阿娘客套个什么?阿娘试试水就回。”   拦不住了。陆时卿也不好真与母亲动粗,只得跟在她身后进到里间,正要头疼掩面,却见净房里头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无。   他疑惑之下松了口气。宣氏也是步子一顿,目光在里头来回扫了一遍。   这净房陈设简单,一眼便能望尽,此刻屏风收拢,窗子也是从里扣合的,看来确实没什么问题。宣氏眼中狐疑渐渐褪去,走到门前几只木桶边,弯身摸了摸外围桶壁,道:“还是温的,赶紧倒水沐浴吧。”   她说着往屋里一只浴桶努努下巴。这一努却是一顿。   等等,这浴桶好像挺大的啊。   陆时卿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见她似乎想上前,便抢先拎起木桶,道:“好,我这就沐浴了,阿娘回吧。”   他边说边拎了水往浴桶走,待走到桶边低头一看,不由眉心蹙起。   元赐娴跟朵蘑菇似的抱臂蹲在里边,正仰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不是她不懂跳窗的道理,实是因窗子扣了锁,她若选择逃走,必将发出声响,方才听见外间动静,一时情急,只好一脚跨进了他的浴桶。   宣氏见他不往里倒水,再次心生疑窦,问:“怎得了?”   陆时卿回头道:“没,就是瞧见桶壁有些脏物,不过不碍事。”   他说完便拎起了木桶,往里倾斜,跟元赐娴比了个口型:让开。   这桶笼统就这么点大,她能让去哪啊。元赐娴不肯依,苦着脸拼命摇头。   陆时卿实在没法,只好拣了块空点的地,避开她将水浇了下去,完了再去拎另外几桶,一桶桶往里倒。   宣氏这才信他,交代他几句,出了门。   等她彻底走远,泡在水里的元赐娴“哗啦”一下站起,胡乱抹了把面上水渍,冲屋里佯装准备解腰带的人吼道:“陆时卿,你过分——!”   陆时卿被她吼得一懵,连她喊他名讳都没注意,见她狼狈不堪,尴尬地偏过头去,咳了一声:“我……”   他说不上话,一眼瞧见巾架上的手巾,便摘下来目不斜视地递给她:“你擦擦。”   元赐娴人在水中,气得猛一挥拍,水花一下四溅开来。得亏她眼下穿了小厮的粗布衣裳,湿了也不过贴身一些,不至透出肌肤来,否则她可能会想剜了陆时卿的眼。   她冷冷道:“我不擦。就你有洁癖?就你爱干净?我才不用你的手巾!”   陆时卿皱皱眉,撇过头来,十分君子地将视线维持在她脖颈以上,解释:“是新的。”   她一噎,仍旧赌气道:“新的也不行,你碰过了就不行!”   陆时卿深吸一口气。他嫌弃了别人这么些年,当真头一回被别人嫌弃。   他叹了一声,提醒道:“小祖宗,你人都在我浴桶里。”还嫌弃什么他的手巾。   提起这茬,元赐娴就气不打一处来,偏偏骑虎难下,不好当着他面爬出,便又拍了次水花泄愤,直叫水溅得他满脸都是,才道:“你出去。”然后接过了他的手巾。   陆时卿能怎么办呢,见天色渐暗,给她点了个烛,便灰溜溜去了外间,半晌,听见里边传来喷嚏声响。他眉头一蹙,敲了敲槅扇以示疑问,果不其然听元赐娴哭丧道:“我穿什么呀……?”   他低咳一声:“木施上的衣裳……也是新的。”是新的,不过是他原本准备换的。   元赐娴看了眼,揉揉鼻子咕哝道:“不行,穿你衣裳回去,我阿兄会打断我腿的,你得给我弄身女装来。”      陆时卿最终找了陆霜妤帮忙。   元赐娴在她险些掉了下巴的神色里,接过了一身崭新的秋衣,换上后憋屈地回了府。   翌日,陆霜妤不情不愿地到元府探望她,问她是否感了风寒。元赐娴可没这般娇贵,却因瞧出她是奉兄长之命前来,便故意擤擤鼻子,打了好几个喷嚏给她听。   果不其然,当日傍晚,陆府就差人送来了一堆药。   接连几天,元赐娴都没再往陆时卿跟前凑,预备装个病,叫他好好歉疚一番。直至七月半,徽宁帝在罔极寺躬身主持盂兰盆法会,钦点了元家兄妹到场,她才与他打了个照面。   佛教传言,盂兰盆节是解除亡亲苦厄之日。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在佛教兴盛的大周,下至百姓,上至皇室,都会在这一天设斋供僧,去往寺庙超度、拜忏,也祝愿在世的亲人延年益寿。   罔极寺是专供宫廷朝礼的皇家寺庙,位于长安城东北的大宁坊内。元赐娴得了圣命,身着玄衣,与一众皇室子弟一道随驾,跟在帝王车舆后边徒步而行,远远便见佛塔耸峙,日出的金光洒在塔尖,笼罩得整座寺院巍峨而肃穆。   元赐娴是宗室女,非正统皇室,因此挨在队伍后方。当然,比陆时卿等一干文武官员靠前一些。   到了罔极寺,圣人的车舆落了地,金吾卫开道,一路引众人往庙内道场去,前方,七面写有大周历代帝王名号的巨幡猎猎翻卷。   四下寂静,甚至能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朗朗诵经声。   跨进门槛时,元赐娴瞧见前边徽宁帝的步子不知何故顿了一顿,等上前,才见地上躺了只奄奄一息的秋蝉,想来他方才约莫是在避开它。   倒非圣人真有如此仁心,而是眼下这等场合,杀生是触犯祖宗的大忌,将为大周招致祸患。这样一只小小的秋蝉,倘使是圣人不小心踩着,尚可只手遮天,若换作旁人,或将换来杀头的罪名。   元赐娴扯扯一旁元钰的袖子,示意他脚下当心。   这盂兰盆法会的第一项仪式便是将祖宗们迎入道场。   庙内道场布置开阔,正中一张数丈长的祭台上整整齐齐摆了供品,正前设一只硕大的青铜祭鼎,里边盛满香灰,旁侧站了大周贵人圈里最有名望的虚圆法师,及其名下几个出色的僧人子弟。   金钟撞鸣,传来三声清音,宫人们高举七面赤底玄字的巨幡入内,徽宁帝紧随在后,从僧人手中接过三柱细香,照虚圆法师口中悼词祭天礼拜,接着便轮到后方诸皇亲,拜完一个,退出一个,再进一个。   皇亲数众,如此一阵过后,元赐娴已等得百无聊赖,只好盯着前边贵人们的后脑勺发呆。倒是郑濯上前的时候,递香的僧人手一抖,不小心将香灰撒落在了他的手背,叫她神思一下归了位。   这新鲜的香灰该是滚烫的,僧人一惊,慌忙就要请罪。郑濯却打个手势止住了他,大约是不愿如此场合多生事端。   元赐娴觉得奇怪,为何其余人都好端端的,轮着郑濯就出岔子了。   她心生疑窦,想找机会查探一下他的伤势,等他自道场退出,经过她身侧时,便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膏,拦下了他。   她之所以随身携带药膏,也是因怕被香灰烫伤,有备无患的缘故。   郑濯微微一愣,见元赐娴指了指他的手背,朝他比出个口型:擦擦。   他笑了笑,无声回她一句“多谢”,继而抬手接过药膏,涂抹好了再递回给她,朝她颔首示意别过。   元赐娴不动声色瞧了眼他手背上的烫红,也朝他略一颔首,回头目送他离去,却突然对上一道寒芒。   文官队伍里,一身祭服的陆时卿正望着她,一双斜挑的凤目几乎眯成了一道缝。 第26章 026   实则元赐娴的气早就消了。陆时卿此人,她是不奢望他低声下气道歉的。他能拐着弯托陆霜妤上门慰问便已难得, 何况当日那茬, 说到底也算她的过错,因此她晾他这些天, 并非当真不愿理他,而是走了个“战术”。   正如此刻,她瞧见他冒火的眼神, 偏不给他好颜色瞧。玉指一伸,将碧绿的瓷瓶捻着转了一圈, 确信晃到他眼了, 才缓缓收回袖中。   陆时卿心中冷嗤一句“幼稚”,理了理衣襟, 目视前方, 神情倨傲。   元赐娴便也扭过了头来,暗暗垂眼回想郑濯的伤势。   方才凑近一瞧, 她发现, 僧人失手抖落的香灰大多撒在他袖口, 手背处则十分轻微。如此一点烫红,于武人而言不过像被蚊虫叮了一口,真要说是谁刻意为之, 似乎没什么道理。   她想,大约是她过于关注郑濯,杯弓蛇影了。可等了一晌,当她打消疑虑, 上前去接僧人手中的细香,却复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细香的味道,与郑濯身上的香灰不一样。   她伸出的手一顿。给她递香的僧人也是一愣,却见她很快笑了下,仿佛什么也未发生,接了香去到祭鼎礼拜,继而退出了道场。   元钰先她一个作礼,出来后放慢了步子等她,见她跟上,偏头小声问:“方才何事?”他注意到她有一瞬停顿。   此刻人多眼杂,元赐娴摇头示意无事,待去到举行下一场仪式的大雄宝殿附近,才压低了声道:“阿兄,你闻闻这香灰。”说着抬起袖子来。   刚刚作礼时,她趁僧人不注意,掸了掸细香,留了撮香灰在袖子上。   元钰低头一嗅,不明所以道:“有何不对?”   “阿兄拿到的细香,与我这袖子上香灰的气味,及祭鼎里边的,想来是一样的。”   他点点头。   “可六皇子身上的却有些不一样。”   元钰知道她这妹妹五识素来灵敏,却到底心存疑虑:“如此细微差别,你可会闻错?”   元赐娴摇摇头道:“当真不一样,大抵都是佛香,却混了些别的什么。”她皱眉回想一番,“我好像在滇南哪处闻过这气味。”   说话间,兄妹俩已来到大雄宝殿,见殿外都是行完祭礼,驻足歇息的皇室子弟,便不好再多言。   元赐娴稍稍一掠,没寻着郑濯,倒一眼瞧见郑筠孤身一人跪在殿内蒲团上,双手合十对佛礼拜,看背影很是虔诚。在场的皇室子弟多是碍于圣命才来的,唯独她,似乎是真心向佛。   她打量了郑筠一番,忽然明白当初何以觉得这位贵主不像爱好打马出游的人了。   此人的举手投足都透了股十分厚重的气韵,她的声色是淡的,眼神是淡的,倘使真要有个形容——她很像一名长斋礼佛的出尘者。   这世上似乎没多少能叫她打起精神的东西。当然,可能除了陆时卿吧。   元赐娴感觉得到,郑筠对她的一切注意,都是源于陆时卿。   郑筠礼拜完,回身见她站在殿门口,含笑上前,先与元钰打了个招呼,继而问她:“县主也来礼佛?”   元赐娴看了眼殿内金光闪闪的释迦牟尼像,摇头道:“不是,我不信佛。”说完似觉此地此言不妥,笑了笑补充道,“不是很信佛。”   郑筠淡淡眨了眨眼:“如此,县主可信轮回?”   她似乎认真思索了一番,最终不答反问:“贵主呢,您以为这世间可有轮回?”   “世间种种,信则有,不信则无。”郑筠微微一笑,“我信因果,也信轮回。”   她说完便与元赐娴告辞,去候在一旁的婢女处取囊饮水了。   元钰见状“啧”了一声,悄声感慨:“你们女孩家真是堪比毒蛇猛兽,这明枪暗箭的,一个字能有八个意思,听得我脊背都凉。”   元赐娴觑他一眼,刚欲回嘴,却不知因这番话想到什么,脸色一变。   “怎得了?怪吓人的。”元钰问。   “阿兄,我记起来了。”她扯了下他的袖子,拉他到无人处,然后道,“你知道的,滇南有各种各样的毒蛇,我刚去到姚州,特别怕这东西。阿爹便寻来一种专门诱蛇的药草,将咱家府邸附近的蛇都给灭了个干净。”   元钰敛色问:“你是说,六皇子身上有这药草的气味?”   元赐娴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元钰一刹想通了其间环节,问:“那咱们?”   她脸一揪,踌躇一晌道:“……也不好眼睁睁见人家着道吧,毕竟眼下,他也没做对不起元家的事,咱们还在一条船上呢。”   元钰点点头:“阿兄找他去。”   她拦住他:“别。你的身份比我敏感,少在人前与他打交道,我去。”   元赐娴四顾一番,找了个僧人询问,得知郑濯似是被谁喊去了罔极寺的南寺门。   她谢过后便匆匆往那处赶,到时果见郑濯正与几名侍卫说话,手中拿了一张羊皮图纸,像在商议什么,见她来,稍稍一顿,眼色疑问。   这南寺门连了外墙,墙沿下便是一排浓密的矮丛,瞧上去着实是藏蛇的好地方,元赐娴心惊胆战地朝他脚边掠了一眼,疾步上前:“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濯点点头,将手中羊皮图纸交给侍卫,刚欲随她走,却听脚边矮丛一阵窸窸窣窣响动,不过一刹,一条赤身银纹的细蛇一跃半丈高,直向他手腕袭来。   他蓦然抬眼,一手扯了元赐娴往身后掩,一手一把抽出旁侧侍卫腰刀,横剑一拍,剑柄过掌,刀锋倏尔落下,直接斩烂了蛇身七寸处的心脉。几番起落,前后不过两息,快得一旁几名侍卫连个步子都来不及挪。   元赐娴脸色煞白,瞧着瘫软在地,血肉模糊的赤蛇,吓得连惊叫都忘了,一阵急促喘息。   天晓得,不怕狗的元赐娴真的很恶心蛇,甚至幼年时候,曾被这玩意儿吓晕过。   她原是不曾预计到会与蛇正面交锋的,紧赶慢赶来提醒郑濯,哪知晚了一步,撞到了蛇口上。早知便由阿兄出面了。   郑濯还攥着她的手,因此感到她掌心潮湿而发凉,满是细汗。他回头看她:“你可还好?”   元赐娴不太好,甚至眼前都冒了星子,微微犯晕,她咬了下舌头,感觉到一点腥甜,勉强支撑住了,回神后将手一把抽出,摇摇头:“我没事。”然后提醒道,“殿下,您杀生了……”   郑濯“嗯”了一声:“我知道。”   见他神色平静,眼底毫无意外,元赐娴略有不解,皱皱眉刚欲再问,无意一眼,却见寺门前站了个人。   陆时卿负手原地,不知望了这边多久。   郑濯远远瞧他一眼,问元赐娴:“县主方才寻我何事?”   一旁站了好几名不知敌友的侍卫,她不好直言,低头看了眼蛇尸,暗示道:“已经无事了。”   郑濯便明白了她的来意,笑说:“我恐怕不得不向阿爹请罪去了。”然后扔了剑,朝陆时卿招招手,示意他来。   陆时卿神情很淡,到他跟前,朝他颔首行礼,听他道:“陆侍郎来得正好,县主受了惊吓,烦请您送她回殿。”   见他点头应下,郑濯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旁几名侍卫紧随其后。   陆时卿瞥一眼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元赐娴,伸手一引:“县主也请吧。”   她点点头,不欲露出怯色,岂料方才强撑着僵持了太久,一挪腿便是一阵软倒之意,一个踉跄险些跌跤。   陆时卿下意识伸手去扶,等被她拽紧了胳膊,却记起她素来能编擅演,冷声问:“县主方才不是与殿下说,您没事吗?”   元赐娴这回却真没装。大抵是对陆时卿没什么敌意,在他跟前稍微放松一些,她被蛇恶心的后劲就上头了,一时耳内嘶鸣,眼前也一点点发黑,胃腹翻腾之下几欲作呕,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她拽着他胳膊的手一点点垂了下来,身子一歪往后栽去。   陆时卿一愣,这下不敢再疑,慌忙伸手扶稳她,见她晕厥,只好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挪去一旁,一面掐她人中位置,一面低声唤她:“元赐娴!”   元赐娴到底体格不算娇弱,被他掐了几下就醒转了,醒来发现头下枕了他的腿,而他靠在墙根处,似乎蹭了一身的灰。   但她这时候照顾不了他的洁癖,只觉晕厥过后,口舌极度干燥,抬眼张嘴,有气无力道:“陆侍郎,我渴……”   能认得他陆侍郎,那就是没事了。   陆时卿瞥瞥她,从腰间摘下随身携带的水囊,替她拧了囊盖却突然一顿,提醒道:“这水囊我喝过了。”   她不是很嫌弃他碰过的东西吗?   元赐娴刚淋淋漓漓下了一层冷汗,实在口干,一把抢过水囊就仰躺着往嘴里灌,喝够了才得以继续说话:“……您真记仇,我收回那日嫌您的话成了吧。”说完手肘撑地,欲从他腿上起来。   陆时卿看她行动困难,便帮了她一把,然后冷冷道:“哪日?我不记得了。”   她觑他一眼,低哼一声:“不记得拉倒。”完了似乎恢复了些血气,拖着步子往寺门走。   陆时卿眉头紧蹙,不太爽利地瞧了眼衣角的灰泥,叹口气,将水囊别回腰间,跟了上去。 第27章 027   元赐娴腿软走得慢,听他跟上, 回头道:“陆侍郎, 您可别将我被条蛇吓晕的事讲给旁人听,都说虎父无犬女, 这事会给我阿爹丢面子的。”   陆时卿落她半个身位,闻言一瞥她,没说话。   她便自讨没趣地扭过了头, 刚走两步,却听身后响起个淡淡的声音:“陆某不是令兄, 不会总捉着人短处不放。”   元赐娴一刹明白过来, 陆时卿是在说阿兄揪着他软肋,三番五次拿狗吓他的事情。   她讪然一笑:“这事的确是阿兄做得不对, 我早便说过他了, 您放心,有我元赐娴在, 这长安城没人敢再欺……”   她说这话时回头瞅着陆时卿, 话未完, 恰好遇见台阶,忽地脚下一空,一个踉跄, 亏得是站稳了。   陆时卿知道她没能说完的话是什么,叹口气道:“您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她撇撇嘴:“那您倒是别走我身后啊,也不提醒我一声。”   陆时卿方才也是出了个小神,才没注意她脚下, 闻言觑她一眼,到底走快了一步。   元赐娴得以与他并肩就高兴了,一高兴就神采奕奕了:“您不要小看我,我胆儿不小,只是独独畏蛇而已。都怪姚州那地界不安生,早些时候,王府尚未落成,城中到处都是乱民流寇,我只得跟阿爹阿娘暂且简居在野。我运道不好,隔三岔五便踩着蛇,有一回,甚至碰上一条爬了我的床!”   陆时卿微微一滞,脱口而出:“公蛇?”   她一愣。是公是母有何要紧?他这重点似乎放错了罢。   她道:“我没吓昏就很好了,怎知是公是母?公蛇怎么了?”   陆时卿很快意识到自己似乎反应过度了,“哦”了一声,道:“听说公蛇更容易咬人一些。”   “是吗?”她将信将疑看他一眼,“如此说来,方才那条……”   元赐娴说到一半顿住,捂了捂胃腹。   还是不作回想了。先前一时晕去,其实也不全因了蛇,是郑濯的刀法实在骇人,眼见蛇身被砍成两截,断头烂骨,捣得血肉模糊,她才略受不住。   她换了个话茬:“陆侍郎,我怕蛇是有原因的,您怕狗呢?”   也不知这一句揭了陆时卿什么伤疤,难得比平日和善些的人一下便阴沉了脸,道:“没有原因。”   这个陆时卿当真阴晴不定,前脚日出后脚雨,道是有晴却无晴的。   元赐娴也便不再追问了,一抬眼见大雄宝殿已在近前,却是一幅相当凝重的场面,不由稍稍一愣。   一干文武官员正神情尴尬地垂手候在殿外,殿内围拢了一圈皇室子弟,当中跪着腰背笔挺的郑濯,徽宁帝铁色铁青地站在他前头,拿食指虚虚点着他,一副怒至无言的模样。   郑濯微微颔首,道:“儿已知罪,听凭阿爹处置。”   徽宁帝似乎被气笑,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拍拍掌道:“你说说,你罪在何处……罪在何处?”   “儿奉阿爹之命,代二哥掌管金吾卫,负责今日罔极寺周边巡视警戒,却布置疏漏,未曾察觉暗伏于草丛的赤蛇,此为罪一。阿爹千叮咛万嘱咐,三令五申道法会当日须忌杀生,儿却一时失手,致蛇丧命,此为罪二。”   “这好端端的,哪来如此凶猛的毒蛇?”徽宁帝深吸一口气,抬眼瞧见杵在殿门前的元赐娴与陆时卿,朝两人招招手,“来。朕听侍卫讲,你二人当时在场,赐娴,你说说,此事是否有可疑之处?”   元赐娴心里“哦”了一声,将整件事给捋了个明白。   前些日子,二皇子犯了事,徽宁帝剥了他手底下许多权,令郑濯暂代掌管金吾卫。郑濯一朝得势,惹人眼红忌惮,是以有了今日遭人算计的事。   算计他的人料准了他将背上两条罪名,却不知他其实早有防备,不过是将计就计。   郑濯很了解徽宁帝。他清楚两点。   第一,实则圣人并未多信佛,杀不杀生,不过是做给世人瞧的。他痛恨的根本不是盂兰盆法会上死了条蛇,而是将这件事捅给天下看的人。   郑濯身边的几名金吾卫并非真正归心于他,生了这等事,便急急忙忙回禀给圣人,巴不得满朝皆知,殊不知,他们此举才是真正触犯了天子的大忌。   第二,以圣人多疑的性子,凡事必要拐个弯思虑,一定猜得到其中阴谋。故而事发后,郑濯非但不作争辩,反倒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揽罪。如此,无疑便可博得圣人心疼与同情,亦可彰显他并无争夺储君之位的心思。   眼下,徽宁帝就是不愿郑濯如此低声下气,想给这个儿子讨个公道,捉出事件的主谋。   这一招将计就计着实厉害,元赐娴只想到了阴谋这一层,未曾考虑通透,方才真是多此一举了。   她与郑濯暂且是一条船上的人,既想明白这些,自然不会当众戳穿什么,便讷讷道:“陛下,赐娴方才给那赤蛇吓得不轻,未曾留意别处……”她说罢瞧了眼陆时卿,“不如您问问陆侍郎。”   女孩家嘛,徽宁帝倒也理解,便再问陆时卿,听他答:“陛下,臣方才离殿下与县主远,亦未瞧明白究竟。只是那赤蛇果真凶猛,若是不除,恐怕殿下与县主都将遭遇不测。臣以为,所谓‘事急从权’,杀生固然是大忌,却怎能因此耽搁了人命?当然,殿下未能排查危机,令今日身在罔极寺的陛下您,皇族宗亲及满朝文武皆陷入了潜在的威胁中,实是失职。是以臣以为,陛下当对殿下罚一半,恕一半。”   虽仍捉不着真凶,但这番话却是一针见血,戳进了徽宁帝心坎,给了他一个中庸的解决之法。   元赐娴瞅了眼陆时卿,更觉此人不简单了。自回鹘商队一事后,她不是不曾试探过他对朝政的态度,却总见他藏得滴水不漏,包括眼下。他始终就像一个一心只为圣人着想的忠心臣子,三言两语替他化解尴尬,以委婉的法子劝诫他不宜当众查案……   至于谁才是陆时卿心目中的储君之选,或者他究竟是否有支持的对象,实在令人无从分辨。   如此僵持下去,自然不是个事。徽宁帝点点头道:“陆侍郎说的有理,暂且就这么办。”   这盂兰盆法会便半道匆匆结了,徽宁帝一连下了好几道旨,作了善后,完了便以疲乏为由先行回宫,叫上了元赐娴和陆时卿陪驾。   元赐娴就知道老皇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这个见证人,等到了紫宸殿,被赐了座,听他问起:“赐娴,朕问你,你先前何以刚巧去到南寺门,何以忽然寻起朕的六郎?”   这个问题,她早就盘算好了,且她相信,如圣人欲对口供,以郑濯的思路,必将与她使同一套说辞。   她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罐药膏来,道:“陛下,赐娴是给殿下送这个去的。道场祭礼时,我见殿下被香灰烫伤了手,便将这药膏借他抹了一次。当时我欲将它赠与殿下,但殿下谢绝了,因四面人多,我便也未坚持,直至后来祭礼完毕,我思忖着,还是把它给殿下送去为好。”   “但朕听侍卫讲,你与六郎讲,欲借一步说话。既是送药膏,何以躲躲藏藏?”   元赐娴心中不免几分讥嘲。老皇帝分明什么都盘查过了,和和气气把她请来这紫宸殿,却将她当犯人一样审问,显然并不多信任她。   她闻言再度作踌躇状,看了一眼对面的陆时卿:“陛下,这您就得问陆侍郎了!”   陆时卿瞥她一眼,大抵是表示:与我何干。   她低哼一声:“赐娴半道察觉自己被陆侍郎尾随了,哪还敢明着将药膏给殿下?我与殿下只是表兄妹情谊,却难保陆侍郎不会心生误解,便只好与殿下请求借一步说话,然后偷偷将药膏塞给他。”   陆时卿一噎。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根本就没发现他尾随她好吧!   不对,他什么时候尾随她了!   元赐娴继续道:“那个药膏,我先前给陆侍郎也送过一份,他若瞧见我将一样的东西给了殿下,一定是不高兴的。陛下,您眼下害我穿帮了。”   这招祸水东引着实奏效,竟听得徽宁帝一时哑口无言,半晌看向陆时卿,问:“是了,朕还未问子澍,你倒说说,你又为何去到南寺门?当真是如赐娴所言,尾随她而至?”   陆时卿的确是跟踪元赐娴去的,却非出于什么情情爱爱的缘由,是见她心急忙慌去寻郑濯,怕她猜到什么,坏了他们将计就计的策略。   但他眼下却不得实言,只好故意不大舒服地笑了一下:“陛下,‘尾随’一词恐怕不够精准。是县主鬼鬼祟祟在先,臣不过为了您的安危着想,去查探一下罢了。”   这种情况,陆时卿越是不承认,越是找由头,便越将引诱徽宁帝往小情小爱处想。   听了这话,原本心情十分不佳的老皇帝竟忍俊不禁起来,瞅瞅陆时卿,再瞅瞅元赐娴,与一旁宦侍道:“这俩孩子,你瞧瞧这俩别扭的孩子!”说罢叹了口气,道,“成了成了,你二人回吧,此事容朕好好考量考量。”      元赐娴就和陆时卿一道出了,一路到了丹凤门外,该要分道扬镳的地方。   见四下侍卫站得远,她笑眯眯地凑到陆时卿耳边:“陆侍郎,是不是得谢谢我,方才在圣人面前替您遮掩?我知道您不是因为我去的南寺门。您说您究竟抱了什么目的呢?”   陆时卿冷冷瞥她一眼:“陆某也知县主不是为送药膏去的南寺门,您呢,您又抱了什么目的?”   元赐娴一噎,随即摆出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道:“我就是不说,您奈我何?”   陆时卿嗤笑一声:“刚好,陆某也不想说。”   他说完便向她颔首以示告辞,往候在不远处的马车走。走了一截,回想起元赐娴方才那个态度,忽觉恨得牙根痒,便解了腰间水囊,仰头喝了一口,却还未能将这口水咽下,便被身后人给再次唤住。   他停步回头,就见元赐娴的脸上一瞬间堆叠出无数种浓烈的表情,像是怜悯,像是同情,像是揪心。   他微微一滞,忘了将水咽下,然后听见她相当为难地道:“陆侍郎……您的水囊,我喝过了呀……”   陆时卿脸色一变,猛地一咳,呛出半口水来。 第28章 028   说来也奇,这盂兰盆法会上一杀生, 不久, 果真天降灾祸于大周。没过几日,七月末旬, 朝廷得到消息,淮南大雨为灾,突发洪涝, 冲垮无数农田房屋,尤以舒州灾情最为严峻。   徽宁帝原本拖延了对郑濯的处罚, 预备捉出阴谋的主使人, 可洪涝消息一传开,群臣百姓议论纷纷, 都说如此无妄之灾乃是六皇子触怒上天所致, 这形势便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必须当即给出个交代。   因此, 老皇帝只好对外宣称, 盂兰盆法会当日意外, 确是六皇子布置失当,行事鲁莽,现将他手中的金吾卫掌管权收回, 并罚其接下来一整年,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到罔极寺闭门诵经,替大周祈福,以偿杀生恶行。   在朝臣们看来, 如此责罚着实不小。   诵经原本无妨,可规定的期日却等于剥夺了郑濯参与每月朔望大朝的机会,至于金吾卫就更不必说——这支亲军不单负责圣人出行安危,亦掌宫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可说是卫戍京师最要紧的一环。郑濯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政绩因此复归于空。   长安城里,不少人私下都传,六皇子就是个笑话,这权到了手里头,还没来得及焐热就丢了。但元赐娴知道不是。   如此明显的陷害算计,圣人如何能不心知肚明?不过事出无奈才作此抉择。这一出,表面看来是罚,实则却叫郑濯得了最难得的圣心。如元赐娴未猜错,老皇帝给完天下人交代,接下来必将悄悄补偿这个儿子。   此外,掌管金吾卫看似风光,聪明人却晓得,这个差事几乎百害而无一利。左右金吾卫各设上将军一人,从前是直接向圣人负责的,直至数年前,徽宁帝以年事渐高,不再躬身处置军务为由,令二皇子代为监察。   但事实上,这许多年来,二皇子一直处在这支亲军的边缘,从未能够令金吾卫对他言听计从。   多疑的老皇帝岂会真将如此要紧的权力下放,当初之所以如此,是因先太子野心勃勃,甚至有了及早拉他下龙座的心思,故而欲叫二皇子做一颗用以制衡的棋子。   既然二皇子努力了这么些年,也未能摆脱棋子的命运,郑濯又何必徒劳尝试?他丢了这个掌管权,免去被圣人当成下一颗棋子,免去被其余皇子嫉妒眼红,实在是个好事。   元赐娴当真佩服郑濯及徐善的筹谋。只是前者既不缺卧薪尝胆之品性,又不缺高瞻远瞩之智慧,且拥有因母家无势而令圣人较为安心的出身,为何最终却没能上位?十三皇子登基,他又得了个什么终局?   元赐娴忍不住叹口气。眼下看来,对郑濯此人,元家既不好惹,也帮不得。摆在眼前的这条路,实在太难走了。      仲秋时节,秋老虎渐渐消停,天微微凉了下来。临近八月半的一日,郑濯去永兴坊拜访了陆时卿,说是中秋佳节快到了,送份饼礼来。   两人实则很少私下会面,多是逢年过节,合情合理的日子才有明面上的走动。这次郑濯来,自然并非为了送礼,而是与陆时卿当面议事,顺带替他践行的。   淮南灾情已得了初步纾解,但此次舒州受灾尤为严重,为免当地生乱,朝廷预备派个官员前往劳问巡慰,督查赈灾。这个担子,落到了陆时卿的头上。   他这一走少说两月,如舒州生点什么意外,怕得更久,自然有些事须交代郑濯。   两人在书房议完正经事,陆时卿不是特别情愿地提到了元家:“别的没什么,但我南下了,也就意味着‘徐善’不在长安,若是元家给我递消息,我必无法现身,到时还得由你想个法子蒙混过关。”   郑濯觉他这恹恹的神情挺好笑的,问:“怎么?县主不单缠陆侍郎,还缠徐先生?”   陆时卿瞥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被她缠过,你就知道厉害了。”   郑濯朗声大笑:“我可没这福气。”又道,“但说真的,我不像你天生奇嗓,拟不出徐先生的声色,到时如果穿帮,面上很难看的。”   “总之这事交给你了,办不妥也是你该吃的果子,与我无关。”   他说得没心没肺,郑濯也不恼,点点头道:“行吧,你安心南下,县主那边,我会替你顾好的。”   陆时卿一噎,飞了个眼刀子去:“替我?省省吧你!”   郑濯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你就别抱侥幸了。等你此次回到长安,也快岁末了,我看县主短时间内不会死心,待滇南王进京,你就准备好去提亲,吃吃他老人家的拳脚吧。”   陆时卿脸已黑了,他却乐此不疲:“这拳脚功夫不够,恐怕过不了滇南王那关,你早些办完事回来,到时我教你几招,练练你。”   “郑濯。”陆时卿咬牙切齿道,“过几日就是十五了,你还是先好好诵你的经吧,碰上认不得的字,我也能教你的。”   郑濯大笑不止,揍了他肩胛骨一拳,道:“得了,我走了,一路顺风。”      八月十三,陆时卿拾掇好了行装,比徽宁帝吩咐的期日提早三天离了长安。临走前,宣氏出言留他在家过了中秋再启程,他却以灾情紧急为由,坚持当日就走。   但其实灾情早便和缓了,舒州也非缺他不可,他不在长安过节,是怕元赐娴找上门来。这等良辰,她怎会不来扰他,到时若缠他不放,岂不麻烦。   清早,陆时卿逃一般出了长安城,一连赶了两日路,过了数个山道,在中秋当夜入了商州地界。   他此行去往淮南,明面上是疏灾,暗地里却奉了徽宁帝的命,身负更要紧的差事,为免招摇,便是一切从简,乘了辆并不如何阔气的马车,就连随从也只捎了赵述与曹暗两名。   因这两日下过场雨,耽搁了些行程,当夜便没来得及进城。陆时卿欲低调行事,并不打算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在宵禁后令人破格开城门,便决计忍耐一下,露宿在野。   当然,以天为盖的是赵述和曹暗,他不吃风,睡在干净整洁的马车里。   两人替他择了处地势平坦,靠近河川,无天灾及野兽威胁的地方落脚,一个跑去拣柴生火,一个开始清理周遭。   人在山野,泥巴和杂草就算了,但郎君绝不能忍受鸟兽的粪便。   皓月当空,映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纵使未生火堆,四面也一片敞亮。偶有风过,远处的群树便是一阵簌簌沙响,声色通透而清爽。   陆时卿在马车里待得闷气,预备等赵述清理完下去缓缓,朝外问:“赵述,你好了没?”这一问却迟迟不听答应,他只得耐着性子再唤一声,“赵述。”   赵述的声音缓缓响起:“郎君……我,我见着仙女儿了!”   “……”这一刻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陆时卿微微一愣,皱眉道:“荒郊野岭的,你说什么胡话?”   “郎君,我没扯谎,真是澜沧县主来了!”他说完,一把扯开了陆时卿的车帘。   猝不及防地,陆时卿抬眼就瞧见了一身月白交领长袍,幞头束发,背着个包袱,站在水岸边的元赐娴。   他手中拿来打发时辰的书卷一下从小几上滑落下去,激起“啪”一声清脆响动。   然后,他听见她笑着说:“陆侍郎,是我,您激越个什么呢?”   不是激越,是惊吓。   陆时卿下了马车,人还未到她跟前,便已冷声道:“你来商州做什么?”   他连敬称都没使,该是有些生气,但元赐娴依旧笑盈盈的,提了提肩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我来陪您过中秋佳节。”   他站定在她跟前,严肃道:“你跟踪我两日,就为来陪我过个中秋?”   “是啊。”她点点头,“您不感动吗?”   陆时卿当真不喜被人刺探行踪,何况的确公差在身,没工夫与她嬉闹。上回她在胡饼上动手脚的事,他已忍耐着未去追究,如今再来一回,自然气恼。何况她心也太大了些,就这样孤身跟了他两日,也不知夜里睡的是何处,都不怕遇见歹人。   他蹙起眉,质问道:“元赐娴,你如此纠缠我,究竟意欲何为?”   元赐娴猜到他会不高兴,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论他如何训斥,她一直笑就是了,她相信他一定不忍心气她太久的。   她答:“陆侍郎,我纠缠了您这么久,您难道还瞧不出来吗?我心悦您呀!”   陆时卿果真噎住了。她的确纠缠他多时,却是头一次跟他表意。   他因此怔愣在原地,感觉头顶的月光好像哗啦啦洒了他一头一脸,叫他整个人突然变得光芒四射,轻飘飘得快要飞起。   他倏尔想到,当初长安郊野,也是如此月朗星稀的夜,她蹲在旷野蔓草丛中训斥一只蠢狗。映入他眼的,是艳丽的唇瓣,修长的颈项,雪白的肌肤,深邃的沟壑。   他骗她说,穿回鹘人的裙装将被金吾卫盘查,叫她蒙了面纱遮掩前襟。其实不过以为这香艳一幕不该给更多人瞧见罢了。   陆时卿停止往下回想,觉得心内莫名无比烦躁。   他为何总对月光下的元赐娴气不起来?   他将眉头拧成个“川”字,到底态度好了些,道:“陆某公差在身,耽搁不得,请人送县主回长安。”   元赐娴晓得自己已成功了一半,继续磨他:“不成不成。我追了您两日,实在疲乏不堪,眼下再赶不动路了。何况您的随从当中无一女子,您竟叫我深夜与别的男子同行同处吗?”   什么叫“别的”男子……这话好像不太合适吧。   陆时卿吸了口气,问:“县主当真孤身来的?”   “当真!”她点完头,突然摆手道,“不对,也不是孤身。我还带了样您不太喜欢的……”   陆时卿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在他惊疑不定时,忽见她身后,被月色照得白茫茫的空地,现出了一道姿态妖娆的阴影。   个头很大,脖子仰扯得很风骚。是一只狗。   他被气笑,手指着那个方向问:“元赐娴,你竟带了这东西来陪我过中秋?” 第29章 029   这东西,他不是不太喜欢, 而是太讨厌了。   陆时卿刚怒火中烧质问完这一句, 远处小黑就抬了狗蹄子朝前做了个扑跃的假动作。他心底一憷,伸出的食指弯了弯, 下意识后撤一步。   元赐娴见状一愣,道是小黑吓唬他,回头却见它安安分分趴在地上, 看起来十分老实。再瞅瞅跟前脸色惨白的陆时卿,她的神情茫然起来。   陆时卿又好气又好笑。是不是元钰给这蠢狗喂多了核桃肉, 叫它变聪明了?   他发指道:“它刚才……!”他说到一半, 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这话说出来,倒像是个被恶霸欺凌后, 企图叫夫君作主的怨妇。   他平静了一晌, 脸渐渐恢复了血色,余光紧盯住小黑, 故作漠然道:“深夜不便行路, 县主今晚就在此处歇脚, 但烦请您管好……”他说到这里,见小黑直起狗身,一副要冲上来的样子, 喉结一滚,颤声道,“您的爱犬。”   元赐娴早就跟小黑打好招呼,叫它不许靠近陆时卿周身一丈距离了, 闻言笑道:“您放心,它这次一定会乖的。我也不是故意将它带来,实在是阿兄怕我沿途有险,才硬叫我捎上它,说一路好有个照应。”   陆时卿心里“呵呵”一笑。如今的世道又非人人惧狗,真遇了险,这只蠢狗能护卫得了她什么。元钰分明是担心他对他的宝贝妹妹图谋不轨,这才派它来震慑他。   图谋不轨?他是那种人吗?   他不大舒服地走开了去,在马车边坐下,拧开水囊,仰头饮水。   元赐娴瞥瞥他身下杌子,不免感慨他出行挑剔,然后从包袱里抽出一张帕子,铺在他身旁的泥地上,刚预备如此将就,弯身却触到了一张凳面。   就在她屁股快要落地的一刹,似乎谁眼疾手快地将一张小杌子垫在了她下边。   她一愣,扭头就见身后赵述流着满嘴的哈喇子,正腆着脸对她笑。   陆时卿回头盯住他:“谁允许你把我马车里的杌子搬出来的?”   “郎君,您这杌子闲着也是闲着,怎能叫澜沧县主千金之躯席地将就呢?”   元赐娴觉得这个小伙子很有前途,朝他一笑,掏出一块以红绫包裹得十分喜庆的月饼,递给他道:“多谢赵大哥,这个给你吃。”   赵述一舔哈喇子,刚伸出双手准备去捧,就听陆时卿冷冷问:“水烧完了?”   他蓦然停住,神情幽怨。   陆时卿却毫无同情地道:“去,我要净手净面。”   赵述只好悻悻走了,悄悄与一旁默默生火的曹暗去吐苦水。   元赐娴一只手还伸着,笑问陆时卿:“那您吃?”   陆时卿瞅她一眼,撇过头去,冷冷道:“不必了。”   “陆侍郎,所谓‘千里送月饼,礼轻情意重’,您怎么着也吃一口。”   他不搭理。好男儿不为一只原本要给别人的月饼折腰。   她叹口气:“好吧,我给赵大哥他们送去。”说罢作势起身。   陆时卿却比她更快一步,长手一伸就将她手里的饼接了过去,然后咳了一声,说:“给我就行,等他们干完了活,我再拿给他们。”   元赐娴心里觉得他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笑,面上不动声色“哦”了一声,将一大个油纸包都给了他:“那这些都给他们。”   他接过,放在了一旁。   她继续认真叮嘱:“一定要给他们的,您可别偷吃了。”   陆时卿飞了个眼刀子过去,刚欲质问她究竟给谁过中秋,却忽觉哪里不对,摩挲了一下手里微热的月饼,道:“元赐娴,你跟我扯谎?方圆三十里地都无人烟,这月饼却是热的,你从哪里弄来的它?”   元赐娴一噎。百密一疏,将这茬给漏算了。   她沉默一下,估摸着陆时卿一喊她名,就是生气了,声势弱了一截,实言道:“是拾翠快马加鞭给我送来的……”又伸手作发誓状,“但她送完就回去了,我眼下真是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很可怜的。”   陆时卿早知她满嘴鬼话,也不想计较究竟哪句是真,笑了声道:“您爱自讨吃苦就随您,只是陆某的马车容不了您,此处天大地大,您请自便。”   元赐娴可不会妄想他能将马车让给她,见他没赶人就已很满足了,与他闲话几句,等夜深了,便十分自觉地从包袱里掏出一张硕大的细网,四顾一番,系去了一旁的两棵矮树。   陆时卿净了手与面就预备歇息了,回头见她拉网的动作娴熟,大抵早有准备,便懒得管她,吩咐赵述与曹暗守夜,随即一头钻进马车,和衣躺了下来。   虽非深秋,但夜里到底是有些凉了,此地又临近河川,湿气较重,他闭目躺了不多时,就被一阵灌入车内的风激得睁开了眼。大约默了几个数,他起身撩起车帘一角,看了眼元赐娴的方向。   她蜷缩成一团,侧卧在两棵矮树间的兜网里,似乎睡熟了。底下守着小黑。   他皱皱眉,犹豫是否要下去,套了靴子却对上那双虎视眈眈的狗眼,只得恨恨放下了帘子,重新回到车内床榻。却是躺了好半晌也没能入眠,直至第二阵风再次灌进来,他终于复又坐起,咬咬牙,朝兜网方向走去。   这是陆时卿自七年前某个事件后,头一次主动靠近一只犬类。他为此几乎走三步,退两步,好歹到了跟前,却听它朝他狂吠起来。   他四肢僵硬地停驻原地,预备隔着几步距离唤元赐娴,倒见她自己醒了,揉揉眼盯了他一晌,才似反应过来:“陆侍郎?”   陆时卿嘴唇微颤,看了眼狂吠不止的小黑。   元赐娴立刻醒悟,叫它闭嘴,然后爬起来,坐在网中问:“您找我吗?”   她这被网兜住,睡眼惺忪的样子倒是好笑。陆时卿忍了,板着脸深吸一口气:“你睡我马车里去。”   元赐娴几疑自己听错了,确认道:“我睡您马车,您睡哪里?”   陆时卿一指她的网,又道:“把狗带走。”   她颇是担忧地道:“可您睡得惯吗?”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大概是叫她别废话的意思。元赐娴只好翻身下了兜网,拍拍小黑示意它跟她走。   陆时卿补充道:“除了床铺和被褥没法,车内的物件一概不能碰,叫狗留在外面。”   元赐娴方才被吵醒,脑袋比平日迟钝一些,“哦”了声就往马车方向去了,走到半道,听见身后陆时卿翻身上网,然后,兜网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动。   她蓦然醒神,猛一回头,想出言阻止,却已经晚了。   兜网吱嘎了几下,两边的绳结齐齐断落,“砰”一声,陆时卿被网裹着,仰面摔落在地。   他摔得非常安静,甚至没有发出一丝闷哼,像是直接傻住了。   元赐娴僵了那么一瞬,慌忙奔去扶他,道:“……陆侍郎,您还好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饶是陆时卿思维如此迅捷之人,也怔愣着未能答话,被她搀着坐起后,一把扯开当头兜缠的网,难以置信地问:“元赐娴,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她哭丧了一张脸,手把着他的肩,踌躇道:“可能……可能是您的身躯太伟岸了吧……”   她绝对不能告诉他,是她忘了提醒他,这个网本就只够承受她这样的分量。   赵述和曹暗察觉异响,也赶到了此处,一耳朵听见这句,齐齐一个踉跄。   身躯伟岸?主子是对县主做了什么,竟叫她体会到了“身躯伟岸”这种高深莫测的词?   陆时卿气得一把甩开她的手,自顾自起身,指着她道:“我回马车了,你爱睡哪睡哪。”   元赐娴瞧着无法再使的兜网犯了愁,忽听赵述道:“郎君,是您弄坏了县主的网,总不能叫县主露宿在野吧?”   元赐娴心道这回可真不是陆时卿的错,她眼下彻底醒了,明白了他早先是好心才来与她换地方睡的。倘使换作她,落得如此结果,恐怕也得生气。   她摆摆手示意赵述不必替她出头,不料陆时卿见他俩一来一往,似乎愈发怒上心头,三步并作两步就回了马车。   元赐娴在外来回踱步,愁于今夜该何去何从,忽忆起方才,陆时卿落地时似乎是左肩先磕着的地,照那番动静瞧,很可能是破皮了。   她思索一番,从百宝袋一般的包袱里翻出瓶药膏来,去敲他车壁,问:“陆侍郎,您睡下了吗?”不听他答,她便继续问,“您不说话,我可进来了。”   陆时卿这下很快道:“睡了。”   车帘内分明透着烛光,他说什么瞎话。   元赐娴迟疑问:“您是不是伤着了?我随身带了药膏,您要擦擦吗?”   “不需要。”   那就是真伤着了。元赐娴有点内疚,继续道:“我给您擦个药吧,完了就不扰您了,明早天一亮,我保证回长安去。”   “不必。”   她却坚持道:“我能进来吗,陆侍郎?”   陆时卿沉默一晌,一个“不”字方才出口一半,她就因他接二连三的推拒没了耐性,一把掀开了车帘。   这一掀,就见他光裸着半身坐在榻沿,正拿了块润湿的帕子擦拭肩膀,看见她,他瞠目着浑身一僵,迅速将帕子一抖,遮住了胸前的两朵红梅。   元赐娴傻盯着他,木讷地眨了三次眼。 第30章 030   她不是没见过汉子打赤膊,行军路上, 许多事在所难免。但她从来不晓得, 竟有男子能将赤膊打得如此好看。   掀帘一刹惊鸿一瞥,见宽肩窄腰, 如玉锁骨,精致肌肤在昏黄的烛火里熠熠生辉,似珍似珠, 紧实的纹理像被雕琢过一般流畅,委实当得起“惊艳”二字, 甚至惊艳得叫世间小娘子都自惭形秽。   元赐娴一双眼像笤帚似的往他上半身扫了一遍, 在扫到他拿帕子遮住的两点时,突然觉得耳根有些烫, 鼻端有些热。   她缓缓仰头, 将视线移至车顶,然后手一松, 把车帘放了下来, 好似什么也未发生地退了出去。   陆时卿抖完帕子后便再无动作, 在元赐娴火辣的眼色里,始终浑身紧绷,目瞪口呆, 直至她平静离去,他才想到一个问题:她为何不惊叫?听赵述讲,一般风月话本里,女主人公碰上如此情状, 都会惊叫的。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如此前一般,车壁被“咚咚咚”敲了三次,元赐娴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能进来吗,陆侍郎?”   “……”这是表示忘却前事,重来一遍的意思?   他一扔帕子就开始穿衣裳,三两下收拾妥帖,然后声色平稳道:“进。”   元赐娴吸吸鼻子,掀了帘子,递出一瓶药膏:“给您的。”   “哦,多谢。”陆时卿的脸上挂着见接使臣一般的微笑,伸手接过,态度良好。   她也回他一个非常端正礼貌的笑容:“您请慢用,告辞。”   “一路走好,恕不远送。”   两人僵硬地对话完,待帘子阖上,一个拔腿奔向河边,一个一头栽进被褥。      左右长夜都已过了一半,最终便是谁也没睡马车。陆时卿表示外头其实挺凉爽的,元赐娴也相当赞同,两人就一人搬了张小杌子坐,对月冷静了半晚,彼此无话。   黎明一刻,元赐娴如释重负,一脸肃穆地向陆时卿辞行:“前路漫漫,请陆侍郎多多保重。”   陆时卿依旧微笑:“县主亦是。”   赵述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拔草,手肘杵杵曹暗:“郎君和县主怎么了?好像哪里怪怪的。”   曹暗回头看了一眼,摇头:“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就被陆时卿招呼了去,得令护送元赐娴出商州地界。   元赐娴本想拒绝,但她眼下当真不能直视陆时卿,昨夜一幕一直脑袋里头挥之不去,哪怕他如今齐齐整整穿好了衣裳,在她看来仿佛也是光裸的一般。   她因着心里尴尬,便没说什么,捎上小黑逃似的走了,由得曹暗跟在身后。   实则元钰根本不放心她孤身出城,此行不止小黑和拾翠,随行的另有十名护卫。她的马也拴在远些的地方。她估计陆时卿该猜到这点了,因此只是叫曹暗策马跟上,并未考虑她将如何回去。   元赐娴的人手就在十里外候着,见时辰差不多便赶来接应,不久就与她碰上了头。她见状勒了马,与一路沉默跟在后头的曹暗道:“曹大哥,我的护卫来了。陆侍郎身边比我缺人,你请回吧。”   不料这是个一根筋的,哪怕见她随从数众,也坚决不肯违背主子的话,非要亲眼见她出了商州不可。   元赐娴拗他不过,只好算了,扯了缰绳正要继续扬鞭,无意间一低头,却见脚下略有些泥泞的土里坑坑洼洼许多凹陷,一直往她与陆时卿昨夜歇脚的方向延伸了去。   她重新下马,弯身捻了撮土,在指间揉搓了一下,凑到鼻端一嗅。   拾翠见她神色不对,问:“小娘子,有何不妥?”   她蹲在地上扒拉了几下泥土,判断道:“是新鲜的马蹄印,单向,看数目不少于二十匹,覆盖在车轱辘印上。”她抬头看了看高踞马上,候在前方的十名护卫,“咱们的马先前可曾到过此地?”   拾翠摇头:“不曾。”   她皱皱眉,往四面瞧了瞧:“这就怪了。看这情形,此行人应当是在陆侍郎经过后才来的。可从此往前只一条道,我昨夜几乎一宿未眠,倘使真有数十人策马经过,没道理瞧不见。”她说罢问曹暗,“曹大哥,我来之前,可有谁经过你们身旁?”   曹暗摇摇头,下了马,察看了一番脚下痕迹,神情严肃道:“县主,我恐怕得先回了。”   元赐娴疑惑起身:“你的意思是?”   他似乎有些焦急:“小人担心郎君。”   元赐娴稍稍一滞,招呼了护卫跟上,然后道:“我跟你一起回。”   倘使昨夜的确有一行人策马途径此地,却不曾在河畔现身,便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掩身在了附近。至于这行人可能将做什么,瞧曹暗紧张的模样,元赐娴不问也知道了。   她掉转了马头,抬手就扬了一鞭子。护卫们紧跟在后,待飞驰出约莫三里地,忽见她手一挥,竖掌止住他们。   拾翠和曹暗一夹马腹上前,神色疑问,听她道:“不对。”   她自顾自说完,扭头问曹暗:“昨日下过场雨,陆侍郎经过此地,是在雨前还是雨后?”   他脸色大变,肯定道:“雨前。”   那么雨后,车轱辘印一定消失了,何以方才却是马蹄印覆盖了车轱辘印的景象,且竟如此清晰?   她一刹心如鼓擂,仔细望向前方,就见不远的泥地上方,拉了一根极细的银色丝线,丝线缠绕在道旁一左一右两根钉在泥地深处,相当隐蔽的柱子上。若她方才心急忙慌策马过去,恐怕早已被绊倒了。   待她这向一发出落马声,埋伏在周围的敌人就会趁势而上。   对方要的不是陆时卿,是她。   拾翠和曹暗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目色警惕地朝元赐娴围拢了去。   但到底敌暗我明,她虽未上绊马索的当,却早已落入对方视线,很快,一前一后齐齐响起“哒哒”的马蹄声,眨眼间,一群玄衣男子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31章 031   到得此刻,元赐娴反倒不心慌了。对方设下如此圈套, 说明十分了解她的底细, 可她却对他们的身份毫无头绪。她得冷静下来,才可能想出应对之法。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行不速之客:前后笼统二十五名男子, 身下都是好马,个个劲装短打,身材魁梧, 黑色面具覆脸,使的是以长柄著称、适宜对付骑兵的陌刀, 远远瞧着, 刀面上似乎没有特殊纹路。   他们并未给她太多思考的时辰。打头的那个抬手一刀挑断了绊马索,继而朝前一挥, 两边的人马都没下就齐齐冲上, 与元赐娴的护卫们杀开了。   元赐娴被围拢在当中,一言不发。拾翠晓得她在观察敌情, 就未出言打扰, 刚好曹暗也是个话不多的, 两人便沉默着骋马挥刀,将意图近她周身的玄衣人驱散。   元家的护卫虽也算好手,却难敌这些人有备而来, 长柄的陌刀劈砍长枪,很快就将他们通通扫下了马。一晌工夫,四面便氤氲起了血腥气。当一名护卫的脑袋被陌刀挑飞,断口血流如注的时候, 风雨不动的元赐娴终于白了脸。   她的确从过军,见过尸横遍野、生灵涂炭的惨景,却到底一直得阿爹庇护,多只远观,极少亲历如此杀戮场面。哪怕上回营救阿爹,也是在后方遥遥指挥。眼下这些人手段之残暴,着实令她心惊肉跳。   这一带近来多雨,双方交手不多时,原本晴明的天就阴沉了许多,霎时间飞沙走石,昏黄如暮。   她看一眼天色,在此起彼伏的刀剑入肉哧响中微喘了几口气,避免注目满地的泥血与尸首,镇定下来,与拾翠低声道:“看他们的阵形。”   拾翠跟随元赐娴多年,与她早生默契,一听就明白了。虽说眼下双方交手不比军队作战,但聪明的杀手哪怕再占上风,为了减少伤损,也不会乱打一气,故而即便看上去形散,却必有规律可循。   如此一眼望去,她就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对方的目的是杀人,照理说该一路冲锋,可这阵形却很像一对护翼。他们在一边杀,一边保护着谁。   元赐娴见她察觉端倪,继续小声道:“打头的指挥只是幌子,不是真正的头领。那人可能是他们的主子,你给曹大哥作掩护,杀过去。”   曹暗听见这句,与拾翠对了个眼色,然后道了句“县主小心”便策马驰出。   事实证明元赐娴的确猜对了。对方见拾翠和曹暗来势汹汹,大有直捣龙穴之势,不得不放缓了杀人的脚步,收束了一些去护卫主子,如此,元赐娴这边剩余的寥寥几人便缓上了一口气。   却不料,恰此刻,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大雨滂沱,撒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拾翠和曹暗劈刀猛砍的势头被迫减缓,如此一来,这擒贼先擒王的计划便注定失手了。两人面临的杀招层出不穷,一边忙于砍杀,一边焦心地回头观望情势,就见身后元家护卫渐渐不敌,元赐娴逼不得已下了马,拣了把障刀亲手对敌。   很快,十名护卫尽死,瓢泼大雨里,雾蒙蒙的,只剩下她略有些单薄的身形。   元赐娴学过武,却未杀过人,在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跟前,几招把式到底不够看了些,何况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就败下阵来。   一名杀手人在马上,弯腰将她一捞,抓了她牢牢锢在身前,继而扬鞭疾驰而出,像是要抢头功。   拾翠见状,不管不顾吃了敌人一刀,急急忙忙去追,曹暗一抹脸上雨水,拼死替她挡住蜂拥而上的杀手。   元赐娴被身后男子劫持着一路颠簸,动弹不得分毫。她喘息一阵,勉强开口道:“你不想死,就勒马。”   因浑身都被冷雨浸湿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男子理都没理她。   她继续说:“我还有援手,就在前边不远。你的弟兄眼下被我的护卫缠了脚步,一时追赶不上,你孤身劫持我,绝落不到好下场。是抢功要紧,还是性命要紧?你先勒马,在原地等你的弟兄来,我一样逃不掉,如此岂不更稳妥?”   男子仍旧没有说话,甚至毫无波动。   元赐娴破罐破摔地笑了一下,提高了声:“这位兄台,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真的,我的人就快来了,你这是在往刀口撞。你信不信,我数三下,你就会从马上摔下去。”   这种鬼话,元赐娴自己都不信。她知道,哪怕她数三十下,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是劝不动他勒马,只好说点话叫他分神,看是否有机会捅他下去罢了。   她冷得嘴唇都在打颤,缓缓数道:“一,二……”   此名杀手似乎当真定力非凡,连抓着她胳膊的手都不曾挪动一寸,可就在元赐娴绝望喊出“三”的一刹,头顶突然响了个惊雷,男子一声闷哼,真的从马上摔下去了。   元赐娴脑袋一懵,抬头望天。   这样也行?莫不是说,这便是传闻中的五雷轰顶?   她一时怔愣得忘了动作,身下马换了主人,失去了掌控,大概不肯驮她了,一颠一颠地想将她甩下去。等她反应过来,伸手去扯缰绳,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外边,已是回天乏术,低呼一声也跟着落了下去。   落马一刻,元赐娴想,上苍既有好生之德,叫雷公助她一臂之力,也许不会叫她摔得太惨。   然后她果真没摔得太惨,将将坠地一刹,一双手穿她胁下而过,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下一瞬,她在另一匹飞驰的马上,被谁从背后圈住了腰。   这个人沉声质问她:“元赐娴,这就是你所谓从过军的骑术?”   她听了这声音,蓦然回首,就见陆时卿黑了张脸,正微眯着眼瞧她。她被冻得思维迟缓,忘了回嘴,愣愣抬头望天。   陆时卿被气笑:“不是雷打的,是我。”   她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袖箭,彻底明白过来,奇怪道:“您怎么来了?”   “你不想我来,我可以现在就扔了你。”   她赶紧摇头,拽紧了他圈在她腰上的胳膊,连声道:“想想想,我当然想了!您可千万救人救到底!”   陆时卿看了眼她满身的血泥,与挂在长睫上的雨珠子,叹口气,没再说话,搁在她腰上的手臂却收紧了几分,继续扬鞭往前。   元赐娴安心了点,问他:“您来时瞧见拾翠和曹大哥了吗?”   他点点头:“他们掩护我来的。”说完补充,“他二人能自保,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对方随时可能追上来。”   她“哦”一声,抱臂缩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雨势渐渐弱了几分,但元赐娴当真冻得熬不住了,何况陆时卿也是浑身湿透的,挨着他也不暖和。良久后,她哆哆嗦嗦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陆时卿却答:“你以为我知道?”   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就笔笔直一条荒路,也不知何时是头,元赐娴心内绝望,脑袋却是灵光一现,朝四面瞅瞅,道:“再往前约莫十数里,会有两个岔道,您择西边走,那条路原是官道,附近有处废弃的驿站。”   陆时卿垂眼看她:“你怎么晓得的?”   “我跟踪您的时候在那儿歇过脚……”   “……”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好歹到了驿站躲雨,为避免马流落在外暴露行踪,便将它也牵了进去,拴在屋后马棚。   这驿站原就是个小的,单个屋子,门窗都破败了,挡不牢风,墙角还有老鼠打过的洞,若非元赐娴昨日在此歇脚,清扫过一番,恐怕四面要更邋遢一些。但眼下也不如何干净就是了,毕竟积了太久的灰。   陆时卿甫一进门便望而却步。   元赐娴瞅瞅他:“陆侍郎,您眼下没命挑剔了,将就将就吧。”她说完,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头栽往一卷稻草铺盖。   她昨日离去时并未收拾此处,此刻地上还留了好些稻草卷和柴火,及几个火折子。   陆时卿也知道她说的不错,只好勉强按捺下浑身发痒的不适,去察看柴火是否受潮,好容易拿火折子打着了火,回头却见她睡熟了,叫了好几声都不听答应。   他只好在她跟前蹲下来,伸手晃了晃她胳膊:“先别睡。”   元赐娴人是醒了,眼皮却沉得睁不开,伸手一顿乱挥,险些拍了他一耳光,说:“我一宿没睡,又被追杀一路,实在太累了,您不要吵我……”   陆时卿躲开她的手,记起昨夜的尴尬事,咳了一声,道:“你把衣裳弄干了再睡。”   她摇摇头,小声咕哝:“我没事的,我不娇贵的,得不了风寒……您比较要紧,您把自己弄干了就行……”说完就没了声。   陆时卿心里冒火,把她连着稻草铺盖一道往火堆边拖。   “哎……!”元赐娴给他拖得醒了神,伸手拽住他胳膊,“停停停……我自己走!”   他松了手,一努下巴示意她赶紧的。   元赐娴累得站不起来,只好手脚并用爬去了火堆边,抬了头有气无力道:“陆侍郎,我穿着衣裳哪里烤得干啊。”   “那就脱了。”他蹙眉说了一句,然后背过身去,走到墙角。   元赐娴看了眼他的背影,踌躇问:“我怎知您不会回头?”   陆时卿似乎“呵”了一声,学了她前头的话道:“县主,您眼下没命挑剔了,将就将就吧。”   她叹口气,只好把外裳先脱了,预备烤干了再换里衣,抬眼见陆时卿脚下已然滴淌了一圈水渍,看他也怪惨的,就道:“陆侍郎,您将外裳脱了给我吧,反正烤一件也是烤,两件也是烤。”   “不必。”   “您不要逞强,您若是感染风寒倒下了,谁带我逃命?”   陆时卿被她气得不轻,扯了腰带,头也不回将外裳朝后一丢。   元赐娴伸手接过来,一面烤一面打哈欠:“我怕我烤着烤着就睡着了,您跟我说说话。您是如何知道我遇险了的?”   他冷哼了声:“你的好狗。”   他赶路赶得好端端的,被那牲畜硬是咬着衣角拽下了马车。天晓得他是如何能够在那等情形下听懂狗语的。   元赐娴闻言微微一愣。是了,她都没注意,小黑似乎早就不见了。大概是趁乱去找陆时卿报信的吧。   “小黑呢,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陆时卿不耐烦道。他管一只狗做什么。   元赐娴给他这语气一堵,就说不上话来了,想想叫他无缘无故与她一道亡命天涯也挺过意不去的,半晌低声道:“对不起啊,陆侍郎,害您淌这浑水。”   陆时卿微微一滞,道:“习惯了。”   反正每次她粘着他,就准没好事。   他不过信口一说,元赐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许久问:“我是不是总害人倒霉。”   陆时卿斟酌了一下,答了个较为中庸的说法:“还好吧。”   但他不知道,在女孩家耳朵里,“还好”就等于“是”了。所以元赐娴一点没被安慰到,反倒叹了口气:“若不是我非要跑出来,他们也不会被阿兄派来保护我。”   陆时卿这才晓得她在思虑什么,闻言差点扭头看她,靴尖一转才记起不对,忙回过头,道:“与你无关。”   “怎么没关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陆时卿来时也目睹了那番惨状,的确骇目惊心,平日挺开朗的人一时颓丧也情有可原,他皱着眉头在想这话该怎么聊下去才好,过了一会儿,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皱皱鼻子,蓦然转身,就见元赐娴歪倒在稻草铺上睡着了,两人的外裳堆在旺火边,被烧了个正着。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抢救,却只来得及捞出两件残破的衣袍。   陆时卿缓缓起身,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在仲秋时节的凉风里凌乱颤抖。 第32章 032   两件外裳,一件少了袖子, 破了前襟, 一件缺了下摆,没了衣领。   他要这两堆破布有何用!   陆时卿气得想将那安然酣睡的罪魁祸首拖起来, 低头一瞧却是一滞。   元赐娴在雨里泡的时辰比他长,里衣也都湿透了。方才她忙于烤外裳,身上却未干多少, 此刻薄薄的白衫仍旧紧贴着躯干,将她纤细的腰肢衬得格外玲珑秀致, 甚至隐隐透出玉白的肌肤来。   这回不比上次在浴桶里, 彼时她穿了小厮的粗布衣裳,宽大厚实, 湿了也瞧不出究竟, 眼下却当真一览无余。得亏她也晓得自己的相貌容易惹祸,出远门便穿男装, 裹平胸脯, 否则此刻的场面兴许更“触目”一些。   但饶是如此, 陆时卿脑袋里也已火星迸溅了。   他撇过眼,深呼吸三回,平复一晌, 叫了她一声。   元赐娴没答应。   他杵在原地踌躇半天,最终叹口气,拣起地上兴许已称不上衣裳的两堆破布,想了想, 找了处瞧上去干净点的,撕了一截布条下来,覆在眼上,在脑后系了个绳结,然后去剥她湿透的里衣。   陆时卿竭力避免触碰她的肌肤,等蒙眼褪下她身上的白衫,后背已然紧张得下了一层汗。剩下的裹胸布,他是当真下不去手拆了,只好暂且不管。   他吁出一口气,又摘了她的幞头,松散了她的发髻,摸索了一下,拿起她烧没了一截的外裳,就着略干净些的里层给她擦头发。   头发得擦干,不然等她醒来,哪怕没染风寒也得闹头痛。   陆时卿动作得很小心,生怕碰着不该碰的,却不料过分轻柔的擦拭伺候得元赐娴太舒服了,这妮子睡梦里若有所觉,竟然歪了歪脑袋,将他当成娘亲似的,拿脸蛋蹭了一下他的手。   “……”这活没法干了。   蒙着眼,凝脂一般凉爽熨帖的触感明晰得抓心挠肺。陆时卿屏息凝神,觉得差不多了便草草了事,预备拿外裳给她将就盖上。   为了盖准,他不得不就着布料试探位置,不意在她腰间摸着了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像是一道疤痕。   他手下动作一滞,皱了下眉头,有心弄清究竟,犹豫再三,沉声道:“元赐娴,蛇来了。”   元赐娴没动静。   很好,看来是绝对不会醒了。   他便移开了垫手的布料,轻轻触碰上去,发现这疤痕大抵是在后腰处,竟有三寸之长,近乎狰狞,当初应该伤得非常深。   他一怔,记起他以徐善的身份去元家赴宴当夜,听见她说的话。   她的确没有说谎。   他霎时什么奇怪的旖旎心思都没有了,像有一盆水从头淋到了脚,心都是凉的,起身攥了她的里衣,认真去烤火。      稻草铺盖不舒服,外头又是连声的惊雷,元赐娴到底没能睡久,醒来低头一看,呆了几个数,捂紧盖在身上的破衣裳,连滚带爬坐了起来,就见陆时卿正背对着她,坐在火堆边烤她的里衣。   她瞠目结舌:“陆……陆……”陆了半天也没陆出个什么。   陆时卿听她醒来,心里不免一声叹息,眼看衣裳就快干了,原本可以深藏功与名的,这下麻烦了。   他没回头,将她的里衣往后一丢,恰好砸准了她的脑袋:“穿上。”   “不是,等等……”元赐娴抓起衣裳回想一番,莫大的震惊之下也没了敬称,“你给我脱的?”   “没有。”他非常肯定地道,“是我帮你脱的。”   “……”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不一样。“帮”是好心,“给”是禽兽,两者有别云泥。他依旧背对着她,挑起手边一截布条,示意他方才是蒙眼施手的。   元赐娴一时语塞,愁眉苦脸地低头看看自己,再抬眼瞅瞅他仿佛十分正直的背影,刚欲再说什么,突然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很快很急,混杂了泥水飞溅的响动。   她一惊,飞快穿妥帖了里衣。   陆时卿显然也听见了,知这驿站显眼,如是对方杀手来了,绝无可能放弃查证,便没打算躲藏,语速极快地问:“对方是谁,想要什么,可有头绪?”   这些事他早先就想问她了,见她实在累极,才拖延到了眼下。   元赐娴挑拣了最要紧的讯息答:“不清楚具体身份,但队伍里有他们的主子。应当是想活捉我,而非取我性命。”   “待在这里别动。”   陆时卿留了这句交代便朝外走去,移门一刹,七、八名杀手驰马而至,打头的那个正是元赐娴此前判断出的,这些杀手的主子。   他下了马,透过破败的门窗,一眼瞧见了屋内乌发披背,衣衫狼狈的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陆时卿脚步一移,遮挡了身后窗洞。见他只是定定望着元赐娴的方向,却久未开口,他笑了笑道:“不想阁下竟还有闲心在此逗留。”   听见这句,男子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陆时卿身上。   陆时卿负了手道:“早在先前,陆某便以鹰隼传信了商州刺史,如今,阁下脚踩的这块地界已被彻底封锁,不出一炷香,临县千数守备军便将赶至此地。您若抓紧撤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您也可以趁这一炷香的时辰杀了我。只是不巧,陆某眼下并非朝廷的侍郎,而是象征圣人的钦差,一旦我死在这里,封锁的就不止是商州了。届时,包括十六州在内的山南东道都将成为囚笼一座,北面京畿亦会被惊动。如您是大周人士,便等于是在与圣人为敌。如您非大周人士,” 他说到这里淡淡一笑,“便等于是在与整个大周为敌。”   “四海州县,亿兆疆土,这片王域,您踏得进来,却未必走得出去。陆某就在这里,挑衅大周君威乃至国威的机会也在这里,您想带走她,不妨先杀了我试试。”   雨势渐止,天光明朗了几分,四面寂静,窗柩上悬挂的水珠一滴一滴缓缓往下淌着,他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地传进屋子里。   元赐娴捂着衣衫,透过窗洞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等他说完最后一句,有那么一瞬,她似乎不记得这个人是大周未来权倾朝野的帝师。只知他是陆时卿。   打头的男子一动不动静默原地,最终,往元赐娴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翻身上马,打了个“撤”的手势,策马飞驰而出,一字未留。   陆时卿像什么事没有似的推门回来,见元赐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眉梢一挑:“怎么?”   她回了神,摇摇头,不知何故觉得有点燥热,没话找话一般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您特别有气势。”说完补充道,“穿着里衣跟人对峙也特别有气势,特别叫人崇敬。”   陆时卿的脸黑了。   她最好期待对方是大周人士,否则他丢脸丢出国门,一定饶不了她。   见他走近,元赐娴咳了一声,拿破衣裳将自己包裹得更牢一些,然后问:“您何时放出的鹰隼,一炷香后,咱们就有救兵了吗?”   他嗤笑一声,在火堆边坐下:“我哪来的鹰隼?”   元赐娴一噎。敢情他是空手套白狼。   “您就不怕,他们当真杀了您?”   他觑她一眼:“如果他们不在意杀我,昨夜在河岸边就该动手了。不过一笔算计,你不必太感动。”说完一指稻草铺,“现在可以睡了。”   “既然没救兵,他们发觉上当受骗,去而复返也未可知,我不睡了,雨都停了,咱们还是赶路吧。”   “谁说没救兵?”他瞥瞥她,“我没有长翅膀的鹰隼,还没有两条腿的仆役?”   哦,这话是说,赵述已经去报信了,只是没鹰隼快,恐怕所谓封锁与支援都得晚一步。   见他料准了对方不会再回头,元赐娴就背对他躺了下去,重新睡着了,再醒来已是黄昏,她隐隐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来了,睁眼就见陆时卿已然穿戴齐整,手上拿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似乎正准备叫醒她。   见她自己睁了眼,他便将衣裳递给她:“换好了出来。”   元赐娴瞅了眼窗外,见兵卒们一个个都十分老实地背对此处,就安心穿戴起来,拾掇好了推门出去。   陆时卿听见身后动静,扭头看她,道:“我已传信给你阿兄报平安,但商州封锁了,你暂且出不去,京城的人马一时半刻也赶不来。我差事在身,不能陪你耽搁在这里。”   元赐娴撇撇嘴“哦”了一声:“那您去忙,给我找个地方落脚就……”   她话没说完便被他打断:“所以你随我一道南下。”   元赐娴一愣,一时欢喜,拽了他胳膊道:“真的啊,陆侍郎?”   四面兵卒偷偷移目,向两人投来暧昧的眼色。   他咳了一声,低头看一眼,示意她把拿开手,注意分寸,然后道:“只是权宜之计,待嫌犯被捕,你就回去。”   第33章 033   天晚日暮,疾雨如注。   急骤的凉风透过窗洞灌入陈旧破落的驿站。头顶一个惊雷炸响, 将屋里交缠的一对身影照得雪亮通明……   陆时卿在辘辘的车行声中醒来, 蓦然坐起,盯着从车帘缝隙透进来的晨曦瞧了半晌, 急促喘息。   眼前复又掠过梦里一幕一幕——细嫩的小臂缠着他的脖颈,湿漉的乌发如藤蔓一般,抓触着他的胸膛, 一路往他肩上攀绕。玉软花柔的小娘子腰肢款摆,叫他四体百骸一刹酥碎。   琳琅雨声里, 骨腾肉飞, 魂颠梦倒。   陆时卿怔愣了几个数,低头看了眼身上亵裤, 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峻, 露出了近乎震惊的神情。      已经是翌日了。昨日黄昏,商州刺史替陆时卿和元赐娴作了安排, 给两人各置一辆宽敞阔气的马车, 派当地兵卒一路护送他们去往邓州。   车行一夜, 约莫辰时,陆时卿叫停了车队吃早食。   他确因耽搁了行程预备赶路,沿途都不打算进城, 但也未到得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将就用膳的地步。   他一叫停,元赐娴就从后头马车兴冲冲跑下来了,端了个装着吃食的青碧色玉盘,凑到他车帘边喊:“陆侍郎, 我能进来与您一道吃早食吗?”   陆时卿一听这脆生生的声儿就炸头皮。天晓得,在梦里,她是如何拿这把嗓子叫他失控的。   但这能怪她吗?不能吧。他得讲点道理。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问:“为何要与我一道吃早食?”   元赐娴如今是不敢随便掀他帘子了,安安分分站在外边答:“马车里头的婢女只会一个劲地阿谀奉承,实在太无趣了。我想找人说说话,您总不好叫我喊赵大哥吧?”   哦,那的确不能。赵述这个见色忘主的,今早还与他说,元赐娴打了一个喷嚏,要不要替她寻医问药。   他拿一句“多事”打发了他。一个喷嚏罢了,还能打上天不成。   他沉默一晌,道了声“进”。   元赐娴就撩开帘子进去了,面上堆满笑意,将玉盘往他跟前小几一搁,坐在了他对头。   陆时卿抬头瞥了眼她扶在盘沿的手,见果真如梦中轻拢慢捻的柔荑一般模样,不由心神一荡,继而皱了下眉头。   这个古怪的梦太要命了,简直叫她成了一剂行走的销魂药,以至她眨个眼撩个发都成了对他的蛊惑。   幸而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转移了。   他的目光在她玉盘里的吃食一落,不太舒服地问:“你这盘里的糕食面点,怎么都是一类一个的?”   看看他的,可都是成双成对,十分吉祥如意的。   元赐娴一愣之下答:“她们给的吃食太多了,说这个是当地的名点,那个又是数年难得一品的什么春露冬露神仙露熬的,我吃不下,就一样拣一个尝尝。”她说完,见他不爽得连小米粥都喝不下去了,就道,“您别赶我走,我马上吃,您的眼睛就不难受了。”   见她抬手便要将一块雪白的水晶饼塞进嘴里,陆时卿忙出言阻拦:“慢点吃就行。”   元赐娴张着个嘴顿住,正欲眼泛晶莹,突然听他道:“你阿兄今早传了回信来,说倘使你有一丝闪失,就叫我血债血偿。你噎死了,我赔不起。”   “……”   元赐娴收敛了感动,撇撇嘴,低头慢慢吃了起来,饱腹后与陆时卿闲话:“我方才刚醒的时候,见赵大哥拿了您一身脏衣裳去丢。您可是没人伺候,将茶水洒了?”   陆时卿正放了勺粥到嘴里,闻言猛地一呛,险些失态,平复了一下,咽下后才低头“嗯”了一声,看起来竟有几分心虚。   她恍然大悟般“哦”了声,然后道:“您怎么连茶水也能洒?莫不如这一路,我白日就与您同行,替您端茶递水,夜里再回后头马车里去。”   其实商州刺史送了好些个婢女给陆时卿献殷勤,都被他打发去了元赐娴那边。他平素就不习惯别人端茶递水,因为嫌脏,一向自己做惯了,怎会没人伺候就出洋相。   但他有苦说不出,只好不解释,直接拒绝:“不必了,消受不起。”   元赐娴扒拉着小几凑他近一些,瞅着他道:“您就当我还您救命恩情了成不成?给我个挑衅……不是,尊崇大周君威乃至国威的机会吧,敬爱的陆钦差?”   她靠他这般近,眨着双柔情似水的眼,巴巴地望他,说的还是从他嘴里学去的话。陆时卿眼睑微垂,神情到底一点点软了下来,说:“就今日一回,下不为例。”   元赐娴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   得寸进尺的“道理”她还是听过的,能一道吃早食,就意味着能留在他马车里,能有一回,就意味着能有第二回 。   她怎知嫌犯何时被捕,如此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合该将每一日当作最后一日,一时一刻都不放过。   但陆时卿是当真消受不起她的伺候,不过由她坐在一旁看他办公罢了。一上午过去,等批示完最后一叠有关赈灾事宜的公文,见她无趣得昏昏欲睡,他也生怕这无边的困意蔓延给自己,便打算跟她说说话。   正好,他也的确有事问她。   他喝了口茶,缓了缓道:“昨日打头的男子,身形可有眼熟之处?”   元赐娴冷不防听他开口,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回想了下道:“似乎没有。”   “倘使这批人可能来自域外,你心里可有数?”   元赐娴拧眉道:“莫非是南诏?”   “此话怎讲?”   “若说与我结了梁子的域外人,大抵就是南诏了,且这些人的暴虐手段也确实像他们的作风。可这太不可思议了。商州靠近京畿,已是我大周政治的心脉位置。南诏人怎可能这般来去自如?”   陆时卿笑了一下:“倘使有内应,为何不能?”   “您可是查到了什么?”   他摇摇头:“正因查不到,才觉是如此。”   昨日他跟对方说的那番话,不单是威逼退敌,更有试探的意思在里头。若他们真是大周人士,其实未必走得如此干脆。   元赐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陆时卿想了一晌,觑着她道:“南诏太子曾逼婚于你,你应当见过他,记得他的长相吧。”   他这眼神轻飘飘的,盯得她一阵莫名心虚。   她答:“见是见过的,但我哪里记得人家长什么样,他又不是您陆侍郎。”   “上回你在紫宸殿,与圣人说他长得贼眉鼠目。”言下之意,她分明是记得的。   “是吗?”元赐娴眨眨眼,“可贼眉鼠目是个贬义词呀!您不会不高兴吧?”   “我为何不高兴?”陆时卿语声清淡,似乎南诏太子是狗是彘都与他无关,“我只是问你,昨日的男子是否可能是南诏太子。”   好吧,是她自作多情了。   元赐娴讪讪一笑,开始认真回想:“我记得,南诏太子名‘细居’,为人算是能谋擅武,论身形,比您高大魁梧几分……”   她没回忆完就被阴沉了脸的陆时卿打断:“你就说是不是,有无可能,与我比较个什么?”   元赐娴无辜瞅他:“我眼里头就您一人,您还不许我拿您作个参照了?”   陆时卿一噎。他这前一刻忧虑后一刻欢喜的,简直像得了什么心病。   意识到这一点,他愈发感到烦躁,脸色更不好看了些:“别油腔滑调的,谈正事。”   元赐娴与细居的确在两年前春野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日落西山,她牵了马在溪边饮水,碰上他来问路。她不知他身份,并未多作留意,指了路就策马离去,隐约记得此人大概二十出头的模样,肌肤是深蜜色的,有一口极其浑厚的嗓音。   若说后来有何交集,便是在战场了。他派兵困了她阿爹,她领军救援,拼死将南诏守备破了个口子,助阿爹突破重围。   但昨日的男子面具覆脸,一字未言,当真无从考证。不过身形倒是基本吻合的。   她事无巨细地与陆时卿讲了,听他“嗯”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五日后,钦差队伍横穿邓州,入了唐州地界,转而由唐州刺史接手陆时卿的一切出行事宜。   过了唐州便是淮南道,但陆时卿不知何故突然放慢了步子,在唐河县落了脚。   拾翠和曹暗就是这一日得以捎着小黑赶至,与他们会合的。两人都受了不少伤,好在未威胁要害,见到元赐娴和陆时卿,气也没来得及喘上几口,便将查探到的最新消息一股脑回报给了主子。   曹暗道:“郎君遇刺的消息当日便传到了长安,圣人震怒,当即命人彻查此事,直至今早有了些许进展。”   陆时卿不愿声张真相,叫世人晓得有群身份不明的男子想掳元赐娴,故而对周边各州的说辞都是自己遇刺了。   当然,这事瞒得了地方官吏,却瞒不了徽宁帝,只是他也顾忌元家,为免案子水落石出前,叫元赐娴无辜惹上流言蜚语,便一样如此对外宣称。   陆时卿问:“如何?”   曹暗答:“实则也不算圣人查得的。是昨夜,京兆府刘少尹无意在长安城附近发现了一行踪迹诡秘的玄衣人……”   陆时卿嗤笑一声,看了眼一旁同样神情难以置信的元赐娴,冷冷道:“他刘少尹莫不是在与我玩笑吧,还是说这些杀手被雨淋坏了脑袋,竟自己往刀口撞?”他饶有兴趣地问,“然后呢,这行人是何去向?”   曹暗踌躇一下,似是有些难以启齿,道:“郎君,他们去了韶和公主的公主府。”   元赐娴微微一愣,肯定道:“不可能。”   第34章 034   郑筠曾几次三番对她加以意味不明的试探,她自然并不如何喜欢此人, 但却也绝不会因此便以偏见、蒙昧的眼光看她, 反倒错放了真正的凶手。   她说完这句,陆时卿未置可否, 似乎在思量别的什么。   元赐娴道他对郑筠心存疑虑,盯着他解释:“陆侍郎,不可能是韶和。其一, 上回那批人的手段您也瞧见了,如此规制, 已可称得上死士, 她一个公主有何能耐、胆量在圣人眼皮底下培养这样的下属?如真有此事,便说明她非简单角色。但既非简单角色, 又何以蠢笨到为了点微末小事冒此大险?一旦圣人查明真相, 怀疑她豢养死士的居心,她怕连性命都得丢了。”   “其二, 若说韶和当真对我心怀敌意, 无非便是因了与您的情爱纠葛。既然如此, 她该巴不得我就此消失才对。可这批杀手的目的却分明是活捉我。这点该如何解释?其三,如您所说,除非这些人坏了脑子, 否则怎可能往京畿方向逃逸?刘少尹也是,我倒宁愿相信他出门被天降的巨石砸断了脚趾,也不觉他能‘无意’发现他们的行踪。”   “再有其四,您也说怀疑他们是域外人。”她说到这里似乎觉得非常好笑, “如此便更是奇了,这男女间的风月情难不成能当饭吃?谁会因了个不知算不算数的情敌通敌叛国呀,莫不是她韶和公主真爱您爱得疯魔了?”   她有理有据,言之凿凿,陆时卿却只是静静坐在长条案的对头,神情淡淡地望着她。韶和公主如何,他不清楚,也不欲清楚,但他知道,元赐娴没有疯魔。   当他已然因她随口一句话,莫名无法克制悲喜情绪,她却依旧如眼下这般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她几乎不必多作思考,便能分析得如此精妙,是因为她在局外,冷静而清醒。韶和公主无法激起她心底的涟漪,他也无法。   当然,她说的都是对的。很显然,此事的确与郑筠无关。   良久,陆时卿才扯了下嘴角,道:“我知道不是她。”   元赐娴奇怪地瞅瞅他。既然早就知道了,怎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思考如此之久。   未等她想通,陆时卿突然出言斥退了曹暗和拾翠,等屋里只剩了她,才缓缓道:“元赐娴,你答我一个问题。”   他神情肃穆,元赐娴一头雾水道:“您说。”   “自先太子被废,朝中再无嫡出皇子,稍年长些的老二与老三一直被朝臣寄予下一任储君的厚望。其中,三皇子是如今大周唯一一位实封的亲王,替圣人代理淮南,治下物阜民丰,除却现今这回天降洪涝灾祸,多年来也算安稳。”   “二皇子则军功赫赫,早年曾联合回鹘大败突厥,替圣人消除了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只是前些日子,他私造、偷运箭镞,与回鹘往来密切,叵测居心令圣人倍感失望,反倒一直名不见经传的六皇子得了提拔。”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元赐娴听得认真,却越听越糊涂,终于忍不住问:“陆侍郎,您究竟想问什么?”   陆时卿似笑非笑道:“我想问,老二、老三、老六,你元家对此三人是何态度看法。或者说,他三人中,可有谁与你元家关系较近一些。”   元赐娴不晓得她是不是看错了,她总觉得,陆时卿问这话的时候,眼底隐隐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期待。   可她哪管得了他期待什么,眼下是圣人身边最宠信的臣子抛了个要命的问题给她。她这一开口,可不知答案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她忙是坚决道:“我元家向来不参与这些个勾心斗角的,不论谁做储君,只要大周好,大周的百姓好,就好。”说完,竖掌作发誓状。   陆时卿看了眼她雪白的掌心,嘴角微扯。她好像都在他跟前发誓成瘾了。大概前头的每一次,都跟眼下这次一样是假的吧。   他默了默,望着她的眼睛继续平静道:“如你信我,就说真话。”   元赐娴被他瞧得一阵心虚,脑袋转得飞快。   这是怎得了,难不成她在长安的阿兄捅了什么篓子,叫陆时卿对元家与郑濯的关系起了疑心?还是说,他纯粹是在诈她?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斟酌了下,肯定道:“陆侍郎,我当然是信您的,但我已经说了真话了。”   陆时卿淡淡眨了两下眼,撑案站起,踱到窗边,负手许久才说:“知道了。”   毕竟在元赐娴的梦里,陆时卿最终辅佐的是十三皇子,她因此生怕他晓得了什么,此后与元家起政治冲突,刚欲试探几句,却听他背对着她道:“刺客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了。我与县令有事谈,你回吧。”   元赐娴听他语气淡淡的,好像也不似动怒,只好暂且搁置此事,出了房门。      此地是唐河县朱县令的府邸,因陆时卿在当地有些事得处理,便说好了在这里客居两至三日。元赐娴就住在与他相邻的院子,中间一道矮墙相隔。   从他院中出来,跨过月门,她一眼瞧见拾翠站在前头,似乎已等了她半晌。   见她来,拾翠往四面瞅瞅,压低了声道:“小娘子,有个消息与您说。”   元赐娴努努下巴示意她里边说话,回了主屋,阖上门窗,才问:“何事?”   拾翠道:“拣枝回长安了。”   元赐娴微微一滞,下意识扯了她的袖子紧张问:“可是徐先生的身份有了结果?”   拣枝是在七月初被她派去江州拜访曾经的大国手许老先生的,照理说八月初就该回了。但前些日子,她传回一次消息,说临时遇上点事,须进一步查证,故而一直耽搁到了现在。   因书信来往不安全,元赐娴彼时也就未着急盲目地询问她究竟遇上了什么。   拾翠点点头,道:“拣枝不负所托,见到了许老先生,一番迂回试探之下,大致能够确信,徐先生给您的,确是当年与许老先生在浔阳江畔一战的棋谱不假。拣枝得到如此结果便打道回府了,不料半途里复又被许家人请了回去。”   元赐娴眉头一蹙:“何故?”   “您可知许老先生的嫡孙女许三娘?”   她摇摇头:“没听过。”   “这位许三娘是江州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当然,也随了她的祖父,棋艺颇高。许三娘如今已有二十四,却始终未嫁作人妇,素日里爱好云游,此番离家数月归来,听许老先生讲了棋谱的事,便急急忙忙派人请回拣枝,打听徐先生的下落。”   元赐娴似乎猜到了什么,却没说话,示意她继续讲。   “据许三娘说,她与徐先生曾有过一段情缘,但三年前有一日,徐先生突然不辞而别,此后再无音信。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翻遍大江南北也不曾得一星半点的线索,故而恳求拣枝,倘使知道徐先生的下落,务必给她指条明路。”   “未经您允许,拣枝不敢擅作决断,既怕错过此番确认徐先生身份的绝佳机会,又怕事情闹大,惹了他的不快,便没将话说死,只告诉许三娘,棋谱是她偶然所得,而她并不知晓所谓徐先生究竟在何处。许三娘却坚持欲循此线索查探下去,拣枝就将她暂且带回了长安,给她在城中找了处宅子安顿,预备先稳住她,等您回了再做决定。您看,此事如何办才好?”   拾翠说完,见元赐娴眼光呆滞,似神游天外,迟疑了下,试探问:“小娘子?”   元赐娴蓦然回神:“哦,你说什么?她找了他整整三年,然后呢?”   拾翠一愣。小娘子这是怎么了,竟漏听了那么一大段。她不敢多问,便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元赐娴依旧有些心不在焉的,听罢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既是徐先生的旧识,就问问他的意思吧。但直接问不妥,还得拐着弯来,我不在长安,终归不放心阿兄来做此事。”   “小娘子预备如何?”   “我去隔壁院子,找一趟陆侍郎。”   她略一踌躇,回头往院外去了,到得陆时卿书房槅扇前,叩响了三下门。   陆时卿正与朱县令说事,闻声问了句“谁”,辨明她的声音后,躬身来移门,见了她,眉梢一挑,问:“怎么?”   元赐娴觉得他还是怪怪的,竟然亲手给她开门,且目光灼灼,简直像要烧穿了她的脸皮,也不知是否仍旧在因站队之事试探她。   她犹豫了一下,迟疑道:“陆侍郎,我方才回屋考虑了一下,虽说长安抓了批假嫌犯,但嫌犯再假,也算抓着了。刚好我也出来很久了,阿兄阿嫂都特别记挂我……”她说到这里,觉得陆时卿的眼光一点点冷了下去,莫名叫她有些气弱,“那个……所以我想跟您请个辞,回长安去。”   元赐娴垂眼说完,抬头瞅了瞅他,却见他脸色仿佛冷得结了一层冰霜。   她回想一番,赶紧补救道:“我不光是为阿兄阿嫂,也是替您着想。您瞧您如此日理万机,我一直在旁叨扰,多不好啊!”   陆时卿拿眼刀子刮了她很久,确信足够刮得她脸蛋疼了,才冷笑一声道:“元赐娴,你想得美。” 第35章 035   陆时卿当真有点恼。起初听她敲门,他道她是想通了, 来与他坦白元家和郑濯的事的, 故才兴致勃勃起身开门,不想却是一盆冷水从天而降。   但他恼的不是元赐娴, 而是如此沉不住气的自己。   因此脱口而出这一句后,他便后悔了。被她一次次轻易撩拨得心思浮动,已然够叫他不甘和难堪, 倘使心思外露,岂不叫她嘚瑟, 叫她误以为他已被彻底攻陷了。   美色当前, 身是堂堂正正儿郎,心非岿然不动木石, 一时被迷惑再寻常不过, 等几日,等他忘了那个疯癫的梦就好了。   如是自我安慰了一番, 见元赐娴显然非常吃惊, 他当即恢复了淡漠的神色, 将槅扇大敞开来,然后朝里道:“朱县令方才说,有桩天大的要紧事, 须得澜沧县主帮忙才可办妥,是吧?”   他说完,再扭头跟元赐娴解释:“我已跟朱县令应下此事,所以你暂时不能回长安。”   元赐娴恍然大悟。她就说嘛, 陆时卿一向很烦她在他跟前晃,怎会不肯放行。   她问:“有何要紧事?能帮的我一定帮。”   陆时卿怎么知道有哪门子要紧事。他看向坐在书房下首位置,瞧上去又憨又胖,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子,道:“这个,还是请朱县令与你说吧。”他说完便事不关己一般,负了手背过身去。   朱县令两撇黑黝的胡须一抖,乌溜溜的眼珠子一遍一遍来回滚,万分紧张地盯着陆钦差的背影:哎呀,怎么个情况,天地良心,他可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陆时卿却丝毫没有回头解释的意思,仿佛他不现编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出来,改日就扒了他的皮。   大人物一个转身,考验小人物的时刻就到了。   朱县令脑袋里一刹间山崩海啸,风雨大作,在陆时卿的背脊越来越僵硬时,一个踉跄,慌手慌脚奔上来,到得元赐娴跟前,点头哈腰一阵,拱手道:“是这样,是这样的……县主,咱们唐河县吧,它……它出了个贪官!对对,贪官。这个贪官吧……他特别贪!不仅贪财,还贪色!”   元赐娴不明所以地瞧着他。   朱县令在陆时卿八月飞雪一般寒凉的背影里,终于编出个说辞:“可偏偏此人十分狡猾,竟叫下官无论如何也捉不着他的把柄。下官就想啊,县主您玉貌仙姿,是不是能够诱他露出马脚……”   陆时卿蓦然回首,瞧着滔滔不绝的朱县令,先是惊诧,后是震怒。   元赐娴也是猛一偏头,看的却是陆时卿。他这是叫她去色诱一个贪官?   她难以置信地问:“陆侍郎……您竟答应了朱县令这样的事?”   陆时卿也没料到小人物被逼急了,竟如此口不择言,挑了碰不得的刀口上。他矢口否认:“不是,他起初并非这样与我说的。”   朱县令真想抽自己三百个大耳刮子。他怎说出了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就他这脑子,恐怕永远都是个县令了!   不,眼下得罪了贵人,还是在人家陆钦差的生辰得罪的,他大概连县令都做不成了。   他忙接连抽了左右脸俩耳刮子,道:“下官僭越,下官僭越了!”   元赐娴管他僭越不僭越。便是一百个朱县令叫她去色诱别人又如何,她不高兴的是,陆时卿答应了如此提议。   他这是将她当成什么人了。   她一时气恼,冲他道:“陆侍郎,我知道我在外边风评不好,许多人提到我,都得喊我一声祸水。可南诏太子也好,九皇子也罢,我从未主动招惹他们,也就对您做过些没脸没皮的事。”她说着说着,大约委屈上了,见陆时卿微微错愕,却毫无辩驳,便更是生气,“您想色诱贪官,上什么醉红楼醉黄楼醉青楼找漂亮的小娘子去,她们可比我精通!”   她气得胸脯一起一伏,说完扭头就跑。   陆时卿似是想去追,脚步一移复又顿住,到底抿了唇默在原地。   朱县令浑然是被吓傻了,屁滚尿流告了退,回去后一心想着该如何弥补这桩过失,百思不得其解,便去寻素来聪慧的县令夫人说明了此事。   听他将事情始末讲完,县令夫人一眼参透其中玄机:“这事根本不是你的过失,陆钦差与澜沧县主谁也没气你。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俩的心结,旁人哪里解得了?你想将功赎罪,莫不如给他们制造个解铃的机会……”   朱县令猛点几下头。      今日八月二十二,的确是陆时卿的生辰。往年这天,总是宣氏替他大肆操办,如今恰好撞上公差在外,自然就省了,哪怕前头朱县令一见他便献殷勤,问他可要设个宴,他也是一口回绝。   但晚膳时,虽菜色一切如常从简,他却在桌几正中瞧见了一碗长寿面。   陆时卿瞥瞥恭候在旁的朱县令,目光质疑。   朱县令腆着脸笑:“陆钦差,您不许下官设宴,可这长寿面还是该有的,否则便是下官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呵呵,他若懂人情世故,至于给他捅出个大篓子吗?元赐娴可在屋里闷了一下午,未曾踏出过房门半步。   陆时卿也懒得与他计较了,问:“县主呢?”   朱县令忙答:“下官已差人好生去请了。”   他话音刚落,果见元赐娴来了,穿了身瞧上去过分厚实的男袍,头发束得一干二净。   今早她与陆时卿在唐河县落脚后,原本是换回了女装的,眼下摆明了对下午的事心有芥蒂,才故意如此。   陆时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元赐娴却看也没看他,坐下后就低着头自顾自动筷了。没毛病,反正她最大。   她不是风月话本里,一点点委屈就绝食的小娘子,再生气也得吃饭,不吃饭,吃亏的是自己。   所以哪怕她脸很臭,却也吃得很香。   朱县令继续腆着脸笑,站在一旁给她介绍席间菜色,一盘一盘指点,眼见得那手势都是绕着正中那碗长寿面走的。   等他说得口干舌燥,快接不上气的时候,元赐娴终于开口问他:“这怎么像是长寿面,朱县令府上有人过生辰?”   机会来了!把陆钦差今日生辰的真相告诉澜沧县主,叫俩人亲近一下的机会来了!   陆时卿听见这一问,夹菜的筷子一顿。   朱县令心中大喜,忙摆手道:“不是,不是的……!”   元赐娴却只是“哦”了一声,然后便重新低头吃饭了。她心绪不佳,不欲多言,原也不过随口一问,既然不是就算了。   朱县令张着个嘴愣在原地。这就完了?正常人下一句不该是继续追问的吗?   他刚欲出言将话茬绕回去,却突然觉得有点冷——席间气氛好像有点凝固。低头一瞧,原是陆钦差的筷子和澜沧县主的筷子夹着了同一根秋葵。   两双筷子一双夹了一头,两人都顿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那绿油油的秋葵看,像是谁也不肯相让。   一晌过去,两人齐齐松筷,去拣别的菜,下一瞬却又夹着了同一块童子鹅肉。   好家伙。朱县令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见陆钦差这次很快收回了筷子,像是想将鹅肉让给县主,可县主却也跟在他后边搁下了筷子,面无表情地说:“我吃饱了。”然后起身就走。   朱县令脸都苦绿了,正想说点什么打破僵局,见陆钦差也撑案站起,一句话未留回房去了。      陆时卿回房后歇了一晌便去沐浴了,等拾掇完毕,翻读了几本公文,召来曹暗询问刺客案的进展。   曹暗回禀道:“郎君,照长安现今的动静瞧,凶手应该找好了替罪羊。此人知道圣人多疑,遇事必要弯绕思虑,一层布置是不够的,故而先嫁祸给了韶和公主。圣人一定与您及县主一样,不会轻易接受这个结果,而一旦他往里深入查探,便能顺藤摸瓜,找到另一个替罪羊,也就是凶手真正欲意栽赃的人。但小人想不通,这个即将倒大霉的人是谁?”   陆时卿略一思索:“二皇子。”   曹暗一惊:“二皇子如今已然日落西山,谁还不肯放过他?”   他摇摇头:“表面看来是在嫁祸二皇子,最终目的却是阿濯乃至元家。上回盂兰盆法会,虽未有证据直接证明是二皇子陷害了阿濯,但依照当时的利益关系看,圣人心中多半已认定是如此。也就是说,在圣人看来,他的二郎近来是在针对六郎的,而如今,一个针对六郎的人却向元家下了毒手……你以为,这将给圣人提供一条怎样的思路?”   “圣人会觉得,元家兴许与六皇子有牵扯。”曹暗霎时下了层冷汗,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此人心思高妙,一石二鸟之计着实狡诈!郎君,咱们该如何应对?”   陆时卿笑了笑:“计策虽妙,却可叫他未成先夭。你想想,圣人既要顺藤摸瓜,该从谁查起?”   “刘少尹。想来刘少尹已被凶手收买,到时指不定在御前供出什么来。”   他冷笑一声:“那就叫他永远也没这个机会开口。”   曹暗颔首应是,正欲告退去办,突然想起桩旁事,踌躇道:“郎君,县主似乎心情不好,您是否该去与她解释几句?”   陆时卿默了默没说话。   他继续小心翼翼道:“小人知道您顾虑什么,您无非是担心,她别有用心地接近你,万一晓得了您暗藏多年的幕僚身份,令您无法再站在绝佳的位置操控朝局,从而耽搁了大事。但照小人看,县主哪怕并非绝对的真心实意,也必然不是想害您。您可晓得,她遇刺当日,缘何回头中了埋伏?”   陆时卿这下抬起眼来,眼色疑问。   他便将刺客令元赐娴误会陆时卿遇险的经过讲了,然后道:“县主若一点不在乎您,彼时怎会心急忙慌走回头路去救您?今日也是,那不上道的话是朱县令讲的,可她偏偏生了您的气,可不正是因了她无所谓朱县令如何看她,却在意您吗?左右都是误会一场,您与她解释几句也不花多少力气……”   未听他将话说完,陆时卿便已接连变幻了神色,到得最后倏尔起身,一阵风似的走没了影,不料方至月门,就见门槛对头来了个人,正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往这儿走。   是元赐娴。   两人倏尔齐齐停步,惊讶对望。 第36章 036   天色已然昏暗了,今夜无月, 倒是满天星斗熠熠灿灿, 河汉纵横分明,将整个唐河县笼在一片瑰丽的光泽里。   珠星粲然, 一门之隔,自然也瞧得清彼此的神色。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晌,元赐娴先道:“陆侍郎。”   陆时卿轻咳一声, “嗯”了一句。   “您可是来寻我的?”她继续问。   他微微一滞,一个“是”字临嘴一滑, 转而道:“睡不着, 出来走走。”   他方才当真脑袋一热就冲出来了,其实并未想好合适的说辞, 加之元赐娴出现得突然, 便想先拿“散步”做借口缓一缓。   陆时卿答完又问:“你怎么?”   元赐娴撇撇嘴,很小声地哼了一下, 瞅着自己的鞋尖说:“我也睡不着, 出来走走。”   他“哦”了一声:“那就走吧。”说完转身往外头去。   元赐娴在原地愣了几个数, 意识到这似乎是邀她一道散步的意思,方才抬脚跟上。他似乎刻意压小了步子,所以她很快就与他齐平了。   两人一路无话, 直至横穿过一整个院子,却突然异口同声道:“我……”   陆时卿停下步子,偏头看她,大抵是叫她先说的意思。   元赐娴转过身面对他, 犹豫了下道:“对不起,陆侍郎,其实我是来与您道歉的。”   陆时卿倒是被她这话惹懵了:“你道什么歉?”   “方才听院里小厮说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晓得,就不与您置气了。反正寿星最大,生辰这天,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的。”   她的语气闷闷的,听来并不如何高兴,像是勉强迁就他。   陆时卿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元赐娴点点头,看了眼天色,补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后,我可能会重新生您的气。”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头顶心看。陆时卿垂眼瞧了她一会儿,笑得颇是无奈:“天亮也不用生气了。朱县令说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元赐娴微讶之下抬起头来。她的确记得他下午否认了一句,但她没信。毕竟朱县令怎可能当着钦差的面信口雌黄。   “他怎敢骗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陆时卿没法解释,推诿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疯?你只要晓得我没答应过那种事就行了。”   元赐娴面露狐疑:“我不信。”说完补充道,“除非您发个毒誓。”   他一噎:“什么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骗我,天亮之前就将粘一身狗毛。”   真是够毒的。他一时被气笑,却还是照她说的,一字一句发了誓。   元赐娴这下才算勉强信了,心情不错地拍拍手道:“好吧,暂且信您了。”   陆时卿瞥瞥她,刚预备叫她回房歇息,却忽听一阵“咕噜噜”的响动。他目光一动,下移至声来处——她的肚子。   元赐娴早在“咕”声落,“噜”声还未起的时候便尴尬地抱紧了肚腹,不料还是被他察觉了,只好讪讪笑道:“陆侍郎,我晚膳没吃饱,本来靠您一口气撑着,现在原谅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   陆时卿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没怎么动筷的怕是我吧?”   是哦。她点点头:“那您难道不饿吗?”   他肯定道:“不饿”。话音刚落,寂静的夜却再度被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打破。   陆时卿一愣。这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吧。一定不是。   元赐娴却已捧腹大笑起来:“您这人真是口是心非!”   他瞧着眼前笑得前仰后合的人,半晌叹了口气:“我叫人拿些吃的来,一份送到你院里,你回去等吧。”   元赐娴却摆摆手拦下了他:“夜都深了,何必再扰人家,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陆时卿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炷香后,两人偷偷潜入了朱府的灶房。元赐娴猫腰打头阵,陆时卿拗不过她,被迫殿后。再往外,灶房门口蹲了被主子喊来望风的小黑。   元赐娴心里奇怪,这朱府好歹是个县令府,怎得家丁如此之少,尤其灶房周围,竟连个看门的也无。   陆时卿却明白了。估摸着是朱县令有意叫他和元赐娴今夜无忧无虑“畅游”朱府,这才将人都给撤了。所以当元赐娴在灶房摸着黑,艰难地找吃食时,他非常干脆地打着了一个火折子。   元赐娴一惊,抬手就要去灭火,压低了声道:“会给人发现的!”   他侧身躲开:“被发现如何?他朱县令还能报官抓了你我?”   哦,说的也是。   陆时卿见她不反对了,便就着火折子的光,点亮了屋子里的油灯。四面一下灯火通明,干净的灶台上摆了好几筐新鲜的蔬菜,还有和好的面团,只是搁久了,似乎稍稍有些发硬。   元赐娴一愣,嘀咕道:“怎么没有现成的吃食啊。”   陆时卿晓得这必然也是朱县令的手笔,觑她一眼:“方才谁说要自己动手的?”   她皱了下脸:“是我说的不错,可我以为只要端几个盘子就够了。我不会做菜啊。”她说完,略带期许地望向陆时卿,“或许您会?”   回答她的当然是一个眼刀子。   他一个男儿,还有洁癖,必然厌恶烟气冲天的灶房。元赐娴对此倒也理解,只是没吃食可怎生是好,她快饿死了。   陆时卿见她饿得面如菜色,叹口气道:“还是叫人吧。”说罢转身就走。   元赐娴一听这话却不依了,扯住他袖子说:“别别,我试试,万一我天赋异禀呢?”   万一她天赋异禀,做了碗好吃得令人永生难忘的面,从此抓住了陆时卿的肚腹,叫他再也无法割舍她呢?何况今日是他的生辰,下碗面再合适不过,简直是天赐良机。   想到这里,元赐娴心里已经开花了,充满干劲地撸起了袖子,打水净手。   陆时卿见她一副仿佛要揍人的架势,虽不敢苟同,却好奇她能做出个什么来,便站在一旁未加阻拦,直至瞧见她拿了把庖刀,一刀就往面团上劈去。   “啪”一声,发硬的面团被拦腰砍成两半。   “……”陆时卿虽是头一次进灶房,却也知道,和面绝不是这样和的,要不怎么不叫砍面?   他回忆了一下上次在长安西市,观察点心铺伙计做包子的场景,然后目不忍视地道:“我来吧,你去切菜。”   她刀工这么猛,切菜总行吧。   元赐娴也觉得如此操刀似有不妥,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陆时卿净完手就去和面了,边和边叹息。他究竟是倒了几辈子霉才会碰上元赐娴,如今竟连下人的活计也要过手。   元赐娴在旁清洗苋菜,一面瞅他,对他的手法赞不绝口:“陆侍郎,能被您如此揉搓,这块面团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不知她这句话戳着了什么要紧的念头,陆时卿动作一顿,忽然浮想联翩起来。   他记得,在那个荒诞的梦里,他也曾这样揉搓过什么。   他直直盯着手下雪白的面团,飞快压抑下体内一丝异样,默不作声继续和。   元赐娴勉强切好了菜,除去刀挥得稍微猛了点,险些劈裂了砧板以外,倒也未生什么意外,只是干完活偏头一瞅,却被陆时卿手中根根都有小指那般粗的面条吓了一跳。   她好像没吃过这样的面。   但她不好意思挑三拣四,违心夸赞道:“陆侍郎,您实在太厉害了,这活做得真精致。”   陆时卿哪里听不出她的心里话,觑她一眼,却也不想谦虚,毕竟他初次尝试,能摸索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就道:“好了,你下面吧。”   她备受鼓舞地点点头,待将食材与面条一一摆好,拿起锅铲,却蓦地一愣。   她皱眉思索一番,忍不住问:“咱们是不是少做了点什么?”   陆时卿洗完手回头一看,视线下移至堆满了柴火的灶洞,疲惫道:“是忘了生火。”   他只得再一头扑回了灶洞。   很快,灶房里就烟火气弥漫了,陆时卿一边坐在小杌子上烧柴,一边问上头元赐娴:“火够了没?”   元赐娴哪里知道分寸,见一锅水半晌都未烧沸,就一直道:“不够不够,继续添!”   陆时卿便一捆一捆往里扔柴火,等她说“够了”,他一张俊脸已然被烟熏灰,狼狈得不辨面目。   元赐娴见了,笑得花枝乱颤,差点手一抖往锅里撒了一铲盐,气得陆时卿一头栽进水里抹脸。   虽说过程兵荒马乱了些,但当清汤寡水的苋菜面出锅,两人其实还是抱了一点希望的,一人抽了双筷子,站在灶头前,端了个瓷碗面对面瞅着彼此,似乎都在等对方先下口尝试。   踟蹰半晌,元赐娴道:“不如我数三下,咱们一起动筷子?”   吃个面而已,又没毒,这么麻烦做什么。陆时卿皱皱眉:“不必了,就我先吃吧。”他说完,夹起几根粗面塞到嘴里。   元赐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却见他神色始终如一,未曾有一丝一毫变化。   她忐忑问:“怎么样?”   陆时卿慢条斯理咽下面条,然后平静道:“挺好的,你吃了就晓得了。”   元赐娴心中一喜,赶紧下筷,刚塞了根面条到嘴里却是面容一僵。   太,太咸了!她的亲娘哟!   陆时卿微笑望她,故作疑问状。   她瞅瞅他,只好继续试着嚼了一下。   啊呸,太,太硬了!   元赐娴快哭了。所以他是为了骗她将面条吃下去,才故意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扭头就想将东西吐了,却听对头人沉声咳了一下,仿佛在警告她。   这面是他辛辛苦苦和的,她就这样吐了,不合适吧?   元赐娴自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却是咸得泪花都溢出来了,咬着面条含糊而憋屈地道:“您若有本事吃完,我也绝不浪费。”   “你说的?”   见她点头,陆时卿冷笑一声,低头就吃了起来。   元赐娴瞧得目瞪口呆,却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只好埋头跟上他的脚步。   陆时卿起先还是风雨不动的,吃到后来也终于演不下去了,眉头深蹙,嘴角抽搐。元赐娴更夸张,一边冒泪花,一边硬着头皮往嘴里猛吸猛灌。   直至两碗苋菜面都见了底,两人才“啪”一下齐齐将搁下瓷碗,一边嚼着嘴里还没烂的面条,一边愠怒地盯着对方。 第37章 037   两人费力吞咽下一嘴的面条,突然又不想搭理对方了, 沉默着收拾了碗筷, 熄了油灯步出,忽见守门的小黑四仰八叉, 肚皮朝天躺倒在地。   元赐娴一惊,小跑上前,未及靠近便先闻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她一愣, 这才注意到一旁有一坛被咬破了封口顶花的陈酒。   这……   陆时卿后脚上前,见状也是一噎。   那坛酒原先摆在灶房门口, 估摸着也是朱县令给他准备的。他不觉自己与元赐娴已到了孤男寡女, 深夜对饮的地步,故而方才便装作了没看见, 不料这傻狗望风望得太萧瑟寂寞, 竟偷来了喝,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元赐娴蹲身拍了拍小黑的肚皮, 低声唤道:“姓黑的, 醒醒!”   姓黑的纹丝不动。   她叹口气, 又去揪它眼皮,捏它爪子,将它浑身挠了个遍, 一顿下来却仍是徒劳无功,只好将小臂探过它身下,想将它抱起来。   这一使力却没抱动。她回头看看陆时卿,见他站在半丈外负着手, 一脸的事不关己不愿靠近,无奈之下便再来了一次,吸气,屏息,心中默念:三,二,一,起——!   却依旧抱不动。   元赐娴犹豫一晌,复又回头望向等在原地,神色略有不耐的陆时卿,叫了他一声:“陆侍郎……”   陆时卿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与狗的方向:“贵干?”   “我抱不动小黑,您能不能给我搭把手?”   他被气笑,偏过头来,难以置信道:“你在跟我说话?”   “那不然呢?”她瘪着嘴蹲在地上,可怜巴巴眨着眼瞅他。   陆时卿一下就记起当初她像朵蘑菇一样蹲在他浴桶里的模样,心底莫名一软,却仍旧坚决拒绝:“不可能。”   元赐娴蹲着身朝他挪了两步,仰头道:“咱们打个商量呗……”   “没得商量。”他深吸一口气,忍耐道,“你先回去,吩咐人来抱一趟就是了。”   她想想也对,道了句“好吧”便起身放弃了,刚欲随他回去却突然想到什么,止住他:“等等。”   陆时卿停步回头。   “陆侍郎,您可还记得,您方才与我发了个毒誓?”   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猜到她心内所想,想装作没听见,抬脚就走,却被她扯住了袖子,听她道:“您抱着小黑回去,若是一根狗毛也没沾,我就彻彻底底信您了!”   他嘴角微抽:“那你爱信不信。”   元赐娴松开了他的衣袖,垂眼道:“我明日就回长安了,您怎忍心叫我负气出走。”   陆时卿心道她不负气难不成就不走了,换了敬称淡漠道:“动怒伤身,县主还是想开一点,为了陆某不值得。”   她撇撇嘴:“好吧,那您先回房,我再去抱抱小黑看。”   陆时卿略一颔首:“您请便。”说罢不再停留。   元赐娴又蹲回地上去抱小黑了,手上却没使力。   她当然不是执着于小黑,也并非故意如此不善解人意,触犯陆时卿的底线,更没再为白日的事生气,只是她明日就要回长安了,临走想试探试探他。   她不是木头,瞧得出陆时卿近来对她的态度转变,但他毕竟很少将情绪外露,她实在不能确信,他对她究竟有了几分心动。倘使他能为了她的无理取闹,连狗都抱上一抱,她就大概清楚了。   元赐娴装出十分费劲的模样,略有些忐忑地默默数数,决计数到一百再走,可等数到了一百,回头不见他来,她又有些不甘心,打算再数一百。   如此几个循环往复,连她自己都忘了已数到第几个一百,直至腿脚麻木才停下来。   好吧,她放弃了。陆时卿的心肠还是挺硬的。   元赐娴撑着膝盖艰难起身,愁眉苦脸地敲敲小腿肚,正欲打道回府,忽听身后一声叹息。她心中一喜,猛然回头,果见陆时卿站在不远的地方蹙眉瞧着她。   她面上的笑意掩也掩不住,朝他兴冲冲道:“陆侍郎,您怎么回来啦?”   她就明知故问吧。   陆时卿什么话也没讲,上前几步,一撩袍角蹲下,伸手去抱小黑。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几乎可以寸为计。   当他的手距离小黑的皮毛只剩咫尺之遥时,元赐娴不知何故心如鼓擂,慌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好了好了,算了。”   陆时卿顿住,抬头看她,露出略有些疑问的眼色。   元赐娴见他真上当了,心底不免有些歉疚,赔他个笑,将他拉起来:“我与您说笑的,您便是不抱,我也不会再生您的气了,咱们回吧。”   他便一言不发地跟她走了,等送她到月门才道:“明日一早我得去见几个官员,到时你自行离去,不必再与我招呼。”   元赐娴点点头:“接下来这一路,您多多保重,我在长安等您回。”   陆时卿略一点头,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复又回头道:“对了,曹暗得了消息,称刺客案有了进展。”   元赐娴上前几步问:“如何?”   “凶手真正想嫁祸的并非韶和公主,可能是二皇子。”   他说完便当真回去了,元赐娴将这话在脑袋里滤了几遍,一路咀嚼着进了房门,突然低低“啊”了一声。   候在屋里的拾翠被她一吓,忙询问是何事。   元赐娴神情紧张,阖上了门窗道:“拾翠,咱们不能见徐先生了。”      翌日,陆时卿果真一早便离了府,直至黄昏时分才回,跨进院门便见元赐娴正在廊下踱步,看上去像在等他。   他略微一愣,问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元赐娴闻声抬头,瞧见他,三两步下了石阶,笑盈盈道:“陆侍郎,我不回长安了。”   准确地说,不是她不回长安了,而是不再有必要回长安了。昨夜听陆时卿讲了刺客案的进展,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环节。   这桩事,看似是有人想陷害二皇子,最终目的却是将元家与郑濯推进火坑。眼下是非常时期,她绝不能与郑濯,包括徐善有任何接触,免得被起了疑心的圣人抓住把柄。不单许三娘的事得搁置一旁,阿兄那边,也须派人去提醒。   既然回了长安也无法见到徐善,她当然选择留在陆时卿身边继续磨他。   不过,她不会告诉他真相。   所以她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您,我陪您去淮南,完了与您一道归京好吗?”   陆时卿抿嘴一默,皱皱眉:“淮南一堆乱子等我处置,你去了耽误事。”   她撇撇嘴:“您都被我烦了一路了,难不成还未习惯?”   他一噎,一把抽出身后曹暗手中一叠公文,留了句“随你吧”,便一边低头翻阅,一边往书房走了。   曹暗一路跟在他身后进屋,回头将房门阖上,才低声问他:“郎君,您对县主使计了吧?她突然决定不回长安,可是您将刺客案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陆时卿一边忙着提笔拟文,一边淡淡道:“你前些日子也查到浔阳许家的动静了,她此番必然是因许三娘才欲打道回府,既然‘徐善’不在京城,我理该拖住她的脚步,使个计又有何妨?”   他这口吻听来公事公办,曹暗闻言颔首道:“郎君英明。”说完,咳了一声。   陆时卿听见他这略有些暧昧的咳嗽,不大舒服,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仰靠住椅背,叹出一口气来。   正如曹暗所想,他当然不是没有私心的。昨夜元赐娴蹲在灶房门口,埋头数数的时候,他也几乎煎熬了一路。   他从一开始就看清了她的试探,所以起先动怒了,一如此前每一次感觉到她对自己不真诚的用心。   他知道,一旦他回头,就意味着中了她的计,意味着他的心思将暴露在她跟前。他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却无法控制自己往回的脚步。于是在那进进退退的一路,他仔仔细细考虑了个清楚。   逃避不了的事,他选择不逃避。但他也是自私的。既然他已然无法自拔,便也不会叫元赐娴得以独善其身,收放自如。   昨夜是他的投降,也是他的反将。   接下来这一路,她一刻也别想逃。 第38章 038   后日一早,元赐娴随陆时卿离开了朱府, 出唐州入淮南道, 过申州、安州、黄州,在九月初入了蕲州地界。   淮南当地的官员奉三皇子, 也就是平王之命前来接待,一个县一个县几乎无缝衔接,仿佛上头一句话, 下边立刻千呼百应。   且元赐娴发现,在毗邻京畿的山南东道见到的官员大多过分殷切, 点头哈腰, 阿谀奉承不断,甚至无人记得陆时卿此番是南下督办赈灾事宜的, 对二人的招待极尽奢靡, 但淮南各州县的行事做派却截然相反。   一路所见,哪怕是小吏, 对陆时卿也是不卑不亢的模样, 且言语间三句不离灾情, 又是询问下一批赈灾粮资何时能到,又是关切朝廷对防止灾后瘟疫蔓延有何举措。招待二人的吃食,虽说不得寡淡, 却也绝谈不上如何精致,一个个都讲是为了“与民同素”,望他们多多海涵。   元赐娴着实对淮南官吏的齐心感到吃惊。陆时卿的态度却始终淡漠疏离,多不过对他们点个头, 嘴边从未挂过动听的话。   有一回,元赐娴问他,这些人瞧上去也是忧国忧民之辈,多抚慰他们几句,令上意下达,岂不利于安定民心,这般不给人家好脸色瞧,恐怕遭人诟病。陆时卿却只答了她四个字:过极则罔。   见她似乎一时未明白过来,他问:“倘使这场灾祸生在你阿爹治下,滇南的官吏可能通通做到这般?”   元赐娴想了想道:“不能。”   “滇南战事频繁,官官民民,身家性命皆系于你阿爹,尚且不能够保证天灾临头万众一心,素来安稳的淮南突逢大祸,又何以在短短月余内做得如此?”   被他这样一问,元赐娴就觉自己段数还是低了一些,再作一番回想便认清了,这一路的官吏与其说真心为民,倒不如讲是出于什么缘由,做戏给朝廷看的。只是到底物极必反,过犹不及,他们的演技太用力了。   想到这里,元赐娴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她怎么觉得自己的演技也挺用力的,陆时卿如此火眼金睛看穿了那些官吏,岂不是也将她的招数洞悉得明明白白?   元赐娴陷入了反思,一连几日都未做故意讨好陆时卿的事,也没跑去他马车里烦他,直至将出蕲州的一日傍晚,天降暴雨,舒州临界一带突发山洪,泥石阻路,车队被迫离了官道绕行,却因野路地势恶劣,致使陆时卿的马车深陷泥潭,待曹暗及随行的几名小吏齐心协力将它拱出,又不小心弄坏了榫头,叫车轱辘直接脱车而飞,马车亦随之轰塌散架。   陆时卿站在雨里,脸色很不好看,在旁给他撑伞的赵述也吓了一跳,后边一辆马车内的元赐娴见状便顾不得“反思”了,赶紧叫拾翠下去接他。   拾翠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过来,提高了声道:“陆侍郎,天凉雨疾,县主请您先且去到她的马车避风。”   陆时卿瞥她一眼,略一颔首,与众人交代几句,回头走去。他身后,曹暗悄悄搓了搓发红的手。   这马车造得太好,榫头塞得太牢,天晓得郎君云淡风轻的一句“废了它”险些叫他断了指头。但他痛并快乐着。   瞧着郎君奔向幸福的背影,曹暗露出了欣慰而骄傲的笑容。   陆时卿掀帘便带入一股冷风,元赐娴打了个哆嗦,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他,嘴唇冷得一颤,便没来得及开口叫他擦擦。   但他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将帕子接过去搁在一边,一句话没讲就开始解腰带,三两下除去了外袍。   元赐娴傻愣了几个数才记得该避讳,飞快地眨了眨眼,撇过头去。   她估摸着陆时卿是早被她看过,且因马车散架,一时愤懑,便干脆破罐破摔了,但她到底不习惯这样,实在有点坐立难安,偏头避着听了一会儿雨声,问道:“您擦好了吗?”   陆时卿却根本没继续往下脱,只是将微微润湿的外袍晾在马车里罢了,闻言反问:“早就好了,怎么?”   她一回头,就见他果真端正坐好了,虽没了外袍,却一寸肌肤都没外露。   季秋时节的天比两人初初离京冷上许多,太薄的衣裳已然穿不住,故而陆时卿外袍里边并非里衣,而是添了个贴身的薄衬。他这一脱,既不至于衣衫不整,像上回在商州驿站那般狼狈失度,偏又露出了紧掐的腰封,一把劲腰,硬朗线条展露无遗。   元赐娴一眼之下呼吸一滞,咕咚一下咽了声口水。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简直比脱光了还惹人遐想,她脑袋里又有他裸身的画面了。   但他如此穿着到底还算得体,再避就显得太矫情了,元赐娴只好直视着他,若无其事转了话茬道:“没什么,只是催催您,此地距爆发山洪之处不远,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她这是在虚张声势,暗示自己方才并未误会他准备脱衣,更非因了紧张才撇开目光,而只是透过车帘观察周遭罢了。   陆时卿掠了一眼她微红的耳根,气定神闲道:“你就不必杞人忧天了,我方才已命人去前方探路,很快就能找到落脚处。”何况他在吩咐曹暗废马车前就瞧过四面,这里不会遭山洪波及,且再过一刻,雨也该停了。   元赐娴点点头“哦”了一声,默了默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问:“咦,拾翠呢,为何没与您一道进来?”   当然是被曹暗拖着一道去探路了。   陆时卿心里呵呵一笑,面上冷漠道:“不知道。”   元赐娴觉得这样也好,此番独处算是天意,并非她刻意制造,该不会叫陆时卿觉得她居心叵测。   她静了一晌,等心跳渐渐平稳下来,就准备抓紧时机“干正事”,将这几天落下的“近乎”一次“套”全了,笑道:“既然如此,左右眼下无事可做,咱们忙里偷闲下盘棋吧。”   陆时卿道了句“随意”,等她从小几底下拖出棋盘棋罐,一件件摆好,伸手拿了颗玉子就准备落下。   元赐娴“哎”了一声,止住他:“您怎么先下?”   他眉梢一挑:“有何不可?”   “您比我多吃了六年的饭食,不让我几子就罢了,哪有抢占先机的道理?”她语气微微娇嗔,听得人骨头都酥。   这俨然是与他脱外袍一举旗鼓相当的勾引了。   他稍稍一默,刚欲说话,忽听车壁被人敲响,紧接着传来曹暗歉意的声音:“郎君,情形不妙,方圆数里都未见人烟,今夜恐怕得露宿在野了。”   陆时卿的脸色随之阴沉下来:“你是与赵述待久,做事没谱了,毁了辆马车不够,连个落脚的地方也寻不着?”   元赐娴觉得曹暗瓢泼大雨跑了老远也怪可怜的,替他向陆时卿说了句好话:“睡外头也无妨,这马车里头有床有榻,挺安逸的。”   曹暗却主动揽罪道:“县主,此番确是小人不对,露宿本没什么,但郎君的马车坏了,今夜再找不到住所,您二人就不得不在一处将就了……”   被他一提醒,元赐娴蓦然醒神,张了张嘴,一时没说上话来。   曹暗的语气非常沉痛,叫她不太忍心苛责。   她想了想朝外问:“陆侍郎的马车确实修不好了吗?”   “少了几个要紧的榫头,实在拼不回去了。”   “咱们不是还有一辆马车?”那辆马车里“住”了小黑。   曹暗继续沉痛道:“那辆着实狭小,也就够您的爱犬睡睡,原本就待不了人,何况里头装了您的随行之物,如今因郎君马车被毁,又安置了好几叠厚计一尺的公文……这些东西相当要紧,搬出来不合适,万一落雨淋湿就遭了……”   陆时卿眉头深蹙:“那就继续赶路,到找见住处为止。”   曹暗为难劝诫:“郎君,天色暗了,且这野路不比官道地基夯实,如此实在太危险了。”   陆时卿闻言看了元赐娴一眼,似乎在询问她的意思。   她揪着张脸踟蹰道:“小命要紧,还是不走了吧……先找处安稳的地方落脚,大不了我将马车让给您,在外头找块石头睡就是了,总归是您比较要紧……”   哦,这是在以退为进了。明知他不可能叫她睡石头的。   陆时卿微笑着指了下眼前的棋盘道:“公平起见,谁赢了谁睡马车,一局定胜负。”   元赐娴想了想应下了,暗道陆时卿该是想将马车让给她的,只是不好意思说,才给自己寻个台阶下,使了如此迂回的法子。   果不其然,他也不抢着先下了,让了她三个子,以至接下来的局势一直是她遥遥领先。   元赐娴暗暗觉得陆时卿面冷心软,实则对她还是挺好的,且于她的确有切切实实的救命恩情,她一直摆着利用他的心态接近他,似乎不太妥当。如此神游一番过后,却忽听对面人切齿道:“元赐娴,你能不能专心点?”   她神魂归位,低头看一眼棋局。   不好,她怎么要输了……   难怪陆时卿生气,他这样让她,她都赢不了,岂非枉费他一片苦心。   她赶紧警醒着落子,不料却回天乏术,救棋无门,一路节节败退,全凭陆时卿频频相让,才将她必输的结局扭转回来,勉强送了她一个平手。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问:“和棋了……该怎么算呀?”   小剧场:   陆时卿:当然是一起在马车里睡觉觉了。:)   曹暗:徒手毁马车的我感到了一丝委屈,希望郎君会给我涨工钱吧。   顾导:(⊙o⊙)晚点二更,这次一定睡成,不过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睡,拒绝你们做深度思考。 第39章 039   照理说,对弈和棋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但眼下, 两人的确陷入了一场永也无法区分胜负的死循环。   元赐娴只道她神游坏事, 却不晓得,陆时卿本就是奔着平手来的。毕竟主导和棋, 实则比叫她赢难上一些。   他一推棋盘,皱眉道:“等入夜再说。”似乎未有再下第二盘的意思。   元赐娴想想也是。像陆时卿这般死鸭子嘴硬,连肚子饿了都要口是心非的人, 将相让之举做得如此明显,哪还会下次, 故而也不好多作要求。   这场暴雨持续的时辰果真不长, 等两人对弈结束已然止了,马车便拐了个道, 往事先挑拣好的, 一块可防山洪侵袭的平整高地驶去。   等到了那处,一切布置完毕, 拾翠给元赐娴和陆时卿送来了及早准备的口粮, 接着又与曹暗、赵述一道去安顿那几名随行的小吏。   四面未有遮挡的地方, 众人皆只拿蓑衣勉强避雨,只盼夜里天晴才好,却不料待到将要入睡的时辰, 复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细雨最湿衣,如此情形虽不至惹来旁的危险,却容易叫人受凉。   元赐娴一看外头,便不好意思故伎重施, 拿以退为进的策略赶陆时卿出去了。   方才她已趁天晴做了许多尝试,譬如想法子将另一辆马车里的物件搬到这里来,叫他睡她的床铺,她则去后边挤,却是丈量了一番,发觉那处实在不够宽敞,叫她折着个身子躺一晚,还不如在外头吃风舒爽。   陆时卿一直未开口做决定,忙着在她马车里头阅看几封长安送来的要紧文书。元赐娴是有分寸的,一般不扰他办公,却是困意来了,不得不主动问:“陆侍郎,您的‘再说’可有了结果?”   他执纸的手一顿,抬眼看她,似乎想了一下才记起这回事,淡淡道:“你歇下吧,我看文书,顺便等雨停。”   言下之意,大概是准备等会儿去外头将就。   元赐娴倒是点了烛也能睡着,却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回想起他让棋的事,更过意不去,踌躇道:“我还是等您的睡处有着落了再歇吧。”   她说完便继续撑着眼皮捱坐在一旁,脑袋像小鸡啄米一般,时不时往下一顿一顿地垂,待猛一撞空就醒了神,揉揉眼睛继续陪他熬。   陆时卿今日几番举措,无非是利用了天时地利人和,意图唤醒这丫头沉睡许久的“良心”,但见她真上了当,却又突然生出几分不忍,尤其看她这副强撑的模样,心软了,计也就没了。   半晌,他终于合拢了手中文书,抬头蹙眉道:“你睡。”   元赐娴面上摆手拒绝,心中暗暗一喜。她困了是真,心里感怀也是真,但这“小鸡啄米”的表象却是假的。   她看了天上云雾,预计这雨至少得下大半宿,故而思虑一番,已然做了决定,叫陆时卿睡在她马车里头了。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叫他对自己生出足够的怜意来,否则晚些时候,孤男寡女身处如此逼仄的地方,万一他对她不轨怎么办。   见她如此坚持,陆时卿叹口气,起身掀帘道:“我出去了。”   来日方长,还是不急于今夜了吧。   元赐娴却“哎”了一声,一把扯住他袖子:“陆侍郎。”   他回头,垂眼看了看她攥在他袖纹处的葱白玉指,呼吸一滞。她的确有扯他袖子的习惯,但这回却与以往不一样。   陆时卿略抬起些眼皮看她。这般情形,如此动作意味着什么,她究竟知不知道?   她显然是知道的,很快道:“您与我一道在马车里过夜吧。”   陆时卿略一挑眉,没说话。他觉得她还有下文,默了片刻果真听她继续说:“不过您也知道,我阿兄阿爹特别凶,眼下拾翠也在外边,这事肯定要给他们晓得了,我怕您回京被打断腿,所以请您稍微委屈一下……”   嗯,他怕是会被元家人打断腿的,而且是第三条。   陆时卿作洗耳恭听状。   元赐娴踌躇了下道:“我拿根绳子绑了您,这样回头也好给家里人有交代。”   “……”这丫头还挺会玩。   陆时卿扯扯嘴角,似乎并不十分赞同:“不了,我睡外头。”   她撇撇嘴:“您若淋病了,我过意不去……为了补偿您的损失,您睡床铺,我睡脚榻,我保证,除了阿爹阿兄那处,绝不宣扬此事,叫您落面子。”   她考虑得倒算通透,他回头重新坐下,问道:“你确定?”   元赐娴点点头。   陆时卿便被一根布条捆了双手,睡在了她的床铺。当然,被褥换了他自己的。方才马车被毁,曹暗及时抢救了那些物件。   元赐娴则将她原先的被褥铺在了脚榻上,熄烛后和衣躺下。   没了烛光,马车里又是一片寂静,外头潺潺雨声清晰可闻,细微的窸窣响动一遍遍拂过元赐娴的耳朵,一直痒到她心里去。   她方才将陆时卿的手绑得相当完美,使的是阿爹教她的无解捆法,本道万事妥帖,终于得眠,却不料起先十足的困意眼下竟会消散无踪。   她心里奇怪,明明上回在驿站面对他时尚且未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此番何故如此紧张。   兴许是晓得了他那点心意的原因吧。她想。   元赐娴久不成眠,无趣得翻来覆去,东想西忖,半晌,听见陆时卿叹了口气,便如蒙大赦,问道:“陆侍郎,您睡着了吗?”   陆时卿淡淡的声音响起来:“睡着了。”   “……”   “您怎么睁眼说瞎话?”她碎他一句。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动个没完,叫我如何睡着?”他回道。   马车里不够暖和,元赐娴打个寒颤,擤了下鼻子,将自己裹得如同蚕蛹一般,只露了颗脑袋在外边,笑嘻嘻道:“那咱们说会儿闲话。”   说她个鬼。陆时卿其实也后悔一时心痒,留在此处过夜了。天晓得她一直窸窸窣窣乱动,于他是如何的煎熬。   见他不答,元赐娴自顾自道:“陆侍郎,您去过江州吗?”   这问题倒叫他转移了注意力。两人此刻所在的蕲州与江南西道的江州相邻,她之所以问这个,怕是触景生情,思及“徐善”了吧。   哦,跟他睡在一个马车,却想着别的男人。陆时卿心里“呵”了一声,嘴上平静道:“去过一回。”   “何时去的?”她追问。   “昨年春,你随滇南王进京受封之时。”   元赐娴一愣:“我在宫中行册礼的那日,您不在长安吗?”   “不在。”   这就怪了。既然陆时卿当初未曾见过她,此前漉亭初遇,怎会一眼认出她来?她刚欲出言询问,却听他抢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元赐娴到底有些心虚,稀里糊涂答:“哦,听说这时节,鄱阳湖的螃蟹特别好吃。”   好吃就找“徐善”给她钓啊。   陆时卿心内嗤笑,面上沉默。   元赐娴见他不再说话,换了话头问:“对了,方才我瞧朝廷送来的文书谈及修缮淮水河堤的事,说朝臣们对此各执己见,有几名极力不赞成。淮南洪涝为灾,与淮水河堤松垮脱不离干系,自然该吸取教训,好好修缮,这些人何故反对?我不太明白。”   反对修缮河堤的算六皇子一个,她绕来绕去,说白了还是关切徐善的心思。毕竟郑濯的一言一行都是他在背后谋划。   陆时卿心里不舒服,却破天荒般答了她:“他们不是反对修缮,而是欲意延迟此举。就近前而言,稳固河堤确是治水利民之策,却绝非如今的大周有本事完成的。你可知眼下举国上下有多少贪腐官吏?”   “修缮淮水河堤少说得征用数万名壮丁,可上边下拨的工钱却将被地方官吏一路克扣,到了他们手中,恐怕连顿口粮也混不上。久而久之,河堤没修好,反倒民怨沸腾。何况在此之前,如何征用壮丁也是个麻烦。”   “地方官吏为了交差,配合徭役,必然不管百姓意愿,四处拉人,不肯听的便以武力征服,这等事,便是朝廷派十个钦差也未必管得过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到时淮水沿岸的百姓受苦不说,有心人亦可能利用这一点趁虚而入,打击大周统治。你说,是暂缓修缮河堤,找寻他法补救赈灾合适,还是令整个大周在不久的将来陷入战火合适?”   他最终结论道:“欲要治水,必先治贪。这些反对的声音并没有错。”   元赐娴噎住了。一则感慨徐善与郑濯的真知灼见,二则意外,看似对民生十分淡漠的陆时卿竟也作如此之想。   见她一时说不上话来,陆时卿唇角微弯。   元赐娴对“徐善”生之莫名的心思,其实他大约有点理解。“徐善”的皮囊显然并非什么优势,其身上最吸引她的,莫过于那份胸怀。而所谓“伴君如伴虎”,为避免圣人对他诸多举措的真正用心起疑,作为陆时卿的时候,他却不得不掩饰这一点,恐怕给她留了狭隘的印象。   因此他今夜才耐着性子与她长篇大论了一番,预备沾一沾“徐善”的光,矫正她的想法。   元赐娴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声,眨眨眼道:“您说的对。”   大周的未来能有如此一位帝师,应该是光明的吧。她第一次这样真心地想。 第40章 040   听他说了半天国事,元赐娴好歹有些困意了, 却是心底冒出个疑问, 突然很想得到答案,便继续缠着他道:“您既然心怀苍生, 当初是不是也与其余朝臣一样咒骂了我,南诏事起,他们说我元家为一己私利不识好歹, 非要付诸武力,害得边关将士百姓多添战火折磨……您彼时也是支持我前往南诏和亲的?”   “不是。”陆时卿实话道, “是我私下劝说圣人接受你阿爹的军令状, 出兵迎战,拒绝和亲的。”   元赐娴稍稍一滞, 忽而抬起眼问:“为何?”   他那时候都不认识她, 肯定不是出于私心了。但她还是有些好奇。   似乎是察觉到她扬起的目光,陆时卿微微偏头, 分明一片漆黑, 却好像瞧见了一双流光溢彩的雾眸, 正切切地注视着他。   黑暗里想象的感觉太强烈了,他紧了紧捆在手腕的布条,别回头正经答:“所谓‘和亲’, 当是以止战为最终目的,与异族捐弃仇怨,维持亲睦的策略。譬如对进退有度,如今与大周交好的回鹘、吐蕃等, 锦上添花未尝不可。但于南诏就行不通了。此番南诏行迹恶劣,原就是以挑衅的心态兴兵起战,倘使和亲,等同于屈辱妥协。”   “其后,南诏必然得寸进尺,四面诸族亦可能纷纷效仿,届时,国将不国,君将不君。若大周已到了需要一个女子牺牲自我,委曲求全才得以立国的地步,何不将疆土拱手让人,给黎民苍生谋求一个更好的统治?”   这最后一句听得元赐娴胆战却又沸腾。   陆时卿继续道:“何况南诏的心思很明显,便是离间滇南王与圣人。一旦你嫁了,圣人必将愈发对你阿爹心生芥蒂,唯恐他投靠南诏,甚至有朝一日,可能将刀子动在他头上。”   “滇南根基不稳,朝廷虽有善战者,却无人比你阿爹更熟悉南诏,更能胜任镇守西南的要职。一旦圣人自斩臂膀,南诏铁骑越过关门,便将如入无人之境,到时才是大周将士百姓灾难的开始。你元家以战止战,何过之有?我又为何支持你和亲?”   如果说,修缮河堤的事叫元赐娴头一回感受到了陆时卿对大周百姓的善意,这些话,便令她对于求得他的庇佑,第一次真正有了信心。   她没多说什么,攥着被角小声道:“陆侍郎,谢谢您当初替我说话。”虽然不是为了她。   她的语气难得的诚挚,不同于往日的虚与委蛇,陆时卿笑了一下,没出声,心里却叹口气。   方才的话是他心中所想不错,可那是对明君讲的,与徽宁帝如此言说便是徒劳无功。彼时他为了叫他放弃这场即将板上钉钉的和亲,是以权术利弊假意劝说。   那些不大磊落的说辞若叫元赐娴听见,恐怕她就谢不出来了。   但于他这尴尬的身份而言,比手段更要紧的,永远是目的。   良久后,他听见元赐娴一声声浅而匀称的呼吸,想是她终于肯睡了,便也跟着阖上了眼。      翌日清早,元赐娴却是在床铺上醒来的,醒来就见陆时卿坐在辘辘行进的马车里拟写公文,她乍一眼没觉得不对,待反应过来却是一愣。   她怎么从脚榻到了床铺的,陆时卿的双手又是如何解放的?   她瞠目问:“您叫拾翠来过了吗?”   陆时卿头也没抬,淡淡道:“没有。”   “那您这是?”   他搁下笔,从袖中抽出一片薄刃来给她看。大概意思是,他自己割断了布条。   “……”   哇,他好不要脸!   元赐娴气得拍被而起,昨夜对他积累的好感霎时一扫为空,质问道:“你给我弄床上来的?”   “不是弄。”陆时卿看她一眼,皱皱眉,“你一个女孩家,稍微注意一下用词,说得文雅一点,以免惹人误会。”   弄字怎么了?舞文弄墨也是弄,吟风弄月也是弄,不文雅吗?他自己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东西,怪她。   陆时卿可能也觉一不小心暴露了什么,咳了一声,解释道:“脚榻凉,你半夜冻得发抖,抖得我睡不着。”   所以他竟是半夜便摆脱了束缚,且与她换了被褥。他没惊动她,肯定是悄悄抱她上榻的了。   可他不是有洁癖吗?怎么肯睡她钻过的被褥了。   他南下这一路可真越来越随便了啊。说好的洁癖呢,啊?   元赐娴心里凄苦,偏偏如上回在驿站一般,听完他非常正义的解释,她的指责便少占了几分理。   如此情状,实则她俨然已可义正辞严地叫他对她担责,但她想叫他心甘情愿庇佑元家,一味强扭必然行不通,现在急着较真,她就输了。她得沉住气,将这几笔账记好了,待时机成熟再拿来说事。   于是她收敛了一下波动的心绪,平静道:“那就多谢您照顾我了。”   陆时卿执笔的手一顿,笔头摁在纸上,晕出一团难看的墨迹。   怎么回事,这与他想象中的情境不太一样。她为何不趁机逼他娶她?他都暗暗盘算好,打完腹稿了,她竟如此轻描淡写放过了他?   那他费尽心机设计这一场同宿做什么。   元赐娴见他神色滞涩,仿佛受了什么挫折打击,瞅着他笔下墨迹问:“陆侍郎,您这是怎么了呀?”   陆时卿回神提笔,将废了的公文揉成一团,重新铺纸,微笑道:“没事,想到民生疾苦,一时惆怅罢了。”   元赐娴也不知信是没信,笑眯眯地道:“哦,大周有您,真是大周之幸。”      过了蕲州,便是陆时卿此行的目的地舒州了。   其实昨日那点雨水本不至爆发山洪,坏就坏在前些日子持续不断的大雨令这一带山体十分松垮,如此一遭便等于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舒州原已被控制的灾情再度蔓延,城中又添一拨流离失所的百姓。   陆时卿和元赐娴是黄昏时分到的舒州城,刚巧碰上附近一批灾民涌入,将城门堵了个死。这些人大多是来讨粥喝的,也有部分为了寻医问药,总归都是要命的事,故而哪怕门吏不断高声呐喊,多数人也是置若罔闻。   一个年轻的门吏见状,将一名老人一把推搡在地,拿手中长刀指着他喝道:“一个个的,都是没长耳朵?咱们陆钦差的车驾到了,你等还不速速避让!”   这一句高喝终于叫吵嚷的众人安静了。有人怒目圆睁,回头看了眼后边的钦差队伍,扶起摔折了手腕,疼得嗷嗷直叫的老人,破口骂道:“这他娘的钦差是怎么个玩意儿,能这样欺负人?”   他说完,啐出一口唾沫。几个壮汉附和他骂起来,妇孺孩童则哆嗦着不敢吱声。   那门吏长刀一横就要砍他脑袋,忽听一声轻斥:“住手。”   这声不高,却听来脆亮明晰,他手下动作一顿,偏头就见钦差的马车里下来个人,一身天青色圆领棉袍,肤白唇朱,眸光艳丽,落在他身上的眼色却是深浓的嫌恶。   元赐娴朝这向快走几步,到了老人跟前,一手抬着他胳膊,一手摸向他的腕骨。   她干净白皙的手搭在老人沾满污泥的腕间,拇指轻轻摩挲了几下,似在察看他的伤势,突然抬眼笑问:“老丈,您家住哪里?”   老人疼得头冒冷汗,见她穿着富贵,不敢得罪,勉强答:“李……李家村。”   “您的家人呢?”   “儿子儿媳今早已经进城了,我脚程慢……”   元赐娴露出些宽慰的笑意:“我一会儿就差人送您找他们去。”   “谢……”   老人正要道谢,话没说完,忽听手腕处传来“咔嗒”一下骨头碰撞声。他一惊,张着嘴瞧着元赐娴,连疼也没反应过来。   元赐娴笑:“您脱臼了,我就是跟您说说话,叫您少疼些。但您放心,儿子儿媳还是会给您找的。”   四面众人都被她这手法惊呆了,一愣过后一涌而上。   “钦差,钦差!我这手也给山石砸着了,疼得厉害,您给我瞧瞧!”   “钦差菩萨,我家小儿跌了一跤,一直呕着……”   他们是错认她了。   元赐娴被众人围得喘不过气,混乱中,一只手忽被什么人给牵了过去。她一骇,心里第一个念头竟是:谁胆敢非礼本钦差!   她慌忙就要使力挣脱,却先一步被这人掩到了身后,抬眼一瞧才发现,原是真钦差来了。   陆时卿面向众人淡淡道:“我的小厮医术不精,方才只是侥幸治了这位老丈的伤。再有一刻钟,数十石口粮及一众医士就会到舒州城了,还请诸位在城中沿道临时搭建的避雨棚耐心等候。”   谁是他小厮啊。元赐娴暗暗腹诽一句,却见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起先动手打人的那名门吏,认真思索了下,问道:“我不认得你,你是平王手底下做事的吗?”   这话一出,原本一听粮食来了,欣喜低语的流民们齐刷刷扭过头来。   元赐娴心里暗叫一个爽字。   眼下这场闹剧看起来小,实则事关重大。她人在车里,听见门吏的话就觉不对劲了。陆时卿并未着急进城,本就是安排百姓先入的,此人显然受了谁的指使,欲意挑唆朝廷与百姓的关系。   在场的虽只是一小批灾民,但所谓坏事传千里,谁知往后情形将如何演变。天灾临头,本就是人心惶惶,再被有心人一搅和,民众揭竿而起,就成了大乱子。所以她当即下了马车,阻止门吏杀人,不想叫陆时卿与朝廷吃哑巴亏。   徽宁帝的确不是个明君,但有人趁世道正乱,使出如此下作法子,不得不说用心更加险恶。   只是这事解释起来并不简单,一百句也未必摘得干净,元赐娴未料陆时卿只用一问,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心里头突然对他生出几分崇拜来,一时也忘了,她的手还躺在他掌心。   门吏显然被问倒了,慌忙颔首道:“小人一介门吏,不曾见过平王。”   “那你见过我?”陆时卿看似很好脾气地笑问。   他摇摇头:“小人也未曾见过陆钦差。”   “既是如此,你何来胆子以我名义滥用私刑?”   这罪名扣得大了。门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条腿抖个不停。   原本骂陆时卿的壮汉“呸”了一口,朝他歉意道:“陆钦差,对不住啊,老子骂错人了!”   陆时卿竟然非常友善地对他一笑,指着就差尿裤裆的门吏道:“但他有一点说对了,朝廷不少你们口粮,你们推来挤去,是徒增乱子。”他说完,看向方才朝元赐娴求医的一名妇人,“您家小儿就是这样跌跤的吧。”   妇人捣蒜般点头。   陆时卿又看了眼地上的门吏:“你起吧,下不为例,好好安排他们进城去。”说完便不再停留,牵着元赐娴往回走。   身后一众百姓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滴溜溜地转。   他们村是不是太落后了,现在外边钦差和小厮的关系,已经是这样的了?   小剧场:   心机怂(咆哮):她为什么不逼我娶她,为什么?   顾导(拍肩):扎心了老陆!   补充说明:本文出现的诸如南诏、吐蕃、回鹘、突厥等异族都是架空,跟历史无关。 第41章 041   元赐娴走了两步,被后头灼灼的目光一提醒, 低头一瞧, 方才意识到陆时卿还牵着自己,不由心肝一颤。   了不得, 她被未来帝师牵手了,这是走在一条通往人生巅峰的路啊。   元赐娴激动得心跳有点快,斜目瞅陆时卿侧脸, 却见他一本正经得仿佛只是顺手牵了只羊,忍不住想叫他也波动波动, 感受了一下他略微有些粘腻潮湿的掌心, 小声道:“陆侍郎好像很紧张啊?”   陆时卿心中的白浪已经掀起千丈高了,面上则目不斜视淡淡答:“嗯, 第一次瞧见这么多百姓, 是有点紧张。”   他就唬人吧。   元赐娴模棱两可地道:“我也是第一次,心里还有点小小的羞涩呢。”   她语气暧昧, 他当然听懂了, 却仍旧不动声色作沉着状:“哦, 以后多见见就行了。”   元赐娴心道他想得美,继续拿暗语撩拨他:“百姓这么可爱,您心里是个滋味, 甜吗?”   她越说越过头,陆时卿一噎,掌心溢出更多汗来,避重就轻答:“没觉得可爱。”   “可是我瞧着……”元赐娴凑到他耳边, 眼波流转,吐气如兰,“很可爱啊。”      陆时卿浑身都是酥的,真不知自己是如何才回到马车,只是一心想着松手他就输了,便是任她东西南北风,他自岿然不动。   实则他的表面功夫不差,就说先前在百姓跟前吧,平素十分淡漠的人,眨个眼就能演出相当亲民的模样,奈何碰上了元赐娴这个攻城锤,一路猛攻强打,硬是捶得他耳膜鼓动,心胆俱颤。   故而等流民散尽,马车驶入舒州刺史安排的一处宅邸,他就一言不发回房冷静去了。   元赐娴也心满意足跑去沐浴,一面思考方才城门前的闹剧。   陆时卿饶恕门吏一举可说做得漂亮。一则是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彰显朝廷仁德,安抚民心。二则也是放长线钓大鱼,借此顺藤摸瓜揪出指使者。   当然,由他当时质问门吏的那句话,元赐娴推断,这事恐怕跟淮南的地头蛇平王脱不离干系,其实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查了。   兴许是有了如此先入为主的想法,待几日后,平王从东边扬州赶来与陆时卿商议赈灾后续事宜,她下意识就对此人有了几分防备。   尤其翌日,陆时卿出外视察水情晚归,平王单独找她弈棋,她便更是心生警惕。   她记得徐善说过,他曾在入京替郑濯效力的途中遭人暗杀,险些性命不保。彼时她出于礼貌未曾多问,后来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桩事,一度以为,所谓刺客恐怕与朝中二皇子或三皇子,也就是平王有干系。   眼下平王突然与她对弈,是否别有用心,欲意试探什么?   她拿不准主意,却也无法直言拒绝,便与他下了盘毫无水准的棋以作敷衍,然后借口困倦,打了几个哈欠,回房去了。   幸而这瞧上去颇是危险的人物并未久留,过了些天,待舒州灾情稳定,平王也就回了扬州。   陆时卿大半月来皆是早出晚归,元赐娴不好扰他公务,便争取每日与他问个早晚好。   闲暇在府时,她偶然听说,原来他当初在商州附近不曾惊动当地官吏,是打算隐匿行踪揪几个贪官的,结果因她遇刺,不得不一路大张旗鼓,自然也就打草惊蛇了。故而后来,他才在山南东道与淮南道的交界处唐州逗留了三日,目的便是确保赈灾物资的顺利运送。   元赐娴觉得她给朝廷添了麻烦,心里颇是过意不去,再见陆时卿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俨然到了献殷勤的好时机,接下来几日就苦练起了厨艺。   在剁裂第十块砧板,叫曹暗、赵述、拾翠,乃至小黑都叫苦不迭,瞅见端着碗的她就扭头逃奔以后,终于有了飞跃与突破,成功煲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青菜豆腐汤来。   没错,为了与民同素,她选择了如此含蓄的食材。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陆时卿最终并未喝到这一碗经过群众肯定的汤,原因是,元赐娴在送汤路上截胡了一封信。   一封从长安寄来的信,一封写给陆时卿,落款“韶和”的信。   元赐娴半道折返,汤也不送了,倒给了小黑喝,然后偷揣了信回房。   听说夜宵喝青菜豆腐汤的陆侍郎在房里等了半晌,最终等到了两手空空的元赐娴。她十分优雅地闯进他的书房,十分优雅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丢在他的桌案上:“陆侍郎,有您的信。”   她思来想去,做不出偷拆的缺德事,还是把它拿来了。   陆时卿一瞥鲤鱼纹信函上的落款,略微一愣,道:“你借韶和公主的名头写信给我做什么?”   哇,这反应真是堪称完美,一句话就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否认了此前与郑筠一切可能的信件往来。   元赐娴差点就要动容了,可看了眼信函上“子澍亲启”四字,还是觉得不可轻信了陆时卿。若他们是头一次有这等往来,人家也喊得太亲密了吧。她这样没脸没皮,都没喊过他“子澍”。   她觑他一眼,不买账道:“我这些天苦练厨艺,哪有空写信给您?您睁眼好好瞧瞧,这可是韶和公主亲笔。”   元赐娴此番确实误会了陆时卿,他方才真是以为她与他闹着玩的,毕竟郑筠此前的确从未写信给他。   他“哦”了一声,接过信来看,瞟了眼信函封口处完整的火漆图样。   元赐娴低哼一声:“没拆过,不用检查了。”   陆时卿瞥她一眼:“想看怎么不拆?”   哎呀,她是不是听错了,这语气怎么有种莫名的宠溺。元赐娴心里一喜,面上故作不服:“谁说我想看了?”   陆时卿扯了下嘴角:“那幸好你不想,如果你拆了,我可能就报官抓你了。”   “……”   元赐娴头一次自作多情,气得咬了咬后槽牙,深吸一口气忍耐。   好,这局算他赢,下局她还是条好汉。   陆时卿说完就低头拆信了,倒也未有叫元赐娴回避的意思,大大方方将信笺展在了她眼下。   但她这种时候也是好面子的,哪里会眼巴巴去瞅信的内容,反倒一个劲瞧着头顶梁柱,作出不感兴趣的避嫌模样。   信笺只一张,不过寥寥几句问候,陆时卿掠了一眼,抬头见她这般,突然起身就走。   元赐娴一愣:“您去哪,不看信了呀?”   陆时卿淡淡道:“我去方便,你也管?”   她一噎,飞他个眼刀子,等他去了净房就猫了腰,轻手轻脚绕到他桌案前,将摊在上边的信一字一句默读了一遍,边读边注意四面动静,不想陆时卿仿佛掉进了茅坑一般,半天才回。   这时辰俨然已够她读上三遍,她早就退到原位了,继续杵在他桌案前望天。   陆时卿回座后看她一眼,慢条斯理提笔蘸墨,在信笺上落了一个圈,圈出个字来。   元赐娴被这番动作吸引,也不死撑了,低头看去,见他笔头顿了顿,复又圈出个字,如此几番过后,拼凑成了一句四字讯息:归途小心。   她微微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这是藏在信中的暗号,发指道:“您还装得跟韶和没通过信似的,这暗号都使得炉火纯青了!”   陆时卿觑她一眼:“我以为你会先问,她何故提醒我归途小心,是否可能是有人要刺杀我。”   元赐娴一噎,咕哝道:“您还计较这些,左右我是与您一道回的,您有危险,我肯定奋不顾身替您挡刀子呀!”   他嗤笑一声,大概是没信,解释了她前头那问:“不是我与她的暗号,是有一回陪十三皇子猜藏头诗,她也在旁,大约听去了罢。”   元赐娴“哦”了一声:“真羡慕……”   陆时卿觉得好笑:“你羡慕她?”他跟郑筠一年说的话,也比跟她一日说的少好吧。   “是呀。”元赐娴却认真而肯定地道,“我是真心羡慕十三皇子,小小年纪竟能学会藏头诗。”   “……”   中计了。   陆时卿眉头一皱,继续研究信上暗号去了。   元赐娴成功掰回一局,心情大好,便不再摆谱,凑到他身边一道瞧起了信,看是否还有其余讯息,却是半晌也未发现下一个字。   她蹙眉自语道:“究竟是要您小心什么呢?也没见说明白。”   陆时卿心里却大致有数了,合拢了信,引着油灯烛火燃成灰烬,道:“想杀我的人很多,敢动手的却不过几个罢了。”   元赐娴见他似乎未当回事,便也不再忧心了,这一次真诚道:“您就放心吧,我跟您保证,您这回暂时是死不了的。”   “……”   元赐娴是认真的,毕竟在她的梦里,他还能活好多年呢。   但陆时卿听这话却是怎么听怎么不舒服,道:“这回死不了,下回死?”   她自知用词不合适,讪讪一笑:“下回也不死,一直不死。”   那也不太好,都成妖怪了。   陆时卿不知该气该笑,挥挥手打发她:“不早了,我要睡了。”   元赐娴先前做汤做得累,眼下也有点乏了,点点头打个哈欠,转身带门出去却似乎想起什么,停住了问他:“陆侍郎,韶和怎么叫您‘子澍’呀?”   陆时卿抬头答:“称呼我表字有何不可?大周上下,除去尊卑,不论男女,都可如此称呼我。”   言下之意,好像是暗示元赐娴也这样叫。   但她岂会甘心于这样一个千万人都能叫的称呼,露了齿狡黠一笑,道:“那叫您‘陆时卿’的,是不是就少了?” 第42章 042   元赐娴被黑着脸的陆时卿赶回了房,一路思忖着韶和的事。   距离商州遇刺案已过了月余, 当地的刺史与县令自然是无能逮住那批杀手, 而长安那边也是个不了了之的结局。   对此,徽宁帝给元家的交代是, 韶和一时鬼迷心窍,铸成此等大错,故罚她去往罔极寺带发清修, 未经诏命允许,永不得再踏入宫门一步。   只是这桩事传出去有损皇室声誉, 对元赐娴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听事, 徽宁帝与元钰商量后,便只手遮天瞒了下来。因此旁人只当郑筠是哪天不小心触怒了圣人, 才被封了公主府。   但这事瞒得了别人, 却瞒不了当事者。元赐娴得到消息的当日就去问了陆时卿。毕竟他与她说过,韶和这一层只是迷惑人的假象, 凶手真正要嫁祸的人是二皇子。   陆时卿跟她解释, 原本是这样不错, 刘少尹在栽赃给韶和后,被圣人召去询问案情,其间不胜圣威, 交代出来,说实则是二皇子请他陷害韶和的。   相较韶和,圣人自然更相信这等手笔是二皇子所为,却不料还未来得及深入探查, 就得到了刘少尹暴毙身亡的消息。   刘少尹前脚呈完供词,后脚就被灭口,圣人因此疑心起了他所言是真是假,之后又未能找到确凿证据来定二皇子的罪,虽心知韶和多半是无辜的,也只好将明面上的结果暂且交代给元家了。   元赐娴听完这番经过,不得不再一次佩服徐善和郑濯。刘少尹必然是他们派人杀的。这两人着实擅长揣摩圣心,在最好的时机除掉了刘少尹,叫圣人晕头转向,疑虑难消,令原本很可能波及元家与郑濯的一桩阴谋不攻自破。   虽说元家危机解除了是个好事,但她也无法眼睁睁看韶和因此做了替罪羊。情敌不情敌的,是一码事,真相却是另一码事。   人在府中绣花,罪从天边扣来,倘使她是韶和,恐怕都要气得吐血。   元赐娴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回京后找个机会面圣,请他下诏饶了韶和。不论圣人作何想法,左右这事本就是给元家的交代,只要她不计较就行了。      舒州的灾情一日日稳定下来,险些大范围爆发的灾后瘟疫也被陆时卿控制得差不离。再过半月,约莫十月中旬,这趟公差便告结了。   元赐娴随陆时卿一路北上,大致照原路回返,但她发现,相较来时,陆时卿安排的路子多是官道,而很少绕野。   记起韶和的提醒,她便明白了此举的含义,却是行了二十来日,到了京畿附近,都未曾遇到任何威胁。也不知是陆时卿防备得当,叫对方知难而退了,还是韶和的消息出了偏差。   因入了治安较好的京畿,徽宁帝也派了一队金吾卫恭迎陆时卿回京,她便彻底放下了警惕。   临到长安的前一日黄昏,陆时卿吩咐金吾卫替一行人安排一家客栈落脚。   元赐娴心中疑惑,再赶几个时辰路便能入城了,他怎突然放慢了脚步,因天气太冷,懒得下马车,便叫拾翠替她问问。   拾翠就往前头陆时卿的马车去了,完了向元赐娴回报:“小娘子,陆侍郎没答婢子。曹大哥说,兴许是他乏了,想歇息一晚再走,您若着急,可叫金吾卫先送您入城。”   她摇摇头:“都在外头三个月了,也不急这一时,就明日再动身吧。”   当初在舒州,陆时卿最忙的时候三天三夜都未阖眼,也没听他喊过一句“乏”,元赐娴心里很是奇怪了一阵,却到底没多在意。   因这一路不是“风餐露宿”就是“与民同素”,加之用不惯淮南一带的吃食,她着实想念京菜风味,眼见能在像模像样的客栈落脚,便挥土如金般叫了一桌子晚膳,美其名曰“决定准备自掏腰包请陆侍郎吃一顿好的”。   客栈酒保依言送菜到她房中,最后上了个分格的陶瓷锅,每个格子各置猪鸭牛羊肉,与菜蔬一道烹煮,热气腾腾,沸出香气的一下四溢开来。   元赐娴太久没认真开荤了,饿得受不住,赶紧叫拾翠去隔壁请陆时卿,不料等了半天,却听说他根本不在客栈。   方才落脚时,她明明瞧见陆时卿进了隔壁厢间的,眼下天都要黑了,外边又是天寒地冻的,他跑出去做什么。   元赐娴这下当真按捺不住了,拐出去正欲敲响隔壁的门,却被走廊尽处的曹暗给拦了下来。   这里是二楼厢间,曹暗似乎是从一楼上来的,身后跟了个端了盆清水的酒保。   元赐娴皱皱眉。客栈已被金吾卫安排包下,此地没有旁人,清水必然是给陆时卿准备的,可他不是不在客栈吗?   曹暗拦下她,神情自然地道:“县主,郎君出去办事了,请您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她一指他身后酒保:“那这清水?”   他“哦”了一声:“是郎君事先吩咐酒保送去他房中的,等他回来净面。”   元赐娴作恍然大悟状,笑说:“不必麻烦酒保了,这水给我吧,刚好我想去他房中瞧瞧,看布置得是否安适。”说完就要上前接过面盆。   曹暗这下似乎有点急了,伸手阻拦道:“这事怎能麻烦您。您早些用膳吧,等郎君回了,小人第一时间通报给您。”   她笑了一下,收回手道:“好吧,不难为你。”说完转身就走。   曹暗悄悄吁出一口气,等她回了,就从身后酒保手中接过面盆,急急入了陆时卿的厢间,瞧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走近道:“郎君,您可还好?”   这事还得从昨日说起。昨日夜里,郎君突感风寒,起始症状稍轻,他便也未多在意,不料今日,郎君却是头痛如劈,越烧越厉害,无奈才只得找了客栈落脚。   因郎君不愿对金吾卫与县主透露病情,故而他只派赵述一人去请了大夫,眼下尚未见归。   陆时卿面色潮红,咳了几声,蹙眉瞥他,不答反问:“打发走了?”   曹暗自然晓得他在说谁,点头道:“但县主聪慧,恐怕已察觉了什么……”   他话音刚落,忽听身后窗子“啪嗒”一声,似是被人从外撬开了,继而有个脆生生的女声响了起来:“我当然……聪慧了……!”   他猛然回头,就见元赐娴十分吃力地扒着窗沿,艰难道:“这二楼的窗子太难爬了……曹暗你……还不快来救我!”   曹暗一慌,生怕她跌下去摔断了腿,也来不及请示陆时卿,赶紧回头将她拉扯进来。   元赐娴双脚甫一沾地,便向陆时卿的床榻疾步走去,不舒服道:“陆时卿,你可真行,病成这样还想瞒我。”   自上回见了韶和的信,元赐娴幡然悔悟,觉得“陆侍郎”这一称呼着实太疏离了,非常不利于培养感情,却偏又不想与旁人一样叫他“陆子澍”,无外人在场时,便没规没矩直呼其名。   陆时卿起始次次都要脸黑,后来听惯了,也就懒得再纠正她。   他叹口气,伸手将幔帐扯下来,冷冷道:“曹暗,送她回房。”   元赐娴被这层厚实的幔帐隔绝在外,瞧不清他脸色,只是听他嗓音低哑,含混浓重的鼻音,便知情形不太好,想是感了风寒,就没对他这不客气的态度动气,跟曹暗道:“他烧糊涂了,你别听他吩咐。大夫呢,可派人去请了?”   陆时卿忍耐着咳了几声,道:“曹暗。”示意他赶紧送客。   曹暗左右脚打架,不知听谁才好,跟元赐娴说:“县主,大夫就快到了,您就听郎君的,先回吧,免得病气过给了您。”   元赐娴不肯走,气道:“我从小到大就没染过风寒,谁有本事将病气过给我?过给我也好,刚好试试是什么滋味。”说完就要去掀陆时卿的幔帐。   陆时卿烧得乏力,阻拦不及,亏得是曹暗眼疾手快,捏住了幔帐口子,苦着脸道:“县主,实话与您说,郎君兴许不是一般的风寒,您千万莫逞一时之气。”   元赐娴一愣,停下了手:“什么意思?”   见陆时卿未出言反对,他继续解释:“郎君在舒州时,曾意外接触过一名疫患……”   他话说一半,元赐娴也就明白了,却是懵了许久也未能反应过来,半晌骇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舒州的疫情虽被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内,但患上疫病的却也无一痊愈,为免扩散,俱都落了个焚尸的下场。   曹暗现在是在告诉她,陆时卿可能染了无法治愈的瘟疫?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在她梦里活得好好的啊。   元赐娴愣在原地,许久后,突然想到一个致命的漏洞。   上辈子,陆时卿的确活得好好的,但这辈子,她为了自保接近他,纠缠他,撩拨他……他南下的一路,也因她生出种种意外与变数,那么,他的命格因此改换,有什么不可能的?   元赐娴呆滞地眨了眨眼。   她就是那个致命的漏洞啊…… 第43章 043   恰此刻, 房门被人叩响, 曹暗想是赵述请来了大夫, 忙去开门。   等那白胡子青布衣的老头到了近前,元赐娴方才回神,赶紧让去一边, 腾地方给他。   “劳请先生替我家郎君瞧瞧。”曹暗紧张道。   老头上了年纪, 行动略有些迟缓, 慢慢掀开幔帐,一眼之下却踉跄大退,惊骇道:“是瘟疫,瘟疫啊!”   元赐娴一愣之下被气笑:“先生,您可连脉都没号!”   老头拼命摆手,不敢靠近:“号了这脉, 老朽就没命了!这恶疾是疫病无疑, 非老朽见死不救, 实是老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子, 还请诸位行行好,高抬贵手,另请高明!”   陆时卿费力撑起上半身, 面露几分无奈, 看向曹暗:“曹暗……”   却是话到一半就被元赐娴厉声打断:“你住嘴,一边歇着去!”   “……”她就是这样对待病患的?   元赐娴骂完陆时卿就撸起了袖子,一把揪过老头的衣襟, 恶狠狠道:“你空口就能断病,还怕这点瘟疾?”   老头哆哆嗦嗦,缩头缩脑道:“小娘子,瞧您这面相也是讲道理的……”   “谁说我讲道理?你见过哪个讲道理的长得这么标致?”她打断他,将他一把掼到陆时卿床前,“别废话,就是瘟疫也得给我治好了!”   曹暗见老头一头磕向床塌,吓得“嘶”出一声,赶紧上前将人扶起。   陆时卿看着都疼,目不忍视,看向元赐娴道:“你放他去,我没……”   “你住嘴,一边歇着去!”   “……”   可怜陆时卿又一次被堵了话头。   老头心中暗叹出门忘看黄历,竟遇上这么个女恶霸,战战兢兢给陆时卿号了脉,抖着手写了张也不知有用无用的药方,完了就被请到楼下厢房“小住”了。   女恶霸说了,诊金三倍,食宿全包,但他若医不好人,就别想直着身板出去了。   病榻上的陆时卿见状,数次欲开口解释什么,却是嘴一张就被元赐娴一个眼神杀住,几番过后,干脆彻底闭嘴了。   当然,除了不许他拉拢帐子,不许他乱动说话,她已然很是往“贤妻良母”四字靠近,前前后后忙个没完,又是拧帕子给他敷额擦面,又是给他端茶递水的。   曹暗看了眼被幸福燃烧着的郎君,默默退了出去。   陆时卿体力不济,原本很是困倦,见赶不走她,只好阖眼睡觉,奈何元赐娴每拿凉手探一次他的额头,都叫他跟打了鸡血似的睡意顿消。几次过后,他心力交瘁,等她再度探身过来,便闭着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别折腾了,你让我睡一觉成不成。”   “你睡就是了!”她莫名其妙道,说着捋下他的手,顺带探了探他掌心温度,又去摸他额头。   这触感熨帖而细腻,陆时卿叹口气:“你这样我怎么睡。”   “我瞧从前阿爹生病的时候,阿娘都是这样照顾他的呀……”   她这尾音拖得十分委屈,陆时卿微微一滞,睁开眼来看她,这才见她瘪着嘴,注视着他的一双眼微微泛红,像是当真很担心他,且还有几分他看不太懂的内疚在里头。   方才闭着眼时听她语气强硬,他还道她没多大在意,或者根本未信大夫的话。   他目光闪烁,似乎有点愣住了,半晌回了神,蹙眉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别听曹暗胡扯,我没接触过疫患,是近来乏累,昨日又与金吾卫在外谈事,吹多了冷风罢了。你回去歇着。”   元赐娴垂眼叹息道:“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你不用安慰我了,是我害了你,对不起你,虽然眼下还没能叫你心甘情愿娶我回家,但你要是因为我死了,我一定会好好守寡的。只是你陆家可能就后继无人了……”   “这样,我将来给霜妤找门合适的亲事,一定叫她第一个儿子姓陆。至于你母亲,我也会当亲娘一般照顾。对了,你在洛阳老家还有什么要紧的亲人吗?我把他们接到长安来,好吃好喝供着。”   “……”   看着一脸“我已替你考虑周全,你还有什么未了心愿吗”的元赐娴,陆时卿缓慢而木讷地眨了三下眼。   她在说什么,他要死了?   陆时卿还没来得及发问,忽听有人敲门,回头见是曹暗送来了熬好的汤药。   元赐娴起身接过瓷碗,叫他退下,然后将药端到床前道:“起来,我喂你喝药,怎么着也死马当活马医吧。”   “死马”陆时卿撑肘坐起,被烧得有些迟钝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他在舒州时,的确为控制疫情,数度奔波于乡民间,但印象中却并未与疫患有所接触,今次风寒,也应当只是疲累吹风所致。   最开始听曹暗胡扯,他头昏脑涨,一时未反应过来,就没及时出口质疑。后来见大夫那般态度,自然当是曹暗将人买通了,元赐娴着急的时候,他也是想解释的,无奈被她一次次打断。   再然后,得了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一时心痒,想着晚些再说,直至睁眼见她眼圈发红,才心生不忍,讲明了真相。   但她竟然没信,且连他的身后事都揣摩好了,一副他当真命不久矣的模样。   这令陆时卿感到了颠覆。难道说,是他脑子烧坏想错了,曹暗并不曾为了增进俩人感情欺骗元赐娴,他当真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接触了疫患,此刻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就着元赐娴递来的匙子,喝了几口药,回忆了一遍她方才所言,后知后觉般震惊道:“元赐娴,我当真染了瘟疫?你说是你害的……你给我下毒了?”   难不成他误会了,韶和叫他防备的不是政敌,而是元赐娴?   她一愣:“说什么呢你?毒死了你,谁给我做靠山啊。”   陆时卿微微一滞,这下反应倒快,抓住了重点道:“找我做靠山?”   她自知失言,却想到陆时卿能不能活着回长安还是个问题,因心内歉疚,就没否认,低低“嗯”了一声,改编了一下前因后果,解释道:“我有天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死得很凄惨。梦里头,菩萨告诉我,长安城有个长得特别好看的郎君,我若能找到他做靠山,这个梦就不会成为血淋淋的现实。”   “……”   陆时卿嘴角微抽,心道她扯谎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大了,但见她神情认真,却又不由怀疑她所言是真。   毕竟这个听起来非常荒诞的故事,的确能够解释她这半年来的各种行径。   不过,他不是要死了吗?   他扯下了嘴角:“那我死了怎么办,长安城还有旁的郎君,你准备换下一座靠山?”   元赐娴心道她可没山能靠了,历史都给她改变了。她叹口气:“我不都说了要守寡了嘛,不找了,听天由命吧。”   陆时卿觉得她这自暴自弃的样子挺好笑的,想了想道:“你把曹暗给我叫来,然后等在门口。”   “怎么,你要交代遗言吗?”   “……”   怎么会有这种拼命咒靠山死的人?   他无奈道:“是的,交代遗言,人之将死,想来你会尊重我的意愿,不做听墙角的事。”   元赐娴一脸不舍地走了,安安分分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曹暗灰头土脸地出来,看起来似乎被臭骂了一通。   她来不及多问,赶忙一头钻进陆时卿房里,守回他床榻前,认真问:“还需要我帮你叫谁吗?”   陆时卿一噎。   他已问过曹暗,这事就是他捣的乱子,大夫也是被买通的。但眼下,元赐娴这样殷切地瞧着他,他根本没法启齿说她被骗了。   他张张嘴,踌躇好几回,最终拧眉道:“……没有了,你回房睡去吧。”   元赐娴说什么也不肯走。陆时卿本就疲累声哑,又因心虚,说的话便毫无威慑力,愣是没能赶走她,加之喝了治风寒的汤药,眼皮也着实撑不住了,被她连拖带拽按倒以后,沾枕就不省了人事。   再醒来已是三更末,他睁眼便发现元赐娴枕着他的被角,趴睡在床沿,指尖还探在他的手心。   厢房里炭火已烧干净了,烛火也将将就要燃尽,透过昏黄的光晕,他瞧见她黛眉微颦,蜷曲的长睫在眼下扫出一道浓密的阴影,琼瑶一般的玉鼻微微发红,似乎是被冻的。   陆时卿揉揉眉心,叹口气。他怎么就睡过去了。   他轻手轻脚掀了被褥,下榻后弯身下去,一手抬了她一只胳膊,一手穿扶过她的小腿肚,架势都做好了却蓦地顿住,盯着她那对近在咫尺的饱满唇瓣,滚了滚喉结。   他突然想起她口中那个无稽的梦。实则相较他曾以为的,她接近自己是为了刺探政要机密,那番有关靠山的说辞更令人感到舒适。   诚然,她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但他有值得她利用的地方,好像也不算太糟糕。   给她用了又如何?他就做她的靠山,然后讨点他该得的回报。   他缓缓低下头去,临要触及她的唇瓣,却再次停了下来。   算了,下回吧,等他这“瘟疫”痊愈了再说。   陆时卿缓慢而郑重地将她抱起,送回了隔壁。      翌日,元赐娴在大亮的天光里醒来,等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激灵慌忙翻身下榻,跑出去刚欲敲陆时卿的门,却被走廊里的赵述唤住了。   他神情犹豫,似乎有话跟她讲。   元赐娴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扶住了门框道:“你有话直说,我受得住。”   赵述就鼓起勇气直说了:“县主,您长得这么好看,小人着实不忍见郎君与曹暗继续欺骗您,将您耍得团团转。”   她一愣,皱眉不解。   他继续道:“郎君只是染了风寒,今早烧便退了,什么瘟疫不瘟疫的,都是假的。昨日我亲眼瞧见曹暗拿金子买通了大夫,就在您杵在郎君床前发呆的时候。”   元赐娴神情一滞:“你再说一遍?”   赵述揪着脸道:“小人不能再说了,这就向郎君领罚去。”   他话音刚落,元赐娴跟前的房门突然被移开,移门人衣饰体面,精神饱满,瞧上去果真已经无事。   陆时卿站在那里,似乎松了口气。赵述叫住元赐娴的时候,实则他听见了,却没出来阻止。总归纸包不住火,不如叫他死个痛快吧。   元赐娴的确已经冒火了,睫毛微颤几下,质问道:“陆时卿,你当真骗了我?”   陆时卿点了下头。虽说昨夜有许多次阴差阳错,这骗局也非他本意,但他确实在弄清真相后,不曾第一时间与她解释,他是该认的。   元赐娴一时怒至无言,难以置信似的笑了一声,盯了他半晌,回头朝楼下道:“拾翠,收拾行李,回家。”      约莫午时,元赐娴便回到了元府。   元钰早先就得到消息,知她今日归来,待下人回报说小娘子到了,兴致勃勃出去迎她,跨出府门却见只她和拾翠,以及一队小心翼翼跟在后方,不敢靠近的金吾卫,不免怪道:“陆子澍呢?他竟敢不送你回府?”   元赐娴原本也是思念兄长的,眼下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冷哼一声道:“死了。”   元钰大惊,拽住她胳膊:“你说什么?陆子澍死了?怎么死的?”   元赐娴瞥他一眼,咬牙切齿道:“被我扎小人扎死的!” 第44章 044   元钰“蛤”出一声来, 看了眼拾翠, 眼色疑问。   拾翠朝他抖抖眼皮, 打了个暗号,示意她跟陆侍郎吵架了。   他无声拖出长长的一个“哦”,跟着抖抖眼皮, 意思大抵是嘱托她顾好小娘子。   元赐娴见状, 飞了他们一人一个眼刀子道:“你俩干嘛, 眼抽筋啊?”说罢气鼓鼓地转身就走,走出几步,扭头补了一句,“阿兄,你可晒黑了不少啊!”   元钰最恨别人说他黑,因为如果他不黑的话, 估摸着能和陆时卿及郑濯一道排个“长安三美”。他一时气得不轻, 朝她背影吼道:“元赐娴, 你欠收拾了,谁给你惯出的这股泼蛮劲!”   元赐娴却早就走没了影, 他暗暗平复了一下,吩咐了几个仆役将马车内的行李以及小黑卸下,然后走向跟在后边的那队金吾卫。   满朝皆知, 圣人前日派了金吾卫前去恭迎陆钦差回京, 但眼下这队人却跟着元赐娴到了这里,想也知道,必是陆时卿的交代。   金吾卫可不是他元家能随便差使的人物, 他疾走一段,朝打头那个红甲拱手道:“今日天寒,诸位护送舍妹回府,一路辛苦,去里头喝碗热汤吧。”   一队人见元钰走近,齐齐下马,当先一人回道:“将军好意,我等心领,只是弟兄们赶着回去向圣人复命,就不耽搁了,告辞。”   元钰本来也就是客气客气说个场面话,闻言略有些尴尬地咳一声,道:“等等,你附耳过来。”待这年轻的侍卫疑惑凑近,他才继续问,“陆侍郎是如何交代你们的?说给我听听。”   侍卫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答说:“陆侍郎叫我们一路跟着县主,马头距车尾十二丈,一分不能远,一分不能近。”   元钰笑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很好,回去复命吧。”   他也就是想试探试探,陆时卿现在对元赐娴是个什么态度,才多问了这一句。眼下算是有了答案。   这一句“十二丈”看似简单,却有学问在里头。远一分,若有危险,则金吾卫鞭长莫及,近一分,以元赐娴的脾气,估计就要嫌烦撵人了。   看来妹妹此行不虚,陆时卿这是对她日益上心了。   他心已定,便去了元赐娴院中,打算当个和事佬,叫她别置气了,到时却听说她刚去沐浴,只好到她书房等。   这书房是元赐娴不在府上的三月间新辟出来的,如今里头的摆设也算一应俱全。只是早先她人在外头,拣枝不敢乱动她的东西,刚刚得了她的首肯,才吩咐仆役们将原先放置在她房里的一些玩物与书卷挪到这里来。   元钰坐了半晌,瞧下人们忙进忙出,百无聊赖之下想着左右无事,便也起身替她拾掇拾掇,安置一摞书时,却不意从其中一卷里头带出一张薄纸。   白纸黑字,写了长长一串名字,他分辨了几个,发现这些人都是长安城的年轻郎君。   元钰一懵,招手示意拣枝和拾翠过来,拿了纸问她们:“赐娴这是背着我选夫呢?”   拾翠看了眼答:“回郎君,不是的。约莫四月前,有一回小娘子吩咐婢子将长安城中与六皇子年岁相当,关系匪浅,且认得她的郎君都找出来。婢子查探后,却发现六皇子与人交往多是淡如水,实在少有关系匪浅者,或者说,至少表面是瞧不出来的,便只好将私下与他有过丁点往来的都给算上了。”   元钰点点头,又看了一遍名单:“那怎么没算上陆子澍?”   拾翠一愣,凑过去瞧了瞧,讶异道:“还真是。婢子天天听小娘子念叨陆侍郎,反倒将他给漏了。”   她刚说完,就听一个声音杀了进来:“算上他干嘛?反正也不可能是他。”   是元赐娴来了,满身都是花露的香气,看这样子估计是沐浴沐得特别狠。   元钰拿了纸起身:“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你查这个做什么?”   四面都有仆役在,她不好多说,道了句“没什么”就敷衍过去了。四月前,拾翠给她名单的时候,她就已发现少了陆时卿,但多他一个也没用。她是在找梦中暗恋她多年的人,像陆时卿那种拿鼻孔看人的怎么可能是。   元钰也就没多问,见她还气着,劝道:“你这丫头还没气消?来,坐下与阿兄说说,陆子澍究竟是如何惹恼了你?”   元赐娴不想说。旁的就算了,至多就是浪费了点她的良心与感情,但要紧的是,她因误会他不久人世,将寻他做靠山的事给交代了出来。   她最气的其实是这个。被陆时卿骗出了心里话,得知她并非真心,她这半年来的努力可不都得功亏一篑了!   见她不答,元钰继续道:“哎呀,要不阿兄现在就找人揍他一顿?”   她瞥他一眼,低哼一声:“你想吃牢饭呀?他厉害着呢,动不动就要报官抓人的。”   “怎么,他还敢抓未来大舅子?”   元赐娴闻言一愣。   见她这模样,元钰解释道:“哦,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圣人数次召我议事,有一回谈及你的婚事,听他意思,大概是有意给你和陆子澍赐婚,说等到腊月,咱阿爹阿娘来了长安再详商。”   元赐娴险些惊至拍案:“这么要紧的事,怎么没人过问我的意见?”   元钰觑她一眼:“你都追陆子澍追到舒州了,满朝都知道你的意见好不好?真要过问,恐怕是得看看人家肯不肯娶你才对。”   元赐娴给气懵了。   哗,三月不见,她这阿兄是给谁灌了迷魂汤药!   她起身道:“我后悔了不成?我不嫁了,叫他娶自己去罢!”   元钰怔愣一晌,挥退了下人,待房中只剩了元赐娴才道:“赐娴,你不是说,陆子澍是未来辅佐十三皇子登基的帝师,咱们得及早拉拢这座大山做盟友吗?”   元赐娴叹道:“原本是这样不错,但我近来突然想到,其实历史未必就会照原先的轨迹走,毕竟因了我诸多参与,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就说陆时卿吧,你怎知这辈子他还能前程似锦?说不定就沉迷了我的女色,一事无成了呢?”   她说的好有道理,元钰竟然无言以对,他滞了半晌,问:“那依你看?”   “不撩了不撩了,先让我歇歇,观察一阵子再说。”      元赐娴确实奔波累了,一连歇了好几日,直到拣枝提醒她,许三娘已在长安城中等了数月的消息,方才一拍脑袋醒了神,开始着手安排此事,叫人给徐善传了个口信,大致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徐善并未拒绝邀约,只说翌日要事在身,怕得晚一些时候才到。元赐娴便先一步去了与许三娘约定的地方,到了漉水河畔,见霜气氤氲的岸边停泊了一只窄小狭长的乌篷船,船篷以竹篾编织得十分精巧,隐隐可见船舱里头的船板被漆成了丹色。   这是江南水乡可见的景致,长安实是少有。   船舱里头的人听见脚步声渐近,弯身迎出,见到元赐娴似乎略有几分讶异,却很快收敛了,朝她微微一笑,竟也不问她是谁。   她不探究元赐娴,元赐娴却没忍住,不动声色打量了她一番。   眼前的女子乌发蝉鬓,杏眼朱唇,霞飞双鬓,容色俏丽得一点不似二十四的年纪,身段也是恰到好处的婀娜丰腴,并非元赐娴早先想象的瘦弱模样。穿着打扮说不上简素,樱草色的群装裙裾繁复,珠饰琳琅,倒是不像一般“才女”的姿态。   元赐娴一眼之下回她一笑,简单解释道:“先生有事耽搁了,很快就到。”   许如清略一颔首:“外边冷,到船里来吧。”   元赐娴下了岸,跟她入到船舱,一下便嗅见一股清冽的酒气,低头一瞧,才见船板正中一只红泥小火炉上烫了一壶酒。   她突然记起方才所见,许如清脸色酡红,似乎的确饮了酒。   见她目光落在酒壶上,许如清笑了一下,问:“喝碗酒暖暖身子?”   元赐娴摆手:“不了,谢谢。”   她总觉得这气氛有点莫名的尴尬,好像不是喝酒的时候。   许如清却似乎没大在意,请她坐下后,一边斟酒一边道:“这乌篷船是我自己编的,花了两月多,前些天才做好。”她说着抿了口酒,笑道,“我第一次遇见他,也是在这样一只乌篷船里。彼时我随祖父出游,在浔阳江头碰上他来拆我祖父的台。”   她说的大概就是十二年,徐善和许老先生对弈的事了。   元赐娴没说话,静静听着。   许如清继续道:“那个时候他才十八,我更是只有十二年纪,许多事都不懂。第二次见面,却是三年后一个春夜,我十五及笄的时候。还是一只乌篷船,我把他灌醉了……”   她说到这里,瞧了眼元赐娴未出阁的模样,笑道:“你还小,是我喝多失言了。”   元赐娴的确未经人事,可她都将话说得如此了,她岂会不明白,便抿唇一笑带过了。   恰此刻,船外传来拾翠的声音:“小娘子,徐先生到了。”   “好。”她答应一声,看了眼对头的许如清,起身道,“你与先生就在此叙旧吧。”   许如清点了下头。   元赐娴弯身出去,一眼就瞧见宽袍大袖,木簪束发的人正往乌篷船缓步走来。   她朝他略一颔首以示招呼,心里却想着许如清方才的话,一时没留意脚下,跨上岸时踏偏了一步,在结了霜的泥地上一滑,眼看就要栽倒。   陆时卿真没想到元赐娴还有这般“精彩”的发挥,想也没多想,就一把拽了她的胳膊往怀里带。 第45章 045   陆时卿很快就懊悔了, 他这手欠的!别说这不是徐善该做的事, 他是忘了活在人家阴影下的恐惧了吧。   可无奈身体比脑袋转得快, 人都撞进怀里了,他也不好再给推回河里去,见元赐娴站稳了, 便立马松开她, 后撤一步道:“徐某失礼了。”   元赐娴惊魂甫定, 摆手道了声“谢”,也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何故因这一桩意外的亲密有些心虚,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之下,就见身后女子伫立在船尾,目光直直穿过她, 落在她的对头。   她清晰地瞧见, 许如清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似乎是因为听见了那句“徐某”。   她突然有种奇怪的狼狈感,与两人各一颔首, 匆匆走了。   陆时卿竭力保持着脖颈扭向,克制着自己没去看她,随许如清入了乌篷船。   元赐娴尚有正事与他谈, 便没立即离去, 而是退回到岸上等俩人。她远远瞧见候在船头的艄公一撑长篙,叫小船往河心缓缓驶了去。   乌篷船中却并非她想象中的情状。许如清请陆时卿在里头坐下后,叹了口气:“子澍, 是你吧?”   陆时卿似乎也没打算瞒他,伸手摘下面具,恢复了本声,歉意道:“师母,叫您白走一趟了。”   “不算白走,三年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你学得很像。”许如清给他斟了碗酒,苦笑道,“倒是只有你会承认我这个‘师母’,可别给他听见,否则他又该不高兴了。”   陆时卿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皱皱眉头。   许如清自顾自道:“三年前有一日,我收着他的来信,信里说,他要去云游四海,短则五年十年,长则永无归期。我找不到他,跑来长安问你,结果你给我的解释与他的说辞一模一样。”   然后她就未归家。   他说要云游四海,她就翻遍四海找他。   “三个月前,听祖父说起棋谱的时候,其实我也知道不应该是他,却还是怕万中有一,不敢错失。带我来这里的人叫我干等了两月多,直到你公差归京,方才那位小娘子才给了我消息。我就猜大约是你吧。”她说到这里笑了一声,“子澍,我没他想得那么不堪一击,你又何苦帮他骗我。你告诉我吧,他是怎么走的?他临走前……痛吗?”   陆时卿突然觉得舌涩,沉默一晌道:“老师在进京途中遭人暗杀,我赶到时,他已只剩了一口气,强撑着写下了给您的信,叫我替他寄去江州。我将他就近葬在了洛阳。”   许如清听了,沉默许久,再开口却是笑着的:“这世上他最惦念的,果然还是我。”又说,“洛阳好啊,牡丹开得漂亮,我刚好想去看看。”   她说完,仰头饮下一碗烫酒,搁下碗后问:“是谁做的?”这回语气冷了许多。   陆时卿略一蹙眉:“师母,这些事有我,您就别管了,老师也不希望您插手。”   她点点头,倒也没再坚持,笑着感慨:“你说说他,跟我做对无忧无虑的野鸳鸯多好,非要管什么天下苍生呢。”   陆时卿抿了抿唇:“这世间从来不缺‘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人,少的是像老师一样‘无道而现’的志士。老师没来得及做的事,我会替他完成。”   许如清看他一眼:“难为你了。”   他摇头:“老师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没什么难为的。”   “去年春,江州闹饥荒,你奉命前来视察,可晓得那里的百姓背地里说你什么?”   陆时卿想了想,饶有兴致问:“或许是圣人的走狗?”   “倒是知道得清楚。”她觑觑他,“怎么,你竟一点不在意?”   “我为何要在意?”他笑笑,“我以‘走狗’的方式做我该做的事。世人越是误解我,就表明圣人越是信任我。”   许如清低低应了一声,朝已经离得很远的河岸努努下巴:“也不在意人家元小娘子如何看你?”   陆时卿一噎。   这话问得就跟打了他一耳光似的。   他起始当然不在意,因此不论她当初怎样套话,试探他的政治立场,他都是一副“哦,好的,我会转告圣人”的模样,结果这次南下,为了塑造光辉正义的形象,架子也不摆了,谱也没了。   见他语塞,许如清笑出声来。   陆时卿觑她一眼:“您怎知是她,她方才跟您自报家门了?”   许如清摇摇头:“她没说。我是看你反应猜的。毕竟澜沧县主追求陆侍郎的风月故事,街头巷尾到处都在传。”   陆时卿愣了一下:“这事都传去江州了?”   “那倒没有,是我来了长安以后听说的。”见他松了口气,许如清笑道,“不过我瞧老百姓的小道消息还是不准,哪里是澜沧县主追求你呢,分明是你思慕人家吧。”   陆时卿又噎住了。   许如清继续没心没肺道:“不是我打击你,我瞧她对你老师态度不一般,我都瞧得醋了。”   可不是!   陆时卿终于找到能够诉说此事的盟友了,脸色不好看地道:“别提了。”   许如清也有点生气:“你说你,借你老师名头就借吧,怎么还给他惹朵桃花?我不管你为何非得借这名头,先前是我不晓得,如今既然知道了,就必须摘干净了他这朵桃花。”   陆时卿心道那敢情好啊,问道:“师母可有良策?”   许如清撩了撩额前碎发,自信道:“有啊。”   “请师母赐教。”      一刻钟后,托腮坐在岸边,远远望着河心的元赐娴,突然瞧见那只小小的乌篷船剧烈地摇了起来,前一下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晃得像要散架一般。   她震惊地盯着河心一圈圈荡漾的涟漪波纹,半晌,瞅了眼一旁同样非常讶异的拾翠。   拾翠伸手覆住她的眼睛,仿佛肯定了她心中所想:“小娘子,这徐先生太孟浪,您还是别看了……”   “孟浪”的“徐生生”正黑着脸,手足无措地坐在船舱里,瞧着对头蹬船蹬得费力的许如清,目不忍视道:“师母,您差不多行了……”   许如清气喘吁吁道:“不行……!我跟你讲,女人最了解女人,这次以后,保管她什么心思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陆时卿咬牙切齿:“她若有一日晓得了我的身份,回想起这一幕,您叫她如何想我?您这不是帮我,而是在给我挖坑跳。”   她理直气壮道:“我本来就不是帮你啊。我就是不许她觊觎你老师。你要是不叫我做完这场戏,我回头就跟她告密,把你的事抖得一干二净!”   她说着,把脚蹬得更用力一些,边道:“我没叫你跟着一起摇,就已经很是‘为人师母’了。”   陆时卿无奈望天,叹息一声,感受着船的晃幅,为难道:“但您是不是蹬过头了,哪有……”哪有这么剧烈的。   许如清“噗”一声笑出来:“子澍,你该不是没开过荤的童子鸡吧?”   “……”   陆时卿忍耐道:“您请注意为人师母的措辞。”   许如清边摇边笑:“你老师不在了,自然该由我指点指点你。你记好,这是你老师的晃幅,你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然元小娘子会嫌弃你的。”   “……”   陆时卿听不下去,嘴角微抽,敷衍道:“学生谨遵师母教诲。”   许如清却没完了,继续嘱咐:“哦对了,你记着时辰啊,时辰上也得加把劲。”   他咬牙应下,切齿道:“您快点吧,今日天寒,她穿得少。”   许如清觑他一眼:“不许用你老师的名头关心她。”   “知道了。”   许如清终于肯停,叫船头被颠得一头雾水的艄公将船驶回去,然后假作脚步虚浮状,弯身下船,朝岸上走去,等到了元赐娴跟前,笑道:“听说县主与阿善尚有要事相商,我就先回了。”   元赐娴倒不奇怪她会晓得自己的身份,想是徐善与她说的,但心中对方才一幕到底存了几分尴尬,便未多言,只朝她点点头。   许如清向她略一颔首就走,走了几步又似记起什么,回过头来,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你与陆侍郎的事,我也在长安城里听了不少。我教你啊,咱们女人这嘴,不是拿来哄男人耳朵的,费尽心思编一百句情话,不如亲他一口管用。你若不信,下回试试,保管事半功倍,手到擒来。”   许如清自觉也算替陆时卿做了件好事,说完就“深藏功与名”地走了,留下元赐娴呆在原地。   陆时卿下船时恰见两人咬耳朵这一幕,却不知许如清说了什么,心里着实好奇得发痒,偏不能以徐善的身份询问,只好憋着口气踱到元赐娴跟前,刚想开口,就见她脸蛋微微泛红,像是被冷风吹的。   他本想问她,今日除却带许三娘来见他外,另有何事与他相商,这下却是一顿。他非常想说:岸上太冷了,有什么话上船再谈吧。   但他答应了许如清,不以老师的身份关心她的。   元赐娴见他欲言又止,问道:“先生想说什么?直言就是了。”说完恰好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陆时卿这下再没憋住,道:“外边天寒,县主还是随我到船上说话吧。”   他说完,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   发生这种事,他也不想的。 第46章 046   元赐娴瞅了眼他身后的乌篷船, 清清嗓子:“不了吧, 我不冷……”   她的神情三分尴尬七分谨慎, 正与许如清所料一般,开始退避“徐善”了。陆时卿该为此感到高兴,可瞧见她这仿佛大受打击的模样, 竟是于心不忍, 生出了想宽慰她的冲动。   他默默咬着后槽牙忍住了。   毕竟这宽慰一出口, 不单膈应师母,也膈应自己,还会陷已故的师长于不义。   良久后,他解释道:“是徐某有些畏寒,县主如不介意,可否借您马车小坐?”   元赐娴低而短促地“啊”了一声, 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 先生请。”   她说完便转身, 当先往马车所停的路口走去,一路疾步在前。   这脸丢大了, 她竟误以为徐善是在关切她。   陆时卿看她这急匆匆的背影,心又软了,上前几步, 咳了一声道:“县主出门也该多添些衣裳。”   元赐娴微微一愣, 倒不是因他这句话感到奇怪,而是他的那声咳嗽,叫她觉得跟陆时卿很是相似。   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当初与陆时卿在一起, 她时不时惦记徐善,如今与徐善在一起,却又想起陆时卿。   她这是得了什么毛病啊。   元赐娴赶紧收拢了遐思,道:“多谢先生关切。”   两人走了长长一段路,一前一后入了宽绰的马车,元赐娴斟了盏茶,递给陆时卿,客气道:“先生畏寒就喝点热茶吧。”   陆时卿却并未伸手去接。   他深知这趟回京后,掩藏身份一事必然较从前困难得多,毕竟元赐娴已相当熟悉他。   马车内再宽绰,比之外头也是逼仄的,他的手长得又白又好看,此前南下一路肯定给她留了相当鲜明的印象。他不能露馅。   见他不接,元赐娴就将茶瓯搁在他面前,讪讪收回了手。   她突然记起方才在乌篷船里瞧见的热酒。   徐善来元府赴宴时,曾说他不擅饮酒。但到底是他不擅饮酒,还是因了曾经酒后的一段过往,便不愿再与旁的女子共饮?她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见她神情略几分尴尬,陆时卿又忍不住做得太绝了,补救道:“多谢县主,徐某晚些时候再喝吧。”   她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县主昨日在口信中提及有事与徐某相商,还请问是何事?”   提到正事,元赐娴就不再拘束退避了,忙道:“哦,是这样,我随陆侍郎在舒州时,碰见了三皇子平王。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有一回,他邀我一道对弈,我在想,这事是否与先生有关?”   陆时卿当然晓得这事。当初他出外忙碌,留元赐娴单独在府,虽知平王不至于对她不利,却到底不太放心,因此布置了许多眼线。   他道:“应该是有的。”   元赐娴皱了下眉:“他果真是想透过我的棋艺,窥探我是否与您有来往?”   陆时卿点点头。   “幸好我留了个心眼。”她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过即便不留,其实也无大碍,毕竟我只观过先生一局棋。”   陆时卿也是这样考虑的。他研究老师棋法多年,都未全然参透里头的奥妙,何况元赐娴了。故而当初,她想与他对弈,他也没拒绝。一则,他与老师的水准尚有距离,二则,她也不曾领会老师棋艺的精髓。   他点点头:“此事无妨,但平王既已生疑,便还会有别的动作,徐某会谨慎对待,多谢县主提醒。”   平王大概以为元赐娴无甚心机,年幼可欺,否则也断不会这样打草惊蛇。   元赐娴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客气,又问:“如此说来,三年前刺杀您的便是平王?”   “不错。当初我做了些动作,叫平王误道我是去替二殿下谋事的,并未暴露六殿下。只是近年来,朝局日渐朝着利于六殿下的方向发展,平王心生疑窦,便重新回过头来审视了当年的事,因此猜测徐某或许没有死,且很可能效力于六殿下。至于滇南王与六殿下的关系,他尚且拿不准,故而才对您暗中试探。”   元赐娴下意识心头一紧:“平王既已猜到这般地步,咱们岂不岌岌可危?”   陆时卿摇摇头:“平王怎样以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圣人作何感想。县主暂可安心。”   如果他真是徐善,现在不论是他与郑濯,或是元家,的确都岌岌可危,但好在他是陆时卿,只要控制住徽宁帝,平王就暂且掀不起大浪来。   元赐娴被他这话一提点,猛然领悟了什么:“这样说来,商州那批杀手的内应怕是平王罢!他知自己无能除掉我元家,便想叫原就忌惮我阿爹的圣人来做此事。他助南诏掳我,若事成,则我阿爹必然受到掣肘,因此被逼照南诏的意思行事,或将令圣人误道我元家叛国……”   “而即便事败,他也想好了嫁祸他人的计策,不仅能够再度打压二殿下,也可顺利使得圣人对六殿下与我元家的关系生出疑虑。幸好先生足智多谋,叫这计策半道夭折了。”   陆时卿似乎笑了一下,默认了他的作为,没有说话。   他感觉得到,经过南下这一路,元赐娴对“徐善”和郑濯已经有了些微共事的信任,不再像先前那样频频试探了。   元赐娴也刚好在想这一点。她因梦境缘故,始终无法对郑濯和徐善彻底放下戒备,但此番前者在朝堂上为民生疾苦据理力争,叫圣人放弃对淮河河堤的修缮,后者又巧破平王计谋,助元家逃过一劫,她实在很难毫无动容,故而今日才会与徐善商讨这些。   不过瞧徐善这运筹帷幄的模样,她估摸着自己的提醒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元赐娴沉默一晌,道:“先生对平王有把握就好。时候不早,我也该回了。今日之事,还希望您不要责怪我。”   陆时卿似乎略微愣了一下:“徐某为何责怪县主?”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先生想必也猜到了,许三娘之所以会来长安,是因我派人将您的棋谱拿去试探了许老先生。”   “这没什么。”他淡淡道,“便是做笔买卖交易,双方也得开诚布公地谈妥价钱,查验货品,何况是事关性命前途的政治合作。县主对徐某存有疑虑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您行事谨慎,心思玲珑,我与殿下反而该为有如此盟友而感到庆幸。”   果真是说客,实在太会说话了。   元赐娴笑了一下,谈完了正事,记起许三娘,自觉不该与徐善独处太久,便道:“先生怎么来的,可要我送您回去?”   陆时卿当然听出了她的逐客之意,原本也打算走了,却是心有一计,不施不甘,便厚着脸皮道:“那就有劳县主了。”   元赐娴一噎。她就是客气客气,他怎么听不懂呢。   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先生不必客气,您住哪里?”   “永兴坊。”   她“咦”了一声,叫外头拾翠驱车去往永兴坊,完了道:“您与陆侍郎是邻居?”   陆时卿点点头:“倒也可以这么说。永兴坊里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原本自然轮不着徐某,但六皇子觉得那处适合注意朝臣动向,便给我安排了一处私宅,表面看来,徐某是长安富户。”   陆时卿这话倒是真的。他每次以徐善的身份办事,都会由陆府密道先到那处私宅,从私宅大门出,办完了事再原途回返,以杜绝暴露的可能。   元赐娴闻言不免有些好奇,问:“那您也监视陆侍郎吗?”   很好,问出来了。他说这些,就是为了将话茬自然而然地引到自己身上。   他颔首答:“他也是其中之一。”   元赐娴“哦”了一声,继续问:“您可知他这几日在忙什么?”   “陆侍郎夙兴昧旦,应当不外乎是忙于政务。县主近来未与他联络?”   她撇撇嘴,摇头。   他见状笑道:“看您这样,该不是与陆侍郎拌嘴了吧。”   元赐娴略微一愣,瞅瞅他:“先生慧眼。”   陆时卿心中暗暗激动一把。一切进展得太顺利,接下来就剩借徐善之口劝和了。   为免她起疑,他按捺下急切的心情,缓缓道:“县主若不嫌弃,可与徐某说道说道。”   元赐娴上回装醉,就曾与他吐露过有关陆时卿的“心事”,眼下倒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简单道:“起因便是他得了风寒,却骗我说是瘟疫。”   他沉声“哦”了一下,奇怪道:“据徐某所知,陆侍郎似乎不是这等坑蒙拐骗之辈。”   元赐娴低哼一声就没了下文。   陆时卿面具后面的脸懵住了。“哼”是怎么个意思?   他试探问:“嗯?”   元赐娴沉默着没答。   实则她事后仔细回想过,陆时卿当时确实不是存心骗她,甚至曾多次出言解释,是她非不肯听,听完又非不肯信。在这事上,他是算不得错。   但他怎么竟一连几日都不找她,好像南下一路都成了泡影似的,又恢复到了离京前的态度。   本来嘛,的确是她寻人家做靠山,姿态低一点,继续死缠烂打也没什么,但自打知道他有了些微动情,她难免就变得贪婪一些,希冀他何时也能主动一回,故而有意等了几日。   但如今看来,陆时卿兴许是晓得了她接近他目的不纯,所以厌弃她了,否则岂会毫无作为。   好呗,厌弃就厌弃。谁还离不了他了?指不定他这辈子就是个靠不住的草包呢。她现在跟六皇子也混得不错。   想到这里,她突然听徐善打了个喷嚏,忙收回神思,眨眨眼奇怪道:“我在心里头骂陆侍郎呢,怎么反倒是您打了喷嚏。”   “……”   陆时卿憋着口气,非常和善地道:“哦,您骂他什么?”   “没什么,怕污了先生的耳朵,还是不提了。”   提啊小祖宗!   他忍了这么些天,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元府,拉不下脸登门道歉,偏又没等到她来陆府,可就指着今日能从她嘴里套出点话来。   陆时卿哀叹一声,有心再问,却怕说多了惹她起疑,只好闭嘴,到了永兴坊,最后来了一招:“多谢县主一路相送,既是到了这里,您不妨顺道去陆府瞧瞧,闷气生久了终归容易得病。”   他觉得,他应该赶得及变个身的。   不料元赐娴却油盐不进,一副并没有这番打算的模样:“劳先生费心了,您一路慢走。”   陆时卿只好灰溜溜下了马车。   等他离去,听了一路的拾翠朝马车内道:“小娘子,您觉不觉得徐先生奇奇怪怪的?”   元赐娴“嗯”了一声:“是与此前有些微不同。但许三娘口中的徐先生,不是与我们瞧见的更不一样吗?说白了,我们也不真正了解他。”   “这点不错,但婢子以为,徐先生好像对您过分关切了。他既已与许三娘有了那般牵扯,还当了您的面……又怎能如此无愧于心,叫您多添衣裳,叫您当心身体,连您与陆侍郎的架也劝。”   元赐娴闻言没有说话。   拾翠则继续道:“总之,婢子觉得徐先生不好,至少在男女之事上不好,如此多情,倒还不如像陆侍郎一样冷情呢,您该提防着些。”   元赐娴不想随意臆测徐善的品性,却清楚自己该与他保持距离,故而道:“我晓得的,我以后不会再主动邀约徐先生了。”   她应完,觉得吹久了冷风有些疲累,便斜倚着车壁小憩,不料脚下炉子烧得太暖,叫她舒适得一下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竟回到了许久不曾梦见的漉桥。   这一次,她听见桥上响起个陌生的女声:“殿下终于放弃打捞了?”   后边说话的像是一名婢女:“看来是的,皇子妃。但婢子听周管家说,殿下在外忙碌,恐怕近来都不会回府。”   女子冷笑一声:“他只是不想看见我罢了。”   “您切莫生怒,以免动了胎气。”   “这孩子就算生了下来,也是要露馅的。阿爹叫我爬殿下的床,说一旦这桩丑事宣扬出去,滇南王一定不会委屈了女儿,誓必要与殿下解除婚约,到时皇子妃的位子便是我的了……可得了这位子又如何?殿下根本从头到尾都未碰过我,就连孩子也是……”   婢女压低了声音打住她:“您可千万莫将这话往外说!您要记得,这就是殿下的亲骨肉,与殿下再不相像也是。您看,元家自作孽不可活,造反的事都干了出来,如今澜沧县主也死了,可不是天要助您?只要您生下这孩子,来日方长,何愁得不到殿下的心?”      元赐娴是被拾翠喊醒的,一时没缓过劲,睁眼仍觉似置身梦中,被冷风一灌才回过神来。   她神情恍惚地下了马车,边往府内走,边眉头紧锁,回想梦中陌生女子所言,路过花厅时突然被人叫住:“赐娴回来了。”   她一个激灵回神,停步扭头,就见姜璧柔与一名面生的妙龄小娘子正站在阶下望着她。   元赐娴朝姜璧柔微微一笑:“阿嫂。”完了示意她身边的小娘子,“这位是?”   “是阿嫂的从妹,比你年幼两岁,你叫她‘灿儿’就是了。”   她点点头,尚未开口招呼,就听姜璧灿很甜地喊了她一声:“赐娴姐姐好!”   元赐娴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了嘴边。   这个声音……哦,真是一出好戏啊。 第47章 047   这个声音与她梦中所谓的“皇子妃”相比,虽略显稚嫩了些, 却是同一人无疑。   据梦境看, 大致情形便是姜璧灿使计爬了郑濯的床,而郑濯则被诬陷与她有了夫妻之实。   这种阴损的招数实则不难想象——下个药叫男方不省人事或醉倒, 一夜过去,女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何况姜璧灿还是个对自己狠得下心的,郑濯不碰她, 她就找别人碰她,当真怀出个孩子来。   姜家在长安也算望族, 姜璧柔出身的长房境况倒是一般, 但姜璧灿的父亲却是官居三品的大理寺卿,故而这二房是不太好得罪的。倘使发生了那样的事, 恐怕郑濯的确无法坐视不管, 而元赐娴也必然不可能再嫁给他。   原来两家人的婚约是这样破裂的。   元赐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像郑濯这样宦海沉浮多年,见多了皇室阴暗, 勾心斗角的人, 竟会栽给一个看起来不过有点小聪明的丫头。想来这背后应该还有她暂且不清楚的弯弯绕绕。   思及此, 她看了一眼对头的阿嫂。如此手笔,姜璧柔身为与元家关系密切的姜家子女,不会不知情吧?如若知情, 她又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元赐娴脑袋转得不停,面上却不过僵了一瞬便掩饰了过去,笑道:“我最喜欢嘴甜的了,阿嫂这个妹妹长得也水灵, 可有了婚配?”   姜璧灿抢着答:“没有呢!赐娴姐姐都还没嫁,我怎么好赶在你前头。”   哦,可不是赶在她前头了?抢的还是她的未婚夫。   元赐娴虽对郑濯不曾抱有特殊的情谊,但在梦里,他毕竟是她正经的未婚夫。有人使这种卑劣下作的手段设计她的婚事,甚至设计元家,她当然不可能舒心。   但她仍旧笑眯眯地道:“那我抓紧些,你就能排上号了。”   姜璧灿甜甜地应个好。   姜璧柔也在一旁笑。   元赐娴见她笑归笑,却瞧上去略有些精神不济,便道:“天寒地冻的,阿嫂有孕在身,就别站在风口说话了。叫阿兄晓得,可得怪我没眼力见。”   姜璧柔有孕的消息,是元赐娴回京后方才得知的。她初初听闻这桩喜事,还很替阿兄高兴。毕竟以阿嫂多年咳喘的病弱体质,要想怀上孩子着实不易,否则也不至于成婚近两年才有动静。   她估摸着,姜璧灿今天也是因了这个由头,才来探望长房姐姐的。   姜璧灿闻言吐了下舌头,不好意思道:“不怪赐娴姐姐,是我太没眼力见了,我这就搀阿姐回去。”说完又问,“赐娴姐姐也一道进屋来?”   元赐娴笑了下:“我先去沐浴,一会儿再来。阿嫂,你叫下人给我备些点心,我玩饿了。”   “知道了。”姜璧柔嗔看她一眼,一面跟姜璧灿道,“赐娴跟你一样,老爱跑出去闹腾……”   元赐娴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待四下无人,压低了声吩咐身后拾翠:“把后院的下人支走。”      一刻钟后,元赐娴假意沐浴,绕经后院潜到了姜璧柔主屋的后窗下,猫腰蹲在墙根,将耳朵贴近了窗缝。   这是她元府,她想听个墙角还不算难事。   姜璧柔的声音很低,但元赐娴耳力灵敏,能分辨个大概。   她听见她含了几分哭腔道:“灿儿,阿姐该怎么办?大夫前些天给我诊了脉,说我这身子根本生不了孩子,便是如今侥幸怀上也必然保不住。近来天寒,我的咳喘本就时常发作,不喝药怕是不成,可一旦喝了药,腹中孩儿肯定就没了。阿姐真是走投无路了……元家只有世琛一个儿子,不可能许他无后,这妾室进门只是迟早的事……”   姜璧灿沉吟片刻道:“阿姐,大伯与我阿爹的意思是,终归性命要紧,咳喘万不可不治。至于妾室,说到底就是给元家留后的,这礼法规矩摆在那里,姐夫的心也在你身上,你又怕什么?”   “怕就怕世琛的心不在我这里。这两年来,我不是毫无察觉,世琛娶我,兴许还是因我儿时的那桩意外,想要替赐娴赎罪……”   元赐娴不由喉间一哽。   那桩意外也算压抑她多年的心事了。   彼时她尚在长安,与姜璧柔是非常要好的玩伴,常拉着她漫山遍野地跑,有时也喊上阿兄一道。   七岁那年冬天,她和姜璧柔出游在野,因了点口角争执不欢而散。她扭头就往林外走,不料归途碰上了一场毫无征兆的风雪,险些被困林中,好不容易才拣了近路脱险。   她在林中摸索时本想回头找姜璧柔,却被身边婢女给拦下了,出林后又冻得厉害,双腿都没了知觉,纵使忧心她,也不可能亲身去寻,就将原本候在林外的护卫派了出去。   不想姜璧柔与她的婢女竟在风雪里胡乱走到了林深处,大半个时辰后才被元家护卫救出,过后又染了风寒,自此落下了病根。   当日是元赐娴在哪本杂记里见到了什么寒冬才有的新奇花草,因此拉了姜璧柔去野林采的,也是她嫌护卫烦,才叫一干人都等在了林外。至于口角争执,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但当先负气走掉的还是她。   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她为此内疚得天天往姜家跑,恨不能替姜璧柔受过。   但姜家却不欢迎她,且就此和元家闹僵了。是后来元家封王,迁居姚州,两家人的关系才渐渐缓和。   元赐娴多年未再踏足姜家,直到十四岁的时候,听说阿兄与姜璧柔定下了婚约。   儿时的意外已成陈年旧事,姜元两家的子女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人若是真心欲结连理,元赐娴当然高兴。但她就怕阿兄是为了她。   那年岁末进京,她拿此事问了元钰,却被他敲了一个板栗。   他跟她说:“想什么呢你?你未来嫂嫂是这世上除了咱阿娘以外最好看的,你可不许坏了阿兄的好事!”   她彼时常年远离长安,到底不了解阿兄近况,又因尚未及笄,对男女之事颇为懵懂,年节期间见阿兄和姜璧柔当真十分亲密,便打消了疑虑……   元赐娴贴着墙根,暗暗攥紧了袖口,继续听屋里两人说话。   姜璧灿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阿姐,灿儿心有一计。既然你说,姐夫是因愧疚才娶了你,咱们就拿愧疚彻底绑住他。儿时的事毕竟已过去许久,如若再生一事,就不怕姐夫变心了。”   元赐娴似乎猜到了姜璧灿的意思,果不其然听她继续道:“这孩子虽说注定保不住,却也该有他的用处。只要阿姐将孩子没了的事归咎于元赐娴,不就得了?”   姜璧柔迟迟没有开口,犹豫一会儿道:“你叫阿姐考虑考虑。”   “阿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要是狠不下心,来日可得受苦。法子我都替你想好了,若诬陷元赐娴故意而为,姐夫必然不会相信,所以咱们就给她安个无心之过。我一会儿与她套套近乎,过几天叫京中几名要好的小娘子一道来元府玩。到时,投壶也好,蹴鞠也好,我见机行事,一定叫她‘失手误伤’你……”   良久后,姜璧柔终于应了下来:“……好。”   接下来,屋里便没了声音。   元赐娴原路回返,忍不住被气了个笑。   这个姜璧灿,很是个“妙人”啊。   她回到房中,招来拣枝询问:“阿兄可在府上?”   拣枝答:“郎君出门了,还没回来。”   她点点头,又问:“前些天有大夫来给阿嫂号脉,结果怎样?”   “大夫说夫人胎象平稳,一切都好。”   既然如此,此人就是被姜璧柔给买通了。   她想了想吩咐:“三件事。第一,备笔墨纸砚,我要给阿兄写个字条。第二,去找当日的大夫,撬开他的嘴。第三,替我收拾行装,我准备离家出走几天。”   拣枝一惊:“离家出走?”      当日深夜,元赐娴顶着寒风,一路避开夜巡的金吾卫,来到了永兴坊陆府的偏门。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倘使姜璧柔有心祸水东引,法子实在数不胜数。哪怕不是投壶、蹴鞠,当了她的面跌个跤,滑个步也行。到时她为了避祸,还得在自己家中防贼似的时时戒备。那活得多累啊。   最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就是离家出走。她不在家,谁能阴她?   她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子,叹出口气。   眼下她无处可去,只好便宜一下陆时卿,给他个赎罪的机会了。   月黑风高,墙更高,她掏出个黑布巾蒙住大半张脸,在拣枝的帮助下慢慢爬了上去,却是一条腿刚跨过墙沿,还没来得及往下跳,就惊动了四下守夜的仆役。   十数名小厮擎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匆匆跑来,当先一人冲她喊道:“来者何人,胆敢夜闯民宅!”   哦,元赐娴记起来了,上回她偷摸来陆府,曾跟陆时卿说,他家的守备很有问题,应该改一改。   现在她把自己给改进坑里了。   拣枝在墙下仰着头急切道:“小娘子,您赶紧下来,婢子带您撤吧。”   元赐娴低头小声说:“撤什么撤!你自己走,别给抓包了!”   她在陆府能出什么事?就是笃定了陆时卿再怎么厌弃她,也不至于拿她如何,才敢如此有恃无恐,上天入地。   不过她倒真不想惊动除了陆时卿以外的人,免得叫人家笑话,就粗了嗓门道:“各位英雄好汉,在下是你们郎君的拜把知音,夜路此地,顺道前来拜访,烦请各位……通报一声?”   底下的人显然不信她的鬼话,眼看好几个壮汉就要爬上来撵她,她一股脑飞快道:“你们家郎君今年二十二未婚长得风流倜傥英姿飒爽身边最得力的两名仆役一个叫曹暗一个叫赵述他怕狗有洁癖见不得不成对的东西就连书房里的博古架都是左右对称的……我真是他的拜把知音啊!”   “……”听起来,的确非常“知音”,尤其是博古架这样私密的讯息。   小厮们停止了上前撵人的动作。元赐娴松了口气,正想请他们通报一声,却见廊下疾步走来两人,远远瞧着,前头那个便是被惊动了的陆时卿,后头是擎了火把的曹暗。   她如蒙大赦,跨坐在墙沿朝那向招手道:“子澍兄!”   陆时卿脚下步子一顿。   这个粗着嗓门的声音,他实在相当熟悉了。   他一顿过后走得更快,待步至墙下,瞧见元赐娴朝自己挤眉弄眼的模样,不由头疼起来,清清嗓子,朝四面吩咐道:“都退下。”   等人都走了个干净,只剩了“留灯”的曹暗,陆时卿才仰头看向墙上人:“三更半夜的,你这是跟我闹哪出?”   元赐娴一把拽下了蒙面巾,以便他瞧见她全部的“美色”,然后楚楚可怜道:“我被阿兄赶出来,无家可归了,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第48章 048   陆时卿差点以为自己耳背了。   向来视妹如宝的元世琛竟会做这等令人发指的事?如此行径,明明是他这一类兄长才干得出来的。   但元赐娴的神情委屈得很认真, 憋着嘴道:“阿嫂有喜了, 阿兄不疼我了,就因我晚膳时抢了阿嫂一只鸡腿, 便跟我急红了眼……你说,这与将我扫地出门又有何异?我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气不过就离家出走了。眼下我连个住处也无, 只能来投奔你,你不会忍心见我流落风尘吧?”   “……”   流落, 流落她个鬼风尘啊!   陆时卿往四面看了看:“你一个人?”   元赐娴点点头:“千真万确的一个人。这回连小黑也不愿意跟着我了。”说罢拿手背压压眼角, 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   他闻言偏头问曹暗:“惊动老夫人了吗?”   “应当没有。”   元赐娴见他瞻前顾后的,赶紧插话道:“都说高处不胜寒, 这墙头实在太冷了, 你考虑归考虑,能不能先让我下去暖和暖和?”   “……”陆时卿抬头看了眼她萧瑟的侧影, 叹口气, 朝她伸了只手示意道, “下来。”   元赐娴小心翼翼把另一条腿也跨了过来,动作间突然记起许如清口中事半功倍的方法。亲一口太便宜陆时卿了,投怀送抱一下却倒是未尝不可。毕竟她不想落地以后再被他撵出府门。   她主意已定, 非常巧妙地一个失足,“哎哟”一声,连人带包袱栽了下来。   底下的俩人魂都险些给她吓丢,齐齐上前一步伸手去接, 但到底是陆时卿在前,元赐娴便稳稳栽进了他怀里。   他臂弯一沉接着了人,却先眉头一皱,当即抱着她转身回头,看了眼曹暗情急之下丢掉的火把,质问道:“你刚才想做什么?”   急得火把都丢了,他想抢着做什么?   曹暗僵手僵手地默默捡起火把,不敢抬头看俩人,垂着脑袋道:“小人一时手滑,请郎君赎罪。”   陆时卿沉了声冷冷道:“去东跨院安排个住处,动静小点。”   元赐娴心中一喜,面上却装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个劲地拍着胸脯。   见曹暗忙不迭走了,陆时卿才低头看她。   这丫头跟他玩阳谋呢。知道他没法不接,就这样踢天弄井的。   瞧他落下的目光微微发寒,元赐娴有点心虚,有心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只道呻吟不能停,赶紧伸臂缠抱住他的脖颈,咕哝道:“那个,我腿软走不动了,你抱我去……”   陆时卿的眼神一下就变了味道,从一柄锋锐的刀子直接化成了沸得滚烫的铁水,他撇开眼冷静了一下,抱着她往东跨院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时候抱她。手感是熟悉的,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尤其她那双潋滟逼人的眼就这样直勾勾盯着他下颌,好像随意都准备凑上来咬他一口,着实叫他心头野马乱撞。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只是迈着沉稳的步伐,不动声色地把头偏到了一个能将他这皮囊之美展露淋漓的角度,然后淡淡道:“不先与你阿兄打个招呼?他再来一鞭子,我可就真不能匡扶天下了。”   元赐娴心道她当然是早便与阿兄留好了字条的,却不好跟陆时卿讲,就假意生气道:“我不想理他。”   陆时卿便也没再坚持。毕竟这一出是正中他下怀的。   他没能以徐善的身份劝和,后来去请教了师母,问此事何解。许如清忙于收拾行装,准备去洛阳,只留了六个字给他:登门致歉可破。   他想想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便算计好了,明日十五,恰逢望朝,到时能在宫里见到元钰,从他入手,顺理成章走一趟元府不失为良策。   现在倒好,省了他一桩事。   他暗自出神,手上力道便松了一点,元赐娴只觉自己小半个身子都悬在外边了,连忙扯住他道:“你抱紧点啊,我都要摔下去了!”   陆时卿醒了神,皱眉冷冷道:“这么麻烦就自己走。”话没说完却已收紧了双臂,将她整个人往里一卷。   这下太紧了,他的玉佩都硌着她腰窝了。   但元赐娴不敢再出声嫌他,就悄悄伸出手,想把那玉佩拽起来挪个地方,不料这一拽,仿佛启动了什么机关,竟是“唰”地一下扯散了他整根腰带。   元赐娴大惊失色。   陆时卿浑身一僵停了步,垂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和他松散了的衣袍。   “我……”她瞠目抬头,这才发现自己误将他腰带上的玉钩当成玉佩了,“不是故意的……”说完慌忙抬手,想给他扣回去。   不料这解衣容易穿衣难,她两只手抖巴抖巴,愣是没能扣成功。   陆时卿只知自己现在腾不出手,莫大的震惊之下也忘记了,其实他完全可以放她下来的。而等到他脑子足够利索,一切都已为时太晚。   只听远处,谁倒吸了一口气凉气,惊声道:“我的儿啊……!”   元赐娴动作一顿,浑身都崩住了。   陆时卿也是一僵,缓缓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对头廊下的宣氏。   从宣氏的角度,只瞧得见一个不辨面容的瘦弱男子躺在儿子的臂弯里,仰着脑袋费力地捣鼓他松散的腰带。   没错,元赐娴当然是穿了男装出门的。   这下误会大了。   宣氏是被先前的动静吵醒,特意起夜察看的,见状险些一口气没缓上来,愣了半晌,疾步上前来。   元赐娴脸都热了,拼命把脑袋往陆时卿腰间埋,拒绝被未来婆婆看到。   宣氏到了俩人近前,气得话都讲不利索:“好呀你,你这是做得什么!阿娘这些年为了你的婚事可说是操碎了心,给你物色这家的小娘子,张罗那家的小娘子……你现在竟是告诉阿娘,你竟然……你……!陆家就你一个儿郎,你可对得起你死去的阿爹?”   她这是误会他有龙阳之癖了。   陆时卿有苦难言,只好一把抽了元赐娴的发髻,等她一头乌发披散下来,道:“不是,阿娘,你误会了。”   宣氏一愣。哦,瞧这黑瀑般的长发,好像是个小娘子。   她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劲了:“好呀你,你这是做得什么!你与这不明不白的小娘子行那苟且之事,可对得起澜沧县主?”   陆时卿、元赐娴:“……”   宣氏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凤眼一挑:“你回京以后是如何与阿娘保证的?你是不是答应阿娘说,等滇南王进京了就去元府提亲的?”   元赐娴猛一抬头看向陆时卿。   陆时卿低头看了她一眼,矢口否认:“阿娘,我没答应过您!”   “你竟还敢与阿娘出尔反尔了?”宣氏自顾自顺顺心口,“你现在就把这人给我扔出府去,今夜有她没我,你若执意留她,就是不认我这阿娘!你记住了,除了元小娘子,谁也别想进我陆府的门!”   陆时卿和元赐娴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底看见了妥协的味道。   元赐娴从他怀里跳了下来,理了理被他拨乱的头发,露出脸迟疑道:“陆老夫人……您这样说,我是很高兴没错……但是我被我阿兄赶出家门了,您今夜若不收留我,恐怕就再也瞧不见我进您陆府的门了……”说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宣氏一眼看清她容貌,大惊之下,看了眼正狼狈扣腰带的儿子,将她一把拉到身后护住,然后再次对着陆时卿骂了起来:“好呀你,你这是做得什么!人家元小娘子走投无路前来,你竟没规没矩,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   陆时卿:“……”   元赐娴被宣氏挡住了大半个人,咬着唇瓣不好意思地瞧着他。   陆时卿也不想解释了,反正他估计是捡来的,干脆认罪道歉:“阿娘,千错万错都是儿的错,儿从明日起,给您抄三天的佛经,以正德行。”   宣氏这才低哼一声,勉强接受了,一面拍抚着元赐娴的手示意她别怕,然后问她:“他本来要带你去哪?”   元赐娴朝陆时卿宽慰似的笑了一下,答道:“东跨院。”   宣氏冷笑一声:“你不知道,东跨院跟他的正院就隔一道墙,他这是故意的!”   陆时卿:“……”   她继续道:“你别中了他的圈套,今夜住到我那儿去。”   元赐娴心里苦。她想中他的圈套,特别想中他的圈套啊。   却是面上必须作出感激的模样,握着宣氏的手道:“多谢陆老夫人收留。”      元赐娴就在宣氏隔壁屋住了一夜,到了鸡打鸣的时辰,悄悄溜了出去,凭借上回来陆府时的记忆,一路猫着腰东躲西藏,摸去了陆时卿的院子。   并非她不安分,实在是她今天得出门办趟事,须找他帮个忙。   她昨天将梦里的线索串连起来想了一遍,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郑濯注意姜家。   首先,姜家算计他,无疑是瞧上了他将来可能登顶帝位这一点,想攀龙附凤的。   其次,照推断,元家落败于两年后的冬天,而那时,姜璧灿尚未诞下子嗣。这就说明,姜家对郑濯的算计最早也得在后年年初。而现在,郑濯尚在走“暗路”,包括姜家在内的多数人,该都还未察觉他的野心。   照理说,她完全可以再观望一阵子,不必急着与他摊明此事。但关键是,她想起了一桩事——早在她初来长安时,姜璧柔一直在撮合她与郑濯。   彼时元赐娴也曾奇怪,她身为阿兄的枕边人,是否当真如此单纯,丝毫不知元家与郑濯的私下往来,眼下终于得到了答案。   姜璧柔不可能不知道。她拼命撮合俩人,实则为的并非结果,而是想通过这桩婚事,通过他们兄妹俩,试探郑濯的夺嫡之心。   就像当初元赐娴为了试探元钰,骗他说自己想嫁给郑濯,结果就套出了他的话,猜到了元家和郑濯的关系。   也就是说,姜璧柔早在数月前就知道了一切,且多半已将此事告诉了她的二叔,朝廷的大理寺卿。而这件事,是上辈子没有发生的。   这一世,元赐娴在十六岁的仲夏来了长安,很可能导致郑濯提前暴露在了姜家面前。   她为此没有了顾虑郑濯究竟可不可信的时辰。面对姜家时,他就是她的盟友。   郑濯因盂兰盆法会杀生之事,被罚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得去往罔极寺诵经祈福,所以她选择今天去探望同样在那里清修的韶和公主,找机会跟他碰个头。   她进到陆时卿的院子,一眼就见他穿戴齐整,步履匆匆往外走,看来是准备去上朝的,赶紧拦了他,说明来意。   陆时卿听完一挑眉梢,不舒服道:“探望韶和公主,为何非得选十五?” 第49章 49   “因为十五……”元赐娴沉吟了下, 指指天上将隐未隐的月亮,“的月亮比较圆。”   陆时卿心里嗤笑一声,嘴上道:“你去就是了, 问我做什么。”   她笑眯眯地拽住他胳膊:“我这不是没车嘛。”   “……”   陆时卿的脸黑了一层。他还以为她是来征询他意见的。   他微笑着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我陆府家徒四壁,就一辆马车,现在要拉我去上朝。”      被马车拉去上朝的陆时卿最后迟到了。等他到宣政殿的时候,徽宁帝已开始听朝臣们上奏。他便默默站去了队尾, 恰好排在元钰后头一个。   不料圣人也是闲得慌,听奏报听到一半,瞥见他姗姗来迟,竟也不顾那仍在滔滔不绝的臣子, 朝他的方向点了一下感慨道:“陆侍郎入仕七年,头一回上朝迟到啊。”   满朝文武闻言都回过头来看他。   陆时卿的心在滴血。刚才他本想拒绝元赐娴, 却被她好一顿软磨硬泡, 心道虽不全然顺路,送她一程就送她一程吧,反正时辰也还早。结果一等他答应,她就得寸进尺了, 竟说她怎能空着一双手去探望韶和,便借他陆府下人做了些早食。   等点心出炉,再送她去罔极寺,他这马车折来折去的也就迟了。   他不在乎这些人的眼光,他在乎的是,七年风雨无阻, 在大周宛如神话一般,日日都将上朝时辰恰得一分不差的他,人生路上从此有了一个污点。   迟到一次是难以容忍的,所以不如明天也迟到吧。   陆时卿心里这样想着,面上拱了手就要出列领罪,却见徽宁帝挥手示意不必。   方才被打断的官员继续上奏,前边元钰却站不住了,保持着面向圣人的姿势,抬起脚尖,后仰一些,悄声道:“你干什么去了!”   因知他不会轻易答应,元赐娴此番离家是先斩后奏的。留给他的字条也言简意赅,说她又做梦了,梦见这几天不去陆府住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元钰今早初初瞧见字条时火冒三丈,但他能怎么办,万一硬是把她接回来,害她丢了性命呢?   只是他到底也是男人,晓得妹妹的美貌对陆时卿而言是如何的致命,因此还是不放心他,尤其见他竟然破天荒地迟到,更是不知遐想去了何方。   陆时卿压低了声答:“问你的好妹妹去。”   “你把她怎么了你!”   他皱皱眉,刚想再说,忽听一旁一名须白眉长的官员咳了一声,继而向他投来鄙夷而不耻的眼光,与此同时,上首徽宁帝也发问了:“陆侍郎,依你看,此策行是不行?”   陆时卿不动声色出列,看了眼方才发言的官员,颔首道:“臣以为,郁司业此策虽好,却亦含偏颇之处,若想对症下药而规避其害,恐怕还须再商议斟酌。”   徽宁帝频频点头,然后道:“陆侍郎所言在理,郁司业此策暂且驳回。”   元钰见状,真觉陆时卿一心二用的本事神了,回过头小声问:“郁老头刚才在说什么?”   却见他一脸漠然地答:“鬼知道。”      元赐娴到了罔极寺后,询问了寺人韶和公主所在,听说她清修之地是一间单独辟出的庵堂,但每日清早都会在大雄宝殿诵经,便往那处去了。   早在回到长安的第二日,她就进宫面了趟圣,说明自己愿对郑筠既往不咎,希望圣人能够对她网开一面。   老皇帝本就对韶和心有愧疚,再被元赐娴一哄哄得心花怒放,便直夸她大度,答应了此事。只是圣意刚刚下达就收回也不是好看事,便说等到腊月冬至,大赦天下之时再免了韶和的罪。   郑筠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元赐娴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眼神都是黯的。她从蒲团上起身,朝她笑了一下:“县主怎么来了。”   一句问话,抑扬顿挫全无,丝毫没有烟火气。   元赐娴也不想跟她玩虚的,见四下无人,便直说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圣人答应我了,冬至就将你接回去。”   郑筠面上无波无澜,未见意外之色,只说:“劳烦你,但这里挺好的。”   元赐娴总觉得每次跟郑筠说话都特别压抑,好像在跟个七老八十,看尽了世态炎凉的人打交道一般,闻言不自在地笑了下,转了话头,做了些客套的场面功夫,问了她些许近况。   俩人闲谈了一会儿,忽听殿外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元赐娴一回头,就见一身玄衣的郑濯跨进了大雄宝殿的殿门,见到她似乎略有一些意外,继而朝她和郑筠各一颔首,以示招呼。   她今日不过借了郑筠作幌子,实则就是来找郑濯的,方才正愁不知上哪找他,眼下倒是松了口气,面上则讶异道:“六殿下怎也得闲来了罔极寺?”   郑濯微微一笑:“不是得闲,是没办法才来的。”   元赐娴故作恍然大悟状:“瞧我这记性。”完了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食盒,“我给贵主带了些早食,既然殿下也在,就一起用吧。”   郑濯似乎与郑筠这个位份比他高的嫡出妹妹并不如何相熟,说话时还不如跟元赐娴单独相处时随便,拘谨道:“不了,你们吃就行。”   郑筠也没说什么客气话。   元赐娴却在吃食里做了手脚,故而不得不暗示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我今日带的是殿下爱吃的山药糕,您就吃一块填填肚子吧。”   郑濯并不爱吃山药糕,就算爱吃什么,也不是元赐娴会知道的。他立刻便明白了究竟,面上却未有表露,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伸手来拿糕点,在她眼色暗示下,取走了一块底下粘了字条的,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纸捻藏在了指缝。   与此同时,元赐娴也转头分散郑筠的注意力,与她道:“贵主也拿一块?”   郑筠却并未接过,抬头道:“县主随我去小室用早食吧。”   元赐娴看了郑濯一眼,确信他已得到消息,就跟郑筠去了后边庵堂的小室。   郑筠的步子难得显得有几分急躁,到了焚着沉檀的小室,转身却又恢复了平静,请元赐娴坐后,一言不发。   元赐娴便主动问:“贵主可是有私话要与我讲?”   郑筠笑了一下,问:“县主与我六哥相熟?”   “几面之缘罢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借了我的名头特意来见他?”   元赐娴早料到郑筠就算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一定是往男女情爱那一面想,故而不会误了大事,闻言笑道:“贵主现在是在替陆侍郎打抱不平吗?”   郑筠没有说话。   元赐娴继续道:“不劳您替他思虑。”她说着指了下跟前的食盒,“这是陆府下人的手艺,您尝尝吧,我先走了,陆侍郎也快下朝来接我了。”   郑筠的眼底露出一抹异色,见她起身告退,很快回神叫住了她:“等等。”   元赐娴回头,眼色疑问,却见她面容惨淡,苦笑了一下,半晌都未出声,最终只是道:“天寒风大,县主慢走。”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郑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庵堂门前的小径,叹了口气。她刚刚是想跟元赐娴说,这一次,她一定别再辜负陆时卿,辜负谁都别再辜负陆时卿了。      承蒙这一个“慢”字,元赐娴在前殿等了许久,才等到下朝回来的陆时卿。为免惹人眼,她没再去找郑濯,身边又一个丫鬟也无,当真风中萧瑟了好半天,一钻进陆时卿的马车就抱怨:“圣人拖朝了呀?你怎么这么慢。”   陆时卿想说他已经够快的了,原本下朝后,哪怕不必去紫宸殿随侍徽宁帝,也会被一群想套他近乎的官员围得水泄不通,要不就是碰上几个品阶在他之上的来找茬挑刺。   今天倒好,圣人一说散朝,前脚刚走,他一个转身,后脚就跟着跨出了宣政殿,任后边紫一串,绯一串,青一串的喊他,也当作没听见一般走了。也就是元钰追上来的时候,跟他多说了几句废话。   但他不想告诉她这些,免她得意忘形,便冷冷道:“你以为我很闲?”说罢敲敲跟前的小几,示意她自己看。   元赐娴顺他所指低头一看,发现他笔下密密麻麻都是她瞧不懂的梵文。   哦,这是在给宣氏抄佛经赔罪呢。   她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腰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帮你一起抄,反正都是鬼画符,看不出字迹的。”说着就自顾自翻他纸笔,然后照葫芦画瓢地描摹起来。   陆时卿想她闲着也是闲着,起先并未管她,等她画满了一张纸却是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道:“你知道梵文也有对称之道吗?”   元赐娴当然不知道了。   陆时卿干脆抽回她手里的笔道:“别描了,我看着心烦。”   元赐娴撇撇嘴:“你也是读书人,怎能剥夺一个人的上进求学之志?我不会,你教我就是了啊!”说完,诱惑道,“手把手的那种教哟……” 第50章 050   这话说的, 陆时卿脑袋里都有画面了。   但他今日已向她妥协数次,总想讨点什么回来,便准备吊她一会儿, 拒绝道:“有这时辰教你,不如是我自己抄来得快。”说完便继续低头描文了。   元赐娴一时没料到他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不高兴地想,理是这个理不错, 可所谓男女相处之道,哪是讲理的。两个人一道花三两倍的时辰,去做原本一个人便能很快完成的事,这叫情趣。   她重重哀叹一声, 说了句“好吧”,然后挨着车壁, 将下巴磕在他桌案前, 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眼巴巴地看他运笔。   陆时卿忍耐着冷言旁观了一晌,觉得差不多了,便搁下笔道:“怎么, 真想学?”   元赐娴磕了磕下巴。   “可我一般不收学生,除非对方的束脩礼足够诚意。”   这束脩礼便是入学敬师的礼物酬金。元赐娴若是这下还瞧不出他的计谋,可就枉读了多年兵法了。   哟,原是跟她耍心机,想她亲他一口呀。   她偏不上当,摸摸袖子, 掏出个钱袋子来,委屈道:“这是我眼下全部的家当了,你点点,不够的话,等我与阿兄和解了,再问他讨来补给你……”   陆时卿一噎。他还道她昨夜主动搂他脖子,扯他腰带,已是开了窍,找准了投他所好的法子,不想竟是白搭一场。   他恨铁不成钢,奈何说多了便得暴露心中所想,只好叹口气接过了钱袋:“是有点少,先将就吧。”然后把笔塞到她手心,招呼道,“过来。”   果然不亲也能成事。元赐娴靠过来挨着他端正坐好,听见他说:“握笔。”   她又不是三岁小儿,握笔自然没有问题,且姿势很是准确到位,但陆时卿却非说她不对:“谁教你这样写字的?”   鸡蛋里挑骨头。没被她亲着就这样报复她啊。   她觑他一眼:“我阿爹教的,干什么,你想跟他打一架试试?”   哦,打不过,不打。   他咳了一声,继续挑刺道:“擫,押,钩,格,抵,你这哪个指头是对的?”   元赐娴心里啧了一声,好了好了,不就是想手把手教她嘛,给他这个机会了。   她摊开手示意他教。   陆时卿就顺理成章地绕臂过来,圈住了她大半个肩,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拨好摆正,才道:“悬腕。”   元赐娴的耳朵被麻了一瞬,若非定力好,差点就要软倒在他身上了。   她的苍天哟,这男人怎么突然用如此低沉诱惑的声音跟她讲话,还把气都喷在她耳垂上。   元赐娴还没回神,就听陆时卿再度催促道:“落笔。”   她“哦”了一声,压腕下去。   这马车里的手把手写字着实不便,因一方没法全然退到另一方身后去,只能别扭相贴,俩人便是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到得后来,元赐娴几乎倚在了陆时卿身上,而陆时卿也将下颌搁到了她肩头。   这种情状,自旁观者的眼光看,已然很难分辨到底是谁在勾引谁。   外边车轱辘一圈一圈滚着,马车里却静悄悄的,蘸个墨都似能听见响动。元赐娴心如鼓擂,险些被这亲密的姿势惹得吃不消,感觉到身后陆时卿心跳得不如她快,一个不服,挪挪屁股,坐到了他腿上。   陆时卿一颗心一下便猛撞了起来,差点蹦出嗓子眼,见她如此怡然自得,咬咬牙把脸一侧,贴住了她的脸。   这下换成元赐娴快要无法呼吸了。   撩拨复撩拨,撩拨何其多!   人与人之间为何互相伤害?心跳得这么快,是不要命了呀!   然而谁先躲闪便意味着谁先认真了,谁先认真便意味着谁先输了,俩人谁也不肯被撩倒,都想着拿最后一根稻草压死对方,最后眼一闭心一横,一个回头,一个低头,嘴对嘴碰上了。   “……”   “……”   四唇相接,四目相对。   好家伙,想到一块去了。   陆时卿和元赐娴保持着嘴贴嘴的姿势,眼观鼻鼻观心,都在等对方先移开,结果竟是谁也不肯动,直到一阵冷风忽然灌入马车。   “郎……”掀开车帘,想说到家了的曹暗霎时呆若木鸡,迅速手一松,把帘子放了下来。   他傻杵了一晌,立马转身逃奔。不得了不得了,等郎君反应过来,他会被杀掉。   曹暗转身奔向府门的一刹,陆时卿和元赐娴也回过神来,齐齐妥协,各自往后大跳了一步,对视一眼后,双双一个抢步挤着对方冲出车门。   元赐娴临走还不忘扯了那张写满梵文的鬼画符遮脸。   陆府里,正坐在庭院当中吃冬枣的陆霜妤眼看着素来沉稳的曹暗一路鼠窜,一名拿纸遮脸的不明女子紧随其后,最后,是她那连迈个疾步都很少有的,一向气定神闲的阿兄飞奔而过。   她把嘴张成冬枣大,问身边的丫鬟:“他们都被鬼追了吗?”   问完才觉还有个更要紧的问题值得探讨:“刚过去那个小娘子又是谁?”      元赐娴本该回元府了,毕竟她昨夜只说叨扰一晚,但由于刚才情形特殊,陆时卿连赶她的念头都没来得及生,她也是不管不顾一头冲了进去,故而就这样不明不白留了下来。   宣氏见状,道是他俩人商量好了的,自然也不会下逐客令,吩咐下人做了一桌子好菜,到了午膳时辰却没见陆时卿,差人问了才知,他身体微有不适,不来吃了。   已然恢复了平静,坐在桌案旁的元赐娴露出了胜利的笑容。陆时卿还是输了。   对头陆霜妤见状皱起眉头,质问道:“我阿兄身体不适,县主怎如此高兴?”她看起来仍是不太欢迎元赐娴,方才得知她欲在此借住几宿的时候就撅起了嘴。   元赐娴怕未来婆婆听了这话误解,忙道:“霜妤妹妹,我没有高兴,我是在担心你阿兄呢。”说完怕她不信,指指自己的脸蛋肯定道,“我担心起人来就是这个表情。”   宣氏却似乎看出了什么苗头,联想起下人说的,方才俩人一前一后奔进来的场景,更是诸事了然于心,招呼道:“不必管他,我们吃就是。”      用过午膳,陆霜妤拎着个食盒打算去探望一病刚好,一病又起的阿兄,却被宣氏给截胡到了元赐娴手中。   元赐娴见状一噎。她其实还没完全缓过劲来,一点也不想去见陆时卿,可眼见宣氏这般殷切注视着她,又怎好说个“不”字。毕竟她如今可是个吃白食的。   她只好腆着脸笑笑,说她一定送到,亲眼看着他吃下去,一到陆时卿的书房却见里头空无一人,问了下人才知,他已经在净房沐浴半个时辰了。   这洁癖该不是擦了半个时辰的嘴唇罢!   元赐娴不太高兴,把食盒往桌案上重重一搁,憋着口气等他出来,百无聊赖之下瞧见一旁搁了本梵文注书,便随手拿来翻阅。   她突然记起,方才陆时卿握着她的手,写下的那篇梵文好像跟佛经里的那些鬼画符长得不太一样。   他该不会其实写了首情诗给她吧?   元赐娴突然有点兴奋,从袖中抽出那张纸,对照着注书一个字一个字翻译起来,待眼花缭乱一顿找,头晕目眩地注解完一看,脸却是黑了。   什么玩意儿?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这不是《战国策》里头的《邹忌讽齐王纳谏》一文吗?开头讲的是身长八尺,容貌光艳绝美的邹忌对着镜子问自己的妻子,他和城北那个美男子徐公谁更好看,然后他的妻子答:“您美极了,徐公怎么比得上您呢!”   陆时卿写这么一篇东西是在暗示什么?倘使这文中的邹忌是他的自喻,而这妻子是指她的话,那城北徐公是谁?   徐善?没道理啊。陆时卿怎么会知道她和徐善的交集。   郑濯?可他不姓徐啊。   她正一头雾水,忽听净房的门“咔嗒”一声被移开,抬头就见陆时卿身着单衣站在那处,看见她如同见了鬼一般,一个转身,夺门而回了。   再出来时,他衣着齐整,仪态端庄,朝她微微一笑:“不知县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她是不是回到五个月前了。   元赐娴把牙咬得咯咯响,偏不给他装傻,直接问:“为什么亲我一下就要去沐浴?你给我解释清楚了。”   装傻失败的陆时卿一噎。   他有什么办法?从马车里下来后,他的帐篷一直急吼吼地不肯消停,他沐浴是在自救。   但他怎么开得了口跟她说,是因为她太好抱,太好亲了。   他这难以启齿的模样看在元赐娴的眼里,便道他是在嫌她脏了,她气得拍案而起,冲到他面前,仰头咬了一下他的下唇,然后恶狠狠道:“你有本事再去洗啊!” 第51章 051   陆时卿被她咬得一痒痒到齿根,见她娇嫩的唇瓣一张一合, 朝他撂着狠话, 心念一动, 理智就靠了边,掌心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 低头堵住了她非常嚣张的嘴。   元赐娴眼都直了, 给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惊得打了个响亮的咯噔。   陆时卿:“……”她还能再煞风景一点吗?   他突然吻不下去了, 蓄势待发的唇舌戛然而止,后撤一步松开了她。在元赐娴看来, 整个过程,他便似重重砸了一下她的唇。   然后她听见他清了清嗓子,尴尬道:“那个,我是想着,反正都要洗了。”说完,转身匆匆进了净房,一把将门阖上。   得了便宜还卖乖!   元赐娴一时怒火中烧,一拳忿忿砸在面前的门框上, 却痛得“嘶”一声响, 揪着脸拼命甩手。   听闻动静的陆时卿诧异之下重新移门而出, 低头看了眼她通红的手,迟疑道:“你……”说着似乎要来抓她的手察看。   元赐娴一躲, 把手背在身后不给他碰,怒目切齿道:“沐你的浴去,淹不死你!”   她说完, 揉搓着被他砸得现在还麻的唇瓣,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到晚膳也没给他个正眼瞧,只一个劲笑眯眯与宣氏和陆霜妤讲话。   陆时卿其间几次想插话,却竟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入到她们当中去,回回不是被元赐娴打断,就是他一说完话就四下冷场。   倒不是宣氏和陆霜妤不肯搭理他,而是每次他一开口,滔滔不绝的元赐娴就蓦然停嘴,席间气氛一僵,母女俩疑惑之下自然得对个眼色,便错过了接陆时卿话的时机。以至他一度感受到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一道排挤是个什么滋味。      元赐娴对待宣氏还是十分友善的,因不好意思吃白食,用完晚膳就去帮她挑新制冬衣的图样,之后继续宿在她隔壁屋,临入眠倒是消了点火,不料梦里却生出更气人的事来。   这一回的梦境是上一次的延续,她听见姜璧灿的婢女说完话以后,远远传来一阵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马车越驶越近,紧接着响起一个她惊心熟悉的女声:“灿儿?”   正是姜璧柔。她的嗓音略有些虚弱沙哑,但元赐娴不至于听错。   姜璧灿似乎往前靠了几步,然后道:“阿姐,是大伯托我来这里等你的。大伯叫我转告你,你去到岭南后自有人接应,此后切记隐姓埋名,再也别回长安。圣心难测,你与元家牵连甚深,圣人现在答应赦免你,却难保他何时变卦。”   姜璧柔像是苦笑了一声,沉默许久道:“谢谢你与二叔替我在圣人面前求情。”   “阿姐何必与我见外,你当初也帮了我不少忙。好了,时候不早,我该回了,你一路保重。”   “你也是,夹缝生,大不易,你与二叔在六殿下与圣人之间来回周旋,万莫掉以轻心。”   姜璧灿应了一声“好”。   接下来便是马车离去的响动。   元赐娴醒来后,见窗外仍旧一片漆黑,便将脸埋回被褥,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心中不可名状的火——元家满门惨死,姜璧柔却独善其身,活着逃去了岭南。   她咬着后槽牙冷静了一晌,暗暗理头绪。   姜璧灿口中所谓的“帮了我不少忙”,必然是指毁掉她和郑濯婚约的事了。姜璧柔会作为帮手参与其中,她并不如何意外,叫她有些惊讶的是,姜家竟不止意欲投靠郑濯,而与此同时如墙头草一般,与圣人也打了一手好关系,且不知何故,竟在岭南也布及了手脚。   掌握姜家姐妹不难,但要解决朝堂上的这些麻烦,俨然已不是她一个闺阁女子力所能及的范围,她恐怕有必要再与郑濯联络一次,或者趁在陆府,先探探陆时卿的口风。   唉,怎么每次一跟他生气,就有便宜事落到他头上,偏偏还都是她有求于他。   元赐娴暗暗叹口气,一直思虑到天亮,却因陆时卿早早就进宫面圣去了,便没能与他打上照面,等吃过早食,却听说姜璧柔来了陆府拜访陆老夫人。   这说辞是个幌子。元赐娴客居陆府之事不曾宣扬到外头,陆时卿交代了阖府上下统统闭嘴,府门一关,知道这事的,也就是元陆两家人罢了,所以姜璧柔来找元赐娴,明面上还得寻个借口。   宣氏听说姜璧柔是来当和事佬,劝元赐娴与元钰和好,早些归家的,便差人将她领去了西院。   元赐娴一见姜璧柔来,就晓得了她真正的来意。她肚子里的孩子怕是熬不住了吧,竟急迫到找来了陆府,非要嫁祸与她不可。   她移门看见姜璧柔站在阶下,言辞恳切道:“赐娴,阿嫂是来接你回家的。你说你,无名无分的,住在陆府算怎么一回事?传出去实在太不好听了。”   元赐娴嘴角一扯:“阿嫂若是不说,也不像今日这般贸然前来,外边人怎会晓得?”   姜璧柔微微一滞:“你与世琛到底为何争执,如今竟连阿嫂也气上了?”   元钰在元赐娴跟前发过毒誓,绝不将梦境的事告知第三人,故而姜璧柔倒的确不晓得真相,还道兄妹俩真是吵架了。   元赐娴笑笑不答:“外边天寒,阿嫂进来说话吧。”   她说着便三两步下了台阶,瞅了眼略有几分潮湿的青石板,搀住了姜璧柔道:“这台阶夜里结了霜,刚被下人清扫过,阿嫂当心。”   姜璧柔应了一声,笑容略有些僵硬,在她的搀扶下跨上了两步台阶,等走到第三级,忽是靴底一滑,惊叫一声朝后仰去。   元赐娴的手却早便等在了她腰后,使力死死托住了她,随即平静道:“阿嫂还好吧?”   姜璧柔似是惊魂未定,点点头说:“没事,倒是吓得腿有些软。”   哦,都给下一次假摔埋好伏笔了。   元赐娴笑盈盈地瞅了眼五步之外的门槛,果见姜璧柔临门一绊,抬了脚却是一个腿软没跨过门槛,直直往前跌去。   这次她没再拦,见她把小腹准确无误地摔在门槛上重重一压,方才弯身似诧异似忧心道:“阿嫂!”      姜璧柔意外滑胎的事很快传遍了陆府。大夫第一时间赶来,却还是没能保住她肚里的孩子。   宣氏被吓得不轻,元赐娴没去痛得死去活来的姜璧柔身边陪着,反倒过来宽慰她:“老夫人不必忧心,这事我会处理好的,跟您陆府没有干系。”   宣氏见她从事发起始便是一副相当淡漠的模样,心中疑虑渐生,刚欲问点什么,却见她笑了一下,吩咐被陆时卿留在府上照看的曹暗:“曹大哥,你替我去请阿兄和城西的俞大夫过来吧。”   她说完,叫陆霜妤好生照看宣氏,然后便朝西院去了。   元钰火急火燎到陆府的时候,正碰上从大明宫匆匆赶来的陆时卿。   府上生了如此乱子,曹暗自然当即差人快马加鞭去了宫中禀报郎君,故而陆时卿得到消息实则不比元家晚。   他看了眼满脸焦色,一头大汗的元钰,伸手一引示意他请,然后当先跨进府门,待入了西院,到得元赐娴屋子前却不好再往里,一个急停顿在了门槛处。   屋门半敞,正中一道屏风遮掩了床榻,元赐娴站在屏风外侧抱着小臂,因冷风灌入打了个寒噤。   她听闻脚步声回头,先看了眼陆时卿,继而将目光投到了他身后一截的元钰,淡淡道:“阿兄来了。”   这里毕竟是陆府,又是女眷的院子,元钰也不好随意跨进去,有心无力地急切道:“你阿嫂如何了?”   元赐娴笑了一下:“阿兄进来看看就是了。”   元钰见她神情不对劲,却也一时顾不了许多,忙看了一眼陆时卿以示询问。   陆时卿略一颔首,示意他请,待见他入内,便听屏风里侧传来姜璧柔含带哭腔的声音:“世琛,对不起……你别怪赐娴,都是我自己不好……”女声含含糊糊的,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一句。   陆时卿负手听着,目光却落在一旁一样冷眼旁观的元赐娴身上。等姜璧柔说完,他看见她上前几步,入了屏风里侧,然后道:“阿嫂,这事如何能不怪我?我是故意松手的呀。”   陆时卿隔着老远都感到里头气氛僵了。   元赐娴的声音却仍旧很平静:“台阶湿滑,阿嫂想摔上一跤,我觉得不合适,毕竟你怀着我阿兄的骨肉,所以拼命将你扶住。却不料你决心之坚毅,实如东流之水一去不回,眼见前头有块结实的门槛,就又要将肚子往上轧。我能怎么办,只好松了手,成全阿嫂这一番感天动地的苦心了。”   元钰瞠目盯着元赐娴。   姜璧柔面容惨白道:“赐娴,你在说什么?”   “阿嫂,我搬到陆府,就是希望你能够知难而退,若你不来今日这一遭,你的心思,以及你买通俞大夫的事,我都打算装作不知,哪晓得你竟是个迎难而上的性子?”她说罢,朝屏风外唤了一声,“陆侍郎,烦请替我催催俞大夫,他这脚程也太慢,我得给他扣工钱了。”   陆时卿笑着叹口气,去外头替她催人,回来时手里多了件披氅,站在门槛处朝里道:“元赐娴,出来。”   元赐娴一头雾水地步出,问:“大夫呢?”   陆时卿把披氅搭在她肩头,给她裹严实了,一边说:“大夫很快就来,这屋子太脏,你别待了。”然后朝里淡淡道,“元将军,您的家务事,请您自行处置,陆某先将令妹带走了。”   他说完,揽着元赐娴朝外走去。 第52章 052   元赐娴的确不想再待在里边配合姜璧柔的演出了,连多瞥一下都觉得眼睛疼。但陆时卿这话却也不在理, 好像把她生生圈进了他陆家似的。   她姓元好不好。   她垂眼看了看揽在她肩头的手, 以及裹在她身上的绀青色鹤氅, 记起昨日的气恼事,扬着下巴道:“谁允许你带我走了?”   “谁不允许了?”陆时卿看了眼毫无硝烟, 不见敌情的后方, 反问道。   元赐娴顺他目光回头一瞧, 恶狠狠道:“等我阿兄忙完,你就笑不出来了。”她说话间已被陆时卿揽着步出了西院, 奇怪问,“这是要去哪?”   “给你重新安排住处。”他答,“姜氏躺过的屋子要好好清扫,床褥得拿去烧,门槛也要重新修。”   元赐娴听着觉得解气,一时也就忘了与他作对,切齿道:“还有面盆得砸烂了,手巾必须扯碎, 茶盏要拿去回炉重造。”   陆时卿垂眼看了看她气恼的表情, 暗暗记下了, 然后道:“你若早说是因为她才来投奔我的,今日我也不会叫她进府添晦气。”   这见血的事确实晦气, 元赐娴闻言有点不好意思,尤其觉得愧对真心待她的宣氏,想了想道:“我回头就去给老夫人赔不是, 再请人到府上作法超度……”她说到这里叹口气,“可怜了我未出世的侄儿。”   虽说孩子左右都保不住,她这做姑姑的还是有点难受。   陆时卿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问:“怎么,你很喜欢小孩?”   元赐娴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喜欢别人家的小孩。”   他一噎,挑眉道:“这是什么道理?”   “你瞧瞧我阿嫂,生孩子也太痛苦了,我玩别人家的小孩就行。”   敢情这事还给她落了阴影。   陆时卿更烦姜璧柔了,正斟酌语句,准备告诉她生孩子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却突然听她问:“你跟姜寺卿熟吗?他厉不厉害?”   她问的是姜璧柔的二叔姜岷,朝中的大理寺卿。   “马马虎虎。”陆时卿一词答两问,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元赐娴自然不打算将梦境内容告诉他,只道:“当然是因为我‘欺负’了阿嫂,怕被姜寺卿报复了。怎么样,这号人物你惹不惹得起?人家的品阶比你高呢。”   陆时卿嗤笑一声:“长安城里还有我惹不起的人?”   他这倨傲的态度,说好听点叫自信,说难听点叫嘚瑟。   但元赐娴突然发现,他嘚瑟起来的模样特别迷人。这么嘚瑟,才有资格做她的靠山嘛。   她搓搓手道:“那我就放心了。”   陆时卿却觑她一眼:“你放心什么?我只说惹得起,也没说要替你惹。”   她一恼:“怎么是替我惹?大周上下谁不晓得咱俩的关系,他若欺负了我,就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这种事你也能忍?”   陆时卿点点头:“忍一时风平浪静吧。”   元赐娴气得搡开了他的手,停步道:“那忍字头上还一把刀呢,你不心痛的啊?”   她肩上的披氅原就是松松垮垮搭着,眼下动作一大便滑下一截,陆时卿叹口气道:“我考虑下。”然后绕到她身前,慢条斯理地帮她把系带系妥帖了,朝前努努下巴,“到了。”   元赐娴暗暗腹诽他几句,抬起头来,瞅着跟前的院子道:“这不是圈套吗?”说完,挥挥手示意嘴误,改口道,“我是说,这不是东跨院吗?”   是的,这就是跟陆时卿一墙之隔的东跨院,宣氏口中的“圈套”。   她终于要中了吗?   陆时卿解释道:“这里风水好,免得你再给我生事。”   元赐娴“嗤”他一声:“不用了。阿兄等会儿就会接我回家的,刚好阿嫂的麻烦也解决得差不多了,我就不……”   “不回去。”他打断她。   元赐娴“蛤”了一声,拎高了自己的耳朵,朝着他道:“你再说一遍?”   陆时卿拽着她的胳膊,带她进到院中主屋,吩咐下人搬来暖炉,收拾床褥,与她在桌案旁坐下了才道:“你阿嫂的事还不算解决了。”   元赐娴撇撇嘴。她当然晓得眼下不算彻底解决,哪怕经此一事,阿兄已然看清了姜璧柔的嘴脸,却也不可能在她滑胎体虚的情况下拟出休书来。像他这样的老好人,做不出如此凉薄又不道义的事。   实则元赐娴虽不似阿兄心软,原本却也是给姜璧柔留了余地的,毕竟出主意的是姜璧灿,她这阿嫂说到底也是可怜人,她便想别把事做绝了,所以退避到了陆府。甚至在台阶上,她也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哪知姜璧柔当真铁了心不悔改,加之梦境种种提点,才叫她不得不下了狠心。   毕竟这是个不知何时便可能捅元家一刀的人。   但陆时卿说的不错,眼下火候还不够。元赐娴到底拿不出证据来证明她的假摔,元钰会信她这个妹妹,外人却不一定,且“受害者”总归博人同情,这事传了出去,元家未必占上风,甚至姜家很可能借此添油加醋,在朝堂上抹黑阿兄。   元赐娴坐在他对头撑腮道:“我晓得的,所以才更得回府去,免得再生枝节。”   陆时卿扯了下嘴角:“天天盯着她,你不嫌累?算人者人恒算之,她能陷害你,你为何不能陷害她?”   元赐娴眸光一闪,这个主意她有点喜欢。   陆时卿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一会儿把这个交给你阿兄,叫他搁在姜氏能发现的地方,其余的,你们兄妹俩不必管。”   元赐娴一下便想通了这信的用意——陆时卿是想叫姜璧柔得到某个牵一发则动全身的假消息。若她留有底线,便不会将这个消息偷报给姜家,反之就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的确,要彻底拔除姜璧柔乃至姜家而不留后患,这战场不在内宅,而在朝堂。   想明白这些,元赐娴感动道:“你早就准备好帮我对付姜家了啊?”   陆时卿今晨见过了郑濯,晓得了元赐娴叫他注意姜家的事,因此得到曹暗传来的消息时才如此紧张地赶回府,生怕姜璧柔不利于她。这封信便是他在回府路上提早准备的。   但他嘴上却没承认,道:“是针对姜家的不错,但姜寺卿本就是我要对付的人,帮你不过顺带罢了。我刚巧没考虑好这信该如何用,也算托你元家的福。”   元赐娴撇撇嘴:“哦,听说姜寺卿跟圣人关系不错,那你是在跟他争宠咯?”   “……”   元赐娴笑眯眯道:“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个秘密,就算是帮你了。”   陆时卿眉梢微挑,示意她讲。   “你不妨查查,姜寺卿跟岭南或许有不可告人的干系。”   “岭南?”陆时卿反问一句。   她避开梦境内容,解释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喜欢听墙角的,有次听见阿嫂跟人说,姜家似乎跟岭南有什么交情。”   陆时卿眉头深锁一晌,忽是云拨雾散一般,豁然开朗:“原是如此。”   “果真有隐情?”   他“嗯”了一声:“元赐娴,你听墙角听出名堂来了,我代表朝廷感谢你。”   “……”      当日,元钰从西院出来后,听元赐娴讲了信件的事,便和她一道当着姜璧柔的面,演了出惊天动地的“兄妹决裂”戏码。   之后,兄嫂二人打道回府,她则留了下来,因为陆时卿说,那封信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来天才能见效。   身为如此黑心黑肚肠的奸邪之辈,耍的阴谋诡计竟然不立竿见影。元赐娴觉得他是故意的。   一眨眼过了数日,朝堂上还没动静,她倒把陆府给混了个熟,且与未来婆婆处得愈发融洽。独独是未来小姑子仍旧对她稍有芥蒂。   元赐娴原本并不在意陆霜妤,毕竟她明年就及笄了,迟早都得泼出去,但陆时卿近来白日里多不在府,她闲来无事,便也跟她笼络笼络感情。   临近冬至的一日,俩人聚在一起择菜。   择菜这个事,原本自然不会轮到她们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来做,但洛阳人过冬至有些特殊的习俗,譬如其中一条便是待嫁的小娘子躬身洗手做羹汤,以示美德,也祈求来日嫁得一门好人家。   陆霜妤这年纪也算是待嫁了,宣氏就叫她及早几日练练,给了她三大筐菜择。   元赐娴闲得发慌,陪她一道干活,择菜择得乏味时,与她谈起天来:“霜妤妹妹,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你阿兄究竟为什么那么怕狗啊?”   她这是在套话。毕竟陆时卿口风紧,从来不肯讲。   陆霜妤当然也听出来了,扬扬下巴道:“这是咱们家的秘密,告诉了你,阿兄会骂我的。”   “这你就跟我见外了,你瞧瞧,我都搬来你家住了这么些日子了,估计离成为你嫂嫂也不远了,你又何必跟我如此生疏?我迟早也要姓陆的嘛!”   “那就等你姓陆了再说。”陆霜妤哼出一声,继续低头无趣地择菜。   元赐娴见她这百无聊赖的模样,诱惑道:“照你这速度,择完这些菜,天都黑了,你告诉我这个秘密,我帮你择一筐。”   她摇摇头,坚决道:“不行!”   元赐娴伸出两根手指:“两筐。”   她的神情略略有些松动了,却仍旧不屈道:“也不行!”   元赐娴叹口气,咬咬牙,伸出三根手指道:“三筐!”   陆霜妤沉默许久,最终也跟着咬了咬牙:“那好吧,成交!” 第53章 053   元赐娴把小杌子往她身侧一搬, 凑过去示意她快讲。   陆霜妤向她确认道:“说好了三筐, 一根也不能少择的。”   她点点头:“但凡你讲得好, 讲得妙,改明儿我还能给你传授切豆腐条的技艺。”   这可是她当初在舒州百般研习了的。   陆霜妤安下心来,缓缓讲述道:“阿兄怕狗是因十五岁那年的一桩意外。七年前, 阿兄金榜题名, 高中探花, 照制须骑马游街。我听说了,吵着从洛阳来了长安,就为瞧阿兄出风头。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游街实在是个声势浩大的事,说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当日与阿兄一道策马在前的状元和榜眼都是上了年纪的, 长安城的小娘子们就都盯着年轻的阿兄瞧, 沿着朱雀大街, 一路给他丢花枝绢帕示好。”   元赐娴默默听着,不知何故, 突然觉得这个故事有点耳熟,却一时没记起来究竟,先问:“你阿兄都接了啊?”   她摆摆手:“阿兄被扔了一头一脸, 哪里接得过来呀, 实在太多了!”   “那你口中的意外又是因何而起?”   陆霜妤说到这里恨恨咬牙:“就是这等风光时候,也不知哪家调皮的小娘子,竟然拿弹弓打了阿兄的马!马受惊后疾驰而出, 阿兄当年毕竟还小,马术也不够精,便是如何也勒不停了。”   元赐娴悄悄咬了咬嘴唇。这故事的起承转合实在太耳熟了,仿佛如同亲历。   她想了想,迟疑问:“你阿兄他……后来是不是落马了?”   “对呀!”陆霜妤愤慨道,“阿兄被颠得摔了下来,好巧不巧,也不知谁家的狗没拴好,在他没来得及爬起的时候,凑过去嗅了嗅,然后伸出肥舌舔了一口他的嘴!”,陆霜妤都替兄长委屈,“这等场面丢人现眼也就罢了,阿兄从小就爱干净,回来后吐了个七荤八素,此后就落下了阴影,见狗靠近便浑身难受。”   元赐娴面如菜色,问道:“那年的状元郎,是不是个五十好几的老头,头发都花白了,马都快骑不动了?”   陆霜妤点点头:“那人就是如今位列宰相之一的张仆射,跟阿兄一直不对付。”她答完奇怪道,“你怎么晓得这事的?”   她怎么晓得这事的?因为她就是当年那个非常调皮,拿弹弓射了陆时卿身下马的小娘子啊!   彼时她刚好九岁,正准备随阿爹阿娘迁居姚州,临走前日听说了状元游街这等盛事,想着以后就见不着了,便跑去凑热闹。她幼时确实顽劣,印象中,那一年的探花郎长得特别嘚瑟,她就想捉弄捉弄他,掏出弹弓射了他一颗小石头。   但这事她能讲吗?不,不能,陆时卿知道了会掐死她的。   “我随口猜的。”她义愤填膺地起身,“实在太过分了,这个作恶多端的小娘子简直令人发指!你阿兄可看清了她的长相,我要去替他讨个公道!”   陆霜妤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呆呆眨了两下眼,然后道:“人太多了,阿兄说他没看清,只知是个八、九岁的小女童。”   元赐娴心中一喜,面上万般遗憾:“唉,那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再过两日便到了冬至,所谓“冬至大如年”,照大周传统,须在这一日于大明宫金水桥前举行祭天礼,圣人躬身主持,百官齐聚,以祈来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后,满朝文武官员一律休假七天。   陆时卿一早就去了大明宫,忙了整日回来,晚膳时吃到了元赐娴亲手做的羹汤,以及她跟宣氏、陆霜妤一道包的馄饨。   元赐娴的羹汤马马虎虎算能入口,出手的馄饨却实在太丑,大半都属歪瓜裂枣,还有很多露馅的,简直比陆霜妤还不如。陆时卿一眼就瞧得出哪只是她的手笔,却故意装作不晓得,等妹妹生气质问他为何只吃元赐娴的馄饨,才奇怪道:“我还以为这么烂的馄饨应该是你包的,本想照顾照顾你的面子,原来不是?”   气得陆霜妤把自己包的馄饨全给吃光了,事后一个劲跟宣氏哭诉说阿兄有了嫂子忘了妹子。   不过元赐娴到底是客,原本根本没必要动手做这些,却是自打得知了七年前的事,她就一直闹心虚,生怕陆时卿瞧多了她的脸,哪天一个激灵就把前尘往事记起来,故而便是百般讨好,未雨绸缪起来。且能得宣氏一声“贤惠”称赞,做个羹汤,包个馄饨,实在是不亏的买卖。   可陆时卿就不免觉得里头有鬼了。毕竟元赐娴哪时是真心,哪时是假意,他几乎一眼就能分辨。故而等吃完一顿被猛献殷勤的晚膳,去到府上祠堂,补完白日落下的祭祖礼后,他就开始盘算她是不是又有求于他了,在书房暗暗等她许久,不见她来,想她或许难以启齿,便预备主动送上门去。   陆时卿沐浴干净,跨出房门,正欲去到一墙之隔的东跨院,一抬头却见黑簇簇的墙头坐了个人——元赐娴裹着霜色的冬袄,披着他那件绀青色的鹤氅,一双蹬了莲花履的脚一晃一晃,正把手撑在墙沿望天,看起来很无趣,很想翻墙出去玩。   他脚步一顿停住,觉得她这爬墙头的习惯很不好。毕竟自古以来,墙就是一个很危险的存在,诗中说“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皱眉道:“你老爬墙头做什么?”   四下寂寂,陆时卿虽离得远,元赐娴却也一耳朵听见了,偏头一看,才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院中石阶下,正遥遥望着她。   她从墙头小心跃下,朝他走去,一边答道:“我太无聊了嘛……”   无聊为何不找他?   陆时卿有心刺她几句,却觉她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似方才席间那般愉悦,想也知道,冬至佳节,深更半夜,她肯定是想家了。   往年冬至,她多在姚州与阿爹阿娘一起过,如今若有兄长陪伴,倒也不算孤单,偏她却因姜璧柔的麻烦客居在了他陆府。   她到底尚未把这里当家。白日祠堂祭祖,她因身份尴尬,想必不可能主动参与。而他的母亲虽待她好,却也不好在她未过门前就带她“见祖宗”,行祭礼的时候,应该也默认了她待在东跨院。   这些个可能有点委屈的事,她似乎从不与他说,甚至晚膳时候也显得心情很好,一点不曾表露。   陆时卿暗悔自己一时大意,没顾虑到她的情绪,语气就比平时软了一点,问她:“无聊?那你想做什么?”   元赐娴还以为他会说“无聊就去睡觉”的,闻言惊喜道:“你陪我吗?”   他下意识准备点头,却想她万一又叫他抱狗怎么办,便留了些余地:“你说说看,我考虑下。”   她一听有戏,直言道:“我想玩五木。”   陆时卿一噎。五木是一种博戏,民间赌坊里常有人以此掷采赌财。这主意可真够败家的。   见他噎住,元赐娴憋屈道:“往年冬至,我和阿爹都玩五木的。”   陆时卿一听这个就心软了,刚好早前郑濯也喜欢玩这东西,留过一副五木在他这里,他便叹口气,算是答应了,然后道:“别给我阿娘知道。”   她猛点三下头:“咱们去你书房偷偷玩。”   俩人溜进书房,翻了木具出来。陆时卿问她:“你身上带铜板了?”   元赐娴摇摇头:“不赌银钱,赌银钱多无聊啊,我和阿爹以前都是拼酒的。”   陆时卿又是一噎。他作为徐善的时候,已领教够了她可怕的酒疯,当时生生为身份所迫,逼自己冷静了下来,可若如今她故伎重施,装醉撩拨作为陆时卿的他,他恐怕会受不住。   他借口道:“你想明天一早起来一身酒气,被我阿娘知道?”   哦,这是个问题。   元赐娴摇摇头:“那就以茶代酒好了。”   陆时卿继续拒绝:“夜里饮茶容易失眠。”   她嫌他烦,干脆把这定规则的机会让给他:“那你说怎么办。”   陆时卿心里当然有好几个怎么办的法子,但眼下都难以启齿,便打算等以后能启齿了再说,道:“掷得‘采’者记一道,‘贵采’者记两道,道数多者为胜,来日可叫败者做一件事。”   元赐娴是很豪爽的,当即拍案:“好,让你先来。”   所谓“五木”,实则便是五个如杏仁一般的双面骰子,一面涂黑,一面涂白。其中两木的双面附有图案,黑面画犊,白面画雉,另三木的双面则无图案,因此分出犊、雉、玄、白四种不同的结果。   而所谓“采”则是五个双面骰子一道掷出的组合。共有十二种组合可称为“采”,其中四种是最难掷出的又称为“贵采”,一般可计双倍的银钱。   陆时卿慢条斯理地掷出五木,然后自报:“二犊三玄,全黑。”   元赐娴眼前一黑。这是只有三十二分之一的几率能掷出的贵采。   她愣愣看他:“你诈我了吧?”   他严肃摇头:“没有。”然后伸手示意,“请。”   她将信将疑一抛,一雉四玄,连个普通的“采”都不是。   陆时卿提笔做记录:“第一轮我记两道。”   两人就着烛火一轮轮掷五木,元赐娴越抛越难以置信,待一炷香过去,一瞅手边的纸,只见陆时卿已记下十一道,而她只有三道。   她不信这个邪,拼命察看他的手脚,逼他放慢抛掷的速度,甚至提出了两人交换位子,但不论她如何上蹿下跳,结果都是一样。   半个时辰后,陆时卿记三十二道,她记十道。   元赐娴脸都绿了:“陆时卿,你是不是每天厮混赌坊的啊?”   陆时卿淡淡饮水,淡淡开口:“你看我像是有那时辰的人吗?”   她被他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气得肺疼:“那是我提出要玩五木的,你就不能让让我?”   他有点无奈:“这种博戏,我很难输的,让你太费劲了。”   “……”   他这么能,怎么不去赌坊发家致富啊!   元赐娴咬咬牙,不服道:“再来!”   “不早了,该睡了。”   “你一连休七日假,可以睡晚一点的!再来再来!”   陆时卿见状,一本正经地教诲她:“如此心态实不可取,多少和你一样的赌徒都因此走上了不归路,输干净了家底又不服气,便四处借贷,最后欠了一身的债,被债主找上门打断了腿,不得善终。”   “……”   他这是在暗示她来日也会不得善终吗?   元赐娴揪着脸,一副要哭的样子:“我要是被债主追上了门,难道你不替我还钱吗?”   陆时卿只是想拿赌徒为例,借他们的下场劝说元赐娴,令她及早收手,放弃与他较劲,哪里知道她这脑袋里的想法跟奔马似的跳跃,当即愣了愣,然后认真道:“我俸禄不高,看还不还得起吧。”   元赐娴气得想捶他。   陆时卿看了眼她惨烈的败局道:“好了,胜负已分,你回去睡觉,明天还有正事。”   元赐娴这下不闹了,眨了眨眼,似乎明白过来什么,问:“该不是你那封信能见效了?”   他点点头:“圣人明天一早就可能召你入宫。”   她至今不知陆时卿在耍什么诡计,这些天问了他好几次,却见他一直卖关子,眼下再度追问道:“既然如此,你就告诉我吧,那封信里头到底是什么?我晓得了,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他摇摇头:“不需要心理准备,没有心理准备就是最好的准备,知道多了反倒露马脚。”   元赐娴撇撇嘴:“你是在质疑我的演技吗?”   陆时卿当然质疑,可见她不肯去睡,便只好说点好听的:“不是,伴君如伴虎,能少点风险,哪怕一分都是好的。”   好吧,这话还算中听。元赐娴舒心了,就听话回房了,只是起身走了几步却又再次回头,瘪着嘴道:“外边那么黑,你不送送我吗?”   送,送,小祖宗。      陆时卿吩咐仆役提来一个灯笼,亲手揣着送她回院,待她屋里的烛火点着了才离去。翌日一早,徽宁帝果真差人来了陆府,知会元赐娴入宫。   面对素来多疑的圣人,能不瞒的事则最好不瞒,以免到时老皇帝晓得了,反而往歪处想,故而元赐娴客居陆府的事,是陆时卿早先就告诉了他的。   圣旨到时,元赐娴刚吃完早食,匆匆奔出,上了马车便往大明宫去,休沐在家的陆时卿则送她到府门口,迈脚往回一刹突然觉得这一幕哪里不对。   仿佛是闲居在府的妻子送夫君上朝。   他皱眉“啧”了一声,回家看闲书,享受冬至假去了。   元赐娴略有几分忐忑地到了紫宸殿。徽宁帝一见她就笑:“赐娴,冬至休朝还把你召进宫,你不会怪朕吧?”   冬至休朝的人是陆时卿,老皇帝的意思是,他破坏了俩人难得闲适的独处光景。   元赐娴笑道:“陛下这是哪的话,我和陆侍郎来日方长,没关系的!倒是您着急找我,可是有要紧事?”   “算是有些要紧。”他叹口气,“赐娴啊,当日在商州刺杀你的真凶,朕给你找着了。前头是朕误会了韶和。这事其实是姜家办的。”   元赐娴倒真是一愣。早在此前与徐善议事时,她便已知晓刺杀她的人是平王和南诏,奈何他们手脚太干净,凭她之力无法揪出证据,而现在陆时卿一封信,竟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姜家也给扯了进来?   她这恰到好处的一愣,正是陆时卿口中所谓的“没有心理准备就是最好的准备”。徽宁帝看在眼里,解释道:“赐娴啊,你与你阿嫂,关系不大融洽吧。早知如此,朕当年就该阻拦这桩婚事的。”说罢,很是痛心地长叹一声。   元赐娴便故作懵懂道:“陛下的意思是,阿嫂因与我长久以来的私怨,竟派人暗杀我?可她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可能……”   徽宁帝真当她单纯,叹息道:“凭你阿嫂确实做不到,但姜家还有你阿嫂的二叔。”   元赐娴显得更惊讶一些:“陛下,这事太突然了,我得好好理理。”说完就开始抓脑袋,假作一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样子,半晌道,“陛下,您不骗我?”   “朕骗你做什么。”徽宁帝拿了证据给她看,“这是朕的线人昨日截获的一封密信。”   元赐娴接过来瞧了瞧。这并非陆时卿早先交给元钰的那封信,而是确确实实出自姜家的。信的去向是商州,内容则是交代一名当地的官员近日里注意元家动作,另教给他一些应对之法,以备不时之需。   元赐娴看完信便大致明白了。当初那批杀手之所以能够在商州全面封锁的情况下仍成功出逃,必然是因当地出了奸细,而信中这名官员,想来就是他们的接应人。   姜岷出于某种由头,发现这名官员近来有暴露的可能,故而派人写下这封密信前去提醒他。却不料它会被徽宁帝截胡。   元赐娴神色恹恹地把信交还给徽宁帝,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有点受挫的模样。   徽宁帝见她不高兴,自然更得替她作主,便问:“赐娴,你想朕如何处置此事?”   她想了想道:“姜寺卿虽因私怨针对我,却是老老实实效忠陛下的,赐娴此番一定叫陛下为难了。”   这话说得可太懂道理了,老皇帝欣慰道:“替你作主是应该的,你想朕怎么做,朕就怎么做。”   元赐娴心中冷笑一声。徽宁帝恐怕还不至于为她折掉一名三品官员,这话也就是哄哄她的了。   这个节骨眼,她最该做的是以退为进。   她摇头道:“陛下,这事说到底是阿嫂与我的恩怨,姜寺卿也只是替自家人做事罢了。我不怪姜寺卿。您若当真想替我作主,便请处置我阿嫂吧。”   这善解人意的话说得中听。   徽宁帝问道:“你想如何?”   “阿嫂既然如此对我,那咱们元家便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我阿兄心软,兴许下不了手。我希望您能帮我将阿嫂扫地出门。这样我就解气了。”   徽宁帝似乎觉得她这气鼓鼓的样子怪可爱的,朗声笑道:“这有何难?朕答应你了。”      元赐娴与徽宁帝闲谈了一晌便离了大明宫。姜家的事还不算完,她今日看似大度的退让,实则是替来日做的铺垫,赶姜璧柔出门仅仅是第一步。   她心满意足回了陆府,第一件事就是奔到陆时卿院子里去谢恩。   陆时卿似乎也早就料到她会来谢他,亲手移开书房的门,准备接受她的赞美,故作淡然地道:“高兴了,满意了?”   不料元赐娴的赞美着实出乎他的意外,竟然直接一个猛扑搂住了他的脖颈,抱着他道:“陆时卿,你太厉害了!”   陆时卿受宠若惊,一下子没说上话来,就听她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给你个奖励好不好?我听说,你之所以怕狗,是因为七年前曾经被狗亲过……”   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见她松开了他的脖颈,然后踮起脚,将嘴凑上来,伸出舌头舔了一口他的唇瓣,然后笑盈盈地问:“是不是这样?” 第54章 054   温热而湿软的舌尖扫过下唇, 暌违七年的触感几乎一下便激起了陆时卿的颤栗。   没错, 是这样, 就是这个熟悉的味道。   然而颤栗过后,他低头瞧见她盈满笑意的眼,光洁似珠玉的鼻尖, 说话时朱唇间隐隐露出的两颗莹白小齿, 骨子里的激荡便不住地上涌了, 一波一波的热潮在胸间推挤翻覆,将他从那股颤栗当中生生拉扯出来。   然后,他就只剩了血气和天性。   陆时卿抿了抿潮湿的唇,抿出一丝甜气来,眸色黯沉沉的,竭力克制着自己, 平静答:“不是这样。”   “啊?”元赐娴回想了下, 心说是这样没错啊, 疑道,“那是……”话没说完, 就被他一把扣住了腰,整个人被迫往前一个急撞,堪堪停在门槛边缘。   接着, 陆时卿便疾风骤雨般吻了下来, 趁她说话张嘴的工夫,径自越过山门,长驱直入到她口中, 揪住了她放肆得不知轻重的舌。   元赐娴脑子里“嗡”地一声。这奖励给过头了!   她下意识要后撤,却被他的手禁锢了腰,想去掐他,又不敌他早有预料,一手圈锁住她的腕骨。   他与她鼻翼相抵,呼吸相触。   他在她嘴里贪婪舔舐,上天入地,无所不至。   元赐娴最先气恼他占她便宜,可待瞪着眼,瞧见他紧闭的双目,微颤的眼睫,大冬天涔涔汗湿的额头,竟又生出一种古怪的悸动来。感受到他的紧张,他的珍视,她心中不知何故涌起一股莫大的满足。   但她很快就看不到了。兴许是察觉到她没再抵抗,陆时卿松了她的手腕,转而拿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   他最初的急躁渐渐止息,自她的天地里缓缓离去,辗转流连于她的唇瓣,宽慰似的吮磨她的唇角,最后放开了她,在与她的对视里沉默半晌,声色低哑地道:“应该是这样的。”   元赐娴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他是想说,他在给她还原被狗亲的真相吧。   她面颊酡红,不知是被他吻的还是气的,喘息一阵后,恶狠狠道:“什么这样那样的?睁眼说瞎话呢你。你家的狗这么有本事啊,唬谁!”说完又低喘了几下,无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陆时卿瞧见她这动作,喉结一滚,撇过头咳了一声:“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说罢似乎不知该往哪走,左右脚打了次架,最终迈着并不是特别沉稳的,略带浮气的步伐转身往屋里去了。   元赐娴跟了上去,不料跨过门槛时竟很没出息地腿一软,脚底如踩棉花,差点跟姜璧柔一样一头栽下去,得亏借门框搭了把手。   见陆时卿闻声回头,她立刻站得笔挺端正,眼色疑问道:“有事?”   陆时卿“哦”了一声,指了下门:“别关门,屋里闷,通通风。”   大冷天的,通他个西北风!   她暗骂他一句“麻烦”,给他留了半扇门,然后稳了稳脚下步子,走到他书案前坐下来,打破了过于暧昧的气氛,道:“姜家的事没那么简单吧。或许……姜寺卿其实是平王的人?”   如若姜岷不曾参与刺杀事件,不论陆时卿怎样诱使,都不可能叫他写出那封信。而刺杀事件背后的主谋是平王,那么,姜岷便是在替他做事。   也就是说,上辈子的事很可能是这样的——姜家起先支持平王,但为了避免平王落败的风险,便悄悄做起了墙头草,一边也讨好徽宁帝。后来,或许是平王厌弃了如此两面三刀之人,也或许是他渐渐日暮西山,姜家便赶着向有了成势的郑濯示好。   至于徽宁帝那边,做惯了墙头草的姜家必然要留一手,比较符合他们作风的做法是:送姜璧灿上郑濯的床,叫她坐实皇子妃的位子,讨好他;一面又与老皇帝表忠心,称姜家定会替他好好监视六皇子府。   如此,姜璧柔最终能够得圣意开恩,逃过一死的事也就说得通了。   陆时卿点点头,示意她所言不错。   元赐娴发现,自打南下归来,他便不太在政事问题上避讳她了。有如此一位“包打听”在,实在是不打听,白不打听,她继续问:“姜家替平王做事多久了?”   他觑她一眼:“既然人家是暗桩,又怎可能露于表面?我也不过是近来才确信的罢了。”   否则他早就替元家擦干净姜璧柔这颗老鼠屎了。   元赐娴心道也对,要是姜家和平王一点能耐也没,上辈子也不会蹦跶这么久了。她问这话,只是想确认姜璧柔是否在嫁来元家之初便是别有用心。   倘使姜家已替平王谋事多年,当初就必然是想借联姻之举,劝说元家一道站队。但元家早先确实不掺和这些,因此姜璧柔这道枕边风便未能吹响。而后来,元钰与郑濯来往密切,被她试探出端倪,利益冲突之下,她便将此事告诉了姜岷。   正因姜家从中作梗,平王才会疑心徐善没有死,甚至效力于郑濯,且也因顾虑到元家和郑濯的关系,串通南诏使了商州那出计谋。   若非元钰一直顾念姜璧柔体弱,不给她过问太多,恐怕元家和郑濯真有可能已被姜家与平王拖下了水。   但这是阿兄自己的善果,元赐娴绝不可能姑息姜家。   她继续问:“你是如何诱使姜寺卿寄出那封密信的?”   “没什么稀奇的。”陆时卿解释,“不过是在给你阿兄的信里提及了商州那名官员,叫姜氏误以为你阿兄已捉住了他的把柄,随时可能令他招供。姜寺卿得知以后,自然就沉不住气了。那名官员牵涉较大,不是杀人灭口能够割断线索,永绝后患的,所以才有了这封密信。”   元赐娴沉吟一会儿道:“但姜寺卿此前必然也是与商州密信往来的,却从未被察觉识破,你应该是在圣人身边安插了线人,才能够截获信件,送到他手上吧?”   陆时卿觑她:“你都猜到了还问什么。”   元赐娴笑得有些狡黠,凑过去道:“陆时卿,你把这些都告诉了我,是很危险的。我跟圣人的关系其实挺好的呢。”   他抬起一丝眼皮:“我以为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元赐娴咕哝道:“刚才都报过了……”   陆时卿一噎。   哦,他劳心劳力给她整垮一方势力,她让亲一下就算数了?   他算计人家不费脑子的啊。   他强调道:“你对姜家就这点要求?”言下之意,后边还有他能做的事。   元赐娴摇头:“当然不是了。”然后腆着脸道,“现在看来,圣人不可能为了我处置姜寺卿,顶多拿我阿嫂给我出气,我刚才已经在他面前做够了姿态,就等你的后手了。怎么样,是不是跟你特别默契?”   呵呵,这脸变得可真快。   “没什么默契的。”陆时卿冷冷道,“只是你刚好有脑子这个东西而已。”   “……”   元赐娴好气,但有求于人的时候,她要忍。她很好脾气地扯扯嘴角:“别卖关子了,快说,是不是岭南的事有着落了?”   陆时卿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元赐娴的确跟他挺默契的,不论是作为徐善的他,还是作为自己的他。   他点点头,解释道:“记得早前长安郊野发现的箭镞吧。你当初说的不错,这桩事虽是二皇子犯下的,里头却也有陷害的成分。我近来查得,早在去年,姜寺卿就在岭南开采了一座矿山,暗地里献给平王,而平王则辗转托人把它转手给了二皇子,以此刺激他的野心,并设下了当初回鹘商人的局,借我之手揭露。”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陆时卿早在当初就已猜到,却在查证时一直卡在岭南这一环。经元赐娴透露提醒,方才真正了解始末。   元赐娴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准备将这件事捅给圣人瞧,借此彻底打垮姜家。”   陆时卿略一颔首:“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你先拿姜氏解气过瘾吧。”   元赐娴撇撇嘴,还真当她是小孩了啊,她针对姜璧柔是为保全元家,跟解气过瘾不搭边,不过她还是多试探了一句:“所谓最好的时机,难道是年末平王进京?”   “对。”   她突然笑得非常阴险:“这个时候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姜寺卿收到这么贵重的年节礼,一定会很开心吧。”   陆时卿想说她奸诈,忽见曹暗来了,回禀道:“郎君,圣人捎来消息,说他已派人去元家扫姜氏出门,县主若想跟去看看,抓紧时机。”   “……”元赐娴有点语塞。一个个的,都当她是急须泄愤的小娃娃。   陆时卿看她一眼:“不想去就不去。”   她摇摇头:“还是去吧。”她不想见姜璧柔,但不太放心阿兄。   陆时卿道个“好”字,似乎预备跟她一道,起身吩咐曹暗:“备马车。”      徽宁帝的宦侍到元府时,里头早便闹过一场了。姜璧柔得知信件被截,便想通了里头的究竟,大概也是破罐破摔,出言质问元钰怎能这样算计她。   元钰也就只有苦笑不语了。   姜璧柔出事当日,他心急忙慌赶去,听完元赐娴一席话却真如一捧冷水从头淋到了脚。实则根本不必大夫出面对峙,他就已经相信了妹妹。   妹妹突然离家出走,留下个含糊其辞的理由,这是其一。姜璧柔不顾他的劝阻,坚持要去陆府接元赐娴回家,这是其二。如此情形之下,她又刚好意外滑胎,这是其三。   世间哪有那么多巧合。   可尽管晓得了姜璧柔的险恶用心,他仍旧不曾指责她一句。当日在陆府西院,她瞧出他已相信了妹妹,自知不能打死不认,就哭哭啼啼恳求他原谅。   记起她不能生养的缘由,记起元家对她的亏欠,他接受了她,却不免心有疑虑,临走前还是多问了元赐娴一句。他觉得,如果姜璧柔单单只是故意滑胎,妹妹可能不至于如此生气。   所以他问她,在她的梦里,姜璧柔是个怎样的结局。   元赐娴只说了一句话。她说:我们都死了,可阿嫂还活着。   元钰就什么都明白了。之后,元赐娴提议拿信件算计姜璧柔,他也答应下来。   实则这是他给姜璧柔的最后一次机会。如若她不跟姜家通风报信,他甚至仍打算既往不咎。但她那样做了。   那么所有的债,到这一天,就都还清了。   元钰瞧着跟前面容憔悴的姜璧柔,苦笑了声:“璧柔,你很绝望吗?但你不知道,我可能比你更绝望。”   姜璧柔忽然就滞住了,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她看见他的神情淡漠了下来,道:“去接旨吧。”   宦侍带来了一盏酒,跟跪在地上的姜璧柔道:“罪妇姜氏,圣人念在冬至大赦,免你一死,你喝了这酒,便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又看元钰,“姜氏身患恶疾,恐染及旁人,不宜再留在京中,请元将军尽快处置,将她送离长安。”   他说完,招手示意身后宫婢赐酒。   姜璧柔自然猜到了,喝了这酒恐怕就是生不如死。她似乎这时候才晓得害怕,拼命后退,然后记起了同样跪在一旁接旨的元钰,拉扯着他的袖子,求他放过她。   元钰却没再看她,只是朝宦侍大拜下去,道:“臣谨遵圣命——”   姜璧柔一下瘫软在了地上。      元赐娴和陆时卿到元府时,瞧见的就是双目空洞的她。宦侍和宫婢已经走了,她饮下酒后浑身抽搐,趴在地上站不起来,面上一道一道都是狰狞凸起的红痕,像是染了什么恶病。   元钰在一旁沉默许久,终归还是弯身去扶了她,却被她一把挣脱开了去。   姜璧柔的眼睛直直望着站在府门前的元赐娴和陆时卿,一点点朝他们爬了过去。   元赐娴一眼瞧明白前因后果,当先敛了色缓缓上前,停在她咫尺外。   姜璧柔嘴唇发颤,仰起头,一字一顿道:“元赐娴,你毁我一辈子,我不会放过你……”   元赐娴低头瞧着她,扯了下嘴角:“别把我说得那么神气,我可没本事毁人一辈子,我问过俞大夫了,你的咳喘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原本到了年纪就得犯病,跟我无关。”   姜璧柔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然后疯癫似的笑起来,笑够了,咬牙切齿道:“这些都不重要了……你会有报应的!我今日所承受的痛苦,来日必将十倍、百倍地还报到你身上……你别不信……”   陆时卿和元钰齐齐蹙了下眉头,上前一步,却被元赐娴竖掌止住。   俩人看见她云淡风轻地一笑,垂眼瞧着姜璧柔说:“一个自食其果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报应?姜璧柔,你别自以为了解我,你怎么知道,我还跟小时候一样不信这些?你说得很对,这世上应该有因果循环。但很不幸,你把话说反了。”她的唇角微微弯起,语气和缓,“正因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承受过比你重十倍、百倍的痛苦,所以今天,你爬在我脚下,而我——站在你面前。”   她说完,看向元钰平静道:“阿兄,送客。” 第55章 055   元钰捎上和离书与银钱, 亲送姜璧柔出城, 照圣旨所言给她找了个地方安顿, 算是仁至义尽地通知了姜家人。   元府内,陆时卿见元赐娴说完方才那番话便一直闷闷不乐杵在一旁,便上前问:“元赐娴, 我头一次来你元府, 你连个坐都不请?”   他这话倒也不算瞎扯。毕竟作为徐善时, 他只能走偏门,如今才算头一次光明正大地跨过了正门的门槛。   元赐娴闻言有些歉意。她都忘了他还在场了。   她讪讪一笑:“你想坐哪里,中堂,花厅,还是我闺房啊?”   陆时卿一噎,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才故意说笑, 叹口气道:“我好歹也是朝中四品官员, 中堂是起码的吧。”虽然内心深处, 他比较想游历一下她的闺房。   元赐娴就领了他去往中堂,一路问:“咱们家是不是比你陆府好看多了?”   元府矗了许多奇形怪状, 花里胡哨的假山石造,周边还掘有弯弯绕绕,蜿蜒曲折的溪渠, 是个非常不适宜陆时卿居住的地方。   他作为徐善来时不曾见前院景象, 方才又一个劲暗暗揣摩元赐娴的情绪,倒真没注意,闻言四顾几眼, 顿时浑身不舒坦起来,难受得连脚下步子都快了几分,似乎是想尽快去到中堂。   元赐娴却喊住他道:“你走慢点。阿嫂的事解决了,我就不跟你回陆府了,接下来没法天天见你,你现在可得叫我多瞧几眼。”   她说完叹口气,好不容易赶上陆时卿的冬至假,她原还想拉他去终南山看雪的,但阿兄眼下着实太需要她陪了,这儿女私情必须靠靠边。   她知道阿兄对姜璧柔是歉疚更多,可到底夫妻一场,又是青梅竹马,哪可能丝毫感情都没有。   陆时卿对她这决定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才跟来了眼下这趟,就怕她解决了麻烦便不辞而别。他停住脚步,回头却嘴硬起来:“有什么好瞧的?”   元赐娴眼睛一弯:“你身上什么都好瞧。”   这话说的,好像她什么都瞧过了一样。   陆时卿到底放慢了脚步,听她把事情一件件交代好:“我的行李就不必送回来了,说不定我什么时候还得去你府上呢。不过再几日就是腊月,阿爹也快来长安了,最近我得安分点,不能随便来寻你,不然会被他凶的。对了,你可记得替我跟老夫人道个谢,就说多谢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只是我家中出了点事,等年节再去拜访她老人家。”   陆时卿皱皱眉头:“知道了。”   这丫头可够会造声势的,不就是搬个家,竟生生惹出了生离死别的压抑气氛。这下,连他都觉得永兴坊和胜业坊似乎当真天隔地远了。   他默了默,记起元钰,突然问:“你刚才跟姜氏扯谎了吧。”   元赐娴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哦,你是说她咳喘的事啊。”   倘使随便一个医士就能诊出姜璧柔的病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那么先前元家也就不会愧疚这么久了。   俞大夫并未讲过那些话,是她为了叫阿兄彻底摆脱过往,不再替她背负歉疚,才说了谎的。所以刚刚姜璧柔听见后才愈发情绪失控。   她笑了笑道:“扯个谎也无伤大雅,你可别告诉他。”   陆时卿嗤笑:“我跟他也没那么要好。”他说完又问,“后面那句呢?”   她什么时候受过十倍百倍那样的苦。   元赐娴说的自然是梦境里那个她已无记忆的上辈子,她闻言笑笑:“我哪受过什么苦啊,就是壮壮声势而已。怎么,你心疼我?”她撇过头来瞅他。   陆时卿状似无波无澜地道:“没有。”   她停下来,手指着他拧成“川”的眉头:“还说没有,那你皱什么眉头?”   陆时卿也跟着停下来,道:“思考姜家是不是还有后手。”   元赐娴一愣:“哦,你是在担心姜璧柔的诅咒啊。”她似乎觉得很好笑,“诅咒是世上最无能的人,使出的最无能的招数,那种鬼话你也信?”   陆时卿牵了下嘴角,没说话,继续往前走了。   他当然不在乎诅咒。   但这诅咒在她,所以他得试着推敲相信,哪怕万中有一。      陆时卿告辞后,接下来一阵子,元赐娴都老老实实待在府上,每天围着元钰转,一日不把他逗笑八十次便不罢休。   小寒过后,长安连着下了好几场雪,兄妹俩在元府门口塑雪马,一天换个花样,一直到了大寒,天实在太冷,已然到了滴水成冰,呵气为霜的光景,俩人才玩不动了,成日窝在暖和的家里头。   腊月末旬的一天,朝中传来消息,说姜寺卿锒铛入狱了。   元赐娴将这事在心里过了几道弯。   岁末临近年节,平王照制进京,前些天刚到长安。想来陆时卿便是这时候把岭南矿山的事给捅了出去,一来扳倒姜寺卿,二来打平王一个措手不及。   这就是他所说的,一石二鸟的最好时机。   眼下平王那处暂无动静,但很显然,姜岷是没戏可唱了。朝臣们心中各有支持的储君人选,这原本并没有什么,但姜岷错就错在涉及了上位者最忌讳的军器。徽宁帝当然要勃然大怒。   元赐娴估摸着,哪怕不致死罪,姜岷也免不了个贬官流放的下场。姜家自然也得跟着举家迁出长安,从此远离政治中心。   瞧着姜家与上辈子迥然不同的命运,她是再也不敢怀疑陆时卿会因为沉迷她的美色而一事无成了。   有了她这个很会做梦的宝,他根本就是如虎添翼嘛!今天给他梦了个“岭南”,明天就给他梦个山南水南天南地南的,保管指哪打哪。   元赐娴已有近一月不曾见陆时卿,得到消息的傍晚,她兴奋得想跟他当面道谢,便询问阿兄,阿爹阿娘何时能到。   滇南王夫妇早在二十来日前便启程进京,到长安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元钰算了算,跟她说最快明日。   元易直虽宠爱女儿,在男女之事上却对她十分严苛。元赐娴和陆时卿的事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她虽做好了遭阿爹教训的准备,却不想头天就被抓包,听了阿兄的话才放心去往陆府。   元赐娴出门时天色将晚,等马车在薄雪里轱辘辘滚了一遭,滚到永兴坊,便已是大黑的光景了。她问了陆府门前的仆役,才知陆时卿尚未归家。   仆役叫她到里边等,她却不好意思地拒绝了。这个时辰登门拜访,摆明了是蹭吃蹭喝的嘛,她见陆时卿一面就够,不想叨扰宣氏。   路面积了一层白皑皑的薄雪,被陆府门前悬挂的灯笼一衬,四下便是一片亮堂。元赐娴裹着裘氅站等一晌,觉得有点冷,刚想挪步避风,就见道口驶来一辆马车,远远瞧着,赶车人正是赵述。   她下了青石板阶,探身去瞧,看到马车倏尔行快起来,继而停在她跟前。   陆时卿掀帘下来,蹙眉道:“大冷天的,你来我陆府做门神?”   都多久没见了,竟然一碰面就这么凶。   元赐娴嘟囔了声“对”,完了似乎不甘心被他冷语相待,突然笑起来,摊了一双手道:“门神有点冷,你给焐焐。”   陆时卿一噎,垂眼瞧了瞧她雪白的掌心,正暗暗犹豫,却先被她强抓了去当火炉。她拼命揉搓着他的手,似乎想借此把自己焐暖和。   他一时失笑,反握了她的手,把她往身前拉近一些,然后低头往她手心一口口呵气。   温暖而潮湿的触感叫元赐娴微微一滞,连带浑身一阵震颤酥麻。   她暗暗稳住心神,瞧着他认真的神情,笑意从眼角一点点蔓到眼尾,直到扯出一道形似桃瓣的弯弧。   恰在此刻,黑黢黢的道口飞快驶来了一辆马车,临到陆府一个急停。   双手交握的俩人都是一愣,下一瞬就见一名魁梧健硕的中年男子一脚跨出,怒气冲冲朝这向走来。   元赐娴一骇,一把将手从陆时卿掌心抽出,说话都结巴了:“阿……阿爹,您怎么来了……”   陆时卿心里叹口气,面上不卑不亢道:“滇南王殿下。”   元易直满面肃杀之气,脸比雪冷,嗤了一声,瞥他一眼,先问元赐娴:“你心里还有我这个阿爹?”   元赐娴揪了张脸,抱住他的胳膊娇声道:“当然有了!很大一个,特别大。”   他正了正腰间佩刀,未理会她,跟陆时卿说:“陆侍郎,借一步说话。”   元赐娴抽巴抽巴给陆时卿悄悄抛眼色,示意他千万别应,赶紧逃遁。   却不料他似乎并未瞧懂,朝府门伸手一引,笑道:“您请。”   哗,这简直是引狼入室嘛。他不要胳膊不要腿了啊。   见元易直抬步就走,元赐娴拼命拽他:“阿爹,这大老远的,您一路跋涉辛苦,我和阿兄都替您与阿娘备好接风宴了,咱们赶紧回家吧。”   元易直拨开她的手,冷哼一声,手把着腰刀道:“你先回去,阿爹相信,陆侍郎也替我备好了接风宴。”   元赐娴都快哭了:“您该不是要喝他血吧……”   陆时卿面露无奈之色,刚想叫元赐娴放心回去,却见前头马车步出一位雪色斗篷蔽身的妇人,朝这边款款行来,到得跟前柔声道:“窈窈,听话,跟阿娘回去。”   元赐娴回头一瞧,唤了冯氏一声“阿娘”,然后瘪着嘴犹豫一晌,跟元易直嘱咐道:“那好吧,阿爹,您手下留情,千万别见血了……”   元易直理也不理她,大步流星入了陆府的门。   陆时卿慢一步,向冯氏略一颔首示礼才抬脚跟了上去,招呼元易直到了中堂,吩咐下人上热茶。   元易直却直接摆手拒绝:“不喝茶。陆侍郎,你我开门见山吧。”   “好。”他扯了下嘴角问,“您先说,还是陆某先说?”   元易直略一伸手,示意他请。   “那我就不卖关子了。”陆时卿笑了笑,“今有陆姓洛阳人士,年二十二,未婚配,无妾室,想向您求娶澜沧县主,愿与她琴瑟和鸣,百年同好。” 第56章 056   元易直眉梢一挑, 摘下佩刀“啪”一下搁在他跟前的几案上,一字一顿道:“你凭什么求娶。”   陆时卿答得不假思索:“凭她想要的,我都愿且能够给。她第一想要元家满门无灾无祸, 平安顺遂,我可在朝周旋,令她一生无忧稳妥。她第二希望政治清明, 天下海晏河澄,我愿身体力行,还大周一个太平盛世。她第三羡慕东篱采菊, 避世绝俗的安逸生活,待朝局一定,我便即刻辞官, 带她归隐林间,做山水闲人。”   他的语气缓慢却郑重,听到最后, 元易直略微一怔, 眼底闪过一丝异色,攥在腰刀上的手慢慢松了下去。   若说前两条是他认定的,一个男子为人夫,为人臣理该竭力的事, 那么第三条便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的, 陆时卿看起来绝无道理去做的事。   历来掌权势易,守权势难,抛却权势, 难上加难。   他起始以为,这个看起来有点倨傲,有点气盛的年轻人,或许准备口若悬河地夸赞他的女儿,言表他的爱慕之情,炫耀他的涵养与前程,却不意他会讲出这番话来。   好像他一生所为所求,不过就是把她想要的,全都给她。   而他也当真懂得她,对她的了解甚至不亚于他这个父亲。   此情此景,元易直不可能毫无动容。他心中那股跳窜的火气渐渐消弭,许久后,拣了上首位置坐下,似乎这才愿意给陆时卿一个敞开心扉一谈的机会,双手成拳,撑膝道:“但倘若可以,我希望她所嫁之人不必富贵,不必显赫,而能够越简单,越平凡越好。”   言下之意,陆时卿显然不符合这一点。   似乎是早有预料,他淡淡一笑:“您也说了是‘倘若’。正像今有朝局如此,元家不可能独善其身,她也不可能嫁给您口中所谓简单之人。那么,这个人为何不能是我?”   诚然,陆时卿再不简单,却起码不是皇室中人。   元易直的眼光却霎时变得锋锐无比,不答反问:“元家不可能独善其身,陆侍郎身处高位,恐怕也无法在圣人与众皇子间谋得一个急流勇退吧?”   “当然。”陆时卿毫不避讳地道,“陆某也并不打算急流勇退。谁堪当大任,我便拥谁上位。放眼大周皇室,您应该看得到,这样的人,唯一而已。”   这是已经干干净净摊出了老底。   元易直听后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陆侍郎,我感激你的毫无保留,也看见了你的势在必得。你是精于言语之道的政客,懂得揣摩人心,擅长以理服人,但我是一位父亲。”   “如果今天,你是在跟我谈滇南的粮收,边关的守备,我可能已经答应了你。但这事不行。”他指指耳朵,“事关小女一生,我这做父亲的,不能用听,而得用看的。”   陆时卿唇角微弯,站在他面前拱手道:“多谢滇南王殿下让步,今日得您这句话,便是我目的所在。”   元易直被他这话说得一愣,似乎有些惊讶。   他解释道:“我想娶她,却并非急于眼下。今日在此,我不费一兵一卒,说服了您,得到一个能够证明给您看的机会,这就足够了。”   他之所以急于跟元易直言明求娶之意,是因知道圣人必将插手这桩婚事,恐怕不久便会与元家商议。一旦他比圣人晚一步说明,哪怕他是真心想娶元赐娴,元家人也很难相信。   他不喜欢陷入那样无法辩白的被动。   陆时卿在心里暗暗盘算的时候,元易直却在想,这个年轻人当真了不得。这求亲之举就好比行军借粮,以万石之请,求千石之应,令施粮者心甘情愿给了粮食,却还反过来觉得对他有所亏欠。   手段,诚意,魄力,这个人一样都不缺。   元易直点点头,起身提起佩刀,道:“如此,希望陆侍郎答应我一个要求。”   “您说。”   “我想,在元家愿意应下这门婚事之前,你不要再跟小女见面了。小女此前有失当之处,是我这做父亲的管教无方,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陆时卿笑笑:“我答应您。”   “告辞。”   “我送您。”   陆时卿一路送元易直出府,临到府门前瞧见曹暗匆匆奔来,向他请示道:“郎君,澜沧县主此前落了些衣物在府上,可要顺带请滇南王替她带回去?”   元易直的面容陡然一冷。   陆时卿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然后答:“不必了,她说给她留在这里。”   这简直是在挑战一位父亲的底线。   偏陆时卿说完,却跟没事人似的,朝脸色铁青的元易直颔首笑道:“您请慢走。”   元易直气得鼻翼翕动,险些都要咬碎了牙,但他能怎么办呢,赖在人家府上不肯走的是他女儿,他也不能蛮不讲理地暴揍陆时卿一顿泄愤,毕竟对面站着的不是市井之徒,而是朝廷命官。   他最终把着腰间佩刀,一字一顿地道:“好小子,你给我等着!”   同一时刻,身在马车内的元赐娴若有所应,抱紧了冯氏的胳膊,紧张兮兮道:“阿娘,我好像突然感受到了阿爹的愤怒,咱们要不还是回头看看吧。”   她刚才已与阿娘叙过了话,得知他们是先回了家,听说她去了陆府,便连马车也没下就匆匆往永兴坊赶,根本就是来抓她包的。   冯氏不免失笑,拿食指点了下她的额头,轻声细语道:“你阿爹又不是悍匪,几时胡来过,你就这么担心那个陆侍郎?”   元赐娴把脑袋挨在她肩头,咕哝道:“当然担心了。”要是阿爹把他揍惨了,改天再来下一个姜家,谁帮她整啊。   冯氏弯着嘴角,回想了下:“是长得相貌堂堂,难怪把我们窈窈迷得神魂颠倒。”   元赐娴露齿一笑:“我就知道阿娘是识货的。既然如此,叫他给您做婿好不好?”   “那就看他过不过得了你阿爹这关了。”      元赐娴回到元府,揣着颗心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元易直进门,瞧见他铁青的脸色,她想问不敢问,最后只好叫阿兄给她探探口风。   结果得到的答案是,陆时卿并没有娶她的意思,已向阿爹表示承诺,今后不再与她来往。   元赐娴说什么也不认。与其叫她相信陆时卿对她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不如讲,一定是阿爹以势欺人,逼他就范的。   可是她的美色竟然战胜不了拳头吗?   元赐娴感到十分挫败,想冲去找陆时卿问个明白,却被元易直勒令不许,接连几日,墙也爬了,窗也跳了,门缝也挤了,逃一次被抓回来一次。最后只能接受了残酷的事实:陆时卿真的屈从在了阿爹的淫威之下。   否则怎会这么多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不给她呢。   元赐娴的心在咆哮。她花了大半年才弄到手的人啊,竟然被她爹一吓给吓没了。还是不是亲爹了啊!还能不能好好做父女了啊!   她一连哭丧了数日的脸,好不容易有一天,听说圣人请阿爹入宫议事,才算活了过来,赶紧打起精神,准备再一次出逃,却是刚一溜出偏门,就见一辆玄色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她跟前。   她下意识觉得这马车有点眼熟,止住脚步,果见里头下来个不算熟人的熟人。   正是永兴坊一别再未见过的徐善。   她微微一愣,四顾几眼,为免被人盯梢,赶紧迎他入里,紧张问:“先生怎么来了?”印象中,徐善从未如此突然造访,她怕他是有什么急事。   陆时卿注视她一会儿,暗暗叹口气。他也不想让徐善来,奈何答应了元易直,短时间内不再与她来往,那么陆时卿不能做的事,只好由徐善做了。只是若挑元易直在府的日子,必然风险重重,便是一听说圣人召了他入宫,就急匆匆赶到了胜业坊。   倒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见她一面。   元赐娴不知道,其实先前俩人没见的一月,他也常常会刻意绕经胜业坊,到了元府门前,就掀帘看看她和元钰又塑了什么样的雪马,然后随笔画下来。那些画堆在他的书房,已有厚厚一摞。   陆时卿收敛了遐思,伪了声,找了个借口答她的话:“是六殿下令徐某给县主带个话。”   元赐娴一听他果真有要紧事,便顾不上自己的行程,忙将他请到了书房,与他面对面坐下后,示意他讲。   陆时卿这才缓缓道:“殿下说,感谢县主上回在罔极寺提醒他注意姜家。”   元赐娴一愣之下才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见他不再往下说了,着急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有了啊。   陆时卿摇摇头:“就只是这句话。”   “……”   元赐娴差点没气得冒烟。她错失了找陆时卿的时机,就为听徐善替郑濯道一句感谢?谁要他谢了啊!   她一张脸跟着心一起揪了起来,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陆时卿一愣一慌,问:“县主怎么了?”   元赐娴瘪着嘴委屈道:“没怎么,可能是天意吧,我本来想趁阿爹不在,去找陆侍郎的。”   陆时卿一噎。敢情她跟他想到一块去了,早知道他老老实实等在陆府就行了。   他的心在滴血,面上则克制道:“是徐某来的不是时候,实在叨扰了,这就告辞。”   这就快马加鞭回府等她。 第57章 057   元赐娴却歉疚起来, 实在不忍心如此撵走徐善,忙拦住他:“先生哪里的话,既然来了便坐一会儿, 我绝对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只是感叹与陆侍郎有缘无分罢了。”   有缘无分?她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陆时卿心内一阵气噎,面上平静试探问:“县主此话怎讲?”   元赐娴不是头一次与徐善聊陆时卿了, 倒也没什么不自然的,且这回是当真怀了心事,不似上次装醉那般胡言。   她认真道:“说来不怕您笑话, 我觉得我被陆侍郎抛弃了。”   “……”天地良心,他没有啊。   陆时卿像是想了一想,然后说:“据徐某所知, 陆侍郎似乎不是那等见异思迁,朝三暮四之徒。”   元赐娴一脸不舒爽:“可我阿爹都进京了,他怎还不来上门提亲?他肯定是怕了我阿爹, 不敢来了。”   “陆侍郎应该也不是那等胆小如鼠之辈吧。”   元赐娴神色古怪, 瞥了瞥他:“先生好像很欣赏他?”   欣赏,当然欣赏了,他都欣赏自己二十来年了。   他一本正经道:“徐某只是实话实说。”   “好吧。”元赐娴叹口气,“其实也不能怪他。他连狗都怕呢, 我阿爹肯定比狗凶吧。”   陆时卿有苦说不出, 忍耐道:“县主切莫灰心,这里头兴许有什么误会。听您言辞,滇南王似乎并不十分赞同您与陆侍郎的婚事, 既然如此,话里话外难保不掺离间之意。”   元赐娴这下倒觉有理,被他的话鼓舞了些:“先生所言不错,我不该听信阿爹片面之词,而得当面与陆侍郎问清楚才行。”说完自我宽慰道,“哪怕他当真不肯娶我,我再加把劲就是了……”   陆时卿本想将她往真相慢慢引导过去,一听这句“加把劲”却改了主意。也就是说,倘使他装作不想娶她的模样,或许还能得她色诱几次?   他便继续不动声色地鼓动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县主能这样想就对了。”   元赐娴深想一番,叹口气:“话虽如此,我却已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确实有点黔驴技穷了。”她撑着脑袋,沉默半晌问,“先生想必极擅揣摩人心,可有妙招支我,叫我再下一剂猛药?”   陆时卿似乎笑了一下:“世间得人心之法,皆是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究底,不过‘投其所好’四字而已。”   投其所好?元赐娴把这四个字在心里过了一遍。她好像还真没从这处入手过。   陆时卿一看自己把话说生涩了,怕她听不懂,提点道:“县主不妨想想,陆侍郎可曾在您跟前暴露过他的喜好。实则世间儿郎……”他说到这里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仍旧尴尬地说了下去,“十之八九都有同一样喜好。”   元赐娴一听,结合他语气回想思考一番,忽然灵光一现。   哦,陆时卿的帐篷……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难道先生是指……那个?”   对,那个那个,就是那个。   见她宛若醍醐灌顶,陆时卿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却也因毁坏了老师刚正的形象而感到心虚愧疚,不敢直视元赐娴,便撇过了头,随意把目光落在她屋里的书架子上,底气不足地道:“正是。”   元赐娴见状却是一愣。徐善瞅她的书架子做什么?   她随他目光望去,看他注目着一卷诗文,顿时羞臊起来。原来他口中所谓的“喜好”是诗文,她竟误会去了天南海北远,想到那样没羞没臊的事。   元赐娴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陆时卿回头见她活活烧成了一只虾,面具后的脸突然变得有点亢奋。   她亲他的时候都不脸红的,现在却是这副模样,想来是预备走往更高的境界。   他别过眼看了看窗外萧条的寒冬腊月。春天恐怕要提早来临了。      陆时卿克制着快要飞起的脚步,与元赐娴告辞,一刻都不想再多演徐善,到了永兴坊私宅,正欲从密道回府,却见曹暗神情凝重地来了,看见他松了口气,道:“郎君,圣人急召您入宫,您再不来,小人就要去胜业坊找您了。”   他收敛了喜色,摘下面具问:“什么事?”   曹暗摇头:“小人不知,但不止是您,朝中重臣都被宣入了宫中。”   陆时卿略一蹙眉:“在滇南王之后?”   曹暗略一颔首:“您的意思是?”   “滇南出事了。”他说完便疾步往密道走去,走到一半回头叮嘱,“你回府候着,如果元赐娴来了,别说我被急召入宫,只交代我外出即可。”   “是,郎君。”      陆时卿赶到宣政殿时,里头已乌压压聚集了一片人,正中张治先与几名朝臣争得唾沫飞溅,面红耳赤,元易直站在前头默然不语,再往上,徽宁帝显然消磨干净了耐性,一见他来,像是把着了主心骨,也来不及询问他何故来迟,赶紧招手示意他上前,然后叫宦侍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拿给他看。   一群朝臣纷纷回头。元易直微一侧身,也看了他一眼。   陆时卿疾步上前,接过军报,一目十行默读完,神色平静地将它呈了回去。   军报上说,两天前,南诏、吐蕃合兵十五万,分三路攻剑南,一路破西境,一路破南境,一路巧避姚州北上,兵锋直指益州。   徽宁帝知他约莫在思量对策,便未先问他,而看向张治先:“张仆射等人可曾商议出对策?”   张治先拱手上前:“陛下,臣等有一疑虑。”他看了眼元易直,“臣想请问滇南王,先且不提边关守备达数万之众,姚州更是滇南军事重地,历来易守不易攻,何以竟会被区区一路急行军‘巧妙’避绕而过?”   元易直看他一眼,沉默不答。徽宁帝的脸色却先难看起来,呵斥道:“张仆射,朕方才问的似乎是对策吧?”   张治先惶恐颔首,不敢再说。   陆时卿淡淡眨了眨眼。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因为徽宁帝出于对元易直的忌惮,曾暗中派了几员心腹将领去往姚州与他一道镇守滇南,明面上为辅佐,实际上是监视。而现在,元易直照制进京,离开了姚州,那几员留守将领见敌人来犯,自然抢着指手画脚,结果呢,几个蠢货就把敌人给指画进了剑南腹地。   张治先自以为这是元易直布置疏漏的错处,却不知反而踩着了圣人的痛脚。   他赶紧赔罪道:“陛下息怒,臣等方才已商议出一二对策。臣以为,滇南王北上奔波劳碌,筋骨疲乏,此行不宜南下迎战,陛下或可另行指派朝中皇子或将员,联合当地守军阻敌。至于人选,方才兵部陈尚书推选了二皇子,臣则举荐魏都督。”   底下很快争论开来。   “臣赞成由二皇子领军出征。二皇子素来骁勇善战,早年便曾联合回鹘大败突厥,如今虽被幽禁在府半年,却何不令其将功折罪?”   “臣赞成魏都督南下迎战。”   “臣以为,对战南诏,无人可比滇南王更合适。”   徽宁帝听得脑仁疼,打了个手势止住他们,然后道:“陆侍郎。”示意他讲。   陆时卿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面向朝臣问:“诸位何故非得迎战?大周今夕前有天灾,后有人祸,明日便是除夕佳节,值此时机兴战,兵戈扰攘之下,易致民心动荡,群情喧噪。到时,外有强敌入侵,内有忧患频生,诸位打算派几个二皇子,几个魏都督前往镇压?”   张治先被他说得一噎,随即冷哼一声:“看来陆侍郎的意思是,预备将整个剑南拱手让人了。”   陆时卿扯扯嘴角,看向徽宁帝:“臣的意思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计。”   整个宣政殿都是一静,随即有人哄笑:“南诏吐蕃合兵,谁也不是好说话的主,陆侍郎莫不是在与咱们说笑?”   陆时卿淡淡一笑:“南诏不好说话,吐蕃也不好说话,但南诏与吐蕃合兵,就好说话了。”   众人一惊之下似有所悟,徽宁帝也直直盯住了他道:“你有妙计?”   陆时卿一掀袍角屈膝跪下:“臣自请南下应敌,誓与南诏吐蕃达成和谈之议。”   徽宁帝一指他:“几成把握?”   他稍稍仰首,薄唇微弯:“十成。”      陆时卿回府已是日暮时分,尚未知会宣氏翌日去往滇南的事,先问仆役元赐娴是否来过,一听没有,说不上轻松失落,便疾步回了院子,不料甫一跨进院门,就见曹暗和赵述在一棵枯树下拼命往上蹦,似是想摘挂在树上的一只纸鸢。   陆时卿登时一噎。这俩人何时这般童心未泯了?天寒地冻的,拿西北风放纸鸢?   他远远瞧见曹暗踩着赵述的肩取下了那只湛蓝色的纸鸢,仔细看了一晌后惊喜道:“这好像是澜沧县主的字迹啊。”   陆时卿一愣,人未到声先至:“拿来。”   曹暗回头一看,慌忙上前将纸鸢递给他,解释道:“郎君,不知哪里飞来的纸鸢,好巧不巧挂您树上了,小人瞧着,似乎是澜沧县主的字迹。”   陆时卿低头一看,果见是元赐娴的手笔,在这纸鸢上拟了一首打油诗:咬定卿卿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他霎时窒住,心间像被什么巨物猛然一撞,撞在一块非常柔软的地方。   他突然抬头问赵述:“上回在府门前,滇南王妃叫她什么?”   赵述回想一番答:“小人听着似乎是个乳名,叫‘窈窈’的。”   陆时卿重新低头,盯着那句“咬定卿卿不放松”勾唇一笑:“哦,咬咬。” 第58章 058   陆时卿揣了纸鸢回房去, 活像揣了个宝, 嘴边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不远处, 不明究竟的陆霜妤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一幕,心情不免有些复杂。过了明天, 阿兄就该二十三岁了,这怕不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吧。   陆时卿在晚膳时与宣氏说明了公差的事, 省去了具体去向与缘由。一来, 徽宁帝交代,为免民心动荡, 暂且在京畿范围内隐瞒战事, 凡今日在宣政殿内议事的朝臣一律禁止对外声张。   二来,所谓和谈, 本该在敌我双方皆有息战之意的情况下进行,而如今却是大周单方面意欲退敌,陆时卿便无异于是在往刀口上撞,及早暴露目的与行踪,很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故而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宣氏和陆霜妤晓得太多并无好处。   只是俩人也不傻, 圣人素来爱重陆时卿,若无必要,哪会赶在年关命他出公差, 如此情状,恐怕唯有一种可能,便是军情紧急。但究竟是哪里起了战火, 她们身在后宅,却真无从得知。   陆时卿用过晚膳就回了书房,挑灯整理完军报后研究了此行南下的路线,近二更才沐浴歇下,临睡记起元赐娴,忍不住把她的纸鸢重新拿出来看。这一看之下,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等等。虽说这情诗算得上豪迈奔放,但如此迂回之法似乎不像元赐娴的行事作风。何况他记得,他今天已经把话暗示得非常明显,而她也分明领会了其中奥义,既然都来了陆府,怎会挂个纸鸢便甘心离去了?   陆时卿起先一面心系滇南,一面又被这诗中某几个字眼惹得血脉偾张,这下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好像哪一步出了差错。   他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待想通前因后果,不由一怒之下掀了被褥。   他这双多事的眼睛,不如自戳双目得了!   陆时卿心里头生生淤了口血,想吐又吐不出,躁得穿着中衣在床前来回踱步。此去滇南归期未定,倘使叫元赐娴这样误会下去,等他回到长安,岂不得收上厚厚一本诗集?   不行。   他看了眼漆黑的窗子,恨恨披衣而出。      陆时卿大费周章避开宵禁巡卫已近三更,到了元府,挣扎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仿照风月话本所述,做做夜探香闺的活计,却是刚一靠近外墙,就被一名提了灯笼,匆匆步出偏门的仆役唤住:“来人可是陆侍郎?”对方在一片乌漆墨黑里朝他探头探脑张望,“滇南王交代,若您来了,请到中堂等他。”   “……”话本里都是骗人的。   头一次夜探香闺就被守株待兔的陆时卿霎时黑了脸,想掉头就走,却因清楚一旦放弃今夜的机会,再见元赐娴或将遥遥无期,只好硬着头皮,悻悻跟随仆役到了中堂。   元易直似乎根本没睡,很快就来了,见他便冷斥一声:“看来陆侍郎是不记得与我的承诺了。”   偏门到中堂一路,陆时卿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姿态,全然不见窘迫之色,含笑道:“陆某的确不是君子,对我来说,承诺之重,重不过生死。如我明日便要赴死,也就无心将承诺守过今夜了。”   元易直眉梢一挑:“我记得,陆侍郎口口声声与圣人说,你有十成把握。”   陆时卿淡淡一笑:“我若不说十成,圣人岂会答应我这番请求?您比我更清楚滇南的形势,知道这事绝不可能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今夜才给我留了门,愿意许我见她一面,做个道别。”   元易直不说话似是默认,半晌盯住了他道:“小子,我知你非暴虎冯河之辈,必能说服南诏吐蕃退兵,但前提是,你得有命开口。”   陆时卿点点头。诚然,此去滇南,说服二字中“服”易而“说”难。   元易直从宽袖中掏出一块月牙形的纯色帝黄玉来,递给他道:“拿着,该怎么用就不必我教你了。”   陆时卿垂眼一瞧,微微一滞。   在此之前,他始终不能确信元易直是否在滇南暗中培养了唯他独尊的私军,当初助郑濯拉拢元钰时也曾几番迂回打探,却都未果。不料眼下,答案竟自己送上了门。   这块帝黄玉,想来便是足可号令那支私军的信物。   元易直将这样东西交给他,无疑是叫元家的命脉都捏在了他手里。倘使他有心,回头就能将它交给圣人,置元家于死地。   陆时卿不能不说有些意外。   他默了默,伸手推拒道:“您应该知道,退敌之法不止一种,陆某非要躬身南下,就是为免南诏此战陷元家于不利,叫圣人愈发忌惮您。倘使我为保命使了这块玉,所有的努力便等同于白费,甚至可能叫事态变得更糟糕。如此,我何不干脆放弃此行?”   元易直朗声一笑:“给你,是我的道义,用与不用,是你的选择,和我无关。只是你得记住,活着才可能娶到我的女儿。”   陆时卿笑着摇摇头,伸手接了过来:“多谢滇南王成全。”   他冷笑一声,似乎是示意他别高兴太早,然后道:“我让下人叫她来中堂,给你两炷香时辰。”   陆时卿忙道:“不可。”   元易直抖了抖眉毛:“如何?”   “想来您自宣政殿回府后,并未将战事告知与她,也不打算把我即将南下的消息讲给她听,令她忧心。既然如此,叫她来中堂,得知您安排了这场见面,她如何能不起疑?”   元易直一噎。   没错,他女儿就是这么冰雪聪明,的确很可能察觉端倪。   陆时卿已经趁他这一噎接了下去:“您若当真体恤陆某,不如就将这事交给我自己来吧。”   元易直登时火冒三丈:“你是在跟我说,你准备去她闺房?”   “是。但您大可放心,若陆某真不守规矩,早在您来长安前就已不规矩够了。当然,如您不应,我也只好打道回府,是否能再活着见到她,就看天意吧。”   真是有理有据,博得一手好同情!   元易直窒了半天,竟觉实在无法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微末请求,只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甩袖离去,临出门回头补了一句:“一炷香!”      三更天,元赐娴睡得正熟,忽被后窗“咣”一声响惊醒,醒来意识到似有贼物闯入,慌忙坐起,睡意朦胧间也算反应迅猛,料想如此动静绝非阿猫阿狗,立刻一手抓了被褥裹身,一面张嘴就要喊话,却先听来人低低道:“是我。”   她听见这声色一愣,惺忪之下再一眨眼,就见陆时卿绕过了她屋里的屏风,站到了她的床榻前,生生卷进来一股寒气。   她打了个寒噤,稍稍回过些神,却更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一揉才仰着头呆滞道:“要命,我这是写情诗写得走火入魔了?”   她都好久没做过这种能瞅见人脸的梦了。   陆时卿心道恐怕是他走火入魔了,才会来这一趟吧,嘴上却说:“是,元赐娴,恭喜你梦到我。”   元赐娴闻言将信将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哎哟”一声,然后“嘶”着冷气道:“陆时卿,你睁眼说什么瞎话,痛死我了。”   她这下彻底清醒了,一面惊心府上守备的疏漏,一面疑心陆时卿来此的缘由,裹着被褥质问他:“三更半夜,你是怎么进来的,偷摸到我闺房做什……”   她话说一半,突然被俯身下来的陆时卿轻轻捏住了下巴,连带一张一合的两片唇瓣也被吞没在了他的嘴里。   陆时卿故伎重施,趁她说话的时机叩开了她的齿关。只是与前次不同,他此番落下的吻一改盲目扫荡之势,细腻绵长,沥沥如雨,喉结滚动间,一点点极缓极慢地攫取她的芬芳。   不似被欲望支配,意图将她拆骨入腹,而更像一种无法排遣的痛苦悱恻。   元赐娴微有觉察,略略一震,不明所以之下想到,他这么痛苦,莫不是又犯洁癖了?   几天不见人,一上来就吃她口水,边吃还边嫌弃,谁逼他吃了吗?不提亲,亲什么亲!   元赐娴心里恼怒,便不再放任他,这回学聪明了,一针见血,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舌头。   陆时卿吃痛之下蹙眉撤出,品见一股淡淡的腥甜,低头瞧着她道:“你就是这么咬我的?”   对,咬断卿卿好过冬。   她抹抹嘴唇,一副很嫌弃他的样子:“你耍流氓还有理了?”   “你自己问我偷摸到你闺房做什么的。”他不过是拿实际行动答了她而已。   元赐娴恨恨看他:“除了这个,难道你就没别的事说?”   “哦。还有,你那个诗我看了,格律尚可。”   谁要听他讲这些啊。   元赐娴发指道:“陆时卿,你在商州扒我衣服一次,舒州睡我马车一次,长安闯我闺房一次。牵我手一次,抱我少说四次,亲我也有三次。都这样了,你还不打算娶我?还敢说你不喜欢我?”   终于说出来了。陆时卿等这一天着实等了很久。可她早不说,晚不说,竟偏偏在他没把握给答案的时候说。   见他噎住,元赐娴愈发生气:“我阿爹又不会真扒你皮抽你筋。你究竟什么时候来提亲?”   元赐娴早先确实不想拿那些琐事逼迫他,可眼见阿爹来了长安,陆时卿却仍无所动,若等到阿爹再回滇南,他岂不是又有理由拖她一年。   说什么也得趁这几日把亲事给定下来。   然而陆时卿当真算不上日子,滇南战事正兴,此行险阻重重,他现在答应她,倘使有个万一,就真要叫她守寡了。   他踟躇半晌,说了个合适的答案:“下回。”   这是什么敷衍人的说法。元赐娴恼得想抽他,却听他继续补充道:“下回你再看见我的时候。”   她微微一滞,眼睛一亮:“当真?”   陆时卿点点头,神情认真。   元赐娴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拍拍床沿示意他坐,然后问:“那简单,为免夜长梦多,我明天就去找你守岁。”   陆时卿却没坐,心里叹口气,拒绝道:“我明天没空,你好好在家就是。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元赐娴不给他走,一把拖住他的胳膊,硬是把他往床沿拽:“明天除夕,你还能不在府上?在你家提亲也行,哪里都没关系,我会来的。”   见他沉默不答,她又掐了下他的胳膊,皱眉道:“听见没啊?明天乖乖等我上门来被你提亲。”   这是哪门子提亲法。陆时卿心里失笑,见不答应便走不成,只好眨了眨眼道:“好。”   第59章 059   元赐娴得了满意的答案, 终于肯放陆时卿走, 特意披衣起身, 支走四面守夜的仆役,以助他一臂之力。   陆时卿不能在离开长安前露了马脚, 免得她死活缠着他一道去,便也没阻止她, 看她做贼一样护送自己出了府。   翌日, 元赐娴布置了整天的战术,与拣枝和拾翠商议了七条出逃路线, 用过晚膳, 快该到了一家人一道守岁的时辰,刚预备偷溜, 却被元易直硬是拉去了陪棋。   她起先想敷衍一盘了事,却不料这棋一陪就是一个时辰。阿爹的兴致尤其高昂,连带阿娘和阿兄也在旁热烈观棋。她拿了百来种借口遁走,每每一开口就被他们转移话茬,即便起身如厕, 也被阿娘陪着一道, 结果自然都以失败告终。   元赐娴也不傻,自然瞧出了究竟,想是计划败露, 去不成陆府了,只好给拣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跑一趟永兴坊, 给陆时卿递个消息,叫他别等。   拣枝回来已近子时,一脸忧心忡忡,元赐娴一看就觉不对劲,再次以如厕为借口溜了出去,示意她跟来,到了外头,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拣枝气都没来得及喘匀,急声答:“小娘子,婢子去给陆侍郎带话,却没见着人。陆老夫人说,他今早天没亮就离了长安城去办公差了。”   元赐娴不由一愣,问道:“什么要紧的公差,竟非得除夕夜办?”   “婢子也觉得奇怪,想您一定好奇,便替您多问了几句。陆老夫人说,这公差是昨日就派下来了,但陆侍郎并未交代具体,很是讳莫如深。”   “昨日就派下来了?”元赐娴一耳朵抓着重点,蹙眉思索起来。   既然如此,陆时卿昨夜怎么没跟她说,且还答应了她守岁的事。   这不是摆明了扯谎吗?   她将脑袋转得飞快,随即记起了更多古怪的事。眼下回想一番,陆时卿昨夜的举止的确很是异常。暂且不论夜闯闺房这等事如何不符他的行事作风,当晚,他看她的眼神,说话的态度,都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他似乎难得没有与她“斗法”的心情,多是沉默或者顺从。话里话外都好像……好像有些难言,有些挣扎。   可她当时因接连几日未能逮他,急于逼他提亲,一点也没多想。   她将这两天的种种古怪串连在一道反复回想,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突然扭头奔回了阿爹的书房,一跨进门,就见原本头碰头窸窸窣窣说着什么的一家子一下收住了话头,都抬起眼来紧张地望着她。   她把手扶在门框上,直直瞧着他们:“阿爹阿娘阿兄,你们瞒了我什么?”   元易直叹息一声,无奈看了冯氏一眼。   他就知道瞒不了元赐娴多久。但事实上,只要不叫她在昨夜知晓真相,捱到这个时辰也就够了。她已经不可能追赶得上陆时卿。   元赐娴的指甲紧紧扣着门框,继续追问:“陆侍郎去哪里了?你们告诉我。”   冯氏起身上前,把她的手拉扯下来,免她自伤,然后道:“滇南起了战事,他与南诏及吐蕃去和谈。”   元赐娴像是一时没听懂,半晌讶极反笑,难以置信道:“谁叫他去的,圣人?”   “是他自己的意思。”元易直答。   她将冯氏的手一点点拨开,略有些迟滞地上前,一字一顿道:“也是您的意思?”   元易直沉默不答。   元赐娴突然笑了一声:“那是什么地方,有怎样的虎狼,孤身前往会是何等下场,别人不知道,难道您也不清楚?”她说到这里似有所悟,“还是说,根本就是您逼他去的?您不愿叫他娶我,觉得他不值托付,就逼他证明给您看?”   “南诏兴战的目的是咱们元家。这一战,他细居太子要的是圣人对我元家更多忌惮,要的是大周终有一日自断后路。他去了,为了元家去的,为了减轻圣人对您的顾虑去的,您却这样袖手旁观?”   元钰见妹妹态度恶劣,皱皱眉道:“赐娴,你冷静点。”   元易直面冷如霜,瞧着她道:“谁说他就是为了元家去的?滇南沦陷,多少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他既为人臣子,心系天下,就该义无反顾去救。”   “即便如此,救他们的法子有很多,朝中能说善战者也很多!”元赐娴双手撑案,紧攥着案沿,双目赤红地道,“为何非得是他?替大周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的为何非得是他?”   元易直一怒之下蓦然起身:“为何不能是他?既如你所说,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为何唯独他不能?”   “因为……”元赐娴被问得噎住,突然眼眶一热,眼泪跟决了堤似的,大颗大颗往外滚。   元易直冷嗤一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回头好好想清楚,究竟该不该说。”说罢转身走了。   元赐娴站在原地拿袖子去揩泪,却到头来越揩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冯氏叹了口气,给元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瞅瞅元易直,然后揽过元赐娴的肩,一下下轻轻拍打。   元赐娴便更是忍不住,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哭也哭不停,憋了一晌,干脆抱着冯氏边哭边喊:“阿娘,我就是不想,就是不想他去……我不是不懂阿爹说的道理,不是不忧心滇南的百姓,可是他去救他们了,谁去救他?”   她越哭越不可遏制:“阿娘,我心疼……我心疼啊……如果,如果他死在滇南怎么办?阿娘,我怎么办……”   冯氏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轻声道:“窈窈,滇南是很危险,可你为何不能相信他呢?你阿爹都信他,你不信吗?”   元赐娴微微一滞,抽抽搭搭地抬起头来。   冯氏刮了下她的鼻尖:“你阿爹从前隔三差五便上战场,你又何时见阿娘这般哭哭啼啼过?阿娘不是不担心他,只是更相信他。”   “滇南是个是非之地,但阿娘一直很喜欢那里,因为那是你阿爹一次一次罔顾性命保护着的地方。现在滇南有难,你说,你阿爹怎可能对它袖手旁观?可他却撒手将它交给了陆侍郎,难道不是因为对他有十足的信心?既然如此,你为何就不能相信你阿爹,相信陆侍郎?”   元赐娴慢慢止住了哭势,在一下下的抽噎声里冷静了下来。   “窈窈,阿娘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想寻个口子发泄,但你也别伤了你阿爹的心。哭完了,就去与他道个歉,今天可是除夕。”   元赐娴点点头:“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会跟阿爹好好道歉的。”她说完咬咬唇,“但是您今天能不能跟我一起睡?”   冯氏不免失笑:“你倒是多大了?”   她瘪瘪嘴:“我现在比三岁小孩还脆弱。”      元赐娴连夜跟元易直道了歉,完了理直气壮抢走了冯氏,夜里却也未能歇息安稳,时睡时醒,一遍遍梦到陆时卿闯来她闺房的一幕。   她说完逼婚的话,听见他承诺下回再见就娶她。   然后场景一换,漫天都是白色的纸钱,她看见陆霜妤站在送葬队伍的前头,手擎一根细长的竹枝哭得双目红肿。   她想冲过去看看那棺椁里头究竟是谁,却怎么也追赶不上,耳听着哀恸声越来越远。   如此重复几次,她回回睁眼都惊出一身冷汗,像是看见了不祥之兆一般,翌日一早醒来发现被褥都是湿的。   大概是她在梦里哭了。   元赐娴颓了整整一夜,待听见邻里坊里的新年炮仗,却是一下醒了神,被这欢喜的吵嚷声激得振作起来。   她赶不上陆时卿了,却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她在房中思索了一晌,拿定了主意,突然跑出院子,叩响了元易直的房门,见他就问:“阿爹,我想起一桩事。早些年,大周尚未积弱到现如今的地步,南诏偶尔也向朝廷朝贡,有时由您代为呈上。”   “有一回,我瞧见贡品里头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璞玉,可礼单里却未有这笔记录,便想偷偷截胡了做玩物。您当时说,这块璞玉堪比和氏之璧,价值连城,不可儿戏。礼单里头不曾记录,是因它是南诏二皇子私下拿来讨好圣人的。”   父女俩不生隔夜仇,元易直的气早就消了,闻言认真回想一番:“是有这么一桩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您想,有权力的地方便有斗争,咱们大周被夺嫡之争闹得乌烟瘴气,难道他们南诏便能侥幸避免?南诏二皇子拿了块价值连城的璞玉,越过太子细居偷偷朝贡,岂不正是想讨好咱们的圣人,有朝一日或将借此获得大周的支持?”   “这件事足可证明他的野心,也可证明细居身边并不干净。当时咱们懒得掺和他们南诏的家务事,选择了作壁上观,现在却何不利用这桩事提醒细居注意他后院的火势?”   “你的意思是,派人将这块璞玉快马加鞭送给细居,借此替陆侍郎争取到他的微末好感。至少,南诏军队不至于一言不发就向陆侍郎开火?”   元赐娴点点头:“但问题是,这块璞玉进到宫中后流落去了何处。”   “阿爹派人去查查。”   元赐娴回到院中,坐立不安地等待答复,一个时辰后,听见拣枝回报:“小娘子,有消息了,那块璞玉被做成了兽雕置入皇陵,但当时有些边角料剩余,圣人就赐给了子女们。其中一小块给韶和公主打了枚玉戒。”   她蓦然起身,抿了抿因一夜未得好眠而干燥的唇,道:“去公主府。” 第60章 060   郑筠早在冬至就已得徽宁帝赦免, 不再被囚罔极寺清修, 重新回到公主府。元赐娴便直奔安兴坊而去, 心中略有些忐忑。   毕竟这正月初一的日子,郑筠更可能身在大明宫, 若是安兴坊一趟扑了空,再要进宫去, 耽搁时辰事小, 却怕会惊动诸如平王这样对元家不怀好意的人,到时风声走漏, 难保不会横生枝节。   她忧心了一路, 幸而递上名帖时,听公主府的仆役答复说, 郑筠今日抱恙,并未出门,就在府中。   元赐娴松了口气,跟随仆役到了中堂。   郑筠很快就来,看上去气色尚可, 并未有所谓抱恙的姿态。她手里拿了一个檀色的小木匣, 一见元赐娴就开门见山地淡淡道:“县主要的玉戒。”   元赐娴着实愣了愣。她可还什么都没说。   她伸手接过匣子,启了盒盖一瞧,见里头果真是枚通体玉白无瑕, 成色、质地堪绝的环戒,疑惑之下抬头问:“贵主怎知我今天来意?”她说完很快反应过来,再问, “您是有意称病在府,在这里等我的?”   郑筠扯出个笑来,没有说话。   元赐娴知道时辰紧迫,见她不答,便先把匣子交给了身后拣枝,言简意赅道:“八百里加急,密送到滇南。”   这枚玉戒得在陆时卿到达滇南之前发挥作用,所以她没法亲自送。从长安到边陲足有三千多里,靠一个人的脚程就太慢了。陆时卿已走了一日一夜,任她马术如何超绝,也不可能后来居上。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驿站传信,一路换人换马,日夜兼程,一刻不怠。   拣枝领命离去后,元赐娴看了眼郑筠,不免心生疑惑。   郑筠身为嫡公主,于宫中消息一面理当比她灵通,应该早就晓得了陆时卿南下的事,既然如此,为何如此被动,在这里干等她来?   虽说这问题有些尴尬,但她不问也是难受,便直言道:“您既是早就知道这枚玉戒对他有用,为何不在他离京前就交给他?”   郑筠垂眼笑笑,轻声道:“反正你会来的不是吗?”   元赐娴皱皱眉头。在她看来,郑筠的做法实在不符常情。因为料定了情敌会上门来取玉戒,助心上人一臂之力,所以就把这个机会拱手让人?这叫什么因果啊。   何况,哪怕将这一点勉强解释为郑筠的不争与大度,这事还是没法解释得通。毕竟她想到那块璞玉纯粹偶然灵光一现,并非及早预谋,郑筠又如何笃定了她会来?   她突然联想到上回那封被寄到舒州,提醒陆时卿归途小心的密信。当时的郑筠也像是通过某些渠道提早得知了什么消息。虽说到头来,归途风平浪静,但她并不觉得消息是假。或许正因对方发现计划暴露,见陆时卿已然有所防备,才临时放弃了刺杀。   元赐娴对郑筠此人愈发好奇,只是非常显然,她眼下无法从她口中套出话来,若再纠缠盘问,就显得有些失礼且自讨没趣了。   她只好笑道:“总之这次多谢贵主,我先告辞了。”   郑筠点点头,着人送她出府。   元赐娴心中一颗大石落了一半,总算比昨夜轻松了些,一回府就去跟阿爹回报进展,待从元易直书房出来,碰见元钰,听他很诧异地问:“我的好妹妹,你刚才就是这副鬼样子去公主府见情敌的?”   鬼样子?元赐娴奇怪地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元钰目不忍视地道:“不是这里,是眼睛肿得像核桃,发髻乱得像草包……唉,罢了罢了,天生丽质,也不在乎这些了。”   元赐娴摸摸头发干笑一声,却也不太介意这些琐事,只要把事办成了,怎样都行。她转而问他:“阿兄这是来找阿爹的?”   元钰神神秘秘拉了她到远处,低声道:“是阿爹叫我来的,估计又要问我,你和陆子澍的事。”   作为刚和离不久的苦命娃,他这几天只得了爹娘寥寥几句宽慰,然后就一直被问元赐娴和陆子澍的情况。可怜他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还得拼命讲那家伙的好话,说俩人是怎样怎样患难与共,情投意合。   元赐娴赶紧道:“那你可得瞒结实了,要是被问起我的心意,千万别给套出话来,说我追求陆时卿是想找他做靠山。”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倘使让阿爹知道她的初衷是意欲拯救元家,这婚事八成得成为泡影。   元钰觑她一眼:“阿爹是找我打听陆子澍的,问你心意做什么?咱们元家上下,但凡不是瞎子,谁还能看不出你的心意?”   元赐娴一愣:“啊?”   元钰跟瞧傻子似的瞧着她,拍拍她的肩膀:“傻妹妹,当局者迷,你可长点心吧,别被人掳了还不自知啊。”   元赐娴瞅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讷讷眨了三下眼,一瞬心如鼓擂。      十日后,滇南边陲的南诏守军营突然遭逢夜袭。   这些日子以来,大周地方军因缺失有力的主心骨而士气低迷,南诏急行军几乎占据了绝对优势,一路北上,往益州方向推移,攻下了大半个剑南道。而包括太子细居在内的这批守军则留在后方,以确保先锋兵的退路。   可就在前天,自南诏运往这里的粮草意外被截,军营里头的几名将领得到消息,以守军营位置很可能已暴露为由提议转移阵地,细居却一直未应。   他的意思很简单:守军营的位置没有暴露。   这批粮草不是运往前线的辎重,而只是守军的供给粮,由于数目不多,的确少派了士兵护送,被人钻了漏子并非不可能。   但对方的目的显然不在这一小批对南诏无关紧要的粮草,而是企图叫他们误以为军营位置已经暴露,诱使他们紧急撤离,从而窥探到守军的动向。   这是对方的引蛇出洞之计。如若他们按兵不动,则兴许一切风平浪静,反之,才是真正暴露了自己。   但问题是,细居看得清的计策,他手底下的将领却看不清,与他争论了大半宿,见他不应,当即将军报发回至南诏都城,征询南诏王的意见。   粮草被截的第二天,也就是昨日,南诏王下令守军即刻转移,细居不得不听命。转移完毕的这一夜,却真如他所料,遭到了一支大周军队的袭击。   守军营乱成一锅粥,与这支夜袭军紧急交锋的时候,正中硕大的黄金帐里,细居一身玄甲威立当中,下了一道军令:停战。   外头喊杀声骤停,显然是大周军队见他选择停战,也一样放弃了攻打。   他叹口气,沉默良久后提了佩刀出帐,远远就见营门外,一名鹤氅披身的男子高踞马上,瞧见他似乎笑了笑,淡淡道:“商州驿站一别,多日不见,殿下可好?”   正是前天截了南诏粮草的陆时卿。   细居也没否认,以一口并不十分流利的汉话答:“没见到陆侍郎的时候,我总是很好。”   “听闻殿下此言,陆某深感遗憾。实则陆某也奇怪,何故回回一见殿下,便是这般打打杀杀的场面。”   他笑笑,在夜色里露出一口锃亮的白牙:“你们汉人有个词叫‘孽缘’。”   陆时卿似乎有点意外,低低“哦”了一声:“不想殿下学识竟如此渊博。那么想来,您也一定听过咱们汉人有句叫‘化干戈为玉帛’的俗语了。”   细居朗声一笑:“太拗口,听不懂。”   陆时卿伸手往黄金帐一引:“如此,您不妨允许陆某入内,听陆某好好给您讲解讲解。”   细居闻言,瞥了眼他身后足有三千数众的精骑队。   他自然明白了他的顾虑,含笑回头吩咐:“退守百丈,不得我命令不可靠近。”   这支骑兵队是黔中充州的地方军。陆时卿为免招摇,并未带军出京,而在途经守备战力相对精锐的充州时,拿徽宁帝事前交给他的兵符调集了这支骑兵。   早在战事兴起之初,毗邻滇南的黔中和岭南就曾派军前来支援,却因战术失当,被细居频频阻于滇南之外,直至陆时卿领了这三千人一路绕行奇袭,拦截南诏军报,才闷声不响破了他的防线。   也正因如此,细居在听闻粮草突然被截时就知来人必是强敌,方才遭遇夜袭,也就干脆放弃了交锋,以免不必要的伤损。   毕竟他猜到了,陆时卿的目的不在攻陷守军营,而是意欲与他和谈。因为他提前收到了一样东西。   几天前,滇南边陲的南诏将士辗转将一枚玉戒交至营地,说是长安送来的。他一瞧便清楚了前因后果,知道送玉戒的人是在向他示好,借此提醒他自家后院的火势。   只是他当时并未理解对方示好的缘由,直到刚刚结合了陆时卿的夜袭,方才联想到,这枚诚意十足的玉戒是在表明大周来使的友善之意,希望避免双方的交锋。   既然人家没想打,他又何必硬捱这一仗。   陆时卿孤身随细居入了黄金帐,以表和谈的诚心,坐下后掸了掸衣襟处的脏泥,问道:“殿下可否先借陆某一块干净的帕子?”   细居叫人拿了块锦帕给他,认真说:“不擦也无妨,您眼下的穿戴,已比在商州驿站得体许多。”   陆时卿一噎,记起元赐娴当初干的好事,恨恨咬了咬后槽牙,面上却睁眼说瞎话道:“哦,陆某的未婚妻确实比较顽劣,一不高兴就烧干净了我的外裳。”   这回换细居噎了。   虽说他当年逼婚单单只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倾心元赐娴,却到底失败了,连带商州掳人一举也没干成,所以陆时卿这话俨然是往他伤疤上撒了足够的盐巴。   细居突然看了眼搁在桌案上的玉戒,恍然大悟道:“原来送我这枚玉戒的,是陆侍郎的未婚妻。”   大周受域外影响,有将玉戒作为男女定情信物的习俗。陆时卿眼皮一抬,皱了下眉头。这肤色深得在夜里瞅不见脸的,说的什么欠抽玩意儿?   细居将玉戒往小指上套了套,似觉佩戴得宜,便不摘了,说道:“陆侍郎,请开始您的讲解。”   陆时卿心中冷笑,没了跟他迂回来去打官腔的耐性,直言道:“陆某想说的很简单。如若殿下继续北攻,弊处有二。第一是对您而言——您将接连失去军心、民心与君心。不必我说您也清楚,您身边的将领并不全然归心于您,否则也不至教您中了我设下的圈套。”   “而除却他们外,您国中百姓及您的父亲,一样都不十分支持您发起的这场战事。原因便是,南诏已担负不起如此消耗的持久战。”   “您近年来与大周交锋频繁,战乱与征军分别致使您国中人口锐减,百姓无法正常耕种,与此同时,战争所需的粮草、武器、骏马却不断激增,南诏的国库因此日渐空虚。再这样下去,您这个太子恐怕是民心所背,而您的父亲也会选择更合适的人取代您上位。”   “第二是对南诏而言——您将给吐蕃做嫁裳,最终自损。您很清楚,这一战的主力是您南诏的军队,而原本与大周交好的吐蕃之所以受您蛊惑,答应与您合作,目的便是意欲借您之手一路北攻,染指其贪图已久的河西,分大周一杯羹。”   “但您须记得,吐蕃不单和大周毗近,更与您相邻。得到河西的吐蕃将日益繁盛,而吐蕃盛,则南诏衰。强大起来的吐蕃为了贮存足够的实力与大周抗衡,迟早要先将兵锋对准南诏。到时,大周非常乐见鹬蚌相争,以坐收渔翁之利。”   “说完了弊处,便谈谈您此战的两点收获。第一,打击滇南王。第二,占领剑南。但这微末利益,与陆某所言弊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且您不妨自问,您的臣民是否能够理解您为了区区一个异姓郡王与区区弹丸之地所做的莫大牺牲。”   “最后,我想告诉您退兵的好处。您只须令吐蕃先行放弃与您缔结的盟约,就可在这场合作乃至来日与它的政交当中长久占据上风,借以争取到源源不断的利益——粮资、金银、劳工,乃至土地。哪怕您战败,也可拿这些真正能够被百姓瞧见、接受、理解的利益安抚国内上下。大周愿意给您这个取利及休养生息的机会,陆某可在今夜过后,替您跑一趟吐蕃,诱其撤军,只要您眼下答应这桩和谈。”   “当然,如若您听了这些话,仍执意不肯退兵……”陆时卿淡淡一笑,“陆某倒是不惧做您刀下魂,但照您国内情势看,恐怕您不久就将与我在阴曹地府相见,再续孽缘了。您也说了,没见到我的时候,您总是很好。”   他说完,瞥了眼细居小指上的玉戒:“殿下对陆某今夜这番讲解,可还算满意?”      五日后,吐蕃毁约撤军,大周得以喘息反攻,逼退南诏,一路驱敌出境。至此,这场持续了短短二十日的战事便了结了。   消息传到长安,满朝欢喜震惊。元赐娴兴奋得险些提了包袱南下去接应陆时卿,却被元易直一斧头给拦了下来。   她便只好每天掰着手指头等他,一步都不离府,早晚各问一遍是否得了南边传来的消息,结果陆时卿也真够可以的,从头到尾一个准信没带给她,气得她等到后来失了耐性,就干脆不再问了。   正月渐近尾末,二月就是红杏开花墙外艳的日子,他爱来不来吧。   二月初八这日,元赐娴拉了阿兄和阿娘去往芙蓉园,踏还没全然冒出来的青,散散心,原本打算好了绝不念起陆时卿,不料逛了一圈园子,便不知不觉爬上了当初来过的那栋竹楼。   彼时,她来这里见郑濯,到了顶上这层,却先一眼看见一身扎眼银朱色的陆时卿。   她突然很好奇,她当日又是招呼郑濯吃荔枝,又是与郑濯共舟的,陆时卿如今若是记起这些个事,会是什么想法啊。   她暗暗坐在小室内的长条案边,略有些窃喜地想象他的心情,一边傻笑个不停,等回过神来,原本陪她上到竹楼的阿娘和阿兄竟齐齐不见了人影。   她这个神出大了。   元赐娴一愣,忙起身张望,却一眼瞧见小室阁门之外,长长的走道尽头负手站了个人,似乎已经看了她很久。   见她望来,那人扯了下嘴角,有些得意又有些倨傲地问:“元赐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傻笑什么?” 第61章 061   陆时卿站在三丈远的地方, 唇角微弯, 一双斜挑的凤目隐隐含笑。   这丫头长进得不错, 都学会故地重游思慕他了。南下一趟也算走得不亏。   他心中暗暗自得,元赐娴却根本没听清他问了什么,只是出神地望着他。   虽说战事结束一刻,她脑袋里绷紧的弦就彻底松了,但想见陆时卿的念头却在心底扎了根,非但不减,反倒日复一日生长茂盛,哪怕因气他不给音信,面上故作不在乎, 假意心情很好地跑来踏青, 也还是没法自欺。   否则她怎会在被问及想去哪的时候,脱口而出说了这里?她不得不承认, 她想见他的心意, 已经迫切到急需重游故地来纾解。   她是真的被他掳了。   除夕夜, 阿爹质问她, 旁人都可替大周赴死,为何唯独陆时卿不能。   她彼时没答上来, 因她自己也想不通,她从小接受的教导怎会叫她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直到翌日,听见阿兄口中一句“当局者迷”才蓦然醒悟,原来那个答案是:因为她喜欢他。   因为喜欢,所以自私, 所以全天下最在乎他的生死。   日升日落与她无关,物生物灭与她无关。山川浩渺,天地阔大,可她只看见他。   陆时卿他,从一座靠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现在就在她眼前,离她不到三丈,她想抱他。   元赐娴眼眶一热,拔步冲出小室,奔到他跟前张臂圈住了他。   陆时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撞得心胆俱麻,一愣之下垂眼看她,却突然听见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她说哭就哭,埋首在他颈侧,把泪流得酣畅淋漓,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襟,闷头道:“你还知道回来!”   陆时卿慌了。   他此番南下,诚然是为救国而去,但如果不是因为元家,他未必选择亲手来办此事。他始终觉得元赐娴这丫头看似面热,实则心硬,既然自己替她做了靠山该做的事,未必不能趁机讨点什么,譬如叫她急一急他。   因此回程一路,哪怕他心焦如焚,马不停蹄,为能早日回到长安与她提亲,不惜天天吹风吃土,却也数次忍住了给她报信的冲动。   但他现在后悔了。   陆时卿张了张嘴复又阖上,再张了张嘴,再阖上。大敌当前口角生风的人竟因为一个姑娘的眼泪,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长久的沉默后,元赐娴泪都哭干了。她从最初的激越里回过神来,手臂微松,仰头瞅着他憋屈道:“陆时卿,你太无情无义了,一声不吭走人就罢了,归途不给报信也算了,现在我都哭成了这样,你连抱也不抱我一下吗?”   陆时卿这才意识到自己脑袋梗塞了,忙伸手回抱住她。这一抱,却觉她裹在棉裳里的腰身窄了一圈,原先便是盈盈一把,如今竟都有些不堪折的味道了。   元赐娴瞧见他这怔愣的神情,抬手抹了把泪,心中低哼一声。她脸上瘦得不明显,这下可叫他发现了吧。   她抽噎了一下,抱怨道:“光抱就完了?这么多眼泪,你都不给擦擦?”说着,扬扬下巴,垂眼示意她脸上的泪痕。   确实哭得一个梨花带雨,本就湿雾迷蒙的一双眼简直成了一汪池水,陆时卿终于开口,看着她道:“我没有帕子。”   没帕子就不擦了啊,没帕子不会用手啊。他是不是又在嫌她脏了?   元赐娴心里头正咆哮,却忽见陆时卿收拢了圈在她腰后的手臂,然后低头凑到她下巴处,亲了她一下。   准确地说,是含了她一滴悬而不落的泪珠子。   他接着上句道:“只能这样擦。”   元赐娴睫毛微微一颤,却没有出言抗拒,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仰起脸一副要他伺候的模样。   陆时卿顿了一顿,得了应允便移唇往上,继续亲吻她的泪痕,一点点缓缓推移,慢而细致,从她的颊侧到眼下,再到实则并无泪痕的鼻尖、眼睑、眉心。   每一下都是蜻蜓点水,每一下都似情深义重。   元赐娴在他一下复一下的吻里想到,其实她当初是被许如清误导了。自打听了她的建议,她便将投怀送抱当作拿下陆时卿的一种手段,因此主动献吻,或在被他亲的时候半推半就。   欲要征服他的意念太过深重,以至覆盖了本该有的脸红心跳,也叫她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倘使换作一开始,哪怕她再想讨好他,也绝不可能愿意如此。   她愿意,是因为潜意识里根本没将这样的亲密当成一种牺牲。   在她眉心落下最后一吻后,陆时卿喉结翻滚,声色喑哑地道:“擦完了。”   元赐娴皱皱眉头,继续闭着眼睛,催促他:“没有呢。”说完,撅了撅嘴巴示意。   陆时卿趁她看不见,忍不住无声一笑,重新低头贴住她的鼻尖,然后轻啄了下她的唇珠。   这样就完事了?元赐娴睁开眼来,目光哀怨。   他之前明明不是这样亲的啊,那种上天入地的,狼奔虎啸的,排山倒海的呢?   陆时卿瞥了眼竹楼底下,叹口气道:“等我先去剜了你阿兄的眼。”   元赐娴心里“哗”一下巨浪滔天,挣脱了他,猛然回头趴在栏边往下望,就见元钰一手捂眼,一手朝上打手势示意他们继续,一路慢慢后撤。   她揪起脸哀叹一声。她都忘了阿兄和阿娘也在芙蓉园了。   元赐娴回头看看陆时卿,见他注视着自己,这下有点知羞了,抬头望了望天,理了理鬓发,然后没话找话道:“你怎么找来了芙蓉园?”   他无奈答:“因为上门提亲,发现女方不在家。”   “……”苍天啊,她错过了什么。   元赐娴赶紧道:“在家在家,马上就在家了,女方现在就回家。”说完拔腿就跑。   陆时卿心里哭笑不得,快走几步扯过她胳膊:“你阿兄阿娘可能先回去了。”言下之意,她没有马车坐了。   “好吧。”她苦了张脸,总觉这步骤哪里怪怪的,“那我坐你的马车,跟你一起去提亲……”      上到陆时卿的马车,瞧见里头的陈设,元赐娴才发现他似乎根本没回过家。也就是说,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到长安,半途就遥遥指挥陆府安排好了说亲的媒人,然后直奔胜业坊而去。   但她估计这个嘴硬的闷葫芦大概不会主动提这些,便捱着他道:“其实你可以先回趟家,不用这么着急的,我又不会跑。”   陆时卿心道她都把玉戒送到滇南去了,还说不跑,都插翅膀扑棱扑棱飞了好不好,面上嗤笑一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只是履行承诺罢了。”   胡说吧他。滇南和长安距离多远,她再清楚不过,他这个脚程都已经急得踩了风了。   想到这里,她有恃无恐道:“说的是下回再见就提亲,你也可以永远不来见我啊。”   陆时卿噎住不说话了。   永远不见?美得她。除非他死了才行。   待到了胜业坊元府,元赐娴一下去就见府门口停了辆阔绰的马车,正有仆役从里头往下搬东西,眼瞧着一溜排的,便是一只雁,一只羔羊,再各一斛的酒黍稷稻米面。   这是大周规定的,婚仪六礼之首,纳采一环中的定亲礼。自皇子王以下至于九品都是一样的规制。   但元赐娴却是一愣,回头问陆时卿:“这太快了吧,我阿爹都没说同意呢,你就先赶着送纳采礼了?”   他淡淡“哦”了一声:“我公务繁忙,一次办了。不同意就再说。”   元赐娴斜昵他一眼,当先跨入府门,忽闻一声犬吠,抬眼一看,就见小黑蹿了出来,像是嗅到了同类,哦不,非人类的气息,一跃扑向了一名陆府来的仆役,直向他手中的大雁叼去。   那名仆役不防这么大一只黑皮猎狗突然袭击,手一抖,惊吓间把雁高高抛起。   活雁被缚了翅膀,飞倒是不会飞了,却是到了半空中,眼看就要摔成一滩烂泥,变成一只死雁。   这是活活要把婚事搅黄啊。   陆时卿牙一咬心一横,疾步上前,双手一伸。   “噗”一声响,大雁稳稳坠入他怀中后,天空悠悠落下几根雁毛,恰好飘了缕在他头顶。   陆时卿的脸黑了。   元赐娴是他的魔咒,一生的魔咒。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元赐娴愣愣回头,忍了忍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与此同时脑袋里飞快闪过他当初狼狈坠湖,与芙蓉花共景的场面。   陆时卿恨恨剜她一眼,再一低头,就见小黑不知何时拱到了他脚边,正仰头渴盼地盯着他手里的活雁。   狗跟雁,不至于产生情愫吧……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把雁抱得更紧一些,然后听见一个声音朗朗道:“不畏狗势,不惧脏臭,很好,陆侍郎,勉强算您过了我这关,往里请吧。”   陆时卿抬头看了眼远处笑得非常欠收拾的元钰,忍气道:“多谢元将军。”   元钰摆摆手:“不客气,看在你这么想喊我大舅子的份上,我当然该对你多加关照。”说话间,着重强调了一下“大”字。   陆时卿真烦这个恼人的辈分,奈何今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朝他略一颔首,步履僵硬地绕过了小黑,将活雁交回到仆役手中。   元赐娴正要上前帮他把头顶的鸟毛取了,却被元钰喊住:“赐娴,你可还姓元呢,给我过来。”   她只好朝陆时卿讪讪一笑,然后随阿兄走了。   媒人已在中堂与元易直和冯氏天花乱坠地说亲,说陆时卿是如何的一表非凡,是怎样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元赐娴照规矩不宜露脸,却又实在好奇结果,便想去听个墙角。可惜精明如爹,她那种偷摸功夫放在别处勉强好使,搁眼下就是一到后窗就被仆役架着胳膊送回房的命,便是一直等中堂人都散了,才得以询问究竟。   拾翠第一时间来与她回报:“小娘子,成了成了,您与陆侍郎的婚事成了!”   这场面简直跟中了状元似的。   元赐娴问道:“阿爹阿娘怎么说的?”   “说是答应陆侍郎先定下亲事,遣人去算算您与他的生辰八字,卜卜吉凶,但此行匆忙,暂且不论具体婚期,延后再议。”   这卜凶吉实则是六礼中的第二环问名,原本该由陆时卿再度登门时再算,但元易直此番已在长安逗留月余,滇南又是战后初定的情形,他恐怕没那么多时辰再耽搁了,便干脆遂了陆时卿的意,两礼一道来。   元赐娴“哦”了一声,心道肯定是吉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陆时卿呢?”      陆时卿已身在元府门外。元易直跟他到了马车内,见他递来了当初那块月牙形的帝黄玉。   刚才人多眼杂,陆时卿没机会交给他,临走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便来了。   “虽未派上用场,还是感谢您愿意如此待陆某。”陆时卿递完玉道。   元易直没什么表情地说:“都是为了赐娴罢了。你若真心感激,就对她,包括她的兄长和母亲守口如瓶。他们都不知道这块玉的事。”   陆时卿垂眼一笑:“陆某明白。”   元易直点点头下了马车。陆时卿也就识相些,不再回头跟元赐娴打招呼了,叫车夫往永兴坊去,一到陆府便吩咐曹暗拿了俩人的生辰八字,先一步去卜卦问明凶吉。   这卜卦之事原本该交给宣氏来办,曹暗倒是不懂他何故如此心急,领命去后一直到黄昏时分方才归来,一脸凝重地将一张字条交给他。   陆时卿一看他表情就大概知道结果了,展开字条一瞧,果见上头是个“凶”字。   曹暗解释道:“郎君,小人也算耍了赖皮,一连给您卜了四卦,却不料卦卦皆凶,照这生辰八字瞧,澜沧县主真是克您不假。”   陆时卿淡淡一笑,将字条搁到手边油灯,凑着火燃尽,扯过一张纸,提笔蘸墨,一笔一划:横,竖,横,竖,横,竖,横。   片刻后,他将重新拟好的字条交给曹暗:“我和她命里没有撇点,只有横竖,拿去给元家。” 第62章 062   他交代完, 又问:“玉戒的事有结果了吗?”   曹暗忙道:“查到了, 郎君。那玉戒是由南诏上贡的一块璞玉打成, 并非县主所有,而是她向韶和公主讨要来的。”   陆时卿闻言略微一愣。   当初在南诏军营看到那枚玉戒时,他自然猜到这是元赐娴为了他的安危着想,送给细居的,否则当夜两军交战不会如此轻易结束,他的和谈之词也不至于如此顺利出口。   但他并不晓得一枚玉戒何以令南诏选择停战,再联想到元赐娴曾说过的,她和细居在黄昏时分的春野溪畔,那种一看就很有故事的初遇, 事后便不由在脑中勾勒出了十七、八种风月版本。最终得出结论:这玉戒或许是细居交给她的信物, 见戒如见人,换他无条件答应她一个请求。   幸好事实证明, 是他想象力太丰富了。   他略一思索, 理清了贡品背后的渊源, 弯唇笑起来, 道:“知道了,下去办吧, 把一样的卦辞再拟一份,拿给老夫人也看看。”      翌日,元易直收到陆府送来的卦辞时,跟冯氏眼对眼叹了口气。   这生辰八字合与不合,自然不是一家人说了算的。昨日双方互换庚帖后, 元家也已遣人算过,结果与陆时卿起先拿到的凶卦一样:男方不冲女方,但女方却是实打实地克牢了男方。   得到凶卦的时候,夫妻俩都觉得这婚事恐怕不能成了。毕竟哪怕陆时卿再有心,陆家总还有旁的长辈在,素来笃信佛道的宣氏怎能容许这样的儿媳进门?却不料陆府送来的,明明白白是个和和美美的吉卦。   这卜卦之事虽因天时诸由偶有细微偏差,但生辰八字是不变的死物,哪至于如此黑白颠倒?唯一的解释就是,陆时卿擅自改卦,蒙骗了宣氏。   这下,夫妻俩便陷入了踌躇。陆时卿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便是表明了他不在乎命理与定数,但他们作为知情人,又怎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将女儿嫁过去?   元易直问:“这事还没告诉赐娴吧?”   冯氏摇摇头。那孩子昨天高兴坏了,她哪舍得打击她。   “的确是不说为好。”元易直点点头道,“既然子澍这孩子铁了心,咱们眼下戳穿便实在是棒打鸳鸯,左右他二人尚未成婚,就照我原先的打算,暂缓婚期,先且看看再说。”   元易直昨日之所以要求将婚期延后再议,自然不是出于所谓“匆忙”的缘由。而是如今的大周朝形势实在太复杂了,陆时卿作为圣人最宠信的臣子,却实则不动声色地操控着朝局,暗地里悄悄扶持着郑濯,这般刀尖舔血的日子一天不结束,元易直总归不能够彻底放心将女儿交给他。只是又实在为他诚心与付出所动,便先答应了定亲。   冯氏问道:“你昨日并不知这卦是吉是凶,便已提出暂缓婚期,可是另有顾虑?陆家那孩子有何不妥?”   元易直稍稍一默。   他向来不愿与冯氏及子女谈论朝堂阴私,一怕他们知道越多便越危险,二怕他们跟着瞎操心,多虑伤身,故而一直表现得像个碧血丹心的耿直老顽固,甚至看起来有些愚忠。但其实,圣人玩弄的权术也好,朝中林立的党派也好,他都清楚。他忠诚于大周,却并非全然不懂变通。   元易直一默之下仍旧选择了隐瞒,扯谎道:“不是不妥,只是的确太过匆忙。咱们常年不在京城,也不了解那孩子的底细,多看看是为了赐娴好。”   他说完,在心里叹出口气。   实则是不必再看了。陆时卿待元赐娴如何,他已瞧得相当明白。既然如此,他也绝不会亏薄了那孩子。圣人忌惮他至此,逼他不得不择明主而栖,而郑濯又确是皇室里难得心怀苍生的一个,那么,他就助陆时卿一臂之力,全力支持他所支持的。   他想到这里,突然听见三下叩门声,一问才知,是兄妹俩来了。   元赐娴和元钰进门后推推攘攘,似是想说什么却没法开口,都在逼迫对方先讲。最终还是妹妹狠狠掐了一把兄长的腰,硬是把他戳了上去。   元钰一个踉跄跌上前,被推了出来,只好朝元易直和冯氏腆着脸“呵呵”一笑,道:“阿爹阿娘,我和赐娴有话想跟您二老讲。”   这一月多来,兄妹俩几次三番想跟元易直谈谈朝局,论论元家未来的走势,看是否能将荒诞的梦境换一种能够令他接受、相信的说法,好提醒他心中有个防备,别再如此愚昧耿直,却奈何回回一开口,就被勒令不许妄论国事。   眼看爹娘明天就要回滇南了,今后书信往来又得被圣人监视,再不讲就没了机会,俩人这才鼓起勇气,准备最后尝试一次。   元易直瞥他一眼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元钰心道他吐了又吞还不是怕说出来挨揍,看了眼元赐娴,照事前商议好的,“迂回救家”的法子,委婉道:“阿爹,是这样的,您有所不知,早在赐娴初来长安时,朝中六皇子与九皇子都曾纷纷向她示好。但彼时圣人的态度很奇怪,似乎是不肯九皇子与赐娴过多牵扯,却有意叫六皇子娶她。”   元易直眉梢一挑。   元赐娴接上道:“我和阿兄起始没想明白,后来却有了答案。这是因为,圣人疼爱九皇子,而不疼爱六皇子。以咱们元家的威望,不论哪个皇子与我有所牵扯,都将遭到其余众皇子的忌惮。从情感上讲,九皇子本就体弱多病,圣人不忍他掺和到那些暗流中去。从朝局上讲,他的母亲位列四妃,外戚势大,也该杜绝与咱们元家来往过密。”   元易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元钰笑笑拦住了他:“阿爹,您先别生气,叫赐娴把话说完。”   元赐娴硬着头皮继续讲:“但六皇子却不一样。先太子被废后,朝中二皇子与平王各顶了半边天,圣人忧心再出第二个意图及早拉他下龙座的威胁,便想做做表面功夫,假意扶植一位儿子,以平衡这两股势力。毕竟历来,只有三角才是最稳固的。所以他选择叫六皇子来当这枚棋子,这个挡箭牌。”   “原因很简单。一则六皇子的母家是落魄商户,势单力薄,背无靠山。二则他不慕名利,素无张扬之举,亦不得朝臣人心。”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   “只要我与六皇子定下亲事,朝臣们,包括二皇子和平王自然会注意到他,党派也自然会有所分流。而一旦六皇子当真起了不好的心思,或者到了无法被掌控的地步,圣人也可使手段,破坏这桩婚事。”   譬如上辈子,她相信姜家的诡计里头也有圣人的意思。否则光靠姜氏姐妹里应外合,恐怕还不至于叫郑濯中招。应该是他在转暗为明后,叫圣人感到了威胁,因此借姜家之手离间了他和元家。   元易直皱皱眉头:“你兄妹二人绕了这么多弯子,究竟想说什么,直说吧。”   元赐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说,阿爹您看,圣人对二皇子和平王是惧怕与忌惮,对六皇子是掌控和利用,对九皇子是保护及疼爱。这几个皇子,其实谁也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储君人选。那么,朝中还剩了谁?不就是十三皇子吗?”   元赐娴说完松了口气。直接说她梦见十三皇子登基着实太不靠谱,眼下总算是有理有据把话给圆好了。   元易直沉默许久道:“是我这当爹的无用,还得叫你一个女娃娃成天思虑这些。”   她闻言宽慰道:“阿爹,我这么聪明,思虑这些不费神的!”   “你说的,阿爹都明白了。既然你当真操心这些,阿爹也就不再瞒你了。”他说完叹了口气。他原想避免子女参与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但元赐娴分析得如此头头是道,俨然涉事已深,再一味瞒她,怕是反将她置于危险之中,走错了路子。   他犹豫一晌,终于似下了决心,看了眼一直默在一旁的冯氏,而后道:“诚然,圣人或许有意叫十三皇子继位,但朝局却未必就会照这方向走,便是尊为圣人,也有他无法掌控的东西,那就是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照如今形势,阿爹相信,能得人心的,绝非圣人,也不是年纪尚幼的十三皇子,而是你口中被当作棋子与挡箭牌随意抛掷的六皇子。”   元易直的话已经非常直截了当,便是表明了他心向郑濯。   元赐娴却是一下子哽在了原地,跟一样震惊无比的元钰对了个眼色,一阵无语凝噎。   这辈子的郑濯明明跟她已无瓜葛,为何元家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翌日,滇南王夫妇启程离京,元赐娴因已与陆时卿定下了亲事,便没道理再回滇南了,故而留了下来。   兄妹俩送爹娘出城后便回了胜业坊,刚到元府,就见曹暗等在门前,看到元赐娴,忙上前来道:“澜沧县主,郎君请小人给您捎样东西来。”   她一愣,低头看了眼他手中金粉洋洒的请帖:“这是?”   曹暗笑道:“四天后二月十四是六皇子生辰,邀了郎君与您前去吃酒宴。您看,您可打算去?” 第63章 063   又能见陆时卿, 又能一探皇子府, 元赐娴当然去, 但她有点好奇:“六皇子办流觞宴,怎么是你家郎君给我请帖?”   “皇子府的仆役先到了永兴坊, 郎君就把您的这份请帖截了, 请小人代为送来。”他说到这里清清嗓子, “郎君的意思是, 今时不同往日,以后这种陌生人的邀约,理该到他手里过一过,再由他出面给您……”   谁给他规定的理?这个未婚夫怕是越权了吧。   元赐娴骂了一句“小气”,嘴角却一点点往上扬了起来。   元钰看得受不了,朝曹暗怒道:“我的请帖呢, 啊?也被你家郎君截了?”   “不是的,是被郎君收了。”曹暗不好意思地笑笑, 解释道,“郎君说, 元将军公务繁忙, 且也不是喜好诗文之人,何必拿这等无趣的事叨扰您。他会陪县主赴宴的,您请放心。”   元钰差点没给气烟, 偏偏元赐娴也并未有替他做主的意思,沉吟了一下道:“是哦,阿兄每天都要陪小黑散步, 未免太辛苦了些,就留在家中好好歇息吧。”   “……”   她拍拍兄长的肩膀以示安慰,揣了请帖跟曹暗交代道:“叫你家郎君早点来接我啊。”      二月十四那天,陆时卿却是来得太早了。元赐娴睡得尚熟,就被拾翠硬是喊了起来,听说他已等在了府门口。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晌,看了眼蒙蒙亮的天,才算缓过劲来。   她刚才又做梦了。   这回的梦境跳跃到了她死后多年,十三皇子登基前夕。她听见百姓议论说:“听说了吗?昨夜大明宫宫变,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陆中书可真够狠的。”   又有人神神秘秘道:“他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年,朝中皇子一个个死的死,残的残,现在回头看看,可不都是他的手笔?依我瞧,当初六皇子突然暴毙,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前头那个继续感慨:“可不是嘛,等明天十三皇子登基,幼帝便是个傀儡,他这宰辅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不定再过不久,大周的江山都要改姓了……”   “嘘!”有个声音打断了俩人,“噤声噤声,莫论国事。”   元赐娴听到这里就被喊醒了。   拾翠见她两眼发直,像是傻了,再提醒了她一次:“小娘子,陆侍郎已在外头等您了。”   她“哦”了一声,缓缓掀开被褥。   现在是陆侍郎,以后就是陆中书了吧。   她一遍遍回想梦里的话,游魂似的梳妆完,出了院子碰上元钰,大概是瞧她精神不济,便问她怎么了。   她推脱道:“没什么,我出门了。”   元钰放她走了几步,觉她步履迟缓,似有不对,便重新拦住她,低声问:“瞧你这睡不醒的模样,该不是又梦到什么奇事了吧?”   元赐娴犹豫一晌,因确是心里堵得慌,就跟拾翠道:“叫陆侍郎多等我一会儿,我跟阿兄有几句话说。”   她说完便跟元钰回了书房,言简意赅地讲明了梦境的新内容。   元钰闻言也是一骇,心道难怪妹妹如此魂不守舍,迟疑道:“如此说来,陆子澍或许是贪慕权势才辅佐十三皇子上位的?”   “怎么会!”元赐娴斩钉截铁道,说完咕哝了一句,“他不是那种人……”   元钰为难道:“阿兄没说陆子澍一定不好,但此人心机深沉是真。你看他这大半年来作为便知,他一则不绝对忠诚于圣人,二则也非靠拢二皇子和平王,再照梦境所言,六皇子突然暴毙的猫腻……恐怕他真是牵涉众多,难保不是心狠手辣之辈。阿兄只是提醒你,别被私情冲昏了脑袋,在你面前的未必就是真正的他。”   “既如你所说眼见都未必为实,耳听岂不更虚无!”她争辩道,“几个市井百姓的话能证明得了什么?逼宫也好,扳倒几个皇子也罢,不过都是他们瞧见的手段,又怎能知他目的究竟在公在私?倘使多年后,确是圣人不仁,众皇子亦不堪用,哪怕江山改姓又如何?”   她说罢蓦然起身:“我出门了。”然后朝府外走去,到得陆时卿车前,一把掀开了他的车帘。   因带着怒气,她的动作稍稍大了一些。正在桌案边拟公文的陆时卿抬起眼皮,一阵莫名,问道:“你阿兄喂你吃毒药了?”   元赐娴不想叫眼下看来子虚乌有的事坏了心绪,便扯开了道:“作为未婚妻的初次登场,当然要热情似火了。”   还热情似火。陆时卿瞥她一眼,推了下手边一碗薄粥,示意她喝:“自己尝尝我等了多久。”大概意思是粥都等凉了。   元赐娴捱了他坐,喝了一口尝味道,然后拿汤匙勺了一勺凑到他嘴边:“温得刚刚好啊,不信你喝。”   陆时卿低头看了眼她喝过的汤匙,一时没有动作。   见他不肯吃,她说了句“不喝拉倒”就将勺子往自己嘴里送。   陆时卿早就对她破过例了,也就是洁癖多年,遇到这般情境总得下意识犹豫一下罢了,哪知她放弃得如此之快,以至他只来得及看见她将一勺粥送到嘴里,然后在嘴角留下一滴汤汁。   乳白的汤汁悬挂在樱红的唇瓣,似乎下一瞬就要被她嘬进嘴里,陆时卿心念一动,忽觉一阵口干舌燥,凑过去将那滴汁液飞快含入口中。   元赐娴心头随之一撞,突觉车内逼仄狭小,有些难以喘息,却见陆时卿已然坐端正,继续拟公文,只是笔下拉扯出的一划颤了道细小的波纹。   然后她听见他故作若有其事地淡淡道:“浪费粮食可耻。”   马车不比别处宽绰,一点点亲密都能叫人耳热,元赐娴心底腹诽他找的一手好借口,面上却遂了他这份若无其事的意思,“哦”了一声示意知道了,然后抬头望望车顶,瞥瞥车壁,继续喝粥。   等马车辘辘行出了胜业坊,见不是往郑濯府邸去的,元赐娴才开口问:“六皇子不是住在安兴坊吗?”完了才恍惚记起,“他设宴似乎是下午吧,你这么早带我去哪?”说罢有些期待地瞅着陆时卿。   陆时卿的答案却很正经:“有几本公文要交给圣人,来回折返太麻烦了,你就跟我一起吧。”   “……”   真是再没见过比陆时卿更没情趣的人了。她心中哀叹一声,抱怨道:“也就是个四品官嘛,这么勤勉做什么。”她讲完这话突然想起梦境,转而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过说起来,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很多年后,你竟然当了大官。”   陆时卿略微一愣:“很多年后?那你呢?”   元赐娴一噎。她以为陆时卿肯定要问他当了什么官,却不料他不过关心自己富贵时,她在哪里。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贪慕权势呢。   她定定瞅着他,终归没说实话,半晌笑道:“我啊,我当然是做了大官的夫人啦,这还用问?”   陆时卿似乎也只当她说笑,扯扯嘴角,换了别的话茬:“我给圣人送完公文,还得去教十三皇子念书,你无聊就自己去宫里晃。”   元赐娴一直都想跟郑泓接触,只是没找着机会罢了,眼下怎会放弃,忙道:“跟你在一起,去哪都不无聊!”   她也是撩拨惯他了,情话张口就来,陆时卿瞥她一眼:“我还得去趟门下省办公,你也一道?”   元赐娴立马原形毕露:“哦,这个啊,这个我就不去了,我留在含凉殿帮你看着十三皇子。”      陆时卿跟元赐娴到了含凉殿,发现郑泓正跟宫人一道放纸鸢,疯得来来回回跑,满头都是湿漉漉的汗,瞧见俩人还招呼他们一起玩。   准确地说是招呼陆时卿。郑泓不过五岁,只在去年跟元赐娴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已不太记得她。   陆时卿却当然不是会陪小孩放纸鸢的人,叫宫人都退了下去,然后给郑泓布置了功课,低头看着一脸不舒爽的男娃娃道:“臣现在要去办事,还请殿下把书温了,待臣回来给您考问。”   郑泓穿着个小卦子,嘟囔道:“我没玩够,我不看书!我要这个好看的姐姐陪我放纸鸢!”   陆时卿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好看的姐姐”,道:“殿下,她不是您好看的姐姐。”   小家伙撅着嘴问一句:“那是谁嘛?”   元赐娴觉得这男娃娃可爱,又看今天刚好韶和不在,只要陆时卿走了,这含凉殿便是她和未来皇帝培养感情的天下,便笑眯眯地说:“我是您好看的师母啊。”说完跟陆时卿道,“你赶紧去办事吧,把他交给我。”   陆时卿一噎。这赶人赶得可真够急的。却到底公务在身,转头走了,走出几步回身交代道:“等我回来,他若答不出功课,连你一道罚。” 第64章 064   陆时卿先去了紫宸殿。自滇南回来后, 他因落下一堆公务, 几日来异常忙碌, 将几份要紧的公文呈给圣人后,又被拉着询问针对大理寺卿新人选的建议。   他不在长安的日子里, 朝廷定了姜寺卿的罪, 以沟通岭南, 私采铁矿之名罢黜了他, 判他流放房陵,且规定姜家两房三世之内不得再入官籍。姜家就此中落,满门上下一夜之间作鸟兽散,有点良心的便随姜岷一起去了房陵,其余的则是各奔东西。虽说圣人并未禁止姜家人出入京城,但稍微晓得点内情的, 早就不敢待在这是非之地了。   毕竟徽宁帝会如此动怒,与表面上所谓“私采铁矿”之名并无关系, 他气的是姜岷花言巧语得他宠信,暗地里却助长平王之势, 连军器这等东西都敢碰。此番彻底摘除姜家, 也是对平王的一个警告。   陆时卿以能力卓绝之由举荐了大理寺少卿,徽宁帝却沉吟起来:“朕并未问你谁更有能力,而是谁更能叫朕安心。大理寺为三法司之首, 于朝廷相当关键,朕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姜寺卿。”   “臣无法断定究竟谁最能令您安心,只是越级上位终归不妥, 若您实在对杜少卿有疑虑,便只能考虑蔡寺丞了,如此也不算差了太多。”   徽宁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晓得老皇帝这是准备考虑蔡寺丞了,他心中微定。   蔡寺丞是郑濯的暗桩,以陆时卿在徽宁帝心目中的地位,本可直接举荐他。但姜岷的事显然给老皇帝敲了个警钟,连带他这位“宠臣”也一样略受波及,眼下最好便是少一些太直接的动作,多走迂回之路。   徽宁帝说完了正事,在他临走前问:“朕听说,赐娴今日也来了宫中?”   陆时卿答“是”。   徽宁帝微微笑起来:“你能想通便是最好,有你在,朕对元家也稍微安心一些。”这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陆时卿多替他盯着点元家了。   早在当初,徽宁帝就有意撮合俩人,一则是为留人,二则是为盯梢,只是陆时卿一直表现得很不情愿,他才不好逼迫太过。直到元易直将要回滇南,眼看若元赐娴亲事不定,便要随之离京,他才下了决心,哪怕陆时卿仍旧不应,也必须赐下这桩婚事。   幸好陆时卿想通了,主动上门提亲,才叫他不至于以强硬手段撮合他们,叫彼此面子上过不去。   陆时卿便做戏道:“替陛下分忧,是臣应尽之责。”   徽宁帝又关切问:“前几日提亲,元家人可曾为难你?”   他摇摇头:“臣此番解了滇南之困,滇南王对臣很客气。”   “多亏是你,才不至于叫滇南非他元家不可。朕身边还有你这样的可用之人,底气便足了。”   陆时卿笑了笑:“陛下过誉。”   徽宁帝朝他挥手大方示意:“赶紧到门下省办事,完了就陪赐娴去流觞宴玩玩,这次刚好轮着六郎主持,你也多替朕瞧着点他。”      陆时卿在紫宸殿跟老皇帝戏来戏往的时候,元赐娴正绞尽脑汁与郑泓这小家伙周旋。   这五岁的男娃娃实在太顽劣,太能跑,想来平日全靠韶和公主或者陆时卿压着,才会乖乖念书练字。元赐娴碍于身份不好动粗,又想给未来皇帝留一个“良母”的印象,便是束手束脚,活活耗了一炷香都没能搞定他。   她瞅着奔得满脸通红,一头大汗的郑泓,喘气扶膝道:“殿下……您再不念书,您好看的师母就要陪您挨罚了知道吗?”   元赐娴心中哀叹一声,陆时卿做什么斥退了宫人,这么大一个含凉殿,她连个帮手也没,怎么叫这条小泥鳅听话啊。真是太叫人“含凉”了。   郑泓却瞪着圆眼咯咯地笑,一边负了手做出小大人的模样来:“该罚!”   元赐娴忍耐道:“殿下要怎样才肯读书?”   “你陪我玩,我就读书。”   她咬咬牙:“殿下玩投琼吗?”      陆时卿回含凉殿的时候,就看见元赐娴在跟郑泓比赛掷骰子。   元赐娴似乎掷出了个六点,拍手道:“我又赢了,殿下愿赌服输,背一条来听听。”   郑泓气得扯脖子瞪眼,不甘不愿诵了一句给她听。   陆时卿眯了眯眼,跨过殿门槛,上前道:“元赐娴,你在教他玩赌?”   元赐娴闻声蓦然抬头,略微有点心虚。这法子的确不好,容易使人玩物丧志,要不是实在搞不定,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她解释道:“我拿不下他嘛,想到六殿下精于投琼,说不定十三殿下也会喜欢。”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陆时卿就从假怒变真怒了。   哦,是的,当初在芙蓉园,郑濯为了跟元赐娴共舟,拿投琼作弊,他为了成人之美,还费心费力故意抛了个奇数。   再说冬至时候,元赐娴玩得津津有味的五木,也是郑濯的爱好之一。   呵呵。陆时卿扯了下嘴角,不跟她说话了,转头向郑泓严肃道:“殿下,臣要来考问您了。”   每次他凤眼一眯,郑泓就有几份惧意了,往元赐娴身后缩了缩,扯着她的衣袖不肯放,一边小声道:“师母,我喊您一声师母,您可得护着我。”   元赐娴刚才逼他喊她“师母”,逼了一刻钟也没成,眼下一听这词,登时心花怒放,母性光辉一下闪耀四方,搂住了郑泓,朝陆时卿道:“你考问就考问,这么凶做什么啊。”   陆时卿略一挑眉:“那你替他答?”   那还是算了吧。元赐娴也不是特别喜欢读书的。   她冲他一笑,然后低头看郑泓:“殿下放心,他不敢对您怎么样的。”   陆时卿在俩人对头坐下,抽了卷书,随手翻了一页问:“《尚书吕刑》里说,‘士制百姓于刑之中’,‘惟良折狱,罔非在中’,‘明启刑书相占,咸庶中正’。臣问殿下,这里所说的‘刑之中’、‘在中’、‘中正’,都是指什么?”   郑泓嘴一瘪,看了眼元赐娴,小声道:“师母,您刚才没跟我讲这句啊。”   “……”这个罪,元赐娴不背……可能吗?   讨好郑泓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她毫不犹豫认下,跟陆时卿道:“是我忘记跟殿下讲了,你换一问。”   陆时卿瞥瞥她:“就这一问,他答不出,你俩一起受罚。”   “那我替他答行不行啊!”她苦着脸道。   她还好意思答这么简单的问题?   陆时卿嘴角一抽:“元赐娴,你几岁了?”   她恨恨瞪他一眼,又瞧郑泓:“殿下,您真的答不出吗?他不敢对您怎么样,却敢对我怎么样。您是没关系,但您好看的师母很危险啊……”   郑泓犹豫一晌,说:“那看在师母教我玩投琼的份上,我还是要努力答一答的。这里的‘中’……”他瞅了眼陆时卿,“可能是指‘心中’,讲的是刑法就在我的心中,我心中是怎么想的,刑法就是什么样的。”   元赐娴一噎。   这个想法很危险啊。   她这边噎住的时候,陆时卿也已皱起了眉头:“殿下,是谁教您,刑法在您心中的?”   郑泓支支吾吾道:“我不记得了……”   “殿下要记住,刑法不是随心之物,它不在您心中,也不在任何人心中。”陆时卿解释道。   他眨眨眼:“那这里的‘中’是什么意思?”   元赐娴抢着表现道:“这里的‘中’是指中庸,讲的是执行刑罚须严格照刑法来,准确而不偏不倚,无过也无不及。”她说完,朝陆时卿笑笑,“我说的对不对啊,陆侍郎?”   陆时卿觑她一眼,不答,反问郑泓:“您记住了吗?”   郑泓点点胸脯:“记住了,这个我放心里了。”   元赐娴觉得孺子可教,一高兴也忘了欠了陆时卿一个罚,跟郑泓道:“殿下,您方才答应我要给我写字的呢,记心里没?”   郑泓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叹口气道:“好吧好吧,愿赌服输,给你写就是了。”   元赐娴忍不住激动得搓了下手:“您别写错字了,还有,记得落款。”   陆时卿不明所以地看着俩人,就见郑泓铺了一张宣纸,提笔挥墨写了几个大字:元,师,母,是,全,大,周,最,美,的,人。然后落款:郑泓。   “……”      元赐娴把郑泓的亲笔题字叠巴叠巴塞进了袖子里,决定回家以后装裱一下,好好收藏。毕竟这东西等他登基以后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了,到时一定要挂在元府,哦不,是陆府的大门前,叫全天下的人都来瞻仰。   陆时卿看到她这仿佛贪到便宜的举止,心情很是复杂,考虑了一下,还是觉得该叫她远离郑泓,免得把这孩子带进沟里去,于是赶紧告辞,带她出宫了。   元赐娴的兴奋之情却始终溢于言表,一边盘算着下回再弄点什么具有纪念价值的物件来,到了马车里还在跟陆时卿讲:“你什么时候再去教十三殿下念书?以后我都跟你一起来。”   他瞥瞥她:“你是想来一次被我罚一次?”   她一噎,怨道:“你今天是不是故意套我的啊。”   当然是了。那一个篇章,陆时卿压根就没叫郑泓看过。   但他面上却淡淡道:“我看起来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她嫌弃地看他一眼,心道的确不像,他分明就是。她问道:“那你要罚什么?”   陆时卿想了想,云淡风轻地答:“跟上回的五木一起记在账上,来日再算吧。”说完朝外头赵述吩咐,“去安兴坊六皇子府。”   马车朝安兴坊缓缓驶去了。元赐娴便临时抱佛脚,打听打听:“我离京多年,都不记得流觞宴的玩法了。今年怎么是六皇子主持宴会?”   她记得长安有个传统习俗,便是每年花朝节前夕,也就是二月十四,由京城青年才俊轮流主持流觞宴会,邀请各路好雅之人前往参加,一则贺百花盛开,春朝冶艳,二则也就是有才气的年轻人一道聚一聚,比一比。   陆时卿解释道:“这些年改了规矩,上一年在流觞宴上搏得头彩之人便有资格主持明年的宴会。”   元赐娴恍然大悟,又突然觉得不对劲:“不是吧,你去年没参加流觞宴吗?”   他下意识实话道:“参加了。”   “那怎么是六皇子搏得头彩,你这探花郎也太丢人了吧!”   陆时卿的脸一下阴沉起来。 第65章 065   去年的事是这样的, 当日流觞宴上来了九皇子郑沛的远房表哥。   二月正是科举取士放榜的时候,这位自视甚高的远房表哥刚刚名落孙山, 心有怨怼, 于是就到宴会上来撒泼,看在座谁都不爽, 说话间不知怎么扯到了商人, 便拿他那满腹的“经纶”一个劲地冷嘲热讽。   大周商贸繁荣,但商人的地位到底是低的, 他话里话外的骂名也着实扣得难听。郑濯念及商户出身的母亲,心里不太舒服。陆时卿二话不说写了首诗偷塞给他,叫他直接上。然后郑濯就“一宴成名”了。   但他能说出真相吗?不,不能。说出来岂不摆明了他跟郑濯“沆瀣一气”。不到必要时候, 他还是不愿意将见不得光的朝堂阴私讲给元赐娴听, 免她知道多了徒增危险。毕竟元易直的意思也是如此。   陆时卿有苦说不出, 心里惆怅,面上不动声色道:“江山代有才人出, 前辈怎能断了后生的路,自然得有所谦让。”   元赐娴有点嫌弃地看看他:“什么后生不后生的, 六皇子跟你同岁, 较真了算还比你大半年呢。”   他脱口而出问:“你怎么知道他生辰?”   元赐娴一噎。当然是因为她查过郑濯。   但她能讲给陆时卿听吗?不,至少现在不能。梦境给的讯息杂乱无章, 且因耳听为虚,许多市井百姓的推测不可当真,她对郑濯此人的看法也就始终摇摆不定。事关整个家族, 在全然摸透朝局前,她不能将元家与他的牵涉随意交代出去。哪怕这个人是陆时卿。   她掩饰了心虚,扯谎道:“你告诉我的啊。”   陆时卿显然不信。   元赐娴却认真道:“真的,你南下回来那次烧晕了脑袋,梦里竟然喊了六皇子的名字。”她假装回想了一下,“对,你叫他‘阿濯’!”   “……”这还真是陆时卿私下里对郑濯的称呼。他一时将信将疑,没立刻反驳。   元赐娴便趁机反咬一口:“你都没这样叫过我,我不高兴了。”   “我……”陆时卿一噎之下张嘴就来了鬼话,“我喊的怕是‘安啄’吧,小时候养过一只芙蓉鸟,就叫这个。”   元赐娴不由瞪大了眼睛。既是小时候养的鸟,肯定早就死了,竟叫他念念不忘至今?   她嘴一瘪:“雄鸟还是雌鸟?”问完恍然大悟道,“该不会是只道行很高,能够幻化为人形的芙蓉鸟精吧?你把她安在家里,捧在手心,叫她啄你手掌上的吃食,所以给她取名‘安啄’?”   “……”她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   陆时卿正要打消她的无稽之想,却忽听车帘外赵述一声惊叹,回头朝帘内道:“这个故事有趣!我想想,我想想……哦,后来有一天,芙蓉鸟精被老鹰叼走吃掉,就成了郎君眼里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   元赐娴点点头很是赞同,继续编道:“再后来,那只芙蓉鸟精见你如此痛苦,便投胎转世成人,长大以后来你身边报恩。”   她说着抱住了陆时卿的胳膊,一瞬不瞬瞅着他,正要充满感情地说“现在她成了你的未婚妻”,突然被他面无表情地打断:“西市茶楼正在雇请说书人,想去?”      元赐娴暗暗腹诽一路,到了皇子府,入里便听闻流觞宴开始已久,是她和陆时卿因进宫耽搁了时辰。原本倒也无妨,这雅会比较随性,凭请帖入内,不论迟到,只是俩人相貌生得太好,到了府上举办宴会的后园,便难免惹了众人频频侧目。   早春二月,惊蛰已过,天气日渐和暖,这流觞宴露天而行,就设在后园掘出的曲溪旁。溪边置了一溜排的长条案,案上摆茶瓯酒盏,新鲜瓜果,案边青年才俊席地而坐,本是顾盼谈笑的,一见元赐娴却是齐齐一静。   这瞧上去十六、七的少女头梳练垂髻,发间缀一对淡金色的珠饰,襦衫长裙丛头履,不单颜色出众,身段亦是婀娜,款款几步,举手投足,眉目口齿竟似般般入画,叫人无法移目。   再注意到陆时卿的时候,眼光里便含了几分艳羡的味道。   陆时卿才不管他们多嫉妒他,察觉到四面八方激射而来,如狼似虎的目光,脸色便是一沉。他忘记给元赐娴准备帷帽了。   他咬着后槽牙,身子微微一侧,挡住了一片虎狼最密集的地方。   在座受邀的女子毕竟是少数,有几个含蓄点的还戴了帷帽遮面,元赐娴便没觉自家未婚夫多招眼,与上首处朝俩人投来目光的郑濯略一颔首,就随陆时卿朝一张空置的长条案走去,半道里听闻刚才对诗对到一半的一名青年朗声笑道:“方才李兄问,檀郎谢女眠何处,您瞧,这陆侍郎与澜沧县主不就来了?”   这是在拿晋代潘岳和谢道韫为喻讨好俩人。在座不少人却是微微一滞。   元赐娴追求陆时卿的风月故事被编成了十七、八个风月版本流传在街头巷尾,在场众人大多听过一二。虽说大周朝风气开放,但女子如此死缠烂打的行径却也绝不受大众认可,故而元赐娴的风评并不是很好。   因陆时卿没来得及换下官服,在座便大多认出了他,却因不曾见过元赐娴,起初并不晓得这就是传说中的澜沧县主,只道陆时卿果真另有所属。眼下一听真相,心中都不免生出一种鄙夷之感来。   今天这等场合,怕也是这位县主死缠烂打跟来的吧。   元赐娴自然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却并未介怀,理了理裙裾就打算在长条案边坐下,不料陆时卿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动,继而弯身下去,伸手将她座下的席子捋平整一些,才道:“坐。”   四面众人无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之中有不少都是与陆时卿来往过的官员,哪怕不曾与他直接接触,也大多听说过他倨傲、挑剔、脸臭的名声,所以着实没料到,这样的一个人,竟会为个小姑娘作出如此低姿态的举动。   说好的是澜沧县主对陆侍郎死缠烂打呢?   元赐娴也是微微一愣,“哦”了一声坐下,又见陆时卿亲手斟了一盏茶给她。   她这下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陆时卿不想大家那样看她,宁愿遭人非议的是他。   她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有点甜又有点酸,眼瞅着他,拿了一颗果子递过去,大概是投桃报李的意思。   陆时卿一时失笑,刚接过来,忽听上首郑濯朗声道:“陆侍郎今日携佳人来此,可是意在告诉我们,不久便可到您府上吃酒席了?”   元赐娴和陆时卿的婚约定得低调,尚未传到外头去,所以众人刚刚才是那样的反应。郑濯多问这一句,也是在帮元赐娴正名。   陆时卿十分默契地配合道:“殿下如此着急替陆某将婚讯公之于众,实有讨酒喝的嫌疑。”   众人这下当然有了眼力见,一愣之下忙来恭喜陆时卿,又纷纷说起夸赞元赐娴的话。   不管真情假意,反正元赐娴听得挺舒服的,待被打断的流觞宴得以继续,便悄悄凑到陆时卿耳边道:“陆时卿,我好像又多喜欢了你一点点。”   陆时卿偏头看她,眨了眨眼:“就一点点?”   她扬扬下巴,示意他就嘚瑟吧,然后伸手指了下几案上的几盘吃食:“你给我剥个核桃,我就再多喜欢你一点点。”   陆时卿嗤笑一声,又恢复了往常一惯的态度:“不剥,爱喜欢不喜欢。”   四面水声潺潺,曲溪中,一只银角杯随之悠悠荡荡而下,元赐娴见酒盏离她和陆时卿尚远,就撇撇嘴,伸手拿了颗核桃,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了,等剥出了核桃肉,刚想低头吃,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小女子不擅对诗,便自饮三杯为代了。”   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但又不全然像她听过的音色。   她蓦然抬头,循声望去,就见一名白色帷帽蔽身的少女因被这曲溪中的酒盏选中,正低头斟酒。   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时卿偏头问:“怎么?”   她皱皱眉,暗暗回想了一番,摇头道:“没什么,觉得有点像什么人,可能是我听岔了。”   嘴上是说没什么,接下来的流觞宴,元赐娴的目光却时不时瞥一眼那名少女,直至见她起身离席才彻底收回。但巧的是,就在她走后不久,一名婢女俯首到郑濯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郑濯也离了席。   元赐娴心里头的疑虑便愈发浓重了,忍了片刻,跟着起了身。   陆时卿瞥她一眼:“你干什么去。”   她压低了声道:“我如厕,你也管啊?”   陆时卿当然没法管,哪怕猜到她是为何而去,也只好暂且按捺不动。   元赐娴先前注意了那名少女和郑濯离去的方向,以如厕为由一路摸索而去。幸亏俩人并未绕弯,就在前边不远廊下。   她瞧见了人,一个急停,悄悄隐没在拐角处,探出双眼来观望。   少女跪在郑濯脚边,拉扯着他的衣角,仰着头说话,看起来情绪略有几分激动,瞧这姿态像是在求饶或者哭诉。   但元赐娴离得远,着实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郑濯一直默立原地,不躲开却也无动于衷,良久后才往后撤了一步,避开少女的手,看了一眼元赐娴所在的方向。   元赐娴缩回了脑袋,心里却已晓得郑濯必然发现了她。实则她并未希冀真能偷窥成功,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她只是确信自己的理由足够叫郑濯不与她计较,因此才敢来这一趟。   她在拐角处暗暗等了等,听到俩人离去的脚步声,再过一晌,果不其然瞧见一名婢女来了,到她跟前,交给她一张薄纸:“县主,殿下请您先行回席,以免旁人生疑。他说,您想知道的事,就在这张字条里。”   元赐娴朝她道了声“谢”,转身往后园走回,一边捻开了手中纸条,看到上边一行小字:“明日辰时,延兴门。” 第66章 066   元赐娴一瞧之下便明白了郑濯的意思, 今日府上宾客众多,且不说隔墙有耳, 俩人一道离席太久, 恐怕就将招人眼,自然不宜当下言事。   郑濯这个字条想来也是支开那名少女后匆匆写下的, 因此并未来得及说太多, 只与她约了明日详谈。   由此,她心中也大致有了答案:那位小娘子一定与她或元家有什么关系, 否则郑濯不会这样说。再联想方才所听,那个刻意压低、伪粗了,却仍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她估计八成就是姜家二房嫡女, 姜璧柔的从妹姜璧灿了。   当初姜璧柔被赶出元家后, 元钰仁至义尽地知会了姜家, 但姜家碍于圣命,根本不敢将她接回长安, 只派了名嬷嬷去城外照顾她。   后来很快,姜家没落, 这名嬷嬷怕受牵连, 卷了细软逃奔,城外便只剩了姜璧柔孤零零的一个。姜家上下都是自顾不暇, 也就一时没人记起她。反是元赐娴差拣枝去瞧过一次。   她倒不是后悔心软,只是见阿兄尚有些消沉,怕姜璧柔这时候死了, 反倒叫他难以释怀,故而就给送了点吃食和汤药。   姜璧柔本就体弱,又因喝了徽宁帝赐下的酒,已然病得很厉害。元赐娴估摸着她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本想姜家无人,到时给她收个尸的,不料下次再派拣枝去,那里已经空空荡荡。   拣枝问了左邻右舍才知,姜璧柔的确病死了,但当夜,有个年轻小娘子来给她收了尸。   元赐娴彼时就曾怀疑是姜璧灿,却因姜家已然唱不出戏来,也就没大在意。但眼下看来,这个小姑娘倒是蛮顽强的,也不知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她为此不免慨叹一声。她不怕姜璧灿使小手段,只是这件事叫她略微有点沮丧——好像梦里种种都是难以躲开的宿命,哪怕这一次,陆时卿千方百计帮她整垮了姜家,可姜璧灿和郑濯的牵扯仍旧无法避免。   她一时悲观地想,元家的命运兴许也是这样。   元赐娴一路踢着颗小石子回后园,却很快没精力再颓丧,因远远就听见了陆时卿的声音。她不过走了一阵,这流觞宴似乎就变了风向,由对诗改为论典了。   她望见陆时卿负手站在长条案边,朝曲溪对岸一名少年笑道:“窦兄此言差矣。”   这是在论什么典籍?她尽可能不惹人注目地回座,却是一坐下就见隔壁一名小娘子凑过来跟她咬耳朵:“县主可错过好戏了。”   元赐娴瞅瞅站在一旁与人论典,看也没看她一眼的陆时卿,小声问道:“什么好戏?”   这名小娘子悄悄道:“您瞅见对头那些面红耳赤的郎君没?笼统八个,都是被陆侍郎气下去的。您走后,场上开始论典,陆侍郎也不知怎么,似乎很不高兴,一口气对八个,噼里啪啦说得他们哑口无言。真是可怜了这些年轻的郎君……”无端承受了那无名的怒火。   元赐娴不由一愣,抬头仰望了一下看起来仿佛十分伟岸的陆时卿,见他脸色的确很不好看,冷笑了一声道:“窦兄这话更是错得离谱。诚然先贤有言:贤贤易色。但窦兄却犯了学者望文生义的大忌。”   对面窦姓少年似不服气,认真辩解:“所谓贤贤易色,一则指见贤思齐,摒弃女色;二则指对待妻子,看中其内在品德而非外在容貌姿色。自古如此解读,何来望文生义一说?陆侍郎恐怕是强词夺理。”他说完,忍不住看了元赐娴一眼。   元赐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哦,她的确是有点姿色,陆时卿也好她这一口,但她没教他这样强词夺理啊。   陆时卿笑笑,也看了眼元赐娴,然后反问:“窦兄以为,‘贤贤易色’中的‘色’是指什么?女子,女色,男女之色?如此恐怕就太狭隘了。身为后人,读习经典当回归历史,成全圣意,窦兄以今世眼光曲解先圣之意,说只是望文生义都是陆某客气。”   “于古,夫妻关系便是人伦之始与王化之基,作为先圣的孔夫子又怎会违反人之常情?人有五感,眼耳口鼻身,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色’,甚至诸如态度、举止等一切形色之物也是‘色’。窦兄以女色论之,不单片面,且亦有鄙薄在场诸位小娘子的意思。”   窦姓郎君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四面青年才俊也是一懵,似乎从未听过这种解读,一时又觉新奇,又觉怀疑。   元赐娴看了陆时卿一眼。   这张嘴真是挺能讲的。可说好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先辈当给后生让路呢?   陆时卿继续道:“再说女色。貌之于德自然是外物,但若不切实体会,只听旁人讲说,又如何真知孰轻孰重?照窦兄这般一味贬低外物,与盲者不问貌何异,与满口仁义道德,却实则欺名盗世的伪君子又有何异?古来不曾拿起,便无资格谈放下。”他笑笑,“当然,窦兄年纪小,也无怪涉世尚浅。只是你若非要和陆某谈德与女色孰轻孰重,还请懂之而后论之。”   四面霎时一片哗然。   哇,这个陆时卿真是好不要脸,仗着未婚妻在旁便如此嘚瑟。敢情在场就他一个拿起过,有资格谈放下咯?   但偏偏他的话又叫人无法反驳。毕竟翻遍长安,也找不到谁盖得过澜沧县主的容貌,若陆时卿说他没体会过真正的女色,恐怕在座还真不敢有第二人说懂。   对头窦姓少年满脸通红,只觉胸口仿佛被利刃穿透,险些没忍住拿手去捂。   他想,大概这就是……圣贤的力量吧。   他不禁深深叹服,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窦某谨记陆侍郎教诲,改日学有所成,必将登门与您再论!”   陆时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然后潇洒回座。   元赐娴嘴角微抽,拉拉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问道:“你是认真的吗?我怎么听着这么……”这么误人子弟呢?   陆时卿当然不是认真的。谁叫元赐娴自顾自离席去追郑濯,将他抛弃在此。他心有不平,当然要找人出出气。   不是他说,这才掰倒了九个,她再晚回来一点,在场所有人都要遭殃。   但陆时卿毕竟不愿承认自己在胡说八道,一本正经道:“是认真的。”   元赐娴被他刚才那番貌似厉害的话唬得摸不着头脑,将信将疑“哦”了一声,然后问:“看样子,今天流觞宴的头彩非你莫属了。这样我会很忙的。”   他原本还在气头上,闻言怪道:“你忙什么?”   她托着腮苦恼道:“明年就该轮到你主持流觞宴了,咱们府上来这么多客人,我可不是要忙坏了?”   陆时卿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她这句“咱们府上”,便是什么醋意恼意一刹烟消云散,嘴角禁不住一点点慢慢扬起,偏头悄悄遮掩这难以抑制的激动之色。   元赐娴偷偷斜眼瞅了瞅他。   嗤,真是好哄。      当日流觞宴,陆时卿当之无愧拔得头筹,而后先送了元赐娴回胜业坊,再默默回府。   翌日二月十五花朝节,正是人们一年一度结伴郊游,踏青赏红的好日子,却也恰逢望朝,朝廷不给假,陆时卿便没得出门,刚好省去了元赐娴跟他解释已有他约的事。   元赐娴坐了马车出城,于辰时准时到了延兴门,恰和郑濯的车驾并肩齐过。四面人多眼杂,俩人心照不宣,都未喊停马车,继续直直往东行去,仿佛当真只是碰巧路过。   一直等行过了漉桥,踏春的行人逐渐变得分散,郑濯才先喊停了马车,继而上了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山。   元赐娴则叫马车再驶远了一些,再作赏景之态,踱步绕回山中。   春山看景是花朝常事,俩人如此作为,倒不似刻意相约,哪怕给人瞧见也不会起疑。如此折腾了一番,元赐娴终于在山顶一座石亭跟郑濯接了头。   这座石亭建得偏僻,似已有些年头,看上去相当破旧,且背靠山石,双面临崖,若有人靠近,必然第一时间被亭中人发现,故而算得上十分安全。   如此一番判断后,元赐娴放心在亭栏边坐了下来。   郑濯倒是君子,因眼下是孤男寡女,便特意将靠山石的一面留给了她,自己则坐在危险的临崖处,以示绝无冒犯之意。   他笑了笑道:“劳烦县主跑这一趟。长安城内近来眼线密布,花朝节外头人多,反倒不容易惹眼。”   元赐娴当然晓得,平王还未离京,恐怕盯郑濯和元家盯得厉害。   她回他一笑:“殿下客气了,是我想向您打听消息的,您今日本该在罔极寺诵经,偷偷溜出来才是辛苦。”   郑濯朗声一笑:“我每次都诵得昏昏欲睡,还得感谢今日县主相救。”   几句客套来去,郑濯收敛了笑意,正欲谈及正题,却突然往山道处看了一眼,略微一愣。   元赐娴随他目光回头一瞧,就见山道口来了个玄色宽袍,木簪束发的男子,烂漫春光照得他一张银色面具熠熠生辉,山花投落在他身后,艳得近乎惹眼。   元赐娴也是一愣,问郑濯:“徐先生怎么来了?”   郑濯笑得无奈,心底不由叹息一声。   是啊,陆时卿这小子怎么来了。 第67章 067   邀约元赐娴的事,郑濯当然跟这为人未婚夫者事先打过招呼, 也说明了缘由和地点。陆时卿昨天非常大方地应了好, 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常。   但郑濯还是低估了这人阴魂不散的本事。眼下不过巳时,陆时卿恐怕是暗暗使了点小诡计叫大朝早早散了, 然后插翅飞过来的吧。   瞧着“徐善”此刻从容不迫的脚步, 郑濯心里嗤笑一声,面上也只好替他遮掩道:“是我约了徐先生一道来的。”   元赐娴收回目光, 不由神色一紧:“可是有大事?”   要不怎会突然三人会晤?之前可都没有这等排场的。   郑濯点点头:“是有关滇南王的事,不过我与徐先生昨日已连夜商议出了应对之策, 今天邀约你来, 一则请你放宽心, 二则便是想跟你谈谈后续。”   俩人说话间,陆时卿已然到了石亭。但元赐娴一听事关父亲,便没心思跟他多招呼了, 只朝他略一颔首就急问郑濯:“姜璧灿是冲我阿爹来的?”   陆时卿一句有礼的“县主”登时噎在了嘴边。   好吧,不打招呼就不打吧, 反正是跟徐善打,打了也白打。   他心中长叹一声, 找了另一面背靠山石的亭栏坐下。   悬崖边太危险了, 他不想等会儿看见元赐娴跟郑濯眉来眼去,一生气就栽下去。   郑濯看了他一眼,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则接了元赐娴的话,解释道:“昨天来的是姜家小娘子不错。姜家没落以后, 姜寺卿将她托付给了三哥,希望三哥念在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代为照顾他的女儿。”   这个“三哥”就是指平王。   当初岭南铁矿一事暴露以后,尽管徽宁帝没有确凿证据,心里却清楚了姜岷是在替平王谋事,所以哪怕动不了平王,也决然铲除了姜家,一方面给他警告,一方面折他翅膀。   平王原本将这桩事收尾得挺好,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做梦做得一针见血的元赐娴,因事发突然,便只有吃下这个暗亏,没再试图保下姜家,以免愈发触怒徽宁帝。   也就是说,平王其实是舍弃了姜家的。那么在所谓“照顾”姜璧灿的事上,可能就不是字面上的“照顾”了。郑濯只是把话说得含蓄了一点。   元赐娴点点头表示理解。   陆时卿瞥她一眼。她对这种事倒像是一直很懂。   郑濯继续道:“她承认姜家此前的确在替三哥谋事,但她父亲下狱后,本有机会向圣人揭发我与元将军的牵扯,却并未那样做,其实便是为防有一日三哥不仁,她将失去倚仗,因此不愿彻底与我撕破了脸。”   元赐娴扯扯嘴角。如此一番来龙去脉,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姜璧灿此人也算识时务,知道眼下玩虚的不管用,老实点反倒不易遭人厌弃。   “她说她起始听从父亲,也是为寻求一个托庇之所,却不料三哥待她凉薄至极。她不堪折辱,所以想求我庇护,趁三哥外出,暗中取得了流觞宴的请帖,偷溜了来。她称自己无意且无能叫姜家东山再起,也不奢求我会容她留在长安,只是现在脱身无门,希望我能助她离开三哥,安排给她一个安稳之所,哪怕是去到流放地吃苦。”   光是听郑濯转述,元赐娴就能想象姜璧灿自述这一段时有多声泪俱下了。   她抬了点眼皮问:“殿下答应了?”   “起始没有。”郑濯道,“这请求看似简单,实则不然。我随意帮个流落街头的小娘子倒没什么,但她既已是三哥身边人,我再插手,便是视三哥若无物,明着与他作对。”   “她见我不应,就提出了交换条件,说她手中有一则关乎三哥近来计划的消息,只要她平安离城,便将它透露给我。我因此暂且应下此事,送她出城,预备得到消息后视情况再作打算。”   难怪郑濯昨天没在字条里说明详情,不止是因时辰着急,而是他的确尚未弄清具体。元赐娴皱眉问:“这消息与我阿爹有关?”   郑濯点点头:“她留下的字条里写明了三哥近来正在组织一场暗杀,预备将滇南王与王妃拦在归途。”   元赐娴喉间一哽,僵硬地眨了三下眼,却因记起郑濯最开始说的,已与徐善连夜商议出了对策,所以克制了急躁的情绪,先冷静问:“消息可确切?”   “在我得到消息之前,姜小娘子就已被灭口,我派去送她出城的人一样无一生还。那张字条是我事后着人打理她的尸首时,在她袖中无意发现,应该是她原本准备顺利落脚后再交给我下属的。”   元赐娴眉头深蹙:“殿下的意思是,姜璧灿正是被忧心计划暴露的平王给灭口的,只是平王没想到她还留了一手,而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您也未必会发现这张字条……所以,这不是她故意送上门的假消息?”   陆时卿闻言低咳一声以示提醒。对话进行到这里,已经过了郑濯叙事的部分,接下来精彩绝伦的分析,可以轮到他上了吧。   郑濯无奈看他一眼,然后道:“我的第一反应与县主一样,但与徐先生仔细商议过后,却觉未必如此。”   陆时卿终于成功在元赐娴朝他望来之际接过了话茬,严肃道:“这事有三种可能。一种便是县主和殿下最初所想。但若将整个环节逆向推论——姜小娘子究竟怎会如此巧合地偷听到平王的计划,怎会如此巧合地得到混入流觞宴的机会,又怎会如此巧合地在死后还发挥了传递消息的作用?巧合太多,恐怕就不叫巧合了。”   元赐娴点点头,很是赞同:“先生所言不错。”   陆时卿见她眼底似有一丝敬佩闪现,正暗自得意,却想到他虽免了郑濯出风头的机会,却也不是在给自己添彩,一时免不了再生叹息。   做一个有秘密的人好累。   元赐娴见他不往下说了,只好主动问:“先生所言另外两种可能,或许是这样?第一种,是平王故意叫姜璧灿偷听到计划,摸入皇子府,目的就是想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殿下。第二种与第一种类似,不过不是姜璧灿单方面受骗,而是她经由平王指使才做了这些,本道事成后将得他信任,却不料会被卸磨杀驴。”   陆时卿点点头:“县主聪慧。”   他说完,喉间如被针刺。觉得她聪慧,可以用陆时卿的嘴巴说啊,唉。   元赐娴却已不再看他,忧心忡忡望向郑濯:“虽说徐先生所言不无道理,甚至兴许更接近真相,但我不能拿我阿爹阿娘的性命做赌,毫无作为。殿下以为呢?”   郑濯看了眼陆时卿,示意他是被问及了不得不答,而非不识相,然后道:“恐怕这就是三哥的目的。哪怕真相是如徐先生推测的那般,只要滇南王和王妃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我们就无法坐以待毙。然而一旦我们作出防备,又很可能落入他的圈套。”   他说到这里肯定道:“不过县主放心,我不会拿他们冒险。字条上虽未明说三哥计划的时间,但滇南王离京不久,尚且身在州县密集的剑南道北部,此刻绝不适宜大肆动手,所以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元赐娴感激道:“多谢殿下谅解为人子女的心情。”说完又看向陆时卿,“如此,先生可有了对策?”   陆时卿面具后边的神情略有不悦。   哦,要拿主意了就看郑濯,要问对策了才看他。她就想用他的脑子是不是啊?   他默了默道:“欲要破局,先看设局人意在何处。平王的最终目的永远是殿下,对付滇南王便如对付殿下布置在朝中的其他暗桩一样,只是中间一环。平王因势大且不安分而不得圣心,哪怕刺探得到再多,空口白话也不可能说服圣人,不过无端打草惊蛇。所以哪怕他早知元将军与殿下来往密切,也始终按兵不动,直到设下此局。”   “此局不在致滇南王于死地,而是为找出两条证据,一则证明他可能反叛,二则证明他和殿下的牵扯。如此,便可将反叛之罪扣在殿下头上,即是所谓一网打尽之法。”   元赐娴点点头:“第二条的确切实可行。平王的计划是姜璧灿讲给殿下听的,倘使最终这消息到了我阿爹手中,便可证明是殿下暗中报了信。但第一条……”她皱皱眉,看了看俩人,“我阿爹并无反叛之意,平王要如何颠倒黑白地证明这一点?”   陆时卿心里暗暗感慨一声。平王其实就是想逼得元易直走投无路之下动用私军,然后捉了这把柄拿给圣人看。毕竟私军和反叛,在上位者眼里是一码事。   但元赐娴却全然不知自己父亲暗拥私军的事,而他碍于元易直此前请他隐瞒的交代,也不能告诉她。   他只好道:“或许是平王怀疑滇南王私下豢养了死士或军队,因此想试上一试。”   元赐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觉平王的心态和猜测算得上合理,但阿爹没有私军,根本不会中招啊。如此大费周章设了一个局,却为证明一样未必存在的东西,是不是太草率了点?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陆时卿怕她深想下去猜到究竟,便换了话茬道:“针对平王设局之意,昨夜徐某已与殿下商议出一二对策。”   元赐娴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先生怎么想?”   “这是个阳谋,破解阳谋之道,在于易势。既然眼下不是平王动手的最佳时机,便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元赐娴若有所悟,讶异道:“先生的意思是,平王现在不宜动手,咱们就比他先制造一场暗杀,化被动为主动?”   她总跟“徐善”这么有默契可怎么办。   陆时卿不爽地点点头,道:“正是。徐某的想法是,由殿下悄悄安排一批刺客,抢在平王之前先去‘刺杀’滇南王。剑南道北部州县密集,一旦滇南王‘遇刺’,必将得八方照应,也必将惊动朝廷。圣人对滇南王尚未忌惮到要他性命的地步,遇到这种事,不可能不做表面功夫,一定会派人前往护送。”   元赐娴焦心之意顿消,惊喜道:“如此一来,根本就不必冒险给我阿爹报信,提醒他小心,自然免了被平王抓到殿下和我元家来往的把柄。而圣人一声令下,四面州县的支援也足可保护阿爹,接下来,平王再想得手就很难了。”   陆时卿点点头。更重要的是,元易直不会被逼到绝境,以至动用私军。   元赐娴笑起来:“先生神机妙算,简直……”她说到这里一顿。   郑濯和陆时卿齐齐疑问看她。   她本来想说,简直跟陆时卿有得一比。但问题是,之前陆时卿帮她揭发姜家,都是借用的一些暗桩,并未亲自抛头露面,所以在圣人及郑濯等皇子朝臣看来,这桩事全然跟他无关。她现在突然讲这么一句,难免叫在座两个人精起疑。   她虽未对陆时卿全然坦诚郑濯的事,但相对的,也不可能把他私下的动作讲给外人听。   所以她“呵呵”干笑一声,接上道:“简直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时卿面具后边的眉毛一抖。   五体投地?她知道这是个什么姿势吗她就五体投地!   郑濯干咳一声,似乎嗅见了四周弥漫开来的酸意,忙打圆场:“徐先生此法可行,但我派去的刺客必须当真与滇南王交战一场,否则不足以取信他人,而刀剑无眼,为免误伤,我希望能得县主几句指点,确保在最短时间内令滇南王明白前因后果,以便他配合我做好这场戏。”   这就是郑濯刚刚说的,要与元赐娴沟通的后续。   她点点头:“这个不难,我交代您几句话,想来阿爹听了,很快便能猜到刺客是友。”   元赐娴交代完,这场会晤也便结束了,临散前,郑濯一时起了玩心,问她:“县主前来赴约,陆侍郎恐怕不知情吧?”   一旁陆时卿脖子一直,虽知郑濯这小子是在挑事,却也着实好奇元赐娴的回答。片刻后,见她笑盈盈道:“不知情呀,他这个人很小气的,给他知道还不翻天啦。”   郑濯幸灾乐祸地瞅了眼显然已经脸黑的陆时卿,又问:“今日花朝节,你不与他出游踏青?”   “得了吧。”元赐娴撇撇嘴,“等会儿叫他踩泥巴他嫌脏,看野花又非要花叶统统对称,这不是强花所难嘛,哪还有踏青的意趣!”   郑濯哈哈大笑。   陆时卿真想一个暴起揍他一顿。坐悬崖边还敢笑得如此张狂,也不怕前仰后合地栽下去了。   元赐娴叹口气,她的未婚夫就是这么扫兴的人啊。   她叹罢正准备跟俩人告辞,却见郑濯先她一步起身:“我尚有要事,须先走一步,恐怕得麻烦县主与先生稍候了。”   三人为掩人耳目,最好前后脚分开出山,原本元赐娴想当先离去,避免与他们其中一人独处,但既然郑濯这样说了,她也只好点头道:“不碍,殿下有事就先去忙吧。”   陆时卿这下舒服了点,幽幽看了郑濯一眼,示意他有多快走多快。   郑濯心中暗笑,临走跟元赐娴补充了一句:“县主既然觉得跟陆侍郎赏花扫兴,不如与徐先生四处走走。他前些天还曾与我说起缺个人一道踏春。”   他搞完事就走,留下元赐娴和陆时卿一阵面面相觑。      一炷香后,俩人并肩离了石亭,一道往山中闲逛了去。   元赐娴有点尴尬。原本郑濯不多说那一句,她必然已打道回府,眼下出于礼貌,却免不得询问徐善,看他是否有踏春的兴致。   毕竟他从前的确是寄情山水,热衷出游之人,如今在这波诡云谲的长安,为掩藏身份,想来极少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出来,会希望有个人一道走走看看也实属正常。而他今天又刚好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若连问都不问一句,显然说不过去。   只是她原本也就客气客气,心道徐善多半识相,不会跟已有未婚夫的女子单独出游,怎料他竟然应了好。这下,哪怕知道不合适,她也没法拒绝了。   陆时卿之所以应下这个“好”,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元赐娴跟郑濯会面是为政事,她肯定不会觉得这样算对不起他,但跟“徐善”出游就不一样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他相信她还是有点良心的,刚才被她气得不轻又没处宣泄,现在叫她内疚内疚,过后可能会得到些惊喜对待。   就算他给自己挣点补偿吧。   早春二月,草色尚浅,山中桃花也未全然开盛,多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反倒路边说不上名的野花团簇而生,将草野衬得一片鲜亮。   元赐娴边走边瞧,出于一丝莫名的不自在,也没好意思蹲下来细看。   陆时卿见她眼中几分艳羡之意,却竟生出给她摘花的冲动,等他记起自己现在是徐善,一簇花都已到了手中。   他总不好将这种行为解释成是自己爱花,然后将这一簇红艳艳的玩意儿一路拿在手中把玩吧,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递给了她。   元赐娴见状一愣,忙道:“多谢先生。”然后大约是觉得这情状有点暧昧过头,便飞快接过了花,继而加紧脚步,走快了点,跟他隔开了些微距离。   亏得是如此,她才没注意那只熟悉的手。   陆时卿见她与自己保持距离,略有几分欣慰,却又不免想到,倘使元赐娴不是心中有鬼,为何如此?   等他慢慢跟上来,元赐娴没话找话似的试探道:“冒昧请问先生,去年漉水一行过后,许三娘去了哪里?今日本该是她与您一道出游才对……”   当时由于许三娘的出现,元赐娴打定了主意要跟徐善保持距离,可过后却又未见她留在长安。她一直很奇怪,许三娘好不容易找到了昔日故人,怎么说走就走了,难不成是俩人闹掰了?   陆时卿只好找了个说得通的借口,扯谎道:“长安朝局不稳,她留在这里是徒增危险。”   言下之意,就是他为了她的安危着想,遣她离开了。   元赐娴“哦”了一声,想想也对,一面不免感慨俩人情谊深厚,心中正思忖该如何早点结束这趟不合适的出游,不料徐善也恰有此意,先一步道:“时候不早,县主该回府用午膳了。您的马车停在何处,徐某送您到那里。”   原本他当然最好像郑濯一样跟元赐娴分开走,但眼见她身边没有婢女,又不放心,便问了这一句。   元赐娴摆手道:“我的马车停得远,但婢女就在山下候着,不必先生来去费时。”   “如此,徐某送您到山口。”   她也就没再忸怩推辞,到了山口与拣枝回合,便和他远远别过了。陆时卿为免惹人眼,并未立即跟着出山,在附近逗留了好半晌方才离去。   他今天为尽早赶来骑了马,出山后上了马便朝长安城回,不料没走多久却远远瞧见一辆马车朝这向驶来。   马车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驾车之人他认得,正是元赐娴那名婢女,拾翠。   他奇怪她这个时候怎会出现在这里,飞快策马上前。   拾翠也注意到了他,驾车过来,问道:“徐先生,您这是?”   陆时卿见她一副显然尚未接到元赐娴的样子,皱了皱眉道:“我与县主刚别过不久。你不在原地等她,来这里做什么?”   拾翠一愣:“是县主托人报信给我,叫我来山口接她的。”   陆时卿回忆了下方才远远瞧见的,元赐娴和拣枝离去的方向,直觉不对,摇头肯定道:“没有这回事。”   拾翠也像明白了什么,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却是还不及开口再问,就见徐善抬手扬了一鞭,飞驰而出。   荒僻的山道,一刹草伏尘扬。 第68章 068   山口距离元家马车所在的树林大约是一炷香的脚程,而陆时卿起先就在这里徘徊了一晌, 因此早在他遇见拾翠之前, 元赐娴和拣枝就已回到了落脚地。   俩人看林中空空荡荡, 不见马车, 在确信会合地点无误, 而拾翠也绝不可能无故擅离职守后, 对了个眼色。   元赐娴无声看了眼林子口的方向, 示意先撤。拣枝略一点头,将腰间的短柄障刀取下,握在手中, 警惕护她出林。   俩人一路快步走出, 到了林外车来车往的官道,元赐娴皱了皱眉头,停下来回望一眼密林的方向。   她的两名婢女行事素来靠谱, 拾翠无故失踪,她下意识觉得有埋伏,所以慌忙从危险地带撤离, 但现在看来, 怎么好像是她想错了?   就像杀人得趁月黑风高, 做坏事当然也该选择密林,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官道上追追打打吧?何况今日是花朝节,来往于城外官道的车马络绎不绝,光是这片刻功夫,她就已瞧见两批人过去。这个地方, 已经可以说非常安全。   拣枝也是如此想法,奇怪道:“小娘子,是不是咱们多虑了?若真有人想对您不利,方才在林中便可动手,眼下四面车马往来,再不远又有个驿站,哪还有机会?”   她眨了眨眼,也怕是自己杯弓蛇影了,吩咐道:“这样,我先去前头驿站落脚,你再回林子里看看,别是拾翠当真一时有事走开了。”   拣枝应声好,正要抬脚,却听一阵车轱辘声自林中由远及近。正是拾翠驾车过来了。   元赐娴松口气,待车驶到跟前,正要嗔她今日怎这般不牢靠,却见她神情紧张,面露焦色,似有不对,不由笑容一凝。   拾翠一扯缰绳下来,问道:“小娘子,您方才瞧见徐先生了吗?”   元赐娴皱皱眉:“我与他在山口别过就没再见,怎么了?你这是去了哪里?”   拾翠又确认道:“那您刚才可曾托人交给婢子一张字条?”   她更疑惑,一头雾水地摇摇头:“怎么回事?”   拾翠急声解释:“婢子等在林中时得了一张字条,看上边是您字迹不错,说您走累了,叫婢子前往山口接您。但婢子驾车去到那里却只看见徐先生,与他说明情况后,他道没有这回事,然后紧张地掉转了马头,看样子是来找您了。”   元赐娴脑海中一刹电光石火般闪过个念头,心砰砰砰地跳起来。拾翠驾的是车,自然追不上马,那么照徐善的速度,早该到了这附近,没道理与她失之交臂。   她道:“难道是有人声东击西,以我遇险的假象误导他,然后在前路给他设了圈套?”   她说完不及深想,便听官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格外突兀急躁的马蹄声。   主仆三人齐齐扭头,见郑濯策马飞驰而来,像是进城途中复又回返的。看元赐娴等人杵在原地,却不见陆时卿,他猛一勒缰绳,问:“县主与徐先生分别多久了?”   元赐娴忙答:“约莫三刻钟,殿下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他来不及解释,抛下一句“县主先回城吧”就扬长而去。   可元赐娴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确信徐善是因自己落入了圈套,又怎可能先行回城。   她在原地沉默一晌,随即一把抽出拣枝手中障刀,割断缚马的绳索,然后提刀一跨上马,朝郑濯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小娘子!”      元赐娴上一次这样心急忙慌地奔马还是去年中秋翌日,在商州以为陆时卿遇险的时候。   颠簸不平的林道上,她重复着扬鞭又落下的动作,耳边嗡嗡作响。   其实这声东击西的计谋有个微妙的漏洞,就是太巧了。   支走拾翠这件事看似简单,但在时辰的算计上却须非常精准。早一步,则她们主仆很可能在山口碰上,晚一步,则又很可能令她们在林中相遇。然而既然对方千辛万苦成了事,又怎会随随便便折在徐善这一环上,叫他刚好遇上拾翠,刚好得了救援的机会?   除非,这一环也是对方的精心设计。   在石亭里,徐善自己也说过,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可他怎么就轻易中了计?他那番所谓逆推的大道理呢?那样聪明清醒,懂得审时度势的一个人,究竟为何犯了蠢?   元赐娴下意识逃避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心乱如麻之下大力挥鞭。但郑濯本就快她一步,骑术又在她之上,她便只能一路咬着,难以追平。   她一路跟他从林入山,因马奔得太疾,束发的绸带胡乱飞卷,几次遮挡视线,她便干脆将发带咬在了嘴里,紧紧盯住前方,临上山时,忽见道口冲出两名骋马的黑衣人,似要阻拦郑濯。   郑濯却丝毫不减去势,人在马上颠簸,手已拔刀出鞘,眨眼间扬臂,一剑割两人喉,随即继续前冲。   元赐娴紧随在后,咬着牙看也不看地上尸首,等再行一段,又见一队黑衣人,笼统七名,个个都是体形健硕的青年男子,看长相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般的汉人武夫。   郑濯挥刀再杀,一边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这眼色暗示,知道他的意思是叫她先走,便停也不停直直跃马而上,为求快,不避不让,狠狠踩着一具尸首过去。   只是郑濯到底不能一气解决七人,她驰出一路后,很快就听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若正面与这等武夫对上,她一个女子到底难有胜算。元赐娴回想了下这批黑衣人方才的态势,感到他们似乎一直都是被动阻拦,而并非要对她和郑濯下杀手,便悄悄收起鞭子挂在马头,减缓了策马的速度,假作疲惫之态,抓着障刀等他追上来。   黑衣人果真并不打算出杀招,等快要赶上之时,自马上一跃而起,转而一个前扑,飞跨向元赐娴的马,似乎准备从后方钳制她。   她等的却就是这一刻,待听闻身后起落动静,不等他坐稳在她马上,便头也不回,反手掌刀,从胁下往后斜刺而出。快准狠,“哧”一声响,一刀穿膛。   男子万没料到这记毒手,瞪大了双目僵在马上,眼神渐渐空洞起来。   元赐娴一手拉扯缰绳,保持身下马的平稳,一面扭头将刀用劲拔出。血溅三尺,滚烫而腥气的汁液洒了她一脸,她忍住一阵翻涌的呕意,一把推了男子下马,抽出鞭子的手微微有点发颤。   她上过战场,但这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   不过元赐娴很快就没工夫瞎想这些了,因她确信了一件事:黑衣人行动如此分散,表明徐善尚未被发现。很可能是他在赶去找她的半途意识到不对,转而匿入山中,使计迷惑了他们。   她得比这些人先找到他。   她大力扬起一鞭,待行至前方岔路,飞快判断了一眼地形,挑了个方向一路上行,接近崖顶之时,远远听见一阵细微的刀剑相击声。   因上崖的路过于狭窄无法策马,她一个翻身下来,疾奔直上,一眼就见开阔的崖顶,四名黑衣人正与徐善缠斗,一旁已躺了两具尸首,死相很是怪异,像是俩人在对冲时互相刺穿了胸膛。   她情急之下竟不由失笑。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打法,徐善虽非武人,却还挺游刃有余,别说受伤,竟连面具都没掉。   陆时卿一个闪身,避过朝他面具斜刺来的一剑,一脚将对方踹下了悬崖,抬眼看见满脸血污的元赐娴不由窒住。   他猜到她会摸透前因后果,却道她会选择搬救兵而不是亲自来。   她现在是在做什么,为徐善拼命吗?想叫他陆时卿“守寡”吗?   他恨恨咬牙,憋着口气提刀再杀。   元赐娴不敢盲目动手添乱,瞅准他被三人合围到崖边的时机才疾奔而上,冲过去就是一刀捅穿了一人后腰,与此同时提膝照另一人的要紧地方狠狠一顶。   陆时卿一把将第三名黑衣人掼下山崖,回头看见被元赐娴顶得满头大汗,翻滚哀嚎在地的刺客,不由跟着觉得某处一痛,惊愕瞧她一眼,然后才记得挥刀结果了地上人。   四面一刹归于死寂。元赐娴扶膝松了口气。   这看似非常危险的崖顶,倒的确是颇能利用的地方。徐善选择如此地势,也是遵循了所谓“易势破局”的智慧之道。   她喘息一晌问:“先生有没有受伤?”   陆时卿差点拿本声说话,临到嘴边才如悬崖勒马一般顿住,改以徐善的声音道:“我没事。县主的膝盖……”他迟疑下望,“还好吧?”   她站直了摆摆手道:“稍微有点痛,还好。”主要是刚刚好像不小心踹到那人挂在腰间的刀鞘了。   陆时卿却是一愣。   什么?竟然有点痛?难道那畜生方才是硬的?   元赐娴不知他何故噎住,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下山吧,殿下已在赶来接应您的路上。”   陆时卿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膝盖,闻言才收回目光点点头。   她便当先转身往山下走,终于得空提袖去抹脸上的血污,却正是这放松戒备之时,忽听身后一阵异响。   元赐娴蓦然回首,就见一具“尸首”猛地暴起,抓了手中一柄匕首朝徐善前心刺去。 第69章 069   陆时卿正因元赐娴此番拼命之举心烦意乱, 当真走了个神, 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异动, 等刀尖近他前心三寸之遥才下意识伸手去挡。   但他手伸出却忽地一滞,蓦然停在刀锋之外。   如此一息过后, 匕首已刺入他的胸膛, “哧”一声响, 一下入肉寸许。   元赐娴只来得及赶在之后冲到他跟前, 踢开那名伤重之下强撑暴起的刺客,大惊失色搀住他:“先生!”   她喊完, 诧异地看了眼地上已然咽气的黑衣人,再看看陆时卿。   黑衣人到底是强弩之末, 最后一刀全凭意志刺出, 并不如何有力。他方才伸出手时虽晚了一步,却尚且来得及捏住刀尖,大不了便是割伤掌心的事。   但他怎么关键时刻出了个神?   陆时卿双目一阵晕眩, 下意识抓紧了元赐娴的手腕,却因知道她不可能承受他整个人的力道, 强撑着没有倒下去, 直到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模模糊糊看到个人影冲上来。   是郑濯赶到了,奔上前扶住了他。   陆时卿这才松了股强撑的劲,借了他的臂力,咬牙跟他说:“叫她走……”   到了这种关头,他仍旧用了徐善的声音。   郑濯知道他是怕伤重晕厥, 暴露身份,看了眼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蹙眉道:“我知道。”又跟显然吓得不轻,嘴唇打颤的元赐娴道,“县主的马车可在附近?”   元赐娴的眼直直盯着陆时卿胸口的刀子,根本没听清俩人刚才一来一去的对话,直到听闻“县主”二字才回神,问:“您说什么?”   郑濯重复道:“我说马车。先生伤重,不能在马上颠簸了。”   她闻言捣蒜般点头,说了句“我去找”就转身狂奔下山。   等她走后,陆时卿被郑濯搀到一块山石前坐下,盯着元赐娴离去的方向问:“山中刺客……清干净了?”   “干净了,放心。”郑濯答完,小心撕开他一角衣襟,避免牵动刀柄,一面察看他伤势一面飞快道,“没伤到要害,但位置有点悬,现在拔刀太险,恐怕真得等她找来马车,你撑一会儿。”   他刚才是为避免陆时卿暴露才支开了元赐娴,眼下看来,马车确实是必须的。   陆时卿却没先关心自己的伤势,用力眨了下眼保持清醒,交代道:“去看看那名刺客的死相……”他指的是最后暴起的那个黑衣人。   郑濯问清是哪个后,忙起身去察看,回头答:“是失血过多而亡。面朝下,双腿蹬直,左手压在胸口。”他说完似有所觉,补充道,“压在跟你伤口一模一样的位置。”   陆时卿低咳了一下,虚弱道:“把他的左手改成压住右手掌心……”   郑濯赶紧照做,随即走回道:“怎么回事?”   其实他刚才就觉得不对劲了。他是习武之人,很明显看得出这一刀出手绵软,照理说,陆时卿不该中招的。   匕首还未拔出,陆时卿尚能勉强保持神志,答道:“平王对我起疑了……”   姜家倒得太过干脆利落,平王从中察觉不对,怀疑“徐善”并非布衣谋士,而很可能是隐藏在朝中的某位官员。   今天这批刺客正是平王派来的,首要目的是除掉“徐善”,见计划失败则退而求其次,企图验明他的身份。   那名黑衣人知道自己即便偷袭掀了“徐善”的面具,看清他是谁,也已不可能有命回去报信,因此选择在他身上明显处留下伤口。假意使了看似凶猛的杀招,就是为了逼一个人作出遇险时的下意识反应。   但陆时卿却临头醒悟,硬捱了他一刀,黑衣人便在临咽气时压住了胸口,表明自己刺伤了“徐善”的这个位置。一旦平王派人来收尸,得到这个讯息,便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出陆时卿。   “徐善”做谋士的事暴露就暴露了,甚至元家与郑濯被证明有所牵扯也不是必死的绝境,唯有他的站队被揭发,这多年潜伏,步步为营的一切才都完了。   所幸现在,他叫刺客留下了假讯息。   郑濯听罢想通了究竟,叹口气,揭开了他的面具,看他脸色灰败,满头冷汗,反笑道:“不想叫她守寡就撑住了,你这一死可是一尸两命,陆子澍没了,徐从贤也没了。”   陆时卿嗤了一声,这下倒跟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了点:“死不了,脾气大,命也大。”说完像是想讲点能叫自己精神些的事,“嘶”了一声,问郑濯,“你说她是不是对‘徐从贤’太好了点?”   郑濯觑他一眼:“不都是你?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陆时卿疲惫地笑笑。   他不是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而是他扮演老师,本是全然照他言语习惯、举止声色来的,甚至连爱好、理想与思考方式也是。后来虽因动情,数次在元赐娴面前扭曲了老师的形象,但他实在分不清,这个“徐善”究竟有几分是他自己,有几分是老师。而元赐娴对这个“徐善”的好感,又究竟源于他那几分,还是老师那几分。   他靠着这个恼人的问题撑着昏沉的眼皮,直到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才倏尔醒神,挣扎着想去拿面具。   郑濯当然比他更快一步,直接把面具一把拍在了他脸上,以一种仿佛要毁他容貌的架势,痛得他差点闷哼出声。   是元赐娴回来了。她跑得气喘吁吁,人未到声先至:“马……车来了……”   郑濯一把搀起陆时卿,随她往山下走,将他架上了马车。   车来得如此之快,其实还靠拣枝和拾翠。俩人在元赐娴策马离开后,当即赶去附近驿站重新弄了马,一路往这边追。往上的山路有一段崎岖狭窄,原本不够马车通行,硬是经由主仆三人披荆斩棘,死命驾了上来。   得知徐善受伤,两名婢女又慌忙拿了马车里原先备有的器具去打来水准备好。   元赐娴见状也想掀帘进去,却被郑濯拦在外头:“我得给先生处理伤口,劳请县主策马护送。”   她只好听他的,点点头:“那我叫拾翠给您搭把手。”   郑濯怕再拒绝叫她起疑,便点头应下。   元赐娴命拣枝驾车往长安城赶,自己则心惊胆战骑马在旁,片刻后,隐隐听车内传出一声极尽忍耐的闷哼,随即响起很多窸窸窣窣的动静。   她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一路僵硬地扬鞭策马,直到郑濯的侍卫赶来接应他。   这个决定并没有错。元家的马车必须还给元赐娴。   元赐娴眼瞅着几名侍卫将已然昏厥的陆时卿扛到另一辆马车中,迟疑问后脚掀帘下来的郑濯:“先生如何了?”   郑濯满手的血都来不及擦,简单道:“暂且没事,县主放心。”   元赐娴听见这一句“没事”却也谈不上轻松,只是看了眼他的手,勉强点了点头。   照关系讲,徐善跟郑濯更亲近,她自然没道理说拜托之言。而对大局的顾全又令她哪怕再心焦也不可能亲手送徐善回城照顾他。   她实在什么都做不了,也不合适做。   郑濯刚才忧心陆时卿,全然没注意元赐娴,此刻才发现她一身狼狈血泥,甚至连衣裳都破了几处,不由眉头一皱,暗叹自己粗心大意了,道:“你赶紧回府,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送来。”   元赐娴朝陆时卿的方向看了眼,颔首道:“多谢殿下。”然后转身回了马车。   拣枝驾了车往城里去。   元赐娴甫一掀帘入里,便闻见一阵浓郁的血腥气,再一低头,又被两盆子触目惊心的血水一震。   拾翠正在里头收拾,见她来,忙腾了块勉强干净的地方示意她坐,边道:“小娘子将就将就,方才殿下给先生拔刀,情况凶险,血溅得到处都是。”   元赐娴“嗯”了一声,木然坐了下去,似乎也没太在意这点脏污。   拾翠当然是有眼力见的,忙安慰道:“小娘子别太担心,殿下手法精湛,硬是止住了血,眼下他的侍卫也带来了伤药,想来先生不会有大碍的。”说罢拿了干净的帕子给她拭面。   元赐娴一动不动由她侍候,半晌问:“拾翠,先生这样待我,我能给先生什么?”   拾翠擦拭的动作一滞。   小娘子的话,她又怎会听不懂。徐先生如此智慧的一个人,今日之所以轻易中了敌人的诡计,其实是因为关心则乱啊。   她犹豫了下道:“小娘子,婢子知道这时候该劝您莫多想,但刚刚……”   元赐娴偏头盯住她:“刚刚什么?”   “刚刚拔完刀,先生晕厥过去,昏睡时说了胡话,似乎……”她苦着脸道,“叫了您的全名。”   元赐娴闻言一滞,垂眼盯着脚下的血水不说话了。      拾翠说的确是实话。只不过陆时卿因伤重嗓音低哑,又是模模糊糊以气声道出的梦呓,她就没辨认出来。有郑濯在,面具自然是没给摘的,而她又对陆时卿的身板不熟悉,因此打下手时也未发现端倪。   元赐娴折腾了整日,回到元府以后已是黄昏,精疲力竭之下,拾掇干净后,匆匆吃了点饭食便歇下了。这一躺,脑袋里却是乱作一团,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早先她一直不愿接受的答案还是不可避免随了今日种种撞进了心底:徐善对她,确实超乎寻常了。   她原先对徐善是切实有几分仰慕的。   最初被他吸引,是那日观棋之时,听他说起浔阳的鱼虾,说起他的理想抱负,她感到羡慕与敬佩。后来他来元府赴宴,她耍酒疯掀开他的面具,见到他的疮疤,得知他的人生境遇,因此添了愧疚和怜惜,不惜自揭伤疤安慰他。   她对徐善最初的这份好感其实无关相貌,无关年纪,似乎单单是觉得和这个人的灵与魂非常契合。   然后许三娘出现了。   许三娘带给她的失落,令她有点分不真切,这种仰慕到底只是纯粹的欣赏,还是有几分不适宜的男女之情在里头。所以她在漉水河畔,瞧着河心的乌篷船,一度无比尴尬,无比心虚。   于是在那之后,她悬崖勒马,逼迫自己斩断对徐善的一切心思。而她也确实做到了。或许是这一段本就算不得风月之情,或许是顾忌许三娘,或许是对陆时卿渐生情愫,又或许三者都有,总归再见徐善,她不再狼狈不堪。   然而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念头,却因如今得知了徐善对她的情谊,复又涌上了心头。   她不想接受徐善是见异思迁之人,也不容许自己做朝三暮四之辈,但她现在的的确确难以抑制地乱作了一团。   元赐娴躺了一晌,看了眼外边漆黑的夜色,起身匆匆往永兴坊赶去。 第70章 070   元赐娴没去找徐善, 也没去找陆时卿, 只是乘了马车在永兴坊里来回打转, 从一个巷口转到另一个巷口,一转就是小半个时辰。待临出坊门, 到底上了一趟陆府, 因已入夜, 便没贸然闯入, 只问府门前的仆役,陆时卿歇下了没。   曹暗因陆时卿回府后一直昏迷不醒, 恰好准备再度出门问医,行色匆匆之下瞅见她, 不由一骇, 心道怕是要完,定了定神色才上前,抢在不明真相的仆役跟前道:“县主可是来寻郎君的?”   元赐娴站在门前不答反问:“大晚上的, 你这是去哪?”   他挠挠头道:“小人临睡记起一桩郎君的交代,想趁夜赶紧办了, 免得明日被责罚。”   陆时卿每天那么多公务, 元赐娴当然也不至于事事过问,也就没大在意,问道:“他歇下了吗?”   他继续尽可能淡然地笑:“没呢,郎君刚忙完事,正在沐浴,您可要进里边等他?”   陆时卿一般没那么早睡, 他这样说也是赌了一把,意图消减元赐娴的疑虑。   元赐娴果真摆摆手道:“这都快宵禁了,我先回了。你叫他沐浴完早点歇下,也不用说我来过。”她说完,点点头以示告辞,转头上了马车。   曹暗暗暗吁出一口气,扭头走密道请来郑濯安排的大夫,再送大夫离开,回到陆时卿卧房,心焦如焚地给他守夜,一刻也不敢合眼。   陆时卿受伤的事,连宣氏和陆霜妤也瞒着,这几个时辰,简直耗费了曹暗一生的演技。他若再不醒,他这头发都要愁白了。   曹暗搬了个矮凳默坐在陆时卿床边,因他高烧未退,便时不时给他换帕子覆额,一直等到后半夜,才见他灰败得近乎透明的脸微微有了点血色,临近黎明,终于看他睁开了眼。   他眼眶一热,险些一个狼扑上去,被尚且虚弱的陆时卿抬了一根手指止住:“别激动,我还没死……”      陆时卿只有一天的功夫静养,翌日就该轮到他随侍徽宁帝,后天又是朝会。他无一可缺席,一不露面,就可能引起平王的怀疑。W W W . T X T 8 0 . C O M   所以这一整天,曹暗极尽仆役之能事照料他,恨不得把十二个时辰当作十二天来使,等到黄昏,眼见陆时卿的气色好了点,才敢离他一晌。   这一离就收到一封信。信是元赐娴写给“徐善”的,经由郑濯的人送到了陆府。他拿到后不由心里一沉,生怕里头写了什么你侬我侬的情话,叫好不容易活过来的郎君重新死回去,因此悄悄藏进了袖中,打算暂且压下。   却不料他刚拿了些薄粥回到陆时卿卧房,就被靠在床栏边勺汤药喝的人问:“你说那丫头昨夜来过?”   曹暗低低“啊”了一声,略一抬眼:“是……”   陆时卿看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霎时侧目过来。   他那点演技,到了自家火眼金睛的郎君处就不管用了,迫于威慑一动不敢动,却仍被发现了端倪,听陆时卿“啪”一声搁下瓷碗,冷冷道:“袖子里藏的,拿出来。”   他叹口气,硬着头皮呈上。   陆时卿的目光在封皮上一落,微微闪了闪。   见他苍白的手一滞,曹暗就想把信夺回来:“郎君,要不咱别看了吧?”   陆时卿心里也在踌躇,像是生平头一遭被一封信惹得犯怵,却到底接过拆开,坐直身板看了起来。   是元赐娴的字迹不错,比上回给他写情诗时一手随性的行草端正些许,她写道:“先生台鉴,见字如面。先生因我之故落入敌手,伤重昏迷,我理当随侍左右,躬身照料于您。然为时局所迫,无奈退避,实感歉疚非常,只望书成此信时您已醒转,且不日便能平复如旧。”   陆时卿执信的手一紧,继续往下看。   “先生为大周社稷屡涉生死大险,您之高义,令人敬慕。我亦恨力薄才疏,为此身所阻,无能上至庙堂,惩奸除恶,与您及天下志士同心同力,共济黎民,还大周一片清明河山。   我之所欲,为我力所不能及,故唯于浮沉宦海挣扎求生,以图不为洪流所没,不为朽木所腐,不受刀石蹉磨,不易赤诚之心,如此尔尔。”   他心下微涩,翻过一张纸,再看。   “先生情谊,我已明了于心,然或此生皆无以为应。我亦不言来世。遥遥之诺难得践,朝夕尚不可争,何论百年之后光景?”   “我辗转思虑彻夜,唯念及一事,乃今时可回报与先生,便是从此往后,我当以先生之愿为我愿,先生之志为我志。但有一日,四域疆土有我一处用武之地,纵使天南海北,九垓八埏,我去。我已负先生,但愿,不再负先生心中的苍生。   书短意长,不尽欲言。时局动荡,四面皆敌,万望先生珍重自己。赐娴谨启。”   信至末尾,陆时卿怔在原地。   曹暗见状急问:“郎君,信上说了什么?”   陆时卿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似是震撼太大,一时没说上话来。   “徐善”其实并未向元赐娴明确表态,但她确定了就是确定了,也不懦弱逃避,也不小心问询,直截了当便作了回复。以至陆时卿根本没想到,在他忍痛做足准备,看她向“徐善”表意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这样一封拒绝信。   他不能不惊讶。   惊讶于她的洒脱,她的果决,她的坦率。惊讶于她志在辟疆裂土的勇敢。惊讶于她将儿女情长付诸家国大爱的胸怀。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不是陆时卿,而是信中这个被她选择辜负的徐善。   他没有为那个或许是以婚约取胜的陆时卿感到庆幸,只是心疼,非常非常心疼。   他突然很想见她。   陆时卿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道:“帮我去趟元府。”   曹暗一骇,这是怎得了,要解除婚约?   他道:“郎君,婚约来之不易,您可别想不开啊!”   陆时卿觑他一眼:“跟元赐娴说我生病了,叫她摸着良心决定要不要来看我。”   曹暗“蛤”了一声:“不是……郎君,你准备摊牌了?”他说罢自顾自道,“摊牌也好……”   “谁说我要摊牌?”陆时卿打断他,“要摊牌也不是现在。”   “现在有何不妥?小人看您实在太苦了。”   陆时卿叹口气,“徐善”这个烂摊子一发不可收拾到如今,的确是得尽快解决了,经此一信,他已经开始考虑坦白的事,但却绝不是眼下。   他解释道:“你觉得在平王看来,‘徐善’跟元赐娴的关系怎么样?”   曹暗肯定道:“经昨日一遭,自然已算生死之交。”   “那平王觉得,我跟元赐娴的关系如何?”   “您与县主是未婚夫妻,又曾一路南下相伴,自然也是亲近的。”   陆时卿点点头:“那就对了。”   曹暗霎时领悟。实则哪怕郎君偷换了刺客的讯息,昨日徐善所为也难免会叫平王联想到他。   “平王不至于直接怀疑到我跟前,却难免要有所试探,所以近来必然会跟元赐娴打一次交道。”陆时卿解释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最安全的。等此次危机解除,我就找机会跟她说明白。现在,”他看看曹暗,冷冷道,“马上告诉她,我得了风寒,快。”   曹暗一看他没了耐性,赶紧扭头要去办,走到一半又道:“郎君,您这屋子可以收拾妥帖,不露破绽,可您这人不是风寒的脸色啊,您可别……”可别淘气呀。   陆时卿脸一沉,冷冷道:“问霜妤拿点脂粉来,要没有味的,抹了看起来像没抹的。”   “……”      陆时卿声称这是一次演练,只有不在元赐娴跟前露馅,后日才能过关。曹暗只好假装不知道他的心思,抽着嘴角照办。   元赐娴赶到的时候,陆时卿正裹着被褥躺在床角,周身的血腥气已经没了,伤药也被浓郁的汤药味盖了过去,绷带被藏在里衣里,气色乃至唇色,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完美。   元赐娴急急走到他床榻前:“这是怎么了,前天不还好好的吗?”说着来摸他额头,一摸真是烫的,不由怪道,“陆时卿,你怎么三天两头闹风寒啊?”   上回他风寒卧床的景象,她还历历在目呢。   陆时卿低低咳了两声,神情略有几分痛苦。咳嗽牵动伤口,他这个痛苦是真的,烧也的确还没完全退,所以几乎不太用演便是水到渠成。   他虚弱道:“你怎么来了?”   元赐娴一噎:“不是你叫曹暗来找我的吗?”   她昨夜因徐善的事彻夜未眠,黎明时候才作了快刀斩乱麻的打算,一大清早拟好信送出,心里总算畅快点了,本想黄昏早早用膳,早早歇下睡个好觉的,不料刚才曹暗急得好像陆时卿快死了一样,她便忙赶了过来。   陆时卿摇摇头示意没有:“是他自作主张。”   元赐娴搞不懂他们主仆二人,想既然来了,就像上回那样照顾照顾他,别叫他落了病根,以后隔三差五气虚体弱。   她四顾几眼,去拧了帕子来,敷到他额头上,看他蜷缩在床角,问道:“你把自己裹这么严实做什么啊,这样不易散热吧?”   陆时卿当然是怕万一伤口露破绽了,借口道:“我冷。”   元赐娴没得过风寒,也不清楚这种情况到底该不该捂紧点,闻言犹豫道:“那……”   她话音刚落,就被陆时卿从被褥里伸出的一只手一把拽了过去。   “砰”一下,她歪倒在他床榻,下意识拿手肘撑住了自己,像是摔傻了,怔怔低头看着他道:“……干什么?”   陆时卿倒是想干什么,可惜这发力一拽着实伤筋骨,他强忍伤口处的抽痛,平静道:“这床开的口子太大了,你挡着点风。”   “……”   元赐娴保持着扭曲到有点妖娆的所谓挡风姿态,看了眼自己已然踩在他榻上的靴子,讶异道:“陆时卿,我可没沐浴,也没脱鞋。你烧傻了,不闹洁癖了?”   陆时卿闻言瞅了眼她的鞋,头疼道:“我忘了,你就不能自己脱?”   元赐娴“嗤”他一下,撑臂而起:“还是给你搬块石头来挡风吧。”   陆时卿头更疼了,只好再伸手拽住她的胳膊,皱了皱眉:“元赐娴,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她停住了动作回头看他。   她当然懂了,这还不懂,岂不是蠢驴了吗?可他发什么神经。虽说婚约定了,却也没亲近到爬一张塌子的地步吧。   估计是生病的男人特别脆弱,特别需要未婚妻的关怀。元赐娴暗想。   但她相信一向很爱面子,心口不一,嘴比石头硬的陆时卿一定会退让,绝不会把真实意图说出来的,所以坚持装傻:“我要懂什么?”   不料他竟吃错了药般一反常态,定定地看着她说:“我不舒服,要你陪我睡一会儿。” 第71章 071   元赐娴正从床榻往下爬, 双脚还悬在半空, 闻言低头看了眼他按在她腕上的手, 摸了把自己的耳朵。她没听错呢吧?   陆时卿见她如此,便将手松开了, 状似无力地伸进被窝, 无不失望地淡淡道:“没事了, 你回去吧。”说完困倦地阖上了眼。   元赐娴噎在原地。好家伙, 她这是被欲擒故纵了。   她有心不中套,脚一沾地却回想起他方才说话时低哑的嗓音, 要死不活的语气,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瞧, 就见他眉心紧蹙, 面色潮红,眼下一圈青黑阴影,看上去着实不太妙。   她揪了下脸, 憋着口气回头趴过去取他额上巾帕,想想还是再给他换敷一次。不料陆时卿却是如有神迹, 闭着眼也准确无误挡开了她的手, 疲惫而冷淡地道:“下人都能干的事,要你来做什么。”   那他也找下人陪他睡就好了啊。   元赐娴为他态度所恼,一气之下转身就走,等将房门“啪”一下阖上,却听里头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破碎低咳。   她在滇南战起时跟着军中医士奔走过一阵子,稍微懂一点听声辨疾之术, 因此不由眉头一皱。这个咳嗽声绝不是为搏同情能随便装出来的。他这风寒染得,像是伤着了肺。   她步子一顿,左右脚来回打了两次架,到底重新移门走了回去。兴许一半是心软,一半是对徐善那茬的心虚,她在他床前杵了一晌,然后弯身脱靴。   爬上他床的一瞬,她突然意识到,其实欲擒故纵是个阳谋。中计的人未必不知道这是圈套,只是不知道拿设套人怎么办才好。   或许当初,她对陆时卿施展这种招数的时候,他心里也是明明白白的。   她拘谨地缩着手脚,跟他打招呼:“我上来了啊。”   陆时卿忍笑忍得伤口一抽一抽地痛,故作镇定地继续闭着眼道:“嗯。”   元赐娴心里发恨,看他始终不肯睁眼,坐在床上也不知该摆个什么姿势好,屈了下膝又伸直,再屈了一下膝,正准备挪个屁股,突然听见陆时卿问:“你坐着睡觉?”   不等她答,他就“高抬贵手”一拉,帮助她侧躺了下来。   一刹四目相对,元赐娴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望进他眼底,看见倒影里自己略有几分慌张的神情,忙撇开眼望头顶的承尘。   陆时卿像是弯了弯唇,然后伸手把她朝外一推拨,叫她变成了平躺的姿势。   元赐娴跟个木偶似的被他拨来拨去,心下不爽,也就忘了紧张,偏头恼道:“你干嘛啊?”   陆时卿当然是怕她面对面贴他太近,瞧出他脸上伪装的脂粉,嘴上则道:“你看着我,我怎么睡。”   又要陪他睡,又不能看着他。   她腹诽他一句难弄,气得背过身去,挪远两尺,枕着自己的手臂不理他了。   陆时卿却因此死死盯住了她的背影。   她今天穿了件略显宽大的襦裙,站着的时候瞧不太出身段,如此压紧了裙裳一躺,竟得以窥见往日不露的春光,眼见得腰肢纤细而臀饱满,蜿蜒有致的曲线便如作画时一笔可成的勾勒,流畅惊人。再往上是因乌发束起而露出的一截修长颈项,透如玉,白如面,叫人非常想咬上一口。   但陆时卿怕动作太大牵扯伤处,也怕露馅,忍耐着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光继续偷溜打转。   转到一半的时候,却见元赐娴猛一拍床板,近乎凶狠地回过头来。   陆时卿像被抓包的贼,飞快闭紧了眼。   元赐娴那句“你睁着眼睛睡觉啊”登时噎在嘴边,暗碎了一句“再看戳瞎算数”,便再度愤然背过了身。   她直觉敏锐,陆时卿也就没再睁眼,只是脑袋里全然是方才所见的惊艳场面,知道她就近在咫尺,根本没法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是太阳落山后天气骤凉,窗子口吹来一阵风,他察觉到两尺之外的人冷得颤了一下。   他蓦然睁眼,这才意识到他为免露馅,拿被褥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的,却被旖旎心思占了满心满眼,忘记她身上未盖一物了。   他避免牵动伤口,艰难地往外挪了挪,然后撩开了被褥一角,盖到了她身上。   元赐娴当然也没睡着,感到他分过来的被褥,以及突然袭来的一股热意,心下不由紧张得打起鼓来,干脆死死闭着眼装睡。   如此却刚好合了陆时卿的心意。他得寸进尺,再靠她近一些,把她整个人全然卷到了他的被褥里,搂进怀中,叫她的后背贴近了自己的心口。   元赐娴呼吸一紧,刚要脱身往外挪,就听他低低道:“别动。”   这声“别动”如有神力,竟当真叫她停住了动作。   他继续说:“反正都睡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元赐娴刚想说她可不舒服,就被他的手臂牢牢圈住了腰身,感觉到他似乎垂了头,将前额贴上了她的后颈。   他烧未退,这肌肤相触的感觉便愈发熨帖而暖和,叫她突然不能够违心说出一句不爽。   感觉到她僵直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陆时卿在这般只需她伸肘往后一捅,就会叫他因伤口破裂而一命呜呼的距离里,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元赐娴也到底两日一夜没合眼了,精神一松懈,疲惫之感便如潮水般袭来,别扭了一晌,就感到脑袋发沉,捱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似梦似醒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很轻却很认真的声音,像是陆时卿在说:“谢谢。”   她蓦然睁眼,不知他在谢些什么,正要出口询问,却只听见他绵长而匀称的呼吸,仿佛刚才那一句轻若羽纱的话不过是她的臆想。      元赐娴是在当夜二更才醒的,因宵禁已过,走不成了,却也没有跟陆时卿就这样过上一夜的道理,就回了她先前住过的东跨院。   她沐浴的时候感觉后颈滑滑的,像涂了一层脂粉,心下奇怪拣枝和拾翠什么时候手脚这么不干净了,却也没多想,因仍旧困倦非常,便很快再次睡倒在了床榻,翌日一早才回了元府。   陆时卿睡了一夜退了烧,打起精神去紫宸殿随侍徽宁帝,由于单只是面对圣人,便还算轻松地掩饰了过去。再过一日却是上朝,平王果不其然有心查探朝中官员,逮了件政事不停地跟圣人纠,借此引得众朝臣纷纷出列表态。   陆时卿也被数次问及意见,因并未伤及右掌心,出列做拱手之态时便没露破绽,但坏就坏在朝会被延长了足足一个时辰,他绷直身板站了一上午,着实已是不堪支撑。用以伪饰的脂粉也快压不住脸上透出的苍白之色。   朝臣们多半都已不耐,但平王此次提出的淮南赋税一事是圣人非常关心的问题,老皇帝有兴致,谁也不敢打断,以至渐近午时,仍见他在前头滔滔不绝。   陆时卿腰背笔挺,抿唇默立在后,耳边却已几乎听不真切众人言语,额头也沁出细密的汗珠来。幸而平王将注意力放在朝臣们的右掌心上,未多关注他。   郑濯不动声色看他一眼,心知多半是他伤口出了岔子,赶紧给一旁蔡禾使了个眼色。   这蔡禾就是之前经由陆时卿几句四两拨千斤之言推举上去,顶替了姜岷之位,方才被擢升为大理寺卿的官员。   他得了郑濯暗示心下了然,等徽宁帝问他意见时,假作犹豫之态,迟疑道:“回禀陛下,臣尚未拿定主意。”   徽宁帝见他列都不出,似乎有点恼:“蔡寺卿该听过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这避税案你拿不定主意,谁拿?”   蔡禾似是无奈之下只好出列,朝圣人拱了个手,眼见得右掌心缠了一圈厚实的绷带,赫然是受伤之态。   陆时卿正因双目发黑咬了口舌尖,靠着痛意及咸涩腥甜之味勉力支撑,抬眼看见这幕,心中不由微叹一声。   郑濯为了保他,还是牺牲了蔡禾。   平王眼看揪住了蔡禾,总算不再执着,由朝会散了。陆时卿保持着端正的姿态转身,刚迈一脚,就明显感到伤口处一扯,像是终于绷不住裂了道口子。   他皱了皱眉,正要抓紧离开,却偏见死对头张治先这时候迎了上来,跟他嘘寒问暖道:“我瞧陆侍郎气色不佳,近来早晚天凉,你可记得多添点衣裳,免得我大周失了栋梁。”   这老头显然不知内情,也就跟平常一样找茬罢了。   陆时卿朝他微微一笑,眼看平王就快走上前来,心里已在低低咒骂,面上却只得平静道:“劳张仆射关切,您年老体迈,才该保重身体,免得令郎尚未考取功名,便失了传道受业解惑之人。”   张治先的儿子不成器,这句话可谓正中老人家痛处,果真气得他脚一蹬就走了。   陆时卿心里松口气,听见身后郑濯正与平王说话,显然是在替他拖延时辰,便赶紧咬牙往殿外走去,不料出了殿门,低头却看前襟处已渗出了血来。   眼下出宫,未必不会再遇波折。一旦他这明显不对劲的伤口暴露,蔡禾的牺牲就白费了。   他深吸一口气,拿指甲板死死掐着掌心,借以保持清醒,转头望十三皇子的含凉殿走去,等入了殿阁,却是强弩之末,再无法支撑,一下跌在了门槛处。   正在殿阁内教郑泓念书的韶和闻声一惊,抬头看见这一幕,慌忙起身奔上前来。   郑泓念书念得昏昏欲睡的,见状讶道:“陆侍郎,您怎么了?”   陆时卿在韶和跑来前便已扶着门框强自站了起来,朝他行了个礼,含笑道:“殿下,臣无碍,只是一不小心踩空了门槛。”   郑泓年纪小,却也不好糊弄,指着他前襟处一大滩脏迹道:“您这是什么?”   他穿了深绯色的官袍,血迹渗出,便等于叫布料的颜色深了一层,远观像是水洒了一般。   韶和已然奔到他跟前,一眼明白过来,脸色一白,却竭力镇定下来回头道:“泓儿,陆侍郎的官袍被水渍弄脏了,你在这里安心念书,阿姐去给他找件新衣裳来。” 第72章 072   陆时卿本不知韶和在含凉殿, 否则也不会选择往这里来, 眼下只得姑且随她往里去。   韶和挥退了宫人, 步子极快地走在前边,一直到了内殿, 才回头迅速道:“陆侍郎需要什么?”   陆时卿见她显然已看出自己不愿声张的态度, 便没再多说旁的, 维持站姿道:“剪子, 纱布,清水, 巾帕。”说完一顿,“多谢。”   韶和点点头, 也没冒险唤人, 亲自跑去找东西,将一应物件送到他手上后,迟疑问:“你一个人可以吗?”   陆时卿倚靠在门边, 脸色青白,豆大的汗珠顺了鬓角一路往下淌, 为保持神志, 抓着门框的手几乎用力到痉挛,闻言咬牙道:“劳烦贵主替我看着外头。”   言下之意,就是不需要她帮忙了。   韶和默了默,什么也没说退了出去,吩咐候在外间的一名婢女:“今日含凉殿内发生的一切,一律当没瞧见, 叫她们都管好嘴巴。”   婢女颔首应下:“贵主,婢子刚刚得到消息,澜沧县主正往含凉殿来,您看陆侍郎这事是否连她也一道瞒了?”   韶和皱皱眉,摇头示意她也不知道,望了眼陆时卿所在的内殿道:“姑且先瞒着吧,随我去看看。”   她说罢去到外殿,在自顾自玩骰子的郑泓身边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泓儿,阿姐出去一趟,等会儿要是有人来找陆侍郎,你就说他早先来过,但很快走了,好吗?”   郑泓捣鼓着骰子,挥挥手道:“我知道了,阿姐去吧。”      韶和一路往外,等到了含凉殿门口,远远就见元赐娴乘了顶轿撵,正往这边来。她刚准备迎上前,却看前边宫道的岔路口突然拐出另一顶轿撵,挡住了元赐娴的去路。   她刹住脚步,蹙眉停在原地。   元赐娴也喊停了轿撵,看了眼对头来人。   来人一身象征权势的紫色大团花绫罗袍,金玉带掐腰,身板颀长而瘦削,三十好几的年纪了,看面容却很年轻,蓄起的胡子也显得文气干净,正是平王郑泽。   元赐娴的眼底有一瞬漠然。就是这个外表丝毫不见戾气的人,曾助南诏太子掳她,杀干净她一干亲信护卫,也两度害徐善险些丢了命。   但她很快就笑了起来,下轿跟他行礼问好,然后说笑道:“狭路相逢,品级高者胜,殿下先请。”   平王坐在轿撵中笑道:“好歹本王与县主也在舒州有过几盘棋的交情,你这话可就太显生疏了。狭路相逢,何必分胜负?不如同路。”   元赐娴看了眼含凉殿的方向,目光在站在门槛前的韶和身上一落,然后转回眼道:“我去找陆侍郎谈情说爱,难道殿下也是?”   他轻笑一声:“那倒不是,本王明日便回淮南了,去跟十三弟道个别。”说罢神情略有些玩味地道,“县主与陆侍郎倒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不知陆侍郎与蔡寺卿关系如何。”   元赐娴闻言一愣,而后眨了眨眼问道:“怎么,陆侍郎竟背着我与蔡寺卿暗通款曲?”   平王因在宣政殿瞧见了蔡禾右掌心的伤,已然怀疑他就是徐善,来这里堵人便是想借此试探试探元赐娴,这下却不禁失了笑,也不知她是真不知情,还是装傻充愣得太妙,默了默道:“本王可没有这样说。”   元赐娴狐疑看他一眼:“您要是知道内情,千万告诉我,好歹咱们也有过几盘棋的交情。”   平王不料会被反套进去揪着问,摆摆手笑得无奈:“本王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在殿前杵了一晌的韶和也到了,朝俩人淡淡道:“三哥与县主怎么站在这儿聊起来了。”   元赐娴向她行了个礼,笑问:“我听说陆侍郎下朝后来了含凉殿,他在里头吗?”   韶和摇头:“县主不赶巧,陆侍郎不久前刚离开。”   她低低“啊”了一声,看了眼平王:“既然如此,殿下与贵主可否容我先行一步?”   俩人齐齐点头。   等她走后,韶和又看平王:“三哥是来望十三弟的?你来得正好,这孩子也不知从哪沾染的恶习,竟爱上了玩骰子,我管不住他,刚好请你来训训。”说着就要迎他入里。   平王淡淡一笑:“不是有陆侍郎在吗?你那点谎话,骗得了她,还能骗得了你三哥?”   韶和神情一滞,尴尬道:“三哥别误会,我不是想破坏县主与陆侍郎的姻缘,只是他难得来一趟含凉殿,我……”   平王无奈摇头:“好了,不用跟三哥解释这么多,回去吧。我还有事,就不去看十三弟了。”说罢转身就走。   韶和目送他离去,转身疾步回殿,暗暗松了口气。她不确定陆时卿究竟想对谁隐瞒伤势,为保险起见,自然是谁都不告诉的好。而平王在宫中安了眼线,不会不知他只进未出过。她只有承认自己在骗元赐娴,装出一副出于私心,想跟陆时卿独处的样子,才能避免他起疑。   她匆匆往内殿走去,想去看看陆时卿伤势如何了,推门入里,却见里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甚至连剪子纱布等物件也被清理了干净。她心下一紧,回到外殿问郑泓,却听他答:“陆侍郎换完衣裳就跟我告辞了,阿姐没碰上他吗?”      陆时卿正身在宫外马车内。韶和刚走,郑濯的暗哨就避开平王耳目潜入了含凉殿,将他从偏门接了出去。从时辰上看,他甚至比元赐娴更早离开那附近。   他在马车内重新处理了伤口,换好衣裳,刚缓过劲来,忽听身后一阵咣当咣当的车轱辘声,似是谁在拼命往前追赶。   外边驾车的曹暗回头一望,骇道:“郎君,是县主的马车,您可拾掇好了?”   陆时卿脸色大变,手忙脚乱拿出一盒藏在车底的,从陆霜妤那里偷来的脂粉就往脸上抹,一边交代:“还没。”   曹暗回头再看一眼,心道拾翠这丫头驾车可驾得够快啊,慌忙扬起一鞭。   后边拾翠却像得了元赐娴的嘱咐,老远地冲他喊:“曹大哥,您停一停。”   他闻言急道:“郎君,怎么办?”   陆时卿飞快合上脂粉盒,三下五除二整理完毕,然后道:“停吧。”   曹暗迅速扯了把缰绳,与此同时,元赐娴的马车也到了。   陆时卿抚了抚心口下去,掀开她的帘子,弯身问:“怎么了?”   她探头出来,恼道:“你都知道是我了,怎么不停车,还要我追这么长一路?你车里头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元赐娴在含凉殿前头就对韶和的话将信将疑,觉得她跟陆时卿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偏偏确实一出宫门就远远瞧见了他的马车,她便打消了疑虑,只当自己多想了,怎料陆时卿竟跟见了鬼似的,愣是不肯给她追上。   陆时卿一本正经解释:“我刚才没穿衣服。”   元赐娴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确不是官袍,而是件常服,疑道:“你好端端的换什么衣裳?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   陆时卿一步跨入她的马车,进到里头解释:“在含凉殿不小心跌了一跤,衣服脏了。”   元赐娴一惊。难道这就是她直觉不对劲的真相?   她的气势消减了一截,问道:“摔哪了?我看看。”   陆时卿神情为难了一瞬:“你确定?”   她点点头。   他跌跤是真,自然能拿出证据来叫她安心,叹了口气,犹豫一下松了腰带,然后挽起裤腿,指着青了一块的膝盖给她看,因急于证明,看这动作神情,竟有点像小孩讨赏的模样。   元赐娴见状“哎”出一声。   她刚才想验伤,其实是冲着打消疑虑去的,这下算是真信了,一看这骇人的乌青,简直服了他:“你三天两头闹风寒也就算了,怎么走路还能跌跤啊!”说完,到底因为方才怀疑他有点内疚,伸手摸上去道,“疼不疼啊?”   陆时卿“嘶”了一声。   不是疼的,而是被她贴肤一摸,他的某处都快比这块膝盖硬了。   元赐娴却真当他疼,叹息一声道:“你坐我马车走,跟我回趟家,我给你抹点药。”   这可正合陆时卿的意。他的马车里头都是血腥味,绝不能叫元赐娴上去,所以刚才特意来了这里。   但他还是要照惯例嘴硬一下,说道:“不用了,我赶着回府办公。”说罢伸手将凌乱的衣袍整理好。   元赐娴的态度便更强硬,朝外吩咐:“拾翠,叫曹大哥自己先回。”      陆时卿熬着伤,在元府小坐了一晌,享受完元赐娴对他膝盖的亲切问候,便以公务在身为由回了永兴坊,一到书房就看郑濯正在里头焦急地来回踱步,见他终于来了,像是松了口气,完了质问道:“你伤那么重,跑去哪里?”   陆时卿一噎,然后老实道:“元府。”   郑濯一副快被他气死的表情,再次来回踱步起来,半晌后,拿食指虚虚点他:“你这条命迟早是她的。”   陆时卿捂着心口在一旁瘫坐下来,心道早就是了,嘴上却没承认,换了话茬道:“蔡寺卿的事,你作何打算?”   郑濯见他说起正事,便不再扯开去,在他对头坐下,蹙眉道:“见招拆招吧。三哥暂时不会有机会动手,等他明日回了淮南,长安的形势会松快点,咱们也好喘口气。”   陆时卿实在不赞成把蔡禾拖下水。但郑濯此举是为了他,他便也不能不识好歹地说他,摇摇头道:“我当初叫圣人提拔他,不只因为他是你的暗桩,而是此人有大才,堪大用,只是性子过直,处事不够圆滑,才一直未得擢升之机。可他如今哪怕暂无性命之忧,也必将遭朝中平王一派人打压,要坐稳大理寺卿的位子,恐怕很难了。”   郑濯也不是不惋惜,皱眉解释:“论年纪,他也是三十出头,论背景,他也是双亲早亡,再论入仕时间,一样非常吻合。我手底下当真无人比他更适合顶替‘徐善’了。”   “我知道。”陆时卿叹口气道,“这事你暂时不用管了,我会想办法保他。‘刺杀’滇南王的事可安排好了?”   郑濯点头:“今夜就能行动。”   小剧场:   元元:我跟你讲,你这个膝盖啊,要用我们滇南的名药涂过才好哦!   怂怂:哦?是何等名药?   元元(伸手摊开,微笑面对镜头):云南白药,专治跌打损伤,瘀血肿痛,一喷就好。   顾导:……你们这条硬广,背着我收了多少赞助费? 第73章 073   翌日一早, 滇南王在剑南道北遇刺的消息便震动了京城。听闻刺客来势凶猛, 足有百人之众, 滇南王在对敌时为保护王妃中了暗算,负伤累累, 性命垂危, 幸得随从一路护持, 堪堪逃出敌手。   这是元赐娴与郑濯及徐善事先商定的计划, 她得到消息时自然镇定,只是心里也清楚, 要将戏做得逼真,阿爹难免受皮肉之苦, 所谓“负伤累累”也并非全是假象。   她当即假作慌张之态匆匆进宫, 恳请圣人施以援手,在紫宸殿泫然欲泣地狠命演了一出,叫原本还处在惊疑不定中的徽宁帝不得不迅速下旨, 令整个剑南道戒严,加强巡防, 与此同时派周边州县官兵护送元易直夫妇南下。   至此, 平王的计谋不攻自破,郑濯也算在接连伤损了陆时卿与蔡禾以后,勉强扳回一局。   元赐娴在紫宸殿倾情演出的时候,陆时卿就在一旁随侍圣人。徽宁帝安抚了她几句,眼见没大有用,就干脆把她交给了他, 叫他们小俩口自己处去。   平王一早便已启程回淮南,陆时卿的危机可算暂且解除了,他原本思忖着,也许可以趁早与元赐娴坦白身份的事,却不料她出殿后仍旧入戏,一副非常担心元易直的模样,连他也瞒得滴水不漏。   他心里一堵,就没能启齿,也装得毫不知情,还跟她细细分析这批刺客可能的身份。元赐娴也是点头如捣蒜,时不时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   俩人一路拼演技拼回胜业坊,元赐娴跟他在元府门口别过,便快步回了院中书房。拣枝正在那里等她。   阿爹那边大致不须担心了,但她心里有一桩事,已从昨日记挂至今,急需求个答案。   昨天在含凉殿附近,平王跟她提及了蔡寺卿。她跟蔡禾素无交集,故而当时确是下意识一愣,却很快察觉到了平王的窥探之意。跟这种老奸巨猾的政客打交道,他就是抖个胡子,都可能是有深意的,更不必说是从他嘴里说出的人事。   今早平王离京,长安的眼线跟着撤出不少,她见形势安全了,便派拣枝出去打听这事。眼下想是有了结果。   拣枝见她回了,忙上前道:“小娘子,关乎蔡寺卿的讯息很多,但有几条应该是您感兴趣的。”她挑了重点道,“此人三十一岁,出身民间,双亲早亡,原先在地方任职,四年前方才入京为仕。”   元赐娴听罢果真一滞。   这段介绍说词有点耳熟,除却做官这一点,其余的都能与徐善大致吻合。   她继续问:“还有什么别的发现没?”   拣枝点头:“婢子在蔡府附近蹲守了一上午,其间见蔡寺卿出过一次门,因此留意到,他的右手掌心缠了绷带,似是受了不小的伤。”   元赐娴缓缓眨了三次眼,电光火石间,脑海里飞快闪过一幕场景。   花朝节当日山崖顶,徐善遭暗算的一刹,曾有机会以手阻拦刀锋,但他伸出右手后,却半道突兀停止,因此生生捱上了那一刀。   她当时确实觉得奇怪,可后来眼见他伤重昏迷,自然也就不可能拿这种并无意义的问题叨扰他,只当他是一时失手。眼下听拣枝一说,才再次心生疑窦。   她突然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徐善可能不止是徐善。   这一刀,并非他挡不住,而是他不能挡。因为除却布衣谋士外,他还有另一重身份。一旦他被刺破手掌,在如此明显的地方留下伤口,这重身份就曝光了。而这也是平王派来的刺客在明知无力杀人的情况下,仍拼死刺出这一刀的缘由——他想将他从暗处揪出来。   但徐善却绝不是这个蔡禾。她亲眼看见匕首插在他胸口而非掌心,所以右手受伤,且与徐善年纪、背景、入京时机相当吻合的蔡寺卿只可能是他的替身,是郑濯向平王抛出的假诱饵。   如此,反过来想,既然平王能够相信蔡禾即是徐善,便说明他原先就将怀疑的对象放在朝堂上。也就是说,徐善极可能是朝中某位官员。   想到这里,元赐娴不由瞪大了双眼,似是震惊得有点晕眩,伸手扶了把案沿。   她脑袋霎时转得飞快,不断回想这大半年来与徐善的一次次交集,最终将思路停在了他来元府赴宴,她装醉掀开他面具的那晚。   她对他消除怀疑与戒备,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当晚看见了他面具后边斑驳的脸。但如今回过头去重新审视,她却发现,其实这件事是有漏洞的——那就是她给了他掩藏真面目的时间。   她低估了徐善对人心的把握和算计。实则或许,早在前头她邀约他对弈,请他赐棋的时候,他就已经猜测到她的心思,之后赴宴,自然料知她将出手试探,故而提早弄了这样一张骇人的面孔有备无患。   他脸上的伤是假的。他骗了她。   拣枝见她眉头紧蹙,眼光闪烁,迟疑询问:“小娘子?”   她回过神应了一声,突然问:“昨日朝会,可有官员请了病假或事假?”   “婢子不知,可要替您去查探查探?”   元赐娴神情严肃地点点头,又道:“倘使没有,就拟一份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名单给我。”   昨日的朝会并非大朝,照制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够参加,如她所料不错,徐善就在这些人当中。      拣枝查了一轮,发现昨日有个吏部的老臣因病未去上朝,但元赐娴看过他年纪后,立即排除了可能,紧接着筛选那份名单。   五品以上都已算不小的官,除了年纪最轻的陆时卿,其余大多在三十以上,至于偶有几个二十七、八的,在身形上也差不了多少。她因此只删去了些年事过高的,然后又从中摘出了武官和几个土生土长在长安的,最终列出了大约二十名重点怀疑对象。   然而之后便没了进展。   这些高品阶的官员没一个是好糊弄的,以她身份,既不可能上门拜访,又没法去到宣政殿观朝,根本无法接近他们。叫拣枝冒险蹲了其中几个官员的府邸,也没发现有谁伤病的。跟陆时卿旁敲侧击地问问,却见他一副不太爽利的模样,仿佛觉得她攀了他这“高枝”不够,还要再去攀别枝似的。   她别无他法,只有等到三月初一,阿兄去上大朝,托他帮忙留意。可这时距离徐善遇刺已过了半个月,再要借机有所发现着实很难。元钰挑了名单上几个人有意亲近,称兄道弟一般一个个捶他们胸口,结果自然没发现谁神情有异。   再到三月十五,这伤口都初步愈合了,机会就更渺茫。元钰再度无功而返,倒是带回来另一个与徐善无关的消息,叫心里一直落疙瘩的元赐娴转移了注意力:据传,南诏太子细居准备在四月里进一趟京。   自打正月战事过后,南诏便安分退居境外,未再骚扰大周。南诏太子不知何故,一改近几年与大周敌对的策略,转而向朝廷示好,似有对周皇俯首称臣之意,近来更提出意欲恢复两国断绝多年的互市商贸。   徽宁帝本就是虚荣好脸之人,向来很看重所谓的“大国姿态”。如南诏真心愿意臣服,一则,南面诸异族有可能纷纷效仿,积弱多年的大周将得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振兴时机;二则,滇南王或将再无用武之地,他便能够名正言顺地削弱滇南的势力,消除多年来的心腹之患。   所以当细居向朝廷如此示好之时,哪怕朝中出现不少反对的声音,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徽宁帝仍旧保留了接受的态度,声称愿意跟他当面一谈。   四月初旬,细居以南诏使节之名北上,于四月末旬抵至京畿,被徽宁帝以大国之礼迎入长安。当日,大明宫设接风宴,百官列席,从午时至夜,酒肉歌舞极尽奢靡,丝竹管弦,琴瑟箫笛,一刻未止。   细居在宴上奉上了此行所带的珍宝,多是玉石珍珠,以及来自与南诏西南接壤的骠国的金器。徽宁帝收下后,自然大手一挥,赐了他更为贵重的回礼,以彰显大国对他臣下子民的厚待。   终于散席时,不少反对与南诏交好的官员一个个大肆摇头,无奈跨出了殿门。   陆时卿并非喜怒形于色之人,倒是于席上与列座仅次于徽宁帝的细居友好地打了几个来回的官腔,临走还含笑夸了夸他戴在小指上的那枚,自以为属于元赐娴的玉戒。   细居也是与他三月多不见,如隔两百多个秋的样子,用不太流利的汉话亲切问候他准备何时大婚,声称希望此行能吃上一杯酒。   散席后,陆时卿淡然出宫,心里嗤他脸大如盆,等回到府上,沐浴完准备歇息,却听曹暗匆匆报来个消息,说暗探查到细居离开大明宫后似因醉酒迷了路,眼下正离胜业坊一里之遥。   陆时卿马上就不淡然了。   醉酒还能迷路,迷路还能刚好准确无误,完美闪避巡夜的金吾卫,迷去了元家所在的胜业坊?他怎么不来他这永兴坊做做客?   陆时卿在床上来回翻滚了两圈,毅然起身,道:“告诉圣人,太子细居行踪可疑,我准备亲自替他老人家去盯一盯梢。” 第74章 074   陆时卿是因两月多来悉心养伤, 才有了早睡的习惯, 实则眼下不过一更天,元赐娴还在庭院里乘凉, 吃阿兄从大明宫带回来的樱桃。   在大周, 樱桃是难得的果中珍品, 圣人每年都会给新晋进士赐果以表皇恩。能得御赐樱桃的文人墨客也多半都要高高兴兴赋诗一首, 夸夸这果子是颜色如何好。   元赐娴眼前的这盘洛阳樱桃是现今时节的最末一批, 再晚一点, 就连皇室也吃不到了。此番群臣都是借了南诏太子的光才有幸得尝,元钰这做阿兄的,吃个果子也不忘妹妹, 给她带回来以后才去沐浴洗酒气。   四月末旬已接近仲夏, 荫浓树低,满院都是细腻清馥的蔷薇香,眼前的樱桃又是个大肉肥, 圆似珠玉红似瑙,叫人瞧着就心情大好。唯独坏意境的就是这潮热的天出没有蚊虻, 时不时就要往元赐娴耳边嗡嗡嗡地叫。   她待了一会儿,觉得坐不住了, 正准备回房吃独食, 忽听仆役来报,说太子细居叩门。   她心中讶异,忘了有颗樱桃核还卡在齿间没吐,“咔”一下磕着了牙, 疼得“嘶”出一声,揉了揉脸皮后问:“做什么来的?”   仆役不知,只说细居是一个人,看样子像是宫宴上喝多了,在元府门口耍起了酒疯,怎么也打发不走。对方毕竟身份尊贵,下人也不好动粗,又因元钰正在卧房沐浴,只得来请示她。   元赐娴想了想,吐了樱桃核,捂着嘴出去了,到门口却见细居已没在闹腾,而是歪倒在了石阶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像睡着了。   她脚下一滞,瞥了眼看似空荡无人的四下,状似惊讶地“哎”了一声,远远停了步子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说罢转头,提高了声问身边拾翠,“太子可有随从跟来?快去附近看看。”   元赐娴说完便不再上前一步,直到附近一队巡夜的金吾卫匆匆赶至。   拾翠向她解释:“小娘子,婢子没找着太子随从,倒是碰上了几位街使。”   她点点头:“也好。”说罢看向这队金吾卫的领头人,“劳烦街使跑这一趟,我看南诏太子像是醉倒了,也不知他此番赴京住在何处,还请你们辛苦辛苦,将他送回才好。”   领头人见状忙向她抱拳:“县主客气,都是小人应尽之责。倒是小人一时疏忽,叫醉酒的太子误入坊内,县主不与我等计较才好。”   元赐娴摆摆手示意不碍,远远抱臂瞅着他们将“昏睡”过去的细居拖走,从头到尾未近他周身一丈,直到四下归于寂静,才吩咐仆役关上府门,然后转身往里走。   拾翠跟上她问:“小娘子,太子此举何意?”   元赐娴冷笑一声:“自然是来拖我下水的。圣人虽待南诏一行不薄,但面对三个月前才举兵入侵大周的敌国太子,又怎可能毫不设防?宫宴结束必定派了暗探尾随他。细居察觉后,干脆就往我这里来,一旦我与他有所接触,哪怕叫你搀他一把,都可能被潜藏在四周的几名暗探视作我与他私下往来,关系密切的证据。”   所以她才老远就止了步,又大张旗鼓地叫来圣人最信得过的亲卫以示清白。   她说完阴森森地一笑:“你信不信,刚才我要是往他身边一站,他就能不要脸皮地爬起来拽我。”   拾翠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个南诏太子素来恣意妄为,就说起兵一事,人家一般都得师出有名,偏偏只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想兴战就兴战,连个借口也不寻。   元赐娴心里头烦细居,捂了下还有点酸软的牙,正想说不打算吃那晦气的樱桃了,突然听见身后再次传来三下叩门声。   有完没完?她脚下一停,皱着眉往回走,示意仆役开门,理了理袖摆正准备动怒,府门移开却见外头杵了一脸阴沉的陆时卿,看见她,他一双眼跟笤帚一样,从她的脸往下扫到她的衣襟,她胸前的束带。   “你怎么来了?”元赐娴被他瞧得人都热了,奇怪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脯,觉得大小适中,没什么问题。   陆时卿一言不发,目光再次上移,落到她颈侧时,抬头看了眼黑黢黢的四面,似是嫌看不真切,便一把拽了她的手腕往元府里边走,一直到了亮堂的廊下才放开她,皱起眉仔细打量审视她的脖子。   元赐娴伸手往自己颈上摸,疑道:“我脖子上有什么?”   陆时卿凶巴巴地一把拨开她的手,示意她别挡着,待看清后,瞳孔骤然一缩。   她脖子上有什么?有一块可疑的红痕!红痕!   这一幕简直要了陆时卿的命。他额头青筋狂跳,切齿道:“细居对你做了什么?”   元赐娴差点被他吓扭了脖子,一头雾水道:“没做什么啊……”答完又问,“你怎么知道他到过这里?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   因徽宁帝人在深宫,未必能及时亲手处置一应事物,便叫尾随细居的暗探也跟陆时卿保持了一线联系。方才他就是从中得到的消息。只是他赶来时暗探已经离去,就没来得及跟他们打照面,问清楚细居来元府的具体细节,眼下脑子里跟放皮影戏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元赐娴看他不说话,只摆了副要杀人的表情,不免觉得被他盯住的地方又烫又痒,伸手挠了一下才讶道:“哎,好大一个蚊虻包!”   陆时卿闻言一滞,伸了脖子重新定睛细瞧,才发现这红痕不是他想象的那回事,登时有点尴尬,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对,我就是想说这个,右边有,但左边没有。”   言下之意,他是因此觉得难受,才会怒气冲冲。   元赐娴捂着脖子喊拾翠送膏子来,一边觉得他蛮不讲理:“就为了叫你看得舒服,还得让蚊虻咬我两口?”   陆时卿皱皱眉,负手侧过身去,姿态颇高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然该一口也不给咬。你是跟细居在外处了多久,才会惹上蚊虻。”   她心道他就套话吧,虽知这包多半是在庭院给咬的,却不想解释给这种装模作样的人听,只“嗤”了一声,就奔着送膏子来的拾翠去,将他晾在了原地。   陆时卿霎时一噎,见她自打定下婚约,便是翅膀愈发硬,眼界愈发高,也不怕他这靠山跑了,只好咬咬牙,拔腿跟了过去,一把夺过拾翠手中的小瓷瓶,道:“我来,你下去。”   这可是在元府,拾翠哪能听他使唤,闻言看了元赐娴一眼。   元赐娴一听陆时卿要伺候她,倒是消了点气,示意她退下,然后扬扬下巴,歪起脑袋,将脖子伸到他眼下道:“来啊。”   他皱着个眉头,百般不情愿地拧开了瓷瓶盖头,真做起活来却一如既往的细致,拿食指沾了点碧绿的药膏,十分均匀地涂抹在了她的红痕处,还低头给吹了口气。   元赐娴给他吹得一抖,缩回脖子,酥麻之下心神微有不稳,清清嗓子,递给他一方锦帕示意他擦手,然后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陆时卿顿觉胸前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仿佛再度隐隐作痛,咬牙道:“细居的事,你就不给个解释?”她想气死他吗?   见陆时卿终于肯落下面子,直截了当问出来,元赐娴撇过头偷笑了下,决定不再为难他,扭回来一本正经答:“能有什么事?他倒在我门前,我还能上去扶他?圣人的探子就在附近,我也不傻好不好。”   陆时卿知道她不傻,只是无法停止可怕的臆想,大老远奔来,一则为防她中了细居的诡计,二则也是想求个安心。   他闻言“哦”了一声,像是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也不再多问,道:“那我走了,你去歇着吧。”   元赐娴这下倒是心软,扯住他袖子道:“等等,圣人给了些樱桃,你拿去吃。”   陆时卿不重口腹之欲,闻言一挑眉梢:“你自己怎么不吃?”   “别提了,樱桃核硌得我牙疼。”   她说罢就拉了他去拿樱桃,不料方才跨入那露天小院,就见一抹黑影闪过,随即“砰”一声响,像是什么锅碗瓢盆翻了,长条案上一盘樱桃一个个骨碌碌滚落到了地上。下一刹,罪魁祸首小黑幽幽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四脚趴地,缩着脑袋匍匐在俩人跟前,仿佛在认罪。   陆时卿一个激灵停步,默默隐在了元赐娴背后。这露天小院就是当初他作为徐善来赴宴时坐过的地方,幸好彼时身娇体弱的姜璧柔尚在府上,元钰便不许小黑乱跑,若换做眼下这等情形,以狗敏锐的嗅觉,他恐怕早就被元赐娴识破了一万次。   元赐娴不知他心中弯绕,只觉肉疼得心在滴血,指着小黑道:“你,现在,立刻,马上,消失在我眼前。”   小黑“嗷”了一声,撒蹄子跑了。   陆时卿瞧她这痛心疾首的模样,嘴角一抽:“反正也不是你吃,就当是我吃完了。洛阳樱桃沟的果子跟这御赐的差不离,明年到了季节,我请人摘点来就是。”   元赐娴颓丧地“嗯”了一声,瞥过眼却见盘中还幸存了一颗樱桃,登时眼睛一亮,端过来道:“还有一颗,你干脆在这儿吃了吧。”   陆时卿一噎。其实他真没那么想吃,但眼见元赐娴愿将自己珍视的东西分给他,他自然也有几分动容,就接过来塞入了嘴里。正一口咬破果肉,见她如此殷切地瞅着他,又忽是心里一痒,突然低头啄住了她的唇瓣。   这吻来得猝不及防,元赐娴一下便感到香甜的果汁溢到了唇上,像是要顺着她的下巴狼狈地往下淌,她下意识想出声叫他停下,不料中了他的计,齿关一开,就被送了一块果肉到嘴里。   紧接着,陆时卿放开了她的唇,吮了一下落在她下巴的果汁,见她呆若木鸡,便十分淡然地解释道:“你不是嫌核硌牙?”   元赐娴这才意识到含在她口中的果肉已是去了核的。   但是,但是这去核哺食的法子也太不干净了吧!   他不能因为她没洁癖,就这样对待她啊!   她有心嫌弃,却不好意思真当了他的面吐出来,丧了张脸,硬着头皮把果肉嚼了下去,嚼完却突然脸色一变,讶异道:“等等,那樱桃核呢?”   她没见陆时卿吐出来啊。   陆时卿亦是脸色大变,突然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咙。   他……他一激动给咽下去了……   元赐娴听说樱桃核有毒,当即催他吐,见他吐不出,还把沐浴完的元钰叫来,给他前心后背死命地捶。   陆时卿被兄妹俩折腾得命都没了半条,心道不是樱桃核有毒,是元家人有毒。最后还是翻阅了古籍的拣枝跑来救场,说书上讲了,樱桃核是里头有毒,只要不咬破了,是不会伤着性命的。   元赐娴这才将信将疑地放陆时卿走,嘱咐叫他有任何不适,一定及时请医。   陆时卿估摸着,他这辈子可能是不会再碰樱桃了。      幸而真如拣枝所言,陆时卿并无大碍,翌日午后,拖着被元钰捶打得腰酸背痛的身板,去往大明宫赴武会。   南诏太子出使长安,自然不是一顿宫宴便能招待够的。徽宁帝今日命人在宫内自雨亭中搭建了擂台,说要请细居瞧瞧周皇宫的宫廷角抵队。说白了,其实就是彰显彰显大周武力。   元赐娴猜想老皇帝是因昨夜的事心存芥蒂,所以临时邀上了她和阿兄,面上说请他们作为宗亲出席,一道观赏观赏,实则大约是想看看细居和她元家是否擦得出“火花”。   陆时卿到场时,元赐娴已和兄长在自雨亭里说笑,见他来,朝他挤挤眼睛,送了道秋波过去。   因韶和公主就在一旁,他直觉她像是故意与他眉来眼去,却也没驳她面子,朝她弯了下嘴角,才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下,然后跟身边几名朝臣颔首示意招呼。   待徽宁帝入席,角抵赛便开始了。   这自雨亭是夏天乘凉的好地方,宫人费心引山泉之水,令其自亭檐流泻而下,在四面铺成四道水幕。悬波如瀑,坐于其中,便似置身秋日般沁凉舒爽。   偌大一个亭中,圣人位居上首,身侧是当朝梁皇后,细居仅次其下,再往后边是包括郑濯、韶和在内的几名皇室子弟,及元家兄妹等宗亲,陆时卿和另外几名朝臣则身处最外围。   正中擂台上来俩个光膀子的大汉,等一旁主事者一声号令便缠斗在了一起,搏得热火朝天。待一个摔了另一个,徽宁帝叫一声好,四面霎时跟着掌声雷动。   几番过后,元赐娴真觉自己捧场捧得跟傻子似的,可眼看众人皆是如此,连陆时卿也微笑着不动声色,只好忍着继续奋力拍手。   几个回合下来,徽宁帝终于喊停,转头问细居觉得如何。   细居自然是把昨夜临时抱佛脚,现学的几句漂亮汉话都给搬了出来,待被问及是否要派出随从友好比试一番时,却拒绝道:“我此次前来,不为与陛下争个高下,武斗虽是玩乐,却也难免伤和气,还是不了。不过盛会难得,我也不好败了陛下与诸位的兴,不如咱们换个温和的玩法。”   徽宁帝饶有兴趣地挑一挑眉,示意他讲。   “听闻大周宫廷有一游戏叫弹射,即是以金弹子和弹弓为器具射鸟取乐。我有个主意——请陛下派人罗取杂鸟,在每只鸟的脖子上都挂一条书帛,一部分书帛画上记号,一部分则空缺,然后由我和在场诸位好射之人以弹弓射鸟,比比谁拿到画有记号的书帛最多。”   他说到这里,略带玩味地一笑:“最终得胜者,就能向陛下讨一个彩头。” 第75章 075   这玩法不全是比弹射之技, 还论各人的运道, 看起来倒真不太伤和气, 只是听闻“彩头”二字,在场的人精面上笑意不变,心里却都不由一凛。底下一名并不看好南诏太子的耿直老臣张嘴就要劝阻圣人,却被陆时卿悄悄按住了手背,示意不可。   老臣也知这时候插话违背君臣之礼,只好甩甩袖子,忍耐着忿忿不语。   徽宁帝沉吟一晌,很快朗声笑起:“这个玩法有意思,就照你说的办。”然后转头吩咐宦侍,“赶紧着人去‘安排’。”   陆时卿一耳朵听出老皇帝口中“安排”之意,想是他不好小肚鸡肠地说不肯给彩头,又怕万一细居真赢了,狮子大开口,便打算派人动点手脚。   细居闻言一笑,抚了抚小指上的玉戒,默然不语。   陆时卿注意到他这番动作,淡淡眨了眨眼, 把玩着手中茶瓯,抬起一丝眼皮看了眼他, 见他回望过来,便以茶为代,遥遥一敬。   细居很友好地受了这一敬, 仰头将茶当酒似的一饮而尽。   很快便有人取了几笼缚上了书帛的杂鸟来。徽宁帝似是心情大好,转头看向在场的儿子们:“你们几个,谁想跟太子比试比试?”   二皇子郑济当即应声。   自打岭南铁矿一事暴露,被幽禁在府大半年的二皇子也终于得了圣人赦免,眼下见阿爹希望有人能够压制细居,便站了出来。他是武人,玩个弹弓自然不在话下。   徽宁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其余几个儿子,当然略过了素来病弱的九皇子,最终另点了包括郑濯在内的三个,以及两名武将一道参与比试,说完看了眼元钰:“世琛也一道玩玩?”   元钰摆手回绝:“陛下,我就不给您丢面子了,倒是舍妹玩得一手好弹弓,您不妨叫她试试。”   元赐娴闻言一滞,心虚地看了眼陆时卿。她是玩得一手好弹弓,好到一弹子叫人家探花郎当众坠马,摔了个狗啃泥。   陆时卿挑眉不解。   她这样看他做什么,难不成是有了作为未婚妻的觉悟,抛头露面都要征得他的同意?   他眨眨眼,示意她玩吧,他不介意。   元赐娴却像没看见,嘴一瘪转向圣人,不情愿道:“陛下,我不玩。这些鸟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射死它们?实在太残忍了。”   徽宁帝被她说得一噎,似是被个小丫头指责了残暴无道,怪叫人不好意思的。他沉吟一下道:“那你说说,该怎么做才不残忍?”   元赐娴原只是找个借口,好避免在陆时卿面前显露自己的弹射之技,不料圣人竟肯为她改规矩,只好说:“不如是……在鸟不死的情况下取得书帛者,所获记号才作数。”   徽宁帝眼睛一亮,伸出食指朝她虚虚一点,赞许道:“这个法子更有趣!”   几名皇子武将登时冷汗涔涔。有趣?拿金弹子射鸟,要叫鸟坠地又不能死,这不是有趣,根本是强鸟所难嘛。   只是圣人发话了,谁都不敢忤逆。细居也点点头表示赞同,还夸元赐娴有善心。   元赐娴皮笑肉不笑地冲他扯扯嘴角,因圣人都为她改了规矩,她便不好再推脱了,待比试开始,就与众皇子武将一起站到了擂台上。   七个金丝笼的笼门被一一开启,自雨亭上空霎时扑棱起上百只毛色各异的鸟儿,引得众人纷纷抬头仰望。   一名武将欲乘快,握紧手中弹弓,当即挑中了一只就近的,射出一弹,却不料出手太猛,直接击中了鸟的胸脯。鸟应声蔫蔫落地,一息便死透了。   宫人弯身上前清理,将死鸟收入筐中。   二皇子得了这番前车之鉴,出手时就小心了些,竭力控制着方向与力道,叫金弹子顺利擦鸟翅膀而过。这一下已算相当精准,憾就憾在不足将鸟击落,反倒打草惊蛇,叫它吓得蔽身去了亭檐角落。   其余几人一样接连失败,一时间,擂台上只剩了元赐娴、郑濯和细居未曾出手,三人始终静默观望,直等到一阵东风刮过,才似想到了一块去,齐齐扬手张弓,朝聚集在东面的鸟群射出了一颗金弹子。   一瞬三发,三弹破空却一鸟未击,反是穿鸟群而过,惊得众鸟纷纷慌不择路地逃窜,齐齐冲撞上了水幕。水幕轻薄,正因风往里侧偏,便更是一下浸润了群鸟的羽翼。有几只毛发稀疏的雏鸟很快因不堪重负减慢了振翅之速,缓缓坠到了地上。   徽宁帝连击三下掌,道:“妙!”   一旁梁皇后也含笑与他耳语:“六郎和赐娴智慧过人。”   陆时卿闻言无奈一笑。笑是笑元赐娴的确七窍玲珑,无奈是无奈她跟细居与郑濯默契天生。   宫人正犹豫这落下的几只鸟该算谁的,上前抓了书帛一看,却见无一有记号,便将它们通通捞进了筐子里,示意比试继续。   其余几名皇子武将见状,接连效仿三人之法伺机而动。唯独二皇子似有些不满郑濯,脸色阴沉之下鼻翼翕动,自顾自拿老法子射鸟,几次下来倒也把握了分寸,得了几条书帛,只是一样都没记号。   元赐娴见状再次停下来观望。眼下存活在自雨亭上空的鸟多是羽翼丰满的,本不会轻易为泉水所折,何况已有同僚牺牲在前,便更不至于中了老计策。且她怀疑徽宁帝安排的记号相当少,与此这样漫无目的地打,不如找找究竟哪几条书帛才是该击落的对象。   她思索了一下,取弹射向一只靠近水幕的鸟,却并未击中鸟身,而叫金弹子打在它颈上悬挂的绢帛。明黄的绢帛往水幕一飘,霎时被水渗透,色泽深了几分。   她眯眼一瞅,一眼看清上边并无任何墨水字样,便转而寻找其他。   这法子可算狡黠,看起来像在舞弊,却又着实不坏规矩,只是她接连射出几弹,都仍未能看见所谓记号。   一炷香后,眼瞧自雨亭上空的鸟儿越来越少,只余寥寥几只,众人却都一无所获,元赐娴有点回过味来了。恐怕徽宁帝根本就没准备记号。   但她没想通,老皇帝将如何跟细居圆说?   等鸟儿落尽,在场之人都是面面相觑,心中不免冒出了跟元赐娴一样的疑问。老皇帝担心细居狮子大开口的心情能够理解,可这样当众戏耍人家,恐怕也说不大过去。   正是众人担忧不解时,陆时卿突然看了元赐娴一眼,掩在袖中的手在只她能瞅见的方位朝上一指。   元赐娴蓦然醒悟,朝他所指的亭檐迅猛射出一弹,“砰”一声大响,只见水幕之外,一只褐色的鸟闻声惊起。   众人讶异于竟还有一只漏网的,却很快想到,这只鸟大概本就不是从笼中放出,而是徽宁帝早先悄悄安排在亭檐外侧的。而它携带的书帛上则必然画了记号。   毕竟刚刚足有上百只鸟在亭子里飞,跑出去一只也没什么稀奇,哪怕细居心里头有想法,面上却也不可能跟圣人翻脸。如此,这场戏就圆通了。   元赐娴在成功惊鸟后,几无停顿地射出了第二发,这回冲鸟而去。   然而徽宁帝到底低估了细居的本事。元赐娴出手的一瞬,他亦飞快张弓,虽慢她一步,却是臂力惊人,射技神准,不偏不倚地打落了她的金弹子,紧接着朝飞窜着逃远的鸟再追一发。   郑濯霍然抬首,抢步上前,几乎是同时,也跟着射出了一颗。   此刻鸟已飞远,隔着一层水幕只能瞧见个模糊影子,但两颗金弹子却准确无误地追击而至,撞破水幕后竟也几乎不见势缓,齐齐打中了鸟身。   “啪”一声响,鸟坠落在地,众人心头不由一紧,元赐娴却已预计到了结果:郑濯的目的不是求胜,而是不给细居胜,所以这一弹必然是往死里打的,不用看也晓得鸟儿肯定已经丧命。   宫人忙跑下高亭去捡拾,片刻后将鸟尸呈上,向提着口气不能放的徽宁帝道:“回禀陛下,这鸟脖子上的书帛是有记号的,但鸟死了,两颗金弹子,一颗打在鸟胸脯,一颗打在鸟翅膀。”   言下之意,打在鸟胸脯的那个害鸟丧了命,而打在鸟翅膀的那个则该是获得书帛的赢家。但问题是,金弹子都长得一样,而在场之人多无眼力瞧清方才究竟,便是真瞧清了,讲出来也不具备说服力,自然没法判定胜负。   这一出则又是细居的智慧。倘使他也打在鸟胸脯,徽宁帝必然宣布俩人都输,可眼下这个情况就有些棘手了,老皇帝已经耍赖了一次,再要说这彩头谁也不给,着实有点讲不过去,便在示意元赐娴等人回座后道:“既然如此,朕就酌情给六郎与太子一人半个彩头吧。”   老皇帝这个话倒也说得挺妙。“酌情”二字说明胜负不分,本来是没有彩头的,但他愿意施恩给一给。这是先占据上风,避免细居提出过分请求,而倘使他还是不要脸皮地提了,他也能“酌情”拒绝。   照礼数,徽宁帝本该先问细居要什么做彩头,但许是对他打落元赐娴那一弹子的争抢之态略有不满,他便先转头笑眯眯地问了郑濯:“六郎想要什么?”   其实徽宁帝已对郑濯今天的表现相当满意,他就是不开口,来日也会得到赏赐。郑濯审时度势之下自然选择以退为进,道:“儿没什么想要的,只是近来天气潮热,蚊虻扰人,儿听说母亲夜里总睡不安稳,阿爹若能赐些香给母亲,儿便感激不尽了。”   徽宁帝似是对这个儿子愈加满意,不住夸他有孝心,当即吩咐宦侍马上给郑濯的母亲,也就是薛才人安排。至于所谓的“半个”彩头,自然也就不作计较了。   等这边赏完,老皇帝才看了眼细居:“太子想要什么?”   细居的神色略有几分为难,答道:“我想要的,恐怕无法以‘半个’为计。”   众人心中一凛,不能半个半个算的,难不成是一座城池?   徽宁帝挑眉道:“你先说说看。”   细居默了默,伸手取下了小指上的玉戒:“我想向陛下求娶这枚戒指的主人。”   元赐娴和韶和齐齐抬首。   四下也是一片哗然,臣子们你看我来我看你,似都在疑惑所谓的主人是谁。就连徽宁帝也是贵人多忘事,一时没摸着头脑,根本不记得这枚玉戒是怎么一回事。   陆时卿淡淡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细居已经开始解释:“早些年,我南诏曾向陛下献贡一块上好的璞玉,这枚女子式样的玉戒,大概是陛下请人打好后赐给朝中贵胄的。戒指的主人,今天就在这里。”   徽宁帝这才隐约想到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闻言继续回想戒指给谁了。梁皇后却已先记起究竟,一时脸色大变,看了女儿一眼。   韶和脸色发白,紧攥着衣裳袖口,下一瞬就见细居望了过来,朝她笑道:“便是韶和公主。”   元赐娴眉头一皱。她本以为,细居是误认为这戒指是她的,才会出言挑衅陆时卿。但现在看来,他早已查明戒指真正的主人,一开始就是奔着韶和而来。   倘使细居想娶的是她,她并不多担心,徽宁帝再好面子再昏聩,也不至于因个比试如此胡来,叫她一个已有婚约的改嫁别国太子,令大周沦为天下笑柄,但现在对象换作韶和,反倒有点难办了。   徽宁帝也是身居高位多年,风里浪里来的,哪怕心中讶异,面上也未露分毫,只作恍然大悟状,甚至没问这戒指是怎么到他手里的,默了默笑道:“如此,的确是不可以‘半个’为计了,太子不如换个彩头吧。”   细居却也是淡然一笑:“倘使我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抵这差了的半个呢?”   四下一片死寂,韶和自最初一下抬首后便一直垂眼不语,只是掩在袖中的微微打颤。   梁皇后几乎是满眼哀求地看向了徽宁帝,却果不其然瞧见了他的一丝动摇,见他没再把话一口说死,而改作试探:“太子以比试的彩头求娶朕的女儿,已是不合礼数,何况韶和是朕的掌上明珠,绝不是随便一点所谓的‘诚意’就能远嫁你南诏的。”   这言下之意,就是想听听他能拿出什么来。   细居略一颔首:“细居明白。恳请陛下移驾紫宸殿,借一步说话。”   徽宁帝默了默,拍拍皇后的手背以示安抚,然后便宣布了散席,示意细居跟他来。   众人目送圣人离去,心中俱都暗暗猜测南诏此举用意,却不敢在皇后面前有所表露,直等贵人们次第退席,才交头接耳起来。   元赐娴心中不安,跟阿兄打了个招呼,便跟陆时卿走了,等上了他的马车,四下无人时才急问:“南诏这是闹哪出?”   陆时卿一时没答,低头看了眼她手指上的两道红痕,将她的手抓了过来,弯身从备在马车底下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将里头的药膏给她涂抹上去。   这两道红痕是被弹弓给勒的。元赐娴虽在武学上算有点造诣,却到底也是细皮嫩肉,刚才一场比试,难免有点伤手。   她低头瞧着他这番细致的动作,不免一噎,默了默道:“这点小伤不用抹药膏。”完了又叹口气,“我还是慢了点,要是不给细居机会拿到彩头就好了。”   陆时卿等给她上完药,才抬起眼皮说:“已经很好了。这事跟你没关系。如果细居是势在必得,就算没有今天这场比试,没有那枚戒指,他一样准备好了要提这件事。如果他不是势在必得,就拿不出足够使圣人动心的条件,那么,韶和自然不会被牺牲。”   元赐娴皱皱眉问:“你觉得是哪种?”   陆时卿看她一眼:“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否则她何必皱眉呢。   “细居当真能拿出叫圣人松口的条件?”   陆时卿点点头。   她心里头对南诏发恨,急道:“虽说细居此举跟戒指并无因果关联,但韶和当初毕竟是真心帮你……你有法子叫圣人改主意吗?”   她早先并未跟陆时卿提过戒指来由,只是默认了以他之能,必然查得到究竟,眼下就没多作解释。   陆时卿沉默一晌道:“我明白道义,也知道恩情,但细居愿意提出的条件,恐怕不是我一张嘴皮子就能翻篇的。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元赐娴皱了眉还想再说,却被他坚决打断:“你想让我去死谏吗?”他定定地望着她,“元赐娴,我不怕死,但如果我不惜一切代价保下韶和,要牺牲的人换成了你呢?” 第76章 076   元赐娴回望着他, 目光有一瞬的闪烁。   陆时卿继续解释:“南诏国内政局动荡, 细居一直没能将太子之位坐稳。正因如此, 他才致力征伐,企图攻克滇南,达到内服臣民,外慑邻国的目的。但从你十四岁那年,他设计求娶你起到如今,明枪也好,暗箭也罢,南诏始终不曾得逞。战争非但没叫细居做稳这个储君,反倒致使他频遭臣子弹劾,百姓埋怨。所以现在,他决定改变策略,与大周化敌为友。”   或许是南诏二皇子用以讨好大周的那块璞玉给了细居提醒,或许是元月里,陆时卿与他的那场和谈给了他启示,他发觉,眼下的确不是跟大周抗衡的最佳时机。   “他的当务之急是借我大周之力稳定国内政局。但很显然,相较频繁发动战事的他, 我们的圣人更喜欢他那个懂得献殷勤的二弟。为防有朝一日,他的二弟获得我大周支持, 取他而代,他必须尽快与我朝建立足够深厚的友国关系。和亲就是其中一条路。”   “原本这种情形下,朝廷愿意叫宗室女远赴南诏便已算恩典, 绝无答应出嫁嫡公主的道理,但我们的圣人重利。如果细居能够拿出足够令他心动的交换条件,他不会选择保女儿。更何况,韶和毕竟已是二嫁。所以,她自然成了细居的首选。”   一个十六岁下嫁侯府,守寡五年至今的嫡公主,多少掉了价。   “但首选不成还有次选。除却嫡出的韶和,你的身份也很特殊。如果作为滇南王独女的你嫁给了细居,在他的臣民看来,他这太子掌握滇南就是迟早的事。所以,你也一样能让细居在国内树立强大的威信。他这次不向你下手,是因为有我这个阻碍在。如果现在,我为了保韶和不惜丢盔弃甲,失去圣心,甚至遭到贬谪,接下来,当细居把手伸向你的时候,谁能护得了你?”   陆时卿这样不喜表露的人,说完这番话后,抓着元赐娴的手竟也不住地一颤,像在害怕什么。   似是察觉到他的无奈与挣扎,元赐娴忍耐着鼻头的酸楚,将被他抓在掌心的手抽出,然后反握住他。   这样的取舍,她知道他比她更难。   陆时卿心头一震,顺势将她拉进怀里,低头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窝,沉默许久后道:“元赐娴,陆时卿只有一个,也只够操心你一个。”   元赐娴点点头没有说话,眨眼却落下滚烫的泪来。      紫宸殿里,细居正向徽宁帝抛出他的诱饵:“第一,南诏将恢复向大周的定期朝贡,并不再经由滇南王之手,而直接将贡品送入长安。”   以往南诏上贡,多先将贡品呈给元易直,再辗转送至徽宁帝手中,实则是表明看重滇南王而轻视他。如此一改,老皇帝心里自然通透舒爽起来。   这开门见山的一条,是先解了彼此的心结。   细居继续道:“第二,南诏将与大周恢复断绝三年的互市商贸,并承诺单方面减免四成商税,且允许来自骠国等邻国的商人经我南诏关门流入大周境内,开放其与大周的交易。”   徽宁帝微微一滞。   这互市之举不单是银钱和物资的事,更叫大周不费吹灰之力打通了南诏以南的商贸乃至政交,着实是难得的机会。   但细居却还有更出人意料的话在后头:“第三,我愿承诺,登基之日必将遣送膝下嫡长子来长安研习汉学,三年为期,不学成则不得返。”   这话看似含蓄,实则根本是说,只要他顺利登基,就会送嫡长子来给大周做三年质子。如此便等同于给老皇帝吃了定心丸子,说明至少在细居上位的头三年,南诏不可能翻出浪来,甚至如果大周有心制约,还能在这三年中获益无数。除此外,这事本身具有的政治意义也是不可估量。   “以上三条,一换韶和公主嫁我,二换大周在互市商贸中提供南诏稀缺的药材物资,三换陛下承诺断绝与我二弟的联系,转而支持我上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徽宁帝心中震动,面上却很快淡然答:“太子诚意,朕已明白,但此事关系重大,还须容朕考虑考虑。”   细居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若是陛下顾忌韶和公主的心意,我倒有个妙招。”   徽宁帝略一挑眉,示意他讲。   细居扯了扯嘴角:“听闻贵主曾倾心朝中陆侍郎,倘使陆侍郎早日完婚,贵主岂不也能彻底断了念想?”      徽宁帝虽未当即宣布考虑的结果,太子细居求娶韶和公主一事却很快传遍了长安城的街头巷尾。   翌日一早,元赐娴刚吃完早食,就听说陆霜妤登门拜访。她心里奇怪陆时卿如今还有什么拉不下脸的事得由妹妹替做,到正堂见了人,却看陆霜妤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见她来就猛然站起,毫不绕弯地正色道:“县主,您就大发慈悲,帮帮韶和公主吧!”   似乎是因有求于人,陆霜妤满嘴都是敬称。元赐娴却是一噎,默了半晌才问:“你阿兄知道你来找我吗?”   陆霜妤埋着头暗暗绞手指,摇摇头:“阿兄不肯帮,所以我想请县主劝劝他。”她说完,像是怕元赐娴对韶和心有芥蒂,忙解释道,“贵主从前虽然喜欢阿兄,却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我之前跟您说他们两情相悦,也是扯谎的……您就别跟她计较了好不好?”   这丫头,大概以为陆时卿不肯帮,是因为怕元赐娴不高兴。   元赐娴叹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县主县主您啊您的,你叫句嫂嫂不成?”说罢拉了她在一旁坐下。   陆霜妤撇撇嘴,把敬称去了:“我叫声‘嫂嫂’你就帮吗?”见元赐娴不答,她又打起同情牌,“嫂嫂,贵主实在太可怜了,五年前下嫁侯府不久就丧夫不说,守了三年寡,好不容易有了二嫁的机会,却被阿兄拒绝,还因此性情大变……”   她话没说完就被元赐娴打断:“什么性情大变,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事?”   陆霜妤的神色有点为难。她本来不该在背后嚼人舌根的,但眼下别无他法,只好说:“嫂嫂还记得当初在漉桥救我的事吗?那一次,贵主邀我出游,向我打听阿兄的心意,我说了实话后,她便没什么游玩的兴致了,提出回城,不料经过漉桥时发生了你瞧见的那桩意外。贵主落水后染了风寒,很久才好,我再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好像变了个人。”   元赐娴皱皱眉:“怎么说?”   她沉吟一晌,斟酌了下道:“贵主原先虽经历过丧夫,却似乎并未多受打击,性子不算特别活泼,却也说得上开朗。但那次以后,她内敛沉闷许多,整个人就好像……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似的,眼神不一样了,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了,瞧着特别古怪。”   元赐娴的眉头蹙得更深,突然想起桩事:“我听说贵主落水以后,曾因太医嘱咐,常与京中贵胄打马出游,借此强身健体。这事你可清楚?”   陆霜妤叹口气:“哪是什么太医嘱咐啊,是贵主自己想跟大家打马出游的,但你不知道,京中小娘子暗地里都不太喜欢她,觉得跟她玩不到一块,和她相处特别累,特别别扭。”   “既然你说她性情内敛不少,又为何突然想跟大家打马出游了?”元赐娴追问。   “因为贵主说,也许阿兄喜欢这样的。”她说罢瞅了元赐娴一眼,“我当初还不信,觉得阿兄肯定喜欢文文气气的小娘子,可现在看来,贵主还真没说错。”   元赐娴一噎,突然起身道:“我有点事,你先回去。”   陆霜妤也跟着起身:“你去哪里?”   “公主府。”      元赐娴到安兴坊公主府的时候,韶和正在府内佛堂上香,听闻她来,不徐不疾去到正堂,朝她淡淡一笑:“县主怎么来了。”语气毫无平仄,问也不似在问。   元赐娴记得,昨日在自雨亭,她分明是瞧见韶和有了情绪波动的,但现在却又再不见丝毫。   她斟酌了一路,该如何开口道出心中无法抑制的疑问,到了眼下却是心力交瘁,只觉绕不动弯子了,直言道:“贵主两年前初春在漉桥意外落水,之后可曾做过奇怪的梦?”   韶和像是滞了一滞,摇头道:“县主觉得,我该做什么奇怪的梦?”   元赐娴皱了皱眉头,似在分辨她这话是真是假,却见她突然笑了笑,否定了前一个答案:“或许也能算是梦吧。”   元赐娴紧接着迟疑问:“那么在您的梦里,细居向您求亲了吗?”   韶和笑笑,摇头。   她一瞬如鲠在喉。正是沉默之时,忽听仆役来报,说圣旨到了。   韶和似乎显得很平静,说句“知道了”便继续跟元赐娴说:“去年中元,我曾问县主是否相信轮回,县主当时没有答我,现在呢?”   元赐娴默了默,抬眼将韶和当初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信轮回,也信因果。”   韶和却笑了笑:“但你跟我不一样。你相信的因果是种因得果,是有报必偿,有感必应,而我相信的因果……是命。”她说罢转身,看样子是准备去接旨了。   元赐娴突然无法克制地喊住了她:“贵主。”等她停步,她才踌躇道,“信命者只有认命,不信命者才能逆天改命,您为什么不再试一试?如果您不想远嫁,也许我能帮您。和亲之路必经滇南,我可以试着请阿爹……”   “不必了。”韶和转过头来笑了笑,“县主何苦替我冒险?对我来说,不嫁给他,嫁给谁都一样。我说的‘命’,不是我必须嫁给细居,而是我终归不能嫁给他。”   重活一世,守他两辈子,不敌她汹汹来势,一朝攻城略池。   这就是命。   韶和说完,一步步朝府门走去。   晨曦照在她挽起的发上,隐隐见出一根刺眼的白。 第77章 077   注意到那根银丝, 元赐娴心中五味杂陈。   昨日听完陆时卿所言, 她本已选择了不作为, 所以陆霜妤来求她的时候,她才没做正面回应。但当得知韶和上辈子不曾被细居求娶后,她实在很难自私地袖手旁观。   今生的政局因她插手发生了种种变数,细居此行求娶,说不定就是由她间接惹来的。她在改变自己命运的同时,也连带改变了韶和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她若再一味自保,就着实太不道义了。   只是韶和连她的计划都没听就提出了放弃,她一个巴掌也难拍响,便只有尊重她的选择。   韶和走出三丈远,重新回了一次头,淡淡道:“经此一别,可能不会再与县主相见。陆侍郎身上的伤怕会落病根,还望县主有心,好好料理。”说完就拐出了府门。   元赐娴在原地怔愣了一瞬,一连眨了三次眼。   陆时卿身上有什么伤?   她蹙眉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面思考着这个问题,一面在脑袋里一遍遍回想这一整年来, 关乎韶和的种种奇怪之处。   今早初初听完陆霜妤所言,她第一反应是,韶和或许也跟她一样梦见过上辈子的零碎之事, 但经过刚才一番问答,她却否定了这个想法——韶和不是梦见了前世,而是带着记忆重活了一辈子。契机便是当初漉桥的落水事件。   前世当日,韶和一样邀约了陆霜妤出游,只是彼时,元赐娴没做过怪梦,自然也就不曾去到漉桥救下陆霜妤。因落水之机重活一世的韶和在醒来一刻就发觉了事态与上辈子有所不同,可元赐娴救人未留名,故而她一时并不清楚,究竟是谁改变了这件事。   直到一年后,陆霜妤找到救命恩人,韶和听说了才隐隐感到惶恐,怀疑横空插了一脚的元赐娴跟她一样重活了一世。   她起先按兵未动,当元赐娴爱慕陆时卿的事传遍了长安后才终于忍不住。毕竟前世根本没有这一出。   元赐娴清楚记得,韶和来元府的那日,有意叫一个眼下有痣的婢女坐在正堂上首,然后提醒她行礼行错了对象。她当时没弄明白她此举缘由,现在想来,韶和根本就是来试探她的——试探她是否认得她的脸。   但元赐娴的梦非常零碎,且是一片漆黑,当真认不得韶和,所以表现得相当自然。包括后来,韶和领她在宫里转悠,一边出言探寻,她一样因为梦境讯息不全,一点破绽没露。   所以,韶和又推翻了怀疑,只道或许是自己一年来的细小作为改变了今生的走向。   实则那个时候,她对陆时卿仍是抱有些微希望的,所以看上去并没有后来那样沉闷压抑。是随着元赐娴和陆时卿越捱越近,她才渐渐感到了无力,选择了认命。   后来,她就不再争了。   她不争,却因知道一些前世的事,能够在必要时示警陆时卿,并未放弃守着他。所以才有了那封提醒他南下归途小心的密信。也就是说,前世,陆时卿确实在回京路上遇了刺。但今生,或者是由于韶和的提醒,或者是由于元赐娴的参与,这件事才被避免了。   再后来的玉戒也是一样。韶和知道元赐娴会去取玉戒,是因前世曾发生过一模一样的事。这枚玉戒涉及到陆时卿的性命,信命的韶和决定不贸然作出改变,而叫一切顺从上辈子的轨迹,所以她不将它亲手交给他,而照旧等元赐娴来做这件事。   元赐娴想通了这些,却对前世的自己愈发疑惑起来。   她这辈子追求陆时卿是由梦起始,既然如此,前世理当不曾与他有所交集。但为何,她竟还是为他去向韶和讨了玉戒?当初的她作为郑濯的未婚妻,究竟对陆时卿是怎样的情谊?   而韶和重活一世后为了改变命运,选择模仿她,是不是说明陆时卿上辈子就喜欢她?没有她的主动出击,这个闷葫芦到底是怎么会对她动了心?而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在她婚约在身时,还是婚约取消后?   前世的问题想不明白,韶和口中所谓陆时卿身上的伤也叫元赐娴毫无头绪,她的脑袋着实快炸了,偏偏一回府,又见陆霜妤并未离去,似还在等她的消息。   其实她大致明白这个小姑子的想法。陆霜妤性子单纯,不懂政事,只觉自己的阿兄像是无所不能的神,只要她这做嫂嫂的愿意帮韶和,劝她阿兄一劝,这事就能被解决。   而她对韶和的同情,元赐娴也能理解。毕竟当初,明明是俩人一道出游,结果她被救了,韶和却落了水大病一场,虽非她过错,但她心里总归有点疙瘩。   所以后来,眼见韶和变得如此沉默寡言,陆霜妤迫切地想撮合她和阿兄,想她开心起来。也是因此,她明明觉得元赐娴也不错,却仍屡次因她接近阿兄而闹别扭。   元赐娴正想跟陆霜妤解释韶和和亲之事已是板上钉钉,却见她忽然上前,绞着手指道:“嫂嫂,贵主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刚才曹暗替阿兄来过一趟,告诉我这事不是你不肯帮,而是你与阿兄谁都帮不了。刚才是我太心急鲁莽,你别跟我计较……”她说完小心瞅了元赐娴一眼,可怜兮兮道,“毕竟阿兄已经生我的气了。”   敢情这丫头留下来是因为碍于兄长威名,来与她道歉的。   元赐娴又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当即作出长辈姿态,上去拍拍她的肩道:“他要是在你回府后骂你,你就报上我的名号。”   陆霜妤嘴一瘪,看了眼她揽在她肩上的手道:“嫂嫂,你不要这么男子汉,你这样,我又得记起当初的伤心事了……”   “……”   元赐娴一噎,抽抽嘴角缩回了手,正要叫她赶紧回府,却忽见坊口远远驰来一匹快马,是曹暗再度来了,到她跟前急急勒了缰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来,道:“县主!”   曹暗向来还算稳重,元赐娴给他这模样一吓,又记起韶和说的陆时卿的伤,心头一紧道:“陆时卿怎么了?”   这话倒把曹暗问得一愣:“郎君没有怎么,是陆府刚刚接到圣旨——圣人说,韶和公主将在五日后随太子细居和亲南诏,为图双喜临门,叫您与郎君也在当日一起完婚。”   元赐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扶了把一旁陆霜妤:“等等,我有点晕。”然后又抬头问曹暗,“五日后?那聘礼和嫁妆怎么办,还有婚服呢?”   曹暗一笑:“圣人既然赐旨,便一定会替您与郎君办妥,不过其实,郎君原也悄悄准备得差不多了。”   “……”      元赐娴先前被韶和说得怪怕的,本就打算赶紧问问陆时卿身上究竟哪里有伤,也好对症下药,得了这消息就干脆和陆霜妤一道去了陆府,一路顺道先向她打探打探。   但陆霜妤确实不知情,直言没这回事。   陆时卿倘使受伤,她这做妹妹的与他同在一个屋檐下,实在没道理不晓得,元赐娴看她不像说谎,心里更纳闷。只是刚才韶和赶着去接圣旨,她没能多问,如今这种情况,更不好再上门扰她,便想不如还是直接问陆时卿。   陆时卿接完圣旨就一头栽进了府中库房清点聘礼,听说她来,才从满山亮闪闪的物件里钻出来走到外头,见了她似笑非笑道:“元赐娴,再五天就成亲了,你也矜持点,还跑来做什么。”   他倒是接受这个消息接受得挺快的,也不知在心里酝酿了多少遍,是如何的“时刻准备着”,却不料她开口就严肃地问:“陆时卿,你最近受了什么伤吗?”   他登时一噎,却很快下意识否认:“受伤?没有。”又道,“好端端的,怎么问这个?”   元赐娴不答,狐疑看他:“你之前膝盖的伤好了吗?”   见他点头,她又皱了皱眉头。   那种跌伤不可能落下什么病根吧,难道还能叫他患上老寒腿?   她没了耐性,直接上去就是一副要扯他腰带的模样,道:“你,给我检查检查。”   陆时卿往后一躲,避开了她的手:“你听谁说我受伤了?”   “是上天给我的启示。”元赐娴一本正经道,“你臊什么,我不早都看过了吗?”   “不是……”陆时卿心跳得猛快猛快的,脑袋也转得滋遛滋遛的,突然作出难以启齿的模样道,“这个得脱光了才能看到,你真没瞧过。”   元赐娴停了扯他腰带的动作,眨了眨眼:“‘这个’是……哪个?”   陆时卿犹豫道:“那个……”   他相信以她的智慧,一定能明白的。片刻后,果见她震惊道:“陆时卿,你伤‘那儿’了?”   陆时卿暗暗咬牙,为了不叫她生疑,硬着头皮道:“对……”   元赐娴的脸色霎时跟打翻了的砚台一样精彩。   她抓着脑袋深思了一下。难怪他这样支支吾吾的啊,难怪连陆霜妤也不知情啊,原来是伤到了“那儿”?   等等。她猛然抬头,盯住了陆时卿。   那韶和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落病根是怎么一回事?   她不可思议道:“陆时卿,你现在不会是准备告诉我,其实你不能人道了吧?”   小剧场:   元赐娴:天啦噜,我这是要守活寡?   陆时卿(抱紧瑟瑟发抖的自己):观众朋友,现在暴露,可能就结不成婚了,所以宁愿掉鸟也不掉马,你们容我捂到下章完婚…… 第78章 078   元赐娴陷入了沉思。   以陆时卿与韶和淡如水的交情,实在没道理叫她知道这种私密的事, 如此说来, 难道是上辈子, 他不能人道的事传遍了大江南北?   元赐娴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长安城男女老少讥笑的脸,他们一个个对陆时卿指指点点,在背后暗暗嚼他的舌根。也不知前世他那位守活寡的妻是何方人物, 但不论如何, 今生这个人是她。   想到这里, 她一下子捂住了嘴, 面上神色变幻:怜悯, 哀恸, 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与恐惧。   陆时卿的脸色已经阴沉了下来。   不能人……不能人道个鬼!他能, 他能得很,气吞湖海势如破竹雷霆万钧地动山摇的那种能!   他背在身后的左手奋力按住了右手, 克制着想要上前去敲元赐娴板栗的冲动,尽可能平静而不动怒地讲:“那还不至于,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怎会不碍事,“小忍则乱大谋”啊!听韶和意思, 陆时卿怕就是因为掉以轻心才落下了病根,最终断了陆家香火的。   她神色肃穆道:“你别不当回事!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伤着了的,现在伤势如何?我……”她真诚地望着他,“我能替你做点什么吗?”   “……”她能做的, 倒是挺多的。   陆时卿滚了滚喉结,深吸一口气,把着她的肩,将她扳过去往外推:“五天后再做,这几天规矩点,别来找我了。”   别来找他叫他暴露了。      这成婚的期日实在太赶,陆元两家五日来忙得晕头转向。陆家多在准备纳征礼及布置府邸,以便亲迎当日一切顺利。至于元家,主要着眼于三件事——怎么给元赐娴撑场子,撑场子以及撑场子。   滇南王夫妇不在长安,插翅也赶不及亲迎,又不得违背皇命,只好将一切交由元钰代办。   元钰一听五天后自己就要变成独居的孤家寡人,颓得往座椅上瘫了一整日才振作精神,之后就开始玩儿命似的给元赐娴添嫁妆。一夜过后,几乎把整座元府都给搬了个空,就差将小黑也一道捎上,最后还是被元赐娴给拦下了,说怕他孤零零的没人照应。   元钰哀叹一声。有了小黑不也还是没人照应吗?   临到了亲迎前日,元钰又照大周“铺母卺童”的婚俗,请了以一张嘴皮子驰名京城的陈家妇前往陆府铺房,显摆元家的嫁妆,免得叫妹妹嫁去后受了陆家人欺负。   元赐娴知道以后哭笑不得。   自打陆时卿对她上心,不但是她,连阿兄都有恃无恐,翻天覆地撒泼起来了,也不怕惹了这座大靠山生气。   她倒觉得撑场子这种事一点必要也没。毕竟她身份品级本来就高,陆家也门户简单,宣氏这阿姑又是将儿媳当女儿看的,欺负陆时卿都不会欺负她。   元赐娴五日以来忙着被各路人马当木偶似的摆布,又是背亲迎仪程,又是记婚俗忌讳,又是穿试婚服的。   不过这婚服倒真一点不合身的边角都没。   她想到这里就有些颓丧。这是陆时卿正月里就悄悄派人制起来的,其间根本没问过她一字半句,却将尺寸量裁得如此妥帖,可不都把她给掌握透了?   她的美色,一点神秘感也没有了。   元赐娴接连几天打仗似的脚不点地,夜里沾枕就睡沉,跟一般的待嫁小娘子全然不同,几乎没什么时辰伤春悲秋,直到亲迎当日,在家中行完祭祖礼,被一屋子的婢女服侍着穿戴好婚服,点好妆容,才头一次有了些出嫁的真实之感。   虽说嫁给陆时卿是心之所向,但想到阿爹阿娘都没能送她亲迎,她到底后知后觉地怅然起来,觉得这赶鸭子上架的婚事实在太仓促了点。   屋里头有好几个婢女都是被徽宁帝派来帮衬的,嘴甜会说话,见她望着铜镜愣神,忙上前宽慰,夸她妆容好看,又悄悄说她这身衣裳精致得将韶和公主的婚服也给比了下去。   韶和的婚服是宫里人拿旧裳拼凑赶制的,虽规制比她高,却的确难免粗糙一些,是打算先将就,到了南诏以后再拿新做的替。   而元赐娴这身婚服却着实下了苦功夫。青绿色的大袖钿钗礼衣一针一脚都相当绵密,连内里也瞧不出一点冒头的丝线,穿着相当舒适服帖。礼衣上头绣样繁复精巧,添了许多滇南独有的纹饰,偏又相较旁的婚服轻便不少,不至于累得她直不起腰背。   她初初穿戴上时,当真惊讶于陆时卿的用心。要说有什么不满,唯独是她下边裳裙和韈履的颜色。大周规定,夫有官者,新妇的下裳和韈履须从其夫品服。陆时卿品服为绯色,元赐娴就只好穿了一身的红红绿绿。   不过这些婢女说了,县主天生丽质,便是往身上泼墨也是惊艳的。   元赐娴不信她们的邪,听她们说起韶和,倒是转移了点注意力,问她近来如何。婢女们说眼瞧着挺好的,倒似也没什么舍不得的意思。   她闻言叹口气。凉薄最是帝王家,做帝王家的有情人着实太苦了,倘使真能冷情点毫无不舍,才是好事。   元赐娴这一口气叹下去,刚起了点伤感的势头,就见拾翠和拣枝匆匆奔入屋内,说亲迎的队伍就快到了。   她又没了东想西忖的时辰,忙交代她二人叫阿兄不要太刁难陆时卿,意思意思讨点彩钱和催妆诗就好了,千万别学旁人家玩竹杖的把戏。元钰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今天把长安城里跟元家能沾上一点亲故的都给喊上了给她撑腰,她真怕陆时卿被欺负得受不住,一生气就掉头说不娶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元赐娴重新添了一层妆容,听外边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松了口气,想是陆时卿好歹过关斩将地来了。   她听见外头有傧相在替他吆喝,催她别躲了,赶紧出去,似乎好几个都是朝中的三品官员。拾翠和她悄悄咬耳朵,说陆侍郎这手笔真是厉害,这么大的官也请得动。   元赐娴心道那有什么,他以后还要做中书令呢,这些人都是给他打下手的。   婢女们耳听得外头傧相们嗓子都快喊哑了,才给元赐娴蒙上盖头,搀她出门。   元赐娴迫切地想看看陆时卿有没有被打惨,刚一迈出就在人群里找他,透过朦朦胧胧的盖头一眼瞅见个人影,正负手站在当中,像是在望着她笑。   元赐娴自己也感到奇怪,明明只能瞧见个影子,但她就是直觉他一定在笑。   陆时卿确实没办法不笑。谁叫她连点羞怯含蓄都无,一出门就急吼吼地寻他呢。   前头傧相们个个能说会道,嘴能当车轱辘使,见新妇千呼万唤之下终于出来,忙是天花乱坠地夸了她一顿,这边女方的亲朋好友就也嘴里抹了油似的夸回去,一来一去越说越高,最后直将俩人比作了天上的神仙眷侣。   等他们夸够了,俩人才得以一前一后去到厅堂行坐鞍礼和奠雁礼,待一系列繁复累人的仪式结束,元钰代父叮嘱了元赐娴几句,便送她出了府,上到外头帷幔蔽身的幰车中。   元钰明明都连着唠叨五日了,却还像没够似的,见她上了幰车,总觉有什么没说,远远又冲她背影喊了一句:“别忘了经常回家,要是陆子澍不给,就等阿兄打上门来!”   元赐娴不知何故,一听这话就是鼻头一酸,险些啪嗒一下落下泪来,刚忍不住扒着车栏回头看阿兄,却见陆时卿已高踞马上,行起了绕车三周之礼,一面趁离她近,低低问:“他要是再拿鞭子抽我,你挡是不挡?”   元赐娴知道他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不想她哭哭啼啼的,闻言冷哼了一声,隔着盖头道:“不挡,但我会请阿兄赐你两鞭对称的。”   陆时卿笑了笑没说话,等绕完三周便去了前头,准备出发。   风吹之下,幰车上悬挂的金银珠玉琳琅作响,亲迎队伍在黄昏暮色里蜿蜒着缓缓向永兴坊驶去。   鼓乐歌声响遏行云,元赐娴端坐车内,透过盖头隐隐看见前路。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却不会再有返程了。   从今天起,她当真把她的福与祸,完完全全交给了那个人。   他说世上只有一个陆时卿,只够操心一个元赐娴。她信。      亲迎队伍浩浩荡荡入了永兴坊,到了陆府门前,元赐娴被婢女搀扶着下了车,踏着事先铺在地上毡席一路入里,到了临时搭建的青庐。   青庐又名百子帐,也是胡俗,俩人在里头照礼制交拜完才转而到了卧房。随后,元赐娴卸下了盖头,改执一面扇子遮面。   这卧房便是陆时卿原先住的地方,只是几日里赶着翻新布置了一番,换了新床来。喜艳的屋子里此刻挤满了人,元赐娴和陆时卿被一众宾客簇拥着床边一左一右坐下,一旁的主事人便开始说颂祝词,接着又有人往床上撒花果。   撒帐人为图喜庆撒得没完没了,直快将俩人淹没了才停。完了便有人提出请陆时卿做却扇诗,夸夸新妇的相貌,好叫她摘了扇子,叫大家饱饱眼福。   对探花郎来说,做个却扇诗当然不在话下,毕竟他刚才在元府的三首催妆诗都博了满堂彩,但问题是,他不想叫大家饱眼福。   众人满心期待地瞧着他,却只见他淡淡一笑,启唇道:“恐怕要叫诸位扫兴了,陆某已是江郎才尽,再做不出诗来。”   元赐娴一噎,拿着扇面悄悄觑他。他怕是觉得她美到不能给人瞧吧。   众人一阵哄闹,再三催促之下就是催不开陆时卿的金口,只好退散,一边议论他小气。   等人走干净了,陆时卿才伸手去取元赐娴的扇子,却见她躲着不给他得手,边道:“不行,我要听却扇诗,你不夸我,我就不跟你喝合卺酒。”   她不就是想听他夸她长得好看吗?陆时卿道:“我不用诗,拿别的法子夸你。”   “什么法子?”   “你把扇子拿下来。”   元赐娴将信将疑取了扇子,还没来得及做个准备,就见陆时卿贴了过来,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她早该想到是这种耍流氓的法子!   元赐娴一恼,伸手掐了把他的腰,把他搡开,道:“你把我口脂都吃完了,我还怎么美!”   陆时卿正想开口,忽听外头传来敲门声,婢女问他与新妇是否准备换衣裳了,提醒他尽快去招呼宾客。   俩人只好暂且不闹了,飞快喝完了合卺酒,然后请人到里头来给他们易服,再照大周婚俗,各自剪下一绺头发,绾结在一块存好以作信物。   陆时卿被催得没工夫多逗留,做完这些就急急走了。元赐娴气还没消,忿忿嘱咐他快点打发了那些人回来,然后接着算刚才的账。   他笑着叹口气,算是应下了,临出门却顿住了脚步,突然回头叫了她一声:“元赐娴。”   元赐娴坐在床沿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他,然后看见他淡淡眨了眨眼,叮嘱道:“坐着别动,等我回来。”   她心道等他回来是肯定的啊,但怎么还坐着不能动了?那多累啊。   元赐娴应个好,摆摆手催他赶紧走,一动不动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见他回来,终于怀疑起他临走那句话是故意整她的了,忍不住站起来活动筋骨,在屋里来回踱步。   陆时卿叫下人都撤走了,所以也没人拦她这番走动。   她一踱便踱到了外间,闲来无事,又不好命人去催陆时卿,叫他在宾客前头落了面子,便翻起他桌案上的书卷,一边把玩他的几支笔,无意一抬眼,忽见灯烛映照的墙面上,有一处形状奇怪的镂空。   她皱皱眉头,好奇地起身去看,觉得这个形状有点眼熟,回头看了眼桌案上用以架笔的玉笔枕,不由一愣。   这个玉笔枕,似乎刚好能被嵌进墙里的镂空。   对机关暗道的敏锐直觉叫她突然有点兴奋。   她这是发现陆时卿卧房里的密室了啊,也不知里头都藏了什么,如今身为女主人的她,看一看应该不算犯规吧?   她跑到门边,透过门缝悄悄看了眼外边,见四下无人,赶紧回头把玉笔枕塞进了墙内凹槽。   “嘎吱”一阵轻响,她的脚底缓缓移开了一扇暗门,往下望去,赫然是几级潮湿的石阶,再朝里,似乎有一条深不见头的密道。 第79章 079   元赐娴唇瓣微张, 趴在地上探着脑袋怔愣了一晌。她原道这机关或许连通了一个藏要紧物什的密室,却没想到底下竟是一条如此深的暗道。   天子脚下打洞,她怕是嫁了只胆儿肥的老鼠吧。   她悬出半个身子往里望, 只见窄小简陋的密道里四下无物, 只有临门有一个拉环,以及一侧泥石壁上挂着几盏壁灯。壁灯里的火烛被笼在罩子里,往外透出昏黄的光晕,远远瞧着有些阴森可怖。   元赐娴打了个寒噤, 爬起来掸掸衣裳, 虽心底好奇这密道究竟通往何处, 却默默忍下了没往里走, 心道大半夜还是不乱闯乱跑了,不如一会儿试探试探陆时卿, 还能瞧瞧他对她诚不诚实。   她拿定了主意就准备将玉笔枕取下,叫一切恢复原状,手伸出去却突然一滞, 停在了离墙壁一寸之遥的地方。   等等。密道里的壁灯为何是亮着的?   壁灯使的是短烛, 不出一个时辰就会燃尽, 而陆时卿两个时辰前就已出发亲迎, 绝不可能是临走下过密道而忘了熄烛。那么, 是谁点亮了壁灯?如此私密的卧房,如此隐蔽的暗道,谁会在这大婚之夜进到里头?   元赐娴犹豫了一下,重新回头, 踩着石阶一步步往下走去,到了最近一盏壁灯边,取下灯罩子,察看了下短烛的长度,愈发感到奇怪。   这短烛燃了不多,看起来是两炷香前刚点着的。而两炷香前,她就孤身坐在这间卧房里,能够肯定绝没有人开启过这扇门。如此说来,便是谁通过密道另一头来了这里。   她战栗了下,浑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下意识感到危险,想要回身退出。然而当她直直地盯着密道尽处看的时候,却又改变了想法。   不对。陆时卿是行事谨慎之人,绝不可能放这样一个隐患在身边,这个密道一定是无害的。毕竟他连她的脸都不肯给宾客瞧一瞧,又怎会容许谁拥有从外头进到这间卧房的可能。   她站在原地重新思索了一下整件事,发觉几个疑点。   第一,在坊内打地道是触犯律法的事,陆时卿怎会这般疏忽对待,叫墙上的机关如此轻易地暴露在外头?就算不是防备她,也该防备其他人才是。   第二,他招呼宾客的时辰实在有点久了,即便是因宾客纠缠脱不开身,却怎会丝毫不想到她,还撤走了新房里的下人,令她孤零零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他就不怕她饿坏肚子啊。   第三,既然屋里没安排下人,就表明陆时卿并没有要拘束她的意思,那么他临走又为何要特意强调一句“坐着别动”?他明明知道她喜欢跟他唱反调的。   元赐娴愣愣眨了眨眼,再次望向昏黄一片的密道深处。   这些问题都能用“巧合”来勉强解释,但徐善说过: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   除却巧合以外,唯一一个适用于解答所有疑点的答案便是:这个密道,是陆时卿有意叫她发现的。   元赐娴一瞬心如鼓擂,不知何故,紧张得掌心都沁出汗来。   她在原地默然半晌,最终取下短烛攥在手里,一步步缓缓朝深处走去。   这阴湿的密道并不是特别长,其间只拐了一次弯。元赐娴起先小心翼翼地走着,到了后来却被一种强烈而莫名的直觉引导着越走越疾,直至来到尽头,看见一个与来处一模一样的,连着根细线的拉环。   她的眼紧紧盯住头顶斜上方的这扇暗门,伸手触碰到拉环后,犹豫着将它往下扯。   又是“嘎吱”一声响,暗门自后往前开启,她一手举烛,一手扶着石壁踏上三级石阶,站定后慢慢抬起头来。   入眼是一间与陆府布置相似的喜艳新房。四面一片亮堂,一名黑袍大袖,木簪束发,银色面具覆脸的男子正站在对头望着她。他手边的木施上,挂了一身绯色的圆领长袍,正是陆时卿方才易服后穿了去招呼宾客的。   她神色僵硬,一动不动地与他对望,直到看见他缓缓抬手,捏住了面具的一角,然后将它轻轻移了开来。   在看见他面具背后脸容的一瞬,元赐娴浑身一颤,手中短烛因此洒下一滴烛油。火烫的烛油滴在她虎口处,疼得她下意识丢掉了蜡烛,皱起眉“嘶”了一声。   陆时卿一惊,抢步上前来夺她的手,似是想察看她的伤势。元赐娴却已回过了神,将手从他掌心用劲抽出,往后退了一步,微微仰头盯着他看。   陆时卿便没再动,蹙着眉头,似是有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元赐娴将目光从他的脸缓缓下移,转而落在他衣襟处,然后伸手扒开他的领子,将他的外袍连同里衣一起往两侧拨。因双手发颤,她试了好几次都难以拨开,终于没了耐性,干脆咬着牙狠狠一扯。   “刺啦”一声,他玉色的胸膛全然袒露在她眼前,靠近心脏的地方,赫然是一道狰狞的伤疤,新肉还未全然长平整,凹凹凸凸,是鲜亮的淡红色。   陆时卿自始至终都没阻止,只是站直了身板任她动作着,直到她的指尖触碰上他的伤疤,才忍不住微微一颤。   元赐娴拿指尖在他伤疤处来回摩挲,突然苦笑了一下。   虽然他的宽袍大袖遮没了身形,面具掩藏了容貌乃至原本最易辨认的眼角轮廓,声音伪造得天衣无缝,身份编造得无懈可击,但她其实仍旧数度离真相很近。   她记起当初长安荒郊,陆时卿被阿兄打了一鞭子,在手背留了道狰狞的伤疤。后来她去到陆府替他裹伤,发现他的伤势根本没好好处理,反而有了恶化的迹象。她只当他是马虎,却没想到,是他前一日曾作为“徐善”来过元府,为了不暴露而拿脂粉掩盖了痕迹,才导致伤口溃烂破脓。   她记起当初他来元府赴宴,她成功掀了他的面具,不过只叫他露了下颌一角的容貌。她只当是自己酒后昏沉乏力,不慎撞歪,却没想到,那从头到尾都是陆时卿的算计。他早就知道她要出手,所以及时偏过了头;也早就料到她在怀疑他面具背后的脸,所以企图用这样的方法博取她的同情,好一劳永逸。   她记起当初南下时,她在朱县令府邸接到许三娘的消息,准备赶回到长安,却被陆时卿以奇怪的理由留了下来。她只当他是对她动了情,却没想到,他的阻拦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为了避免她去找根本不在京城的“徐善”。   除此种种外,更讽刺的是,前段日子,她曾怀疑“徐善”拥有双重身份,很可能是朝中某位官员,因此四处寻找机会查证,甚至向陆时卿打听消息,却忘了这世上所谓的“灯下黑”,而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怀疑对象,自发地将他排除在了外头。   她有那么多接近真相的机会,却一次次地与它失之交臂。   直到今天,在她和他的大婚之夜,看他以这般近乎惨烈的方式揭露了一切。   她将手按在他心上,抬起头来瞧了眼屋里的喜烛,说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一句话:“为什么呢,陆时卿?”   既然都骗了她这么久,又为何选择这种关头残忍地告诉她真相?   他不是没有办法继续瞒她。洞房夜不能熄烛,他不会蒙她眼睛,不给她看他伤疤吗?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知道。甚至如果陆时卿就是徐善,她宁愿永远都不知道。   她嘴唇打着颤,出口嗓音沙哑,眼眶通红。陆时卿垂眼看着她,木了一下后把她抱进怀中。   因为他不能再继续瞒她了。   自打平王离京,他就打算好了一定要找机会把这事说出来,却是一次次话到嘴边就住了口。有时是见她演技超群,从不将元家和郑濯的关系和盘托出,所以心里有点别扭。有时是看她没什么心事的样子,乐呵呵地撩拨他,所以心里有点害怕。   他害怕说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她了。   她这么洒脱自在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一纸婚约所束缚?只要她想离开他,十纸也留不住。   于是他就一直拖,直到五天前,他知道该是时候了。   他一定要娶到她,把她牢牢留在身边,这是他的自私。但他却不能在有所隐瞒和保留的情况下,彻底要了她,这是他的底线。   他的索取应该是全心坦诚的,她的交付也是。   至于在徐宅布置了一间一模一样的新房,是因为他希望她在今夜,能够真真正正把心里的陆时卿和徐善合二为一。   他抱着元赐娴,将她紧紧锢在怀里,然后说:“对不起。”说完以后,又低低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元赐娴被他抱得几近窒息,骨头都像快碎了,皱着眉头去挣却脱不了身,不悦道:“陆时卿,我疼。”   陆时卿霎时松了手,她便顺势后撤一步,红着眼圈看了他一晌,见他似乎想开口问什么,抢先一步打断了道:“别问我能不能原谅你,我现在不知道,等我想通了再答你。”说完转身就要下石阶。   陆时卿心道等她想通,他很可能就死在她心里了,一急之下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赐娴……”   他从来没去了姓氏这样叫过她,头一次出口却竟是一股哀求的味道。   元赐娴微微一震,顿了一顿后就想抽手,却到底比不过他的力气,反叫他连拖带拽了回去,被他反身圈在怀里。   她心里一恼就拿手肘去捅他,狠狠往后一杵后,听他闷哼一声,便趁他松手之机急急跑下了石阶,刚准备疾步离开,却又听他在她身后咳嗽起来。   元赐娴住了脚步回头看他,就见他一手扶着墙沿,一手捂着心口,看起来像是被她捅得旧伤复发,很痛苦的样子。   她下意识往前一步,回想了一下刚才发力的角度,却觉不对劲。   她刚才是往斜下使力的,怎么可能戳到他心口?   他又在骗她!   她恨恨一咬牙,重新转身疾步向前。   陆时卿眼见招数不管用,赶紧追上去道:“元赐娴,你等等我。”   元赐娴头也不回,一边疾走一边恶狠狠道:“等你做什么,等你洞房?你这么厉害,自己跟自己洞去吧!” 第80章 080   元赐娴大概是气昏了头, 说完这句, 左右脚突然打着结一绊, 差点来了个平地摔。   后边陆时卿脸色一变,伸出手正要去搀,不料她自己扶墙稳住了, 只好悻悻收回,继续跟上,却不敢再紧追, 走两步便小心翼翼停半步。   一直到了密道那头的陆府, 元赐娴一上去就掰机关, 他才冒着被腰斩的风险一个箭步冲上。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眼看袍角被夹在了门缝里,他扯又扯不脱,张嘴想喊她帮忙,却见她头也不回地去找人备水沐浴了, 只好解了外裳,来了个金蝉脱壳。   等他折腾完再次追上, 她已经“啪”一下阖上了净房的门。   他停在外头,听里边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到底没再进去。   元赐娴解了衣衫,挥退了几个婢女,一脚跨入浴桶,将整张脸埋入水中,闭上眼不断回想这整整一年来与徐善的种种过往。   如果把记忆里所有的徐善都变成陆时卿的话……   她跟他吵架的时候, 他换了个身份装模作样来劝和。   哦,好样的!   她见他迟迟不来提亲,着急了的时候,他换了个身份教她如何撩拨他,教她如何“投其所好”。   哇,厉害极了!   她安排他跟许三娘见面的时候……   等等。   元赐娴从浴桶中蓦然抬头,垂眼盯着水面晃动的波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初她安排陆时卿跟许三娘相会,坐在漉水河畔瞧见的一幕——河心的乌篷船激烈地晃着,漾开一圈一圈旖旎的涟漪,叫人看得面红耳赤。   她坐在岸上挨冻的时候,他在船里头跟人做什么?   她霎时被气笑,气血上涌之下一脚跨出浴桶,随便裹了件衣袍就冲了出去:“陆时卿……!”   陆时卿正坐在桌案边思考人生,闻声一顿不顿站起,面向她端正站直:“在。”   他答完,看见她衣衫凌乱,未合严实的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一滴水珠子顺她下巴落下,淌了一路后缓缓流入一道极深的沟渠。   他登时躁得鼻端一热,好像自己成了那滴水珠子似的。   元赐娴却没注意这些,胸脯一起一伏地质问道:“你跟许三娘是什么关系?你从前与她有段露水情缘就罢,后来竟还当着我的面跟她……跟她七摇八晃?陆时卿,你真是脸比城墙厚!你昨天负了许如清,是不是明天就要负我?”   她分明骂得中气十足,骂完却是眼眶一红。   什么陆时卿只有一个,都是骗人的鬼话,她看他摇身一变就能变出俩,一个水里游一个地上跑,一个跟许如清亲热,一个跟她温存。   陆时卿虽被骂得狗血淋头,却着实松了口气。他就怕她藏着掖着不问,暗暗执着此事,只有她骂出来,他才有解释的机会。   他赶紧答:“跟她有露水情缘的人是我的老师徐从贤,不是我。”   元赐娴闻言微微一愣,被他气得迟滞的脑袋这才重新开始转动。   在徐宅看见陆时卿的一瞬,她的确以为他与徐善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毕竟有些故事并非瞎编胡造就能够圆顺,如果他只是偶尔经历过几次角色扮演,没道理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现在听他一讲,才发现这事不对劲。   在许如清与她叙述的那段露水情缘里,徐善长她六岁。而据世人所传,此人也确是十三年前声名鹊起了。可彼时陆时卿只有十岁,年纪着实对不上。   如此说来,他并非真是徐善。   陆时卿看她皱眉思索的冷静模样,似乎觉得危机快要解除了,忙上前去,走到一半却听她再次大吼一声:“陆时卿……!”   他倏尔止步,停住站直,继续道:“在。”   元赐娴一张嘴张得枣儿大:“徐从贤既是你的老师,你怎能跟自己的师母做那等事?那个时候我跟你的确尚未定下婚约,但你将你的师长置于何地?”   陆时卿头疼得扶了一下额。他当初就说过,许如清这招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忙抬头道:“元赐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和老师的事,当真没有。”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非常无力苍白,元赐娴自然更不相信:“你没有?那你跟你师母在船里头打架?”   “我……”   见他解释不上来,元赐娴咬咬牙转身爬上了床,拉上被褥蒙头盖脸一捂,显然是不想跟他再说。   陆时卿叹口气,犹豫了一下,解了腰带,褪下衣袍也跟着爬上去,心道床上可能比较好说话点,却是爬到一半就被她喝住:“你下去,我不想跟你睡。”   他一脚停在床沿:“那我睡哪里……”   “你家这么大,用得着问我?”   这一句“你家”就跟他划清界限了。   陆时卿为难道:“阿娘知道我们大婚当晚分房睡,怕是要担心。”   元赐娴微微一滞,这下有点心软,默了一晌,探出脑袋撇撇嘴道:“那你就在这房里找个地方睡。”说完,爬起来把床尾另一床被褥抱起来砸给他。   他手一抖接住,朝四面环顾了一圈。   这间卧房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从那些角落里挑选一个能够安身的地方。   他左看右看,最终低头瞧了眼:“我睡下边脚榻,可以吧?”眼瞅着就这方寸之地离她最近。   元赐娴说了句“随便你”就再次蒙上了被褥。   因大婚夜不熄烛,陆时卿在脚榻铺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也没再说话。   四下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估计这时候连喘口气都能烦扰到她,便尽量放轻了来。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她睡着了没,因脚塌太窄太挤,他浑身都缩得难受,就以极小的幅度翻了个身,缓一缓僵硬的背脊。   如此一个翻身过后,却听上边突然传来元赐娴闷闷的声音:“陆时卿,你睡着了没?”这一问就跟当初南下途中,头一次跟他在马车里边过夜时如出一辙。   但他这次不敢说笑,只道:“没有。”   只是接下来却久久未曾听见她的下文。   他等了片刻,正想问她想说什么,便听她再次开口了:“我已经相信你跟许三娘没什么了。”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太过震惊,加之回想过程中惊涛骇浪一波一波,气昏了头才口不择言。   陆时卿闻言心底一震。   她继续平躺着,望着头顶的承尘道:“我刚刚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分得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哪怕他跟她说了无数的假话,但他胸口那一刀却是真的。那个为了她方寸大乱,落入敌手的人,的的确确是他。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那种事。   “对于许三娘,我跟她交往不深,不敢自诩了解,但我想,女孩家都是一样的。就像我从前喜欢在韶和面前跟你亲近,她也是这样。那天在船上,她大概是故意演戏给我看的吧。她想让我知难而退,让我对你的老师死心。”   陆时卿叹了口气。   他刚才不跟她解释许如清真正的用意,就是不希望两人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他不想她记起曾经的挣扎与动摇。他骗她整整一年,叫她因此喜欢上那个似是而非的徐善,这是他的错。她没必要自责。   但哪怕他不说,她还是想明白了,并且坦率地直面了它。   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真的比他勇敢。   元赐娴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陆时卿,你欺骗戏耍我一年,我也三心二意了一年;你没跟我坦诚你的政治站队,我也没和你说明元家的风向;虽然回想起那些我上蹿下跳地演着,而你看笑话似的看着的日子,还是有点伤心,但我的确没资格过分苛责你,所以……我们扯平吧。”   陆时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默了默道:“元赐娴,我不想跟你扯平。”   元赐娴木然地眨了眨眼,然后听见他道:“你不差我什么,是我还欠着你。你要是现在跟我扯平,我上哪去偿还你?”   她的三心二意是他害的,她在政治上对他这站队不明,捉摸不透的门下侍郎有所保留也是该的。他当初虽私心里希望她能对他坦诚,却实则知道她那样做并没有错。   元赐娴这下好像有点懂他的意思了。他大概误以为所谓扯平是两不相欠,是从此一个独木桥一个阳关道,所以拼命往自己身上揽罪,坚持要她给他偿还的机会。   她好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没心没肺的,今天跟你成婚,明天就能要你和离?”   陆时卿一噎。他就是这么想的。毕竟她到现在连个同床共枕的意思都没有,或许是当真不愿交托完璧之身,也好有条退路。   她叹口气:“你上来。”   陆时卿这下有点回过味来了,一骨碌爬起,目光闪烁地看着她。   元赐娴揉揉疲乏的眼:“别这么看着我,今天太累了,先给你抱着睡,明天再说吧。”   陆时卿“哦”了一声,语气淡淡的,人却一眨眼就到了她的被褥里,脑袋里飞快开始思考得寸进尺的计谋。 第81章 081   陆时卿一听可以“抱着睡”, 还可以“明天再说”, 便已想到了将来孩儿出世该取什么名好。但他很快就收敛了遐思, 还是决定稳扎稳打,先把她抱好再说,毕竟脚踏实地才能步步高升。   于是他伸臂将她卷进了怀里, 因这回不再怕伤口露馅,便与她面对面着。   元赐娴着实累了,一整天下来身心俱疲, 活像挨了人一顿揍似的, 既然心软答应了他同眠, 也就不再费力折腾, 就这样贴着他闭上了眼。   但她的心神却没真正安歇下来,仍旧满脑子跳蹿着陆时卿和徐善俩人的影子。   实则她本不是这样好脾气的人。她愿意原谅,是因为冷静下来想了想:倘使换作是她,将会如何选择。   其实一直以来, 陆时卿都没给她真正读懂他的机会。直到今夜,被他生生割裂成两半的这双人影慢慢重合, 她才终于能够明白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明白在这风云变幻的长安城, 他活得有多艰难。   政局动荡,群敌环伺,他在走一条荆棘满布的路,走一条无数人畏而不敢的路。他活在夹缝里,前有君如虎, 后有众皇子怀抱狼子野心,左有政敌明枪暗箭咄咄相逼,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给他冠上“走狗”的骂名。   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法不步步为营,没法不谨言慎行。他披斩下的每一截荆棘都拉扯着大周未来的光明,一着不慎,粉骨碎身的不止是冲锋在前的他,更将可能是他身后的整个王朝。   这世间并非只情爱最重要可贵,既然放眼天下,就不该活得太狭隘了。所以,如果她是陆时卿,最初心动之时,一样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双重身份及政治站队。   在这一点上,她没道理责怪他。何况过去一年当中,没有谁真正对谁坦诚。她不能宽容了自己的隐瞒,却去苛责他的欺骗。这样不对等。   至于待到后来彼此深交,他依然不说,她也并非不能够理解。有些话一开始不讲,憋久了就愈发不知如何开口,否则他又何苦给自己添累,殚精竭虑地拿一百个谎去圆起始的那一个。   而在这个圆谎的过程中,痛苦的也并非只她一人。   陆时卿怎会察觉不到她对“徐善”的动情?她想,他有过的挣扎和伤心绝不比她少。   想通了这些,她已然有了几分心软,再听陆时卿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说出那样卑微到泥地里的话,便更没办法硬着心肠冷眼旁观。   所以,她原谅他。   只是原谅是情理上的一回事,接受却是情感上的一回事,她眼下尚未能够完全接受释然,把心底的他和徐善彻底融合在一起,因此找了个借口,想将圆房的事往后拖拖,好有点时辰缓上一缓。   她脑袋发沉地想着这些,渐渐有了一丝困意,却不意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掌越来越烫,烫得她都要沁出汗来。   她不舒服地睁眼抬头,才见陆时卿根本没合眼,一直垂头看着她,也不知看她这头顶心看了多久。   她对上他的目光叹息一声:“你不睡觉,看什么玩意儿?”   陆时卿解释道:“我在看,你有两个发旋。”   “……”哦,那倒难怪他看得津津有味了。   陆时卿却是认真的,心道她果真处处合他心意,连发旋也比别人多长了一个,长成了对称的模样。   他心中满意,却见她嘴角微抽,一副觉得他很无聊,不愿搭理的模样,背过了身去想安稳睡觉。   这一背身,他揽着她的手便被迫滑到了她另一侧腰上,隔着层薄薄的里衣,直接触到了一块狰狞的凸起。   元赐娴几乎一下便打了个颤,往床里侧缩去,似乎希冀他并未注意到。   陆时卿却是早在商州驿站,给她剥湿衣裳时就已摸过这块伤疤,根本不觉有什么妨碍,倒是对她的反应感到奇怪,见状挪了挪身板追过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躲什么?”   元赐娴闻言记起当初喝多了酒,的确为宽慰“徐善”讲过这道伤疤的事,顿生悔意。   见她背着身不说话,陆时卿想她或许生气了,便歉意道:“当初骗你是我的错,但现在我也添了伤疤,算是咎由自取了。”   元赐娴却摇摇头,示意她没在想这个,继而离他更远一点,连脑袋都悬出了枕子,解释道:“我只有一条疤,没配对称的。”   “……”   陆时卿霎时又好气又好笑,着实不知她这脑袋里都装了什么,但细细想来,就觉她如此想法也不奇怪。毕竟他曾以一颗痣作借口拒绝了韶和,她因此误会担心他嫌她实属正常。说到底,没有哪个女孩家会不介意留疤这种事,更何况,她碰上的还是他这种挑剔至极的人。   但事实上,她不说,他根本没想起这疤的不对称。甚至如今得了她的提醒,依旧不觉得如此有碍观瞻。   叫她添一条对称的疤?那也太荒唐了吧。他心不疼的啊?   退一万步讲,若真是抗拒,他宁愿自戳双目。   他跟她讲道理:“元赐娴,照你这意思,我是不是还得再自捅一刀?”他胸前那伤口也不对称啊。   元赐娴低哼一声:“我哪知道你,说不定你就是这么盘算的。”   陆时卿一噎,再往里挪了一寸,靠过去道:“我不介意这个。”似是怕她不信,紧接着又强调了一次,“真的。”   他说完又道:“你要是不信,给我瞧瞧。”   元赐娴回头诧异地看了眼他:“这有什么好瞧的?”   陆时卿上次给她剥衣裳时缚了眼,确实没辨认出这伤疤是被何物所伤,又怕直截了当询问会叫她记起不好的往事,便想一看究竟。   他借口道:“我瞧给你看,以表诚心,你可以注意观察我的表情。”   “……”他怕不是脑子不好吧,她抽抽嘴角,“算了,相信你了,不用看了,睡觉。”   陆时卿却不肯放弃:“我就看一看,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元赐娴不理。   看她坚决不吃这激将之法,他便只好先按捺下来,掀开被褥无奈看了眼早已绷得生疼的帐篷,等过了一炷香,见她像是睡着了,才小心翼翼探手过去撩她衣摆,准备偷摸着瞧。却不料手刚捏着一层衣摆,就被明明该已入眠的人“啪”一下拍开了去。   他的手背一下就红了,痛得“嘶”了一声,然后听她道:“陆时卿,你烦不烦,还给不给睡了?”   不“给睡”的人不是她吗?他默默退回,仰天长叹一声,睁眼望头顶帐子。   有只会趁人睡着掀人衣裳的虎狼在侧,元赐娴哪里还能安心睡觉,看他眼都不闭,怕是打算伺机再动,只好道:“看完就肯睡?”   陆时卿一听有戏,忙肯定答:“是。”   她咬咬牙:“就一眼。”   “就一眼。”   元赐娴想坐起了方便些,掀开被褥却被陆时卿一把按住:“不用麻烦,你躺着就行。”   他说完挪了个身,掉转了方向,往床尾靠了几分,伸手便去揭她里衣,动作很快,幅度却很小,只叫她露了一截腰肢。   元赐娴腰腹一凉,一连眨了三次眼,觉得如此情状好像哪里怪怪的,但不及想明白,陆时卿的手便已触碰到了她的伤疤,叫她细细一颤。   她忙垂眼看他,见一眼已到,就想把衣摆遮好,手伸出去却听他问:“是枪伤?”   陆时卿眉头拧出个“川”字,拿拇指在她凸起的疤痕上摩挲了两下。看这伤口形状,像是长枪捅的,且接近腰后,该是遭了偷袭。所幸伤得不深,像被及时制止了,否则如此凶猛的一招真可能危及性命。   他喉咙发干,突然生出一股后怕来。   元赐娴却被这话转移了注意力,看他神情怜惜,确无丝毫嫌恶之色,有点紧张地点了点头,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就是个混在军中的叛贼。”   陆时卿叹了口气,认真道:“元赐娴,你上回送来的信我看了,没装模作样给你回复,是怕欠下的债越积越多,便干脆省了。但我现在必须好好答你一次。”   她迟疑问:“答我什么?”   “我的志愿是我的,跟你无关。什么天南海北,九垓八埏,但凡我在,四域疆土就不会有你用武之地,你别痴心妄想替大周赴汤蹈火。”他笑了笑,“这个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机会是我的,除非我先死了,才轮得到你。”   她皱了下眉头:“你说什么呢……”   “只是告诉你,以后别上战场了。”陆时卿说完又蹙眉低头看了眼她的伤疤。   她这才反应过来衣裳还未合拢,壮着声势却难掩局促地道:“看完了吧,睡觉。”   元赐娴说罢就去拨他捏着她衣摆的手,却被他反扣了手腕,见他毫无征兆地俯下身来,将唇落在了她的伤疤上,轻轻舔舐了一口。   她浑身一麻,险些惊至跳起,瞠目道:“你……”   她已经知道他不嫌弃了,他这是做什么啊!   陆时卿一手阻她起身,一手防她踹人,生生将她压制在了床板上。听她声气急促了几分,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道:“元赐娴,你听更漏。”   她颤着声问:“……什么?”   陆时卿唇角微弯,眼色晦暗地答:“是说好的明天到了。”      一炷香后,元赐娴咬着牙想,难怪陆时卿能当上大官,这种分寸必争,毫厘不让的奸人就该是能成大事的!   但她也不差,她憋死他!   陆时卿把头埋在她肩窝,苦不堪言:“元赐娴,我进不去,你松一松……”   她死守不肯。来吧贼子,玉石俱焚吧!要痛苦就一起痛苦,苍天绕过谁不成!   他眉头深蹙,在她耳际切齿道:“那我动粗了……”   元赐娴执拗不答,等他下狠心来了记破釜沉舟,就一口咬死了他的肩膀,叫他跟她一道哼出痛呼。   陆时卿这下算是明白了“咬定卿卿不放松”的真谛,却是征伐未至尽处,前路尚且艰辛,正犹豫是否缓一缓,忽听她声嘶道:“长痛不如短痛,你是个男人就一鼓作气干脆点!”   他被刺激得狠命往前,不料甫一鞠躬尽瘁便是死而后已,尊严顿扫一地。   他脑袋一空,看向一样不知所以的元赐娴。   俩人在尴尬的对望里木讷地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元赐娴先反应过来,抬膝撞开他:“折腾完了吧?没戏唱了吧?给我睡脚榻去!”   以后都睡脚榻去! 第82章 082   元赐娴着实恼他为圆房故意拖延时辰的心机招数, 本想着瞧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说不定熬过一阵就好了, 哪知他就是个花拳绣腿的,前边架势摆得挺足,到了正头上“咣当”一下就缴械投降, 害她现在只记得痛,什么浓情蜜意都不剩了。   她恨恨喊了陪嫁过来的拾翠和拣枝收拾残局。陆时卿想说话却插不上嘴,掩着个袍衫从头到尾被冷落在旁, 等她整理妥帖才得以去到腾出的净房洗浴, 完了出来一瞧, 就看她已平躺在了床的正中央, 手臂往两侧伸展开来,像是准备一人霸占整张床铺的意思。   似是听见他出来的动静,知道他正看她,她眼皮都没张, 扬臂朝下边脚榻一指。   陆时卿低咳一声,抱着被褥回到了这个本该属于他的地方。   他现在非常希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睡到一半起的臆想, 但上回在商州做的那个春光无限的梦却又分明不是这样。   他拧着眉头,躺下后开始认真回想对比梦境与现实, 看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翌日一早,陆时卿从脚榻上醒来,心想元赐娴的气估计该消了吧,正准备爬起来瞧她醒了没,就先见一双俏生生的脚丫子直冲他面门荡来, 眼看就要踩榻他的鼻子。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到当初卜卦算出来的那个“凶”字。   他脸色一变,下意识抬手,一把捏住她一双脚踝,瞧着距他面门一寸之遥的,白嫩无比的脚底板,后怕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这个新婚翌日的惊喜,真是相当惊人了。   元赐娴也是“哎呀”了一声,像吓了一跳,赶忙缩回了脚,然后反过来惊恐地低头看他。   她睡糊涂了。这大婚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叫她几日来一直有点心神恍惚,昨夜一夕间得知的讯息又太多,着实没能缓过劲来,困顿间还当是身在元府,哪会记得陆时卿睡在脚榻。   但她想起昨夜的他那番一分不让的算计,又觉他是活该,真恨刚才没踩快点。她敛了色,一声不吭换了个空地落脚,然后往外头喊拾翠和拣枝服侍穿戴。   陆时卿稳了稳心神,清清嗓淡然起身,拿腔作势地问她:“被褥够暖和?”   元赐娴心里“嗤”一声,想他就没话找话吧,请原谅、求圆房的时候态度挺端正,眼看该得的都得了,又开始摆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死人样。   她瞥瞥他,发冲道:“大夏天的,你问我被褥暖不暖和?你要是嫌冷,今晚就把我的被褥全拿去,好好盖严实了!”   陆时卿一噎,心道她近在咫尺,他本就热得受不了,再盖两床被褥还得了,看她窝火,便将语气放和缓了点:“你昨晚没吃东西,可要……”   “谁说没吃?一肚子气,饱得很!”元赐娴直接打断了他,说罢转身就要移门去净房。   陆时卿这下不敢再摆谱,一把圈住她的手腕,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上边两句当我没问,你说说,还疼不疼?”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元赐娴又记起了,回头恨铁不成钢般怨道:“你不问之前,本来不疼了的!”   “……”怪他。   陆时卿皱着个眉头,苦思冥想怎么补救才好免了晚上再睡脚榻的命运,却忽然听见敲门声,想是拾翠和拣枝拿她的衣裳首饰来了,便只好不自在地松开了她。   他着实不习惯外人出入他的卧房。尤其昨夜那种情形,他宁愿亲手拾掇床褥。但谁叫如今是危机时期,他的挑剔都得搁一边,就没出口嫌东嫌西,自顾自走远了穿戴,说在外边等她。   元赐娴作为陆家新妇给宣氏敬茶作礼,又随她去了府上祠堂拜过陆时卿过世四年的父亲以及旁的几位祖辈。   陆时卿听她嘴里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阿娘”,心中微微惬意,只道她发脾气也懂分寸,在他面前是小祖宗,到了外头便及时收敛,真真合他心意。这样一想,他竟也不觉她私下横一点有什么不好了。   到了吃午膳的时辰,宣氏趁元赐娴去净手的片刻功夫拉过儿子小声交代,说看夫妻俩精神头都不好,别是他夜里太胡闹了,这初初成婚,可得收敛着来。   陆时卿心想他倒是想胡闹,可情况不允许啊,就昨夜那样,他若敢说再试一次,怕是元赐娴都能气得掏出大砍刀来。   分明没得逞却被误以为沉迷于床笫之事,他有苦说不出,只好默默认下,称这几日一定注意。   宣氏满意地点点头,感慨道:“阿娘都盼了这么多年孙孩了,也不急这一月俩月的。你要把握分寸,别叫赐娴累着,才好放长线钓大鱼。”她说罢比了个手势,“最好一次钓出一双来。”   陆时卿心中叹口气。他还什么都没享受到,阿娘就已在催大鱼了,这大鱼要真来了,他岂不得生生孤寡大半个年头?      陆时卿虽得了朝廷九日婚假,免了上朝及入宫办公,却也不能真清闲到万事不管不问,吃完午膳便去了书房理事,临走跟元赐娴交代,有事便去找他。看她没什么好脸色,到底把那句“没事也可以来”给咽了回去。   元赐娴抬脚回了自己的屋子,坐下便招来了拾翠,询问早上偷偷吩咐她的事如何了。   拾翠忙答:“小娘子,婢子查过了医书,徐先生当初那刀凶险,是否会落下病根,还得请个大夫,瞧瞧他近来歇养得如何,光看医书实在说不好究竟。”   元赐娴皱眉点点头。   昨夜过后,她已然知道陆时卿上回说伤到要紧地方是骗她的了,再联想起他初初遇刺几日发生的种种怪事,便断定韶和所说的“伤”一定是指他胸口那刀子。   当日的凶险她看在眼里,哪怕韶和不说,她在得真相后也会注意料理此事。但经此提醒后,她则不免更添了一层担忧,怕所谓的“落下病根”一事是上辈子曾发生过的。   此前她不知这伤的事态如此严重,眼见韶和那般境遇,圣人还这样讽刺地叫她俩同一日完婚,便觉以她身份,登门讨问她前世详情着实不合适。而如今得知真相,意欲不顾忌地问个明白,韶和却已然远嫁,她也不可能再巴巴地追去,只有暂且看顾陆时卿,防患于未然了。   拾翠见她神情恍惚,接着道:“小娘子,您既与郎君完婚,就别太操心徐先生的事了,婢子想,六殿下一定会照料好他的。”   元赐娴闻言一滞。   她没把陆时卿的双重身份透露给别人,哪怕阿兄也不打算说。这个站队关联重大,毕竟多一个知道就多一份危险,且这危险是知情人与陆家双方的,甚至还牵扯到郑濯及朝中一大派官员的命脉。   她一滞过后很快点点头掩饰了过去,然后起身去找陆时卿了。拾翠说得对,她一个人暗暗担忧没用,还得找个够靠谱的大夫给他看看才对。闹脾气归闹脾气,总不能不管他死活吧。   元赐娴一路到了陆时卿书房门口,见四面下人都被斥退了,心里一阵奇怪,正准备叩门跟他说请大夫的事,却先隐隐听见一阵大笑。   她微微一愣。这种豪迈的朗声大笑,绝不该是陆时卿发出来的。   她虽原谅了他这一年来的隐瞒,却因他此前高超演技,如今并不特别信任他,总怕他还有第三重身份,故而一听这明显不符合他行事的笑声,第一反应竟不是他屋内有别人,而是他是不是还演了个这种人设的角色。   她正想偷偷窃个墙角,却听里头模模糊糊传出一句“谁”。只是声音不高,不像在质问外头的她,而在询问里边的谁。   倒是好耳力。   她这下松了口气,想是陆时卿在跟人谈事,并非角色扮演。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见了他的声音,是叫她进去的。   因四面无人,她便自己推门入里了,待绕过一盏屏风,抬眼就见郑濯坐在里头。   她见状也不意外,方才听见那句“谁”,再瞧瞧四面被斥退的下人,便知来人很可能是他,心道或许这书房也连通了昨夜那个往徐宅去的密道,所以府上旁人并不知他到访。而她之所以能够靠近,是因为陆时卿跟门口守院的仆役交代过放行。   算他识相,知道她现在对他缺失信任,懂得坦诚行事了。   元赐娴见状给郑濯行了个简单的礼。   郑濯朝她略一颔首,叫她:“县主。”   陆时卿不太舒服地低低咳了一声。   郑濯无奈觑他一眼,改口重新道:“陆夫人。”   元赐娴赌气评价道:“我觉得‘县主’比较好听,殿下还是照原来那样叫我就好,还能省一个字的口水。”   陆时卿脸色阴沉下来。他早先刚在心里夸过她,这下能不能给点面子了。   她冲他耸耸鼻子扮个“不服来战”的表情,然后找了个合适的边角位置坐下来,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上回三人如此会晤,还是花朝节在山上石亭,元赐娴问出这一句后着实感慨万千,脑海中浮现出当日郑濯和“徐善”间的种种小眼色,真是叹恨自己被耍得团团转,只道郑濯这帮凶也不是什么好人。   陆时卿心底也恰好在感慨这“物是人非”的一幕,因此没注意元赐娴问了什么,却见郑濯突然笑了,起始是憋着的,只有肩膀不住微微抖动,后来像是实在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元赐娴缓缓眨了两下眼,奇怪瞅他:“殿下,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郑濯心道好笑啊,太好笑了。她来之前,陆时卿正在问他,他昨夜为何交代得如此之快,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有什么妙法可以避免。   他一回想他刚才难以启齿又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就能笑上三天三夜。   陆时卿已然明白他在笑什么,脸黑得都能磨出墨来,咬着后槽牙道:“郑濯,你消停点。”   他这一句直呼其名,倒是证实了元赐娴心中猜想:这俩人的关系的确非常亲近,郑濯并未把他当臣下,而他也不以臣下卑微自居。   想到这里,元赐娴略一蹙眉,忽听郑濯咳了一声问:“那你不想知道刚才那几问的答案了?”   “不想了。”陆时卿切齿答,“不劳你老人家费心。”   他说完,再跟一头雾水的元赐娴解释:“刚才六殿下跟我讲了个笑话。”   郑濯马上接道:“对,是说了《邹忌讽齐王纳谏》中,邹忌自觉不如城北徐公美的事。”   陆时卿:“……”   元赐娴“扑哧”一声,记起当初陆时卿教她写的那篇梵文,现在倒可算明白他那会儿发哪门子疯了。   陆时卿觉得郑濯待在这里就是个灾难,皱眉问他:“你还有没有正事,没事的话,拿点粽子回去慢慢吃。”   端午快到了。   郑濯摆手表示府上粽子很多,用不着拿他的,然后道:“当然有正事,否则我也不至于如此没眼色,在你新婚次日就来扰你。”他说完看了一旁元赐娴一眼。   陆时卿瞧明白了这眼的意思,想他是顾忌她在场,所以暗示他是否请她回避。   他很快道:“你说就是。”示意以后凡事都不必瞒她。   元赐娴心里头满意,面上则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你们聊正事,我就不听了。”说罢作势要走。   陆时卿哪里不知道她这种欲擒故纵的招数,他要是现在放她走,她指不定得怀疑他真有秘密。他一蹙眉,努了个下巴,无声叫她坐回去。   元赐娴埋着头悄悄笑,回座后便听郑濯道:“是这样,我安排在刑部的暗桩得到消息,三哥可能要再次对蔡寺卿下手了。”   她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很快明白过来,她当初怀疑得不错,蔡禾就是真“徐善”抛出去的假诱饵。   郑濯继续道:“你可还记得四月里那桩私盐案?当时户部尚书牵涉其中,但最终被蔡寺卿判为无罪,如今这桩案子拿到了刑部复核,那边搜罗了些证据,用以证明他收受贿赂,包庇罪犯。一旦坐实了这等罪名,革职查办是必然,且我猜三哥不会止步于此,恐怕里头还有些歪七歪八的门道。”   陆时卿淡淡“嗯”了一声,似是表示他知道了。   “照你看,这次救是不救?上回三月里三哥动手,算是免了一劫,但这回的案件着实牵涉甚大,我怕你再出手容易暴露。”   元赐娴听到这里略有几分诧异。   她原道他们哪怕推出了蔡禾,也该是想好了退路的,却不想竟是要牺牲一个官至三品的大活人,一个无辜者。   她张了张嘴,正想插话说怎能不救,就听陆时卿非常干脆地答:“救。”   他继续道:“没有牺牲蔡禾的道理。我说过会保他,如果不救第二次,第一次的冒险也就毫无意义了。我知道你担心这样下去防不胜防,容易分散精力,自毁城墙,所以这次,我会想出一劳永逸的办法。”   陆时卿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强硬而干脆。元赐娴瞧着他严肃的神情,竟是不由呼吸一滞。   她昨夜初知真相时还在想,如果陆时卿就是徐善,她宁愿这个谎言永远不被揭穿,免她回想起他欺骗她的种种就伤心,但现在,她好像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她突然想,陆时卿就是徐善,就是那个被她欣赏仰慕着的徐善,就是那个心怀仁义,绝不轻贱他人的徐善,这件事实在太好,太好了。   她远远望着他,看窗外投射来的日光照着他高挺的鼻梁,照得他一双凤眸流光溢彩,熠熠生光。   那双眼睛里并非只装了她,还装了那些她和他一样在乎的人。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慢慢弯起,最终弯成一道月牙的形状。      等俩人谈完了事,郑濯告辞离去,陆时卿看她一直傻兮兮地瞧他,不由怪道:“我刚才就想问了,你倒是傻笑什么?”   元赐娴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有点狡黠地说:“没什么。”说罢却似想起什么,敛色道,“陆时卿,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认真作答。”   陆时卿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就听她道:“如果有一天,六殿下与元家产生了政治利益的冲突,甚至你死我生的对立……他因此要像舍弃蔡寺卿一样舍弃元家的话,你会保护我的家人吗?” 第83章 083   这一问不是元赐娴一时兴起闹着玩的。甚至昨夜知道真相的第一刻, 最先冲撞她意志的就是这一点。   她最早接近陆时卿的初衷便是想远离郑濯, 寻个光明的靠山, 但不曾想兜兜转转,到头来仍旧回到了原点,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前世的老路:她的阿爹心向郑濯, 她所嫁之人更是他的至交好友。   这一切就好像韶和口中所谓不可违背的天命一样。   尤其在目睹了陆时卿和郑濯亲密无间的关系后,她很难不生出担忧——既怕他舍弃元家,又怕他为了她与挚友割袍断义, 陷入痛苦两难。   陆时卿却像是一时没明白她的用意, 抽抽嘴角尴尬道:“你不会在吃郑濯的醋吧?”   元赐娴一噎之下道:“我又不是你, 连自己的醋都不放过……”说罢严肃道, “我是说真的。”   陆时卿闻言收敛了笑意,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她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心想现在好端端的,迫使他作这样的假设实在有点强人所难, 便道:“算了,不为难你了, 我先瞧瞧你的伤。”   见她一副要上前扒他衣襟的样子,陆时卿拦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低头瞧着她道:“我的意思是,你说错了。不是你的家人,而是我的家人。”他的语气平静而缓慢,“如果我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保护甚至能够随意舍弃,又凭什么立身在朝, 去辅佐我心目中的明主?”   元赐娴一怔,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地盯着他。   “而同样的,倘使我一心认定的明主是个不择手段,借踩无辜良善上位的不堪之人,我又凭什么有能耐保护我的家人?我不知道你对郑濯一直以来的试探和敌意从何而来,但他在蔡禾一事上并不像你表面看到的这样轻松,只是身居上位不得不有所取舍。但凡是人都有私心,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十恶不赦的人。”   “我跟你保证,有我在,元家和他永远不会成为你死我生的对立。不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他们,而你说的事,也不论如何都不会发生。如果你相信我,就相信我所相信的人。”   元赐娴静静瞧着他,眼底一点点泛出笑意来。   她想,比起已然成为过去,难以辨清究竟的虚妄梦境,她更相信这辈子的陆时卿。   她微微仰头,轻轻亲了下他的下巴,然后说:“好。”      陆时卿被她这出主动献吻撩拨得血脉偾张,正要低头亲回去,却给她拦住了,听她说想察看一下他胸前那块伤口。   这疤痕丑得他自己都不想多瞧一眼,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但她坚持,他也只能脱了衣裳。谁想好巧不巧,正是他衣衫不整的时候,宣氏恰好来敲门,说给他送了点补汤来。   他怕被误会不知分寸白日宣淫,一个激灵赶紧穿戴,手忙脚乱之下合反了叠襟,等元赐娴开了门请宣氏进才发现不对。结果自然是被误会很深的阿娘狠狠瞪了一眼。   但阿娘到底是阿娘,心里还是念着他和他未来孩儿的,搁下给他大补的鹿茸汤就走了,临出门叮嘱元赐娴一定要瞧着他喝完。   元赐娴当然晓得这汤是补什么的,想着陆时卿昨夜好像确实不太灵光,说不定真是体虚肾弱,便照办了。   被逼喝了一大碗补汤的陆时卿咬着牙想,她今晚一定会后悔的,不料到了夜里良辰美景,沐浴完毕,他坐在脚榻边等元赐娴从净房出来,准备在她面前一雪前耻,却见她来时揪着张脸,掰着十根手指,神情严肃地在算着些什么。   他微微一愣,见她认真得路也不看,眼看就要撞着前边矮凳,赶紧抢步上去把它移开,然后拦停了她问:“你在算什么?”   该不是在算他要睡几天脚榻吧。今天下午的时候,她看起来明明已经消了气了。   元赐娴闻声回神,木然眨了眨眼,咬了下唇,有些难以启齿地望着他道:“我在算……我在算我的月信。”   陆时卿比她更呆愣地眨了眨眼,迟疑问:“月信怎么了……”   她摆摆手示意他等等,然后重新掰着手指数了一遍,自顾自疑惑道:“是今天没错啊。”她说完像是想到什么,惊恐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陆时卿,我该不是有喜了吧!”   “……”   陆时卿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等下……你冷静点。”他说完,自己似乎也有点不冷静了,盯着她问,“不是……你这月信有那么准吗?”   她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我以前都是一天不差的,要不然也不能那么快发现不对啊。”   他看了眼窗外天色,沉吟一晌道:“那今天不是还没过吗?”   元赐娴觉得这话有道理,神情肃穆地“嗯”了一声:“要不等一等看?”   他抽了下嘴角:“这怎么等?”   她指了指外间,认真提议:“我们先去外头下会儿棋,说不定等会儿就来了。”   陆时卿因心底也存了疑,只好应下了,陪她到外边下棋,边落子边思考,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我记得,”他刚开口就是一堵,毕竟刚成婚,说起这种事也不是那么厚脸皮,毫无所谓的,但他到底硬着头皮接了下去,“我记得月信前几日同房是不容易怀上的。”   言下之意,她应该是想多了。   元赐娴闻言“啪”一下落了一子,继而点头如捣蒜:“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说罢却又眉头一皱,“但我怎么记得是月信后几日才不容易怀上?”   陆时卿被她说得也不太能够确定了,拧着个眉头道:“你从哪听来的?”   “就前几日准备大婚的时候,有个阿婆叮嘱我的。你呢,你从哪听来的?”   “我也是。”   元赐娴怪道:“那咱们听来的怎么不一样呢?”   陆时卿摇头不解,是啊,怎么不一样呢。   俩人蹙着眉使劲回想当时情境,一个一口咬定是月信后,一个坚决笃信是月信前,一盘棋下到后来都是心不在焉:陆时卿拿了元赐娴那个色的子来落。元赐娴更好,直接移了棋盘上的子。   等失魂落魄,惶恐万分的俩人发现这棋局的不对劲之处,也就无心再对弈了。   陆时卿看元赐娴已然很是困倦,一直在揉眼强撑,便推了棋盘道:“睡觉。”   不料她仍揪着脸摇头,恳切地看着他道:“不行,还有两个时辰呢,再等等。我……我紧张。”   他心里的紧张其实一点也不比她少,却到底理智一点,严肃道:“如果两个时辰都等不来,你这一晚上就不打算睡了?退一万步讲,要真是怀上了,你还想熬坏了身子一尸两命?”   虽然他也不愿叫孩儿降生在昨夜那种昙花一现般的短暂房事里,但真有了能怎么办,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不是私奔来的,当然是使劲生了。   元赐娴恼他舌头毒,却又觉他所言不无道理,被他凶巴巴瞧了一阵就妥协了,道:“那好吧,睡觉。”   她说罢,拖着有点软的双腿到里间上了床榻。   陆时卿将桌上残局收拾了一下,临到脚榻前确认道:“我睡哪里?”   大婚五日前才知道要嫁,大婚一日后就怀疑有喜,元赐娴现在着实有点脆弱得没法缓神,拍拍身边床褥,瘪着嘴道:“这里吧。”   陆时卿便如愿爬了上去,躺在了她身边,只是这种情况,所谓一雪前耻已不可能,只好憋着口气闭上了眼,却因思索着这档子事,根本没法入眠。睁眼扭头看元赐娴,就发现她缩在床角,虽闭了眼,睫毛却一直在颤动,显然也是不曾睡着。   他原想与她保持点距离,免得等会儿憋不住,现在看她这样又不忍心,想了想就挪过去把她揽进怀里,低声问:“睡不着?”   他这一靠近,一股非常干净的皂荚气息便扑面而来,元赐娴觉得好闻,睁眼吸了吸鼻子,然后点点头:“我努力努力。”   陆时卿知道她对这事没做好心理准备,只觉自己刚才把话讲重了,实在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恶劣意思,就低头问她:“以前睡不着都怎么办?”   元赐娴老实答:“小时候阿娘会给我讲故事,还一边拍我的背。”她抬眼看他,“你要效仿?”   陆时卿一噎。   讲故事这种事,他不是特别想效仿。但他这时候没法拒绝,默了默就一下下轻拍起她的背来,然后忍耐着问:“想听什么?”   元赐娴闭了眼窝在他怀里,听他这勉强语气,撇撇嘴道:“你就讲那个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的故事,讲上三十遍我可能就睡着了。”   陆时卿叹口气,手上动作不停,一面开始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他讲着讲着,也不知自己是讲到第几遍睡着的,再醒来已是翌日清早,见元赐娴还熟睡在他怀里,便一骨碌爬起来叫她。   元赐娴被他这动静一吓就醒了,困倦之下愣愣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陆时卿盯住她,说了两个字:“月信。”   她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下床冲去净房察看,然后愁眉苦脸地出来,欲哭无泪道:“没有……”   小剧场:   怂怂日记:新婚第二天,天气晴。今天媳妇给我出了道送命题,才思敏捷的我考了满分,得到了晚上跟她一起睡觉觉,做羞羞事的机会。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居然会被媳妇大姨妈推迟这事搞得胆战心惊,一炮无成。我就想问问,顾导安排这种怀孕速度到底是何居心?   顾导批阅:瓜娃子,你以为怀孕是这么容易的啊。一个个的,听婚前教育的时候把老人言当耳旁风,活该憋死。:) 第84章 084   俩人终于没忍住, 请来了郎中。   郎中听完这月信推延之事, 虽觉仅仅晚了两日着实有些小题大做, 却也不敢怠慢,仔细询问了俩人上一次同房的日子, 然后给陆时卿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跟他到外边。   元赐娴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想起身说句什么,却被陆时卿一眼看了回去,只好摸着也不知有没有多块肉的肚子, 憋屈地等在屋里。   陆时卿也一样一头雾水, 从里间到外间这几步路,生生把不好的事都给臆想了一遍,直到听见郎中小声问:“陆侍郎,您与令正成婚之前, 想来不曾越矩?”   他一愣之下横眉道:“你什么意思?”   郎中赔笑:“您别误会,小人就是跟您确认确认,令正前天夜里,是头一回吧?”   “当然。”陆时卿不解其意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令正便不可能是有喜了。月信前几日同房本不易怀上, 何况是头一回, 陆侍郎, 您这是盼子心切了。”   谁说他盼子了。   他咬着牙道:“你的意思是,昨夜原本是可以同房的。”   郎中不是特别明白地颔了颔首:“自然没什么不可以。”   陆时卿闻言满心暗恨。他说什么来着……元赐娴那个耽误事的,害他昨晚背负着鹿茸汤的期许硬扛了一夜, 简直要气死他。   但他到底忍耐着确认道:“那她这月信推迟是什么道理,可是哪里出了岔子?”   “陆侍郎安心,令正身体底子好,这月信推迟多半只是近来歇息不稳妥,或者心绪波动过大导致,您不如再耐心等几日瞧瞧。”   陆时卿听到这里一噎。歇息不稳妥,心绪波动过大,好像都是他给害的。早知如此,大婚夜就不该给她连番刺激。   他派人送走郎中,回去跟元赐娴讲了个明白,到了夜里却不敢再折腾她,反催她早早睡觉,好好养神。   元赐娴一早听过郎中的话,已然松了气,又一贯吃软不吃硬,看他一脸欲求不满却义正辞严的模样,有点不太忍心,躺了一会儿拿手肘推推他。   陆时卿正在静气凝神,偏头问她:“怎么,还听故事?”   她摇摇头,犹豫了下说:“我是想说,其实我不疼了,你不用憋着……”   她这话是要将他好不容易垒砌起来的防线击垮。陆时卿咽了咽口水没说话,挣扎了足足一刻钟,突然一个翻身压住了她,俯视着她道:“你确定?”   元赐娴点点头,很是体贴:“我还不困,反正你也花不了多长时辰嘛。”   “……”   这话真叫陆时卿气得再没能忍住,几乎三下五除二地褪了身上里裤,正是将前头功夫下得差不多,该要上重头戏的时候,却听身下人喘息着急急喊停:“等一下!”   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扯在她裤带上的手艰难停住,抬头就见她一脸为难:“我突然想解手……”   陆时卿咬牙盯了她半晌,瞧她像是当真憋得慌,只好深吸一口气,一个翻身爬起,黑着脸示意她快点。不料在外头等了半刻钟,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也不见她出,他只好随手拣了件衣袍裹身,过去敲净房的门:“元赐娴,你这是掉恭桶里了?”   他问完,就听里头人拖着有点迟缓的步子朝这向走来,见她移开门后瘪着嘴望他:“陆时卿,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他正准备一把捞了她抱回去继续做正事,听见这句霎时一愣,伸出的手都停在了半空,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字一顿狐疑道:“你现在不会是想告诉我,你的月信到了吧?”   元赐娴都没好意思低头看他挺翘的某处,只将视线投在他脸上,然后讨好似的抱住了他的胳膊,真诚道:“你这么聪明,将来一定能干一番大事业。”   他气得差点把牙咬碎,一巴掌拍在她身后那扇门上:“我想干的不是大事业……”   她给他这气势一震,瑟缩了一下道:“那你现在还想怎么?”   他努力冷静了一下,没冷静成,抓过她的手往下一引:“你给我收拾残局。”   元赐娴被烫得下意识缩了下手,结巴道:“怎……怎么收?”      陆时卿这回能耐了,在她手中足足坚守了两刻钟,直把她累了个瘫软。   等完事,他又有点后悔自己一怒之下鲁莽了,亲自给她端来一盆清水净手,问她胳膊酸不酸。   元赐娴心道能不酸吗?却是自己点的火,跪着也要给熄了,只有憋出一句“还好”,等他帮她把手擦洗干净了,就道:“要不这几天分房睡吧,我现在就去隔壁。”说着便要爬起。   陆时卿伸手拦住她:“做什么分房?”   就见她甩了甩胳膊,苦着脸说:“我不想跟你两败俱伤了……”   他忍得痛苦,她解决麻烦也解决得痛苦。   陆时卿一噎,示意她躺好:“就这一次,不会下回的了。我去沐浴,你睡着就是。”   元赐娴只好回了被褥,这下真是困极,一边奇怪着他怎么就突飞猛进了,一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陆时卿非不肯跟她分房,在这种盖薄被的仲夏自然是自讨苦吃,夜夜热得血气上行,过两日便想了个好法子:睡前挑灯办公,在床上办,等阅公文阅累了,沾枕就能睡安稳。   元赐娴还当他真是公事忙碌,夜里躺在一旁看他坐着翻卷子,问他在瞧些什么。   他刚读完一封南边来的密信,答道:“看细居近来有无动作。”   她闻言来了精神,爬起来问他:“和亲队伍到哪了?”   “剑南绵州。”陆时卿低头瞧了眼手中密信,叹息道,“那些耳目能撑到绵州也算不易,这大概是最后一封密信了。”   元赐娴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韶和的和亲队伍里有千数大周随从,这里头的人物实则可谓鱼龙混杂。   这是一个借机潜入南诏,贴近细居的极佳机会,不论是圣人,或是朝中几位皇子,必然都各显神通,安排了耳目混在其中。陆时卿和郑濯也一样。   只是细居到底警觉擅辨,恐怕已在一路行进间将这些人处理得差不多。如今,连陆时卿的人手也折在了那处。   她问:“收着的密信里,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陆时卿一时没答,想了想道:“算有,也算没有。”他把密信递来给她。   元赐娴接过后,瞧见密信上记录了细居与韶和单独谈话的时辰和次数,其中几句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俩人在马车内的一次碰面,说是隐隐传出了争吵的动静。   只是争的什么,吵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陆时卿才说,算有也算没有。   但她看完后却有些想法,思索片刻道:“这俩人都不是会为了柴米油盐等小事不和便争执的性子,既是发生口角,多半是他们之中谁提了什么要求,而另一方不肯应。”   陆时卿颔首赞同,突然听她话锋一转:“你可知圣人怎会突然赐旨命咱们匆忙完婚?”   “是细居提议的。”   “为了叫韶和好彻底死心?”   他点点头。   “似乎没那么简单。”元赐娴想了想道,“他或许是以这个理由说服了圣人,但最终目的却不是这样。”   “怎么说?”   元赐娴也不大肯定,猜测道:“有没有可能是细居想从韶和那里窃取有关朝廷的机密,或者迫使她与他形成某种政治合作,便想拿你和我的婚事刺激她,好叫她进一步看清皇室及圣人……甚至是你的冷情,从而愈发对大周失望透顶?”   兴许正是细居希望韶和配合某事,而韶和坚持不肯答应,所以俩人才产生了摩擦冲突。   陆时卿淡淡眨了眨眼,他也怀疑过这一点,但最终还是否定了。   他摇头解释:“一个远嫁他国的公主,对大周而言已经没那么要紧,她除了这千数随从和几担嫁妆外几乎一无所有,拿什么去谈合作?至于你说的朝廷机密,”他顿了顿,“皇室里都是比她老谋深算的人精,她能知道什么?她若真是听过不该听的,早就活不到今天。此番细居求娶,哪怕圣人鬼迷心窍想应,朝堂上也有人要插一脚阻止。”   元赐娴听完他这些话,心下非但未安,反倒一凉。   从陆时卿的眼光看,这事确实是这样,毕竟韶和政治头脑平平,而圣人也并未将这个女儿看得多重视,实在没道理叫她有可能接触到什么要紧东西。   但是元赐娴晓得,韶和所知道的,可能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多,比她也多。   韶和曾三番五次相帮于她和陆时卿,故而她早先一直将她视作良善,不曾考虑过这一层威胁。如今却不敢想象,倘使这样一个人成为了她的敌人,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她不清楚细居是如何知晓韶和这一层用处的,只是直觉这事不太对劲。   元赐娴的手微微一颤,紧紧扯住了陆时卿的衣袖,道:“绝对不能让韶和成为大周的敌人。” 第85章 085   陆时卿看了眼她掐得发白的指骨, 不明白她这紧张从何而来,蹙了下眉道:“怎么了?”   元赐娴一哽。   她原本是不欲再打扰韶和的, 也思量好了对俩人间的秘密绝口不提。毕竟这世间想知道未来的人太多了,韶和重活一世的事若叫有心人盯上, 很容易给她招致祸患。   但现在的情况是,细居很可能已经猜到了韶和的秘密,且正打算利用她。如果元赐娴继续沉默, 连陆时卿也隐瞒, 难保不会酿成更大的错误。   就目前而言, 韶和的确不像会被细居如此轻易说动,但她确实逆来顺受了太多,此后山迢迢水遥遥,变数更是莫测。   人心复杂易改,她不敢赌。   她定定地望着陆时卿,许久的沉默后, 问道:“你有没有想过, 韶和或许和我们有点不一样?”   陆时卿淡淡眨了眨眼, 示意她继续说。   “去年冬,她像有所预料一般,寄来一封提醒你北上小心的密信;今年元月初一,我向她要那枚玉戒,她又像事先便知道似的在府上等我。”她斟酌了下,尝试用一般人较能接受的法子解释,“你也说了, 她没有机会接触那些朝廷机要。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太料事如神了点?”   陆时卿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元赐娴知道他大概有些听进去了,等他思虑片刻,再继续道:“如果说,她原本就知道未来,这些事就都能得到解释了。”   陆时卿侧目看她,见她神情严肃,绝无说笑之意,默了默摇头道:“如果她早先就知道南诏太子意欲向圣人求娶她,不可能没法避免。”   “因为未来变了。”元赐娴斩钉截铁地道,“或许她所知道的未来,只是曾经有过的未来。”   陆时卿扯了下嘴角,像是依然不赞同:“你是想说,她经历过一世又重活了一世,而现在,世事变得与她所经历的那一世不太一样了。既然如此,是谁改变了这一世?如果她是唯一的知情人,世事为何不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发展,反叫她走上了和亲的道路?而你……”他顿了顿,“又为何对这样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此笃定?”   陆时卿实在太聪明了,接连三问几乎针针见血,问得元赐娴一下子滞在了原地。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要将她看穿一般。   她张了张嘴,堪堪就将出口的那句答案在他锐利如锋的目光里哽回了喉间。   元赐娴吞咽了一下,垂眼重新酝酿了一番情绪,抬头正准备鼓起勇气向他吐露梦境,却见他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弯唇笑道:“改变世事的人总不能是你吧。你要是跟她一样知情未来,还能被我骗上一年?”   元赐娴微微一愣,忙道:“我跟她不一样,但我的确也……”   “好了。”陆时卿打断她,“韶和的事我知道了,南诏那边,我会再想办法留意,睡觉吧。”   他说罢就飞快收拾起了案卷,甚至不知何故,难得将屋内的灯烛都熄了,在一片漆黑里回床榻静静躺下,什么都没再说。   元赐娴的心却突然跳得很快。   她直觉他像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不给她讲话的机会。他不想听她亲口说出来,她最初对他的接近,只是为了利用他改变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   陆时卿他……这样清醒自持的一个人,究竟得是怎样的感情,才能叫他选择了自欺欺人的活法?   他平躺在她身边,与她隔了一尺的距离,没有抱她,也没有握她的手。   一张床榻,咫尺远若天涯。   元赐娴突然觉得心底压抑得难受,似被千万斤巨石堵住一般,连带喘息也变得困难起来。   如此憋闷了一晌后,她终于忍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见他像是睡着了似的毫无反应,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陆时卿,我睡不着,你抱抱我……”   陆时卿仍是没有动作。   她等了等,怕他对她当初别有用心的接近已然心生厌恶,也不敢再烦扰他,一声不吭背过身,枕着自己的手臂往床里侧缩了回去,却突然听见身后人叹了口气,然后便有一只臂膀圈住了她。   陆时卿从背后揽紧了她,贴着她的脸轻声道:“抱好了,睡吧。”   元赐娴鼻端一酸,翻了个身面对他,伸手反抱住他的腰,点点头道:“你也睡吧。”      四下再无一点声音,元赐娴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想着陆时卿,既怕他一直不开口,一个人暗暗挣扎别扭,又怕他出言质问她,叫她情无所堪。   这样想着,一晃便是大半夜的光景,元赐娴终于累得有了几分困意,朦朦胧胧睡了过去,然而这一睡却并不安稳,连梦里都是陆时卿。   她又回到了漉桥。天似乎下着小雨,雨滴落在漉水河面发出细微的响动。她在阴暗潮湿的青石板砖里听见桥上传来微弱而哀恸的哭声,像有一支队伍在缓缓向漉桥走近。   这行人数目不多,从桥的这一头行至那一头,花了不久的功夫,从头到尾都只有几人低低的啜泣。   元赐娴像是知晓这些动静意味着什么似的,急得几乎要挣脱桎梏飞奔出来。   但她仍被困顿石中,等他们走远了,四面安静下来,听见有个过路的老丈叹了口气,感慨道:“本来也是大富大贵的人物了,说没就没了,也没享几天福,作孽哦,作孽哦。”   另一个老丈回他:“怕是被冤魂索命索去咯。”   有个年轻人也在旁议论:“哪里来的冤魂!宫变那天死了这么多人,哪个家眷大了胆子来寻仇倒是不无可能。”   “可我怎么听说,这陆中书是病死的呢?说是早些年胸口被人捅过一刀,之后就落了病根。”   “管他呢,总归是杀孽!倒是陆老夫人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这陆家啊,连个后都没留!”   元赐娴越听越急,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却突然听见有谁在喊她的名字,一声声像要把她从深渊里往外扯。   “赐娴。”   她蓦然睁眼,就见四面一片亮堂,约莫已是清早。陆时卿穿戴齐整了坐在床边,眉头紧蹙地盯着她。   她满头细汗,鬓发都是湿漉的,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眼睛血红一片。   见她醒来,他像是松了口气,伸手探了探她冰凉的额头,问:“怎么了?”   她像是这才彻底回过神来,一把攥住他伸过来的手,顺势攀着他爬起来,非常凶猛地撞进了他怀里,撞完了却一句话不说。   陆时卿微微一愣神,回抱住她,低头看了眼她的头顶心,再问:“梦见什么?”   元赐娴被问得噎住,一个劲地摇头。   陆时卿也就不再问了,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抱着她,拿拇指摩挲着她的肩背,等她情绪稍安,才说:“辰时了,起来洗洗,吃点早食。”   元赐娴却像是没听见,不断回想着梦中所闻,突然抬头急声问他:“郎中上回给你看过后,当真说没事吗?”   她嗓音沙哑,混含着一点鼻音。   陆时卿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是指什么,一滞之下猜到几分:“你说我的刀伤?”   她着急地点点头。上次她得知真相就已仔细察看过他的伤口,后来又逼他请来了上回给他治伤的那位郎中再诊。郎中说他恢复得很好,没有落下病根,她才放心了的。   陆时卿皱了下眉:“当真没事。”他这下有点忍不住了,问她,“你到底梦见什么?”   元赐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怎么能告诉他,她梦见他死了,死后送葬的人也就寥寥几个,还被百姓这样冷嘲热讽地嚼舌根。她怎么能告诉他,宣氏白发人送黑发人,最终连孙儿也没抱上一个。   她紧紧咬着牙,还是摇摇头,攀着他的肩道:“换个郎中再来瞧瞧吧?”   陆时卿心底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却很快收敛了神色,沉默半晌后叹息了声,抚了抚她脸上的泪痕:“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昨夜想说却没说成的,现在告诉我。”   原本昨夜时机合适,元赐娴也鼓起勇气准备说了,眼下被这新的梦境一打乱,脑袋里跟缠了团麻线似的,一时着实理不出头绪来。   她蹙着眉头,按了按微微有点发胀的太阳穴,说:“你让我想想从哪说起。”   陆时卿看她形容疲惫,也不忍心叫她再作痛苦的回想,道:“我问你答就是了。”   她“嗯”了一声。   “我昨晚想了很久,我想,或许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跟韶和一样,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事。譬如上回扳倒姜家,你能说出‘岭南’这一关键讯息,便不是偶尔听墙角所得,而是另有玄机。早先还有一回,你跟我说,你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死得很凄惨。梦里头,菩萨告诉你,长安城有个郎君,若能找到他做靠山,这个梦就不会成为血淋淋的现实。这些都不是空口白话吧。”   元赐娴咬了咬唇,犹豫一晌后点点头,垂眼道:“不止是我,而是元家满门都惨死了。”   她将自己化身为一块石头,听见的百姓议论一点点告诉了他。从父兄造反,说到元家满门惨死,再说到多年后此案得到平反。   陆时卿听罢微微收紧了搁在她腰后的手,问她:“谁替元家平的反?这些年里,我在做什么?”   元赐娴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晓得那个郎君是我,该找我做靠山?”   她便解释了他发起宫变,逼迫圣人退位,辅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事。   陆时卿闻言脸色微变,沉默半晌,尽可能保持冷静地问:“这就是你当初有一次说的,梦见我做了大官的事?”   元赐娴没想到他把她玩笑一般的话都记得如此清楚,点头道:“他们叫你陆中书,那肯定就是中书令了,一朝宰相,又是帝王之师。”   陆时卿皱了皱眉:“六殿下呢?你对他一直以来的敌意,便是因为他最终没能登基?”   她摇摇头。刚才叙述元家一案时,她没把郑濯的事讲上,怕陆时卿一时难以接受,想让他先缓缓,最后再提这茬,眼下却不得不答:“是因为有人说,我曾经做过六殿下的未婚妻,但后来,我的阿爹和阿兄却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陆时卿果真一哽,缓了缓才回过神来,却没立即下定论,继续问:“十三殿下登基以后,可有他的下落?”   元赐娴皱了下眉:“讯息太模糊了,我只隐约判断出,他丧命在我之后,十三殿下登基之前。有人说……”她讲到这里有点难以启齿,顿了一顿。   陆时卿却似乎已经猜到了:“他们说,是我杀的?”   她点点头:“大致是这个意思。他们说,那些年你扳倒了好几个朝中皇子,兴许当初六皇子突然暴毙,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她说完皱了皱眉,怕这事着实膈应人心,便补充道:“但我所梦到的一切都是我听来的,且多数是没什么政治头脑的百姓随口议论之说,所以大事可信,细节却未必是真。”   “我知道。”陆时卿拧着眉头道,“我会有所判断。”   他话音刚落,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是曹暗说,蔡禾的事有了进展,要来向他回报。   他默了默,放开元赐娴道:“我先出去一趟,你起来吃点东西。”   照元赐娴的性子,原本自然叫他快走,这下却是噩梦初醒有点忸怩,扯着他的衣袖没肯松。   陆时卿低头看了眼,无奈道:“放心,你的靠山暂时还倒不了。”   她听见这话就更不好受了,两条雪白的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挂:“不是暂时,以后也不能倒。”   陆时卿点点头:“以后也不会倒。”   她“嗯”了一声,盯了他半晌,一字一句认真道:“陆时卿,如果现在给我机会回到一年前,我发誓一定会从一开始就真心待你,但我可能没那么好命再重来一次了,所以从今往后,我也做你的靠山,这样你心里会不会舒坦点?”   陆时卿嗤笑一声。他本来就挺舒坦的。全京城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她就选择利用他,这是他的能耐,他高兴。   但他不是很想放弃这种被她偿还的机会,所以道:“我不需要靠山,换一样吧。”   “那你要什么?”   他垂眼看着她笑笑。   他想要,很多很多的小山。 第86章 086   陆时卿撂了句“过几天再说”就走了, 说是出府一趟,晌午就回。   元赐娴冲他撇撇嘴, 爬下了床,肚腹空空之下闻见一股清馥的粽叶香气, 才记起今日是端午佳节,忙吩咐下人送些粽子去元府给阿兄吃,又去庭院里向宣氏请安。陆霜妤也在, 兴冲冲问她要不要一道去曲江边瞧赛龙舟。   她幼时很喜欢赶这种人山人海的热闹场, 如今却觉腻歪了, 加上昨夜没歇息好,着实疲于奔波,便婉拒了她。   宣氏也在一旁说女儿:“今日宫中设端午宴席,你阿兄连圣人的邀约都推脱了,就是准备陪你嫂嫂过节的。你倒好,一点眼力见没有。”   陆霜妤只好瘪着嘴, 默默找京中好友一块去曲江玩了。   元赐娴在院子里陪宣氏说话, 接近晌午还不见陆时卿回, 心里不免有些担忧,怕是蔡禾那边出了什么麻烦。   宣氏看她嘴里跟她说着话,眼光却时不时往外瞥,心下了然至极,便叫个仆役到府门口去望着,看陆时卿何时回。   元赐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只得由着她误会自己是害了相思。毕竟陆时卿在朝堂所行之事, 一丝一毫都没告诉这做娘的,她自然也得替他兜着。   到了该用午膳的时辰,仆役才回报说陆时卿回了,但没入府门,只叫元赐娴出去一趟。   她疑惑着去了外头,掀帘入了停在门前的马车,进去就听陆时卿解释道:“我不回来用膳了,你陪着阿娘。”   她奇怪了一下:“不回来用膳了,怎么还跑这一趟?”   陆时卿是因为早上临走时跟她说了晌午会回,不想失信于她,才特意折返这一趟的,嘴上却没承认,只道:“顺道经过,你回吧,我还得去办事。”   元赐娴看他淡然自若的样子,想是事情处理得还算顺利,便没多打听,临要下去问了句:“那你中午吃什么,我拿点粽子来给你?”   他摇头示意不必:“我去西市吃。”   元赐娴一听,本已起身的人重新坐了回去:“你不是不用外头的吃食吗?”   去年跟她去西市,他干坐着看她吃了两大碗馄饨,还把她给他的胡饼直接丢在了路边。   陆时卿发现她真关心起人来也是特别黏糊,心下愉悦,面上淡淡道:“我应付几个官员而已。”   不料她闻言便是柳眉一横:“你要去胡姬酒肆?”   陆时卿一噎。   见他噎住,元赐娴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跟官员谈事总得喝点小酒,至于去西市嘛,便免不了上那有貌美胡姬丁零当啷旋转跳跃的酒肆。   她登时不爽道:“做什么选那种地方谈事啊,你不嫌人家的脂粉噼里啪啦往你酒盏里掉?还有满屋子熏天的香料气,回来洗上一个时辰都干净不了!再说那些个一言不合就往你怀里坐的舞姬……”   陆时卿颤抖了一下,打了个“停”的手势。这种被人玷污的场面,他连听都听不得。他原还想带上自己的酒具去那边应付几杯,被她一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道:“不是我选的地方,我会离她们远点的。”   元赐娴嫌弃地看看他,说了句“好吧”,起身正要走人,踌躇了一下,突然回头拽着他胳膊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陆时卿嘴角微抽:“你见过谁去那种地方还带正房的?”   “……”   好气。   元赐娴恨恨瞪他一眼,咬着牙再不回头地走了,等陪宣氏吃过午膳,却是心里痒得很,一个没忍住便叫拾翠给她扮了男装,然后捎上拣枝一道去了长安西市。   西市不止一家胡姬酒肆,但能叫陆时卿没法拒绝的官员却没几个,往上数数便只有那些个大员,所以去的一定是最豪奢的地方。   元赐娴叫拣枝挑了两家便打探中了。   这胡姬酒肆顾名思义,便是域外胡人开设的酒馆子,里头形形色色鱼龙混杂,箜篌五弦,笙乐缭绕,侍酒的舞姬也是个个身段婀娜,风情万种。   元赐娴扮了男装,甫一入里就得了酒博士热情招待,问她落座何处。她往陆时卿所在的二楼厢间瞅了一眼,朝他隔壁一指。   拣枝跟她上了二楼,等入了厢间,阖上了房门,就看她将不临街的窗子打开了,用以沟通隔壁,然后把耳朵死死贴在墙上,像在听陆时卿那头的动静。   可惜墙太厚,隔壁的乐声又太响,元赐娴根本分辨不清说话声,只隐约听闻一阵阵低低的谈笑。   她转而趴到窗沿往那头望,一无所获之下叹了口气。听也听不着,看也看不见,她这是做什么来了。   她正想回头寻别的法子窥探,突然听见窗子下边传来一阵车轱辘滚动的声响,赶车人似是一边扬鞭,一边朝车内慌慌张张道:“您千万撑住!”   元赐娴一听这似有几分熟悉的声色略微一愣,往底下望去。   这是一条不临街的小巷弄,一般也就只布衣百姓会往这边通行,但眼下朝这向疾驰而来的马车,车壁雕纹精致,车形阔敞,显然是富贵人家的。   她下意识觉得奇怪,开始回想这个不知在哪听过的声色,脑袋急转之下霍然抬首。   是梦里。   早先有一场梦境里,她曾听见郑濯的下属在桥上打捞她的尸首。   这个车夫是皇子府的人。也就是说,车里人很可能是郑濯。   她刚刚听见了什么?撑住?   她的目光闪烁了一瞬,见马车即将驶过她这扇窗口,转身飞快拣起一个空玉盏往下掷去。   车夫也算反应迅猛,见天外来物,一手勒了缰绳,一手一扬,下意识将玉盏捏在了手里。   如此一来,这赶车的少年也就顺了这“暗器”来的方向瞧见了元赐娴。   他先是一眯眼睛,待看清元赐娴的脸,一惊之下像是找着了救星的模样。   元赐娴见他神色变幻,料想的确是郑濯出了事,朝拣枝一扬下巴便匆匆下楼往小巷而去。   这少年是郑濯的亲信陈沾,就在底下等她,瞧见她正要开口,却被她一个眼神止住。   她看了眼拣枝,示意她守在巷口,然后瞧着陈沾,朝陆时卿所在厢间紧闭的窗子一指,暗示上头有人,不宜言事,继而无声掀帘入里。   陈沾明白了她的意思,待她坐稳后便迅速扬鞭,继续往深巷赶去。   元赐娴却着实被车内场面吓了一跳。   里头一片脏污狼藉,药箱翻倒在一边,纱布散了一地。郑濯屈着一条腿,侧躺在矮榻上,几乎半身浴血,手紧紧捂着的腰腹处还涓涓往外淌着新鲜的血液。   她神色一紧,忙上前一步,在矮榻前半蹲下来,皱眉道:“殿下,您这是?”   郑濯面容毫无血色,神志似乎已然不太清醒,闻言费力睁了一丝眼皮,也不知是否认出了她,转而又疲倦地闭上了眼,原先按在腰腹的手也无力垂落了下去,丧失了意志。   元赐娴见状四顾几眼,冷静下来,将散落一地的纱布捡起,咬着牙一手替他按压住伤口,一手拿起把剪子去剪他的衣袍,一面飞快思索着。   看这伤的位置并非要害,但失血如此之多,却也足够要一个人的性命了。陈沾不可能不晓得这一点,却没给郑濯及时处置,也没立即送他回府,反倒横冲直撞到了这里,必然是为了躲避身后的敌手。   端午佳节,天子脚下,光天化日,想置郑濯于死地之人很难明着动手,追赶便是为了拖延时辰。因为这样就足够叫他失血过多丧命。   元赐娴很快剪开了他的衣袍,双眼紧紧盯着他腰腹处寸深的斜刺刀伤,飞快拿起纱布替他止血裹伤。   外头陈沾恰在此刻勒停了马车。   他掀帘朝里,急声问:“县主,走到死胡同了。”   元赐娴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地道:“先停在这里,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陈沾见状收了鞭子,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活:“劳烦县主,小人来吧。”一边解释,“今日端午,殿下和二殿下一道去曲江边瞧赛龙舟,因江边人多拥挤,小人便挤在外沿,混乱中也不知前头生了何事,突然听见四面一阵惊叫,接着就看两位殿下都中了刀子。”   元赐娴已然退到了后边擦拭手上血迹,闻言难以置信地一笑:“两位殿下都是习武之辈,还能被这种暗刀所伤?”   “小人也不明白。”   “你这一路是被谁人追赶?”   陈沾解释:“今日两位殿下都是微服从简出行,各只带了一名随从。当时,二殿下的那名侍卫急急搀他上了马车,没来得及回头照管殿下。小人也并未注意二殿下,只扛着殿下一路出来,准备替他处理伤口时却发现周围有埋伏,因此不敢多作停留,赶了车离去。不料就这样被紧紧咬着追了一路。”   “那你为何不送殿下回府,反倒来了西市?”元赐娴继续问。   “是殿下交代的。殿下临上马车前,在我耳边说了四个字:胡姬酒肆。”   元赐娴皱了下眉头,见他已然替郑濯包扎好伤口,便吩咐道:“你把马车驶回酒肆附近,然后给我弄身胡姬的衣裳来。”   陈沾不敢多问,忙去照办。   元赐娴坐在车里等了一晌,一边思考。   郑濯多半知道陆时卿这时候在胡姬酒肆吃酒,却一定不是冲他来,而是冲着那几名大员。出于某种原因,他希望叫这些在朝中一句话顶半边天的人,亲眼看到他遇刺受伤的事。   但陈沾匆忙之下对他的指示一知半解,元赐娴方才也不知情,反倒叫马车驶离了酒肆。眼下她不敢贸然行动,最好能够通知陆时卿来抉择。   只是她不适合公然出现在酒肆,免得旁人对她救治郑濯之事起疑,最好便是扮成胡姬,蒙了面去。   元赐娴的脑海里,已然浮现出自己一个旋转跳跃扑进陆时卿怀里,然后完美传递消息的场景。   虽然她晌午之时说了很多胡姬的坏话,但他该不至于认不出她,为了守身如玉,把她摔在地上吧?   小剧场:   陆怂怂:可能……至于。   元赐娴:我可能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第87章 087   元赐娴一面暗暗思忖, 一面使了一旁几案上的纸笔拟写等会儿要塞给陆时卿的字条, 突然听见寂静的马车内响起一阵细细的低语, 似是从郑濯嘴里传出的梦呓。   她闻声偏头看了眼他的脸色,见他虽依旧面容惨白, 原先沉淀在额头的青黑死气却已消退一些,想是性命无虞了, 便也没凑近去管。   然而马车里实在太静, 她便是离得远也听见了他在喊“水”,像是昏睡中渴极难受。见陈沾还未回, 她只好翻找出了车里的水囊,拧开囊盖后, 一手托起他的后颈,一手倾斜着囊口往他嘴边凑。   郑濯半梦半醒间似有所觉,自顾自啜饮起来。   元赐娴怕凉水伤身, 没给他多喝,稍稍倒了点就收了回去。他像是没喝够似的皱起了眉头,却也未有下意识的争抢,安安稳稳躺了回去, 然后继续说胡话,发出时断时续的呓语。   元赐娴收拾好水囊,回头看他身上被褥因刚才一番动作下滑了些,便上前给他去盖,因此听见他模模糊糊地道:“阿娘,没有人推孩儿……”   她微微一愣, 道这梦话与方才曲江畔的刺杀事件有关,就将耳朵凑过去一些,却一直听他重复着:“没有人推孩儿,是我自己摔下去的……”   元赐娴皱皱眉头,想是自己想岔了,刚要退离矮榻,突然手背一凉,被梦得昏昏沉沉的郑濯给拽住了手:“阿娘……我没事,没人欺负我……您不用去替我说话……”   她尴尬得眉毛一抖,忙要将手抽回,却不料他伤重昏睡之时力气也大得惊人,这一抽竟是纹丝不动,反被他握得更紧了一点。   元赐娴哭笑不得,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徒劳无功之下只好一手抵着榻沿借力,拼命把手往外扯,一边喊他:“殿下,我不是薛才人,您松松手!”   她没能成功把郑濯喊醒,倒幸亏盼来了陈沾。   陈沾掀帘见这一幕,霎时大惊失色,将一身胡服搁在一旁,忙上前帮她脱身,将郑濯的手放回被褥里后,向她歉意道:“县主,冒犯了,殿下不是有意的。”   元赐娴当然知道他不是有意认错娘的,将被攥得通红酸疼的手掩在身后悄悄甩了两下,松快了一番,然后伸手拿过胡服,解释道:“酒肆里头有些要紧官员在,想来对方不敢追到这条巷弄,你就在这里等陆侍郎的消息。”   陈沾点点头,见她起身刚要掀帘下去,突然又回过头问:“刚才殿下讲梦话,说什么没有人推他,是他自己摔下去的,这是哪门子事?”   他一愣,想了想不确定道:“可能是在讲小时候的事吧。小人听说,殿下幼年境遇不好,常被兄长们联合起来欺负,有一回也不知被推下了假山,差点摔断了一条腿。薛才人心疼得直哭,问他到底是谁做的,他就是不肯说。”   元赐娴听罢滞了滞,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地下去了。      一炷香后,她在拣枝的掩护下成功扮作了酒肆的胡姬,到了陆时卿那间厢房门口,端着个果盘子移门而入。   里头正有几个胡人在奏乐,两名胡姬在旁跳舞,湛青色的长裙旋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她一眼看见陆时卿坐在离她们最远的位置,正和身旁一名官员说着什么,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有什么可爱的小胡姬混了进来。   她心下满意之余也微微担忧。她身上这火红色的裙装跟去年在长安郊野扮成回鹘女时所穿很像,面纱更是几乎一样,她不怕陆时卿不能够凭借一双眼睛认出她,却敌不过他根本不看她。   但她又不好发出声音引起他的注意,那样怕是在场之人都要发现不对劲。   她搁下瓜果后,本就该退出去了,无奈陆时卿当真从头到尾半眼也没给她,临退到门边,恰听那笙乐奏至沸腾处,乐声渐急之下,两名胡姬飞快地旋转起来,她眼一闭心一横,一个旋身加入了她们。   一旁长条案边的几名官员被这“送瓜胡姬”的突然之举惹得齐齐侧目来看。然而陆时卿却仍在跟身边一名老臣不紧不慢地说话:“您所言之举,倒也并非不……”   他说到这里一顿,忽觉一阵香风扑面,似有一团红艳艳花灿灿的牡丹逼近了来,定睛一看,就见是名不知从哪冒出的胡姬正一路旋着步子往他这向来,眼看就要斜斜撞入他怀。   陆时卿不及深想,身体便已先作出了反应,在她即将栽倒在他身上的一瞬猛地起来大退。   “砰”一声响,元赐娴一个胸朝下,摔趴在了地上,痛苦“嘶”出一声。   “……”她果然不该对他抱有希望的。   四面官员被这一声大响惊得一震,纷纷偏头看她,屋子里的乐声也是戛然而止。陆时卿正皱了眉头准备理衣襟袖摆,听见那有几分熟悉的“嘶”声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不由也低下了头去。   这一低头,正碰上趴在地上的人气恼而委屈地回过头来,一双形似桃瓣的眼泪涟涟地瞧着他。   他一眼认出元赐娴,两只凤目霎时瞪成了四只大,却很快意识到眼下身在何处,四面又有何人,迅速恢复如常。   不料距元赐娴最近的那个官员见状,朝他感慨道:“陆侍郎真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说罢就非常怜香惜玉地要去搀地上人。   他瞳仁一缩,立刻弯身上前一步,适时伸出一只手一挡,隔着元赐娴的裙袖搀了她一把,然后平淡而歉意地道:“陆某失礼。”   说完,在旁人瞧不见处悄悄捏了把她的胳膊以施惩戒,像是责怪她没事跑这里来玩。   元赐娴刚才“双峰”着地,着实痛得眼冒金星,现在还直想流泪,却没忘了正事,在被他搀起的一瞬飞快将一张字条塞进他手里。   陆时卿一下明白过来,面上神色不变,将字条不动声色夹藏在了指缝,然后退回座席,拿了块锦帕擦手,如此一番掩饰下,一眼看清了上头内容。   在座之人自然都当他是嫌胡姬脏,有人不由奇问:“陆侍郎莫不是对澜沧县主也这般无情作态?”   元赐娴本不打算久留,已然退至门边,准备装出一副灰溜溜的受伤模样走人,听见这话却是脚下一顿,有点好奇他的回答。   陆时卿目视前方,余光则注意到了她这一顿,想她大概受了委屈想听好话,含笑答:“在家中,内子的作态要比陆某无情一点。”   四下众人都是一愣之下一阵唏嘘。   他虽未直言回答,这话却分明说得比“不是”更有冲击力了。看不出来,陆时卿这种出了名的臭脸还能是个惧内的。   如此想来,方才那可怜的小胡姬也摔得不冤。   元赐娴闻言美滋滋移门而出,被拣枝接应着出了酒肆。   消息已然送出,郑濯那边,她就决定放手不管了,免得反倒惹了有心人的眼,出来后便择了老路回府,一路揉着肿痛的胸。   在她回府后约莫大半个时辰,陆时卿也回来了。听仆役说她人在卧房,他拎着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件疾步入院,到了卧房,一眼见她似是刚沐浴完,穿了件单薄的里衣,披着乌发懒洋洋眯缝着眼,趴睡在床上,脑袋隔着手臂,手臂底下垫着个枕子。   一旁拾翠正给她捏肩捶背。   陆时卿见她似乎并未发现他来,悄悄给拾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然后轻手轻脚搁下从西市买回来赔罪的一堆吃食,坐到床边接过了她的活。   元赐娴腰酸背痛,累得几乎快要睡了过去,昏沉间根本没注意到两人力道手法上的不同。   陆时卿没给人做过这种活,一时不知如何把控轻重,为免弄疼她就往轻了来,不料大概是太小心翼翼了,不多时就听元赐娴迷迷糊糊道:“你给猫儿挠痒呢,重些……”   他大气不出,悄悄加重了力道。手下所触皮肉虽隔了一层里衣,却也是滑嫩柔腻,妙不可言,只觉元赐娴这多一分趋于丰腴,少一分则又显骨的好身段,叫捏肩捶背之人也着实享受其中。   陆时卿自己都没发现,过不了多久,他的手心就慢慢烫了起来,动作间也沾染上了几分色气,几乎从捏捶变成了抚摸,滑过她腰肢一路往上后,手竟不受控制地穿过了她的胁下,绕去了被她压挤着的前头,揉弄了一下。   元赐娴“啊”地短叫一声,蓦然翻滚到了床里侧,然后捂着胸前被侵犯的地方大睁着眼惊恐地看着他。   陆时卿这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也大睁着眼回看她,像是对自己的轻佻之举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元赐娴霎时清醒过来,忿忿问他,眼神冒火。   陆时卿咳了一声,撇开眼道:“不久前。”   元赐娴却不给他蒙混过关,气道:“你摔了我不够,还要捏我胸!”   “……”   这么直白的质问,世间怕也只有元赐娴了。   陆时卿只好一本正经解释:“我不是看你摔疼了吗?去淤消肿,好得快一点。”   还找借口。她去他的去淤!   元赐娴拿起手边薄衾,恨恨往他身上砸去,示意他走。   他这时候就不得不放下颜面了,接过被褥后搁去一边,三下五除二脱靴上床,然后道:“我说真的,给我看看。”说着就要来探她衣襟。   元赐娴嫌弃地拍开他的手:“陆时卿,你越来越脏了!”竟不沐浴不净手就爬床,还妄图玷污这样一个清爽的她。   陆时卿笑着凑了过去:“那我用嘴。”   手可能的确比较脏,但嘴巴是干净的。 第88章 088   一炷香后, 元赐娴低头瞧着身前埋头苦吃的人, 忍不住嫌弃地想, 其实许三娘所言不错,她一开始就用错了法子,对付陆时卿这种面上多正经, 内心就多“恬不知耻”的人, 不如是直接色诱来得快。   她被他折腾得瘫在床角, 等他酣足抬头,已是手脚绵软, 面色一片潮红, 嗔看他一眼道:“治完了吧!”说罢就去合衣襟。   她月信没完, 陆时卿也就只这点甜头可尝, 怕再下去一发不可收拾,便主动伸手帮她理衣裳,一边说:“你要是觉得不够, 就再继续。”   说得像他嘴里的口水是黄金补汤似的。元赐娴剜他个眼刀子:“你小心自焚了。”   “……”陆时卿扶了扶腰带, 觉得某处的确灼烫难忍, 只叹徽宁帝真会挑日子,新婚配月信,是要熬死他。   元赐娴看他吃瘪,心里高兴,爬上去拿肩头蹭蹭他的胸膛,诱惑道:“你说几句好听的,我帮你啊。”   陆时卿僵着个身板看她:“怎么帮?”   她伸出手, 五指张开,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差点没给她这细嫩纤白的手晃晕,挣扎了一下,没忍住问:“什么好听的?”   “这还要我一字一句教你啊?”她后撤一步,“说不出来拉倒。”   陆时卿陷入了沉默。他是真不会说那些。   他想了想,选了比较不空泛的一种道:“我明天陪你逛西市,把去年没买齐的东西都买了。”   上回也不知是谁,奉圣命逛个街还跟她摆臭脸。   元赐娴扬着下巴,拿手指着他道:“你说的,不怕这个月的俸禄被我花光?”   陆时卿自顾自做了一番斗争,咬着牙“嗯”了一声。   她心里一乐,怕他反悔,立刻猛扑上前扯他腰带,兴奋道:“快,快脱裤子!”      陆时卿估计是想着反正这个月俸禄不保了,甜头绝不能少,被她拿手伺候了几下觉得不够,放倒她后,重新拨开她的衣襟,大了胆子换法子来。   元赐娴真不知他是从哪学到了这种叫人面红耳赤的招数,心内奇异之下也忘了阻止,光天化日里,头一遭近距离看清楚他,只叹自己早先着实小看了他,眼下根本是亲手放出了一条恶龙。   陆时卿先天本就杰出,之前是不得其法,这几日恶补了一沓避火图,自然突飞猛进。不过因她细皮嫩肉,也没敢多使力,折腾她太久。   她被他换了样“补汤”又治了一次伤,饶是原本豪爽之人也被弄得羞恼不堪,完了以后都没肯直视他,埋首在他怀里,被他打横抱去了净房沐浴。   陆时卿每次脑袋一热,做完不要脸的事就开始怀疑自己,眼下实则也有点小小的羞涩,脚下步子连带抱她的手都是抖的,好不容易稳到了净房,到了浴桶边却是一个“晚节不保”,一颤之下不小心手滑,把她摔了出去。   “砰”一声清响水花四溅,元赐娴不偏不倚被砸进了浴桶里。   俩人都是一懵,一阵震惊对望后,还是被摔的那个先反应了过来,揪了张脸恨恨拍了掌水面,怒吼道:“就这点臂力,你还是不是男人了!你……你给我出去!”   这脸丢得陆时卿真想落荒而逃,只是一个转身,疾走几步之后到底停了下来,回头把她抱出了浴桶:“你月信还在,不能这么洗,出来我给你擦。”   她瘪着嘴,怀疑地看他:“那你还摔不摔我第三次了?”   “不摔了。”   她吸吸鼻子,示意他将功折罪吧。   陆时卿便回身拿来手巾给她把身上粘腻细细擦去,等给她收拾好了,自己身上已然都是水渍,且他发现,他又回到了最初烈火焚身的情状。   他怕是……白干了一场。      小俩口一直窝在房里折腾到黄昏日暮,吃过晚膳后,好歹有个正经,说起了下午郑濯遇刺的事。   元赐娴大致问明白了究竟。原这事都是二皇子闹出来的一场苦肉计。   二皇子早在去年被剥夺了金吾卫的掌管权后,便一直对郑濯心怀芥蒂,加上此前四月末旬在自雨亭再次失利,私下里更是记恨不已。眼见圣人虽将他放出了府,却日益冷落他,反倒偏爱起了郑濯,就坐不住了。   然而依朝中形势看,圣人威势仍在,这夺嫡之争里的博弈,并非哪个皇子杀了哪个皇子便能了结的。二皇子不可能蠢笨到刺杀郑濯,背上弑弟的罪名,跟他两败俱伤,叫平王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想到了这种阴损的招数,自己刺杀自己,意图跟朝臣装腔作势,博取同情。   至于能不能成功嫁祸郑濯,其实并不要紧。只要他与他俩人同行,本身就有嫌疑,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当真定罪,能改变圣人心底一点想法,就算达成了目的。   原本这法子倒也不失为一计策。毕竟二皇子此前太过争强好胜,而郑濯便是一直以来将自己放在弱势的位置,从而以退为进。   但二皇子没料到,他这个六弟比他更狠,眼见杀招到了他近前,竟“奋不顾身”替他挡了一刀。   这下他懵了,杀手也是一惊,赶紧给他再补了一刀,只是到底失了第一次出手时精心而刁钻的算计,没能给他造成看似伤势很重,实则无碍的完美结果,反倒叫郑濯得了个“为护兄长险些命丧敌手”的伟大功绩。   元赐娴这下明白,他究竟为何要冒着生死大险,往胡姬酒肆去了。这是一个拉拢朝中大员的绝好时机。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通过旁人的嘴将这件事传扬到朝中,和叫他们亲眼目睹他浴血伤重的场景,其中的震撼是全然不一样的。   而他也不必担心圣人怀疑他去到胡姬酒肆的用心,因为他完全可以大方承认,自己就是晓得酒肆里有许多官员在,才会往那边去的——他被人追杀,走投无路,只好向陆时卿等朝臣救助。   元赐娴想到这里,暗暗佩服郑濯的应变之能,只是一面也不由感慨,不知他从一个被推下假山一声不吭的孩子到如今这般,究竟忍受了多少常人所不能忍。   但她不觉得他现在的心机是恶。正如陆时卿此前所说,人都是有私心的,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绝境里,反抗并不是错。换作她,她也要争。   她问陆时卿:“你后来叫他跟朝臣碰上了吗?”   他点头:“没什么难的,掐了下时辰罢了。明日朝中就会炸开锅了。”   不过叫他们自己炸去吧。他还在休婚假,要陪元赐娴去逛西市。   元赐娴“嗯”了一声,又问:“殿下伤势如何?”   陆时卿一听,脸色一沉。他还没揪着她问,她是如何跟郑濯碰上的。   他道:“你今天给他裹伤了?”亲手裹的?用的是那只刚才伺候他的手?   元赐娴一噎,实话道:“我不能见死不救吧?还不是看你跟他要好。”   这话说得陆时卿稍微舒服一点,只是一想到她讲的,有关梦里未婚夫的事,他仍旧有点警惕,想掐灭她那一丝丝同情心,答道:“也就看着凶险点,还不如我上次伤得重。”   哎哟,陆时卿真是,真是够小肚鸡肠的。   元赐娴“啧”了一声,到底没岔开去,正经问:“你现在对他是怎么个看法?”   陆时卿知道她是在问梦境那桩事,敛色道:“我仔细想过了,你在梦里会成为她的未婚妻并不奇怪。如果没有你主动向我示好这回事,我恐怕的确会支持他的决定,以徐善的身份说服你阿兄,定下你和他的婚事。梦里大概就是这样的发展。”   “至于后来婚约被取消,其实也不奇怪。郑濯总有一日是要转暗为明的,但一旦转得过早,在圣人气数未尽前暴露,就会惹起他的忌惮。他一定会想法设法斩断你们的联系,破坏这桩婚事。”   元赐娴点点头,这个想法与她所推断的一致。   陆时卿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这些事都合情合理,然而矛盾之处在后头。你应当不会瞧不出岳丈对郑濯的欣赏,他支持他,其实跟你们有无婚约并无关系。”   他一句话说到点子上,元赐娴忍不住赞同地点点头。   是了,难怪今生她跟郑濯没有婚约,阿爹还是心向于他。   陆时卿继续道:“既然他们的合作并非基于一桩婚约,又怎会被旁人轻易离间?”   元赐娴皱皱眉头,又听他问:“你可知,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圣人出手破坏你们的婚事,我会做什么?”   陆时卿其实很不愿意做那样的假设,但为了大局,他必须投入到那个梦境中,设身处地去考虑。   他紧接着道:“我会选择将计就计,叫你们双方假意翻脸,一则令郑濯暂敛锋芒,以保全自己,二则也保全元家。”   元赐娴霍然抬首。这的确很像陆时卿一贯的行事作风。   如果说,他当真布置了这样的假象,梦里的很多言论,可能都要被推翻了。   他继续解释:“所以,我对郑濯是否确实手刃了你阿爹和阿兄的事存疑,也对所谓的元家造反一事保留态度。至于传言说我杀了郑濯的事……”他笑了笑道,“我想象不出,怎样的罪孽才可能叫我对他动手,多半是百姓谣传。”   否则,就是他当真害死了元家满门,害死了元赐娴。   陆时卿看了她一眼,突然颇是感慨地道:“你知不知道,两年前,你随岳丈进京受封的那次,我为何会被圣人派往浔阳赈灾,没能跟你在宫中碰上一面?”   元赐娴不解:“擦肩而过,不就是没有缘分嘛?”   “不是。”他道,“那次南下,是皇后建议圣人派我去的。”   “皇后怎么……”元赐娴问到一半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当初是韶和请皇后帮忙,叫圣人派你出去公差,从而阻止了我们的初遇?”   “只是韶和以为的初遇罢了。”陆时卿道,“其实早在你救下霜妤前,我以徐善的身份出门办事,就曾远远见过你一面,所以去年在漉亭,才能一眼认出你。”   元赐娴觉得这一出兜兜转转还挺有意思的,有点得意地往他怀里蹭,小声道:“远远见过我一面,就记得我的脸了?”   陆时卿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点了点头。   她心里美,面上故作冷淡道:“好端端的,怎么追忆起往事来了啊?”   “因为我刚才在想,韶和既然想方设法阻止了她所以为的,我和你的初遇,就说明,在她那个上辈子里……”他说到这里顿住,没继续往下。   元赐娴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替他接了下去:“就说明,在她那个上辈子里,你也很喜欢,很喜欢我。”   陆时卿垂眼瞅着她,笑着叹了口气。 第89章 089   陆时卿笑得很认命。   想通韶和当初一举的深意后, 他好像也不是特别在意元赐娴最早接近他的居心了, 反正不论她招不招惹他, 结果都是一样的。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不管她撩拨他时的伎俩多么拙劣,他都照单全收了。   元赐娴也在笑, 心满意足之下, 抱着他脖子的小臂稍一收紧, 然后将嘴凑到他耳边,轻轻咬了一口他薄薄的耳垂。   陆时卿被她咬得一抖, 偏头阴沉着脸看她。   不能给何撩。   元赐娴偏还顽得上天入地, 伸出食指往他腰腹下边一个弹戳, 笑嘻嘻地, 一副哄人的样子道:“再过两日,就给你生孩子啊。”   陆时卿虽受她撩拨,气血上涌, 心底却是冷静的, 晓得她这番嬉笑只是表象。   她刚刚与他成婚, 尚未全然收敛玩乐的心思,自己还跟小孩似的,根本没做好为人母的准备,之所以突然改变态度,怕是因为今早那个噩梦。   元赐娴几乎已跟他坦诚了所有,只是独独略过了这个梦。可他也大致猜到了:她哭成那样,一醒来就问他旧伤的事, 如今又着急给他生孩子,还能是梦见了什么?   她是看过了无常世事,所以更想争朝夺夕,什么事都快一点,什么遗憾都少一点。   从前她不用心,所以横冲直撞,洒脱恣意,如今用了心,便也懂得了牵肠挂肚,瞻前顾后。   陆时卿心里高兴,却不想她当真因为这个着急留后。   好像她生下一双儿女,圆满了陆家,日后万一碰上死境,便可不再挣扎求存,潇潇洒洒一走了之了似的。   他皱了下眉头,牵过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问道:“听见没?”   元赐娴不解望他:“什么?”   “但凡它跳一日,你就在一日。但凡你在一日,它就不敢停一日。你梦里那些不好的事,一样也不会发生,我们大可晚点再要孩子。”   元赐娴不意心思被他一眼看穿,一哽之下,搁在他心口的手化掌为拳,轻轻捶了他一下。   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听得她鼻子都酸了,真烦!   她不服气心事被说破,扬扬下巴不承认:“我就是闲得没趣,想生个孩子玩儿怎么了?要不要我说了算,你还敢不给了?”      陆时卿在家中跟元赐娴夜话时,大明宫正设端午宴。值此百官齐聚之际,两名皇子在曲江遇刺的消息自然传了个遍。   徽宁帝早在之前便已听说此事,当即派了宦侍和太医,分别前往郑濯及郑济的府邸慰问治伤,只是也没取消夜里的宴席,打算趁机瞧瞧百官对此事的看法。   宴席上,早先在胡姬酒肆亲眼目睹了郑濯伤势的好些官员都没能坐住,恳请圣人务必派人严查此事。翌日上朝,更有大批官员上奏发声。唯独尚在休婚假的陆时卿看起来着实没心没肺,不管不问地陪元赐娴逛了一整天的西市,直到黄昏时分被圣人召请入宫。   徽宁帝一见他就头疼道:“朕确实说过,叫你跟元家打好关系,可也没要你这般不务正业!赐娴想买什么,你叫下人去采办就好了嘛!银钱不够,也可以问朕讨,但你不能不替朕查案了啊!这蔡寺卿的事还没个着落,曲江又闹出大案来,朕一个脑袋两个大,你呢,你就只管待在家里,连昨夜的端午宴都给辞了,叫朕如何是好?”   老皇帝上来就是翻江倒海的一通苦水,陆时卿神色歉疚,拿出早就准备好了说辞道:“陛下息怒,臣近来确实分心了,不过也并非不将朝事搁在心上。您说的两件案子,臣都已大概有了对策。”   “怎么说?”徽宁帝闻言消了些气,“先讲讲蔡寺卿那桩。”   陆时卿为免暴露,本不该直接插手蔡禾的事,所以起先刑部翻出私盐案时选择了按兵不动。直到徽宁帝将蔡禾收押起来,因拿不定主意,主动派人登门,询问他的意见。   他当时一看完刑部列出的确凿证物,就叫宦侍回去传话,说照这番情形看,完全可以直接给蔡禾定罪,难道是圣人觉得他堪当大任,不舍得因此折损一名臣子?倘使如此,他倒可替圣人分忧,帮蔡禾周旋周旋。   这就是陆时卿此前跟郑濯说的,一劳永逸的办法。   如果圣人是个明君,要解决这桩陷害案,自然得竭力证明蔡禾无罪。但平王有备而来,已然将所有翻案的可能都堵死,而圣人又恰是个昏庸的,根本不在乎贪或不贪,有罪或无罪,只想将所有听话的棋子都掌控在手中,那么,他就把蔡禾变成对圣人有用的人,叫平王一拳头打在亲爹身上。   徽宁帝原本之所以征询陆时卿的意见,单单只是出于多疑,觉得里头藏了别的门道,但被他这一误会,一反问,竟觉非常有理。   大理寺为大周三法司之首,相较复审案件的刑部地位更高,里头本就渗入了许多平王及二皇子的势力。徽宁帝虽心中有数,却因朝局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把这些人都给明着剔除,所以姜岷落马后,便想将身家相对清白的蔡禾纳入掌中,借以压制。   帝王也并非诸事都可为所欲为,在任人选才上,一样需要收买人心。当初他破格擢升蔡禾,实则就已算施恩之举,而现在更是来了个绝好机会:蔡禾遭难,官位脑袋都可能不保,他若施以雨露,不怕他此后再为他人所用。   于是徽宁帝便吩咐了陆时卿代为周旋,也因此有了昨日叫他试探几个大员的事。他现在急于知道结果。   陆时卿答道:“臣昨日在酒肆里探过几位宰辅的口风,听他们言谈间十分可惜蔡寺卿。臣想,陛下若欲保他,应当不会受到太大阻力。”   徽宁帝沉吟一下,问:“如此,照你看,朕该如何做才能更显合情合理?”   “刑部里头,是谁非要蔡寺卿不好过,陛下叫他更不好过,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这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将老皇帝推出去迎上了平王的刀锋,又倒打了后者安在刑部的桩子一耙,实在可谓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出奇制胜了。   蒙在鼓里的徽宁帝深以为然,继续问他曲江刺杀案的事。   陆时卿微微一笑,道:“陛下,这件事说来比蔡寺卿那桩案子更简单。其实您根本不必派人去曲江取证,查探谁是凶手。您想,六殿下遭人追杀途中,之所以去到胡姬酒肆避难,是因知道臣等在那处吃酒,可追杀他的人为何也确实因此止了步?”   见上首之人瞳仁一缩,已然被点拨明白,他继续道:“因为对方也晓得臣与几位宰辅在那里,故而不敢再贸然深入。陛下排查排查,看知晓昨日酒肆之宴的人中,谁比较有嫌疑,此案便可迎刃而解。”   陆时卿点破不说破。徽宁帝心下微沉,面上不动声色道:“这样,你明日一早替朕去瞧瞧二郎与六郎的伤势,看他俩人具体情形如何。”   陆时卿领命退下,翌日先跑了一趟二皇子府,接着去看郑濯。   郑濯的伤虽不比陆时卿上回凶险,却坏就坏在眼下正值酷暑,刀口极易感染,所以这后续养伤的事便不那么轻便了。   他连着烧了两天,睡睡醒醒的,见到陆时卿时还有点昏沉,听他说明来意后,脑袋勉强转过了弯,躺在床榻上沙哑道:“这回是二哥不走运了,端午当日,我和他一道去阿爹那里,恰好碰上王中书,听说了你们晌午约了酒肆吃酒的事。阿爹大概是想到了这个,所以叫你来对照我和二哥的伤势,看其中是否有端倪。”   陆时卿点点头,想了想说:“这回我恐怕兜不住郑济了。”   其实二皇子气数早已尽了,如果陆时卿有心,动动手指便可将这块中空之木推倒,但他一直没这样做,反倒有意留此人在朝中起起伏伏,目的便是为了维系三个皇子间的平衡。   倘使二皇子倒台太快,平王的精力就将全都集中在郑濯身上,后者也会因此增添暴露的风险。唯有二皇子跟平王彼此制衡牵扯,郑濯才有足够的余地喘息,在安稳的环境里一步步丰满羽翼。   但这回,徽宁帝大概真要对二皇子失望,决心踢开这个儿子了。朝中格局一变,三角平衡倒塌,必将酝酿出一场大动静。   郑濯闻言无奈一笑:“我可能操之过急了。”   陆时卿摇头:“兵来将挡,你也是迫不得已。”他说罢起身准备告辞,指了下来时带的一个小药匣,“不扰你了,这些是元家上好的伤药,我从赐娴那里讨来的,你好生用着。”   郑濯觑了眼匣子,虚弱地扯出个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陆时卿没答,回他一笑,心道元赐娴的月信也该完了,看她最近好像在悄悄筹谋什么坏事,他说不定都是快当爹的人了,当然应该稳重大气一点。   这样想着,他离去的步伐慢慢轻快起来,随风飞舞的袍角压也压不住。   郑濯目送他离去,也不知他有什么高兴事,清醒了下招来陈沾问:“我那天昏迷以后,马车里没生什么岔子吧。”   陈沾踌躇了下道:“您先说梦话讲了小时候摔下假山的事,后来又将县主错认成了薛才人……这两件算不算?”   “……”郑濯脸皮一抽,一个激灵差点扯开了伤口,痛得吸了口气,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真这么干了?”   陈沾点点头,为难地说:“您还攥着县主的手不肯放呢。”   郑濯低头尴尬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抽了一下嘴角。      陆时卿瞧完兄弟俩的伤势,回头便入了大明宫向徽宁帝禀报。   他不在府上,元赐娴便窝在房中,跟陆霜妤头碰着头,一道研究从西市淘来的几件宝贝器物,其中好几样都是出自西域机关大师之手的锁器,金银玉制的铐链或者铐环。   陆霜妤虽觉新奇,却不免奇怪,眨着眼问:“嫂嫂,你买这么多锁器来是要对付谁呀?”   “当然是你阿兄了!”元赐娴正拨弄着一个铐环,一时嘴快就把实话溜了出来,说完脸皮子一僵,微微泛红晕来。   幸亏她这单纯的小姑子并未听明白究竟,一头雾水道:“阿兄犯了什么事吗?”   元赐娴“呵呵”一笑:“没有没有,就是……”她脑袋转得飞快,迅速接上,“就是吧,你阿兄睡相不太好,半夜老弹腿踹我,我给他铐住,他就安分了。”   “啊?”陆霜妤讶异出声,“阿兄居然是这样的人!”   “是啊,我也没想到。”元赐娴说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陆时卿啊,为了保住你妹妹这颗清白的赤子之心,对不住了。   小剧场:   长安晚报头条:震惊!陆探花在床上竟是这样的混账!   怂怂:今天出门,大家都喊我陆老弹,说是因为我在床上老弹腿,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第90章 090   俩人继续脑袋碰脑袋, 研究锁器的机关。见陆时卿迟迟不归, 陆霜妤肚腹空空之下忍不住问:“阿兄怎么还不回?我都饿了。”   元赐娴看了眼窗外高悬的日头,答道:“他去探望二皇子和六皇子伤势,这会儿说不定刚面完圣, 你饿不住就先去吃两块糕子垫垫肚子。”   “两位皇子出了什么岔子?”   陆时卿平日里不太跟妹妹和阿娘提朝堂事, 元赐娴正要解释,张嘴却是一顿, 怪道:“哎,不对啊。端午那天你也去了曲江,不晓得他俩遇刺的事?”   那天曲江边的动静可不小。陆霜妤虽少涉政事,比起旁的无知百姓,却起码是认得郑濯和郑济的。   陆霜妤闻言神色一滞,突然起身道:“我去吃糕子。”   她说完就跑,没来得及出门就听身后一声“站住”,只好扶着门框缓缓回头, 瘪着嘴看向元赐娴。   元赐娴朝她敲了敲桌板道:“回来说清楚。”   她半步半步地迟疑着往回走, 边说:“我本来是在曲江的,后来觉得赛龙舟无趣,就去了别处逛。”   元赐娴不信这说辞, 正准备继续问,忽听三声叩门响动, 道个“进”字,就见是陆时卿回了。   他瞧见她桌案上一堆亮闪闪的锁器,神情略一波动, 却故意像看不明白似的撇过了头,也不多问,只看着她说:“用膳了。”   陆霜妤忙像抓着了救星似的道:“对,嫂嫂,阿兄都回了,咱们赶紧用膳吧。”   元赐娴觑着她摸摸下巴,饶有兴趣地问:“你先说清楚,端午那天究竟做什么去了?”   陆时卿闻言终于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绞着手指不答,脸色一沉道:“你嫂嫂在问你话。”   陆霜妤心中苦涩,揪着脸看了俩人一人一眼,哀叹一声道:“……我就是在曲江边碰上个弱质书生,看他被人差点挤下水去,行侠仗义了一把,然后学嫂嫂一样不留名地走了,没想到竟被他追了一路,非问我姓甚名谁,说来日好报答我。”   陆时卿略一挑眉:“然后呢?”   “他跟牛皮糖一样黏着我,我到了府门口还甩不掉他,只好骗他说,我是咱们府的丫鬟,叫红菊。结果……”她说到这里脸色微微胀红,眼看着快哭了,“结果这个书呆子现在天天递信给咱们家小厮,要他们转交给红菊。”   元赐娴嘴角一抽。小丫头这是撞着桃花惹事了啊,难怪不敢跟宣氏和陆时卿讲。   她问:“那红菊是谁?”   陆霜妤更想哭了:“是咱们家后厨帮事的。”身形大概有三个她那么大吧。她估计是瞒不了多久了。   既是说了出来,她也干脆跟兄嫂倒倒苦水,过来拽着元赐娴胳膊道:“嫂嫂,你不知道这书呆子的文章有多酸。说什么,他曾道古之‘贤贤易色’意为大丈夫重德而不重貌,后得人指点,才知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短浅狭隘。如今见过我,更晓得了当时那位圣贤所言不虚。他说,不曾拿起,便谈不得放下,我是他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想拿起来的人……”   陆霜妤说到这里浑身一抖:“苍天啊,谁要给他拿起来了!嫂嫂,你说这人是不是酸词啃多了?阿兄会跟你说这么酸的话吗?”   她这边苦水吐得滔滔不绝,元赐娴和陆时卿却双双僵着个脖子,在一阵死寂里望向了对方。   这段鬼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元赐娴缓缓眨了两下眼,语速极慢地问:“你说的这个弱质书生,不会刚好姓窦吧?”   陆霜妤惊讶道:“嫂嫂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因为今年花朝前夕的流觞宴上,某位兄台为了争面子出风头,胡扯了一堆鬼话,教训哄骗了一名初出茅庐的窦姓少年。   她侧目向陆时卿:“陆圣贤,此事您怎么看?”   “……”      陆时卿勒令陆霜妤把所有信件都拿出来给他看,在瞧见每张封皮上都画了一朵小红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翻了脸,吩咐曹暗传话下去,不许任何窦姓人士靠近府门三丈,不收任何窦姓人士送来的物件。   元赐娴哭笑不得,到了夜里就寝时还看他黑着脸,便悄悄戳了他一下,问:“陆圣贤,生孩子吗?”   陆时卿偏头看她一眼,拒绝了她的邀约,道了句“睡觉”就闭上了眼,像是没心情生。   她笑眯眯地“哦”了一声,装出乖乖睡觉的模样,一面却把手伸向了早先藏在被褥里的一对锁铐,心道幸好逛西市时未雨绸缪了一番。   她知道陆时卿挺想要孩子的,只是体谅她尚未做好收心的准备,不想她因了无谓的梦境刻意勉强自己,过早为人母。   但她其实并不觉得勉强。   前头初始怀疑有喜,她的确慌张不已,可晓得这只是场误会以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有股失落之感。   就那短短一夜,她其实都已在想象,如果是个男娃娃,会不会跟陆时卿一样脸臭,如果是个女娃娃,会不会跟她一样貌美如花的事了。   心理准备这种东西,不真怀上一个,永远也做不好。所以她不想陆时卿憋着。   该生就生,哪那么多顾忌。他不给,她就自己要。   等过了约莫一炷香,听身边人呼吸绵长,似是睡着了,元赐娴悄悄撑起身子,轻手轻脚取出锁铐,拨开锁头后,拎着他的两只手,把他跟床栏锁在了一起,然后压低了声,捏着嗓子学狗“汪汪”了两声。   陆时卿气息匀称,毫无所动。见他这样都不醒,她便放心掀开了被褥,缓缓抽开了他的裤带,不料下一瞬入目之景太过壮观,叫她一下讶在了原地。   了不得啊,这人睡着了也这么能耐!   元赐娴突然有点为难,临阵退缩起来,撇开眼悲凉地望了望头顶承尘,挣扎了半柱香才慢吞吞爬了上去。   陆时卿嘴边的笑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天晓得从头到尾都没睡着的他,一路来忍得有多辛苦。   早在西市,她看着一堆锁铐两眼发光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用意。毕竟书里是有这种记载的。虽然元赐娴的目的其实比较单纯,只是怕他不从,所以想缚了他而已。   他假装信了她“买来玩”的借口付了账,从刚才起一直忍辱负重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她能用他去年秋天在梦里见过的法子圆他的愿。   他卧薪尝胆地等待着,又一柱香后,却感到她还在原地磨蹭,且磨蹭一晌后,竟重新爬了下去,然后翻起了床褥。   陆时卿已经烧得能喷火了,强忍着睁了一丝眼皮,就见她跟朵蘑菇似的蹲在床上,从被褥底下抽出了一本厚计三寸的避火图,蹙着眉头一页页拼命翻阅着。   “……”   准备得倒是齐全,但这种事是能临时抱佛脚的吗?   陆时卿气得差点没从床上弹起来,见她突然眼前一亮,迅速合拢了书,便赶紧把眼睛闭了回去。   好,他再忍一次。   元赐娴把书藏好重振旗鼓,这次得了入门之法,一举攻陷之下禁不住“哎”出一声。   陆时卿死死憋着声气,在她再次顿住时终于没了耐性。   梦境跟现实是有差距的。他若强行圆梦,可能会被生生耗干。   元赐娴正垂着脑袋进退两难,忽听接连“咔哒”两声响,不等抬头看,腰后便已多了一只手。下一瞬,那滚烫的手掌将她死死往下一按。   她霎时惊叫出声,浑身一软瘫在了陆时卿身上,偏头瞪了眼看他。满眼不可思议。   陆时卿刚刚也没忍住闷哼了声,却在她看过来时恢复了从容,哑着声无奈道:“还是我来吧……”说完,一个翻身日月颠倒。      元赐娴这时候自然恍然大悟了,恼得想跟他算账,却不料陆时卿根本没给她骂他的机会,叫她出口都成不了话。   她差点没被气晕。完了以后听他说,去年冬至玩五木,她输了一笔,现在是时候还债了,然后便再来了一次。   之后又听他说,上回十三皇子没答出他的提问,她也跟着记了一笔罚,不如就一起算吧,于是又来了第三次。   元赐娴杀鸡的心都有了,正想一次还干净了也好,他以后就没戏唱了,却见他搂她在怀,痛苦地说,三次不成双,他难受得慌。   然后她就被他堵在床角,开垦了第四次。   最后,当她终于能够阖上眼皮,安慰自己虽然这一晚上很辛苦,但好歹有希望怀上了的时候,陆时卿如有神迹般看透了她的心思,在她耳边轻声道:“对了,上次郎中来问诊,我忘了告诉你,他说月信后边几日,也是不会怀上的。”   “……”   他说完,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耳垂,然后总结道:“所以安心睡吧。”   元赐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在心底暗暗冷笑一声。   好的,睡吧。   等他睡着,她就爬起来一剪子结果了他。 第91章 091   结果元赐娴沾枕便已不省人事, 再睁眼就见天光蒙蒙亮, 大约已近卯时。她翻个身,捶了捶酸软的腰背,看一惯比她早起的陆时卿竟也还熟睡着, 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她把刚要阖回去的眼皮竭力撑开, 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然后猛一推他:“陆时卿, 你不上朝啦?该迟到了!”   陆时卿正在梦中浮浮沉沉,被她生生喊醒,蹙着眉头紧闭双目,也不知听没听清,随口“哦”了一声。   她爬起来继续推他:“你倒是起来。”   他烦得一把扯了被褥往脸上蒙,要死不活地道:“……起不来。”   元赐娴哭笑不得。   谁叫他昨天晚上折腾了她大半宿的,这下好了,榨干了吧!   她费力把他紧攥在手心的被角给扯下来, 嗔道:“你是想让全京城都知道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陆时卿翻了个身把脸顺势压向床榻埋起来, 不为所动地“嗯”了声。   她一气之下长腿一伸,骑跨在了他腰上,俯身把他的脸掰正, 捏着他的下巴道:“你起不起?”说罢便就着这个姿势,抓握着他的两只手, 用劲拽他,“起来起来,再不起就要扣俸禄了!”   陆时卿终于抬了一丝眼皮, 看见她这女勇士般的姿势,嘴角扯出个笑,竟又有了点擦枪走火的态势,吸口气压抑了一下才道:“你给我穿衣裳?”   元赐娴本想说“想得美”,但看他这睡眼惺忪的模样着实可爱,不由心里一软,连带昨夜的气都消了大半,低头捧住他的脸,给他抛个魅惑的眼色,道:“起来我给你穿。”   他得寸进尺地伸了只手过来,示意她拉他。   元赐娴冲他皱皱鼻子,伸手将他一把拽起,却因姿势关系,被他撞得一个不稳朝后仰去。   听她一声“哎哟”,陆时卿的反应倒是灵敏了,迅速伸手托住了她的腰,把她牢牢摁在了怀里。   俩人的鼻子因这番动作碰在了一起,他低头看一眼她略有些红肿的双唇,伸出拇指,安抚似的摸了摸。   元赐娴还道他要亲她,忙朝后一退:“你睡糊涂了啊,我还没漱口。”   陆时卿闻言一滞。他本来没这打算的,这下子若不亲上一亲,却就是嫌弃她的意思了。   他只好困倦地半睁着眼,低头啄了她一下,说:“我也还没。”   元赐娴瞥瞥他,嘴角却带着笑,把鬓角碎发别到耳后,催他赶紧,然后爬下去,到木施边去取他的官服。   陆时卿叹口气跟着下去,伸展开双臂后继续打盹,困得根本没好好享受生平第一次被元赐娴服侍穿衣的感觉,直到听见她疑惑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你这腰带是扣第三颗玉纽吗?”   他眯缝着眼站在那里,有气无力“嗯”了一声。   元赐娴便继续弯着腰给他捣鼓,完了怎么瞧怎么奇怪,但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劲,就犹犹豫豫说了句“好了”,直到陆时卿游魂一样洗漱完毕出了门,才猛一拍脑袋。   她忘记问,到底是正数第三颗还是倒数第三颗了。   她当下命曹暗去追陆时卿,想叫他赶紧察看确认,却不料赵述的车技大有精进,这一追连个尾巴也没瞧见,于是当天午后,陆侍郎上朝反扣金玉带的事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元赐娴忐忑地等着陆时卿黑着脸回来骂她,待到黄昏,却看他一脸神清气爽,甚至连扣错的腰带都没改回来。翌日再出门一瞧,只见街头巷尾男女老少,十之四五都使了这种反扣之法来缚腰带,美其名曰:流行。   “……”这个世界对长得好看的人,真是太宽容了啊。      可惜圣人宽容完宠臣的失仪之行,却没再宽容别人。没过几日,两件大案的惊天逆转便炸开了整个朝堂。   一件是已然事起十数日的蔡禾案。证据确凿之下,蔡禾的罪行原是板上钉钉,然而众人始料未及的是,此前揭发他的刑部侍中却在这关头被曝出丑事来,说是在私宅暗藏了来路不明的数万贯银钱与十数名美姬。   这好财好色本非稀奇事,稀奇就稀奇在来路不明。“敏锐”的圣人当即命朝中监察御史着手安排查证,一路顺藤摸瓜之后,竟“发现”这些东西都是出自大理寺少卿之手。   蔡禾这大理寺卿因受贿错判罪被收押时,下头的少卿却给了揭发他的刑部侍中一顿好处,这事怎么瞧怎么奇怪,怎么瞧怎么猫腻重重。   “目光如炬”的圣人便命人深入查探下去,紧接着又“顺利”找到了俩人沟通的密信。以此证明,是大理寺少卿先前擢升不成,被蔡禾越级上位,因此心生不满,意图栽赃陷害,拉他下马。   蔡禾的冤屈得了洗刷,却因接连受了十数日的刑法形骸消减,被人带上宣政殿时已然瘦骨棱棱,满身淤痕。朝堂之上霎时群情激荡。   当然,并不是没人看见整个翻案过程中的漏洞与疑点。只是他们也一样瞧出来了,这事的根本是圣人想要一手遮天。在这吃人的地方,真相永远没有强权与大势重要,有点眼力见的,自然都选择了闭嘴装傻。   于是,满朝便都是恳请圣人严惩大理寺少卿与刑部侍中的铿锵之声,哪怕谁心底有怨愤,也都记在徽宁帝的头上,陆时卿这设局人却从头到尾身处局外,微笑旁观。   元赐娴得知此事后,也只有叹他一句老奸巨猾。   不过老奸巨猾的是她丈夫,所以,这是个褒义词。   这第二件就是震动朝野的曲江案。两名皇子一道在曲江边遇刺,正当众人疑心谁人如此胆大包天之时,京兆府内传出消息,称已将嫌犯顺利拿下,现正严刑盘问,想来不日便可破获真凶。   消息一出,二皇子不免阵脚稍乱,派了亲信前去查证此事,不料这消息就是个引诱他自投罗网的圈套——京兆府根本没抓到什么嫌犯,倒是现在,揪住了他那个行踪诡秘的亲信。   郑济有把握亲信绝不可能出卖他,却奈何不得老皇帝已然对他失望至极,只要结果是对的,根本不在乎过程如何,直接命人草拟了一份供词,逼着那人画押了事。   二皇子贼喊捉贼的事很快传遍了朝堂上下。圣人震怒,当众把一只玉笔枕砸在了儿子的脑袋上,结结实实砸了他一个大包,管他是跪是爬,言辞间是如何痛彻心扉,诚意悔过,一概不再多听,愤恨甩了袖走人。   世间冷暖,遇难方知。   这种时候,同情老六是大势所趋,人人都不妨说上一句借以表态,可二皇子党却是谁也不敢轻易抛头露面,替郑济求情。平王党不便往里插一脚,也只有静候观望。   不过老皇帝这次是当真下了决心,也没给众人猜测太久,不过几日便下了一道圣旨,称二皇子心术不正,多年来数度挑起内争,令兄弟阋墙,手足离心,乱大周社稷,毁朝堂安宁,现剥夺其一切职权,贬黜其至孤悬海外的南方边陲之境崖州思过,不正其心不得返京。   大周皇室的夺嫡之争已经延续了数年,老皇帝放任太子之位空悬,对此始终不曾明确表态,直到这一封洋洋洒洒的圣旨。   押送郑济的囚车驶出长安城的一刹,大周的朝局也于同一时刻碎裂成了支离模样,等待着一双手宛若神祇般将它重组,拼凑。   一切,都在陆时卿的预料之中。      长安城的动静很快一路传到了西南之域。和亲队伍踏入南诏关门的那日,细居接到了京城来的这两则消息。   韶和正默不作声坐在他对头,微微倚靠着车壁,听他讲着这些她并不关切的事情。   细居自顾自说完,发出一声感慨:“陆子澍倒真有几分本事。”   韶和闻言没说话,甚至连神色都未曾波动一下,只是静静望着车帘外闪过的郁葱树景,轻轻眨着眼睛。   见她油盐不进,细居也不恼,只道:“前边就是南诏皇城,过了这道门,你就是南诏未来的皇后,跟大周再无瓜葛。贵主,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知我上回提议合作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韶和偏过头来,淡淡道:“我不明白我身上究竟还有什么值得殿下合作。我还是那句话,哪怕我跟大周已无瓜葛,也不会跟殿下产生任何瓜葛。”   细居笑了笑:“既然贵主不明白,我就多提点几句。我想,贵主应该有个鲜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不但能叫我将南诏握在手中,还能助我将周边的吐蕃、骠国乃至大周通通一网打尽。”   韶和的目光略微闪烁了一瞬,掩在袖中的手不易轻察地颤了颤,尽可能平静道:“殿下的话,我听不懂。”   细居隔着车内一方窄窄的桌案缓缓倾身向她,噙着笑问:“既然听不懂,为何害怕?”   俩人的距离太近了,他说话的热气都喷在她唇上,她没再说话,就这样屏息盯着他。   细居唇角一勾:“这世间从来没有所谓不可违背的天命和定数,有的只是走错的路。而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微微弯起,一字一顿道,“郑筠,佛成全不了你,但我能救你。” 第92章 092   韶和的眼睫微颤两下, 默了默淡笑道:“我一无性命之忧, 二无未了之愿,不知殿下凭何推断,我需要人救。”   “凭身为大周继后之女的你从未得过嫡公主应有的半点优遇。”细居朝后退远一些, 靠着车壁道,“你十六岁就已经做过皇室的牺牲品。老宁远侯膝下一对嫡出双生子中, 本该袭爵的长子因胆小素未参与朝争, 颇讨圣人欢喜。当年,圣人为捏住侯府,将你作为赏赐与易物下嫁与他, 不料他那性情乖戾的胞弟竟觊觎上了自己的嫂嫂。”   “一母同胞却与兄长所得有别天壤,多年不甘碰上如此契机, 这做弟弟的一时忿恨,不惜对兄长暗下杀手。你因此新婚而寡。”   “这般家门丑事,知情人老宁远侯选择了默不声张, 对外称长子是突发旧疾而亡, 不久后,便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了人世。但别人不清楚的, 你不会不知, 当年还很是天真的你将真相告诉了圣人。”   “圣人晓得后,对这行事狠辣, 弑兄上位的幼子感到十分忌惮,因此安插了几名亲信到侯府,利用你居于侯门守寡的便宜, 刻意安排了场下作事,引诱初袭爵位的宁远侯对你行不轨之事,又在关键时刻叫人及时发现制止。随后,圣人借此为由,作出震怒模样,下旨削爵,降宁远侯为伯,称是替你做主。”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你起始不知真相,恐怕还觉得父亲待你恩重。”   韶和神情却很淡。细居所言的确不假,但这些已经离她太远了,远到当真成了上辈子的糊影,听来不痛不痒,好像只是别人的故事。   细居继续道:“圣人为安抚你,许你迁出伯门,从此寡居公主府。三年后,你得了再嫁之机,却被陆子澍直言相拒。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他。倘使你是受宠的嫡公主,区区一个门下侍郎,便是给你做了面首又如何?可偏偏在圣人心中,你还不如一个门下侍郎。圣人念及他的仕途,不愿他做了驸马自毁前程。所以,他不留情面的拒绝实则也是得了圣人的授意。”   韶和唇角笑意不变,仍旧没有说话。   “再后来,元赐娴与陆子澍来往渐深,我躬身去到商州掳她,无功而返,可这桩罪名最终却落到了你的头上,且至今未有人替你洗刷冤屈。元赐娴,陆子澍,还有你的阿爹,谁不知道你绝非真凶?但他们之中,有谁站出来替你说过一句话?包括此次与我南诏和亲,倘使对象换成元赐娴,你认为以陆子澍之能,当真毫无办法阻止吗?他选择放弃,不过因为你不是元赐娴而已。”   “郑筠,你不争,什么都不会有,他们永远当你软弱可欺,永远不会给予你半分在意。诚然,直到现在,我对你来说仍旧是一个掠夺者,但大周吝啬给予你的,我能给你。你想要声名显赫,我可以叫你做南诏最风光的皇后。你想要潜心修佛,我可以承诺不与你履夫妻之实。你想要叫那些一次次牺牲你的人付出代价,我可以借你权势。你争不起的,我可以一样一样替你争过来。”   韶和静静望着他,听罢沉默一晌道:“殿下这番先戳人痛脚,再给人甜枣的长篇大论的确非常精彩,如果我真如当年身在侯门那样天真,恐怕已经心动了。但您口口声声想要给我的,却都不是我想要的。”   她说到这里笑起来:“说实话,在我看来,您现在就像一个讨不着糖吃的,上蹿下跳的顽孩。您还年轻,有争抢的冲劲,但我没有了,我已经老了,活够了,什么都不想要了。您既然知道我的秘密,为何仍不死心地以为,这世上还有值得我争取和留恋的东西?”   细居闻言眼底一亮,爆发出异彩来,紧紧盯住了她:“你果真是舍逻口中的异人。”   韶和面上笑意一滞,听他继续道:“郑筠,我不知道你的秘密,那样不可思议的事,我怎么可能轻易确定?但现在我相信了。”   她脸色一白,颤抖着双唇看着他:“你在试探我。”   这一番听来有些稚气的长篇大论,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劝服她跟他合作,而是在确认她的秘密。   细居扯了下嘴角以示默认。   他当然是在试探她。他最早对韶和此人萌生兴趣,是去年陆时卿在舒州赈灾的时候。当时,他布置在大周的探子查到了韶和送去的那封密信。他听说消息后感到非常惊诧。   经过商州驿站与陆时卿一番交涉,他确信此人必是来日劲敌,因此正在心底谋划一场暗杀,准备再次与平王合作,除之而后快。但这个连嘴都还没来得及出的消息,却走漏到了韶和的耳朵里。   他起始虽觉奇异,却也当是巧合,只是不免留了个心眼,安插了一名婢女混入公主府,查探韶和的日常起居与来往人员,看她究竟是从哪处得来的消息。   但一连数月,他都毫无所获,甚至发现这个公主潜心修佛,根本不问政事。   直到后来战起,他听说了元赐娴登门取玉戒,而韶和如有所料,早早等在府中的事。   当初那块璞玉的源头,除了元家及徽宁帝,再无第三者知晓,就连陆时卿都是事后才查清。韶和既是不可能了解前因后果,又哪来的道理及早预料元赐娴的来意?   经此一事,细居心中疑窦丛生,动了真格查探韶和,因此得知了诸多关乎她的古怪。譬如说她前年意外落水后性情大变的事。   他满腹疑虑不得解,将这些讯息拿去请教南诏德高望重的祭司舍逻,第一次听说了有关“异人”的传闻。舍逻告诉他,如若能将此人纳入掌中,登上帝位乃至远服大周都将指日可待。   彼时他仍未能全然相信如此神异的事,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出使了大周,此后便一直在反复试探求证,直到方才那一刻。   韶和的脸白得毫无血色,几乎一下便想通了这番前后经过。   原来不是元赐娴。不是元赐娴为了改命连带造就了她的悲剧。细居是她自己惹来的。令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是她自己。   她的嘴角扯出个惨笑来,抬眼望着对头的男子。   细居向她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道:“你现在不想说没关系,我暂时还有耐心。”   韶和见状,很快恢复了平静,摇着头叹了口气:“你可曾听过一个汉词叫‘阴差阳错’?”她问完一顿,再道,“你很聪明,却拗不过天意。如你所想,我的确不是普通人,但你不用等,也不用再绞尽脑汁想办法撬我的嘴,因为你想了解的事,我根本一概不知。”   细居双眼微眯,盯着她没有说话。   韶和继续淡淡道:“如你所说,我当年非常天真,被陆侍郎直言拒绝不久便削发为尼,入了长安罔极寺,之后更因勘破红尘,不再过问俗世,远走敦煌潜心礼佛,至死没再回过京城。大周如何,南诏如何,吐蕃与骠国又如何,我身在茫茫戈壁,岂会知晓?如果我当真清楚那么多,这辈子又怎么可能叫自己落入这等境地?”   细居面上的笑意渐渐凝注了。   她说着伸手取过面前几案上的纸笔,边描画边道:“河西走廊的千佛洞里有很多珍奇壁画,每一幅我都能默画下来,你若不信我所说,大可派人去对照察看,也可去长安仔细询问,看我这辈子是否到过敦煌。”   韶和说完,似是接连刺激之下悲极生乐,反倒有些快慰地笑了笑:“但不论如何,我都已是南诏的太子妃,你现在后悔,大概是来不及了。”      翌日,和亲队伍抵达南诏皇城,太子细居以公主之礼迎娶韶和入东宫。一月多过去,季夏六月末旬,南诏皇宫传出喜讯,太子妃有喜了。   消息传到长安,正与陆时卿谈事的徽宁帝霎时大喜。   陆时卿知道老皇帝在高兴什么。细居在求娶韶和时,曾立书为证,说只要他顺利登基,就会将嫡长子送来长安,自愿为质三年。   如今,眼见这嫡长子是有了苗头了,且确实是韶和的子嗣,是大周的血脉。   他神色淡淡地向老皇帝道了几句恭喜的话,继续在旁陪侍,一面翻阅着手中公文,片刻后,忽见方才前来报过喜的宦侍再度匆匆入了殿门,一路到了上首徽宁帝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徽宁帝闻言眉梢一挑,低声问:“当真有那么巧的事?”   宦侍弯身回道:“是啊,陛下,这可真真是双喜临门了。”   陆时卿没太注意俩人窸窸窣窣的动静,正气定神闲地提笔在公文上圈画,突然听见老皇帝叫他:“子澍啊。”   他抬头应声:“陛下有何吩咐?”   “你家中仆役来了,问你何时回府,说赐娴有喜了。”   宽绰的紫宸殿里激起“啪”一声脆响。   陆时卿手中的公文掉到了地上。   小剧场:   怂怂:对不起对不起,陛下,臣一个激动……   顾导:这都要当爹的人了,能不能稳重点! 第93章 093   陆时卿游魂似的出了宫门, 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心里头半晌没回过味来。   他真是败给元赐娴了。天知道他这一个多月来,过的都是什么要命日子。   自打上回,她得知自己被他白白折腾了一夜, 便吸取了教训,开始刻苦钻研房中术, 誓要叫每一次辛苦的耕耘皆有所收获, 到了易孕的几日便不舍昼夜地勾他,叫他晚也锄地,早也插秧。   这种事说来是很刺激的。比如他好端端坐在书房办公, 她能突然从桌案底下钻出来扒他腰带。再比如他在净房沐浴,她会拿解手作借口跑来跳他浴桶。   初尝滋味, 血气方刚,他哪里捱得过这种招数,嘴上叫她别闹他, 手脚却不听使唤地节节败退, 只道她之前放出的狠话的确不错,生不生孩子还真是由她说了算的。他就是头黄牛, 只管挥汗干活, 这一个来月,哪哪都已驰骋过。   但陆时卿也不是没有远见, 为免她太快生养,叫他孤寡十月,早先几次总是临到关键时刻后撤退出。几回过后, 元赐娴急了,再见他想逃,就缠着他死死咬住不放。他便只有放弃挣扎,失守在里头。   所以说,她这么努力,能怀上一点也不稀奇。   陆时卿一路慨叹着回了府,下了马车疾步往里,见拾翠便问:“大夫来诊过了?”   他原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过得到否定的答案,不料她竟答:“郎君,大夫还没到呢。”   陆时卿一脚急停,顿在元赐娴房门前。   见他愣住,拾翠忙解释:“但夫人自己给自己把过脉了,看起来很笃定。”   “……”自己给自己号了个喜脉,她真是能耐了。   陆时卿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想到,自己何必跟拾翠浪费口舌,直接进去不就得了,便一把推门而入。   元赐娴正盘腿窝在一方矮榻上,右臂摊平,掌心朝上,左手三根指头压在右手腕脉上,歪着脑袋蹙着眉,一副活神仙的模样,听见推门动静,忙隔着屏风问:“大夫来了吗?”大概以为进来的是婢女。   “是我来了。”   元赐娴一愣之下便已见说话人绕过了屏风,怪道:“你不是在宫里头,怎么这个时辰回了?”   陆时卿噎了噎。刚刚报信的事其实的确跟她没关系。她虽近来一直缠着他要孩子,却一向知道分寸,不会妨碍他正事。来大明宫的仆役是他特意吩咐了留在府上照看她动静的,想是听了一耳朵“有喜”就急急忙忙来了。   这下好了,要是元赐娴给自己号错了脉,陆家怕是要欺君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   他在矮榻边坐下,不答反问:“真号出了个喜脉?”   元赐娴闻言便知他为何突然回来了,肯定地点点头:“这回一定不会错了!”   她的月信已推迟了十来日,起头两天又一次心惊胆战地叫来了大夫。但兴许是彼时脉象尚未显露,大夫没号出究竟,只叫她莫生忧思,再观察几日。之后,她眼见自己也没别的明显症状,就不再劳烦人家一次次空跑了,干脆自己学了号喜脉的法子。   一日号三十回,想怎么号就怎么号,随时随地,容易又便宜。   但陆时卿自打上回为她白愁了一夜,已经不敢再轻信她了,见大夫未到,闲着也是闲着,便抓过她的手腕,学了她的架势也开始号。   元赐娴挪挪身子,凑他近些,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满心期待地瞧着他:“摸到了吗?滋遛滋遛的。”   陆时卿抽下了嘴角:“等一下。”说完,抬头挺胸,放松吐纳,手指下压,努力去把。   “是不是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   “……”他默默感受了一会儿,偏过头实话道,“没感觉到。”   元赐娴不高兴了,把手抽出来,嫌弃道:“是你不会号。”   术业有专攻,这个陆时卿确实不会,看她盼子心切,也不好打击她,重新把她的手抓过来握在掌心,承认道:“是我不会号。”   她瞥瞥他:“那还不快去给我催大夫。”   陆时卿一噎,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倒跟去年姜璧柔在陆府落胎,她把他这堂堂侍郎当小厮使唤,叫他去请大夫一样。   只是当时她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这里,如今却已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她眼下便是叫他去端盆洗脚水来,他也是愿意的。   陆时卿起身去催人,不久后亲自领着一名葛姓大夫回来,又亲眼盯着他给元赐娴诊脉。   这叫葛正的大夫在长安城里颇有名望,平日多在药堂施医,极少上门出诊,着实是陆家面子大才请得动这等人物。   元赐娴又开始跟这老头耍无赖:“葛大夫,我一瞧您这面相,就觉您比上回那个方大夫讨喜。您这红润的印堂,一看就是专号喜脉的。”   葛正伸手虚虚点住她,风雨不动安如山地道:“陆夫人,您再说话,脉要跑了。”   元赐娴嘴一瘪,看向站在一旁的陆时卿。   陆时卿努努下巴,示意她安静坐好。她便是当真怀上了,也最多只一月,如今这脉的确难切,自然急不得。   屋里静了下来。陆时卿暗暗屏息盯着葛大夫,等他将元赐娴的左右手来回号了一遍,撤了迎枕,才问:“葛大夫?”   葛正起身向他拱手:“恭喜陆侍郎,令正确实有喜了。”   陆时卿起先怕又是误会一场,也没真信了元赐娴的鬼话,眼下脑袋一晕,负在身后的手都抖了一抖,面上镇定问:“脉象可还平稳?”   葛正摇了摇头。   不平稳?他心底一沉,正要发问,便先听他解释:“令正中脉与下脉皆盛,很可能是一胎双生,这脉象暂时平稳不来。”   陆时卿一个激越腿软,伸手扶了把桌案:“您说什么?”      一般大夫实则很难鉴别双生子的脉象,但葛正确是医术了得,一把一个准,因情形特殊,临走交代了不少诸如吃食方面该注意的事物。陆家上下得了消息,齐齐一通忙碌。   陆时卿本是又欢喜又愁的,可一听说是双生子,就觉得这忌口忌得非常划算了,坐在矮榻边,跟同样始料未及,半晌没回过神的元赐娴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率先接受了自己确实天赋异禀的这个光荣事实,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探她小腹,问道:“真能装得下两个?”   就她这一点余肉都没有的肚子,他瞧着一个都勉强。   元赐娴闻言有些不服气,朝他一挺尚且非常平坦的小腹,道:“它能变大的!”   陆时卿不免失笑,见她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得意洋洋地问道:“一怀怀俩,我厉不厉害?”   她这横冲直撞的,也不怕压着肚子。   陆时卿略微避开她一点,挑眉道:“这话该我问你吧?”   “你有什么厉害的?”元赐娴低哼一声,“我刚才掐指算过了,这胎一定是我在上面的时候怀上的。”   “……”陆时卿一噎,问道,“哪次?”好像一般都是他在上面劳作的。   她没羞没臊地答:“你在书房写公文,我爬你椅子那次啊。”   陆时卿“哦”了声,回忆了下:“后来不是去了桌案上吗?”还毁了他一沓公文,叫他那天晚上返工抄书抄到手软。   “在桌案上的时候你是站着的,又不是在我上面。”   陆时卿被她说得下腹一绷,皱了下眉道:“打住。”   再说下去,他脑袋里都有画景了。   元赐娴狡黠一笑:“反正就是我的功劳。”   俩人争了半天的功劳,直到仆役说,宣氏喊他们去吃午膳。   元赐娴还没见什么害喜厌食的症状,肚子确实饿了,闻言两腿一荡下榻。陆时卿一把揪住她胳膊,蹙眉道:“怎么下榻的?”说罢把她端端正正扶好,像搀八十老太一样将她搀了出去。   “……”   元赐娴觉得他小心过头了,但到底也没怀过,心道毕竟装了一双呢,谨慎点也好,就在他的搀扶下迈着极细碎的步伐,一寸寸往厅堂挪去。   路遇台阶,俩人齐齐停步。陆时卿先往下走一级,然后伸展开双臂作出一个随时能够接住她的姿势,再等她缓缓往下走。   短短一段路,俩人足足磨蹭了近两炷香。   宣氏在厅堂等得饭都凉了,望眼欲穿之时远远瞧见寸步难移的俩人,一愣之下不由扶了一下额。   一旁陆霜妤道她身体不适,忙问:“阿娘怎么了?”   她摇摇头示意,自顾自顺了顺胸口,道:“我怎么生出个这样的傻儿子……”   再过半刻钟,陆时卿终于抛开一切艰难险阻,轻手轻脚搀扶着元赐娴到了厅堂,向等久了的宣氏歉意招呼:“阿娘。”   她真想说自己没他这么蠢的儿子,到底忍住了道:“走个路罢了,你带着赐娴绣花呢?”   陆时卿一噎:“阿娘,她这不是怀了嘛。”   “要是怀了就得这么个走法,你干脆跟朝廷请上九个月的假,每天待在家里这样扶赐娴好了。”   元赐娴闻言柳眉一横,登时撇开了陆时卿的手:“就是!我早叫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了嘛!看看阿娘,多么见多识广啊。”   “……”她什么时候说过了。她刚刚明明被他搀得很舒服。   但陆时卿认了,跟宣氏赔个笑,然后和元赐娴双双落座,正想说动筷吧,却突然嗅到一股非常浓郁的酸气。   他执筷的动作一滞,抬眼扫了桌案——醋溜虾仁,醋炸鲫鱼,醋炒笋尖,醋烩火鹅……   宣氏立马招呼元赐娴:“赐娴,今天的菜色都是酸的,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陆时卿梗着脖子缓缓抬起头来,疑道:“阿娘,您是不是又忘了……我不吃酸食的?”   好歹,好歹给他准备个能吃的吧?   宣氏眨了两下眼,笑眯眯道:“是吗?我看去年赐娴给你送了碗酸梅汤,你不是喝得挺起劲的?”   “……” 第94章 094   宣氏大概是不记得了, 那碗酸梅汤, 他原本随手赏给了赵述,是她逼着他这亲儿子捏着鼻子灌下去的。   他当毒药一般喝,一心求快,能不起劲吗?   陆时卿正要解释, 却见元赐娴美滋滋地给他抛了个眼色,像是自得他早在那时便已沉沦于她的美色。   他突然不太忍心告诉她真相,便将到嘴边的解释咽了回去,然后默默拿起筷子,艰难地夹了一筷子酸气冲鼻的笋。   陆时卿本已作好了和醋与酸梅打持久战的准备,到了晚间用膳, 却看席间菜色都换了一轮, 也没见哪样酸的了,反倒是他跟前摆了盘炒羊肉丝。   他不重口腹之欲,只要不是忌口的菜,其余的对他来说都差不大多。但他知道,有一个人误以为他很喜欢吃羊肉。   早先他以老师的身份去到元府赴宴, 因脸上覆了面具,不方便吃大块的, 便一直夹案上一盘羊肉丝。当时元赐娴曾特意将这盘菜摆到了他跟前,好方便他吃。   没想到她还记得。   陆时卿也就知道了, 这晚膳的菜色是元赐娴叫人给换的,心底霎时一片柔软荡漾,夜里便特地搬到卧房挑灯办公, 想多陪陪她。   葛正说了,这一胎双生,怀上是难得,生下也是难得,元赐娴虽因打小漫山遍野跑,较一般弱质女子生得康健,却到底是头胎,到时怕得吃不少苦头。所以最好当下便注意起来,把身体底子养得更扎实些,一面也保持平和心境,少添烦思。   他不敢掉以轻心,想着只要是她高兴的事,他都做便是了。她前些日子曾嫌他在书房一坐就是半天,还得她使出浑身解数勾他回来,他现在就黏着她办公吧。   陆时卿坐在床榻边搭的一张矮几旁,翻阅着手中的一叠信报,一面听净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穿戴声响,想是元赐娴沐浴完了,不免喟然长叹一声。   他是涝的时候涝死,旱的时候旱死,一夜耕完万亩田,第二天一早突然被解了雇。   眼下听着这种诱人的响动,真忍不住挥起他的小……不,大锄头。   元赐娴缚好衣带出来,像往常一样准备捱着陆时卿坐下,却被他一把架住了胳膊:“去床上,席地容易着凉。”   季夏都没过完,哪来的凉给她着。她下意识要跟他唱反调,到底想着今时不同往日了,“哦”了一声,乖乖爬上了床榻,躺下盖好被褥后偏头瞧他,一面斜着眼费力瞄他手里头的信件。   陆时卿如今对她没什么秘密,察觉到身后这道窥探的目光,想她可别扭到了眼睛,便主动解释道:“南诏来的消息,说韶和有孕了。”   元赐娴闻言有点诧异:“这么快?”   她问完,脑袋里弯子一转,自顾自明白了过来。南诏国内形势不稳,细居需要一名携有大周血脉的子嗣稳定形势,取得亲周派的信任与支持,急着要孩子是肯定的,算算日子倒也的确差不多。   陆时卿没接话,只道:“你安心养自己的胎就是。”   “你嫌我多管闲事?”   他是不想南诏那边的动静惹她忧思,所以出口强硬了点,听她语气不太爽利,忙回过头去:“不是。”   看他紧张的。元赐娴见状心情大好,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拧了一拧,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母老虎。”   她这动作像哄小孩似的,陆时卿几时被人如此轻率对待过,抬手就想把她一巴掌拍开,临到出手关头却是一个急刹。   不行,要温柔。   他的手顿在半空,微微蹙了下眉,垂眼看着她细白的手道:“元赐娴,差不多可以了。”   元赐娴本来都想松手了,眼下反倒瞅着他质问起来:“你叫我什么?”   陆时卿很快意识到,她是不爱听他叫她全名的,迅速改口道:“赐娴。”   “也不对。”她冲他撅个嘴,“你之前‘呼哈呼哈’的时候都怎么叫我的,不记得了?”   “……”   谁跟她呼哈呼哈了……   他霎时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哎呀哎呀’的时候都怎么叫我的?说说看。”   元赐娴一噎,说起这个,面上倒有了点羞臊之色,松了手放开他,嘟囔着不认账:“我哪有!”   看她脸热,陆时卿也是浑身沸腾,想是没心思再办公了,便干脆把信报都推到了一边,熄了烛一脚跨上榻,状若淡然道:“没有就没有,睡觉。”   陆时卿为谨慎起见,与她隔了个被褥睡。   等他在身边躺下,元赐娴“哦”了一声闭上了眼,只是到底还有点心痒,过了一晌,偷摸着把手伸到他被褥里头,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肋骨。   陆时卿痒得浑身一抽一缩,在黑暗里咬着牙道:“元赐娴,你别皮了!”   “怎么又连名带姓地叫我,你是失忆了啊!”   她比他凶,他这气势就弱了。因为他刚听说了一个词叫“胎气”,是万万不能动的东西。   陆时卿穿过被褥的阻隔揽住了她,语气软了下来:“不是,最近被你闹得记性不好,现在记起来了。”   “记起什么了?”   他默了默道:“记起‘呼哈呼哈’的时候,都怎么叫你。”   “那就叫来听听啊。”   陆时卿到底还是嘴硬,只有浓情蜜意的时候忍不住喊过她小名,现在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好低头凑到她耳边,叫她:“窈窈。”   元赐娴心里舒坦了,摸黑在他脸上惊天动地的“吧唧”一口:“赏你的,睡觉睡觉。”   陆时卿一手圈抱着她,一手摸摸脸颊,唇角微微弯起,笑得像个二十三岁的傻子。      翌日,元赐娴醒来就已卯时过半,见身边的被褥是空的,便知陆时卿是起早去了大明宫。也不晓得是她睡得太熟,还是他将动作放得太轻,她竟一点也不清楚他是何时起身洗漱的。   元赐娴还有点困乏,但再睡就要错过吃早食的时辰了,便赶紧起来穿衣,完了去厅堂跟宣氏和陆霜妤一道喝粥,闲来无事,跟她们聊聊肚里娃娃将来的名字。   仨人热热闹闹商量了一会儿,元赐娴好奇问:“阿娘,时卿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宣氏就喜欢他们小俩口叫得亲昵,所以元赐娴在她面前一直这样称呼陆时卿,也不担心她觉得她这儿媳不规矩。   宣氏闻言果真很是高兴,回想道:“这名还是我给取的。当年我跟时卿他爹在个雨天碰上……”   雨下得很大,他怀里护着一沓书卷,人却淋得跟落了汤似的,她便好心借了他一柄伞。后来,她对他萌生情意,就上门去讨伞,一来二去将人追到了手。俩人成了亲,有了孩子,她就说给这孩子取名叫“时卿”,意思是“落雨时逢卿”。   元赐娴听罢微露憧憬,道:“那我可晓得,时卿的表字为什么叫‘子澍’了。‘澍’字意为‘及时雨’,阿爹是在告诉您,您就是他的及时雨。”   宣氏笑得合不拢嘴,跟陆霜妤道:“你嫂嫂这么会说话,难怪把你阿兄治得服服帖帖的。”   身在大明宫,与几名宰辅议事的陆时卿突然打了个喷嚏。      陆时卿接连几日都很忙碌。郑济垮台,树倒猢狲散,朝中原先的二皇子党东南西北一锅乱,徽宁帝把烂摊子都交给了他这“智囊”,以至如今他手头上要处置的人多得能从春明门排到延兴门。   他倒是想待在家中陪元赐娴和他俩没出世的娃,奈何分身乏术,眼看又是一上午过去,好不容易与,临出宫门却被个身穿青色官袍的老头给堵了一遭。   这个老头他认得,是国子监的助教,官从六品。虽职位不高,却因学识渊博,在六馆之内颇有名望。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姓窦,是那个对陆霜妤纠缠不休的窦姓书生窦阿章的祖父。   窦阿章被陆府仆役接连拒了几次后,就开始走迂回之路,一月来天天喊着要拜陆时卿为师,学习圣贤经典。   陆时卿当然知道他是想趁机混入陆府找“红菊”,坚决不收这种居心不良的学生,黑着脸回绝了好几次。现在好了,人家祖父来求情了。   窦德方开门见山,说的果然是孙子的事。只是老头显然不知道孙子的真实意图,一心当他是好学。   陆时卿赶着回府陪元赐娴用午膳,哪有闲心跟他多费口舌,见窦家如此执着,干脆应了下来,准备改天再会会那个窦阿章。   窦德方连声感谢,退到一边目送他离去。   陆时卿上了马车,一路直奔永兴坊,到了府门口,却听一人扯着嗓子在墙外喊:“红菊姑娘,红菊姑娘!”   他皱了皱眉头,掀帘下去后,正要发话,忽见自家府门口出来个粗布麻衣打扮的女子,身板大概有三个陆霜妤那么大,操了一口南边口音,冲着墙沿下边喊话的窦阿章道:“哪个叫我?” 第95章 095   陆时卿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在窦阿章诧异回头, 看向红菊的一刹,一本正经跟她道:“黄菊,你听岔了,这位窦郎君叫的是‘红菊’, 不是你。”边说边给她使了个暗示的眼色。   窦阿章见状,忙上前来向他拱手:“陆侍郎,请恕窦某不请自来的唐突之举。”然后又看向红菊,“黄菊姑娘,劳烦你跑这一趟,窦某寻的, 是贵府的红菊姑娘。”   见他信以为真, 陆时卿皮笑肉不笑地朝他一扯嘴角,示意无妨,却看红菊一头雾水了一晌,继而像是领会了什么,一双沾了点水渍的手往粗布短揭上头抹了抹, 憨厚道:“郎君,您是大忙人, 可能不认得小人,小人不叫黄菊, 就叫红菊!”   “……”   他是白给她飞眼色了?她知道他的眼色非常贵重,除了给元赐娴,一般不轻易朝人抛吗?   窦阿章这下也有点懵了, 问道:“难道贵府有两位红菊姑娘?”   陆时卿马上点头,严肃道:“对,是有两位,我刚才记岔了。”   窦阿章把嘴张成枣子大,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忽听一旁红菊诧异道:“不是,郎君,您又说错了,咱们府上只有小人一朵儿红菊!”   “……”   窦阿章皱着眉头确认道:“红花的红,菊花的菊?”   红菊肯定点头:“红花的红,菊花的菊!”   她话音刚落,就见陆时卿恨恨咬着牙,朝她拼命抽着眼角,登时慌道:“郎君,您的眼睛怎么了,要不要小人给您喊个大夫来瞧瞧?”   “……”喊!喊来给她好好瞧瞧脑子!   陆时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忽听远远传来一句:“都杵在门口做什么?”一抬头就看元赐娴被拾翠搀着往府门来了。   他见状哪还记得什么红菊黄菊,窦还是不窦的,疾步迎上前去,从拾翠手里搀过她:“你怎么出来了。”   元赐娴是听说他回了,却一直跟人在府门前纠缠,所以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眼下见到窦阿章就明白了,转头叫红菊下去,然后问他:“窦兄找咱们红菊什么事?”   窦阿章还在回味刚才陆时卿的古怪,闻言忙给她行礼,解释道:“贵府红菊姑娘曾在端午当日救过窦某一命,窦某一直想向她当面言谢,却没碰上机缘。”   “窦兄,”元赐娴瞥瞥他,“大丈夫敢想敢当,搭讪的法子直接点。这酸诗都送了百来首了,你就说,你是瞧上了咱们红菊不就得了。”   心事被戳穿,窦阿章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结巴道:“陆……陆夫人,这个,我……”他挣扎了一下道,“并非我敢想不敢当,只是家中规矩严苛,我怕祖父知晓实情后,对红菊姑娘不好……”   他说完忙摆手:“但我绝没有鄙薄红菊姑娘的意思,只是须得跟她见上一面,问明白她的心意。如果她愿意跟我,我会将诸事办妥,到时定不叫她受半分委屈,将她风风光光迎娶过门。”   陆时卿气得咬了咬后槽牙。   他算是明白元钰当初嫁妹妹的心情了。还风风光光呢,他陆家的闺女,能不风光吗?倒是要看看他这落魄书生够不够格。他若没记错,窦阿章今年科考名落孙山,排在了榜末!   榜末啊!   窦家在长安声望如何,地位怎样,都不要紧,他也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但窦阿章怎么能是个废才!   察觉他神色不悦,窦阿章忙补充道:“当然,红菊姑娘既是在贵府当差,这事也要征得陆侍郎的同意。”   眼看陆时卿一脸山雨欲来的模样,元赐娴扯扯他袖子,示意他别说话,然后道:“窦兄,你的意思,陆侍郎已经明白了。但我是很喜欢红菊的,舍不得将她随随便便嫁出去,你想娶他,得拿出诚意来。”   窦阿章忙道:“陆夫人尽管开口。”   元赐娴弯唇一笑:“你啊,先跟陆侍郎好好做学问,明年科考,写篇文章给咱们瞧瞧。到时,红菊姑娘再给你答案。”   元赐娴说这话,并非必须要他挣个功名,而是在给他改变陆时卿想法的机会。   窦阿章一直以为这事的关键在于问明红菊心意,再安抚好家中长辈,却不想先在陆家这环折了戟,眼见夫妻俩如此态度,莫名之余也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实则他此番之所以名落孙山,是因科考前日不小心吃多了纳豆,当天一泻千里坏了大事。但这种丢脸皮的话,他还是不拿来给大人物解释了,只承诺一定好好念书。   并暗暗发誓,永远不再吃纳豆。      陆霜妤得知阿兄竟收了那个看起来很不灵光的书呆子做学生,道是自己到了及笄的岁数,要被泼出去了,难过得好几天没能吃得下饭。   刚好元赐娴也没吃下去,跟小姑子一起发愁。   她是开始害喜了。   前头葛正临走时就说她有的是苦头要吃。因过后几天都没见特殊症状,她起始还以为是老郎中危言耸听,这下才当真信了。   如今她这身子天天困倦无力不说,接连好些日子,还时不时就犯晕作呕,几乎进不了膳。宣氏想了少吃多餐的法子,叫人给她整天热着吃食,看她哪时能吃便用上几口。   她知道不吃不行,就逼着自己咽。   陆时卿白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晚些时候回府了才得以照顾她。他不在,她再难受也就是窝在榻子上,没在宣氏面前表露太多,等他回了才放开了手脚,瘪着嘴怪他怎么就一次给了她一双,害她这孕兆也是翻了倍的来。   陆时卿一噎,想她前几天还说这事是她的功劳,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他的过错了。   只是见她一副晕晕乎乎的模样,他哪还舍得回嘴,心道功劳是她的,过错是他的,没毛病,叠了袖子就上,身体力行地道歉,给她喂饭,给她穿衣,就差一早将她抱去把尿,结果自然被她软绵绵一拳给捶了出去。   如此断断续续折腾了一个来月,八月初旬,元赐娴这害喜的征兆终于稍稍缓了点。见她恢复了能吃能睡的模样,且吃得还比以往多了,陆府上下悬着的心也渐渐落了下去。   倒是再过俩月,到了孟冬露月,元赐娴又愁起了别的。   她发现陆时卿把她给喂胖了。   怀胎近五月的小腹已然隆得鼓鼓胀胀,叫她腰身再不见不说,连带脸蛋都圆润了不少,且腿脚也常常浮肿。眼看自己活活肥成了骠国著名的大白象,却偏不能减食,元赐娴心中苦涩,都不想跟身板颀长的陆时卿并肩站在一道了,就怕自己这座大山跌一下倒一下,压扁了他。   元赐娴肚子里的一双也是不安宁。再过一阵,十月末旬的一日,她头一遭感到小腹里头一下蠕动,像是一条小鱼滑了过去,之后几日,这种征兆愈发频繁,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是孩子在动了。   讲给陆时卿晓得以后,这人每天夜里的乐趣就变成了躬着腰背,凑在她肚子边听。   接连大半月过去,他倒也摸准了孩子最是顽皮好动的时辰,有天晚了一些,就怀疑是元赐娴白日里吃少,饿着两个娃娃了,十一月的大冷天,半夜里特意起身,拿吃食来喂她。   元赐娴叫苦不迭,质问他是不是有了娃娃忘了孩子他娘。   陆时卿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正思忖着如何宽慰她才好,突然盯着她日益丰润的某处看,问她:“疼不疼?”   早先四个多月的时候,元赐娴一双峰丘涨疼得难受,好几次夜里都因此睡不着,起先还不肯告诉陆时卿,被他发现以后,叫他当机立断作了决定:疼就揉。   其实揉揉也没什么用,只是他自己心痒罢了,何况如今已经不像当初那么难受,她剜个眼刀子便拒绝了他,结果睡下后,还是被一只咸猪爪撩开了衣襟。   元赐娴看他果真不死心,躲了几下后,就想算了,纵他过过干瘾。   这些日子以来,陆时卿当真一次也没破过戒。虽说大夫说了,头三月过去以后,偶尔行个房事也不是不行,但他就怕一旦破了戒,到时收不住,动作大起来,有个万一伤到她跟孩子,所以一直费劲憋着。   元赐娴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看他虽然自制力强,却也着实忍得艰辛,便主动帮他拿别的法子纾解了好几次。   他在吃素的日子里得几回便宜,已然心满意足。   只是这回,陆时卿探手过来没多久,元赐娴的喘息也重了。   她又不是木头,仲夏时节跟他几番云雨得了趣,后来也时不时念起那种滋味,不过是为了肚子里头的俩个,跟他一样在忍耐罢了。眼下倒是不敢再纵他,怕他将她也给点着了,收不了场,便在他把嘴凑过来的时候推开了那颗脑袋。   陆时卿吞咽了一下,很快听话地移开了,背过身去低喘了两声,吸着气像在努力克制什么。   元赐娴都不用碰,就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俩人一时没说话,直到陆时卿突然难以忍耐地掀了被褥,飞快道:“你先睡吧。”说罢就下了榻,看样子是要往净房去。   元赐娴想他大概是预备去跳浴桶冷静冷静,忙喊住他:“大冬天的,你别用冷水。”   陆时卿步子一顿,回头道:“我不沐浴,感了风寒会染给你的。”   “那你这是……”她问到一半就自顾自明白了过来,为难道,“你要自己办啊……”   元赐娴知道不少男人都会这个,但她可以确信,照陆时卿以前那种倨傲的脾气,再加上爱干净的禀性,是绝对没有做过那种事的。   她都没法想象他自己把自己办了的模样,总觉这对他来说实在太残忍了点,光是用想的就很不忍心了。   见他扭头要走,她犹豫了一下,揪着张脸道:“你过来,我帮你。”   陆时卿摇头:“会累着的,你睡就是了,我等会儿就……”   “有不累的办法,我在小册子里瞧见的。”她打断他,朝他挤眉弄眼道,“你过来嘛!”   他干站了一晌,将信将疑地走到了床榻边,听她道:“扯了,下来点。”   他踌躇着照办,一头雾水地看着侧躺在床沿的元赐娴,直到她盯着他,皱眉挣扎许久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握着他往自己嘴边压。   陆时卿这才明白她说的办法是什么,在距她唇舌咫尺之遥时霍然后撤,微喘着道:“……别!” 第96章 096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她的舌尖已经碰到了他。   陆时卿惊得几乎提裤鼠窜了去, 幸亏元赐娴反应快, 及时松了手, 才没把他折断。   经此一吓, 她原本备足的勇气都被他窜没了,回味起方才一瞬的古怪触感, 有些羞恼地看他:“你就不能别一惊一乍的,叫我安安静静……”帮他办了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下好了,她提不起劲了。   陆时卿脑袋里一遍遍闪过方才皓齿朱唇间, 鲜嫩欲滴的小舌冒头的一幕,再回想短暂触碰的一刹刺激, 神色痛苦地忍耐道:“你怎么什么都学……”   元赐娴心道她早先趁他不在家,把手边陪嫁过来的避火图都给翻烂了, 什么世面没见过,只是到底对这事微有抵触, 才一直没尝试, 刚刚见他火烧眉毛还一心顾念她,她一时动容就起了心思。   结果反倒被他嫌了。   她不太高兴地撇撇嘴:“那我不学就是了。”   陆时卿知道她是误会了, 想跟她解释, 无奈身上火苗跳蹿得厉害,实在憋不住,只好道:“等我会儿。”说罢还是转头疾步走向了净房。   元赐娴郁卒地点点头, 等了两炷香才见他出来,倒是已然恢复了自若的神态。   看她一脸憋屈,陆时卿上了床榻,撑着手肘明知故问:“怎么了?”   元赐娴到底不是藏心事的人,瞅着他道:“你不喜欢我学那些啊?”   “喜欢。”他默了默,拿拇指抚了抚她的下唇,“但是不想你这样。”   应该说,是不舍得她这样。   听他语气难得有点柔情蜜意的味道,元赐娴大约明白了他拒绝的原因,道:“我又不觉得脏……”   “我知道。”   不过他只要知道就够了。   她闷闷地说了句“好吧”,伸手拉上了被褥,等阖上眼却感到身边人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低道:“如果真想来,也该是我先。”   “……”   元赐娴懂了他话中深意,不由痒得浑身一抖,随即听他好整以暇地问:“你抖什么?”   她咬咬牙拧一下他的胳膊:“谁抖了?是胎动,胎动!”   陆时卿“哦”了一声,摸摸下巴。   好大一下胎动啊。      这一夜虽相安无事,元赐娴的举动却到底在陆时卿心底投了涟漪,叫他愈发没了从前的架子,就是一心想对她好,往死里好。   等过了几日,轮着休沐,他在书房办公,听仆役说元赐娴正叫人备水,想趁白日暖和,不易受凉沐个发,便叫下人们带话去,叫她在庭院里等他给她洗。   陆时卿将公事结了,收拾起桌案上一叠要紧文书,正准备出时,忽听密道那头传来了三下叩门声,便停下步子,转身开启了机关,果见暗门那头来了郑濯。   此前蔡禾遭难,为免平王对假徐善的身份起疑,这条密道一度废置许久,直到后来危机消解,才重又被俩人用了起来。   陆时卿惦记着元赐娴,语速便有些快:“我难得休沐一日,你还来串门?”   郑濯被他这开门见山的不善口气说得一噎,朝他身后看了看,问道:“怎么,我扰你好事了?”   他现在能有什么好事可做啊,招呼他进来后道:“好事倒是没有,就是她在等我给她沐发。”   郑濯闻言差点脚下一绊,惊道:“你家婢女都领完工钱散了?”   陆时卿瞥瞥他,淡淡道:“你懂什么。”   这叫夫妻情趣。他近来新学的。   郑濯心道他这孤寡老人可能的确不懂了,府上几名被徽宁帝硬塞来的姬妾不是花瓶子就是监视他的耳目,也不值他费什么心思。   他想了想道:“那你先去忙吧,别叫她等急了。”   陆时卿听了前半句还觉他挺善解人意,等他说完,心里就不是那么舒坦了。怎么,他很关心元赐娴?   见他脸上起了霜气,郑濯便晓得了他在想什么,拍了下他的肩膀:“我关心我干儿子。”   陆时卿“嗤”他一声。   谁说他儿子要认他做干爹了?再说了,他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   他觑他一眼,到底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带了什么消息,问道:“消息要不要紧,等两炷香不会死人的话,我就先去了。”   郑濯失笑:“死不了,我在这里等你,给我上壶茶,要够味的,再把五木拿出来,我一个人也好打发打发时辰。”   陆时卿无奈看他一眼。好端端一个正经皇子,偏喜欢赌戏。却到底把茶和五木都给了他,然后才绕到屋后庭院找元赐娴。   元赐娴不晓得郑濯来访,见陆时卿磨蹭半天才来,坐在廊下怨道:“你再不来,我自己都能洗好了!”   陆时卿低咳一声,回头看了眼书房的后窗,也不知道里头郑濯有没有听见这种掉他脸皮的话,道:“有点事耽搁了。”   她也就没再多怨,问道:“做什么在庭院里洗?”   他指了下天边悬日:“天气好,晒晒太阳。”说完招呼她到天井,“来。”   元赐娴也的确不喜欢闷在屋里,难得十一月里碰上如此暖和的天,出了廊子晒到太阳,便觉整个人舒畅无比,脾气也没了,笑盈盈地在仆役事先备好的美人椅上躺了下来。   陆时卿绕到长椅后边,拆了她头上的簪子,一手松散她的长发,一手拿起一个水瓢。   元赐娴猫似的眯着眼,懒懒提醒道:“我头发很脏了。”   因为天冷,陆时卿怕她在这当头受凉,便不给她经常沐浴。她头发脏一点,他也不在意,夜里照样靠她靠得起劲。   陆时卿轻轻挠了下她的头皮:“知道。”却也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元赐娴心道真是一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她花了一年不到的功夫把陆时卿弄到手,就能得他接下来三五十年的伺候,实在太划算。   陆时卿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看她唇角上扬,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心底竟也觉这清闲日子当真舒坦,忍不住跟着一笑,边从水桶里舀起一瓢差人滤好的皂荚水,给她湿发,边问:“凉吗?”   元赐娴闭着眼摇摇头:“刚好。”   几瓢水下去后,他就开始给她搓发了,兴许是他揉的力道恰好,加上日头晒的,元赐娴很快有了困意,迷迷糊糊道:“要是我睡着了,就把我抱回去,小心压着孩子。”   陆时卿手上动作不停,淡笑道:“你不怕压着我?”   元赐娴一下就给气清醒了,睁眼质问道:“你嫌我重?”   他还没来得及答,就先见她嘴一瘪:“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是为了谁?现在倒好,身段也走样了,脸也生了横肉,竟被这要当爹的嫌弃……”   陆时卿一看就知她是好久不演戏,心里痒了,扯了下嘴角道:“我要是嫌弃你,谁给我生下一胎?”   “还贪,这都一次给你生太平了,合你心意凑了一双!”元赐娴脑袋一歪责他。   他把她的头拧回去:“别乱动。”然后继续道,“你要是生了一男一女怎么办,我还是不舒服。”   “……”强词夺理!   俩人扯着扯着就过了陆时卿跟郑濯说好的时辰。亏得郑濯原就是坐在了后窗边,隔着镂窗将庭院里的动静瞧得一清二楚,看他的确未洗完,也就没着急,只是一个人玩五木到底无趣了点,便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他们。   他看庭院里种了两株对称的槐树,叶子都落光了,原本瞧上去有点萧瑟,但被这仲冬的煦日一照,竟莫名蒸腾出几分生机来,像笼了一片浓绿一般。   再看树下闹得起劲的俩人,元赐娴似是被陆时卿气着了,两指一弹,将发间一点皂荚沫子弹到了他的鼻尖。   陆时卿中了招被气笑,抬手想擦,却像是因了满手滑腻的皂荚,一时有点犹豫。   元赐娴见状,笑着从袖子里拣出一块帕子,然后仰着脖子,伸长了手臂帮他轻轻一抹。   他隐约听见她说:“好了,不闹你了。”   陆时卿便是一副苦大仇深却忍气吞声的模样,继续给她揉搓。   他看到这里收回了眼,低头瞧着落在窗柩的淡金日照,抿唇一笑,眼底却微微有几分怅然之色。   给人沐发,好像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啊。      约莫再过一炷香,陆时卿才给元赐娴洗完了发,拿手巾给她擦拭了两遍后道:“还不够干,等会儿再叫人给你擦擦。”   元赐娴回头不爽利地瞅他:“人家送佛还送到西呢,你这半道就要丢了我啊!”   他无奈一笑:“时辰太久了,书房有人等我。”   “谁?”   他一指书房后窗,示意她自己看。   元赐娴顺他所指望去,就见镂窗另一头,郑濯正坐在那里,抿着手中茶瓯里的茶,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偏过头来,朝她颔了颔首,淡淡一笑作招呼。   “……”   这么大个皇子坐在不远处,她却大摇大摆躺着,这可了不得。元赐娴下意识想把自己撑起来坐端正,却见郑濯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动了。   陆时卿也按住了她:“你跟他客气什么。”   元赐娴心道是他太不客气了,早知郑濯干等着,她也不会耽搁他这么久,冲他皱皱鼻子道:“你还不快去。”   陆时卿差人送她回去,然后起身回了书房,一眼看见郑濯因庭院里来了下人,手脚利落地将窗子阖紧实,就朝他飞了个眼刀子道:“你倒挑了个好位置盯梢。”   郑濯笑笑:“承蒙陆侍郎夸奖,不才兵法学得尚可。”   “说吧,什么事?”   郑濯这下不嬉笑了,敛色道:“回鹘出事了。” 第97章 097   一听不是西南而是西北的消息, 陆时卿微一蹙眉,示意他讲。   郑濯道:“回鹘可汗多兰啜前日夜里在行宫遇刺,现重伤昏迷,性命垂危。”   “消息来源?”   “我布置在回鹘汗庭的密探八百里加急传回的信报。”   “除你外, 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回鹘王室目前尚无动静,百姓也多安宁, 多兰啜的下属理应封锁了消息。只是既然我能知道,恐怕大周之内也已有了别的知情人。”   陆时卿摇摇头:“这倒不一定。”   “此话怎样?”   “如果多兰啜当真伤重如此, 既能瞒得过王室众人的眼,又怎会叫你的密探第一时刻得了消息, 一路顺利传回长安?”   “你的意思是, ”郑濯若有所悟,“多兰啜或许并未遇刺,或者,只是点皮肉小伤?”   他问完想了想, 不解道:“那他有意放消息给我的目的是什么?”   陆时卿闻言沉默下来,负手踱到窗边,复又踱回,如此两个来回过后,提点道:“若多兰啜身故,谁将是回鹘汗国下一任首领?”   “其子裴力。”   “裴力与多兰啜, 在对外方略上,关键的分歧是什么?”   “早些年,二哥尚未剿灭驱逐突厥之时, 多兰啜主张亲周而远突厥,裴力则支持亲突厥而远周。”   “也就是说,”陆时卿淡淡一笑,“倘使裴力在短时间内上位,很可能叫沉寂不久的突厥东山再起。”   郑濯霍然抬首:“你的意思是,多兰啜根本没有伤重,只是想借此消息提醒我,突厥遇上了死灰复燃的时机?”   陆时卿凤眼微眯,沉默一晌后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他如何只提醒了我一人?此事关系到大周存亡,阿爹尚在,而我手中权力有限,他没道理越过阿爹,直接与我合作。”   “因为亲周的多兰啜也开始犹豫站向了。”陆时卿斩钉截铁道,“大周已然不是当初那个雄兵百万,弹指间屠净突厥的大周。如今就连区区南诏,如此弹丸之地,都能三番五次威胁到我南境,多兰啜对圣人早已失去了信心。他在寄希望于大周的下一任君主,在试探你是否有这个能力。”   郑濯的目光略几分闪烁,道:“但多兰啜并不了解我,为何如此草率地选择了我?”   “因为他别无他选。”陆时卿沉吟一下,“若我所料的不错,他担心的,所谓突厥死灰复燃一事,正是出自你二哥与三哥的手笔。崖州那边,很可能出了问题。”   他说到这里抬起眼来:“阿濯,这是一次险难,也是一次机遇。我们筑了这么多年的暗梁,是时候起高楼了。”      与陆时卿商议过后,郑濯当即命分布在南域的暗哨前往崖州深入查探。只是二皇子被遣送至的这处地方是真真正正的天南海北,孤岛一座,来往极其不便,一面又得避开朝中各方同样关切二皇子的人马埋布在海域这头的密探,等得到消息,便已是大半月后。   而这时候,传闻里“遇刺重伤”的多兰啜已然康复,开始重新亲政。   再过一阵,十二月初旬,回鹘汗国境内爆发战事。曾为大周与回鹘联合驱逐扫灭,龟缩于荒原,退出历史舞台数载的突厥一夕间卷土重来,借东北靺鞨为走道,陈兵三十万于回鹘边境,一番威示后大举入侵。   消息传出,四域震惊。徽宁帝急召群臣入宫议事,宣政殿内明火一日一夜未熄。   翌日清晨,元赐娴醒来瞧见身边床褥是空的,且齐齐整整,没有半点褶皱痕迹,就知陆时卿是一夜没回。   消息还没传到她这里,但她也不至于毫无头绪。能叫陆时卿一日一夜窝在宫里头出不来,甚至连个口信都没能往外带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徽宁帝躬身主持群臣闭关议事。而能叫朝廷如此方寸大乱的,又不外乎是与大周息息相关的战事。   只是乱世之下,无一隅可得安宁,她一时不敢下结论,究竟是哪里爆发了战事。唯独能肯定的是,这一次兴兵跟南诏无关。细居要靠大周上位,绝不可能这时候闹出幺蛾子来。   她揣了颗心暗暗琢磨,吃早食时被宣氏问起陆时卿在宫里头忙什么,却只笑说他昨夜带了口信回来,说是处理完公务太晚,宫里下了门钥,才只好留宿外殿了。   但宣氏也不傻,眼看她吃早食全靠硬塞,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自然想到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只是既然元赐娴不提,她也就不好多问,免得叫她这心里头担子更重,坏了身子。   婆媳俩你谅我来我谅你,谁也没再提一句陆时卿,直到黄昏时分,元赐娴实在坐不住,才打算叫来曹暗问一问。   其实找他也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他人在府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宫里生了什么事。只是自打上月起,大约因她这肚子的月数越来越足,陆时卿就不再跟她讲政务上的事了,以至这一月来,她几乎对朝堂动向毫无所知,所以想向曹暗探探口风,看他近来都在忙碌什么,好从中判断猜测。   却不料她还没来得及差人去叫曹暗,就有仆役回报说陆时卿回来了,她就老老实实等在了屋子里。   寒冬腊月,霜风凛冽。前头长安已经下过一场雪,眼瞧这阴霾重重的天,像是不久还得再来一场。   陆时卿回时满身霜气,怕冻着元赐娴,便在外头摘了露湿的披裳,只穿着轻裘入里,在进她屋子前,还就着炭炉先暖了暖手。   元赐娴等了半晌才见他匆匆赶到,一下便从座上起了身,待他走到跟前,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将上边一点白霜拭了,问他:“冷不冷啊?”   陆时卿一噎。他还以为,她第一句一定会问朝里出了什么事。   他伸出刚烤暖的手去握她:“不冷。”像是示意她摸摸。   元赐娴觑他一眼:“临时抱的佛脚吧你!”   他笑笑,搀她坐回去,因刚烤暖的手比她还热,就干脆在她面前屈膝蹲了下来,攥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搓。   元赐娴垂眼看着他,看了很久也不见他开口,弯着眼睛说笑道:“突然对我这么好,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是准备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陆时卿手下动作一滞,抬起头来,看她面上笑意不变,甚至还多了几分得意:“被我说中了!”   陆时卿没说话,弯着唇角,低下头去往她手心里呵热气,等她的手比他热了,才重新抬头看她。   但这时候元赐娴脸上的笑意已经没了,红着眼眶盯着他道:“说吧,又要上哪去了。”   他屈着膝没起,仰头轻描淡写地笑道:“只是去趟回鹘。”   元赐娴突然有点不敢看他这种笑意,抬头望着天顶道:“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她半天没说话,良久才“哦”了一声。   陆时卿叹口气,起身坐到她边上,揽过她道:“突厥打到回鹘了,是二皇子带着他们打进去的,这事朝廷不能不管。且不论领兵的是从我大周流放地逃出去的皇子,倘使今天,朝廷作壁上观,明日回鹘遭难,后日遭突厥铁骑征伐的,就是我们的百姓……”   “我知道。”元赐娴打断他,“你不用跟我讲这些,道理我都懂,我只是……”她说到这里咬咬唇,偏头看他,“再有不到两个月,我就要临盆了。”   陆时卿点点头,抚了抚她通红的眼角,笑道:“刚刚好。两个月刚刚好。到时就拿捷报给他们做诞辰礼。”   元赐娴鼻头一酸,听见“捷报”一词,问道:“你这次不是去和谈的?”   他摇摇头:“此战不同于上回与南诏的交锋,是非打不可的。朝廷要派兵援助回鹘,但我不会上到前线,只是跟随援军出使回鹘,面见可汗达成一桩盟约。所以你不用担心。这桩事我和阿濯早有准备,已经筹谋了一月之久,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呢?”元赐娴问,“领兵出征的是他吗?”   他再摇头:“一则大周派兵驰援回鹘,落下了好几处空门,他必须留守京城,警惕平王。二则,眼下也不是他抛头露面的最佳时机。”   元赐娴听到这里就明白了,瘪着嘴道:“与可汗达成盟约,未必非要你去不可,你是为了六殿下才去的。”   面上是替圣人与大周出使,实则却是为了帮郑濯取得多兰啜的支持。   陆时卿这下点了点头。   元赐娴吸吸鼻子,不太服气地瞅着他道:“连我带两个孩子,咱们仨加起来都比不上他!”   他闻言失笑,凑过去拿鼻尖贴着她的鼻尖道:“我保证,一定会赶上你临盆的。”   她剜他一眼:“晚了怎么办?”   “你说。”   元赐娴到底没舍得给他立誓,恨恨道:“要是晚了,我生完就收拾细软,提着包袱跑来回鹘揪你!” 第98章 098   其实除了担忧临盆, 元赐娴还有点遗憾, 这个年仍旧没法跟陆时卿一起过。他或许赶得及她生产,却绝无可能陪她一道守岁了。   而回鹘爆发战事,大周抽调兵力前往支援, 为免给四面虎视眈眈的诸国钻了空子, 边关一律戒严,镇守边城的将领也都不能擅离职守。所以, 在战事结束前,她的阿爹阿娘一样没法进京。   这个年注定是要冷冷清清的了。   翌日一早天没亮,陆时卿就轻手轻脚出了门。   但元赐娴睡得并不安稳,在他掀开被褥时就已醒了,只是遂了他的意装作不知,一则是不愿跟他正正经经道别,将这事闹得生离死别一般,二则也是想叫他走得放心一些。   她昨夜已大致向陆时卿问明白了回鹘战事的起由。   因二皇子早些年跟回鹘与突厥牵扯甚深, 徽宁帝为免他被逼绝路再生事端, 当初便给他选择了距离西北天差地远的崖州作为流放地。   老皇帝这个想法原本不错,却是百密一疏,没顾虑到从长安去到东南崖州, 将会经过平王所在的淮南地界。   实则二皇子根本从未到过崖州。早在押送队伍经过淮南时,囚车里的人就已被平王的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调了包。   在那之后, 平王则一直积极安排二皇子联合突厥准备战事,直到半年后的今天。   说白了,这回鹘与突厥的战事还是起头于大周没完没了的夺嫡之争。陆时卿毕竟已经身陷其间斡旋多年, 元赐娴相信,以他之能必可与回鹘顺利达成盟约,独独还是担忧行军路上四面楚歌,突厥人为阻挠他面见可汗,也许会对他暗下杀手。加之山迢迢水遥遥,他跟着急行军一路吃尽风霜雨雪,怕会旧伤复发。   如此牵肠挂肚了一个多月,元陆两家乃至整个大周都没过好这个年,直等到西北终于传来第一封捷报,称大周援军已顺利与回鹘汗庭的兵马会师,并接连夺回了原先被突厥先锋军攻陷的五座城池。   这讲给老百姓听的事,总是报喜不报忧的,但元赐娴知道这一月来有多难。   她虽没法拿到第一手军报,却大致能从寥寥讯息中估计出,陆时卿所在的这支大周急行军在进入回鹘境内前起码经历了三场不小的战役。而深入回鹘后,与素来暴虐的突厥士兵正面交锋更无异于是在拿人肉板子阻敌。   这封看上去金光闪闪的捷报,其实非常沉重。   陆时卿则始终没有传信报回来。或许是当真焦头烂额脱不开身,或许是因回鹘境内战火纷飞,如书信被截,将可能泄露大周军队踪迹,为顾全大局便只能选择隐匿。   元赐娴倒也理解这个,只是到底忍不住天天掰着指头算日子,问拣枝自己还有几日临盆。   拣枝每天答她一遍,到后来着实有些忍不住了,问道:“夫人当真不记得婢子昨日是怎么答您的吗?”   她理直气壮道:“记得啊,昨天你说,大概还有十五日嘛。”   “那您……”减掉一天不就好了。   元赐娴觑了觑她:“我就想听你告诉我。”   拣枝只好道:“您约莫再有半月就该临盆了。”   她“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的冰棱子自言自语:“再有十四日,很快了啊。”   拣枝知道她这句“很快”是在说什么。夫人觉得郎君是守信用的人,做了保证就一定会做到,一遍遍问自己临盆的日子,其实不过是在盼他凯旋罢了。   她正想出言宽慰元赐娴几句,却见拾翠匆匆进来了,问她把上回除夕夫人穿过的一件斗篷搁去了哪里。   她闻言稍稍一愣,随即很快道:“找不到吗?我跟你去瞧瞧。”说罢看向元赐娴,请示道,“夫人,婢子先去给您找斗篷。”   元赐娴点点头,笑看她俩一人一眼:“去吧。”   俩人颔首退下,一路说着斗篷的事,待远离了元赐娴的屋子,却齐齐敛色。拣枝先问:“出什么事了?”   元赐娴除夕穿过的那件斗篷不是她收拾起来的,而是拾翠,所以刚才她听见那奇怪的一问,就知道里头另有隐情。   拾翠果真面露焦色,回头看了眼元赐娴所在的方向,警惕道:“你跟我来。”   她领她到隔壁的堂屋,边道:“曹大哥刚刚得到密报,说前日一早,回鹘与突厥的两支骑兵队在大周边境交锋时遭遇雪难,两军皆是全军覆没。郎君……”她说到这里紧张道,“郎君好像也在那支队伍里。”   拣枝脸色一变,一眼看见曹暗也在屋里,正焦急万分地捏着封信报,便直接问他:“郎君为何会在回鹘人的队伍里?”   曹暗解释:“郎君急着赶回来,可咱们的将士因战事焦灼脱不开身,回鹘可汗顾念他的安危,在与我大周达成盟约后,便提出了派兵护送他先行回长安。照行迹看,很可能就是这支骑兵队。”   拣枝闻言呼吸一窒,默了默决断道:“既然无法确定,便绝不能叫夫人知道此事。曹大哥,劳烦你先想办法查……”   她说到这里,忽听槅扇外边一阵窸窣的衣摆擦动声,一回首,就看元赐娴白着张脸站在那里,不知都听见了什么。   三人齐齐愣住。拾翠当先嗫嚅道:“夫人……”   元赐娴是刚刚才到门前的,只是光听最后一句也够她明白究竟了。她没看他们,只盯着曹暗手中的密报冷冷道:“给我。”   曹暗下意识把密报往身后一掩,掩完了才觉多此一举,硬着头皮呈上去,先道:“夫人,这消息说得模棱两可,小人以为绝不可信。您切莫太过忧心,小人这就去找可信之人商议对策。”   他暗示的可信之人自然是郑濯。   元赐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报,却丝毫未有三人想象的慌乱,甚至比他们还更镇定一些,飞快道:“给我一张回鹘与大周交界一线的地形图,还有纸笔。”   拾翠忙去取来给她,见她在桌案上摊开了牛皮地图,阅览了一遍后,执笔迅速圈画了几处地方,跟曹暗道:“突厥回鹘两军交锋,而大周边境就在眼前,他不可能干耗着淌这趟浑水,理应在雪难发生前就已脱身离开。但既然他没能在这封噩耗到达长安前传回消息报平安,就一定是遇到了别的麻烦。你该关注的不是这场雪难,而是往后的回程,是大周境内潜在的危险。”   曹暗闻言眼睛一亮,点头道:“夫人说的是。”   元赐娴重新扫了一遍地图,指着上头一点,拿食指虚划了一道线:“不用再去找谁商议了,你现在就出发,顺着这条路带人前去接应,切记不可暴露踪迹。”   见曹暗领了命疾奔而去,元赐娴像脱了力一般一把抓住了桌案案沿,额头很快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来。   拾翠和拣枝吓了一跳,忙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她:“夫人,您先回房歇息吧。”   元赐娴一把拽住了她们的胳膊,眉头紧皱,整个人克制不住地往下滑去:“回不了了,我好像要生了……”      陆府上下登时乱成了一团。拾翠和拣枝哪里料得到元赐娴前一刻还稳如泰山,后一刻便会如此,仔细回想才觉她刚刚的脸色确实白得很不寻常,怕是在槅扇外头听见那一嘴时就已动了胎气,只是之后为了琢磨对策,一直在强忍罢了。   陆家前些日子便已及早安排好了稳婆,原本明后天也该叫她们搬来府上待命了,却万万没想到元赐娴提前了这么多日子,这下只得临时再去喊人。   得亏府上有几名略通分娩之术的老妪,先及早准备了起来,赶来的两名稳婆也是手脚麻利的,很快就到了,一见热水和汤药都已备好,净完手便入了卧房。   宣氏急得在门外来回踱步,见里头一直没传出元赐娴呼痛的动静,反倒心下担忧,一个劲地问婢女她怎么没声。   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大概是催胎的汤药终于灌够了,元赐娴才步入了临盆的正道,只是嘴里喊的竟还跟一般妇人家不太一样。   “怎么……这么痛!”   “陆时卿……你真是气死,气死我了!”   “谁说一定赶上我临盆的?等你回来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宣氏闻言浑身一抖,再听她道:“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吊起来拿皮鞭子挥!啊,好痛……”   一旁过来陪宣氏的陆霜妤也是娇躯一震,有点为难地看向她:“阿娘,为了让嫂嫂多点干劲,咱们就叫阿兄委屈一下吧。”   宣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攥着她的手作支撑,一面朝里喊:“赐娴啊,你骂,你尽管骂!阿娘告诉你,骂得越带劲,生得越顺利!” 第99章 099   元赐娴倒是想继续骂, 却发现骂了一会儿, 人是精神了,气力却不够使了,只好咬着牙憋起劲。   宣氏再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 就被陆霜妤搀去了卧房隔壁。   大冬天的到底冷, 她干吹冷风也帮不上忙。何况这临盆时候,房门开开阖阖容易卷入寒霜湿气, 闲杂人多了,不干净的东西也多,反倒对元赐娴不好,她便更不好进去添乱。   只是元赐娴临盆突然,情形也不顺利,眼看一下午过去,到了黄昏还未有进展,宣氏到底没心思吃食了, 连晚膳都只勉强用了几口。   快到临睡时辰, 终于传来了消息,却说是元赐娴着实不够力了,若是时辰再拖得久一些, 恐怕愈发岌岌可危,两名稳婆于是思忖起了站式分娩的法子, 只是这法子需要的人手多,最好能够再请一位经验老道的稳婆来帮忙。   宣氏一听,自然当下派了人出去请稳婆, 又跟着这新来的稳婆一道进屋看了眼元赐娴,在她床边切切地嘱咐了几句,叫她别怕。   屋里热气氤氲,元赐娴浑身都是湿漉的汗,唇色苍白得毫无人气,连眼瞳都微微涣散了,却还竭力保持着神志,大约知道时辰已晚,跟她说:“阿娘,您也别怕,这点小事还难不到我……您先去睡吧,等您醒来,一定抱上孙孩……”   宣氏一把年纪了,也是听多看多了的,闻言竟不由有些鼻酸,抓着她的手道:“是时卿对不起你,等他回来,阿娘就把他捆在府里头天天陪你坐月子,不给他再出去了!”   宣氏对朝堂里头的事毫不知情,也不知道陆时卿在归途碰上了麻烦,以为他是一心扑在政务上,一点不顾惜元赐娴,当初知道他主动揽下了面见回鹘可汗的差事,还训斥了他好几句。   但元赐娴懂他的苦衷,虽然嘴上骂着不好听的,心里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闻言虚弱地笑了一下:“好啊,等他回来……”   稳婆怕耽搁时辰,歉意地请宣氏暂且退避。她便只好退了出去。只是元赐娴这边还熬着,陆时卿又不在府上,她这做娘的也不敢回房睡觉,见夜深了,就在隔壁屋的矮榻上打盹歇息,吩咐下人一有消息立刻叫醒她。   如此到了后半夜,宣氏半梦半醒间听见一声响亮的啼哭,也不知究竟是梦是真,慌忙披衣起身往隔壁屋走,站在门外朝里问情况。   守在门边的婢女隔着槅扇向她报喜:“老夫人,头个孩子出来了,是位小郎君!”   宣氏闻言一喜,又问:“第二个何时能出?夫人可还好?”   “稳婆说,头胎出了,第二胎就不难了,但现下不宜开门放风进来,只好劳烦老夫人再去一旁坐会儿了。”   她点点头,虽心里惦记着孙儿,却因元赐娴尚在生产,便忍着没进去,又踱了回去,直到一炷香后,突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慌张的吵嚷声,方才急得再次去叩门。   这回门一下就开了,婢女见了她道:“老夫人,第二胎是个小娘子,但小娘子一直不哭,稳婆们正着急呢。”   一双龙凤本是喜事,但孩子不哭却是不好的兆头,怕有夭折的危险,宣氏忙是一脚跨了进去:“怎么回事,我瞧瞧!”   两名稳婆正给孩子拍背,想看是不是喉咙里堵了什么。床上元赐娴也慌了神,原先还欢喜得想叫她们抱来外间已然洗干净的小郎君一道看看,眼下却是满心都在小娘子身上,掀了被褥就要下床去。   只是她生了足足七个时辰,没马上晕厥都是靠了心里那股高兴的劲头支撑,腿脚哪还有力气,一沾地就是一软,又跌回了床上。   拾翠和拣枝知她心里念着孩子,必然躺不住,劝也无用,忙去搀她起来。   宣氏也在帮着两名稳婆一道掐孩子的背,却见小娃娃一点声不出,额头愈发青黑,脸上也渐渐起了死气。   元赐娴颤着手上前,从她们怀里接过孩子,一言不发将她倒提起来拍。   一屋子人都不敢发声,就看她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一下拍得比一下重,一下拍得比一下狠,终于在第七下时,见孩子哇地呕出口淤血,急声哭了起来。   围在四面的众人又惊又喜。元赐娴脱力之下踉跄瘫倒,险些没抱好孩子,幸而被两名稳婆一道稳住。   宣氏拿绢帕抹了抹眼角,朝她道:“没事了没事了,赶紧歇着!”又吩咐两名稳婆,“快去外间给小娘子洗洗!”   元赐娴吊着的一口气一松,正要坐回床榻,忽听抱着孩子匆匆奔到外间的稳婆讶异道:“小郎君呢?”   满屋子人都是一愣,宣氏比元赐娴先缓过来,赶紧疾步出去看,真见原先躺着小郎君的摇车里空空荡荡,再朝四面看了一圈,顿时生出不好的念头来。   跟宣氏一道出来的拾翠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忙问:“还有一名稳婆去哪了?”说罢忙打开了房门,询问外边守门的婢女。   婢女不明所以道:“稳婆刚才出来过,说去外头取些物什,但她两手空空,并未抱着小郎君,婢子便放了行。”   元赐娴听到这里,刚落下去的心复又悬了起来,被拣枝搀着,跌跌撞撞往外间走去,急声问拾翠:“不见的可是后来才来的那名稳婆?”   她这一问一针见血,满屋的人齐齐心下一沉。   起始赶来的两名稳婆是陆时卿临去回鹘前就安排好的可靠人手,但第三名后到的却是临时请来帮忙的。当时情况紧急,不容多虑,但现在想想,元陆两家位份高,诞下的子嗣也比旁的人家要紧特殊,如此的确冒险了些。   而刚才一阵,所有人包括元赐娴,都将注意力放在没法啼哭的小娘子身上,确实疏漏了外间的动静。   可问题是,稳婆是空手离去的,而由于陆时卿临走吩咐,这主院本就加派了人手日夜保护元赐娴的安危,就连窗边都有仆役把守,小郎君究竟是怎么不见的?   那名稳婆是宣氏叫人请来的。想通里头究竟后,她气急之下一个眩晕,朝后倒了一步,险险被身边婢女搀住。   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一下方寸大乱,还是元赐娴极力镇定下来当机立断,吩咐宣氏身边婢女:“扶老夫人去隔壁屋,找大夫来诊脉。”又看向两名稳婆,“你们也抱着小娘子挪去隔壁,照看好她。拣枝和拾翠留下。”   元赐娴斥退了旁的下人,扶着酸软无力的膝,开启了外间的机关,然后朝满面震惊的俩人道:“拾翠,你去瞧瞧这条密道里有没有留下线索。拣枝,你沿着徐先生的宅邸到城外将要途经的路,带人追过去。”   拣枝和拾翠提了障刀领命去后,元赐娴倚靠着墙瘫软下来,脑袋里一片混沌。   只有密道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孩子带走的,应该只有这里了。   这条密道关系重大,本不该轻易暴露,故而哪怕是身边的两名婢女,她也不曾说起,可原先唯一的知情者曹暗离开了长安,她现下身子不行,没法亲力亲为,只有叫拾翠进去察看。   元赐娴心力交瘁之下强撑着意志,焦灼地等着消息,约莫一炷香后,听见密道那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扶着墙艰难地站起,却被突如其来的一记手刀击晕在地。      再醒来的一瞬,元赐娴就明白了全部的前因后果。   陆府戒备森严,稳婆待在外间的时辰也很短暂,其实根本就没能找到密道的入口。何况开启暗门是一定会发出声响的,哪怕她当真摸透了机关,也没法这样悄无声息地带走孩子。   是她当时刚生完孩子体力不支,脑袋也不十分清楚,又对那条密道先入为主,被它堵了思路,而忘了察看外间的其他地方。   实则众人慌里慌张的时候,孩子很可能还在屋里,就藏在某处隐蔽的地方。   但现在,她和孩子都被人劫走了。   陆时卿离开长安的这段日子里,徐宅的密道暴露了,对方沿着那头一路摸到了陆府,然后一直潜伏在里头,等着她上钩,等着她主动开启密道,把自己和孩子送到他手上。   元赐娴悔得心尖抽疼,却在下一刹意识到周遭的不对劲。   她正身在一辆马车内,马车的行迹却不太寻常,似乎在以一种倾斜的姿态急速前行。一棱一棱的月光透进来照在她的衣裳上,叫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按着酸痛的后颈爬起。   马车的窗门都被木条封了起来,只露了几道缝隙,而外边已经没有人,也没有马了,整辆车子正滚在山间一段长长的下坡路上。坡面似乎积了冰霜,异常湿滑。而前方……她紧张地急喘着,透过木板的缝隙,借月光看清了情状,霍然睁大了眼睛。   前方是悬崖绝壁。   门窗被堵,跳车不能,她手边空无一物,徒手去掰木条,使尽力气却也不动纹丝。   眼看悬崖越来越近,绝望之下,元赐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踏踏的马蹄声。   她蓦地回头,不过几个数的功夫,就见身后人追平了马车,却像是一时没法阻止车势,在疾驰的马上一把抽出腰刀,向她低喝一声:“让开!”   元赐娴迅速闪避开去,就见他手中剑光一闪,劈山裂地般下了一刀。   一刀断木,车门四分五裂。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手给我!”   元赐娴将手飞快递出,被他一把拽入怀中,却因一股往前的冲劲,连带将他也斜撞下马。   两人直直朝崖边跌滚而去,他一手护住她的脑袋,一手将腰刀往霜地里奋力一扎。 第100章 100   刀破石入土, 生生止住了两人的滚势, 与此同时,元赐娴听见清晰的一声“咔”,像是骨裂的声响。   马车越过悬崖, 轰然坠落。她脑袋发晕, 昏昏沉沉里却没感到疼,这才后知后觉地醒了神, 发现伤着的人不是自己。   那块原本要轧到她的石头,扎碎了她脑袋下的那只手。   崖边裂石辚辚崩落,郑濯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崖外,却还支着刀柄偏头问她:“伤着没?”   元赐娴费力撑起自己,让开脑袋去,避免给他的手再添伤,摇摇头,喘着粗气道:“殿下, 您的右手……”   郑濯说了句“没事”, 随即收刀翻身而起,一把扯下身后玄色裘氅,裹紧了她道:“你现在上不了马, 等马车来,很快。”   元赐娴费力地点点头, 忍着泪意,提气道:“孩子……”   孩子没有在马车里,对方将她们母子二人分开了。   郑濯飞快解释道:“对方兵分四路, 分别往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走,此地是距离永兴坊最近的东路。我今夜人在城外,得到消息就近赶来了这里。孩子在其余三路中,你阿兄往北追了,陆府的人手往西追了,南路我另派了下属。”   眼下早已过了宵禁时辰,幸好郑濯刚巧人在城外,查证陆时卿的下落,否则元钰因妹妹被掳出城还有理,他就无法如此轻易带人马出来了。   元赐娴裹着厚实的裘氅,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很显然,对方并不想要她的性命,将她困在那样一辆马车里,又兵分四路,只是为了分散元钰和郑濯的人手和注意力。也就是说,对方的最终目的不在她们母子俩,也不在元家或郑濯。   将她和孩子当作诱饵抛出,这个套子,只可能是为一个人而设的。且对方甚至避免了将诱饵放在同一个筐子里,以图万无一失。   就像现在,元赐娴得救了,但孩子很可能还没有。   她心焦如焚,颤着嘴唇,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他在哪里?”   郑濯一面盯着前方地平线处急速驶来的马车,一面实话道:“我不知道。”   他得到的消息和元赐娴一样,都只到雪难为止,接下来就全无陆时卿的音讯了。算起来,他已经失踪了近三天。   但他们都清楚,对方既然选择了抛诱饵,就说明陆时卿一定还没落入敌手。   马车很快驶到近前,郑濯交代道:“车上有稳婆和婢女照顾你,你先回府。”说罢将她一把打横抱起,送入马车。   元赐娴这时候没力气忸怩,进到马车躺下后哀求地看着他:“殿下,拜托您了……”   她也恨不能插了翅去追孩子,却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子状况,就是只能添乱的,一旦碰上敌手,反倒叫众人愈加束手束脚。   郑濯点点头:“他和孩子都会平安回来的。”说罢掀帘而出。      马车内,郑濯安排的稳婆和婢女忙接手了元赐娴。   元赐娴脑袋沉得像灌了汤一般,没等回城就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药腥气,她蓦然睁眼,看见天光敞亮,似是日上三竿,慌忙挣扎起身。   趴睡在她榻边的拣枝被惊动,忙朝外头喊:“郎君,夫人醒了!”   元赐娴以为她喊的是陆时卿,脑袋里绷紧的弦一松,回头却见是元钰从外间疾步走来,心下登时一紧,哑着声急道:“阿兄,孩子呢,陆时卿呢?”   元钰眼下好大一团青黑,闻言不舒爽“啧”了一声:“怎么,看见是你阿兄我,很失望啊?”   他这语气似是说笑,但元赐娴一点心情都没有,急得都快哭了。   她昨夜实在太累太难受,想着就睡片刻,然后等郑濯和阿兄的消息,哪知一睡睡到了翌日晌午。   元钰见状心疼得直抽抽,忙坐下来哄道:“都在都在,都好好的,乖,别急别哭。”   “当真?”不是元赐娴非不肯信,只是如果陆时卿真的好端端回来了,怎么不守在她榻边啊。   元钰低咳一声,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自然是真。小外甥没受凉,就在外间摇车里躺着,阿兄仔细看过了,长得很有我年轻时的风范。”   的确,照情理看,对方要拿孩子去套陆时卿,必然得保护好小娃娃,这一点倒是不幸中的万幸。元钰也不是个能撒谎的人,说的这些不像是假,但他一句没提陆时卿,实在不太寻常。   元赐娴心里着急,掀了被褥就想下去,被他皱着眉头一把按住了肩:“还想活命就好好躺着。”他说罢叹了口气,默了默无奈道,“我就说我这人撒不了谎,还非要我骗你……好了,告诉你实话,但说好了,你现在不能下床。”   元赐娴闻言捣蒜般点头,随即听他道:“陆子澍确实回来了,只是受了点伤,在这里守你到天亮就昏了,现在躺在隔壁屋。”   她闻言又想往下跳,记起刚才元钰放的话,按捺着道:“他伤势如何?”   元钰想了想道:“得了,我给你抱过来,你自己看吧!”   “……”   元钰说完就出去了。拣枝看元赐娴一头雾水,向她解释了昨夜的事。   原西路和南路都是对方放的迷雾弹子,孩子实则是被送去了元钰选择的北路。但在他追上那行人前,陆时卿就已经孤身跟他们交上了锋。   对方使诈,将一块包着襁褓的巨石从近三丈高的地方往下扔。夜黑雾浓,陆时卿不敢冒险,哪怕知道多半是假,也硬生生扛着接了下来。那伤就是当时受的。   之后,他假意倒地难起,诱得对方暴露了孩子的位置,事前听他安排,埋伏在附近的曹暗趁势而上,将小郎君救了下来。   元钰到时,曹暗已经带着孩子先行离去,陆时卿则滞留原地,以身为饵拖延时辰。再不久,郑濯也到了,才一道助他脱了身。   元赐娴光听着便已心惊胆战,再联想陆时卿这几日的处境就更是后怕。   现在想来,所谓回鹘和突厥两军交锋,其实根本就不是巧合,而是谁人蓄意而为,目的就是要陆时卿的性命。   他失踪的那座雪山位于大周边境,距离周京千里之遥,花两日半赶回,已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停换马,日夜兼程的情状,若再计了一路上所遇杀招耽搁的时辰,她几乎不敢想象他究竟是怎么回来的,到得长安城附近,听闻她和孩子被掳的消息,又是如何有力气奔走相救。   元赐娴叫拣枝把两个孩子都抱过来,吩咐完就见元钰大步流星地回了,当真打横抱着陆时卿,将陆府一干仆役婢女诧异的目光通通甩在了脑后。   她起先还道他只是说笑,见状张着嘴盯着他和他怀中未醒的人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往床里侧挪了挪,给陆时卿腾位置。   哪知陆时卿早不醒晚不醒,刚好在元钰快将他放平到床榻的时候醒了,一睁眼看见他那张放大了数倍的脸,一骇之下翻身滚下,“咚”一声摔在了床上。   元赐娴一吓,忙去摸他:“摔着没?”   陆时卿昨夜差点废了手臂,且因石头冲力太大淤了内伤,要论身子状况,也不比元赐娴好多少,眼下这么一摔,确是有些眼冒金星。   但他一听这声音就醒了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道:“醒了?好受点了没?”   他之前不敢叫她,一直熬着想等她睡够,不料没见她醒就撑不住昏睡了过去,眼下都没搞清楚情况,估计还以为自己根本没离开过。   元赐娴撇撇嘴,伸手摸摸他消瘦了一整圈的脸:“我没事。”   陆时卿闻言就是一噎。她睡着的时候,大夫来诊过了,说她受了这遭罪,着实损伤根元,得亏原本体质好,才得以保全了性命,只是三五年之内不可再受孕,过后坐月子也得含嘴里,捧手心地悉心调养。昨夜还算救回得及时,再差一点,就将落下病根,一到冬天就气虚体寒了。   有了这趟鬼门关的经历,陆时卿原也不打算再叫她受罪,如今儿女双全,三五年不生,一辈子不生,都没关系。甚至退一万步讲,便是眼下尚未有孩子,只要她好,他也愿意不再要,只是日后到了地底下,得跟陆家的列祖列宗赔个罪。   元赐娴见他哽着不说话,笑了笑道:“真没事,你看我,还比你胖着呢。”   陆时卿再没忍住,将她一把拉进了怀里,不停摩挲着她的肩:“对不起,我食言了。”   她早生了十几日,其实真不必算这笔账,不过仍是抬起头来,假意生气道:“那你以后还乱不乱跑了?”   陆时卿垂眼看她,摇摇头,认真道:“你在哪我就在哪。”   “去哪儿都带着我?”   他点点头:“去哪儿都带着你。”   元赐娴贴着他的胸膛笑:“解手就不要了啦!”   “……” 第101章 101   紫宸殿里, 张仆射正在面圣。   徽宁帝看他无朝特意请见, 问道:“怎么,张仆射也是一早就听说了昨夜的动静?”   张治先笑着拱手:“这事闹得如此凶,该惊动的, 不该惊动的, 怕是都惊动了。”   徽宁帝低笑一声,听出他弦外之音, 道:“张卿有话但说无妨。”   他颔了颔首:“陛下,且不论究竟谁人有如此手笔,能够从陆府掳去陆侍郎一双妻儿,您可否觉得,六殿下对澜沧县主太过上心了些?陆侍郎是为妻儿搏命,六殿下是为了什么?”   徽宁帝一时没有说话。他是今早一睁眼就得了昨夜消息的,当即派了人出城查证,又将一拨太医遣往陆府, 一拨遣往皇子府。   太医向他回禀了郑濯的伤势, 说他右手手骨裂了,很久不能再握刀握笔,今后是否可以恢复如初也很难讲。   他默了默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 六郎救赐娴目的不纯,很可能是为了讨好元家, 取得元易直的支持。但朕告诉你,六郎的右手很可能废了。”   张治先一惊。   “他若真是目的不纯,就该知道分寸。一个武人废了右手, 他还有左手,但若是一位储君废了右手,你以为,他还能服众吗?”   张治先登时噎住,似是无法接受郑濯当真只是出于某种私情,又道:“可六殿下行迹也确实可疑,大半夜的,为何竟身在城外?”   徽宁帝渐渐有点不耐烦了:“朕问了,薛才人近来身子不好,闹偏头痛,六郎问着个偏方,差一味难得的药草,这两日夜里都带了人去城外雪山找。昨夜在归途听说了陆家消息,才就近赶了回去。”   他毕竟是职事在身的皇子,手下布置点探子眼线,注意着京城各向的动静,实在再正常不过。光凭这些,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张治先眼见徽宁帝如此态度,自然不好再硬说郑濯的背,又换了个人针对:“六殿下的事,兴许是臣想岔了。但臣觉得,陆侍郎为妻儿奔波诚然无可非议,可这千里回奔之举却也未免有些不符他为人一贯的作风。陆侍郎是否也可能与元家……”   “张仆射!”徽宁帝打断他,“您这张口就来的话,可得好好过一过脑袋!”      紫宸殿里,徽宁帝发火的时候,元钰也在闹脾气,看着旁若无兄,搂搂抱抱的俩人,黑着脸咬了咬牙甩袖离去,临到门边时,正碰上拣枝和拾翠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过来。   他瞅了拾翠怀里的小郎君一眼,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然后便抖着宽袖移门而出。   陆时卿起先是因知道元钰在身后,才有所隐忍,眼下正抱着元赐娴,想跟她亲亲热热地叙会儿话,又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只好示意两名婢女把孩子放在床榻上,然后叫她们退出去。   元赐娴见状摸了摸他的脸:“等会儿再抱你,先给我抱抱孩子。昨夜只看了妹妹,还没来得及看眼哥哥。”   陆时卿叹息一声,眼看她松开了自己,转头抱起一旁的男娃娃。   大约是因失而复得,元赐娴的动作格外小心,只是不料孩子一到她怀里就哭,任她怎么颠都哄不住。   她疑惑抬头,问陆时卿:“他是不是饿了?我睡着的时候,有人给他喂奶了吗?”   陆时卿点点头:“临时喊了个乳娘来,我叫人把他抱出去喂吧。”说着就要来接孩子。   元赐娴手一躲,不给他接:“我都醒了,当然是自己喂,做什么再交给乳娘?”   他默了默,见她打算动手撩衣摆,一把按住了她,一本正经道:“男女授受不亲。”   他发什么神经。她不可思议地觑觑他:“这可是我儿子。”   “儿子也不行。”   元赐娴朝他一挺鼓鼓胀胀的胸脯:“就你行?”   这话本是反问,陆时卿却点了点头:“就我行。”   “你怎么是这种爹……”   陆时卿一挑眉:“你第一天认识我?”   陆时卿的确是那种连公蛇的醋都能吃,自己的醋也很会灌的人,但元赐娴觉得他不至于在孩子的事上这么无理取闹,再看他霸道得一反常态,心下疑窦微生,踌躇道:“是不是我染了什么病,奶水不好喂给孩子啊……”   她这话把自己咒的。   陆时卿面色一沉,正要发话,却看她耷拉着脸,气色惨淡,又放软了下来道:“是大夫说你眼下底子虚身板弱,奶水不够喂两个的。你先顾着妹妹,把哥哥交给乳娘,等好些了再说。”   元赐娴“哦”了一声撇撇嘴,针眼大点事,他直说就是了,还拐弯抹角的,叫她差点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孩子一直哭个不停,陆时卿便转头唤了拾翠进来,叫她抱去给乳娘。   元赐娴不舍地看了几眼儿子,嘱咐拾翠,等乳娘喂完奶就把他送回来,待房门阖上才又去抱女儿。   女儿就比较乖了,被抱起来的时候似乎知道她是娘亲,还往她怀里依了依,舒舒服服躺在她臂弯里蹭香。   元赐娴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小小的眉眼,道:“好像长得像你。”   俩个娃娃刚出生,其实还很难辨别五官像谁,元赐娴也只是种模糊的感觉罢了。   陆时卿闻言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女儿的鼻尖,见她不舒服地皱起了鼻子,一向神情很淡的人竟难得笑出了声,跟元赐娴说:“皱鼻子的样子像你。”   眼看他对儿子和女儿态度不一,元赐娴故意讽他:“你这时候不记得你的男女授受不亲了?”   陆时卿看来是真不记得了,伸手向他讨女儿:“给我抱一下。”   “你的手臂没事吗?”   他摇摇头:“昨夜接的时候有意调整了姿势,避开了点冲力,没大事。”   元赐娴这才敢把孩子交给他,看女儿到了他怀里也是一个样,软软贴着他胸膛睡得舒坦,不由拧着个眉深思道:“这么乖,以后会不会给人骗了?”   陆时卿抬头看她:“谁敢来骗一个试试?”   元赐娴觉得陆时卿护犊子的模样有趣,突然也想被护一下,朝他伸展了双臂道:“我也要抱。”   陆时卿笑看她一眼,将怀中孩子挪了一挪,腾出一只手来:“过来。”   元赐娴麻溜地钻进他怀里,一面靠着他,一面逗他臂弯里的孩子,逗着逗着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蓦然抬头道:“哎呀,差点忘了,还没给他们取名呢!”   陆时卿刚好也想到了这个事,闻言问:“你取我取?”   她想了想道,瘪着嘴道:“还是你来吧,你读得书多。”   他笑笑:“女儿叫元姝吧。”   元赐娴讶异抬眼:“跟我姓啊?这样不太好吧!”   陆时卿一噎,黑着脸道:“陆元姝。”   “哦。”她腆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笑,马上道,“好啊,元是一,姝是美,咱们女儿以后就是天下第一美。”   “……”原本挺有意境的一个名字,到了她嘴里,怎么就这么俗套呢。   陆时卿一脸“你开心就好”的样子,又听她问:“妹妹就叫陆元姝,那哥哥呢?”她问完自顾自想了起来,“哥哥也不能逊色,一样取个美的吧?陆元美,陆元靓,陆元俊?你选一个。”   “……”   看他一脸“我选择死亡”的表情,元赐娴叹口气:“好吧,还是你取。”   陆时卿摸摸她的发旋,以示对她自知之明的赞赏与肯定,然后摊开她的手心,写了个字。   元赐娴辨认出来:“臻?陆元臻?”   他点点头。   她想了一想,捣蒜般点头:“这个字好。”说完捶了下他的胸膛,“不愧是探花郎。”   她这下捶得很轻,陆时卿却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元赐娴一下敛了笑意,听出这咳嗽响动的不对劲,从他怀里爬起来道:“伤着了肺腑?”   大概是知道她听出来了,陆时卿也没否认,只说:“不要紧,歇养歇养就好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元赐娴却很不安心。   陆时卿去年中的那刀子便是伤着了肺。如今从回鹘到长安这一路,为了赶她临盆马不停蹄千里驱驰,再加上昨夜那一接淤下了内伤,恐怕是旧伤复发了。   元赐娴先前就担心他此次风霜里来雨雪里去,会坏了身子,如今想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也难怪他早上没熬住昏了过去,还叫元钰说谎瞒她。   她想起那个不好的梦,想起梦里的送葬队伍和女眷们低低的哭声,想起自己怎么也不能从石头里跳出来看他一眼的压抑,突然觉得心口难受得很。   但元赐娴到底不想太悲观了,还是抬起头狠狠叮嘱道:“你这几日不许上朝了,跟我一起坐月子!” 第102章 102   男人哪来的月子假。陆时卿的新伤还不至于叫他称病, 旧伤又不能被徽宁帝发现, 想借由罢职闲居并不是件容易事。   可元赐娴就这点心愿, 他又不能不满足她。   陆时卿抱着母女俩, 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元赐娴看他神色为难,正要不高兴地发话, 突然见他眉头舒展开来, 道:“有了。”      陆时卿陪元赐娴吃过了饭食, 起身拟了封文书,大致讲了些现下回鹘境内情形与王室众人态度, 翌日叫曹暗代为呈入宫中。   徽宁帝见过曹暗后,自然不能叫他空手回去,便大手一挥, 差人给陆府备了些上等的滋补品,请贴身宦侍跟他一道去永兴坊,顺带捎上了一名太医。   昨日宫中太医就已奉命来过陆府, 只是当时元赐娴没醒, 才没给她诊脉, 只简单询问了大致情形,如今再走这一趟,已然不是关切的意思, 而是有意试探了。   徽宁帝如此多疑, 本不可能全心信任谁,哪怕陆时卿也一样。他先前之所以对张治先发火,其实不是痛恨他口不择言, 而是下意识对他所说的话感到惧怕。   陆时卿虽只官居四品,手中的权势却实在太大了,且这些权势,还是由徽宁帝亲手交给他的。诚然,张治先这个宰辅一直跟他不对付,不无借机落井下石的可能,但这些话却提醒了老皇帝,一个接连与南诏和回鹘王室频繁接触的臣子,实则是很危险的存在。如果他想,未必不能在两次出使中与敌国达成密谋之议,倘使再加上元易直的支持,后果甚至不堪设想。   于是昨日,张仆射便给徽宁帝出了个主意。元家长子元钰多年未得子嗣,如今既然元赐娴膝下儿女双全,何不趁机册封其中一个,然后接来宫中抚养,以显“圣恩”。如此一招,可说既捏住了陆家,又防备了元家。   徽宁帝面上没作回应,实则却已隐隐心动了,只是这种假情假意的圣恩,元陆两家自然看得明白内里涵义,元赐娴刚出了这样的事,他也不好当即夺人所爱,最好还得先打探清楚她的身子状况再说。   宦侍来后,陆时卿恭敬接待,之后便由太医给元赐娴把了脉。   太医诊完,略有些诧异。回头跟徽宁帝如实回禀,说元赐娴这身子,三五年内必然无法再生育,之后是否会落下病根,是否有机会受孕,都得看接下来歇养得如何。   徽宁帝听了以后,一时陷入了踌躇。   他对陆时卿的防备是未雨绸缪,却并非真要和这素来宠信的臣子撕破脸皮,一听元赐娴是如此情形,就知道接孩子的事不好办了,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元赐娴实则早在孕期便曾担心过这事,一看太医来诊脉,就猜是圣人起了心思。毕竟老皇帝已经不是第一次使这种招数,当初给阿爹封王后,不让年幼的阿兄跟着一道去滇南,就是要叫他留京为质的意思。   幸亏她如今身子不利索,反倒因祸得福,保全了一双儿女。   只是老皇帝心中既然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便只有叫它越长越盛的份,往后的一路将会更难走,她怕这事迟早有天还是会降临到孩子的头上。   陆时卿却叫她别担心,然后气定神闲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辞官书,翌日差人送去了紫宸殿。   元赐娴起始吓了一跳,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他和郑濯一贯使的以退为进法。   这封“呕心沥血”的辞官书是在告诉徽宁帝,他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所以非常心寒,非常失落。所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既然圣人这么不信任他,他愿意辞官返乡,回到洛阳闲居,往后再不过问朝事。刚好他这次去倒回鹘,一路风霜雨雪,与突厥几度生死交锋,身体怕也受了磋磨,如果圣人愿意恩准,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元赐娴觉得他这次玩得挺大,如果第二天,徽宁帝在辞官书上写了个“准”字,那可就很有意思了。   结果却是没有如果的。因为陆时卿说,他在前一天的文书里说明回鹘内情时,悄无声息留了几处伏笔,吊着老皇帝的胃口,便是不说长远,光为了眼下突厥与回鹘尚在进行的战事,他也不可能舍弃他这个臣子。   徽宁帝果真慌手慌脚差了宦侍来,说这辞官书他不准。   陆时卿满脸为难地跟宦侍讲,既然圣人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自然不会抗旨不遵,只是身子还未完全康复,当下返朝,恐怕熬不住。   宦侍眉开眼笑地说,这个不碍事,圣人讲,准他一个月的假,叫他好好歇养就是了。   一招以退为进,换得老皇帝不敢急于猜忌防备,更重要的是,还把“月子假”给骗到了手,元赐娴不得不感慨,她家这口子真是太聪明了。      宣氏一语成谶,真叫儿子陪儿媳坐起了月子。   这接下来的日子,元赐娴躺在床上的时辰,陆时卿也履行了她在哪他就在哪的承诺,大多陪她躺着。因她不能见风,他也就不随意出门,免得带了霜气来冻着他。   两个病号像在床上做了窝一般,把吃食都安排在榻边。起始小别胜新婚,拿了饭食就是你喂我来我喂你。你吃一口我的青菜,我吃一块你的萝卜,你给我挑鱼刺,我给你剥蛋壳。到了后来,如此十二个时辰形影不带离的,真叫元赐娴看陆时卿看得腻味,就把心思更多放在了孩子身上。   陆元姝的摇车被搬了过来,就紧挨着俩人的床榻。白日里都是元赐娴给喂奶,到了夜里,因她身子还未恢复康健,便由乳娘代为照顾。   至于陆元臻,自打头天过后,她就再没提过给他亲自哺乳的事,也不好把他一直搁在房里,免得孩子一饿就得麻烦陆时卿抱出去,干脆让他多与乳娘处着。只是她总时不时提出要看看他,所以每日也有那么几回,麻烦乳娘将孩子抱来的,还常常跟宣氏逗孙儿的时辰撞上。   如是这般过了二十来天,到了阳春三月,接近孩子足月的时候,元赐娴问陆时卿是不是要设个宴,给兄妹俩简单操办操办。   这满月宴嘛,照理说不论大小,总归是要走一走的,且陆时卿到底还是朝中官员,宴请些同僚也实有必要。但他却以她身子尚未痊愈,不宜劳累操持为由拒绝了,说等到孩子周岁时再补办一次。   之前花朝节那会儿,原本该轮到陆时卿主持流觞宴,他也是用了这个理由推辞,元赐娴闻言便跟上次一样未有坚持,都听了他的安排。   再过几天,陆时卿的伤歇养得差不多了,便还了朝。元赐娴的月子也完了,已然能够出去透气,等他前脚出门办事,就想带上两个孩子一道去院子里沐沐春风,只是一问乳娘,却被告知陆元臻今早食欲不佳,陆时卿担心孩子染了病,所以刚才外出时顺带将他抱去了葛大夫的医堂问诊。   元赐娴谢过乳娘,没太多问,一直等到黄昏也没见陆时卿把孩子带回来,回头就抱了陆元姝去看宣氏。   宣氏果真正忧心孙儿,反倒是元赐娴宽慰了她几句,然后将女儿留在她院子里,好叫她分分心,自己则回房等着陆时卿。   陆时卿是孤身回来的,进门就见她起身问:“元臻呢?”   他默了默说:“还在医堂。”   元赐娴肃着脸摇摇头,走到他面前,盯着他,一字一顿重新问了一次:“我是问,元臻呢?”   他沉默下来,半晌,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他很好,很快就能跟我们团聚了。”   听见这句话,元赐娴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的孩子没有在那一夜被救回来。她在产后没几日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先是出于与孩子相处时为人母的直觉,再联想到陆时卿对待那个孩子的奇怪态度,以及阿兄当日的几分不自然,便更是心生疑窦。   她很快有了个可怕的想法:孩子可能被人掉包了。   陆时卿在救援时不可能知道孩子是真是假,但他行事一贯谨慎,回来后必然做了确认。她和宣氏都没有在元臻被劫前瞧过他,可稳婆见过,拣枝和拾翠等几个婢女也见过,所以如果孩子会掉包,其实是不难分辨的。   但陆时卿选择隐瞒了她和宣氏,甚至叫周围所有的知情人都对她们说了谎。原因并非是他打算拿别人的孩子蒙混一辈子,而是他确信元臻是安全的,且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回来,所以不想她们早早跟着干着急。毕竟产后头几天对元赐娴的恢复非常关键,他知道不可能骗得了她太久,只想着能瞒几天是几天罢了。   陆时卿轻轻抱住她,道:“别担心,他吃得很饱,穿得很暖,三天后,就能回到我们身边了。”   元赐娴泣不成声地点点头,嗫嚅道:“怎么救回来的……怎么救回来的?”   陆时卿拍拍她的背,淡淡道:“我和岳丈合议,杀了南诏老王。”   元赐娴霍然抬首。 第103章 103   抬头的一瞬, 她在脑袋里顺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这劫人的事看似风风火火一气呵成, 实则却很不易, 并不是陆时卿随便哪个阿猫阿狗的政敌能够做到的。她从一开始就只想到了两种可能:一是平王, 二是细居。   由整个事件来看,对方一定筹谋已久, 而非一日之功。   首先, 元赐娴临盆提前了, 但用以调包的孩子,看模样却也是在当日前后出世的, 误差几乎不超过一天。这绝不是匆忙之下能够安排得当的事。也就是说,很可能早在之前,对方就已从四面各地搜罗来了数位与她孕期接近的妇人, 并将她们提早安置到了京城待命。   其次,密道不亚于是陆时卿和郑濯的命脉。陆时卿离京后,这条路就未再被人利用过, 而徐宅的防守也相较平素更加严密。要说真是近日暴露的, 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元赐娴想, 恐怕密道被发现是在更早的时候。   而光从这一点就能够断定,这个计划的起头人不是平王,是细居。   因为密道暴露, 就意味着“徐善”的身份也暴露了。一旦平王发现了这事, 根本不会将它用在劫人上,而早该停止针对蔡禾,转而向陆时卿穷追猛打, 或将这条密道的存在透露给徽宁帝。   但细居的立场却有不同。得知陆时卿与徐善的关联后,他第一反应并非将它曝光于世。他跟平王的确有合作,却不可能与他做永远的朋友。叫郑濯与陆时卿和他继续内斗,继续彼此消耗,对南诏而言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选择不把密道的事告诉平王或徽宁帝,而暗暗谋划了劫人的计划。   但这个计划,光靠他一人也是行不通的。   从劫人到兵分四路,所有动作都发生在下半夜,而当时长安城城门紧闭,若非及早备好了数块出城令,根本没法实现。可出城令这种东西,他一个南诏太子得不到,只有依靠平王。   因此,细居还是提前找到了平王,并说服他助自己完成送人出城的后续计划。   然而平王不会因无利可图的事冒险,他又为何答应此事?相较细居,他的目的就比较简单了,就是想以元赐娴母子为饵,取陆时卿的性命。   他或许尚且不知徐善这一环,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可能毫无察觉陆时卿对朝局穿针引线般的操控,和他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夺嫡的阻碍。   得不到的助力就该毁掉。在陆时卿接连出使南诏与回鹘,势头愈发如日中天后,他更感威胁,因此想借细居之力除之而后快,也不是不能理解。   元赐娴的思路直到这一步都很明朗,但当陆时卿说出那句“杀了南诏老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是考虑得太少了。   她起始想,自己与韶和孕期接近,细居可能是想把她的孩子当作所谓的“质子”送入长安,叫她和陆时卿眼睁睁看着孩子近在咫尺,却无法与他团圆,还得天天担惊受怕,甚至为了孩子的安危,在关键时刻替南诏兜着些什么。   可现在看来,细居知道陆时卿不是庸碌之辈,一次意外痛失爱子也就够了,不可能继续放任南诏为所欲为,所以,计划虽然完美,却实则很难实现。   那么,既然他知道这个愿望多半将落空,为何还坚持如此大费周章?   元赐娴想,那是因为,哪怕计划失败,细居还是有利可图。   孩子下落不明,陆时卿意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陆元臻,唯一的法子就是快点让“质子”进京。所以他要做的两件事是:第一,刺杀南诏老王,叫细居尽早登基;第二,在孩子抵达长安前,将他调包回来。   而这两件事,正中细居下怀。   先说第一件。   自打细居出使大周,与朝廷达成和亲之议,他在和二弟的争锋里便居于了上风,这大半年来势头蒸蒸日上。但老王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继位,为免夜长梦多,早就动了杀父的念头。   只是这件事太冒险了。他可以杀了老王,却很难确保神不知鬼不觉,确保不落下丝毫把柄。初初登基时政局难免不稳,倘若有人拣此时机,以他杀父篡位之事为由起兵造反,他就白忙了一场。   所以,较为理想的情况是:他自己不动手,而故意疏漏王宫的守备,放别人来杀。如果这个凶手刚好还是身处大周权势中心的一份子,那就更好了。   再说第二件。   不管韶和怀孕究竟是真是假,能肯定的是,细居从未打算将亲生孩子送来大周。早在刻意放出韶和有喜的消息前,他就已经在南诏安排好了合适的人选,来生那个所谓的“质子”。   只是后来,刚巧元赐娴也在差不多的时候有了身孕,他才想到了这个“更妙”的计划。   但拿个假孩子糊弄徽宁帝一样是有风险的。   细居无法保证大周何时会察觉猫腻,也无法保证大周察觉猫腻时,他是否已经坐稳了帝位,是否不再需要朝廷的支持,为给难以预见的未来添一道保障,最好就是设计一桩“调包”事件来推卸责任。   到时事情暴露,他便能一口咬定,说自己送来的孩子是真的,只是半途被陆时卿调了包,甚至还可以倒打一耙,叫大周把孩子还给他。   细居的动机,陆时卿看得一清二楚。但这是个阳谋。为了孩子,这两件事,他必须做。   想通了这些环节,元赐娴忍不住忧心忡忡地环紧了他。   陆时卿却笑了一下:“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好处都给他细居一人占全?我刀子都横到南诏老王脖子上了,如果当真杀了他,岂非愚笨太过?”   元赐娴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收了泪道:“你的意思是……”   “假死。”他淡淡眨了眨眼,“岳丈会叫他在最精彩的时机活过来的。”      当晚,元赐娴听陆时卿仔细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才知道,阿爹是在二十来日前就悄悄动手“刺杀”了南诏老王,并将老王的“尸体”偷天换日的,所以实际上,细居早在那时便已登基,且将“儿子”送出了南诏,只是她一直窝在屋里坐月子,才不清楚这些事。   而细居为免辗转之下出岔子,在劫走陆元臻后,其实并未接他去南诏,只是将他藏在了大周,待送质子入京的队伍经过,才把他抱上了马车。   所以,孩子倒是未受颠簸之苦。   也是这个时候,元赐娴才终于明白陆时卿为何给孩子取名叫“臻”。她起先一直以为,他是取了“臻”字表达的“完备”之意,希望儿子以后能文武兼济,品学双绝。却原来不是。   “臻”字在衍生为“完备”前,首先有“来到”的意思。   他在期盼孩子尽早回来。   不办流觞宴,不办满月宴,就是因为他不想叫别人有机会看到替代元臻的那个孩子,不想给元臻造成任何非议,也不想属于元臻的任何东西落到旁人手里。   陆时卿看起来那么冷清的一个人,却偏偏是个护犊到了极点的爹。   换作两年前,元赐娴绝不会相信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陆时卿没有食言,说好三天就是三天。   三日后黄昏,元赐娴跟望夫石一般立在府门前等,终于盼到他从马车里下来,怀里揣了个明黄色的襁褓,襁褓里安睡着一个男娃娃。   她疾奔上前,看到孩子的一刹心潮激荡,险些又落下泪来。   陆时卿一手揣着孩子,一手揽着她往里走去:“别哭了,浪费水,不是一直想给元臻喂奶?来,叫你喂个够。”   元赐娴本来是挺想哭的,被他说得破涕为笑,狠狠拧了把他的劲腰。   夫妻俩还不知如何跟宣氏开口这件事,先做贼一样把睡着的陆元臻偷偷抱进了卧房,然后请了大夫来,确认他完好无损健健康康,且这些日子以来吃好喝好的才算放心。   等大夫离开,元赐娴记起陆时卿的提醒,心中由来已久的愿望变得愈发强烈起来,急迫地想给元臻喂奶。   其实她的奶水并不少。当初陆时卿说她身子虚奶水不够,都是唬人的话。要不是元姝个头小小,食量却惊人,隔一个时辰就要来啜她,她恐怕还得被涨奶给逼疯。   不过饶是如此,也有好几次涨奶受不了的经历。她当时已经隐约猜到孩子不是元臻,就没提出非要把多余的奶水喂给他,想着自己挤掉。   只是陆时卿日日寸步不离她,她一难受,他就察觉了,自然不会劳动她,诚恳地来解救她。一开始是用手的,后来觉得浪费,就换了嘴。   元赐娴回头想想,这当爹的,真是抢了儿子一个月的吃食。   现在元臻回来了,她要好好补偿他。   元赐娴撩了衣襟,熟门熟路地抱起刚睡醒的孩子,准备给他喂奶。   陆时卿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儿子撇着头一副不是很想吃的样子,想了想说:“可能是刚吃饱,等会儿再喂吧。”说罢补充道,“你要是难受,我先来。”   谁给他那么好命先来。   元赐娴剜他一眼,坚持尝试让元臻吃奶。   这事实在不是她霸道,而是她害怕,害怕儿子一出生就没在自己身边,如此离开一月以后,跟自己不亲了。   她忐忑地哄着元臻,哄了半天,终于看到小家伙扭过头来啜她。   元赐娴心底一喜,正要闪耀起充满母性光辉的微笑,却不料他用力吮了她一口以后,突然松开嘴,偏过了脑袋。   “唰”一下乳汁飞溅,直直射向了近在咫尺的陆时卿……的脸。   而始作俑者陆元臻躲避及时,毫发无损,瞅瞅一脸白沫子的阿爹,再瞅瞅愣在原地的阿娘,“咯咯”笑得酣畅。   半晌,陆时卿伸手抹了把脸,吞咽了一下道:“这回是亲儿子没错了。”   小剧场:   元臻:借奶献佛,粑粑,喜欢我给你的见面礼吗?   元臻吸了奶但不喝的那段,其实是我妈讲的,我小时候的劣迹…… 第104章 104   陆时卿衣襟都是奶渍, 痛并快乐地起身去换干净行头, 回来见元赐娴正坐在榻边, 笑盈盈地拿着个瓦狗逗儿子。   陶制的小犬栩栩如生到他差点倒退了一步。   听闻脚步声, 元赐娴抬眼看他,见他站得远远地问她:“你给他玩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不想他重蹈他爹的悲剧了。不怕狗, 要从娃娃抓起。”   她说得理直气壮, 陆时卿一噎, 气闷地坐到她身边。他也不是天生就怕狗的。且与其说怕,倒不如讲是当年被狗舔出的心障。   说起来, 不知早先那个踢天弄井,皮上天的丫头到底是京城哪门哪户的小娘子。他隐约记得,那丫头穿得一身富贵行头, 应该不是出身寻常人家,算一算大约跟元赐娴差不多大,倒说不准是她相熟的。   陆时卿原也不是喜欢追根究底的人, 更不会真跟个小孩子计较, 只是现下记起, 略有几分好奇,撑着膝偏头问她:“当年我骑马游街,你人在京城吧。”   元赐娴逗孩子的动作一滞, 心底暗叫不好。   怎么的, 这是记起前尘往事,察觉了什么端倪?   她飞快答:“没有,那时我已经跟阿爹去姚州了。”   陆时卿“哦”了一声, 又听她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摇摇头:“只是想,你要是在京城,大概也会去凑个热闹。”   元赐娴满脸惋惜,讨好地道:“是啊,我从前年年都去的!可惜没能目睹你年少风采,要不,指不定我就舍不得去姚州了!”   陆时卿闻言,警惕地看看她:“你又做什么梦了。”   她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说个实话也要被疑居心不良。您老人家是对自己多没信心啊,陆探花,陆侍郎?”   陆时卿笑着看看她,按着她头顶两个发旋揉搓了一下,很自然地接受了“老人家”这个辈分,也叹了口气:“碰上个哪哪都好的小祖宗,确实没什么信心。”   她抱着儿子,笑嘻嘻歪倒在他怀里,看起来很喜欢他难得的情话,满意之余,抬嘴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喉结:“这样是不是自信了点?”   陆时卿喉结一滚,浑身燥热地垂眼看她:“刚出月子,注意分寸。”   她拍拍胸脯:“我已经好了,倒是你养结实了没?别是那什么风不振了。”   他不由“嘶”出一声,伸手捏住她下巴:“你想试试了?”说罢低头看了看睁着大眼的陆元臻,示意她有胆就把儿子放下。   元赐娴没胆,抱着儿子当挡箭牌,正与他闹得起劲,突然听见叩门声。是宣氏和陆霜妤听闻元臻被抱回了,所以过来询问情形。   夫妻俩齐齐敛色,对视一眼。   孩子被调包这一月,元赐娴是隐隐已有察觉,但宣氏却浑然不知,一心把那别人家的孩子当作亲孙疼爱,如今乍闻真相,也不知能否释然。   但元赐娴却也知道陆时卿的抉择没错。当初她和儿子被掳,正是因后来的那名稳婆出了岔子,宣氏因此总觉有自己的责任在,心力交瘁之下也小病了一场。若是当时就告诉她,亲孙其实没被救回来,她怕得要一病不起了。   俩人起身迎了宣氏进来,为难了一晌,还是选择开门见山说了实话。   宣氏好半天没缓过劲来,跟夫妻俩仔仔细细确认了好几遍经过后,问原先的孩子去了哪里。   陆时卿知道阿娘对那个孩子已然有了感情,原本多养个养子也无妨,但留着他却可能给陆家带来麻烦。毕竟他也不清楚孩子的生父生母究竟是谁,只有打哪来的送回哪去。   宣氏听了以后,还是不大能够回神,胡思乱想一通后,问是不是元臻得了什么重病,所以他们才拿了这个孩子来哄骗她。   陆时卿之前派曹暗前去调包来孩子,接到的第一时刻,就跟上回两名经验老道的稳婆确认过孩子耳后的一颗红痣印记,眼看劝不听宣氏,险些要将她俩以及当日见过陆元臻的众婢女叫来作证。   最后还是陆霜妤叫这一环给省了,趴在摇车边看了一会儿小元臻,扭头跟宣氏道:“阿娘,您快来看看这孩子的眼睛,简直跟嫂嫂的一模一样啊!”   不怪陆霜妤第一下注意到这个。毕竟元赐娴的桃花眼确实长得十分勾人。当初她就是沦陷在她那双眼睛里的。   宣氏这才慌忙探身去看。   说一模一样是有点夸张了,毕竟小娃娃还没全然长开,但瞅着确实有那么点轮廓在。再回想之前那个孩子的眉眼,倒真没跟陆时卿和元赐娴有哪处相像,只是当时孩子刚出世,五官都挤在一起,她也没深思。   这样一看,母女俩突然有些惊喜了。   宣氏瞧着元臻的鼻子,跟陆霜妤道:“这小鼻子挺的,倒是有点像你阿兄。”   “脸盘子小,像嫂嫂!”   “上唇像你阿兄,下唇像你嫂嫂!”   “……”连一对唇瓣都被活活拆开的夫妻俩抽着嘴角对视了一眼,心底却是满足地喟叹一声,这事大概算是解决了。      宣氏认准了亲孙后,回想这一月来他可能受到的委屈,也就没工夫念想原先的孩子了,心疼得接连几日一直围着陆元臻转。   陆霜妤原本一直更喜欢乖顺得在谁怀里都能睡着的陆元姝,老觉得这女娃娃跟她的名儿是配对的,现在却也图新鲜,想逗逗陆元臻,便特意去了趟西市,打算采买些男娃娃玩的物件来。   不料这一去,刚巧在街市上碰见了窦阿章。   陆霜妤一个闪身躲进巷弄,无奈还是被他眼尖发现了。他站在巷弄口,声称自己绝无恶意,喊她出来,要给她说个秘密。   看他招猫儿似的傻样,陆霜妤生怕惹了旁人的眼,丢她的脸,只好叹着气出来。   当初拜入陆时卿门下后,窦阿章一直在用功读书,今年科考又谨记前次教训,没再吃纳豆,于是得了个进士的名头,如今也快要入仕了。   至于陆霜妤的身份,其实本就瞒不了多久,毕竟她总不能为了窦阿章一直闭门在府。早在去年秋天有一回,她随阿娘一道外出,与他偶然碰上,就被他知道了。   窦阿章晓得以后,因她身份高,只有更加刻苦的份。   她神色恹恹地从巷弄里出来,把手里给小元臻的玩物递给身后婢女,嫌弃地看他一眼:“窦进士,既然是秘密,就不要告诉我了,我怕被人灭口。”   窦阿章显得异常兴奋:“不怕不怕,是关于老师的,我只是提早一步晓得,之后大家伙都会知道。”   陆霜妤皱皱眉头:“关于阿兄的?什么秘密?”说罢倒吸了口冷气,“难道是阿兄背着嫂嫂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忙摆手打住她的话本子,神秘兮兮道:“你附耳过来。”   陆霜妤将信将疑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他道:“老师要升官了,由四品门下侍郎擢升为三品中书侍郎,正式拜相!”   她闻言一惊,诧异道:“当真?”   窦阿章一脸骄傲,仿佛马上就能写出一篇题为《我家老师是宰辅》的文章来,点头道:“自然是真!”      窦阿章的消息确实不假,没过几日,陆时卿升官的事就从宣政殿一路传到了街头巷尾。   十五岁高中入仕,二十四岁拜相,陆时卿在长安乃至大周简直活成了一个神话。虽见了面,众人仍称他一声“陆侍郎”,但这一句侍郎的分量,已是今时不同往日。   在朝堂上下都向陆时卿道贺,面上恭维私下嫉妒的时候,元赐娴却看明白了,这一出恐怕是老皇帝的明升暗降。   西北的战事早在十来日前,二皇子人头落地的一刹就已大致了结。突厥虽未被全然打垮,却也不过只余些散兵负隅顽抗。回鹘和大周的联军在势头上更胜一筹,彻底击溃敌军只是迟早的事。   等捷报传到京城,论首功,当然是陆时卿的。   去年他以一桩和谈,不费一兵一卒成功击退南诏军队,回来后得了金银赏赐。这次,徽宁帝原本也可以只赏些物件的,却不料刚巧碰上他的顶头上司,门下侍中致仕。   门下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朝廷掌实权的宰辅之一,作为门下第二把手的陆时卿本就是替补上位的不二人选,再逢论功行赏的时机,擢升更是顺理成章。   但徽宁帝不给他做这个门下侍中。   大周历史上,曾有一任皇帝在继位前做过中书省长官,所以后来,中书令一职便没人再敢当,因此常年空缺,而改由中书省第二把手,也就是中书侍郎代行长官之职,总领中书省,成为朝廷宰辅之一。   但这中书侍郎毕竟是代行职务,在众宰辅里便要略低一等,相较门下侍中而言,只能算是副相。   也就是说,如果陆时卿继续留在门下省,很可能不久就将登顶主相之位,但如此一“擢升”,便只做了个副相。虽然品级相当,到底还是差了点。   不过元赐娴不觉得失落。因为在她的梦里,陆时卿最后就是做了没人敢当的中书令。徽宁帝的旨意不过是叫他离那个位置更近了一步。若是老皇帝一直不叫他调迁,她反倒感到奇怪。   元赐娴有种直觉,虽然这一世,因为她的插手,大周的政局添了许多变数,譬如姜氏提早倒台,譬如朝廷与南诏建立了和亲关系,但历史的洪流却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去向。她能扭转里头小人物的命运,却很难阻止滔滔洪流,泱泱大势所趋。所以,很多她曾以为改变了的东西,其实都还顽固地行走在原先的轨迹。      陆时卿升官拜相的头一日,恰逢回鹘使节队伍抵达长安。   元赐娴这才知道,原来当初他前往回鹘,除了与可汗达成盟约外,还有另一桩使命,便是要迎一位回鹘公主回京,促成大周皇室与该公主的姻亲。   只是他当时急着赶她临盆,跟可汗谈妥了这桩事以后,就赔了个罪,先行动身离开了。   大周不复往昔强盛,近年来不断积弱,一直只有自家公主送出去和亲的份,这回能迎来一个他国公主,其实是件相当难得的事。   如今公主和使节抵达长安,陆时卿一则位列宰辅,二则须表此前歉意,因此必须得去接待。   元赐娴虽知这和亲的事是跟大周皇室的,与陆时卿这个有妇之夫没半根鸡毛关系,却还是不太舒服,亲手给他穿上新官服后,边替他系腰带边感叹:“紫色的官袍果真比深绯色好看,一瞧就很贵气,可惜这就要出去惹别人的眼了。”   陆时卿一把抓住她摆弄他腰带的手:“说什么胡话。”   她撇撇嘴,哼他一声:“回来我要仔细查的,你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肯定就是被人家动掉了。”   陆时卿笑得无奈,把她扯进怀里:“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   元赐娴闻言一滞,严肃道:“这样不太好吧?”她说完,搁在他腰间的玉指已经非常灵活地弹拨了起来,显然是在家闷久了,手痒得很。   “有名有份的,为什么不好?”陆时卿一挑眉梢,扬扬下巴,“赶紧去换衣裳。”   元赐娴不是特别情愿地“哦”了一声,一脸懒得出门的模样,转头就露出了窃笑。   可是他说叫她一起的,那就别怪她换上最好看的衣裳,去艳压回鹘芳了! 第105章 105   元赐娴一换就是很久。   陆时卿知道她闷了整月憋坏了,难得出去望望春透透风, 不想坏她兴致, 心道最多就是迟到一些, 也没什么,就不催她了。   毕竟在回鹘的事情上,他表现得不积极点,圣人反而放心。   他闲来无事,起身去瞧孩子。   卧房里两个摇车并排靠着。陆元姝在睡觉, 呼吸非常匀称。陆元臻却醒了, 睁着双眼在瞅妹妹。大约是觉得这样平躺着斜瞅太累了,便蹬着个脚, 耸着个肩,想把自己翻个身, 侧过来看。奈何筋骨还太嫩,力气不够, 怎么翻都翻不过来, 使劲使得一张小脸通红。   陆时卿看清他意图, 一时觉得好笑, 上前一拨,就帮儿子成功翻了个身。   但陆元臻好像不喜欢,委委屈屈看他一眼,转而又想把自己翻回来。   真是难搞。   陆时卿只好再把他拨平了,接着就看他重新回到了先前努力翻身的情状。   他懂了。儿子是个倔的,喜欢靠自己。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旁观, 等他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自己颠了过去,才伸手把他抱起,低头道:“跟你娘一样是个小祖宗来的,这下满意了?”   陆元臻有听没有懂,朝他“咯咯”地笑,似乎对他身上这新色的官袍很感兴趣,屁股捱着他的臂弯,小手却攀上了他的衣襟,一阵乱挠。   陆时卿看了眼自己皱巴巴的衣襟:“你娘刚给整平的。”说着拨开他的小手,然后颠了他一下,示意他安分点。   哪知陆元臻这就不高兴了,小嘴一瘪,一副马上要哭给他看的样子。   陆时卿觉得,对女儿能惯,对儿子却不可娇养,面色一暗,大概是“有本事你就哭”的意思。   然后陆元臻就哭了。却不是用眼睛。   陆时卿感到一股湿意在臂弯处蔓延开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陆元臻就这样往他手上尿了个通透舒爽。   “……”   元赐娴换完衣裳出来,瞧见的就是陆时卿飞似的把孩子丢回了摇车,震惊无比地提着个湿淋淋,淌着水的袖摆。   她一愣之下反应过来,目不忍视地望着他。再转眼一看摇车里的陆元臻,儿子还在玩命地笑,像是一点不觉得自己酿了什么大祸。   元赐娴哭笑不得地上前去,叫拾翠和拣枝赶紧照顾孩子,然后挑了陆时卿干净的那只袖子,揪着他往净房扯,一路道:“就这点功夫,你是怎么惹的元臻?”   她原本自然是想去顾儿子的,毕竟陆时卿都这么大个人了。但一想到他那点洁癖,又不好把他交给两个婢女,所以才亲手把这目瞪口呆的人拉了过来。   陆时卿的脸黑得都能研出墨,好半天才回神,脚步一顿,像是终于想起什么,回头就要撒了腿去教训儿子,被元赐娴一把拦住:“得了得了,你还能揍他不成,换衣裳要紧!”   要不是亲生儿子,陆时卿现在大概已经原地炸了。   他一路隐忍,到了净房才蓦然醒悟:哪来的衣裳给他换,他刚升的官,眼下就这一身崭新的行头!   元赐娴显然也反应了过来,跟他面面相觑了一晌,还是动手把他腰带卸了。没得换也得搓洗搓洗,总不好拿这身有味道的行头去接待人家回鹘使节吧。   不过刚足月的娃娃只吃奶水,其实还是挺干净的,也没什么熏人的气。只是陆时卿毕竟迈不太过洁癖的坎,便颤着个睫毛,紧紧咬牙,闭着双眼由她穿穿脱脱地折腾。      等官袍被急急烘烤干,元赐娴和陆时卿入宫的时辰早已晚了许多,直接错过了前头徽宁帝会使臣的大场面,听说回鹘一行已经落了脚,伽斛公主则被皇后请到了太液池畔赏湖景,随行的另有一众皇子与几位宗亲及官员。   元赐娴一听就知道,圣人是把促成和亲的重担交给了皇后。那些适龄的皇子其实都是给伽斛公主相看去的。至于阿兄之类的宗亲,还有几名很可能都老掉牙了的官员,就是走个过场,作作陪衬,叫场面不要太干,最好别让人家公主一眼便看出是叫她“相婿”的,免得她脸皮薄,闹个尴尬羞涩。   元赐娴挽着陆时卿走近太液池时,湖边亭中倒是派其乐融融的场景。   上首位置坐了梁皇后,其下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伽斛公主了,一身白底金纹的窄袖翻折领长裙,锥状的回鹘髻高高束起,珠玉琳琅,看脸容生得十分精巧,高鼻深目,蜜色的肌肤虽不太符合大周的审美,却透着股别致的韵意。   再看周围,赫然坐了一圈气度不凡的天家贵胄,老六老九都在,连十三皇子都凑了个热闹,在旁吃着果子作陪。论起青年才俊的数目,真比她两年前在芙蓉园相看郑濯的时候多上好几倍。   陆时卿看她这不知算不算艳羡的眼神,偏头问:“羡慕?”   元赐娴忙摇头,一脸得意:“数不在多,在精,最好的都给我挑拣走了,剩下的便是从延兴门排到西市,又有什么可羡的?”   陆时卿很是受用地一笑,把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只道回去后真该熬熬她这张嘴,看能不能熬出蜜汁来。   俩人无意引起众人注目,但到底是不能的。论身份,一个是宰辅,一个是郡王女,论相貌,说得夸张些,没等他们走近,亭子里就先都滟滟地亮了。好几人因此都朝这边投来了目光,先看升官拜相,春风得意的陆时卿,再看他身边袅袅娜娜的娇妻。   陆时卿也看了眼元赐娴。   她说鹅黄跟紫特别搭,所以穿了这个色的襦裙出来。襦裙样式没什么特别的,不至于喧宾夺主,但胜在颜色衬肤又抢眼。要不是她额前点了花钿,头上作了妇人髻,当真嫩得跟没出阁的小姑娘似的,仿佛眼光用力几分,都能给掐出水来。   这衣裳选的,着实太心机了。再瞧妆容,看似寡淡实则精致,不浓妆艳抹,反倒更显她本色容光,叫人惊艳不已。   陆时卿这下有点后悔带她出来了。为了叫她放心,他自己现在反倒有点不放心。   不说别人,就讲九皇子郑沛,若不是当初在芙蓉园晕船丢了脸皮,自觉在元赐娴跟前再抬不起头来,后来又被圣人强压着不许与她来往,指不定怎么骚扰她。如今也不知有没有彻底断了念想。   皇后见俩人来了,热热切切地招呼他们。   陆时卿当先赔罪说来迟,皇后只道不打紧,目光在他不知何故皱巴巴的衣袖处落了一落,很快移开,请他们落座,然后跟伽斛公主介绍了一嘴。   伽斛看看他们,眯起眼笑:“陆侍郎我知道的,早前在王宫里见过一面。”又说元赐娴,“这位真是陆夫人?”   元赐娴面上笑意不变,心里奇怪一下。怎么的,她瞧着哪里不像?却还不等她有个计较,伽斛已经继续道:“若不是娘娘引荐,我还道是陆府的小娘子。但一算陆侍郎年岁,好像又对不上。”   “……”这夸她年轻可夸过头了啊。陆时卿大她六岁罢了,还没能生出那么大的女儿吧。   元赐娴扭头一看,果见他脸是黑的。但她能说什么,抹蜜耍嘴皮得看场合,四面都是天家贵胄,她也只有回去再哄一哄被当成她爹的陆时卿了,现下只用一句“公主说笑了”带过。   她说完这话,瞥见斜对头元钰一脸的幸灾乐祸,再往前去,郑濯脸上也隐隐带着笑意。   她见状,下意识看了眼他扶着茶瓯的手。他用的是左手。右手虚虚掩在宽袖里,看不出伤势。   见她皱了下眉,郑濯抿唇一笑,目光坦荡而澄澈,看起来倒像宽慰她似的。   元赐娴看见那笑,心里却更堵。   她实在没法把这样的郑濯,跟梦里那个卸磨杀驴的人混到一起去,又记起陆时卿早先分析的,说郑濯跟元家翻脸指不定只是他安排的一场戏,心里便更加动摇。一路相处,加之她生产当夜,他那样舍命救她,她要再因梦里几个百姓的声音,把他视作十恶不赦的人,就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虽然她也知道郑濯那天不惜一切代价救她的原因。说白了,还是出于对陆时卿的情义。   陆时卿是因他才去到回鹘涉险,争取可汗支持的,她在这当口出了事,便有他的一份责任在。任她有丝毫闪失,他都没脸再见陆时卿。   但不管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救的她,她左右都是受了恩。她这人讲究投桃报李,对还不起的人情没法安心。   上回出事以后,她本也想去探望郑濯,只是自己都废了半条命,实在没能走得起身。加上陆时卿因无法断定密道泄露的缘由,当机立断舍了那条路子,封了机关,暂且断了跟他的暗中往来,她也就只有通过旁人的嘴得知他的近况。又因朝中形势紧张,圣人开始盯上了陆府,所以出了月子也没机会当面跟他说几句。   她这边正出神,忽然感到一只大掌覆了过来,将她的手轻轻笼住了。   她偏头看一眼陆时卿,看他也对自己宽慰一般笑了一下,然后在她手背上写了几个字:没事。   若说是郑濯的伤,全然没事是不可能的,这种动筋骨的事,元赐娴再清楚不过,以后他要使兵器,决计不可能再利索。这句没事,也只是说起居上不会有问题罢了。   她心里恹恹地叹口气,面上没显露,只作出饶有兴致的模样,听众人谈笑。   皇后这时候似乎说到个什么礼物,她才注意到,原来伽斛手边高高垒了一堆模样精致的盒子,看样子像是几个皇子给她准备的见面礼,一人一份,像讨她欢心似的。   只是皇子们才不可能个个如此用心,必然都是皇命难违而已。看来圣人为了促成这姻亲,也真是煞费了苦心,把儿子们都给赶鸭子上架了。   她听见皇后说:“六郎实在有心,伤没痊愈,竟费时费力地,亲手雕了这般灵巧的玉兔子来。”   元赐娴喉咙底一噎,心道不可能吧,郑濯还有单手雕玉坠的本事?   果见他闻言张了张嘴,好像想解释这不是他雕的,只是叫人买的罢了,但眼见皇后已经把话头转开了去,也就没能说得上话。   元赐娴看陆时卿一眼,一脸“妙啊妙啊,里头好像有玄机啊”的表情。   陆时卿淡笑一下,捏捏她的手骨,暗示她不必多管。   皇后紧接着问伽斛,对收到的这些玩物可还满意。伽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就在众人都道她会说几句客套的场面话时,却听她道:“但在座还有好几个没给我礼物呢。”   一个老臣不小心发出一声“呃”。   这个回鹘公主,夸人夸得直率,讨东西也讨得很直率。   皇后也没料到她会说这话,闻言只有接茬道:“是了,还有谁准备了礼物的,赶紧呈上来。”   几个官员和宗亲们都是神色为难。圣人没说要他们也献殷勤啊。   正当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四下静得有点尴尬时,伽斛自己给自己解了围,指了一下偏下首处的人道:“这位……”她说到一半顿住,然后讪讪一笑,“不记得姓什么了的将军,你带了什么礼物给我?”   被点到的元钰“唰”一下抬起头来,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大家伙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面上,才算反应了过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元赐娴也是一愣,很快就给阿兄使起了眼色。这种时候说没准备怕是要倒霉的,他现编也得编一个啊!   元钰当然也不是傻的,得了妹妹暗示,忙答:“劳公主不嫌,在下准备的礼物不是那么登得上台面,就是几盒子家父秘制的药膏,传说中,是可以润白肌肤的。”   “……”众人一阵傻眼。苍了个天的,这元世琛莫不是傻的吧。这话说的,岂不是暗指公主肤色不够白了?   正当元赐娴头疼扶额的时候,上首伽斛却又惊又喜地“呀”了一声,然后一手捧着自己的脸蛋,一手指着元钰道:“这个好这个好!快拿给我试试!”   “……” 第106章 106   满座讶异。元钰心直口快就罢, 可谁也没料到,这个公主竟然欢欢喜喜地接茬了。   这怕不就是人们常说的物以类聚, 仙葩碰上仙葩,刺溜一声,开出了火花。   可公主也不仔细思忖思忖, 要是元家秘制的药膏子真有效用,元钰自己能黑成这个样?   元钰也是一噎。其实他就是瞎编不出来,又想到大周以白为美, 自己被肤色闹得没能够上长安双美, 因此困扰多年, 眼看这个伽斛公主好像也有类似烦恼,所以就提了这一嘴。   此刻对上她真挚的目光,他反倒有点心虚了, 支吾了下说:“元某今早赶得急, 将药膏落了, 公主稍候, 一会儿就有人送来。”   伽斛听这一句“元某”, 若有所悟:“将军是陆夫人的兄长?”   皇后眼瞧着势头不对劲, 不等元钰有机会开口, 就先接过了话,又跟伽斛说, 其实这样的膏子宫里也有现成的,生生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去。   她就笑着说起了别样物什,只是还往元钰那边看了一眼, 见他好像有意闪避,有些好奇地自顾自琢磨起来。      阳春三月,太液池畔韶光盈盈,和风吹得湖面皱起了细皴,漾出一圈圈纹路。众人你来我往地谈笑,除了一直吃果子的十三皇子,心底都暗暗各怀了一捧心思。   倒是老九郑沛的心事最显而易见,就是对伽斛没一星半点兴趣,反倒时不时瞥一眼元赐娴,像是满心可惜这样的天仙儿怎么就已为人妇了。直到陆时卿郑重其事地盯住了他,他才不得不消停了下去。   茶席临散时,皇后问起陆时卿家中小子是否安康。   当初元赐娴母子被劫之事阵仗很大,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徽宁帝下旨严查,只是当然查不到细居和平王那边去,最后随手往陆时卿一个政敌头上扣了个屎盆子,就当替元陆两家做主了。   陆时卿本就不思量圣人如何,细居和平王要除,要连锅端,但靠不得昏聩的老皇帝,这事会被如此处置也是意料之中,便很平静地谢了恩。如今被皇后关怀,也是脾气不错,打打官腔答了几句。   然后又听皇后说:“那就好,改明儿抱来宫中给我瞧瞧。这不,好跟业儿做做伴。”   她口中的“业儿”是南诏现今的皇长子,细居和韶和的“儿子”。南诏皇室取名用的是“顶针法”,孩子名儿开头一字随老爹名儿末尾一字。譬如细居的老爹叫兹细,而细居的儿子叫居业。   元赐娴听说,居业是在元臻被换回后一天到的长安城。细居到底没那么草率,直接用陆时卿送回去的那个孩子作假,而是拿了早先安排好的,一名汉女与南诏男子所生的子嗣来充数。   毕竟,得混出个血来不是。   陆时卿闻言淡笑一下,这时候没有拒绝的理,只说得闲了一定来。等席散,贵人们退了,他便牵着元赐娴往停在外头的轿子走。   这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旷的宫道口却突然传出一声:“赐娴表妹!”   陆时卿牙一痒,停下步子,跟元赐娴一道转头去看,就见郑沛追了上来,跑得脸一阵白,手里头提了一对木制的人偶,说是拿给表外甥和表外甥女玩的。   元赐娴虽觉郑沛当初的确轻浮了点,但谈不上记恨他。毕竟在这深宫里头,像他这样一不杀人放火,二不强取豪夺的皇子已经算纯净了。他身子羸弱,得圣人眷顾,免了被当成棋子使,一半是因祸得福,一半也是出于自己那干净的底子。   她倒觉得郑沛跑得脸都白了就为送对人偶,收了也无妨,但毕竟陆时卿站在这里,当然得由他做主,要不还不被酸气冲塌了鼻。   她没开口也没动作,陆时卿就满意了,淡淡与她道:“九殿下一片心意,收下吧。”又跟郑沛说,“劳殿下惦记。下官先带窈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过殿下。”   听这一声“窈窈”,元赐娴心底“哦哟”一下,笑眯眯地接过玩物,道:“多谢九殿下,元姝和元臻一定喜欢的。”   郑沛像是强颜欢笑了一下,然后便转头走了。   春光何其明媚,他的背影却怪萧瑟的。   陆时卿默在原地依礼目送,等郑沛走没了影,才继续牵着元赐娴往外去,见她偏头问自己:“做什么把我乳名给别人知道?”   因为郑沛叫她赐娴啊,他当然要压他一头了。但这话说出来又有点幼稚,他敷衍道:“顺口叫出来了而已。”又说,“给他知道也不要紧。没胆子喊你。”   元赐娴“嗤”他一声没说话,等上了马车出了宫门,两旁没了闲人,才问他,圣人对待回鹘这事究竟是怎么打的算盘。   刚才有眼睛的都看出来了,皇后明明白白是想撮合郑濯和伽斛。   陆时卿道:“圣人的意思是,方才在场那几个皇子,除了年纪尚幼,纯粹作陪的十三皇子外,谁跟回鹘公主成了都算是好事。但最好的还是阿濯。”   果真如此。元赐娴闻言不由蹙起了眉头。   徽宁帝又把郑濯当棋子使了。   大周积弱至此,被区区弹丸之地的南诏威胁一次两次不够,如今还要主动放下脸面去与回鹘攀姻亲,但老皇帝却依旧沉醉在盛世强国的美梦里,只想着暂且利用利用回鹘,并不肯让大周今后的皇子皇孙沾上外族血脉。   伽斛嫁过来是不可能做妾的,既然做妻,以后生下的就是嫡长子。所以实际上,不论哪个皇子娶了她,就等于是在老皇帝心中跟皇位绝了缘分。   而圣人选择让郑濯做这个人。   时至今日,也没什么看不明白的了。不管郑濯这些年如何以退为进,老皇帝始终没打算册立这个儿子为储君。他或许曾经有过动摇的时刻,但最后仍是选择了最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十三皇子。   对皇帝来说,皇位嘛,迟早有天要交出去的,但儿子想提早一天,一刻?那不行。因此年幼懵懂的郑泓自然成了他最放心的人,刚好又养在继后名下,也能少些微词。   至于郑濯,徽宁帝也看出来了,这个儿子非常重情重义,甚至在他看来,重到有点愚钝,有点“为情义所困”。这样的人,恰好适合做个辅佐弟弟的好兄长,不是吗?   所以老皇帝如今对几个儿子的想法是:二郎呢,勾结外族,干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丢尽大周脸面,死无全尸也不能怪他这做爹的心狠。三郎平王呢,野心勃勃,也跟外族牵扯,这次二郎的行径怕跟他的怂恿脱不离干系,因此这祸患不能再留,得想办法尽早拔除。六郎呢,可以用来跟回鹘打关系。十三郎呢,能够考虑继承大统。   至于他自己嘛,继续长命百岁吧。   可是元赐娴知道,徽宁帝再长命百岁下去,大周就真的要完了。她拧眉道:“你准备如何应对?”   如果伽斛嫁给了郑濯,暂且不说徽宁帝,恐怕朝臣也会对此产生异议的。   陆时卿淡淡道:“照现今形势看,靠和亲维系的邦交太脆弱了,我早先面上是奉命前去交涉姻亲,实则已与回鹘可汗在汉庭达成共识,并不打算叫伽斛公主当真嫁给朝中哪个皇子。可汗此番送女儿来长安,只是全一全面皮上的事,毕竟大周的军队还在跟他们一起打仗不是?”   既然回鹘那边也没这个打算,元赐娴便放心了,又听他道:“可汗在送女儿来前就已向圣人暗示,大致意思是说他膝下子女不多,适龄的只这一个千宠万爱的心头宝,能与大周结秦晋之好是回鹘荣幸,但毕竟是远嫁,他希望女儿能确实寻到如意郎君,只有女儿满意了,他才好安心。”   也就是说,伽斛这边如果不喜欢,徽宁帝也不好强行赐旨,否则和亲能成,但以图交好的初衷就坏了。   “这么说来,伽斛公主是事前得了可汗嘱托的?”   陆时卿点点头:“算是。可汗跟她说,来长安玩一趟,看看周京风光玩物,然后就接她回去。”   “这回鹘可汗倒不算个黑心的,特地让女儿走一趟,全了你这使臣的使命,也全了彼此的面子。”元赐娴想了想,又记起一桩事,“但你有没有觉得,伽斛公主好像对我阿兄有那么点兴致啊?”   陆时卿一脸说不好的样子:“跟你以前看我的眼神是挺像的。”   “……”元赐娴轻轻拧他一下胳膊,“正经点。”   哦,以前总是她爱插科打诨,现在倒是他不正经了,他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她怕不是瞧上了你阿兄,是‘瞧上了’你元家满门性命。”   元赐娴叹口气。就是这个理。元家已经跟南诏牵不干净了,哪能再跟回鹘攀上关系。   阿兄的婚娶委实是个麻烦事。此前也非元家不急张罗,而是一直没法张罗。毕竟当初姜元两家的亲事,是圣人许可了才成的,估摸着就有叫姜家盯着元家的意思。现在若是来个不合圣心的,徽宁帝不会点头,若是来个合圣心的,那不是给元家再添第二双耳目,第二个姜璧柔吗?   她道:“小姑娘挺可爱的,但身份敏感了点,成不了,可惜了。”   成不了也就算了,怕的是席上那点来来去去已经传到了圣人耳朵里,还得再给元家岌岌可危的形势添把火。   陆时卿看穿了她的心思,却像是从头到尾都对这事不担心,不以为意道:“放心,现下最关键的是平王,在解决他前,圣人暂时没工夫管元家。”   这话倒也对。平王艺高人胆大,这回在突厥的事上展现了了不得的实力,老皇帝实在容不得他放肆了,只是碍于淮南那边的势力不好周旋,一时下不了刀子。   她点点头:“解决平王以后呢?”   他笑笑:“就没有以后了。”      元赐娴从陆时卿的话里听出了那么点风雨欲来的意味,但眼看长安城,却像是依旧包藏在一片祥和与平静里。   过了几天,她得到元钰的求助口信。   事情是这样的。伽斛在用了元家的药膏以后,说一点不见效,几次三番托人来问,是他唬人呢,还是她用的法子不对。如果是后者,希望元钰能给她示范示范。   带口信的仆役给元赐娴模仿起元钰头疼的样子,绘声绘色道:“这不是缺心眼吗?那坊市里卖豆腐的,也说吃了她家的豆腐会变白。我当初一连吃了一整月的豆腐,都快吃吐了,都没见一点用处。我还是付了银钱的呢,也没去找人家拍板子算账啊!再说了,说了润白润白,没白,好歹润了不是?”   抛开担心不说,元赐娴真觉这事挺好笑的。但她一时也没好主意,又急着进宫,就先打发仆役回去了,说回头再讲。   她吩咐完就跟陆时卿一起带着元臻元姝去了大明宫的含凉殿。   前头皇后提了一嘴,夫妻俩本想敷衍了事,但这会儿人家贵人又传信来了,他们就没再推辞,左右只是抱孩子进宫一趟,且约的还是十三皇子那处,不会出什么岔子。   拾翠和拣枝一人抱着一个,陆时卿和元赐娴走在前头,到了含凉殿就见十三皇子正和皇后挨在一块,一旁还有个摇车,里头躺的想来就是居业了。   自打韶和出嫁,皇后就更多看顾郑泓,常在他去她的蓬莱殿请安时,询问他课业。但这回见陆家夫妻,却不适合在她那处,所以才移驾来了这里。   俩人给皇后和郑泓行了礼。   皇后热络地请他们座,郑泓显得异常兴奋,眼珠子一圈圈转,直瞅着拾翠和拣枝怀里的孩子,听大人间客套了半天,四下没声了才插嘴道:“陆侍郎,我能不能抱抱他们?”   郑泓六岁了,倒也长了个子,但到底还是孩子,臂力难吃得消。   陆时卿朝他和煦一笑:“殿下怕是抱不动,别伤着了您。”   郑泓却一拍胸脯:“我抱得动!我每天都跟六哥练把式,之前也抱过业儿了。”   皇后说是,不过还是叫他别闹,万一摔着孩子就不好了。   他不依,眼巴巴看着众人。   这深宫里头就数郑泓年岁最小,他平日也没什么玩伴,想来很是无趣,所以看见比他小的孩子就来了兴致。元赐娴倒有点心软了,说:“没事,让拾翠和拣枝帮衬点就是。”   郑泓朝他抛个眼色,做了个口形:师母天下第一美。   她发笑,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就叫拾翠抱着元臻上去给他“尝尝鲜”。没想到郑泓摇头说不抱,然后指着拣枝怀里的元姝说:“想抱那个!”   陆时卿一挑眉:嗯?   元赐娴也一下子警惕起来:这差别待遇是怎么回事? 第107章 107   夫妻俩原本不该想岔开去的, 毕竟童言无忌,而且怀里的娃娃都不满两个月。但俩人齐齐联想到了郑泓和元姝的年龄差:六岁, 跟他们一模一样。   元赐娴看了眼陆时卿,眼底透露出的意思是:你六岁时候会不会因为抱了刚足月的我而感到悸动?   陆时卿脸上挂的答案有点模糊:可能要回十八年前试试才知道……   但俩人到底不能踌躇太久,眼看郑泓伸臂等着, 皇后也在一旁,元赐娴一笑,给拣枝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去。   大人的心思, 还是不要放在孩子身上了, 六岁也一样是娃娃, 懂个什么。   郑泓确实不可能有什么想头,只是抱过了居业这样的小弟弟,还没抱过小妹妹而已, 见状小心翼翼伸出手把陆元姝揣到了怀里。   拣枝弯身, 在下边支力托扶。   陆元姝没防备的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元赐娴本道孩子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至少会认点生, 不料她分明也没睡着, 一被郑泓接过却就顺势一滚, 把脸蛋贴到了他小小的胸膛上, 然后偎着他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哇。”郑泓不由发出一声惊叹,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么乖的。   元赐娴却想扶额。元姝实在太好养了, 要有元臻一半贼劲多好。   陆时卿也很是痛心疾首。虽知小孩子纯净,护犊子的心上来了又觉得不妥,面上道:“元姝身子骨不轻, 殿下别累着。”   郑泓眼泛金光,示意一点不累。但皇后听出了陆时卿的意思,笑着叫拣枝把人给抱走了。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松手,接下来一直眼馋地瞅着拣枝。   皇后很有慈母的模样,一边跟元赐娴唠闲话扯家常,聊她远在姚州的双亲,一边欢欢喜喜,来来回回地逗三个孩子。   但元赐娴却觉她今天精神头不是很好,比起前几天接待伽斛时要憔悴许多,哪怕再厚实的脂粉也压不住眼下那分倦意。   后宫有后宫的打磨和算计,谁也不容易,元赐娴没太深究,热热切切陪她说话,应付应付场面。陆时卿起始也在旁作陪,后来被皇后指去教郑泓课业。   他想也好,免得那小子一脸好奇猫的样子,老是去瞅元姝。   郑泓跟他学了篇文章,像是有点厌了,说起旁的来,犹豫问:“陆侍郎,我阿姐好吗?”   这话倒是问得没头没尾的。陆时卿又不在南诏,怎么会知道韶和过得好不好。   换作从前,他肯定一句“不知”敷衍了事,但自己有了孩子以后,倒连脾气也给磨圆不少,耐性道:“臣不清楚,殿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问完这话,明显感到另一边安静了下来,是皇后和元赐娴止了谈话,像有意在听他的回答。   陆时卿勾唇一笑,明白了。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叫他和元赐娴抱孩子来,实则是想打听南诏的消息。想来她是在皇帝那边碰了壁,又因宫中四处都是耳目,不便跟朝臣谈私,免得惹了忌惮,所以借郑泓的嘴问,怕小孩子传话不清楚,就在一边听。   可怜一国之后,关心女儿还得如此迂回。   郑泓闻言答:“我昨晚上梦见阿姐了,阿姐在梦里哭,说她疼。”   陆时卿眉头微微一蹙。那这梦肯定不是郑泓做的,而是皇后做的了。都说为人母者跟孩子间隐隐有层感应,他从前不清楚,自打元赐娴一下察觉上回那个孩子是假以后,也觉这种纽带般的联系挺玄乎的。   瞧着郑泓殷切的眼神,他实话道:“臣只知道前些日子,南诏新皇登基,公主被封了后,其余的并未听陛下提及。只是个梦,殿下稍安。”   陆时卿说完,觉得皇后迂回的法子想得不错,但骨子里还是不聪明。   别说他确实不知情,便是真得了什么小道消息,哪可能露老底给她。   片刻后,皇后口中传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再不久,说了几句客套话就摆驾回了蓬莱殿。   元赐娴起身颔首目送贵人出殿,心里凄凄凉凉地想,若说大周皇室还有谁是真心惦念韶和的,大概也就是皇后和郑泓了吧。   皇后都走了,陆时卿也打算回府,不料临走被徽宁帝传召,就干脆叫元赐娴和孩子待在含凉殿里等他。   元赐娴接过了郑泓的课业,教了几处后,突然听见他问:“师母知道西面在打仗吗?”   郑泓称呼陆时卿时,因他并没确实的皇子老师的官职,碍于阿爹说的“君臣有别”,不能叫得太亲昵,直接喊他“老师”,但称呼元赐娴就随便一些了。   她闻言,点头说知道。   “打仗不好。”郑泓自顾自嘀咕,“六哥说,我要多学武,但少用武。”   “您觉得六殿下说得对吗?”她问。   郑泓郑重地点点头:“六哥是在告诉我,我得能打,才好不给人欺负,但却得少打,不要随便欺负别人。”说完补充,“咱们大周也得这样。”   “对。”元赐娴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摸完又觉自己胆子大了,撤回了手,望着殿外矮丛里头开得明艳艳的花认真道,“如果您看过白骨露野,哀鸿满山的样子,一定不会想主动发起一场战事,除非……”   郑泓歪着脑袋问:“除非什么?”   她抿唇一笑,没答。   除非这场战事里流的血,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牺牲。      徽宁帝召陆时卿去倒也没什么急事,就是谈一谈平王。   老皇帝一直都知道这个儿子很危险。很多年前,朝中除了元易直外另有一名异姓郡王,封地就在淮南,封号淮南王。后来眼见淮南的势力威胁到了朝廷,为铲掉这个异姓郡王,朝廷便费了许多波折与心思,最终将平王调派去了淮南以维系平衡。但这些年来,平王却俨然成了第二个淮南王,虽然姓郑,觊觎的一样是皇位,且还比异姓郡王多了些名正言顺。   但如果每个危险的势力,但凡看出来就能铲平,这皇帝也就当得太容易了。   徽宁帝不是不想拔了儿子的羽翼,而是一直以来都不能。外患未除,大周内里若是打起来,必有异族趁虚而入,淮南不小,又是极其富庶之地,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好冒险,所以才一直像放风筝一样,牵引着这条危险的细线。   只是现在不能了。   原先有二皇子一起争抢拉扯,他还稍微放心点,如今眼看二皇子没了,平王的胆子也大没了边,简直像公然向他这爹示威一般,他这嗓子眼便几乎每天都吊着,生怕哪日一睁眼,风筝线断了,转而迎来一个“清君侧”。   偏偏平王算盘打得好啊,大周出兵援助回鹘,原本就已薄如蝉翼的底子更添寒霜,这近半年来的损耗,叫人算都不敢算,他想要先发制人都没底气。   徽宁帝偶尔也得承认一下现实。他这个皇帝,当得太窝囊了。   陆时卿宽慰了他几句,也没给出什么实质建议,只说回鹘那边的战事马上就能了结,倘使这场内斗不可避免,唯有加紧时机休养生息,往长安城添兵添力。   老皇帝也只有无力点头。他虽然防备陆时卿,却知道他绝不是平王那块的,所以面对平王的事,还是能放心问他。   谈得差不多了,徽宁帝忽然幽幽地说:“这么看来,倒还是易直贴朕的心。”   陆时卿抿唇一笑。   这是有了对比,记起了元家的好。   老皇帝在打如意算盘,想自己忌惮归忌惮,可这么多年来,元易直确实没什么不安分的动作,如果朝廷有难,他虽远在滇南,却不会不帮吧。   但这种话,他不必跟不相干的人讲,之所以来了这么一句,是想通过陆时卿试探元家的意思。   陆时卿自然听出来了,道:“滇南王很少跟赐娴说道政事,臣从她嘴里怕探不出什么来。但光从‘很少说道’这一点看,倒也能瞧出他是个心眼实的。”   徽宁帝点点头:“依你看,倘使朕确实周旋不过来,可否能号动滇南?”   陆时卿颔首道:“理应可以。但陛下勿忘,滇南是大周西南的屏障,一旦那头空了,南诏便有了可乘之机。”   “细居没那么快站稳脚跟,再说了,他儿子不还在朕这里?”   陆时卿淡笑一下,什么都没说,点点头。   老皇帝问完了正事,感慨道:“九年了啊。朕还记得,易直就是九年前的三月去的滇南。”   他原本没大在意这种假情假意的感慨,听完却微微一愣:“陛下是说,滇南王是当年三月里离京的?”   徽宁帝奇怪地觑觑他:“不错,是你被点了探花郎之后,朕记得挺清楚,那天……”   老皇帝后边还絮絮说了什么,陆时卿已经没大听清了,直等到离开紫宸殿,然后去含凉殿接了元赐娴和孩子,一路坐上回府的马车,脸都是黑的。   元赐娴以为是朝里出了什么岔子,但宫中耳目众多,也就没好开口问,待孩子们被两名婢女抱去后头马车,与陆时卿独处时,才问他:“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陆时卿没说话,目视前方。   她心底更奇怪,拿雪白的手掌往他眼前晃晃,扯了他的袖子道:“谁惹你生气了?”   陆时卿最抵抗不了她小心翼翼扯他袖子这种招数,闻言好歹肯开尊口,偏头道:“谁惹我,你不知道?”   元赐娴确实不知道,但却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感觉跟自己有关系,心想甭管是什么,先笑吧,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就弯弯嘴角道:“我要是知道,早撸起袖子替你去收拾人了,哪还心平气和地在这儿问呀?”   油嘴滑舌!   陆时卿蓦地倾身过来,也没个征兆的,一拳头砸在车壁上,笼着她问:“九年前我骑马游街的时候,你人还在京城。”   元赐娴一骇。哎呀,她失策了。   上次她一紧张冲他说谎,说自己当时已经去了姚州。但现下想想,这种谎言是很有可能被拆穿的,还不如说那天窝在家里没出门比较好呢。   她腆着脸笑:“可能是我上回记错了,绝对不是有意说谎的!”说完还攥了他压在墙壁上的拳头下来,给他吹气,边道,“文人学武人那套做什么,砸拳不疼吗?”   但她越是这样,就越显心虚了。陆时卿早先就能轻易勘破她的演技,如今更对她了如指掌,一下证实了心中猜想。   要是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她说什么谎。更何况他记得,上回细居来长安,众人在自雨亭比赛弹射时,她可玩得一手好弹弓。   他将手一把夺回,不许她转移话题,在正顶上压迫着她,道:“弹弓你打的?”   元赐娴没法争辩了,一边伸出手,不停给他顺胸口,一边承认错误:“是我打的是我打的,我年纪小不懂事,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要是,要是知道九年后你会以我夫君的身份在这儿逼问我,我肯定不会那么顽的!但我弹都弹了,你怕狗也怕了九年了,这账咱们也清算不了了……”   陆时卿真给她气得肉疼。   好啊,因为她染了个怕狗的毛病,苦兮兮过了这么九年,其间还要被她那个阿兄几次三番捉短处,拿狗吓唬。元赐娴,或者说元家当真是克他的!   他咬牙切齿道:“谁说清算不了?”   元赐娴嘴一瘪:“你能算,那你算嘛。”   她话音刚落,身下马车像是遇到了一处坑洼,颠簸了一下,叫俩人都是一个轻微的上下起落。   陆时卿仿佛从这个起落里悟出了什么,略带愠气地笑了一下:“你说的。”   元赐娴还没来得反应过来呢,就被他压去了马车角落。 第108章 108   马车能隔什么声,元赐娴死死憋着, 气都喘得隐忍。她得承认, 这账确实算得非常磨人。   陆时卿头次很快,毕竟素了这么久了, 第二回 就没那么轻易缴械了,听她一个劲压着声投降, 说回家再算,怎么算都行, 他也无动于衷。   回到家关起房门,对她来说就是享受了,现在这样才叫折磨。九年换她一场出不了声的事儿, 还不够仁慈?   陆时卿觉得自己大方极了, 发了狠劲。   元赐娴发髻都快散了,头上一支步摇一直撞车壁, 着实戳得慌,刚想伸手拔了, 却感到陆时卿一个急停。   她愕然,看见他神色痛苦,脸色微白。   “怎, 怎么了?”她慌神地问。怎么像是一副哪里断了的样子。   “腰闪了下。”   “……”   元赐娴又好气又好笑。算账把自己算折了,这叫个什么事?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马车里的后半程简直叫人不堪回想。陆时卿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不碍,说是小事, 作势就要继续。元赐娴不知道他是死要面子硬撑,还是确实不打紧,反正不敢劳动他的腰了,见他坚持不停,便想就快点完事吧,换个把式,身子一沉坐了下去。   结果这当口恰好碰上个坑洼。这下谁也没忍住,一个“哎”一个“哦”。   街上有个路过的老丈高叹一声:“世风日下哟!”   元赐娴心里头暗恨,气恼地捶了下陆时卿,低声道:“叫个什么,没被观音坐过?”   “你不也是?”他汗涔涔地看她,“没坐过莲花?”   当初为了元姝元臻的到来,俩人都是十八般武艺上身,这已经不是什么新把式了,但以前确实没碰着过坑洼。   元赐娴觉得长安城的街道该修缮修缮了。   陆时卿却在想,跟她一道坐马车的趟数多到数都数不清,以前怎么没想到利用这种天然的地势。   俩人一句“陆莲花”一句“元观音”的,好歹在回永兴坊前整理完毕归了位。元赐娴给陆时卿仔细察看了下腰,确实没大事,消停两天就行了。   但他还是一脸黑气。   她勾着他的下颌逗他:“不就是要算账,一辈子给你算呢,慢慢来,这两天先让我发发威。”   陆时卿觉得,情话和荤话一起说的女人真要命。      稍后,元赐娴得了闲,记起阿兄的求助,便想跟陆时卿商量,要不翌日回元府望他一趟,却听他说,伽斛公主没几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这消息倒也不令人意外。   前头陆时卿便已跟她讲过回鹘可汗的意思,而对于徽宁帝来说,眼看伽斛在京几日跟元钰打了个热火朝天,这和亲倒不如是没有更好。再借使节之口询问了公主的意思,听口风察觉她对几个皇子皆是兴味索然,客套地招待了几日后,也没好在这四面楚歌的关头惹回鹘的不快,强行赐郑濯和她的婚。   不过,老皇帝还是没全然放弃,只打算等大周的政局稍微稳定一些再操办这个婚事,给了伽斛暗示,说山迢迢路遥遥,下回再想来玩,就叫六郎去回鹘汉庭接她。   接她能是怎么接?当然是指亲迎。   但伽斛好像没听懂的样子,说:“好啊,要是六殿下忙,别人也行的。”   伽斛走的当日,出于礼貌,带走了一堆圣人的赏赐,还有当初几位皇子的见面礼,但几乎把这些东西都往一辆车里装了,另外置了一辆专门拿来安元家的药膏。   这堆药膏,是她临走前日差人去元家讨来的。   元钰当时烦得要命,心道一个药膏的事,还整出花样来了,嘴上叨着“给她给她都给她”,然后一股脑把库房里所有的膏状盒子都拿给了她的仆役。   别说润白的,什么治跌打损伤的,安神的,防蚊虻叮咬的,提香的都有。一年四季轮流换,一辈子不愁用完。   结果翌日仆役又来了,说公主收了这么多礼,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决定投桃报李,还他一礼。   虽然陆时卿那边早就给过口信,叫元钰不用躲藏,躲藏了反倒令徽宁帝更疑心,让他就跟个什么都不懂忌讳的傻子一样表现就行了,但他还是不想跟这个公主过多牵扯,闻言委婉拒绝。   然而仆役说,公主已经启程,这礼还不回去了,请他务必收下。   那得,收下就收下吧,往库房一丢就完了。元钰刚这样想,就看仆役乐呵呵抱来一个没法丢库房的玩意儿:一只毛发浓密,神态憨傻的大白狗。   仆役说,它叫大白,是公主的宠物,末了特异强调,母的。   好家伙,跟小黑名儿配对,还是异性。怎么个意思了?   元钰不想收活物,收了还要多养一口,他没那么多闲钱,便以公主失去爱宠陪伴,必然不习惯为由,请仆役千万收回去。   谁想刚义正辞严地说完,就被打了一嘴子:小黑一跃而出,跑来蹭大白的脖子。   哦,春天是这么个季节没错。   免他再回绝,仆役赶紧抽身走人,倒也没说什么以后生了小崽子,给公主送一只去之类的话。   元钰闷头坐在石阶下,看两只不同种的狗仿佛狗中老友一般亲昵互蹭,吐出一口百无聊赖的气。   唯一的伴也被夺走了。成,就他一个打光棍了。      元钰多愁善感了几天,看小黑和大白还是温温吞吞,状如老友,心里头倒是舒畅了点,但春天到底是春天,狗儿们的情愫很容易上头,就在他疏于防范的一日,两只狗捅破了窗户纸,越过了山河线,比翼双飞了。   他痛心疾首,果不其然,再过二十来天,就发现大白怀上了,而且还有了反应,开始呕吐和食欲不振。   养了一个月的狗,虽然不是原配的宠,到底有了点感情,元钰也挺不好受的,把小黑拎起来作势要揍,教训他怎么把大白害成这样了。   这你情我愿的事,小黑也很委屈,作为准狗爹,连滚带跑地跑去守在大白身边。   只是好巧不巧,元钰说这个话的时候,碰上四月初八佛诞节,元赐娴得了宣氏的嘱托,回娘家给祠堂里的佛像扫扫尘作礼。陆时卿自然也陪着。   夫妻俩进门就看他在跟狗絮絮叨叨说话,一愣之下面面相觑。   等回头回了永兴坊,元赐娴跟陆时卿担忧道:“你说是不是我阿兄寡居久了,形单影只的,这里出了点毛病?”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陆时卿眉梢一横。哪有人这样说自己阿兄的?要是陆霜妤敢讲陆时卿的背,他非罚她抄一百遍梵文不可。   不过元赐娴不一样。   他点点头以示认同:“但也没法把他接来咱们这儿吧。”   元赐娴也知道不合规矩,感叹道:“要是能快些给阿兄一个合适的婚配就好了,再不然,如果阿爹阿娘长住京城,也不至于叫他像这样闷得发慌。”   陆时卿闻言正经起来,把她揽进怀里道:“就快了,窈窈。”   元赐娴稍稍一滞。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是没有察觉到朝堂诡异而拘谨的气氛。兴许是自陆时卿从细居手里换回孩子开始,又兴许是更早,早在突厥和回鹘爆发战事起。   而现如今,突厥被回鹘和大周合力打退,但长安城的头顶却愈发阴云密布,黑沉沉的一片,像这四月孟夏里时常造访的雷雨天。   元赐娴知道,这场雨一旦降下来,大周、南诏、回鹘、突厥,没有谁能够置身事外,也没有谁愿意置身事外。   半晌,她长吁一口气:“这一战还是没法逃啊。”   陆时卿抱紧她,下巴抵着她头顶的发旋,呼出的气息清清淡淡:“有我。”      当夜电闪雷鸣,元赐娴被陆时卿抱在怀里,捂着耳朵,绷着根弦入眠,时隔多月,再度回到了当初的梦境。   漉桥边也是一个雨天,但下的是透骨凉心的细雨。元赐娴第一次在梦里听见了韶和的声音。   她站在桥上,声音听来略有些嘶哑,说:“这么多年了,以为他要权,要势,要叫大周改了姓氏,却原来通通不是。”   一旁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在陆中书的私宅里瞧见了什么?”   韶和苦笑了一下:“一条密道,里头矗了一方墓碑,干干净净四个字。”她说到这里长吸一口气,然后颤抖着缓缓吐出,再出声,语气里已经含了点泪意,“吾妻赐娴……”   一旁的婢女下意识一惊,像是紧紧捂住了嘴,才没叫自己倒吸凉气的声音出嘴来。   韶和的声音变得有点近了,似乎是她克制不住抱膝蹲了下来。   滴答滴答的细微声音响起,像雨又像泪。   她哭着说:“他根本不是想篡位,根本不是好男风,根本不是病死的。他争权夺势,他久不成家,他英年早逝,都是因为……”她没往下讲,转而道,“我在敦煌苦修这么多年,以为自己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放下了……可是听说他死讯的时候,看到那块墓碑的时候……”   “他不是很有手段吗?为什么不把她抢过来护好了?为什么要叫自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他既然能那么威风地拒绝我,就活得风光点给我看啊!”   韶和一直哭,一旁婢女怎么劝也没用。   最后她哭完了,恢复了平静,再出口时,语气变得无比的凉,她说:“元赐娴当年就是死在这里,死在漉桥的吧。”   婢女说“是”。   韶和道:“我有些乏了,你去那边牵马过来。”   元赐娴听到这里如有所料,果真在一阵匆匆远去的脚步声后,听见韶和淡淡自语道:“如果我也死在这里,死在漉桥,下辈子……你能记我到死吗?”   话罢,一阵巨大的重物落水声。   伴随着梦里婢女的惊叫,元赐娴蓦然坐起,冷汗涔涔,急急喘息,她下意识去摸身边床褥,却发现是空的,没人。   听着窗外的雨声,她突然忍不住落下泪来,茫然地朝灯烛燃尽,一片昏暗的卧房喊:“时卿……”   喊了一声没人,她再喊。再喊没人,她跌跌撞撞跑下床喊,跑到门口,刚要开门,外头笼下一个阴影,是陆时卿冒雨回来了,早她一步移开了房门。   他看见她赤着脚,满脸泪痕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阖上门,揽着她往屋里走:“怎么了?外边有急报,我出去了一下。”   元赐娴没说话,回身牢牢钳住了他,紧紧贴在他怀里,甚至没注意到“急报”两个字,拼命摇着头说:“陆时卿,我不死了,我不会死的,这辈子我一定不会比你先死的。”   陆时卿喉间一哽,大概猜到了什么,顺顺她的发,问:“又做梦了?”   她点点头,然后没了话,在他怀里哭得一抽一抽。   陆时卿原本不想在这关头多问她什么的,但眼下情形急迫,他不得不说:“窈窈,淮南反了,大周要乱了,你乖,理一理告诉我,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我好及早防备。”   元赐娴愕然抬头,这才渐渐回过味来,记起他刚才说的“急报”。   她慢慢松开他,理智一点点回到了脑袋里,半晌后冷静道:“细居之所以会知道徐宅的密道,是韶和说的。” 第109章 109   元赐娴从梦境中大致推断出:韶和出于某种缘由, 远走敦煌自我放逐, 避世多年后听闻陆时卿死讯, 重归故里,不知从何得知了徐宅的存在。   当时一切尘埃落定,徐宅已然成了废所,陆时卿身死, 那里自然也不会再添防备。她因身份特殊, 能进到里头一探究竟并不奇怪。   也就是说,韶和虽然重活了一世,但所知与元赐娴一样都很有限,甚至可能更少。她并不清楚最关键的, 风起云涌的几年里,大周及周边各国的政局变幻。可既然能得到陆时卿的死讯, 就说明她并非全然与世隔绝, 而是留了个道口子, 只拿来接收有关他的讯息。那么,一些有他参与的重大事件, 她或许也略知一二。   前头徐宅密道无缘无故暴露, 连陆时卿都未能察知纰漏, 经此一梦再作联想, 元赐娴很快思及了知情的韶和。晓得徐宅密道所在, 却不清楚陆府内的具体入口,这一点与梦境恰好能够呼应上。消息是从她嘴里走漏的,应该没错。   但元赐娴不确定, 她是在何种情形下将这个秘密说了出来。若是心甘情愿的,其实也能够理解。谁都不知道南诏深宫里究竟发生过什么。逆来顺受两辈子,出于什么刺激一朝触底反弹,再沉静的一泊水也可能腾起巨浪来。   若是受制于人的,一样可以想象。毕竟经过临盆那夜的变故后,元赐娴深感细居此人行事绝无底线,以这种人的手段,或许根本不需要韶和合作。只要她知情,他怕就有一万种办法撬开她的嘴。   陆时卿没表现出任何异议,只说知道了,然后抱她去床榻歇息,跟她讲眼下不到寅时,再睡一会儿,但他必须马上进宫面圣了。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此刻的长安城怕是各处都不安宁,不止陆时卿,朝臣们都在火速往大明宫赶。元赐娴不耽搁他,顺从点头,等他离开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身,点亮了屋里的灯烛,然后从外间翻出了一幅囊括四面诸国的舆图来。   拾翠和拣枝见她起夜,忙来伺候,看她盯着舆图皱眉深思,也不敢打扰,直到她轻轻叹息一声,主动问:“平王起兵使了什么借口?”   拾翠刚从曹暗那处得了消息,忙答:“昨日是四月初八佛诞节,平王以夜得神佛指引,前来‘清君侧’为由起的兵。”   元赐娴笑了笑:“清君侧啊,清谁?时卿?”   拾翠点点头:“讨伐檄文洋洋洒洒三百文,倒是字字珠玑句句犀利似的,说什么天地神明,昭鉴他心,还陈述了郎君不少罪状,讲郎君如何迷惑圣心,如何与回鹘及南诏达成密谋协定,如何勾结朝中皇子,心系二主。”   她冷嗤一声:“没点新意。说得倒是真的。”   “夫人放心,陛下肯定知道这是托词,哪怕心生疑窦,也不会在这种关头跟郎君过不去。毕竟平王都要带兵打进京城来了,郎君手下可没有一兵一卒呢。”   元赐娴点头:“我不担心这个。圣人是说什么也要先解决平王的。我只是在想,圣人解决他的法子,可能会叫大周成为一锅乱粥。”   “夫人此话怎讲?”   她和着窗外的雨声淡淡道:“圣人呢,既无用人不疑的胸襟,又无疑人不用的本事,不止意欲对平王斩草除根,也同样忌惮阿爹。对付完了平王,下一个很可能就轮着咱们元家。你说,现在淮南反了,若朝廷要保存实力,以求最大利益,该拿谁去对阵平王?”   拾翠愕然:“圣人想动用滇南的军力,遣滇南王出兵援京。”   “为除心头大患,以远水解近火,圣人简直天马行空!”拣枝蹙眉道。   元赐娴心道他何止天马行空,点点头,垂眼阅览了一遍手下舆图,指着上头道:“咱们滇南的将士与战马,可不是淮南的水土能养出来的,照理说,这一战阿爹有胜算。但他领急行军一路北上驱驰,必然消耗巨大,与占据地理优势的平王交锋是一场硬仗,短时内未必轻易拿下。两军对垒,损耗越大,圣人越欢喜。”   拣枝接话道:“可圣人恐怕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身在长安的南诏皇长子是假,南诏新皇又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眼见滇南空虚多时,怎可能不心动?一旦南诏有所动作,必得大周分心他顾……这可如何是好?”   元赐娴点点头肯定了她的判断,道:“这时候就轮到回鹘出场了。圣人料不到南诏这一环,但时卿和六殿下能料到,为免殃及边关百姓,一定及早做好了准备,拉拢了回鹘这个友军。”   “只是不论如何,回鹘的长枪都不能朝着我大周将士的心口。哪怕这些将士正干着毁灭大周的勾当,借回鹘的士兵来阻挠他们亦有叛国之嫌。倘使如此,便与通敌的平王与二皇子无异了。所以,时卿会请回鹘的援军避开大周内战,直接赶赴西南对阵南诏。”   拣枝想了想问:“可回鹘前头刚经历了半年战事,自己跟脚也不稳。突厥是回鹘前身,退出历史舞台数年,时时想着卷土重来,如今很可能也预备趁虚而入,选择这个时机再次攻打回鹘。倘使后院失火,那些前来援助咱们的士兵还怎么安心与南诏作战?”   拾翠听到这里不解道:“突厥前不久刚被打退,哪来的本事这么快重整兵力?”   “如果此前被打退的那支军队只是个迷雾弹子呢?”元赐娴反问,“当初二皇子半途逃逸,领突厥攻打回鹘一事,本身就透着古怪。他被平王救下不难,但凭什么能够号令突厥?他可是突厥一族当年的仇敌。再说了,突厥挑那种安稳时候东山再起,注定是被我大周与回鹘合攻的命,哪来成功的道理,那不是跟着二皇子瞎忙活吗?”   “所以,二皇子从头到尾都是颗棋子,真正与突厥合作的人是平王。”拣枝判断道,“平王希望突厥能损伤一部分人马,去演这场长达半年的,你追我打的戏码,彻底断了二皇子的生路,同时也消耗朝廷的战力,用以交换的条件,便是给他们一个真正有望重振旗鼓的机会,也就是大周与回鹘都手忙脚乱的现在?”   元赐娴点头:“平王算准了圣人老眼昏花看不清形势,乐于叫他和阿爹互相消耗,一开始将保留京畿的战力,不会把他一举拿下。而只要他在阿爹手里撑到突厥来袭,就有反转的可能了。到时,哪怕圣人悔悟,大周也已火烧眉急,京畿亦不可能再抽调出足够的兵力对付他。”   拾翠闻言一阵不寒而栗。   这场战事环环相扣,由平王伊始,朝廷串连,滇南、南诏、回鹘、突厥逐步登场,最终再绕回到平王。   倘使天下走势当真如此预料,便是要将大周推上亡国的道。   她问:“既然咱们已料知未来可能的情势,没有办法阻止吗?”   “有。”元赐娴说完沉默下来,望向窗外依旧未止的风雨,半晌才重新开口,“第一,阿爹必须在京畿军队保留实力的情况下,拼死速战速决,砍下平王项上人头,然后争取将被策反的淮南军士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第二,必要时候……”   她伸出一只手来,五指蜷曲着朝掌心压拢,一个扼喉的动作:“得有一个人,牢牢控制住圣人。”      下一步事态如元赐娴所料。   徽宁帝命元易直即刻启程,领军援京,与此同时,派京畿与江南守备一南一北两路夹击迎敌,力图将平王牵制在山南东道以外,拖延时间等候滇南援助。   半月过后,元易直与平王正式交锋,眼看援军已至,京畿与江南的兵马奉命全面撤出山南东道,以保留战力。   但再下边,出乎元赐娴意料的事发生了。   元易直的军队自与平王交锋一刻起便势如破竹,首战轻松告捷,阻敌于山南东道腹地房州之外。   三日后再战,复又退敌百里,将淮南军队逼至山南东道的边区复州,被迫蛰伏。   接下来,绕背偷袭,截辎重,烧粮草,一步步有条不紊,叫平王不得不龟缩原地,进退两难。   元赐娴感到不可思议。他晓得父亲行军多年,论经验,论战术,都是大周翘楚,但朝廷布置在滇南的守备战力有多少,她一样非常清楚。哪怕阿爹将整个滇南搬空了,也不可能有这种摧枯拉朽般节节胜利的势头。   来自滇南的,与平王交锋的这支军队,像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以一挡百。   从天而降的不成?   元赐娴没处证实心中的疑惑。因为自打战事起,陆时卿就很少归府了,白天待在紫宸殿或宣政殿,夜里宿在中书省的办公衙门。   两日后,战事转急,淮南的将士们山穷水尽之下再熬不住,拼死突围而出。   元易直坐等收网,在几名亲信的掩护下身先士卒,过关斩将,直入虎穴,一刀砍下平王脑袋。   眨眼间,淮南叛军作鸟兽散。   平王的脑袋被快马加鞭送回长安的时候,南诏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对大周有所动作。   消息传至京城,满朝震惊。   在能够欢喜前,所有人都下意识感到了震惊。   太可怕了。当朝廷因为一声清君侧的号令左躲右避,算计着借力打力的损招时,滇南的战力竟可怕到了这等地步!   这样看来,只要元易直想反,完全能够做第二个平王!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都说元易直此行带来的根本不是原先驻扎在西南边关的地方守备,而是自己豢养的私军。   元赐娴未对流言感到愤怒,因为她觉得,他们说对了。   如果不是阿爹这些年养了支私军,光靠那些地方兵,绝对没有这个实力。   为了给大周争取喘息的时间,在南诏动手前先斩除平王,阿爹拼死不说,还不惜露了老底。而这件事,必然是与陆时卿商议过的。   正因如此,陆时卿这些日子才一直没有归府,在大明宫时刻待命。   如果圣人愿意相信阿爹,在清君侧的危机解除后命他回防西南,那么一切都好,什么都不会发生。可一旦他被滇南威势震慑住,决心趁此机会铲除元家,卸磨杀驴,陆时卿就将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他。   人手,托词,退路,元赐娴知道他什么准备好了,却绝不希望老皇帝当真逼他,逼元家走到这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愿,当晚,大明宫传出消息,徽宁帝因连日劳心劳力昏厥,一夜未醒,天亮当头开了次口,说将战事后续暂且移交给陆侍郎打理。   这个消息,意味着圣人下了决心兔死狗烹,过河拆桥。   素来康健的圣人一夜病倒,人人讶异生疑,朝臣与皇子皇孙们接连求见,皆遭拒绝。紫宸殿前乌压压站了一片要求面圣的,与陆时卿这边早先安插好的金吾卫对峙了整整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一名平王余党看不下去,大斥圣人并未得病,根本是陆时卿挟持了天子。   话没来得及说完,陆时卿一个手势下去,金吾卫上前,一刀断喉。   血溅天阶,元赐娴知道,从这一刀起,元家反了,陆时卿和元家一起反了。   一切都回到了前世的样子。   接下来,就该轮到郑濯上场了。 第110章 110   炙阳当空, 照在天阶那一泼淋漓的鲜血上, 似乎很快就能将它烤成干迹,但尸首上森白的喉骨却灼得人眼珠子发硬发凉。紫宸殿前青青绯绯的朝臣, 个个都是浑身一僵, 闭上了嘴巴。   视线上移, 他们望见天阶之上,紫色袍服的人迎了日头长身而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了袖摆曲在腰间金玉带前, 凤眸微眯,眼底露几分诡谲的笑意。   九年宦海沉浮,刀石打磨, 他们恍然惊觉, 一个文人竟也生生养成了雷霆万钧, 鸿鹄千里之势,光站在那里, 居高临下的一眼, 就压得人出不了声气。   到得此刻,他们对陆时卿的居心,俨然已从怀疑渐成肯定。   但肯定了也没用。早在一个时辰前便有人察觉大明宫的守备空虚得不对劲,几名武将赶忙去通知京军三大营示警, 然而眼看这信报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他们的心也一寸寸凉了下去。   陆时卿是有备而来, 不但架空了整个皇宫,连京军三大营内都做了布置。至于因战事临时增派到长安的别处援军,调遣他们的兵符捏在圣人手里。   战事纷扰,圣人草木皆兵,根本没肯将兵符交给谁。现今他被困紫宸殿,生死不明,除非越过金吾卫硬闯而入,否则根本无济于事。可武将们都去支援军了,个个一去不返,在场多是手无寸铁的弱气文官,余下几名皇子皇孙也都是诸如郑沛这般不堪大任之辈,如何闯得进去。   一片死寂里,陆时卿觑着脚下尸首,清清淡淡道:“日头大,诸位若想与朱少监一样躺下来歇歇,陆某自当成全。”   他这话一说,就是挑明了造反的意思。   底下一名须发生白的老臣当先发声,食指颤巍巍地指着他:“陆侍郎,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陆时卿弯唇一笑:“不劳孙侍中提醒,陆某很清楚。”   这个孙侍中是他原先在门下省的顶头上司,虽未正经拜过,说起来也算他的老师。   孙老闻言一张脸憋得通红:“圣人再有不当失察之处,大周也只能姓郑,岂容你这般,国危之际趁虚而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枉我这些年将你视作亲孙一般!”   他说着踉跄而上,一把抽出正前方一名侍卫腰间的跨刀,劈砍前冲。   四面金吾卫立时拔刀去拦,陆时卿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捏在手心的一枚石子激射而出,正中孙老膝盖。   本就迈不稳当的人一个膝软伏倒在地,而原本戳他心窝子的一刀也因此落了空。   底下不知内情的人登时起了一片骂声。   扶人的扶人,咒骂的咒骂,畏而不敢的那些则缩在人群最后。   陆时卿置若罔闻,耳朵微一偏侧,听见遥遥传来马蹄声震,直到这响动越驰越近,才伸出两根指头,并拢了往下一压,示意不听话的都杀干净。   金吾卫得了令,手中横刀出鞘,摆了三角阵型冲下天阶,然而下一刹,却听宫道口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杀招在前,众人愕然回首,见凛凛玄甲之人驰马赶至,左手一柄长枪飞掷而出,挡开了一名老臣心前的横刀,沉声喝道:“退后!”   是郑濯。还有赶来救援的数千名大周将士。   朝臣们这才惊觉,六殿下方才一直不在天阶下。   众人如蒙大赦,热泪盈眶之下慌忙撤退,奔至援兵后方躲避。陆时卿再打一个“杀”的手势,手指下压的一瞬,与飞驰在马上的郑濯目光相撞,一眼过后,彼此平静错开。   手起刀落间,两边霎时杀在了一起。而郑濯宛若一把利斧,眨眼突奔至天阶下。   陆时卿被金吾卫护持在当中,冷声道:“弓箭手。”   一名手持重箭的金吾卫应声上前,箭头对准郑濯前心,屈膝拉弦,弓成满月,下一刹,箭破虚空。   躲在后边观战的朝臣们齐齐急声喊道:“殿下小心——!”   郑濯闻声微一偏侧,险险避开要害,重箭擦他右臂而过,带起一溜白红血肉。   已有禁不住吓的老臣老泪纵横:“殿下,您快回来!”   平日素不看好郑濯的朝臣们,在这一箭里彻底归了心。   郑濯却没有后撤,依旧以左手稳稳操着刀往前杀。   他的右手,本就废了的。   陆时卿淡淡一笑,忽然回身退入大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柄匕首,与冠帽俱散,半死不活的徽宁帝。   他轻声道:“殿下再近我一尺,我手中的刀便要近陛下一寸了。”   郑濯倏尔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下。   四面众人大骇:“陛下!”   徽宁帝须发飞散,脸色青白,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半晌只吐出几个胡乱的字眼,大概是在骂陆时卿。   陆时卿一手揪他后颈,一手攥了匕首,不见惧势,淡淡道:“殿下,叫您的人歇一歇吧。”   郑濯挥停众将士,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言简意赅道:“条件。”在问他放了徽宁帝的条件。   陆时卿也答得干脆利落:“城外放人。”言下之意,容他全身而退,安全离开长安城。   两边静默对峙了一晌,郑濯注视着徽宁帝惧色满布的眼,良久移开了去,下令:“放陆侍郎平安出城。”   陆时卿拎起徽宁帝,一跨上马,在一众金吾卫的护持下朝宫门口飞驰而出。   郑濯带人紧随其后,始终与他保持三十丈距离。   一旁将士见状,一边策马一边道:“殿下,不用箭吗?”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倘使有个万一伤到陛下,这个责你担?”   将士立时缄默不语。   你追我赶了一路,两方人马到得长安城金光门外才停。   陆时卿勒马回身,将徽宁帝狠狠一把甩给了对头,继而掉转马头往西疾驰,与此同时,被元易直派来接应他的一百精骑忽从道口突奔而出,拦住了郑濯这边意欲上前追击的兵马。   一名骑兵跟上陆时卿,听他问:“县主安全了吗?”   “陆侍郎放心,按您指示,县主与陆老夫人及陆小娘子皆已在半个时辰前被护送离城。”   他道个“好”字,一鞭扬下,从始至终都未回头再看一眼。   那边被骑兵阻得一分难进的郑濯却直直望着他渐远的背脊。   昨晚,郑濯在中书省衙门与陆时卿对坐了一夜,听见他说:“阿濯,圣人决心要对元家斩草除根了。元家没有退路了,我也没有了。”   他闻言点点头,沉默半晌后道:“那就反吧。一起反吧。”   陆时卿却摇了摇头:“陆家和元家没有退路了,但你还有。”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彼时四下寂寂,唯有更漏点滴作响,陆时卿含笑答:“造反也好,弑君也罢,我能做,但你不能。这些脏泥,溅了我就够了。我无所谓当遗臭万年的佞臣,你却得是名垂青史的明君。”   他闻言猛然拍案而起,咬着牙喝他:“陆子澍!”   陆时卿抬眼道:“怎么?嫌日后登基,身侧无一故人知己太过无趣?可你也得想想我。我替你在朝周旋了这么些年,一日清净没得,如今也是时候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了。你想报答我的话,记得登基以后撕了街上捉拿钦犯的布告,给我造个假死就行。要真无聊,我府上还有一副五木,你拿去琢磨着玩玩。”   他冷哼一声,斥他:“你想得美。我若真登基了,头件事就是销了你的罪,正了你的名,把你拉回朝里来做中书令。”   陆时卿笑了笑:“做中书令不如钓鱼。你不知道,赐娴不喜欢长安。等诸事尘埃落定,我想带她回洛阳隐居。”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人难得露出几分憧憬之色,强调道,“想了很久了。”   郑濯终于噎住,再无话可讲,半晌叹口气:“我怎么有你这么个重色的损友。”   “也不损吧,你要是哪天来了洛阳,我管你酒。”   “你自己酿的?怕被毒死,还是不来了。”他说完,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陆时卿便在他身后抢着道:“那明天可是咱们最后一面了,记得好好演,演得带劲点。”      那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郑濯高踞马上,视线穿过无数兵马与攒动的人头,落向绝尘而去的陆时卿。   飞溅的泥渍染上了他的衣袍,而他不管不顾,置之未理。   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却说无所谓千夫所指,遗臭万年,只为把熠熠濯濯的光明留给自己眼中的,大周未来的明君。   郑濯啊郑濯,你要对得起。   耳边传来聒噪的声响,被陆时卿甩下马的徽宁帝终于在将士的搀扶下到了郑濯近前,他颤着手跟儿子低声道:“六郎,六郎……朕的兵符,就藏在枕心里的匣子内……你去取了来,快去取了来,替朕杀了那个贼子,杀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也没看一眼儿子胳膊上狰狞淌血的伤。   郑濯漠然注视着他,直到他眼中狐疑之色斗转,方才勾唇一笑:“儿臣谨遵圣命。”说罢掉转马头,朝大明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临入城门,他勒马,复又回身,往身后那个背道的方向重重望了一眼,看见官道尽头已无陆时卿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嘴里无声念出一句:天涯路远,千万珍重。   昨晚没来得及说。 第111章 111   大明宫生变前, 元钰就已带着人马及早来到陆府, 护送一大家子撤离。   元赐娴私心里是想与陆时卿共进退的,但她如今并非孑然一身, 一双儿女尚且懵懂不知事, 宣氏和陆霜妤也一头雾水, 手忙脚乱。她得做他们的主心骨。   短暂几句安抚好了俩人,她抱上孩子,捎上陆时卿替他们及早打点好的行装,咬牙跟了元钰离开, 为求快,一路不曾停顿分毫。可饶是如此,却也一样惊险无比, 一行人刚递了牌子出金光门, 身后门吏就得了大明宫传出的急令, 大呼:“不好,是逆贼家眷, 拦下!”   紧接着, 城中兵马蜂拥而出。   幸而陆时卿和元易直早在金光门外作好了安排,潜伏在四面的第一波骑兵跃马直上,迅速与之展开交锋。   这些人便是元易直在滇南豢养的私军,虽数目不多, 却个个皆是训练有素的虎狼之辈,长枪横扫下,说是排山倒海也绝不过分, 根本不是在长安享受惯安逸的士兵能够比拟的。   很快,骑兵们顺利抽身而退,风似的往西跟上了元家兄妹,另余百人接应陆时卿。   元赐娴没有坐马车,前边是元钰开道,她和拣枝、拾翠则处在殿后位置,策马护卫前边的妇孺老小,注意后方动静。所以骑兵队跟上来时,她第一时刻便发现了。   她不敢停,继续扬鞭,等当先一名副将追平了她,才得以问上一句:“城外留人了吗?”   “县主切莫担心,百余弟兄等着接应陆侍郎,再有六殿下刻意放水,必然万无一失!”   她点点头,知道眼下不是计较儿女情长的时候,满心都在前路,继续问:“咱们落脚何处?”   元赐娴知道陆时卿的故里是洛阳,但延兴门外的漉桥才是通往东都的必经之路,这道金光门向西,与它背道而驰。而很显然的是,如今的大周不可能容得下他们。因为陆时卿暂时没法直接杀了徽宁帝:一则,他得依靠劫持老皇帝全身而退,二则,他不能在郑濯带兵追击时下刀子,如此,轻则令他好不容易收买的人心白费,重则叫人心生疑虑,怀疑这场宫变是他俩的合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想,陆时卿选择西面撤离,是为了暂时离开这片王土。   副将闻言忙答:“陆侍郎交代,他已安排好前路,请县主往西取道吐蕃,转而北上入回鹘。”   元赐娴未有意外,飞快下令道:“好。你带几个人去前头照应我阿兄,再喊上两队弟兄,一左一右护持好前边两辆马车,我和余下的将士们殿后。”   “是!”      自正午时分驰出金光门起到夜里一更天,元赐娴不曾停过一晌。   宣氏与陆霜妤及一名乳娘抱着俩孩子坐了马车,稍微舒坦一些,饿了困了都在里头解决。她则是早些年跟随父亲从过军的,还不至于被这点奔波累倒,只是身边下属都劝她歇歇,她眼见天色已晚,四下并无敌情,便听话地去马车里头保存体力。   这时候不逞英雄。她还想活着见到陆时卿呢。   如此歇歇停停,风餐露宿一连七日,一行人顺利接近了回鹘边境。而这七日里,众人不曾碰上一支追兵,也并未得到任何有关陆时卿的消息。   宣氏被护持得好,身体没遭多大罪,就是心里头不安,日日问好几回儿子的情况。   元赐娴也不知道陆时卿具体是怎么个情形。她这边有两辆马车,很拖速度,倘使他想追,不出一个时辰就该能赶上。但既然七天了都没有,便说明他在出城后绕了弯子,意图替他们引开朝廷的兵马。毕竟照老皇帝心性,不可能只派了郑濯出城,逮捕令一下,四面警戒,大周各州各县都将出动,陆时卿的周遭处处都是杀招。   然而能够慰藉的是,阿爹阿娘应该与他会合了,加之装模作样追敌的郑濯必然会在关键时刻插几脚,反助他们顺利脱险,元赐娴并不担心。   再过三日,临入回鹘的这天夜里,她在马车里头歇息时,收到了第一封关于朝廷的信报。她早先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眼下得了信报反有几分紧张,摊开一瞧,上头说,昨日夜里,郑濯带兵歼灭了一支百人骑兵队,但并未捉拿到钦犯。   元赐娴细细品琢了一下这封信报,面生淡笑。   这支骑兵队不是大周人士。   郑濯和陆时卿虽演了场宫变,却一直竭力将伤损降到最低,便是当日紫宸殿前一场看似凶险蛮横的杀戮,也是以极快的速度了结,且多数人只是受了点伤罢了。   她确信,郑濯哪怕再力求逼真,也不会一气歼灭一支队伍。   唯一的可能是,有第三方加入了对陆时卿的追杀,而郑濯将计就计,干脆把这些人“当成”滇南的私军杀了个干净。如此,既好向朝廷交差,又好替陆时卿解决祸患。   至于这第三方是谁?她想,细居终于还是没能坐得住。   不过元赐娴不担心南诏这种直截了当的杀招。她担心的是,细居知道陆时卿和郑濯的关系,很可能会想方设法搜证,或在大周散布流言,引导被蒙骗的朝臣。   北地天冷得快,仲夏五月末旬的夜便凉得像入了秋似的。一阵风吹入车帘,吹动她手里的密信,纸张沙沙作响下,一旁榻上小憩的宣氏睁开了眼来。   元赐娴忙将密信收起,歉意道:“阿娘,吵醒您了。”   宣氏眼尖瞧见了,起身问:“是时卿有消息了吗?”   她摇头:“是朝廷的消息。您别急,明日便能入回鹘,等咱们安全了,他也就能与咱们会和了。”   宣氏揣着颗心点点头,刚欲叫她也睡下歇歇,却见她眉头一蹙,神色一紧。   元赐娴撩开车帘一角,探出半颗脑袋,偏侧了耳朵听了一晌,回头飞快道:“阿娘,您躲在车里不要出来。”说完便跳下了马车。   元钰显然也听见了这阵齐整的马蹄声,迅速召集士兵:“集合听令!”   众将士原是守夜的守夜,休憩的休憩,闻声却像根本没睡过似的,一溜起身,提枪上马。   这下所有人都听见了。震天响动越来越近,怕是不下千号人。   元赐娴一跨上马,低喝道:“一至三伍左翼,四至六伍右翼,七伍冲锋,八伍殿后,摆阵迎敌!”   她说完看了眼元钰,低低道:“如若情势不对,你先带阿娘她们后撤,连夜敲开回鹘关门……”   她说到这里,忽听一名将士惊喜呐喊:“县主,您看前头的火把!”   元赐娴蓦然抬首,望见夜色里,一支火把熊熊燃起,左摆一次,右摆三次,继而再重复一遍。   她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不是紧张而是欢喜。   左一右三,左一右三,这是阿爹教给她的暗号。当初郑濯为解平王阳谋,安排刺客作假刺杀元易直,为免兵戎相见多添伤损,也是使了这个暗号。   兄妹俩内心隐隐期许,却是保持了警觉,未在彻底确认前轻举妄动,直到对头兵马驰近到跟前,当先一身玄袍,木簪束发的人撞入眼帘,元赐娴才心头一颤,一个翻身下马,飞似的奔了过去。   对头人见她跟箭一般冲过来,也不怕被铁蹄子踩了,迅速勒停了马,挥手喝止身后众军,刚要朝她疾步走去,却见她已到了面前,一脑袋扎进了他怀里。   篝火连营,两边加起来上千号人,都是目光灼灼,打着十二万分警醒,众目睽睽之下,她就这样抱住了陆时卿。   陆时卿连日疲惫,险些被她撞得腿软后撤,但想到身后有上千号将士,还有岳父岳母高踞马上瞧着,他非常坚定地稳住了自己,然后回抱住她,道:“没被追兵伤着,倒要给你撞坏了。”   元赐娴将一眶子热泪收了回去,埋在他胸前吸了几口气,原是想嗅嗅他身上那种皂荚不像皂荚,淡若无物却很叫她安心的味道,却不料一下闻见一股不太好闻的泥沼气。   但她还是没肯放开他,只顾埋着脑袋道:“你都臭了……”   陆时卿一噎,尴尬地低咳一声:“这么多人看着。”   “我又没红杏出墙,抱抱自己夫君怎么啦?”   他暗叹一声,回头瞅了一眼,提醒道:“阿爹脸色不好看了。”   她这才“唰”一下抬起头来,松开了他,往他后方望去。   是哦,她之前还推测阿爹阿娘跟陆时卿在一块的,但一看到他,竟就什么都忘记了。   元赐娴抬头看见阿爹阿娘一后一前在一匹马上,阿娘倒是笑得平静而欣慰,阿爹却是拉长了脸子在下霜。   其实也难怪他。一年余不见,再次重逢,女儿早已嫁作人妇,有了儿女不说,竟还一看丈夫就欢欣鼓舞,都不记得跟他这老爹打个招呼。   简直物是人非了。   元赐娴腆着脸过去,仰头道:“阿爹阿娘,下来一起抱抱?”   元易直哼她一声,瞥开了眼。   冯氏虚虚点了下她的脑门:“你啊!”      两家人在荒郊野岭来了个别开生面的“会亲”。谁也不曾料想,亲家头次相见,竟是这般亡命天涯的情形。   但一家团圆,千军见证,其实也没差到哪里去。   两边老乡见老乡似的说了几句,还是陆时卿和元易直做主喊了停,说平王虽死,突厥犹存,为免突厥再次攻打回鹘,致使边境大乱,最好赶在那之前连夜上路。   其余人都无异议,只有元赐娴提出,她想像阿爹阿娘一样,跟陆时卿一匹马。   众将士眼见方才大敌当前,镇静指挥的澜沧县主小鸟依人地缩去了陆侍郎怀里,甚至柔弱娇贵得要他抱她上马,半晌没合拢下巴。   陆时卿心道得了吧,给她长点脸吧,将她一把抱了上去,从后头圈住了她,低头在她耳边道:“睡一觉,醒来就到了。”   元赐娴摇摇头,清醒道:“不睡,想跟你说话。”   陆时卿拿她没法,一抖缰绳驱马上路,一路被她缠问这几日的境况。   他说没什么惊险的,有一回差点与一批地方军正面交锋,结果郑濯这小子滑溜,愣是打了个迷雾弹子,将他们引到了错道上。   元赐娴听了一笑,压了声感慨:“我知道梦里头,他为何会主动请缨捉拿我阿爹和阿兄了。”   陆时卿也是淡淡一笑。   实则这辈子与上辈子是差不离的。元家“造反”以后,郑濯一样跟他们翻了脸,但这所谓“翻脸”却是场戏。由此想来,上辈子他也是为了保下元家,才主动请缨,意欲给元易直和元钰造个假死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败露了罢了。   整整两年,元赐娴误会了郑濯整整两年。   但如果不是这场误会,她和陆时卿还会像上辈子一样失之交臂。   她靠着他向往道:“等他登基,咱们就不必再远走他乡,能够回到大周了,到时我请他喝酒。”   陆时卿应个“好”字,正要说话,忽见迎面一骑回鹘打扮的士兵疾驰而来,到得众人跟前翻身下马,屈膝拱手:“突厥来袭,边境封道,伽斛公主特来迎诸位入关,还请诸位随公主前往,免受阻拦!”   他话音刚落,远远又来一骑,赫然是个娇俏的身影,瞅准了队伍里的元钰挥手道:“元将军,我是来接大白的,你逃命时候捎上它了吧?” 第112章 112   这伽斛公主怕是大梦未醒。都说是逃命了, 情况何等紧急, 元钰连小黑都没捎,别提刚生了一窝崽的大白。真要带上它俩, 队伍后边岂不得有一长串短腿儿跟着跑。   再说, 他是出来亡命天涯的,狗儿们随他并不安全, 不如是托庇给京城里的狗友,总不至叫它们被株连。   但人家大半夜大老远地来了,他也不能讲得太不近情面,打个马虎眼,解释说大白生产后比较虚弱,已交与好友代为照顾。   伽斛的脸失望地垮下来, 到底还是招呼了几位,一路领他们入了关门。   回鹘悄悄照拂一行人的消息,大周这边自然不知情, 否则怕要与其撕破了脸皮。但突厥确信, 哪怕大周想继续维系与回鹘的盟友关系,眼下也是有心无力,所以才抓住了这个时机起兵。   突厥来势汹汹肆虐边城,眼看回鹘士兵们一时抵挡不住,元易直甫一入关便向可汗传去信报, 称愿率兵与回鹘同战,齐心驱逐敌军。   陆时卿对此未有反对。   且不论回鹘对几人私下的恩义,从大局上看, 一旦当年强盛时堪称控弦百万的突厥取回鹘而代,大周北疆必将永无宁日。   这一战,其实是替大周打的。   元易直率军出击,三日后,边关情势稍有好转。   突厥眼见这道口子吃不下,很快转移视线,扭头寻求薄弱之处突破。元易直为防调虎离山,守在边城未动摇,发信报知会周边注意防卫。   然而突厥却源源不断增派了新兵,从四面八方打假把式,叫回鹘懵得根本不知从何防起,待终于堪破对方战术,找准了他们真正意欲咬的口子,却已晚了一步。   翌日,回鹘守军大败,边城沦陷。   突厥善战而狡诈,也怪不得回鹘王庭无力招架,毕竟此前他们与大周合力都是花了半年才彻底驱敌出境,更不必说眼下这般势单力薄孤军奋战。   这一沦陷便是节节败退。   陆时卿原先并未参与战事,而留在边境关注大周朝廷动向,如今眼见回鹘战势吃紧,元易直又得往北驰援,就不得不暂且搁下了手头事。   元易直到底没那么年轻了,剿杀平王后一路与追兵周旋,其间小伤累累,一整月来连日疲乏,若再奔波,难保不出岔子。   他便赶在大军开拔前拦下了他,提出代他率回鹘士兵深入北面。   看父亲累得都能在马背上睡着了,元赐娴到底没阻拦陆时卿,只嘱托他万事小心。至于大周那边,便由她顾着一些。      陆时卿走后,她迅速接手了南边来的密报。   此前阿爹速战速决剿灭平王,快到叫南诏始料未及,俨然失去了大规模进犯大周的机会,但既然细居派了刺客对陆时卿趁火打劫,就说明他仍有意插手这一场乱子。她因此不能掉以轻心。   她整理了几日来的信件,得到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郑濯在他们一行悄无声息避入回鹘后,假意往滇南方向追击了几日,给了其余追兵一个错误的思路,成功转移了他们的视线,将“藏人”的祸水引向了南诏,令战乱的回鹘排除了嫌疑。   坏消息是,细居果真如她所担心的那样,派人在大周散布了流言,称郑濯与陆时卿如何沆瀣一气,如何蒙骗朝臣与圣人。   流言传到京城,朝堂之上,经由郑濯一派官员控制,风头很快平息了下去。但已然鹤唳风声的老皇帝却癫狂起来,下旨勒令郑濯停止追击,火速回京。   被宠信多年的臣子彻底背叛,老皇帝大受刺激,元赐娴猜他大约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这时候别管谁冤谁不冤,但凡有一点可能威胁到他的,他都得杀干净。所谓召郑濯回京,就是准备派人在他归程中对他下手,同时很可能也控制了他身在后宫的母亲,薛才人。   毕竟对徽宁帝来说,妻妾,孩子,在皇权面前什么都不是。   但元赐娴相信郑濯料得到老皇帝的居心,为免之前的筹谋与牺牲功亏一篑,必将下狠手,在局势不可挽回前,派人先一步除掉老爹,助母亲脱险。   徽宁帝一死,朝臣们再有疑虑,面对朝中一个个不堪重任的皇子,多数也该选择拱他上位。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封顺理成章的遗诏,将来可能落人口实。   果不其然,两日后,元赐娴得到消息,徽宁帝崩于紫宸殿,因甍逝突然,未及立下遗诏。郑濯尚在回京路上,皇室之中无人主持大局,一下乱成了一团,最后还是皇后稳住了局面,开始准备老皇帝的丧事,并召集朝臣商讨由哪位皇子继承大统。   大周的情况太特别了。一无遗诏,二无太子,三则朝中无一皇子是确确实实的嫡亲血脉,当夜便产生了两种分歧:多数朝臣支持郑濯,但也有一批人选择了皇后膝下的十三皇子郑泓。   元赐娴看到这里略一蹙眉。   被细居安排的流言一逼,时间到底紧张了些,郑濯没来得及返朝,而朝臣们也未全然归心,面对老皇帝的驾崩,有人悄悄起了心思,想扶植一个傀儡幼帝,好借机扩张势力。   而要紧的是,主持这桩事的是梁皇后。   皇后虽平素看来挺与世无争,但既立于后宫,便没有哪个女人真正大公无私,真正单纯懵懂。郑濯以孝闻名,他登基后,虽不至于马上坏了规矩,而将老老实实尊梁后为太后,但时间久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叫薛才人上位?   皇后必然有这样的顾虑,也必然更希望养在自己膝下的郑泓能够登基。不说太后临朝吧,至少她下半辈子也能有所攀附。   元赐娴的心里打起鼓来。不知何故,她觉得很不安。   她立刻找到了因伤病歇养在城中的父亲,与他商议此事。但元易直却持不同意见:“六殿下的路子已经铺了许多年,在朝中也是有根基的,十三殿下却一无所有,光凭几个居心叵测的朝臣与皇后,绝不可能敲定此事。六殿下手底下的朝臣无论如何也会压下这场争议。”   元赐娴知道,父亲的分析是理智的。   但或许是梦境里,最终登基的人是十三皇子,当他与郑濯被摆在一起,她难免感到忧心忡忡。不是她不喜欢郑泓,而是那么小的孩子,上位了也多是被当成傀儡的份,实在很难担起中兴大周的责。更何况今生不像上辈子,以陆时卿现下的情况,很难再重回朝廷辅佐他了。   元赐娴越想越不安,提出:“阿爹,细居放出流言,逼得六殿下不得不提早对圣人下手,一定有更深层的意图。我现在暂时想不通,但他一日不死,咱们就多一日陷入被动的可能。我的意思是,咱们能否拿手中的杀手锏先发制人?”   她说的杀手锏是指南诏老王。   当初元易直助老王假死,之后偷运“尸体”出城,将他安置在了滇南。   元易直剑眉深蹙:“南诏老王经历一回假死,大受创伤,身体复原极慢,到眼下怕也只勉强休养得差不多。子澍原本的计划是,我大周生乱,细居总有坐不住的时候,待他离开皇城,躬身北上,就安排老王攻回南诏。而这边,则由六殿下牵制住细居。”   南诏的情况也真是史无前例。一个没死的先王为了夺回帝位,竟要靠杀回去。   元赐娴问:“倘使细居不离开皇城,老王有机会吗?”   元易直确切摇头:“这几月来,细居拼命铲除异己,老王若是孑然一身回去,恐怕只有被儿子真杀一次的份。”   她蹙了蹙眉:“那就逼细居离开皇城,拿他最想要的,逼他离开皇城。”   元易直对上她的目光:“赐娴,你想……”   她点头:“我想南下去诱他。他有多想除掉时卿,就有多想抓住我。这一点,您不行,阿兄也不行,只有我可以。”   “胡闹!”元易直呵斥道,“别说阿爹不认为六殿下眼下有难,便是他当真陷入水火,也不该由你一个女孩家挺身而出!”   她恳求道:“阿爹,如果六殿下没能顺利登基,咱们付出的一切心血,背上的所有骂名,就都白费了。我不想辜负时卿。元姝元臻都没断奶,我不会叫自己出事的,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眼看父女俩争得不可开交,一旁拾翠干脆利落地站了出来:“夫人,婢子去吧。”   元赐娴倏尔偏头看她。   “既然只是诱饵,何必非得真刀真枪?”她目光灼灼道,“不论是您去,还是婢子去,南诏都有可能生疑,如此,不如由婢子替您。婢子对您的一切悉数了解,不会被轻易戳穿。”   见元赐娴似乎意欲拒绝,另一边曹暗也上前一步:“夫人,拾翠说得对,小人跟她一起,一路也好有个照应,左右只须给老王争取多一些时间就是了,也不费力。”他说罢笑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小人与拾翠虽不比您聪慧,好歹也不赖。您方才说了有把握全身而退,咱们也有,是吧拾翠?”   拾翠拼命点头。   元赐娴摇头,冷声道:“我不同意。你们谁也别想替我。这事当我没说,我会再想别的法子诱细居出来。”   她说完便冷了张脸踏出房门,入夜后挑灯伏案,一面分析大周形势,一面找寻引诱细居的办法,直至后半晌实在撑不住眼皮,趴在桌沿睡了过去。   冯氏起夜,来看了她一次,见她也没披个衣裳,忙叫人将她抱回床榻,退出来后,看见元易直就杵在门边,低声问她:“终于肯睡了?”   指的是元赐娴。   冯氏点点头,随他往外走,叹了口气道:“拾翠启程了吗?”   元易直“嗯”了一声:“曹暗跟她一起,连夜动身的。我在南边留了人手,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等元赐娴翌日醒来,拾翠和曹暗已经出了回鹘,再要追回就不现实了。   她坐在屋里,抱着元姝和元臻枯坐了好半晌,才终于打起精神来。事已至此,难受也是徒劳,只有相信他们能保护好自己。   如此压抑地过了整日,到了夜里三更时分,元赐娴又被梦纠缠了意识。   这是一个她曾听过的场景。漉桥上,谁的拳头密雨般落下,砸得郑濯闷哼不止。   但这一回,梦境没有戛然停下。她听见许久过后,拳头声停了,在郑濯急促的喘息中,拳头的主人终于咬着牙开口:“还手。”   她微微一颤。这个声音,太熟悉太熟悉了。   是陆时卿。   果然只有他。   郑濯却无力地笑了一下:“还什么手?我没护好她,是我该捱的。”   陆时卿很久没再说话。   郑濯继续喘着粗气道:“你没回京前,我本已把她从牢里救了出来,照你传回的信报,准备将她送往你洛阳老家安顿。但圣人盯得太紧了,发现端倪后,将她阿爹阿娘和兄长的尸首挂在延兴门威胁她,诱她回来……她做不到一走了之,半道折返,想将他们安葬。”   “她还是很冷静,也很聪明,一点不逞匹夫之勇,借我的人手计划得很周全,但我也没想到,她阿嫂出卖了她……”   接下来,两个男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陆时卿自嘲地笑了一下:“没资格打你,要不是我……”   郑濯打断他:“如果她的未婚夫是你,你就不会离京,放手去支援回鹘了吧。子澍,她是不是也喜欢你?”他苦笑了一声,“你们该早些告诉我的……”   似乎是因陆时卿没答,他便继续道:“她这样的女孩家,很难有人不心动吧。”他说完长出一口气,“子澍,元家败了,我也暴露了,圣人已有幽闭我的意思,只是因了面子,不想给天下人笑话他又被儿子反了,所以打算等元家的风头过去一些再暗暗处置了我。大周……只能交给你了。”   他说完轻轻松松一笑:“别保我,你也保不了我,叫我解脱吧。不过你放心,我没那么喜欢她,哪怕比你先见到她,也不会抢占先机,你安心在上头多待几年,好歹替她报完仇。”   他说到这里,似乎抬步走了,走出几步却又停住,道:“对了,她留了一张字条,我起始以为是交给我的,现在看来,可能是跟你说的吧。”   陆时卿终于开口:“什么字条?”   元赐娴一时没再听见说话声,想大概是郑濯把字条拿出来给他看了。   紧接着,她听见陆时卿剧烈的咳嗽声,继而“咚”一声闷响,像是他支持不住,膝盖磕到了青石板上。   她心里难受,想去扶他,却怎么也跳不出来,等急得睁开眼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急切的敲门声:“夫人,大明宫出事了!” 第113章 结局·上   元赐娴一下没能缓过神来, 等这话在脑袋里重复回响了三遍, 才猛一翻身,披衣下了榻, 移门道:“什么事?”   拣枝神情肃穆:“皇后与十三皇子先后被劫出宫。”   她掐在门框上的手一紧, 气得口不择言:“宫里那帮人是死的吗?你再说清楚点。”   “是薛才人。薛才人动了手脚,致使皇后被掳, 紧接着,十三皇子也不见了。”   元赐娴浑身一僵,心霎时沉入谷底。   她知道细居挑起流言的真正原因了。   细居既然能从韶和嘴里得知徐宅密道所在,必然也晓得了上辈子最终登基的是谁。徽宁帝已死,他现在想要的,无非就是大周未来继承人的性命。而继承人有两个可能, 一是按照形势判断的郑濯,二是从韶和那处得知的郑泓。   郑濯不易接近,所以细居应该会从郑泓入手, 可陆时卿也已对大明宫做了布置, 保护起了郑泓,他想要得手,照理说一样非常困难,至少硬来是不成的。   因此他使了个计,揪准了大明宫里唯一一个漏洞, 一个陆时卿和郑濯皆不曾设防的漏洞,那就是后者的生母薛才人处。他们可能会保护薛才人的安全,却没想过要防备她的动作。   细居放出流言, 是为达到两个目的:第一,致使老皇帝派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后去软禁薛才人,挑起两个女人的第一层矛盾;第二,叫郑濯提前除掉老皇帝,国无新君,皇宫大乱之下,皇后为谋倚仗,便会主动主持朝臣商议由谁继承大统,如此,就挑起了她们间的第二层矛盾。   薛才人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得宠,眼睁睁看着郑濯自小被打压欺负,也没能替他做过什么,如今见情况危急,儿子尚未返朝,必然心急如焚。这个时候,倘使有人怂恿她,告诉她除掉皇后,便有可能压下朝堂争议,她恐怕真会去试一试。   而皇后被掳之后,为何便是十三皇子遭难?   因为韶和也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到得此刻,元赐娴想,韶和应该不是出于本心背叛大周的。兴许是使了严刑,兴许是用了药剂,细居从她嘴里逼问出了一些讯息,但并不能叫她心甘情愿合作。所以,他掳走了她的母亲,威胁她拿十三皇子来做交换。   南诏那边,能够悄无声息带走十三皇子的人,就只有韶和了。对她而言,只需混入大明宫,之后甚至不必动粗,仅仅好言哄骗几句,便能叫年纪尚幼,识人尚浅,且一心信任阿姐的郑泓跟她走。   那么,皇宫的防卫,很可能形同虚设了。   至于韶和为什么牺牲弟弟来救母亲,元赐娴想,可能有两个原因。首先,这个弟弟终归是同父异母的,与生母相比亲疏有别。其次,她知道细居不会直接杀了弟弟,而将利用弟弟引出郑濯。有郑濯出马,弟弟便很可能最终化险为夷,并延续上一世的宿命顺利登基。   但元赐娴害怕这个宿命。因为如果郑濯安好,没道理是郑泓登基。   她想通了这些,突然问:“六殿下顺利回京没有?”   拣枝摇头。   她来回踱了两趟步,冷静下来,说:“不管赶不赶得及驰援,我不能坐以待毙,点人跟我回趟大周。”   她说完便见拣枝身后,阿爹形色匆匆走来,大概也是得了消息,与她道:“阿爹带人去。”   元赐娴摇头讲理:“您还是留在回鹘震慑突厥。跟突厥的仗是硬碰硬,我在这里也使不上力,但这些年来,我也算了解了细居,对付他尚有几分把握。何况圣人驾崩,朝廷混乱,眼下没人有精力注意咱们元家,我回去时也会小许多阻力,您不要担心。”   元易直知道女儿说的有理,国在前,家为后,这时候没有自私的道理,他恨恨咬了咬牙道:“阿爹派军护送你,再叫上你阿兄与你同去,你兄妹二人互相照应,务必小心。”   元赐娴点点头,迅速打点行装,连夜带人出了回鹘边境。   她说过的,但有一日,四域疆土有她一处用武之地,纵使天南海北,九垓八埏,她去。      元赐娴一路易服南下,顺利走了最短的捷径。   她起先感到奇怪,为何原先准备好的,躲避边关搜查的战术压根没派上用场,入境后才得知,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后和十三皇子先后被掳,朝堂上的争议被压了下去,郑濯一系官员已成功将他拱上皇位,并稳住了京城形势,只等他归来后登基立号。与此同时,这些与陆时卿共事多年,知道内情的朝臣也给元陆两家人造了个假死,撤了大周上下的通缉令。   郑濯只差最后一步,就是大周名正言顺的皇帝了,但元赐娴一点没觉得安心,尤其与京城确认到他并未回到长安,且已整整一日一夜杳无音讯后,内心更是忐忑。照行程来说,他本该已入京,眼下怕只有一个可能,细居拿郑泓诱他走了回头路。   他手底下的官员不敢叫这消息传开,免得大周当真乱了起来,被朝里几个居心叵测的臣子篡了姓氏,只说他在半道处置些事,不日便会归京。   但元赐娴知道,这件事瞒不了太久,朝里的人精很快就会察觉不对,有所联想,她必须尽快找到郑濯和郑泓,稳住大周的形势。   而在寻找他们的人,显然不止她和阿兄这一批。   三日后,她在四处查探之下入了剑南道,碰上了郑濯身边的亲信陈沾。   这不个好兆头。郑濯南下假意追击陆时卿时,陈沾原本该在他身边。   果然这少年见到她和元钰,根本来不及意外与询问,急得手忙脚乱。陈沾说,早在郑濯被圣人勒令回京时,他手里的兵权就被收了回去,原先随他出京的一支军队碍于圣命,原地待命,暂停了一切行动。于是他身边便只剩了一行亲信。   十三殿下被劫当夜,郑濯得到消息,因发现对方掳人的路线恰好与他擦肩而过,便很快回头追了上去。起始,随从们是跟了他一道追的,但在连续遭遇几波刺客后,他们死伤惨重,活着的也多被打散,最终人越来越少,连陈沾都在一次对敌时,为助他脱身,与他分头,就此失去了联络。   郑濯不至于闷头追人,理该想办法向京城递了消息,只是恐怕都被对方给拦截了。所以现在,陈沾与京城来的人马只能凭他在野地留下的记号满世界找他。   元赐娴弄清情况,向他确认了记号,然后叫他派众人兵分几路,做好统筹安排后,又亲自往南面追击   选择南边自然是有原因的。   这几日来,她也在关注拾翠和曹暗的消息,得知俩人在大周这边援手的帮衬下,已成功误导细居,诱他亲身北上,带人往他们的方向追了过去。   现在,她只需要借拾翠和曹暗诱敌的路线,便能搜寻到细居所在。而一旦找到他,就不怕没有郑濯和郑泓的消息。这是两面开工的保险办法。   两日后深夜,元赐娴在蜀州东边石鱼河附近落了脚,打算叫众人歇息半夜再重新上路,不料刚合了半个时辰的眼,就被陈沾带来的消息惊醒。   这两日来,但凡有休憩时刻,元赐娴都命众人轮流歇息,并分派一队人马去附近搜索,以求不放过一点讯息。而陈沾正是带回了有关郑濯的下落:他在河对岸的树林里发现了记号。   元赐娴得到消息终于生出一丝希望来。至少到此为止,郑濯尚且是安全的,而正因他安全,郑泓也应无事。   她即刻整队,命众人往树林搜寻去,紧接着又发现了几处记号,连夜穿蜀州入邛州,到得铜官山附近再一次失去了讯息。   云破日出,天光乍亮,众人都是大汗淋漓,一半是因暑热,一半是出于心急,生怕一路奔命却再次与郑濯失之交臂。陈沾在山脚下问元赐娴接下来该往哪追。   元赐娴紧着眉,摘了根树杈在泥地上涂划,思索一晌,正欲指向东面,突然手势一顿。   陈沾想问怎么了,刚张开嘴,却也听明白了究竟——东面传来了马蹄声,是一个人的。   倘使是一个人,便不太可能是敌。他内心狂喜,跟着因紧张而浑身僵硬的元赐娴一起凝神望去。众人也都是手攥刀柄,忐忑地握紧再松开,松开复又握紧。   这五日来,一次次追踪,一次次错过,所有人都到了强弩之末,不是身体,而是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们找的不只是郑濯,还是大周的希望。   而现在,这个声音叫众人重新活了过来,但他们也怕它和这一路所有的记号一样,都是泡影。   马蹄声越来越近,所有人都在屏息,直到荒野尽头,地平线上出现一道玄甲披身的人影。他迎着朝阳跃马直上,一路疾驰,草伏尘扬之下,发间乌黑的冠缨随风扯直,像一面猎猎旌旗。   元赐娴脑袋里那根崩了数日的弦一下子松懈下来,与此同时腿一软,浑身的气力都像被抽了个干净,所幸支着树杈稳住了自己。   等看清马上人确实是郑濯,而他怀里还抱着年幼的郑泓,众人一时激动,连奔马去迎都忘了,就这么个跟一群傻子一样呆呆望着,等他驰近。   还是元赐娴先反应过来,长吁出一口气,笑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接……”   她话未说完,远远传来一声马嘶,紧接着“砰”一下大响。   众人脸上笑意都是一滞,等见是郑濯脱力,不慎落马,一气急急奔了上去。   而元赐娴却像雕石似的一动不动了。她似乎看见落马之人,后背插了一支重箭。   她突然有一瞬像是什么都听不见,而紧接着,下一刹,无数人的惊呼与吵嚷轰地一下灌涌入耳。   她清晰地分辨出郑泓的声音,他哭着在喊“六哥”。   元赐娴手一颤,狂奔而去。   等到郑濯跟前,她一眼看清了他的伤势。重箭从后心射入,正中要害位置,而伤口周边的皮肉似乎已经发黑坏死了,从色泽上看,至少超过三个时辰。   这样要命的位置,中箭之时就该丧命,但他奇迹一般撑了三个时辰,生生捱了过来,直到刚才看见她和元钰,知道郑泓安全了,才神志懈怠,摔落下马。   这一箭,加上三个时辰的强撑,已然药石罔效。   元赐娴怔在原地,什么动作都没了。   郑濯费力支起一侧的胳膊,却没看她,而先转向了郑泓,喘着气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郑泓拼命擦眼泪,却越擦越多,六岁的孩子也看得清形势了,噎气似的一顿一顿道:“六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我还没跟你学完武,你上次还说,咱们要约个日子一起过招的……”   郑濯的脸色在落马后很快灰败下来,扯了个笑道:“六哥不死,但可能暂时没法跟你过招,也没法回京了。你答应六哥,先帮六哥管几年朝廷,等……”他说到这里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郑濯……!”元赐娴猛蹲下身,一把攥住他的手,去探他手心温度。   她喊完他又没了话,倒是郑濯偏头看了她一眼,知道撑不住了,也没法跟孩子多说迂回的话,交代郑泓道:“以后好好听陆侍郎和县主的话。”   然后再看元赐娴,苦笑道:“大周……只能交给你们了。”   大周,只能交给你们了。   这句话,跟梦里几乎一模一样。   元赐娴眼眶一热,泪如泉涌,像是因为没能挽回郑濯的宿命,又像是因为辜负了陆时卿,她拼命点头:“你放心,你放心……没人能欺负泓儿,也没人能进犯大周,十年,二十年,我会守着它,我们会守着它……”   郑濯费劲扯出个笑:“你别哭啊,他知道了,又该醋了……”   元赐娴噎住,眼泪越冒越多,一个劲摇头,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郑濯瞧着她,眼神渐渐涣散开去,临失去神志前,突然看到一幕奇怪的场景。   他看见自己坐在皇子府后花园的石桌边,而元赐娴则在他对头,抛出一副五木,抛完一看,得意道:“我说这把肯定赢,你们还不信!”   他听见这句“你们”,一阵奇怪,再看一旁,竟是坐了戴着“徐善”面具的陆时卿。   他诧异地想,元赐娴怎么会跟他一道玩过五木,而陆时卿居然稳如泰山,没打翻醋坛子?果然是人之将死,生了幻象。   他无奈一笑,曲在身侧的手脱力般垂了下去。   元赐娴望着郑濯紧紧阖上的眼,似乎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慢慢及近,一直近到她耳畔,然后复再传远开去,最终响遏行云。   那个声音说——阿爹喜掌权术,可权术治得了阿爹的心疾,却治不了阿爹的天下。我想令四海腐木焕然,枯草重生,能人志士有才可施,苍生黎民有福能享,八方诸国皆贺我大周强盛,而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在四面众人的哭喊声中僵硬起身,缓缓攥紧了拳头,眼望长安的方向,一字一句念道:“德化民,义待士,礼安邦,法治国,武镇四域,仁修天下。” 第114章 结局·下   死的人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却要继续活着。元赐娴勉力打起精神吩咐下去, 派人安顿好郑濯,保护起郑泓, 然后与元钰一起策马而出。   他们得到消息, 说南诏老王于三日前细居出境时机秘密抵达皇城,并联络了旧部, 眼下已在南诏宫发起声讨,预备将孽子反出南诏。   陆时卿埋了那么久的炮仗,终于在该炸的时候炸了。举国震惊之下,在南诏王庭屹立了数十年的老王获得多数支持,而细居手底下的官员百口莫辩。毕竟倘使,他们敢说刺杀的事是大周干的, 就等于承认细居为谋位而通敌叛国,情势反倒更加厉害。   元赐娴知道一网打尽的机会来了。细居人在境外,身后又没了南诏作为屏障, 想必这个时候, 他已再无精力贪图大周。   俩人带了手下往郑濯此前来的方向驰出一路,得到信报,确认了拾翠与曹暗的位置。元钰当即想掉转马头去追,却被元赐娴拦了下来:“南诏传出消息的第一时刻,细居就该料到拾翠是我们设下的圈套, 现在必然已经远离了她。”   元钰一拍脑袋瓜,示意自己犯蠢了。   元赐娴继续道:“我四年前在滇南跟他交过一次手。当时我带军驰援阿爹,随后他败逃, 我乘胜追击,但最后到底差了火候,没能擒到他。而他之所以能够逃脱,是因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我看不见的位置,便是大军后方。大胆而投机。”   “你的意思是,他在故伎重施?”   “现在自然没有。但如果咱们多派人手,假作无头苍蝇之态,大张旗鼓搜寻,未必不能将他引到身后来。人在走投无路之下,最先想到的,总是自己最熟稔的招数。”   兄妹俩商议过后,由元钰做那无头苍蝇,而元赐娴则带人没在暗处,如此一日一夜过后,翌日正午果真有了细居踪迹。   所谓隐在后方,自然不是跟踪的距离,细居和他的随从以及一辆精巧的马车出现在元钰后方十里地,元赐娴看准了一处一侧靠山,一侧围水的地势,叫陈沾包抄上去。   双方很快围着马车交起了手。   细居那边本是能战的好手,但陈沾等人方才痛失郑濯,眼下正是红了眼,能把他撕碎吃的时候,打杀几乎是狼奔虎啸之势。   元赐娴带了几个人,手持弩箭,蔽身于山道边那座矮山的半山腰上。她知道以细居敏锐,必然清楚她在何方,而她隐藏的目的也不是打算偷袭,只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在半山腰,即便细居臂力再了得,也不可能将箭射上这种位置,所以他除不掉她。既然除不掉,就必须时刻提防,避免将空门落向她这一侧。他束手束脚之下,也就给了陈沾可乘之机。   元赐娴位居高处,眼睛紧紧盯着那辆一动不动的马车。   细居逃命还带着马车,照理说是因里头藏了能被他当作挡箭牌的韶和或皇后,但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把人拎出来。究竟是时候未到,还是韶和与皇后已经被郑濯救了,这是个诈局?   以细居狡猾心性,后者未必不可能。   她注视着车帘,余光观战,直到看见陈沾这边占了上风,细居不得不借马车阻挡对面攻势,好上马回头脱身。   马车被他一脚踢向河岸,里头立时响起一声女子惊叫,与此同时,车帘荡开,一直没移开过眼的元赐娴一下瞅准里头是细居安排的替身,飞快高声道:“别管!”   刚下意识要去救车的陈沾迅速回神,执刀朝前劈砍而去。然而细居已经翻身上马,扬起的鞭子准准落下,一下驰出一丈。   元赐娴迅速搭弓,手一扬弩箭破空,下一瞬,“嗤嗤”两下入肉之声重叠在了一起,一箭由细居后心入前心出,一箭由他前心入后心出。   前心那箭是她的,后心那箭呢?   细居从马上轰然摔下。她诧异抬首,望见山道正前方,一人手持弓弩缓缓朝他走去,然后停在他跟前,张嘴说了句什么。   是陆时卿。他也从回鹘赶回来了。   元赐娴一下如鲠在喉,待回忆他的口形,才发现他说的是:“他受过的,你也受一次吧。”   一模一样的后心位置,她不知道,他该有多恨,才会选择背后伤人。   元赐娴从山上撤下的时候,细居已经没了气息,被一行一样在追捕他的南诏士兵拖走了尸体。陈沾双眼血红,挥着刀要卸尸泄愤,被手下几个清醒点的同僚拦了下来。   算了吧。   没用了,算了吧。   元赐娴远远站在山道上,看见陈沾一个大男人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一拳头一拳头往泥地里砸。   陆时卿僵在那里,低头瞧着他,面上不见一丝波澜。   但元赐娴知道,他越是平静越是压抑,越是面无表情,越是心起骇浪。他甚至根本没发现她下山。   她停在原地,没立即走近,半晌后,看见陈沾冷静下来,缓缓起身,屈膝在了陆时卿面前,说:“陆侍郎,殿下有样东西交给您。”他说罢从铠甲里取出一封早已压实的信,颔了首郑重奉上。   陆时卿默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听他道:“殿下说,您离京前夜曾交给他一个匣子,匣子里放了记载有先帝种种脏事的文书,包括一系列罪证。他起始没明白您的意思,因为这个匣子是废的,它里头的东西再确凿也无用,滔天的证也治不了当今圣人的罪。可他后来想通了,您做了一场造反的戏,扶他上位,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这个手段能够成就殿下,却不能挽救大周。而那个看起来暂无用处的匣子,才是大周的命脉。”   “殿下说,他在与您的这场戏里,扮演了一个尊父的孝子,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对先帝的认同。他得位不正,所以必须靠这份认同,这份父子情深服众,而这一点,却与您和他一直以来的理想背道而驰。”   “先帝驾崩了,但真相还未大白天下,如果殿下始终把这场戏演下去,大周的后世子孙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国家到底为何积弱至此,永远不会懂得真正的为君之道。他们只会记得,先帝时期,有个权臣造反,差点害得王朝改姓,所以,他们会继续走上先帝走过的‘权术之路’。而同样的,朝臣们也会继续深陷党争。如此,哪怕大周侥幸熬过了殿下这一代,也很快会走到亡国的境地。”   “殿下说,您明白这一点,因此将匣子交给他,期许他终有一日能够站稳脚跟,能够不惧‘得位不正’的骂名,能够有底气做一个前无古人的帝王,后无来者的儿子,令先帝罪恶昭然若揭,唤醒麻木不仁的朝臣与天下人。这样,大周才真正有了希望。”   “您那么相信他,他却说不能相信自己。他想对得起您,可三年五年,人心易变,坐在那么高的位子,再烫的血也可能慢慢冷却。多年后再要揭示先帝罪证,就等于亲手推翻这些年的自己。当他被累累权势拥簇,还能有如今这份一往无前的血气,拿起那个匣子吗?”   “这场戏一旦演了,就可能再也走不出来。所以他想,不能等,大周也等不起了,既然总该由他来,不如现在就做这件事。殿下在出城‘追杀’您的几日里,亲笔写下这封揭露先帝丑事的罪文,交给了小人。”   陈沾说到这里,眼眶再次红了起来,哽咽了下道:“或许殿下根本没思量活着回去,所以什么都交代好了,包括与手底下的朝臣。他的死,便是除去罪文与匣子,搭给大周的第三块板子,越惨烈越够力道。而他在文书里提到的,关于您的部分,也够给您正名,加上朝臣的支持,一定能换您回去辅佐十三殿下。他不想逼十三殿下长大,却不得不这样,希望您能晚几年再养老,陪小殿下走过最难的一段路吧。”   陆时卿听完,默然良久,拆开了手里的罪文书,却先从里头抽出一张字条来。   字条上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寥寥两行字,清秀俊逸却力透纸背,是郑濯拿左手写的,他说:求仁得仁,死犹未悔。   元赐娴走近了低头一看,鼻头霎时酸楚起来。   陆时卿把字条捏在手里,叫陈沾与众人退远,然后跟她说:“别自责。”   她什么都没说,他就知道了。元赐娴摇摇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表达什么。   陆时卿叹口气,瞧着她问:“在你的梦里,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不太明白他怎么突然问这个,犹豫了下说:“十三殿下登基后不久。”   “朝堂中空,十三殿下初初登基,我来不及稳定朝局便身故,你以为,那样的大周能支撑多久?多不过三年,必将亡国。”   元赐娴皱皱眉,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继续道:“但现在不同了。在你的梦里,阿濯暴毙,却什么都没得到,大周走向尽头,我们每个人的牺牲都白费了。而如今,”他拿起手中的字条,“他以死换朝廷上下一个清醒,而我也会陪十三殿下中兴大周,直到看见曙光的一日。”   他伸手抚了抚的鬓发:“所以别自责,因为你的改变,他求仁得仁,大周的明天也会是别的样子。窈窈,打起精神来,我们回去。”   元赐娴压抑了一整日的心好像突然活了过来,拼命点头:“回去,回京城去。”      七日后六月十一,大周皇十三子登基,于登基大典追封皇六子郑濯为德王。随后,本该已被处死的前中书侍郎恳请面圣,来时带了一口沉重的棺椁,不顾满堂瞠目,称替为救陛下亡故的德王宣读一篇罪文。   洋洋洒洒三千文,揭先帝罪证,陈宫变实情,话毕,满堂寂静,年幼的皇帝神情肃穆,下了登基以来的第二道旨意,擢升陆侍郎为大周中书令,全权代理此案,以告德王在天之灵。   是年,为长清元年。      七年后,长清八年仲夏,一辆印有陆府徽记的马车悄悄驶出了侧门。   马车里头传来女子低低的咕哝声:“不吃这个,想要酸的。”   紧接着有个男声响起,疑惑道:“我怎么不记得你当年怀元臻元姝时候那么挑食?”   “刚进你家门,可不得给阿娘留点贤良淑德的好印象?”她说完又抱怨别的,“说起来,我这怀着娃呢,做什么非得大老远跟你回洛阳休养?”   马车里,陆时卿端着碗小米粥放也不是,勺也不是,叹口气:“这不是怕你临盆这事跟长安犯冲。”   元赐娴撇撇嘴:“我看你是托我的福,想休个生产假,然后温水煮青蛙,干脆赖在那儿再也不回京城来了。我告诉你,陛下小小年纪贼着呢,可不会叫元姝离了他眼皮,你真道这趟真能一家子金蝉脱壳?”   陆时卿听完气得牙痒,把准备给她喝的粥一饮而尽,道:“辞官信我都准备好了。”一副说什么也要一走了之的样子。   元赐娴觑觑他,觉得有点困倦,头一歪倒他怀里,“我睡一会儿,到了叫我。”   他“嗯”一声,给她靠着,然后默默思忖起功成身退的对策。   元赐娴舒舒服服入了睡,这一睡,却听见久违的潺潺水声。   因时隔七年,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缓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又置身在漉桥的石头里了。   这次桥上动静很大,像是经过了一支数万人的骑兵队。踏踏的马蹄震耳欲聋,她听见其间兵器划过青石板的刺耳响动,带着一股摧毁的力道,还混杂着异族人奇怪的语言和口音。   她突然明白过来,异族入侵了大周,杀到了长安。   在无数刺耳的吵嚷声里,桥身剧烈地晃荡,慢慢下了一层细碎的石粉,最终轰然倒塌。   她所在的石头随之坠下,“噗通”一声落了水,她藏在石头里的魂魄缓缓脱离了水面,一直上到半空。   她因此第一次在梦里睁开了眼,却看见长安城内横尸遍野,血流如注,大明宫燃烧着熊熊大火,模样九岁的郑泓浑身是血,被异族人扣押着出来,一脚踹在地上。   元赐娴蓦然惊醒,醒来一刹差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掀开车帘就往外望去。   陆时卿问她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明白了究竟。梦里的郑泓是九岁模样。也就是说,上辈子,在他九岁时,大周就亡国了。   可是现在,郑泓十三岁了。   马车刚好经过漉桥,外头漉河潺潺清明,并非梦里那样的血色,远处槐树上的白槐花散发着馥郁的香气,百姓们迎着朝阳,在树下热情地叫卖着行货。   现世安稳,一切都好。   她摇摇头答说没什么,眼却望向长安城顶头那片湛蓝的天空。   郑濯,你看啊,七年了,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他们把大周变成了你想要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了,因为昨天评论区炸到我一夜没睡好,我还是说几句剧情线这样安排的原因。   现实中,渺小的个体注定无法对抗历史,但既然是小说,我想在不过分夸张的情况下允许这样的英雄主义。所谓不过分夸张,就是没有一步登天。因此这篇文的剧情线不是爽文走向,相反,主角时常身处被动,改变历史的道路布满荆棘,一波三折。   正因他们挑战的不只是乱世中的小人,更是时代的洪流,所以才异常艰难。我想,如果轻易就能翻盘,上辈子也不会少了女主那点外挂就那么惨了。   好在最终成功,尽管有流血牺牲,但求仁得仁是我赋予人物的命运与选择,也是我认为的价值。当然,大家经历不同,观念不同,不强求所有人接受。   可能很多读者遗憾:如果郑濯没死的话。虽然我安排了一个完满里略有缺憾的结局,但不至于残忍说“绝对没有如果”,也不至于拿所谓标准答案捆住你们,这个可能存在的平行世界就留给大家想象吧。   最后,感谢一路支持陪伴,接下来,不投缘则好聚好散,投缘则下本再见,我会努力讲更好的故事。   说下新文安排,最近身体透支,不能无缝接档,我会边休息边存稿,争取尽早。下篇古言是《怎敌他晚来疯急》,但古言费神,我准备尝试现言松松脑子,挑了《软玉温香》这个脑洞。两篇先后顺序没定,感兴趣的可挑选收藏,或直接收藏作者专栏,只要晋江不抽,到时就能收到更新通知,抽的话看缘分吧。[允悲][抱拳] 第115章 番外·前世·陆时卿(一)   腊月大寒, 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   朔风苦雨里,陆时卿屈了腿半跪在桥栏边, 佝偻着背脊,嘴里不住咳嗽, 咳一阵就吃进一口冷风,冷风灌入肺腑, 无比冲嗓, 于是便再咳一阵。   如此反反复复。   细雨最湿衣。他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官袍已快染成了玄色, 三品朝服这么个不怕脏的糟蹋法,手心里攥着的字条倒是干干净净的。   郑濯将元赐娴留下的字条给他后, 就被他勒令回了城, 免遭盯梢。眼下漉桥上就他一个。天寒地冻的, 也没别人这样想不开了。   陆时卿咳得气急, 支肘想将自己撑起, 试了两下没成, 干脆一个翻身, 背脊贴住桥栏瘫坐下来。冷风号得急,往他袖里一阵猛灌,幸而官袍的袖口窄,挡去了大半。   他紧了紧袖子,耳边似乎响起一个邈远的声音, 自两年前的隆冬传来:“徐先生,您大冬天也宽袍大袖的,不冷吗?”   他当时想说冷啊。只是倘使换了窄袖, 掐了腰带,身形外露,就不好掩人耳目了。   但他说不得,所以哪怕都快抖似筛糠了,还强装着气定神闲,声色平稳道:“徐某不冷,多谢县主关切。”   早知后来还是被元赐娴识破了身份,他演这一出又是何苦。   想到这里,陆时卿扯了下嘴角,抬起一双空洞无神的眼,望向灰蒙蒙白茫茫的天边。      记得第一次跟她正式打照面,是三年前初春,在大明宫。   彼时她方才十五及笄,因滇南战事告捷随父进京受赏,册封当日,穿得比公主还艳,大典上,群臣百官,皇子皇孙,没有谁不侧目。   他也多看了她一眼。无他,只是琢磨朝堂阴私,想元家这位县主颜色出挑,又到了许人家的年纪,这一趟册封大典过后,怕有不少人得动心思。但滇南王的身份却太敏感,除了缺心眼的,想必没人敢大张旗鼓表态。也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利用这桩亲事做文章。   他脑袋里转悠着这些个弯弯绕绕的,等礼毕打道回府,经过宫道时,却当真碰上个缺心眼的。正前头,病秧子九皇子郑沛半道拦了元家兄妹,远远瞧着,大概是在出口调笑人家小娘子。   元赐娴身边那个兄长心眼也不多,直来直去的,看不下去,张嘴就要破口大骂,也不管对方身份如何尊贵。   陆时卿本不想管这事。毕竟元钰此人和他不对付,结了狗怨。看他得罪郑沛,他该置之不理。但一想到郑濯近来有意拉拢元家,元钰捅篓子,也是给他们惹麻烦,便在那边吵起来前,迈步上前,笑说:“九殿下,您在这里。”   他一出口,元家兄妹和郑沛便齐齐望了过来。他掠仨人一眼,给他们一一行礼,然后跟郑沛说:“臣在来时路上,见您的宦侍正四处找您,看起来像有急事。”   郑沛被打断好事,不爽问:“什么急事?”   他面不红心不跳地说:“这个臣就不知道了,保不准是圣人有请。”   郑沛将信将疑瞅他,到底乘上轿撵走了,临了还抛下一句“赐娴表妹,咱们下回再叙”。   他看见元赐娴抽抽嘴角,一脸“叙你个头”的样子,完了也没久留,跟元家兄妹颔首告辞,转身离去时听见她小声问:“阿兄,这是谁呀?”   元钰随口介绍一嘴:“朝中门下侍郎,姓陆。”   紧接着,二月春风将她的赞叹传入他的耳朵:“哦,长得还挺好看的。”   他对元赐娴的印象,在这句她对他的夸赞上头停留了近两年,再见她,是次年岁末,隆冬大雪纷飞时。   那两年里,郑濯成功拉拢了元钰,元家于年尾照制进京,他趁机以老师的身份登门拜访,去说一桩亲事。   前头徽宁帝动了心思,有意叫元赐娴做儿媳,嫁给郑濯。郑濯则选择将计就计,就当进一步巩固与元家的关系。他于是被派去干媒人的活计,做说客,摆诚意。   当日雪后初霁,元府里头,元家兄妹在堆雪。元赐娴冻得脸蛋红彤彤的,不知疲倦地拿一个个捏实的雪团子砸元钰,闹腾,笑。元钰却哪敢这样砸她,生怕把她砸坏了,一个劲地逃,没法子了就拿松松软软的雪团子象征性地回她。   看见那一幕时,陆时卿突然有点退缩,觉得自己这说客是不是当得有点残忍。   从小被家里人疼大宠大的女孩子,快十七了还跟小孩似的烂漫,却即将要被卷进那种永无止境的黑暗里。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去了元易直书房,说了一名政客该说的话。谈完出来,碰上元赐娴来给元易直送茶汤。   她大概已经听元钰介绍过了,所以知道他是谁,见他就道“久仰大名”,一双桃瓣似的眼弯成月牙儿形状,笑得很礼貌,又有点狡黠。   想到那趟子拜访的目的,他突然觉得这个笑很是刺眼。刺得他心里竟有点愧疚。   他未表现出什么热情,只是按着礼数和她颔首招呼。   也就是那个时候,听见她问他冷不冷。   他说完“徐某不冷,多谢县主关切”就告辞离开了。   只是彼时觉得自己做了不光明的事,满心都是不齿与寒凉,哪有不冷的道理。   风雪盈满袖,他腰背笔挺,却走得一点也不磊落。   虽然元易直在书房里说不愿将女儿嫁入皇室,掺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婉言回绝了他。可他知道这事其实没有商量的余地。毕竟圣人这次是非要留下元赐娴不可的,权衡后又觉无势的郑濯是个较为“安全”的人选。   他今天出面做说客也只是走个过场,赶在圣人前头替郑濯及早表态,如此,赐婚的旨意下来,就不至于陷入尴尬被动。   没过几日,圣旨果真颁了,徽宁帝大手一挥,赐了俩人的婚。   知道元家对郑濯尚有所保留,面对这封圣旨必有想法,他本想以老师身份再跑一趟,以示安抚,不料翌日,西南传来军报,说滇南爆发战事,南诏举兵入侵。   一则边关危急,二则元家逢难,他于是自请前往和谈,除夕出发,二月方才归来。归来当天,郑濯跟他在徐宅碰了个头,问他可曾在南诏军营看见一枚玉质的女子环戒。   他说看见了,细居的反应有点奇怪,他正想回京查查是怎么回事。   郑濯说别查了,是他未婚妻做的。   未婚妻是元赐娴。   陆时卿问详情,郑濯解释,正月初一当日,他和皇兄皇弟们在大明宫给徽宁帝请安贺岁,听宦侍讲,元赐娴来宫里找他,就等在外头。   徽宁帝乐见其成,许他提早离席。他见到元赐娴后,却发现她是为韶和来的,说希望他帮个忙,替她约韶和公主于午时在安兴坊见一面。   郑濯说他起始没大在意,出于礼貌也未过问缘由,心道都是未婚妻了,这点小事当然帮,等过后听探子讲,元家趁夜将一件机密物什送出了长安,才想到不对。查证以后,得知是元赐娴向韶和讨了一枚玉戒,助陆时卿和谈。   陆时卿听完明白了,问:“她帮我做什么?”   郑濯摇头:“我今天就是来问你这个的,你俩有交情?”   他说“没有”,道:“就为这个,你憋着等我两个月?你早问她不就完了?”   郑濯说:“这事她没直接找我帮忙,就表明是对我有所保留,我再去问,岂不有点不解风情?”   陆时卿说“你也知道你不解风情”,想了想道:“可能是我此行和谈,也算解了元家的围,她出于道义帮我一把。”说完又皱皱眉头,想起桩事,“哦,难道是去年那事?”   郑濯问什么事。   他说就是去年在大明宫,他扯谎骗走郑沛,替她解了个围。   郑濯感慨说,这位县主是个直爽的,投桃报李,得的恩针眼点小,还的情雷样大。   他听了不舒服,说:“你是替她报不平?你得知道,要不是我,她现在还不知是谁未婚妻。”   郑濯打趣揍他一拳。   这一拳刚巧打在他胸口,叫他嘶了口气。   郑濯慌了一下,问:“伤复发了?”   去年淮南洪涝,他前往赈灾,回京路上遭遇了平王安排的刺客,胸口中了一刀,险险生还。   他点点头:“南诏这趟奔得有点急,休养几天就行了。”   郑濯叫他赶紧回去歇着,临别道:“有机会记得谢谢人家县主。”   元赐娴因与郑濯有了婚约,便没道理随滇南王回姚州了,当时就在京城,所以机会肯定是有的,且出于礼节,道谢也是该的。   陆时卿于是说“好”,然后从密道回了陆府。   应是应下了,感激也是真的,但要主动跟个小娘子打交道,他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尚未有过,不止心里别扭,更要紧的是,登门拜访太张扬,毕竟身份不合适。   他把这件事当作朝堂争锋来算计,计较了诸多利弊后,选择了最不惹眼的法子:过几天二月十四花朝节前日,郑濯将在皇子府举办流觞宴,到时元赐娴作为未婚妻应该会出席。他本来没兴趣参加,这下就勉强去一去。   二月十四当日,他煎熬半天,听那些无聊人士吐着唾沫争来比去,看上首郑濯和元赐娴吃着瓜果说说笑笑,差点没睡过去,好不容易等一个叫窦阿章的得了头彩,这流觞宴才结束。   众人散席,他有意留了片刻,瞅准了元赐娴跟郑濯道别,起身打道回府的时机。   郑濯大概原本是要送元赐娴回胜业坊的,看穿了他要道谢的意图才没提出。他便抓紧机会跟了上去,暗想怎么开口打招呼比较自然,比较不矫揉造作。   ——县主,您也在这里,您这是准备回府?   ——县主如何竟一人在此,殿下没送送您吗?   ——县主……   他刚想到这里,忽见前头人步子蓦然一停,回身瞅他,干眨了两下眼奇怪道:“陆侍郎,您跟着我干嘛呢?”   他当时心里猛打一个咯噔。   天杀的,被看出来了。 第116章 番外·前世·陆时卿(二)   他心里打咯噔, 面上自觉装得不错,既被发现是刻意跟随, 就没再掩饰,见长长的走道四下无人, 只她两名贴身婢女,便说:“陆某是来向县主致谢的, 玉戒的事。”   元赐娴却像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听他提了“玉戒”才恍然大悟, 说:“您这是替边关百姓谢我呢?”   他那会儿一下便噎住。   郑濯和他在朝堂里打磨惯了,心里装的都是一斤一两的算计, 看人家帮个忙, 就开始揣测其中究竟。其实哪有什么复杂原因。他和谈顺利, 边关百姓就少受点罪, 做对百姓好的事, 需要理由吗?不是他去和谈, 她一样会帮吧。   只是元家身份敏感, 关心百姓就像抢老皇帝饭碗一样,所以她大概没跟作为皇家人士的韶和表露这份忧民心思,用了“因陆侍郎在大明宫替我解过围,所以想借玉戒回报”的借口。   陆时卿当时想,虽说郑濯这桩婚约算是被老爹赶鸭子上架, 但这个澜沧县主既四清六活,又心怀苍生,倒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风范。   他觉得郑濯赚着了。   而元赐娴目光越是真挚, 他便越觉自己此前的揣测狭隘,内心尴尬之下,当然没再提个人的谢意,云淡风轻说了句“是”。   元赐娴接着道:“我在滇南长大,做这事理所应当,您不用谢我,倒可以谢谢公主。她那天知道玉戒对您有用,亲手翻遍了整个库房呢。”   陆时卿早就谢过了,只不过是托人带的口信。受了恩不表态说不过去,但他对韶和没那种意思,韶和待他又实在执着,他若亲自上门,怕她再生出无谓希望来,所以这个谢,道得含糊了点。   他跟元赐娴说已经谢过,随即见她微露惋惜:“听说公主要去敦煌了。”   他约莫知道她在想什么。韶和这一走,日后可能再不会回长安,她大概在可惜好好一个公主放着金枝玉叶不当,因为一个男人伤心远走吃风沙。   他当时跟元赐娴不熟,本不该跟她讲私事,但也不想任何人误会他和韶和的关系,叫京城里再起流言,于是说了句“人各有志”,暗示没打算留韶和,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她一听就懂了,明白他对韶和无意,就打了个圆场:“您说的是。”然后道,“您要没别的事,我就走啦。”   他点头,不咸不淡与她别过,一扭头却看郑濯快步追了出来,擦过他的肩赶上元赐娴,说:“我忙完了,送你回去。”   刚才郑濯为了给他机会当面致谢,估计跟元赐娴讲了“有事不能相送”,等他谢完,又特意再来送她。   他有点意外。相比他,郑濯性子开朗一些,待人也更和煦,在流觞宴上跟元赐娴聊天就和对别的朋友一样,姿态适度,不近不远的君子风范,他因此没觉有什么特别。这下却感到了不同。   这种上心程度,可就不是简单的君子风范,也不是单纯为了巩固和元家的关系了。   他看元赐娴也有点诧异,问郑濯:“这么快?您继续忙您的,我自己能回。”   郑濯说没事了,刚好出去透透气,然后与她一道步出,中间隔着一臂距离。   陆时卿之所以对这一幕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拐了个念头,发笑地想,郑濯这小子,那么小心翼翼,看来还是一厢情愿的状态啊。   那次过后,再和郑濯谈事,他常是说完了正经的,就想起来问他与元赐娴的情况。没别的意思,就是对铁哥们儿讨媳妇吃瘪碰壁的一种幸灾乐祸。   郑濯每次都骂他多管闲事,直到后来有一回在宫宴上喝多了,主动找他谈这事。   他说,元赐娴打从开始就知他并非真心求娶,所以始终对他有所保留,哪怕相熟后常与他谈天说笑,甚至上回还发现了五木这个共同爱好,但那点疏离却一直抹不平。   他皱着个眉问:“子澍,你说这事怎么办好?”   看郑濯真心发愁,陆时卿不再出言损他,敛了笑意道:“你认真的?”   郑濯没醉,说是,他起始想,虽然自己怀抱了政治目的,但绝不会亏薄她,一定待她好补偿她,跟她相敬如宾。但当他发现自己被个小丫头看穿,那种不齿感却占了满心。再后来,他就受不了看她面上笑语盈盈,心底却跟他保持距离了。他觉得烦躁。   陆时卿想,行啊,这小子,真是铁树开花了。只是他一个光棍,别说妻,连个未婚妻都没有,一样全无经验,一时也建议不出具体的。   但根处的东西,他看得分明,就跟郑濯说:“你从现在起真心待她也不迟。至于得人心的办法,万变不离其宗,投其所好不明白?”   他当时的想法挺简单,什么成大事者绝情弃爱,那是话本里的东西,现实未必,郑濯既然跟元家没有利益冲突,谈个情说个爱何妨?   人生不是只有夺嫡一件事。分寸有度就行。   郑濯得了他的支持,放手大干,手底下的探子从此便多了桩差事:打听澜沧县主喜欢吃什么,喜欢看什么。做得绝了,甚至去扒元家的泔水桶,观察府上每天的菜色变化。   陆时卿开玩笑说过分了,好好的手下大材小用。但因探子的直接上线是他,消息都先落到他这处,他到底想着帮一把,先过目一遍,根据那些讯息,替郑濯仔细算计起来。   他虽不懂风月,挡不住脑子灵光,看见个东,就能把西南北都猜准,探子没打听出来的,也能举一反三,等整理完的结果送到郑濯手上,就是活脱脱的葵花宝典。   郑濯也不矫情言谢,幕僚嘛,拜把兄弟嘛,是这么用的没错,只管瞧着宝典,带元赐娴游山玩水,吃香喝辣。   过了几个月,陆时卿问进展如何。   郑濯说挺好的,反正他的心思明明白白摊给她看了,心结也算解了,俩人能交上心,偶尔说笑扯嘴皮,得闲玩赌戏,严肃起来也论朝事,讲天下谈百姓。   就是说,甭管元赐娴动没动心,反正够把郑濯当朋友了。   他听完以后问郑濯:“照这么说,朝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你也讲给她听了?”   郑濯说是,还道:“她挺聪明的,能帮上我忙,前几天刑部那个案子记得吧,本来那天我都准备上奏了,被她拦的。”   陆时卿觉得好笑:“我说你哪得来的慧根。”   郑濯叹息,像感慨在脑子上被他和元赐娴甩了一截,末了说:“其实咱们谈事可以叫上她,她脑袋里的主意,跟你挺合。”   陆时卿说算了吧,不跟小丫头论国事。   但后来有一回,碰上平王对元家不利,郑濯还是把元赐娴带去了徐宅,与他一道商议。   陆时卿就费点了事,扮成了老师。毕竟他的身份属于机密,郑濯自己的事能跟元赐娴讲,却不太好擅自透露他的,所以没给她知情。   那天见到元赐娴,陆时卿记得自己随口招呼了句说:“常听殿下说起县主。”   不料她笑问:“他说我什么?”   他一噎,心道不就是个场面话,她怎么还较真上了,只好硬着头皮想了个词:“冰雪聪明。”   随即看她惊叹一声,偏头跟郑濯说:“你这么夸我?”   陆时卿一听,觉得好啊,几个月前还称郑濯“您”,这下变成“你”,果然关系亲近不少,算他没白费苦心。然后又见元赐娴看过来,说:“殿下也常跟我说起先生。”   他看一眼郑濯,故意问:“他说我什么?”   她狡黠一笑,也不知答的是真是假:“冰雪聪明。”然后也瞅郑濯,一种朋友间损人的姿态,“咦,这么说来,你就只会这个词?”   郑濯似乎不服,道:“谁说的?”完了好像觉得自己解释错了重点,补充,“等下,我什么时候夸过他了?”   三人扯完就谈论正事了,因为这事,往后一阵子有了几次来往,陆时卿也是那个时候,以老师的身份跟元赐娴稍微熟络了点,发现确实如郑濯所说,老是跟她想到一条道去。但他本就不是主动的人,哪怕观念合拍,也从不表达。   他估摸着元赐娴也有相似感觉,但一样没表露,可能因为郑濯这个未婚夫摆着吧,所以不跟他搭太多话。   郑濯那时候还问他,这是不是表示人家小娘子挺在意他感受的。   他说大概是,要不然就是单纯守礼数上的规矩,又说:“我又不是她,你直接问她去。”   这事解决后,他有一阵子没见元赐娴,再跟她碰头,倒不是什么严肃的家国大事。是因她托郑濯问他,说久仰大名了,很想观他一局棋。   郑濯是她说什么都依的,一口答应。   他心里却嘀咕着这事有鬼,怕是他总戴面具,叫她疑心身份了,或者是郑濯美色当头,哪时候露了马脚,叫她想确认确认。   果不其然,那天一道在徐宅用晚膳,元赐娴一个喝了一盏酒的竟装醉,要指天上一颗星给郑濯看,然后顺势手一扬“啪”一掌拍向陆时卿面具,紧接着假作惊慌之态回头看他。   他想幸好啊,幸好他早有准备,露了小半张丑到他自己都嫌弃的脸。   他的脸涂深了肤色,贴了东西,远看像长了蛆,又只露了小半张,没道理给瞧出相貌来,连郑濯都惊得一懵,别说元赐娴了,当场吓得没说出话。   他扯谎解释,说是早些年遭平王刺杀,为挽回性命用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草药,结果脸上留了这样的疤。   郑濯估计已经对他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元赐娴很歉疚,一个劲跟他道歉,说刚才不是故意的,还问他要不要寻医问药,她可以帮忙联络一些滇南的名家。   他说不必,给郑濯使眼色。   郑濯一看天色确实晚得不合适了,赶紧把她送回胜业坊。   陆时卿当时觉得自己牺牲这么大,总该一劳永逸了吧,不料几日后,他休沐在府,用完午膳因沾了点羊膻味沐了个浴,还没穿戴好就听外间密道口传来叩门声。   是跟郑濯约定的暗号没错,两短三长。   他道他有急事,就穿着个亵裤去开机关了,结果暗门一开,上来的竟是一脸探险模样的元赐娴。   两人齐齐怔住。   他震惊得忘了自己没穿上衣。   元赐娴大概也震惊得忘了他没穿上衣。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然后“砰”一下天雷勾地火,空气里什么东西炸了。   他猛一回头去捞衣服,转身一瞬发现她捂住了眼睛,一个健步跳下石阶准备往密道那头跑。   但这时候意外发生了。密道口突然蹿上一个又大又黑的东西。   元家的狗。   他当时吓得衣服都拿不稳,想穿也抖得穿不上,只能虚虚遮掩胸口。   元赐娴一看自己下去,狗却上来了,回过头来逮狗。   可是意外又发生了。外间的房门被叩响,他听见阿娘说:“儿啊,阿娘给你拿了几身秋衣来,你挑挑。”   他一骇,忙说:“您等等。”然后回头看抓狗的元赐娴。   那只黑狗一下蹿进里间,跟疯兔子一样,她急得逮不住,一直追它到他的床榻。狗钻到了床底下,像里头有什么吃食似的,她整个人趴在地上,手往里伸,怎么拽也拽不出来的样子。   他头皮发麻,又因惧狗不敢帮她逮,听阿娘似乎起了疑心,一个劲催促,只好冲进里间,一指床底,眼神里透露的意思大概是:来不及解释了,你也进去。 第117章 番外·前世·陆时卿(三)   大周朝崇尚兼收并蓄, 民风自由开化,对女子少有拘束, 像元赐娴这样男装出行的,倒算不上标新立异, 被人戳穿原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这火眼金睛的男子看来并非古来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相反, 他浑身上下都透了股莫名的挑剔与倨傲, 叫人觉得不大舒服。   元赐娴还不晓得, 陆家这位名“时卿”的郎君,就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脸比鞋底板子臭。   一旁的陆家小女陆霜妤震惊难言。   元赐娴见状, 不再粗着嗓门说话, 以本声与她道:“小娘子好意, 我自当心领, 但正如令兄所言, 我并非男子。”   听这一把纤细的脆嗓, 哪能不是女儿家?   陆霜妤目瞪口呆, 眼光在她面上巡了几遍,才终于回过了味来,心内一刹百转千回,脸蛋也涨得通红,却继续嘴硬:“我不信, 你与阿兄合伙骗我!”   元赐娴和陆时卿互瞥一眼。   这不大友善的一眼过后,元赐娴有点奇怪了。她大热天被人围堵在此,不舒爽是该的, 可这男子倒怎么也一副被人欠了八百两黄金的模样?   哪有这么对待“救妹恩人”的。生了张男女通吃的脸也非她之过啊。   她没了耐性,道:“我与令兄此前素未谋面,谈何合伙?至于欺骗一说便更无稽,你若不信,改日等我恢复女儿身,再来寻我就是。”说罢皮笑肉不笑道,“天热,告辞。”   陆霜妤快哭了。   约莫是自欺欺人,她还不死心,张臂挡在元赐娴前头,不给她走,咬咬唇道:“你不留名,我去何处寻你?你这是心虚了!”   元赐娴觑了眼陆时卿:“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叫令兄回头查查便是。”   这身官服是朝中四品官员的规制。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位子的人,怎会是简单角色?查个人嘛,再容易不过了。   陆时卿淡淡回看她一眼,冷声与妹妹道:“霜妤,回来。”   陆霜妤瘪着嘴退回去。   元赐娴向她略一颔首便不再停留。   只是她到底没能如愿,才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疑似兽犬蹬地的异响,与此同时,响起一声短促尖利的惊叫。   她步子一顿,回过头去,见一只硕大的黑皮狗不知从哪蹿了出来,箭一般朝陆时卿冲了过去,到他跟前一个猛扑,一口叼走了他腰间的一块玉玦。   “咔”一声,狗将玉玦干脆地咬成了两半,在他脚边目眦欲裂地盯着他,喉咙底一阵低吼翻滚。   惊叫完的陆霜妤见这一幕,一时也忘了执着元赐娴的离去,慌忙挡在陆时卿身前,高声道:“阿兄莫怕!”说罢扬手吩咐家丁,“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野犬拿下!”   元赐娴正扭身过来,听这一句“阿兄莫怕”,险些一崴,左脚踩了右脚。   再细瞧,只见方才神情倨傲的男子此刻脊背僵直,面白如纸,双目大睁,嘴唇发颤,哪还有半分威严气度可言。   风吹过,一颗豆大的汗珠顺他齐整的鬓角滑下,淌在他紧绷的下颌悬而不落。   他一动不动保持着负手站姿,拳头却紧攥起来,掐得指骨微泛青白。   几个家丁慌手慌脚将狗逮了起来。气氛一度非常凝固。   元赐娴呆了下,一个没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狗一得到控制,陆时卿便飞快恢复原样,目不斜视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僵硬地侧过身来,冷冷看了陆霜妤一眼。   陆霜妤短促地“啊”一声,立时明白她干了什么蠢事。   狗是阿兄的软肋,原本这该是家族秘辛,阿兄也极力对外掩饰,可她却三番几次叫他在外人跟前露馅,以至如今朝中看不惯阿兄的人,总拿这等凶犬来调侃他。譬如滇南王留在京中的独子,元钰。   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时卿,捂紧嘴巴,示意以后绝不再这般嘴快。   满京城都传遍了,哪还有什么以后?   陆时卿咬紧牙关,强忍怒意,看向朝长亭大步流星而来的人。   相较这边的陆时卿,来人身量更健硕魁梧一些,肤色亦深上几分,行止间一派利落潇洒的武人姿态。还真就是滇南王的独子,元钰。   等他走近,陆时卿薄唇一翘,一字一顿,切齿地问:“元将军可是来寻令犬的?”   这等训练有素的猎犬哪会无故出现,必是经人授意的。眼下狗主人来了。   元钰先掠了眼元赐娴,见妹妹一副看戏模样,当未受欺凌,才将目光落回近前:“陆侍郎真乃元某知音也。”说罢从家丁手中接过爱犬,垂眼作心疼状,“哎哟,我的小黑黑,可算找着你了!”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黑皮狗立时伏低,两眼一泡泪,活像刚挨了顿揍。   元钰将狗放去地上,完了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元某忘了,陆侍郎与犬类素不投机,家犬叫您受惊了吧?”   陆时卿微笑着扯下了腰间另一块玉玦,递上前,避而不答:“令犬既是瞧上了陆某的玉玦,不如两块都拿去吧。”   元钰道声谢,抬手接了,低头道:“还不快谢过陆侍郎。”   “汪汪!”   陆时卿一张俊脸僵了僵,额间的汗复又铺了密密一层。   元赐娴忍笑。   元钰似乎这才注意到她,有意不暴露她身份,惊喜道:“啊呀,娴兄,你竟也在!说好今日府上一叙,我久等不见你来,这才携家犬出门寻觅……如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罢一副要与她勾肩搭背的模样。   浮夸,太浮夸了。   元赐娴嘴角微抽,眼看陆家兄妹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们,恨铁不成钢地道:“阿兄,莫演了,人家知道我是女儿身。”   元钰笑容一滞,快要勾着她肩的手倏尔拐弯,转而合了掌重重一拍,对搓一番,尴尬地咳一声,向目光森冷的陆时卿道:“这个……既然如此,时候不早,咱们也散了吧。陆侍郎先请?”   陆时卿瞥了眼前边的拦路犬,保持微笑,声色清淡:“论身份品级,元将军在陆某之上,当是您先请。”   元钰摆摆手:“哎,不成不成,品级都是虚的,您也晓得,我就是个闲散将军,能跟您这圣人跟前的大红人搭上话,都是我的荣幸。还是您先请,您先请!”   两相僵持,陆霜妤踌躇片刻,咬咬唇下了决心道:“阿兄,要不我‘先请’吧,你跟在我后边!”   陆时卿的微笑保持不牢了,狠狠剜她一眼,甩了手就要开路。   “汪!”   一步迈出,忽闻一声犬吠。他蓦地一顿,一个急转身,脸色铁青地朝长亭另一头绕路去了。   陆霜妤揪着颗心跟了上去。   元赐娴再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倒在了美人靠。   元钰还嫌不够,继续添火,朝一行人背影喊道:“陆侍郎腿软慢走,当心跌跤啊!”   等人走了,他才在旁坐下,双手撑膝,向元赐娴横眉道:“怎么回事啊你,刚到长安就惹上这种人。”   这种人是哪种人?   她收起笑,神色无辜:“这可怪不得我,不信问拾翠。”   拾翠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完了道:“郎君,小娘子初来乍到,不想给您惹麻烦,已是极力忍耐了。”   元钰听完一拍脑袋:“都是阿兄的错。如此说来,这姓陆的兴许第一眼便认出了你,才刻意摆脸,将与阿兄的恩怨牵连给你。”   元赐娴奇怪地眨了下眼:“他怎会认得我?我不过昨年……哦,我随阿爹进宫受赏那日恰逢朔朝,倒是百官齐聚的……”   她就说嘛,她束平了胸,画粗了眉,也涂浓了肤色,他怎还如此一针见血识破她的女儿身,原是见过她这张脸。   她睨了元钰一眼:“那我倒要问问,阿兄是如何惹上‘这种人’的了。”   元钰张了嘴难以启齿,见她好整以暇望着自个儿,只好撇撇嘴道:“还不是这人怪癖太多,一见不对称、不齐整的物件摆设就浑身难受。你方才也瞧见了,他腰间一左一右垂了两副一模一样的玉玦,寻常人哪有这样的?”   她一愣,回想一番点点头:“奇人也。”   难怪被狗叼去一块玉玦,就干脆连另一块也不要了。   “可不是!你不晓得,有回上朝,我不过从百官队伍往外凸了小半臂距离,他竟就浑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官员们一个个往我这头传话,叫我端正点站整齐。圣人正讲着话呢,见底下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不高兴了,叱问咱们在做什么,他就面不改色地出列,将我站没站相的糗事讲给了满朝文武听!”   “你说说,他是正四品上的供奉官,每逢朝会必要列席,我呢,我就是个不干实事的,一月也就初一、十五两日能去宣政殿见见世面,难得一回,他眼不见为净不就得了,偏要这样欺负人?”   元赐娴笑得腰也直不起,半晌抹了眼泪道:“后来呢,圣人怎么罚你们的?”   元钰更来气:“明明是他不分场合挑三拣四,圣人却只教训了我!”说罢叹一声,“甭提了,谁叫人家得圣人爱重,有恃宠而骄的本事呢。”   元赐娴原还想再笑,听到最后脸色稍变:“你的意思是,这个陆侍郎是圣人的宠臣?”   “我……诵书。”   “哪个书上还写了元小娘子,你当阿娘好欺?”她觑他一眼,突然问,“阿娘问你,韶和公主叫什么名?”   这怎么又扯上韶和公主了?他一面亲手给宣氏斟茶,一面答:“儿怎会记得。”   “早些时候的岑三娘呢?”   陆时卿一脸“岑家还有三娘吗”的表情。   “那柳七娘,叶四娘,白六娘,沈九娘呢?”见儿子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都是打哪来的”,她愈发笃定道,“记不得吧?谅你也记不得这些个向你抛过枝条的小娘子!”   陆时卿点点头。他不单记不得,甚至怀疑这些都是阿娘眼下信口编的。   宣氏铺垫完了,终于扯着正题:“既然如此,你怎就记得了元家小娘子叫什么?”   陆时卿一噎。   他哪里知道自己是怎么记得的。先前在马车里一时情急,不知怎得就脱口而出了。他记性又好,过了嘴的名儿,想忘也忘不了。   想到这里,他蹙蹙眉,暗道不好。   见他答不上,宣氏冷哼一声:“阿娘可都差人打听清楚了。如今整个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都晓得有个谪仙神女般的人儿驾了匹金灿灿的宝马亲送你回府。你还敢瞒阿娘酸梅汤的事?”说罢不等他解释,便击了击掌。   一名丫鬟从敞开的房门进来了,手中端了个玉盘,上边赫然便是元赐娴送来的酸梅汤,只是换盛在了陆时卿惯用的白瓷碗里。   陆时卿满眼错愕。   “汗血宝马多稀罕,阿娘还是清楚的,放眼长安,也就韶和公主有一匹枣红的,元家有一匹淡金的。送这酸梅汤的,不是元小娘子是谁?”宣氏说完叹口气,“当年阿娘寻死觅活非要嫁给你阿爹时,也是如此做小伏低,雪里送炭柴,暑中熬凉汤……哦,早些年的藏冰不如眼下好得,阿娘因此颇费一番心机……”   她说着,拿巾帕揩了揩并不存在的眼泪,哽咽道:“你既已收下,又何至于转手他人,辜负人家元小娘子的一片心意!若换作阿娘,如此遭遇,必要伤心不止,流泪三千……!”说罢,她凤眼一眯,纤手一扬,“这汤阿娘给你验过了,没毒,喝!”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