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燕王朱棣 作者:弋央 引子   “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乃是北宋诗人秦少游所作《邗沟》中诗句。邗沟南起扬州以南的长江,北至淮安以北的淮河,将江、淮、河、济四大水系连到一处。相传早在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伐齐便已开凿而成,历时千年而不衰。   邗沟水清树茂,由诗已见得,尤其连日暴雨过后,邗沟水涨,行船倒还方便。只是连月的暴雨过后,人人都躲在屋里不愿出门,可奇怪的是邗沟里却缓缓地行着一支船队,像是并不急于赶路。船队共有二十余只大船,浩浩荡荡迤逦而行,场面十分壮观。其中尤以船队中央的一只船上岔廊雕画、红绸幕帘,硕大的船篷两端还插着两杆秀着金龙的朱红色大旗,最是威武。   硕大的龙旗大船上除了两队船夫在卖力的划着桨之外,并无其他人。只有船头夹板上站着一名披着紫色披风的男子。男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四方脸生得浓眉凤目,眼角细长。鼻子十分的肥大挺拔。虽然年轻,气度却异常的沉稳。铁塔一样壮实的身子立在暴雨中纹丝不动,兀自凝目望着远方怅然出着神。   此时正是大明洪武十一年的七月初三,船头站着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奉旨去北平就藩的当今洪武皇帝朱元璋的第四子,被封为燕王的朱棣。   朱棣在朱元璋的众多皇子中最是命运坎坷,不受珍视,地位最低,声名不显,养成了极深沉的性子。岂知自洪武八年因得了一名名叫道衍的和尚相助之后,这位燕王忽然一跃而起,在空印案中巧计奇谋,挽百官于危急之中。此后便事事顺遂,名声日躁。可偏偏人人开始觉得这位年轻的燕王最有帝王气魄之时,太子朱标骤然得一灵儿,名曰朱允炆,深得洪武皇帝的宠爱。而这位燕王不久之后也随秦、晋二王一般被打发到封地就藩去了。朱棣心情难免沉郁,因而并不急于赶路,只是日日在船上想着心事。   却在这时,忽然从船舱里钻出一个少年,少年撑着一把雨伞一溜小跑来到朱棣身边,垫着脚替他遮着越来越急的暴雨,一边抹着打在脸上雨珠一边在雨中高声朝朱棣道:“殿下......殿下......雨下得急了,王妃说这么在雨中是要淋病的,要我接您回去呢。”   “哦?!哦”,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回头望了望舱内,只见一名美貌女子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焦急和担心,不禁点了点头,这才从少年手中接过雨伞,却不回去,而是咬细牙低着头想了想,忽然问道:“郑和,自从本王从蓝玉手中将你接出来,你跟着本王也好几年了。你且说说,咱们是在应天好呢还是在北平好?咱们到了北平之后又将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郑和原名马和,本是云南的色目人,蓝玉征云南时将其掳在军中阉割了做秀童带回应天。朱棣因见其机灵,加之秦王的唆使,便守在了府中。岂料这竟是秦王使的巧计。只因在明朝除了皇宫及太子行宫,无论王公贵戚还是功臣旧将的行辕中均不许有宫人太监服侍,否则便是僭越,大不敬之罪。朱棣于法典并不留意,因而不知。后来此事果然为洪武皇帝朱元璋所察觉,却因朱棣在空印案中得了彩头,朱元璋不仅不加责罚,反而为避皇后马氏的讳,给马和改名为郑和。此在后文多有赘述,在此并不多提。   却说郑和抬头看了看朱棣,见他兀自沉思,倒似自言自语,想了想便脱口道:“我觉得在北平好些。”   朱棣一愣,扭头看着他:“哦?为何?”   郑和嘟着嘴,沉吟道:“嗯......在应天有万岁爷坐镇,殿下们都受到管束,大志难伸,大情不露,太不痛快。去了北平多好,虽然听说冷了一些,可毕竟是皇帝老儿呆过的地方,想也差不到哪儿去。又能自由自在,那多好。”   “哦?哈哈哈”,朱棣不禁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郑和的头,调侃道:“大志难伸?大情不露?哈哈哈......你且说说,你有什么大志大情呀?也让本王听听看,品评品评如何?”   郑和脸上一红,低着头讪笑,一边蹉着脚一边说道:“这......这不是我说的,是道衍大师傅说的。”   “道衍大师说的?”朱棣愕然,正色道。   这道衍本名姚广孝,本是径山寺的一名和尚,经僧录司左善世宗泐的推荐进京祈福,岂料与朱棣因缘际会,能参透天机,料事无有不中,已是朱棣须臾离开不得的智囊。只此番朱棣奉命就藩北平,道衍却因皇命在身,只能留在京城太庙祈福,不能随行。这也是朱棣这些时日心中抑郁寡欢,无从排解的一个缘由了。   “嗯,大师傅说这是刘伯温早年作的《烧饼歌》里便已提到过的”,郑和一个少年,哪里能懂得朱棣的深沉心思?   “诚意伯刘伯温?”朱棣更加吃惊:“《烧饼歌》?那又是什么?它怎么会提到北平和应天?”   “有”,郑和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边皱眉回想一边吟唱起来:“嫡裔太子是嫡裔,文星高拱日防西。都城固,防守密,似无虞,只恐燕子飞来矣。”   “嫡裔太子是嫡裔,文星高拱日防西。都城固,防守密,似无虞,只恐燕子飞来矣”,朱棣默默吟诵,似隐隐有所悟,却仍觉有不少疑惑,不禁诧异地看着郑和。   郑和见朱棣似在怀疑自己,忙道:“嗯,嗯,道衍大师傅就是这么唱的。”   “那......道衍大师是否有说这首歌谣是何意?”   郑和蹙了蹙眉想了想,忽然点了点头:“大师傅说歌谣里的燕子就是指的燕王殿下。说什么......应天府的地势前凸后凹,宫城不固,并非殿下的福地。”   此是明洪武十一年七月发生在江苏山阳的事。若说起洪武皇帝的第四子、被封为燕王的朱棣为何会与道衍风云际会,引出明朝一段段腥风血雨、悬疑史札,还要从头说起!    第一章 【古寺奇遇】   元朝末年,元惠宗妥欢帖木儿以工部尚书贾鲁总领天下河防,全力治理黄河,使其归于故道。岂知贾鲁求功心切,强行征召民夫十五万人,兵卒二万人,引得民不聊生,天下为之不满。白莲教首领韩山童、刘福通趁机起事,以红巾为标志,是为红巾军。   次年,濠州郭子兴响应刘福通聚众起义,广布英雄帖,招揽天下贤士?。不久,果然引来一群濠州的豪杰前来投奔。为首者姓朱名重八,字国瑞,后改名朱元璋。与朱元璋一起来的还有汤和、徐达等一干义士。若说这朱元璋,也真是英雄,凭一己之力带领徐达、常遇春等一众悍将屡立战功,先是占领集庆,改名为应天府,以为立足之地,并采纳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建议积蓄实力,两年后于鄱阳湖水战一举消灭一代枭雄陈友谅。三年后攻下平江,逼杀张士诚,接着马不停蹄剿灭浙江方国珍,天下至此已占其半。   至1368年正月,朱元璋自立为帝,以应天府为京师,国号大明,?年号洪武。同年命徐达、常遇春等北伐,攻占大都,驱元顺帝于漠北。自此天下一统,基业大定。   时间流转,转眼已是来到明洪武八年的暮春。夜深树漪,轻风阵阵,月色有些清冷。余杭径山寺的红烛依旧亮着,大雄宝殿的沙弥蹲跪在漆红柱边的蒲团上,已是在瞌睡呓语。径山寺西北角的一座偏院古朴淡雅,书卷不多却甚是齐整,红烛吱吱燃烧,发出淡淡的焦糊味儿,衬得殿内温温书香、暖意融融。客桌的正中摆放着一套青瓷茶具,一个铁壶摆在旁边的火炉上呜呜地烧着,白气腾腾,水显然是沸了。   客桌边端坐着两个人正竖耳静听,对呼噜噜的水声浑然不觉。这两人都是吴中一带的才子,明初赫赫有名的“北郭十友”中的两位翘楚。(明初时期苏州之北多是才子隐居之处,其中又以比邻而居的高启、徐贲、道衍、高逊志、唐肃、宋克、余尧臣、张羽?、吕敏、陈则才名最盛,时人称之“北郭十友”?)   其中一人初名姚天僖,后改名姚广孝,少年出家,法号道衍。这道衍和尚此时已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半旧的灰白僧袍,头顶九个黑深的戒疤,很是吓人。这和尚身材高大,略微有些发胖,鼻梁高挺,只是脸色苍白,浓密的长眉近乎拧在一起,一对三角眼也总是若有若无的眯着,整个人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却是十分的深沉。   另外一个书生装扮的长须中年男子名叫徐贲,与高启、杨基、张羽一齐号称“明初四杰”,与“初唐四杰”竞相呼应,大有一争高下的意味。徐贲与道衍年纪相仿,穿着直身的青色圆领大袖衫,头戴四方平定巾,中等身材,却有些消瘦,两对眉毛很淡,然而眉下双眼却炯炯有神,鼻梁细挺,双唇极薄。   要说这两人怎会在这径山寺会在一处?这还与去年洪武皇帝的两道政令有关。   却说洪武七年三月底,备受洪武皇帝朱元璋宠幸的孙贵妃忽然无疾暴亡,令一代帝王朱元璋伤心至极,然伤怀之余不免反思是否自己多年杀孽太多,方引来如此厄运降于爱妃身上?为此朱元璋下了大令,广邀天下有德高僧赴应天府诵经祈福,超度亡魂,护佑京师。而道衍的同门师兄正是在朝廷任僧录司左善世的宗泐。宗泐佛法方正,从来对道衍这个涉猎百家、不务正业的师弟极不认同,奈何眼见师门日渐零落,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道衍稍能堪当,因而对其极力推荐。岂料道衍收到皇帝的敕令,料知是师兄宗泐的举荐,却迟疑起来,迁延日久而不愿前往。   也就是这一年十月,洪武皇帝一心要编撰的《孝慈录》初成,正需一名才学和辞令均十分出色之人加以润色。徐贲经户部右侍郎高启推荐,被洪武皇帝钦点,赴应天府为《孝慈录》做最后的修订。   徐贲原本早已决意官场,隐居于苏州,此番忽然得令,心中不免惴惴,不知此行是祸还是福,因而一直拖延不行。可如此迁延时日也不是办法,这才忽然想起自己老友,正在径山寺修行的道衍也是要奉旨赶赴应天的,而且道衍此人涉世甚深,对时局往往多有独到的见解。因而徐贲特意绕道径山寺,一为相邀道衍同赴应天,二来也要向他讨教自己前程祸福。   徐贲一路紧赶慢赶,到径山寺时已是深夜,道衍得信后立刻迎了出来。两人是旧友,不需多话便径直入屋,可方才坐定正要煮茶,隔壁客房的门却忽然“吱嘎”一声打开了,两名男子从屋内走入夜色深沉的小花园,这二人谈心说话,却不妨隔墙有耳。   这本不是什么出奇的事,可道衍、徐贲两人一听二人的谈话却都惊呆了。顺着窗户的缝隙偷偷看去,只见外面谈话的两个人都极为年轻,衣着十分华贵。这两人也不知方才说到什么,那名年纪稍幼的少年停步在外面水亭里,低头搓脚不言。   就着月色细细看去,只见这少年约莫只有十五六岁光景,穿着一身素白盘领窄袖袍,腰间束着一根黑色镶白玉带,脚蹬一双乌黑皂靴,头戴黑色六合一统帽,外套一件青褐色丝绸披风紧紧扣住,浑身上下一丝不乱,门户紧闭,十分严谨。月光下,这少年身形显得细挺,长得细眉俏目,白皙的脸上双唇紧闭,似在沉思又似伤感。   另外一名男子年纪稍长,约莫也只有十八岁的光景。这男子的身材并不高,却十分的健硕,处处透着勇武。男子四方脸,浓眉凤目,眼角细长。鼻子十分的肥大挺拔,虽然年轻,气度却已十分的沉稳。男子套着一件暗红色披风,却不上扣,任披风随着冷风吹拂肆意飘动,十分的洒脱。整个人如山塔一样定在那里,不为所动,沉稳至极。这男子似在欣赏月色,放眼远方黑暗,轻轻一笑说道:“弟弟你年纪不大,想得倒多,也想得忒细了些,哥哥我现在不也挺好吗?兄弟们该有的,我又落下了什么?”   那稍幼的消瘦少年却抬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倔强地噘了噘嘴:“不,不一样。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皇后收养了太子,收养了二哥,收养了三哥,也收养了我,偏就跳过了四哥你?”   道衍暗暗诧异,这两人到底是何人?竟然与皇后和太子都有瓜葛?莫不成是皇宫里的什么皇子?   道衍所料不错,这年长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洪武皇帝的第四子,已封为燕王的朱棣。那正在说话的瘦弱少年则是他的一母同胞兄弟,洪武皇帝的第五子,被封为吴王的朱橚。二人均是碽妃所生,一母同胞的骨肉血亲,故而十分亲近。此番奉了洪武皇帝的特旨与几位兄弟赴中都凤阳讲武受训。这二人平日在宫内受规矩所迫,能见不能亲,此番便借口到径山寺上香撇了几位兄弟到此谈心说事,却不巧遇上了道衍、徐贲二人。   说来也是奇怪,朱棣、朱橚二人虽然一母同胞,在宫中所受的待遇却是截然不同。朱橚与李妃所生的长子朱标、二子朱樉和三子朱棡一起,自小便被马皇后所抚养,四人得了嫡出的名誉。长子朱标更因此被立为太子,身受洪武皇帝的喜爱。偏偏这第四皇子朱棣不仅不能被碽妃所养,更没有为马皇后所留。幼年时朱元璋征战四方,朱棣便时常与士卒为伍。朱元璋称帝后,朱棣便自立府邸独立在宫外居住,因而从小便无亲无故,沉稳早熟。也只在近年,随着朱橚这么一个同胞弟弟长大晓事,会时常来府走动,与自己亲近,除此之外便再无一人亲近。   朱棣心中何尝不为此抑郁寡欢?可从小养成的坚忍和深沉令他只会将心事埋在心底掩埋起来,即便是同胞兄弟也不愿表露出来。因而朱棣故意洒脱一笑,抚了抚弟弟的肩膀:“皇后收养谁不收养谁又有什么打紧?男儿的功名落到最后还是得靠自己挣的!”说着有力地握了握拳头:“靠别人施舍怎是须眉男子该做的事呢?就算一时得了什么富贵,也是难以长久的。”   朱橚眨了眨眼,低头沉默许久方嗫呶道:“可兄弟们便都不那么瞧得起你,还有的背地里说你被父皇和母后嫌弃。那些个大臣们对你不如对其他几个哥哥恭敬也是有的。”其实朱橚平日里听到的闲话远不止于此,恶毒难听的话有的是,可终是说不出口罢了。   朱棣又何尝不知晓这些内情?只是假装不知。此时听弟弟说起,悠然抬头,眼中精光四射,嘴角一撇,脸上已是冷峻,盯视着远方嘿然一笑,却并不言语。   只这一瞬间,惊得在屋内偷看的道衍心中一动,暗暗惊叹:“此人真乃百年难见的王霸英雄也”。   朱橚看了看深沉阴冷的哥哥,情知自己的话惹得他心中沉闷,便转了话题问:“听说父皇有意为你指婚,哥哥可有意中人了?”   朱棣见话头转到这事上,也难免露出年轻人的扭捏,张了张嘴哑然一笑道:“我从来都与莽夫为伍,姑娘都见不着几个,哪儿来的意中人?”   说着二人都是一笑,气氛这才缓和了下来。    第二章 【剖析造化】   听了朱棣兄弟二人的谈话,躲在屋内的徐贲自失一笑:“看来爱恨情仇平常事,天家百姓都是一般啊”。   陷入沉思的道衍听他如此说也是撇嘴一笑,起身将白气腾腾的水壶提起给两人各冲了一杯碧螺春,这才盘腿上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嘛。富贵成败又有谁能料得着呢?二十年前的洪武皇帝还只是一个食不果腹的杂事僧,那时谁能料得到他有扫平天下坐龙庭的一天呢?嘿嘿嘿......命运之数,非人力所能窥视......”   徐贲听了这话却不苟同,摆了摆手:“和尚说的是在乱世,富贵成败,甚至生死祸福都是难以预料的,这倒是不假。可是如今天下已平,名分也已定矣”,说着指了指窗外,略带讥讽地笑道:“上自皇子,下至百姓,也只能谨守本分,各安天命咯。”   “哦?你如此看?”病怏怏的道衍忽然眉毛一挑,若有深意地含笑盯视徐贲。   徐贲被他忽然犀利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端茶饮了一口反问道:“难道和尚不这么认为?”   道衍端起茶杯却不饮,只看着细螺一般的茶叶在水中荡开,又浮起,嘿然一笑:“是否天下已定,还得看世间可有英雄,嘿嘿嘿。”   “莫不成如今还有英雄出世?”   道衍心思极重,似有些失落,冷冷笑道:“嘿嘿,光有英雄也是不成的,还得看时势,看造化,看命数啊”。   说着沉思了片刻,又忽然一笑:“龙游浅滩被犬欺,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且助他一助吧,且看他造化如何了!”   徐贲被道衍一通说辞说得云里雾里,知道这和尚爱藏机锋,既说不过他,也不能与他多做纠缠,不禁摇头苦笑:“这天下大势,我不与你这和尚争论。我此番前来,实际是为了求教......”   “求教.....前程?!”道衍忽然打断,笑着盯视徐贲。   徐贲愕然:“你......你是洞宾在世?!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思?莫不成你能掐会算?”   道衍一笑:“能掐会算是没有的,起码我和尚活了几十年还没遇见过那种奇人。”   “那你如何得知我要来这里讨教前程?”   道衍悠然起身,踱了两步,眼中冒着鬼火一样的光亮:“据我所知,你得到旨意已经数月,却一直迁延不行,可是啊?此番你又不打招呼,深夜造访来到我径山寺,总不会是来进香祈福的罢?”   徐贲自失一笑:“嘿嘿,和尚所言不假。我此行一直心神不宁,因而特意前来请教此番进京的祸福吉凶?还请和尚教我!”说着徐贲已是起身作揖起来。   道衍抬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回步来到桌前,举起茶杯却犹自不饮,凝视着徐贲神情肃然:“高相公此番对你举荐,虽是好心,却办了坏事啊。你此行京师,若不谨言慎行,及早抽身,只怕......只怕祸不远矣!”   徐贲知道道衍见识不凡、常有料事之能,所言决不会空穴来风,不禁心惊肉跳:“为......为何?这......这却是为何?”   道衍喝了一口清茶,见徐贲一副痴迷模样,噗嗤一笑:“洪武皇帝从贫苦一跃而起做了天下主,便将幼年的苦楚全倒了出来,嘿嘿,杀贪官、责豪绅、抑富贵、扶穷苦,这里有哪一样是当今皇帝没做的事啊?嘿嘿,当今天下最难做的不是平头百姓,而是官吏士绅。这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看是看出来了,只凭此一条,也不能便断定我便离祸不远了罢?”   道衍慢悠悠地饮者清茶,伸了伸盘曲太久的双腿,很是闲适的模样,只一对令人战栗的三角眼时不时若有若无的闪出精光:“若仅此一条,和尚我自然不敢断言。可你别忘了当今皇帝是怎样的一个人?嘿嘿,杀伐决断,心狠手辣,深沉克忌,生性多疑......这其中有哪一条我说得不对?嘿嘿,而且,难道你忘了你昔日效力陈友谅的往事吗?”   徐贲听他讲起这段往事,心中这才暗暗心惊:“昔日我并不愿出仕,更不愿效力陈友谅,奈何人在屋檐下,若我不为其所用......说不定此时我早已是一堆白骨了啊。”   道衍心知他所言非虚,陈友谅一世枭雄的确不是好沾惹的角色,当年陈友谅遣了一队军士强要徐贲出仕,若其不从,以陈友谅不为己用也不能为人所用的性子,怕早已将徐贲砍杀了的,不禁也是点头道:“这确是不假!”,说着又沉吟着道:“所以......如今当今皇帝召你,你就更是一定要去的。否则那便是眷恋陈逆,不仕当今,那便更难善终了。”   徐贲听他剖析入理,不禁点头。   只见道衍又自顾自深沉地说道:“可是就算你奉召前去,当今皇帝便信了你是不二忠臣?嘿嘿,就算你做得够好,是个不二忠臣,你不见李善长、刘基等辈辞官的辞官,归隐的归隐吗?你的忠心,你的功劳能抵他们万一吗?他们尚且急流勇退,求个善终,你偏要往那火炉上面扑,又怎会有好下场?当今皇帝,可是个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百的主啊。”   至此徐贲早已被他说动,却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当今皇帝确是如你所说那般不假。可据我所知太子朱标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儒生,以仁义为本,十分的贤明。天下迟早会是他的,只要等他做了天下主,我等总该能有了一条活路了吧?”   道衍见他竟然如此迂阔,不禁气极而笑:“哈哈哈......太子?你是说太子?哈哈哈哈......洪武皇帝正当盛年,打熬得一身好筋骨,太子要得等到何时才能掌权?现在别看朝廷诸多事务都要先请示太子再呈送皇帝,可太子实际上并无实权也无威望。你不闻孙贵妃暴亡之后,太子竟被逼得要以儿子之礼为其送葬吗?哼哼,堂堂一国储君竟然要以子礼为一个嫔妃送葬,真是天下奇闻,真是天下奇闻啊。哼哼,这些道理、这些礼节难道太子不知吗?可你没听说就是因为此事太子要与皇帝相抗,竟被当今皇帝打出了朝堂。啧啧啧.......说出来令人心伤,道出来令人心寒啊!就这样的太子,你想要他给你一条活路?嘿嘿,岂非痴人说梦吗?”   一番话将徐贲仅存的希望击得粉碎,整个人都呆住了,讷讷道:“那......那......那可该当如何是好啊?”   道衍不禁叹息:“哎......所以我方才说,高相公对你的举荐之恩,是恩也是祸啊。若他不举荐,你隐居荒野,吟诗弄文,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啊?可高相公既然已经荐了你,就算明知是祸,你又有什么选择呢?嘿嘿......就算是龙潭虎穴,只怕你也只得去闯上一闯了。”   徐贲听道衍说得凶险,不禁低头望着清茶呆呆出神,许久方抬头盯视道衍,皱眉忧心道:“那......可还有生路?”   道衍眯着三角眼,露出不忍的神色,怅然道:“送你八个字:‘谨言慎行,事成则退’。如此可保身持久。至于......至于能否逃过此劫,还要看你的造化了!”说罢低头只是饮茶,再不多言。    第三章 【笑算姻缘】   次日,徐贲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道衍料他是一夜难眠,也不叫醒他。只等他起床才端上可口的素斋,二人匆匆用过饭,稍一收拾就要启程赶赴应天缴旨。   出了径山寺寺门,清风袭来,寺外青松林立,鸟鸣山幽,浑然一副世外桃源、不染凡尘的景致。徐贲沉浸其中,欲步欲趋,大有要遁入空门逃脱艰险的念头,却不妨道衍忽然一把拉了他躲到一处老槐树下的阴凉处,大刺刺地坐了下来。   徐贲不禁愕然:“刚刚出得寺门,你便要休息?你这和尚也忒懒了些吧?”   道衍却是一笑:“你忘了昨夜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道衍将偌大的身躯往树下一靠,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淡淡道:“龙游浅滩被犬欺......同是天涯沦落人,和尚我要帮他一把,嘿嘿嘿。”   徐贲愕然,正待要问,两名男子牵马从寺内踱了出来,忙住了口。只见这两人正是昨夜在花园夜谈的当今皇帝朱元璋的儿子,皇四子朱棣和皇五子朱橚兄弟二人。   朱橚换了一身洁白的圆领窄袖袍,外扣一件青色披风,依旧一副严严整整密不透风的气度。朱棣则头戴黑色六合一统帽,脚蹬漆黑长筒皂靴,内穿一件暗红色袖袍,腰间系一根镶白玉的暗红带扣,外面随意地披着一件紫色披风,手上牵着白马不时与身边的朱橚说笑,气度雍容洒脱,却又不失威严。   二人从寺内出来,并不留意一旁树下的道衍和徐贲,眼见便要擦肩而过,道衍忽然眯着三角眼:“算命,看姻缘,算命咯......两位相公可要看姻缘啊?”   朱棣朱橚二人被他的呼唤吸引,扭头看去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算命看姻缘的历来多是江湖术士,何曾有和尚给人算命看姻缘的?再细细打量这和尚,却是慵懒地将有些肥胖的身子侧卧在树下,眯着三角眼,正在很不恭敬地打量着朱棣兄弟二人。   朱棣凝眉瞥了瞥有些无礼的道衍,眼中慑人的精光一闪而过,想是心中不悦,便要径直离去。奈何年纪尚幼的朱橚却来了兴致,一把拉住朱棣笑道:“四哥四哥,你别走。嘻嘻嘻,可是巧了,昨夜我们还在说你的婚事,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看姻缘的和尚,哈哈哈,莫不是上天派来给四哥指姻缘的?咱们且听听又何妨?”说着也不管朱棣是否乐意,拉着他就往道衍这边走来。   “大师大师,你且给我四哥看看,他的姻缘如何?”朱橚上前笑嘻嘻地问道。   道衍瞥了一眼有些倨傲的朱棣,嘿然一笑,并不生气,仍旧慵懒地卧在当地,眯着眼打量着道:“嘿嘿,可有生辰八字?”   朱橚望了望朱棣,朱棣却冷冷一笑:“大师若是高人,没有八字也一样能掐会算。大师若是江湖骗子,装神弄鬼的积年,给了你八字,只怕你也只是胡说八道罢了。”   道衍看着朱棣,也不生气,一笑道:“那总有姓氏吧?姓甚名谁呢?”   朱橚见朱棣又要故意为难,忙抢先道:“姓朱名棣,嘿嘿嘿”。   道衍一笑,微闭了三角眼,左手拿着念珠不住转动,右手掐指算了算,徒然睁开眼睛:“二位,祸矣!朱乃是赤红,红,暗指火也。‘棣’字,左木右隶是为棣,乃是命属木也。生于火,而命属木,嘿嘿嘿,你们且说说,能有什么好着落呢?就算你们再是如何富贵,也迟早要灯干油尽啊,此乃坐以待毙之命势。嘿嘿嘿”。说着摇了摇翘着的二郎腿,很不恭敬地凝视着二人。   朱棣朱橚兄弟二人听了对望了一眼,已是心中凛然,这话不仅分析在理,而且点出了二人的处境。   朝中看似太子朱标获宠掌权,实际上太子与当今皇帝朱元璋时常话难投机,冲突不断。皇帝也对自己立的这个太子心生犹豫。几个皇子中老二秦王朱樉和老三晋王朱棡都暗中依靠外戚不断发展自己的势力,对太子也是面和心不合,各有各的盘算。朝中情势错综复杂,如果继续如此发展下去,没有任何势力倚靠的朱棣朱橚兄弟二人只怕确是只有坐以待毙、油尽灯枯的下场。   朱橚愕然忙问:“那又如何?”   道衍看了看不动声色的朱棣,却是一笑,摇了摇头:“嘿嘿,和尚只是看姻缘的,可不看命理。莫问前程,莫问前程啊。哈哈哈......”   朱棣这才对这个怪和尚来了兴致,情知此人必有见识,因而也不计较他的倨傲,闪着眼沉稳地凝视道衍,抱了抱拳问道:“这位大师,那我便问姻缘罢了。不知如我这等时命不佳者,姻缘会是如何呢?还请大师指教一二。”   道衍看着一幅求教模样的朱棣,似乎很是满意,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坐直了身子,肃然道:“你命数木,却有火劫。哼哼,只需灭火就好了啊”,说着扬了扬眉:“嘿嘿......五行中言以水克火,嘿嘿,那是俗人之见。水能克火,也能腐木,乃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俗人以此推演,既能解困,也在设困。依和尚我看,要想灭火,天下万物,只有靠人也。人乃是万物之灵,必能为之。”   “靠人?”朱棣兄弟二人不解。   道衍点了点头:“公子姻缘,配人最好。”   朱橚气极而笑,指着道衍笑骂:“你这和尚胡吹漫侃,我四哥的姻缘当然是配人,难不成是配神仙么?”   道衍哈哈一笑,得意道:“我所说的此‘人’非彼人。你所说的‘人’不是我说的‘人’!哈哈哈”。   “胡言乱语的疯和尚”,朱橚转身拉着朱棣就要离开。不料朱棣凝眉沉思着片刻,似乎来了兴致,上前抱拳道:“在下还想请教,大师所说的人是指什么人?”   道衍起身,掰着手指道:“‘何’有人,‘任’有人,‘倪’有人,‘伍’有人,‘付’有人,‘伊’‘仇’‘夏侯’皆有人。这便是和尚我说的‘人’也”。   朱棣朱橚这才明白这和尚所说的人是指姓氏中有人字旁,不禁怅然一笑,朱棣问道:“可有‘人’的人如此之多,我又该选哪个人?”   道衍看了看朱棣,若有深意地道:“公子需要贵人相助,人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朱棣依旧不放过:“人越多越好?还请大师明言。”   道衍一笑,却不接话,顾左右而言他,拉过徐贲:“来来来,我给两位公子介绍一下我这位朋友。”   朱棣朱橚二人不知这和尚怎的又转到介绍朋友的话头上来,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徐贲,有些莫名其妙。   道衍却若有深意地故意大声道:“我这位朋友姓徐,双人徐,名叫徐贲,今后还请二位多多照应啊。哈哈哈哈”。   朱橚不明所以,愣愣地看着道衍和徐贲。   朱棣却已然明白道衍的个中意思,朝徐贲和道衍抱拳正色道:“大师真乃高人,敢问大师法号?为何甘愿屈居这江野之中?在下虽然不才,却可替大师引荐至鸡鸣宝刹,以做佛门栖身之地,在下也好时常聆听教诲。”   鸡鸣寺在明初一代位居天下佛门之首,是出家人梦寐之地,如今朱棣愿意引荐,道衍本无拒绝之理。岂料道衍闪着一对三角眼,高深莫测地一笑,摆了摆手:“佛家讲究的是缘法,若是有缘自可成千古功德。缘乃修行所得,不可闻也不可问。施主又何必问缘法?贫僧又何必在乎山野?佛本无山野朝堂之分,一切自在居士心里罢了”。言罢摇了摇二郎腿,道衍竟闭眼瞌睡起来。   朱橚见他无礼,不禁恼怒,便要发作。朱棣忙朝道衍作了作揖,拉起朱橚匆匆往山下而去。   下得山来,朱橚仍旧气愤不过,忍不住道:“四哥,你说那和尚是不是忒奇怪了?说话说得不清不楚的,怎的又给我们介绍他的朋友来了?四哥好心要引荐他到鸡鸣寺,他居然不理不睬,举止放荡无礼,真真气煞个人。偏四哥你好心,还朝他作什么揖?”   朱棣摇了摇头感叹道:“真乃世外高人也,只可惜福缘浅薄,无缘日日讨教啊”。   “世外高人?你还要向他日日讨教?”朱橚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棣,撇了撇嘴:“四哥你不会被他施了什么妖法蛊惑了心神罢?哼哼,我只觉得他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怎的就世外高人了?”   朱棣看了看不明就理的弟弟,忍不住笑着摆了摆手:“不,不,不。他可不是胡言乱语。他不是已经点明了吗?傻弟弟,你怎么还懵懂不知?”   朱橚诧异:“点明了?何曾点明了?”   朱棣停步,回转过来,看着径山寺的方向喟然道:“他介绍他那个朋友的时候便已点明了呀。你忘了他那个朋友姓什么?”   朱橚微一思索,惊道:“姓徐,双人徐。徐字有两个‘人’。”   朱棣一笑:“不,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于’字头上还有一个‘人’。而且......而且‘于’字下面还有两点水,水正好克火,不是吗?”   朱橚钦佩地看着朱棣,恍然大悟地叹道:“哦,原来如此。啧啧,真是世外高人。若非四哥点名我还懵懂不知,以为他是个疯和尚呢。嘻嘻,四哥经过他一点拨现在也成高人了。哈哈哈。那看来四哥的良缘,女家定然姓徐了?!”   朱棣点了点头:“当是姓徐了,只是姓徐的人家有千千万,又该到哪儿寻那个徐姓女子呢?”说着沉思了半响方喟然道:“令我忧心的却不是这姻缘之事,姻缘于男儿而言总归是小事。我所忧心的是那一句‘灯干油尽,坐以待毙啊’”。   朱橚愣了愣,旋即摇了摇头沉吟道:“四哥,这你也信?我瞧着他仅是一个看姻缘的高人罢了,你不听他说不问前程嘛,想来这便是他的藏拙之道。什么‘灯干油尽,坐以待毙’怕只是他故作危言耸听,用来唬人讹钱的呢。四哥你怎么就信了他那装神弄鬼的把戏呢?”   朱棣面上沉静如海,想了想却摇了摇头:“嗯,我瞧着不像。你方才何曾见他向我们讨要钱财了?既然他不图财,那他图的又是什么呢?此人高深莫测,他的目的真真不可问呀。”   说话间,朱棣见自己的弟弟朱橚听得有些发愣,情知自己的话令他心生不安,不禁歉然一笑,拍了拍朱橚的肩头沉声道:“弟弟莫要担心。我们未必便是刀俎上的鱼肉那般任人宰割的。哼哼,咱们且走着瞧罢!”   言语间抬首远方,只觉山峦叠嶂一望无际,路途艰辛也是避无可避。奈何路漫漫其修远,也是难阻英雄的万丈雄心的。    第四章 【兄弟相争】   朱棣朱橚兄弟二人一路打马狂奔,直到次日的正午时分总算在临淮关赶上了太子朱标等人的仪仗。朱标一行此次轻车简从,奉旨不能扰民不能扰乱地方,故而太子朱标带着老二秦王朱樉,老三晋王朱棡,年仅十一岁的老六楚王朱桢和老七齐王朱榑,以及年仅六岁的老八朱梓和年仅五岁的老十鲁王朱檀,一行人专捡偏僻之路走,也不敢进城,只在临淮关扎营歇脚。   朱棣朱橚兄弟匆匆赶去跟太子见礼。二人下马掀开帘帐,只见太子正与老二、老三坐地吃茶闲聊。   太子朱标此时年仅二十四岁,却深得朝野上下人心。只见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袍服,并不穿披风,头戴黑色六合一统帽,长脸长眉,挺鼻阔嘴,一对凤目炯炯有神,面貌像极了洪武皇帝朱元璋,只皮肤白皙些,衣饰严谨细致了些。想是因为潜心儒家,朱标的气度比之朱元璋要雍容安静了许多,十分的端庄儒雅,全然不似洪武皇帝那样浑身上下透着强悍和煞气。   朱标见他们二人进来,起身站定作礼,体贴地笑道:“两位弟弟脚程可真够快啊,原想着如若今日你们赶不上,我们晚些时候便要去九华山安营等你们了。既然来了,我们今日便在此歇息,免得你们又要跟着我们赶路受苦。”   朱棣沉稳地一笑:“不妨不妨”,说着拉着朱橚就要给太子行礼。   朱标扶住他兄弟二人,还未及说话,二皇子秦王朱樉嘻嘻笑着走了过来插嘴道:“哎呀哎呀,我们兄弟几个,就数你老四最是多礼”,说着起身来到朱棣身边毫无顾忌地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说,说,你们此番去径山寺可是求姻缘去了?哈哈哈哈。说,老四你今儿必须老实交待才行。否则怎的你一去径山寺,姻缘便自己送上门来了呢?哈哈哈哈。”   秦王朱樉与太子一母同胞,只比太子小一岁,容貌像极了他的母亲李妃,挺鼻细嘴,柳长眉下双目清亮有神,穿着一身白色圆领窄袖袍,腰系黑丝带,外套华服披风,披风也不扣,很随意地披着,浓密黝黑的头发很随意地束在一起,也不戴冠,看去十分的俊秀潇洒。可朱樉却不似太子朱标那般崇尚儒学、正直端庄,为人轻浮,很不讨皇帝朱元璋的喜欢。可是此人十分诡诈,极有心机,暗地里积蓄了极大的势力,本事通天。朝野内外人人都知这秦王是个最不好沾惹的一个角色。   朱棣朱橚听了秦王的话都相顾愕然,摸不准这秦王是否是知晓了径山寺的事,可他口中所说‘姻缘就送上门来了’又是何意呢?莫不成那怪和尚道衍是秦王的人?秦王向来耳目遍天下,若说道衍是秦王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   正当朱棣沉思时,太子朱标微微摆手制止嬉笑的秦王朱樉道:“老四你莫要听他胡言乱语。不过......不过今天还真得恭喜四弟你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明黄的卷纸递了过去。   朱棣诧异地接过卷纸展开一看,只见字迹娟秀,上面竟写着许多的人名,不禁疑惑。   秦王朱樉回步到了茶几前,挨着一直喝茶不语的三皇子晋王朱棡坐了,二人对望了一眼,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朱樉忽然又嘻嘻笑着插嘴道:“哎,老四你发什么愣呀?这可是母后要给你选妃呢,哈哈哈哈。你可好生看啊,莫要选了只母老虎,哈哈哈,那可就有你受的咯,哈哈哈”。   晋王朱棡年纪要比太子小了三岁,却比朱棣大了两岁,身材很颀长,方脸修目,为人十分冷傲,顾盼之间多有威严。朱棡天分极高,无论诗文书法还是骑射智谋,在朱元璋的几个儿子中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由于无论相貌、才学、武艺,还是脾性,朱棡都跟《汉书》里的关羽关云长有几分相似,因而被朱元璋戏称“晋王乃我朱家之关云长也”,最受皇帝的喜爱与器重,被朝臣们敬畏。   只见晋王朱棡抬头微觑了一眼朱棣,若有若无地冷冷一笑,又低头自顾自地喝茶,也不插话。   朱棣情知朱棡在太子朱标面前尚且倨傲,何况自己?因而也不以为意,低头打量这那纸黄娟,只见上面写着“常氏,开平王常遇春二女,年十七;吕氏,太常寺卿吕本长女,年十七;邓氏,卫国公邓愈二女,年十六;冯氏,宋国公冯胜长女,年十四;徐氏,魏国公徐达长女,年十六......”竟足足有三十人之多。   朱橚在一旁凑近了看了看,不禁咋舌:“哇,母后真是为四哥费了不少心思,这许多人名也不知母后怎么搜罗齐了的?”   朱棣听他说话没有禁忌,瞥了瞥一旁的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怒嗔道:“五弟不要胡言!母后爱我深重,真真万死难报万一。”   朱橚听哥哥暗警自己,虽觉得他过于谨慎,也不禁吐了吐舌头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太子朱标依旧一副恬淡模样:“名单我们兄弟几个已经替你看过一遍了。都觉得常氏、吕氏和邓氏三位最是不错。那常氏我也知道的,正是元妃的妹妹,时常来我处走动,容貌便不消说了,性情也是极为温婉端庄的,是上佳之选。四弟你可要留意了!”   自己选妃的名单居然被他们擅自过目?这不仅于礼不合,更有些欺人太甚了。朱棣朱橚二人都觉得恼怒。然朱棣很快便平复了下来,皱眉咬着牙转念一想:太子所说的元妃不正是当今的太子妃、太子朱标的正室妻子常氏吗?以太子的为人,其所言断然不会有假。虽然常遇春现在已经身亡,可是与其说是与常家结亲不如说是与太子、与太子妃结亲,若能娶了当今太子妃的嫡亲妹妹,攀上太子这门亲,那必将是有百般好处无疑的。   老五朱橚也暗暗朝朱棣使了使眼色,示意允下这门亲事。如今连太子都来说媒,那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朱棣不禁也有些心动。   这时秦王朱樉悠然起身踱了过来,舔着嘴笑嘻嘻的一副不学无术神情:“嘻嘻嘻,其实吧,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有一日我正要去见父皇,不想突降暴雨,那些个不长眼的奴才也没个打伞的,害我淋了个落汤鸡似的。本想着去母后那里讨一件干净衣衫穿穿,却不想正遇着母后在宫里设着家宴,宴上不是一些公主就是功臣府里的女眷。嘿嘿嘿,说来也是巧了,当时我还真瞧着一位妙龄姑娘,哈哈哈,那叫一个娇艳欲滴、宛若天人啊,啧啧啧。沉鱼落雁我是没见过,但是我想即便西子再生,也是不过如此的,哈哈哈哈。后来我跟母后一打听,嘿,你们猜怎的?那个美人可不是别人,正是这名册里位开平王邓愈的二女儿,哈哈哈。”   说着朱樉很是意味深长地朝朱棣眨眼笑道:“这么美的女子,若四弟不要,可别怪三哥我横刀夺爱了。哈哈哈”。   老五朱橚见朱樉越说越是过分,噘嘴凝眉很是不悦。   三皇子晋王朱棡却像个局外人一般看热闹似的,觑着朱棣只是冷笑,永远都是那一副不屑的模样。   太子隐隐觉得秦王朱樉话中有些不妥,一时间却寻思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正自犹豫,眼见气氛不对,想要来劝却又不知如何下手?   朱棣却沉稳地笑了笑:“多谢太子和三哥提醒,婚姻大事还请容我三思。”说着又是一稽手,朝太子朱标道:“不知我做出决定之后是向太子殿下禀告还是修书给母后回禀呢?”   一句话绵里藏针,将老三朱樉全然丢在了一边,朱樉不禁尴尬一笑,不再多言。   太子听提到皇后,忙也恭敬道:“此事是母后旨意,我们兄弟只是替你参详,若四弟有了结果直接回复母后就好,并不需要向我回复。”   见气氛越发尴尬,朱棣也不敢做绝,不失沉稳地笑着故意转了话题:“咦?怎么没见几位弟弟呢?莫不成他们又出去逗那匹‘黑狮骢’了?”   ‘黑狮骢’是常遇春生前最爱的一匹战马,极通人性。常遇春死后,‘黑狮骢’被士卒带回应天。说来也是奇怪,这‘黑狮骢’极为桀骜,上自洪武皇帝朱元璋下至各营将官,竟然没有一人能驾驭得了它。偏一日这‘黑狮骢’脱了缰绳逃了出去,没有一人能拦得住它,也没有一匹马能追得上它,转眼便没了踪影。待再寻得它时,‘黑狮骢’已然在太子府,与太子妃常氏极为亲近,犹如至亲。众人啧啧称奇,洪武皇帝朱元璋追思常遇春的功劳也暗暗垂泪,想着‘黑狮骢’必定是有了常遇春的灵性才会如此,便下旨将‘黑狮骢’赏给了太子朱标,以便时常陪伴太子妃常氏左右。   此时听朱棣询问,朱标一笑:“那倒不是,几位弟弟一路倒还安分,只是路上太累了,年纪又太小,一歇脚便都入了自己的帐篷睡过去了。哈哈哈,说来也真是苦了他们几个孩子”,说着朱标又沉思着变了颜色:“也不知父皇怎么想的,要他们几个孩子来中都讲武受训做什么呢?他们年纪尚幼,又能懂得什么呢?哎!”   一句话透着对当今皇帝的不满和无奈,惹得一旁的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都看了过来,朱棣心中忽然一紧,不再多言,只一笑带过。    第五章 【空印案起】   夜复深沉,诸位皇子都归了营帐,吹熄烛火合衣歇息。朱棣却在自己的营帐内端坐不语。外面荒野里蛙声虫鸣已然响成一片,衬得夜色越发深沉。   烛火下的清茶早已凉了,茶几旁边放着马皇后送来的名册,朱棣翻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翻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却仍旧下不了决心,只是看着名册呆呆出着神。他心中思量的并不是其他,正是自己的终身大事。   如今有现成的与当今的太子、将来的皇帝攀上姻亲的机会,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而不可得的事?可另外一边却是在径山寺遇见的那个疯癫和尚在百般暗示自己当选“徐”姓女子。原本朱棣也有些疑惑,这“徐”姓女子当如何选。可当看见马皇后送来的名册中魏国公徐达长女徐仪华的名字时,朱棣心中却忽然闪出一丝奇异的灵光,似乎那疯和尚是有意让自己与魏国公徐达结为姻亲似的。   徐达是洪武皇帝夺取天下的第一功臣,当今天下的战神,满天下的军士只要一听卫国公徐达的名字无不心存敬畏。疯和尚让自己与这么一个人结亲是为了什么呢?这么做对自己又会有什么益处呢?自己已然封王,进无可进,还能有什么益处?   想到此,朱棣深沉的脸上不禁无奈冷笑,拿起清茶一口饮了个干净,不觉茶早已经是凉了,忙又吐了出来。   如若信太子,便当与常氏结亲,攀上太子朱标这根高枝,附庸在太子之下,求得终生富贵。可若是信那个疯和尚,便当与徐氏结亲。但是谁知道那和尚会将自己引上一条什么路呢?自己难道还能有其他的选择不成?   沉吟许久,朱棣似乎心中已是有了答案,脸上却现出一丝狞笑,提笔在手,近乎倔强地开始书写回禀皇后的奏章。他所选之人并不是太子妃的嫡亲妹妹常氏,也不是美艳的邓氏,而是当今天下的战神、魏国公徐达的长女徐仪华徐氏。(徐仪华,徐达长女,建文四年被朱棣册立为皇后,生明仁宗朱高炽、汉王朱高煦、赵简王朱高燧,深受朱棣宠爱。永乐五年崩于南京,谥号仁孝皇后。此后数十年,永乐帝为寄哀思,不再立后。)   也就在这夜,还有一人的营帐内依旧烛火通明,这人便是二皇子秦王朱樉。说是这夜天刚刚黑沉,朱樉本欲歇息,有士卒来报说营外有人求见。朱樉心中诧异,请进来人一看,却是山东济宁府下曹县的知事程贡。   这程贡虽然官职低微,与二皇子秦王朱樉的关系却不一般,是秦王朱樉偷偷派到各地的“红线头”之一。所谓“红线头”,都是朱樉百般物色的人物,这些人通过秦王朱樉的关系谋得地方上并不起眼的低微官职,实质上却是朱樉派到各地的眼线,这些眼线只替朱樉做三件事:积累钱财、搜罗美女和探听消息。有了这三样东西,这位秦王不仅可以安心享乐,更以收买或者以探听的消息为把柄挟制文武官员。被裹挟的官员碍于前程,也是敢怒不敢言,但凡有这秦王的密令,不论如何不情愿也只有遵从的份。   若说这秦王为何会有如此做派,还颇有渊源。这秦王朱樉在几个兄弟中论资质十分平庸,论才学也十分普通,却只有一条,便是生得十分俊俏。正合了古语所言,男若生得俏、十有九淫的俗语。朱樉也不例外,自十四五岁开始便时常对身边的宫娥不太规矩,最后宫内女子竟无不谈之色变。   更稀奇的还要数他十六岁那年,明军攻占大都,俘虏元朝名将、被封为河南王的中书左丞相王保保的一干家眷,秦王朱樉竟在俘虏中一眼就相中了王保保的嫡亲妹妹,不仅不顾军纪将其带回府邸,更欲册立其为正妃,真真是天下奇谈。洪武皇帝朱元璋一气之下举剑便要将朱樉砍杀,亏得马皇后从旁劝阻方才逃过一劫。有了这一层,洪武皇帝朱元璋此后便很少过问这个二皇子的事了,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朱樉此后则更加肆无忌惮,倚靠自己皇子的身份暗中扩张势力、影响朝局。   这么一个“红线头”怎的会忽然到这行营里造访自己?朱樉心中也是诧异。   程贡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肥胖汉子,络腮胡,白皙的面皮,眼小如豆,鼻梁无骨,穿着一身青色宽大的圆领窄袖袍,一副商人的打扮。   朱樉坐在营帐内,抬眼打量了程贡一眼,又低头看着茶杯里正冒着白气的清茶出神,有些不悦道:“程贡,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怕别人生疑吗?”   程贡本是个奴颜婢色惯了的,生性便能巴结,此番前来其实也并没什么事,只不过想要在自己主子跟前讨好罢了。此时见朱樉不悦,已是慌了,手脚都没了着落处:“卑职......卑职是......是想问问......今年给秦王殿下物色......物色的‘货物’是......是否仍旧送到您的栖霞私邸?”   朱樉双眉一拧,俊脸顿时就冷了下来。在这四周都是耳目的地方程贡竟然说出自己在栖霞山建有私邸,如若泄露出去可是天大的罪祸,朱樉暗骂了句蠢材,狞笑道:“嘿嘿,不,等我回了应天府再说吧,谁知道要在中都待到什么时候呢?哼!”   程贡“哦”了一声,舔了舔舌想说些什么似的,见朱樉面色不善却又咽了回去。   朱樉秀目盯视着他,邹了邹眉:“还有什么事吗?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事?”   程贡见他要发作,心中暗惊,支吾许久方道:“卑职......卑职此次是奉了济宁府知府的差遣到应天府缴纳去年的钱谷的。听......听闻秦王在此驻扎,便来请安。嘿嘿嘿”。   朱樉见他虽然有些愚蠢可倒还恭敬,不禁也是一笑,伸手道:“缴纳钱谷?去年济宁府收成可还不错?”   程贡看他伸手,知是要看账册,忙从怀里掏出一本骑缝盖着济宁府大印的薄薄账目恭敬地递了过去。   朱樉随手翻了翻,原没觉得有什么,待翻到最后两页时却见钱谷总数那一栏竟然空着,不禁愕然:“这盖了大印的账册怎么没填总数?”   程贡嘿然一笑:“秦王殿下有所不知,钱谷一路颠簸,等送到应天府时是一定会有损减的。若先就在山东填了总数,送到户部司官一核,实缴数额与账本不符,这空额又该由谁去填补呢?可是如若回到山东重新填写重新用印,那来回千里地,不知又得耗到什么时候去了。嘿嘿嘿!所以,先用了大印,待到了户部重新核了总数再填上,便不会有错了。嘿嘿嘿。”   朱樉恍然:“哦,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许多学问”,想着忽然又问:“可是......这似乎于法不合呀,历来都是如此办理的吗?”   程贡嘿嘿一笑,点头道:“从前朝开始便如此实行了的,人人心知肚明,并无关碍的。并无关碍的,嘿嘿嘿。”   朱樉邹了邹眉,冷冷笑道:“哼哼,人人心知肚明?并无关碍?只怕未必吧?本王不就不知道吗?父皇知道与否还在两可之间呢!若父皇都不知这其中的猫腻,那......”   思及此,朱樉眼中冒出鬼火一样的光亮来,忽然一把拉过程贡,面色有些狰狞:“嘿嘿嘿,此事若父皇不知,那便是欺君。哼哼!你不是收买了一个姓杨的都察院左佥都御使吗?”   程贡愕然:“杨怀宁?他不是太子的人吗?找他做什么?”   朱樉嘻嘻一笑,又露出那副不学无术的模样:“要的就是太子的人。嘿嘿嘿!你将此事透给他,他一个好大喜功的角色,升官的心正旺呢,嘿嘿嘿......”   朱樉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程贡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惊恐道:“这......这得得罪多少人啊?他杨怀宁会干这种蠢事?”   朱樉见他有些为难,眯着眼觑着他:“怎么?当年你拉着他冤了方克勤,害那么一个清官受了三年牢狱之灾,现在都还没放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哼哼!他跟你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难道要我教你怎么做吗?”说着再也不看程贡一眼,低头喝起茶来。   程贡就算再愚蠢,也已是懂了这个长相俊秀的秦王的意思了,嗫嚅了半响却还是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慌忙退了出来。心中却暗骂自己多事,惹了这一身骚!    第六章 【丞相当朝】   程贡得了秦王朱樉的指示,心想若要举发这空印案,那此时自己将钱谷送到户部岂不是自投罗网?想到此便连夜与押运粮谷的马队会合,下令马队前往九华山驻扎,不等来自己的信息便不许轻动,更不许擅自前往户部报到。   安排妥当后程贡则独自策马赶往应天府,拜会都察院左佥都御使杨怀宁。   直至次日申时,程贡才独自牵马来到通济门外的中正街,拐角便是应天府最为繁华的正阳门和崇楼街。只奇怪的是昔日里热闹非凡的崇楼街今日人烟稀少,偶尔一些街贩也不似往日那般扯破嗓子叫卖,整个应天府的气氛都透着一股莫名的压抑。   却原来这年正月,由于担心蠢蠢欲动的元兵犯边,洪武皇帝朱元璋遣右柱国邓愈、信国公汤和领十三将、率兵十万屯守北平、陕西、河南三地,刚刚太平没几年的天下战事又一次一触即发,百姓们都提着心眼巴巴望着前线,只希望自己的兄弟子侄能平安归来,永享太平。   偏在外事纷繁之时,奉命驻守广西的开国功臣、德阳侯廖永忠因剿贼不力、违制僭越等罪被举发赐死。   四月,被洪武皇帝誉为“姜子牙复生、诸葛孔明再世”、“吾之子房”的开国元勋、已经归隐田园的智者刘基刘伯温竟在家中被无端毒杀。朱元璋震怒,下令百官推荐钦差前往严查。想是碍于新任左丞相胡惟庸的权势,满朝大臣无一人敢接旨奉召,此事竟成了悬案。   朱元璋气急,领了一干近臣离京赶往中都凤阳,监督皇子讲武受训去了。留下胡惟庸在京打理朝政。胡惟庸是何等精明的人?怎会不知道朱元璋深沉克忌的性格?于是但凡朝中奏章送来,胡惟庸一件不看,当着朝臣的面密封之后快马送往中都,只等朱元璋批复照办了事。   朝中局势如此,最喜八卦流言的天子脚下的百姓怎会毫无消息?因而人人心头都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沉郁不堪。   崇楼街尚且如此,并不繁华的中正街便更加寂寥了。中正街青砖绿瓦,因其名有“中正”二字,历来最受读书人所喜好。且中正街离宫城又近、上朝方便,朝中文臣多聚居于此。   杨怀宁官居正四品都察院左佥都御使,官职不高,却素有文名,很受太子朱标的赏识,也可算得上文臣中的一位翘楚。   杨怀宁所居便正是在中正街街口的两颗老槐树边的一处旧宅里。   来到杨怀宁府外,程贡却不禁迟疑,想着这个时辰那杨怀宁定然还在部里办事的,就算进了府也是干等。可四下看了看,却觉得自己在这僻静的中正街口站着太过扎眼,只得叩了叩陈旧的铜门环。   “啪啪啪”,铜环敲击声在空荡的中正街传了开去。程贡苦等许久,里头竟然毫无声息,心头暗暗诧异,就算那杨怀宁在部里办事未归,府里总不至于连个门吏都没留吧?想着便附耳贴到门上静听,里面竟隐约传来琵琶声,不禁暗暗吃惊。   要知在洪武年间,朱元璋最忌唱戏听曲、红粉歌姬之类的事,若有官员在这方面出了差错,皇帝从没有轻饶的,重则杀头,轻则也得在午门外当众杖责五十。这杨怀宁胆子也忒大了些,不到部里理事也就算了,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躲在府里听曲?   眼见外面空气压抑,热气弥漫,远处的黑云越压越低,暴雨顷刻将至,程贡肥胖的身子早已被汗湿了个遍,心头也觉烦躁,抹了抹头上的热汗重重地敲了敲门环。直过了许久终于见一个留着老鼠胡子的中年门吏从里面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他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肥胖商人模样的男子,也是一呆。   程贡却一眼认出这人正是杨怀宁的表亲,名叫杨英,因老家发了大水投奔到杨怀宁这里做了门吏。这杨英昔日可没少受程贡的好处,程贡见他认不出自己,不禁笑骂:“怎么?老杨,我换了一身皮你就不认识了?”   杨英一愣,从上到下的打量起程贡半响,猛地一拍脑袋,一边将程贡往里请,一边笑骂自己:“哎哟喂,原来是程大人您呐?!瞧我这眼睛,越发不好使了,连程大老爷都没认出来。哎,该打,该打。你老怎么穿成这副模样啊?这要是被外人瞧见了可是了不得啊。”   程贡知他是说大明律里对衣饰要求极为严苛,不同身份的人必有不同服饰。如程贡这种功名在身的官员穿了商人服饰,若是被都察院发现,那是至少要流放千里之外的。只是此律太过苛刻,官员私下里都多有违制之举,因而大多睁一眼闭一眼,极少较真。   见杨英实诚,程贡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二十两的银锭子丢了过去:“这就不扰你操心了,你呀,还是顾好自己,多买几身新衣裳去吧,哈哈哈。”   杨英见无端得了这许么大锭银子,忙不迭地千恩万谢。   程贡却摆了摆手,诡异地笑问:“你家御史大人在吗?我方才怎么听到里面在唱曲啊?”   杨英四下看了看,忙关上了府门,方才嘻嘻笑道:“程大人是我家老爷的老熟人了,我也不瞒您,我家大人呀,就在后花园听曲呐。嘻嘻嘻。”   程贡不禁诧异:“真在听曲?你家老爷在政务上历来勤勉,这才什么时辰?他怎的不在部里办事,躲在家里听曲了?”   杨英一边领着程贡往里走一边解说道:“哎,皇上去了中都,留下左丞相处理朝务,可是咱们丞相大人呐,嘻嘻嘻,但凡奏章、应天府报来的大小事,都无不照转中都呈送皇帝处置。嘻嘻嘻,咱们私下里都说,胡丞相是天下第一有福之人,做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凡是遇事只需说一句‘照转’即可。这种宰相,嘻嘻嘻,咱也能做得来呀。”   程贡听了皱了皱眉沉吟了片刻,却只一笑,骂道:“你懂什么?嘿嘿,左丞相这奉旨照转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嘿嘿嘿。你丫,还是做好你的门吏吧!”   两人说笑间已是来到后花园,也亏杀得这杨怀宁饱读诗书,以文人雅士自居,这花园里假山错立、临水建廊,不大的地方竟当真被他布置得雅致非常,妙趣横生。水亭里两名红衫女子正自弹唱:“枫林凋晚叶,关河迥,楚客惨将归。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酒醒后,泪销凤蜡,风幕卷金泥。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馀悲”。    第七章 【利诱御史】   程贡悄声踱进了水亭,只见一名美髯中年男子闭目躺在太师椅上,正和着调子轻轻敲着拍子。这人面目白皙,长眉凤目,鼻梁提拔,穿着白色圆领大袖衫,头戴青色四方平定巾,也不着披风,十分的清凉惬意模样,却不是都察院左佥都御使杨怀宁又是谁?   程贡拍着手笑了起来:“哈哈哈,好悠闲的御使大人啊。没想到这一首周邦彦的《风流子·枫林凋晚叶》经琵琶弹奏出来居然别有风味,杨大人果然品味不凡,品味不凡啊。”   两名女子见忽然来了生人,不禁都停了曲,惊恐地站立当地不知所措,不住拿眼看着杨怀宁。杨怀宁睁目一看,见来人竟是程贡,不禁诧异地皱了皱眉,起身挥手示意两名歌姬退下,这才踱了过来上下打量着道:“怎么是你?你怎会来我这里?”   程贡见他神色不善,早在意料之中,也不觉得尴尬,嘻嘻一笑,大大咧咧地便坐到杨怀宁对面:“怎么?都是老熟人了,御史大人好像并不欢迎我呀。”   杨怀宁皱着眉,冷冷一笑,也坐了下来,揶揄道:“您这尊大佛我这小庙是请不来的,也是容不下的。您大驾光临,本官只是担心您这佛太大把我这小庙给挤破了。”   程贡凝视着不用正眼瞧自己的杨怀宁,诡诈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陈旧的小木盒,上前递了过去。见杨怀宁无谓地转开头,看也不看自己,程贡不禁苦笑着将木盒又放到杨怀宁跟前的茶几上。   随着程贡轻轻地将木盒打开。杨怀宁只觉得眼前一亮,忍不住看去,只见这木盒里竟然装着一盒子薄薄的镂空雕花黄金金片。如此精美的做工尚且不说,光这一盒金子便已然价值不菲。杨怀宁伸手要取,抬眼见程贡正得意地看着自己,便又顿住了,冷哼了一声,收了手一仰身又假寐起来。   程贡原料他见钱必然眼开,哪知这杨怀宁现在越发谨慎,便又试探着问道:“怎么?下官这么一点小礼物,御史大人都要避之唯恐不及么?我程某人是那么不好沾惹?又或者......是嫌我礼物太轻些?”   “哼哼,你的礼物好是好,只是我不敢收”,杨怀宁微眯着眼冷冷道:“我怕我收不起。收了也怕无福消受。”   程贡并不理会他的揶揄,闪着眼又道:“这有什么收不起的?嘿嘿嘿,莫不成我什么时候害过杨大人不成?”   “没害过?”杨怀宁原本微闭的双眼悠然睁开,盯视程贡冷笑:“哼哼,方克勤当世廉吏,人尽皆知。难道你忘了?哼哼,当年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误导于我,我会弹劾他?害他到现在还被关在牢里不见天日?”   程贡听他提起方克勤,脸色也不禁变了变。   方克勤原是济宁府知府,因执政以民为本,清廉自诩,而深受当地百姓尊崇,年年宪考均列全国之首。前几年因政绩突出被洪武皇帝朱元璋召入朝堂赐宴,十分的风光,名动一时。身为曹县知事的程贡本为济宁府小吏,却仗着秦王朱樉的势横行一方,历任知府都不敢沾惹,见之都得避其三分。唯有方克勤抓住程贡失职之过处以笞刑,大快人心。岂知程贡怀恨在心,是年五月便无端上书诬陷。说来也是方克勤命数不济,朝廷所派督查御史不是别人,正是程贡早先收买了的杨怀宁。   杨怀宁虽然贪财,仍有几分书生正气,秉公彻查两月均无所获。为堵程贡的嘴,遂又逮捕济宁府的卒史进行逼供,仍是无所获。却在这时程贡以早年贿赂把柄要挟,并指方克勤盗用官库炭苇两百斤。杨怀宁迫于压力,也不敢多做纠缠便草草上报结案。朝廷因此将方克勤下狱,天下皆为之唏嘘。   杨怀宁事后细细回想,越觉此事荒唐。只因彻查案情时乃是九月,正是烈日炎炎之时,这方克勤又怎会盗用炭苇这种取暖之物?这实在有违天理人情。杨怀宁也因此被太子朱标所斥责,奈何身不由己,不敢言明。可此后只要遇见程贡,杨怀宁便百般回避,以免惹祸。   程贡听杨怀宁提起前事,也觉得尴尬,胖脸上不易察觉地抽搐了几下,旋即笑了笑,又将木盒子往杨怀宁身前推了推,并从怀里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放了上去:“前事只因那方某刁难于下官,才予报复罢了,并无陷害杨大人之意。若惹得杨大人不快,还望大人见谅。”   只见这夜明珠晶莹浑厚,体格硕大,杨怀宁不禁怦然心动。要知夜明珠在古时可是个极稀罕的物件,历朝历代只要出现夜明珠便献于帝王家,偶有流落民间也多为士大夫所珍视,日日把玩,在读书人中是极为风雅的一件事。从那李商隐的《珠离掌》一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传了千年便可知一般了。能得到一颗夜明珠夜夜把玩,那是读书人心底的一大宿愿,这杨怀宁也不例外。此时见了这送上门的夜明珠想不心动都难。   见杨怀宁神情变了变,老奸巨猾的程贡已然猜到他的心思:又想要,可又放不下读书人的颜面罢了。程贡心中不禁冷笑,面上却不显露出来,仍旧恭敬道:“杨大人文名扬于四海,君子之风令人钦佩,在下虽然庸俗却也知君子当成人之于美名的道理,绝不会逼杨大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的。”   杨怀宁虽然讨厌此人,却禁不住这夜明珠的诱惑,也疑惑这程贡又要耍什么把戏,不禁问道:“哦?可是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收了这么重的礼,难道不要我替你做什么?”   程贡忽然腾地起身,慷慨正色道:“哼,不是替我做什么事。而是要请御史大人替当今皇帝,替天下公道做一件事!”   “哦?什么事?”杨怀宁越发觉得诧异。   见火候已到,程贡一把从袖筒里掏出那本账册递了过去:“杨大人请看,当今天下督抚如何欺君罔上?哼哼,他们竟然以此空印之法欺瞒当今圣上缴纳钱谷。如此无法无天、无君无父,天下之大竟然无一人敢仗义执言,真真有辱圣人先贤千年德化之名啊”,说着程贡竟然激动得满脸通红。   杨怀宁细细翻看账册,已知其意,却不禁迟疑:“话虽如此,可历来各地督抚都是以空印之法缴纳钱谷,我早年也是略有所闻。以此说事,似乎有些牵强了罢?”   “空印之法虽然有理,可不该隐瞒当今圣上。程某所怒不在空印之法,而在天下督抚欺瞒皇上,无人敢于直奏”,程贡越说越激动起来。   杨怀宁起身拿着账册来回踱着步子:“上奏本是御史之事,本来杨某人应该责无旁贷。只是......只是......兹事体大。上奏此事是要将天下督抚都得罪个干干净净了。不可轻举妄动,不可草率行事啊。”   “杨大人口口声声君子之道,怎的临事了便趋吉避凶,畏难畏死了?”说话间程贡冷冷地从杨怀宁手里将账册一把夺了过来,转身就要去取桌上的木盒子和夜明珠,作势欲走。   杨怀宁一见便急了,连忙一把将程贡拉住:“哎......程大人何必心急呢?上奏言事本是御史本分。只是兹事体大,杨某不得不仔细思量着如何上奏才好啊。可并没说不会上奏呀?!程大人万万不可误会!”   程贡心中早已乐开了花,暗骂了句伪君子,转身却笑着拱手道:“好,我就说天下若还有一人敢直陈时弊者,必非杨大人莫属。杨大人真乃我朝之魏玄成也!”   二人自此同心,又秘密计议了一番,次日便由杨怀宁将泼天的空印大案上奏洪武皇帝朱元璋。    第八章 【中都凤阳】   杨怀宁正如朱樉所料,贪功心切,加上程贡的威逼利诱,依仗着自己言官的身份毫不顾忌地具本上奏空印大案。可说来也怪,此时的京城气氛异常沉郁,杨怀宁满心期待的奏本递上去竟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   却原来此时朝政正由左丞相胡惟庸署理,说来好笑,但凡朝中有奏章送来,这胡惟庸一件不看,密封之后便快马送往中都。而此时,杨怀宁的奏本想来已是到了中都凤阳了。   偏偏朱元璋心绪不佳,一路走马观花、了解民情,并不急于赶路。反而从应天出发之后先往南到马鞍山,再到芜湖、铜陵、池州、安庆,之后才往北经怀宁、桐城、合肥、六安,最后才赶往中都凤阳。如此的大费周折,等朱元璋到达中都凤阳时,已是过了两个月有余。   此时的朱元璋已经年近五十,早没了当年灭陈友谅、剿张士诚、驱北元于漠北的雄霸之气,却变得更加的深沉和阴鸷。想是因为勤于国事,朱元璋身材明显有些偏瘦,头发多已灰白,可身板却依旧硬朗,步履十分的沉稳有力,一张饱经风霜的长脸黑里透红,额上的皱纹犹如刀刻,异常尖挺的下巴上留着发灰的长须,细长的眉毛有些倒八字的模样,眉下一对凤目异常凌厉,眼角深长入鬓,大嘴阔鼻,正是相术上常常提及的“吃尽天下”、“乱世枭雄”的模样,十分罕见。   朱元璋此时穿着一身朱红色的九蟒五爪圆领窄袖袍,腰间束着一根镶白玉朱红金丝带,踱着步子来到凤阳城下,却不进去,只带着近侍太监赵成、翰林学士宋濂、御史中丞章溢、太子太师冯胜、参知政事侯赵庸等一干重臣,以及前来护卫的苏州卫指挥使都督被封为江阴侯的吴良、凤阳指挥使丁德兴等人慢步在城外踱着。   兴许是见皇帝心绪不好,众人都神情紧张、噤若寒蝉,跟在朱元璋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朱元璋蹬着黑色绣龙长筒皂靴,踩着熟悉的山坡泥面,四下扫看,顾盼之间多有煞气。   来到地势稍高一些的杨树林下,朱元璋忽然驻了足,眯着眼眺望起不远处的凤阳城来,忽然转身问道:“可有中都的官员在此?”   众人不妨他忽然有此一问,都有些错所不及。凤阳指挥使丁德兴闻声脑门猛的一阵发胀,愣了半响才意识到自己是唯一一个凤阳的官员,慌忙一溜小跑来到朱元璋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报名道:“臣,凤阳指挥使丁德兴,在此护驾!”   朱元璋打量着有些局促的丁德兴,摆了摆手:“行了,你去传旨给凤阳知府,就说朕以为凤阳城的城墙太过破旧了些”,说着又凝目看了看城墙,声音低沉却浑厚犹如金戈:“也太矮了些。着令凤阳府月内将破败处修补好,加高三丈!朕离开中都时要亲往视之!”   丁德兴屏着呼吸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待朱元璋话说完又等了片刻,见再无其他交待这才重重地磕头:“臣,领旨!”话毕十分干练地又是一揖,退后几步,这才快步传旨去了。   见丁德兴去远了,朱元璋又带着众人绕到西城门,却并不进城,径自从石阶廊道上上了城墙,沿着城墙护沿一路俯瞰城内。   只见凤阳城城西不远处建着一处演武场,正是皇子们中都讲武受训的地方。此时上午的讲武刚刚结束,陆陆续续从演武场嬉闹着涌出许多铠甲兵士,个个脸上、身上都是灰尘和汗水黏在一起的泥块儿,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好地方。朱元璋无声无息地站在高处,脸色却忽然有些阴沉起来。   众臣随侍在侧,心里都咯噔一声沉了下去,暗暗诧异皇帝怎的心情又变了?   众人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见那些兵丁身后赫然出现了诸位皇子的仪仗。太子朱标领着二皇子朱樉、五皇子朱橚、年仅十一岁的六皇子朱桢和七皇子朱榑,以及年仅六岁的八皇子朱梓和五岁十皇子鲁王朱檀,一群人躲在华丽伞盖底下。奉旨督促此次训练的开国老将、颖国公傅友德则陪同诸皇子有说有笑。一行人浩浩荡荡,迤逦而行,浑然没有半点讲武受训的模样。   却在这时,一匹高头白马驰骋而来,马上坐着的将领手持一杆银枪,生得膀大腰圆、凤目龙眉,一身铠甲鲜亮,十分威武雄壮。仔细看去,竟是三皇子晋王朱棡。   另外几位皇子听见马蹄声,转脸看是晋王朱棡,二皇子朱樉不禁撇了撇嘴,冷笑起来。太子朱标则笑着朝身旁的傅友德赞道:“哈哈哈,颖国公且看,晋王威风如此,难怪父皇常言三弟乃我家关云长也,哈哈哈,我瞧这句考语真真是贴切啊”。傅友德忙赔笑说是。   见晋王快马已至,朱标举手召唤大声笑道:“三弟,三弟,好威风啊,哈哈哈。”偏在众人都赔笑时,晋王朱棡的快马一闪而过,毫不停留,竟对众人的呼唤置若罔闻,惹得众人一阵尴尬。   这一切都被城墙上的众人收在眼底。太子朱标的授业恩师、翰林学士宋濂则早已气得满脸通红,须发乱颤,猛的跪倒在朱元璋跟前急声道:“陛下,臣要弹劾晋王朱棡目无尊上,越礼违制,请陛下明察,严惩。”   朱元璋虽然与太子朱标时常意见相左,可眼见晋王朱棡对太子、对兄弟如此无礼,心中也是暗暗生气。看着跪倒的宋濂,朱元璋却沉吟了起来,许久方摆了摆手,深沉道:“你起来罢。我知你的心思。无须多言了”,说罢舔了舔干涩的舌头,黑不见底的瞳仁里闪过一丝阴郁,也不等宋濂回话,快步往南踱去。   城南是凤阳府的集市所在,越是往南声音就越是吵杂。   “咸水鹅,咸水鹅咯,刚卤的咸水鹅......买咸水鹅送香瓜咯......”   听到墙角的叫卖声,朱元璋不禁一笑。咸水鹅是凤阳的特产,年少时朱元璋时常食不果腹,可没少对咸水鹅老板的鹅场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想不到现在这些个咸水鹅的老板做生意做得越发的精明了,竟然以香瓜为饵推销自己的咸水鹅。一只咸水鹅至少也得两三斤,起码能卖个二两银子。一个香瓜却顶多能卖二钱银子。只是咸水鹅有些油腻,吃过之后用香瓜来冲淡胃中的油脂最好。所以店老板用一个二钱的香瓜来卖二两银子的咸水鹅,也算是个精打细算的能手,精明到不能再精明了。   “燕王,兄弟们都饿了,咱们把这店抢了吧”   朱元璋闻声一愣,循声看去,只见是一群精壮的兵丁正簇拥着经过集市,想是刚刚结束了操练,兵丁身上都被汗水打湿,嘴上和头上,甚至睫毛上都沾满了灰土。方才那句话便是其中一名兵丁对簇拥在中间的一名男子所说,男子与众人一样装扮,很年轻,却异常的沉稳,俨然是他们中的头目。   “天爷,是.....是燕王”,太监赵成忽然指着那名年轻兵丁惊呼了出来。   朱元璋闻言凝目望去,果见那穿着兵卒服饰、满脸灰土的年轻男子不是自己的四皇子、被封为燕王的朱棣又是谁?这燕王怎么没跟其他皇子一起,反而跟一群兵卒混迹街市?   此时众臣也都闻声围了过来,往城墙下张望,见了那番情景,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啧啧称奇,有的或在暗暗好笑。偏偏只有太子少师冯胜、苏州卫指挥使都督江阴侯吴良,以及朱元璋三人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称赞。   这三人都是历经战事的战将,深知这群兵丁正是军营里最常见的“兵痞”。“兵痞”虽然桀骜不驯,多有不守规矩的时候,却最能打仗。但凡打仗多得要依靠这种“兵痞”方可成不畏难不惜命的虎狼之师,这些又岂是宋濂那一干文臣所能明白的?燕王堂堂皇子,能与这群兵痞厮混一处,而且俨然成了他们的头目,这需要极大的胸怀,也需要极大的魅力才能办到的。燕王能如此,实在难能可贵。   朱元璋三人虽然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各有不同。太子少师冯胜和苏州卫指挥使都督江阴侯吴良心中对这个混迹兵卒的燕王大起好感,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朱元璋心中快慰,也为自己有这么个不凡的四皇子却一直未曾发现而暗暗诧异?虽如此,朱元璋却不表露,只站在高处静观这位四皇子的反应。   朱棣不知洪武皇帝正站在高处窥视自己,闻言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沓“大明宝钞”递了过去:“抢什么啊?又何必去抢呢?去买了来,大家分了吃岂不更好?你便改不了那粗野的性子,动辄抢杀,哼,瞧我不踢你屁股”。   见朱棣作势要踢,众士卒都是哈哈大笑。   那兵丁嬉笑着接过“大明宝钞”,很快便将店主的货物买了个干净。众人递给朱棣一只最好的肥鹅,一块香瓜,便再也忍耐不住,犹如饿死鬼投胎般哄抢了起来,嬉闹声顿时响成一团。朱棣毫不介意,拿起肥鹅坐在一旁地上便往嘴里塞,惹得满嘴满手都是油脂,笑望兵卒嬉闹。   那兵丁见朱棣坐在一旁,忙拿着剩下的“大明宝钞”递了过去。朱棣却看也不看,摆了摆手,起身果然往那兵丁屁股上粗鲁地补上一脚,便又惹来兵卒们一阵哄笑。   城墙上的太子太师冯胜和苏州卫指挥使都督江阴侯吴良再也忍耐不住,看着一旁难得露出笑意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第九章 【于皇寺内】   凤阳府知府陆云溪从丁德兴处得了洪武皇帝朱元璋的旨意,情知皇帝已经抵达了凤阳,也顾不得乘轿,慌忙打马赶往凤阳行大都督府向中都留守李芳英禀告。李芳英是当今皇帝外甥、被封为曹国公的李文忠的第三子,最是年轻忠勇,办事谨慎周密,很得朱元璋的喜爱。   中都凤阳历来受到朱元璋优待,百姓安乐,并没有太多的公务。李芳英闲来无事,此时正在都督府与一众下属打把式,得了朱元璋驾临凤阳的信儿,虽也慌张,却很快稳住了心神,微微一笑,拍着赶来报信的知府陆云溪的肩膀道:“哎呀,老陆,你又何必惊慌呢?接驾是我的事,你慌个什么张啊?你既有旨意修葺城墙,按旨办事便了”。说着不等陆云溪答话,挥手笑道:“你且去罢!留在我这作甚?去修你的城墙去罢,嘻嘻嘻。”   待陆云溪去远,李芳英这才转身朝几个贴身下属吩咐道:“皇上到了中都,必定歇息在大都督府,你们......马上召集下人将府内打扫齐整,一丁点灰尘都不能见着,可听好了?!被褥、鞋袜一应用品全部换新的,全部给预备起。”说着又沉吟着道:“嗯,另外......再将都督府四处的典籍全部搬进来,供皇上阅览。皇上最爱读书,若是晚上无书是不能入睡的。”   几个亲随得令正要离去,又被李芳英忽然叫住:“等等,你们......你们先去颖国公府邸一趟,告诉颖国公和太子殿下......就说......就说皇上已经到了中都,我已经去迎驾了,还请诸位皇子也都有所预备着。”   说完李芳英又沉吟了片刻,想着再无其他,这才挥手示意下属退去,匆匆入内换上了官服,又去点了五千禁卫军,浩浩荡荡迎向西城门。   可朱元璋此时早已不在西城门,更没有去大都督府,而是带着一干从人去了凤阳西南的孤庄村(朱元璋旧居)。等李芳英闻讯赶到孤庄村时,却又得信儿说朱元璋已经离开旧居去了南边的于皇寺。李芳英疲于奔命,来不及歇马又急急打马赶赴于皇寺。   于皇寺位于城南农田之间,是一个十分狭小的寺院,除了正中一座天王殿内供奉佛像,便再无其他殿宇。于皇寺始建于北宋年间,待宋金之战时被金人所毁,修复不久又在宋蒙战乱被废。为躲兵乱,寺僧四处逃亡。直至元定天下,方有游方僧人来此重新修整,香火又盛。至寺庙传于德祝和尚时,于皇寺内忽然来了一名潦倒少年剃度出家,谁料这少年日后居然横扫天下,统一中原,此人便是当今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了。   只此时,德祝和尚早已圆寂,寺庙主持已是洪武皇帝亲自委任的僧录司高僧玉彬法师。玉彬法师沉迷佛法,不理俗事,见朱元璋带着众人浩浩荡荡驾临小寺,只略作相见便躲到后院念经礼佛去了,留下朱元璋等人在天王殿坐定说事。   李芳英到了于皇寺一看,颖国公傅友德和诸位皇子竟然早已经先行到达,不禁又是羞又是恼,红着脸入寺请安。   见他这副狼狈像,朱元璋和众臣子、及皇子都不禁好笑。   朱元璋看着这个年轻英武的表外孙,颇为疼爱,笑道:“你来啦?!”说着又指着傅友德等人:“哈哈哈,就你性急,不在都督府等朕的旨意,偏要带着几千人到城里到处乱转,哈哈哈。你瞧瞧他们,在府里等着朕的旨意再来,不比你到处乱跑省事啊?你以为朕的行踪就那么好找么?哈哈哈”。   朱元璋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忍俊不禁。   李芳英年轻性傲,此时更觉羞愧难当,脸“腾”得红了起来,气呼呼地苦笑:“陛下神龙见首不见尾,微臣一介凡夫俗子,岂能窥见万一?”   朱元璋一笑:“你起来坐着歇息吧,哈哈哈,已经跑了一天了,不是吗?”   见皇帝心情齐和,太子朱标忙朝太监赵成招手示意,抱进来一堆匣子,赔笑道:“父皇,这是这两个月来左丞相胡惟庸从京师转来的奏事匣子,全都用封条封好了送过来的,请父皇过目。”   “嗯?奏事匣子?你怎么不看?不是有旨意但凡朝中细务都要交给太子你先行处置,再报于朕吗?”朱元璋诧异地看着太子。   太子见他又要无端发作,心中也是不快,却不敢显露,只躬身端肃然道:“父皇明鉴:匣子上的封条写明了要由皇帝亲启,儿臣不敢擅专!”   朱元璋一愣,接过一个匣子一看,果见封条上写着“吾皇亲启”四个字,封条上加盖了中书省大印,显然没有拆封过。朱元璋拆开匣子一看,每个匣子里都装着十本奏章,朱元璋随手翻看,只见一本奏章是右柱国邓愈写来的从成都调粮运往陕西前线的请奏奏本,一本则是信国公汤和从北平发来的战马不足的报奏,还有一本竟是京师东城门出现裂缝请求修补的奏本。   朱元璋不禁冷笑,恼道:“这些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事也要朕来操心?要朕来做主?那中书省是做什么吃的?他胡惟庸这个左丞相是用来当摆设的不成?哼”。   众人见皇帝动怒,而且事涉左丞相胡惟庸,不禁都讷讷不敢言声,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给自己惹出祸端来。整个大雄宝殿顿时静得呼吸可闻。   过了许久,朱元璋瞥了瞥殿内众臣,若有深意的冷冷一笑,已是回过颜色来,拿起笔在邓愈的奏本上急急做着批复,震声吩咐道:“赵成!”   近侍太监赵成最是知道朱元璋的脾气,往往一言不和,杀人剥皮都只是信手拈来的事。此时见皇帝传唤自己,赵成越发的小心,更不敢有丝毫大意,慌忙跪前一步高声应道:“奴才在!”   朱元璋信手将一本奏本摔到赵成跟前:“你拿着奏折去成都府传旨,令成都府今年粮谷不用上交户部了,直接拨粮供应驻守在陕西的邓愈大军。嗯......另外,从成都调取一些丝品、巴茶前往......前往河州,换取藏马千匹送往北平汤和军营。你此去不用急着回来,便留在成都府督促大军粮草马匹,若是两军缺了一两粮食、少了一匹战马,朕就要了你的脑袋。你去罢!”   赵成一听是这事,倒放下心来,成都历来府库充足,供应不成问题,自己只是督促一下也并不是难事,因而欣然道:“臣遵旨!”捧起奏本也不做停留慌忙出去,稍一收拾行李便急急赶往成都。赵成一出凤阳城,只觉得天高云阔,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再不那么阴郁。说起来也不知为什么,自从跟随朱元璋出了京师,赵成便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似的,此时能暂时离开这是非之地,已是喜出望外了。   赵成虽然离开了凤阳,一干大臣却依旧直挺挺跪在于皇寺内,噤若寒蝉,咳痰不闻。谁也不知道这个近年来越发喜怒无常的皇帝下一个又会发作谁,谁也不想去触那个霉头。   “颖国公?!”朱元璋忽然道。   傅友德听皇帝点自己名,脑子顿时发胀。傅友德虽然是跟随朱元璋打下天下的功臣,可自从朱元璋称帝之后这个皇帝便变得越发乖张而不可测,多少功臣陆陆续续死的死、走的走,自己早已不敢像当年打仗时那样对待这个主子了。   此时听皇帝点名,傅友德不禁心头突突乱跳,忙磕头道:“臣,傅友德在!”汗水已不自觉就冒了出来。   朱元璋却已不似刚才那么盛怒,拿起桌前的茶杯,吹了吹浮茶,撇了一眼有些局促的老将傅友德,也不叫起,淡淡地问道:“颖国公,诸位皇子在中都讲武受训可都还过得去呀?”   傅友德听是问这个问题,心中立时安定了下来,他早料到朱元璋会有此一问,已经私下与幕僚计议许多次了的,早已将事先准备好的答对背了下来,不禁舔了舔舌头信心满满地洪声道:“禀万岁:太子殿下及诸皇子在中都讲武受训,承袭万岁禀赋,毫无懈怠,无论骑射、弓马、战阵均都十分出众。尤其战法、弓马十分娴熟,就连老臣这个在马背上过了大半生的人都自觉不如。然而尤为难得的是在受训期间,诸皇子能与士卒同甘苦、共患难,从无半点优待,令老臣大为敬佩。”   也亏得傅友德一个武夫竟能背出这些文绉绉的词句来,众文臣见他一个大老粗如此卖文,暗地里均觉得好笑。   朱元璋正打开那些奏事匣子随意翻看,抬眼见傅友德还要继续往下说,冷笑着打断道:“毫无懈怠?与士卒同甘苦、共患难?是这样吗?嘿嘿嘿,朕看未必吧?!”   傅友德苦思冥想的下文被朱元璋这么一打断顿时烟消云散,愣了愣,诧异地看着高深莫测的朱元璋,竟一时语塞。朱元璋却似浑然不在意,依旧翻看着京师送来的奏章,随手批复着。    第十章 【杀伐工匠】   傅友德被朱元璋这突如其来、不阴不阳的一问揶得满脸通红,一时无措。   却在这时,朱元璋那原本刀刻般坚韧的脸上忽然变了颜色,猛然站了起来,双手抖动,伸手要去拿桌前的茶杯却不妨将手指伸进了茶水里,被茶水烫得一激灵。皇帝已然勃然变色,拿起茶杯使劲摔了出去。   “啪嗒”一声,茶杯摔得粉碎!茶杯的碎片和滚烫的茶水溅在傅友德脸上,傅友德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只觉眼前一片乌黑,差点吓晕了过去。   众臣慌忙伏地跪倒,惶恐地趴在地,暗暗吃惊朱元璋怎的忽然就发了如此大的火气?难道就因为傅友德训练皇子不力便要发作他这么一个老功臣?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混账......混账......混账......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哼......”   朱元璋已近乎癫狂地在大殿来回快步走着,嘴里不住念叨,脸已气得通红,浑身颤抖,却不觉一只脚踩在碎茶杯的杯盖上,身子一歪就要跌倒,太子朱标忙起身扶了过去。朱元璋却恶狠狠地一把将太子推开,拿起案桌上的奏章甩进太子的怀里:“你......你是太子,你看看.......你看看”,说着又横眉指了指殿内跪着的众臣吼道:“你们都看看......你们都是这么欺瞒朕的吗?你们敢这么欺瞒朕?以为朕不敢剥了你们的皮?”   太子颤颤巍巍地展开奏本一看,竟是杨怀宁参劾全国十三行省共一百一十四府督抚以空印账册缴纳钱谷,联合户部、上下其手,欺瞒当今皇帝的奏本。   太子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手一抖,奏本竟差点掉在地上,暗暗叫苦不迭。因为那杨怀宁素有文名,与自己十分交厚,被人视为自己的近臣,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此时杨怀宁捅了这么大一个马蜂窝,只怕想不连累到自己都难了。   况且这历朝都默许的以空印上缴粮谷的做法在杨怀宁的笔下竟然说得煞有介事,已然成了欺君罔上的奸佞,这人的文采也可见一斑了。只不过这一本奏本上去几乎将满天下的督抚,以及整个户部的官员得罪个干干净净。他杨怀宁一个小小的都察院左佥都御使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人人都会认为是自己这个太子在背后做的手脚啊。那......这个天大的屎盆子便要在自己头上扣个结结实实了。   太子想到此又是急又是恨,恨不得一脚踢死那个成日里不学无术只会吟风弄月的杨怀宁,亏自己一直以他有魏晋之风多番回护,想不到今天他竟能做出这等天大的蠢事来拖累自己。   胆战心惊的朱标瞥了一眼面目狰狞的朱元璋,整个人都几乎要瘫了下去。   翰林学士宋濂身为太子的授业恩师,见朱标面色苍白,忙上前扶了一把,顺手接过奏章一看,也惊得呆住了,愣愣地将奏本递给了身旁的太子少师冯胜。   顷刻间满大殿的人都看到了杨怀宁的奏本,人人吓得心惊胆战,面无人色。大雄宝殿内咳痰不闻,只有几尊硕大的弥勒佛笑嘻嘻地看着众人、看着远方,显得极为诡异而又滑稽。   “臣,凤阳知府陆云溪,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沉寂。李芳英一听是陆云溪求见,暗骂了一句不长眼的东西,却也不禁他捏着一把汗。   朱元璋此时已渐渐恢复了平静,只凌厉的眼睛越发阴冷,嘴角露出狞笑,并不召陆云溪进来,而是自己踱了过去,来到跪在大殿门口,在陆云溪跟前站定,也不说话。   陆云溪稍稍抬眼一看,见站在自己跟前的皂靴筒上赫然绣着一条金龙,知是朱元璋,忙重重地磕了磕头:“臣凤阳知府陆云溪有要事急奏!”   “什么事?”朱元璋声音沙哑而低沉。   陆云溪虽然已是历经官场多年,却一直因为官小位卑,从没有如此近地看过当今皇帝,此时跪在地上想看却又不敢抬头,只得又重重地又磕了一个头:“臣奉旨修筑凤阳城墙,召集工匠一百七十六名,劳役三千二百名,今日便要动工。奈何......奈何......奈何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嘿嘿嘿”。   “奈何什么?遇到了什么小麻烦?”朱元璋声音悠地抬高。   陆云溪只觉得一激灵,身上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忙不敢再犹豫:“奈何工匠们反对营建工役,且施以‘厌镇’之法诅咒吾皇。”   “什么?”朱元璋声震屋瓦,矍然变色,十分狰狞地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难道朕这个皇帝好欺么?难道朕这个皇帝好欺么?哈哈哈哈”。   听着皇帝桀骜的笑声,大殿内人人都暗觉不妙。   果不其然,朱元璋猛然收住笑声大声道:“芳英!”   中都留守李芳英年轻气盛,敢打敢杀,见朱元璋召唤,上前一步大声应道:“臣在!”   朱元璋凝视着自己幼年时拜过不知多少遍的佛像,沉吟良久,忽然狞笑道:“带上你的禁军,拿下抗旨的一百七十六名工匠,一个也不许走脱!”   李芳英面无表情,沉声道:“臣遵旨!”扭头要走却又停住了,问道:“敢问皇上,抓了之后呢?打进死牢么?”   陆云溪忽然插嘴,急忙摆手道:“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啊,把工匠都关起来了我还怎么修城墙呢?”   朱元璋瞥了一眼陆云溪,黑不见底的瞳仁冒出冷光,嘿然一笑:“嘿嘿嘿,当然不能关起来!”   陆云溪听朱元璋竟然听从自己的建议,不禁舒了一口气,暗暗得意。   “哼哼哼,这些人胆敢违抗圣旨,图谋不轨罪,诅咒君父,如此大逆不道之人怎能关起来了事?哼哼,他们以为朕不敢杀他们?那他们就错了!李芳英听了,一百七十六人全部拘拿,立刻斩首示众!一个都不能留!你记住了,带上一百七十六颗人头来见朕,否则朕就治你欺君之罪!”朱元璋声音很淡,却杀气腾腾。   满大殿的人的心都跌进了谷底,却没有一人敢这个时候来捋他的虎须,都跪在地上抓着地缝,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李芳英淡淡一笑,咬牙道:“嘿嘿,臣遵旨,立刻去办,一百七十六颗人头,一个都不会少的!”言罢转身点了一干禁军呼啸而去。   陆云溪此时已吓得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朱元璋看了看他,冷冷道:“哼哼哼,你呆在这里做什么?你且去罢。”   “那......营建中都的事......怎么办?”   朱元璋沉思了片刻,摆了摆手,冷冷道:“停了罢!朕立刻回京,所有皇子也一并回去,你修的城墙,朕是不看了!”说完似乎已是疲惫至极,再不似先前那般面红耳赤、杀气腾腾,瞬间变得脸色苍白,头上也忽然阵阵眩晕起来。   太子朱标见状心知不好,忙上前搀扶:“父皇,父皇,你怎么了?可要进去歇息?”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莫名地叹了一口气,任由太子扶着:“你且扶朕去玉彬法师房里躺一躺。今夜就起驾返回应天,你,还有诸位皇子,还有......颖国公.......都一起回去吧”,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扭头看了看,见傅友德仍旧伏跪在地、全身颤抖,显是恐惧已极,不禁摇了摇头,指了指傅友德,示意太子将他扶起:“哼......朕将儿子交给你,就是将我大明的基业交给你,那是多大的信任?你怎可任由他们嬉戏胡来?你记住了,今后教导皇子一定要严,不能纵容,毁了我大明的基业,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且起来吧!朕并不是发作于你。”   言罢很是沉郁疲惫地就转身进了侧室。    第十一章 【夤夜返京】   是夜,洪武皇帝及众皇子的车驾、仪仗、旌旗悄然离开了中都凤阳,一行近万人的队伍一路悄无声息,第二日清晨便到了京师,直奔南京城东的紫金山故宫。   紫金山故宫始建于洪武皇帝朱元璋攻取集庆后,改集庆为应天府,定为都城。因忌讳“六朝烟祚不永”的传闻,朱元璋不以六旧宫为府,改命刘基卜地以定新宫,最终选定这“钟阜龙蟠”之地。只因此地占于城东钟山之阳,北倚钟山的“龙头”富贵山,最合风水之说,因而朱元璋遣人填燕雀湖以改筑新城,发军民工匠20多万人,历时十数年,宫城已然初见规模。   一入皇城,朱元璋便下令饶道正阳门,由正阳门经洪武门进入皇城,再由承天门进入宫城。宫城内经“外五龙桥”御道,过午门,经“内五龙桥”,转过奉天门,便是奉天殿。   跟着朱元璋到了奉天殿,众人这才明白皇帝竟是要临朝办事。众人长途跋涉走了足足一个晚上,都累得耳鸣眼花,骨头架都快散了,人人心里都叫苦不迭,满肚子不乐意,却都无人敢去违拗圣意。   年轻的司礼太监庆童眼睛最尖,也最是伶俐,自朱元璋过了外御河,站在午门的他便瞧出是皇帝进来了,忙偷偷吩咐了一声便一溜小跑迎了过去。想是看出朱元璋面色不善,庆童扶着朱元璋升了座,从早已得了信的尚膳监侍候皇帝饮食的小太监而聂手中接过清茶递了过去,便悄没声息地退到一侧,也不敢吭气。   “左丞相呢?怎么不见他来接驾?”朱元璋抿了一口清茶,疲乏而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血色,瞥着庆童问道。   一听这话,随侍皇帝前往凤阳的官员都暗自嘀咕,皇帝在中都时便流露出对左丞相胡惟庸的不满,此时看来是要故意寻他的霉头了。皇帝仪仗悄然入京,事前没有通知,入城毫无声息,满朝满城的人也只有这么一个眼尖的太监庆童来了迎驾,皇帝却要以此为由发难左丞相?众人心头都不禁咂舌苦笑,对这位深沉霸道的皇帝又是畏惧又觉无奈。   庆童年纪虽幼,却已经是宫内十二监中司礼监的太监头,掌督皇城礼仪之事,是最被看好的太监之一。与尚膳监的而聂,尚宝监的陈景,以及掌印太监梁民被称为“四小太监”,是被认为最可能接任内宫大太监赵成的四个太监。四人都很年轻,也都渐得皇帝信任,性格却是迥异:庆童机敏伶俐,八面玲珑,是最吃得开的一个;而聂则俊秀诚恳,和善可人;陈景低调寡言,谨言慎行;梁民博闻强记,最有能耐。   庆童生着一张娃娃脸,微胖的身形,齐眉善目,憨态可掬,平日里很受朱元璋信任,也颇受大臣们喜爱。此时庆童听朱元璋询问,也不敢平日嬉笑和善的模样,端敬躬身沉吟着答道:“禀万岁,万岁不在京师时,胡丞相都是在中书省领着各部院大臣办差的。此时......此时若已入宫,那定必是在中书省的了。万岁天威所向,无不敬服,这许多人进了宫竟是一点声息都听不着,若不是微臣守在午门,加之年轻眼力好,怕万岁进了奉天殿微臣都还不知呢。想必......想必......胡丞相在中书省办事太认真,没见着万岁的銮驾。”   朱元璋听他罗嗦,一摆手:“去传左丞相过来”,说着又一沉吟:“不,叫左丞相胡惟庸去传朕旨意,所有在京五品以上的文官员立刻来奉天殿议事......至于武官嘛......武官就不必来了”。   庆童得旨出了奉天殿,也顾不得是哪个监的,只要是十二监的太监就招呼过来,带着一干太监也不去中书省,反而直奔左丞相胡惟庸在正阳门外的宅邸。果然如其所料,左丞相胡惟庸此时哪里在中书省?他昨夜与从陕西回来的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都督毛襄,以及亲家公太仆寺丞李存义一直喝到三更才休,此时兀自酒醉未醒,犹在梦中。   睡梦中的胡惟庸隐约听见响声,想睁眼却总是睁不开,只觉得已经仙去的诚意伯刘伯温口流鲜血,手里颤颤巍巍地拿着一碗药汤,正笑着朝自己走来。胡惟庸想逃却觉双腿无力,想喊也觉张口无声,拼命地挥舞双手却仍旧不能逃脱,只眼睁睁瞧着刘伯温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的一声惊呼,胡惟庸握着拳头猛地坐了起来,才发现只是南柯一梦。   四下看去,天已大亮,哪里又有刘伯温的踪影?只自己浑身都已湿透,显是被吓得不轻。胡惟庸叹了口气,双手合十,不禁祷告:“诚意伯啊诚意伯,我知你是神仙托世,张良复生,先前我所做罪孽深重,却也是情非得已。事已如此,我定将多供香火于你,还请莫要纠缠,莫要纠缠”。   要说胡惟庸为何会如此,还与年初的一件大事有关。   要说刘伯温这人,那可是朱元璋横扫天下的股肱之臣。朱元璋之所以能横扫天下,文靠李善长,武靠徐达、常遇春,可论运筹帷幄、智谋百出则全赖这位诚意伯刘伯温了。朱元璋称帝后,诸功臣尽皆封公封侯,偏只刘伯温自请为诚意伯,不慕功名。   后丞相李善长违法,洪武皇帝欲废之而改立刘伯温为相,却不明言,故意言欲以杨宪为相试刘伯温心意。杨宪素来与刘伯温交善,岂料刘伯温力言不可,曰:“宪有相才无相器。夫宰相者,持心如水,以义理为权衡,而己无与者也。宪则不然。”洪武皇帝又问汪广洋如何,刘伯温又言:“此偏浅殆甚于宪。”皇帝无奈,又问胡惟庸如何,刘伯温则更是不屑,曰:“譬之驾屯惧其愤辕也。”皇帝至此方笑道:“哈哈哈,吾之相,诚无逾先生耳。”岂料刘伯温坚辞相位,不久便以寻道为名归于荒野,不再为官。   直至是年四月,常被刘伯温以为不可为相的胡惟庸早已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洪武皇帝朱元璋骤闻刘伯温感染风寒,倍觉慌乱,忙遣胡惟庸携太医前去诊治。胡惟庸因怀恨其昔年之言,又恐其只要在世便会夺己相位,故而于汤药中暗暗下了慢毒之药五石散。刘伯温不察,服药不久便悄然病逝。洪武皇帝朱元璋疑心胡惟庸下的毒手,连派御史前往查察,却无奈朝中百官碍于左丞相胡惟庸权势,草草结案,屡屡查无所获,就连皇帝也是无可奈何。   胡惟庸想来是心中有愧,自此之后便时常无端惶恐,常于梦中被刘伯温惊醒。今日也不例外。胡惟庸惊醒后见门外正有人迟疑不定,唤来一看竟是自己门吏,追问下方才得知皇帝已然回京,太监庆童正在正殿等着传旨,不禁慌乱,忙一把拽过一个丫鬟,急急道:“快......快......快,快取我的官服来,备马......备马......快备马”。   丫鬟听他说得语无伦次,也不敢怠慢,只有依着吩咐去办了。   胡惟庸此时才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颀长,面皮白皙,飘着三缕长须,挺鼻秀目,十分儒雅的一个人。印堂十分的高阔洁亮,乃是典型的富贵之相。   胡惟庸慌乱地穿了青缘赤罗裳,套上白袜黑履,戴上正一品的七梁朝冠,匆匆出来接了旨,便拉着庆童就要赶赴宫城。   庆童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胡惟庸,也不敢多问,只是一笑掰开胡惟庸的手:“丞相大人,您就要这么去见驾吗?”   胡惟庸此时早已没了平日从容儒雅气度,诧异地看着庆童,呆愣当场。   “您老忘了万岁要您传旨在京五品以上的文官一齐去奉天殿吗?一会儿就您一个人去见驾,那算是什么事儿呢?”庆童抿嘴笑道。   “哦,哦,对,对,对。我竟把这事忘了”,胡惟庸拍着额头懊丧道:“这......这......该当如何是好?”总理六部的胡惟庸瞬时没头苍蝇一般,又是搓手又是跺脚,不知所措。   庆童对皇帝这轻飘飘的一招竟打得堂堂左丞相措手不及而暗暗叫绝,却不能表露,而且对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更要维护其体面,否则在朝堂上自己也不会替他掩饰了,不禁嘻嘻笑道:“丞相着什么急啊?嘻嘻嘻。下官出来的时候请了几十号朋友,此时正替您到各个大人府邸传旨去了呢,咱们且去午门等候齐了便进宫就行了。嘻嘻嘻。”   胡惟庸紧绷的神经为之一松,握着这个不起眼的太监的手竟已说不话来:“庆......庆公公呀,要本官说什么好呢?啧啧......”说着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千两的龙头大明宝钞塞了过去。   庆童心中暗笑,见四下无人,也不推辞便接了过来,这才与胡惟庸一路说笑,到了午门时众文官早已是到齐了,胡惟庸这才摆了摆袍服,跟着庆童,领着众臣鱼贯而入。   偌大的奉天殿内,朱元璋冷冷地瞥了一眼按照品位跪定的众人,也不发作,只慢悠悠的放下茶杯,将杨怀宁参劾各地督府连同户部以空印缴纳钱谷的奏本递给庆童:“庆童,你念给诸位大人们听听罢!”   庆童恭敬地接过奏章,略微清了清嗓子便高声念道:“都察院左佥都御使臣杨怀宁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之尽言焉。臣工尽言,而君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阿谀曲从,致使灾祸隔绝、主上不闻者,无足言矣。”   大殿内咳痰不闻,只有庆童清爽的嗓音萦绕不绝,众人都暗暗诧异:这声名不显的杨怀宁是要做什么?这奏章又为什么要当着满朝文臣念将出来呢?   众人都在呆愣间,奏章里却话峰一转:“陛下锐精已久,却不防十三行省一百一十四府督府,协同户部司官,上下其手,以空印缴纳历年钱谷,再于户部填写数额。若此,不知多少钱谷尽入宵小之手。若此,诸臣岂有事君之诚?若此,陛下锐精多年之心血难免为宵小毁于一旦。宋太祖曾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今臣窃以为,以陛下圣躬神明,岂能任鼠辈横行?望陛下默查之!臣都察院左佥都御使臣杨怀宁顿首再拜!”   到此众人这才明白这奏本所指,不禁又是气又是惊。空印缴纳粮谷乃是多年俗成之事,这杨怀宁竟拿这来说事,以洪武皇帝的性子还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波澜?人人都不禁对这杨怀宁恨得有些咬牙切齿,却又忍不住自危起来,正印了那句“若小人有才则不可不妨”的俗话。 可也有一些大臣偷偷看向太子,想着如此大的事情杨怀宁一个都察院左佥都御使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得罪这许多封疆大吏?若不是太子在背后的指使,他杨怀宁会有如此胆量?    第十二章 【父子相疑】   一本文采飞扬的奏章念完,人人都听得面无人色,胆战心惊。   “你们都是这么欺瞒朕的么?君子事君唯诚,这就是圣人教你们的为臣之道?”朱元璋声音冷峻低沉,音调并不高,可人人都知道,这是皇帝要发作的前兆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平日里你们谈古论今,口口声声君子之道、圣人之道纵论天下,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不是很博学擅辩吗?哼哼哼......怎么?现在都不吭气了?不敢说了?是哑巴了还是心虚了?圣人弟子难道都像你们这么脓包?哼哼,只怕孔圣人见到你们现在的模样也要死不瞑目、含恨九泉了吧?”,朱元璋满脸狞笑,极尽嘲讽地挖苦揶揄起来。   一干文臣被羞得面红耳赤,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仍是没有一人该出来驳斥,又有谁敢拿自己的人头去往刀头上贴呢?谁也保不住刀头就往下掉,那自己便身首异处,悔之晚矣了。   翰林学士宋濂此时年近七旬,乃是天下儒学大家,此时已然气得全身乱颤。正待站出来以命相争,可转念一想,此事似乎事关自己的学生、当今的太子啊。若真是太子授意杨怀宁这么做的,那太子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若不是太子授意,那太子就更该站出来,在满朝大臣面前洗脱自己清白才对。思及此,宋濂强忍着心头的气闷,抬眼看向太子朱标,不住朝其示意。   朱标领着几位皇子站在首位,满脸恐惧和怯懦,却终是不敢言声,只是默默低头站在那儿,讷讷不敢言声。   “太子,你是太子,你说说,此事该怎么处置?”朱元璋挑眉也看向朱标,语气越发暴戾。   朱标一时手足无措,惶恐了片刻,旋即定了定神:“儿臣......儿臣......儿臣以为.......”   “你以为什么?”朱元璋不耐烦地喝问。   朱标听皇帝这么一声断喝,全身都差点瘫了下去,忙跪伏于地:“儿......儿臣以为天下诸督府以空印上交粮谷是历朝通例,历朝历代均不禁止,因此......因此.......儿臣以为诸督府并无大过。如若父皇觉得此法不妥,明令禁止便是!”   宋濂至此终于松了一口气,趁着皇帝沉吟之际忙抖索了精神跪前一步大声道:“臣以为太子所言有理。空印上交粮谷乃是历朝历代之俗成,本朝亦未有明令禁止,若要严惩也是无法可依、无令可行的。臣以为太子措置合乎圣人恕道。若圣上以为空印之法不可,只需明令禁止,对督府稍加驳斥即可,以示惩戒!”言罢又是重重地磕了磕头。   朱元璋冷眼觑着朱标和宋濂半响,忽然阴冷一笑:“太子所言有理?哈哈哈哈......太子,朕且问你,历朝历代的皇帝不禁空印之法,那朕也就不该禁止了吗?中华数千年历史尚无哪个朝代有五百年国运,若朕事事遵循前朝,是否我大明也要如元逆一般只有百年国运?哼哼,圣人恕道?!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便要毁在你们这些只知圣人恕道的子孙手里了!你说,你说说,哼哼,还要朕宽宥他们么?”。   朱元璋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竟怒不可遏!   “臣以为历朝历代之所以亡国并非亡于空印之法,请皇上明鉴。当取历朝之善以从之,取其恶而改之”,宋濂书生气发作,竟插嘴顶撞道。   “哦?好,好,好啊。哈哈哈.....学士公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风骨果然硬挺得很。哼哼,只是你方才说空印之法朕要严惩也无法可依?又说对督府给予驳斥以示惩戒即可?这不是前后矛盾么?哼,朕且问你,既然无法可依,又何来惩戒?前后不通,语无伦次。欺君尚不犯国法?那他们要做了什么朕才可以惩戒他们?是谋逆还是弑君?哼,迂腐!”   朱元璋已是愤怒地站起来,环视了底下低头沉默的众臣,狞笑道:“你们呢?你们都没话说?你们是既不敢得罪朕也不敢得罪天下督府,故而什么都不说罢?!哼哼,想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那朕要你们又有何用?你们且都下去罢,每个人都要写出折子送上来。想避祸保身?以为朕是可欺之君吗?”   众臣都被朱元璋这字字诛心的话讽刺得汗颜无地,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都有,等再抬头看时,朱元璋却早已撇下众人独自去了。   太子朱标仍旧犹在梦中一般呆愣当地,不觉有人拉了拉自己衣袖,扭头看却是自己的老师宋濂正在不住朝自己使眼色。朱标诧异间四下看了看,这才发现众臣都在巴望地看着自己,回过神才想起若是自己不带头退朝,其他人是万万不可以僭越的。朱标不禁苦笑,忙搀扶起宋濂领着众臣慢步退出了奉天殿。   一出奉天殿,户部尚书何士弘、户部左侍郎周肃、户部右侍郎高启领着一干户部属员便围围拢过来。   “你们要做什么?”宋濂误以为这干人以为事由太子指使,要胆大妄为来找太子理论,不禁颤颤巍巍地挡在太子身前怒斥道。   “哎呀,老学士,咱们是来求太子救命的呀,您老就别拦着啦!”户部尚书何士弘心知他是误会了,急忙道。   “是呀,太子殿下,如今只有您能救得了我们了呀”   “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做的,偏到我们头上了便触了霉头,我们冤不冤啊?冤不冤啊?”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奉天殿外吵闹得乌烟瘴气。那些个不相干的大臣们因见太子在场都还不敢造次,只是远远地站着瞧热闹。几个年长一些的皇子除了这空印案的始作俑者、二皇子秦王朱樉站在太子身边帮忙安抚众人,其他皇子要么暗暗冷笑、要么偷偷地幸灾乐祸,要么便不闻不问悄然退了出去。   “你们慌个什么张啊?太子和宋老学士方才不是在朝堂上说得很清楚了吗?难道还会丢下你们不管?”朱樉秀眉一横,故作威严道。   “可......可是如今皇上要大家都写折子,这折子可怎么写呐?如若......如若还有像杨怀宁一般的杂碎要来落井下石,那......那可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啊?”众人又开始哄闹着议论起来。   朱标被朱元璋呵斥了一通,早已是心神不宁,呆在当地被众人哄闹得更加心烦意乱,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强压着心头怒火顺着朱樉的话头继续安抚:“此事......此事我是一定要奏本恳请父皇宽宥的,诸位不需多虑,不需多虑。”   朱樉听了暗暗冷笑,却正色插嘴道:“看吧,我就说太子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吧?!你们怕落井下石的人太多还是怎的?谁没几个亲朋好友、门生故吏的啊?难道你们没听过‘法不责众’这句话么?”   众人都对朱元璋的暴戾脾气十分畏惧,想着“法不责众”这句话在当今洪武皇帝那里怕是万万行不通的。可众人思来想去,似乎除此之外也并无良法了,而且太子朱标似乎对此也并无异议,便也只有如此一试罢了,便都无奈点头,叹息着回去商议寻哪些帮手来一齐上奏了。   一旁正要离去的四皇子燕王朱棣隐约听到他们的议论,暗觉不妥,想说什么又觉得多余,不禁也就噤了声低头出了奉天殿。   走在廊道上,朱棣只觉得心头无端压抑,憋屈得慌。话说随着洪武皇帝朱元璋坐稳了江山,天下大定,朝中局势虽然还有些捉摸不透,可已逐渐生变是显而易见的。只是朝局如此,自己虽然身为皇子,早早封王,可这一切却都跟自己无关一样。皇帝皇后常对自己视而未见,不闻不问。皇子之间亦是不冷不热,背后对自己指指点点倒是常有的事,兄弟间的关爱却从来没有一星半点。而太子朱标、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靠着各自的势力左右朝局,朝中大臣多依附于此三人。较年长的皇子中,也只有朱棣府邸门口罗雀,朝臣们见了他也只是见礼之交,就连停下步子跟他攀谈几句的也是没有的。   生于如此境遇,朱棣虽常有发奋砥砺之心,憋着劲儿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人刮目相看,却始终报国无门、难有用武之地,甚至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朱棣遇事也多只能独自咬牙忍耐,只有与那些个下级武官厮混一处时才能得几分自在和快慰。   长久如此,朱棣又怎能不抑郁寡欢?时间日久,每每要上朝临事,朱棣都觉心头有一股莫名的压抑和委屈之感。   沉思间朱棣忽然想起少年时随朱元璋在军中结交的好友曹兴来,数年不见这曹兴已然升任至五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了,既然心头不快,为何不去找他叙叙旧呢?   想到要见故人,朱棣不禁加快了步子,过了端门便绕道承天门,直奔五军都督府。    第十三章 【太庙重逢】   作别了五皇子吴王朱橚,朱棣经承天门、饶过端门,过“外五龙桥”要去五军都督府寻旧友曹兴。千步廊以西不远处便是五军都督府、锦衣卫、通政司、太常寺和钦天监的所在了。   朱棣漫步于千步廊,正要向西,却在这时忽然从午门外闪进一个人来,远远看着极为眼熟,朱棣诧异着停了步子,却始终想不起来人是谁。   那人抬眼看见是燕王朱棣,脸上顿时露出笑来,快了步子上前施礼道:“下官徐贲参见燕王殿下!”   “哦,徐贲,双人徐的徐,徐贲,哈哈哈哈”,朱棣不禁失笑,方才想起这人却不正是在径山寺外给自己算姻缘的怪和尚的那位同伴吗?   “燕王好记性,正是下官徐贲”,徐贲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你......你不是跟那个大师在一起吗?怎么又跑到宫里来当官了?”朱棣一把扶起徐贲,上下打量着徐贲的官袍笑着问道。   徐贲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下官是受户部右侍郎高启高大人的举荐进京为《孝慈录》润笔的,得圣上隆恩,胡丞相拟定赏了下官给事中的从七品官衔。嘿嘿嘿......”   朱棣听说只赏了他从七品的官衔,心中暗觉左丞相胡惟庸似乎有些太过作践这位穷书生了,不禁对徐贲起了同情之感,安慰道:“哦,哦,哦......哈哈哈,给事中虽然只是从七品,可毕竟有了转寰的余地不是?来日方长嘛!哈哈哈。”   说着又似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怎么会跟户部右侍郎高启相熟了?”   “嘿嘿嘿,我们原先同为苏州北郭人,时常在一起论文,书生意气罢了,嘿嘿嘿,故而相熟”   “哦”,朱棣想着身为户部郎官的高启如今摊上空印案这么一个泼天大案,不禁暗暗替他捏着一把汗,张了张口想说又觉得不妥,便道:“你们老友重逢,在京中相互照应也是好的。今天本王尚且有事要忙,就不陪你闲聊了。燕王府就在东安门不远,挨着三法司的就是了。你若有什么难处,或者空下来了,便上我府走走,哈哈哈”。说罢朱棣抬脚就要离开。   徐贲不想自己这种不入流的位卑品低的下员竟然可以受到堂堂四皇子的如此礼遇,心中不禁大为感动,忽然想起道衍对他“龙游浅滩、虎落平阳”的断语来,忙追了上去:“燕王留步,燕王留步......”   朱棣诧异地停住了步子:“怎么?你还有事?”   徐贲尴尬一笑:“燕王可还记得我那给您算过姻缘的朋友?”   “哦,你是说那位体格硕大、脸色有些苍白的大师吧?哈哈哈,当然记得,当然记得,本王怎会忘了他呢?他可是月老下凡,给我指了一段好姻缘呐!哈哈哈。”   “哦?月老下凡?我瞧着他倒不像,哈哈哈。燕王可知他现在也来到了宫里?!”徐贲眨着眼笑问。   朱棣不禁吃了一惊,暗道莫不成那怪和尚真的是秦王朱樉的耳目?警惕地盯视着徐贲:“他也在宫里?他怎么会在宫里?他......他是如何进来的?”   徐贲慌忙摆手道:“燕王莫惊,燕王莫惊,哈哈哈。我那朋友名叫道衍,是由僧录司左善世宗泐推荐入宫在太庙为皇家祈福的和尚,他在宫里也并不是什么怪事。”   “哦,他在太庙?!”,朱棣恍然,旋即心底也不知什么缘故竟然莫名激动起来。转念一想此人身份尚且不明,不可不提防着些,因而并不表露,只是皱眉沉吟。   徐贲见他如此,一时间倒猜不透他的心思,又试探道:“燕王......燕王可要再见见他?”   “见他?”朱棣吃了一惊。   徐贲点了点头,用询问的目光凝视着朱棣。   朱棣不禁沉吟,想着那和尚确有些过人之能,如若他不是其他哪位皇子的眼线,去结交一下也是无妨。况且以那和尚这等人才,自己不要,迟早也会被其他皇子收罗了去。与其如此,不如......   想到这里,朱棣已然回过颜色来,哈哈笑道:“哈哈哈......我与大师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是故人了,见见又何妨呢?见见又何妨呢?哈哈哈哈”。可话虽如此,徐贲却已然瞧出这位四皇子的眼中已经露出了异样的光彩。   太庙在承天门和端门之间,西为社稷坛,东边就是太庙了。   朱棣领着徐贲重新跨上千步廊,片刻便来到一座黄琉璃瓦重檐盖顶的大殿前。大殿的檐下坐落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面悬挂着一副九龙贴金额匾,上书“太庙”二字,字体挺拔俊逸,朱棣认得这正是翰林学士宋濂的笔体。   二人就着殿内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前后迈步入内,来到了享殿。   享殿又名前殿,共有东配殿和西配殿两殿。东配殿供奉着有功的皇亲国戚。西配殿则供奉有功大臣的牌位。   早在洪武元年时,朱元璋就曾效法唐太宗于凌烟阁绘二十四功臣像的做法在鸡鸣山立了一座功臣庙,供奉以以徐达为首的常遇春、李文忠、邓愈、汤和、沐英、胡大海、冯国用、赵德胜、耿再成、华高、丁德兴、俞通海、张德胜、吴良、吴桢、曹良臣、康茂才、吴复、茅成、孙兴祖等二十一功臣。二十一功臣中凡死者则像祀,生者则虚位,以示荣宠。   到洪武三年太庙建成时,二十一功臣便顺理成章地配享于太庙的西配殿,又加廖永安等七人一齐配享太庙,即是人称的二十八名功臣了。   朱棣抬眼看去,只见殿内以沉香木为梁,金丝榆木为辅。地铺金砖,金叶为辅。殿内中央奉着木制金漆神座,帝座雕龙,后座雕凤。座前摆放着一应供品、香案和铜炉等。青烟袅袅,檀香四溢。   此时巳时刚过,正是太庙里驻庙和尚用过早饭后的日课时间,只见僧录司左善世宗泐当中盘膝而坐,身前摆着一部佛经,正聚精会神地念诵着。宗泐之下便是僧录司从各地青来的高僧挨序端坐默默念诵。   站在门外,徐贲环视四周,可说来也是奇怪,竟找不见道衍的身影。却在这时朱棣指着一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因怕搅扰和尚念经忙又把嘴紧紧捂上。徐贲顺着朱棣所指方向看去,也不禁哑然失笑。却原来在大殿一角正盘膝靠着一名虚胖和尚,以佛幕为被,正自垂目瞌睡,好不安逸。   朱棣和徐贲轻轻迈了过去,这才看见这和尚的脚边放着一部《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的经文。仔细打量这人,却不是给自己算姻缘的那个道衍和尚又是谁?   朱棣与徐贲相视一笑,上前一步含笑唤道:“大师......大师?可还记得我?”许久,道衍方才微微睁了睁眼,看了看徐贲,又很不恭敬地看了看朱棣,竟又视若无睹一般又闭了眼诵起经文来。   徐贲看着朱棣,尴尬已极,红了红脸便要上前动手去拉道衍。   朱棣却一把拦住,仍旧恭敬地站在一侧笑道:“大师,在下特地来道谢的。”   “道谢?”道衍睁开眼瞧着朱棣诧异道。   见他终于说话了,朱棣得意的一笑,继续道:“大师果非凡俗之人,在下那日得大师指点姻缘,自觉获益良多。今日得闻大师在太庙供职,故而特地前来道谢,不想多有搅扰”,言罢眯着眼含笑盯视着道衍。   道衍已是双目圆睁,一对三角眼闪着黑不见底的眸子,朱棣这才发现此人瞳仁中竟然精光四射,十分迫人。   只见道衍打量着朱棣,深沉地一笑,问道:“哦?!......不知施主如何获益?获益为何啊?”   朱棣凝视着道衍,也是深沉,淡淡一笑:“大师有未卜先知之能。那日在径山寺得闻一番指点,在下随后便得了皇后选婚的旨意。在下不敢违拗大师的美意,故而选了一名徐姓女子”,说着若有深意地笑了笑。   道衍脸上忽然放出光来,觑着朱棣道:“哦?是哪家徐姓女子有如此福气呀?”   “大师面前在下不敢隐瞒,在下所选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魏国公徐达的长女,名叫徐仪华,徐氏”,朱棣恭敬道。   道衍那对三角眼忽然闪了一闪,沉吟了片刻,嘴角含笑,却悠然岔开了话题:“若我所料不错,你应该是当今四皇子燕王殿下罢?!此时方才巳时刚过,殿下就已经在宫里了,可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吧?”   朱棣一愣,不想这人料事如神如此,心中早已暗暗服了,揖手道:“大师所料不错,在下正是当今洪武皇帝的第四子朱棣。今日朝中确有大事发生”,言罢朱棣又是一礼,也不说朝中发生了何事,只闪着眼看着道衍。   道衍看了看他,微一点头,又默默低头诵起经文来。   朱棣一愣,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他们在躲在墙角对话已然引起一些僧侣的注意,不禁也警惕起来,不愿再在这人多口杂的太庙里多做言论。想着就这么让这个和尚“溜走”了又觉得不甘心,可是待要深谈又觉得时机不对,且此人的底细也尚且不知,想了想便转寰着试探道:“大师日课繁忙,在下便不再打扰了。还请大师晚课过后能到东安街燕王府聚上一聚。若本王能常听大师警言,必将获益良多,倍感幸运之余日后必将图报”。言罢朱棣便转身悄然退了出去。    第十四章 【夜入府邸1】   一连三日,朝中面上平静,暗地里却早已躁动不安。   老臣翰林学士宋濂频频造访太子朱标所在的柔仪殿,二人时常密议直至深夜。户部司官则人人自危,四处联络门生故吏,商议着如何上折回寰。十二行省一百一十四位督府也早已得了信儿,私下联络起来要一齐参劾杨怀宁。偏偏燕王朱棣独自住在东安门的府邸无人问津,无人商量也无可商量,只张玉等一众武官时常来府喝酒猜拳,喧闹不堪,朱棣却也乐得他们来府热闹,毫不介意。   这一日已过子时,都指挥同知张兴、都指挥佥事张玉、中护卫千户邱能、中护卫副千户朱亮等一干在京交好的武官方才醉酒辞去,朱棣兀自酒醉头晕,吩咐下人泡了一杯艳艳的普洱,又叫来丫鬟打了热水给自己洗脸搓脚,这才深呼了一口酒气,浑身酸软舒泰,仰在太师椅上想着前几日到五军都督府寻那曹兴时他那不冷不热的模样。   似乎自从中都回来之后,到燕王府走动的武官明显少了许多。就连曹兴那样的旧友都撇了自己往晋王朱棡那里献殷勤。朝局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人人都显得那么诡异异常起来?   那怪和尚道衍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为什么一连三日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难道他真的是秦王朱樉的眼线?想到秦王精心编制的那遍布朝野的“红线头”,就连朱棣这种局外人都不禁头皮发麻。谁也保不准身边的哪个人就是秦王的一根“红线头”,也许正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密报给朱樉也不一定。而秦王朱樉到底捏着多少把柄也未曾可知、难以估量。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又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想到这,朱棣不禁抚了抚越发疼痛的额头揉捏起来。   却在这时,燕王府唯一的一名随侍太监,年仅七岁的马和进门禀报:“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朱棣正自昏沉,睁开有些酸痛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马和。   “门外有客求见”,马和闪着精亮的眼睛觑着朱棣禀报道。   “什么人?”,这好早晚的竟然还有客来扰,朱棣不禁皱眉。   “嗯......书生装扮,身材高大,病怏怏的”   朱棣听他如此形容来客,不禁失笑。就连正在给朱棣搓脚的丫鬟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朱棣沉吟着,暗觉诧异,来自己府邸的从来只有武官,少有文人来访,今天怎么会来一个书生?而且还是在这个时辰。莫不是那新结交的徐贲?可徐贲身材瘦弱,也并不是病怏怏的模样啊?   朱棣疲惫地半卧在太师椅上,示意丫鬟加了一些热水,无奈地叹息一声吩咐道:“既然来了,那就请进来罢!”   只片刻功夫,马和便领着一个紫色书生袍卦、头戴六合一统帽的微胖男子进了花园,眼见便要进到内院。   就着院门口的大灯笼,朱棣一边惬意地搓着脚,一边微眯着眼仔细打量来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何时在何地见过。便在这时,来人一边打量着燕王府内的格局风水,一边脱下自己的六合一统帽,露出九个戒疤格外醒目。   朱棣顿时惊醒,来人不正是自己这几天一直日夜期盼的怪和尚道衍吗?朱棣慌忙踢开正给自己搓脚的丫鬟,连袜子也没顾得上穿提着湿淋淋的脚便套进了黑色官靴里,急急迎了出来。   “大师怎的如此装扮?我竟认不出了,哈哈哈”,朱棣笑着挽起道衍的胳膊便往屋内领。   道衍摆着硕大的身材一步一颠,永远一副无精打采、病怏怏的模样,闪着一对三角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这个浑身上下带着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成熟的年轻皇子。   朱棣摒退了从人,亲自为道衍沏了一杯清茶奉上,假意看了看门外笑问道:“如此深夜大师独自一人?怎的不见那位徐贲徐仁兄呢?”   其实那日徐贲领了朱棣到太庙来寻道衍,道衍见他进宫不到半年便去沾惹四皇子朱棣这种深沉的人物,眼见不自觉便要卷入皇子间的争斗,早把自己在径山寺对他“谨言慎行,伺机而退”的忠告忘得干干净净,心中有些不快,暗觉徐贲如此能惹祸上身,其祸不远矣。此时自己要来搅扰这摊浑水,又怎么还能再把徐贲带上、给他带去祸患呢?   道衍却不便将此言明,只端起清茶抿了一口,淡淡道:“徐相公偶感风寒,正在卧病之中,不便扰他”,说着便将话题转了开来,问道:“燕王的那位小门童是何人?贫僧瞧着是个大福之人啊!”   “哦?你是说我府里那个门吏?”朱棣不妨他有此一问,诧异了半响方才恍然道:“那孩子名叫马和,本是云南的‘色目人’,前年傅友德带兵攻云南,他被副帅蓝玉俘虏阉割了在军中做‘秀童’,后来带到了京师。我瞧着孩子伶俐,便向蓝玉要了过来留在府中做了门吏。”   道衍听得很仔细,三角眼里闪着鬼火一样的光亮:“阿弥陀佛,善哉燕王”。   朱棣一笑,深沉的眸中闪过一丝忧郁:“呵呵呵,同是天涯沦落人,本王能做的,也就只此而已了”,说着用碗盖拨了拨浮茶,却只凝视不饮。   道衍觑着朱棣,又想了想,忽然道:“哦,马和?!此子天庭方正,底壳饱满,隆鼻凤目。尤其那一对眸子,机灵中透着又有白光,这乃是非常之相呀。只是......只是他既然已被阉割了,恐给燕王惹来祸患啊......”   “祸患?惹来什么祸患?”朱棣吃了一惊,放下茶杯问道。   道衍耷拉着三角眼,有气无力地冷笑道:“他既然已被阉割,那便是宫人。依大明律法,皇子擅自豢养宫人是为僭越啊。燕王不可不知,不可不慎。”   朱棣呆了一呆,自己于律法之事确实不曾如此精细地留意过。而且当年自己因见马和可怜,加之秦王朱樉不住从旁说项,自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马和收到府里,不料此举居然犯了天大的忌讳,枉自己素来自以为谨慎。而且若秦王朱樉是有意怂恿自己,那自己是着了他的道尚且不知。想想都觉得心惊。    第十四章 【夜入府邸2】   朱棣呆了一呆,自己于律法之事确实不曾如此精细地留意过。而且当年自己因见马和可怜,加之秦王朱樉不住从旁说项,自己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将马和收到府里,不料此举居然犯了天大的忌讳,枉自己素来自以为谨慎。而且若秦王朱樉是有意怂恿自己,那自己是着了他的道尚且不知。想想都觉得心惊。   可朱棣转念一想,道衍会在此事上对自己加以提醒,不正好说明道衍与秦王朱樉并不瓜葛么?否则他怎会自毁家门呢?马和之事事小,这和尚的底细才是大事啊。   想及此,朱棣又岔开了话题:“哦,多谢大师提醒,真是我大意了。不过话说回来,大师的相术本王在径山寺便已见识过。大师莫不是我大明的袁李一样的人物?”   道衍心知朱棣所说的“袁李”便是指初唐时期的相术大家,一代奇书《推背图》的始作俑者袁天罡和李淳风二人。道衍情知朱棣是将自己看左了,不禁撇嘴一笑:“嘿嘿,若论相术,当今天下谁能及得过柳庄居士袁珙袁廷玉呢?”   “大师也知此人?”   “柳庄居士天下闻名,贫僧虽是方外之人,却也早有耳闻,只是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无缘得识罢了”。   “哦”,朱棣叹了口气,沉吟道:“若是有缘与他相见,本王也想请他卜一卜我的祸福吉凶啊。”   道衍眉毛挑了挑,觑着朱棣问道:“燕王贵为皇子,天下柱石,富贵来自天成,又何出此言呢?”   朱棣闪着眼看了看不动声色的道衍,心中不禁犹豫,淡淡笑道:“大师难得一来,何必提那些窝心事呢?哈哈哈,怪只怪本王与大师一见如故,恨不得将心底多年的委屈在大师面前倒一倒啊。哈哈哈。”   道衍一笑,挪了挪身子,一手支在桌上,显得十分慵懒无力,盯视着朱棣:“既是一见如故,说说又何妨呢?”   “嘿嘿”,朱棣无奈地冷冷一笑,沉默了半响方淡淡道:“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大师不见十几个皇子里面就只本王住在宫外吗?我只是个四面不靠的皇子罢了。若论处境,连你那好友徐贲都还不如呢?”   道衍自入了京师,便有意打听燕王朱棣的各种信息,从出生时辰到平日里与何人交厚,事无巨细无不仔细推演。此时道衍早已得知许多市井流言。   传说朱棣生母碽妃本是元顺帝的宠妃,太师洪吉喇托之女,徐达攻占大都时碽妃为朱元璋所获,封为碽妃,岂料不足半年碽妃便诞下一子,便是这位四皇子朱棣了。正因为此,马皇后将太子朱标、二子朱樉和三子朱棡,以及朱棣的同胞弟弟五子朱橚收为嫡出,却独独对这位四皇子不闻不问。而其他皇子年纪再长,无论读书生活都在宫内,却只这位四皇子早早便被皇帝赐了府院送出宫去。   也不知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可皇帝对待这位四皇子与其他皇子十分冷淡、这位四皇子也从不引人瞩目却是显而易见、路人皆知的。   此时听朱棣感慨,道衍不禁一笑:“四面不靠的皇子?燕王何出此言呢?既然燕王已然封王,您还想能靠谁呢?嘿嘿嘿,依我看,燕王何妨改一改想法呢。改成还有谁来靠您不就好了么?”   朱棣不禁一愣,默默沉思,这才发现道衍说得入木三分,自己一直都在想着靠人,靠群臣,靠武官,却没想到论本质应当是他们来依靠自己才对。可如何才能让人依附到自己身边来呢?   道衍自设了一问,又自答道:“还有谁来靠燕王呢?嘿嘿,人性至恶,从来不附有德者,而附强者。燕王若要有人来靠,便只有让自己变强,而不是为一些小事独自抑郁寡欢,唉声叹气啊。哈哈哈。”   说着道衍又沉吟着继续道:“话说回来,燕王方才所言不假,确是只有燕王一位皇子住在宫外。可住在宫外又有什么不好呢?若不是燕王住在宫外,哪里会有有张兴、张玉、邱能、朱亮等一干虎贲将士来府与您结交啊?”说着又是冷冷一笑,闪着深不见底的三角眼,环视了四周见并无其他人,这才又轻轻用指节敲了敲茶桌,悄声道:“那些住在宫里的皇子又能结交些什么人呢?嘿嘿嘿,都是宋濂,方克勤、杨怀宁一干文人罢了。那又有什么用呢?嘿嘿嘿”。   朱棣听他说得稀奇,不禁放下茶杯诧异道:“宋濂,方克勤都是一时文豪,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吗?谁不心思神往啊?”   道衍凝视着朱棣,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道:“殿下难道认为天下会由一群儒生把持吗?”   朱棣愕然:“天下乱,看武将。天下安,看文官。本是常理啊,难道不是么?”   道衍放下茶杯,来回踱了两步,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殿下好迂啊,您且仔细看看朝堂,何时是读书人的朝堂?天下未定时,我洪武皇帝带着卫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一干武将扫平天下,你且看看西配殿二十八功臣,有哪个是文臣了?”   说着道衍眼中冒出精光,病怏怏的模样早已没了踪影:“如今天下已定,把持朝政的是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之流,他们是读书人吗?”   说到激动处道衍断然自答:“不!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都不是文臣 ,而是权臣。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读书人。他们与刘基刘伯温相近,却又很是不同。殿下且仔细看看洪武皇帝定天下治天下的那群虎狼之师里,真正的读书人怕只有宋濂一人罢了?!哼哼,可殿下又何曾见那宋濂掌过实权?皇帝不是叫他起草文书、便是叫他教育皇子罢了。哼哼哼,皇帝是不会把天下治权交给像宋濂这等文臣的”。   道衍看着听得有些发愣的朱棣,话锋悠然回转,闪着三角眼试探地问道:“殿下方才说,天下乱靠武将,天下安靠文官。贫僧也觉有几分道理。可殿下认为如今天下太平,纲常已定了么?”    第十五章 【奇谋救朝】   道衍一番剖析,将魂牵梦绕朱棣心底多年的心结解得干干净净,朱棣脸上不禁放出光来,不停来回踱着步子,此时听道衍竟问自己是否认定天下纲常已定,这才惊觉起来。如今洪武皇帝刚刚得了天下,太子也早已选定,怎么不是纲常已定?这种谋逆的话怎可随便乱说,如若隔墙有耳那便要惹来天大的祸事了。   朱棣踱回位置,给道衍的杯中续了续水,沉稳地笑了笑。坐回道衍的身侧,却不就着话头说下去:“大师不仅能洞悉天机,更能察世间欺诈,真非袁李之流可望项背。能得大师指点,真有如鱼得水之感,本王三生有幸也”,说着将道衍的茶杯递了过去:“本王望穿秋水,只等大师来府,却是有要事要请大师指点。”   道衍此时也觉对这个年轻皇子说得过于露骨了,毕竟现在天下承平,就算有现成的时机摆在眼前,自己剖析得再透彻,现在朱棣这位不受待见的皇子纵有雄心万丈,只怕也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不禁接过清茶喝了一口掩饰过去:“哦?不知是何事?”   朱棣这才将空印案的始末,朝堂上太子与皇帝之争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接着又沉郁道:“与本王时常走动的都是一些武将,遇到这等朝中政事本王竟无一人可以商议,倍感孤独啊。如今难得大师驾临,还请替本王指点迷津。”   “哦?太子是要以恕道处理空印案?”道衍诡异地笑了笑。   朱棣诧异地瞧着他,点了点头:“正是。据本王所知,散朝之后太子与众大臣商议着要纠集门生故吏一股脑上折子请求父皇原宥空印案所有涉案官员”,说着朱棣又沉吟着道:“这几日听说宋濂四下走动,已和户部司官、以及一百一十四州府的督府悄悄通了气,想来这两日折子便要送到奉天殿了。”   道衍硕大的身子懒洋洋地倚靠在太师椅上,嘴角现出轻蔑的笑意:“哼哼哼,宋濂要串通天下官员求情了?要帮太子卖个天大的人情给天下督抚司官?哼哼哼,书生误国,书生误国啊!”   朱棣诧异道:“难道......有什么不妥?”   道衍却不答话,闪着眼盯视朱棣,反问道:“燕王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朱棣愣了愣,沉吟道:“本王也以为太子措置并无不妥。空印缴纳粮谷本是历朝成例,怎可因此怪罪于大臣呢?”   道衍拿起清茶喝了一口,忽然哈哈大一笑:“燕王也以为皇帝要处置官员是因为他们以空印缴纳粮谷?”   “难道不是?”   道衍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现出潮红的血色来:“不,不是的。空印案中必有贪官墨吏自是题中应有之意,可皇帝处置他们并非只是要处置贪贿,而在于天下一百一十四名督府,近百名各个行省按察使官员,加之户部司官,都察院司官,卷在其中的数百名官员竟然无一人禀报,无一人上折子请示。嘿嘿嘿,这等事,不论放在哪个有血性的皇帝身上都是不允许的。何况......嘿嘿,何况是当今的洪武皇帝呢?”   朱棣不禁心惊,当今皇帝杀伐决断,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这还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了?呆愣了半响忍不住问道:“那......那太子此法......”   “太子替众人求情合了他的性情,却也是为了自保”,道衍沉郁的笑了笑。   “自保?”   道衍仿佛大病初愈,也不看朱棣,只凝视着窗外的夜色,点头淡然道:“杨怀宁平日里与太子最是交厚,此番杨怀宁忽然上折子发难,众人难免怀疑是不是太子从中支使。哼哼,恐怕连皇帝也会有如此揣测呢。太子出来求情,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挽回百官之心啊。”   “哦”,朱棣恍然,对这个看事如此透彻的和尚暗暗钦佩。   道衍回头看了看朱棣,闪着高深莫测的三角眼,冷冷笑道:“可太子忘了他是皇帝指定的太子,而不是百官推荐的太子。他为了百官之心不顾皇帝体面,皇帝又会怎么想呢?招揽人心?还是沽名钓誉?哼哼,那可是当今皇帝最是瞧不上眼的伎俩啊。更何况这江山迟早是太子的,太子若是为了一己声誉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那就连当今皇帝也会觉得心寒,觉得灰心的啊”。   “那他们四处通风报信,召集门生故吏,一齐奏事求情也是不妥了?”朱棣暗暗忧心。   “哎”,道衍忽然长叹一口气,念佛道:“阿弥陀佛,不妥,不妥,不妥呀。以当今皇帝的精明怎会不知空印案里百官的冤屈呢?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笑那宋濂要纠集百官言事,那只会惹怒皇帝,只会多拉了几百号官员垫背罢了。既然事已至此,就该让更多的人撇清关系,远离这个烫手山芋,怎可牵连更多的人进来惹祸上身呢?于事无补,于事无补呀......”   朱棣不妨他又露出出家人的佛心来,愣了愣,又问道:“可是......皇帝历来杀人如麻,众人担心皇帝会因空印案滥杀无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多纠集几百号人,或许皇帝真会‘法不责众’也是为未可知啊?”   道衍似已疲累至极,叹了口气,悠悠道:“皇帝杀人如麻不假,可燕王不见皇帝杀的多是功臣旧部吗?于无辜之人,依贫僧看除了前几日在中都杀了一百多以‘厌镇’之法诅咒当今万岁的工匠之外,并无其他。嘿嘿,皇帝虽然嗜杀,却极为精明,滥杀而不乱杀呀。难道燕王真的以为皇帝现在老了,昏聩了才会如此暴戾乖张吗?”   说着道衍冷冷一笑,挨近了烛光,一对三角眼像猫一样露出绿光来:“哼哼,燕王若如此看就大错特错了。皇帝这是看太子文弱,担心百年之后他无力临朝啊。所以皇帝杀功臣是为了怕日后功臣们功高盖主,太子无法驾驭。皇帝杀僭越不法者,动则几十上百,从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这是为了替皇权立威啊。哼哼哼,所有的这些,其实都是皇帝在给太子铺路呢。哎,这其中道理,燕王你不懂,百官不懂,天下臣民不懂,嘿嘿,可叹连太子也不懂啊,可悲......可叹呀”。   “你的意思是......父皇本就没打算严惩涉案官员?”朱棣经他提点,也觉忽然看到了一丝灵光,越发懂得洪武皇帝诸多作法的真意起来。   道衍凝视着朱棣点了点头:“这本来只是小事。况且事涉太子,皇帝自会替他洗脱嫌疑,不令其失掉百官人心。可如今太子和宋濂纠集了百官联奏,这......可就难说了啊。”   朱棣听得呆愣了起来,竟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书生误国此话真是不假,如宋濂般迂腐地支使太子所为,只一念之间或许便多要了几百号人的身家性命,更连累太子,真真可怕又是可恨。   “燕王可愿救救那些个无辜大臣?”道衍面上露出不忍,忽然问道。   朱棣一愣:“我?我如何能救?”   “能,燕王能救,也只有燕王才能救了他们性命。燕王还不知自己的力量有多大吗?”道衍断然道。   见朱棣疑惑,道衍起身贴近朱棣悄然道:“燕王只需纠集要好的武官联本上奏。奏本不要为百官求情,也不需文采飞扬。只要粗俗一点,对文臣多一些嘲讽和歧视,对皇帝歌功颂德便好了。”   “就这样?这就可以救了百官?”朱棣不禁诧异。   道衍起身来到窗口,凝视着黑夜良久,重重地点了点头。似乎他能看穿百官的将来,更能看穿太子的迂懦,也能看穿了皇帝的深沉。更甚者,似乎他能看穿世间的万般欺诈。   只此瞬间,朱棣便觉此人才智卓绝,当可与汉之张良萧何、元之刘秉忠、本朝之刘伯温李善长媲美。若得此一人,可胜得百万雄师。    第十六章 【栖霞私邸】   东安门外的燕王府内,朱棣和道衍直聊到三更方才散去。年轻的燕王朱棣经过道衍一番剖析,只觉得对朝局洞若观火,已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透彻。   可正当宫内宫外人人都因空印案而操心劳碌时,偏偏这个泼天大案的始作俑者秦王朱樉早早就向洪武皇帝以私访流入应天府的灾民为名请了假离开了京城,躲进隐秘在栖霞山的私邸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栖霞山位于应天府的东北,因在南朝时山中建有“栖霞精舍”而得名,被誉为“第一金陵明秀之山”。尤其深秋时分,栖霞山红叶如雪漫天,极为美丽。   但是若论起栖霞十景里面最有人气的地方,怕还是要属栖霞寺了。栖霞寺由一隐士始建于南齐永明年间,因当地风景秀丽,香火日渐旺盛,前来驻庙的高僧也越来越多,此后竟然一跃而起,成了江南佛教三论宗的发祥之地。   然而就在栖霞寺以东的不远,过了青锋剑和试茶亭,地势便忽然险要陡峭起来,少有人烟闯入。秦王朱樉的私邸便在此处依山而建,面朝饮马池,风景十分秀雅。   若光从外面看,秦王朱樉的私邸像极了一处隐居的狭小宅院。殊不知秦王朱樉早已遣了百余名工匠挖山而入,私邸的里面犹如一座地宫,规模远比外面可以看见的要大了许多。   在秦王府内,替秦王驻守这一处私邸的人唤作“木轱辘”,是秦王朱樉最为隐秘的一群下属。这些人除了驻守私邸之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作用,便是掌管秦王派往各地的“红线头”。因而“木轱辘”可以说是秦王收集天下情报的最后一环,也是最重要的一环。能做“木轱辘”的都无一不是秦王能够绝对信任的人。这些人要么是秦王四处游历时在街边买下的苦力,要么是秦王曾经施以大恩的人,要么便是从“红线头”中拣选出来的无论忠诚还是能力都极为突出的佼佼者。   曹县知事程贡在“红线头”中献贡甚勤,本来就是“木轱辘”的一个备选。此番程贡成功利诱杨怀宁捅出了空印案,立了大功,因而案子一发便被秦王府的管家吴泰偷偷带到了栖霞山。可刚过试茶亭,吴泰便停了步子。二人静候许久,方从林中闯出一个汉子,汉子似乎与吴泰相识,也不多话,只朝吴泰拱了拱手便带着程贡往里闯。   吴泰是一个留着老鼠须的中年干瘦汉子,苦笑着朝程贡揖手告别:“程大人,小人就只能送您到这里了。依王爷令,小人是不能再进饮马池的,后面就由陈相公带您进去了。就此别过!”   至此程贡方知给自己引路的壮汉姓陈,不禁一边走一边赔笑着问道:“烦请兄台引路了,多有劳烦,多有劳烦。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嘻嘻嘻”。   那汉子瞥了程贡一眼,冷冷道:“陈允!”说话间态度极为冷漠,只是快着步子引路,似乎很不情愿搭理程贡。   程贡碰了个软钉子,尴尬一笑,也是无话,心中暗骂“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是什么东西,竟然给我使脸色?!哼哼,瞧我做了‘木轱辘’之后便怎么对付你!”   二人都是无话,脚程也就快了,很快便过了“饮马池”,来到一处小院的漆红门外。   小院背靠栖霞山,建于许多枫树中间,十分幽静隐秘。   那陈允也不说话,更不敲门,径自便推门而入。程贡见这小院不仅没有门吏,更不落锁,不禁啧啧称奇,跟在陈允身后忍不住道:“兄台,这真的就是秦王的私邸吗?怎么连个门吏也没有,也不落锁?也忒胆大了些罢?”   陈允回头看了看程贡,很是不屑地冷笑道:“嘿嘿嘿,你懂什么?整个栖霞山一过‘试茶亭’便布满了秦王的‘旗手’。否则你以为吴泰带你进来时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嘿嘿嘿,其实自打你们一进栖霞山就有旗手盯着你们了。若是其他人,别说到这里,便是‘试茶亭’也是过不了的。若是有人能到这里,落锁也是没有用的。在这里还落锁,岂不是跟脱了裤子放屁一样多此一举么?”   “旗手?旗手是什么?”程贡不禁疑惑。   “哼,旗手就是秦王私邸的护卫,都埋伏在栖霞山。”   程贡听罢不禁咂舌,暗暗吃惊这位年轻秦王的手段竟然如此高明。   恍如木偶一样,程贡呆呆地跟在陈允的后年,进了小院的大门。只见院内狭小,却收拾的十分干净齐整,四周空地中间留着一条青石小路直通正堂。陈允却不入正堂,反从西边的一处小道饶过正堂到了内院。   内院除了一处绿瓦正房外,各有东西两处厢房。地面不大,典型的一般官宦人家的两进小院罢了。   陈允将程贡引至正房门外便低头退了出去。却在这时,正房的门“吱嘎”一声打了开来,从里面踱出一名女子。   女子年近四旬,身材略胖,却也算凹凸有致,里面穿着一件淡绿色裹胸长裙,外套一件透明薄莎四方衫。只衣衫太薄,加之里面长裙又穿得太低,胸口若隐若现,一览无余。整个人站在门口,十分的妖媚,只是脸上的皱纹和叉眉横目的五官与她的装束有些格格不入,反倒显得有几分怪异。   女子站在门口对程贡上下打量了番,见他衣不合身、穿得邋遢,身材肥胖、眼小鼻塌,一副猥琐模样,不禁翻了翻白眼,扭着步子走了过来:“嗯?!......你就是程贡程大人吧?!”   程贡见她看轻自己、一副爱理不理模样,并不生气。因为这种人他去秦淮河的时候见得多了,无论穿着、举止,都是典型的老鸨做派,最是目光短浅的势利之人。程贡暗暗诧异这秦王的私邸怎会有这种人出没,一边却不露颜色地从怀里掏出一根两指宽的金条递了过去:“嘿嘿嘿,劳烦您引路了,实在无以为谢,小小心意权当见面之礼罢了”。   那女子一见那黄橙橙的金条,眼睛立刻便直了,再不似方才那般翻着白眼了,满脸堆着笑一把将金条接了过来,生怕程贡反悔似的。   程贡见她这副德性,暗觉这人真是市井中的小人、根本不足畏惧,秦王怎会收拢这种人呢?不禁笑道:“还没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程贡久混风月场,情知不论女子年纪大小,一律均以“姑娘”称呼,切忌“大姐”“姐姐”之类的叫法,因而虽觉这女子年纪不小,仍旧称之为“姑娘”。   果不其然,那女子一听程贡称呼自己为“姑娘”,脸上顿时露出一丝羞红,显是极为高兴,忍不住便往程贡身边贴了贴:“哎哟,程大人真会说话,嘻嘻嘻。还什么‘姑娘’啊“妹妹”的,我都一大把年纪了,人家都称我为席婆呢。”   “哦,原来是席姑娘。方才给我引路的那位陈允陈大哥走了么?怎的不跟我们一路呢?”,程贡忍着笑又称呼了一遍问道。   席婆听他称呼自己为“席姑娘”,脸上立时便放出光来,外衫不自觉便开得更加大了,几乎半挂在身上,颠着胸脯往程贡身上蹭了蹭,有些娇羞的埋怨道:“哦,你说那木鱼脑袋啊?嘻嘻,不用理他,只是个‘旗手’管带罢了,还老觉得自己跟天王老子似的,嘻嘻,真是笑煞人了。”   见钱眼开的势利和别人背后嘲弄永远都是风月场所的两大主题,程贡也见怪不怪,只是一笑,随口附和着跟随席婆进入正堂。   正堂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东西各摆着两张太师椅,十分简陋。正堂的墙面上挂着一幅五老对弈图,活灵活现。   只见席婆踮着脚掀开“五老对弈图”的一角,轻轻用手指敲了两下墙面,只听“砰砰”两声,声音十分空洞,显然墙面里面是空的。紧接着席婆又连敲了三声,接着又是两声,最后又用手掌拍了三下墙面,随着“啪啪啪”三声脆响,八仙桌东边的墙面忽然“咣当”一声竟然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一条石缝。   程贡正自惊愕,席婆却抿嘴一笑,一把扯着他的手臂从石缝里钻了进去。   进了石缝,经过几步甬道,程贡忽然觉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起来。只见眼前竟然是一处偌大的院落,院内亭台楼阁、水榭鲜花一样不少,四处都挂着精致的木灯笼,照得里面犹如白昼,却多了几分温暖和诗意。   程贡跟在席婆身后东张西望,只觉得眼花缭乱,处处都风景怡人,却是怎么也看不尽。   二人经过婉转曲折的水榭、石道、假山,几经辗转,终于出了花园。程贡抬头一看不禁呆了,印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处高大的石门,工艺竟然与应天府的宫城城门并无二致,一样的雕刻、一样的花纹,甚至连大小都并无二致。   进了“宫门”,程贡更觉诧异,因为里面的布局竟然跟皇宫一模一样,只是规模略小了一些罢了。   程贡恍惚间似乎进了皇宫,整个人呆愣地被席婆拉着往里走,但见里面的“千步廊”、“五龙桥”、“社稷坛”等等皇宫内有的建筑这里都是一样不少。   “莫不成里面还有奉天殿?”想着程贡便蹑着步子,跟着席婆又走过一处汉白玉大理石石道,石道的尽头是三进的九阶石阶,每两个进阶中间都雕着一副九蟒五爪的龙案。   程贡不禁心惊肉跳,暗想着:“这可是违制僭越到了极致了,若说谋反也都不为过的,我怎么稀里糊涂来了这去处?现在可好,想走也都走不了了”,想着腿都不自觉打颤起来。   如果说原先利诱杨怀宁捅出空印案还情有可原的话,那自打进了这山洞里的宫殿,程贡便是走进了鬼门关,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第十七章 【江湖奇人】   正当程贡胡思乱想时,石阶上的一处“宫殿”内隐隐传来一阵铮铮的琵琶声,只听琵琶声或犹如铮铮金石,或余音袅袅犹如晨曦,一会声音又忽的转高犹如大鹏展翅,临了声音间歇,却余音不断,犹如龙吟,端得听得程贡心头起伏、五神迷乱。   程贡驻了步子,只觉得口干舌燥,张了张口要说话,却觉早已是吐字无力,空自长吁罢了。直到此时,宫内忽然又传来一阵清幽的吟唱声:“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竚.因念箇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席婆见程贡一副魂不守舍模样,“呸”的一声骂道:“哼,这个汪德享老怪物没事又在摆弄他那把琵琶了。成天除了用琵琶讨秦王的好便没其他本事了,总有一天瞧我不砸了他那把烂木头,哼哼”,说着便气呼呼地拽着程贡往里面闯。   “什么?是......是汪德享?”程贡吃惊不小,一把拉住席婆问道。   席婆见他反应如此大,也是奇怪,撇了撇嘴:“不是那个老怪物还有谁?你大惊小怪做什么?不就是一个喜欢躺在女人裤裆里睡觉的老怪物、老色鬼么?”   程贡听了不禁哭笑不得。   要说这汪德享,可算得上是元末明初的一大怪杰了,曾经声震天下,名动一时,这席婆竟然敢对他如此不恭?说来也是天大的怪事。   汪德享成名甚早,传说中在十二岁时便能精通“八音”三十二种乐器,被时人誉为神童。岂知更出奇的还不止于此,而是这汪德享在精通八音三十二种乐器之后竟然弃之不顾,反而一门心思钻研由西域传来琵琶,令时人扼腕叹息。然而这汪德享却总是出人意表,凭借非凡的天赋浸淫琵琶十二年之后,至二十八岁时早已穷困潦倒流落中都当街卖唱。熟料随着其指尖轻拨,铮铮琴音随之发出有如天籁,一时间技惊四座,路人纷纷驻足。一曲终了,人人都掏钱叫好,瞬间铜钱如雨。而汪德享的声名就此享誉天下,被指可以和唐太宗时期来自西域的“五弦”名手裴神符一较高下。   为此元惠帝妥懽帖睦尔曾六次下诏请他到大都演奏,都被其拒绝。而后不堪烦忧的汪德享避居山野,远走海外,从此便没了音信。谁曾想就这么一个奇人竟然躲在了秦王朱樉的私邸,而且还被席婆这么一个老鸨一样的人奚落嘲弄,说来也真是够传奇的了。   说话间里面琵琶声又起,还伴着吟唱道:“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探春尽是,伤离意绪。事与孤鸿去。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至此一曲周邦彦的《瑞龙吟》方才终了,程贡早已听得痴了。   这样的词曲,再配上汪德享那出神入化的技法,程贡只觉得便是嵇康复生,他那一曲《广陵散》也不过如此罢了。若非要用什么词句来形容汪德享弹奏的这一曲《瑞龙吟》,怕只有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那一首《琵琶行》里的诗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会比较恰当了。   想是听曲子终了,席婆慌忙扯了程贡往里走,进了汉白玉雕龙宫门,只见里面红纱曼曼。   “哟,老怪物,你昨晚摆弄那群女孩子还没摆弄够?今儿又来摆弄你那堆烂木头了?你这把老骨头,就不怕把自己摆弄死?”席婆人未到,话先至,而且言语尖酸刻薄,丝毫不留情面。   程贡跟在身后,掀开红纱迈了进去,顿时一股幽香扑鼻而来,整个殿内暖意融融。抬眼看去,只见剑眉目朗的秦王朱樉十分潇洒地穿着一件素白的圆领窄袖袍,微眯着眼正半躺在一张雕龙镶玉的足金龙椅上,身侧两边各坐着一名极为美艳的少女依偎入怀。少女身上都只披了一件薄薄的红纱裙,玉肌酥胸若隐若现,煞是诱人。   亏得程贡是风月中的常客,见惯了风月场的红唇娇媚才不至于失态,却也还是忍不住暗暗咽了一口唾沫,连忙将头低了下去不敢再看,顺势跪倒拜道:“下官曹县知事程贡拜见秦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嘿嘿嘿,席老婆子,是不是没人摆弄你......你心生嫉妒吧?”   跪伏在地的程贡不禁一愣,看身后那席婆也正跪在自己身侧,且这声音刁滑桀骜、干涩苍老,明显不是秦王的声音。可自己正在行礼之时,秦王都还没说话,又是谁敢插嘴呢?莫不是那汪德享?那他也忒放肆了些吧?!   想着程贡又竖着耳朵听去,只听那人走到席婆身前又耳语道:“嘿嘿嘿,老怪物我这辈子就爱两样,一是琵琶,二是美女。若是没人这两样,那我才是生不如死呢。但是......嘿嘿,若能因这两样而死,那真是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可是席婆你呀,明明年老色衰,偏要做那风骚模样,嘿嘿,就算如此,只怕你想求人摆弄......也都没那个机会咯,哈哈哈。”。   说话间程贡只见一双干瘪的赤脚从自己身前踩过,不禁诧异地抬头,只见一个又黑又干的老头正瞪着一双大眼一边撇着嘴轻蔑地看了看自己,一边走向另一侧的桌案。   “程贡,你起来吧。席婆,哈哈哈,你也起来罢”,却在这时秦王朱樉搂着两个忍不住偷笑的少女也笑着说道。   “谢秦王殿下”,程贡这才颠着肥胖的身躯爬了起来,四下看了看,这才看见方才那个干瘪老头身侧还坐着一个人,这人黑长的须发,道士服饰,手持拂尘,一派仙风道骨的做派,正上下的打量自己。站在自己身侧的席婆想是刚刚被汪德享揶揄,正气得满脸通红瞪着双目只是不语。   秦王朱樉见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摆了摆手道:“哈哈哈,席婆,你且下去吧。汪老师利于口舌,你又不是不知道,偏还敢去招惹他?不是自讨没趣么?哈哈哈.....下去吧。”   席婆吞了一口唾沫,咬着牙瞪了一眼汪德享,这才不依不饶地朝朱樉福了福,很不情愿地退了下去。   见席婆远去,朱樉这才指了指西侧的一桌席面朝程贡道:“你且坐那儿吧”   见程贡道谢坐了过去,朱樉又指着东侧汪德享两个人继续道:“嗯,本王给你介绍介绍”,说着已是踱了下来,来到汪德享的跟前道:“这一位名叫汪德享,是本王的老师,专授本王琴艺”。   程贡见所料不错,那精神矍铄、虎目圆睁的干瘦老头正是闻名遐迩的汪德享,忙起身作揖,恭敬道:“久仰久仰,久仰汪老先生大名了,能够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再看那汪德享,却是看也不看程贡一眼,兀自大快朵颐,权当没有程贡这么一个人似的。   朱樉似乎早已对汪德享的举止习以为常,只是一笑,又走到那名道士身侧继续介绍道:“这一位是龙虎山的裴先生”。   “裴仪山?”程贡吃惊道。   “哈哈哈,正是,正是老道我”,那道士却并不倨傲,淡然一笑道:“想不到还有人认得我,哈哈哈,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第十八章 【隔岸观火】   程贡早已是惊得呆了,这龙虎山的裴仪山是当今天下闻名的相师,相术仅次于他的同门师弟柳庄居士袁珙的一个奇才。只袁珙除了早年刚刚出山时小试牛刀、风靡一时,此后便没了踪影,无人知其所踪。而裴仪山则喜好结交权贵,因而声名日隆。   这两人同一师门,早年均拜龙虎山聂云真人为师,修习道法及相术。传言聂云临死前属意二弟子袁珙接任掌门之位,岂料裴仪山暗中使了巧计,待聂云一死,不仅夺了袁珙的掌门之位,更将袁珙赶出了龙虎山。说来也是天意,那袁珙被聂云打出龙虎山之后,忍着疼痛四处流落,竟然在一处仙岛巧遇高人,学得神奇的相面之术,天下自此无人能及,可也再没人知其踪影,只偶尔江湖中传出一些关于他的传说罢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虽如此,这裴仪山也可算得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相术大师了。   想不到汪德享和裴仪山这样的江湖奇人也都可以被这年轻俊朗的秦王收入囊中,这位王爷的手段也端的高明。   “裴先生,如何?”朱樉忽然问道。   裴仪山凝视着程贡半响,这才沉吟道:“程大人面阔堂圆,肤白发黑,细眉小眼,眼中无白,鼻嘴隆肥,嗯.......方才见程大人举止沉稳,步阔有力,乃是虎步也。若贫道没有看错,程大人能奉一代明君,且位居宰辅也。”   “什......什么?”程贡吃了一惊,愣愣地望着裴仪山,只觉得不可思议:“我能位居宰辅?”   “自然,自然,贫道从不妄语”,裴仪山缕着胡须颔首而笑。   朱樉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转身回到龙座,捏了捏一位少女的俏脸,方才回过身来笑问道:“你是说......父皇日后要以程大人为相?”   “非也,非也”,裴仪山故作神秘地看了看程贡:“程大人所事之君绝不是当今洪武皇帝。”   “哦?!那会是谁?”朱樉诧异着脸问道,。   裴仪山看了看程贡,又掐指算了算,这才道:“程大人所事之君,不是当今皇帝,乃是我大明二世祖也”。   程贡不禁愕然:“明世祖?!那又是哪个皇帝?”微一沉吟,已是明白过来,却原来历朝历代开国之君不外乎“高宗”、“高祖”之类的谥号,而“世祖”、“世宗”则多用于第二位皇帝。   “莫不是说程大人要在我大哥当朝之后做宰相?”朱樉又问。   裴仪山看了看程贡,诡异地笑了笑,却摇了摇头。   程贡至此已明其意:“这是说大明的第二位皇帝不是太子朱标,而且许自己以宰相之位,这是要自己谋反啊”,想着已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慌忙摆手道:“下官何德何能?岂能有福窃居宰相高位?道长说笑了,道长说笑了。”   裴仪山见他如此胆小,笑了笑还要再说,秦王朱樉却摆了摆手,在龙椅上伸了伸腿,惬意地搭在一位少女的身上,又倒向另一位少女的怀里,瞧着空中出了一会神,忽然道:“程贡,朝中现在如何?那杨怀宁怎样了?”   程贡见说到正事,忙跪了下去,正色道:“杨怀宁自上奏之后便要告老辞官,万岁爷没准。前一阵子他又向万岁告了假躲在府里,已是不敢出来。听说他府里这几日不是遭人拨粪,便是有人送去匕首,更有人在半夜朝他府里扔火把差点把他的宅院都给烧着了,闹得整个杨府都鸡犬不宁的。”   “哦”,朱樉一笑:“他找过你没有?”   “找过”,程贡警觉地看了看朱樉:“可是下官没见他,一直躲着,直到吴管家找到我将我引到此地。”   朱樉满意地点了点头:“嗯,空印案一事你立下大功,且不用回山东曹县了,便留在这栖霞山吧。”   程贡情知这是要自己做“木轱辘”,比之之前的“红线头”虽没那么自由却已是升了一级,心中也是高兴,忙叩首:“谢秦王殿下”,说着又迟疑道:“可下官若不回曹县复命,是否会有干碍?”   朱樉正从少女手中用嘴接过剥好的葡萄,稍稍嚼了两口咽了下去,只觉得甘甜入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道:“这个你不用操心,自然有人替你料理。你且先下去歇息吧”。   “哦,是,是”,程贡一想也是,以秦王朱樉的神通和手段,这些事情他定然早已想到了的,起身要走,且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又道:“殿下,现在朝中都在联名上奏要保各地督抚和户部司官,要不要下官交代一些交好的官员......”   “交代他们做什么?”朱樉忽然起身,笑望程贡:“要他们写折子要父皇严惩?”   程贡见朱樉神色,反倒有些摸不准了,迟疑地点了点头:“是......是”。   “噗嗤”一声,一旁的裴仪山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插嘴道:“哈哈哈,程大人,要我们的人写折子继续落井下石?哈哈哈。你真是迂啊。有杨怀宁那一本已经够了,剩下的就交给太子吧,你操什么心啊。”   程贡看了看朱樉,见他笑而不语,显然是赞同裴仪山的说法,不禁疑惑,却不便再说,只沉吟着退了出去。   待见他退出,一直没有说话的汪德享忽然道:“殿下,我们真就不管这空印案了?”   朱樉微微一笑,起身踱了过来,莫测高深地点了点头:“咱们已经点了火了,跑得远远的看别人救火就行了,还去掺和作甚?”   见汪德享还是有些不明白,裴仪山又笑着解说:“秦王这一招真的高明啊。利诱太子的人来捅出空印案,逼着太子不得不救,可是太子一救便要得罪当今皇上,哈哈哈。这是逼着他两头都不能得罪,又两头不是人啊,哈哈哈”。   “你是说,皇上是要严惩空印案的?”汪德享若隐若现地明白了过来。   “哼哼,以我对父皇的了解,他必定是要严惩空印案的”,朱樉秀目中闪着精光,狞笑道:“可是以我对太子的了解,以他文弱的性子,又定然是不会丢下那群官员不管,毁了自己的声誉的。”   “所以......”汪德享恍然大悟:“所以空印案虽然会死一些人,可是最后定然是以太子惹得当今皇上对他更加不满而收场,哈哈哈,高啊,秦王真是高明啊”,说着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来。   朱樉却阴沉着脸,咬牙狠狠道:“最好是父皇多杀一些官员,这样百官就会恨太子多一些。太子也会因此对父皇更加不满。可父皇呢,嘿嘿,也越会觉得这个太子不合心意。如果这样......”   “如果这样......那太子被废,就指日可待了。而秦王身为二皇子,太子之后的长子,继承皇位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了”,裴仪山忍不住说道,已是高兴得脸上放出红光。   “那那个程贡呢?殿下就不怕他走漏风声?”汪德享又忍不住问道。   朱樉沉着脸,咬着细牙只是一笑:“哼,既然他没见杨怀宁,便可以多留他几天性命,兴许后面还有用。只要他在栖霞山,便逃不脱本王的手掌心。”   这几人在栖霞山说话间已是一番密谋妙策,却可怜了另一边的太子朱标带着老迈的宋濂尚在为联络百官、操劳不已,说来令人唏嘘。    第十九章 【名声大震】   接连几日,朝堂内外的奏折就如雪片一般飞入了奉天殿。可此时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却不似平日在奉天殿处理朝政,而是正日夜守在坤宁宫忽然染病的马皇后身边,早已无暇顾及堆积如山的奏折。   马皇后原是与韩山童、刘福通齐名的起义军首领郭子兴的养女,后下嫁那时还在郭子兴手下从军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二人自那时起便患难与共、互相扶持。协助朱元璋成就了王霸基业、被封为皇后之后,更因其见识非凡、持身谨慎,深受朱元璋的敬重和感激。   若说马皇后此番染病,说来也是稀奇。   马皇后历来身体康健,不妨前夜领着众公主、嫔妃在春和殿外的御花园纺织军衣方毕,夜入亥时,马皇后正要绕到坤宁宫,因见夜色静谧,凉风清爽,因而驻足御花园要观夜色。却在这时只见天空中一颗极幼的北星闪着蓝光,很是夺目。蓝星之侧一颗硕大的红星正缓缓向蓝星移动,成拱卫之势。红星虽然蒙着一层黑云,却极有光彩,停于蓝星之侧,越发衬得蓝星不同寻常。马皇后正自诧异间,又见漫天的星星都渐渐移动起来,聚拢于蓝星四周,十分怪异。马皇后何曾见过这等星象,惊呼了一声便晕了过去,就此病倒。   经过几日的调理,马皇后已然大好,却仍旧不能下床。因见皇帝的近侍太监庆童几次三番来请皇帝,心知朝中必有要事,忙催促朱元璋:“天下得来不易,皇帝当以天下为重,朝中有事便当及时措置,莫要因臣妾一人而废了国家大事,若如此臣妾心中难安。心若难安,病又如何能好呢?”   “可是你的身子......”向来杀伐决断的朱元璋不禁犹豫。   马皇后莞尔一笑:“皇帝且去吧,臣妾这几日得陛下照料已然好多了,不碍事的”。   朱元璋凝视着马皇后,确见其面色已经红润了不少,因见太监庆童又要来催促,不耐烦摆了摆手:“你且去传旨中书省整理百官奏本后报与朕......众皇子及有爵位的大臣的奏本马上送进坤宁宫来给朕看。另外传旨百官,今日酉时在奉天殿议事!你去吧,不要再来扰朕了。”   言罢转头握了握马皇后双手,歉然道:“我再陪你半日,半日之后我便去处理朝务!”   马皇后见皇帝对自己如此眷顾,又是感激又觉幸福,不禁也是无话。   当日酉时刚到,朱元璋匆匆赶到奉天殿,在朝百官及众皇子早已在奉天殿内跪候。朱元璋接过庆童递来的泸州进贡的六安瓜片,轻轻汲了一口,只觉神清气爽,瞧了瞧满大殿跪着的朝臣,也不叫起,淡淡道:“你们很是齐心啊,我朝共有两千零一十八名官员,竟有一千三百五十九人上了奏本。一千三百五十九人中又有一千零二十七人是要朕从轻处置空印案的”。   说着朱元璋拍了拍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本冷笑道:“嘿嘿嘿,你们好齐心啊。朕早已言明,只要五品以上在京文官上折子议事。可是你们呢?什么阿猫阿狗的,在京不在京的,文官武官,都掺和进来了。好啊,既然都掺和进来了,那便都来议一议,嘿嘿嘿,朕也好一体发落啊!”   一番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暗觉不妙。   朱元璋冷冷一笑,忽然凝视左侧站立的太子朱标道:“太子,你的奏本朕看了,你还是要朕宽宥涉案人等是吗?”   朱标私下早已和宋濂拿定主意,此番定要保下涉案官员才可以洗脱自己的嫌疑,之所以有如此多的官员齐心上奏也多是出自他和宋濂的居中串联。此时听朱元璋发问,上前一步从容道:“儿臣以为督府和户部官员依成例做事,并不违反《大明律例》,不应给予惩处。”   朱元璋盯视朱标半响,眼中一丝精光一闪而逝,狞笑着转脸望着众臣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   众臣听说共有一千零二十七名官员上本请求宽宥涉案官员,此时便再无疑虑,顷刻之间朝堂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顿首齐声道:“臣等以为太子所言极是,恳请吾皇宽宥!”   朱元璋愣了愣,似乎众人如此齐心也出乎他的意料,旋即朱元璋定了定神,起身绕过銮座,从九步金阶上踱了下来,到众臣的跟前站定,忽然放声大笑,转身盯着太子朱标沉声道:“太子,看来你很得人心嘛?!这么多人跟你齐心?!哈哈哈”。   响彻奉天殿的笑声惊得众人心里都是一紧,暗自打鼓。太子却是不察,反而面露喜色,暗暗以为自己总算在皇帝面前长了一回脸而窃喜不已。   朱元璋却并不理会太子朱标的心思,很快转了脸色,看着依旧直挺挺站着的三皇子晋王朱棡问道:“晋王,看来你跟他们的看法不太一样啊,说说看,你是如何想的?”   朱棡面若冠玉,睁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凤目,冷冷道:“欺君罔上有什么可说的?大明律早已言明,欺君者诛灭三族!”   “诛灭三族?哈哈哈哈”,朱元璋闪着眼看着朱棡忽然大笑,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又转到朱棡身后的朱棣跟前,收了笑声静静地看着面不改色、沉稳站立的朱棣:“燕王?!”   朱棣听朱元璋唤自己封号,忙跪地叩首:“儿臣在。”   “嗯,燕王是越发的沉稳了”,朱元璋赞许地点了点头:“朕看此次上本奏事的人里头有不少武将也掺和了进来?!”   见朱棣无话,朱元璋淡然一笑:“而且......他们的看法似乎跟燕王上的折子如出一辙。嘿嘿嘿,你且说出来,让朝臣们都来听听你和众武将的看法罢。”   看着转身回到銮座的朱元璋,朱棣不妨皇帝有此一着,要自己在奏折里对满朝文臣的冷嘲热讽当面说出来,这得罪人的事怎么能做呢?可那道衍和尚偏偏鼓动自己如此作为,如若真救了百官那还罢了,万一不成,自己将四面树敌,不容于朝臣了。想到此,朱棣心中暗暗叫苦,也不禁犹豫。   “怎么?不敢?”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棣,声音悠然抬高。   皇帝如此相问,年轻的燕王原就冷峻的脸上不禁显出红晕,血气顿时上涌。朱棣冷冷一笑,咬了咬牙高声道:“有何不敢?”   言罢朱棣转身面向百官,抬脸高声道:“儿臣以为文臣舞文弄墨尚可,然临事过迂,本非决事断事之人,因而循成例、以空印缴纳钱谷并不出奇。正因文人之木讷愚昧,汉高祖刘邦故而尿淋儒生衣冠,笑其‘书生误国’,然而却并不见汉高祖对儒生有何惩罚,依旧任用文臣。高祖一个街边无赖,以韩信、萧何之功夺取天下的帝王尚能如此,吾皇从郭子兴起义,历经大小数百战的马上英雄,难道尚不如刘邦?”   一席话说得众文臣心中都如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竟是难以言明。苦的是这燕王词句恶毒,对书生极尽讽刺之能事,损人太过。甜的却是燕王虽然如此作为,但明摆着是在用奇计在替百官求情,且更合了皇帝的脾性。   朱元璋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盯视着朱棣问道:“哈哈哈。那燕王觉得当如何措置百官?总不会也要朕学汉高祖罢?”   朱棣见朱元璋面色齐和,心知自己一击已中,暗暗佩服道衍的计谋,忙沉稳洪声回奏道:“儿臣以为,百官有欺君之过,不可不罚。然父皇开天辟地的一代帝王,必不至与那些腐儒过于计较。至于如何措置,还请父皇圣躬独断!”   朱元璋显然对朱棣的对奏极为满意,含笑点了点头,却转脸冷冷瞥了瞥太子朱标,忽然道:“翰林学士宋濂?!”   宋濂不妨会被皇帝点名,愣了一愣,忙跪前一步叩首:“微臣在!”   “哼哼”,朱元璋冷冷一笑:“听见了没有?书生误国!身为太子之师,千万不要将太子引入歧途才好!你身为儒学大家,殊不知儒学的根本便在一个‘诚’字吗?”   宋濂情知皇帝定然是知道了自己串联百官上奏之事,也是心中有愧,头上不觉已是冒出细汗,磕头府第不敢言声。   朱元璋不屑地看了看他,忽然抬头朝众臣道:“空印案涉案官员犯欺君之罪,当诛九族。但正如燕王所言,汉高祖尚能容人用人,何况是朕?空印案涉案人等依成例办事,情尚有可原。着所有涉案官员一百五十七人全部革职,杖责三十,送右柱国邓愈陕西军营劳役三年!以示惩戒!”   一个惊天的大案就此在朱棣的巧妙回护下,历来嗜杀的洪武皇帝竟轻轻结案,众人无不颔首称幸。而原本不显山露水,不受注意的四皇子朱棣则就此声名大震,人人敬服!    第二十章 【皇帝提亲】   泼天的空印大案在原本声名不显的四皇子燕王朱棣的巧妙回护下轻轻落幕。太子朱标及翰林学士宋濂虽没有受到洪武皇帝的责罚,却情知自己已然触了皇帝的霉头。而空印案的始作俑者、晋王朱樉虽然计谋得逞,算是背地里结结实实放了太子朱标一支暗箭,却不防平空跳出一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燕王得大便宜,卖给了百官偌大一个人情,不禁气急败坏,次日便在栖霞私邸将那曹县知事程贡悄悄毒杀灭口,丢入了秦淮河。   此时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却正被星象之变惹得心神不宁,便又以天有异象为名下旨百官进言直陈时弊。只是面对这么一个杀伐独断的皇帝,百官们又岂敢造次?暗地里又开始揣摩起圣意来。   坐落在东安门的燕王朱棣府邸比之往常越发的热闹。每日里不是武官来喝酒叙旧,热闹不堪,便有文官来府走动,吟风弄月。甚至连朝中素有清明的御史陈瑛、博学多才的翰林检讨胡俨、自比汉朝武帝时的理财能吏桑弘羊的户部主事郁新、以及太医院最年轻的医正金纯都不时来府走动。此时的燕王府俨然有了昔日战国时的孟尝之风。也亏得朱棣年轻,精气神极旺,见武官则陪着嬉闹打诨,见文官则谦卑少语,倒还可以应付自如。   却在这日清晨,辰时刚过,燕王府的漆红灯笼刚刚放下,一名华服男子便悄然来到燕王府外,打量着门上的牌匾,只是端立不动。燕王府的门吏、小太监马和正迷糊着睡眼要饶到东厢,去招呼丫鬟们给朱棣打洗面水,不妨看了看门口那男子,心中一激灵,已觉来人不同寻常,忙擦了擦睡眼迎了过去。   华服男子不待马和问话,笑嘻嘻地端详了他片刻,劈头问道:“燕王殿下起来了吗?”   马和就着微明的光亮打量来人,却只认得是宫里太监的服饰,料想必有要事,忙躬身答道:“燕王早已起来了,正在后花园打拳呐!”   “哦?”男子似乎有些诧异,忽然笑了笑:“我可是听说燕王府昨夜高朋满座,直闹到夜里三更才歇啊。燕王竟然这么早就起身了?”   马和听了心中猛的一惊,警惕地看了看来人,旋即嘻嘻一笑:“嘻嘻嘻,大人好耳目啊。皇后近日身体有恙,燕王殿下大为担忧,因而这几日请了许多朝中博学之士,如翰林检讨胡俨、太医院医正金纯等等来府里寻医问道呢,嘻嘻嘻。还有一些个武将听说了此事也要来府里出谋划策,嘻嘻,那些个老粗,懂个什么医理啊?一个个穷侃胡谈,尽是一些野方子。燕王又是气又是无奈,嘻嘻,燕王私下里还骂他们对什么弹琴来着?!嘻嘻嘻!”   “哦,原来如此!”,男子恍然,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问:“可是对牛弹琴?你个猢狲竟然连对牛弹琴都不知道。我看我现在才是在对牛弹琴呢!哈哈哈”。   马和尴尬一笑,转了话题::“嘿嘿嘿,燕王殿下无论夜里几时睡,早上卯时必起。打拳舞剑半个时辰才要我们打洗面水洗脸穿衣,然后再读书半个时辰才用早膳。从我进府便是这个铁的律条,雷都打不动,从来没有变过。嘿嘿嘿”,说着往边上让了让:“大人您请,燕王此时打拳应该毕了,您请到院里喝茶稍候,我这就去请燕王过来,还没请请教大人台甫是......?”   来人却不进去,收了笑脸,笔直地站在那儿肃然道:“有圣旨,请燕王出来接旨!”   马和一听顿时慌了神,告了声罪便一溜烟小跑去请朱棣。   只虞时,朱棣穿上簇新的官服官靴急急赶了过来,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帝最为宠信的近侍太监庆童,忙便要跪倒接旨。   庆童却一把扶住,笑道:“燕王不需行礼,皇上有旨意,免燕王跪接!”   虽如此,朱棣依旧不敢造次,朝南而立,稳稳地躬身恭敬道:“谢父皇体恤之恩”。   庆童这才笑着点了点头,高声道:“传旨,着燕王即刻入宫,进西暖阁议事!”   “西暖阁?”朱棣一愣,旋即觉得自己失态,忙端正了颜色:“儿臣接旨!”   庆童似乎并不在意,放下了方才的一本正经,嘻嘻笑道:“皇上昨夜在坤宁宫守在皇后娘娘身边一宿都没合眼。直到寅时方小睡了一会,扒拉着手指算下来也不到一个时辰,又起来坐在西暖阁里批折子去了。哎......都说皇帝是坐拥四海,下官瞧着呐......啧啧,是天下第一苦差事啊。哎......”   “哦”,朱棣应了一声,心头却暗暗诧异,皇帝素来注重尊卑礼仪,最是计较的一个人,极少在西暖阁接见皇子大臣的,可此时却也不便多问,只跟着庆童一路闲聊。二人不走长安街,直接绕过三法司从太平门进入皇城,过左掖门到午门,再从午门进入内城,过了“内五龙桥”往西过文华殿、文楼,绕开了三大殿直达乾清门,过了金狮和斜廊便到西暖阁了。   西暖阁名为暖阁,却紧挨着御花园和春和殿,最是清凉的去处。   到了西暖阁外,朱棣驻足等候庆童进去禀报。可庆童一去,竟去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朱棣心中却是了然,庆童除了通报自己奉旨到了西暖阁外,必定还要禀报皇帝在燕王府的所见所闻,以及跟马和的问话的。想到此,朱棣不禁微微一笑,思及方才马和早已将跟庆童的对话一一禀明了自己,暗赞这孩子人小鬼大,一个皇帝倚重的近侍太监竟被他一个十岁小童玩弄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   “燕王殿下,皇上叫您进去呐”,庆童忽然笑嘻嘻地从西暖阁出来恭敬道。   朱棣不敢造次,微一点头跨步进去,刚磕了个头,朱元璋已笑着叫起:“起来吧,燕王不必多礼。起来坐着吧!”   朱棣忙谢恩起身,见西侧已经给自己预备了一张垫着明黄鹅毛垫的瓷墩。抬眼看去,墩子旁竟然还坐着一个人。这人有些老迈,但身材仍旧魁梧健壮,面貌清癯,蓄着黑须,长眉阔嘴,高颧骨,双目坚定有神,薄唇紧闭,显然是个讷言沉默的主。朱棣却是认得,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替朱元璋打下大半个江山的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字天德。   徐达自幼与朱元璋便是至交好友。当年一同在郭子兴军中效力,至正十五年攻打和州时郭子兴军擒获和州主将孙德崖,可交战中朱元璋也不慎被孙德崖军擒获。徐达为护朱元璋,便提议用自己换下朱元璋至孙德崖军中为俘,后又趁机劝降孙德崖军尽数归附郭子兴。此后徐达追随朱元璋败陈友谅,灭张士诚,北伐中原,奠定大明基业。可以说无论情分、功劳、威望,徐达均是除朱元璋外的当世第一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徐达这人讷于言,行事谨慎,从不飞扬浮躁,也从不仗势欺人,往往谦卑有如山野小民。正因为此,在朱元璋杀伐功臣的漩涡中,徐达可以算是最得善待的一个人了。   朱棣因为从小尚武,私下里常觉此人与汉武帝时期的卫青极为相似,对他极为尊崇。此时见是徐达,朱棣虽然勋爵在其之上,却仍旧不敢怠慢,恭敬地躬身作揖:“魏国公,侄儿许久没见您了。前几年不是说魏国公去征新疆了么?怎的后来就没了信儿?”   徐达见当今四皇子燕王朱棣待己如此恭敬,慌忙下拜:“臣徐达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见他如此郑重多礼,不禁苦笑,忙一把扶了起来。   朱元璋历来重视尊卑,诸皇子不论长幼,地位都远高于大臣,甚至如徐达这样的功勋卓著之人论地位论礼仪都要比皇子低了极多。此时见徐达如此,朱元璋心下甚悦,笑着摆了摆手:“魏国公不需如此,你我自幼孤苦,相依为命,本是兄弟。燕王年纪虽然日渐大了,仍旧是你的后辈,是你的晚辈,你不需如此,不需如此,哈哈哈”。   徐达讷讷不敢言声,只扶着朱棣坐了,这才就着瓷墩一角垫着身子坐了下去。   朱元璋这才笑了笑,指着朱棣问徐达道:“魏国公,你觉得我家老四如何?”   徐达一愣,摸不清朱元璋的真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沉吟着道:“燕王......燕王殿下沉稳勇武,器.....器宇不凡,必将成为社稷之柱石,国家之栋梁。”   朱元璋哈哈哈大笑,颇为喜悦,闪着三角眼盯视徐达:“那.....魏国公,朕替他向你求一门亲可好呀?”   “求亲?”朱棣和徐达都吃了一惊,诧异地看着朱元璋。   皇帝的子女都是龙种,贵不可言,从来只有别人巴望着攀上皇帝这个亲家,何曾有皇帝来求亲的?这事情不论放到朱棣身上还是放到徐达身上,都是天大的恩典和礼遇。   朱元璋面上少见的齐和,和颜悦色地点头笑道:“嗯......朕是要向你求亲,哈哈哈。替我家老四向魏国公你的长女,叫......叫......可是叫徐仪华?哈哈哈,朕就是替燕王向你家徐仪华求亲的,哈哈哈,不知魏国公意下如何呢?”   徐达先是一愣,旋即醒悟过来,不敢怠慢,连忙滑下瓷墩跪倒叩首,激动得满脸通红:“微臣满门之幸,微臣满门之幸呀......”   朱棣忙也跪倒,兴奋异常:“谢父皇厚恩!”   朱元璋满意地笑了笑:“都起来罢!既然魏国公同意,吉时也不用选了,朕看八月十五中秋夜就挺好,也可以替皇后冲冲喜,你们觉得如何?”   既然皇帝都如此说了,朱棣和徐达又岂敢有异议?忙顿首再拜,回道:“臣并无异议!”    第二十一章 【东宫论道】   一桩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朱棣、徐达二人心中各有各的滋味,却都有些道不尽也说不明似的。   眼见徐达逐渐老迈的身影离开,朱元璋不禁感叹:“魏国公昔年征战四方,战无不胜,是何等的威风?记得当年攻破大都时,为了将王宝宝剿灭,魏国公和开平王常遇春率领五千精兵奔袭千里,十几天不下战马,直驱元逆于漠北。那光景,哎,粮草不济,他们就啃树皮,没有水,他们就喝马尿。便是这样,魏国公也始终腰板挺直,从不长吁短叹。哪儿像现在,他的腰明显是弯了呀。哎,看来都老了,他们老了,朕也老了。”   朱棣见他说得伤感,忙安慰道:“父皇何出此言呢?儿臣可是听说父皇每日卯时就起,必定要打半个时辰少林长拳方才开始处理朝务。这种精神头,就连儿臣等也都自叹不如啊。若父皇还言老,那儿臣等岂不要无地自容了?”   朱元璋听了不禁一笑,闲适地踱了几步,坐到朱棣身边的瓷墩上捶了捶腿:“哎,原以为燕王越来越沉稳了,没想到你嘴巴也越来越伶俐了,哈哈哈。话虽如此,可朕时常觉得腰腿生疼,身子骨远远不如当年,朕是想不承认都不行啊。”   说着朱元璋又沉吟了半响:“前些年魏国公先征新疆,再由西往东在北边扫清元兵余孽,原想着北边能就此太平下来,却不想前几日得报说元逆派大将朵儿不花驻守灰山,蠢蠢欲动,大有要进兵永平的意思。哎,朕想着要让魏国公再到北平跑一趟,可如今看他的身子骨,怕是再难受那远征之苦了的。”   朱棣见朱元璋蹙眉沉思,显是在思索朝中还有哪些可用之将去北平战朵儿不花,心中不禁莫名感伤。朱元璋从一义士起家,东征西讨打了几十年的战终于夺了天下,本是历练出了一大批能征惯战的武将,可近年来因为种种原因那些个功臣早已被皇帝诛杀殆尽,到如今一个小小的朵儿不花竟已令他如此头疼,到了无人可用的地步。   朱棣不禁凝眉想了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父皇,文忠表哥不正在北平么?而且他一直跟随魏国公在北边与元逆缠斗多年,熟悉元军战法。他岂不是一个现成的人选?”   “对,哈哈哈,我怎么把我家保儿(李文忠小名)忘了?”朱元璋脸上放出光来,抚额笑道:“嗯,燕王尚武,熟悉武将,调兵遣现在将比朕都强,哈哈哈。对,就保儿了。”   言罢朱元璋拿起御笔,圆笔如墨便要写旨意。   朱棣见状便要起身告退,却忽然被朱元璋叫住了。   “燕王,你府内是否有一名小太监?”朱元璋忽然抬头问道。   朱棣心中一惊。要知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诸多规矩都效仿古制,极为严格。宫人太监是只有宫内及太子才可以有的随侍人员,一般皇子是不得豢养的,否则便是僭越,甚至有谋逆之嫌。驻守广西的开国功臣、德阳侯廖永忠因违制僭越刚刚被赐死,前事不远,朱棣心中怎能不惊?   略一思忖,朱棣已是拿定主意,从容笑道:“哦?!父皇说的可是马和?他本是云南的‘色目人’,前年傅友德带兵攻云南,他被副帅蓝玉俘虏阉割了在军中做‘秀童’,后来带到了京师。我瞧着孩子可怜,便向蓝玉要了过来,留在府里做了门吏。”   朱元璋面容严肃,听得很仔细,至此却讪讪一笑,笑骂道:“这个蓝玉,打仗是个骁将,只是越发的无法无天了”,说着朱元璋又沉吟了一会:“燕王能收容弱小,是善心之举,极好的事。只是......只是这孩子姓马,与皇后的姓有些犯了忌讳”。   朱棣心知皇帝是忧虑皇后过甚,什么都往皇后那里联想,心中苦笑,却不敢言声,只得点头称是。   朱元璋想了想,沉吟着道:“嗯......那便给他改个姓吧......嗯......郑和正一个音,朕看就改姓郑就挺好,就叫郑和吧......望他能做到这个‘正’字,哈哈哈”。   朱棣见皇帝并不因此责怪,已是释然,也凑趣附和着笑道:“儿臣府里一个小小的门吏,竟然能得父皇赐姓,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也是儿臣的福气。”   朱元璋笑着摆了摆手,又叮咛了几句筹备婚礼的事,这才示意朱棣退下。   只几天时间,皇帝为燕王朱棣向魏国公徐达求亲的事就传遍了京师,私下里议论纷起,有啧啧称奇的,有羡慕的,有诧异的,有等着看热闹的。可就在西暖阁遥遥相望的东宫,却是另一番的光景。   东宫位于乾清宫以东,故而得名东宫,是以太子为首的诸皇子日常居所。与东宫相对应的是西暖阁以北,以春和殿为主的西六宫,是皇帝及嫔妃的日常居所。东宫和西宫以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为界,各占东西。   东宫内,诸年幼一些的皇子均聚集大本堂,正由国子监助教,当今天下名士张羽宣讲经史。可在柔仪殿内,崇尚儒学的太子朱标正领着翰林学士宋濂、吏部尚书詹同(原侍读学士,讲授太子《易经》、《春秋》)、侍御史文原吉、起居注魏观、国子监生叶伯巨等一干近臣坐而论道。   国子监生叶伯巨,字君升,并无官职在身,却因早年喜欢游走于士大夫之间,在朝中也小有名气,后经宋濂推荐为国子监生。   叶伯巨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俊朗,只眼睛小了些,生性正直率性,话也最多,虽无官职却并不怯懦,端坐下首喝了一口茶,对着满口君子之道的众人讪笑:“诸位大人,何苦在此坐地论道呢?岂不闻君子若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你们以君子之道待人,别人却以小人之道待你,难道还要坚守君子之道?门外沸沸扬扬,我们却两耳不闻窗外事,这岂是辅佐储君之法?”   宋濂最是道学,见叶伯巨言语轻浮,不禁愠怒道:“太子面前,叶君生不可妄语!”   朱标却是个温和大度之人,淡然一笑,摆手制止宋濂,用扇子点了点叶伯巨道:“百家争鸣方可显我儒家之圣学嘛,且听听君升有何高见又何妨呢?且听听你又有何高见,若只是平常的那些老生常谈之说,我可是不依的。哈哈哈”   叶伯巨感激地一笑,并不怯场,起身来到诸人中间,朝太子朱标微施一礼,嘿然一笑道:“嘿嘿嘿,依学生看来,辅佐储君当以时政才是良法。诸位大人,请问今日朝中大事是何也?”   起居注魏观是个五十来岁,身世坎坷,苦读数十年方得入朝为官,因而十分老成持重,最见不得叶伯巨危言耸听的轻浮之相,故而白了白眼,冷冷道:“朝中有何大事?君生一个国子监生倒先行知晓了么?”   “诸位不闻皇帝亲自为燕王向魏国公徐达求亲之事吗?”,叶伯巨眨着眼瞧着众人笑问。    第二十二章 【真相大白】   听叶伯巨说到洪武皇帝朱元璋为朱棣向魏国公徐达求亲之事,侍御史文原吉不禁讪笑:   “这也算是什么新鲜事?”   侍御史文原吉只比叶伯巨大了几岁,面容白皙,仕途极顺,年纪不大却已做到侍御史的高位,平日里自视甚高。此时文原吉听叶伯巨将皇帝求亲的事说得郑重其事,忍不住便笑了起来,暗觉这叶伯巨真是个会敝帚自珍的能手。   “嘿嘿嘿,依学生看,万岁爷为燕王求亲确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只是......”叶伯巨看着文原吉,眨着一双小眼睛笑道:“只是就这么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又有几人能窥见个中玄妙呢?佛法本平常,可能参透得道能有几人?哎......看来御史大人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其表不知其理啊,哈哈哈”。   “哦?”太子朱标不禁皱了皱眉。朱标毕竟做了数十年的太子,虽是尊崇儒家君子之道,却也在朝中浸淫多年,早已历练得深沉敏锐。其实当皇帝给朱棣求亲的事情一经传出,朱标便已暗觉有些不对,此时听叶伯巨提了出来,倒暗合了自己的心思,不禁问道:“依你看,此事还有什么文章不成?”   “这是自然”,叶伯巨潇洒地摆了摆手袍子,朝朱标行了行礼,接着道:“嘿嘿嘿,若学生所料不错,皇帝亲自求亲,这怕是连太子殿下您都没有的恩遇吧?”   朱标听了愣了一愣,旋即一笑道:“就这个?君升不见父皇是在向谁求亲么?是魏国公徐达!朝野有谁不知魏国公与父皇的交情?又有谁不知魏国公的功劳呢?跟他结亲,自然是要父皇出面的,这有什么稀奇的?”   “着啊”,叶伯巨一拍手笑道:“既知魏国公地位尊崇,为何偏偏选燕王与他结亲呢?而不是殿下您呢?或者......或者是其他哪位皇子呢?这事本身就透着奇呀!”   “况且皇帝就算要替燕王向魏国公求亲,碍于魏国公的功劳和情分,皇帝直接召魏国公进宫商议便是,又为何还要把燕王也召了过去呢?”说着叶伯巨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众人,见众人并不插话,这才继续道:“岂不闻皇帝求亲之时,魏国公对燕王多有赞许之词,什么沉稳勇武,什么器宇不凡,嘿嘿嘿,传言万岁爷对此也颇为默许。哼哼,太子殿下,万岁爷又可曾对其他皇子有如此考语?”   “父皇向来责多赏少,吝于赞誉,此类的评语......那......确是没有其他兄弟曾得到过的”,太子不禁一呆,怅然道。   “此外,众位大人不闻向来门可罗雀的燕王府近日里一改昔日颓势,已然门庭若市,热闹得很呢。嘿嘿,听说在燕王府门外求见的官轿都绵延数里之远。嘿嘿嘿,现在的燕王府,只怕正觥筹交错、嬉笑怒骂,好一番热闹光景呢,嘿嘿嘿”,叶伯巨忽然闪着眼看了看众人。   此言一出,吏部尚书詹同想到前几日自己也曾到东安门燕王府内走动,脸上不禁一红。只是当时詹同到燕王府走动倒不为其他,只因自己多名好友卷入空印案,想着朱元璋的暴戾性子,好友的家中连白事都已预备起了。不想燕王朱棣凭空杀出,巧计劝解,几个好友只罚了个杖责充军,已是天大的幸事。因而詹同心中感激便邀了好友上门拜见,说来也只为弥补昔日慢待的愧疚、表达感激罢了,倒并无攀附的意思。   此时詹同听叶伯巨一个国子监生竟然当着太子的面拿此说事,不禁又是羞愧又有些气愤,没好气道:“空印案燕王救了满朝大臣,那些个大臣为表谢意,到他府里走动得勤些有何不妥?叶君生又何必拿此说事?还恐天下不乱么?”   叶伯巨闪着眼看了看有些恼怒的詹同,舔了舔舌头干笑了一声,继续道:“詹尚书何须动怒?此事学生叶觉并无不妥之处。学生之所以要说这些,只是想说皇帝替燕王求亲只是表,众多官员欠了燕王一个天大的人情是里,再往里说,便是素来不甚醒目的四皇子燕王,因空印案一跃而起,不仅博得了百官人心,更博得了万岁爷的圣心。这便是我方才说的‘众位只知其表,不见其里了’。”   宋濂经空印案受挫,连累太子做的许多努力最终付诸东流,没讨得好反惹来朱元璋不满,心中其实一直耿耿于怀,此时听叶伯巨的意思竟是燕王朱棣凭空杀了出来把功劳生生地抢了去,不禁更加气恼,气呼呼道:“哼,路遥才知马力,日久方能见人心!路漫漫其修远,一时得意未必事事得意!哼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继续说,你说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有何指?我们且都对你的高论洗耳恭听。”   叶伯巨看了看宋濂,又抬眼瞧了瞧端坐主位的朱标,忽然变得有些犹豫了起来,四下瞧了瞧,见并无宫人,这才悄然道:“嘿嘿,此事说来话长了。说起来还有些......有些不......怕又要惹宋老学士生气了”。   见叶伯巨兀自啰嗦,宋濂不禁皱了皱眉摆手道:“你且说便是,我绝不责怪于你便是”。   “嘿嘿,那学士我可就说了”,叶伯巨一双小眼转个不停,悠然笑道:“十几日前,嘿嘿嘿,学生我去秦淮河的‘飘香院’寻那歌姬文四娘,不巧遇上一个人,从那人口里我得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嘿嘿”。   “一个人?什么人?天大的秘密又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众人见他卖弄关子,不禁着急地追问道。   叶伯巨有些神经质地又四下看了看,这才贴近众人,嘴间蹦出几个字来:“嘿嘿,杨怀宁!”   “什么?是他?”   “什么?杨怀宁?”   众人听说叶伯巨巧遇杨怀宁,都不禁吃了一惊。   “没错,正是这捅出这空印案的都察院左佥都御使杨怀宁!”叶伯巨见众人吃惊地神色,不禁得意地笑了笑,故意拿起身前的茶杯慢悠悠地饮了一口,方继续道:“嘿嘿嘿,想来那杨怀宁心绪不佳多喝了几杯,正伏在桌上又是哭又是闹,嘴里还不住埋怨着什么。嘿嘿嘿,说是自己忠心耿耿,为了朝廷行诤臣之道,岂知难容于朝堂,难容于世什么的,嘿嘿嘿”。   “什么?他还敢说自己是忠臣?行的是诤臣之道?呸,真真的不要脸”,吏部尚书詹同因多名好友深受其害,对这杨怀宁最是仇视,不禁怒道。   叶伯巨闪着一双鬼火一样的眼睛盯着众人:“嘿嘿,学生也觉这杨怀宁过于言之凿凿,反疑心于他。而且这秦淮河的‘飘香院’是何等去处?身上没几个十万是不敢到那去处的。嘿嘿,纵使学生我祖上小有薄产也是少敢踏足的。他杨怀宁向来清廉自诩,俸禄银子一年加起来才三百多两,他哪儿来的钱进‘飘香院’?”   众人虽对叶伯巨的轻浮做派略生反感,可也觉得他分析得丝丝入扣,言之在理,不禁都点头沉思起来。   “嘿嘿嘿,学生我当时也十分疑惑”,叶伯巨见众人如此,有意显摆,故而笑道:“三思之下觉得此事有蹊跷,说不定里面有什么文章也不一定。因曾经与这杨怀宁也算相熟,故而上去又好说好劝,猛灌了他三碗女儿红。嘻嘻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学生套出了他的勾当来。”   “怎样?”众人的胃口都被叶伯巨钓了起来。   “嘿嘿嘿”,叶伯巨这才满意地舔了舔舌头,悄着声诡异道:“空印案,是济宁府曹县知事程贡送了一盒金叶子加一颗夜明珠,利诱杨怀宁上本捅出来的。”   “什么?”众人都犹如晴天霹雳,大吃了一惊。   “程贡?”太子朱标却不识程贡,不禁疑惑:“程贡是什么人?他捅出这空印案来做什么?他哪儿来那么多钱财?”   “嘿嘿,太子有所不知”,掌管天下官吏考核的吏部尚书詹同却对个中关隘知之甚深,不禁咬了咬牙解说道:“这程贡虽然只是曹县知事,官小位卑,可是下官却久闻其名了。听说......嘿嘿......这人是秦王殿下的人。当年济宁知府方可勤便是着了此人的道才被冤下狱的。”   “哦?二弟的人?!”朱标呆了呆:“他要做什么?他......他为何要杨怀宁干这等事?难不成他是受二弟指使的?”   “哼”,宋濂狞笑着沉吟道:“太子还不明白吗?除了秦王,还有谁有这么大手笔?还有谁能有这么大胆子?哼哼,这杨怀宁是您的人,秦王买通您的人去做得罪天下百官的事,您说他秦王是要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呢?嘿嘿嘿。”   几句话说得众人心里都是一沉,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离家出走】   眼见着七月初七临近,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庆。女人们忙碌地准备起瓜果、甜点、香案、针线等等一应物品拉来,为的只是在七夕节可以穿针取巧、种生求子,或是拜织女、拜魁星,图个热闹、沾点喜气罢了。   偏在这样的日子,历来整肃的魏国公徐达的府邸却乱成了一锅稀粥一般。府里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唉声叹气,个个眉头紧锁、脸色慌乱,没有丝毫的喜庆景象。   却原来自那日洪武皇帝朱元璋在西暖阁替朱棣向徐达求娶长女徐仪华,宫里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来。等得了婚信的徐达满心欢愉地匆匆赶回家要报喜的时候,早有得了信的官员已经赶到魏国公府门前要来庆贺。   堂堂魏国公的徐达与皇帝联了姻,这是多大的喜事?文武官员们要来巴结奉承也是情理中的事,徐达历来处事宽厚,也不便拒绝。   眼见着府里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家里人人都觉得高兴,脸上也都挂着笑意。偏只有一人得了消息后便将自己关在了屋里,对婚事不闻不问,宛若不知。说来也怪,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这次大婚的新娘,徐达的长女徐仪华。   徐达及夫人谢氏只道是姑娘家羞怯罢了,也不在意。岂料前些日子徐仪华假意陪伴母亲谢氏去长安街购置七夕所用的红线和点心,趁机借口去东街看红装,竟撇了谢氏一去不回。那谢氏在长安街苦等了半日不见女儿的踪影,原想着可能独自回了魏国公府,便又匆匆赶回府邸一看,却哪里还有徐仪华的影子?   直到此时,谢氏才隐隐觉得不对,冲进女儿的闺房四处一找,果然搜出一封留书来,却是徐仪华不愿意受人摆布任嫁于人,已是留书出走了。   大婚在即,新娘却不见了。魏国公府里的人怎能不急?   魏国公徐达连忙派出府里所有的家丁、丫鬟、仆从,甚至轿夫,阖府上下近百人在城中寻了数日,上至各大衙门,下至荒山野庙,应天城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可硬生生没有徐仪华的半点踪影。徐达心中着急,可想着此事又不便让人知晓,否则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便是天大的罪过,闷在府里又是惊又是气,竟致一病不起,整个魏国公府顿时没了主心骨,府里乱哄哄的,焦闹不堪。   在东安接燕王府里的新郎朱棣对此却浑然不知,仍旧日日忙着与到府的官员应酬,一直热闹到七月初七,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着过节了,燕王府才总算是清净了下来。   这日一大早,朱棣早早地便起身练了练拳,又读了半个时辰经史,用过了早膳,见府里难得无客到访,终于冷清下来,闲来无事也觉着无聊,便撇了家丁独自出了燕王府。   为免多事,朱棣特地绕开燕王府左近的三法司衙门,从太平堤一直往北,穿过覆舟山、鸡笼山,再往里走便已杳无人迹,只有渐渐发黄的柳枝随风飘荡、张牙舞爪,越发衬得太平堤下的玄武湖静谧而悠远。   朱棣寻思着自己又不是去寻仙问道,跑那么偏远作什么?上山躲清闲那可不是自己的做派,倒像是老五朱橚的风格。   想到自己的胞弟吴王朱橚,朱棣才想起已是有一阵子没见到他的踪影了,只隐约听说他正四下搜集各类野草,要编一部叫《救荒本草》的书,说是要用来帮助穷人熬野草备荒的。想到这喜欢胡闹的弟弟,朱棣不禁又是气又是笑,便再没心思往僻静处继续走了,便又折回太平门往南,过了小校场,经通济门来到正阳门外的长安街,顿时人声鼎沸、热闹起来。   长安街是应天府里最热闹的去处,因而街道都修建得阔了许多。只今日那原本宽阔的大街上摆满了有卖红线的、卖糕点的、卖瓜果蔬菜的、卖鱼虾虫鸟的小贩,甚至还有打把势的、演杂技的、变魔术的,不一而足,生生把偌大的长安街挤得密不透风。   加之人来人往逛街的、置货的、出门办事的,有的步行倒还轻便,可更有一些挑着担儿的、有坐轿的、有骑马的,生生把长安街拥堵的水泄不通,嘈杂声、叫卖声、侃价声、哭闹声,夹杂在一起真真是喧闹不堪到了极致。   见了这阵仗,朱棣皱了皱眉便要往回退,岂料身后的人流如海,哪里还容得下他往回走?   朱棣无法,只得夹在人缝里,人挤人地走了一阵,只觉得汗流浃背、焦躁起来。眼见西侧面铺摊旁边一处开阔地里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围成半个圈儿,人流到那儿便停了,朱棣诧异驻足。便在这时,身后的人流顿时嘈杂拥挤起来,不住将他往前推。朱棣无奈,只得也往那人圈里面靠了进去。   挨近了一看,只见圆场里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赤膊壮汉正在说着什么。仔细看去,壮汉身材极为高大,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犹如密箭,生得挺鼻阔嘴,浓眉大眼,十分的勇武。远远看去,依稀还可以看到他身上兀自留着不少伤疤,显然不是个安分的主。   这样的壮汉做什么营生不好,何至于就流落街头了?   朱棣诧异着挤开人群来到近前,这才看见壮汉一手持着一根手腕粗细的大绳,一手举着一杆两人高的红色旗子,旗子上赫然写着一副联语,却是“双脚一蹬,任尔千军万马,我自纹丝不动;一手持绳,饶你万斤重担,敢较天下英雄”。   “哼,好狂的小子!”   “还不信他脚下生根了?”   人群中不住窃语,满是愤懑不平,却是没人敢上。   朱棣身侧的一名书生模样的男子推了推另一人:“荣哥,你去试试,去试试,怕他作甚?”   那男子口中的“荣哥”二十来岁,长得倒是肉墩墩的,甚是肥胖,看来也像是个可以一较高下的角色。   见众人在那壮汉面前如此怯懦,朱棣越发觉得诧异,推了推那书生,指着台上问道:“敢问兄台,这是......?这是要做甚?”   那书生一笑:“嘿,您刚来吧?这家伙在咱应天城里摆下擂台都三天了,无外乎就是拔河罢了。两边脚下各画下一条白线,双方各持麻绳的两头,任何一方脚踩出线者为输,绳子脱手者也为输。”   说着那书生又是一阵摇头叹息:“啧啧啧,说来也是奇了,三天来竟然没有一人能赢了他。听说昨儿他还允了两人斗他一个,嘿嘿嘿,可都这样了,咱应天府还是没有出来一个赢得了他的汉子,真忒撒的作怪了些。堂堂天子脚下,咱们应天城的英雄和好汉都上哪儿去了?哎......”   “这是要博钱吧?那大汉如此健壮,可不甚公平啊?!”朱棣沉吟着笑问道。   那书生却是一哂,拉着朱棣又往前挤进去两步,指了指台上两侧:“您瞧,那儿不是放着两个瓦盆不是?一个放着五两纹银,那是那汉子的筹码。其他人要上去较劲,嘿嘿嘿,只要五文,用五文钱博他的五两,上哪儿寻这等好事啊?”   “哦,原来如此”,朱棣恍然。   “怎么,兄台要不要上去试试?”那书生见朱棣也生得颇为壮硕,眨着眼笑问。   朱棣一笑,摆了摆手。   书生颇为健谈,盯着朱棣颔首一笑,又悄声道:“嘿嘿嘿,也是,我劝您呀,别去图那五两银子。这两天来都不知多少汉子为了那五两银子,用五文钱去博。嘿嘿嘿,那汉子赢的钱算下来,已经五十两都不止啦,他那五两银子啊,我瞧着不那么好得哟。”   正当二人说话间,那“荣哥”已又邀了个帮手,两人携手走上了擂台,随手往那瓦盆上丢了五文铜子儿,气势汹汹地便来到了壮汉的对侧。   人群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   壮汉瞥了瞥来人,只是咧嘴一笑,单手持了绳子,又将绳子的一端递给“荣哥”。   “荣哥”见他如此小瞧自己,早已是气得满脸通红,恨恨地跺了跺脚,仿佛一头发了怒的公牛一般瞪着那壮汉。   随着“铛”的一声鸣金声,“荣哥”和帮手猛地用力,两人发足了劲儿要一把将那壮汉拉倒,碗口粗的绳子顿时紧了起来,发出细微的“吱吱”声,密密的绳纹被绷得都立了起来,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楚。   再看那壮汉,黝黑的手臂似乎猛地粗了一倍,犹如铁打的一般横在那里,单手持绳,面上却十分轻松,微笑着看着“荣哥”二人,极尽轻蔑。   “荣哥”二人见他如此,心中怒气更盛,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将全身气力都使了出来,脚蹬得地面“沙沙”作响。   却在这时,壮汉的手忽然一松,“荣哥”二人瞬间没了着力处,便往后摔。众人惊呼了一声,都想着壮汉绳子脱手,这回是败了。可偏在绳子要脱之际,壮汉眼明手快,闪电般地抓住绳子的末梢,悠地使劲一拉。“荣哥”二人只觉得手掌一疼,绳子已然脱手,全被那壮汉拽了过去。   情势如此急转直下,也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再看“荣哥”二人,却是脸色铁青,满脸羞愧地狼狈退下场来。众人暗暗唏嘘,却都无话,整个场子这时似乎都摄于壮汉的气势沉寂了下来。   “我来试试”,却当众人呆立当场时,一个细嫩的声音忽然传了出来。众人顺着声音看去,不禁都是一片哗然,有笑的,有骂的,也有劝的,更有一些耍嘴皮子起哄的,一时间人们早把方才“荣哥”落败的尴尬忘得干干净净。    第二十四章 【智取擂台】   伴着台下众人铺天盖地的哄闹声,从人群里款步走出一名妙龄少女来。   少女身材窈窕,面容白皙,一张鹅蛋脸上双眉如柳,眼若弯月,秀挺的鼻梁下唇红齿白,端的眉目如画,宛如仙人。再看那穿着,却是身穿蓝色绣花凤尾长裙,上身套一件桃红色宽袖衫,头上梳一个桃心顶髻,戴着盘丝鼓,发尖上插一只白玉发簪,浑身上下收拾得齐齐整整。   随着少女踱步而出,所有人眼前都为之一亮,她就宛若落入喧闹凡尘里的一点花红,沁人心脾,引人瞩目,却又不可方物。   众人都不自禁地噤了声,早已是看得呆了,心中暗暗诧异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怎会来到这嘈杂的市集?又怎会来这擂台蹚这摊浑水呢?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又到底会是谁呢?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被这许多人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少女似乎也有些羞怯,只见她鹅蛋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显是被这许多人看得极不自在。   虽如此,但见初秋的阳光下洒在她白皙的脸上,柳叶眉下水灵的大眼闪着夺目的光彩,竟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少女来到壮汉的跟前,稳稳地站住,福了福:“大哥臂力惊人,小女自知不敌,可也忍不住要上来试上一试。只规矩得改一改!不知大哥允否?”   少女声如莺啼,温婉动人,煞是好听。可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众人这才觉得这女子决不似看上去那般柔弱。   见那少女盈盈站在自己跟前,隐约少女清香悠悠地传来,壮汉脸上不自觉涨得通红,双目都不敢与少女对视,竟是极为羞怯。众人见了无不暗觉好笑,就连朱棣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嘿,那汉子,刚刚不是还要和天下英雄一较高下么?怎的现在像个娘们一样了?哈哈哈”   “你倒是应还是不应呀?说句话呀。低着头在那儿磨蹭什么呀?脸都红得跟个猴屁股似得。哈哈哈。”   台下众人见汉子兀自不言语,使劲揶揄起来,不禁纷纷起哄附和。   汉子一时间又是羞又是气,鼓了鼓勇气,这才抬了眼看向那少女,不想与那少女双目一对,汉子马上又低下了头去,脸更加红了起来,连舌头都打了结似的结结巴巴道:“姑......姑娘要......要如何改法?”   那少女越发地从容,走上前去在汉子四周画了一个一步见长的圆圈,将汉子圈在里面,这才微微巧笑道:“大哥在圈内,小女我在圈外。若我能将大哥拉出这个圈,就算我赢。若大哥如方才对阵那两位汉子一般,将绳子从我手中抽走便算是我输了。若能将我拉得跌倒在地,那便更加算我输了,如何?”   “那......那如若你不能将我拉出圈外......我也不能赢你,那该如何算法?”汉子不禁吱呜道。   “哟,瞧不出还怜香惜玉啊,哈哈哈”,台下众人听这汉子似乎有心相让,不禁起哄笑道。   少女脸上不禁一红,却很快镇定了下来,沉吟了片刻笑道:“若我们相持一刻钟,那也算小女我输,如何?”   “那......那我岂不是......岂不是太占便宜了?”汉子诧异地看了看少女,红着脸问道。   朱棣也没料到方才还威风八面的壮汉在这少女面前竟然会如此的扭捏不堪,真是单纯得可爱,也是忍不住发笑。   眼见台下又要起哄,少女忙正了正神色,肃然道:“哼哼,输赢还未可知呢,你莫要太小瞧于我。”   汉子见她如此说话便再不敢多言,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绳子的一头递了过去。   少女稳稳地结果绳子,极干练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只听“铛”的一声,那少女开始发力,细汗也随之在她秀挺的鼻尖渗了出来。可兀自如此,她又怎能撼得动那壮汉呢?   台下众人都暗暗好奇,这么一个小女子怎会不自量力要去上擂台与那壮汉较量?莫不成是失心疯了?就连朱棣也蹙眉瞧着场上的形势,揣度着这女子难不成有什么暗招?   果不其然,少女眼见拉不动那壮汉,身形忽然绕着壮汉转动起来,直到后来越转越快。那壮汉身形高大,又怎能及得上这少女灵活?只转了几圈便已觉头晕。   少女见状忽然又矮了矮身子,可身形转得却一点没有减慢得意思,反而加快了步子,竟生生将一根数十尺的长绳尽数缠在了汉子的双腿上,令其动弹不得。   台下众人至此恍然大悟,纷纷叫起好来。   便在这时,少女猛地用力一拉,汉子应声倒地,被她活活地拉出了圈外。   台下顿时就像炸开锅了一样,叫好声、嬉笑声、对汉子的嘲讽声、甚至对少女的调侃声混在一起,此起彼伏,嘈杂得不成样子。   少女见一招得手,早已欢喜得了不得,拍着手跳了起来。转脸又见那汉子倒在地上撕扯着绳子,仍旧不能起身,极为狼狈,忙上前一步,解开缠在汉子身上的绳子,又福了福,歉然笑道:“多谢大哥关照,小女承让了。”   输在一个少女手里,汉子只是面红耳赤,脸羞红得不成样子,却不知为何心头并不觉得沮丧,反而越发地佩服起这位少女来。但今天输得一败涂地,眼见着这个擂台是摆不下去了的,不禁朝少女抱了抱拳,也不言语,转身便去收拾自己的摊位,又将瓦盆里的五两纹银递了过去。   少女用香巾擦了擦额头细汗,满心喜悦,伸手便要去接。便在这时,不知哪个街边无赖唯恐天下不乱,故意寻事似的喊道:“嘿,姑娘你的筹码都还没放呢,怎的就要将别人的银子取走呢?敢成你是要空手套白狼呀?哟哟哟,还真瞧不出来,这么好模样竟然是个江湖骗子?!”   “嘿嘿嘿,也许除了骗骗财,还会做其他的营生呢,哈哈哈。”   此话一出,少女不禁羞红了脸。   汉子见状,也是生气,忙要安慰少女,却因讷于言语辞。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便又将手中的纹银又推了推。   少女此时又岂敢去接?不住在身上搜寻,却又哪里寻得出五文钱的铜子做筹码?   台下众人见状便更来了精神,纷纷起哄。少女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不禁又是急又是羞,眼见着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眼见着这些人嘴里越来越不干净,迟早那些个难听的话都要说了出来,朱棣不禁皱了皱眉,心中极是反感,暗骂众人无事生非,便摸了摸怀里。亏得昨夜与几名兵丁博钱,尚余下了十几个铜子儿,便一把掏了出来,有些气懑地朝擂台甩了上去,恨恨道:“这是她的筹码,兀自搅闹什么?!”   台下起哄的众人见他衣着华丽,气度雍容,仪态威严,都唬得一愣,忙噤了声,再不敢寻事。   朱棣四下看了看,眼见周围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想着父皇朱元璋最是忌讳皇子到民间生事,暗觉不能再看下去了,免得招来麻烦,便也不管众人各式各样奇怪的神色,转身快步挤入人群匆匆出了人圈,这才出了一口长气。    第二十五章 【寺庙姻缘】   朱棣出了人圈,抬眼四下望去,此时日渐正午,长安街上的人越来越多,此时竟是人流如海,一拨一拨地往前涌,哪里还能出得去呢?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却在这时,远远便见几辆装满了半人高木桶的推车迤逦而来,人群见了避之唯恐不及,煞是奇怪。待其走近一看,朱棣不禁失笑,只见木桶上清一色写着“象房”二字,却原来是府军卫旁的象房清理出来大象的粪便,要倒往秦淮河的,难怪人人见了都掩口捂鼻地要躲了。   朱棣灵机一动,也顾不得粪臭,捏着鼻子快步跟在推车后面,竟十分顺利地便从人山人海里钻了出来。来到秦淮河边,朱棣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是再也不敢踏进那易进难出的长安街半步了的。   眼见秦淮河边泊着客船,朱棣便跳了上去,付了一天的租金。沿着秦淮河走水路,沿途看了报恩寺、凤凰三山的风景犹觉得不过瘾,又要船家出了三山门,来到莫愁湖游了半日。   眼见未时将末,朱棣有意考校自己的脚力,便撇了客船,光捡人烟稀少的街巷,要徒步跨过应天城走回位于东北城区的燕王府。偏偏人烟稀少处的道路十分生僻,朱棣这一走却又是走过了,直走到鸡笼山的东麓,朱棣只觉累得脚酸腿软,抬眼一看已是到了玄武湖边的鸡鸣寺。   此时将入申时,人人都热闹得乏了,早都回到家里准备七月七的晚饭和拜织女的物件去了,因而鸡鸣寺的香客并不多。朱棣从早上用了自己最喜欢的几个四喜饺子,喝了一碗稀粥之外便再没有进过食,此时早觉得饥肠辘辘,想着鸡鸣寺离燕王府已是不远,去鸡鸣寺求顿斋饭再往回走也是不迟。   鸡鸣寺自明朝初年便深受洪武皇帝及马皇后的钟爱,时常带着子侄、大臣来此祭拜祈福,朱棣少年时跟随朱元璋来过几次,因而对鸡鸣寺十分捻熟。   拾步“古寺鸡鸣”四个金字下的石阶,朱棣进了山门,饶过施食台,穿过弥勒殿,便要寻那大雄宝殿内的寺僧求个斋饭。因已是肚饿头晕,朱棣也没心思看周遭的风景,一路上步子迈得飞快。却在这时,从大雄宝殿里也正低头匆匆走出一个人来,那人手里拿着一个红签正自细细品读,也不看路,两人顿时“砰”的一声撞了个结结实实。   只因朱棣身形稍微高大一些,却是撞在下颚。可饶是如此,朱棣也被撞得连退了两步,下颚阵阵发麻.朱棣心中不禁光火,便要发作。可抬眼看去,那人却是一个女子,正正捂着额头蹲坐在地上,手上拿的红签早已跌落在地。女子似乎也是恼怒,抬头瞪向朱棣。   两个人眼光那么一对,却都又愣住了。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长安街上朱棣帮她解了围的那名擂台上智取壮汉的妙龄少女。   少女见是朱棣,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真是气也不是谢也不是,尴尬地坐在地上没了主张。   朱棣却是洒脱的性子,原也生气,见是这名女子,却不禁高兴起来,哈哈大笑着上前一步,便要将女子从地上搀起。   女子却越发的娇羞,哪里敢去接朱棣的手呢?   少女独自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这才朝朱棣福了福,仍是不好意思地嗫嚅着不肯说话。   朱棣原只觉这女子长相标致、智勇双全,心中觉得有些出奇而已,此时见她娇羞的模样倒越发的楚楚动人,美艳娇丽起来,不禁怦然心动,想说什么瞬时便又忘了,尴尬地缩了缩手,又笑了笑,许久才回过颜色,无话找话似的笑道:“哈哈,原来是你啊,哈哈哈”。   女子见朱棣气度不凡,从容稳重,抬了抬柳叶眉下那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瞥了撇,见这人怎的也跟擂台上那个壮汉一般讷于口舌,竟自可爱,不禁忍不住抿嘴一笑,犹如春风拂面,惹人爱怜。   朱棣不禁看得呆了,世间竟有如此女子?自己竟然始终不知?兀自生出一种前世白活了着许多年的感觉来。   女子见朱棣看着自己发呆,不禁羞怯,却很快就镇定下来,从容地在朱棣面前又福了福,笑道:“今日亏得贵人相助,否则小女还在擂台上纠缠不清,脱不了身呢。方才贵人走得快,转眼便没了踪影,不想能在此遇上,小女便在此向贵人道谢了!”   朱棣慌忙摆手,想要去扶却又是不敢,站在那儿揉手搓脚地干着急。   那女子一笑起身,见自己抽的红签正躺在朱棣的脚边,忙俯身要去捡。朱棣慌忙抢着去拾,二人一不小心却又撞在了一起,都不禁尴尬地相视一笑,缩手起身,恐留下红签仍是躺在当地。   “姻缘就在眼前,何必去求签呢?签语就在脚下,何必来解签呢?既然姻缘已定,签语已解,又何必再去捡呢?”   却是距离大雄宝殿不远处,专门负责解签的庙祝见了这二人的这一出“撞头婚”,忍不住笑着打趣他二人。   朱棣和那少女听那庙祝都在拿自己开玩笑,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唰”的一下红了起来。   正当尴尬之际,“咕咕咕,咕咕咕”,朱棣肚子竟不争气的响了起来。历来沉稳有威的朱棣不禁懊恼,堂堂被封为燕王的四皇子平日里无论与王公贵戚结交,还是和贩夫走卒为伍,又何曾如此狼狈过呢?却不想今日在这么一个柔软少女面前手足无措起来,连话都说不利落,而现在就连自己的肚子都不争气地要出来出自己的丑,也真是奇哉怪也。只是这么一个女子,自己那么慌乱作甚?也忒杀的丢人了些。   那女子却似乎并不在意,瞥了瞥有些走神的朱棣,抿嘴一笑,指了指手头提着的篮子道:“这是方才在擂台赢来的甜点,本就有你的一半。说来我也是饿了,要不我们且寻个安静去处尝尝如何?”   “正当如此”,朱棣见少女如此落落大方,心头的尴尬倒少了一些,只自己从来不食甜食,此时脱口而出也不拒绝,就连自己也觉得吃惊:“自己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莫不是着了什么魇镇?”   两人一路无话,来到大雄宝殿以西的塔院,过观音楼,来到景阳楼前的石台上。此处宫殿甚少,因而人迹罕至,十分清静。只景阳楼前“鸡笼山下,帝子台城,振起景阳楼故址;玄武湖边,胭脂古井,依然同泰寺旧观”的联语赫然在侧,这才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朱棣虽然极饿,然而一来坐在那女子对面,二来自己并不喜爱甜食,因而只呆坐在石墩上如坐针毡般的抿嘴搓手,有些矜持,更有几分不自在。   待看那女子,却爽快得多了,径自捡起一个绿豆酥塞到朱棣手里,自己又小心地挑了一个红豆馅的酥饼吃将起来,模样十分可爱。朱棣不禁哭笑不得,再不犹豫,将绿豆酥往嘴里一口塞了进去,只觉得甜而不腻,酥软爽口,心中暗赞。   那女子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看来你真是饿了,狼吞虎咽的,哪有这么吃甜点的?”说着又挑出一个萨琪玛笑嘻嘻地递了过去。   自打朱元璋称帝之后,身为皇子的朱棣出则裘马,人人前呼后拥,阿谀奉承者也不在少数。入则丫鬟仆役无数,穿衣吃饭无不有人服侍,可谓享尽富贵。偏在此时,这个取笑他吃相不雅的少女在他饥饿时还能如此温婉地递来一块甜点,真令朱棣心底生出一种前未有过的感动和幸福来,却终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就是。   朱棣心中甜美,接过萨琪玛,在这美艳少女柔的注目下,心绪也慢慢定了下来,便好奇地问道:“姑娘,恕在下冒昧。在下心中实是不解,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会抛头露面,还去打擂台呢?莫不成是为了好耍?”   “姑娘家怎的?姑娘家就不能抛头露面了?没见我把那汉子都赢了么?哼,那汉子可比你高大呢”,少女似乎有些恼怒,蹙眉噘嘴看着朱棣的双眼,有些挑衅似的说道。   朱棣见她有些气恼,可悄悄打量她,只见她生气的样子都如此好看,心中又是一荡,脸上红了红,竟说不出话来。   少女见他当真以为自己生气,咯咯一笑,舒展了眉目,水灵灵的双眸望天,嘟着嘴沉吟着道:“嗯......为什么要去打擂台呀?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没钱呀,我要去赢那五两银子呗!嘻嘻嘻。否则我便要饿死街头了。”   “什么?”朱棣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吃惊道。因为这姑娘无论衣着,谈吐,甚至吃东西的规矩,无一不是大家里出来的女子才能有的风范,怎会为了区区五两银子去抛头露面打擂台呢?   “怎么?不信?”少女说着起身,掏出在擂台上赢的五两银子放到石桌上,又拍了拍自己的身上,确真是身无分文。   朱棣不禁皱了皱眉:“你怎会独自一人流落在外?你府里的人呢?你的父母呢?”   “快吃,快吃,兀自啰嗦”,少女见朱棣只顾问问题,却忘了进食,不禁催促,这才坐回座位,双手撑着下颚,倔强地抿嘴出了一会神:“因为......因为他们给我指了一门亲!可我见都没见过那个人,连他的模样都不知道,怎么可以就这么嫁了过去呢?你说呢?”   朱棣听她已然许给了人家,不禁一呆,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滋味,一时竟将她的问话丢到九霄云外。   少女一时心事重重,抬眼见朱棣正呆呆出神,也不回答自己,手里的萨琪玛掉在桌上尚不自知,心念一动,似察觉到了什么。白嫩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强自镇定地咳了咳,收拾了食盒,强笑道:“你这便吃饱了吗?嘻嘻,眼见天要沉了,别要下大雨路就不好走了,咱们且回罢?!”   朱棣听她话虽是询问,却说得无可辩驳,心中虽是一百个不情愿却也只得从命,迟疑着起身问:“哦?哦......这便回吧”,说着起身要走,却又忍不住问道:“姑娘离了父母,却不知在何处落脚呢?可否需要在下照应一二?”   少女一笑:“你在擂台上已经照应过我了,嘻嘻嘻,小女一个人可以支撑得下来得,贵人不需忧心”,说着又眨眼想了想,这才道:“我便落脚在朝阳门码头边的‘悦来居’,贵人若得空可以来寻小女一聚。嘻嘻嘻,那里尽是一些跑买卖的生意人,我父母再怎样也想不到我会躲在那里的”,说着又狡黠闪眼看了看朱棣:“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我只需要跳进一艘货船,沿着秦淮河便跑了。这叫易守难攻,嘻嘻嘻”。   朱棣虽然心中苦涩,却也被她说得一笑。   二人同步出了鸡鸣寺,虽有些依依不舍,却也只得就此各奔东西。    第二十六章 【杨府灭门】   七月初七,又称七夕节、乞巧节,源起于汉代,至唐太宗时期方逐渐受到重视,每逢七夕,太宗便要与妃子在清宫夜宴、宫女们则各自乞巧,这一习俗流传民间经久不衰,至宋元之际已然相当隆盛了。   依俗例,每逢七夕节,女人们便要穿针乞巧、种生求子、拜织女、染指甲、洗发、吃巧果,男人们便会晒书、晒衣、拜魁星,家家户户闲聊喝茶、逗乐打趣,不一而足,十分的热闹。   朱棣自鸡鸣寺与那少女分别,一路只觉得怅然若失,胸口说不出的难受,脚步也随之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好不容易眼见着便要到皇城,转角已是三法司衙门,天也已经入黑。家家户户的门院内隐隐传来嬉闹之声,显是已经用过饭开始游戏取乐了。   想着回到燕王府也仍旧是一个人独自枯坐,朱棣心里更起孤独沉郁之感,不防三法司衙门口的路面上什么人落下一根枯木,朱棣魂不守舍、眼不看路,一脚便踩了上去。枯木顿时一滚,朱棣脚下也随之一滑,整个人“噗通”一声摔了结结实实,甚是狼狈。   “谁呀?谁?谁在衙门口呢?”三法司衙门口守夜的兵丁闻声拎着灯笼便赶了过来,在朱棣面门照了照,待看清面目慌忙跪倒磕头道:“呀,是燕王殿下?!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还请燕王殿下恕罪。请燕王殿下恕罪......”   朱棣原本心头恼怒,待回头看了看那吓得慌乱的卫兵,又觉好笑,仔细看他眉目却也认不得,不禁没好气地抬了抬手:“起来罢......起来罢,这哪儿来的枯木啊?你们也不拾捯拾捯?哼”,说着抬眼往三法司衙门内看了看,只见里面人头涌动、灯火通明,不禁诧异道:“嗯?!怎么?今天有什么大案子不成?这么晚还在办案?都不回去过节吗?”   “哎,可不是吗?”兵丁无可奈何地咽了口唾沫,一边给朱棣拍着身上的灰尘一边絮叨道:“不过案子可不是今天发的,是昨儿就案发了,有人深夜到衙门敲锣打鼓的,待我们出来看时却连个人影都没有,还以为见鬼了呢。不想今日还真寻到了案发地,燕王您方才踩中的枯木,八成就是衙门从案发地搬证物回来时落下的......”   朱棣听他啰里啰嗦说个没完没了,哪里还有心情听下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既知道是证物,那你还愣在这里啰嗦什么?还不搬回去?摆在这里算什么事?还不知要坑了多少人在这儿摔跤呢”。   卫兵听朱棣发怒,忙躬身快步去拾那枯木,待再抬头时,朱棣已是径自去了。   燕王府就在三法司衙门不远,朱棣三步做两步,很快便回到府邸推门而入,门吏马和忙躬身跟了上去。   朱棣四下看了看,除了马和竟然不见一个人影,只远远地从后花园传来府里丫鬟仆役们聚在一处热闹的声音。朱棣历来通达,想着过节也就并不约束他们,摇了摇头,任他们耍乐,只径自拿脚进了内院,便要进书房。   小太监马和见朱棣脸色沉闷,一回来便要把自己关进书房,忙叫住道:“殿下......殿下等等”。   朱棣一愣:“怎么?有事?你怎么不随他们一处耍乐去?今日七夕,去热闹热闹也不妨的,你且去罢。”   马和见朱棣误会,忙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笺递了过去:“今天僧录司的道衍大师曾来府里找过殿下,殿下不在府邸,我劝他留在府里等殿下,也好一处过节耍乐。他却说他这几日便要出门远游了,也不知燕王何时才能回来?怕到时候来不及道别,便留下了这么一张信笺要我转交给殿下您的。”   “哦?道衍大师要出门远游了?他没说什么时候走么?”朱棣诧异地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是一首诗曰“天网恢恢疏且漏,天纵之机不可候。若能拿得金箍棒,饶是天宫捅得破。”   这是什么意思呢?   朱棣默默念诵了几遍,仍有些不得要领,转身要入内,却忽然想起三法司衙门来,不禁看了看马和问道:“今日应天府可是出了什么大案?”   马和见朱棣一直在读笺语,也不敢打扰,此时听朱棣相询,忙回话道:“道衍大师今日是正午来的,只说是后几日便要出门了,倒没说是哪一天”   说着马和又抿嘴沉吟起来,许久方道:“应天府的大案......哦,对,听几个仆役说昨夜有人去敲三法司衙门的鸣冤鼓,待衙役们出来时,那敲鼓之人却又没了踪影,只说是看到衙门口留下了几个血字,好像是......好像是写着‘中正街杨府’五个字。”   “中正街杨府?”朱棣也是一头雾水,诧异道。   马和却面容凝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地深沉地点了点头:“正是‘中正街杨府’,今日三法司衙门已经去过了中正街,果然发现都察院左佥都御使臣杨怀宁一府二十余口惨遭灭门了。听说那杨怀宁身上留着十数处的刀伤,死得极为凄惨。”   “什么?杨怀宁被杀了?”朱棣大吃了一惊,原先心头的抑郁顿时忘得九霄云外。   “这杨怀宁怎会被杀了?又是被谁杀的呢?”朱棣心头暗想着,脑子转得飞快。   这捅出空印案的元凶杨怀宁自空印案后便将自己关在了家里闭门不出,听说仍是遭到不少恶作剧、甚至各种千奇百怪的恐吓。这杨怀宁心知自己将天下百官得罪了个九成,对这些也并不觉得意外,只是逆来顺受、足不出户,倒也还勉强撑得过去。也从来没听说有人真敢在天子脚下对堂堂正四品的朝廷命官下毒手的。不想今日还是被灭了满门,没能逃脱此番厄运。   是谁杀的杨怀宁?莫不成是那些官员怀恨在心,故而报复?可就为此灭了人家的满门,手段也忒毒辣了些。   想着朱棣又摇了摇头,暗暗揣度:“天子脚下,朝中怕没有哪个官员有如此胆量吧?!”   可不是百官,又会是谁与杨怀宁会有如此深仇大恨呢?   忽然朱棣心头不禁猛地一紧,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皇长子朱标。空印案后,朝中多有官员怀疑杨怀宁是受了太子的支使。若真是如此,那太子事后杀人灭口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这太不像是太子朱标仁厚的行事做派了。难不成是太子的属下私自所为?   想着,朱棣不禁暗暗忧心,只觉得若真是太子所为,那他也太过弄险了一些,若是被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只怕连皇帝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啊。   朱棣凝眉紧思,对这局势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忽然心念一动,想着:“莫不成那道衍所留的这首诗会与这件事有关?”   “嗯......那敲鼓留字之人是谁?三法司衙门可曾找到?大明律是要所有官员仆从家属都得登记造册的,只需到吏部取出百官案卷核上一核,兴许就能有些线索也说不定”,朱棣绕着廊下的花圃踱了一圈,忽然驻足,朝马和道。   马和一直待在当地,只等朱棣问话,此时见他果然有话,忙躬身道:“殿下所言与三法司所想一样,听说三法司衙门挨个核对杨怀宁府的登记造册名单,发现只有一人逃脱灭门厄运。”   “哦?谁?”朱棣眼中精光一闪,忙道。   “杨怀宁府的管家杨英!”   “哦,哼哼,果然是‘天网恢恢疏且漏’啊”,朱棣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悠然道,说着挥了挥手,径自踱进了书房。    第二十七章 【客栈恶斗】   这一夜朱棣始终不能入眠。   他向来深沉,但因心胸阔达,心中其实少有隔碍。只是不明白为何今夜会如此的心事重重,就像心头塞了一团棉絮一般难受,欲罢不能。   眼见着夜越发的深沉,朱棣翻来覆去却始终睡不着,脑海中一会儿是自己那已经亡故的生母碽妃。她怎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呢?难道真会是像传言中的那样是被自己的父亲洪武皇帝朱元璋赐死的吗?父亲又为什么要无缘无故赐死她呢?其中莫不成有什么隐情?   想到死因扑朔迷离的母亲,朱棣只觉得思绪越发的混乱起来,翻了个身,转念又想到自己那放浪不羁的同胞弟弟朱橚。想着他是否还在荒郊野外遍寻百草?他那放浪不羁的性子可时常惹得洪武皇帝不悦,他此番出去皇帝又会作何感想?是否又会惩处于他?   如此这般的剪不断理还乱,朱棣不禁想念起那怪和尚道衍来,想着若是这个无所不知、见地极深的和尚在身边的话,他定能解自己疑惑的。只是他那信笺里的“天网恢恢疏且漏,天纵之机不可候。若能拿得金箍棒,饶是天宫捅得破”诗句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不成真的是要自己去找那杨怀宁府的管家杨英?可三法司衙门都找不到的人自己没有任何的权势,又怎么能找得到呢?   一会儿朱棣又想着这道衍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好似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似的,难道他真能掐会算,知晓过去未来?他又为什么要帮自己呢?他又将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做些什么大事?   正当朱棣思绪万千、烦扰不堪时,长安街外悠然传来更夫的三声更响。不知不觉,竟已是来到了三更时分。被更声一搅扰,朱棣猛然发现,不论自己脑海中想着谁,心中惦记着的其实都是白天遇见的那位逃婚少女罢了。细细回想,方才自己胡思乱想时其实每个人都是那少女的模样啊。她的一颦一笑,甚至一嗔一怒都是如此吸引自己,挥之不去。可她毕竟已经许了人家,自己又能怎样呢?   自己不是已经跟魏国公徐达长女定了亲吗?怎么还可以想这些呢?更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平民女子违拗皇帝的旨意、毁了自己的前程,甚至于毁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朱棣不禁警觉,心中暗骂自己愚蠢。   想到这儿,朱棣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双眼,起身在房里踱了两步。远远地,仍旧可以听见府里的仆役们的欢笑声,他们竟然还在嬉戏?!想着朱棣心中却又莫名的怅然若失起来,驻了步子,想着若是有那少女陪伴在侧,那该有多好啊?   自己如此剪不断理还乱,朱棣也不禁摇头苦笑。   可转念一想,又想到就算已经和徐达长女徐仪华定了亲,可是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呢?只要等着跟徐仪华完了婚,自己再伺机将那少女娶回来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啊,想来不论是皇帝还是新娘徐仪华都应当不会有什么异议的。若如此,那少女也不需要在外流浪了啊。想着想着,朱棣又忽然高兴了起来。   如此反复思量,欲罢不能,朱棣竟然一夜都没合眼,眼见远方天际露出了一点腹白,朱棣便再也按捺不住一跃起身,匆匆洗漱了便打马赶往朝阳门码头。   此时虽然刚到辰时,朝阳门码头却已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忙碌热闹了起来。   “悦来居”是在朝阳门码头东侧不远处最大的一家客店,常年都有走南闯北的客商到此投宿,最是三教九流的人杂之地,生意却也还红火。想不到那少女竟然要屈居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以她的美貌还不知吸引了多少歹人在暗暗打着主意呢。   朱棣牵马来到“悦来居”门口时,正有一群汉子从里面搬货上船,想来是一些早起转运的客商。   朱棣迈进“悦来居”的大堂,只见堂内端正地摆着横竖各三张八仙桌,桌上清一色摆着一副白瓷茶具,煞是美观,再看堂内的桌椅板凳也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收拾得齐齐整整。大堂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拉着帘布的小门通往内院,两侧小门中央的壁墙上则供着神龛。大堂进门的东侧是一处柜台,放着几本账册和几个空酒坛。饶过柜台,则是一个回廊木梯,直通到楼上客房。   只偌大的一个客店此时竟然空无一人,就连跑堂的店小二都没见着,朱棣不禁诧异,暗暗留了心,屏住呼吸仔细听去,竟隐约从楼上传来些许吵闹声。   朱棣邹了邹眉,暗觉不好,忙快了几步蹬上楼梯。一上楼梯便见西侧甬道上已经挤满了人。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胖汉捂着发红的脸正有些恼怒地悻悻退了出来,从朱棣身边走过时兀自喋喋不休、骂骂咧咧地下了楼去。   朱棣凝目往人堆里看去,忽然一惊,只见人群中央被围住一人,却不正是昨夜令自己辗转反侧一夜不眠的少女吗?但见只要那少女往前,便有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立刻围了过来,堵住去路。待那少女又要往后时,又有几个家丁将后路也堵了起来。只奇怪的是这些汉子只是围堵,却不动手。   少女的俏脸已然气得通红,瞪着那些家丁模样的汉子怒道:“你们可要想好了,当真要与本小姐为难不成?哼哼,到时可别怪我没手下留情!”   那些人也是奇怪,听到少女呵斥,竟都垂下头去,不敢回话,却只是不让路。   少女蹙了蹙眉,冷哼了一声,咬了咬牙作势要冲,家丁顿时紧张地围拢过来,不料少女要冲是假,待引得左右两侧的家丁身子一偏,少女双手猛地用力,竟将左侧的家丁一把推进右侧要冲过来的人堆里,人群跌撞在一起,十分的狼狈。东边的路也就此没了阻碍,少女正自高兴,却不妨家丁人数太多,前面的一群跌倒了,后面地立刻又补了过来,瞬间便又堵住了少女的去路。少女又是惊又是气,转身又朝后突围,却依旧如是,很快便又被堵了回去。   朱棣见了虽觉得奇怪,却忍不住大怒,冷笑了一声,高喝道:“哼哼,哪儿来的好汉欺负一个姑娘家,算得什么本事?嘿嘿,姑娘莫要惊慌,看我来救你!”   说话间,朱棣趁众人呆愣之际猛地冲进了人圈,左突右冲,仗着身壮力足,竟将人群撞得东倒西歪,很快便来到少女的身边。   朱棣一手拉了少女,一手挥舞,打倒几个近身的家丁便往外冲。少女身形灵巧,左推右踢,二人联手竟是势不可挡,很快便出得“悦来居”。   朱棣扶着少女翻身上马,也顾不得路人熙攘,打马直冲了出去。家丁慌乱了一阵,回过神追至门口,见门口正好有几匹贩货客商的骡马,几个会骑马的家丁十分蛮横地一把抢了过来,上马追了出去。   只路上行人委实太多,策马不便,朱棣在马背上回头看时,只见那几个家丁骑着骡马竟快要追了上来,也是吃了一惊。却在这时,少女拍了拍朱棣肩膀,指着一处巷子贴耳喊道:“快,快进去”。   亏得朱棣骑术甚精,猛的一拉马绳,便依言钻进了巷子,歇了马,紧张地盯视着少女急急问道:“怎么?可是我骑得太快了,你哪里不适么?”   少女见他紧张的模样,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我呀,好得很”,说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巷口,只听马蹄声渐近。少女警惕地拍了拍朱棣肩头,示意准备。   朱棣见她如此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要指挥自己,心里不禁暗暗好笑,却也不违拗。   忽然朱棣眼前人影一闪,身后紧跟的家丁果然不察,已然骑着骡马从巷口冲了过去。   眼见几名家丁组成的马队都要过去,朱棣暗想着躲在此处也可算是一手妙招了,只是那些人迟早不对,是要找回来的,到时候必然被他们前后夹击,再想逃就难了。这少女虽然聪明,可论行军之法仍旧是一个外行罢了。正想着,少女忽然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朱棣的后背:“快,冲出去往回走”。   朱棣一愣,忙双腿一夹,策马奔出,正好与马队殿后的家丁撞个正着,那家丁一愣,朱棣已是一把将其击下马来,哈哈笑着便要扬长而去。   偏在这时,少女隔着朱棣猛地一把拉住马缰,马嘶鸣着驻足,诧异地看了看主人。   “快,朝他们冲过去,将他们打下来”,少女指着刚刚冲过去的家丁笑道。   朱棣焕然大悟:此时那些家丁发现身后有异,正要调转马头,是立足未稳之时,正好击其中游。便再不犹豫,鼓足了气势打马朝他们冲了过去。那些家丁果然正忙着转身,身形不稳,朱棣轻易冲到他们跟前,一拳一个,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打下马去。至此方才策马疾驰往西奔去,哈哈哈大笑着赞道:“好一个出其不意,击其中流啊。姑娘你真乃我大明的孙武子也,哈哈哈哈”。   说话间朱棣两人转眼已沿着太平里过了西永关,眼见着便要到莫愁湖,少女不禁着急:“你这是要一直逃下去不成?”   朱棣不禁一愣:“这后有追兵,不逃怎的?难道还要打回去?”   少女一讪:“我们一直往前逃,要逃到何处?又要逃到何时?总不成浪迹天涯吧?”   “浪迹天涯?”朱棣一愣,不禁蹙眉沉吟。   少女见他竟然当真,不禁忍俊不禁:“我们往东!”   “往东?”   “自然往东。他们料我们必定往西,我们当然要往东了”,少女闪着水灵的大眼瞅着朱棣笑道。   朱棣焕然,暗暗佩服,也不走原路,反而打马饶到石城门,走西安门外大街,再往北走太平门大街,过大理寺,直到应天城最东边的太平堤,方才扶着少女下了马。    第二十八章 【长堤告白】   太平堤位于应天府东北面的太平门外,当年为建筑新都,洪武皇帝朱元璋下令填湖造宫,又下令在玄武湖中央堆建长堤,从而将将玄武湖和钟山一分为二,既可以引玄武湖之水以为护城河,又可背靠钟山有地利之便。   太平堤与太平门之间便是主宰刑杀大权的三法司衙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正位于太平门外的玄武湖之滨,俗称为“天牢”。由于洪武年间皇帝杀伐太多,短短十年间死在三法司衙门的犯人竟已万余,真真是骇人听闻。而每每动刑处决人犯时,犯人的亲属常常跪坐于太平堤上,哀嚎鸣冤。主管刑狱的三法司已俨然成了皇帝手中的一柄屠刀。因而盛传每每夜深人静时,太平门外就会无端传来哭声,夜夜不断。三法司衙门司官偷偷请来道士超度,道士却只说了句“冤鬼作祟,怨念太深,无能为力”便匆匆告别。自此应天府的百姓便将太平堤称为孤凄埂。   此时虽然已至正午,太平堤上却罕有人迹,只有堤坝两边已经发黄的柳枝不住地随意摆动,直通野外的茂林之中。太平堤外原本只是平地,并无茂林,只是在皇宫初建时洪武皇帝觉得宫城离钟山过近,因担心有歹人在钟山架炮炮击皇宫,十分不利城防。因而洪武皇帝又下令在长堤之外建造外城。所为外城,实际只是一些黄土丘陵的土城头罢了。并在长堤和土城头只见种满植被,以用于伏兵。岂料玄武湖之滨水气极好,植被短短几年已长成了一片茂林。倒越发显得太平堤上阴冷凄凉的景象。   朱棣和那少女在堤坝上牵马并肩而行,二人却并不觉得冷清,倒更有几分郎情妾意的浓浓暖意。   “客栈里要抓你的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何要将你堵在客栈呢?”朱棣牵着马,紧挨着少女,一边踱着步子一边问道。   兴许是方才奔波太久,少女脸上仍旧有些潮红,更添几分娇美,只见摘了一支柳条捏在手里耍弄着,嘻嘻一笑:“还能有谁?我爹娘派来的家丁呗。嘻嘻嘻,他们不敢抓我,可又怕我跑了,就想将我堵在那里,再去报信给我爹娘。嘻嘻嘻,这种小把戏又岂能逃过我的火眼金睛?我又岂会那么容易上他们的当,让他们如愿?嘻嘻”,说罢又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朱棣看了看身边这个又聪慧、又可爱,却又不失倔强的娇美少女,只觉得她就像一个谜一样地将自己深深吸引,不能自拔。沉吟了半响,朱棣方犹豫着问道:“你......你为何不从了你爹娘的心愿,嫁了那户人家呢?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样样齐备,你又能抗拒到几时?”   少女闻言脸色变了变,水灵的双眸凝视朱棣许久,瘪了瘪嘴像是要哭,却又倔强地咬了咬唇,又转开了头去,满面凄苦地苦笑,冷哼了一声道:“哦?你如此看?哼。你却不知我家里也只不过是畏惧那人的权势才不得不将我许配给他家罢了。哼,只是,妄自富贵人家又怎样呢?”   说着少女有些气愤地指了指太平堤:“你不看这好好的长堤被百姓说成了什么吗?孤凄堤。哼哼,那些个达官贵人里面又有哪个手里不沾血?又有哪个就能保准自己以后不会成为别人的刀下鬼?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我连那人的面都没见过,谁知他又是怎样的一个人?想来也不能好到哪里去的。我为何要随他去受苦遭罪呢?说不定他也是个嗜血的魔鬼呢?”   朱棣万不料这姑娘居然如此见识不凡,却又倔强到了这种地步,心头也是吃惊,呆了呆,想着她要嫁的那户人家到底是怎样的达官贵人?怎的连三法司衙门杀人的事都要归罪到那户人家头上?莫不是三法司衙门的哪个堂官?   朱棣正自沉思,那少女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身盯着朱棣,脸上泛起微红,有些羞涩地问道:“你......你......你可成亲了?”   朱棣不料她问得如此直白,愣了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少女面露喜色,眼中都放出光来,又追问道:“那......你可定了亲?”   朱棣想了想,已是猜到了她的心意,心头不禁噗通噗通乱跳,欢喜到了极致,却不料少女又有此一问,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满心的欢喜短时被浇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呆在那里。只见朱棣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沉吟磋磨了许久,仍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少女见他神情时已料到了七八分,此时看他点头,不禁凄苦一笑,便不再言语,只是望着远方的玄武湖呆呆出神。   朱棣此时心中早已翻江倒海,真恨不得不要那燕王的王爵,立刻便带着少女浪迹天涯,只要不让她再如此凄苦的模样,自己做什么都是甘心情愿。可旋即一想,自己若真的出走,还不知要连累多少人?自己府里的那些丫鬟仆役不能幸免不说,只怕连自己的同胞弟弟吴王朱橚都难免要受到牵累。更何况那些与自己相交甚笃的武官?以洪武皇帝的性格,到时候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了。就算不论这些,皇家出了这等事,只怕连自己的父亲,当今的皇帝朱元璋也会在天下臣民面前颜面扫地的。这对素来极要面子的洪武皇帝而言,将会是多大的打击?   想到这儿,朱棣已然冷静了下来,沉思了许久,靠近了少女的身侧,强压着心头的紧张,捏着手心里的细汗犹豫着道:“在下已然定亲,怕难以毁约。然......然则......自打昨日见了姑娘......不......不知为何,在下的心里便像没了着落一样,只要不见姑娘就说不出的难受”,说着朱棣脸上已不禁发红发烫骑来,却深知若此时不说怕便再无机会了,因而强忍着心头噗噗乱跳继续说道:“在下一个粗野莽夫,从未如此过。若.....若不见姑娘......在下真......真有些茶......茶饭不思.......夜.....夜不能寐”。   眼见那少女听得脸色绯红,低头捏着的柳枝都早已是断了,却并不言语,朱棣不禁又咬了咬牙,继续道:“只是定亲已成定局,不可违拗。若......若姑娘不嫌弃,可愿做......做在下的......侧室?”   说话间朱棣抬眼瞥了瞥那少女,只见她兀自低头羞怯,也不生气,因而壮了壮胆子:“我愿在此立誓,姑娘若嫁与我为侧室,虽只是妾,可我定然待你如妻,而且此生断不会再娶第三人,此生必不负你。”   少女见他说得真挚,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忍不住淌下两行热泪来。少女抚了抚脸,见朱棣兀自瞧着自己发愣,生怕自己将眼睛哭肿了会不雅像,忙又拭了泪,却苦笑着摇了摇头:“若只是我自己,又岂会在乎那世俗名分?‘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卢照邻的一首《长安古令》说出了多少女儿心事?只是世事难如人意。我的爹娘是万难答应我嫁与人为妾的。更何况......更何况他们给我指的这门亲,也是想拒也拒不了的啊”。   “怎会拒不了呢?”朱棣不禁竖眉怒道:“他们便如此霸道?!你且说与我听,到底是哪户人家?让我去寻他,哼,到时候看他是从还是不从?”   少女见他如此意气用事,不禁苦笑,忙摇了摇头,生怕他去寻事:“哎,你莫要莽撞。这天底下是没人能推的了这门亲事的。我们只能是来世有缘来世迁罢了。你推不掉你的婚事,我又何尝推得掉我的婚事?咱们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又怎能奈何?”   朱棣听了也不禁默然。   “若是我推了这门亲,我的爹娘会怎样呢?他们会不会对我家下手?那到时候,我的爹娘岂不是......”少女悠然想通了什么,脸色忽然苍白起来:“我怎的忘了爹娘呢?哎......该死......”,少女说着一跺脚便要急急地往回赶。   朱棣不禁急了:“怎么?你要去哪儿?”   少女眉头紧锁,似乎十分慌乱,不住自责:“我只顾了自己,却不想我若逃了这桩婚事,我的爹娘,我的哥哥弟弟们,都是万难活命的。我怎能连累了他们呢?哎......我怎能如此?”   朱棣断断续续已然听明白少女的个中情由,心中又是黯然,又是诧异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不愿结亲便会寻人家家人的晦气?也不知是哪里的泼皮无赖,街边混混?!也忒杀的霸道蛮横了些。   虽如此,朱棣却自觉不便再加阻拦了,只得快步追了上去,一边将马缰递了过去,一边安慰:“你莫要着急,且骑上我的马,你已奔波了一天,怎还禁得起再走着回城呢?”   少女见他对自己如此关怀,也是伤怀,黑得发亮的眸子凝视着朱棣半响,似乎下定决心猛地转身拍马而去,也没留下一句言语。   长堤上顿时只留下朱棣独自一人站在张牙舞爪的柳枝下呆立不动。却不知此时的二人都早已淌下了泪来。   真是世事难如人意,十情九伤空别离罢了。    第二十九章 【燕王大婚】   刚刚过了七月七乞巧节,又迎来了七月十五盂兰节,家家户户上坟祭祖、放河灯,应天府上上下下又是一通热闹不堪。朱棣和众皇子、宗室随着洪武皇帝朱元璋、马皇后又是到太庙祭祖,又是到天坛祭天,临了还去了趟中都凤阳祖坟祭奠一番远祖,忙得不可开交。   盂兰节刚过,朱元璋便下旨由中书省掌总,领着礼部、工部、尚礼监一众衙门筹备燕王婚事,甚至请出了已经致仕在家的开国功臣李善长来做司仪官,翰林学士宋濂为辅。二人统筹大婚全局。   李善长与宋濂本是旧友,得了旨意便悄悄商议,二人不辞辛苦查阅典籍、历朝礼法,非要将婚事办得体体面面不可。经二人商议,燕王大婚一切礼仪均依古例,采用六礼之法,最是远古、繁琐的大婚之礼。从告太庙、到纳徵告期册封、亲王醮戒、王妃受醮戒,虽只是预演,却折腾得六部震动、满城风雨,把个年迈的老功臣李善长累得嗓子都哑了,走路都轻飘飘的,哪里还有曾经南征北战、运筹帷幄的沉稳气度?   可明眼人瞧着这一番冗长的礼节心头却都吃了一惊,因为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这哪里是什么亲王婚娶的礼仪?这分明是古时储君大婚时才能有的规矩。莫不成洪武皇帝有心要废了太子朱标、改立燕王?这是否是洪武皇帝故意给朝臣们、给天下的天下臣民的一个暗示呢?   洪武皇帝跟太子不睦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燕王朱棣原本就是几个年长皇子中最像皇帝的,只因为生母之谜一直不受重视、也一直没有显山露水。此番经过空印案,燕王名声大振,大有盖过诸皇子的势头。莫非真要更换太子了?不少朝臣私下暗自揣度起来,尤其一干太子近臣,早已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天天脚不落地四处串门子打听消息。   这日燕王朱棣随洪武皇帝朱元璋及众皇子从中都凤阳祭祀了远祖刚刚回京,立刻马不停蹄在奉天殿入朝听政,之后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燕王府。刚一进门,小太监郑和见是燕王回来,顿时喜道:“燕王您可回来了,这两日卫指挥佥事张玉多次来府问您回来没有,看来有要事要找您。可巧,今天我揣度着您要回来,便让他在书房等候。嘿嘿,可巧,您果然回来了。”   “哦?世美来了?他怎么成了卫指挥佥事了?”朱棣虽满身疲乏,可听说张玉来了也觉高兴,只是这张玉一直都是都指挥佥事,怎的胜任了卫指挥佥事掌管京城戍卫了?故而朱棣有此一问。   “嘿嘿,听说前几日才升的官,说是当今万岁爷要带着皇子去中都,朝中没有主心骨,又恰逢盂兰节,人流较大容易生事,处处烧纸又容易起火,卫指挥司担心出什么叉子,便将他调到了卫指挥司帮忙的”,郑和一边跟在朱棣身后替其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口说手比的解说。   朱棣听了一笑:“哦,那也算得是一件喜事,你且去取一坛我藏着的竹叶青来,再上几个小菜,本王今天还没吃东西呢,也好趁机替世美贺上一贺”。   郑和听了,忙一溜小跑高兴地去了。   朱棣推门进入书房,果见张玉正自端坐,津津有味地翻看着一部《汉书》,不禁笑道:“哈哈哈,世美好雅兴啊。我看京师那些武官里面,也就世美有些儒将风采,最像我大明的魏国公徐达了。其他那些个武将,嘿嘿,都是些大老粗,只知赌钱耍泼,打仗是一把好手,可下来却只是一个莽汉罢了。”   张玉此时三十来岁的年轻,红黑的脸庞上留着短须,浓眉虎目,仪表堂堂。张玉少年知武,又爱读书,举止端方,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元朝的枢密知院,追随元顺帝逃亡漠北,后在沙漠中突遇龙卷风与大部队走散,水尽粮绝,昏死过去,被常遇春的追兵俘获送至徐达军营,经徐达百般劝说方归降明朝,累迁至都指挥佥事。   张玉闻声知是燕王朱棣回来,慌忙起身,一边行礼一边上下打量朱棣,只觉得这年轻皇子虎步龙相,沉稳有威,正笑着看着自己,不禁也赞道:“燕王殿下日日精进,一月未见越发的沉稳了。”   朱棣素来在武官中最喜张玉,只是这人十分多礼,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一个书生,可知情底的人都知道这人作战勇猛丝毫不逊昔日的常遇春。当年明军攻占大都时,若不是张玉拼死护主,带着区区五百人足足阻了大明的先锋猛将常遇春五千先锋部队十数日,那元顺帝此时怕早已成了刀下鬼了。更为难得的是,此人最后竟然还能在徐达十万大军的围攻下全身而退,殊为难得,可以说当年张玉在明军中的名头足可以和王宝宝不相上下。   “我们也是老友了,世美又何必在我面前弄那些虚言”,朱棣笑着摆了摆手,来到张玉跟前,拉着坐了下去,这才又道:“只今日本王当恭喜世美荣升才是,哈哈哈,我已叫郑和去取一坛竹叶青来给你贺上一贺。那可是本王藏了多年的好酒,轻易不肯示人的。”   张玉嘿然一笑,左右瞧了瞧,忽然悄声道:“燕王殿下,下官此番找你可不是来讨酒喝的。”   “哦?有什么事?”朱棣见他面色郑重,不禁诧异地问道。   “前几日盂兰节,下官带兵四处巡视,在土城口抓了两个人”,张玉眼中闪着精光悄然道。   朱棣不禁蹙了蹙眉:“两个人?何人?”   “其中一个是御史杨怀宁府里的管家杨英!”   “什么?”朱棣惊得站了起来,看了看张玉,又想了想,却岔开了话问道:“那另一人是谁?”   张玉迟疑着摇了摇头,望着远处沉吟道:“这人我也不认识,也不知他的身份。抓他时他刚好和那杨英一起躲在一个破山神庙里,以为他们是一伙的。后来才知道他们原本就不认识,只是恰巧躲在一处罢了。”   “那他现在还关着?既然不是跟杨英一路,为何不放了?”   “只因此人武艺太过高强”,张玉闪着眼盯着朱棣:“抓他时竟伤了我二十多个兄弟。”   “哦?以一敌二十?”朱棣心中一动,问道。   张玉一笑:“以一敌二十?怕还不止,抓他我用了一百多个兄弟,伤了二十几个。哼哼,这人赤手空拳以一敌百一点也不为过”,说着又似笑非笑的看着朱棣继续道:“若是给他兵器,给他铠甲,给他战马,哼哼,只怕是个万人敌也说不准”。   朱棣早已惊得站了起来,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虽如此,张玉却已然猜到他心中所想,便笑着道:“我已问清楚,此人名叫朱能,少年时与父亲走散,母亲早亡,流落街头却学了一身的本事,此时并无官职。此番到应天是来寻找生父的。燕王可要见见他?”   “哦”,朱棣沉思了半响,许久放道:“既是英雄落难时,本王自当帮上一帮。可留他做我府上的护卫,以为栖身之地吧。”   张玉脸上顿时放出光来,喜道:“燕王爱才如此,想来朱能也是找了个好依靠了”,说着又问:“那......杨英呢?如何是好?”   朱棣想了想,思索着道衍给自己信笺上的那句诗来:“天网恢恢疏且漏,天纵之机不可候。若能拿得金箍棒,饶是天宫捅得破”。将这诗与前后的事情联系起来看,道衍似乎正是要自己找到杨怀宁府邸被灭门时走脱的管家杨英的。可拿住杨英又能做什么呢?   “若能拿得金箍棒,饶是天宫捅得破”,莫不成将那杨英比作了金箍棒,拿住杨英就能将天宫捅破?可天宫又是何指呢?若自己无端收容了杨英,一时不慎可是要惹祸上身的呀?这道衍要自己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思来想去,朱棣仍是没有头绪,咬了咬牙待要答应,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问道:“这杨怀宁在你手里可还有其他人知道?”   张玉面色肃然,摇了摇头:“抓他时那些兵丁都不认得他,我因去过杨怀宁府,因而识得,将他们抓了之后我便偷偷将他们转到了一处废弃的土城里。之后便来这寻燕王殿下。因知此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有半点泄露。”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觉得还是谨慎点好,便道:“先不用送他们来燕王府。我且随你去土城看看再说。”   言罢二人也不等郑和的竹叶青酒,出门打马飞奔太平堤外的土城。    第三十章 【烫手山芋】   太平堤外的土城四周树木茂密,是个十分隐秘的去处,这杨英躲到这里也算是一招妙招了。   朱棣随着张玉在茂林里七拐八绕,来到一个土坡处便停了下来。土坡里便是一个泥洞,洞口只是一个木门,这原是洪武初年用来暂存粮草的仓库,因而十分简陋。   朱棣和张玉推门而入,里面的粮食早已搬尽,只有几根木梁,几张木凳,一张凳子上摆着一盏油灯如豆。   就着昏暗的灯光,朱棣凝目看去,果见一根木梁上绑着一个赤膊壮汉。朱棣举起油灯在汉子脸上照了照,不禁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汉子闻声转过脸来,看了看朱棣,也认了出来,张口吃惊道:“你?怎么是你?”   却原来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应天府摆擂台,打遍天下无敌手,最后输在一个少女手中的那个壮汉。   张玉见壮汉如此,有意要帮朱棣立威,顿时吼道:“大胆,这是皇四子燕王殿下,岂敢无礼?”   “皇子?燕王?”壮汉愣了一愣,满脸疑惑和木讷。   朱棣见他一副憨厚模样,不禁一笑,朝张玉摆了摆手,这才问道:“你叫朱能?你不是在打擂台么?怎么会躲在山神庙?”   “嗯......我没地方住,又......又住不起客栈,就睡在山神庙里。在你们应天府,睡在山神庙里也是违了《大明律》要吃官司的么?”汉子盯着朱棣问道。   朱棣不禁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吃官司?《大明律》?《大明律》里并没这一说啊。”   “那我在山神庙里睡觉,你们为何把我抓起来?”朱能满面认真地反问道。   朱棣和张玉不禁哑然失笑,朱棣强忍着笑,一边给朱能解绑,一边又问:“听说你来应天府找你的父亲?事情可有眉目了?”   朱能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向朱棣抱拳致了谢,这才挠了挠头:“没......还没有眉目。应天府太大,人也多,这大海捞针的也不知如何寻法?”   朱棣见汉子性情鲁直,越发地喜爱,便问:“那你的父亲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模样?在应天做的什么营生?你且告诉我,我帮你去找。”   “叫......叫憨子”,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他的便不知道了。只听说来了京城做官,却不知做的什么。”   “憨子?朱憨?”朱棣和张玉都是一愣,犹自一头雾水,再如何思索也没想出应天府有哪个官员叫憨子的。   朱棣无奈,只得又问:“那你现在可有落脚之处?若你不嫌弃,可否愿意随我到燕王府做个护卫?”   张玉见朱能兀自疑惑,便在一旁喝道:“哼,朱能你兀自不知好歹。你可知有多少人巴结着要进燕王府呢?哼哼,王府门前七品官,你没听说么?”   朱能原也不知燕王府护卫是做什么的,可一听说是做官,心中顿时高兴,忙跪倒高声道:“能做官?我当然愿意。以后我便是燕王的护卫了。但凭燕王殿下吩咐,我必定竭尽全力去做便是。”   朱棣见收了朱能这么一个悍将,心头也是高兴。这才转眼瞥了瞥另一根柱子,只见上面绑着的正是御史杨怀宁的管家杨英,正看戏似的盯着众人不言语。   朱棣不禁皱了皱眉,缓步来到近前,威压道:“杨英,你可认得我?我且问你,杨怀宁满门被杀,为何偏偏走了你?这里面是否也有你的份?”   杨英见朱棣问话,却只做没听见,只是咬着牙盯着朱棣,脸上倒满是愤恨。   朱棣见了暗暗诧异,犹豫了一下,揣度着杨怀宁被杀一案事关重大,这杨英如何处置也极为棘手,而且看他模样倒似对自己颇有芥蒂似的,一时间也没法弄清其中缘由,便朝张玉等人示意了一下,三人悄然退了出来。   “殿下,这杨英该如何处置?”一出洞口张玉急忙问道。   朱棣沉吟了半响:“这......此事太过重大,你且将他关在这里,好生看住,不要让他逃了,也不要让他出什么差错。嗯......过几日之后本王自有处置。”   张玉应声听命。   朱棣领着朱能回燕王府稍加安置之后,想着这杨英在手里总如一个烫手的山芋掉在怀里一样,说不出的不舒服,却又不能擅加处置。朱棣想着此事紧急,也来不及歇息便又急急入宫去太庙寻那道衍和尚。   道衍此时游历刚回,却没有随着众高僧在太庙念经,反而独自一人拿着笤帚在太庙门口打扫庭院,一边扫还一边想着心事,直将灰尘扫入来人的身上方才警觉,慌忙便要道歉。   “大师不需惊慌,是本王”,朱棣扫了扫身上的灰尘,望着体格硕大、郁郁寡欢的道衍笑道。   “哦,是燕王?!”道衍抬头见是朱棣,也不禁笑了起来,让开身子便要请朱棣入内。   朱棣瞧了瞧里面的僧众,却摇了摇头:“里面人多,我们且在外面坐坐吧。”   道衍心领神会,领着朱棣来到西北角的一处石廊上坐了下来,这才问道:“燕王可是有什么急事?贫僧给您的留书,燕王殿下可看过了?”   “可是‘天网恢恢疏且漏,天纵之机不可候。若能拿得金箍棒,饶是天宫捅得破’?”朱棣眨着眼望着道衍道:“马和已将信笺给我,本王已经看到了的,只是留书中的意思,本王不尽明了。”   “哦,不尽明了便是有所明了了,哈哈哈”,道衍一笑又道:“既已收到留书,那不知燕王可有什么收获?”   朱棣看着道衍,沉吟了半响,忽然悄声道:“今日我寻到了御史杨怀宁府的管家杨英,不知这算不算是收获呢?”   “哦?!”道衍眼中放出光来,喜得来回踱了两步,悠地转身笑道:“哈哈哈,这当然是收获,这便是那金箍棒了。”   朱棣望着道衍,越发觉得这和尚好生怪异,疑惑道:“只是抓住了一个杨英而已,与本王又有何关碍?大师为何要如此高兴呢?”   “燕王不高兴么?”道衍诧异地看着朱棣。   朱棣不禁苦笑:“这有何高兴地?本王前来寻你,便是来讨个主意,如何处置这个烫手的山芋?总不成要本王将这烫手山芋一直搂在怀里吧?”   “燕王不愿冒这个风险?”道衍双目蘧然睁开,有些恼怒的盯着朱棣。   朱棣也不知这和尚到底在布的什么局,讪讪一笑道:“这杨怀宁一家被杀,人人怀疑是太子所为。现在这唯一的人证落到本王的手里,本王还私自关押起来,若传了出去,可不得了啊?而且......而且太子仁厚,我料定杀杨怀宁不至于是太子所为的。”   “贫僧也觉得不是太子所为,杨怀宁灭门案必定另有其人”,道衍诡异的一笑:“所以用这杨怀宁也不尽是要对太子怎样,只不过是个牵制罢了。”   “另有其人?是谁?”朱棣不禁吃了一惊,起身问道。   道衍却嘿然一笑,淡淡道:“既然燕王殿下不愿收下这个烫手山芋,又何必操这份心呢?”   朱棣见这和尚因自己不听他的建议而动了气,尴尬一笑,也一时没了言语。暗觉这和尚如此意气,怎的没有一丝出家人的修为?   道衍似乎颇为抑郁,沉吟了许久,方又说道:“哎,既然燕王如此决定,贫僧也是无法。那......且将杨英送与太子吧。燕王便坐山观虎斗也是不错的。”   “送给太子?”朱棣一愣,旋即脸上放出光来,钦佩地看着道衍:“好,好,大师果然妙招。”   道衍却似乎并无任何喜悦,忽然问道:“空印案后,燕王可曾去拜会太子殿下?”   朱棣一愣,很快便明白过来,有些懊恼道:“还......未曾去拜会太子”。   “哎”,道衍悠然长叹:“一个空印大案,殿下您得了彩头,太子却触了霉头。既然您不愿开罪太子,空印案后便该主动上门去见见他才是。如今您将杨英送上门去,也可缓和一些了。”   说着道衍悠然起身,又复拿起笤帚埋头扫起地来,一边喃喃自语:“燕王殿下不要金箍棒又有什么办法呢?哎,天意如此,天意如此。便只有再等上十年了。”    第三十一章 【夜审杨英】   朱棣得了道衍的计谋,连夜便拜会了太子朱标,并将朱标引至太平堤外土城,将杨英交个过去。太子朱标见了杨英,又是惊又是喜,连夜便召集了叶伯巨、侍御史文原吉和起居注魏观夤夜在土城审讯杨英,终于有所获。   却原来空印案后的七月初六日傍晚,太子朱标曾遣叶伯巨到中正街的杨怀宁府邸,试图说服杨怀宁联手太子,说出指使之人。因杨怀宁自空印案后足不出户,日日借酒消愁,家中水酒早已是没了。为了招待叶伯巨,管家杨英便奉命前去长安街打酒。岂料路上遇到暴雨,杨英便耽误了一个时辰,等再回到府邸正要进门,却听见屋内隐约传来哭喊声,便贴着门缝往里一看,只见里面一群蒙面人正在肆意屠杀杨府满门,手段之狠毒真真前所未见。   杨英一时惊呆了,等缓过神来时,黑衣人早已将府里一干人等杀得干干净净。因自己出门前叶伯巨曾经来访,而叶伯巨是太子所派,故而杨英怀疑是太子下的毒手,也不敢声张,可又不忍心旧主杨怀宁陈尸家中无人知晓,便连夜敲了三法司衙门的登闻鼓。因担心衙门追问,自己是万万不敢将太子吐露出来的,而且也不愿卷入这天大的案子里去,便在衙门口留字后逃出了城去。   太子朱标见这杨英的证词对自己不利,暗暗庆幸自己先行得手,否则若是这杨英被三法司衙门抓了去,将他的怀疑说了出来,那自己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到时候自己的太子之位只怕难保矣。   可是此时杀了这杨英又觉不忍,且料定那群黑衣人便是空印案的始作俑者、二皇子秦王所遣,留着杨英兴许还有用。故而朱标连夜将杨英带出土城藏了起来。岂料这居然引出了不少后患,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眼见着八月十五临近,李善长领着各司衙门到燕王府和魏国公府清点婚礼所需一应物品,不足之处补齐、瑕疵之处则更换,之后又遣礼部司官领着两府的仆役、丫鬟和随从排练大婚礼仪,免得临事错漏失礼。百官经李善长调度,处处得法,又处处做得滴水不漏,人人心头都钦佩不已,暗暗感叹“确是开国第一功臣,果然有非常的临事之能,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朝中内外,人人忙碌得热火朝天,偏偏只有新郎朱棣日日沉郁不语,倒像个事外人一样,不是独自把自己关在书房,便是坐在后花园里发愣出神,要么就是撇下从人出城遛马,也没人知道他去做了些什么。   如此这般,在满应天的百姓和朝臣的期盼下,八月十四终于是来了,燕王大婚已近在眼前。   这日一大早,洪武皇帝朱元璋遣司仪官、太子太傅李善长告了太庙,设节案,制册案,制王妃冠服,礼物,备中和乐。魏国公徐达府则依司仪官李善长令设了大婚正副使,香案,节案,制案,册案,玉帛案,并备玄纁、束帛、谷圭、八马等一应物品。之后司仪总管李善长率礼部司官、及燕王府和魏国公府的上下人等忙了个通宵方才将次日大婚的物件打点齐整。   八月十五卯时三刻,天刚刚破晓,紫禁城午门外忽然乐音大作,卤簿彩舆铺天盖地地从午门涌了出来,遮天蔽日的彩旗之后便是年迈的司仪官李善长当先骑马引路,身后则是穿着朱红婚服的新郎官朱棣骑着高头白马缓缓驰出。新郎身后则紧随教坊司大乐行于两侧,身后随侍官舍八十九人、侍卫官军八百九十人。过了承天门,华丽的王妃仪仗车辂早已在长安左掖门外等候,见仪仗出来,李善长稍加示意,王妃仪仗忙携了礼物进入队伍,当先而行。   一行上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出洪武门,饶道东长安街,直奔魏国公徐达府。   魏国公徐达的府邸此时早已收拾得齐齐整整,并设了皇子华盖于中门之外,华盖朝南而向,供皇子歇马之用。又在府内中堂设了香案、奠雁案等一应典仪物品。   朱棣一行的仪仗一到,魏国公府的大婚正使、徐达三子徐增寿慌忙迎了出来。徐增寿与朱棣本是军中旧识,素来交好,只值此大典之际也不便亲近,只是稍加见礼便将朱棣等人引至门外华盖下,徐增寿这才跪倒下拜,请朱棣弃马上了辂车,由司仪官李善长领着礼官、随从紧随其后,教坊司乐声又复大作。   一行人至魏国公府正厅外下马落轿,魏国公徐达一家早已跪等多时。这时,身着朝服的李善长快步上前,朝老友徐达稍一致意便立于西东向,高声唱道:“皇四子燕王奉制行亲迎礼”。   燕王朱棣忙上前一步,在徐增寿的引领下当先而行步入中堂,李善长紧随其后,立于堂中之左,魏国公徐达及谢氏立于堂中之右,东西相向,朱棣则位于中堂肃然而立。   这时,两名丫鬟引着一名身着王妃服饰、头顶华盖的窈窕女子从房内踱步而出,立于徐达妻子谢氏之下。只见新娘虽然顶着华盖看不清眉目,但莲步轻移间婀娜多姿、体态极美已隐约可见。李善长引着朱棣到早已备好的案前,将册封的案牍恭敬地置于案上,退至东西向立。李善长随后至案前,行八拜之礼。   宣读册封案牍毕,徐增寿这才引着朱棣出了中门。凤轿和王妃仪仗早已在中门外等候。徐达、谢氏引着两名丫鬟扶着新娘出了正厅来到中门立定。李善长跪,高声又唱道:“请亲王压轿,揭帘,王妃升轿。”   朱棣依言而行。   李善长又唱道:“请亲王升辂”。   朱棣这才上辂车,王妃仪仗随后而行。由辂车开道,领着新娘由东长安门直至午门外。仪仗、侍卫、官舍、官军因礼法,至此便都止了步。王妃仪仗则从左掖门入内等候。   李善长快步出了队伍,跪倒唱道:“请王妃落轿,亲王揭帘”。   朱棣心中暗觉麻烦,却也无奈,只得依着礼仪,对李善长言听计从。   随后朱棣乘舆先行,王妃则升轿后行入宫,过内御河、武英殿,经乾清门进入**,过柔仪殿、大本堂进入长安宫。   长安宫位于内廷东北角,是刚刚竣工的一座宫殿。因恰逢朱棣大婚,朱元璋和马皇后商议,便将这座长安宫用作了朱棣婚房。只是等大婚过后,朱棣还得携王妃回到东安门外、三法司衙门附近的燕王府罢了。   长安宫是一座二进院子,过了影壁,大殿全是用明黄琉璃瓦做成的顶棚,檐角安放着五只走兽,檐下饰着龙凤和玺彩画,与这大婚的喜庆十分契合。   长安宫内东西向早已设了朱棣的座,王妃座则设于西东向,两座中间设有酒案。   忙碌了一天,人人都回家过节,此时的殿内静极了,只听得红烛燃烧发着“吱吱”声。两名女官引着王妃进了殿,朝端坐的朱棣拜了四拜。朱棣早听李善长说了礼仪,忙也起身拜了两拜,作为回礼。   见二人坐定,女官取金爵斟上满满的两杯分递二人。朱棣常在军中与兵卒斗酒,因而素来酒量极好,见如此杯小,只是一笑,举杯便一饮而尽。王妃因顶着头盖十分不便,只得一手稍稍将头盖拉开,一手举杯进酒。如此反复三次,朱棣与王妃又复重新互相跪拜见礼,女官这才退了出去,大婚之礼也总算是毕了。    第三十二章 【天定良缘】   中秋夜,天刚入黑,长安街上便已早早地挂起了花灯,不少男女聚集一处猜起了灯谜。就连鸡鸣寺内的药师佛塔上都点起了塔灯,煞是好看。然而应天府最热闹的去处,还是要数秦淮河了。   十里秦淮将江南贡院和教坊名妓聚集的珠市隔了开来,平日里就是南京最繁华的去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也是常事。此时人人出了家门都汇聚于秦淮河两侧争看热闹。只见秦淮河两侧放河灯的放河灯、猜字谜的猜字谜、赏桂花的赏桂花,或聚于望月楼上吃饼赏月,或文人聚于夫子庙边秦淮河南侧的玩月桥上弹唱笙萧、对月赋诗,真正是热闹非常。   应天府东向,紫金山上的皇城内院里,洪武皇帝朱元璋正带着皇后马氏,及众嫔妃、皇子齐聚乾清宫西侧的御花园内赏月喝酒,一家人互相嬉戏逗乐子,少有的其乐融融。偏只少了一人,那便是皇帝的第四子,被封为燕王的朱棣。   今日是朱棣大婚之日,正与新娘在乾清宫以东的长安宫内举行合卺之礼,因而并不参加此次的皇家家宴。   女官退出后,朱棣本当掀起新娘的华盖,之后二人入内更衣。偏此时朱棣望着桌前的一应忽然沉了脸,蹙着眉只是发愣。   二人相对许久竟是无言。   “燕王殿下,小女求您一件事可成?”新娘顶着头盖忽然跪倒在地。   朱棣不禁一愣,听她还称呼自己为“燕王”,称呼自己为“小女”,也觉诧异,情知有事,也伸手不去扶,只端坐肃然问道:“哦?!到底有何事要求于我。你但说无妨!”   新娘头微微抬了抬,想是要看朱棣,却因华盖太过严实,哪里看得清楚?便又低了下去,犹豫许久,忽然哽咽道:“小女请燕王殿下为魏国公一家老小求求情,免除他们一死。”   朱棣愕然,起身吃惊问道:“什么?你说什么?难道有谁要害魏国公不成?”   新娘却死命摇了摇头:“不,不是!”   “不是?那是什么?”朱棣逼近了新娘问道,眼中已然放出精光。   新娘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是......是我......”   朱棣听她说得语无伦次,凝眉看着她,也不敢打断。   “是我......是我心中属意他人,不愿嫁与燕王殿下。却......却不敢抗旨,怕连累了一家老小......因而假意完婚。可......心中既已属意,又岂可负了别人?小女虽然柔软,却也不愿委曲求全,不愿负了自己。因而......小女早已备下了毒药......只等婚礼一完,便要服毒自尽。还请燕王......请燕王恕罪......”   “哦,原来如此”,朱棣恍然,心中虽觉受辱,却也佩服此女勇气和贞烈。可转念想起朱元璋的性子,此时正是他杀伐权臣为太子铺路的时候,以魏国公徐达多年的战功和在军中无可比拟的威望,怕早已成了皇帝心头最大的一根刺了。徐达因一直谨小慎微,这才保了这许多年的平安无事。此时若是出了这等事,那不是正好给了皇帝以口舌吗?朱元璋又岂会手下留情?若皇帝真是一个为了情义不顾后世江山的君主,那那么多功臣就不会没有几个有好下场了。想到此,朱棣不禁叹了一口气:“哎......你先起来吧!”   新娘见朱棣如此,哪里肯依?倔强道:“不,燕王可是不愿答应?若燕王不答应,小女便跪死在这里!”   朱棣不禁冷冷一笑,沉吟着又反问道:“哼哼,若世事如此简单便好了。你以为你若死了,就凭我跟父皇求情,魏国公的一家老小便能安然无恙了吗?你也太高估本王了罢?”   “难道不是?”少女也是诧异:“燕王若是说明小女是服毒自尽,与家人无干,皇帝又怎会迁怒于我的父亲?”   “哈哈哈”,朱棣忍不住狂笑起来,起身踱到门外,望着明月如洗,又发了一会愣:“你想得忒简单了些。许多事情并不是有理没理,而只是一个时机罢了。有许多有理的事情,你若去推敲,有理的也会有许多无理之处。嘿嘿嘿,魏国公功高盖世,却兀自一生谨慎,为世人所敬服,才保得平安无恙。不料到老还是要栽在自己女儿手里啊。哈哈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天意弄人啊!真真又是可悲,又是可叹呐!”   新娘听得疑惑,却也隐约若有所悟,愣愣道:“那......那该怎么办?还请燕王指一条活路!”   朱棣回转过头,看了看新娘,咬着牙异常坚忍道:“哼,还能怎样?忍!为了魏国公,也为了你自己。哼哼,你以为我便想成这门亲吗?”   “不是燕王选的我吗?”新娘诧异。   朱棣苦笑着点了点头:“不错,在皇后送来的名单中,我确是选了你。可自从中都回来之后,我却后悔了。”   “后悔?为何?”   朱棣脸色冷峻,踱至案头,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桂花酒一饮而尽,这才凄楚道:“只因我遇到了一名女子。若是没了她,我也觉生活毫无生气了,空留下一副皮囊、犹如木偶罢了。嘿嘿,可又能怎样呢?皇命不可违,造化天已定,只怕我们都只能认命了罢。”   “那......燕王既然如此深爱于她,为何不与她私奔?莫不成燕王眷恋王位,舍不得荣华富贵?”少女追问。   朱棣见她言辞犀利,毫不怯懦,心中暗暗佩服,却不答话,只反问道:“那你既然有属意之人,为何不与他远走高飞,做一对闲云野鹤一般的夫妻?”   “只因......”新娘正要回答,已是明白朱棣的意思,不禁住了口。   朱棣看了看犹自顶着华盖的新娘,想她已断了寻死的念头,便走到近前,想了想,苦笑道:“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不逼迫于你。只是我心中也只她一人,对其他女子再无眷念。你我且做一对面上的夫妻如何?”,说着便掀开了新娘的头盖。   四目相对,新娘不禁跌坐在地,朱棣也连退了两步:“你......居然是你?新娘居然是你?......”说着已是喜极而泣,猛地上前一把将喜娘搂进了怀里:“你......你可让我想得好苦啊”。   新娘也是呆愣了片刻,旋即泪如梨花,哭笑起来:“是你......怎么是你?哈哈哈......莫不是老天爷开眼了?莫不是我在梦里?”说着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却是生疼,忙缩了手,又缩进朱棣的怀里开怀大笑起来。   朱棣也是笑着嗔道:“不用掐,不是在梦里,莫要掐坏了”。   却原来这新娘徐仪华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在长安街上智取擂台、朱棣长堤告白、日思夜想的那名娇美少女。   眼见着喜从天降,二人都是喜极而泣,终于拥吻在一起行了夫妻之礼。    第三十三章 【朝中生变】   次日辰时三刻,燕王朱棣与新进的王妃徐氏在女官们的伺候下早早地起身浴洗毕了,穿上崭新的朝服,也不及用早膳便依着古礼匆匆赶往坤宁宫拜见皇帝朱元璋以及皇后马氏。   只此时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却并不在坤宁宫,而是早早地便去了奉天殿处理朝务,勤于朝政是这位贫苦出身的皇帝最铁打不动的一件事情。   皇后马氏重病了许久,也是刚刚见好,却仍旧下不了床,未免失礼只得在卧榻上披了皇后朝服,与徐氏说了一小会儿家常。因魏国公徐达一家与洪武皇帝及马皇后均是故人,早年间就已十分捻熟,马皇后对徐氏言语间十分的齐和,多有关照,临了又给朱棣及徐氏赐了一席宴席,什么桂花糕、萨琪玛、红枣蜂蜜羹一应点心应有尽有,皇后马氏因病却不作陪。   朱棣和徐氏二人怕叨扰皇后,又岂敢多做停留?两人分别捡着每个菜吃了一口,便匆匆拜别。   因奉天殿是国家机要重地,徐氏身为女子,未有奉召,不便入内朝见。因而出了乾清门,徐氏便与朱棣分别,从东华门出了宫城,再走东安门出皇城,绕道太平门直接回三法司衙门附近的燕王府府邸。   朱棣原觉得既已去坤宁宫见过礼,再专门去奉天殿拜谒皇帝有些多余,可思忖再三,想着皇帝性子深沉克忌,多些礼数总是不错的。便郑重其事,特意从西华门出了宫城,走右掖门,绕了一个大弯专门到了午门外,整肃了衣裳求见皇帝。午门外守候的卫士见是燕王朱棣,慌忙入内禀告,只片刻便回报说皇帝叫进。   朱棣忙理了理袍服,快步入内,过内五龙桥,远远地却瞧见一皇子服饰的男子出了奉天门,正要绕道去武英殿。   “五弟?!是你么?哈哈哈,真是你啊,可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待朱棣看见那人眉目不禁高兴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来人正是一直四处游历,要写一部《救荒本草》的朱棣的同胞弟弟,被封为吴王的皇五子朱橚。朱橚此时正一脸抑郁,满是愤愤之色,抬头见是许久不见的亲哥哥,也是高兴,跑了几步就拥了上来。   眼见二人喧闹得声音有些大,守在奉天门外的太监庆童忙上前赔笑,悄声哀求道:“哎哟喂,殿下,二位殿下哟,皇上今日心绪可不好,莫要吵着了皇上。若是让万岁爷听到这边的动静,那奴才的罪过可就大了去啦,被活剐了都是有的。奴才这里求求二位殿下了”,说着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父皇如此宠你,怎会舍得将你活剐了呢?”朱橚口无遮拦地笑道。   朱棣忙摆了摆手,看了看庆童,只见素来伶俐整洁的一个小太监胸口上青段袍服竟然湿了一大片,更好笑得是上面还沾着几片泡开了的茶叶,也不禁忍不住笑道:“你这猢狲今天是怎么了?胆子那么小?衣服湿了都不晓得么?你敢情用朝服来泡茶了吧?哈哈哈”。   说着朱棣又朝里看了看奉天殿,诧异道:“今儿......你怎么守在了奉天门?那里面谁在伺候皇上呢?”   庆童年纪与朱棣略小,素来很受朱元璋的宠信,与尚膳监的太监而聂、印绶监的太监梁民被视为最有可能接替十二监之首的内宫监老太监赵成的三个人,最是机敏圆滑,八面玲珑的一个人。   只今天庆童的伶俐劲儿明显收敛了许多,吊丧着脸,反倒有些呆滞似的,苦笑道:“燕王取笑了,这哪儿是下官要用衣服来泡茶啊?就算给我一万个胆儿我也是不敢亵渎这宝物的。这......这是皇上在朝上生气,将茶水泼在了下官身上。哎......天可怜见的,下官被茶水这么一烫,一时没忍住就叫了一声而已,啧啧啧......就被皇帝抽了二十鞭子,打发到这奉天门伺候了”,说着还转了个身让朱棣兄弟二人瞧自己身后,只见庆童后背上、裤子是隐隐地沾着血迹,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显是被打得不轻。   吴王朱橚许是经过这一年多的历练,虽仍旧是亭亭玉立一副俏书生的模样,却老练了许多,只一对眸子若有若无地闪转不停,里面总是像藏着什么似的。   只见朱橚一笑:“你被抽了二十鞭子,泼了一杯茶水便像死猪似的。我堂堂吴王被皇帝当着大臣的面训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临了还被打发到大本堂闭门读书三个月,嘿嘿,关在那小屋里,闷也得把我闷死了。嘿嘿,我堂堂皇子、王爵在身的人都没叫一句苦、诉一句委屈呢,你在那儿嚎个什么劲儿啊?”   庆童听了这话似乎心里平和了一些。朱棣却吃了一惊,打量着朱橚问道:“你被父皇训斥了?却是为何?”   朱橚见朱棣着急的模样,嘻嘻一笑,闪烁着眼睛道:“嗨......还不是说我不该私自离宫去写《救荒本草》呗。还说什么君子当治天下、富百姓,那才大善。而不能一味钻营小技,叼买人心。嘿嘿,我写《救荒本草》居然成了叼买人心了?哼哼,真真气煞我也”,说话间朱橚依旧是一副不以为然、愤恨不平的不服管教模样。   朱棣虽然历来深沉,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然则心底清明得很,平日里没少为这个举止有些荒诞的弟弟担心,此时听了朱元璋对他的考语虽觉得有些过了,却也是句句诛心,不无道理的。眼见着朱橚还要强辩,不禁打断,沉吟着一笑道:“嘿嘿,弟弟你何必那么躁性呢?去大本堂读书有什么不好的?你不瞧哥哥我,想去还去不成呢?嘿嘿嘿”。   朱橚心知朱棣自幼不受皇帝和皇后待见,不能和其他皇子一般到宫内读书,因而大本堂对朱棣而言确是从来没有去过的,此时见朱棣说得苦涩,倒有些不好意思,便转了话题,眨着眼嘻嘻笑着悄声道:“哎,说这些干什么?嘿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哥哥你Ian在可不同往日了,空印一案之后还有谁敢小瞧于你?只是哥哥你昨日大婚,韩国公李善长把个礼节磋磨得忒繁琐了些,连我们这些兄弟都没福观礼。原想着今夜到哥哥府里补个贺礼,喝杯喜酒呢”,说着一摊手:“嘿嘿嘿,谁曾想今儿一大早就被发配大本堂读书去了。哎,看来只有在这奉天门给四哥你道喜了,哈哈哈”,说着竟真做了个揖。   朱棣嗔笑道:“自家兄弟,哪儿还在乎这些虚礼?”   朱橚却连忙摆手,笑道:“不......不......四哥这次可错了。孔子云,君子以何治国?礼也。君子又以何处世?还是礼也。礼如此之重要,弟弟我又怎能在哥哥跟前不知礼呢?嘿嘿嘿,礼还是要到的,否则嫂嫂会不会认我这个兄弟还不好说呢?哈哈哈”。   说笑间朱棣兄弟二人抬眼瞥见奉天殿迤逦出来不少大臣,朱橚忙止了笑声,与朱棣匆匆告别,拐进武英殿、过武楼,从乾清门入后廷,再走东六宫到大本堂。   朱橚刚刚离开,一众大臣正巧出了奉天门,朱棣仔细看去,只见这群人里面除了钦天监监正土耳其人马德鲁丁是正五品、钦天监监副廖均卿是正六品之外,其余人清一色俱都是中书省、五寺、及都察院的三品以上司官。   这群人远远瞧见燕王朱棣立在奉天门,忙都过来招呼见礼,却只匆匆道了喜问候了两句便告别着一窝蜂退了出去。   见他们这幅摸样,朱棣也是一愣,心中暗暗诧异。   庆童赶忙上前解说:“燕王殿下,甭怪这群司官不知礼,而是朝中确实又出事儿了,惹得皇上生那么大的气。啧啧啧,咱们万岁爷一生气,有谁不心惊胆战?这些人出了奉天殿,见了燕王您还能上来招呼,已经算是很知礼的啦”,说着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贴着朱棣耳朵悄声道:“若是换了其他皇子,说不准这群官老爷抬脚就走了呢,嘻嘻嘻”。   朱棣见他又替官员说项,又不露痕迹地拍自己马屁,只是一笑,并不作答,抬脚便往奉天殿走去。    第三十四章 【叶伯巨案】   洪武皇帝朱元璋穷苦出身,历尽艰险方得了天下,深知其中不易,因而当政之后十分的勤勉,每日批阅奏折直到丑时才睡,卯时不到就起,仍是批阅奏折。   每天的闲暇就是起床后练两刻钟武艺,然后入西暖阁读一会儿书,辰时便又召集朝臣到奉天殿早朝议事,若有政务早朝未处理停当还要增补午朝,甚至于晚朝,非得把事情都安置妥当了方可散朝。彼时太监们早已将当日的奏章先行送到了皇帝寝宫,以便皇帝在用膳时或者就寝时便可随意翻阅、随手批复。   朱棣走入奉天殿时,朱元璋正拿着一本奏折沉思。再仔细看殿内,只见已经致休回朝的韩国公、太子太师李善长,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翰林学士承旨宋濂,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中丞涂节,中书省参知政事方鼐、殷哲,以及国子监祭酒宋讷、国子监司业胡俨等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个个脸色俱变、面容肃穆,大殿内咳痰不闻,静得呼吸可闻。   朱棣见气氛不对,暗暗提了提气,整肃衣衫,走近两步跪倒叩首:“儿臣......”   朱元璋在御座上对着奏折沉目凝思,只微微抬了抬头,瞥了一眼朱棣便打断道:“哦,是燕王?!起来罢!”   朱棣偷偷地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只见似怒非怒,话里也不咸不淡,全然不似前些日子那么齐和亲近,现在虽是叫了起可是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赐座赐茶、温言几句。朱棣站在跪着的群臣中间,只觉得尴尬,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稍一沉吟想着还是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便要就着赐婚的话头谢恩请辞。   朱元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让他说话,兀自感慨起来:“你昨日也都大婚啦。太子呢,也都快而立了。朕像太子那么大的时候已经在郭子兴手下做到行军总管了”。   说着又指了指李善长:“那时候像韩国公,还有魏国公他们,都已经跟着朕打了大小数十场战了。那时候彭莹玉刚刚战死,大军正是后继乏力的时候,亏得他们提着脑袋攻了泰州、高邮,又克定远,平滁州,才稳定了局面。嘿嘿,那时候......哪一场战不要我们掉层皮、流流血,死伤一些兄弟呢?”   说话间朱元璋似乎不无感慨地来回踱了踱步子,来到群臣中间:“可如今呢?元兵被赶回了蒙古,天下也已平定,你们这些皇子也都成人,被封了王爵。可是你们呢?在皇宫里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何曾经历过一丁点儿磨难?何曾经历过那些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死相搏?哼哼,就你们这样,朕的江山交给你们这些皇子,朕还真真有些不放心呢。”   说到这里,朱元璋似乎情绪渐渐亢奋,带着血丝的双目圆睁,脸上变得狰狞冷峻。只见他沉思了片刻,似乎拿定了主意,忽然抬头转身从案上取过一本奏章递了过去,一双鹰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朱棣:“你先看看这本奏折吧。”   朱棣诧异着接了过来,展开览读,只见是国子监生叶伯巨应皇帝星象之变求直言所上的一本奏折。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抬首便是:“臣观当今之事,太过者三:分封太侈以乱礼也,用刑太繁以坏天和也,求治太速以乱纲常也。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竞之弊。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以当今看,已有乱礼勾斗陷害之事。以将来看,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议者曰:‘诸王皆天子骨肉,分地虽广,立法虽侈,岂有抗衡之理?’臣窃以为不然。何不观于汉、晋之事乎?孝景,高帝之孙也;七国诸王,皆景帝之同祖父兄弟子孙也。一削其地,则遽构兵西向。晋之诸王,皆武帝亲子孙也,易世之后,迭相攻伐,遂成刘、石之患。由此言之,分封逾制,祸患立生。援古证今,昭昭然矣。此臣所以为太过者也。   昔贾谊劝汉文帝,尽分诸国之地,空置之以待诸王子孙。向使文帝早从谊言,则必无七国之祸。愿及诸王未之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限其疆理,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贤且才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籓屏,与国同休。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   读到此处,朱棣越发吃惊,只觉得浑身燥热,心里突突乱跳,莫名慌乱起来。这第一条说分封太多以至乱礼,看似稀疏平常、轻描淡写,走的谏言的俗套路子,可只要细看里面的内容便会发现这叶伯巨已经有搅进皇帝家务的嫌疑。尤其那一句“以当今看,已有乱礼勾斗陷害之事。以将来看,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更是似有所指。莫不成兄弟间真的有暗斗陷害的事?可又是谁跟谁暗斗?又是谁在陷害谁呢?   皇帝怎么会要自己来读这份奏章?莫不是在怀疑自己?想起进殿之后皇帝那不冷不热的神情,朱棣暗暗心惊,不禁警惕。低头待要继续看那奏章,只觉得字如蚊蝇,再没有心思看下去。作势许久,朱棣方双手呈上奏本,叩首而拜,却紧闭着嘴唇并不言语。   皇帝接过奏章,凝视朱棣许久,淡淡道:“燕王,看过了这本奏折,你作何感想?”   朱棣抬头见皇帝一对三角眼正盯视自己,似乎是要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来,连忙定了定神,稍一沉吟已是有了主意,面无表情地奏道:“父皇圣心高远,妙谋难测,岂是凡俗所能懂的?恳请父皇保重龙体,以护天下苍生为重。不要为这宵小之言所左右。”   朱元璋见他并不正面回答,反倒生疑,料知若不逼这个深沉的四皇子一把,他是什么也不会显露出来的,于是皱了邹眉,故意抬高了嗓音道:“哦,哼哼,燕王可知这叶伯巨所说的‘乱礼’之事所指为何吗?”   朱棣凝眉看了看皇帝,更加认定皇帝是在怀疑自己,心中倍觉屈辱,斗志陡增,不禁冷冷一笑,脸色更是冷峻,嘴角倔强地抿着,良久只冷冷回道:“儿臣不知!”   朱元璋看了看他,心中倒有些不好决断,沉思了片刻便慢步踱回御案前,紧盯着朱棣沉声道:“燕王可知叶伯巨所说的乱礼,指的正是燕王你啊”。   “什么?指我?!”朱棣头“嗡”的一声,整个人立时如掉进了一个冰冷的谷底,惊得脸色煞白,嗫嚅了半响仍是难出一言。   “皇上,燕王大婚失礼虽然是实。可大婚之事出自圣裁,礼成于司仪总管,与燕王并无任何关碍。若以此事怪罪于燕王,实属不公。还请皇上明察!”   众人听这人直指皇帝不是都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是年轻的国子监司业胡俨。胡俨年不及三十,乃是洪武初年的江西举子,因德行高洁、言刚方正被荐出仕,累迁至国子监司业,结结实实一个不受主意的位卑文官罢了。   朱棣见这个和自己素无交情的正六品小吏居然在所有人都明哲保身时站出来替自己仗义直言,心中不禁也是大为感动。   朱元璋皱眉看了看胡俨,又看了看深沉不语、脸色铁青的朱棣,喟然叹了一口气,显然胡俨的直言出乎皇帝的意料,也打乱了要敲打试探燕王朱棣的安排。   燕王大婚的司仪总管李善长和宋濂此时也觉不便再做沉默,也都跪前一步自动请罪,颤声道:“老臣昏聩,老臣无能,请皇上责罚!”   这两位淮西老臣一认罪,与李善长颇有交情的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以及武英殿大学士吴伯宗,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中丞涂节,中书省参知政事方鼐、殷哲,国子监祭酒宋讷等一干重臣也都坐不住了,忙都叩首替二人求情。   只有曾经以贤名著称的右丞相汪广洋近年来不问政事、浑浑噩噩,似乎反应慢了半拍,直等众人都跪倒叩头了他才醒悟过来似的磕了下去,模样十分的滑稽,惹得朱棣心中不禁偷笑,暗暗诧异皇帝怎么会提拔这么一个人做了丞相?   朱元璋见他们如此齐心,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要知方才燕王朱棣受责时,这群朝臣里面除了一个名声不显的胡俨,无一人出来说话。可此时一旦牵连到了李善长和宋濂,这些人便都一窝蜂地站出来替他们求情。朱元璋心中又是惊又是恨,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些个只知朋党、不知忠君的伪君子。   朱元璋黑不见底的瞳仁闪过一丝精光,淡淡地笑了笑:“韩国公和宋老相公都是朕的旧臣了,朕知他们难道不比你们深一些?你们大惊小怪做甚?!”   说着又收了笑容,朝朱棣摆了摆手,若有深意道:“燕王,你刚刚大婚,少年人初尝温柔不免便会懈怠。然而你莫要忘了,我大明江山尚不稳固,我朱家天下也尚不牢实,你切记不可沉迷酒色。少年人心性浮躁,总是不能安分,要去沾染一些毛病,哼。你且去罢,务必好自为之、砥砺有为,方不负朕望。也不要再有任何违制僭越之事了,否则朕绝不轻饶!”    第三十五章 【无端蒙冤】   被朱元璋莫名其妙地无端指责了一番,朱棣又是气恼又是灰心,一路上心神不宁,埋头出了奉天殿,转出东华门,正要回燕王府,却与一群迤逦而来的和尚撞了正着。和尚们见他服饰,知道是个王爷,忙不迭地低头合手行礼。为首的却认出了朱棣,上前一步笑道:“阿弥陀佛,恭喜燕王得成秦晋之好,哈哈哈”。   朱棣一愣,细细打量来人,才发现是正六品的僧录司左善世宗泐。宗泐乃是当代佛学大师,且工于诗书,谈吐风雅,极受洪武皇帝朱元璋的推崇。皇室宗亲也都乐于找他求教佛法,因而宗泐与一众皇子倒还熟识。   见是宗泐,朱棣忙恭敬地笑了笑:“原来大法师啊,许久没见着你了。可是去云游去了?怎的这早晚的出现在这偏僻的东安门里?”   宗泐体格稍胖,却生得慈眉善目、气度雍容。只见他双手合十:“燕王睿智,前些日子因天有异象,圣上极为忧心。贫僧佛门子弟,不通天文,忝食朝廷俸禄,无以为报。只有带着一众法师周游通灵之地,为大明、为当今万岁、为皇后祈福纳祥,略尽绵力罢了。”   “哦”,朱棣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因无心思和这和尚闲聊,便告辞转身要走,却忽然在人群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高大而低沉,正是朱棣这几日心中一直挂碍却找不到踪迹的怪和尚道衍,敢情这和尚也是随着宗泐游历祈福去了?!   宗泐见朱棣走了两步,却又沉吟着转过身来,不禁笑问:“燕王还有何吩咐?贫僧瞧着燕王似乎有什么心事啊?!佛云万物俱都无相,方得真法。世间本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燕王殿下莫要着相,便无忧虑矣!”   朱棣见这和尚又要给自己讲经说法,暗觉好笑,却灵机一动拿定了主意,踱了过来:“大师所言不差。本王近来只觉得心神不宁,像是要发生什么事似的”,说着又故作神秘:“尤其回到燕王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食不甘味、夜不能寝。哎......本王想.....可否请一名僧录司的高僧随本王到府邸看看,也好教本王一些佛法,以定定心神呢?”   宗泐为人宽厚不藏机心,哪里猜得到朱棣的心思?只道是真,愣愣地端详着朱棣的面色,只觉得确是有些晦暗不定,不禁关切道:“阿弥陀佛,燕王乃是国之柱石,还需多多保重才是,但有所需岂有不遵之理呢?”   说着转身指了指众僧:“僧录司从各地选来的高僧尽皆在此了”,说着又不禁迟疑道:“燕王遇此困惑,要不......要不就由贫僧随燕王走一遭如何?”   朱棣连忙摆手笑道:“不......不......多谢大师好意了。些许小事不敢劳烦大师。况且父皇多有用大师处,若大师随本王去了,父皇寻你不着,那可要怪罪于我了!”   宗泐一想也是,正要作答,朱棣却已来到一名僧人身边,笑着说道:“本王瞧这位大师就很是气宇不凡,定是位得道高僧的了。不知可否随本王一行呢?”   宗泐看去,朱棣所指的高僧正是自己的师弟道衍。道衍佛学虽不算精湛,可也算得精研,应付燕王这么一个门外汉是绰绰有余的了。而且道衍博学多才、见识不凡,让他随燕王去倒是一个合适人选,便点了点头,合十诵了句“阿弥陀佛”。   道衍一副似睡不睡的模样,一对三角眼似闭似睁,对这二人的谈话似乎全然不闻,见朱棣到自己身边相问,也假装不识,淡淡道:“阿弥陀佛,普度众生本是佛家应有之义,贫僧自当效劳一二。”   朱棣一笑,再不多话,也不敢耽延迁延,拉起道衍离了众人告辞而去。二人脚步匆匆,出东华门,直到东安门,来到太平门外的燕王府。朱棣想着王妃徐氏已然回府,也不进去,稍一沉吟反而绕道三法司衙门,来到玄武湖边人烟罕至的太平堤。见堤上杨柳漫漫,空无一人,朱棣这才舒了一口气驻了步子。   “燕王行色匆匆,心神不宁,莫非出了什么事?”道衍顶着偌大的身子站在朱棣身后,诧异地道。   朱棣苦笑着转身,朝道衍拱了拱手,恭敬道:“多谢大师屡次教我,不仅挽空印案于危急,更解本王心头诸多疑惑。前些日子一直寻大师不着,还以为因上次杨英之事未听吩咐,大师见怪于本王,故意躲起来了呢?!”   “哦,哈哈哈”,道衍哈哈一笑,却转开话头:“经空印一案,燕王处境已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杨英之事,贫僧也只是一面之理,燕王殿下愿意屈尊请教,贫僧已是受宠若惊,岂有见怪的道理?”   朱棣望着远方,悠然苦笑,点了点头:“大师不怪,本王才得安心啊。自空印案后,来燕王府的文武官员络绎不绝,又岂是昔日那门可罗雀的凋零景象可以比拟的?”   “络绎不绝?”道衍神色忽然一变:“殿下都见了?”   朱棣见他神情有异,不禁诧异:“都见了,总不能让人吃闭门羹吧?多交朋友也无不可啊?”   “哦,那上次我让燕王去拜会太子,不知殿下可有前去?”道衍眼中冒着精光,紧盯着朱棣追问。   朱棣顿时疑惑起来,不明白这个怪和尚怎的忽然如此郑重其事起来,不禁呆了呆:“见太子?自是去了的。那杨怀宁府的管家杨英也都一并交与了太子处置了的。”   “嗯”,道衍不动声色地沉吟了半响,也不说破心中的筹谋,反而转了话题问道:“燕王刚刚大婚,本当在府里柔情蜜意。今日怎么如此狼狈、神色不定呢?”   “哎,大师可知星象之变?”朱棣反问。   “自是知道。可是数月之前惊了皇后的星象?”道衍不知朱棣为何有此一问,沉吟着道:“听闻皇后于御花园赏月,突见星象有异,被惊得卧床不起。皇帝为此下诏求言,僧录司也正因为此事而游历天下,四处祈福啊。”   朱棣点了点头,神色凄苦,满是悲沧:“哼,皇帝下诏求言,偏有一个名叫叶伯巨的国子监生上书直陈皇帝‘分封太侈以致乱礼,用刑太繁以致坏天和,求治太速以致乱纲常’,哼,如此离间我兄弟君臣,真真无所不用其极,胆大妄为,极其之可恶,可恨也”。   道衍听着这三条,每一条都言之有理,直陈洪武皇帝的施政要害,而且每一条都是人人心中所想却又不敢说之事,心中不禁击节暗赞,却不表露出来,只眯着一对三角眼听朱棣抱怨。   “其余两条倒还罢了,可他第一条所言之‘分封太侈以致乱礼’明眼人一看便知乃是针对我们这些皇子来的。而且......”朱棣不禁咬着牙,脸色有些狰狞:“而且更以本王为例证,说什么‘以当今看,已有乱礼勾斗陷害之事。以将来看,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哼哼,真真气煞本王”。   道衍不禁皱了皱眉:“以殿下为例证?殿下有做过什么失礼勾斗陷害之事?”   “哼,本王岂会做那等下九流的勾当?只......”朱棣咬了咬牙,恨恨道:“只因我大婚之礼有违制之嫌。可这古礼全是依着李善长、宋濂拟定的,本王岂会懂那许多繁文缛节?哼”,言罢已是气得来回踱起了步子。   道衍听罢却是一笑:“燕王大婚所用不是皇子之礼,乃是储君之礼,是也不是?哈哈哈,殿下莫要惊慌,这事在应天府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了的,可都说是皇帝要换太子了呢。”   “什么?”朱棣大吃一惊,惊恐得说不出话来:“这......这......应天府都传遍了?” 说话间朱棣已是气急,一脚将一块手腕大小的花岗碎石踹了出去,“噗通”一声掉进玄武湖,激起一阵水花来:“这.......哎,这李善长真是老迈昏聩,此番可是把本王害苦了......难怪父皇会怀疑于我,哎......这回我是有口难辨了。”    第三十六章 【劈破旁门】   道衍见这个年轻的燕王被那叶伯巨一本奏折搅闹得又是急又是气,摆了摆手正色道:“燕王殿下何必着急呢?作此凡俗态可与殿下气量不合呀!”   朱棣正自生气,听道衍这不凉不热的话不禁一愣,也觉自己失态,呆了良久,怅然道:“哎,一个宵小之辈凭借三言两语便让父皇见疑,本王只是觉得灰心罢了。”   道衍这才眯着三角眼盯着朱棣,黑不见底的瞳仁中却闪着精光,嘿然一笑,肃然道:“不需灰心......英雄命数只在于己。项羽一介莽夫尚且要英雄造时势。殿下智勇兼备,怎的一副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度量?哼哼,唯有宵小之辈方才患得患失,任由他人、任由形势来摆布。此圣人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尔。燕王现今只是遭遇小厄,万不该作此宵小态才是。”   朱棣听他教训,回想今日自己魂不守舍的神情不禁也觉羞愧,脸上红了红,定了定心神,脸色悠然沉稳静闲起来。   道衍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我们则可谈叶伯巨之事了”,说着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狞笑,闪着眼看着问道:“燕王殿下,您就不觉得此事透着蹊跷吗?”   “哦?蹊跷?哪里蹊跷了?”朱棣看着有些莫测高深的道衍吃惊道。   道衍踱着步子来到堤边,瞧着前方的玄武湖出了一会神,这才掰着手指沉吟道:“其一,以李善长和宋濂的博学,岂会在礼仪这等琐碎小事上出差错?更何况是将储君大婚之礼用于亲王身上这等荒诞无稽之事?这......嘿嘿,可是不应该的啊。”   朱棣邹了邹眉,心头一动,正要说话,道衍却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其二,历朝历代皇帝都怕功臣掌权,当今圣上也不例外。这李善长致休已久,皇帝怎么会忽然想起他来?并且委以重任?这泼出去的水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难道真就是要他千里迢迢赶回来来给燕王殿下主持一下大婚而已吗?”   道衍似乎也正思索,在长堤上漫步踱着:“嗯......这叶伯巨是何许人?怎的忽然就冒了出来?还说了这么多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难道他真的就只是一个直臣?只是为了天下、为了忠于万岁,便不顾个人生死荣辱出来仗义执言?难道这里面就真没有什么见不得的其他原因?”   说着道衍忽然驻了步子,盯着朱棣迟疑地问道:“而且......殿下您大婚用的储君之礼,这六礼之法中储君和亲王的区别甚是微小,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怎么会这么快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京师?搅闹得现在人人都在说皇帝有意废掉太子,另立燕王为储君,嘿嘿,这样的说法是那些小民百姓可以臆测出来的?或者......还是有人背后故意造谣呢?燕王不记得陈胜吴广起义时也曾将黄纸藏于鱼腹,暗示天命?燕王不记得武则天称帝前也曾遣人凿石于地下,刻字其上,引为奇观,示人以祥瑞?哼哼,流言可以助人,也是可以害人的!”   朱棣看着道衍鬼火一样的眼神,心中猛的一激灵,头皮悠然发麻,皱着眉道:“这......难道有人在背后故意陷害于我?可本王并没有什么仇家啊,怎至于就对我下此辣手呢?”   道衍凝眉沉思了片刻却摇了摇头:“燕王历来谨小慎微。空印案后有人生嫉是有可能的,可还不至于此。”   “不是害我?那是为何?”   道衍扶着额头想了想,忽然眼中精光一闪,抬头看着朱棣悄然道:“兴许背后的人......不是要害燕王。而是要自保。或者......是为了要保住谁?!”   见朱棣皱着眉一头雾水的神情,道衍上前一步解说道:“殿下且想想,叶伯巨上了这个奏章,谁可从中获益?或者说叶伯巨是在替谁说话?”   “为江山社稷?”朱棣诧异道。   道衍一笑,摇了摇头:“那只是面上的忠君爱国罢了。若这叶伯巨若真是直臣,若真是不顾身家性命要忠君爱国,那万岁爷杀中都七十二工匠时、空印案发要严惩百官时,怎么不见他上奏呢?嘿嘿,可见这人本就不是什么直臣。他此番的犯颜直谏,我想......只不过是在替别人说话罢了。可他是在替谁说话呢?”   说着道衍故意闪着眼睛看着朱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朱棣诧异地看着这个怪合适,忽然想到了什么,却迟疑着不敢说出来。   道衍却毫无顾忌,点着头嘿然一笑道:“没错,是太子!叶伯巨上这个奏折只是在维护太子,维护太子的储君之位罢了。”   朱棣沉吟许久,悠然叹了一口气,点头道:“我早该料到的。这叶伯巨是翰林学士宋濂的学生,宋濂对他有知遇之恩。宋濂又身为太子之师,历来最受太子信任,是太子身边不可或缺的智囊。所以......这叶伯巨也可算是太子身边的一个近臣了。他上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奏折怎么会不事前跟宋濂商量呢?这是万万不可能的。而且......这事,兴许太子也是知情的也未为可知啊。”   “着啊”,道衍一拍手,笑了起来:“那殿下且再想想,若是叶伯巨毫无把柄,只空谈‘分封太侈以致乱礼’,皇帝有岂会信他一个信口雌黄的小子?他又哪里来的胆子在毫无依据的情况下就上这么一个奏折呢?”   朱棣一愣,吃惊地看着道衍。   “当然不会”,道衍咬着细牙,一对三角眼闪着精光,悠然笑道:“所以他需有一个例证。而这个例证......就是燕王您啊!”   “等等”,朱棣越发摸不着头脑:“你是说......若是本王大婚没有违制,那他叶伯巨便不会上这个奏本了?”   “哈哈哈,那是自然啊”,道衍不禁大笑:“如此一篇入木三分的奏本没有十天是写不出来的。十天前殿下还没大婚呢。”   “你是说......”朱棣吃了一惊。   道衍冷冷一笑,点了点头:“没错,这本来就是一个局。殿下大婚违制也是他们早就设计好了的。”   “什么?你是说宋濂?还是李善长?他们故意犯错?为的就是要叶伯巨上这个奏折找一个例证?”朱棣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不仅是宋濂,贫僧料定韩国公李善长也必然牵涉其中。否则......他可是婚礼的总司仪官,这些东西怎么可能绕得开他呢?”道衍望着远处清风拂柳,淡淡道。   “宋濂身为太子座师,本就是太子的智囊,他会如此作为不足为奇。可李善长乃是已经致休的开国老臣,他怎么会愿意卷进来呢?”朱棣有些不解。   “宋濂又何尝不是开国旧臣呢?”道衍撇嘴一笑:“而且......殿下难道忘了,皇帝开国功臣中以何方势力居首?嘿嘿,不错,正是淮西旧臣。这韩国公李善长和宋濂可一直都是淮西文臣势力的掌舵人,二人的交情不言而喻。有了这份交情,李善长为此故意犯个错又有何妨?况且,以他的功劳,他早料定皇帝不会为此责罚于他。嘿嘿,往深里说,他李善长压根就不愿出山,若是皇帝因他这个小错将他重新开缺,不是正好投其所好吗?他巴望着还来不及呢?哼哼,就这点子用心,还想瞒得了世人?也真是太小瞧天下英雄了”。   至此朱棣终于洞悉玄机,冷峻的脸上犹如打上了一层冰霜,呆立许久,不禁冷笑:“哼,他们如此待我......我堂堂燕王便是那么好欺的么?”   道衍沉吟了片刻,摆了摆手道:“殿下莫急,殿下莫急,且再看看再说。”   “看看再说?看什么?”   道衍目光深邃,望着远方,似乎要看透世间欺诈,慢悠悠地沉吟着道:“哼哼,且看看皇帝如何处置叶伯巨再说吧。”   见朱棣疑惑,道衍继续解释道:“若是皇上严惩叶伯巨,那还便了,说明皇上并不为此生疑。可若是皇帝只是把叶伯巨关一关就放了,那......皇上便是要铁了心保太子的,所以才并并不真的要责罚这个为太子说话的叶伯巨。若如此......可就不妙了。”   见道衍说得险恶,朱棣面色铁青,只望着远方呆呆出神。    第三十七章 【天降灵儿】   正当洪武皇帝朱元璋为如何处置叶伯巨犹豫不决时,东六宫里的柔仪殿却在这天夜里却突现灵光,北至文渊阁、南至月华门、西至交泰殿均被照耀得犹如白昼,且冥冥中似有木鱼声从远及近地传来。   一时间此事惊动了后廷的所有的宫人、太监,甚至于皇子、皇后,乃至洪武皇帝朱元璋都被惊动了。可当皇帝从春和殿匆匆赶到柔仪殿时才发现原来是太子朱标刚刚扶正的太子妃吕氏诞下了一个男婴,皇帝又一次有了自己嫡长孙(原太子妃常氏早年虽诞下皇孙朱雄,三岁早夭,常氏也为此抑郁而终。之后吕氏扶正,是为太子妃)。   当吕氏和太子朱标从稳婆手里接过这位刚刚出身的皇长孙时却都吃了一惊,不禁尴尬。只见这孩子五官清秀,像极了太子妃吕氏,原是极好的相貌。可只一条,那便是这皇长孙的头顶骨有些歪曲,此时尚且幼小故而看得十分明显,模样儿煞是怪异。   见朱元璋都驾临了柔仪殿,朱标暗暗叫苦,迟疑着将刚出生的皇长孙递给殿外的皇帝朱元璋。朱元璋看了也先是吃了一惊,旋即笑道:“哈哈哈,朕这皇孙后福无穷啊。临地时天降异彩,伴有弥音,已是大吉之兆。此时观这孩子骨形,果然生有异象”,说话间指着皇孙有些歪斜的头骨正色道:“此乃是半边月儿,正是古书所谓龙相矣。我大明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哈哈哈”。   众人听皇帝如此说,这才高兴起来。   很快太子诞下身有异象的皇孙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满朝上下都洋溢着喜庆之气。却在此时,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联合中书省、六部、五寺、以及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国子监,甚至钦天监等各部司官共同奏请,言曰“国子监生叶伯巨历来持躬甚谨。此番乃是奉旨奏事,并无大过。请转刑部审讯,从轻处置”。   原本犹豫的朱元璋此时似乎也忽然下定了决心,竟然异常爽快地同意了百官所请,将叶伯巨转入了刑部大牢。明眼人一看都知道,皇帝此举是要大事化小,叶伯巨的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朱棣强自镇定着跟吴王朱橚去柔仪殿给太子贺了喜,又与一众道贺的官员闲聊了一阵叶伯巨的案子。眼见着太子红光满面,早没了前些日子的颓唐,越发的儒雅端方、自信满满起来,朱棣再没心思在那儿做戏、强颜欢笑,便借口要和新王妃回门辞了出来,匆匆打马回到燕王府,寻那以诵经祈福为名留在西跨院的道衍和尚。   道衍此时正在西跨院六角亭枯坐参禅,朱棣轻轻踱了进去,也不打扰,只独坐一旁石廊上翘足静侯,兀自想着心事。   道衍似乎早知朱棣到来,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虚旷,绝思绝虑”,说着起身慵懒了一下四肢,瞧着朱棣又道:“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嘿嘿,燕王殿下,您今日双眸闪烁、印堂阴晴不定,可是又遇着了什么境缘了罢?”   朱棣历来不善佛法,然而这几天里道衍随口的几句佛语却常能击中内心深处,让自己很快安静了下来。   此时道衍寥寥数语佛偈,朱棣原本翻江倒海般的心底瞬时就平静了不少,似乎每次坐到这和尚身边,无论遇到多大的难题,自己都能很快沉静下来,不禁朝道衍微微颔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父皇已将叶伯巨转交刑部处置。大师以为如何?”   “哦”,道衍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只见他轻轻拂了拂身上的灰尘,也坐了下来:“听闻皇帝新得了皇长孙,当时我便料定宋濂等人是决计不会放过这等时机的。嘿嘿嘿,果不其然,他们一股脑儿地趁机上奏要从轻处置叶伯巨。哼哼,这一击正中万岁圣心。事情至此,也是天意,这位新出生的皇长孙......福分不小啊。”   朱棣端坐不动,只闪着眼看着道衍,不动声色问道:“那本王该如何呢?”   道衍抚额在亭内来回踱了踱,悠然立定,盯视朱棣沉声道:“大势已然如此,君子顺势而不畏势,燕王殿下......也只能暂且屈从了。”   朱棣原以为这道衍必定会有翻转局势的计谋,此时听他竟然要自己屈从,不禁失望,皱了皱眉,咬牙又问:“屈从?那本王该如何屈从?”   道衍也是面色凝重起来,沉吟着伸出一根手指:“一、但凡来燕王府拜门子的,不论文武官员,一律都不能再见了”。   朱棣想了想,虽觉得屈辱,却也只得默然点了点头。   只见道衍又伸出一根手指,断然道:“二、燕王的封地在北平,镇守北平的是您的舅舅曹国公李文忠,请燕王修书曹国公,请其在北平择一良地修建燕王府。”   朱棣一愣,在北平封地请修燕王府可是件天大的事,必定会震动朝野的。谁知道这一招对是不对?若万一这一步走错了,那可是要惹出不小的麻烦的啊。   道衍见朱棣犹豫,嘿嘿一笑,捻着念珠,半睁着三角眼:“嘿嘿嘿,燕王殿下......皇长孙一出世,皇帝如今是要铁了心要保太子了的。叶伯巨的奏折其实只讲出了一面,皇帝是否会往深处想还无从可知。可既然被叶伯巨点出来了,如若皇帝若当初广封藩王时没有料到此举会对太子造成冲击的话,那此时皇帝也已是心如明镜似的了。但是藩王已封,皇帝也是骑虎难下。一边不能自食其言,另一边又要维护太子。所以若燕王殿下能修书曹国公修建燕王府,一来可以自明心志,表明并无争太子的意思,也可以撇清前些日子惹出来的嫌疑了。二来,此举也可挽皇帝于两难之间,只要诸皇子顺从地要到边陲就藩,那大臣们一时也就无话可说了,皇帝也不用自食其言、为当初分封藩王的做法辩解了。此举一举数得,有何不好?殿下又何必犹豫呢?”   朱棣却不禁沉吟:“若皇帝真让我就藩呢?那可如何是好?”   道衍似乎看穿了朱棣的心思,哈哈笑了起来,绕着亭子走了两圈停住脚步,盯着朱棣这才问道:“可燕王又何必非得留在京师呢?”   朱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也是一愣,暗暗问自己,也都觉得诧异。自己为何非得留在京师呢?若只做一个亲王,那远离京师就是远离了皇帝的管束,乐得逍遥自在,本该是心里巴望不得的事情。可为何自己会为此郁结呢?难道自己心底藏着什么连自己都不可明言的东西?   见朱棣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道衍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笑意,旋即一闪而逝,又复肃然道:“燕王何忧思之深呢?皇帝真要让您就藩那是以后的事。可如今的形势,皇帝生疑,太子势起,燕王再不设法自保还要如何呢?又还能如何呢?”   听道衍如此说,朱棣心头纵有千般心思也是万难出口了,眼中闪过一丝冷峻和忧郁,勉强笑了笑,感叹道:“是啊,都被逼到这份儿上了,本王还能怎样呢?”   道衍见朱棣如此,心知万万不能绝了这位多灾多难皇子的决心,否则日后要想挽回就难了,便又道:“燕王殿下,势虽不可逆,却不是不可变,事在人为便是说的这个道理。您万万不可就此消沉啊”。   说话间道衍眼中又忽然闪烁,贴近了朱棣,悄然道:“燕王虽然不可再与大臣结交,可并不是不能施恩的啊,否则昔日交情岂非就付诸流水了吗?”   说着道衍又是一顿,沉吟了片刻,嘴角吊着笑意:“嗯......还有一类人也请燕王殿下留意。”   “哦?什么人?”   “宫人太监!”道衍眯着眼,悄然笑了起来:“此类人身残位卑,最易为小恩小惠打动。而且他们与宫内联系紧密、千丝万缕,犹如一张蜘蛛网将皇宫紧紧围住,宫里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不能逃脱他们的眼睛的。哼哼,这么一群人,最是有用、又最易收揽,却无人问津,嘿嘿,燕王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已经说得极为露骨了,朱棣皱眉想了想,心头悠然闪过一丝清亮来。    第三十八章 【洪武变局】   正当满朝上下都在为皇长孙的诞生而欢欣雀跃时,前方又传来捷报,却是卫国公邓愈破了吐蕃,大明又往西开拓了大片版图,已隐隐有跟李唐盛世一教高下的势头。洪武皇帝得了捷报后难得的高兴,立刻快马传旨加封邓愈为右柱国。双喜临门,朱元璋难得地召集群臣在御花园举行了洪武朝第一次盛大的朝宴。   想来是因朱元璋历来便不善饮,此番在御花园多饮了几杯,加之晚间风凉,第二日便病倒了,停朝十日,这在洪武皇帝登基以来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直到了第十一日,朱元璋重开早朝,身体却已明显大不如前。偏这第一日早朝收到一本奏折,竟是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御史大夫陈宁联名弹劾翰林学士宋濂侍宠而骄,且皇帝病时也未有入宫问候,乃是大不敬之罪。   奉天殿内,历来深沉的朱元璋拿着这本奏折也不禁犯了踌躇。这御史大夫陈宁向来是与左丞相胡惟庸走得近。胡惟庸又与李善长颇有渊源。而李善长则与宋濂是莫逆之交。如此按常理推断,这陈宁本不当与宋濂为难才是,怎的会忽然弹劾起宋濂来了?更何况是跟胡惟庸曾经的死对头汪广洋联名上奏?   右丞相汪广洋早年倒有清名,很是正直不阿。只是近年来突然不理朝堂政事,浑浑噩噩以度日。如今他又怎么会跟陈宁联合起来了?而且还是去弹劾一个与自己毫无恩怨的有功老臣呢?这太不像汪广洋那装疯卖傻、明哲保身的做派了。   “莫非他们是针对淮西势力下手了?”朱元璋心中一动,眉棱骨跳了跳。   淮西势力多是朱元璋早年打天下时留下的功臣旧部,其中文以李善长为首,武则以徐达为首,势力极大,随时都可以左右朝局。近年来见太子羸弱,为了扶助太子能顺利即位,朱元璋狠下杀手,已经铲除了不少淮西势力。淮西旧臣们死的死,走的走,只留下邓愈等一些忠勇武臣仍旧在四处征伐,守边拓土。而朝内势力则多被胡惟庸所把持,谋权有余,办事不足。且如此一支独大,并非长安之策,更非朝廷之福。   今日这事,怕便是这胡惟庸暗中使的手脚,要将宋濂参倒。只是碍于李善长才让曾经的死敌汪广洋出头,如此胡惟庸则完全可以撇清嫌疑了。   但是只要知情底的人都知道,汪广洋与胡惟庸斗了三年,在两年前忽然就泄了气似的,日日装疯卖傻起来。人人都揣测着怕是这汪广洋的什么把柄落入了胡惟庸的手中。如果真是如此,胡惟庸能支使汪广洋上一个奏折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想及此,朱元璋已是有了主意,合上奏折交给一旁侍立的太监庆童,冷冷一笑道:“拿给翰林学士看看罢”。   宋濂接过奏章一看,顿时气得血气上涌、须发乱颤,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和御史大夫陈宁,上前一步跪倒怒道:“请陛下明鉴,不要听信小人谗言。微臣去岁奉命修著《洪武圣政记》,至今初成,然则尚有余暇有待考证。十日前微臣便已告了一月的假赶赴中都考据。微臣近日并不在京,待在中都得知陛下卧病、龙体欠安后便立即连夜赶回京师请安。微臣如此行为,难道尚属大不敬么?”   “十日前就告假了?朕怎会不知?”朱元璋不禁诧异。   宋濂听皇帝说不知情,也是一愣,怅然望了望太子。   太子朱标忙上前叩首,冷汗不自觉便往外冒,满脸紧张:“父皇恕罪,翰林学士十日前确曾......确曾至儿臣处告假,儿臣当时也是准了的。只那些日子吕妃待产,儿子心乱如麻,忘了禀告父皇,还请父皇治罪!”   眼见这事最后竟又牵扯到太子头上,众人不禁都是一愣。朱元璋一双阴鸷的眸子闪了闪,想要发作,却又是忍了,端起案上的那杯六安瓜片喝了一口,强压着怒火淡淡道:“太子担心朕的皇孙,一时乱了分寸,处事稍欠周密,这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太子不需自责,你且起来罢。”   眼看蓄谋多时的一本奏折又要轻飘飘地过去,御史大夫陈宁岂会甘心?想着如若对宋濂这个老臣一击不倒,那等他回过颜色来,加上太子为他撑腰,哪里还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连忙上前又奏,不依不饶道:“皇上明鉴,大学时所言不禁令微臣疑惑。微臣且请问大学时,为何陛下偶感小恙,消息便会立刻传到远在中都的翰林学士耳中?微臣疑惑......微臣惶恐......莫不成翰林学士在暗中探听宫闱消息?”   此话一出,朝堂顿时哗然。朱元璋也是心中一动,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一下,却不说话,只死死盯着宋濂。   宋濂情知不好,暗暗叫苦不迭,又是急又是气:“陛......陛下......微臣岂敢?微臣岂敢啊?只因微臣次子宋璲位居中书舍人,在朝中得知陛下龙体不适,心中焦急,方快马报我啊。微臣并无不轨之举,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   说话间,历来以谨慎缜密著称的一代老臣宋濂竟嚎啕而泣,场面凄惶,满朝人人心中都觉不忍,暗骂陈宁过于恶毒、无端攀咬。   “既然老学士的次子宋璲知道陛下身体有恙,为何不见他代父探望?”御史大夫陈宁忽然冷笑起来:“哼哼,就算老学士家教不严,宋璲不知礼数。可他既为中书舍人,朝廷命官,为何也不见他以臣子之道应有的忠敬之心前来探视?如此......那便是宋璲大不敬了。”   说着陈宁又朝朱元璋重重磕了磕头:“请皇上治宋璲大不敬之罪!”   宋濂见事情竟又牵连到自己的幼子身上,已是急气攻心,老泪纵横,竟忽然有些癫狂地站了起来,指着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陈宁,颤声道:“你......你......”言未及出,已是昏厥了过去,搅闹得朝堂一片慌乱。   看着一代老臣竟被气得如此不堪,众人都暗暗心痛,对陈宁也不禁怨恨。   朱元璋神情间颇为伤感,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沉吟了许久,断然道:“翰林学士乃是有功之臣,奈何年迈。立即除宋濂翰林学士承旨、太子府赞议大夫等职,贬为庶民,永不叙用,交其孙宋慎送回金华赡养。每年......每年入宫觐见一次,抚朕思念之情。”   众人听了旨意,忙叩首称是,心中却都五味杂陈。宋濂作为开国功臣,却遭陈宁这等宵小糟践,本来是一件令人嗟叹之事。可皇帝如此处置于他,已经是许多功臣梦寐以求的退身之法了,也算得上有一个极好的结果。更何况皇帝每年要他入宫觐见一次,这可是多大的交情才能有的荣宠?人人都想着若是自己能得到皇帝这般眷顾,那便是死了也是值得的,不禁又艳羡起来。   正当人人以为早朝便要此事终了而结束时,朱元璋却闪着眼打量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忽然又复下旨道:“朕已年迈,朝务纷杂,精力不济矣。国公李善长、曹国公李文忠皆是朝廷功臣,素来贤明、人品端方,乃朕之股肱之臣也。自即日起宣李善长、李文忠入朝,但凡军国重事,与中书省共同协理处置。”   正当朝臣们都在品味这道圣旨的深意时,朱元璋圣旨又下:“燕王修书曹国公李文忠修缮北平燕王府以备来日驻守北平、抗击北元之用,朕已自曹国公处获悉。燕王忠诚沉稳,朕心甚慰。望诸王皆能效仿燕王,以为我大明江山的柱石之臣。即日起加燕王护卫、侍从一千五百人,以示荣宠。”   如此当着满朝百官被皇帝夸奖恩赏,诸皇子中尚无先例。朱棣顿时激动得满脸通红,跪倒叩首,高声谢道:“谢父皇隆恩!”心中却不禁对那道衍和尚又添了几分敬畏,似乎自己每次依他计谋行事便无有不中,每每必得皇帝赏识,也真是奇了,莫不成这道衍真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仙?否则他怎能如此洞悉皇帝的思维?    第三十九章 【二王就藩】   随着皇长孙朱允炆的诞生,替太子上书直言的叶伯巨被从轻发落,转到刑部衙门暂行拘押。只太子府赞议大夫、大学士宋濂因御史大夫陈宁的凭空参劾而告老回乡,太子朱标却又缺了一个臂膀。   朝廷里自从宋濂告老回乡,李善长和李文忠重新参政议政,原本不可一世的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不得不大为收敛,朝局又很快重归稳定。但凡朝中政务都由李善长、李文忠与中书省合议后报太子朱标裁决,最后才奏报皇帝。   朝务有条不紊,洪武皇帝也因此轻松了不少,征战劳碌了大半辈子的朱元璋终于闲了下来,便时常陪护教导皇长孙朱允炆为乐。皇宫里顿时一派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景象。   燕王朱棣则听从道衍的劝告,远离了京师,自请前往中都凤阳受训,日日与傅友德等一干老将切磋战法,要么便是与士官摸爬滚打,也可算是乐得其所了。   如此太平无事直至洪武十一年三月,大明的上空突然天降暴雨、狂风大作,长江下游灾洪遍野,死者不计其数。这种天气历来只发生在初夏,在初春的季节极为罕见。洪武皇帝立刻召问钦天监询问天意,临了又马不停蹄求告太庙、天坛祈福。   却在这一夜,西宫杨妃忽然也诞下一子,浑身冒着白光,经久才散。更奇的是历时数月的暴雨竟然随着这位皇子的出世也骤然停歇,天下皆惊,奔走传诵,说得玄乎其玄。   洪武皇帝得了消息也亲往西宫查看,只见这孩子眉清目朗,隐隐透着仙气,与神庙里供着的太上老君竟然十分相像。朱元璋又是惊又是喜,心中又犯起犹豫来,便又动了另立储君的念头,故而取名曰朱权,封为宁王。为免唐突,朱元璋又故意同时封十一子朱椿为蜀王,封十二子朱柏为湘王,封十三子朱桂为代王,封十四子朱英为肃王,封十五子朱植为辽王。只是人人都知道一出生即被封为王者,唯有宁王朱权一人而已。   朝中为此动荡私议自不必说,听闻就连皇后马氏都为此来寻朱元璋说项。待洪武皇帝醒悟过来时,却已为时已晚,谣言已然四起。朱元璋思忖再三之后,不得不突然下令二皇子秦王朱樉前往西安藩地就藩,三皇子晋王朱棡则前往太原藩地就藩,接旨即起,以示维护太子、并无另立储君之意,以此来安抚朝局、安抚太子。   远在凤阳的燕王朱棣这夜看了朝廷邸报,得了消息,不禁大惊失色,再也坐不住,便连夜打马赶赴京师,悄无声息地回到太平门外的燕王府。   府内门吏小太监郑和见朱棣行色匆匆忽然回府,心知必有大事,连忙快步跟在朱棣后面等待吩咐。果不其然,朱棣进了燕王府,连王妃徐氏都还没去见上一见,便沉吟着悄声吩咐郑和:“去三法司衙门找刑部主事徐贲,让他将道衍大师请过府来,切记不可惊动旁人”。   郑和素来十分伶俐,得令后便立即出了燕王府,赶去三法司衙门。因有随身银两的打点,很快便将徐贲从刑部衙门请了出来,将朱棣的话原原本本地带到。徐贲自入京师便受到朱棣的多番照料,由一个从七品的给事中闲职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升至掌握实权的正六品刑部主事,许多官员因知他与朱棣交情不浅故而多番照应,因此徐贲对这个皇四子感恩深重。此时得了吩咐也不迟疑,立刻便入太庙去见道衍。   约莫只过了一顿饭功夫,郑和便领着气定神闲的道衍进了燕王府西跨院的六角亭,朱棣此时正在六角亭内喝茶枯坐、凝眉沉思,见道衍到来,连忙起身相迎。   待郑和退出,道衍这才坐到朱棣的对面,端起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清茶喝了一口,淡淡地问道:“燕王不是在中都凤阳吗?怎么就急匆匆地连夜返京了呢?”   朱棣每每见到道衍,心里都能很快沉静了下来,此时却仍旧有些慌乱,闪着凌厉的眼睛也不拐弯抹角,沉声道:“听闻京中有变,本王岂能安睡中都?”   “哦?!”道衍眯着眼盯视朱棣,若有若无的笑了笑:“京中有何变故?贫僧怎么不知呢?”   见这和尚还要装聋作哑,朱棣不禁皱了皱眉:“大师沉迷佛法,怎会在意俗世之变?”说着起身叉腰望着亭外,阴郁道:“哼哼,秦王和晋王此时都已奉旨离京就藩去了。大师难道还不知么?”   “哦,就为这事?贫僧倒是略有耳闻”,道衍淡淡道:“燕王此行京师,难道是顾念兄弟情深,要来给秦、晋二王送行的?”   朱棣见道衍如此能顾左右而言他,不禁哭笑不得:“你......本王哪里还有心思去送行呢?况且不得父皇旨意,又有谁敢去送行?”   “那......燕王此行京师的目的是为何?请恕贫僧愚昧了”,道衍故作疑惑道。   朱棣却不愿再跟这和尚打机锋,踱了几步来到亭下沉声道:“哼哼,本王是担心,下一个便轮到我了啊!到那时,本王远在北平,大师身在京师,想再见怕就难了!”   “哦。可皇帝并没有下旨要殿下离开京师啊?燕王为何如此沉不住气呢”,道衍望着这位年轻的皇子叹了口气道:“若皇帝要您就藩,又怎会不与秦王、晋王一同下旨呢?既然皇帝没有下旨,便是说明皇帝还在犹豫不决之中啊。”   “可万一......”朱棣不禁问道。   道衍却摇了摇头,仰天长叹了一声:“哎......燕王是说万一皇帝真要叫您就藩又该如何是吗?”   说着道衍也起身来到朱棣身旁,冷冷一笑:“哼哼,皇帝若真的下旨,燕王除了奉旨就藩又还能怎样呢?”   朱棣不禁皱眉不语,脸色冷峻得可怕。   道衍却知他不愿离京,是因留在京师便还有一分皇储的指望。若离了京师,便觉再无可能了。这位皇子心思藏得如此之深,只怕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   想及此,道衍不禁苦笑,继续道:“殿下您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擅离开中都的啊,您为何就不听贫僧的谏呢?您只要一离开中都凤阳,怕就有人给太子报了信儿。此时只怕连皇帝都已经知道您回到京师的事了。哎......如此......就算皇帝原本无意让您离开京师,怕都拗不过太子那边的压力了。”   “那......”朱棣不禁呆了呆,这才察觉自己一时心急,已是惹出祸来,不禁也着急起来。   道衍举起茶杯荡了荡,又将杯子放下,却是不饮,沉吟良久断然道:“其实离开京师未尝不是好事,殿下何须执着?天意不可违啊。而天意未必便对殿下不利,岂不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朱棣瞧了瞧道衍,虽心中兀自不甘,却也知这和尚讲的是至真之理,形势无可奈何,大丈夫理应敬天畏命,坦然受之。   “殿下,我上次说的善待宫人之事您可有去做?”道衍却忽然转了头题。   朱棣不禁一愣,不知这和尚怎的又转到这上面来:“嗯?哦......有......有的,宫人太监本王多有送钱接济家小之处。平日里本王进宫时也多有照应他们的。四司八局十二监共二十四衙门里管事的、得宠的,多有受本王恩惠的。平日里都是郑和与他们接洽,常有些信息往来,只是无关紧要罢了。”   “哦,不妨,不妨”,道衍诡异地笑了笑:“养兵千日,只在乎用兵一时嘛,终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朱棣不知这和尚到底在卖着什么关子,只值此情形也没心思过问,只依着他的谋划去行事罢了。朱棣却不知此举后来竟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四十章 【师徒别离】   翰林学士宋濂府邸位于应天府以西的石鼓门至三山门之间的天宫西街。天宫西街远离集市,正对着南湖,毗邻莫愁湖,十分清幽的一个去处。   自从在奉天殿被洪武皇帝贬为庶民,宋濂心灰意懒,枯坐家中回想往事。   想着自己在元顺帝至正九年因危素等人举荐被顺帝召为翰林编修,自己以奉养父母为由推辞不应,并潜入华山为道躲避顺帝,自此名声日显。回想自己年轻时时常与章溢、刘基、叶琛诗文唱和,被时人尊称为“浙东四先生”。至至正十八年,如今的洪武皇帝朱元璋攻取睦州之后,自己毅然烧毁旧居、遣散家人,独自追随朱元璋四处征战。又回想自己选定的主公朱元璋最后果然一统天下,驱逐元兵于漠北,建立可大明朝,自己也被尊为“五经之师”,奉旨教授太子朱标经学,并被封为大明第一任翰林学士。   往事悠悠,不觉已近二十年。不料二十年的辛苦、二十年的沉浮过后,自己须发已白,仍旧逃脱不了孓然一身、身无长物返回金华祖宅的命运。   此时已是***,春暖花开,正是阳光温润之时。虽如此,宋濂因素来就有体寒的毛病,此时仍旧拿着暖手炉,坐在院内眯着眼晒太阳。便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白衫俊秀男子迤逦而入。宋濂眯着眼看去,却是自己的长孙宋慎。宋慎乃是自己的长子宋瓒的儿子。   宋濂一共育有两子,长子宋瓒,次子宋璲。宋濂为护全祖辈家业,便没让长子宋瓒入仕为官,而是留在金华旧居打点。次子宋璲,及宋瓒的长子宋慎则一起与宋濂同朝为官。其中次子宋璲为中书舍人,宋慎为仪礼序班。   眼见这个孙儿兴冲冲地进来,宋濂不禁问道:“慎儿,东西都收拾齐了?有没有给你父亲修书,让他在杭州接我们?告诉他,我们乘船到了杭州便换陆路了回金华,让他多预备几批骡车,我这儿有很多书要带回去呢。免得到了金华没事可干,就会老得快了。”说着又兀自叹了一口气:“哎,我还想多活几年,等着太子殿下登基那一天呢!哎,到时候看着太子殿下再创一个‘贞观’盛世出来的,我便是死也都瞑目了哟。”   “老师......”说话间,从宋慎身后忽然窜出一名男子,流着泪扑倒在宋濂跟前。   宋濂吃了一惊,凝眉看去,只见来人身穿一件暗红色的袍服,衣饰严谨细致,皮肤白皙,长脸长眉,挺鼻阔嘴,一对凤目炯炯有神,气度十分的雍容恬静,却不是自己正在念叨的太子朱标么?   “啊?太子?老臣莫不是眼花了?”宋濂兀自不信,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已是流下泪来。   见他如此,朱标更觉伤心,一把拉住宋濂枯瘦的双手,拜倒泣道:“老师,正是不肖弟子朱标来看您了。是学生无用,让老师劳神了。”   宋濂愣了愣,慌忙一边将太子扶起一边絮叨道:“使不得......使不得......殿下莫要折杀老臣”,说着也要跪倒行礼。   跟随太子一起前来的吏部尚书詹同、侍御史文原吉、起居注魏观,及宋濂的孙子宋慎见他们师徒如此,也觉伤感,眼见着两人僵持着没完没了的伤感,忙一窝蜂地围上来都来劝解,宋濂和太子朱标二人这才渐渐平复。   宋濂作势要请众人进正堂,太子朱标却摆了摆手:“师傅不用客气,我们便在这坐坐便好,也好陪您老晒晒太阳,免得进了屋内冷清,伤了您的肝骨。”   见詹同等人也随声附和,宋濂便不再勉强,吩咐着给众人搬椅子上茶,捂着手炉这才怅然道:“哎......原以为再也没福见太子殿下一面了,想着许多话要说也没机会,打算在走之前写下来,让犬子带给您。想不到今天殿下居然驾临我这破房子,哎,老臣也是无憾了,无憾了啊。”   “师傅您别这么说,十几年来都没照顾好您,让您住在这里受委屈”,说着太子朱标又复伤感:“您怎会见不到我了呢?日后你但凡想见,便来应天找我。父皇不是有旨意要您每年觐见一次么?”   宋濂眼中噙着泪,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吩咐宋慎道:“慎儿,你去门口守着,不要让闲杂人等进来,我要跟太子殿下说说话。”   宋慎一愣,只得应声出去,立在府门外四下察看。   宋濂这才看着诧异的朱标等人,悄声道:“殿下您别瞒我。我听说原先杨怀宁府里走脱的管家杨英被您偷偷藏了起来?不是是否确有其事?”   朱标与詹同等人互望了一眼,暗想这原本极机密的事,有意瞒着这位老道学的,怎么最后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宋濂摆了摆手:“殿下您莫慌,是叶君生在上那封奏折之前偷偷告诉我的。他担心自己上了奏折之后凶多吉少,因想着杨英之事兹事体大,殿下私自囚禁恐会惹祸上身,可是他自知无法劝说殿下,便将此事的前后都告与了我,要我得空劝劝您。不想我也被赶出了朝堂。哎......幸亏今日见到了殿下,老臣还真要谏上一谏!”   私自囚禁杨英要冒很大的风险,朱标自是心知肚明,可一来这杨英是一大把柄,藏着许多秘密,空印案到底是谁指使的、杨怀宁被灭了满门又是谁干的,所有这些最后可能都得着落在这人身上,又岂能便杀了?二来这杨英本是局外人,本就无罪,怎可轻易言杀?故而朱标迟迟不愿动手,只将他偷偷囚禁而已。眼见着宋濂要谏,又不能违背,只得点了点头。   岂料宋濂却并不从此处说,反又问道:“听说......是燕王将杨英送给殿下的,是也不是?”   “确是四弟得了消息,说杨英被囚在土城,领着我们将杨英带了回来”,朱标疑惑地看着宋濂点头道。   宋濂皱了皱眉,神情肃然,冷哼了一声:“哼, 殿下不觉得奇怪么?燕王得了杨英为何不直接送到三法司衙门,反倒直接给太子殿下报信?”   “想是四弟从杨英口中得了不利于我的信息”,朱标沉吟着道。   “哦,燕王如此善心?”宋濂不置可否地冷笑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难道师傅觉得四弟会有所图谋?不至于吧?”朱标想着,不禁摇了摇头:“四弟素来与我亲近, 也没什么野心,不至如此,不至如此。”   宋濂却叹了口气:“哎......殿下心善本是好的,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空印案确是秦王做的手脚要陷您于两难,晋王素来目中无人侍宠而骄,人人皆知这两位王爷都不是好惹的角色,殿下会防备他们也是自然。可是燕王......”   说着宋濂又四下看了看,眼见确无其他人,这才深沉道:“老臣瞧着燕王此人雄才伟略,智勇双全,原先一直不得志倒还罢了。只空印案后,燕王渐起。此人才是劲敌啊,为子孙后代计,殿下都得对此人不得不防。”   “哦?”   见朱标兀自不信,宋濂舔了舔干涩的舌头,闪着眼继续道:“哼哼,依着老臣看,燕王将杨英送与太子殿下,若是好心还罢了,若是歹意,则此人奸诈真真可怕了。殿下试想,无论空印案,还是灭杨怀宁满门者,若老臣所料不错,都是秦王的手脚。拿住了杨英便是拿住秦王的把柄。可问题是,这杨英并不知灭杨怀宁满门的是秦王,反倒误以为是殿下您。您私自将他囚禁,若是事情泄露出去,可是天大的祸害,想说都说不清啊。值此情形,您与秦王是相互制约。可燕王呢,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把住了秦王的把柄,又拿住了殿下您的弱处啊。而他自己呢,将杨英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您,自己倒落得个好人。哼哼,这居心,这心计,虽曹操也不过如此罢?”   此话可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众人都听得呆住了。侍御史文原吉想了想,也附和道:“哼哼,下官也瞧着燕王非池中物,早晚要成祸害。殿下且想想,这杨英逃了那么久了,三法司衙门倾巢而出都没有找到他半点影子。燕王呢?一个无权无职的王爷罢了,竟然跳过三法司、跳过太子殿下您、也跳过了秦王,悄无声息地便将这杨英囚了起来。哼哼,这手段,这权柄,有几人能比得了的?更可怕的还是此人有如此实力之后,兀自不显山不露水,让人无从得知。就凭这一条,殿下也当防备他啊。”   朱标虽然兀自不信,可奈何众人劝说,只得问道:“若真是如此,那我该如何防他?”   宋濂眼见太子心中动摇,忙伸出两根手指,断然道:“只两条罢了。”   “哪两条?”   宋濂颤着身子起身踱了踱,沉吟道:“听说秦、晋二王都已就藩,昨夜燕王也忽然回了京,殿下且以此事禀告万岁。哼哼,想来万岁定有主张。只要燕王能像秦、晋二王一样,去了封地北平就藩,那便好办多了。”   燕王私自回京的消息昨夜便已传到朱标的耳中,因顾及私交甚笃,原也有意遮掩。此时听宋濂说起,倒不禁犹豫。   宋濂却不理会,兀自又道:“二,请殿下尽快处决杨英,以免惹祸上身。殿下此时形势大好,并不需要使些诡诈去揪出秦王,只需稳守即可。因而杨英对殿下而言,已毫无用处,只是个累赘罢了,何不除之?”   朱标见这两件事都有悖于仁义,不禁为难。眼见着众人都要来劝,沉吟许久,方无奈点了点头。心里却不愿处决杨英,做那肆意杀生这等有违天理的天大罪孽,嘴上却不能说出来。   此事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宋濂见了太子朱标,将心事一一剖解,也觉了了遗憾,轻松了不少。因而很快便与孙子宋慎携了几箱书稿从秦淮河出水,经水路走镇江、常州、无锡、湖州,最后抵达杭州与在那里等候的长子宋瓒会和,再走陆路,经绍兴回到了金华。    第四十一章 【柳庄居士】   似乎一切都如道衍所料,燕王朱棣回到京师的第三日正午,司礼监掌印太监庆童便带着几个宫人直驱燕王府传旨来了。   朱棣暗知不好,虽早有准备,可事到临头也忍不住心头“噗噗”乱跳,慌忙领着王妃及一众家丁、奴仆迎了出去,大开中门跪倒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必资威武以安黔黎,未尝专修文而不演武。朕特仿古制,设武职以卫治,封诸子以戍边。今四子燕王朱棣年已及弱冠,素来孝敬父兄,忠勇练达,着燕王朱棣前往北平就藩,抗击北元于北寒之地,月内起行。受斯任者,必忠以立身,仁以抚众,智以察微,防奸御侮,机无暇时。能此则荣及前人,福延后嗣,我大明永昌矣!敬之勿怠!洪武十一年五月初三日。”   庆童面无表情,絮絮念完,这才合上圣旨递给俯跪伏在地的朱棣。扶着朱棣起身,庆童面色凝重地陪笑道:“哎......殿下这一离京,下官们这些被人瞧不起的下贱宫人可少了一个福星呐。哎......咱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朱棣情知太监宫人历来不受人们待见,加之当今洪武皇帝又最是苛刻,无论对外还是对内都极为心狠手辣。洪武一朝到现在已经十一年,可算下来因为一时不慎而死在皇帝手中的太监和宫人已不下百人。在宫内服侍皇帝的太监宫女无不提心吊胆度日。平日里只有贵为皇子的朱棣对他们多有恩恤。因而太监宫人们都视朱棣为贵人,极爱与之亲近。   朱棣接了圣旨,心乱如麻,对庆童的巴结也只是一笑,想了想,忽然想起了什么,诧异地问道:“庆童?!今日怎么是你来传旨?那谁在父皇跟前侍候呢?”   庆童脸上红了红,尴尬地笑了笑:“哎......这个......这个......不瞒燕王殿下,下官自从那日在奉天殿触了霉头就再也没福到万岁跟前侍候了。内宫太监头儿赵成从成都传旨回京了,现在都是赵成在皇帝跟前呐。”   “哦”,朱棣恍然,内宫太监头赵成一直都是洪武皇帝最为信任的太监,洪武八年朱元璋巡视中都时遣了赵成前往河州用丝绸和巴茶跟藏民交换马匹,转运接济邓愈和汤和的大军,直至洪武十一年邓愈大破吐蕃,赵成这才随军回到了京师。   眼见朱棣神情落寞,庆童也觉伤感,便要辞了出去。朱棣想起道衍的恩恤宫人的话来,忙又叫住了,令郑和入府取了二百两纹银递了过去,这才将庆童一行礼送出府。   庆童见朱棣处境如此了还不忘给自己关照,越发感动,拿着银两立在燕王府门口不愿离开,噙着泪,动了真情叹道:“殿下,哎......都已如此了,下官也没什么可说的。只一件事,下官可以担保的,那便是:日后燕王殿下若有使得着下官处,只需吩咐一声,无论刀山火海,下官定然听凭吩咐,在所不辞的。”   朱棣心中也是一热,点了点头:“本王只是离开京师罢了,你又何谈一个死字?过几日本王便要打点行装,北平路途甚远,许多东西携带不便,丢了又怪可惜的。过几日你且再来燕王府一趟,看看可有什么中意的物件、家具什么的,你尽管运走便是。本王可是听说你把你的老母亲都接到京里俸养了,孝心可嘉啊。只你的俸禄银子我还不知道么?如何周转得过来?现在正好,我本王府里有什么你用得着的东西尽管拿走,也可省下几个银子不是?”   至此庆童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哗哗地便往外流,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呜呜呜......燕王仁义,燕王仁义啊。只下官没福,不能有您这有的主子啊。呜呜呜......”   见他如此,朱棣百般安慰,庆童这才渐渐止了哭声,被马和送出府去。   燕王府上下打点行装只花了三天时间,可朱棣却迟迟不愿出发,只是沉郁寡欢,每天见人都是无话。几次三番地去太庙请那道衍,都说是请假出游去了。历来沉稳的朱棣也越发的狂躁,府里上下除了王妃徐氏和门吏郑和两人可以和他说上两句话之外,其余人等见了都悄悄绕开路躲了起来,生怕惹他不快受到责罚。   而此时的道衍和尚确是已经请假出了京师,正拄着拐杖跋山涉水来到了浙江鄞城以西的东钱湖畔。沿着湖岸迤逦而上,直走到陶公钓矶左近,只见靠山的一处草坪上建着一座草庐。草庐外杨柳饶舍而栽,十分的清幽风雅。(陶公钓矶:位于伏牛山山麓。伏牛山山巅上松柏浓郁,涧麓处民居云集。且流传有越大夫范蠡功成身退,偕西施在此隐居垂钓的说法。因范蠡又名陶朱公,后人因此改山名为陶公山。旧说牛头山山麓一处石矶乃是范蠡垂钓之处,遂得名“陶公钓矶”)   道衍拂开垂柳,到草庐前叩门唤道:“俗客来访,柳庄居士可在啊?俗客来访,不知柳庄居士袁相公是否在家啊?”   呼唤许久,房门这才缓缓地打开了一条门缝,一名睡眼惺忪的小童探头看了看道衍:“大师是何人?寻家师作甚?”   道衍一笑:“贫僧乃是余杭金山寺的出家和尚,法名道衍。因久慕柳庄居士大名,特地前来拜见的。”   “哦”小童揉了揉眼睛嘻嘻一笑:“嘻嘻,可是家师出远门了,最近怕是都不会回来了的。大师您怕是福缘未到,且请回去吧,嘻嘻嘻。”   道衍见小童顽皮,说话也不客气,只得摇头苦笑,又复追问道:“那你师父去了何处?可否告与贫僧?贫僧也好去找寻自己的福缘去呀。哈哈哈......”   小童见他如此逗乐,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犹豫了半响,这才迟疑着道:“嗯......好吧,瞧大师傅你如此诚挚,我便告诉你也无妨。我师父......嘻嘻嘻,十天前已经去灵隐寺远游了”,说着又朝道衍做了一个鬼脸:“你见了我师父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晓得了,晓得了,贫僧决计不会高密的”,道衍只觉得好笑,告辞了便急急赶往灵隐寺。   灵隐寺又名云少林,位于西湖以西的灵隐山山麓,始建于东晋时期,共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堂,僧房有一千三百间,僧众多达三千余,是江南禅宗五山之一,规模宏大。   灵隐寺此时的主持名叫见心法师,曾在洪武三年被朱元璋召入京师说法,轰动一时,被朱元璋亲封为“十大高僧”之一,授金褴袈裟,与僧录司左善世的宗泐齐名天下。因而在洪武初年,灵隐寺的香火越发旺盛,竟不下魏晋时期。   道衍走西湖,过杨公堤,饶道月桂峰,不远便已是灵隐寺。对灵隐寺道衍并不陌生,年轻时也曾时常到此游历,却多去飞来峰观瞻那四百多座摩崖佛像,很少入寺罢了。好友徐贲还曾经以此问过道衍:‘为何身为佛门弟子过佛门而不入,偏要去那飞来峰看石雕’。道衍当时便笑答道“只因五代至今,山水间雕刻而成的四百余座佛像集聚佛性与山水之灵性于一身,早已不是等闲雕塑了。可灵隐寺的寺庙内多是香火气,却没了佛性。故而多游山水而少入佛门”,一时传为笑谈。   想不到时隔十年之后,道衍又要故地重游了。只是此番前来却不是来看佛而是来寻人。可是灵隐寺那么大,这柳庄居士又会躲到哪里去呢?   思忖间道衍仰头望了望,只见石壁上赫然镌刻着宋代文豪苏东坡的那一句“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峰”名句,猛然想起柳庄居士也曾有“湖上诸峰,当以飞来为第一”的赞语,心中顿时了然,便直奔飞来峰而去。   灵隐寺飞来峰怪石崚峋,道路十分难行,可游客却不少。人人拄着拐杖,互相搀扶,成群结队而上,或占据山石一角歇息,或登高望远,或于风景怡人处吟诵,或于传说中的香火处祭拜,不一而足,煞是热闹。   飞来峰上共藏有七十二洞,洞洞皆有玄妙。其中又以东南侧的青林洞最为有名,只因洞内有济公床、手掌印等,传说此洞乃是宋代佛学大师道济和尚的修行之地。平日里多有善男信女前往拜祭。因而也最多江湖术士云集。   柳庄居士身为相术大师,自然愿意去那里瞧瞧热闹,看看那些个装神弄鬼的积年班门弄斧,这乃是人之天性,想来饶他柳庄居士世外高人怕也难例外罢?   想及此,道衍快步赶往青林洞。   果然不出道衍所料,青林洞外人影绰绰,十分的热闹。沿途山石间多有相师摆摊看相赚些银两。道衍嘴角吊着笑,看也不看他们,直奔青林洞口。眼见刚要迈过水涧进去,却听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呵斥:“嘿,哪儿来的异僧?要闯青林洞?”    第四十二章 【小试牛刀】   道衍正要进青林洞,不妨听到头顶传来喝斥,不禁吃了一惊,后退一步抬头看去。只见青林洞洞口的正上方盘膝坐着一名道士。道士头戴青色四带巾,套着一件半旧的灰布盘领衣,身材高挑清瘦,面色蜡黄,挺鼻阔嘴,眉长眼小,且双眸凹陷,神情十分猥琐而怪异。只有那对始终紧闭、似笑非笑的薄唇可以隐隐看出此人的些许桀骜和非凡。再看他浓长的眉毛下那对小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道衍,发出慑人的寒光来。   道衍身材本就高大,抬眼看了那道士,心中忽然一动,闪着三角眼凝目打量了半响,试探道:“出家人都是佛祖子弟,何来异僧之说?我要进青林洞难道有何不可?”说着眉毛一挑:“人人都进得了山洞,贫僧怎么就进不得了呢?”   那道士却不答话,起身凝视着道衍的眉眼良久,忽然冷笑道:“哼哼,你这和尚目三角有棱,且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哼哼......你必是刘秉忠之流,绝非善类”。(刘秉忠,法号子聪,元世祖忽必烈手下第一谋臣,辅佐元军攻伐中原,杀戮无数,统一中原后制定了元朝一应典章制度,为奠定元朝基业立下不世之功,被封为常山王,谥号文正)   道衍听罢也不恼怒,竟自哈哈大笑起来,神色间十分得意,忽然敛了笑、闪着眼盯视这道士沉声道:“嘿嘿嘿......如若贫僧所料不错,你必是柳庄居士袁珙罢?!哈哈哈,久违了,也久仰了,柳庄居士?!”   那人听道衍说出自己的名字,也是吃了一惊,愣了愣:“你......你......你到底是哪儿来的妖僧?你怎会知道我的姓名?”   道衍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给和尚我相过面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个个都号称世外高人。可是能三句话将贫僧说得如此透彻的,普天之下除了你柳庄居士袁珙,还有谁能有如此本事呢?”   袁珙闪着眼看了看道衍,撇了撇嘴:“哼,凡心不死的假和尚。只不过......嘿嘿,你认错人了,我不会相面,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袁珙”,言罢起身便走。   道衍好不容易找到他,岂会轻易放走?忙顾不得山路陡峭,三步做两步攀了上去,挡在袁珙面前,阻其去路,闪着眼笑道:“你不会相面?柳庄居士不会相面?哈哈哈,你要欺和尚无知么?”   说话间道衍已是变了颜色,狞笑道:“你若不会相面,那又是谁相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曰:‘神气严肃,举动风生,大贵验也。但印堂司空有赤气,到官一百十四日夺印。然守正秉忠,名垂后世’?此后,普化帖木儿果然被张士诚逼取印绶,抗节而死。嘿嘿嘿,你若不会相面,又是谁见江西宪副程徐曰:‘君帝座上黄紫再见,千日内有二美除。但冷笑无情,非忠节相也’?此后程徐果然在一年后拜兵部侍郎,擢尚书,又二年降于明,为吏部侍郎。嘿嘿嘿,你若不会相面,又是谁相陶凯曰:‘君五岳朝揖而气色未开,五星分明而光泽未见,宜藏器待时。不十年以文进,为异代臣,官二品,其在荆、扬间!’?陶凯后为礼部尚书、湖广行省参政。嘿嘿,如此这般见微知著,相无不中,难道这还叫不会相面?那要如何才算是懂得相面了?”   袁珙见道衍居然连自己的老底都抖落了出来,而且分毫不差,也是吃了一惊,原本要走的步子忽然又停了下来,诧异地问道:“你......你到底是谁?这许多陈年旧事你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道衍一笑,双手合十:“嘿嘿嘿,贫僧并不是异僧,也不是神仙。贫僧乃是径山寺的家庙和尚,法号道衍的便是”。   “什么?!噗嗤”,袁珙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原来是你这秃驴?!早就听闻你是个怪和尚。今日相了你的面才知道传言不假,你果然是个异僧。”   “哈哈哈”,道衍并不示弱,笑着揶揄道:“柳庄居士现在名动天下,怎么就忘了本了呢?你之所以能学到这一身本领,还不是因为昔日游洛伽山时,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别古崖传授你相人之术?嘿嘿嘿,别古崖何许人也?异僧也!怎么?你现在倒嫌弃起我等这些不容于世的异僧了?”   袁珙早闻道衍洞悉天机,且博学善辩,情知自己耍弄口舌不过,只得苦笑道:“好了好了好了,既然被你寻到我也便认栽了。你说罢,你这和尚如此纠缠于我到底意欲何为?”   道衍看他着了急,却笑了起来:“意欲何为?自然是请你相面了。否则你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了和尚我千里迢迢地来找你?”   “相面?我方才不是替你相过了么?”袁珙不禁一呆。   “去去去去去,谁要你替和尚我相面了?”道衍拉扯着袁珙的衣袖便往外走。   “不是替你相面?那是给谁相面?”袁珙还待挣扎,却怎扭得过道衍身高体胖?   二人一路拉拉扯扯,来到京师燕王府时已然到了五月二十四日,眼见便要到朱棣离京的最后期限。   燕王府的门吏郑和正捧着一本《汉书》兀自苦读,抬眼见来人是道衍,顿时雀跃,腾地跳了起来:“哈哈哈,大师您总算是回来了。燕王殿下每日都要催我去太庙寻你一次,看你回来没有。可日日都说你远游未归,真真急煞个人。你此番到底去了何处?竟然走了这么许久的。”   道衍见这小童竟然嗔怒,不禁失笑,打趣道:“嘿嘿嘿,你这小鬼头管得倒挺宽的,竟然管起和尚的事情来了?!若是给你个一官半职,那还不得管到天上去了?哈哈哈”,说着便与袁珙对望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见郑和红了脸,尴尬地愣在当地,道衍不禁笑着催促:“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禀报燕王?!就说贫僧给他引来一位贵客。哈哈哈”。   眼见郑和飞一般地去远了,袁珙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怅然想了半响,忽然凝眉,肃然悄声道:“此子天庭极阔,眉宇间气势磅礴,恐非寻常之人呀。”   这话跟道衍心中所想如出一辙,道衍也不禁暗暗吃惊。   只片刻,府内忽然迤逦走出一群王府侍卫来,侍卫们人人手里拿着弓箭,醉眼惺忪,脚步踉跄,显是赌箭博酒去了的。道衍不禁一愣,皱了皱眉,难道燕王日日便是在与这些侍卫喝酒逗乐、堕落如此了么?   道衍眼中放出铁灰似的冷光扫向郑和。郑和聪明伶俐,情知这怪和尚是生气了,吐了吐舌头也不敢说话。却在这时,袁珙忽然上前一步,在一名侍卫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不住叩首泣道:“殿下,殿下身系于天,何轻身若此呀?”    第四十三章 【相面安心】   道衍一愣,仔细看去,不禁也是大吃一惊,那袁珙拜倒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穿着侍卫服饰的燕王朱棣。朱棣也被他唬得一呆,眯着眼故意装疯卖傻:“哪儿来的疯子?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我从军五载,还是第一次有人称我为殿下,嘻嘻嘻”。   其余九名侍卫也故意起哄,指着袁珙哄笑起来,左一句“疯子”,右一句“痴迷了的呆子”,极尽嘲讽之能事。   袁珙却仍旧不为所动,言语间反倒更加情真意切,拜伏在地不住叩首:“殿下身系于天,岂可轻身至此?殿下身系于天,岂可轻身至此啊?望殿下好自珍重,不负天命之所托啊......”   朱棣见他如此真挚,皱了皱眉,摒退众人,将他扶了起来,这才诧异地上下打量。   道衍连忙上前一步道:“殿下,这是当今天下相术第一人,号称‘柳庄居士’的袁珙袁廷玉是也。嘿嘿嘿,贫僧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请了来的”。   “哦”,朱棣大喜道:“原来是我大明的李淳风到了,哈哈哈。久仰久仰”,说着十分亲昵地挽起袁珙的手臂往内院走去。   入了正堂,转入后花园,来到僻静的六角亭,待马和上了茶退了出去,三人这才坐定。朱棣上下打量着袁珙,眼见着容貌甚丑、举止怪异的一个人,谁曾想竟是个名动天下十数年的奇人异士,难怪说“人不可貌相”。   朱棣举起茶饮了一口,不禁笑问道:“居士,本王很觉奇怪。方才本王与一干侍卫搅合在一处,无论衣着、年龄和身形都相差无几。居士如何便能从人群中一眼将我认出呢?还请居士替本王解一解心中的疑惑?”   袁珙很不屑地一笑:“哦,这有何奇怪的?雕虫小技罢了。嘿嘿嘿,那些个侍卫岂能与燕王相提并论?燕王就算在百万人中,在下也是能一眼将殿下认出来的。”   朱棣却是不信:“哦?百万人中都可以将本王认出来?不知居士有何诀窍?”   袁珙一讪:“在下还能有何诀窍?无非相面罢了!”   “相面?本王的面相若何不同么?”   袁珙起身踱了两步,解说道:“相术中有两相一算之说。所为两相乃是相气、相面尔。而所谓一算则是指算生辰八字、天干地支罢了。”说着袁珙转过身盯视朱棣:“而燕王殿下无论是气还是面,均隐隐透着不凡。怎会与那些寻常人一样呢?”   “嘿嘿嘿”,道衍忽然咯咯一笑,打断道:“燕王龙子凤孙,王爵加身,富贵逼人,自然不会与寻常人一样。居士不是多次一言么?且说说燕王的相又如何,气又是如何?”   袁珙见道衍挤兑自己,瞪了他一眼,绕着朱棣踱了两步,睁大了眼睛,沉声道“燕王殿下面阔鼻隆,眼若月,印堂生阳,口似含珠,耳若垂帘。嘿嘿,体厚而稳,手长且柔,步宽又深,啧啧啧......此乃是集日月风华于一身的极贵之相也。所谓‘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嘿嘿嘿,便是指燕王您了”。   “‘龙行虎步,日角插天’?那是何相?”朱棣疑惑。   袁珙望了望一直肃然静坐不语的道衍,双眸闪烁,就像夜猫子一样闪着精光,笑了笑,悄声道:“嘿嘿,‘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乃是太平天子也。”   朱棣正要端茶,听了这话心中一震,手一抖,茶杯差点跌了下去,强压着心头的慌乱道:“什......什么?你说什么?”   饶道衍通天机、谙人性,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呆了半响,讷讷不敢言声。   袁珙冷冷一笑,挺直了腰板:“哼,在下相面数十年,何曾胡说八道过?你们若是不信,请我来此作甚?”言罢转身就要走。   道衍早料得他桀骜的性子,早一步拦在当前,笑道:“居士何必生气呢?只你的话太过惊人罢了。而且,居士的话尚未说完,怎的就要走了呢?”   “哼”,袁珙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你们还要问什么?”   道衍一笑,拿起袁珙跟前的茶杯递了过去,这才笑道:“方才居士只是替燕王相了面,还未曾相气呢。不知燕王气宇如何?”   “哼”,袁珙仍在起头上,扭头只瞥了朱棣两眼,便断然道:“殿下头上气韵袅袅,犹如晨烟,只是有些浑浊,乃是灰白之气也”。   朱棣听了不禁疑惑,在座位上欠了欠身,恭敬道:“还请居士替本王解说一二!”   袁珙稍一沉吟,随口便道:“气分金木水火土五行。气韵之间可以互相杂糅,也会相互转化。故而气韵有数百种。且气形也是因人而异,气形不同,此人的命数也就不同。然天子之气唯有洁白一种,远看似金,近看是白。而且天子的气形直而不断,直通天庭。燕王殿下气宇与天子相近,却时候未到。待殿下气由灰白转白,气形由曲转直,则命数至矣。”   朱棣和道衍听得都呆住了,二人对望了一眼,久久无语,只是盯着手中的茶杯发愣。   袁珙见他二人这副模样,还以为他们兀自不信,不禁怒道:“殿下本就是太平天子之相,何须多言?待殿下年过四十,须过肚脐,咱们且再看看,殿下是否已然登上大宝?嘿嘿,在下方才看那几个卫士相貌,也多有公侯将帅也。此是天意,何惧人言?”   至此朱棣心中已是窃喜,几日来的心灰意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起身局促地在大堂内来回踱着步子,旋即很快冷静下来,故意哈哈一笑:“哈哈哈......居士真乃世外高人。听居士相面就如佛门狮子吼,铮铮有金石之音,振聋发聩,又余音绕耳。如此以俗事扰你......真觉过意不去”,说着又沉吟着给袁珙杯中茶水续了续水,转了话题问道:“不知居士在何处修行?”   道衍却已揣度出了朱棣的用意,接口应道:“柳庄居士修行于浙江鄞城以西的东钱湖,伏牛山陶公钓矶之侧。”   “哦,那可是一个好去处”,朱棣笑道:“本王幼年时曾随父皇转战于陶公钓矶,宋濂老相公当时便赞那是集天地灵秀之地,必出奇才。哈哈哈,居士正应了宋老相公当时的定语啊”。   袁珙闲云野鹤的性格,直率而淡泊功名,怎能猜想得到这个年轻皇子的心机?只听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是不明就理,心中暗自焦躁。   道衍瞥了瞥袁珙,只见他皱着眉、一副心烦意乱的神情,暗暗觉得好笑,可想着朱棣这一出双簧还是得跟着唱下去,便接了话头笑道:“柳庄居士苦于修行,而淡于俗世烟火。既然殿下与居士有缘相见,何不赐予一些资助?以便居士可以心无旁骛地修行啊”。   朱棣含笑点了点头:“嗯,正当如此,正当如此啊,哈哈哈。待会儿本王便要郑和从府里拨出千锭银两修缮居士在陶公钓矶的居所,务必使居士可以安心修道,不为凡尘喧嚣所扰。哈哈哈,居士以为如何呢?”   袁珙就算再笨此时也是听明白了,这是要赶自己走啊,而且要自己不入俗世,也就是不要到处宣扬罢了。心中已是冷笑,难怪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心机端的深沉。不禁冷哼了一声:“哼哼,在下闲云野鹤惯了,住不了深宅大院。燕王的心意,在下心领了”,言罢拱了拱手,飘然而去。   看着袁珙远去的背影,朱棣顿时为之一松,已是瘫坐在椅背上,摇了摇头,苦笑道:“哼哼,真真是世外高人呐。”   道衍却闪着眼,诡异地笑看朱棣:“燕王,不知殿下前几日急着寻贫僧所为何事呢?”   朱棣此时早已掩不住心中的喜悦,情知自己心事是瞒不过这个怪和尚的,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道衍摇头道:“大师又来打趣于我......”   道衍笑了笑,却忽然正色道:“燕王殿下,天意归天意,事情还是得靠人为的。从不见躺在床上等着天授而成功的。嘿嘿,若不求上进,天意也是会变的。但看云卷云舒,变幻莫测,这本就是天道之根本。”   一番话将朱棣心中如火的躁动瞬时浇灭,皱了皱眉,瞧了瞧道衍,疑惑道:“却不知本王还能做些什么?”   道衍盯着朱棣,神情肃然,正色道:“其一,不可再与士卒沉迷醉酒走狗之嬉,做那沉沦态。请燕王正色以固根本。”   朱棣听罢,面色不禁一红,尴尬地点了点头,也是懊悔自己这些日子所作所为的荒诞。   见朱棣点头,道衍这才继续道:“其二,携王妃去魏国公府拜别魏国公徐达。”   朱棣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要赴北平就藩,王妃徐氏势必相随。徐氏从小就未曾离家百里之外,此番还不知要如何悲伤?自己日日一味沉沦,竟不曾为王妃多想一想,反倒王妃徐氏常开解于自己。身为男儿轻易便乱了阵脚,竟如此不能深沉自重,也真是不该。而且这道衍要自己去拜会徐达,怕还另有深意也是说不定。   “其三,参议国政!”道衍却不理会朱棣所想,继续说道。   “什么?”朱棣不禁一愣。   “怎么?殿下以为马上就要就藩了,国政就不需理会了?”道衍眯着眼嘻嘻一笑:“嘻嘻嘻,正因为殿下马上要就藩,就更应该参议国政。”   见朱棣疑惑,道衍起身踱了两步,眼中闪着鬼火一样的光亮,沉声道:“万岁要几位皇子就藩,本就有些情不得已。秦王和晋王都为此抑郁不乐。可是殿下莫要忘了,不论你们身处何地,都是皇子,都是龙子凤孙。这天下都是朱家天下,都是你们的天下。为国尽忠、出谋划策本是诸位皇子的本分。而且既然身为皇子,便更当承担这份责任,而不该为一己之私而患得患失啊。”   朱棣见道衍言辞恳切,心中不禁为之一动,已是明白过来,暗赞这个和尚也真忒杀的能琢磨帝王心术了。    第四十四章 【燕王就藩】   连绵数月的暴雨过后,天气也日渐晴朗起来,后廷内的西暖阁斜廊外树荫葱葱,阳光从枝叶的缝隙照了进来,分外的夺目。   兴许是天气缘故,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心情今日也是出奇的好。朱元璋先是到坤宁宫探望了皇后马氏,见马氏身体日渐康健,已能四下走动,气色也红润起来,心中也是高兴。之后又到柔仪殿看了皇孙朱允炆,朱允炆此时已经一岁有余,随着头发长出,头骨被遮盖起来,倒越发俊秀了,朱元璋试着与其逗乐,才发现这孩子竟是十分的聪慧可人,不禁越发喜爱。出了柔仪殿,朱元璋又到大本堂查看了众皇子的功课,也都还算认真。   眼见内事齐和,朱元璋心绪便更觉舒泰,坐在石廊上一边品着茶一边随手翻看这两日送进来的奏折。待翻看到第四本和第五本的时候,朱元璋眼睛不禁一亮,拿着奏折看了又看,忍不住起身踱了起来,高兴道:“嗯......燕王上的本章很是不错,办法也颇为得当。难得燕王能心系天下,看来燕王治国也是一把好手啊。嗯......不错不错,哈哈哈”。   说着将奏折递给在一旁侍候的老太监赵成:“你一会把这两本奏章送到中书省,要他们依奏折拟出办法来,朕一概照准用印。”   赵成接过奏章,眯着眼陪笑:“哟,皇上,许久没见您这么高兴了。到底这奏折写的什么啊?竟然可以让万岁您这么高兴?莫不是燕王给万岁爷讲了什么笑话?或者是有什么祥瑞?万岁告诉微臣,微臣也好开开眼,学着点啊。”   “胡说八道”,朱元璋嗔笑着起身,叉着腰眺望着长廊远处御花园的绚丽景致,忽然转身问道:“燕王现在在何处?怎么这几日都没见着他?”   “燕王过几日就要就藩啦,皇上难道忘了?这几天都在府里忙活呢”,赵成诧异道,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今天一大早燕王倒是来了给万岁爷请安了,但是难得万岁昨夜睡了个好觉,奴才不敢搅扰,便如实禀了燕王。燕王听了也是高兴,就说今日要陪王妃去魏国公府里道别,晚间再来给万岁请安。”   “哦”,朱元璋嘴角不易察觉的笑了笑,点了点头,沉吟道:“燕王王妃徐氏从未出过远门,此番要去那极寒之地,也是委屈她了。燕王能有此心,真是极好啊”。   “是啊”,赵成陪笑道:“微臣在下面时常都能听到对燕王的议论,没有哪个不交口称赞的”。   “哦”,朱元璋却忽然警惕起来,不动声色问道:“都夸什么啊?”   赵成却是不察,仍旧嘻嘻笑着掰着手指数了起来:“嘿嘿,那可就多啦。有夸燕王勇武的,有夸燕王仁义的,也有夸燕王豪爽的,嗯......听得最多的 就是说燕王是诸位皇子中最像万岁爷的,嘻嘻嘻......”   看着在一旁兀自嬉笑的赵成,朱元璋的脸色悠然沉郁起来。这四皇子燕王朱棣幼年时并不惹人注意,可随着年龄渐长,无论气宇、勇武、谋略,甚至如今的为政,都已是诸皇子中的佼佼者,也是最像自己的。这些朱元璋又岂会不知?可历朝历代多有为争皇位而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的事。如今大明朝刚刚建立,江山不稳,纲常未定,便更该依旧礼立嫡长子为太子,这是无奈之举。若为江山社稷着想,就连皇帝也是没有太多余地的。况且太子朱标仁义重礼,深得人心,虽不能担开创之功,却可为守成之主,让朱标继承这大明江山也并不是坏事,只是自己要为他多费些心思罢了!   想到这,朱元璋无奈地起身踱了踱,犹豫了片刻,忽然道:“嗯......燕王就藩在即,这几天就......就不用来请安了,你一会去转告他罢”,言罢有些黯然,便径自去了,只留下赵成呆愣当地。   燕王朱棣此时正随着魏国公徐达、徐达妻子谢氏、王妃徐氏,以及徐达三子徐增寿一家在莫愁湖闲游。王妃徐仪华久未出门,兴致勃勃,拉着众人又是到湖中采莲,又是要到水榭喂鱼,一会又要去看郁金堂,竟毫无离别伤感,把众人都折腾得头昏腿软。   徐增寿年纪只比朱棣稍长,年轻气盛,此时正在五军都督府任左都督,也爱与兵卒为伍,因而与朱棣早就相识,二人旧时便相与得好,现在亲上加亲便更加亲昵了。二人陪在徐达身边,正聊些北平守卫的军事,见徐仪华还要苏合厢,不禁急了,苦着脸道:“我说妹妹,咱们自巳时出门,到现在连一杯水都没喝过,咱们也还便了,若是连累燕王殿下受罪那还得了?”   徐仪华听哥哥数落自己,害羞地瞥了瞥自己新婚夫婿,吐了吐舌头,惹得众人都是一笑。   徐增寿苦笑着摇了摇头,朝朱棣歉然道:“殿下,咱们且去华严庵歇息歇息如何?”   朱棣扶着魏国公徐达,笑着点了点头:“嗯,正好,我看魏国公也是气喘得很,咱们正该歇息歇息”,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拍额头笑道:“我倒忘了,在华严庵内父皇曾经赐给岳父大人一处阁楼,人们都称之为胜棋楼。一直只是听闻,未曾亲见。此番可有机会一睹真容了,哈哈哈。”   徐达历来讷于言,听罢也只是一笑。   朱棣却十分恭敬,又问道:“岳父大人,我听说父皇以前经常和您在那阁楼下棋。可是岳父大人棋艺高超,每每都是只输半子,要么便是和局。传言有一日父皇心绪极坏,便下旨若是岳父大人再输了,便要杖责三十以为惩罚不知是不是?哈哈哈,听说亏得岳父大人棋艺精湛,一局下魏国公虽然赢了,却在棋桌上摆出了“万岁”二字。父皇为此龙颜大悦,便把这座楼赐予了您,因而此楼得名胜棋楼,不知是也不是?”   徐增寿听朱棣说起这段往事,脸上都放出光来,兴奋道:“哈哈哈,确有此事,那日父亲与万岁下棋时我虽年幼,却也正好在旁边玩耍,瞧得真切,一局棋下来确是摆出了‘万岁’二字。”   徐达却十分谨慎,摆了摆手:“下棋只是小技,何必多言?”说着就转了话题,凝神看着朱棣怅然道:“北平乃是北防重镇,元兵虽败,然仍旧旋舆大漠,整夏故都,引弓之士不下百万。殿下此行北平,万万不可大意啊。”   “男儿本当守家卫国,征战沙场”,朱棣咬了咬牙冷笑道:“此并不足畏也!”   身经百战的徐达赞赏地点了点头,脸上却无笑意,沉思了半响,又嘱咐道:“行军打仗不光要勇,更当有智,否则只会鲁莽。此行北平,防御元朝残部将是殿下难辞之责。殿下当去曹国公李文忠处讨来北平的防御图才好,否则是难以从容应敌的”。   朱棣一愣,这一条他确曾未想到,只见徐达又继续说道:“我和曹国公在北平府留下了不少守军工事,殿下到了北平之后务必督促军士加以修缮,今后定然是可以派上用场的,这一条希望殿下能够切记。”   见朱棣点头,徐达又沉吟着道:“燕北之地,以宁城为要冲。宁城东至沈阳,西到宣化,南至长城,北到西拉木伦河以北,距离北元残部最近,乃是元兵南下的第一道屏藩。宁城若破,北平危矣。北平若破,则大明危矣。燕王不可不知此中关碍啊。”   一谈到军事,徐达便来了精神,从北平的驻防紧要处,到假想元兵来犯时北平的攻防战法,事无巨细说得滔滔不绝。朱棣却知他是忧心自己从未亲临兵事,北平又是兵家重地,直面元兵,故而而多有担忧罢了,因此朱棣只是认真听着默默记在心里,直至酉时方才带着王妃徐仪华与家人依依惜别。也直至此时,徐仪华方忽然落下泪来。   接连几日,徐仪华领着燕王府众人收拾行李,朱棣则要么与道衍秘密商议,要么与前来道别的文武官员话别。直忙到五月三十,朱棣入宫拜别了朱元璋和皇后马氏,方带着王府护卫、倚仗、仆役数千人的队伍,约二十艘大船走水路,浩浩荡荡地从南京开拔,沿着运河过邗沟,走通济渠,经洛阳,绕永济渠直奔苦寒的北平而去。   (第一卷 完)    第一章 【邗沟遇阻】   “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乃是北宋诗人秦少游所作《邗沟》中诗句。邗沟南起扬州以南的长江,北至淮安以北的淮河,将江、淮、河、济四大水系连到一处。相传早在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伐齐便已开凿而成,历时千年而不衰。   邗沟水清树茂,由诗已见得,尤其连日暴雨过后,邗沟水涨,行船倒还方便。只是连月的暴雨过后,人人都躲在屋里不愿出门,可奇怪的是邗沟里却缓缓地行着一支船队,像是并不急于赶路。船队共有二十余只大船,浩浩荡荡迤逦而行,场面十分壮观。其中尤以船队中央的一只船上岔廊雕画、红绸幕帘,硕大的船篷两端还插着两杆秀着金龙的朱红色大旗,最是威武。   硕大的龙旗大船上除了两队船夫在卖力的划着桨之外,并无其他人。只有船头夹板上站着一名披着紫色披风的男子。男子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四方脸生得浓眉凤目,眼角细长。鼻子十分的肥大挺拔。虽然年轻,气度却异常的沉稳。铁塔一样壮实的身子立在暴雨中纹丝不动,兀自凝目望着远方怅然出着神。   此时正是大明洪武十一年的七月初三,船头站着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奉旨去北平就藩的当今洪武皇帝朱元璋的第四子,被封为燕王的朱棣。   朱棣在朱元璋的众多皇子中最是命运坎坷,不受珍视,地位最低,声名不显,养成了极深沉的性子。岂知自洪武八年因得了一名名叫道衍的和尚相助之后,这位燕王忽然一跃而起,在空印案中巧计奇谋,挽百官于危急之中。此后便事事顺遂,名声日躁。可偏偏人人开始觉得这位年轻的燕王最有帝王气魄之时,太子朱标骤然得一灵儿,名曰朱允炆,深得洪武皇帝的宠爱。而这位燕王不久之后也随秦、晋二王一般被打发到封地就藩去了。朱棣心情难免沉郁,因而并不急于赶路,只是日日在船上想着心事。   却在这时,忽然从船舱里钻出一个少年,少年撑着一把雨伞一溜小跑来到朱棣身边,垫着脚替他遮着越来越急的暴雨,一边抹着打在脸上雨珠一边在雨中高声朝朱棣道:“殿下......殿下......雨下得急了,王妃说这么在雨中是要淋病的,要我接您回去呢。”   “哦?!哦”,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回头望了望舱内,只见一名美貌女子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焦急和担心,不禁点了点头,这才从少年手中接过雨伞,却不回去,而是咬细牙低着头想了想,忽然问道:“郑和,自从本王从蓝玉手中将你接出来,你跟着本王也好几年了。你且说说,咱们是在应天好呢还是在北平好?咱们到了北平之后又将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郑和原名马和,本是云南的色目人,蓝玉征云南时将其掳在军中阉割了做秀童带回应天。朱棣因见其机灵,加之秦王的唆使,便守在了府中。岂料这竟是秦王使的巧计。只因在明朝除了皇宫及太子行宫,无论王公贵戚还是功臣旧将的行辕中均不许有宫人太监服侍,否则便是僭越,大不敬之罪。朱棣于法典并不留意,因而不知。后来此事果然为洪武皇帝朱元璋所察觉,却因朱棣在空印案中得了彩头,朱元璋不仅不加责罚,反而为避皇后马氏的讳,给马和改名为郑和。此在前文多有赘述,在此并不多提。   却说郑和抬头看了看朱棣,见他兀自沉思,倒似自言自语,想了想便脱口道:“我觉得在北平好些。”   朱棣一愣,扭头看着他:“哦?为何?”   郑和嘟着嘴,沉吟道:“嗯......在应天有万岁爷坐镇,殿下们都受到管束,大志难伸,大情不露,太不痛快。去了北平多好,虽然听说冷了一些,可毕竟是皇帝老儿呆过的地方,想也差不到哪儿去。又能自由自在,那多好。”   “哦?哈哈哈”,朱棣不禁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郑和的头,调侃道:“大志难伸?大情不露?哈哈哈......你且说说,你有什么大志大情呀?也让本王听听看,品评品评如何?”   郑和脸上一红,低着头讪笑,一边蹉着脚一边说道:“这......这不是我说的,是道衍大师傅说的。”   “道衍大师说的?”朱棣愕然,正色道。   这道衍本名姚广孝,本是径山寺的一名和尚,经僧录司左善世宗泐的推荐进京祈福,岂料与朱棣因缘际会,能参透天机,料事无有不中,已是朱棣须臾离开不得的智囊。只此番朱棣奉命就藩北平,道衍却因皇命在身,只能留在京城太庙祈福,不能随行。这也是朱棣这些时日心中抑郁寡欢,无从排解的一个缘由了。   “嗯,大师傅说这是刘伯温早年作的《烧饼歌》里便已提到过的”,郑和一个少年,哪里能懂得朱棣的深沉心思?   “诚意伯刘伯温?”朱棣更加吃惊:“《烧饼歌》?那又是什么?它怎么会提到北平和应天?”   “有”,郑和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边皱眉回想一边吟唱起来:“嫡裔太子是嫡裔,文星高拱日防西。都城固,防守密,似无虞,只恐燕子飞来矣。”   “嫡裔太子是嫡裔,文星高拱日防西。都城固,防守密,似无虞,只恐燕子飞来矣”,朱棣默默吟诵,似隐隐有所悟,却仍觉有不少疑惑,不禁诧异地看着郑和。   郑和见朱棣似在怀疑自己,忙道:“嗯,嗯,道衍大师傅就是这么唱的。”   “那......道衍大师是否有说这首歌谣是何意?”   郑和蹙了蹙眉想了想,忽然点了点头:“大师傅说歌谣里的燕子就是指的燕王殿下。说什么......应天府的地势前凸后凹,宫城不固,并非殿下的福地。”   “哦”,朱棣不禁沉吟,这才隐约想起宫里以奉天殿为线一分为二,前高后低,确是不平。每逢雨天时,奉天殿后的檐下必有积水,朱棣少年时常与诸皇子在那水中玩耍,惹得舀水的太监宫人又是气急又是无奈,思之犹如昨日之事。   正当朱棣感慨之时,一旁的郑和忽然指着前方惊呼道:“咦?殿下快看,前面的船队怎么越来越缓了?”   朱棣顺着郑和手指的放下看去,果见前方水波越来越淡,船上的旗手正不住朝这边打着旗语。朱棣料知必有变故,忙吩咐道:“快......快令船夫缓缓停船,再给后面的船队打出旗语!”   此时船上的船夫早已看到了前方的旗语,正缓缓用劲倒划木浆,以阻水势。却在这时,一艘小舟飞快地从船队前面划了过来,停至跟前,搭上木板,跳上一个壮汉来。   壮汉光着膀子,皮肤黝黑,身材极高大,满脸的络腮胡犹如密箭一般直直地生在脸上,浓眉大眼,走路虎虎生风,十分的孔武有力。硕大的雨珠子打在他身上似乎也浑然不觉,径自来到朱棣跟前拜倒道:“殿下,前方便是邗沟尽头,名叫山阳县的一个去处。山阳县到江都这一段淮水水势太浅,且是逆流,得找一些当地的纤夫将船队拉过去才行。”   朱棣看了看来人,却是自己的前几年收罗进府,现任燕山中护卫副千户的朱能。早年朱能为了寻父流落应天,靠卖艺摆擂为生。不想燕王朱棣在大婚前出府闲逛,在街头看见了朱能摆的擂台,那时一名少女在擂台上使巧计赢了他,那少女却不是别人,便是如今的燕王妃徐仪华了,说来这朱能也算得是朱棣和王妃徐仪华的半个媒人了。   而后朱棣为捕杨怀宁灭门案中走脱的杨府管家杨英,在土城又一次偶遇无端被疑的朱能,见其憨厚勇武,便收入府中做了护卫。几年下来,这朱能果然忠勇无匹,已是升任了燕山中护卫副千户了。   朱棣并不熟识这水路的门道,不禁皱了皱眉:“要纤夫?那便去找一些过来便了。”   朱能却虎着双眼如灯,摇了摇头:“殿下,要寻纤夫不难。可也得咱们的船队得出了邗沟才行。否则邗沟水又急又深,不易抛锚,船停在水上会被冲走。”   朱棣这才寻出里面怕有些隐情,扶起朱能问道:“那......船队为何不出邗沟?”   朱能咬了咬牙,脸上露出愤懑,冷哼了一声:“哼!邗沟出口泊着两支船队不肯走,阻住了咱们去路!咱们是走也走不得,回也回不了。”   “怎么?还有两支船队堵住了咱们的去路?是何人的船队?”朱棣双目圆睁,已是动了怒。   朱能看了看朱棣,咽了一口唾沫,低着头咬牙恨恨道:“是秦王和晋王。”    第二章 【王府护卫】   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是洪武皇帝朱元璋的第二子和第三子,与太子朱标同为李妃所生,三人一母同胞,虽性格迥异,却都地位尊崇,其中尤以秦王朱樉的势力遍布朝野、手段阴毒,无人敢惹。   朱棣在诸皇子中素来位卑,虽经空印一案一跃而起,但也因此招来不少猜忌。若说燕王朱棣原先像个局外人、不引人注目的话,那现在的燕王可说是早已成了皇子中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谁也不愿意看到这么一个曾经卑微之人跑到自己的头上,谁也不愿意看到这么一个人更得皇帝爱中、更受百官的推崇。   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奉命就藩的时间比自己足足早了半个多月,怎么还会在这里碰上?这兄弟二人又怎会凑在了一起?还挡了自己的去路?   朱棣撑着伞站在雨中,只雨势越发的大了起来,硕大的雨珠滴落在夹板上溅得老高,已将朱棣的长筒皂靴都淋湿了一半。朱棣却浑然不觉,只皱着眉沉思,却越想越觉得这里面透着蹊跷。自己虽无意惹事,可既然事已临头、避无可避,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只有闯上一闯了。   想着朱棣踱回船舱,由王妃徐仪华服饰着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整肃了衣冠,带着郑和便要出门。   徐仪华此时出落得越发的温婉动人,也没了婚前的刁蛮任性,只那一份将门虎女的精明气仍旧藏在眸子里遮掩不住,见朱棣就这么要走,不禁忽然叫住了:“殿下便只带郑和过去吗?要不将朱能也带在身边吧?”   从旁侍立的朱能因与王妃徐仪华有擂台比武的渊源,心中一直对这位王妃敬仰有加,甚至甚于朱棣,此时听王妃如此说,也上前一步道:“殿下,郑和虽然机灵,可毕竟瘦弱了些,带上下官也好替殿下划舟不是?”   朱棣微一沉吟,想着此番前去也不便带兵刃。而朱能一根长绳使得出神入化,与兵器无异,也不招眼。想着便点了点头,踏步进入雨中,一行三人登上小舟,招呼船夫向邗沟出口处秦、晋二王的船队划去。   江南的雨水历来丰溢,尤其在春夏之际,常有暴雨。只今年的暴雨下得过于出奇,自朱棣从应天出发北平就藩,接连一月都未有停歇,苏、松、嘉、湖四地洪涝过处,屋瓦、牲畜、田产无一幸免,死者无数。一时间江南这样的鱼米之乡竟然哀鸿遍野,灾民们纷纷背井离乡四处乞食,人数不下十万之众。   因小舟狭小,并不设船篷,朱棣由郑和撑着雨伞遮挡雨水,铁搭似的身子立在中央纹丝不动,只是皱着眉想着心事。   朱能则早脱去了衣衫,赤着膊,露出小山一样的黝黑身躯,身上肌肉横生,十分的唬人。朱能却是坐不住的性子,不住在船上踱来踱去,一会儿去指挥披着雨衣斗笠的船夫,一会又远远地看着另一侧正在忙碌着抛锚的船队不住比划,真个闲不下来。   郑和不禁瘪了瘪嘴:“朱能大哥,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别在这小舟上像头水牛一样的来回捣腾了?不见这小舟都快被你掀翻了么?若是惊了殿下,瞧你怎么担待?”   朱能听了一愣,觑了觑被郑和逗得嘴角含笑的朱棣,脸上一红,抹了抹眼角的水珠讪笑道:“这......这......嘿嘿嘿.......我不是在看咱们船队怎么抛锚不是?”   “抛锚?这邗沟深得跟无底洞似的,怎么抛锚?”郑和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向船队。   朱棣也忍不住侧目。   朱能却是一笑:“嘿嘿嘿......还不丘大哥想出来的主意!”   “哦?丘福?”朱棣不禁诧异:“他想出的什么好主意?”   “殿下您瞧”,朱能笑指船队上正在忙碌得侍卫和船夫,只见他们有的逆划着船桨阻着水势,有的正搭着木板跃入邗沟一侧的林中:“邗沟水虽深,可是两侧却林密树壮,他们这是用缆绳将船头绑在邗沟一侧的树上,再用竹篙抵住船尾。如此一来,便与抛锚无异了。只是眼见水势越发的急了,竹篙想来也只能支撑一时,撑不了太久。”   “哦”,朱棣赞许的一笑。   这丘福本是中都凤阳人,少年时便出家,却不念经,只是四处游历习武。直至洪武初年,朱棣独自游历禅窟寺时正遇着这丘福在禅窟寺门口跪了三天三夜,一心要拜一指禅的高手玉云和尚为师。玉云和尚因其俗念太重始终避而不见。朱棣见丘能年已而立,性子憨厚淳朴,心中顿生爱才之心,便收为门下,至今已然过去数年。而丘福也因其憨厚仁德、见多识广、勇武忠诚一直深得朱棣信赖,在应天府时,燕王府的内外护卫全在丘福一人身上。只此时的丘福早已位居燕王的中护卫千户了。   说到丘福,郑和不禁歪着脖子,诧异道:“丘大哥?!今日怎的好似没见到他?”   朱能一笑:“嘿嘿,怎的,是不是又在想......丘大哥会不会给你带吃的?”   郑和年纪虽然越发大了,却仍旧是少年心性,听朱能揶揄,不禁脸上一红,嗔怒道:“哼,谁说的?我早就不贪嘴了!”   二人正字嬉笑,朱棣忽然摆了摆手。   朱能抬眼看去,只见小舟已是出了邗沟,水势从江都到山阳,便在此处汇聚一处往东直流入东海。因水势太急,且多有岩石河礁躲在暗处,若强行逆流,触礁的可能性极大。   果见那船夫一出邗沟便猛力往岸边靠去,好不容易落到在一处泥泞地,船夫便急急忙忙下了锚,朝朱棣等人躬身道:“殿下,此处水急多礁,强行太过危险。咱们且在此处下岸,秦王殿下的船队便在前面不远处,咱们从岸上过去只怕还方便些。”   朱棣等人听着船夫声音极为耳熟,不禁一愣,上前逼近上下瞧了瞧,却因船夫戴着斗笠,掩了大半张脸,加之雨势太大,却是瞧不清楚。   朱棣不禁皱了皱眉:“你把斗笠摘下来让本王瞧瞧!”   那人听朱棣言语威压,情不自禁地便摘了斗笠,露出一张黝黑的国字脸,脸上生着密密的络腮胡,鼻大口阔,浓眉大眼,十足村夫模样,十分的憨厚。   只朱棣等人见了都不禁吃了一惊。   郑和却忽然雀跃,扑了过去:“呀?!丘大哥,哈哈哈”。   这船夫不是别人,确是方才众人还在议论,掌握着燕王行辕护卫的燕山中护卫,最受朱棣信赖的武将丘福。   丘福一把抱起郑和,哈哈笑着转了一圈这才放了下来,抚了抚头,憨厚地朝朱棣和朱能笑了笑。   “哈哈哈,大哥?!你怎的做起这副船夫打扮来了?可苦了你给咱们划了半天的船了?你怎的不早说?这种活计怎能让你来做?”朱能想起方才在船上对他的颐指气使,红着脸拥了上去,歉然道。   “不妨,不妨”,丘福慌忙摆了摆手,抬眼见朱棣也正诧异地看着自己,忙上前一步拜倒:“中护卫丘福,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见了他也自高兴,一把扶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笑道:“起来,起来。只是......你且说说,你怎的撇了船队跟到这里来了?”   “嘿嘿嘿”,丘福笑了笑:“下官得知殿下要去见秦王和晋王,想着此处水路甚险,让其他人领路下官委实不能放心,便自己来了。嘿嘿嘿”。   “所以你便自己来做了船夫?!”朱棣很是满意,含笑望着丘福。   见丘福惴惴点头,朱能不禁哈哈笑着插嘴道:“哈哈哈,有丘大哥在,咱们兄弟二人护着燕王殿下,别说是这秦王、晋王的船队了。便是在千军万马阵中,咱们也视之犹如草芥,定能护得殿下周全的。”   “咦,不知羞”,郑和最爱与朱能抬杠,不禁揶揄起来:“有丘大哥在,当然能护得殿下周全。只是你在不在有什么打紧的?非得往自己脸上贴金,羞不羞?”   朱能见郑和小瞧自己,脸“腾”的就红了,却碍于嘴笨,便动手要去捉郑和。   郑和少年人身形轻巧,哪儿容得朱能便将自己捉了?只是躲在朱棣身后绕着打转,饶朱能勇武也奈何不了他一丝半点。   朱棣见这二人又要嬉闹,也觉好笑,不禁朝郑和嗔道:“你个小鬼头兀自顽皮,再绕着本王走,瞧本王到了北平不鞭笞你。副千户和千户是本王的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岂容你取笑?”   见朱棣斥责,郑和不禁吐了吐舌头,站在朱棣身侧不敢动弹,却仍旧偷偷朝朱能做了做鬼脸。   朱能和丘福心底其实都十分喜爱这郑和的机灵,不禁也是相视一笑,不再玩笑。    第三章 【单刀赴会】   山阳县隶属江苏,旧称淮阴、清江、淮安,因其地势西通淮水,东入东海,南接邗沟、北达通济渠,乃是扼守中原漕运、盐运、河工、邮驿的机杼要地,有着“淮水东南第一州”的盛誉,自古便人文荟萃,豪杰辈出之地。“汉初三杰”之韩信,汉末“建安七子”之陈琳,“苏门四学士”之张耒,无一不是出自山阳。   山阳因其地处黄淮平原、江淮平原,县内并无崇山峻岭,地势平坦,加之境内河湖交错,水网纵横,每每暴雨天气,黄淮水涨,往往黄河水夺淮河水道,两河汇聚一处奔腾而下,最是水灾频繁之地。   此次绵绵暴雨一月有余,多地报了朝廷灾情,可其实灾情最重之地却还是这山阳县。   朱棣带着朱能、丘福、郑和三人在盐河村上了岸,沿着一处堤坝迤逦往西行去,只见脚下水流黄浊,水势湍急,奔腾而下直下东海,下游不远处的村落早被淹没在洪水中,只远远地露出屋顶青瓦,煞是吓人。   朱棣不禁驻足,端详着脚下的堤坝,又看着在暴雨中安然不恙的盐河村,皱眉诧异道:“此处堤坝是谁人所修,竟然如此坚固?若照此沿河修筑,不就免了河患之苦了吗?”   “殿下,此处堤坝名叫高家堰”,丘福自幼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忙上前解说:“高家堰乃是东汉末年的广陵太守陈登所筑,共计30里,再往下一里之地便已没了。此坝依丘陵林密处修筑,顺势曲转而下,极为巧妙,历朝历代都找不到更好的水道,只是多加修缮,沿用至今。”   “那为何到此就停了?为何不多修几十里堤坝?反让这下游百姓遭了灾呢?”朱棣仍旧疑惑。   “嘿嘿”,丘福憨厚一笑:“下官也不懂水道,只是听说历朝历代多有修建的,只是每遇大水,新修的堤坝便像是摆设一样被冲得砂石无存,全然不顶用。因而此后就不再在此修建,免得白费功夫。”   “哦?水一到下游堤坝便挡不住?丘大哥也说得太邪乎了吧?”朱能和郑和都不禁皱眉,不置可否地诧异道。   丘福见他们不信,又见朱棣也正好奇地瞧着自己,忙道:“可不是么?我少年时曾来此游历,听这里的老人们说此地乃是河神住的地方。就算修了堤坝,河神只要在下面拱一拱堤坝便松了,修也是修不稳的。”   “河神?这里有河神?”郑和睁大了眼睛吃惊道。   丘福蹙眉摇了摇头:“嘿嘿,我也不是很明白。只是听说当地府衙便是不敢得罪河神,才故意将下游北边的堤坝拆了的。”   “什么?你是说原先下游是有堤坝的?”朱棣猛地驻足,回首问道。   丘福见朱棣神色肃然,吃了一惊,也是慌了神,结巴道:“是......是的。下......下官少年时来......来此还见过,后......后来再来是便已是拆了的。”   朱棣更加疑惑:“那为何只拆北边的堤坝,让北边的百姓遭灾,却不去拆南边的?难道在南边修堤坝就不会得罪河神了?”   丘福被问得一呆,一时间也寻不出缘由,只讷讷不敢言声。   郑和却忽然指着南边叫道:“殿下,我知道,我知道。”   朱棣、丘福、朱能三人都不禁诧异,围了过来问道:“你知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郑和得意地一笑:“殿下您看,南边的屋子都是砖石砌成的大宅院,北边的屋子都是泥房青瓦,显然是穷人家的屋子。南边住的都是富户,北边住的都是穷户。府衙自然是要拆北边堤坝,淹穷人的房子。否则淹了富户,淹了达官贵人的宅院,说不得,府衙大人怕还担待不起呢。嘻嘻嘻”。   朱棣三人顺着郑和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如其所说,北面都是小门小户,南面却都是深宅大院,当地府衙如此居心也着实可恶。   “娘希匹的贼娘贼,老子去宰了这山阳县的县官,端了他的府衙,看他还敢不敢如此作践人?”,朱能已是气急,握着拳头就要发作。   丘福也是气闷,却一把拉住朱能,伸手悄悄朝朱棣方向指了指。   朱能一愣,抬眼看去,只见朱棣脸色已是铁青,原本就铁灰似的神情越发的冷峻,只是咬牙当先而行,不再说话,忙也不敢放肆,噤了声默默跟了上去。   四人往西行不到半里,便来到凌桥村。凌桥村乃是一处百年村落,沿着淮河多有参天古树,临河砌着许多大石条,乃是村中妇人洗衣淘米用的。   顺着石条方向,透过古树浓密的枝杈看去,只见前面不远处淮河两侧果然并排停着两支船队。顺着船队数去,竟足足有五六十只大船之多。船上都漆着朱红彩漆,高栏雕叉,一排排并列在一起,旌旗蔽日,好不壮观。   再细细看去,只见淮水以北船队中央停着的最大一艘大船上赫然插着一杆锈着金龙的朱红大旗,大旗的一侧写着“秦王”二字,迎风飘荡。与大船并列,泊于淮水以北的一只大船上则绣着“晋王”二字。两支船队并排泊于淮水,将河道堵得严严实实,任谁也是过不去的。   见这两位王爷如此霸道,朱能、丘福二人气早不打一处来,拳头紧握,发出阵阵“咯蹦咯蹦”的骨声来。朱棣却是气极而笑,冷峻地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一边漫步踱了过去一边冷冷地朝朱能、丘福二人道:“你们要作甚?拳头发痒么?”   “殿下,他......他们也忒杀地欺人太甚了,什么鸟秦王、晋王的,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我朱能便揍扁了他们”,朱能忍不住上前愤愤道。   朱棣脸色苍白,蹙眉盯视着前方的船队走了几步,听了朱能的话忽然转身怒道:“你大胆!岂可胡说?秦王、晋王都是本王的哥哥,你竟敢对他们无礼?”   朱能万料不到朱棣还要替秦、晋二王说话,不禁也是一呆,愣在了当地。   丘福皱了皱眉,却仍旧十分稳重地拉了拉朱能手臂,示意不要多口,只低着头跟了上去。   郑和也被朱棣突如其来的怒火唬得不敢言声,只默默地跟在身后,替朱棣撑着伞朝飘着秦王大旗的漆红大船踱了过去。    第四章 【硬闯行舟】   黄河占道,淮水浑浊,滚滚而下。   北岸的船队用手腕粗的铁链前后相连,在如此猛地水势下竟然稳若泰山,犹如平地。当中的一只大船要比其他船高出一倍有余,船廊上彩旗飘飘,当中插着一杆朱红大旗,上书“秦王”二字,显然是当今洪武皇帝朱元璋的二皇子,被封为秦王的朱樉的行舟。   朱棣几人站在岸边抬眼看去,只见硕大船舱外挂着许多红绸带,透着温婉秀美的韵味。   朱能心中怒气未消,不禁撇了撇嘴:“一个堂堂男子,尽整这些玩意儿,算个什么鸟啊?”   丘福见冷峻的朱棣横目盯视过来,脸上阴沉得可怕,忙朝朱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却在这时,只听船舱上远远飘来琵琶声,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越听下去才觉犹如天籁弥音,和着乐声还隐约传来歌女的唱词。   “晓阴重,霜调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揽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樽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一曲终了,里面顿时传来阵阵叫好喧闹声。   朱棣皱了皱眉,嘴角吊着一丝冷笑,漫步踱了过去。   “站住!”   忽然传来一声断喝,船下的岸头竟有一队兵丁埋伏在小树林里护卫,冲了出来。因朱棣几人被歌声吸引,事先并没有发觉,郑和更被吓了一跳。   朱能瞥了瞥这队兵丁,见只有十人,不禁冷冷一笑,心中怒火正没处消呢,便不露声色地漫步上前,来到跟前上下打量着几个兵卒,十分不屑地笑道:“叫我们站住?看来你们几个兵蛋子是活腻了吧?”   几个兵丁打量着**上身、一副村夫打扮的朱能,对望了一眼,不禁哈哈哈大笑起来,为首的一名兵士横了横腰间的佩刀,又拍了拍,怒目骂道:“哪儿来的赤脚庄稼汉子?怕是疯迷了罢?这是什么地方知道吗?岂能容得你在这里胡闹?没见老子身上配着刀么?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朱能听他如此挑衅,不禁怒目圆睁,握着硕大的拳头就要动手。   眼见两边一触即发,丘福忙上前一步,威严呵斥道:“你们是秦王殿下的护卫?是谁人的手下?”说着又指了指一旁静立的朱棣道:“这是燕王殿下,要来见秦王和晋王。你们挡在这里是要作死么?”   几名兵丁被唬得一愣,侧目打量朱棣,只见他里面穿着一件青色圆领窄袖袍,腰间束着一根黑色镶白玉带,头戴黑色六合一统帽,外面套着一件紫色丝绸披风,衣饰倒还算整齐。只是脚上蹬着的一双乌黑皂靴沾满了黄泥,紫色披风也被雨淋湿,眉角还兀自流着几滴水珠也没有擦拭。这人会是被封为燕王的堂堂四皇子?   “嘿,你是燕王?说你呢,别是来唬人的吧?若是来招摇撞骗那你可找错了地方,这里可是秦王殿下的行舟。要行骗你得到大街上去吓唬吓唬那些个平头百姓,哈哈哈。燕王?当老子没见过王爷么?我呸,我还万岁爷呢”,为首的兵丁上前走了几步,极不恭敬地上下打量了半天,忽然朝朱棣嚷叫嘲讽道。   其余兵丁这时便笑得更欢了。   朱能和丘福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逆之言惊得呆住了,愣愣地望向朱棣,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   只见朱棣原本冷峻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潮红,铁石一样的眼睛盯视着这群兵丁,嘴角吊着冷笑,咬着细牙冷哼了一声,朝朱能、丘福淡淡道:“玷侮君上,在皇子面前无礼,这每一条都可以诛他们九族。看在二哥份上,留他们一个全尸!”   丘福和朱能二人脸都涨得通红,就等着朱棣这句话,应了一声狞笑着就扑了上去。二人虽然没带兵刃,却都勇武异常,于万人中取上将首级都是信手拈来的事,又岂会将这几个夜郎自大的兵卒放在眼里?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到,十个兵丁连叫唤一声都来不及便被一一放倒,朱能取过一个兵士的佩刀,一刀一个,挨个在十个兵士的脖子上剁了一刀,眼见着是没有了一丝活气,这才哈哈哈笑着收了手,不住叫道:“痛快,痛快啊,哈哈哈”。   丘福也自高兴,却不禁忧虑道:“殿下,这几个人虽然该死,可毕竟是秦王的人。咱们把他们杀了,如何跟秦王交代?要不......要不下官把他们偷偷埋了吧,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免得秦王多疑了。”   朱棣兀自踱着步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冷冷道:“哼,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何须偷偷摸摸的?”说着又狞笑道:“若是秦王见疑,我们便是不杀人他也要疑心的。杀了便是杀了!见疑又能怎的?除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小伎俩,他们未必便能耍出什么把戏来!”   说着大踏步往秦王行舟走去。   丘福是燕王府的老臣,眼见着这位燕王随着年龄见长,英气愈盛。尤其近年来多了道衍和尚出入府邸,这燕王在朝中的进退越发老道深沉,声名日盛不说,自信也越来越足,隐隐地在诸皇子中冒出尖来,朝中主动来结交的人已是络绎不绝,早已不是昔年忍气吞声、独立支撑的形势了。丘福心中也是欣慰。   登梯而上,只听船舱乐声又作。   “晴岚低楚甸,暖迴雁翼,阵势起平沙。骤惊春眼,借问何时,委曲到山家。涂香晕色,盛粉饰、争作妍华。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愁宴阑、风翻旗尾,潮溅乌纱。今宵正对初弦月,傍水绎、深舣蒹葭。沈恨处,时时自剔灯花。”   唱的曲子换了一种韵味,却仍是周邦彦的轻词。   朱棣等人撩开舱外的红幔,正要踱进舱内,忽然又传来一声断喝:“谁?你们是何人,竟敢闯秦王行舟?”   “这是燕王殿下,要见秦王”,见又是一队兵士守在舱外,挺矛戒备,郑和忙接口道。   “燕王?”兵士上下打量着朱棣,仍是有些不信。   朱能却是按耐不住,嘀咕了一声“哪儿来那么多废话”,便直窜了出去,左右两拳,抬拳便打倒两个,丘福赶忙上去帮忙。只片刻功夫,门口的这队兵士便被一一放翻,躺在地上闷哼起来。   朱棣却是看也不看,示意郑和、朱能、丘福在门外等候,独自挑起帘幔踱进舱内。    第五章 【秦王酒宴】   当朱棣悄然踱进秦王朱樉行舟的舱内时,透过红幔,这才发现里面正摆着酒宴。上首坐着一名年轻俊雅、秀眉澈目的美男子,仪态潇洒飘逸,正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颗剥好的葡萄往嘴里放,却不是秦王朱樉又是谁?   与朱樉紧临而坐的则是一名修目美髯,顾盼之间多有威仪的男子,男子与朱樉年龄相仿,却不似朱樉那般柔美,多有阳刚英气,且面色冷傲,却正是当今洪武皇帝的第三子,被封为晋王的朱棡。   再看下首时朱棣却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秦王朱樉一侧的下首首位坐着一名中年彪壮汉子,汉子一脸的虎须,正手撕一只卤好了的兔子,一边不顾满嘴沾染的油渍将一只兔腿往嘴里塞,一边又伸手去取跟前的酒坛,也不用杯子,举起酒坛便往嘴里灌去。这哪里是一个王爷堂上的宾客该有的做派?倒像是一个市井中做杀猪宰羊活计的莽夫。   这人朱棣却是认识,乃是做过洪武皇帝朱元璋俘虏,归降后随徐达灭陈友谅、剿张士诚,而后又随廖永忠攻取两广之地,被封为永嘉候的功勋骁将朱亮祖。朱亮祖不是正在广东督理屯田、巡防海道么?怎么会来到这偏僻的山阳县?又上了这行舟,跟秦、晋二王在一处吃酒呢?   再看朱亮祖下首,仍是坐着一名正三品武官服饰的精壮汉子,汉子显是没有参加过皇子的宴席,十分的矜持拘谨,只是默默地低头吃酒,也不说话。   再看晋王朱棡那一侧,下首首位却坐着一名道士,一副仙风道骨的气度,正静耳听曲。道士之后则坐着一名正七品文官服饰,留着一对老鼠须的黑瘦老头,老头神情有些局促恍惚,只是望着伴舞的歌女出神,魂飞天外去了。   酒席的中央盘膝坐着一名精神矍铄、虎目圆睁的干瘦老者正自弹着琵琶,摇头晃脑,十分地沉浸其中。只见他展着一双修长的手指或勾或拨,忽左忽右,快时犹如一人有十只手似的在琵琶琴弦上上下翻飞,将一副小小的琵琶竟弹奏出天籁梵音,令人如痴如醉。   绕着老者的是六名披着薄薄红纱的妙龄少女,只红纱太薄,美艳的酮体若隐若现,尤其她们一边和着琵琶的曲调一边翩翩起舞时,便犹如六只蝴蝶一般在众人中间不断穿梭。惹得人人都垂涎欲滴的模样。   又是一曲终了,这一次唱的却是周邦彦的一首《浪淘沙慢》。   晋王朱棡下首坐着的道士深沉地眨着眼看了看坐在上首故作潇洒,却满脸忧郁的秦王朱樉,忽然笑道:“秦王殿下,老道怎么瞧着您自打一出应天府便像是丢了魂似的?如今又泊在这山阳县不肯离去,嘿嘿,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朱樉听了曲,正怅然出着神儿,经那道士一问不禁呆了呆,旋即哈哈笑了起来,巧目瞟了瞟身边侍立的美艳婢女,忽然一把抓住一名婢女的小腿往自己身上拉了过来。   少女被惊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应声跌入朱樉的怀里,任由朱樉肆意地身上抚摸,逐渐娇喘起来。   朱樉得意地一笑,这才闪着飘忽不定的眼睛,一副不学无术的表情,笑答道:“哦?本王会有心事?大师您多虑啦,哈哈哈。”   那道士却不以为然地一笑,摇了摇头:“殿下,您又何必避而不答?只从今日殿下点的曲目便可知一二了”,说着又朝晋王朱棡等人道:“诸位何曾有见殿下听过如此柔情凄苦的曲子的呢?嘿嘿,今日倒好,殿下不听还罢了,一听便接连三曲,曲曲都是那周邦彦的别离情愁的悲歌。嘿嘿,这还叫没有心事?若是老道我没有老眼昏花,殿下必是有了心上人了罢?殿下何不一吐为快呢?”   眼见着朱樉沉吟不语,竟然默认了,朱亮祖不禁诧异地放下手中的酒坛:“嗯?秦王殿下,不就一个女人么?何必这副模样?当今天下还有殿下您得不到的女人?再不济,您告诉下官,下官替您抢过来不就得了?”说着伸手从桌下拿出一杆长槊,在头顶晃了晃,得意道:“哼哼,我还不信天下有谁能当得了老朱我的这杆长槊?”   “嘿嘿,只怕这人,永嘉候您是抢不过来的”,那弹琵琶的老者悠然起身,来到那道士的下首坐定,笑道。   “什么?”朱亮祖猛地一拍桌子,已是勃然大怒。   道士忙伸手制止,一边诧异地看着那老者问道:“老怪物,敢情你知道是谁?”   见那老者得意洋洋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兀自要卖关子,道士不禁催促道:“快快快,你快说说,到底是谁家姑娘,可以将咱们秦王殿下迷得如此五神迷乱?你且说说,就别再卖关子啦。”   老者举杯一饮而尽,这才瞧着众人咧嘴笑道:“嘿嘿,还能有谁?刚刚病逝的宁河王邓愈的二女儿邓玉芝呗!”   说着老者又瞧着朱亮祖道:“候爷,我方才说这女人侯爷你是抢不过来的,可有说错。嘿嘿,论起来,这宁河王还是侯爷您以前的老帅呢。”   邓愈原名邓友德,十六岁时便起兵抗元,至正十五年率所部万人投奔洪武皇帝朱元璋,跟随洪武皇帝横渡长江,攻克太平、集庆,取镇江,屡立战功,早早便被封为兴翼元帅。洪武三年,邓愈跟随徐达征甘肃,败北元,招降吐蕃、乌斯藏诸部,又被晋封为荣禄大夫、右柱国,封卫国公。   同年四月邓愈马不停蹄又被洪武皇帝任命为征西将军,带领副将军沐英征讨吐蕃。邓愈、沐英领兵深入吐蕃腹地,一路摧城拔寨,追杀敌人至昆仑山,俘虏斩首万人,获马、牛、羊二十余万,招降诸国,开辟疆土数千里。朱元璋见到捷报后大喜过望,降旨嘉奖,并赐红蟒暖袍一件,玉带一围。   岂料邓愈班师回朝时染病,至洪武十一年三月到达寿春时忽然去世。洪武皇帝朱元璋闻讯痛哭,挫朝三日,亲迎灵柩祭奠,追封为宁河王,配享太庙。更甚者,洪武皇帝朱元璋还亲自为其选择墓地,将其安葬于雨花台下,置石翁仲石马于墓前,遍植松柏,且禁闲杂入内。   无论功劳、资历,还是与皇帝的情分,在洪武一朝里除了开平王常遇春,还无人能出其右。因而那老者如是说并不为过,朱亮祖听罢心中气恼,却也不再多言,只是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    第六章 【燕王请罪】   那道士听说秦王朱樉爱慕邓愈的次女邓玉芝,不禁诧异:“宁河王次女的美貌之名老道早有耳闻,只不知秦王殿下是何时见着了她的呢?”   “嘿嘿,老道士你怎的如此迂呢?”老者揶揄着笑道:“宁河王三月去世,当今万岁对其极尽哀荣,满朝文武,谁敢不去宁河王府祭奠呢?”   “哦?就祭奠的时候见到了?”道士阒然开目,睁大了眼睛,盯视着朱樉问道:“不知面相如何?”   老者噗嗤一声将口中的酒吐了出来,指着道士哈哈大笑:“哈哈哈,我说看相的,你是不是除了会看相之外,于人情天理全然不通啊?你问秦王殿下那邓玉芝长得如何,不就跟问酒家你的酒香还是不香一个样儿么?问与不问有什么不同?岂不闻情人眼里出西施?嘿嘿,那邓玉芝在秦王的眼中自然是貌若天仙,美不胜收啊,哈哈哈。”   道士白了他一眼,又看向晋王朱棡。   晋王朱棡素来是个冷人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冷笑道:“哼哼,依着本王看不过如是罢了,与山野村妇并无二致。”   秦王朱樉一听这话却是急了,放下酒杯望着朱棡急急道:“什么?与山野村妇并无二致?三弟.....你......居然拿邓氏与村妇相提并论?”   众人见秦王这副着急模样,不禁都抿嘴偷笑。   “自然,在本王看来就是如此”,晋王朱棡素来硬气,仍旧丝毫不留余地。   秦王朱樉不禁气急,猛地放下酒杯,起身不停踱着步子,气呼呼地冷笑道:“哼,三弟眼里只有那徐仪华,其他人自然都是草芥了!”   “什么?”众人都吃了一惊,停下手中的酒杯愣愣地望着晋王朱棡。   朱棡不妨这秦王一时气急,竟然将自己深埋的心事说了出来,脸上微微一红,却很快冷了下来。   朱樉犹不放过,嘿然一笑,冷冷道:“哼,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们晋王殿下爱慕那魏国公徐达长女徐仪华多年,却不想这徐仪华被父皇指给了老四。嘿嘿嘿,父皇这一出可谓棒打鸳鸯,害得我的三弟苦情多年呢。”   帘幔后的朱棣也是吃了一惊,朱棡爱慕徐仪华的事自己也是闻所未闻,不想这个冷面的晋王竟然还藏着如此深的情愫。难怪自从自己与徐仪华大婚之后,这晋王每每遇见自己都没有好脸色,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敢情这里面还有这么一个自己不知道的芥蒂。   朱棣不禁尴尬,想着再不能任由他们继续说下去,否则还不知有什么话呢,便踱了出来,故意哈哈大笑道:“外面龙王作祟,搅闹得风雨蹉跎,浪急水高的,不想二哥三哥竟然躲在这里饮酒听曲,快活神仙啊。”   众人闻声看去,都被这不速之客惊得一愣。朱樉、朱棡见来人正是自己方才提到的四皇子燕王朱棣,已是呆了。   朱亮祖与朱棣也是相识。此番自己偷偷地从广东跑到这山阳县与秦、晋二王私会本是有违礼制,不想被朱棣撞见,又是惊恐又是慌乱,堂堂一个勇悍无匹的武将竟一时间被搅扰得手足无措。   朱棣见他们慌乱模样,心中暗笑,却没事人一样上前一步,朝朱樉和朱棡躬身行礼道:“见过二哥、三哥!”   秦王朱樉此时方反应过来,忙起身笑道:“四弟?!果然是四弟,哈哈哈,你怎的把自己糟蹋成这副模样了?满身泥泞的,哥哥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哈哈哈”,一边说着一边朝舱外怒道:“外面的人呢?都死绝了么?燕王来了怎么没人禀报?这是我秦王府的规矩么?”   说话间,朱亮祖和其余人等忙都跪倒磕头道:“下官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一边叫起,一边瞥了瞥朱亮祖,也不多问,只朝朱樉摆了摆手笑道:“二哥不用叫了。四弟我先得给您请罪了。”   朱樉不禁一愣,一边在自己旁边加了座,将朱棣让了进去,一边问道:“请罪?请什么罪?四弟何罪之有?”   朱棣也不客气,坐了下去,拿着酒杯稍一沉吟便道:“只怪我出门未穿朝服,二哥的那群手下认不出我,还都以为我是江湖骗子。弟弟我想来拜见二哥,可被他们挡在外面,真有些求告无门的味道。嘿嘿,弟弟我一时心急,便将您门口的守卫都打晕了过去。这才闯了进来的。”   朱樉一呆,暗暗佩服朱棣的手段,面上却笑道:“哦?就是这事啊?这有什么罪不罪的,不长眼的奴才本就该教训教训,四弟打得好,打得好,哈哈哈。就算四弟将他们剐了,哥哥我也不会有异议的,哈哈哈。”   朱棣只等这句话,深沉地一笑,这才继续道:“有二哥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说着起身举杯将酒饮了,这才闪着眼望着朱樉道:“适才我要上来时在岸边丛林里确还遇着一队护卫,也不知是不是二哥的手下?!嘿嘿,这些人不仅对我无礼,还辱及父皇,弟弟一时气不过,想要教训他们一番,不妨下手重了点,将他们都给杀了,还请二哥恕罪则个。弟弟我在这里以酒谢罪了!”   言罢朱棣看也不看呆愣在侧的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朱樉心中不禁怒火中烧,只是碍于自己有言在先,也不便发作,只咬着牙恨恨地看着酒杯出神。   晋王朱棡也是吃惊:这老四的手段也是越来越毒辣了,十个人的性命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似碾死几只蚂蚁一样轻描淡写,这心肠、这手段、这气魄真真令人可畏。看着朱棣得了便宜还卖乖,朱棡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兀自饮起酒来。   眼见着冷场,朱棣哈哈一笑,看着朱樉道:“二哥,二哥?怎么了?莫不是不欢迎四弟我?”说着又指了指下首:“不知二哥请的什么贵宾,也不引荐引荐?”   “嗯,嗯?”朱樉这才缓过神来,心中虽对这个燕王恨得咬牙切齿,却不便发作,强笑着起身:“四弟忒多心了些,怎会不欢迎你呢?来,来,我给你引荐引荐。”    第七章 【行舟奇人】   听朱棣说要自己引荐,秦王朱樉忙强笑着起身走下席面,来到朱亮祖跟前笑道:“四弟,这是正在广东督理屯田、巡防海道的永嘉候朱亮祖,四弟你想必也是认得的”。   朱亮祖自朱棣进来,是见也不是,想避又不及,此时见竟然引见到跟前来了,也是无奈,只得躬身又要下拜:“下官朱亮祖,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稍一沉吟,觉得自己此时也不便多问,便虚扶了一下,淡淡道:“永嘉候不必多礼”,言罢便径自走至下首。   朱亮祖见这个年轻沉稳的燕王对自己不闻不问,这才放下心来,心中却暗暗佩服这位王爷的深沉。   朱樉也是一愣,旋即笑着来到朱亮祖下首介绍道:“这位是原右御史大夫丁玉,刚刚得了父皇旨意外调至四川出任四川卫指挥使。因为顺路,且蜀道艰险,我便邀他随我走水路一同赴任了。哈哈哈。”   朱棣这才恍然,不禁点头见礼。   朱樉却似乎不愿朱棣与丁玉多作交谈,很快便来到那道士跟前笑道:“这位想必四弟也是有所耳闻的,当今相术天下第一人,哈哈哈。四弟可否知道?”   朱棣不禁皱了皱眉,暗想着当今天下第一相师不是在应天府道衍替自己寻来的那个柳庄居士袁珙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天下第一相师来?   见朱棣疑惑,那道士一笑道:“秦王谬赞了,贫道龙虎山裴仪山,什么天下第一,贫道万万不敢当,不敢当啊,哈哈哈”。   这龙虎山裴仪山的名头朱棣其实也是早有耳闻,官宦富贵人家多喜寻他相面,而他也乐得与权贵结交,从不违逆,因而声名日盛。那柳庄居士袁珙则恰恰相反,神龙见首不见尾,凡人难觅其踪迹,故而名气反倒不如这裴仪山。   对裴仪山和袁珙的那段恩怨,朱棣从道衍口中早已听闻,心中实则十分厌恶这裴仪山的为人,却不表露,只笑道:“久闻大名了,今日得见,也算遂了心中一个夙愿”。   “岂敢岂敢,殿下莫要羞杀贫道了”,裴仪山一边回礼一边暗暗打量朱棣面相,却越看越吃惊。   其实自打朱棣一入船舱,裴仪山便觉一股帝王气直逼面门。待见了朱棣龙形虎步的气宇,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之后又听他随手便戗杀了十名护卫的性命,又不禁被此人的手段威慑。此时二人隔得如此之近,裴仪山又怎会放过机会?不禁细细打量朱棣的面相:只见他隆鼻阔嘴,额阔耳垂,虎目囧囧有神,暗藏逼人煞气,走路步稳体壮,沉稳至极,竟无一不是百年王霸的相貌。只是眉毛尚有些许倒捋,故而尚未成气候罢了。   正当裴仪山愣愣出神时,朱樉已是来到那弹琵琶的老者跟前,正待要说,朱棣却朝老者拱手抢先道:“老先生琵琶弹奏得真可谓出神入化,唐太宗时期来自西域的“五弦”名手裴神符本王没福得见,但本王想来,便是他裴神符复生,在老先生面前,也不外如是吧?!哈哈哈”。   “哈哈哈,四弟好眼力”,秦王朱樉抚掌笑道:“这位便是元惠帝六请而不入,被誉为当世裴神符的汪德享汪老先生。”   朱棣不禁吃惊,这汪德享的名头自己从年少时便时常听人说起,世人都以为此人早已经在战乱中死了,不想竟然被秦王收罗起来。这秦王也端的神通广大。   却在这时,不待朱棣走近,坐在最下手的那位留着鼠须的黑瘦老头抢上一步跪倒在朱棣面前,叩首道:“下官山阳知县徐旺,拜见燕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棣见他拘谨,不禁扶起来笑问道:“哦,徐大人,你怎的也在这里?”   “下......下官听闻秦王和晋王驾临我山阳县,下官身为县令,岂能不来见礼?却不知燕王殿下何时也到了山阳?下官不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眼见他啰里啰嗦又要拜倒,朱棣忙一手扶住,想了想,忽然问道:“你们知府大人可是名叫茹太素”。   徐旺不知朱棣为何忽然问起这个来,呆了呆,点头道:“正.....正是,知府大人确是姓茹名太素。”   朱棣闪了闪眼,忍着笑意,悠然道:“嗯,果然是茹太素。本王瞧着,你跟你们知府大人倒是一脉相承,做派还是挺像的嘛。”   “嗯?”徐旺不知朱棣话中何意,愣愣地瞧着朱棣,却又不敢回话。   众人也不明就理,诧异地望着朱棣。   朱棣这才扭头朝朱樉笑道:“二哥可能不知,这茹太素是洪武三年的乡试举人。原先是监察御史,到洪武六年曾改任四川按察使,洪武七年又升任刑部侍郎,后又改任刑部主事。嘿嘿嘿,此人官职不高,可名气却是不小啊。”   “哦?”朱樉也是诧异:“名气不小?莫不是很有才名?可在应天时也未曾听说此人啊。若是有才,再怎样也该入国子监才是。怎的会在刑部任职?”   “哈哈哈,二哥您不要猜了,就算您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到这茹太素名从何来?”朱棣笑着摆了摆手道。   见朱棣如此,朱樉更是好奇:“莫不是此人有直名?”   “不,不是直名,应当是曲名,哈哈哈”,朱棣又忍不住笑道。   “曲名?何为曲名?”   朱棣这才闪着眼,嘴角挂着笑道:“所谓‘曲’名,乃是文字上太曲也”。   “文字上太曲?”   “哈哈哈哈,正是”,朱棣看了看满面愕然的众人,笑着继续道:“要说这茹太素的文字太曲在其每次上奏动则七八千字,且语意艰涩。听说每次父皇看他的奏折都看得烦躁不堪。直到有一次这茹太素又上了一本万言书,父皇无奈,便叫中书郎王敏念与父皇听。岂料王敏读到一万六千字时,父皇竟然仍不知这茹太素奏折所言何意。父皇不禁大怒,斥其曰:‘虚词失实、巧文乱真,朕甚厌之’,便将这茹太素痛打一顿。这才打发出了京师,到这里来做了知府。哈哈哈”。   众人听了,想着这茹太素当时的模样,不禁都忍俊不禁。    第八章 【燕晋相斗】   借着茹太素的笑话,朱棣总算把众人逗笑,舱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朱樉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拉着朱棣回到席间, 指着朱棣笑道:“哈哈哈,原来只觉得四弟你平日里深沉,在军营里则勇武豪气,不想说起笑话来也是一把好手啊,哈哈哈,好,好,算哥哥我把你看左了。来,来,哥哥我在这里也借酒向你请罪”,说着朝朱棣举杯一饮而尽。   朱棣忙也举杯饮了,正沉吟着如何开口,不想在一旁一直冷峻不语的晋王朱棡忽然插嘴,阴沉道:“嘿嘿,四弟此番来得突兀,总不会只是来寻我们喝酒的吧?”   朱樉其实一直也在揣测这个不速之客的来意,只朱棣进门便说了戗杀护卫的事,打了自己一个下马威,扰了自己心神,此时见朱棡提起,也闪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嗯,三弟说得不错,我也正想问呢,四弟你怎的忽然来了山阳?又驾临我这行舟呢?哥哥我可是受宠若惊啊。哈哈哈。”   “嘿嘿嘿”,朱棣嘿然一笑,放下手中的酒杯,若无其事地给朱樉、朱棡二人斟了酒,抚了抚额,淡淡道:“二位哥哥难道忘了,我此番也是要到北平就藩啊!这一段行程跟哥哥们倒是同路呢!”   “哦”,朱樉沉吟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朱棡却嘴角吊着冷笑又道:“哥哥我们是父皇的不孝子,没什么本事,只会飞鹰走狗。我们此番停在这山阳看雨听风,吟诗唱曲。莫不成四弟你也来这山阳县寻仙问道来了?”说着又故意上下打量着满身污泥的朱棣揶揄道:“嘿嘿,四弟在空印一案中名动天下,朝中何人不知你是我大明的股肱柱石?来哥哥我们这行舟吃酒听曲儿?这可不像四弟你的做派呀?嗯?”   朱棣知这晋王朱棡的脾性,此时见他挑衅,心头虽也愤懑,想了想却自失一笑,忽然举杯朝二人道:“三哥莫要取笑我了!不过,我此番前来还真是有求于二位哥哥。还请二位哥哥高抬贵手!”   “什么高抬贵手?有求于我们什么?”朱樉不禁疑惑,举杯却是不饮:“四弟你说清楚点,打什么哑谜呀。”   朱棣也放下酒杯,凑近了恭敬笑道:“弟弟我本是要走邗沟,绕道通济渠上北平。只是......嘿嘿,弟弟的船队来到这邗沟便走不了!”   “走不了?”也不知朱樉是真是假,只见他愕然道:“怎的就走不了了?莫不是雨势太大,风高浪急?”   朱棣嘿然一笑,抿了一口酒,也不言语。   朱棡冷着眼看了看他,冷哼了一声,朝朱樉道:“二哥,四弟是嫌咱们的船队挡了他的道儿了。你还不明白么?”   朱樉一副恍然大悟模样,拍着额头歉然道:“哎呀,该死该死。是哥哥我考虑不周,不想竟然挡了四弟的大驾了,。该死该死。”   朱棣忙一把拉住朱樉,笑道:“二哥何必如此?是弟弟我走得太快了些。原想着二位哥哥早在一月前便已出发了,还以为你们早已经到了封地了的,不想却在这里碰上。这才堵在了邗沟。只是邗沟水深,不易抛锚,弟弟实在无法,这才来拜见二位哥哥,求哥哥伸出援手,解我之急啊。”   说起来朱棣这话说得已经算是忍气吞声、十分客气了,不想还是被朱棡抓住话头,将身前的酒杯推了推,忽然沉了脸,冷笑道:“哦?四弟是说二哥与我就藩懈怠么?都说四弟豪气,是咱们兄弟中最英雄的一个,可说话这么藏着掖着,可有些名不副实了吧?”   朱棣见他故意刁难,也不禁勃然变色,沉着脸觑着朱棡。   眼见着朱棣就要发作,朱樉嘿然一笑,也起身站了起来,挡在二人中间圆场道:“二位弟弟不要意气用事,都是自家兄弟嘛”,说着又指了指朱亮祖等人:“还有这么多官员在,没来由地让他们瞧什么热闹?若是传到父皇耳朵里,咱们免不了又要受他老人家训斥了。”   朱棣咬了咬细牙,想了想,情知此时不能软下来,便拿定主意,冷着脸沉声道:“哼,北平乃是边防的军机要地。曹国公李文忠已经回了应天府,若是北平无人驻守日久,元兵忽然来犯,或是军中哗变,出了什么差池,只怕你我兄弟三人都是担待不起的。话已至此,两位哥哥就看着办吧。”言罢头也不回,起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看着朱棣离去的身影,朱樉忽然瞧着朱棡眨眼而笑,回席给朱棡斟了酒,挥手示意几名吓得变了脸色的歌女退了出去,这才笑道:“三弟,来,接着喝。”   眼见朱棡虽然坐了下来,却仍旧冷着脸并不举杯,下首坐着的道士裴仪山忽然闪着一双透着精光的三角眼问道:“秦王殿下,您真的要给燕王让路么?”   “当然”,朱樉一讪,抚着身侧侍立的婢女的花白大腿,一副逍遥自在模样,悠悠笑道:“本王素来不受父皇爱见,可惹不起我那个四弟呀,哈哈哈。你们可是不知道,燕王在应天府那可是声名日盛,就连太子都得避他三分呢。嘿嘿,一不小心,我那个四弟若是取大哥而代之,成为太子了,嘿嘿,那也是说不准的事儿。到时候他拿我们开刀,寻我们晦气,那可怎么得了?”   一旁兀自生气的朱棡瞥了朱樉,冷哼了一声,不屑道:“哼,就他一个哪儿来的都不知晓得野杂种?父皇会把江山交给他?哼,不就在空印案中得了彩头么,便不可一世、耀武扬威起来了。本王瞧着,他也就那点子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的本事。哼!”说罢起身也要走。   裴仪山赶忙拉住:“晋王殿下何必生气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二哥要在老四面前脓包,我可就不奉陪了。”   裴仪山一哂:“贫道瞧着秦王殿下话虽如此,只怕还有后招呢!”   说着闪着眼朝朱樉问道:“殿下,贫道说得可对啊?”   朱樉正躺在一名婢女腹上,双手不停,婢女身上的薄纱早已落下大半,露出酥胸如雪。听裴仪山如此说,不禁住了手,端了端身子笑嗔道:“嘿嘿,大师果有洞宾之能啊,什么事都瞒不了你。”   说着朱樉起身来到朱棡身边,悄然道:“三弟,我且问你:若是咱们的船队堵在这淮水,让老四过不去,不出事还好,万一有什么事或是他一时心急、狗急跳墙,一个奏折奏到父皇那儿将咱们告了,嘿嘿,以他现在在父皇跟前的得宠劲儿,咱们是免不了要吃挂落的啊。”   “得宠?得宠又怎的?本王还斗他不过?”朱棡仍是一副冷傲模样。   “晋王此言差矣”,裴仪山连忙摆手道:“兵家云,两军对垒当避其锋芒。贫道在应天府也听说过燕王的不少事。贫道瞧着这几年燕王确是老道深沉得多了,远不是一个空印案可以说得尽的。嘿嘿,若是贫道所料不错,燕王身后定是得了高人指点!”   一句话说得朱樉也不禁沉吟:“高人?世间还有什么高人?不都在我秦王府么?就算有高人,又怎会投奔到老四那里去?”   裴仪山也不明就里,只一哂,却转了话头,催问道:“殿下,燕王之势一直躲在暗处,无从得知,咱们且再看看吧。只不知殿下您到底有何后招?不妨直言!也好解了晋王殿下的疑虑不是?”   朱樉一笑,看了看下首的朱亮祖等人,却是不答,只笑着回到席间,举杯一饮而尽,得意道:“天机不可泄露,明日你们便能得知了!”    第九章 【秦王后招】   江南水密,眼见雨势又大,在秦王行舟外奉命等候的丘福、朱能、郑和三人正自焦急,朱能几次三番要闯进去却都被丘福制止。   想着朱能莽撞的性子,丘福暗暗担心,若是燕王再不出来怕自己是弹压不住的了。   正想着,却见红幔一闪,朱棣已是从里面的大踏步地走了出来。三人不禁都松了一口气,正想要问,抬眼却见朱棣脸色阴沉得可怕,暗觉不好,便又住了口,只紧跟在朱棣身后。四人冒雨离开秦王船队飘然而去。   回到仍旧泊在邗沟洪水中的燕王船队,丘福也不歇息,立刻便招呼各船兵卒、船工忙着加固船尾抵住岸边的竹篙来。眼见着兵士们都在暗暗生疑,朱能也招架不过兵士们几次三番的来问,便悄然寻到了丘福。   见丘福兀自铁着脸在那儿忙碌,朱能想了想,还是踱了过去,故作轻松地哈哈笑道:“哈哈哈,大哥好生谨慎啊,我瞧着这竹篙撑个一天两天是不成问题的,何须忙不迭地就加固起来了?惹得那群兵蛋子们都在怀疑咱们要泊在这水中过大年似的,军心动摇可是了不得的事啊!”   丘福埋头绞着手中的长绳,抬头瞥了朱能一眼,冷哼道:“哼,军心动摇?燕王殿下带的兵何曾军心动摇过?没事你像个娘们一样在这儿大惊小怪的作甚?”   朱能其实只是想要来找丘福讨个实情,哪儿料到丘福如此揶揄自己,不禁涨得满脸通红,却碍于丘福是自己顶头上司,不能发作,只气呼呼道:“哼,我大惊小怪?你一回来便忙着加固竹篙,我瞧你才是大惊小怪!”   丘福见朱能像个孩子一样动了意气,不禁气急而笑,停了手中的活儿,四下瞧了瞧,见没有其他人,这才悄声道:“你不见殿下从秦王行舟出来时的脸色么?”   “见了呀,不就阴沉了些么?”   丘福见他兀自痴迷,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那我且问你,殿下为何从秦王那里出来便脸色阴沉?”   朱能被问得一呆,皱眉道:“殿下的心事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嘿嘿”,丘福不禁忍俊不禁,敲了敲他的脑门,笑道:“我瞧着啊,你便是殿下肚里的蛔虫,凭你这榆木脑袋也是弄不明白殿下的心思的!”   朱能不禁白了丘福一眼,不服气道:“我榆木脑袋不知道,那你是什么脑袋?你知道你说说啊!”   丘福眨着眼一笑,反问道:“你说咱们去寻秦王是做什么的?”   “秦王船队挡了咱们去路,去寻他自然是要他让道儿啊”   丘福嘿嘿笑了笑,盯着朱能:“可是咱们殿下去寻了秦王之后便脸色阴沉,这又说明什么?”   “哦”,朱能拍着自己脑门,已是恍然,却又怒道:“嘿嘿,这秦王小儿竟然如此蛮横,哼哼,要不是瞧着咱殿下的面子,我手起刀落”,说着朱能做了一个劈砍的手势。   丘福大惊失色,连忙制止,见四下无人这才放下心来,摇头无奈道:“你呀,兀自鲁莽。这些话是说不得的,说出去你自己掉脑袋就算了,可莫要拖累燕王殿下!”   朱能自觉失言,却仍是气不过,呼呼地喘着粗气,想了想冷哼了一声:“哼,真他娘的憋屈,老子干活去。谁他娘的再敢叽叽歪歪,老子大嘴巴扇他”,言罢掉头就走,只留下丘福愣在当地哭笑不得!   燕王船队共二十几艘船连夜加固起了支撑船尾的竹篙,想着再撑个十天半个月也是无恙,一行人这才歇息下来。   朱棣瞧在眼里,却并不制止。惹得王妃徐仪华也是纳闷,不禁问道:“殿下,您不是说秦王他们必会让道么?怎的丘福还领着护卫在那儿忙活?明日秦王船队一让,咱们不就走了么?那今夜他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朱棣早已换了一声干净的袍卦,也不披披风,只就着窗口坐在徐氏身边望着外面出神,此时听徐氏相问,不禁沉吟了半响,摇着头道:“哼哼,以本王对二哥的了解,他决不会如此轻易地让咱们过去的。本王抬出父皇来可以压一压他们,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二哥答应得如此爽快,在那儿做好人,反倒令我更加疑心。”   徐仪华对秦王朱樉的做派也有所耳闻,知道是最不好沾惹的一个角色,此时听朱棣如此说也是一呆,想了想,旋即安慰道:“殿下且好好安歇,莫要杞人忧天。说不准明儿一大早咱们便可以启程了也是说不定的”。   朱棣一笑,也不再多言。   次日燕王船队方才用过早饭,巳时还不到,前方便有护卫来报:秦王船队往上游行进,与晋王船队连成一线,已是让出了北边水道,燕王船队已是可以通行的了。   朱能、丘福二人先是一愣,随后便高兴起来,匆匆赶来禀告朱棣。   王妃徐仪华眼见不用跟秦、晋二王做耗,顿时喜形于色,笑道:“殿下,臣妾就说事情没有想的那般艰险不是?这倒好,白操心了一夜!”   朱棣皱着眉摆了摆手,丝毫不见喜色,沉吟了片刻,吩咐丘福、朱能道:“要走淮水还需什么?船队此时便能出发了么?”   丘福不妨朱棣有次一问,呆了呆,旋即回道:“此行淮水乃是逆流,旱时淮水太浅容易搁浅,如今淮水水势又太大,万难直接通行,需有纤夫才行。咱们船队行船太多,没有千余名纤夫来拉船是走不了的。”   朱棣眼中波光一闪,断然道:“吩咐船队先不要出邗沟,缆绳不解。你们且带人去寻些纤夫来再说!”   丘福、朱能对望了一眼,虽觉朱棣似乎有些过于谨慎,却也不敢违拗,得令应声匆匆去了,直至日过正午方苦着脸回来。   朱棣见他二人模样,心知自己所料不错。   只听丘福惨然禀道:“殿下,咱们走遍了附近的村落,都说......都说......这一带的纤夫已经被秦王和晋王征召了,剩下的都......都是一些孤儿寡母的,留在村里看家呢。”   虽心中早有准备,可朱棣仍不禁头疼发愁,抚了抚额头又问:“那山阳县的其他地面的呢,可有人愿意来赚这份工钱?”   丘福不禁苦笑:“咱们也去了山阳县,县里到处都是四面八方的灾民,不混迹闹事便已不错,听说是给官家当纤夫,嘿嘿,都......都不愿前来。况且......况且这山阳地界,只有邗沟附近的村民祖祖辈辈都做纤夫,对淮水也熟识,若是换了其他人,怕......怕也接不下这差事来。”   至此,众人都觉陷入窘境绝地,一时没了言语!    第十章 【慈云禅寺】   中原连月暴雨,黄淮水涨,豫、苏两地受灾最重,原本秋收的田亩无一幸免,被淹的宅院不计其数,一时间中原大地哀鸿遍野、灾民流离失所。以徐州、商丘为线,豫苏两地民众或北走山东,或南下应天,沿途乞讨,饿殍随处可见,十分的凄惨景象。   山阳受灾已重,加之宿迁、睢宁、溧阳、涟水等县及河南的灾民一道儿,顺途南下必经山阳,一时间小小的一个山阳县汇聚了近十万灾民,将原本狭窄的街道、破庙、屋檐,甚至县衙都挤得密不透风。他们衣衫褴褛、臭气熏天,哭声、闹声、哀嚎声汇集一处,搅闹得乌烟瘴气,令人望之却步。   便在这么一个地界,这日却无端来了一艘小舟泊在了山阳县西侧的码头镇。一行四人在码头镇下了船,经小朱庄,过三元宫悄然进了山阳县,沿着恒辉街往东踱了进去。   眼见着恒辉街涨水尚未退尽,混着街头挤得满满的破衣烂衫的灾民,发着阵阵恶臭,四个人中的那名少年不禁掩鼻皱眉道:“丘大哥,可有其他道路可行?这条道也忒脏乱了些。这些个灾民凶神恶煞的,看咱们的眼神就像饿昏了的狼群遇到羊羔子似得,只怕他们连吃了咱们的心都有。可别惊了燕王殿下的驾才是!”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四子、燕王朱棣的贴身小太监郑和,他口中的丘大哥便是掌管燕王府护卫的旧将、官至千户的丘福。   丘福少年时便走遍大江南北,这山阳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听郑和如此说不禁歉然地瞥了瞥领头的燕王朱棣,见他面无异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答道:“这山阳乃是偏僻小县,恒辉街已是山阳最大的街巷了。恒辉街尚且如此,其他街巷只怕更加不堪。”   朱棣不动声色,却悠然换了话头,沉吟着问道:“这山阳西通淮水,东入东海,南接邗沟、北达通济渠,乃是扼守中原漕运、盐运、河工、邮驿的机杼要地。怎的如此不堪?便只需漕运一项,也足以令山阳成为中原的要镇才是。”   丘福见朱棣看向自己,忙躬身答道:“前元时都是些马背上长大的辽人,对江南水路只觉得新奇,并不知道里面的学问如此之深,更不知还可以换来银子”,说着丘福嘿嘿一笑,又继续道:“而且山阳位处机要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商都要在此转运,可朝廷管束不力,反倒使得山阳成了三教九流聚集的地界。打架斗殴的事十分常见,治安最是不好。因而一直贫瘠,未曾发迹。”   “元贼愚昧,不知善加利用方至于此。可如今咱们当今万岁爷为何也不加整治呢?”郑和少年人心直口快,忽然插嘴道,唬得丘福、朱能心头一惊,暗暗抬眼觑着朱棣。   朱棣仍旧一副深沉模样,心头却暗暗苦笑:当今洪武皇帝如今正一门心思绞杀功臣,惩治权贵,为太子朱标日后登基铺路呢,又岂会留意到这小小的山阳县?   丘福见朱棣不言声,忙打圆场,朝郑和嗔道:“你个娃娃知道什么,自打当今万岁驱逐了元兵,百姓的日子已好了太多了。听说万岁爷已经派了钦差赈济苏、松、嘉、湖几处的灾民每户米一石,并黜免了几处灾民一年的徭役。这在元贼时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啊。”   正当几人说项时,前方忽然传来“铛铛铛”的钟声。   说来也怪,一听钟声,原本窝在街道两旁,饿得面无人色的灾民顿时就来了精神,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钟声的方向直冲了过去,前仆后继的,唯恐落于人后。   眼见四面八方的灾民蜂拥而至,朱棣一行四人忙躲到路边,给灾民让出道来,暗暗诧异,不知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灾民们又为何涌了过去?   灾民们手持破棍,一手拿着瓦罐,你推我搡地挤着。不少老弱站立不稳被撞倒地,可其余人却似视若不见,有的使坏的甚至直接踩踏上去。一时间,哀嚎声、哄闹声,孩子的哭泣声夹杂一处,搅闹得十分不堪,景象骇人。   便在这时,丘福跟前忽然应声倒下一名面色苍白、双手拉着一男一女两名孩童的三十岁上下的妇女,妇女身后的人群如洪水般眼见便要踩了过来,丘福不禁皱眉,大吼一声震得身后人群一愣。趁着这时,丘福忙抢先一步将妇女及两名孩童拉了过来。   眼见死里逃生,妇女不禁搂着两名孩子嚎啕大哭,便要来拜。   丘福连忙扶起,问道:“大妹子,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为何一听钟声你们便都拼命挤着要过去?那敲钟之处是要做什么的?”   妇女满面污泥,衣衫褴褛,十分的凄惨,兀自抹着泪叹道:“哎,大哥您是贵人,怎么知道咱们的苦楚?咱们是从睢宁逃难过来的,原想着一路讨饭到应天,万岁爷也是穷苦出身定然会替咱们做主,赏咱们一口饭吃,给咱们指一条活路。可不曾想这一路过来,处处都在闹灾荒,讨饭都讨不到吃的,孩子他爹......”说着妇女已是泣不成声,抽噎道:“孩子他爹领着我们逃到泗阳便撑不住了,仅有的两块窝窝头也不肯吃,活活饿死了。呜呜呜......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就靠着两块窝窝头,走到了这山阳。呜呜呜......”   听她说得凄惶,丘福三人都不禁暗暗垂泪,朱棣却冷着脸,皱着眉只是沉吟。   “那那钟声又是作甚呢?你们都往那儿挤是为何?”丘福又问道。   “那是慈云禅寺的大师们在施粥呢,都已经施了七天了,可灾民越聚越多。哎,听说寺庙里的存粮都施光了,寺里的大师又把所有的香火钱去临近的几个县买了两车白米。可灾民委实太多,听说这是慈云禅寺最后一次施粥了。以后啊,哎,就连寺里的大师都没了吃食,听说方丈要带着全寺的大师傅们去云游,做行脚僧了。哎,真是菩萨心肠啊”,说着那妇人又复垂泪。   “朝廷不是赈济每个灾民一石粮米么?你们没有领到?县衙里也没有施粥?怎的还要出家人拿出香火钱来行善?”朱棣忍不住问道。   妇人瞧了瞧朱棣富贵逼人,不禁冷笑:“这种事又岂是相公您这样的人能懂得?哼,粮食我可是没有瞧见。县衙的粥场我却是瞧见了,只是呀,哼哼,那哪是粥啊?不就是烧开了的淮河水么?官家就是这么糊弄咱们的,说来也真是太欺负咱们穷苦百姓了!天总会报应他们的,哼!”   说着已是满面愤恨,抹着泪,头也不回地拉着两个孩童又复挤入了人群。    第十一章 【书生意气】   妇人在朱棣面前如此无礼也出乎丘福等人意料,三人对望了一眼,眼见着朱棣脸色越发阴沉,却知朱棣的脾性,也不敢来劝、更不敢多话,只跟在后面顺着人流往前踱去。   一行四人好不容易来到恒辉路路口,果见一座千步石阶上雕石玉宇,赫然矗立着一座宝刹,上书“慈云禅寺”四字。寺庙下,紧贴着千步石阶,摆设着十个粥棚兀自冒着热气,一众穿着僧衣的和尚正自忙碌。四面八方涌来的灾民一个个叫花子似的,拥挤在粥棚的周围迤逦往前,不时发出阵阵哭闹声。另有一干僧侣则抹脸揩汗护着队伍。   “施主往这边走走”   “哎,你们别往里挤呀!”   “施主请让一步,让一步,让后头的大娘先过来。”   朱棣见了不禁颔首,沉吟道:“慈云禅寺?真佛心高纳之地。只本王为何从未听这江南水乡何时有如此的一座宝刹?”   丘福忙上前一步笑道:“慈云禅寺原是闽粤一带的寺院,这江南庙宇众多,却从没有慈云禅寺。直到唐朝时三大名僧之一的山谷和尚游方于闽粤一带,入戒在慈云禅寺。山谷和尚本久居于浙江的三祖塔,后来得了慈云禅寺保福和尚的密传心印,不久便离了漳州,来到这山阳县建草庐修行,号曰‘紫云庐’,而后成寺。至宋太宗年间,寺主认为寺里曾出有山谷祖师,于是请朝廷扩建寺庙,并请封赐牌匾,朝廷以为‘紫云乃帝王之瑞气’,故将紫云二字更换为慈云,自此得名鹤峰慈云寺。至宋徽宗时期,此寺进入鼎盛时期,僧众日增,方改名慈云禅寺。后因天下大乱,寺中因缺供奉,一度废弃,至前元大德年间方有一名和尚,名曰丁悦的住了进来,寺院这才稍稍兴旺了一些,却也风光不再了!不想这寺里的和尚竟然如此的良善!”   朱能诧异地望了望丘福,满脸钦佩道:“原以为丘大哥只是勇武老成,却不想竟然如此见多识广,真比朝中的那些个翰林公也差不了多少,嘿嘿嘿。”   见朱棣等人失笑,丘福忙谦虚道:“我只是老粗一个,自小走南闯北惯了,见得多听得多而已。哪儿能跟那些翰林相提并论?贤弟莫要取笑我了。哈哈哈”。   几人说笑着离开慈云禅寺,来到一处园林外,抬头看去却原来唤作楚秀圆。奇怪的是楚秀圆外也正设着几个粥场,却是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兵丁模样的人坐在粥场里面嗑着瓜子闲聊天。   “哎呀,这暴雨刚过,烈日又来了。瞧这架势,怕晒掉一层皮的功夫都有啊。这老天爷也忒杀的作怪了些”,只见一名汉子不住用袖袍扇着风,一边抱怨道。   另一名汉子正摆弄着粥场里的大铁勺,听了这话也不禁推开铁勺,一屁股坐了下来挑了几粒瓜子嗑了起来,冷笑道:“哼哼,暴雨淹的是灾民,可这烈日晒的却是咱们呀。县太爷也真是的,明知道这稀粥不会有人来喝,偏要咱们在这里摆场子、晒太阳,哎,这不是没事找事,寻咱们开心么?呸”,说着皱了皱眉吐出一口发了霉的瓜子来。   “嘿,可不是吗?”这时另外一名汉子也来了精神,讪讪地接口道:“这一锅淮河水烧开了,放那么几粒米便成稀粥啦?这不是成心作践人么?哎,那些个灾民一个个饿红了眼,这个时候还要咱们设这么一个场子寻他们晦气,我还真担心他们火气一上来把咱们丢到锅里炖了,熬汤喝的心都有!”   “放下吧放心吧”,那名掌勺的汉子不禁失笑:“瞧你胆小得?这些个灾民都饿得只剩半条命了,哪儿还有精神寻咱们的晦气?”   正当这几人说笑间,却忽然从街角踱步过来三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来。三人也不多话,径自来到粥场跟前停了下来,盯着粥场旁立着的“施粥”二字的木牌沉吟不语。   “哎,二位仁兄且看,这粥场有意思,嗯,有意思,哈哈哈”,这时三人中个头最高、穿着白缎圆领窄袖袍的一名白面留须男子忽然笑了起来说道。   再看另外两人,一个黑脸矮瘦,一个白面矜持,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诧异道:“介庵贤弟何处此言呢?”   那高个男子走近了,笑指粥场道:“二位仁兄不见外面灾民遍野,哀嚎震天么?这粥场怎么不是施粥,反而施起宫人太监来了?”   此话一出,就连远处静观的朱棣等人都不禁愕然,想着这书生莫不是疯迷了?否则怎会如此胡言乱语?   那高个男子见同伴不明就理,便指着写着“施粥”二字的木牌道:“二位还瞧不出来么?”   “这‘施粥’二字有何不妥之处么?”,那矜持白面书生不禁问道。   高个男子哈哈一笑:“幼孜兄,无米如何能成之粥呢?以在下看来,这不是写着‘施粥’二字,粥字无米便是两个弓也。故而此处写着的乃是‘施弓弓’也,施弓(公)弓(公),岂不是太监么?哈哈哈”。   一语毕了,不禁哄堂大笑。就连朱棣等人也都忍俊不禁,暗暗赞叹这高个书生心思敏捷。又不失诙谐幽默。   粥场的几名兵丁听了却都羞红了脸,恼羞成怒,放下手中的瓜子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这三名书生,怒喝道:“哪儿来的书呆子在此耍嘴皮子,活腻了么?走走走走......再在这里胡闹小心爷爷把你们带到县太爷那里,哼,到时候怕你们的嘴皮子连喘气都喘不了!哼!”   那高个子听了这话蘧然变色,十分威严,稍一沉吟,却又嘻嘻一笑,朝另外两名同伴道:“这山阳有县太爷么?恕在下愚昧,怎么没看出来呢?”   兵丁见他还要耍浑,不禁皱了皱眉。   两名同伴知他能言善道,却暗暗替他忧心。   高个子却浑然不觉,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继续揶揄道:“岂不闻县令乃是一县之父母也。父母者,爱之以理,护之以义者也。县令乃是百姓父母。可如今百姓遭殃,流离失所,若真有父母,岂能坐视不管呢?更何况,以如此稀粥来愚弄百姓?哼,岂是父母所为?这山阳县哪里来的父母?哪里来的县令呢?”   言罢,高个子已是拍案而起,对几名兵士怒目而视,威不可犯!    第十二章 【仗义执言】   高个子书生拍案而起,几名兵士被他逼人的眼光瞪着,竟被慑得一愣,旋即恼怒起来,猛地踢翻跟前挡着的板凳,几个人大摇大摆地便窜了过去。   一名领头的兵士来到高个子跟前站定,笑盈盈地上下打量一番,见高个子竟然毫无惧色,不禁狞笑:“哟呵,看不出来啊,就你们三个穷书生,病怏怏的臭狗的模样,胆子倒是不小啊”,说着捋了捋袖子:“哼哼,你们现在倒是硬挺,只怕待会儿让你瞧了咱爷们的手段,你小子别尿裤子就行,哈哈哈”。   说着几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说话间领头的兵士朝几名同伴挤了挤眼,顿时几个人一拥而上,拧着三名书生便要一番臭揍。却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道:“嘿嘿,说你们呢,都他娘的住手!”   这声音洪亮至极,就像在耳边炸开的一样,几名兵士都被吓得一激灵,顿时便住了手,回头看去,脸上“啪啪啪”已是都挨了一巴掌,顿时现出红红的手印来。   几名兵士捂着脸,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不禁气急,吆喝一声一窝蜂便涌了上去大打出手,岂料几人全然不是壮汉的对手。壮汉立在原地不动,冷笑着瞧着他们扑了过来,轻巧地瞧准空档一拳一个,瞬间便将他们打翻在地。   “好,朱大哥好功夫,哈哈哈”,却是一名少年远远地拍掌叫起好来。   几名兵士又是急又是气,想要发作,却因被那壮汉打中处兀自火辣辣地生疼,窝在地上竟一时起不了身。   这时,那少年和另一名憨厚模样的壮汉跟在一人身旁也慢慢踱了过来。   那人气度极为雍容冷峻,看也不看几名兵士,径自来到三名书生跟前悠然一笑,微一躬身道:“三位兄台有礼了”。   三人见他沉稳知礼,且有一股不可冒犯的威严,不禁也连忙回礼。   高个子书生上前一步,指着那位打倒兵士的壮汉,朝来人道:“兄台有礼了。不知兄台高姓大名?那位勇士可是兄台的朋友?可真是多谢他了!要不是他仗义出手,在下三人怕难逃这几个小人的作践!”   来人淡淡一笑道:“在下朱四,应天府人。那位汉子唤作朱能,是在下的随从”,说着又指着那名憨厚壮汉道:“这位也是在下的随从,名叫丘福。”   来人正要介绍那叫好的少年,岂知少年极为伶俐,上前一步抢先道:“我是我们家朱少爷的书童,唤作郑和。不知兄台几位高姓大名?”   高个子书生见来人又是随从又是书童,显然是大户人家子弟,心中不禁有些厌恶,可看那朱少爷却一脸的深沉威严,全然不似一般大户人家的骄奢纨绔,又忍不住想要亲近,便道:“在下姓黄名淮,字宗豫,浙江永嘉人,你们唤我介庵便是。”   这高个子疑得不错,来人并不是什么应天府的朱四,正是当今的皇四子燕王朱棣。朱棣因困于邗沟,苦无良法,便索性带着朱能等人上岸闲逛,一来为看景散心,二来也是为了看能不能寻出什么办法招揽一些纤夫,以便能北上就藩。不想却在这山阳县瞧见了这一出闹剧,朱能在朱棣示意下这才仗义出手!   却在这时,那白面矜持的书生也已上来见礼,作揖道:“在下金幼孜,又名金善,江西陕江人氏。”   与那白面书生的矜持儒雅不同,黑脸矮瘦书生倒八字眉下一对小眼睛精光闪烁,很是精干爽气,也不等白面书生说完,便上前一步盯着朱四笑道:“在下夏原吉。字维喆,湖南湘阴人,祖籍德兴。”   朱棣少跟文人往来,此次就藩北平时道衍提醒要他多多留意文人,故而这才有意结交。此时见他们三人一个威严机智,一个矜持儒雅,一个精干爽气,心中都都甚为喜爱,因微微点了点头,笑问道:“请恕在下愚钝,三位仁兄你们一个来自浙江,一个来自江西,一个来自湖南,如何便都凑到了一处?又怎么来到山阳县这洪荒之地?”   三人中领头的显然是那高个子黄淮,只见他上前一步笑道:“我们虽不是同乡,可都在岳麓书院学文,乃是文友,亦算是半个同窗。前些日子去那川渝之地游了都江堰、武侯祠、杜甫亭,沿着长江顺游而下,不想到了这山阳淮水地面被两支船队堵住了归路。嘿嘿,原想着下了船来寻这山阳县的县太爷讨要公道。不想遇到临近的灾民全涌了进来。说来也真是可笑,如此多的灾民,这山阳县县衙弄出这么一个施水粥的笑话来。哼哼,惹得佛门中人拿出香火钱来救人,县衙不作为也还罢了,偏要如此欺人用淮河水施粥,真真可恨。我们三人虽手无缚鸡之力,却也知‘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之理,天下若存不公,我等圣人门徒不仗义执言而待何人?哼!”   “好一句‘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黑瘦的夏原吉不禁插嘴冷笑道:“只瞧这山阳县令所为,冷血如此,与禽兽何异?寻他也是无济于事的了。”   “大胆狂徒,竟敢与官府作对,如今还诬蔑县令大人,哼,瞧着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罢?!”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几名倒地的兵士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想是惧于朱能的武艺,几人只站在远处骂骂咧咧,却不敢近前。   朱能脾性暴躁,闻声便又要上前动武。   几名兵士见状慌忙逃窜,嘴上却兀自不休,骂道:“好个贼汉子,不知是哪儿来的江洋大盗?瞧我们禀了太爷不带人来拿你?你们等着!有种别跑!”   朱棣神情冷峻,拦住朱能,冷冷一笑悄声道:“且让他们去,本王正要会会这山阳县令!他莫要在二哥的行舟上喝醉了才好!”   丘福听他话中意思似乎是要有意发难,想着这山阳县令徐旺虽然官职低微,可却是秦王的一根“红线头”,若是为难他则势必又要得罪秦王,心中不禁担心,正要说话,朱棣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只摆了摆手。   见朱棣一副胸有成竹、势在必行的冷峻模样,丘福到嘴的话便生生又咽了回去。   朱棣转身朝黄淮等人笑道:“这山阳虽然遭了洪水,可瞧着楚秀圆的模样,毕竟是江南秀雅之地,景致不俗。今日与几位兄台一见如故,咱们且一处走走如何?”   黄淮等人见这朱四文不文、武不武的,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天生气度,而他的几个随从也看着个个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心头不禁对此人身份起了疑,此时听他如此说,不自觉便点了点头。   因那粥场挡在了楚秀园门口,几个人便由朱棣领头,也不进园,只绕着园外的鹅卵石长廊漫步踱着,一路说文闲聊,不觉来到承德街口,拐角便是月季园和山阳县衙。    第十三章 【人间地狱】   朱棣一行来到承德街口,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全然不似鹅卵石道般宁静优雅。   只见月季园门口的街道两侧跪满了的灾民,只这些灾民与慈云禅寺门口抢粥的灾民不同,他们清一色都是老弱妇孺,衣衫褴褛,面无人色,有的已经饿昏在地,留下孩子趴在身上哭闹。有的则盖着一领烂草席,留下光光的脚丫子露了出来,显已是死了。   不时有一些穿着体面的人游走于灾民中间,东瞧西看,偶尔还扒开几个孩童的嘴上下打量什么。再看那些灾民,却都个个头上插着一根金黄的稻草。   这里竟然是一个人市!   朱棣等人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当地,怅怅望着。朱棣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淮、金幼孜、夏元吉是书生本色,见了这番凄惨景象不自觉便落下泪来。   “这......这哪里是人间?这......这明明是地狱呀”,黄淮已按耐不住,满脸愤恨地叹道。   饶朱能这样打杀的汉子,都不禁呆住了,旋即咬牙切齿,转身就走:“我......我去宰了那山阳县令!”   丘福走南闯北惯了,这种场面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虽觉得不忍直视,却还定得住心神,连忙一把抓住朱能,狠狠道:“你如今去哪里寻那山阳知县?要杀也不急于一时。你如此冲动,莫要给少爷惹出麻烦来”。因朱棣并未露出身份,故而丘福也不便在黄淮等人面前道出,只称呼朱棣为少爷。   朱能一愣,已是醒悟过来,冷哼了一声,恨恨地驻了足。   朱棣沉着脸,眼中悠然闪过一丝摄人心魄的冷光,沉吟了半响方低声断喝道:“走”,声音竟已沙哑。   丘福、朱能等人不敢违拗,忙跟了上去,踱进人市,顿觉一股扑鼻的怪味儿袭来,令人作呕。   却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爷,大爷,您看看我这闺女,您就行行好,买了去吧?!”   朱棣等人一愣,循声看去,那呼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恒辉接口丘福救下的母子三人。只见那女人兀自流泪磕着头,祈求着几个衙吏模样的男子。   为首的男子留着一对老鼠须,精瘦的身子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却仍旧摇着一把折扇,摆着风度。男子身后的几名男子却都眼中放着光,打量着那女子破衣裳里隐约露出来的白肉。   为首的精瘦男子嘻嘻笑着,露出一口黄板牙:“嘻嘻嘻,瞧着你们可怜,我便看看罢”。言罢俯身看了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女童的面目,又伸出双手,一手捏着女童的脑袋,一手掰开她的嘴巴,上下看了看,嘴上兀自不休,洋洋自得地对身后的汉子说道:“嘻嘻嘻,我告诉你们啊,这买人也是有学问的。你们瞧,这女娃儿口齿齐整洁白,可见骨质不错。面貌嘛,也就脏了点,洗洗干净定是个清秀可人的主。”   说着又提溜着女童的头发看了看,又闻了闻,“呸”地一声吐了一口唾沫,皱眉道:“呸呸呸,臭死你爷爷我了。”   “哈哈哈,洪师爷,既然臭,您干嘛去闻呀?咱们兄弟瞧着您啊,是不是便好这一口,就喜欢这少女头发上的臭味儿?啊?哈哈哈哈!”   伴着一阵哄笑,那领头男子正色道:“你们懂个逑毛啊?这看骨要看齿,看血要看发,里头的学问大着呢。嘿嘿,再说了,这哪儿算是少女?我瞧着吧,六岁都还不到,女娃罢了。哼,就你们鬼心思多,不怕作孽么?”   却在这时,一名汉子跨步出来,嘻嘻嘻笑道:“洪师爷,既然这女娃年纪太小,咱们还买她作甚?买了还得喂养个几年呢!”   “这......倒是在理”,洪师爷似乎被说动,起身就要走。   那女人却急了,一把拖住洪师爷的腿,哭道:“老爷老爷,您就买了吧?!我这闺女虽然年纪小,可是懂事不是?什么活都能干的”,说着女人又推了推那女童,怒道:“闺女,你说是不是?你说啊,是不是?”   那女童早已吓得呆住了,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却抽抽噎噎不敢哭出来,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哎,我说大妹子”,洪师爷忽然好奇地问道:“你说你带着两个娃儿,为什么偏偏要卖这个女娃儿?男娃儿我瞧着也不错,为什么你不卖男娃儿呢?”   女人一听要卖男童,不禁急了,一把搂男童进怀,警惕地看着洪师爷等人:“不不不......这是我杨家唯一的血脉,我若将他卖了,怎么见我那死去的丈夫?不不不......不能卖!”   “得嘞得嘞”,一汉子忽然不耐烦道:“那小要饭的咱们也不会要的,嘿嘿,咱们只买女娃,不要男娃,你慌个什么劲啊?再说了,咱们不买,你们不也得迟早饿死呀?什么血脉不血脉的,还不一样都得断了?”   “那......您就买了我的闺女吧,求求您了”,女人被说得心急,又哭闹起来。   那男子稍一沉吟,忽然俯下身来,贼眼盯着女人嘻嘻笑道:“你那闺女太小,咱们不买。你嘛,嗯,我瞧着不错。怎样?你卖不卖呀?嘻嘻嘻。”   女人一听要买自己,不禁愣住了。   洪师爷似乎也来了兴致,插嘴道:“嗯......这样吧,若你也卖与我们,那我便连你闺女一起买了。这样你闺女也可以由你带着,省得我们操心不是?况且,你们都卖了,换来的钱不是也够你那男娃多活一阵子么?”   女人似乎被洪师爷说动,转身看了看男童,却又不舍,不禁噙着泪将男童搂进怀里:“儿呀,以后......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娘不能陪着你了,呜呜呜”。说着女人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男童年纪甚小,并不晓事,见母亲哭,也跟着“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洪师爷似乎很不耐烦,从怀里掏出三吊钱在女人面前晃了晃:“哎,到底卖是不卖?若是卖,这钱便是你的了。若是不卖,那咱们也少费功夫不是?”   见洪师爷要走,女人忙道:“卖,卖,卖”,说着便伸手去取那钱串子。   洪师爷却悠然缩了缩手,女人拿了个空,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洪师爷咧嘴一笑,小眼睛里放出贼光,盯着女人道:“嘿嘿嘿,买你啊是为了献给达官贵人的,可不是咱爷们用。你呀,也算有福呢。不过......不过既然要献给贵人,那爷们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将你买了,万一买回去货不对路,那岂不是吃亏?”   女人哪里知道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愣愣地问道:“那......那你们要怎的?”   洪师爷嘿嘿一笑:“嘿嘿嘿,很简单,咱们付钱之前先得验验货”,说着洪师爷便将手伸了过去,透过女人的破烂衣服缝模了进去。   女人惊得一呆,想叫又不敢,想拒又是不能,只能任由洪师爷在自己身上揉捏,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第十四章 【扶危救困】   朱棣见这么一群男人如此欺侮一名身陷绝境的妇人,再也是忍耐不住,细牙咬得咯咯作响,低声朝朱能吼道:“朱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打断他的那双狗瓜子?!”   朱能搓手跺脚的,就等这句话,闻声狞笑着便窜了过去,也不吭声。待那群人看到他的身影时,朱能已来到洪师爷的近前,一个飞腿踢了过去。洪师爷反应不及,脸颊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直飞了出去,跌在街边的臭水沟里,兀自头晕目眩,嘴角流出血来,半边的牙已是落得干干净净,一颗不剩。   其余几名男子惊得呆愣半响,这才想起来要动手,忙呼啸了一声,近十号人全冲了上去。有拔腰刀的,有从角落拉板凳的,有在乞丐手里夺木棍的,有从地缝里扒拉出砖头的,有抬拳的,有踢腿的,有直接往上扑的,杂乱无章的什么武器都有,一股脑地朝朱能头上砸了下来。   眼见这群人心狠手辣,丘福忙蹂身冲了上去帮忙。朱棣因恨极了,也顾不得身份,紧随其后也加入了战团。   朱能见来了帮手,顿时气更壮了,劈手便抓住朝自己面门砸来的木棍,忽然矮身从这人身侧钻了过去来到身后,躲开了这群人一窝蜂地攻击,顺手便夺下了木棍,毫不停留,发足了劲朝那人后脑扫去。那人避之不及,只闷哼了一声便被打昏了过去。   其余那些人又惊又是怒,眼中都冒出血丝来,显是动了杀念。就连跌在臭水沟里的洪师爷也磋磨着爬起身,踉跄着步子也要上来报仇,却不防丘福从中杀出,一个窝心拳在他肚子上打了个正着。洪师爷顿时吐了满地污秽,又复倒在了地上,却仍是挣扎着还要起身。   朱棣最是厌恶此人下作,不等洪师爷起身,一个狠脚拦腰踢了过去,直将其踢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才跌了下来。洪师爷只觉得五内俱碎,一口鲜血忍不住喷了出来,再难挣扎起身,只伏在地上喘着粗气。   只用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朱棣、丘福、朱能三人将将那群方才还蛮横下作的痞类打翻在地,径自哀嚎不断,全然没了威风。   “你......你们这群刁民,竟敢......竟敢和我们动手?你......等着”,倒地的几个汉子兀自气愤不过,嘴上喋喋不休道。   朱能不禁气急而笑:“哈哈,就你们几个杂碎,爷爷还不敢和你们动手?嘿嘿,真是活得腻歪了么?”说着朱能便要上前下杀手。   朱棣却一把拉住,朝那群汉子冷哼了一声问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在这县衙门口欺凌妇孺,不知我《大明律》么?”   不料那群人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们是何人?哈哈哈哈,我们便是这山阳县衙的主人!哼哼!”   “什么?你们是县衙的人?”丘福不禁吃惊道。   这时那洪师爷也挣扎着坐起,朝朱棣等人冷笑道:“哼哼,我们可都是山阳县衙的府吏,你们胆敢公然在这县衙门口打伤府吏,嘿嘿嘿,只怕不是江洋大盗也是乱臣贼子吧?!不长眼的东西!哼哼!”   “只怕不长眼的是你罢?!”朱棣脸色越发阴沉,摆了摆手断然道:“我不与你做口舌之争。且去叫你们山阳县令徐旺到此来见我”。   洪师爷及一众属衙见朱棣气度不凡,言辞冷傲,不禁愣了愣。   洪师爷毕竟识人颇多,已然觉得来人有些来头,只怕县令徐旺也是镇不住的,却不肯示弱,咬了咬牙又道:“哦?哼,县令大人我自会去请的。哼,不论你是谁,只怕若是知晓了这买的姑娘要送给谁,你都得撩开了手,这些事你是管不了的,也管不起的。哼哼,逞英雄?嘿嘿,还是得掂量掂量自己才好。”言语中却已是客气了不少!   “我管不起?”朱棣不禁诧异,冷冷问道:“你且说说,你们买这些孩子是要送与何人?且看看能不能将我吓得撩开了手?!”   洪师爷看了看身后的属衙,颇为得意地踱了两步,冷笑道:“哼哼,你且听好了。我们买这些姑娘,可都是徐县令要送与当今洪武皇帝的二皇子,当今秦王殿下。嘿嘿,怎么,你可管得了?你又可管得起?”   朱棣心中其实早料到此事背后会有秦王朱樉,如今听洪师爷亲口说出来仍是忍不住吃了一惊,暗暗掂量着自己的势力万难与秦王抗衡的。且以秦王朱樉的手段,一旦得罪,也是防不胜防。   洪师爷见朱棣沉吟不语,想着他是怯了,不禁更是得意,嘿嘿笑着来到近前,盯着朱棣挑衅道:“怎么,这位爷。不论您是何人,又是何等官职。此事您管得了么?您又管得起么?嘿嘿,若是管不起,那奉劝您还是赶紧滚吧,莫要在这里碍了爷们的手脚!哼!”   在朱棣面前何曾有人敢如此说话?只见朱棣斜眼觑了觑洪师爷,冷冷一笑,冷不防一个耳刮子扇在洪师爷的脸颊,直打了个满脸花。   洪师爷一个趔趄又跌倒在地,捂着脸指着朱棣“你......你.......”,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棣淡淡一笑,瞥了瞥洪师爷,狠狠道:“我们便在这山阳县衙等你们。且去请你们知县,请你们的秦王过来罢!”   眼见着洪师爷一干人狼狈而去,朱棣这才转身扶起一旁惊呆了的妇人,一边吩咐丘福取出随身的干粮和银两递了过去,一边怅然道:“不想大明百姓竟已凄苦至此”。   妇人见干粮和银两不仅够自己一家三口熬过洪灾,便是置地置庄园也是绰绰有余的了,想着原先在恒辉街口自己对他无礼,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慌忙拉着两名孩子跪倒在地,兀自磕头。   朱棣淡然一笑,伸手扶了起来,一边抱起那男童入怀看了看,见其眉宇间英气逼人,双眸乌黑灵动,心中甚喜,便问妇人:“此子长相不凡,方才听着哭啼声也极为嘹亮,日后定能令你一家荣耀,可有了名字?”   妇人脸上一红:“没,没,我夫家姓杨,代代种田,从没有过能识文断字的人,哪儿有什么名字?”   朱棣微一沉吟:“嗯,若你不弃,我便给他取名荣,字嘛......字勉仁。不知可好?”   黄淮不禁附和,鼓掌而笑:“好!杨荣,字勉仁。乃是‘荣耀先祖,勉于仁义’之意。真真是好名字啊。”   妇人听罢,心中更喜,拉着男童又复磕起头来。   这时那夏原吉也上前一步笑道:“这位大姐,莫不是从淮水上游逃难来的吧?嘿嘿,这淮水每个几年便要涨一次水,毁了不少村落。可所谓福祸相依,淮水过后,却往往也能於出千亩无主的良田来。嘿嘿,且如今雨季已过,水势必定要落了。在下且替大姐出一主意,何妨趁着如今灾民四下逃难,大姐反其道而行,回到原先镇店,笼了数十亩良田,以朱公子所赠银两好生打点,不出三年,在下包你富甲一方。嘿嘿!”   那一直沉吟的金幼孜也上前指着夏元吉,对那妇人笑劝道:“大姐可能不知啊,我这位夏贤弟可是我大明的孙叔敖、郭守敬啊,他说淮水要落,那必定是要落的。你便放心返乡吧,莫要四处流浪了,荒野之地多是匪盗,煞是险恶!”   妇人经他们一劝,已是深信不疑,满心欢喜地带着一双子女返乡去了。   备注:杨荣,字勉仁。明初与杨士奇、杨溥并称“三杨”。建文二年进士,授翰林编修。明成祖朱棣即位后,杨荣得以入阁,累迁至文渊阁大学士、翰林侍读,任首辅。曾以首辅辅佐四朝国君措置朝政,直至正统五年病逝,赠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谥号文敏。    第十五章 【计议赈灾】   山阳县衙就在月季园不远处的街口,想是因偏僻小县又遭逢洪水,小小的县衙门口连个兵丁都没有。若不是两颗老槐树下矗立的那两座石狮子,怕路人都会误认为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院罢了。   朱棣一行竟然没受到任何阻碍便轻易踱进了山阳县衙的大堂。大堂背后挂着一副仙鹤朝凤图,两边靠着几根红红的水火棍,空无一人。丘福在侧室寻了几张座椅,几人当堂而坐,静等洪师爷去寻那山阳县令。   望着坐在上首的朱棣,黄淮、夏元吉和金幼孜不禁拘谨、一时没了言语,只因几人见了这“朱四”的做派和威仪,总觉得此人身份可疑,而且极可能贵不可言。以他对这山阳知县不屑一顾的模样便可见一斑,而且此人甚至对堂堂秦王都有恃无恐,那这来头也太可怕了。   丘福、朱能、郑和等人却不敢对坐,站在一旁侍立。   朱棣不禁一笑,示意道:“你们也都坐着吧,站在便是算什么模样?郑和便到门口守着,那山阳县令一来便来报我!”   丘福拿捏着坐了,沉吟着笑道:“少爷,您当真要管这件事?”   朱棣看了看丘福,心知他担忧自己开罪秦王朱樉不说,报到当今洪武皇帝朱元璋那里会是怎样的光景也不好说,可如今道衍不在身边,无人顾问,事到跟前又不能不管,也只得咬牙硬挺着罢了,已无退路,故而只冷峻着脸点了点头:“满城的灾民眼见着就没了活路,怎能不管?”   见他如此,丘福张了张口,见黄淮等人在侧,许多话不便说出口,便又生生咽了回去。   朱能却鲁莽直率,拍着椅背恨恨道:“这事当然要管,不仅要管,我还要宰了这山阳知县,奶奶个雄,不赈灾也还罢了,偏要整这许多淮河水来做粥场,耍弄人不是?忒杀的可恶了些!”   黄淮却悠然冷笑,插嘴道:“这山阳知县何止可恶?你们以为他用淮河水做粥是故意耍弄灾民么?嘿嘿,那可就错了。我瞧着这山阳知县是舍不得发粮赈灾,又怕上面责查,故意摆个空城计罢了。嘿嘿,当今万岁可是有旨意要豫、苏两地各县就地赈灾的,他山阳县令胆敢不赈济灾民便是违抗圣旨,那可是死罪啊。”   朱棣不禁一愣,这才觉察出小小的一个粥场竟然藏着这见不得人的玄机,蔚然一叹又问道:“哎,黄兄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却不知这山阳知县为何便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对圣旨阴奉阳违?若我所记不错,万岁是有旨意从成都调粮救灾,赈济每名灾民白米一石的,这并不需山阳县独自出粮,这知县何必如此呢?”   金幼孜矜持的性子,轻咳了一声,柔声道:“朱兄有所不知,洪水一来,灾民四散逃逸,难定地域。便以这山阳县的灾民而论,实则多是黄淮上游流落而来的,本地灾民少之又少。这山阳偏僻小县却要承担江南大半灾民,这山阳知县于心不甘也就不出奇了。况且若是这山阳县全力赈灾,消息一经传出,只怕四面八方的灾民都会涌了进来,到时可就不是这小小的一个山阳县可以承受得了的了。”   朱棣听了不住颔首,暗觉此人性子柔和,虑事却极为周全。   却不料那夏元吉消息灵通,说话也最是犀利,撇嘴一笑道:“嘿嘿嘿,若真只是如此,那这山阳知县倒还情有可原。可据我在淮水探视时听一些当地灾民说,这山阳县的灾民约莫么有一万人,可他山阳知县给朝廷报了五万灾民,嘿嘿,足足高出五倍啊。其余各县也都不外如是,一次水灾苦了三五万灾民,却报了十几二十万的灾情。嘿嘿,即便如此,那些个贪官污吏仍是贪心不足,竟以无米之粥赈灾,将朝廷拨下的救济粮一粒不剩地收入私囊。哼哼,真真可恨,可耻,又是可恶啊。”   见众人群情激奋,黄淮老成持重地摆了摆手,蔚然道:“如今的要务不是惩贪,而是救济灾民,何必做此口舌之事?”   朱棣见他三人一副朝廷重臣、忧国忧民模样,不禁失笑,心中却暗赞,便问道:“灾民四下流窜,赈灾不便,不知黄兄可有良法?”   黄淮也不谦恭,稍一沉吟便道:“如今这山阳灾民最多,若能说动知府抚茹太素下令辖下的诸县将灾民引至山阳,将诸县救济粮食也统一运至此,则可在山阳统一放粮、统一舍粥、统一赈灾,这便好办了!”   正当朱棣暗觉有理时,那金幼孜却摆了摆手,仍旧一副心平气和模样,淡淡道:“灾民太多,如何去引?而且灾民多已饿极,从各地赶到山阳,这一路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此非良法,万万行不通也!”   此话一出,黄淮也不禁哑口,低头沉思起来,众人又复沉寂。   却不妨朱能皱眉嚷道:“哎呀,你们都操那么多闲心作甚?咱们只是要救这山阳县的灾民罢了,其余各县由那茹太素去救不就是了,否则要他这个知府做甚?”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愕然,旋即失笑。   夏元吉望着朱能笑道:“哈哈哈,还是这位朱大哥见事直率。看来我等多是操心空谈得多了些,若能救济了这山阳一县灾民也可谓功德无量啊。只防着临县灾民涌入,或是灾民四下流窜,赈灾就好办了。”   朱棣微一沉吟,摆了摆手,淡然道:“这却不难,只需封了城门便了!”   黄淮等人见他口气如此之大都吃了一惊,许久黄淮方怅然道:“若是朱公子能封了城门,只需开了这山阳县的粮仓,便可救得灾民一时。若是能引临县余粮接济,那将这此灾情对付过去便不成问题了!”   朱棣想了想,悠然点头,附耳至丘福耳边悄声道:“且快马去邗沟引燕王府的五百护卫进驻山阳,来了之后留三百人封了各个城门出口,再带余下人来随我开仓救灾。”   丘福不禁为难,不禁问道:“这只能救得一时,不是长久之计啊。”   朱棣摆了摆手:“我自修书茹太素来接济粮食。”   丘福却皱了皱眉:“殿下可否需要另行修书当今万岁,将此地情形先行禀报,也免得事后有人作祟了。”   朱棣想了想,点了点头,来到县衙公案上拿起纸笔,圆笔如墨,很快便写了奏折,又从怀里取出燕王印章盖了,递了过去悄声吩咐道:“你且将此书带到邗沟,请夫人寻一个可靠之人去应天府,交给魏国公徐达,请魏国公代奏皇上。邗沟至应天府,若是骑快马的话明日午时不到便可送到了。”   “我若去了,那殿下的安全?”丘福不禁迟疑。   朱棣一笑,指着朱能道:“有朱能在此,必能保我安全的。你且快去吧,要将燕王府的五百护卫带出来,除了你,其他人怕也不行。你且快去快回吧!我便在这县衙等你消息!”    第十六章 【调兵遣将】   丘福得了令,出得县衙去邗沟调兵。因担心朱棣安全,却又无马,丘福只得一路狂奔,紧赶慢赶,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了燕王府的船队,将山阳县情形禀了王妃徐仪华,又将朱棣写好的奏折递了过去。   丘福原想着这位年轻王妃见燕王朱棣要冒偌大的风险去管这闲事定然要慌了手脚,或者哭闹着不予。岂料徐仪华见了朱棣奏折,竟十分沉稳,也不迟疑,立刻便唤来从魏国公府随嫁过来的侍从徐龄,也不让他走水路,反令其从随船队赴北平的一批快马中选出一匹千里马,打马直奔应天传信徐达。临了也不歇气,立刻随丘福召集燕王府护卫共五百七十六人,尽数拨与丘福带领,赶赴山阳县。   丘福依计来到邗沟,也不去县衙,先从护卫中选出三百名精壮汉子,又将三百名护卫分为六队,每队五十人。四队分别赶赴山阳县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关城封道。另外两队则巡视城内,四边接应,也可维持城里的秩序。   等分派停当,太阳已然落了下去,只隐约从云际泛出丝丝红光,洒在云朵上,点缀得煞是美艳。   丘福却无心观景,带着余下的两百七十六名护卫急急赶往山阳县衙,却仍是晚了一步。山阳县县衙门口早已是挤满了围观瞧热闹的灾民,里三层外三层的,饶你是铁打的也是挤不进去的。   因想着朱棣等人在县衙大堂,丘福稍一沉吟,领着一众户卫趁着越来越沉的夜色,顺着县衙周围的老槐树,悄无声息地便摸了进去。饶过侧室,示意护卫埋伏在两侧,便带上十名亲兵大步踏了进去。   待入了正堂,正好瞧见下午在人市上大打出手的洪师爷和那群衙吏吆喝着从县衙正门闯了进来,指着在一旁静坐吃茶的朱棣骂道:“好小子,竟敢擅闯县衙,打伤衙吏,搅闹粥场,嘿嘿,你便是天王老子,这回也够你消受的了。”   说话间那群衙吏想是有人撑腰,推搡着便要上来动手。   朱能及躲在侧室外静观其变的丘福连忙站上来,护在朱棣跟前。   见丘福已然回来,朱棣心中定了定,笑着起身踱至洪师爷跟前,眯着眼冷笑道:“嘿嘿,一群卑污小吏,跳梁小丑,兀自在这里搅闹?!我不是叫你们去寻你们知县老爷来这里跟我回话么?是没听见还是你们县太爷在哪里吃酒吃醉了,来不了啊?”   洪师爷见他威不可犯,且眸中隐隐透着一丝杀意,顿时怯了,不觉便退了几步,想要说话却觉什么话在这人面前都有些苍白无力,咽了口唾沫,一时没了言语。   却在这时,人群忽然涌动,一名穿着七品官府留着鼠须的黑瘦老头带着一干县衙兵丁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边头也不抬地冷笑道:“是谁那么大的架子,指名道姓要寻我徐旺徐某人啊?本官便要好好瞧瞧,看看你到底是水里的龙王呢,还是地下的阎王?”   说话间人群让开一条道,徐旺已是进了大堂,想是因为近视,眯着眼上前瞧了半天,仍是瞧不清楚堂上何人,便又走近了两步,就着灯笼在朱棣脸上盯了半响,忽然“妈呀”一声跪倒在地,死命磕头,张着嘴,只是怅怅说不出话来。   正自得意的洪师爷等人见山阳县令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也是愕然,再瞧那兀自冷笑、有恃无恐的朱棣,更是一头雾水,不明就理。   朱棣看也不看洪师爷等人,背着手在山阳知县徐旺的身边踱了几步,咯咯一笑道:“徐旺,你可看清楚了?不知你是健忘呢还是怎的?几日前还在我二哥船上一处喝酒,怎么现在就不认识本王了?你且说说看,我是水里的龙王呢还是地下的阎王啊?”   徐旺万不料这洪师爷口中擅闯县衙、打伤衙吏、搅闹粥场的“江洋大盗”会是几天前刚刚见过的当今洪武皇帝的第四子,被封为燕王的朱棣。在那行舟上,朱棣那冷峻的做派生生撕扯得秦王、晋王都下不来台,自己也是见过的。就这么一个在朝野都极为响亮的角色,自己如何能得罪得起呢?   徐旺惊惧交加,脸都涨得通红,额上不觉已是汗水直下,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听朱棣揶揄,只不住磕头:“下......下官山阳......山阳知县徐......徐旺叩见燕王殿下,千......千岁......”   “什么?燕王?”洪师爷早已惊得呆住了,旋即醒悟过来,慌忙跪倒。   黄淮等人原觉得这个“朱四”可能有些来头,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龙子凤孙,当今洪武皇帝的第四子,封为燕王的朱棣啊,一时也慌了神,待见堂下众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忙也跟着跪了。   朱棣也不叫起,从容地回到座位,拿起茶喝了一口,看着堂兄跪着的局促不安的山阳县令徐旺,冷冷道:“徐旺,你罔顾父皇旨意,竟以淮水赈济灾民,乃是抗旨不遵。且又纵容衙吏买卖人口,欺侮妇女。哼哼,就凭这些,本王诛你的九族怕是不为过的吧?!”   朱棣声音不高,对徐旺而言却犹如晴天霹雳。只见他顿时身子一歪,差点昏厥过去,磋磨着伏在地上泣道:“殿下,殿下明察,不是下官不愿赈灾,委实灾民多是其他各县流窜至此,本就不该我山阳县管啊。”   说着徐旺指着洪师爷等人,争辩道:“买卖人口,也是他们蒙蔽于我,是他们自己所为,与下官无干,下官并不知情啊。还请殿下明察!”   眼见徐旺将干系推得干干净净,朱棣不禁恼怒,喝道:“本王且不与你做口舌之辩,自有三法司衙门对付你。哼,眼下山阳县灾民聚集,慈云禅寺已无粥可施,灾民眼见着便活不过明日。本王命你立刻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听这位年轻的王爷要开仓放粮,围观的灾民顿时喜极而泣,旋即响起一片叫好声,有的年迈的甚至跪地祷告:“皇天菩萨呀,您终于开眼了,派了这么一个好王爷来救我们呀,呜呜呜,您终于开眼了呀!燕王万岁!”   “燕王万岁!”   一时间“燕王万岁”的喊声响彻云天,震得小小的山阳县衙嗡嗡作响。   听着这样的呼声,朱棣脸上也不禁放出异样的光彩来。    第十七章 【杀官开仓】   “殿下”,跪伏在地的山阳县令徐旺瞥了瞥这位年轻的皇子,闪着眼,忽然道:“依《大明律》,若无皇上的圣旨,任何人是不得打开地方州府的府库的!”   “什么”,朱棣似乎没听清,声音悠然抬高,死死盯着徐旺,狞笑道:“徐旺,你说什么?本王没听清。你且再说一遍?!”   眼见朱棣发作,众人心头都是一紧,手心都捏出汗来。   丘福却老成持重,生怕朱棣一时动气杀了这山阳县令,那可是要惹出大麻烦来,忙起身朝徐旺断喝道:“大胆徐旺,圣上赈灾的旨意早已是下了,你山阳县如何便不能开仓赈灾了?你兀自强辩,莫不是要作死么?”   被朱棣打得措手不及的徐旺原本软得跟一滩烂泥似的,此时方才渐渐缓过神来,跪在地上,想着此时是万万是退不得的,便又争辩道:“哼,圣上确有旨意赈灾,可旨意是要成都府调粮至豫苏等地救济,并没说要各地州府打开自己府库。况且这些灾民均不是出自我山阳县,为何便要开我山阳县府库来救济他们?若是天下灾民得了消息都一窝蜂地涌进来,敢问你们又该如何收拾?我山阳一县的府库便能救得了天下所有的灾民?”   丘福素来讷于口舌,被他一通强辩,不禁也是一呆,愣愣说不出话来。   朱棣却已是勃然变色,上前一步狞笑道:“本王方才已经说了,不与你做口舌之争,你若要争辩等到了三法司衙门再说不迟。如今本王只问你一句,本王要开仓赈灾,你开是不开?”   徐旺被朱棣的气势摄得一矮,心头噗噗乱跳,旋即咬了咬牙,强自镇定,硬挺地回道:“殿下所为与法不合,恕下官不能从命!殿下若要开我山阳县的府库,那便杀了我这个山阳知县就是!”   “你以为本王不敢么?”朱棣脸色冷峻,语气却忽然淡了下来。   “嘿嘿嘿”,徐旺眼见和这个燕王结梁子是结定了,索性放开了手脚,冷笑着呛声回道:“没有旨意擅杀朝廷命官,这罪可也不轻啊。燕王殿下可要想清楚才好,值不值得为了一群叫花子和下官这个七品芝麻官的脑袋,赔上您自己的王位?”   “好,好,你替本王计较得好啊”,朱棣不禁一笑,闲适地踱了踱,来到丘福带来的一名护卫跟前站定,驻足沉吟起来。   众人皆以为朱棣万不会为了一些灾民不要王位的,此番救灾怕要泡汤了。   那山阳县令徐旺见一招击中朱棣软肋,也正自暗暗得意。   不妨却在此时,朱棣猛地抽出护卫的腰刀,也不说话,手起刀落,只见白光一闪,竟生生将个山阳县令徐旺的头颅一刀砍了下来。   头颅咕噜噜地转了两圈方才停了下来,鲜血喷得近前的洪师爷等人一身一脸,早有几个胆小的“妈呀”一身吓昏了过去。   那徐旺竟连呼喊一声都来不及便已经身首异处,圆睁着的眼睛里满是吃惊。   就连朱棣身后的黄淮等人都惊得五神迷乱:一边对朱棣仗义救灾而感佩,一边却又对他谈笑间杀人于眨眼之间的手段而惊魂不定。   丘福见阻拦不及,暗暗叫苦。   只有鲁莽性子的朱能高兴得哈哈大笑,兀自来到徐旺的尸身跟前踹上几脚,笑道:“奶奶的,你个泼皮无赖,让你死得这么痛快算是便宜你了。”   朱棣提着兀自流血的钢刀,阴沉着脸,来到洪师爷一众属僚跟前,指着徐旺的尸体冷笑道:“哼哼,本王要开仓救灾,胆敢阻拦者,这山阳县令就是你们的榜样!”   洪师爷等人早已吓得失了魂,生怕朱棣一柄钢刀落到自己头上,忙不迭地附和道:“开仓救灾,愿为燕王殿下效劳!开仓救灾,愿为燕王殿下效劳!”   朱棣满意地一笑,回身踱了几步,悠然命令道:“丘福,令你及黄淮、金幼孜,计较清楚了,带领二百军士立刻开了府库粮仓,连夜施粥。凡是灾民,不论来自何地,一律依父皇旨意,赈济白米一石。若是这山阳县再饿死一个灾民,或是哪个灾民领到的粮食少了一两,本王便要拿你是问!”   “得令!”丘福在燕王府多年,心知这燕王行事犹如军法,最是违拗不得,忙起身领命,带着黄淮、金幼孜扬长而去。   “夏元吉”,朱棣又高声唱名道。   夏元吉早已看得呆了,听朱棣叫自己的名字,忙上前一步,学着丘福模样,跪倒高声道:“草民在!”   朱棣稍一沉吟,断然道:“令你带领郑和,及五十名王府护卫、山阳县衙从吏,立即赶赴高家堰下游,扒开南面堤坝,泄洪救灾”,说着朱棣想了想,又道:“但凡河道之事,允你权宜行事,不需再报。”   夏元吉素来喜欢治河,朱棣这半日与他三人交谈,早已发现了此人的本事。   夏元吉自从在淮水下了船,沿着堤坝一路查看,早已觉得这山阳县的河道工程破烂,设计鲁钝,却苦于无权,又无人赏识,英雄无用武之地罢了。此时得了朱棣的将令,心头顿时欢喜得不得了,脸上都放出光来,应声领命而去。   眼见着灾民千恩万谢了随着丘福等人开仓领粮去了,郑和也去随着夏元吉去泄洪,原本热闹的县衙顿时只留下朱棣、朱能及二十几名王府护卫,静悄悄的,恍如隔世。   见朱能正指挥着护卫收拾堂下徐旺的尸首,朱棣这才缓过神来,坐在太师椅上抚着额头忧虑起来。也不知洪武皇帝得知自己这么措置会不会大发雷霆?兴许真会如那徐旺所言,搅闹不好,夺了自己的王位也是有的。不禁又复感叹,若是那道衍和尚能在身边,自己处事便不会像现在这般没有商量了。有那大和尚在,似乎万事都能如鱼得水似得。自己此行北平,却不知何时能与他可以再复得见?   “嘿嘿,殿下,想心事呀?”   朱棣抬眼看去,却是朱能已经收拾好了徐旺尸体,笑盈盈地进来,全然一副无忧无虑模样,不禁失笑,故意逗趣道:“是啊,本王心事重重,却无人能解啊!”   朱能一愣:“可是担心杀了这徐旺惹祸?”说着朱能又是嘿嘿一笑:“嘿嘿嘿,依着下官看来,这徐旺早就该死,有这许多灾民替殿下作证,皇上如此圣明,断不会怪罪殿下的。嘿嘿嘿!”   朱棣一想,这朱能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都能看得如此清楚,何况是精明到不能再精明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便也放下心来!    第十八章 【奇招解困】   接连五天,燕王府的护卫都在丘福的带领下停在了山阳县,忙着开仓舍粥、发粮造册。直到第六日,数万灾民的救济才算是安排停当,一众护卫这才回到邗沟船队。   朱棣这些日子困于船中,苦等朝廷诏旨,却始终没有音信。徐仪华从旁劝解,笑道:“殿下,朝廷若是没有恩旨,那便是默认了殿下的作为了。何必多虑呢?咱们且尽快去北平就藩才是,那才是旨意呢!”   朱棣苦笑,望着渐渐消退的水势,不禁赞道:“这夏元吉果然是治河能手啊,只六天功夫,这山阳县临近的洪水便都退了下去,也不知他将水引至了何处?也真是怪事!只可惜这么一个怪才,竟埋没在这山野之间啊。”   徐仪华手中正拿着刺绣上下打量,见朱棣如此剪不断理还乱,不禁抿嘴一笑:“殿下若是爱才,等到了北平,将他召到燕王府便是。依着我看啊,千思万虑百夜,不如日间一步呢。殿下不需为些许事情烦恼!”   朱棣悠然转头,看了看美艳娇妻,不禁失笑,一手揽其入怀一边逗趣道:“本万娶妻如此,夫复何憾?只贤妻如此能解时间疑虑,不知咱们困于邗沟上不得,下不得,这死局该如何解法?”   “又不是下棋,哪儿来的什么死局,什么解法的?”徐仪华被朱棣逗弄得满脸通红,想了想却又道:“不过于棋局而言,往往从大处入手,只要大局得势,小处自有解法。若是一时不能得解,恐只是大势未达而已。依着我看,殿下赈济山阳灾民是从了大势,困于邗沟是小处。殿下只需耐心等待,自有奇招在后!”   朱棣听她说得云里雾里,乍一听似乎在理,可仔细一思量便知只是用来安慰自己的话罢了,便假装不识,兀自装着高兴道:“嗯,有贤妻此话,本王宽心不少啊!”   二人正自闲话,不妨舱外郑和忽然叫道:“殿下,殿下,不好了,快出来看。”   朱棣、徐仪华不禁对望了一眼,暗想着莫不是朝廷的旨意下来了,忙拉开帘幕双双踱了出去,正巧丘福也匆匆赶了过来,指着远处紧张道:“殿下且看,远处不知来了什么人,瞧着是个数千人的队伍!”   朱棣待远处队伍渐渐走近,却摆了摆手,诧异道:“看他们衣着,瞧着都是些百姓。”   徐仪华眼尖,也指着远处道:“殿下且看,那定然不是什么军队的。队伍里头里面还有些妇孺老人。”   此时来人已然行近,朱棣等人已看得清楚,来人竟是一些衣衫褴褛的百姓罢了。   “这些人是要做甚?瞧着似乎是冲着咱们来的”,丘福不禁皱眉道。   “快看,是黄大哥他们”,郑和忽然高声叫道。   朱棣凝目看去,果然见队伍中领头的是在山阳县结识的书生黄淮、金幼孜、夏元吉,隐约还有那名被欺凌的妇人,兀自一手拉着孩子蹒跚而至。   “那妇人不是回乡去了么?怎么来了这里?难不成这些都是山阳县的灾民?”朱棣心中疑惑,却已断定来人没有敌意,便吩咐丘福道:“且去看看,他们所谓何来?莫不是山阳县又出了什么岔子?”   朱棣立于甲板上,盯视数千人的队伍越行越近,来到自己的行舟下竟一股脑跪了下去磕起头来。朱棣正待要说,徐仪华却一把拉了拉他的衣袖,朱棣扭头看去,只见那数千人的灾民已然起身,在黄淮等人的带领下分赴船队得各个大船,也不说话,动手便往船上套绳索,煞是奇怪。   却在这时,丘福兴匆匆地赶了回来,高兴道:“殿下,殿下,这是山阳的灾民听说殿下的行舟被困在邗沟,没有纤夫行不得船。便自发来这里给殿下做纤夫呢。咱们的船可以出得邗沟了,哈哈哈。”   朱棣听了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欣喜,不想徐仪华随口的玩笑话竟然这么快便应验了,不禁笑着打趣道:“夫人真是在世诸葛,这奇招果然便来了!”   徐仪华瞧着威风凛凛的夫婿如此受人尊崇,也是高兴,此时听他拿自己玩笑,不禁嗔道:“殿下兀自玩笑。这还不是殿下以百姓为重,以天下为重,方得了民心么?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真真是千古至理。”   丘福也连忙符合,闪着眼,若有深意地笑道:“殿下命系于天,只要顺着天道,饶他再大的困处也自能化险为夷!天佑殿下!”   朱棣见话说的露骨,忙摆了摆手,心头却是高兴已极。   有了“纤夫”,燕王的船队很快便出了邗沟,正要沿着淮水逆流至江都转通济渠,却在这时,一对快马从东边赶了上来。丘福忙迎了上去,来人中为首的竟是皇帝的近侍太监庆童,丘福料知必是朝廷对燕王在山阳县的所谓来了旨意,心中不禁一紧,忙领着庆童登上朱棣行舟。   朱棣领着徐仪华远远地便迎了出来,二人心中也都忐忑。   “有旨意,燕王接旨”,庆童声调不高,却神情肃然。   朱棣、徐仪华、丘福、庆童,及一众护卫,船下的灾民都一窝蜂地跪了下去,静候皇帝的圣旨,人人心都提得老高,生怕皇帝会责罚于朱棣。一时间,淮水两岸静得只剩下淮水的哗哗声,以及岸边树木的招风的呜呜细响。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士有皓首穷经,训成厥嗣,宣力朝家,恩命之褒文逮焉。山阳县令徐旺经术出身,礼文敦俗,虽没齿章□,可于孝友之德、义方之教也是常闻也。岂料此人禄不逮养,罔顾皇命,草菅百姓,虽已身死,其罪名不可恕焉。着,诛山阳县令徐旺三族。   江苏知府赈灾不力,灾民流窜,死伤不计其数,着降为山阳县令。望其躬身自省,以民为本,朕必能体察。   燕王朱棣素来敬天畏父,忠勇练达,且能仁以抚众,智以察微,朕心甚慰。今燕王就藩途中查察奸佞,救济灾民以万计,疏通河道得法,为政爱民之心可昭日月,朕亦知之。着加燕王中、坐二护卫侍从及将士五千七百七十人,以示奖慰!   洪武十十一年的七月二十一日”   一旨毕了,众人齐呼万岁。庆童合上圣旨,赶忙扶起朱棣,笑道:“殿下,数月不见,真惦记死下官了。”   朱棣一笑,朝南拱手道:“父皇他老人家身子骨还好?”   庆童眨了眨眼,悄声道:“皇上身子骨自从上次着凉,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哎,皇后娘娘本来身子见好的,近日也复发作,请了御医也是束手无策,皇上一怒之下已经杀了三个御医了,哎。”   朱棣愣了愣,又悄声问道:“那太子可还好?”   庆童素来与朱棣亲近,四下看了看,附耳悄声道:“此番殿下的奏折送到万岁爷手里,万岁爷震怒,一查之下,才发现太子核灾民数字不确,不到十万的灾民竟被下头那些官蒙蔽过去,批了二十万灾民的赈济粮下去。若不是殿下的奏折,万岁爷还不知道这山阳县一粒米都没有发呢。哎,万岁爷正生太子的气呢。”   朱棣神情怅然,点了点头,忙命郑和取了千两赏银递了过去,庆童千恩万谢着去了。    第十九章 【天德将台】   燕王府的船队终于沿着淮水到了江都,从江都沿通济渠到了抵达河南洛阳,又从焦作转入大运河,经沧州、天津直奔北平,一路上都十分的顺利。   朱棣一行人到达通州下船时,已是十月天,南方正值晚秋清凉季节,北平的早上却已冒出了白霜。喝着白气,朱棣在行舟上往下看了看,却见一名须鬓斑白的老者正守在码头等候,老者身后还带着一群数百人的兵士。朱棣不禁诧异,想着自己的行程并没有告知沿途府官,怎的会有一个武将守在这里?   却见那老者快步来到行舟下,跪倒磕头报名道:“下官北平行省参知政事华云龙参见燕王殿下、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云龙?朱棣沉吟了半响,仍是想不起是何许人。可既然是北平的参知政事,而且守候于此,不见是不行的。便慢步踱了下去,伸手扶起,上下打量。只见这华云龙六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大,只因年纪大了有些佝偻,面庞黝黑,长须长鬓,倒也硬朗,隐约可以瞧出年轻时的英气勃发模样。   “华将军?你是如何得知本王今日到这通州的?”朱棣笑着问道。   华云龙嘿嘿一笑,朝南抱拳道:“下官几月前已经得知殿下要来北平就藩,便早早询问了徐大元帅您的行程。大帅回信提醒下官要倾力协助殿下护卫北平,于殿下行程却只说不知。因估摸着殿下这个月便要到了,北平闲来无事,下官便领着军士来此放马。也好替殿下搬运行李不是?”   听着他一口京片子兀自絮叨,朱棣只觉得新奇,可话里行间却也听得出这人对自己的恭敬,便笑问道:“哦,劳烦华将军了。听你话中,似乎与魏国公相熟?”   “嘿嘿,正是,正是”,华云龙脸上顿时放出光来:“元贼无道,下官也曾聚众起兵,后来投了当今万岁爷,给分拨到了魏国公的军营里。嘿嘿,从渡江,破采石,下集庆,攻镇江,灭陈友谅、张十诚,下官都有参加。后来又跟随魏国公攻打大都,哎,只可惜开平王殁了。后来魏国公也回了应天,下官便奉命留守在这北平改建旧元的都城。嘿嘿,不知不觉已近十年。如今殿下来了,咱北平也算是有了主心骨了,哈哈哈。”   朱棣不料这人竟然是魏国公徐达的老部下,难怪对自己如此恭敬了,想着自己初来乍到,也确是需要这么一个老北平老军务从旁参赞,便点了点头:“那你便暂时留在燕王府吧,本王也好有个参赞的人。”   华云龙一听,顿时高兴起来,跪地又是磕头道:“谢殿下不弃,我这把老骨头,但有驱使,殿下只管吩咐便是。此生能追随魏国公,如今又能追随燕王,我华云龙也是值了。”   朱棣听了只一笑,忙扶了起来。   华云龙这才喜滋滋地指挥自己带来的部将帮着朱棣的护卫卸下一众行李,又驮上原本预备好的战马的马背,当头领路,朝北平走去。   及行至通州以西三十里处,平原中间竟凸起一处土丘。土丘约莫半里见方,从下往上看十分的威严。朱棣不禁勒住了马绳,远远地指着土丘问华云龙问道:“华老将军,此地为何要筑此土丘?所谓何用?”   华云龙夹马上前两步笑道:“殿下难道不知?此处是一演武场,这土丘名叫徐天德将台。”   “徐天德将台?”朱棣想起徐达字天德,不禁愕然,沉吟着道:“莫不是与魏国公有关?”   华云龙脸上放光,望着前方,一副神往的模样,良久方道:“当年魏国公率军二十万先取山东,后会师河南,乘胜北伐攻打大都。当年魏国公想着大都城坚壁固,易守难攻,若要强攻必然死伤无数。便率领大军到了此处驻扎,并筑了这处点将台,大肆阅军。阅军那日,真真个旌旗蔽日,雷鼓震天。二十万将士在此处演练了一字长蛇阵、品字阵、虎群阵、丁六甲阵、星北斗阵、九字连环阵,直操演到了戊时,将士们点起火把,齐声朝大都宫城呐喊‘明军在此,元贼早降’,哈哈哈”。   说着华云龙得意地一笑,舔了舔说得发干的嘴唇,眨着眼朝朱棣道:“殿下,您猜怎的?”   朱棣对徐达攻取大都的事迹早有耳闻,只从没听人说得如此详细,不禁心思神往,笑着摇了摇头。   “嘿嘿嘿,便在当夜,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尔半夜打开健德门便仓皇北逃了。哈哈哈,魏国公不费一兵一在便从齐化门攻入了大都城内,坐镇齐化门楼,擒获了元贼留下监国的宗室及七十余名贼官,轻轻松松便夺了大都,哈哈哈”,华云龙继续道。   朱棣蔚然叹道:“所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魏国公真将这孙子兵法演绎得出了神了”。   “可不是么?”华云龙拍了拍大腿,笑道:“若说用兵打仗,那什么韩信、卫青,我华云龙只是听闻,却从没听过。可魏国公打仗,下官跟了一辈子了,啧啧啧,真是,那叫什么......战什么?攻什么?的”   见华云龙挠头,一旁跟着的郑和不禁没好气地插嘴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是啊?老将军你啊,就是啰嗦。说了这许久,这点将台怎生来的您还没说呢?”   华云龙一拍脑袋笑道:“对对对,就是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嘿嘿,还是小兄弟聪明。”   说着华云龙这才絮叨道:“攻了大都之后啊,百姓为了纪念魏国公,便将这处点将台取名徐天德台了”。   丘福见这华云龙说得唾沫横飞,一副得意洋洋模样,不禁看不过,便插嘴道:“嘿嘿嘿,华老将军,魏国公的盛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若论战法,天下无出其右者。可是据在下所知,在此处筑台演武,可不是魏国公的首创啊。想当年唐代的薛仁贵征辽时便有了在此驻军的先例,而且似乎也筑了点将台,用以震慑辽军。不知是也不是啊?”   见华云龙被丘福揶揄得满脸通红,朱棣心中暗笑,忙摆手道:“丘福不可胡言,魏国公乃是我大明第一战神,不容有异。就算在此筑台立威不是魏国公首创,可是能不动而屈人之兵,将堂堂的元朝皇帝吓出大都,这份心智和武功,也是人所难及的。”   听朱棣如此说,华云龙这才缓过了颜色,朝朱棣伸了大拇指,又白了一眼丘福,讪讪道:“哼,还是燕王殿下有见识。不像有的人,米饭还没吃几天,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哼哼,若是在战场厮杀上,想也高明不到哪儿去。”   丘福一听不禁怒目而相,便要发作,朱棣忙笑着摆了摆手。丘福却仍是气不过,却不敢违拗,便气呼呼地打马冲了出去。    第二十章 【老将争锋】   丘福因见不过华云龙一副倚老卖老的模样,独自打马冲了出去。岂料胯下快马马蹄刚刚轻快,前方忽然又涌出一队千人的人马来,马上的兵士个个配着腰刀,甲胄在身,十分的鲜亮威武。   丘福不禁皱了皱眉,暗想这北平之地怎的如此多的军马,也不知又是什么来头,忙就勒住快马,在大路中间警惕而立。   只听马声笃笃,伴着吆喝策马之音,只片刻间马队便已来到丘福跟前。   “吁......”   为首者停了马,朝后微一摆手,身后的马队顿时都停了下来,威严侍立,悄无声息。   丘福心中暗赞:真乃一带兵良将。抬头看去,却见来人是一个骑着乌黑骏马的白面老者。老者飘着的长须也已灰白,一对凤目圆睁,炯炯有神,鼻梁略弯,有些鹰钩鼻的模样,添了几分煞气。   老者衣着十分的整齐鲜亮,一丝不苟,与那华云龙的倚老卖老、邋遢粗犷的风格截然不同。   老者上下打量着丘福,见他膀大腰圆,虽一副憨厚庄稼汉模样,却有着异常的沉稳气度。单枪匹马立于大军前竟然丝毫没有惧色,老者心头也是暗赞,又瞧了瞧丘福身后,悠然下马踱了过来。   “敢问可是燕王殿下的护卫?”老者抱拳道,十分的恭敬。   丘福一愣,稍一沉吟,却不敢如实答话,也不敢下马,只坐在马背上抱拳回礼,转答为问,双眉一挑问道:“将军是何人?”   老者见丘福对自己警惕,也不见怪,反暗赞丘福细心,便笑道:“在下通州卫指挥佥事房胜,听闻燕王殿下已然来到通州,特来拜见护卫。”   听说是通州守军,丘福放下心来。   且在这时,燕王府的护卫、随从已浩浩荡荡开了过来,丘福看了看房胜身后的兵马,又想了想,拿定主意便抱拳道:“在下燕王府护卫千户丘福,燕王殿下随后便来。既然房将军有心来此护卫,那便随我去吧!”   说着丘福调转马头,作势往回。   房胜微微一笑,已明其意,转身朝身后兵士高声道:“兵士下马,原地静候!”言罢上马随丘福而去。   朱棣此时正与华云龙并马而行,闲聊甚欢,见丘福领着一名将军模样的老者策马而来,不禁诧异。   待丘福等人行近,华云龙与那房胜双目一对,均都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二人异口同声道。   “哟,是房将军啊?”华云龙面露不屑,不阴不阳揶揄起来:“房将军素来治军甚严,不肯轻出。怎么今日您这白龙肯出洞了?难得啊,难得!”   说着华云龙扭头朝朱棣撇着嘴笑道:“殿下,您有所不知啊,这位房将军可是一员悍将,当年攻打大都时元兵闻其名则必丧胆,背后还取了个绰号,称之为‘白龙将军’,喻其为一条白龙啊,哈哈哈。”   朱棣一愣:历朝历代除了皇帝,其他人怎可以称为“龙”?这已然是有了僭越谋逆之嫌啊?这人怎会得了这么个绰号?   果不其然,房胜一听这话,原本白皙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横眉瞪了华云龙一眼,抿着嘴满是倔强,下马叩首报名道:“下官通州卫指挥佥事房胜拜见燕王殿下!”   朱棣看了看这位仪表堂堂的老将,点头虚扶了一下,笑问道:“房老将军请起。不知房将军此次前来是......”   房胜似乎仍旧对华云龙方才的话耿耿于怀,白了他一眼,挑眉答道:“北平都指挥使陈亨下了将令,北平的任何守军不得将令不可擅离职守。下官听闻殿下就藩北平,已然到达我通州境内,想着既然北平守军不能前来护卫殿下,那我通州守军便义不容辞。因而特地带着中军前来护送殿下!不想方才遇到丘护卫,便来此拜见了!”   朱棣不禁一愣,看着华云龙诧异道:“北平守军不得轻动?”   华云龙顿时尴尬,恨恨地瞧了一脸房胜,讷讷道:“是.......是......陈......陈将军确然有此将令!”   “今日北平有战事?”朱棣皱眉疑问。   “没......没......”华云龙越发尴尬,满脸通红,只低着头不敢与朱棣对视。   朱棣坐在马背上,略一沉思,已隐约觉察出了什么,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咬着细牙不言语。燕王府的丘福、朱能等一干护卫从旁听了也都怒目圆睁,显是气极。   眼见气氛凝固,华云龙毕竟是个老兵痞,恨恨地扭转过头,朝房胜冷笑,故意寻他晦气,不阴不阳地狞笑道:“嘿嘿嘿,我北平府不能护卫燕王殿下,那是深知我北平地面天下太平,无需防备什么。你房大将军出来作甚?莫不是信不过你通州境内治安?可是出了什么乱匪?或是兵匪勾结?嘿嘿嘿!”   房胜一时气得须发乱颤,沉吟了片刻,却又咬牙忍住了,只会顶道:“哼哼哼,我只是对北平地面不放心罢了。哼!”   华云龙听罢,怒气更甚,便要发作。   眼见两名老将在自己跟前怄气,朱棣心中也烦躁,抽了一下马鞭,冷冷喝道:“走罢!”言罢打马当先而行,丘福等紧随其后。华云龙与房胜对望了一眼,冷哼了一声方才罢了,忙也打马跟了上去。   在马背上一纵一纵,朱棣似乎在想着心思,气氛压抑到了极致,众人都不敢言声。   “你们陈亨陈大将军是何许人?”朱棣忽然问道。   华云龙情知朱棣对陈亨动了怒气,可听他话里不咸不淡,也摸不透味道,便小心的回道:“陈老将军是寿州人氏,本是元朝扬州万户。徐大帅追随当今万岁于濠州,广招天下兵马,陈老将军便是那时投标了当今万岁。后来又追随徐大帅北征,守东昌,破敌数万。洪武初年一直驻守大同,累迁至北平都指挥使。”   “哦,原来是开国老将了,哼哼”,朱棣淡淡道,旋即又问华云龙道:“既然陈大将军有将令,华老将军你又如何出来了?便不怕大将军行军法么?”   华云龙尴尬一笑道:“下官乃是徐大帅的老部下了,为徐大帅当过亲兵,做过营官,后来提拔做了将军,嘿嘿,南征北讨的,该威风也威风过了,下官也老了,没那么多顾忌。听说殿下来了,下官若不来护卫,说出去下官这老脸往哪儿搁呢?嘿嘿嘿。”   朱棣听着只是一笑,不再言语。    第二十一章 【燕王入城】   北平背靠燕山,下邻天津卫,乃是南下中原的咽喉之地。   洪武初年,徐达破大都,元兵并不北逃,反以重兵扼守太原等大都以西要地,冀图反攻。徐达率军追击,克泽州、潞州,太原守将王宝宝故意东走,假欲夺回大都。徐达却依刘伯温计谋并不回师大都,反而径取太原。王保保无奈回师救援,岂料徐达趁其立足未稳突出奇兵,夜袭王保保军营。王保保溃逃定西,徐达则乘胜追击,于定西以北全歼王保保军八万余。   后徐达继续挥师西渡黄河,定陕西,又兵分两路:由李文忠率东路军出居庸关,北追元惠宗;徐达自己则率军出潼关;并命华云龙、金朝兴等攻云州为饵。如此计谋竟十分顺利,徐达率西路军于安定大败元军。李文忠则率东路军经野狐岭至兴和,擒获元将无数。至是年五月,元惠宗亡。   至此,元兵主力退守漠北,蠢蠢欲动。徐达留守北平训练士卒,修缮城池。为保万一,在有了大漠及长城两道防线后,徐达又迁遗民三万户于长城至北平的燕山以南屯田,以做缓冲防御之用。   岂料至洪武九年始,元兵绕开长城,出兵占领辽东之开元、辽阳、沈阳、金山等地,大明东北防线又复空虚。只此时徐达等老将已然年迈。故而洪武皇帝朱元璋遣二皇子秦王朱樉驻守西安,三皇子晋王朱棡驻守太原,四皇子燕王朱棣驻守北平,名为就藩,实则是于大明以北建筑一条防线罢了。   这三个紧要之地,却以北平最为关键,也最多战事,因而守军也是最多。但是自从李文忠被调回应天府辅佐太子朱标措置朝务之后,这北平已大有群龙无首之势。   有了房胜、华云龙一干人的护卫,燕王府一行过重兴寺、北花园、小寺村,一路往东,次日正午时分便到了北平左安门外。   朱棣看着城墙高筑,与南方城郭大是不同,不禁问道:“这便是前元的大都了?”   华云龙一笑道:“殿下,这还不是,这左安门以西不远,在右安门边便是金朝时期的中都都城了。当年郭守敬因觉中都宫城风水不和,不到百年国运,便在中都宫城的东北向重新建了宫城。又在宫城外,就着金朝的中都宫城往东建了外城。嘿嘿,这左安门便是外城的城门了,咱们再往前走便是永定门了。”   “哦,原来还只是外城”,朱棣不禁惊叹。   华云龙点了点头,又道:“殿下,这北平虽有些苦寒,可也算两朝天子之地,很是富贵繁华。万岁将殿下安置在北平,依着下官看来,已是疼爱有加的了。”   朱棣想起当时洪武皇帝下诏自己就藩北平,且许以大都宫城为燕王府时,便有不少朝臣、不少皇子出来反对,言及此乃天子规制,乃是于礼不合。便是秦王、晋王等人也心中嫉妒不已。若是如此想来,自己这些年所受厚爱也确是不薄了。   正想着,华云龙不禁又笑问:“殿下,请恕下官直言,殿下沿着大运河北上,本可以直接行至惠河,从惠河下船本可从自城门入城。殿下又何必早早地就在通州下了船,白白走这许多冤枉路呢?”   这本是在应天时道衍和尚便替自己谋划好了的,朱棣也不明就理,科那道衍和尚素来料事如神,如此安排定有深意,故而依言而行罢了,此时华云龙问起倒不好明言,因而朱棣稍一沉吟,便笑道:“哈哈哈,说出来不怕华老将军笑话啊,本王素来爱马,还是喜欢骑马的感觉啊。坐了数月的船,本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翻腾出来了。哈哈哈,到了通州便再也按耐不住,就下了船走陆路了。哎,还是骑在马背上舒坦呀。哈哈哈!”   “哈哈哈”,华云龙听了也是一笑,附和道:“哎,可不是么?咱们都是南方人,马背上打天下,最是耐不得水路的翻腾。说来好笑,原先攻陈友谅时,下官其实是分拨在水军,哎呀,不想操练没几天,天天在船上作呕,将官见了实在忍耐不得,说了句‘如果打仗的时候你也如此作呕,那还怎么杀敌?留在这里只会让人笑话’,便又将我打发当了骑兵了。哈哈哈!”   “哦?没想到华老将军还有如此旧事啊”,朱棣听着也不禁哈哈大笑。   却在这时,那始终并不多话的白面老将房盛忽然打马来到朱棣跟前,颇为为难地抱拳道:“殿下,下官本是通州的守将,怕进城不便。这......这就......”   朱棣一愣,敛了笑,心知这房胜是怕得罪北平都指挥使陈亨,便微微颔首,也不无感激地抱拳回礼道:“通州乃是北平东面重镇,当有房老将军坐镇不可,防务要紧,防务要紧,哈哈哈。房将军便请回吧,身受你这一路护卫了!”   房胜见朱棣并不恼怒,反更加羞愧,脸涨得通红,嗫呶了半响,不无幽怨叹了口气,咬牙道:“殿下如此体恤下官,下官还有什么可说的。下官这边回通州去,日后殿下但有驱使,只需捎个口信,火里海里,我房胜莫不从命!”言罢似乎再也不愿多说,招呼一千兵士,打马往通州而去。   华云龙似乎最瞧不得房胜,瞧着他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哼,一副脓包像,没有骨气还来充什么好人啊?”说着重重地唾了一口。   朱棣却觉这房胜治军有方,定是个带兵良将,心中甚喜之。只是此人十分的谨小慎微,太不像一个战场上滚了大半辈子的汉子,心头也觉得奇怪。此时见华云龙兀自要背后议人,也不多言,只一笑打断道:“哈哈哈,华将军,咱们且入城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过了天坛,已是来到永定门外。门外原本人流涌动,嘈杂不堪,见来了这么气派的队伍,都噤了声,驻足看起热闹来。亏得有华云龙带来的五百军士在前面开道,高呼“燕王驾到,闲杂人等回避!”   有些识趣的百姓听说是燕王,忙跪了下去伏地高呼“千岁”,其余人见了也都学着模样跪地高呼。惹得朱棣心中好笑,却也不禁得意。   永定门的门吏听了呼声,早已领着守门的军士一溜小跑迎了出来,识得开道的是北平的参知政事,老将军华云龙,更加深信不疑,连忙大开城门,跪着门边见朱棣一行过来,也都磕头高呼“千岁”。    第二十二章 【无双力士】   朱棣领着燕王府一行队伍策马进了北平城。亏得华云龙心细,在通州备下了不少官轿,王府的女眷这才不用在这北平府地面上的三教九流跟前抛头露面。   从永定门入外城,出正阳门,来到新旧两城夹着的关厢地带,比之外城门外又不知热闹了多少倍。什么车市、果市、菜市、草市、穷汉市,全都汇集于此。加之此处乃是水陆交通总汇,新城门下不远便是永定河,什么商市、居民全都纠集到了这里,十分的热闹、繁华的地面。   南方的应天府虽也热闹,却与这北平全然不同。南方街市多是嬉闹之声,这北平却更加嘈杂,吆喝声此起彼伏,南来北往的人又多又杂。什么骡子、马匹、新奇的女真服饰、甚至骆驼,真个是应有尽有。   朱棣骑在马背上瞧着不禁稀奇,指着跪伏在地偷偷瞄自己的百姓笑道:“原以为这北平只是苦寒、征战之地,却不想如此热闹。”   华云龙笑着凑了上来,解说道:“嘿嘿,殿下,这南城还不算什么。北平最繁华的地界莫过于东城和北城两处。改日殿下去瞧瞧便知晓了。”   “哦?东城和北城有什么不同之处么?”朱棣不禁诧异。   “嘿嘿,东城是前元时候衙署和有钱人住的地面,那里的商市可要好得多了,什么东市、角市、文籍市、纸札市、靴市等等,应有尽有”   “那北城呢?有何热闹去处?”郑和少年人心性,一听也来了精神,猴急着打听起来。   华云龙一笑道:“北城啊,那就更热闹了。北城因当年郭守敬通了惠河,使得海子成了南北大运河的终点码头。沿着海子一带,最是繁华的商区,什么米市、面市、帽市、缎子市、皮帽市、金银珠宝市、铁器市、鹅鸭市等等一应俱全。尤其以北岸的斜街最是热闹,什么歌台、酒馆都在北岸。再稍北的钟楼大街也是热闹的。嘿嘿。”   华云龙一边比划,将个北平城的热闹去处说得唾沫横飞,听得朱棣、郑和、朱能、丘福一行人都心痒难耐,恨不得马上去见识一番。   眼见要到丽正门,在前面开路的华云龙带来的将士却都驻了步子,围在一处瞧起了热闹。华云龙原本说笑,见了不禁腾得怒从心中起,抽了下马鞭便冲了过去,喝道:“前面都做什么吃的?在燕王殿下跟前也跟偷懒?瞧老子不抽你们。”   朱棣见这华云龙火爆脾气又要发作,又是气又觉得好笑,忙一夹马背也跟了上去。   却是丽正门外一名将官站在两座石狮子跟前正劈头盖脸地训斥几十名兵士:“奶奶个雄,谁他娘的叫你们搬狮子到这丽正门外的?这可倒好,府衙的石狮子没了还不说,偏在这燕王殿下的门口多了两座?”   “这不是您叫我们都给预备齐了么?我们按照您的吩咐,一样也没少啊?”一名兵士兀自不服,嘟囔着道。   那将官一听更是来气,举手便要打,可又忍住了,气呼呼地骂道:“他娘的,老子说了要石狮子吗?爷爷的,老子没念过书的都晓得皇子是龙,只有衙门口才放石狮子,哪儿有皇子门前摆石狮子的?”   那兵士一听就傻眼了,讷讷道:“我们上哪儿找龙去?”   华云龙带来的军士一听便乐了,有的打趣道:“嘿,兄弟,找龙得到东海知道不?哈哈哈”。   就连躲在兵士身后的朱棣也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华云龙也是嘿嘿一笑,却又忍不住凑到朱棣跟前悄声问道:“殿下,您府门口真的要摆龙么?”   朱棣正接过郑和递来的水壶喝了一口,听了华云龙的话一时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直喷得华云龙个满脸花,一边咳嗽一边不住摆手:“哈哈哈,华......华老将军莫要胡说,雕龙那是只有皇帝和太子才能有的,其他皇子门口雕龙那是僭越大罪,哈哈哈。”   华云龙不禁睁大了眼睛,吃惊道:“啊?敢情皇子府门外是不能雕龙的?!”   却在这时,那将官见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已是不耐烦,催促几个兵士道:“他娘的,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搬走?”   几个兵士一听便傻了眼了。这石狮子每个足足有一人来高,十个兵士一齐用力方可以勉强将它往外挪一挪。当日从府衙门口运过来时,那可是请了数十名精壮的人夫,用粗绳将狮子团团捆住,再用三根极粗的木棍挑着,十名人夫抚着,才将它搬上特制的大马车上。六匹马拉一辆马车,足足用了十二匹军马才将这两座石狮子运到了丽正门外。现在倒好,要这么几个人赤手空拳将石狮子挪开,这是再怎样也是办不到的呀。   见那些兵士兀自呆愣当地,将官又要发火,华云龙军中几个好事的兵士便起哄道:“嘿嘿嘿,兄弟,燕王殿下已经到了定安门了,你们怎的还愣在这里啊?还不快将石狮子挪开?若是殿下见了,还不得剁了你们?!”   那将官一听顿时慌了神:“什么?真的?燕王殿下已经来了?”   “唬你做甚?咱们都是华将军手下的兵士,便是替燕王开道来的,你们总不能一直挡在这吧?”   那将官看了看他们的服饰,已然深信不疑,不禁气呼呼地上前几步,一把推开兀自站在石狮子跟前搓手跺脚的兵士:“去去去,奶奶的,燕王都来了,还他娘的愣在这里,作死么?去去去,我来!”   言罢,只见那将官扒下自己的上衣,露出铁塔一般的身子,环手在石狮子上抱了抱,众人这才知道这人是要去一个人抱石狮子,不禁呆了呆,旋即偷笑起来,暗骂这莽夫原来是个憨子。   就连素来力大的朱能也不禁上前两步,瞪大了眼睛瞧着,满脸不可思议的模样。   却在这时,那汉子猛地呼啸一声,犹如凭空炸开了一个惊雷。众人看去,只见汉子抱住石狮子的脖颈处晃了晃,猛地右脚使力踏进泥里去,那石狮子居然应声而起。众人一时都看得呆了,旋即一片叫起好来。   那石狮子兀自太重,汉子满脸憋得通红,双手抱住脖颈,又将石狮子大半个身子顶在肩膀,颤颤巍巍地走了几步,随时都要摔倒的模样。   想是难以承受这石狮子的重量,汉子眼睛四下瞟了瞟,见门口便几株老槐树边的墙根上长着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便慢慢挪了过去,猛地将石狮子摔进灌木丛中藏了起来。   众人见这样的猛汉居然如此能弄鬼,都不禁捂嘴偷笑。   岂料那汉子倒极为认真,又来到丽正门口另一只石狮子跟前,如法炮制,将这只石狮子也丢进了灌木丛里。这才抹了抹满头的汗,兀自气呼呼地来到那些早已看得呆住了的兵士跟前,白了一眼,嚷道:“燕王殿下马上就要到了,这只是权宜之计,懂不懂?你们今晚趁着没人,便给老子将那两只石狮子从灌木丛里挪出来,搬回府衙去。听到了没有?再他娘的给老子惹麻烦,瞧我不揍你们!”    第二十三章 【宫殿抉择】   朱棣眼见着那力士也忙活得差不多了,便一笑,示意华云龙开道,策马直奔丽正门而去。   只听华云龙稍一整肃卫队,便高声叫道:“燕王驾到!”   门口那力士万不料朱棣忽然从天而至,也是慌了手脚,衣服也来不及穿便随其他人一起跪倒,旋即想起自己赤膊有些失礼,又要起身穿衣。   却在此时朱棣已然策马而至,看了看一脸慌乱茫然的力士,只见这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皮肤黝黑,一张方脸棱角分明,浓浓的一字眉下虎目囧囧有神,鼻梁高挺,阔嘴薄唇,长臂大手犹如人猿,开阔的额头上兀自还在冒着热汗,憨厚中带着一股英气,不禁故意逗趣地笑问道:“这汉子,你是何人啊?怎的在本王面前赤膊啊?如此失礼,可知是要诛三族的?!”   那汉子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吓得煞白,呆了呆,连忙便往自己头上套衣服,只那一身硬邦邦的甲胄如何便能轻易地套进去。   众人见他滑稽都自失笑,朱棣也忍不住抿嘴偷笑,旋即正了正颜色,喝道:“行了,行了,现在才穿不迟了么?”   汉子一呆,便住了手,愣愣道:“那......那要诛我三族?”   朱棣忍着笑,故意威喝道:“你在本王面前如此失礼,诛你三族是免不了的啦!”   “可......可下官三族只......只剩下下官一人了”,汉子皱眉搓手道。   “什么?三族之内只剩你一人?哈哈哈哈”,朱棣万不料竟会是这种结果,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棣见那汉子痴痴的模样,比之朱能更甚,稍一沉吟,便道:“嗯......瞧你竟是可怜人,那本王便恕了你,你就留在王府做个护卫罢!”   “王府护卫?那......殿下还诛不诛下官三族?”汉子仍没反应过来,兀自问道。   华云龙暗骂了句“呆子”,没好气道:“让你做护卫那便是不杀你了啊,诛你三族?诛了还如何留你做护卫?”   汉子这才醒悟,浑身轻松了一下,磕头谢道:“谢殿下大恩,谢殿下大恩......”兀自没完。   朱棣见又收了一名悍将,心中高兴,却不愿过多显露,只一笑下了马,领着王府众人便要入丽正门,又想起了什么,便驻足朝那汉子问道:“你且起来吧,兀自磕头做什么?你还没告诉本王你叫什么?”   “下官张武,浏阳人氏,乃是这宫城南门护卫。”   朱棣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便穿门入了宫城,心中却在暗想这么一个人才居然被打发到这南门做看门的,委实太过屈才了,那北平都指挥使陈亨竟连一点识人之明都没有么?   这北平的宫城与应天的宫城倒有些相近,自丽正门而入,引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千步廊,千步廊东面一处衙门则是元时的中书省,中书省再往东,紧挨着文明门是御史台和枢密院。沿着千步廊继续往北走,来到一处城门,名曰“灵皇门”。灵皇门以内便是内城的南边入口,唤作“荣天门”。进荣天门,便是元朝国君处理朝务的“大明殿”,大明殿往北则是“延春阁”,再往里则是御苑。这些规制与应天府的宫城极为相似,只规模小了很多。   下了千步廊,只见内城以西,紧挨着荣天门不远竟有一处湖水,比之应天的莫愁湖还要大出些许,湖水两岸青枝蔓藤,湖心则堆砌着假山玉石,或成门形,或成山形,或砌成石阶临于湖面,十分的清理秀雅,不下江南。   朱棣不想这北国居然也有如此江南秀园,不禁迎风驻足,只觉凉风扑面,很是惬意,便问华云龙道:“这大明殿以西却是何处?景致居然如此怡人?”   华云龙一笑,指着那处湖面道:“殿下,您不觉这湖面像个什么物件么?”   朱棣听了不禁一愣,仔细看去,确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不禁看向身旁跟随的郑和、丘福等人。   郑和毕竟眼尖,眯着眼瞧了瞧,忽然惊道:“呀,殿下,这湖面像个马蹄!您看。”   朱棣顺着郑和比划的模样看去,果然是这湖面护在宫城的西侧,成一马蹄形,不禁又是吃惊又是赞叹。   华云龙这才笑道:“嘿嘿嘿,这马蹄形的湖面名曰‘太液池’,取自唐代大明宫北部的蓬莱池的别称。”   朱棣见这池水规模恢弘,设计精妙,不禁蔚然叹道:“这郭守敬一介汉人,有鬼斧神工之能,奈何去投了元贼?真真是可惜了。”   说着朱棣又指着太液池西侧的一处叉梁雕案、青瓦红墙处问道:“那却是何处?瞧着倒也巍峨呀。”   “哦?那处么?”华云龙眯着眼瞧了瞧笑道:“嘿嘿,那处紧挨着太液池的是太子宫、隆福宫和兴圣宫,三处宫殿成一品字形摆开。从顺承门入宫城,过了大庆寿寺便到了。几处宫殿西有金永河环绕,东靠太液池,北有崇国寺,南是大庆寿寺,最是风水圣地。”   “这金朝皇帝老儿的宫殿怎的处处是水啊?莫不是怕渴的主?”朱能不禁诧异地打趣道。   众人听罢纷纷捂嘴而笑。   华云龙忙解说道:“哈哈哈,却不是皇帝老儿怕水。乃是他们金人从大漠草原而来,昔年游牧狩猎之时,往往安营于湖水之间,生活方便罢了。百年下来便成了习惯。所以有水之处对他们而言便是风水宝地了。”   众人听得新鲜,也都失笑。   却见华云龙想了想忽然问朱棣道:“殿下,您既然得了皇上旨意入住宫城,可宫城内殿宇太多,却不知您要居于何处?不知是大明殿还是太子宫呢?下官也好要兵士们将行李送过去。”   朱棣被问得一呆,这确是他从未想过的。原以为这金人的宫城必定简朴,岂料里面竟然巍峨壮观不下应天府的皇宫,如今住这何处倒成了问题,可一时间又该如何抉择呢?   华云龙见他举棋不定,便笑道:“殿下,依着下官看来,那必定是大明殿最好了,那可是以前皇帝的住处,想来是差不了的。”   一听华云龙要自己入住元朝皇帝的住处,朱棣也不禁吃了一惊,皱了皱眉,暗觉不妥。   华云龙见他神情犹豫,也料了个七八分,便道:“嘿嘿,其实殿下不必犹豫,万岁爷曾有旨意要您住在这皇宫里,整个皇宫都是您的,选哪处宫殿又有何区别呢?嘿嘿,若是殿下觉得住在大明殿不妥,那便住在太子宫吧,那个去处当年下官也曾到过,确也不差,且又临着太液池和大庆寿寺,景致也是极好的。”    第二十四章 【暗箭难防】   正当华云龙和朱棣举棋不定时,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殿下,下官倒觉得元贼百年而亡,这无论是延春阁还是太子宫,可都不是什么风水之地。殿下还是不住为好。”   朱棣等人闻言看去,却见一名四十岁上下的敦厚壮汉一身铠甲,领着一对数十人的军士大踏步而来,到了朱棣跟前齐身叩首道:“下官北平府都指挥同知,泰州人氏,陈珪,拜见燕王殿下,千岁!”   朱棣上下打量着来人,只见这陈珪身材并不高大,却十分敦厚,圆胖脸上一对小眼如豆,鼻肥唇厚,衣服穿得一丝不苟,紧闭得嘴显得十分谨慎,甚至拘谨。   朱棣一笑,虚扶了一下道:“哦,原来是北平府的指挥同知来了,陈将军请起!”   华云龙待来人起了身,却不禁吃惊,讷讷道:“你?......陈将军?!你怎么来了?”   陈珪起身,兀自严肃的模样。   朱棣却奇道:“华将军,莫非你们两还是老相识?”   华云龙在这陈珪跟前却有些拘谨,甚至畏惧,惹得朱棣、丘福等人都暗暗好奇:华云龙这么个蛮横的老将军怎的会在陈珪这个比他年轻了约莫二十岁的人面前如此缩手缩脚的?虽说官职上有些差别,可也不至于如此啊。   只见华云龙苦笑了一下,讷讷道:“是......是。我们原都是徐大帅手下的偏将,早已相识。”   听说陈珪也是徐达手下带出来的人,朱棣心中略微放心。   却见陈珪绷着脸,朝华云龙冷冷道:“华将军,都指挥使陈将军早有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营地。你且带着你的人回营去罢。在下奉命协助燕王殿下安顿住所,这里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   华云龙呆了一呆,脸上一红,讷讷道:“是......是......”,言罢又朝朱棣拱了拱手,正要离去,却悠然驻了足,转身犹豫了半响,忽然悄声问陈珪道:“可是陈亨让你来令我回去的?”   陈珪冷着脸,看也不看华云龙,只冷冷道:“陈将军尚不知华将军在此。只是......若是华将军还不快走,只怕遮掩不住的了。”   华云龙听罢,脸上顿时显出喜色,朝陈珪抱了抱拳,转身带着将佐而去。   朱棣见这陈珪轻松将华云龙打发回去,话里行间听得出此人极受北平都指挥使陈亨的赏识,可是这陈珪临了又悄无声息地替华云龙打着掩护,暗觉此人是个角色。复又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番,见他稳稳地立在当地,浑身上下藏着孔武之气,因笑问道:“方才陈将军说元贼百年而亡,所以无论是大明殿还是太子宫,都不是什么风水之地。本王也觉得颇有道理,却不知陈将军觉得我该居于何处呢?”   “什么风水不风水,下官一介武夫如何能知?方才那么说,只不过是一个托词,打发华老将军罢了”,陈珪面无表情,低声道。   “哦?却是为何?”朱棣双目悠然放出一丝冷光,盯着陈珪问道。   “殿下那边请”,陈珪却不答话,也不慌乱,反将朱棣引到另一侧,往太液池而去,见太液池边临水而立,丘福等从人都远远地站着,陈珪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递给朱棣道:“殿下,这是万岁爷批复北平都指挥使陈亨的奏本,您请过目。”   朱棣诧异地接过奏本一看,却原来是陈亨奏问如何安置燕王府之事,可细细瞧那字里行间,明说是奏问,实则多处引经据典,上书言及朱棣居于前元皇宫之不妥之处,甚至什么“紊乱朝纲”之类的词都用上了,朱棣不禁气得脸色煞白。   再看奏本下洪武皇帝的朱红批复却是“尔何人,敢挑拨我父子君臣焉?然胡人不能有百年国运,其帝王久居之大明殿及太子宫必不是祥瑞之地,可转告燕王,此两处宫殿万不可居住,以免惹来厄运。”   这话里朱元璋驳斥了陈亨,可其实朱元璋也已是退了一步。什么“不是祥瑞之地”、”两处宫殿万不可居住,以免惹来厄运”之类的话,明眼人一看便只这些只不过是托词罢了,严令朱棣不可住帝王及太子行宫才是真。   再看日期,却是洪武十一年七月,乃是自己刚刚启程从应天往北平就藩时所上的奏本彼时自己不在应天,也尚未到北平,前后无落,于朝政无法左右。偏在这时这陈亨上这么个奏折,居心委实阴险。   朱棣咬着细牙,冷笑了一声道:“哼哼,既然父皇有旨意,那便换一个住处便是。”   陈珪瞧了瞧朱棣,稍一沉吟便道:“其实下官觉得太子宫旁边的隆福宫极为不错,虽说小了些,可东边紧挨着太液池,南边有前苑可做演武场。西边夹在太子宫和隆福宫中间有一处宫殿,名曰光天殿,也可做殿下议事之处。北边的兴圣殿可做燕王府的其他人等的居处,且兴圣殿后有一处后苑,也可演武之用。这乃是易守难攻的绝佳之地啊,且风景又极为秀丽,殿下何不选隆福宫呢?”   其实朱棣早已被陈珪说动,却不动颜色,忽然换了话题,试探着问道:“北平都指挥使陈亨是何许人?本王怎么从来没听过他?他给父皇的奏折怎会到了你处?”   陈珪觑着朱棣,见他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可陈亨将这个年轻的燕王得罪得彻彻底底是毫无疑问的了,想了想便道:“陈亨乃是寿州人氏,原先在元朝时期是扬州的万户。后来从太祖于濠州,为铁甲长。之后又追随徐大帅北征,守东昌,败敌军数万,积功升为燕山左卫指挥佥事。此后随曹国公李文忠数次出塞,及曹国公被调回应天之后,陈亨便被命为北平都指挥使了,全北平的防御军士全都要出自此人的调度。”   朱棣听得甚是仔细,此人虽有军功,却也并不算出奇,如何便会来与自己作对?朱棣心中疑惑,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哦,原来是老臣了,难怪,难怪。”   陈珪也不知朱棣口中的难怪是指什么,便觑着朱棣,拿捏着悄声又道:“陈亨还有一个身份,只怕殿下有所不知。”   “哦?什么身份?”   “当今三皇子、燕王殿下的哥哥,晋王殿下的王妃陈氏,便是陈亨的二女儿。”   “什么?”朱棣阒然开目,心中顿时了然,冷冷一笑,脸色却已是铁青,冷哼了一声又问:“那陈亨给父皇的奏本如何到了你的手里?”   陈珪尴尬地一笑:“陈亨派下官来给殿下安置宫殿,他料殿下定会选大明殿或是太子宫,因担心在下说不动殿下,便要我将这奏章带了过来。以防......”   “以防本王不听劝告,便可以拿出父皇来压我是吧?”朱棣冷冷一笑,咬着细牙淡淡道。   饶陈珪稳健,听朱棣如此说也是慌了手脚,忙跪地叩首道:“殿下如此说,置下官于何地?下官虽是武夫,却也知道知恩图报。在下乃是徐大帅收容简拔上来的,若是没有徐大帅,下官怕早已饿死在泰州乡下了。如今如何敢与殿下为难?若是下官与那陈亨一条心,便不会跟殿下说如此多了。”   朱棣见陈珪跪伏在地,冷汗直冒,已知自己这一吓探得了这陈珪的底细,心中也安下心来。    第二十五章 【隆福为宫】   朱棣见陈珪一副紧张模样,情知自己一击奏效,便笑了笑将陈珪扶起,淡淡道:“便依你,本王便选隆福宫吧。”   陈珪原以为这个年轻的燕王还不知要怎样怒火中烧,拿自己作耗?却不料朱棣竟会对自己言听计从,如此轻飘飘地便答允了下来,又是诧异又是感佩,激动得噗通一声便又跪了下去。   朱棣连忙一把扶住,笑道:“陈将军何必如此?些许小事,本王岂会纠缠不清?更不至迁怒于你。”   “燕王殿下的胸怀......真能容得天下也”,陈珪含着泪不禁感叹道。   朱棣也没想到这么一个看似冷峻的将军竟会如此多情,心中越发喜爱,因一把拉了往隆福宫方向踱去:“隆福宫可是在那个去处?你可得带本王走走看看,否则只怕本王要在这宫城里迷路了,哈哈哈。”   说话间朱棣又换了话题,便又问道:“陈将军,你可识得房胜的将军?”   “通州卫指挥佥事房胜?下官自然识得!”陈珪诧异地看这位年轻孔武的燕王,不知怎的又转到这话头上来,只得恭敬答道。   朱棣一笑,摆了摆手道:“陈将军不需如此拘谨,本王只是好奇罢了。本王从通州到北平这一路亏得有这位通州卫指挥佥事。只瞧着他跟华老将军似乎......似乎不太对付,他们可是有什么旧怨?”   听朱棣是问这问题,陈珪不禁放下心来,却仍旧是一副认真严肃的模样儿,恭敬答道:“哦,房将军克己甚严,讲究礼数。燕王殿下来了,他必定是会来的。他与华老将军嘛,旧怨倒谈不上。房将军乃是杀场老将了,在这北平地面也是数得着的人物。元兵听到他的名号便闻风丧胆。若说房胜将军乃是我大明的李广,恐怕也不为过的。”   “哦?能与汉之李广想起并论?那为何他只在北平东南面的通州做了个卫指挥佥事?也没让他到北边戍边?”   陈珪迟疑了片刻,面色也颇为不平,低声道:“只因房将军乃是陈友谅旧将,早年追随万岁爷的那些老将们因此对其多有鄙夷。也正因为此,房将军作战往往冲在最前,也最是勇猛的,可私底下却十分谨慎,生怕落下什么把柄。而房将军之所以能升到卫指挥佥事,全赖早些年追随徐大帅的时候被徐大帅慢慢擢拔上来的。可自从徐大帅回了应天,历任大帅便都不太重用于他。后来曹国公李文忠李大帅也回了应天,北平的军机大权交到了陈亨手里。陈将军忌讳房将军在元贼中的威望,便将其从燕山调到南边的通州。从那以后房将军就连战都打不上了。哎!”   朱棣听了也暗暗嗟叹,冷冷道:“如此良材,却用之于炊煮之用,真真可笑。那陈友谅早已经殁了,何必苦苦纠缠呢?可恨,可耻!”   陈珪听朱棣如此说,眼中不禁放出光来,喜道:“如今有燕王殿下坐镇北平,乃是我北平将士之福,房将军可有用武之地了。”   朱棣听他夸奖,心中欢喜,却只一笑,又问道:“本王在路途蹉跎数月,也不见邸报。不知朝中可有什么大事?”   陈珪听朱棣问起政务,不禁为难,低头想了想方尴尬笑道:“殿下,下官只是武将,从不看朝廷邸报的,嘿嘿,也不知有何大事?也不知什么才是大事?只......只听说万岁爷贬斥了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不知这算不算大事?”   朱棣双眉一挑,脸上微微变色,旋即定住了心神笑道:“堂堂宰相被罢了官,当然算大事。却不知所谓何事,父皇竟然贬斥了他?”   陈珪于政事不通,只仔细回想,许久方道:“只......只听说是前阵子水灾,汪丞相所核数目不对,调度无方,便被罢官发配到......到海南去了。”   朱棣不禁呆了呆:这豫、苏水灾灾民数字有误不是太子朱标的责任么?怎么怪罪到了中书省的头上?若是中书省有过,那太子朱标便更难辞其咎了。推脱到中书省倒还罢了,怎的全落到汪广洋的头上了?   想着远离京师只数月光景,可于朝中大事似乎就已完全隔绝在外了,难怪秦王、晋王都不愿就藩了。远离了京师虽能自在些,可却只能偏安一隅,任人摆布了。   陈珪眼见便要到隆福宫,朱棣却忽然愣在了万宝坊的跟前想着心事,不禁唤道:“殿下,殿下?隆福宫到了!”   “嗯?嗯”,朱棣经陈珪一唤,这才回过神来,忙迈步进了隆福宫,但见里面的规制与南方全然不同。隆福宫门内两根硕大的漆红撑起一个小亭模样,沿着东西两向绵延开来,青砖红木,汉白玉石廊砌于两侧。石廊边便是一条滴水檐,想是年代久远,滴水檐下的通水沟两侧都长满了青苔。   再往前走便是一条宽阔的青石板道,道的两侧错落有致地安置着花圃、假山、石亭、藻井,虽不风雅,却极为齐整。   青石板道直通一处大殿,殿上却没有名字,想是徐达驱元帝出了大都之后,此殿的牌匾也被军士给捅落了下来。   虽没了殿名,可这处大殿漆金雕龙、外设锁窗,窗外并列排着十数根漆着红漆的圆木。殿口连接青石板道的是一处汉白玉的两进九阶石阶,石阶中央空着一处汉白玉壁,壁上雕着一条五爪金龙,金龙张牙舞爪,煞是威武。   “不想这一处偏殿居然也如此巍峨好看”,跟着身后的郑和等人不禁悄声议论道。   陈珪却一笑:“隆福宫内还不止这处大殿。这殿的后面还有一个小殿,乃是寝殿,虽稍稍小了点,却四壁烧着红墙,冒以素娟,画着飞龙舞凤,也是十分旷达的。”   朱棣听了也自暗赞,问道:“却不知这隆福宫先前为何人所住?”   “此处最早是世祖忽必烈的皇太子真金的居所,后来太子真金不知怎的忧郁早亡,哎,晚年丧子的忽必烈自那以后便犹豫不决,至死都没再选太子,这才有了前元之乱。后来这隆福宫便改作了太后的一处行宫了。”   朱棣一边听得仔细,一边绕过正殿往后看了看,果见后面还有一处寝殿,不禁诧异:“这北平的宫殿跟南方确是大有不同。”   陈珪显是细心人,眨着眼笑问:“殿下可觉得这宫殿有些奇怪之处?”   见朱棣沉吟着点头,陈珪这才自答道:“这却不是南北之异,乃是这元朝宫殿修筑有一定法,那便是前阁后殿、中为重檐柱廊的工字殿式。无论大明殿、太子宫、兴圣殿还是这隆福宫无一不是采用这种样式。”   听他如此说,朱棣等人前后一看:果然前廊与正殿、加以青石板道,成一工字形;寝殿则与正殿,加以青石板道,也成一工字形。   朱棣等人不禁暗暗叫绝,却不明就里:“却不知这里面可是有什么学问?”   陈珪颇有学识,一笑答道:“此乃是仿我宋代皇宫规制所造罢了。在宋时,皇帝主殿均用工字殿。这元人和金人也不深究,便每个宫殿均采用工字建殿。实则在宋时也只有皇帝的主殿才能如此建造,饶是太子都不能以工字建殿,乃是独立成殿而已。这元人东施效颦,倒在天下面前贻笑大方了,哈哈哈。”   朱棣等人这才知晓这里面竟有这么一段趣史,听了都不禁哈哈大笑。    第二十六章 【暗谋乾坤】   是夜,朱棣携王妃徐氏便宿进了隆福宫的后寝殿,随侍北平的一众侍女则被安置在后殿的东西两厢,共七十二间房,倒也足够。   丘福领着王府中的四百余名护卫往隆福宫后的兴圣宫驻扎,且连夜分派护卫把守住通往隆福宫后门的红门、以及太液池中心通往隆福宫的仪天殿出口,又分拨两队护卫沿着太液池西岸夤夜巡视。朱能、郑和则领着约莫一百名的护卫把守隆福宫正门,驻扎于隆福宫前的前苑。   燕王府只用了两三个时辰便将整个隆福宫护得严严实实,朱棣这才迤逦踱回了隆福宫的后殿。此时夜已入丑时,侍女们奔波了数月早已累得凄惶,此时也都早早地睡沉了。留下偌大的隆福宫后殿,悄无声息,只有草丛里躲着的些许蛐蛐兀自叫得欢快。   隆福宫的后殿虽名为殿,实则都是以楼的规制所建。左右厢房分成两院,名为“青阳”和“明晖”,两处院落的入口便叫青阳门和明晖门。院落与正殿互成拱卫之势,当中便是正殿。正殿实则乃是一座三层两殿的阁楼:一层安有卧榻,乃是用膳、议事的大厅;二层才是居住之地,又分成两座小楼,分别名为栖凤楼和骖龙楼;三层则是装饰而已,并无规制也无居处。   朱棣慢步踱上了后殿的二楼,却见栖凤楼还亮着灯火,想是徐氏还没有入睡,便悄声入内,果见那徐仪华徐氏正就着灯火夜读,不禁柔声笑问道:“你怎的还未入睡?赶了数月的路了,颠簸得难受,如今终于可以睡个安生觉了,你这时倒来了读书的兴致?”   徐仪华抬头见是朱棣,忙笑着起身福了福,又扶着朱棣在镂金云龙樟木的榻上坐了下来,这才笑着答道:“殿下兀自未归,妾身又如何能够安睡?安排护卫的事交给丘福、朱能便是了,殿下何必亲自去查看?而且这一去就到了现在这个时辰才回?”   听徐仪华的话中带着嗔怨,模样儿煞是娇艳,朱棣不禁想起二人相识相遇的往事来,忍不住便笑:“北平虽说是本王的封地,可本王也是初来乍到。行军打仗,安营最是重要。本王不能不小心仔细着些。本王沿着太液池走了走,周遭倒还安生。况且有丘福、朱能二人守着南北两处,想来也是无碍的了。”   见朱棣如此小心,徐仪华倒觉诧异,便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妾身虽在轿中,可也悄悄拉开帘幔瞧了瞧,这一路的官员倒还恭敬,总不至于让殿下出什么岔子吧?!”   朱棣不置可否地一笑,捡起徐仪华放下的书看了看,见是一本《孙子兵法》也是失笑,想了想便道:“哎,你是说华云龙他们?嘿嘿,他们还不都是瞧着你父亲的面子吗?”   “哦?他们与我父亲相识?”徐仪华不知内情,诧异道。   “何止相识?他们可都是你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将佐,受你父亲恩重呢。”   徐仪华一愣,想着父亲徐达将兵数十年,带出来的裨将不知有多少,方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想来他们也是不敢慢待咱们的了,这本是好事啊,怎么瞧着殿下倒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儿?”   朱棣起身踱到镂窗门口,瞧着外面黑沉如幕的夜空出了一会儿神,方才冷冷一笑,感叹道:“你只见华云龙、房胜等人恭敬,却不想想这北平有多少官员?咱们到了北平,余下的那些官员到现在连面都还没见着呢。哎,本王虽说是王爷,可在这封地上是既无政权也无兵权,怕只能由着任人宰割罢了。”   徐仪华不想朱棣将事态说得如此严重,呆了一呆,怅然道:“殿下如此说,莫不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   朱棣想起跟徐仪华说这些也是枉然,空惹得她担心罢了,不禁勉强笑道:“数月未见着邸报了,朝中是否出了事本王也是毫无消息啊,只是听说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被贬斥去了海南,嘿嘿,还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文章呢?”   徐仪华虽是出自魏国公府,可徐达在府里素来不论政务,因而徐仪华并不知朝政的门道儿,想着朱棣在应天府时常常与一个叫道衍的和尚秘议,便又问道:“在应天时妾身常见殿下与道衍和尚论事。这道衍和尚能得到殿下的赏识,想来定是个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了。殿下此次就藩北平,他就没有什么叮嘱?或是给殿下留下什么锦囊妙计么?”   朱棣抚了抚额头,苦笑道:“道衍大师确是个异士不假,若说是个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想来也是伯仲之间吧。只临行时他却并未给本王什么锦囊妙计,只是叮嘱本王做好三件事罢了。”   “三件事?三件什么事?”   见徐仪华相问,朱棣盯着火苗又复将道衍所提三件事揣摩了一番,仍有些不得要领,便摇了摇头,叹息道:“道衍大师要本王到北平后一是要多结交此地的守将,二要多看北平的防务,三要多探敌军军情。哎,只他为何要本王做这三件事,本王也是不得而知啊。莫不成他不知晓本王并无领兵之权么?本王又如何能做那三件事?想来真是令人疑惑。”   徐仪华思忖了一番,也觉道衍所举之事有些高深莫测,想了想便道:“殿下何不知会这北平的都指挥使?北平的防务可是全系于他一人之手。殿下只要找到他,那这三件事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朱棣看了看徐仪华,想起在秦王行舟听得晋王朱棡爱慕她多年的秘事,沉吟了半响还是觉得不说为好,便淡淡笑道:“咱们就藩北平通州下了船,便就是这北平的都指挥使陈亨下的将令,不让各地的裨将出迎的。找他?怕是与虎谋皮啊。况且这陈亨乃是三哥的岳丈,他又岂会将本王瞧在眼里?”   “什么?他是晋王的岳丈?”徐仪华不禁惊道,想着秦晋二王向来与朱棣不睦,要这陈亨来助燕王一臂之力是万万不能的了,便也不禁噤了声,没了主张。   朱棣心中实则对这陈亨已生芥蒂,早欲除之而后快,只碍于陈亨掌着兵权不易撼动而不能轻易动他罢了。可自己堂堂皇子,若是连这么一个都指挥使都对付不了,那也太不成话了些。想着朱棣已是拿定主意,非得将这陈亨整治了不可。可又该如何整治?又该如何办成道衍和尚吩咐的三件事?   这是朱棣就藩北平的第一日,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竟然毫无睡意,只暗暗推演铺排,等到天明时心中已是有了主意。    第二十七章 【巧言设谋】   深秋天气,北平入冬极早。   这日朱棣起了个大早,天降下大雾,白蒙蒙的,见不足五尺。郑和知道朱棣卯时即起的铁律,因早早地便入了隆福宫正殿,招呼着丫鬟老婆子给朱棣预备起洗浴的温水、细盐和早点。   朱棣也不用早点,出了宫门来到前苑,招呼朱能以及新收的护卫张武等人陪着练了一趟拳脚,又使了半个时辰兵器,这才发现那张武除了力大无穷,武艺竟也精湛。眼见着天已过辰时,南边顺承门口的大庆寿寺隐约传来僧人早课的念经声,朱棣因叫来郑和,吩咐着去寻那北平府都指挥同知陈珪。   郑和不禁为难:“去寻陈珪?这个时辰?却不知该去衙署还是他的府邸?”   朱棣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行的手下都是初到北平,于城区都不熟识。   一旁的张武因笑道:“殿下,北平府的都指挥同知并不坐衙的,陈将军想来是在城东的府邸。嘿嘿,郑和不识路,下官陪他走一遭如何?”   想着也只有张武一人是北平的旧将,朱棣也自无话,只点了点头,自迈入隆福宫里去用早膳。因在应天府的伙夫也都随着入了北平,能做得一手好徽菜,朱棣于膳食倒并不成问题。且一路奔波,食材有限,终于能上得一手好菜了,故而朱棣也进得香甜。   刚用过早膳,沏上一杯艳艳的普洱,朱棣在正殿正要翻那本没有读完的《资治通鉴》,抬眼却见郑和领着一个将领已然匆匆回来复命,细细瞧去,来人圆胖脸上一对小眼如豆,正是那北平府都指挥同知陈珪,正扎手搓脚地在门外要行礼,便放下书笑道:“是陈将军来了?快请进吧,大清早地扰你,真真过意不去。不知陈将军可用过了早膳?若是没有,本王这里有现成的吃食,只都是南方口味,若你吃得习惯便在本王这里将就着用些。”   陈珪却不知朱棣历来喜欢与武将一处搅闹、不太讲究规矩,虽然明明仍是饿着肚子也不敢到燕王府蹭饭,因撒谎笑道:“下官早饭向来用得少,方才在府里已经用过了,岂敢搅扰殿下?”   朱棣一笑,也不勉强,指着下首一张椅子让他就座,稍一沉吟便依着昨夜的计议,试探着道:“本王请陈将军前来,乃是有事相求的。”   陈珪心中诧异堂堂燕王有什么药制剂帮忙的,却不敢做大,忙躬身道:“殿下但有吩咐,下官岂敢不从?殿下尽管说来便是。”   朱棣觑着陈珪,见他神色真诚,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不拐弯抹角,笑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因本王在邗沟时曾得了父皇的旨意,加了本王五千七百七十名护卫。燕赵之地多义士,本王便想着在这北平地面选一些精干之士来充溢我燕王府。”   听说这大清早把自己喊来只是要选护卫,陈珪不禁放下心来,可听得洪武皇帝居然加了燕王五千七百七十名护卫,也是暗暗吃惊。要知在洪武朝,皇子的护卫均有定制,一般也就千余人,这燕王府居然可以多招五千多护卫,比之太子怕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燕王得到的宠信也真是吓人。因道:“这燕山之地确多勇士,只不知殿下要如何选法?”   朱棣从丫鬟手中接过送进来的清茶,似有似无地踱了下去,朝陈珪递了过去。陈珪慌忙起身接了过来,朱棣却摆了摆手示意其坐下,这才挨着陈珪捡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想了想,沉吟着道:“本王想着若是从百姓中来选也是可以,只训练要费了功夫,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派不上用场。嗯......本王来时,父皇便吩咐本王要好生留意燕山一带的防卫。本王看......便去燕山一带的军中选一些身手还过得去的士卒吧,本王也好乘机看看防卫军阵什么的,免得父皇问起,若是本王答不上来怕又免不了挨一顿训斥。了哈哈哈,不知陈将军以为如何呢?”   陈珪却是个精细之人,听朱棣提出要去军营选士卒,已隐隐觉得不妥。可后来又听说是当今皇上的意思,那却是也无推脱的道理了,略想了想,便恭敬道:“殿下但有所需,自当效劳。燕山一带的将佐下官都还熟识,若是见了殿下也必高兴。却不知殿下何时启程?下官也好从营里抽调人手前来护卫。”   朱棣听陈珪答应下来,心中也自高兴,哈哈笑道:“好,有陈将军协助,本王轻松不少。至于护卫嘛,本王看便免了吧,各营的兵士都有驻防要务,不便调动。只需从我燕王府带上几十名护卫就行了,想来在这北平、燕山一带也不至就出什么差子。”   陈珪待要劝,朱棣却已起身大踏步来到门外,唤来郑和吩咐高声道:“且去传本王令,要朱能、张武从护卫里选出一百名精壮些的到隆福宫外集结,一会儿随本王去一趟燕山。这燕王府的护卫嘛,便交由丘福打点,告诉他,若是本王不在期间燕王府出了什么差错,本王定会拿他是问。”   郑和应声要走,却又站住了,转身沉吟着问道:“殿下,此去燕王不知要多久?若是时间长是否该禀王妃一声?”   朱棣一笑:“兀自啰嗦,不需你去禀王妃,你要随本王一同前去,本王身边没个侍候的也是不行的。王妃昨夜睡得沉,且不去扰她,一会叫丫鬟转告一声便是。就说本王快则十天,最迟不过一月便回。若是一个月还没回来,便让王妃去请华云龙华老将军来寻我便是。”   郑和原就是试探自己是否能够同行,此时听了朱棣话,情知自己可以同去燕山,心中顿时高兴,嘻嘻笑着便去传令去了。   陈珪见朱棣举手投足间便已分派停当,且攻守兼备,心中也暗暗佩服,因问道:“殿下,燕山防卫极多,恐怕一月时间也看不过来的。不知殿下要如何看法?走何线路?”   朱棣原只想着先入军营便是,不妨有此一问,也不禁一愣,想了想便道:“本王来时,魏国公徐达多有嘱咐要本王将北平、燕山一带他留下的防卫多加修缮。可魏国公当年到底留下了哪些工事本王倒也并不明了,不知陈将军可否知晓一二。”   陈珪知徐达乃是朱棣的岳丈,因恭维地笑道:“这北平、燕山的防护可都是尽出自魏国公之手,后来无论是何人为帅,也只修缮加固罢了,无人能选出更佳之地。当年魏国公除了改建北平的多处城防、设了卫所之外,还在北平以北、燕山以南的夹壁处屯田,以做缓冲之用。此外魏国公还沿着平谷、密云、怀柔、延庆、昌平及门头沟一带,以燕山和军都山内侧的山脊为屏障筑修筑居庸关、古北口、喜峰口等处关城,最终成了拱卫北平的态势,元兵自此不敢南下。若说起来,花上一天一夜怕也说不完呢。”   朱棣不想徐达在北平构筑了如此多的工事,也是一呆,想了想便道:“那我们便沿着燕山山脊,走走那些关隘吧,若是遇上了元兵,也可以杀他几个,让我燕王府的护卫也练练身手。哈哈哈。”   见朱棣全然不似其他天潢贵胄一般娇嫩,反倒勇武豪气、气魄非常,陈珪不禁打心底里佩服起这个年轻的燕王来。    第二十八章 【火德真君】   自驱逐元兵于漠北,至洪武四年,爱猷识礼达腊与库库聚集和林,借塞外地域辽阔之势,休养生息,准备卷土重来。元丞相伊苏,元将高家奴、哈剌章、纳哈出则分别占据辽东之开元、辽阳、沈阳、金山等地,伺机南下。为此,徐达于北平修缮城池,迁沙漠遗民屯田燕山以南,于原长城上增建关隘。自此,以宁夏至长白山山脉的万里大漠、燕山山脉修筑之长城、北平至燕山之屯田为三道防线,大明将元兵死死地挡在了漠北的蛮荒之地。而三道防线中,又以长城为最重。   长城在先秦时期各国便已经开始建造,秦始皇灭六国后,以秦、赵、燕三国长城为主,东西延伸,从此西起甘肃,东至鸭绿江,连绵一处,长达万里。此后,历经汉、魏、隋、金等朝的不断完善,长城愈发坚固。   洪武年魏国公徐达攻克大都后于北长城多番察看,重新修筑了居庸关、古北口、喜峰口等处关城。自此长城自山海关到嘉峪关一段便已长达一万四千余里,从东至西横跨平谷、密云、怀柔、延庆、昌平及门头沟六地。   几大关隘中,又以居庸关为首。居庸关始建于先秦,徐达攻克大都后却不以前居庸关中心建城,反建于云台以北的“上关”,占据太行余脉军都山地的险要地形,牢牢扼守北平府的西北门户。因其关形势险要,成兵家必争之地,与紫荆关、倒马关、固关并称四大名关,其中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又称内三关。居庸关两旁山势雄奇,中含关沟,清流萦绕,翠峰重叠,花木郁茂,山鸟争鸣,景色十分秀丽。   从北平至居庸关,须从德胜门出城,过白云观,再沿着醉庸里往南,跨过陶然亭后再重新折回北向,过香山,经琉璃渠便到居庸关了。   朱棣、陈珪、郑和、朱能、张武一行百余人的马队出得北平城,只行了不到半日便来到一处山门,山门口有一个四柱七楼的木牌坊,牌坊上书“洞天胜境”四字。山门以西还有一处殿宇,却已烧成了灰炭,空留下一些残壁断埂,看模样已被烧毁有些年月了,东倒西歪的一些尚未烧尽的梁柱上都已经结了许多的蜘蛛网。   朱棣瞧着好奇,勒住了马指着这座山门问陈珪:“这是何处?一边烧毁成了这副摸样也不修缮,另一边瞧着倒还十分完好?”   陈珪随徐达攻大都,随后便一直驻防北平,对这地面十分熟悉,因指着那烧毁殿宇笑道:“那本是长春宫,乃是全真派祖师长春真人丘处机修道之地。当年随魏国公攻打大都时,也不知怎的此处便着了火,等我们赶到时火势已然将整个宫殿都烧了个遍,救之不及。当年徐大帅还说要禀知万岁加以修缮,不想大帅又被派去征了新疆,几年下来,此地便成了这等光景。长春真人泉下有知,怕也不免伤怀了。”   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名号朱棣也自听过,乃是全真道“七真”之一,龙门派的祖师,曾四出居庸关,途经铁门关抵达“大雪山”八鲁湾行宫觐见成吉思汗,劝其止杀,而闻名天下,为世人称为“丘神仙”。不想神仙生天后,留下的行宫居然落得这副模样,朱棣不禁暗叹,便又指着另一处完好宫殿问道:“那此处又是何殿?”   “这乃是白云观。相传是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弟子所建。”   朱棣不禁愕然:“这无名大火烧了祖师爷的行宫,倒绕开了弟子建的宫殿?这也忒作怪了些。莫不成这长春真人的弟子比之更得了天道?”   “好家伙,徒弟比师父还行?”朱能也不禁咂舌。   陈珪想了想却摇头道:“长春真人修建白云观的弟子乃是无名之辈,道行怕难及祖师万一。下官倒是听说当日无名火起时,这白云观恰好有一位高人在此落脚。都说这无名火是畏惧于这高人的道行,因而烧到这白云观便灭了。”   “高人?比之长春真人丘处机更甚?当世若有此等人物,怎会未曾听说?”朱棣等人都不禁诧异。   陈珪却笑了笑,道:“殿下必定是听说过这位高人的,只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逃逸世外,不落凡尘,不引人注意罢了。”   一句话将众人的好奇都引了出来。朱能不禁急急道:“他娘的,你倒是快说啊,到底是何方神仙?我老朱倒想去拜会拜会。”   陈珪眯着一对小眼睛觑着众人,这才笑道:“此人乃是张良之后,武当山创派祖师张君实也。”   “张君实?没听过!这等无名小卒也是神人?”朱能瘪嘴不屑道。   陈珪知他粗俗,便解释着笑道:“张君实还有一个名号,又叫张三丰,嘿嘿,你可曾听过?”   “张三丰?”朱能已是吓得咂起舌头来。   若论起张三丰,世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说此人生于南宋理宗年间,算下来已经一百多岁的年纪,历经宋、元、明三代,也不知是真是假。然而此人道法、武艺均已至化境,天下共推之为第一,确属无疑的。洪武皇帝朱元璋称帝之后便曾三次派人至武当山寻访,此人确避而不见,四处云游,无人知其踪迹。   便连朱棣也吃惊道:“张三丰?此人曾到过这白云观?”   陈珪因朱棣相问,沉吟着恭敬道:“下官也不能确定,只当年这长春宫因无名火被烧之后下官曾来此探查过,当时此地人说张三丰回乡扫墓,恰巧来了燕京寻访故友,岂知昔日故交皆已过世。张三丰感伤之余游走西山,却得遇一邱道人叙道,乃知这邱道人便是早年相遇之高士。之后张三丰便落脚于白云观。当夜火起,遇白云观而止,人人皆言因白云观中有张神仙,张神仙乃是火德真君,再大的火遇到他也得说起就起、说止则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诺诺不敢言声。   许久朱棣方长吁了一口气道:“既然此地多有高人落脚,想来定是风水之地。咱们便也进这白云观看看吧。也好将中饭对付过去。”   众人听朱棣如此说,岂敢违拗?便在山下解了马,迤逦而上。    第二十九章 【疯癫道士】   白云观坐北朝南,分中院、东院、西院以及后院。初建于唐代开元年间,原名天长观,?金明昌年间重修此观,改名为太极宫。而后全真派道长长春真人丘处机奉元太祖成吉思汗之诏驻太极宫掌管全国道教,遂更名长春宫。至天会五年丘处机逝世,其弟子便在长春的宫东另建道院,取名白云观。而后长春宫毁于天火,白云观却独存了下来。   朱棣领着众人拾阶而上,只见山门前矗着石狮、华表,棂星门外设一砖砌照壁,壁心嵌“万古长春”字样的琉璃雕砖,十分的古朴。再看那山门,却是面阔足有三间,单檐琉璃瓦歇的山顶,汉白玉雕花拱券的石门,檐下额书“敕建白云观”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陈珪一路随在朱棣身侧,一边笑着解说:“殿下,这白云观以山门朝北为线,一字排开有灵官殿、玉皇殿、老律堂、丘祖殿、三清阁,两侧均有配殿、廊庑,规划得十分齐整。山门内便是灵官殿了,这灵官殿原却不叫灵官殿,而是称为四帅殿。”   说话间朱棣等人已是缓步踱了进去,只见这灵官宫面阔三间,进深一间,里面供奉的却是王灵官像。灵官殿后东西两侧有钟鼓楼,东为鼓楼,西为钟楼。再往里走一处清凉处,名叫玉皇殿,殿面十分开阔,足有五间:三间列于月台,灰筒瓦歇的山顶,殿内供着玉皇大帝。穿过玉皇殿的石板长廊,直通一处偏僻的小楼,楼门口的正梁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七真殿”三字,七真殿比之玉皇殿却要窄了许多,勾连搭的一个建筑。朱棣等人四下看去,这才发现此处殿内供奉的竟是全真道祖师王重阳的七大弟子塑像,其中又以长春真人丘处机居中,惟妙惟肖,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穿过灵官宫,再往上便是一处千阶石,直通白云观的正殿。   陈珪见朱棣兴致勃勃,没有丝毫回走的意思,便耐着性子一路解说:“殿下,此处便是唤作千阶石,嘿嘿,名为千阶,可听说有人数过,乃是三百三十三阶罢了。想来是取三九大阳之意。沿着这千阶石,便到了白云观的正殿,清阁、四御殿、丘祖殿便是在上面了。”   正当陈珪说话间,高处却忽然传来歌声,声音辽阔,似能通天。   仔细听去,却原来唱的是一首词,词曰:“大元飘远客,拂拂髯如戟,一曲上天梯,可当飞空锡。回思访道初,不转心如石,弃官游海岳,辛苦寻丹秘,舍我亡亲墓,乡山留不得,别我中年妇,出门天始白,舍我丱角儿,掉头离火宅,人所难毕者,行人已做毕,人所难割者,行人皆能割,欲证长生果,冲举乘仙鹤。后天培养坚,两足迈于役,悠悠摧我心,流年驹过隙,翘首终南山,对天三叹息。天降火龙师,玄音参一一,知我内丹成,不讲筑基业,赐我外丹功,可怜谆告切,炼己忘世情,采药按时节,先天无斤两,火候无爻策,只将老嫩分,但把文武别,纯以真意求,刀圭难缕晰,十月抱元胎,九年加面壁,换鼎复生孙,骑龙起霹雳,天地坏有时,仙翁寿无极”。   听这歌中隐约有洒脱神仙之气,朱棣等人不禁都吃了一惊,对望了一眼,便加快了步子攀了上去。但见三清阁门前的一处大铜鼎旁,一名衣着邋遢的中年道士拿着笤帚正若有若无地瞧着朱棣等人,嘴角透着一丝笑意。   朱棣细细打量那人,只见他瘦高个儿,无须,额上头发十分稀疏,黑得木炭似的皮肤,生着一张大长脸上生着短鼻头、招风耳,嘴和鼻子都凑到一处了一般,面相十分的不雅,只淡眉下的那一对三角眼灼然生光,极为锐利。   “不知歌声可是道长所唱?”朱棣抹了抹额头细汗,拱手问道,态度却极为恭敬。   那道士咧嘴一笑,却答非所问道:“哦,贵人来了,嘿嘿嘿。”   朱棣不禁一愣,旋即淡然一笑,便顺着他的话头谦道:“在元始天尊前,何来贵人之有?我等都是凡夫俗子罢了。”   那人盯着朱棣许久,见朱棣敦实沉稳,态度甚恭,眼中却喊着逼人的气宇令人不敢直视,不禁点了点头,嘿嘿一笑道:“嘿嘿嘿,贵人就是贵人,何必过谦呢?既是贵人,便有天命,岂可与凡夫俗子相提并论。贵人不可擅残金躯啊。嘿嘿嘿”。   朱棣听他话中透着玄机,正要在问,那道士却嘿嘿一笑撇下众人,拿起笤帚将个院落扫得灰尘漫天。   朱能一边抚着朱棣往里走,一边朝那道士怒道:“呸,哪儿来的泼皮?好好的三清阁被你搅闹得这许多灰尘,不长眼么?小心老朱我一脚将你踢下这千阶石,呸呸呸”。   朱棣见朱能作势要打,不禁嗔道:“朱能不可对道长无礼!”   言罢转身作礼,转身领着众人往三清阁踱去。   却不妨那道士忽然在身后远远笑道:“贵人此行危矣,万多珍重才是,嘿嘿嘿”。   朱棣听了一愣,忙驻足转身要问个明白,却见那道士已然拿着笤帚飘然走了。   “殿下,一个疯道士罢了,莫与他一般见识”,陈珪觑着朱棣面色,以为他心中气恼,便转开话头故意笑道:“殿下,这白云观有三宝,不知殿下可曾听说?”   朱棣正自沉思,听了也不禁回过神来,好奇道:“三宝?本王未曾听说。却不知北平府的这偏僻西北一角能有何宝物?”   陈珪嘿嘿一笑,闪着小眼,掰着手指道:“白云观虽小,却是藏着三宝。其一,唐代石雕的老子坐像;其二,大书法家赵孟頫的《松雪道德经》石刻;其三,《阴符经》。”   朱棣于老子石雕未曾听过,可大书法家赵孟頫的名头他也曾知晓,听说这白云观居然藏着赵孟頫的《松雪道德经》石刻,也不禁来了兴致。    第三十章 【群匪夺宝】   朱棣一行人草草看了三清阁里供奉的玉清原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又到四御殿看了四大帝像。三清阁两侧有转角翼楼相通,东为藏经楼,西翼楼为朝天楼,后为云集园。   朱棣等人一间不落看了个遍。白云观的观主苗道一听说有贵人到来,早迎了出来。朱棣不愿显露身份,便让陈珪领头应对。   观主苗道一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瘦老头,留着山羊胡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段道袍,举止彬彬有礼,一副乡下老学究的模样。   苗道一听说陈珪是北平府都指挥同知,十足的朝廷从二品高官,忙不敢怠慢,一步不落地紧随在陈珪身侧,又是引路,又是指着陈旧宅院一一解说,十分的殷勤。   但看那陈珪,却是红着脸,不住用眼角瞥向朱棣,一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的模样,郑和等人暗暗偷笑,笑着若是这位道士知道了朱棣身份,那就算不吓死也得寒碜死了。   朱棣却不以为意,抿嘴笑问:“苗道长,方才我等在三清阁前遇见一位唱歌的高士,不知道长是否认识?”   苗道一愣了愣,神情间有些忐忑:“他?他莫不是有什么失礼之处?”   朱能心直口快,恼火地冷哼道:“哼,那个杀才,忒是无礼作怪。明明看到我们这许多人要游那三清阁,偏用笤帚将灰尘扫得漫天都是,害我等吃了不少黑灰,哼,呸”,说着朱能兀自恶心地唾了一口。   见苗道一尴尬得额头浸出密密的细汗,朱棣暗笑这观主胆小矜持,便朝朱能摆了摆手,淡淡笑道:“道长不需惊慌,莫听这杀才胡言乱语。我等是听那道长方才所唱歌声中透出脱俗的高远之气,想着白云观乃是卧虎藏龙之地,便向观主你打听打听罢了,可没有丝毫见怪为难的意思,观主可莫要想左了才是呀。哈哈哈”。   苗道一将信将疑,怅然望着朱棣,但见朱棣行止雍容有威;言谈虽淡然,却犹如金石凿地,掷地有声,令人不敢等闲视之。叹了口气,这才道:“哎,他道名叫做火真,在前朝时乃是昌平一带的悍匪头目。洪武元年的时候,大帅徐达和长平王常遇春攻了大都,顺道也把北平周边的匪窝也给剿了,他也就没了着落。”   众人不想那相貌猥琐的火真曾经居然是个土匪头目,都吃了一惊。陈珪于道学也还知晓,便奇道:“火真?你是说他道名叫火真?那岂不是与火云真人有些同名?这也太狂妄了些罢?”   朱能也笑着插嘴打趣道:“我说观主啊,他一个土匪头头,亡命天涯、落魄江湖是他应得的。你们白云观乃是修身之地,怎的容了他这么个货色?莫不是你们白云观也有意干那些土匪勾当?”   朱棣听朱能说得过分,忙摆手制止,笑问道:“观主,莫听我这随从胡言乱语。在下想来,观主会给他以容身之地,可是这白云观受过他的恩惠、欠了他的人情?”   苗道一点了点头,慨然叹道:“大人所言是实,也不全是实。只因欠火真恩情的不止贫道一人,整个白云观都欠他恩情啊,若不是他,白云观只怕早就没了。想那年长春宫无端着了天火,被烧得干干净净。却不知道哪儿来传言说长春宫里藏着许多成吉思汗和忽必烈赏赐的金银珠宝,在大火中已经悄悄搬到了我白云观。哎,一时间,这北平四周的贼人都打起了我们的主意,防不胜防啊。”   众人不想当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人人听得出了神。   苗道一想来也是个絮叨之人,见朱棣等人爱听,也就来了精神,便继续道:“那个时候,白云观苦于留言,担心贼人搅扰,只得夜夜派人把守道观,却终抵不过贼人人多势众。便在一天夜里,密云、延庆和门头沟几处的匪盗纠集一处攻进观来,四处杀人抢夺,要去找那些传言中的财宝。可我白云观又哪里来的财物啊?哎,那些个匪人也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杀。一时间我白云观血流成河,那个惨啊。”   说话间苗道一满面悲沧,落下泪来,似乎仍旧不愿也不敢再想起当年那个可怕的晚上。   苗道一用袖袍抹了抹泪,强自平复了新奇,这才接着道:“亏得当时一个乞丐杀了进来。说起这个乞丐,贫道也见过,那时分日日在白云观门口讨钱,贫道见他可怜便接济他一日三餐,不想找人武艺竟然如此高强。那些匪人若是单打独斗全然不是他的对手。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约莫支撑了一顿饭功夫,那群匪人就已经砍中了他四刀。匪人眼见他力竭,便一股脑儿地去斗他,非得将他大卸八块似的。哎,可惜我白云观只修身不习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绞杀。”   见他又复伤怀,陈珪忙插嘴道:“莫不是那个乞丐便是如今的火真道长?他不是在长平做土匪么?怎的又会流落到这白云观做起乞丐来了?既然那群匪人如此强悍,那你们有事如何脱身的呢?”   苗道一经陈珪这么一问,果然从悲伤中缓过神来,叹道:“哎,亏得天尊护佑,正当我们束手待毙时,上天降下一个奇人将那些匪人击退了。”   “哦?奇人?那可是好几个寨的匪人啊,加起来得多少人呐,这人凭一己之力便可以将他们击退?”陈珪诧异道。   苗道长点了点头,蔚然道:“若是其他人,倒还罢了,兴许真的生死难料也不一定。可是此人出手,那天下是没有人能挡得住的。”   众人听苗道一口气如此之大,都吃了一惊,诧异地望向他:“当世有何人竟是不可阻挡的么?”   苗道一极为恭敬,朝南拱手道:“当世能有这么大本事的,除了武当山的张三丰张真人,别无其他。”   陈珪听得极为仔细,问道:“不是说当日火烧长春宫的时候张真人便在白云观的么?怎的忽然又来了?”   苗道一长吁了口气,叹道:“说来也是天意啊,那张真人本要绕道蜀地云游,却不想在雁荡山见了一名唤作俞莲舟的小童资质奇佳,流浪荒野,便收起为徒,打探之下才知这俞莲舟本是廊坊富户的少爷,不想雁荡山的匪人惦记他家家产,趁夜灭了他家满门。只有这俞莲舟藏着水缸里躲过一劫。张真人一怒之下便去而复返,要挑了那处寨子,不想上了雁荡山才知寨子的匪人都一窝蜂地奔白云观去了。张真人便又连夜赶往白云观,终于救得一观之人。”   众人不想个中如此曲折,都复嗟叹不已。   朱棣因问道:“那火真道长便就此留了下来?他一个江湖草莽逍遥自在惯了,怎的就愿意困在这白云观?”   苗道一不禁一笑:“他才不愿留在白云观修道呢。他呀,是看中了张真人,要拜张真人为师。哪里晓得张真人收徒甚严,救了白云观的第二日便悄然云游去了。那火真追至武当山,可张真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谁能觅得着他的行迹?火真一怒之下便来投了白云观做道士,还自己给自己取了火真的道名,自诩道行及得火云真人的一半,故而取火云真人中的两字为名。嘿嘿,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贫道,贫道料他必是在这白云观等那张真人罢了。却不想一等数年,张真人竟然绝迹江湖,火真平日里闲来无事便唱那张真人的《上天梯》歌。哎,也是一个痴汉呀。”   一番话说完,众人不禁对那面貌丑陋的火真刮目相看,暗道这人竟是个痴迷的性情中人。    第三十一章 【绕道昌平】   朱棣等人出了白云观一路往西行,经瓦窑来到水屯,沿着河道往西北向走,直来到门头沟。门头沟隶属北平府宛平县,“东望都邑,西走塞上而通大漠”,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殿下,从这门头沟,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就是昌平,昌平以西就是草原大漠了”,陈珪一边策马一边朝身旁的朱棣解说。   朱棣一拉马头,停在一处丘陵高处远眺,只见黑压压的天空下,远方山高林密,偶有几声惊鸣惹得丛林一阵骚动,想是老鹰觅食,因问道:“此处地势如此紧要,怎的未曾听说?”   陈珪夹了夹马背,来到朱棣跟前笑道:“这门头沟以前可不叫门头沟,燕昭王时曾于此处设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如今的门头沟便是以前的上谷和渔阳二郡。殿下未曾听说并不为奇。”   “上谷?渔阳?”郑和脸色微变,忽然插嘴道:“可是当年卫青击败匈奴单于的地方?”   陈珪见这少年竟知晓颇多,也是喜爱,一笑解说道:“卫青当年七战七捷,击败匈奴单于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不过这山谷和渔阳,也真发生过一场大战,却是在汉武帝时期的元朔二年,匈奴大举入侵上谷、渔阳,先攻破辽西,杀辽西太守,又败渔阳守将韩安国,劫掠百姓两千余。武帝因而派卫青率大军攻匈奴盘踞的河套地区,后用“迂回侧击”的战术,西绕至匈奴后方迅速攻占高阙,切断匈奴白羊王、楼烦王同单于王庭的联系。而后卫青又率精骑飞兵南下,进到陇县以西,包围白羊王与楼烦王。此役汉军活捉敌兵数千人,夺取牲畜数百万之多,至此牢牢地控制了河套地区。此后武帝在此修筑朔方城,设朔方郡、五原郡,且从内地迁徙十万人定居,修复秦时蒙恬所筑边塞及沿河的防御工事。从而解除了匈奴骑兵对长安的直接威胁。卫青也因此战被封为长平侯,自此名声大噪啊。”   一番故事说得人人心驰神往,朱棣也不禁愣愣地出了一会神。   陈珪一路行来越发与朱棣相处得好,此时觑着朱棣阴晴不定的神色,忽然眨着眼笑问:“殿下,您此次远巡边塞,真的便只是为了给王府挑选护卫么?”   朱棣一愣,旋即指着陈珪失笑道:“好你个陈将军,真能琢磨心思。不瞒你说,本王在应天时,魏国公徐达便千叮咛万嘱咐,要本王就藩北平之后务必巡视西北防线,备战元贼啊。”   听说是徐达的主意,陈珪“哦”了一声,暗暗点头,便又问:“那殿下此行打算如何个巡视法?此去越北,天气可是越发的寒冷啊,殿下以前只住南方,不知可否受得这苦寒之地啊?殿下可要三思才好!”   朱棣不以为意地一笑,一边策马往前,这才笑道:“本王早听说魏国公徐达当年在北平以西修筑了铜墙铁壁,此行便要从居庸关沿着长城防线一直往西,直到山海关,再从山海关回北平。”   陈珪听罢吓得呆愣许久,慌忙摆手道:“殿下使不得,从居庸关至山海关均是险要之地,虽各处都有守将,可毕竟防线太长,常有元兵出没,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下官如何向万岁交待啊?”   素来沉默的张武也忙来劝:“殿下此行就算顺利,可也得耗上不下三个月的光景。咱们从北平出发时,殿下可是吩咐王妃一月便回的啊。若是拖延起来,王妃岂不担心?”   朱棣似乎也没料及居庸关至山海关竟要如此长的时间,想了想便笑道:“那你派几个护卫回去给王妃捎个信便好了”,言罢也不等答话,当先策马沿着河道往西北方向奔去。   众人行了又复十数日,已是来到昌平县一个叫龙母庄的去处。龙母庄临水沿山而建,只有数十户人家。朱棣等人从门头沟自南往北而上,过了白羊口所,居高临下,远远地便听见龙母庄传来唢呐声。   朱能顿时高兴起来,笑道:“哈哈哈,没想到这去处竟然有人办喜事,咱们可得去讨杯喜酒喝喝。哈哈哈,憋了这许久,天天就喝那白水,真快把我憋死了,哈哈哈。是吧,张武贤弟?”说着朱能乐呵呵地拍了拍张武肩膀。   张武其实也是爱酒之人,只是比朱能矜持了些,不似朱能那般鲁直,故而只是呵呵傻笑附和。   陈珪仰头想了想,摇了摇头,暗自嘀咕:“难道今日会有什么嫁娶之事?”   一旁的郑和听得真切,因问:“陈大人,今日有嫁娶之事有什么奇怪的么?”   陈珪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今天可是初一啊,怎可嫁娶?”   朱棣听得稀奇,也扭头问道:“陈大人,这民俗中还有初一不能嫁娶的说法?”   陈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殿下没听过《红嘴朱雀歌》么?”   朱棣蹙眉:“《红嘴朱雀歌》?那是什么东西?本王未曾听过。不知这歌如何唱法?”   “红嘴朱雀丈二长,眼似流星口吐光,等闭无事伤人命,万里飞来气过江。切记切记尤切记,十个犯着九个亡。初一嫁娶重嫁娶,初九上梁粮耗光,十七安葬重安葬,二十五搬家人口伤”,陈珪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首歌唱得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朱棣方断喝道:“若真有这习俗,那这龙母庄的唢呐声便是怪事了。咱们且去一看便知,无需做无端揣测!”   众人也觉得有理,便跟在朱棣身后打马入了庄,果见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红绫,地上还留着许多鞭炮屑。这唢呐之声便是从这户人家传来。   陈珪老成持重,在门外搡住了马,敲门当先而入。只见这户人家的前院果然摆着几桌席面,满满当当地坐着数十号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兀自喜气洋洋地喧闹着。一旁站着一名胸前系着红纱巾的年轻男子正笑着劝酒,显见是新郎了。   众人见忽然闯进陈珪等一干兵甲在身的汉子,都被吓得噤了声,止了筹,愣愣地瞧着门口,像是怀疑进了山贼似的。    第三十二章 【风水宝地】   朱棣一行闯入那户人家,原本热闹的喜宴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人人都戒备地盯视着这些不速之客。   陈珪老成持重,于人情世故十分捻熟,笑吟吟地抱拳走上前去:“恭喜恭喜,哈哈哈,恭喜贵府得秦晋之喜。在下陈珪,是赶往延庆上任的千户,从门头沟一路走来都是崇山峻岭,不想在这里见着了村落,听着唢呐声便寻来了。原来还真让在下撞着喜庆了,也真是吉利,故而来讨杯水酒喝”,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五两纹银递了过去:“来,来,来,这是在下的贺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才是。”   满院子的人原以为来了土匪,此时见原来是军官,而且还送上了足足五两银子的贺礼,便再无疑虑,忙都站起身来。   一名满鬓斑白的瘦黑老者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有些局促,作着揖有些激动地说道:“草民刘汉庄见过千户大人。大人能来,是草民家里的福气,怎么敢收您的贺礼呢?来来来,大人请上座”,说着便让出一个过道来。   陈珪把银子塞进刘汉庄手里,也不谦让,领着众人就座,只就座时故意偏了偏,让出主座给了朱棣。   席面上酒食算不得精细,可也是要肉有肉,要酒有酒。朱棣一行人吃了近一个月的干粮,这些酒肉摆在眼前无异于珍馐美味,便都甩开膀子吃喝起来。直至酒足饭饱,陈珪方抹了抹嘴笑问道:“我说刘老爷,恕在下冒昧。在下也曾习得一些风水黄道之学,今日可是煞星高照,极不适合婚嫁之事。您老定日子之前没有去问过黄道么?”   刘汉庄听罢却是一笑,钦佩道:“大人真是神啊。算过,算过,怎会没有算过呢?说来也是福气啊,那日草民正在掰着手指算黄历呢,赶巧儿龙虎山的风水大师廖均卿廖神仙行脚到了舍下。草民便向他讨教。廖神仙便指的今日。嘿嘿,草民也知道些黄历,今日再如何说也是不宜婚嫁的。嘿嘿,待草民问他,你们却知廖神仙如何说?”   众人的兴致一时都被他吊了起来,都不禁停杯侧目。   刘汉庄舔了舔舌,这才得意道:“廖神仙当时便说今天确实不是黄道吉日,可他算定今天定有贵人前来。龙虎相冲,凶煞神自退,这叫逢凶化吉,乃是大富大贵之相。嘿嘿,可巧儿,今日千户大人不就赏光来了么?草民瞧啊,那廖神仙说的贵人便是大人您了。哈哈哈”。   陈珪与朱棣对望了一眼,二人都暗暗吃惊。陈珪因问:“哦。哦?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神仙?却不知那廖神仙现在去了何处?”   “嘿嘿,人家是神仙,神龙见首不见尾,草民这等人如何能知晓他的去处呢?只听说他是在龙虎山修道,时常去云游天下,没人能知他的行踪。”   朱棣怅然出了会儿神,因见宴席上宾客见自己一群人在场都有些不自在,只是噤声吃饭,没了原先的喜气,自己一群人也酒足饭饱,便起身领着众人告辞,临了又差郑和偷偷往刘汉庄手里塞了五十两纹银。   出了龙母庄,晚间凉风袭来,多饮了几杯水酒的兵士都有些上头,朱棣坐在马背上一纵一纵,愣愣望着远处,想着心事。见他如此,陈珪、郑和等人也不敢搅扰,只是跟在后面不出声儿,气氛有些压抑。   “龙母庄,龙母庄......”   朱棣威严的方脸上长眉低沉,轻轻念道。   陈珪因见兵士疲乏,早有要禀报扎营的意思,只朱棣一直冷着脸想心事不便打扰,此时听朱棣出了声,忙提了提缰绳跟了上去,凑趣儿道:“嘿嘿,殿下,莫非龙母庄有何不妥之处?”   “嗯。嗯?”朱棣这才回过神来,自失的一笑,沉吟道:“‘龙母庄’.....本王只是觉得这处庄子的名头不小,透着稀奇。又有廖均卿这等江湖奇人游历至此,难道只是巧合?若不是巧合,此地又藏着怎样的奇妙风水?”   陈珪一呆,旋即笑道:“嗯?哈哈哈,下官以前只是听闻殿下勇武有威,最得军心。不想殿下对风水之学还有兴趣?!”   “哦?哈哈哈”,朱棣也是一楞,旋即笑道:“本王其实以前也并不信什么风水玄术,只以前在应天府时曾与那柳庄居士袁珙有过一面之缘,此人之玄妙真真惊世骇俗,令人不得不信罢了”,说着想起袁珙曾经那些惊人之语,万万不能泄露,故而有停了话头。   陈珪却吃了一惊:“柳庄居士袁珙?世上真有此人?不瞒殿下,下官从小便对风水之术有些偏好,从军之后也听说过柳庄居士的一些故事,一直只当江湖传言,做不得真的。不想真有其人。殿下与他相见,想来此人定有些通天断语吧?”   见话还是转到这上头,朱棣也是为难,面上却不露声色,假意水酒上头,抚了抚额,只是沉吟,忽然指着前方惊呼道:“那是何处?这可是传说中的‘山水抱怀’之势?”   陈珪顺着朱棣的方向看去,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致惊得呆了。   只见前方黑压压的乌云下高山耸立,山林间的深处一处平原南面开敞,三向靠山。山间众溪汇于河道,曲水流于怀间,往东南奔泻而去。   “此地势如重屋,茅草乔木,风水术言乃‘开府建国’呀,殿下”,陈珪惊喜地叫道。   朱棣虽并不懂风水之学,可观此处地势确是闻所未闻,气势恢宏不说,单是那三面环上,怀抱曲水的意趣已觉得不凡,因指着问道:“那却是何处?”   陈珪本是江苏泰州人,因北伐才来到这燕赵之地,于此处也并不熟识,便转头看身后的张武。张武虽然勇武,却讷于言,与朱能有些相似,却少了朱能的莽撞和性情,此时正跟在身后小心护卫,见陈珪看自己,这才上前道:“禀燕王殿下,那处是昌平县的黄土山,东西两向是蟒山和虎峪山,两山相峙而立。黄土山也属太行余脉,往西便是居庸关,往北通黄花镇,往南则到了昌平州。这黄土山虽偏僻,却也可算得是北平的北边屏障了。”   “龙母庄......黄土山......”,朱棣似有所得地沉吟道:“此处气势不凡,只名字有些不雅。”   陈珪乘势赔笑道:“殿下,既然殿下对这黄土山有些兴趣,只现在夜色已深,咱们不妨在此地扎营歇息,明日也好一探究竟,看个真切不是?”   朱棣扭头看了看兵士,一个个确已疲乏,因点头道:“军士都已劳累,倒是本王疏忽了,且传令扎营吧,今夜咱们便歇在这黄土山了!”    第三十三章 【金石弥音】   黄土山属太行余脉,西通居庸,北通黄花镇,南向昌平州,可算是京师背面的一处要紧屏障。   夜复深沉,军士们奔波日久,今夜又好不容易饮了一些酒,一个个扎了营寨倒头就睡,很快就鼾声如雷,此起彼伏。   朱棣在帐篷里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得这地方与自己前世有着缘分,索性就起身披起衣裳踱了出去。但见远方星月灰蒙,朦朦胧胧的星光下山麓叠嶂,树木郁郁葱葱,深夜里隐隐传来虫鸣,衬得越发静谧。   朱棣深沉地往前踱了几步,站在一处土丘上,侧耳听去,竟似隐隐有金戈轰鸣之音,冲击得心头“噗噗”乱跳,手心不觉沁出一层细汗来。   “燕王殿下?”   乍听呼唤,朱棣这才惊醒,缓了缓神转身看去,却原来是陈珪:“嗯?嗯,是你啊?!”   “下官陈珪,拜见殿下”,陈珪咋呼着手还要行礼,朱棣无奈地一笑忙拉了起来,打趣道:“我们日夜相处,如果你都这般多礼的话,那咱们别的事就不用做了,光行礼就足以将时间耗光了。”   陈珪听了也是一笑,可毕竟是小心谨慎的性子,虽觉得朱棣不似想象中的天潢贵胄一般骄横,可也不敢怠慢,便又小心地陪问:“殿下深夜不睡,可是因为将士们的鼾声太大,搅扰到您歇息了?这些个兵士都是粗人,也不懂规矩。下官这就去将他们打将起来。”   朱棣忙摆了摆手:“陈将军万万不可。本王在应天府时就喜欢与兵士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累了就挤在一起取暖睡觉,这份豪气、这份爽快,真真是痛快。他们那些鼾声怎么能搅扰到我?只怕本王熟睡了,鼾声打起来会把他们搅扰到才是。哈哈哈。”   陈珪听了,心头一热,顿时松缓了不少,喟然叹了口气道:“哎......这次得见燕王殿下,才知道那些个说书的都是胡言乱语。王爷都是金枝玉叶,可未必全都是骄横跋扈、不知小民百姓疾苦的。”   朱棣淡淡一笑,也不置可否,转身望着此处山脉出神。   陈珪顺着朱棣目光看过去,也是吃了一惊:“殿下果然好眼力,这地方确是有些不同寻常啊。”   朱棣目光悠然一跳,转眼看着陈珪,“哦?陈将军何以见得呢?”   陈珪抬起右手指着山脉:“下官虽是武将,可自幼酷爱风水,祖辈也多有涉猎风水堪舆之人。记得葬书上有云‘势如重屋,茅草乔木,开府建国’。殿下仔细看,这不就是说的这里吗?”   “势如重屋,茅草乔木,开府建国”,朱棣喃喃念诵、一一比对,果然觉得话中意境与眼前完全没有二致,不禁砰然心动,越发觉得这是一块宝地。不料朱棣却又悠然转了口风,迟疑着道:“此山地形乃龙象无疑。且山上林木郁郁葱葱,杂草茂盛,由表而及里,龙脉必有旺盛之生气。可是这山脉极大,要寻龙乘生气之根本委实不易,这就是所谓的寻龙点穴了。殿下若是中意此地,不妨克日寻个风水高人来堪舆一番”。   朱棣听着暗暗点头,心中已有了堪舆人选,即是那在龙母庄听来的廖俊钦了。再不济,请道衍和尚或是柳庄居士袁珙怕也是不差的。拿定了主意,朱棣心中也自高兴,再看这山脉,只见群山自南来,势若蛟龙翔;东趾踞卢龙,西脊驰太行;后尻坐黄花,前面临神京;中有平原,可容百万人,豁然开朗。更奇异的是山脉中竟隐隐有金石冲击之弥音,在这万籁寂静的山坳里尤为悦耳,如击心头。   朱棣一时还以为是自己听左了,因望向陈珪要问。岂料陈珪也是一脸肃然,正侧耳倾听,见朱棣看自己,也指着远方张口诧异道:“殿下可听见有金石之声?”   朱棣再无怀疑,满脸肃穆地点了点头,沉吟着道:“这声音像是什么相互冲击所发,而且,而且,似乎正由远及近,步步紧逼过来。”   陈珪细细听了一会,确如朱棣所言,因道:“据下官所知,此处不远有一河道,河床十余米。数百年前此处春季的桃花水和汛期雨季水流极大,将河床中的淤泥都冲洗得差不多了,如今河床上尽是一些被打磨得油光水滑的石壁。现下已然入冬,水流缓慢,加之这一段地势平坦,这声音莫不是河水冲击石壁所发?”   朱棣迟疑着摇了摇头。要说金石之音是水流冲击石壁而来也并无不可,只那声音能由远及近便无法解释了。想着朱棣俯身贴着地面听了听,脸上已是变了颜色,起身冷冷道:“这是马蹄声,怕有什么不速之客冲我们来了。”   陈珪听了这话脸色顿时惨白,也俯身听了听,果然一对马队的驱策之声,且已相距不远,从声音听来只怕有数百人。这些不速之客是敌是友难料,若只是一些个山匪,那凭自己这一百号以一当十的兵士,要对付一群毛贼是绰绰有余的。怕只怕来的是一对摸进来的元兵,如今元兵席卷而来攻占了辽阳等地,眼见战事难免,派几股兵士摸进来打前哨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战前侦察是元兵作战的惯例了。   想着陈珪提高了警觉,快了几步蹬上一处高地四下看去,果见山脉深处隐隐透着火光,迤逦而来,顿觉后背起了一层冷汗,窜到朱棣跟前指着远处的火光急急道:“殿下,有一队人马正朝咱们开来!”   朱棣早已经瞧得真切,却并不慌乱,稳稳地立在当地,想了想便道:“悄声将兵士们都叫起来,不要打草惊蛇。帐篷拉上,火不熄,灯也不要灭。你与朱能带一队人马埋伏在山坳东侧,张武带五十名兵士跟着本王埋伏在山坳西侧。你们听到本王招呼再出来”,说着也不等陈珪回话转身回了帐篷,内里套上铠甲,配上兵刃,大踏步走了出来。   陈珪见朱棣沉稳善谋,心中暗暗佩服,遂依着吩咐悄悄摸进营帐,催促兀自酣睡的军士起身。只片刻时间陈珪等人便依着朱棣的计谋埋伏进了山坳后。    第三十四章 【二虎相斗】   “哒哒哒”的马蹄声渐渐由远及近,埋伏的兵士们都是燕王府千挑万选出来的人:他们有的以前混迹江湖,有的则是在军营摸爬滚打,各个不仅身手了得,更是见惯了风浪的老江湖,故而并不慌乱,都紧紧握刀咬牙,只等朱棣一声号令便冲出去厮杀。   马队走得很慢,显然是不想惊动朱棣等人,在离着营帐还有一箭之地时悠然停了下来。 “这领头的真是个精细谨慎之人”,朱棣透过夜色悄悄打量来人,只见马队清一色都是黑彪大马,马头上都罩着竹制马罩,难怪没听到一丝战马嘶鸣之声。马队上领头是个虬髯黑灰壮汉,淡淡的月光下可以隐约看到这人自额头上到左脸颊有一条极深的刀疤,原本凶悍的五官更添了几许煞气,只他稳坐马背、鹰眼四下扫视的神态便已足够吓人的了。再看那些兵士,外面都穿着寻常棉服,只衣服撑得鼓鼓囊囊的,显然在里面是套着铠甲的。马背上也都束着兵器,兵士们神情冷峻,手却早已偷偷往兵器上摸了过去。   陈珪远远地与朱棣对望了一眼,心中暗暗着急,朱棣却稍稍摇了摇头,转脸静静观察马队。果然不出朱棣所料,那群马队观望了一阵,便策马缓缓进了营帐,速度却缓了很多,可毕竟是入了埋伏,陈珪等人这才松了口气。朱棣冷目盯视领头的汉子,长眉紧皱,忽然朝陈珪做了个手势,便率先领着张武等人沿着山坳悄悄饶到马队的后方。   眼见马队已然要陷入埋伏,一直沉稳的朱棣此时怎的忽然急切起来,暗想着在如此近的距离要绕到敌人身后是难免要打草惊蛇的。偏在这时,那马队领头的壮汉瞧着营帐,像是看出了什么,猛的朝身后一打手势,悄声喝道:“营寨有诈,赶紧撤!”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陈珪呆愣当地,吃到嘴边的肉竟然就要这么飞了。亏得朱棣此时已然带人绕到身后,截住了马队的归路,见马队要跑,拔剑带着张武等人便冲了出来,也不说话,闷声便朝马队一阵砍杀,马队中的人措手不及,只片刻便被砍倒了十数人,马匹被惊得急急后退,偏又与后面的马匹混在一处,原本严谨的马队一时间全乱了章法。   那领头的壮汉慌乱了片刻,随即定下心神,猛地高喝了一声,犹如平天响了一个霹雳,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都惊得呆在了当地。壮汉趁机策马如电,来到朱棣等人跟前,稳稳跨马立定,拿死劲儿盯着朱棣带来的军士。军士们都被他的气魄慑得有些心怯,一时间没了主意,纷纷回头望向朱棣。   朱棣还未及说话,新收入府的张武早抢了一匹马,一跃跨了上去,大叫了一声“哪儿来的毛贼?”说着一夹马背已是冲了过去,抽出腰刀朝那领头的刀疤汉子当头就砍。那刀疤汉也是十分了得,眼见刀劈面门,电光火石间才稍稍矮了矮身子,轻飘飘地就躲开了这一击。眼见张武要从身旁冲过,刀疤汉前身一伏,半趴在马背,右脚悠地从马踏上抽出,就像长了眼睛一眼直踢张武的背心。   张武万不料这敦实的刀疤汉身形如此矫健,眼见便要中招。躲在山坳后的朱能惊得早已冲了出来,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能大声提醒:“小心后背”。   张武瞥见态势,已知身后有异,也来不及回身,劈空的砍刀随手便又往上一挑,本能地做着守势。不想这一下歪打正着,刀疤汉脚弓只能一缩,改踢为踩,硬生生地用脚心挡了张武这一击。亏得张武不及回刀,竟用刀背当砍,才不及受伤,否则半个脚掌便要被砍落在地了。   一回合一了,两人都惊出一身冷汗,暗暗掂量着对方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一旁围观的兵士见这两人电光火石间竟如此多的变招,无论攻守都极为精彩惊心,原本杀气腾腾的两军不禁哄堂叫起好来。   张武回身勒马,也不待停顿,便又策马攻去。只这回却改砍为刺,直直地朝那刀疤汉的心窝刺去。   马背上本就狭窄,不易腾挪,众人都盯视着刀疤汉子,看他又该如何应对,可心里却无不知晓张武想要一击即中是万万不可能的。   果然如众人所料,刀疤汉仍旧稳稳地坐在马背,只能刀刺心窝之时,腰腹猛地往后一缩,手却向前一探,便要去捉张武的手腕。手腕乃是关节之处,一旦被人捉住,想要挣脱便难了,何况是对方还是刀疤汉这样精于武艺的高手?   只此一招似乎早在张武意料之中,只等刀疤汉要捉之时,张武手腕一转,砍刀改刺为砍,刀光在黑暗中一闪,便要将刀疤汉的整个手掌剁了下来。   刀疤汉也是一惊,忙要缩手却已是不及,忙手臂一沉,竟顺着刀势往下划了半个圈,仍是要捉张武的手腕。张武手持砍刀,如此近斗极为不利,眼见被捉,只能弃车保帅,手一松丢了砍刀往后缩,却又哪里还来得及。二人的手顿时绞在了一起,两人都不愿示弱,拼足了劲力要将对方拉下马背。   可一时间又哪里便能分出高下?只见得二人手臂使力,夹着的两匹战马也跟着原地打起转来。   眼见二人斗得不可开交,军士们又是叫好又是鼓劲,谁也不敢上去搅扰二人缠斗。   张武本是天生神力,若论臂力当世难逢敌手,只因骑在马背脚下无根,根本无从发力,故而倒与那刀疤汉子斗得不相上下,心中暗暗焦急,一边缠斗一边却在想着法子。直又斗了片刻,张武已是拿定主意,假意臂力不济,竟手脚一蹬,顺势下马落地。   刀疤汉带来的从人见头头得手,顿时欢腾。却不想便在这时,落地的张武饶到马脖子处,也不去攻击刀疤汉,竟一把搂住马的前脯,大喝一声猛地发力,竟将那刀疤汉连人带马抱了起来扔了出去。   只听“啪”的一声,刀疤汉的马匹竟被重重地摔倒在地,喘着粗气四腿乱蹬,挣扎着要起来。刀疤汉也不妨张武有这等神力,一跤跌落在地,不禁又是惊又是气。   形势如此翻转,众人都看得呆了,一时间都噤了声,只听得火把烧着油脂的“吱吱”声。   刀疤汉见身上沾满了泥土,羞愧难当,眼中早已泛红,竟一把撕下外面套着的布袍,露出内里穿着的铠甲来,脚上忽然一蹬,人如离弓利箭一般朝张武冲了过去。   张武于武艺其实并不精通,只杖着臂力惊人,于近身肉搏摔跤是一把好手,眼见刀疤汉冲了过来,也不摆开架势去斗武,只拼着胸口一击,张开手臂硬生生地去把刀疤汉的双臂。   只听“砰”的一声,张武胸口果然中招,却咬牙将刀疤汉接了过来,顺势便摔了出去。   两人这回合下来,又是个不输不赢,还待要斗,不妨山坳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慢”,二人转头看去,却是陈珪。    第三十五章 【降职疑云】   张武与刀疤汉正要接着厮杀,不想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且慢”,待回头看,却是陈珪。只见陈珪从山坳后快步窜了出来,拦在二人中间,上下打量了那刀疤汉,沉声道:“瞧你们甲胄乃是我大明守将。你到底是何人部下,不问青红皂白便来截杀我等,不要命了么?”   刀疤汉被陈珪一通数落,一双鹰眼圆睁,紧紧瞪着陈珪,显是气急,双手握拳,瞧这阵势又待要动手。   张武与他一番较量,心中早已暗暗佩服,此时听说是自己人不禁高兴,再看那刀疤汉,显然是个直性子,如何禁得住陈珪说落?忙上前两步,笑盈盈地朝那汉子抱拳道:“壮士可是这昌平的守军?哈哈哈,若真是如此,那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咱们都是北平的护卫,因有要事,换了便服来这昌平一带瞧瞧”,说着又指着陈珪道:“这位是北平府指挥同知陈将军”。因朱棣身份贵重,张武也不敢随意泄露,故而未提。   见那刀疤汉听说是北平护卫,杀气已是少了不少,可兀自迟疑地盯着自己,陈珪无奈一笑,从怀里掏出官凭递了过去。   刀疤汉接过官凭,就着火把的光亮打开看去,只见上面用端正的小楷写道“陈珪,着任北平府卫指挥同知,以此为凭。洪武八年七月”,再看后面,分别加盖了吏部和中书省的印信。再仔细看,发现印信下面仍有一行蝇头小楷写道“该员已就职上任”,小楷下还有北平卫指挥使司的红头印章。刀疤汉至此对陈珪的身份再无怀疑,忙躬身将官凭递还,单膝跪倒行礼道:“下官昌平护卫百户柳升,参见陈将军!下官鲁莽,请陈将军治罪!”声音竟是十分沙哑低沉,与此人狰狞的面目倒也极为相配,只是更添了几分诡异凶恶罢了!   陈珪收官凭入怀,见这人要自己治罪,不禁犹豫地看向身后一直没有言声得朱棣。   朱棣方才见这人与张武一场争斗,心中早动了收为己用的念头,因上前几步来到柳升跟前站定,稍一沉吟便道:“柳升?!哼哼,要治你的罪还不容易?只是这戗杀朝廷命官,以下犯上的罪,杀你三次都是不够的!如今你倒是说说,为何你们不问青红皂白,上来便砍杀于我等?你且说上一说。若是你说的在理,或许还有回旋余地也是不一定的!”   柳升一双鹰眼诧异地看了看这位出来说话的沉稳贵重的年轻男子,,一时也摸不清他的身份,正皱眉犹豫,张武竟抢上前替其辩白道:“是下官动手在先,此事怪不得柳将军。因此戗杀朝廷命官,以下犯上这两条是做不得数的!”   朱棣不禁一愣,细想去,此番争斗确是自己等人先行动手,且伤了他们十数人,而自己这一方却丝毫未损。至于他与张武相斗,也是张武误以为他们是匪人,这才抢马去斗得。这柳升一行人倒是始终只是迎战,而不曾主动厮杀。不禁失笑:“哈哈哈,张武此言倒是在理,那柳将军便起来罢”,说着一把扶起柳升,上下打量:只见这人身材高大敦厚,黑脸乱髯,鹰眼极为犀利,鼻子高挺有力,阔嘴厚唇紧闭,且左眼眼角还有硕大一块青色胎记,加之一道深长的刀疤划脸而过,越发显得此人狰狞可怕。   柳升也正打量来人,但见虽然各个气度不同,可无一例外都是英气勃勃,爽气逼人,心头也起好感,只性格冷僻,故而只朝张武抱了抱拳以示谢意。   朱棣等人互望了一眼,都是一笑,也不以为意,便笑着亲切问道:“柳将军,不知你是哪里人?怎的在这昌平做了护卫呢?”   柳升见朱棣气度不凡,且众人似乎都以之马首是瞻,此时听着此人语气如此亲切稍感诧异,沙哑着嗓音回道:“下官怀宁人,祖籍烟台,父亲原是徐大帅手下裨将,洪武三年随李文忠副帅战死在野狐岭。下官便承袭了父职!”   “承袭父职?瞧你武艺也是极好的,怎会到如今还只是在这昌平做了一个百户护卫?”朱棣端详着柳升问道。   只柳升却神情有些扭捏、甚至愤懑,低着头嗫喏了半响方道:“下官本是三品指挥同知,只......只早年曾犯下军纪,被降为百户护卫!”   “哦?犯了何军纪要从指挥同知降至百户护卫?”陈珪也是好奇,脱口便问。   朱棣见刀疤汉神情尴尬,忙摆了摆手,岔开了话题:“柳将军如今是在昌平效劳?!不知为何深夜来了这黄土山?”   那柳升本是冷僻少言之人,早已被问得浑身不自在,从人中忙走出一名青年军士,抱拳道:“诸位大人,柳大人为何被降职,柳大人自己不好说,卑职却是知道一些。”   众人心中原本对此极感兴趣,不便多问罢了,此时见有人愿意解说,也不禁好奇看了过去,只见那名青年军士生着一张娃娃脸,细眉小眼,薄唇阔嘴,一对小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显是个机灵能言之辈。   只见他冷哼了几声,方缓缓而言:“那是洪武五年的事了,那年当今圣上遣徐达徐大帅为征虏大将军,发兵扩廓。徐大帅分兵左副将军李文忠从东路进攻,征西将军冯胜从西路进攻,各领五万骑奇兵出塞,绕道敌军背后进行包围突袭。徐大帅则自领两万军士从中路突进,以吸引敌军注意。不想战事一起,东西两路救援不力,徐大帅身陷重围,伤亡万人。偏此之时粮草也被敌军焚尽,数千将士被困,无粥无水。大帅因此遣了柳将军领着一千精兵突围前往永平调粮借兵,岂料永平卫千户郭亮以未见帅印拒不救援,柳将军一怒之下便打伤郭亮,强抢了永平卫的一万屯粮,这才解了徐大帅之急。”   这是大名“战神”徐达此生唯一一次败战,世人皆知,只今日才知其中原委,都暗自嗟叹,看来魏国公徐达战败竟是有不少冤屈的。只朱棣略一思忖便知徐达彼时是有自加过于身的意味,兔死狗烹、功高盖主,这些道理徐达不会不知,故而在大业已成之时自减功业、自加罪名是有明哲保身的念想的。因迟疑着又问道:“嗯,柳将军权宜从事,救大军于危难之中,这乃是有功才是啊,如何因此被降了职呢?况且有徐大帅在,以他的为人,决不会不为柳升辩白的!”    第三十六章 【阴谋算计】   朱棣想着徐达为人正直仗义、外钝内明,自然不会责罚于权宜从事的柳升,因而差异相问。   那青年军士咧着嘴摇了摇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俨然一副说书人的模样,这才解说起后话来:“若是有徐大帅在,柳大哥自然不会受到责罚,这是明眼人都看得清的事儿。哎,可怪只怪柳大哥霉星照命,徐大帅中军一败便被当今万岁召回了应天,这燕山的战事全部交给了李文忠副帅。当时徐大帅的中军也被逐个分割,柳大哥两千亲兵也被分了出去,自己被调到了北平任都指挥同知”,说着又指了指陈珪:“便是现在这位陈将军的官职了。”   陈珪不禁吃惊,不想跟前这位勇武的丑八怪竟然会是自己的前任,愣愣许久,口风却已是变了,问道:“那柳大哥又因何被降了职呢?”   “哎”,那青年军士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是洪武六年的秋天,正值那永平卫千户郭亮过寿,便请了北平的司官去永平赴宴,其中自然有北平卫北平都指挥使陈亨,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哼哼!”   朱棣不想此事居然又与那北平都指挥使陈亨有关,也是一愣:想想此人真可谓神奸巨恶了,竟然处处可听得此人名头,此人也是处处耍弄权术、为非作歹,真欲除之而后快。不禁皱眉:“哦?!只是一个宴席罢了,莫不成里面有什么阴谋?是鸿门宴?”   “嗨,大人说哪里话?”青年军士一摆手冷笑道:“那郭亮与柳大哥有嫌隙,又怎会请柳大哥?”   “那是如何?”   “哼哼,这北平的防卫以北平都指挥使陈亨为首,陈亨若去了赴宴,那这防卫大事自然便落到了柳大哥身上。诸位可能不知:彼时李文忠李大帅正在燕山追击元兵,为防后院着火,李大帅早已命令北平守军不得他的帅令,万不能出城门一步的。哎,不想那陈亨走了的第二天夜里,一队十余人的残兵忽然来到北平城下,来报说是李大帅的亲兵,说李大帅在白登中了元朝太尉不花的陷阱,几近全军覆没,他们拼死杀出重围来北平求救的。”   “哦?”朱棣与陈珪对望了一眼,不禁都有些不置可否。战场上虚虚实实,实在不易把握。这十余人若是元兵伪装,那北平如果出兵救援,元兵必然乘虚而入占了北平。可若是这些残兵是真,那主帅危急,便该立刻救援才是。这一正一反,截然不同的结果,如何把握如何权衡,委实太难了。   青年军士默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哀叹了一声继续道:“当时柳大哥也举棋不定,原想着拍几队哨兵前去侦查一番不迟。可又想到李大帅要奇袭白登是极机密之事,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北平也是前日方得到的讯息,外人是万难知晓的,更何况是白登的元兵?故而柳大哥再无犹豫,料定这些人是李大帅的亲兵,便连夜点齐兵马出城救援。”   听至此,朱棣也忍不住凝眉沉思,一对眸子闪着金亮的光芒,忽然冷冷道:“哼哼,怕此中有诈吧?!”   陈珪也正沉吟,诧异问道:“不知殿......何以见得呢?”陈珪原想称呼朱棣为殿下,因想着朱棣未曾言明身份,自己也万万是不能表露的,便硬生生将殿下的下字咽了回去。   朱棣淡淡一笑:“这有何难解的?若你是主帅,你被围困,要派军突围求援,会只派一些兵士?既然兵士都能突围出来,何以不见勇士裨将?”   “哦”,陈珪恍然,佩服地看了看朱棣:“主帅被围困之时,命全系于突围之人,故而必会选择忠勇无匹的将佐前去求援,而不会只派兵士。”   朱棣点了点头,沉吟道:“而且在被围困之时,也决不会,也不能只派一支精兵突围的。多派几只精兵既能分散敌军注意,易于突围,也不至于一支精兵被围歼则救援之事便尽毁于一旦。”   青年将士愣愣地看着这二人,呆了一呆,苦笑道:“哎,若是当时二位将军在的话,柳大哥也就不至中了别人圈套了。”   “这真是元兵的计策?”陈珪问道。   年轻军士却摇了摇头,冷冷一笑道:“哼,圈套是圈套,却不是元兵的,而是那永平卫郭亮和陈亨设的!”   “什么?”众人都吃了一惊。   青年军士盯着众人,黯然地点了点:“这自始至终都是陈亨和郭亮摆好的圈套,只等柳大哥带着军队一出城,便被埋伏好的陈亨和郭亮逮了个正着,他们不由分说便将柳大哥绑了起来,还诬陷柳大哥图谋造反,哼哼,真真心肠歹毒。”   朱棣暗暗想着整个事情原委,这陈亨与郭亮的计谋不可谓不周密,也不可谓不歹毒,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旋即却隐了过去,淡淡道:“那柳将军便是因此从正二品降成了一名百户护卫?”   青年军士点了点头,继续道:“那陈亨、郑亮二人诬蔑柳大哥造反,原是想置他于死地的,此事报到李大帅那里,亏得李大帅与徐元帅交情甚笃,念及柳大哥原先的功劳,便没有以谋反罪来上报朝廷,只治了个违反军纪。”   朱棣点了点头,暗赞李文忠处置得也算巧妙,原想着事情至此便算是终了了,可觑着那青年军士,神情见竟似含珠待吐,方知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青年军士舔了舔说得有些干涩的嘴唇,接着道:“柳大哥自此便被降至百户护卫,众弟虽然兄心中愤懑,可想着毕竟人是没事了,况且把柄又拽在人家手里,因而也无话可说。只不想那陈亨郭亮阴毒得与禽兽无异,竟定是要将柳大哥置于死地方才罢了!”   “哦?莫非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陈珪身为北平都指挥同知,乃是陈亨手下的第一副将,虽不耻其为人,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日日勤谨办事、小心应对,竟深得陈亨的信赖。此时听着陈亨的陈年恶事,也想多知晓些,有备无患,故而相问。   青年将士越发愤恨,咬了咬牙唾了一口唾沫,抹着嘴角的唾沫星子悻悻道:“哼,这是自然,只手段太见不得人罢了。那郭亮以为将柳大哥调到他永平卫的麾下便可以将他随意摆致死,哼,可不想柳大哥一身武艺、兼之硬气仗义,在军中颇有威望,几次下手都因有人通风报信给躲了过去。因想着如此长久下去,总有不慎踩空的时候,便由几名军士偷偷往外给柳大哥几个交好的将官报了信儿。几次周折,总算将柳大哥调出了永平,来到了昌平。虽说在昌平仍旧只是个百户护卫,可毕竟是自己的兄弟,睡觉也可以踏实一些了!”    第三十七章 【巡视居庸】   北平以西复有燕山山脉和太行山山脉,故而此处崇山叠嶂,山高林密。燕山山脉与太行山脉又相交于一处,是为军都山。军都山东以古北口与燕山相邻,西界则为居庸关,同太行山相对。   军都山有一处峡谷,峡谷有西山夹峙,下有巨涧,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地形十分险要。当年徐达、常遇春为防元顺帝卷土重来,便在此处重修关隘,以强防御。这处关隘便是居庸关。   居庸关得名始于秦朝,相传始皇为修筑长城,将数十万囚犯、士卒、民夫徙居于此,而得“徙居庸徒”之意。此处长城东连卢龙、碣石,西属太行山、常山,乃是天下之险,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城有南北两个关口,南名“南口”,北则称“居庸关”。   居庸关两旁的山势雄奇,中间却有一条溪谷,俗称“关沟”,居庸关也因此建起水陆两道关门,即南门和北门。南北关门之处都筑有瓮城,以供屯兵防御之用。   柳升虽然只是百户护卫,却正是这居庸关的守将,统领着这居庸关水陆两处的关防。   朱棣等人深夜在黄土山与柳升一场误会缠斗,又听了柳升的遭遇,早没了睡意,便夤夜随着柳升回居庸关的营寨。只柳升性格过于冷僻,一路无话,亏得那能言善道的年轻军士跟着解说路上的风土人情,才不至冷场,至此众人方知那青年军士名叫谭渊。   “此处关城是当年魏国公所建?”朱棣依着道衍和尚的谋划巡视边防,居庸关便是首站,且早闻雄名,因站在山腰望着这座在黑暗里影影绰绰的建筑问道。   谭渊能言善道,却并不读书,也不知太多典故,听朱棣想问,也只能嗯嗯啊啊应付一番,惹得朱棣一愣。   陈珪忙笑着接口:“那是洪武三年的事儿了。那年二月自华云龙攻破了云州,金朝兴又相继攻克东胜州,汪兴祖攻克武州和朔州,元兵在漠北的前哨就此荡平。这时徐大帅率大军出征直抵安定,元军最后一支精锐在大将库库的带领下原本正自围攻兰州,得信后遂撤围转赴安定迎战。嘿嘿,不想这正中了徐大帅的圈套。徐大帅早已遣李文忠副帅连夜抢占这居庸关,严密布防之后偷入大漠,经野狐岭至兴和,犹如天兵下凡,轻易便迫降当地元军守将,继而又经骆驼山进攻察罕诺尔,擒获了元将珠孟和沙达哈等。这年五月,逃至漠北的元惠宗经不住李文忠副帅的穷最猛打,活活累死在逃亡路上。嘿嘿,这居庸关便如逃到敌后的一处易守难攻的桥头堡,只要将小小的居庸关握在手里,至少可以牵制敌军十万兵呢。哈哈哈!”   听着这些典故,想着当年大军以吹古拉朽之势横扫曾经不可一世的元兵的景象,众人都啧啧称羡,恨不得早生几年投身沙场才过瘾。只有那柳升仍旧是石雕一样,可眼中却已冒出一道精光。   郑和吐了吐舌头,叹道:“陈将军知道得可真多啊,比书本上的都还齐全详细。”   陈珪听他称赞,谦虚地一笑,摆了摆手道:“这如何敢当?我只是记性好,平时又爱听那些老军务们讲讲当年的故事罢了。”   “来人站住”,正当众人闲谈之时,林中忽然传来一声断喝,众人忙勒住马绳举目望去,却只见这一带林密树多,哪里有人影?也不知这声音从何处传来。   却在这时,那名叫谭渊的年轻军士策马上前几步,忽然朝前方丛林道:“可是薛大哥?今晚是你们值夜?”   “谭兄弟?你们回来了?”   说话间从丛林中闪出几个人来,他们有的隐在草丛深处,有的藏身在浓密的枝叶里,一个个头上身上都用树枝环绕作为隐身之用。   只见一个有些消瘦的俊俏男子缓步来到众人跟前,仔细打量已是认出了谭渊和柳升,不禁一喜,快步上前拱手道:“你们可回来了。柳大哥,你可回来了,李大人前几日便来了,得知你带人出去巡防,着急得不行,如今还宿在南关瓮城的军营里呢。”   “李大人来了?还宿在军营里?”谭渊听了心头不禁一慌,转头去看柳升,刀疤脸在昏暗的火光下仍旧是一副冷傲模样,没有半点起伏。   “李大人?哪个李大人?”陈珪好奇地看了看哪个消瘦俊俏的男子,又转脸问谭渊道。恰此时那个男子也正上下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谭渊忙相互介绍,指着陈珪朝那俊俏男子道:“哦,还没来得及给大哥介绍,这位是北平卫都指挥同知陈将军。陈将军带着属下来此地公干,在路上遇上的!”   说完又指着俊俏男子朝陈珪等人道:“这位是我的结义大哥薛禄。”   薛禄听说是北平卫的将官,脸上不禁变了变颜色,态度明显冷了下来,可毕竟陈珪官阶在那里,薛禄也不敢怠慢,便插手弯腰行了军礼:“卑职薛禄参见陈将军!”   陈珪见这人俊秀得像个书生,可说话间却有断然之气,愣了愣忙伸手扶住,笑道:“原来是姓薛,哈哈哈,你们薛家可没少出将军啊?!哈哈哈”。   薛禄听罢也是一笑,见陈珪言谈间并不跋扈,心下的反感也少了几分。   陈珪却又问:“你们方才口中的李大人可是昌平卫千户李彬李将军?”   薛禄想他们都是高阶军官,相识也并不奇怪,只点头称是。   陈珪听了却高兴起来,扭头朝朱棣等人道:“这李彬李大人可是我燕山一带的‘名将’啊,当年其声望应该不在李文忠李副帅之下呢!”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朱棣也不禁皱眉,满腹想了想,仍是摇了摇头道:“能与李文忠齐名?我怎会没听说此人?”   陈珪却难得的诙谐,似乎一谈到此人心情都齐和随性了几分,忙摆了摆手道:“不不不,我可没说这个李将军能与李文忠副帅齐名啊?我只是说这个李将军名声不在李副帅之下。嘿嘿嘿,在这燕山一带,上自军官统领,下至下民百姓,认识李将军的怕比认识我的要多上万倍都不止呢。”    第三十八章 【关城翘楚】   听陈珪说昌平卫千户李彬名望极高,众人都暗暗吃惊揣度。   就连郑和都忍不住诧异道:“认识这李大人的人是陈将军的万倍?啧啧,这也太过了些吧?他怎的能有如此声望?”   朱能也嚷嚷起来:“这李彬也姓李,莫不是跟飞将军李广一样的人物吧?若真是如此,那他的武艺定然是不错的了,我倒要好好跟他讨教讨教!”   朱能话里虽说是讨教,可是谁都看得出朱能是要去挑战的。一旁的薛禄等昌平护卫都不禁侧目,暗想这些人一个个都透着贵气,且如此大的口气,怎么看也不像是北平卫的普通护卫,便不住拿眼看谭渊。   谭渊实则也在怀疑这群人的身份,可陈珪的官凭是造不得假的,毕竟是长官,也不便慢待,于是抿嘴一笑道:“看来陈大人对我们李大人知之甚深,诸位不妨问问陈大人不就清楚了么?”   陈珪此时仍是忍着笑,摆了摆手道:“诸位都莫胡猜乱想了,咱们这便入关见见这位李大人不就清楚了么?”说着便拿眼看那始终没有言语的柳升。   只见柳升瞧着近在前方的居庸关出了一会神,扭头朝谭渊微微点了点头。   谭渊会意,嘻嘻一笑,领着众人便往山下行去。只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谭渊一行便顺着一条山间小径来到了山下,只听“哗哗哗”水流声响,这山下居然是一条河沟横在当前。河沟并不宽大,可从水声听来其水流甚急,加之两侧山高林密,倒算是一处天险。   河沟的东西两向以一座狭窄的木廊桥相连一处,前方便是居庸关关城。廊桥上无不一哨,竟把守得什么严密。想来那薛禄等人只是这座廊桥的一个前哨罢了。   由于此时卯时还不到,天还未亮,桥上的哨岗也不设火把,这一处的景致也看不真切,只有郑和少年人眼力极好,忽然道:“快看,这河沟居然是从里面流出来的?前面是不是一个水阀?”   朱棣等人这才凝目看去,果见廊桥下不远处建有一个双孔圆拱水门,水门上还设有闸楼,内设水闸是肯定的,也不禁好奇,便问谭渊:“此处有河沟已属稀奇,这河沟居然穿关而过?不知当时建关时是故意为之呢还是巧合?莫非这也是徐大帅当年的手笔?”   谭渊一笑道:“这自然是徐大帅当年重修居庸关时有意为之了。据说徐大帅加固扩建居庸关时,因想着此处临近漠北,水源极是问题,便故意将关城的大部分建于河沟之上,并设闸楼和水闸,借此控制城内的水量。若遇到洪水季节则打开闸口泻洪。若是枯水季节,则储备河水以供城内使用。否则以这居庸关干涸偏僻之地,要养活一城军士,谈何容易?”   陈珪朝朱棣拱了拱手,也插话笑道:“谭兄弟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这居庸关说起来可谓我大明越至漠北敌后的一处根据之地。若是站时,此地既是养兵屯兵之地,更是前方将士之后方保障。前方的粮草、水源皆出于此。此地若无存水之处,其功能怕要十减其八了。而且当年留下这么一座廊桥,想来也是为了与北平等地的一个暗口,派兵调兵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敌于错所不及便是自然之事了。”   朱棣万不想这么一座小小的偏僻关城,其设计、功用竟然如此重要和巧妙,也是暗暗咂舌,只面上却不露丝毫痕迹,一副冷峻沉思模样,心头却已对当初离开应天时道衍和尚和徐达千叮万嘱自己定要去巡视边防的意味更加了然。这种地形,这种战法的设计,若不亲身来看,是万不能知其一二的。   一行人说话间已是穿过了廊桥,来到关城之下,一座高大的石门映入眼帘。石门两侧插着火把,隐隐可以瞧见守卫的军士正搭弓备箭盯着这一群不速之客。就着火把的光亮可以看见这石门如台,下穿以梯形园劵道。券道两侧雕饰着繁缛,门道上有两笔浮雕,雕的是四天王像及各族文字经文咒语等,十分的精美。   柳升带着谭渊、薛禄等人当先而行,停在石门下。谭渊朝上望了望,问道:“今夜是何人把门?柳大哥回关来了,快开关门。”   石门上暗堡里的人眯着眼瞧了瞧,果见是一个刀疤汉子威严地立在门下,不是柳升又是谁?忙道:“哟,柳大哥终于回来了,兄弟们这就给您开门去!”说话间已经一溜小跑下了暗堡,只听“轰轰嘎嘎”一阵山响,石门渐开。   朱棣等人跟着柳升身后策马而入。穿过石门,这才看见这处关城竟然是一个“过街塔”的基座,基座用汉白玉石筑成,呈矩形,台顶四周建有石栏杆、望柱、栏板、滴水龙头等,十分的齐全精细。方才通过的石门实则是台基中央的一个门洞,通过门道可通行人、车、马等,于战时应付是绰绰有余的了。   “这座塔台倒是很壮观精美,不知可有名字?”朱棣骑在马上四下观望,越发觉得这居庸关设计得不是凡品。   “大人,这里名叫云台,取其‘远望如在云端’之意,在前元至正年间便已有了。原先在这处还建有一座寺庙,好像是叫泰安寺。当年战事一起,这泰安寺也已毁掉了”,谭渊也摸不清朱棣的身份,只能称之大人,礼貌应答道。   见朱棣等人左顾右盼,如观花善景一般,冷面柳升撇了撇嘴,越发的倨傲,沙哑着嗓音扭头冷冷朝一名军士问道:“李大人现在何处?”听这话的意思他便又要公干,去见上司了。   “李大人现歇息在南关瓮城”   听军士禀告,柳升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就要往南而去。   陈珪看了看朱棣,尴尬一笑,拦住柳升道:“一夜赶路,柳大人也不歇息?你这是要去见李彬李大人么?我与李大人也是旧识,不知可否同行?”    第三十九章 【滑稽千户】   南关瓮城位于居庸关以南,虽说是同属居庸关城,可城内甬道、城楼林立,朱棣等人随着柳升从廊桥走到南关瓮城竟足足用了一顿饭的功夫。   南关瓮城呈马蹄状,主城门乃是南北走向,向上有重檐歇山城楼一座。瓮城西侧有一处瓮城城门,直通关城向南的大道。弧形瓮城城台上设有石灯,外墙建有垛口,内侧墙则低矮不设垛口以做战时弓弩之用。   “此处便唤作瓮城?这名字倒有意思”,由于天降拂晓,正是凉气极盛之时,尤其这燕山偏僻之地,虽不到冬天却已是寒气逼人,朱棣从郑和手中接过披风,哈了一口凉气,四下打量着问道。   陈珪常年在燕山一带备战,于边防关城自也有所了解,因悄声答道:“这瓮城于战时可将敌人诱入,只需将主城关闭阻其入城,再放下瓮城闸门,敌人就被困在主城之外、瓮城之内,只能束手就擒,有‘瓮中捉鳖’之意,因此得名瓮城。”   朱棣四下看了看,果然设计巧妙,不禁暗暗颔首。   南关瓮城内建有一座关王庙,以做护佑关城的意思。南关瓮城留有三百余守军,全宿在关王庙西侧的军营内。军营外轮班守着一队军士,见柳升领着一群人迤逦而来,忙警觉地上前笑道:“柳大哥?你几时回来了?这些是什么人?瞧着面生得很啊。”   柳升打量着他们片刻,也觉脸生,想来定是李彬带来的护卫,因问道:“李大人可是宿在里面?卑职来迟,特来拜见!”   那领头的护卫一笑道:“李大人确是宿在里面,与军事们同睡一张床铺,大人的习惯你还不了解么?只大人的鼾声太大,倒搅闹得兄弟们夜里难眠。嘻嘻嘻。”   听着这护卫如此调笑自己的主官,众人都暗暗纳罕。   只见那护卫也正打量朱棣等人,柳升淡淡道:“这是北平卫指挥同知陈大人,与我在路上遇上,听说李大人来了居庸关,特地来此见见。”   领头护卫听说是北平卫的指挥同知,才觉方才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忙朝陈珪行礼拜道:“卑职参见陈将军!”   陈珪瞅了瞅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问道:“你们李将军呢?在里面?你且去通报一声,就说陈珪来寻他耍乐来了,瞧他见是不见?”说着陈珪也忍不住一笑。   那护卫嘻嘻一笑道:“陈将军见谅,李大人早就起身了,卑职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此时天方见一丝腹白,军士们的营帐内仍传来鼾声一片,李彬这个正二品主官竟然就起身了,众人都觉得奇怪,呆愣当场,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却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吵杂声!   “起!天戟,起!我叫你起,听到了没有”   “你起呀?!你倒是起呀?!”   “瞧见了没?你只要起,这块肥肥的兔肉就是你的!嘻嘻嘻,你若是不起,它可要入我的嘴了!”   “哎哟哟哟,娘的,好你个天戟,居然敢啄我”   “哎哟,我的兔子肉”   “奶奶的,肉没了,手还被啄出一道口子。呸,大清早的,真他娘的晦气。瞧我不炖了你熬汤喝!”   众人听着这不着边际的话都不禁愣住了,顺着声音瞧去,只见一个圆胖身材的肉球正甩着手从一处碉楼边闪了出来,正讪讪朝这边走了过来。只低着头兀自嘟囔,也没瞧见这边正一群人像看戏一般瞧着他。   正当众人诧异呆愣之际,柳升和谭渊等人已是抢先一步,来到那肉球跟前拜倒道:“卑职参见李将军。”   这人居然就是陈珪口中声名极大的昌平卫千户李彬?朱棣等人都张了张口,诧异到了极致。怎么也想不通就这么一个圆胖到走路都一颠一颠,随时都会跌倒模样的男子会是这西北要塞的官长?就这么一个人也能上阵杀敌?他又是如何做到正二品的千户的?   陈珪见朱棣疑问地瞧着自己,笑着点了点头,已是迎了上去,朝那胖子拱手笑道:“李兄,大清早的又在耍弄什么取乐?不妨说来听听,让小弟我也跟着沾一点洗乐之气才是,哈哈哈。”   李彬听着声音抬头看去,这才发现此处竟然站着一群人,正看着自己的笑话,不禁尴尬,干咳了一声,细细打量来人竟然是陈珪,也是诧异,拱手回礼迎了过来:“哟?李大人?你怎会来到我这鸟不生蛋的地界?莫不是都指挥使陈大人有什么军命?”   陈珪见李彬居然神情严肃,不禁失笑:“没有军命,李大人不必紧张,不必紧张,哈哈哈。”   “没有军命?”   李彬似乎越发诧异。   见他这副不阴不阳模样,搅闹得陈珪倒有些摸不着头脑,哭笑不得地嗔道:“没有便是没有,我还唬骗你不成?怎的,瞧你模样,倒像希望有军命才合你意?”   “没有,没有,嘿嘿嘿,我才不想有什么鸟事搅扰我调鹰呢。嗯?这些是?”,李彬已是笑着踱了过来,瞧着陈珪身后一群人虎虎待着英气,不禁问道。   陈珪正当要答,李彬竟忽然来到朱棣跟前上下打量着道:“你?这位?这位怎么瞧着如此眼熟?你是?”   朱棣就着火光这才瞧见李彬的容貌,只见他四十来岁的年纪,矮胖身材,一张白圆脸上长着一对梳理得极为齐整的八字须,细眉小眼,薄唇小嘴,浑身上下穿得一丝不苟,那和气嬉笑模样倒像极了乡下的富态士绅。见他轻锤自己额头冥思模样,朱棣暗暗觉得好笑,却只稳稳地站在跟前,也不说话。   “燕王?燕王?!”   忽然间李彬像是想起,却又不敢肯定,吃惊地扭头看向陈珪,见陈珪微微点头,这才慌乱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下官昌平卫千户李彬,参见燕王殿下,千岁!”   朱棣好奇地打量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扶了起来,笑问:“李大人请起,不知你如何得知本王的身份?我们何时见过么?”    第四十章 【旧时渊源】   听朱棣问是否何时见过,李彬尴尬一笑,被老鹰啄伤的右手甩了甩这才发现不妥,忙又将手藏到身后,忽然问道:“殿下,不知丘福丘贤弟可有随同前来?”   朱棣、郑和、朱能听了都是一愣,互相对望了一眼,郑和已是上前一步问道:“嗯?你居然认识我丘大哥?”   李彬抬眼瞧了瞧朱棣,嘿嘿一笑,表情甚为滑稽:“嘿嘿,殿下有所不知,当年丘贤弟遍走江湖时,我们便已熟识,引为至交,也曾相伴游了一些地方,后来家父随开平王常遇春征讨开平时战死,下官得了信儿便赴军中,承袭了父职。这才与丘贤弟分开。”   听说是丘福挚友,朱棣原本有些疏远的心性顿时消了一大半,却又多了几分警觉,故意随和地笑道:“哦?哦,居然是丘福得好友?!本王巡视关防,北平不能没人护卫,便把他留在了北平。这番你们可是见不着了,哈哈哈”,说着朱棣微一沉吟,转头又问:“嗯,既是丘福的好友,本王怎的没见过你?你认得本王,可是曾经来过王府?”   李彬看似滑稽,心里却实则极为机巧聪慧,早听出朱棣这轻飘飘的几句话里藏着机锋,忙低头解说:“王府威仪,不得殿下首肯,常人怎敢轻入?那是洪武五年徐大帅调回应天府,下官因老母奉养在凤阳老家,便请命随大帅回应天叙职,说来也巧,在应天时居然遇见了丘贤弟,这才得知他已经归了燕王府。因其言谈间对殿下极是仰佩,常言殿下虽然年轻,却峥嵘威仪,不是凡俗能有......”   听他话中虽然隐晦,却已隐隐有些不妥,朱棣心中暗惊,忙摆手打断问道:“哦?洪武五年?彼时本王当是正随着太子在凤阳受训才对。”   “正是正是”,李彬毫无察觉朱棣的异样,高兴地接口道:“那时殿下还年少,下官回凤阳探视老母之后曾在颖国公付友德的军营了远远地见过殿下几面。如今殿下已长成,威仪越发雄伟,只眉眼倒还算老样子,下官因而认得!”   “呸呸呸,眉眼当然还算老样子,莫不成年纪越大眉眼也要变不成,那不是越年长连父母都认不出来了”,朱能平日最爱与丘福斗口,听说这胖球一样的李彬是丘福好友,老毛病又犯,也上前抬杠道。   朱能此话一出,惹得众人都是大笑,朱棣也笑着沉吟道:“哦?!颖国公?那时他确是凤阳讲武的主官。只后来便调去北平了。”   “嗯,正是。下官便是那时跟着颖国公又重新到了北平,出塞打了几仗,又修了边城,这才提拔成了这昌平卫的千户”   朱棣点了点头,这才明白各中原委。   陈珪素来知道李彬的性子,知他滑稽多趣,此时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模样,倒觉得好笑,乘着话缝问道:“李将军方才是在作甚?莫不是在调鹰?你早年可是极是讨厌这调鹰弄狗之事啊,如今怎的,性子也变了?”   李彬因见外面寒气极盛,忙让出道朝朱棣等人道:“殿下,外面天寒,且入营帐吧?!”   见朱棣点头,李彬这才陪着一边往前走,一边朝陈珪苦着脸道:“哎,李将军身在北平烟花繁柳之地,怎能知我在这燕山的苦处啊?此地无丝竹之音,只闻鸟鸣......此地也无酒食之饱,只余清渠......此地更无女人之柔温,只余臭汉鼾声如雷。哎.......我那个苦啊。”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轰笑叫妙,就连朱棣原本冷峻模样也忍不住笑得肚痛,只扶着郑和肩膀强忍着笑往前踱步。   李彬对众人这副模样却浑然不觉似的,兀自苦着脸叫苦,摊开手继续道:“你们说说,在这么一个地面,我不调鹰弄狗还作甚?哎,说来也是命薄!数月前我偶然得了一只幼鹰,见它生得威武,便留了下来,取名‘天戟’,日日以肥肉美酒供养**。想着它纵然没有人性,可也当有些鸟性。我如此厚待于它,它自也当听话报答才对。可是.......”   说着李彬哭丧着脸,抬起他的右手,露出一道血口子道:“你们看看,这都如此久了,我的兔肉它也吃了,我给它盖的‘房子’它也住了,如今......它居然要吃我的肉?这是什么世道啊?连鸟都没了鸟性?!”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已是笑得打跌,亏得已是来到了议事营帐,朱棣这才在上首坐了下来,众人则围着营帐的火堆落了座,却仍是不住抿嘴偷笑。   若说李彬的滑稽逗乐之处还不仅在于其言谈诙谐,更在于他将众人逗乐之后仍能一本正经、正襟危坐。满堂的人都嘴角带着笑意,只有李彬和那冷面的柳升不动声色。   瞧着这一对活宝,朱棣笑了笑,却又忍了,伸出一双被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在火堆上烤了烤,忽然举目道:“李大人,本王也是在路上与柳升偶遇上了,才来这里搅扰你。不知柳升深夜带兵出外是奉你的将命呢还是怎的?如是奉命,可是这昌平境内有什么匪类作乱?”   李彬原本嬉笑着吩咐军士奉茶,听朱棣如此说,心头不禁一动,瞧着柳升呆了呆。这柳升的脾性他太清楚了,武艺高强却冷面冷心,极易得罪人。如今朱棣问起,也摸不清前翻他们是否发生了什么不快之事,故而踌躇。   柳升得知这群人竟是燕王府的护卫,心头情知不妙,可素来正直行事,也不畏生死,此时冷冷起身来到朱棣面前拜了下去,沙哑着嗓音淡淡道:“下官深夜出行乃是自专之举,与李大人无干。得罪殿下之处,下官愿意一身领罪,望殿下不牵连军士!”   此话一出,李彬心头一紧,不想这柳升还真将燕王得罪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李彬忧心忡忡之际,朱棣却淡淡一笑,虚扶了一下,神情甚是齐和道:“起来罢,本王并无罪你处。只是见你带着军士深夜穿行于山林间,有些好奇,故而问问罢了。”   瞧着柳升诧异地看了看朱棣起身落座,李彬情知他讷于口舌,便抢先答道:“殿下有所不知,柳升带兵巡夜山林是有缘故的,下官虽然也是后来才得知,可也赞同柳升此举。”   “哦?莫非这昌平出了什么事?”朱棣双目一亮,诧异地问道。    第四十一章 【计议用兵】   听说李彬也赞同柳升深夜带兵巡山,朱棣情知里面定有情由,故而发问。   李彬亲自将一杯热乎乎的清茶奉至朱棣手中,恭敬地退了回来,又瞧了瞧陈珪,这才道:“嘿嘿嘿,近年来元将朵儿不花绕开长城,屯兵关外,如今已是占领了辽东之开元、辽阳、沈阳、金山等地。原想着今年他们要趁着春天草茂马肥时犯边,不想后来竟没了音讯。下官一直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前些日子听说这燕山一带出现了许多小股山匪,可仔细打听,这些个山匪一不堵路,二不截民,只是在山里游荡,你们说奇是不奇?此事难道陈大人并不知情?”   陈珪听了愣了一愣,这些事他也曾得知,可从没这样把这些事情前后连起来想,如今听李彬娓娓道来,不禁透了一口冷气:“你......你是说......”   李彬摇了摇头:“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可这些事报到指挥使陈亨陈大人那里,陈大人竟然以此为民事,不宜动用军队为由将事情退给了府衙,嘿嘿嘿。柳升与下官想法一致,这些匪人看起来没那么简单,因而柳升并未理会北平都指挥使陈大人的将令,独自带兵深夜剿匪探查。”   朱棣听罢赞赏地望着柳升点了点头。   陈珪听这事又直指自己的顶头上司陈亨,也不见无奈尴尬地苦笑,一时没了言语,许久方沉吟道:“那你此番忽然到了这居庸关,莫非又出了什么事?”   李彬一口饮下了热茶,吐了一口热气,一副满足的表情,方怅然叹了口气道:“可不是么?下官也觉得近日里的事透着蹊跷,便暗地里派兵去辽阳一带探查。前几日得了信,说是辽阳一带忽然多了不少元兵,朵儿不花定然将兵力做了调动,看来是在调兵遣将,战事不远了。一旦战事一起,我居庸关便担着重大干系,故而下官得了信便来居庸关寻柳升商量,不想他带了兵士巡山未归,今日回来却又将燕王殿下也带了过来,嘿嘿嘿,下官惶恐!”   朱棣得了这些讯息,早没了心思理会李彬是否惶恐,只沉吟着想了想,忽然眸子闪着精光,环视了众人片刻,断然道:“此事兹事体大,万万大意不得。本王既然受命就藩北平,为的便是防御元兵,若是这燕山出了事,本王也逃脱不了干系。”   李彬、陈珪等人都是这燕山一带的旧将,早有再扫漠北的心愿,只主官陈亨上任以来无所作为,只知打压异己、巩固势力,如今来了这么一个肯出兵敢打仗的天潢贵胄,早已喜上眉梢。可二人心性不同,李彬率真,陈珪稳重细腻。故而正当陈珪沉吟着如何行事方更周全之时,李彬已是起身抱拳道:“殿下有何吩咐,下官无有不从。”   朱棣历来在应天讲武受训,于弓马骑射、战法布阵也都精通,唯一的缺憾便是从没真正上过战场杀敌,如今有了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也自有些激动。   陈珪看了看朱棣、李彬二人却道:“殿下,敌情虽急,可万不可轻动。否则尚未曾杀敌,却惹来不怀好意之人的闲话,可就不妙了啊。”   朱棣一愣,已是明白陈珪的意思来:自己虽然身为皇子,就藩北平,可却没有权力节制军队。如今几位皇子都有自己的势力,这北平都指挥使陈亨不就正是晋王的岳父么?这陈亨躲在暗处打的什么主意谁也说不准。自己如若在这燕山插手军事,陈亨定然会一本上奏,到达天听,届时免不了又会生出事端、惹来麻烦的。   想着朱棣已是冷冷一笑:“哼,陈将军的意思本王明白。但外敌压境,本王岂能袖手旁观?此事本王定要去管上一管的!”   “好,哈哈哈”,朱能已是鼓掌而笑:“朱能愿随殿下杀敌征战,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就连素来冷面的柳升也不禁血气上涌,盯着朱棣只等点将模样儿。   陈珪心中感动,却不肯弄一时意气,而至朱棣于两难之地,因手拿着茶杯苦苦寻思良法,许久方道:“殿下既然有此意,下官自当鞍前马后,鼎力相助。只未周密一些,还请殿下先上奏皇上,将此地情形一一详解。待皇命下来,咱们再出兵不迟。皇上既然要殿下就藩北平,为的便是防备元兵,殿下若能请命,皇上定然不会有异议的。”   这已是万全之策了,不料朱棣想了想,却摆了摆手,咬着细牙,冷峻道:“现在上奏,一来一回不知又要多少时间,待朝旨到来时,这燕山是怎样一副情景已是难以料得着的。况且本王对情形也不明了,这奏章又该如何写法?”   这却说得又是另一番道理,却也辩无可辩,众人都不禁噤了声儿冥思苦想起来。   朱棣却悠然起身,踱着步子来到众人中间,脸上露着些许狰狞,断然道:“本王决定先去辽阳探上一探。李将军可将你探听的消息报与那陈亨,想来他得了消息也当会有所准备。若辽阳一行遇到什么不测,也可将他们引为后援。若是辽阳一行顺利,元兵果然异动,咱们要用兵,北平也不至没有准备。”   众人听他说得无可违拗,互相看了看,都不敢言声。   李彬一改平日玩世不恭模样,皱眉正色道:“既然殿下主意已定,下官也无异议。只下官有一请求:请让下官带领本部人马随殿下同行。此一条殿下万万不可拒绝!”   朱棣打量着李彬,想象着他圆胖身材上马打仗模样,忍不住一笑,随即正色道:“嗯......李将军乃是这昌平千户,带领本部人马随本王去了辽阳,若是元兵趁机来夺居庸关,那后果不堪设想。本王沿着长城赴辽阳,一来是为了到辽阳探敌,二来也是为了巡视关城,想来无甚大碍。只要柳升和他本部的一百军士,加上本王带来的一百护卫,要保本王周全已是足够的了。”   柳升听朱棣果然点自己随行,激动得满脸通红,起身拜了下去,沙哑着嗓音道:“只要柳某人在,绝不至让殿下伤到分毫!否则,柳升愿割了项上人头,以恕罪过!”   听他如此说,李彬一时也没了言语,朱棣却高兴得将柳升一把扶了起来,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转身朝众人道:“咱们一夜赶路,都已劳乏。且让护卫们便在这居庸关好好歇息一日,明日咱们便启程赶赴辽阳!”   众人至此领命,摩拳擦掌地各自散去!    第四十二章 【角山设关】   朱棣、陈珪、朱能、张武、郑和以及新收入府的柳升、谭渊、薛禄,带着燕王府原先的一百护卫及柳升原属的一百军士,一行共两百余人的队伍全部换成了便装,告别昌平卫千户李彬之后便沿着长城由西往东,经延庆、怀柔、密云、平谷、遵化,走了月余,终于抵达了边陲要地山海关。   山海关依燕山傍渤海而建,故而得名“山海关”,虽名为一座关隘,实则是一座小城,城池与长城相连,以城为关。关城主体乃是一座箭楼,并辅以靖边楼、临闾楼、牧营楼、威远堂、瓮城,东罗城、西罗城等。箭楼分两层,上覆灰瓦单檐歇山顶,北、东、南三面都开有箭窗,箭窗平时关闭,战时开启。   山海关城呈方形,外围围以护城河。墙外以青砖包砌,内填夯土。城门共四座,东称“镇东门”,西称“迎恩门”,南称“望洋门”,北称“威远门”。   朱棣原想着一行人数太多,过于扎眼,便将两百余人的队伍分成了六拨,都扮成客商模样。不想到了山海关才知自己的担心多余了,但见这大明最重要的一座关城内竟然人头攒动,或书生结伴,或客商成群,完全没有军营驻扎的威仪和肃然。   见朱棣神色诧异,显是对这关城内的情景疑惑不已,谭渊忙上前悄声道:“殿下,这山海关近年来都是这副模样”,说着又指着人流方向:“您瞧,这些人有些是来这观景的,但是大部分是要走角山出关的客商。”   “此处把守北平东北咽喉,怎的可以随意出入?角山又是何处?”   谭渊冷冷一笑:“殿下,近年来因没了战事,北面又有元兵、女真、还有高丽,中原商品全靠从山海关运过去。这永平卫千户郭亮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仅不加阻止,反而在角山设立关卡,所有客商只要一人交一两纹银便可随意出入,借此已是收了不少关税。”   “什么?在这咽喉之地设卡开关?”朱棣双目如电,扫了一眼谭渊,惊得谭渊心头一阵惶恐。   “朝廷可未曾有通关的旨意,这郭亮收的关税又交与了何处?总不至于交给朝廷吧?”朱棣皱眉冷冷道。   “自然是归了自家腰包。嗯......这些都是北平卫都指挥陈亨的地面,想来也少不了陈亨的份儿。”   朱棣咬了咬细牙,手不觉便摸向马背上包裹的腰刀,旋即沉下脸翻身上马,也不言声,跟着人流直趋角山。众人见状,互相对望了一眼,也都不敢多言,忙跟了上去。   角山系燕山余脉,乃是是山海关关城北山峦屏障的最高峰,其峰为大平顶,平广可坐数百人,有巨石嵯峨,好似龙首戴角,故名角山。越过角山,便是北入大宁直抵漠北,东可入辽阳,转入女真和高丽地面。   角山关城之外便是悬崖峭壁,奇险奇峻,难于进攻。内侧则建得十分低矮,便于登墙作战。此处长城或低缓蜿蜒,或直入云天,远望如带倒挂山峦,实为壮观。故而有古诗云:“自古尽道关城险,天险要隘在角山,长城倒挂高峰上,俯瞰关城在眼前。”   陈珪原也知郭亮在角山设关收税之事,只是碍于顶头上司陈亨的权势敢怒不敢言,此时见朱棣因此恼怒,也有要借这年轻皇子之手加以整治的打算,可不料这位燕王性情如此易怒,不禁担心起来,忙策马赶上,岔开话头道:“殿下,这角山有一处寺院名曰栖贤寺,十分古朴典雅,殿下可有意去看看?”   “哼,本王哪来的心情去观花赏景?”   陈珪碰了钉子,忙住了嘴,可想了想,又劝解道:“殿下此行是要到辽阳,可辽阳一带已是元兵的地界。若要白天出关,怕多有不便。此时日方正午,不如暂且去那栖贤寺歇息歇息,等到了夜间再出关不迟?!”   朱棣满腔的怒气,却碍于体例不能妄动,本想直趋辽阳与那些元兵一战方才解气发泄一番,此时听陈珪言语竟入情入理,不禁勒住马头想了想,无奈叹了口气:“是本王心急了些,那便依陈将军所言,先到栖贤寺歇息,入夜再出关。”   栖贤寺位于南山寺北侧的栖贤谷口,乃是悬崖腰间的一座寺庙罢了。寺庙从崖底下院凿石为阶,于腰间盖亭和设舍。下院只五间殿堂,中段傍岩壁也只筑七间殿堂僧舍,如何能容得下朱棣等人二百余人的队伍?寺院主持见来人富贵,却也无奈,只得将朱棣等人引至山崖中腰的大岩洞内驻扎。大岩洞十分开阔,架上火堆也十分温润,倒是一个安营歇息的好去处。   陈珪领着众人看了看洞前的大殿,殿内出檐翘扬,供八臂十一面观音,两侧则供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和喇嘛教祖师宗喀巴。因地面极狭,只片刻便已瞧了个遍,加之朱棣神情阴郁,显然新心绪不好,众人便早早用了干粮便就地歇息,只等入夜出关。   天入亥时,夜已深沉,朱棣等人起身正自整装待发,不想东侧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攒动之声,柳升极为警觉,与陈珪对望了一眼,已是当先而行,顺着声音摸了过去。二人武艺都极为精湛,轻身功夫自也不错,脚不点地竟毫无声息来到殿后,这才发现殿后左侧居然藏有一处小洞。   小洞昏暗的灯光下正围坐着十数名粗布汉子,却都带着兵刃,正取着当中一大盘福顺祥的花生糕大口往嘴里塞,显是饿极。   只见一名黑瘦鼠须的男子忽然道:“大哥,此番咱们出得灰山,难不成真要听元狗的混进山海关去打探燕山守军护卫?这内奸之罪,抓住了可是要诛九族的?!”   当中一名长脸壮汉阴郁着脸,嘿嘿一笑:“诛九族?呸,你有什么九族?娘的,唯一的老婆孩子在谁手里?还不是在那群元狗手里?若说诛九族,也只有他们才能诛咱们九族了!”   壮汉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禁默然。   壮汉见此想来是觉气氛过于压抑,有意调解道:“娘的,都哭丧着脸做甚?咱们还没被诛九族呢!哼,瞧那群元狗运这许多军粮,看来又是要打战了。这皇位到底是谁坐还不一定呢。万一他们还真的打回北平,那咱们也成了功臣了,便不用再做那些刀头舔血的买卖了。咱们也去做官,光宗耀祖去,哈哈哈!”   众人果然被他的话逗得一乐,顿时活跃起来,那鼠须汉子不禁又问:“大哥,你说那些军粮他们都藏在何处?怎的一入灰山便没了踪影?”   “我哪儿知道?娘的,管他娘的藏到哪里。反正那些军粮轮不到咱们吃。有的花生糕就不错了。哎!”   说着洞内又是一阵沉寂。   柳升与陈珪却对望了一眼,心头都是一惊,扭头要走,这才发现朱棣早已尾随而至,正在他们身后细细听着这洞内的谈话,眼神却极为冷峻阴狠。    第四十三章 【夜探灰山】   眼见元兵备战如此周密,一出栖贤寺陈珪不禁踌躇起来:辽阳位处大宁以西,元兵既然已将粮草运到了大宁府的灰山,那定然在锦州、朝阳、葫芦岛、阜新等地布有重兵。若要到辽阳,就必然须穿过这些地界,万一被发现,元兵只需将锦州、朝阳、葫芦岛连成一线,便可切断归途。那时分,北有元兵,东有女真,西有高丽,南归之路又被切断,便只有束手待毙、任人宰割的份了。细想之下,委实太过危险。可相处许久,陈珪已然发现朱棣乃是一个极有决断、不容违拗的主,事到临头去劝其回头,只会激怒于他,故而张了张口,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陈将军有话要说?”朱棣也是细心之人,早瞧见陈珪模样,冷峻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忽然问道。   陈珪见朱棣眼神犀利如刀,心头莫名慌乱,也不敢抬头,只矮了矮身道:“殿下明察,下官是想问,此去辽阳路途艰险,且途中必然多有元兵,不知该如何选择这侦查线路?”   朱棣仍旧一副淡淡似笑模样,想了想便道:“陈将军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要探元兵,只宜夜行,如今天已亥时,没有多少时辰便会天亮了。既然方才那群匪人说元军粮草屯于灰山,那咱们便先去灰山瞧瞧吧!”   屯粮之地必有重兵把守,这是何等浅显之理,朱棣不会不知。可既然这位燕王已然决定去灰山,那自然不可违拗。且灰山在大宁境内,与遵化、永平相邻,若是有什么不测,调兵也是方便许多,比之去辽阳已安全了不知多少倍。故而陈珪也自无话,心头已是松泛不少。   大宁位于长城以北,紧邻残元和女真部落。当年徐达攻占大都,驱元兵于漠北,依着旧长城的山势建立防卫,却并未在大宁驻兵。只因大宁地势平坦,又在长城之外,乃是易攻难守之地。虽如此,可大明深知此地重要,虽不驻军,却时常派军出没大宁境内。多年以来,大宁便成了明军、元兵、女真以及燕山一带窜逃的山匪集结搅闹的混乱之地。只是随着李文忠调回应天,陈亨掌管燕山、北平防卫之后,只知谨守燕山,已少有派兵大宁了。因此,大宁此时实则已基本沦为元兵的地界。   说来也是稀奇,大宁地势平坦,却在中央耸立出一座高山,是为灰山。灰山下伴着些许山丘拱卫。加之大宁紧邻渤海,水气旺盛,这灰山一带竟然山高林密,极易藏兵。加之灰山地势高耸,俯瞰山海关,乃是进攻山海关的战略支撑之地。元兵屯粮于灰山,不可谓不是一着妙招。   朱棣一行趁夜而行,竟然极为顺利,刚过寅时便已抵达灰山南麓,却见林间黑沉沉的极为寂静,哪里像是个屯粮驻军之地?   众人都有些迟疑,陈珪却想了想,悄声道:“灰山南麓面朝山海关,极易被发现。若是元兵真要屯兵存粮,也决计不会是在南面。元兵驻守在辽阳一带,想来这屯粮之地会在灰山以东,直面辽阳才对。”   柳升却不以为然,沙哑着嗓音道:“哼哼,元兵的粮草必然从漠北运来,运粮讲究悄无声息,怎会绕道辽阳之后,再往东进灰山?岂不是故意暴露行踪?”   陈珪见他质疑自己,也是生气,冷冷回道:“灰山以北正面广宁,广宁可是女真部落的地界,岂容他们从北面运粮?”   “哼,容与不容,看了才知道”,谭渊已是加入战团,却明显是站在柳升一边。   见他们都动了意气,朱棣不禁失笑,摆了摆手,趁着谭渊的话头道:“便如谭渊所言,到底军粮藏于何处,咱们去看了不就知道了么?本王看来,咱们先绕到灰山以东瞧瞧辽阳守军,若是没有粮草,再绕到北面也不迟。”   听朱棣发话,众人都没了言语。便按着朱棣意思,从灰山南麓上山,却饶着山脉到了灰山以东,站在山腰间,远方辽阳军营火光如星,隐约可以看到军寨扎得整整齐齐,颇有规制,显然元兵主帅是个知兵之人。虽如此,这灰山以东的丛林里仍旧悄无声息,看来陈珪所料是错了,元兵并没有屯粮于正面辽阳的东面。   瞧着陈珪有些面红,谭渊不禁讪笑,柳升却似全然不知一般冷着脸朝灰山北面行去。只行了一炷香的功夫,便隐约可以听见嘈杂之音,众人都是一惊,看来柳升这回是料对了,灰山以北确是元兵存粮屯兵之地。   众人都噤了声,柳升已是抽出腰刀,矮着身子领着一队军士当先从丛林里摸了过去,谭渊、薛禄则紧随其后,陈珪、朱能、张武、郑和带着王府护卫护着朱棣走在最后。   到了灰山北面,探头从林间看去,朱棣不禁吃了一惊:但见灰山以北的山间火光漫天,火把一字排开犹如一条长龙直通山下,顺着小道通向广宁,元兵果然在将军粮运至这灰山。瞧着火光,到了灰山山腰间便断了,山下传来嘈杂闷哼之音,显然元兵在灰山的屯粮之地便在山腰处。   “殿下,卑职待人去查探一下。请殿下带着护卫留在此处等候消息”,柳升来到朱棣跟前忽然悄声道。   想着自己一行两百余行动起来动静委实太大,极易暴露,让柳升去探查屯粮之地确要保险一些,故而点头首肯。   得了朱棣将令,柳升朝谭渊、薛禄等人使了使眼色,因都是柳升的老部下,众人极有默契,顿时便有十数名军士悄声跟了过去,却并不带刀,只背着弓箭。如此夜深的林间,近战确是不便,腰刀在身容易妨碍且易发出声响,弓箭的作用比之要强了许多,也方便许多。   见柳升等人去远,朱棣、陈珪、朱能等便带着军士俯卧于地,远远戒备。也在此时,众人这才发现这灰山之上的竟全是灰色的沙石,而无泥土,也真是稀罕,难怪此山得名“灰山”,原来其中竟有这缘由。    第四十四章 【计中有计】   柳升带着从属顺着火光的放下瞧瞧探了过去,只一顿饭的功夫便匆匆折返,潜至朱棣跟前冷冷道:“殿下,元兵粮草便屯在这山腰中的一处甬洞内。”   “甬洞?”朱棣不禁沉吟,眉棱角忽然一跳,问道:“洞口把守多少军士?”   “军士都在搬运粮草,洞口狭窄,只有十数名军官模样的在那儿督军”   “哦?!嘿嘿”,朱棣冷冷一笑,露出一口白净的细牙,在黑暗中显得分外狰狞。   陈珪见他模样,已知他动了粮草的主意,不禁着急,制止道:“殿下莫非想要截粮?咱们只有两百余人,纵使截粮成功,也是运不走的啊。”   “谁说本王要截粮?”朱棣淡淡一笑,抚了抚背上挎着的弓箭,若有所思道:“本王是要烧了元兵的粮草。大军无粮,他不退也得退了!”   陈珪想了想,仍是摇头:“这灰山山势陡峭,不能骑马,烧了粮草之后咱们不易脱身。况且此地离山海关距离并不算近,若是被元兵截在途中,那可就糟了啊,殿下。”   眼见谭渊等人也要来劝,朱棣冷着脸摆了摆手:“咱们焚粮之后,并不往山海关走,咱们防火之后,依这深山茂林的掩护,反其道而行,直奔广宁。嘿嘿嘿,这些粮草不是从广宁运过来的么?我们便再去广宁放一把火!”   这真是思人之未思,想人之未想,计策不可谓不奇,只是胆子忒大了些,危险也大了些。众人听了都是一愣,久久不能言语。   直过了许久,柳升眸中闪着精光,环视众人冷冷道:“卑职瞧着殿下之计可行。从北面下了灰山便是女真部落的马场,四处都是战马。咱们在灰山放了火,必然引得广宁一带的兵士往这里来。我们下山之后只需每人抢一匹战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小路直奔广宁,那时广宁必然空虚,端了它的粮草想来不是难事。”   “大胆柳升”,陈珪已是怒目圆睁,瞪着柳升道:“你是要陷燕王殿下于不测之地么?想得轻巧!就算我们偷袭广宁成功,我们又该如何脱身?到时候辽阳、灰山一带的元兵回过神来,两面夹击,又该当如何?”   朱棣静静地听着二人争辩,淡淡一笑道:“陈珪不需多言,本王主意已定。焚了广宁粮草之后本王自有脱身之计”,说着又转头朝柳升道:“柳升,你于此地道路可还熟识?咱们从灰山到广宁可有小道可行?”   柳升正待要说,一旁跃跃欲试的谭渊见朱棣主意拿定,不禁心头高兴,抢先答道:“殿下放心,兄弟们于这一带都已乔庄走过不下十次。嘿嘿嘿,灰山之下青草茂密,纵使没有小路,咱们只需远离管道,有草丛做掩护,要杀至广宁也不是难事。”   朱棣微微颔首,手心也不禁捏着冷汗,眼中却冒着炙热的光芒,稍一沉吟便吩咐道:“本王王府内的护卫都是弓射好手,待会便由陈将军带五十名军士先去灰山南面防火吸引元兵注意,本王带着朱能、张武、柳升以及王府护卫趁机放火烧了甬洞内的粮草。陈将军放火之后立刻从西面饶到北面与我们会合。还有五十名护卫去寻些干草,本王放火之前先讲干草堆入甬道,防着甬道内潮湿多水,以免功亏一篑。”   众人听朱棣安排周密,互相对望一眼,也都无话,自带着兵士前去准备。   待陈珪带着五十名军士摸黑潜入灰山南面放火,柳升等人也自在林内寻些干草,捆成小堆绑在箭头之上。直等准备停当,这才顺着方才探查之路来到元兵屯粮的甬道之上。朱棣抬眼看去,果见山腰间火光冲天,一群群元兵正抬着粮草搬入一处涌道内。   却在这时,灰山南面涌起一股黑烟,已是火气。远远地只见元兵一阵慌乱,随即吩咐放下手中粮草,吆喝着朝灰山南面冲了过去。只留下数名军士留在甬洞口把守,却也在抬眼不住朝灰山南面张望。   朱棣只等山下的元兵也都冲进南面树林时,这才咬着细牙冷冷道:“放箭!”   顿时数十只飞箭就如长了眼睛一般直射甬道口的几名元兵。几名元兵哪里料到头顶会有箭射来,连哼叫一声都没来得及,瞬间便被射成了刺猬一般。   眼见一招得手,朱棣忙领着众人一涌而下,五十名军士极为有序地将准备好得干草丢入甬道,如小山堆一般叠在粮草之上,瞬时便退了出来。这时朱棣又是一声号令,一百名王府护卫将火箭射入甬道内,顿时甬道火起,片刻间所有的粮草便都已烧着。   便在这时,陈珪带着在南面放火的五十名军士也已匆匆赶来,一行二百余人收起弓箭,挑着林密处匆匆下山,躲在暗处看了看,但见元兵一茬接一茬地正往灰山上赶去,显然是广宁见灰山火起,赶来救援了。且由于上山用马不便,元兵战马多随手丢弃在灰山脚下,这倒正中了朱棣等人下怀。   朱棣暗笑了一声,由柳升、谭渊领路,一人牵了一匹战马,挑着小道直扑广宁。到达广宁时一看,果如所料,这广宁平原上扎着十数个硕大的营帐,正是元兵从漠北运粮的首站,再从广宁运至灰山。由于见灰山屯粮处火气,广宁的守军基本都赶去了灰山,留下的守军极少,朱棣等人上马拉弓射箭,如闪电一样将所有放粮的营帐点燃。一时间广宁火光又起,直冲天际,元兵情知中计,便又急急往回赶,可是哪里还来得及。   眼见计策得手,众人都满心高兴,陈珪却无心思得意,急急策马来到朱棣跟前:“殿下,广宁火气,必然惊扰辽阳一带的守军,此时想来辽阳的元兵已经往这边赶来了。咱们如何脱身,殿下您倒是说啊?”   朱棣拉住马头往辽阳方向看了看,果见火光渐起,吵杂之音传来,不禁一笑道:“哼,看来辽阳的守军赶来了?!都说可一而不可再,本王便还要反其道而行,再让元贼吃一次苦头!”   “殿下,您是要?”陈珪心中若有所悟,却仍觉有些难以置信。   朱棣骑在马背哈哈一笑,手指辽阳道:“嘿嘿,本王便要趁机杀入元兵在辽阳的老巢!”    第四十五章【再袭朝阳】   众人听朱棣还要不歇马,直扑元兵驻扎的辽阳,都吃了一惊,旋即都欲上前劝止。就连素来讷言不语的张武都上前道:“殿下,辽阳守军太多,杀入辽阳无异于自投罗网,万万使不得的。”   陈珪不仅觉得不可赴辽阳,更忧心如何返回燕山,想了想便道:“殿下,莫不如咱们杀一个回马枪,再从这广宁杀回灰山,从灰山回山海关如何?辽阳已是敌军腹地,要出来委实太难,望殿下查之。”   柳升却摇了摇,否决道:“方才灰山火气,广宁的元兵尽皆以为我们在灰山,故而不曾留意罢了。如今广宁火气,元兵去而复返,其已无心系之物,必然会追查我等行踪,这回马枪是杀不得的。”   “那便如何?我们要去何处?”陈珪已是怒气冲冲。   柳升冷面冷心,不为所动,沉吟着朝朱棣道:“殿下,卑职也以为辽阳去不得,那是元兵腹地,易进难出。先前我们倒是得到探报:多有人马往朝阳会合,也不知是否又要做耗。朝阳离广宁最近,看到火光定然出兵广宁,咱们正好趁机杀至朝阳看看虚实。况且朝阳离山海关也近,咱们只要穿过建昌便可回来了。建昌乃是女真部落,人马众多,元兵若要追了来,也多有掣肘之处,于我们有利。”   柳升三言两语,却将局面说得一清二楚,杀奔朝阳也不可谓是可以接受之选。因而就连对其抱有成见的陈珪也暗暗点头。   朱棣想了想,情知自己的谋划过于急躁,不禁点头一笑:“好吧,便依柳升所言,咱们杀奔朝阳去。军士们都准备腰刀弓箭。咱们走,驾!”言罢策马当先而行。   朝阳守军见广宁火气,确是急急派兵前来救援。只朝阳守军人数众多,却大大出乎柳升的意料。当朱棣等人策马来到朝阳元军营帐时,也都不禁吃了一惊,但见此处营帐环环相连,绵延数里之外,瞧着规模,这里的守军竟不下近十万。   “莫不成元兵打算正打算出兵山海关?怎的全都从辽阳一带集结到了这里?”谭渊皱眉悻悻道。   陈珪常年征战沙场,一看营帐成品字形,已知这是战时做法,原来元兵正打算在近日攻打山海关,怎的北平毫无消息?想着后背已是冒出一身冷汗。以如今山海关开关收税的做法,元兵要攻进来简直轻而易举,一旦山海关破,那元兵便可长驱直入,直取北平,那时候燕山一带的关隘全都形同虚设了。   想及此,陈珪急急道:“殿下,看来元军已是蠢蠢欲动,大战在即,北平还毫无准备,亏得如今被咱们遇上,且赶紧回去吧?!”   朱棣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如今军营,心头也是一紧,暗觉陈珪所言在理,正待要走,却忽然间一座大帐内闪出几个人来,这些人服饰各异,却都极为华贵。   谭渊眼尖,立刻惊道:“朵儿不花?!那是元军元帅朵儿不花。可他身旁的那几个是何人?怎么瞧服饰,有些是女真人?”   陈珪见过识广,顺着看过去,也是愕然:“怎么?怎么是高丽人?难道......难道元兵与高丽、女真都串通一气,要联合起来攻打山海关?”   朱棣原本要走,此时不禁勒住马缰,盯着朵儿不花那处大帐出了会神,忽然断然道:“机会难得!他们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且快马杀过去,兴许能有所获,若能免了一场战事,那便是大功一件。”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朱棣已是策马拉弓直冲了过去。众人不禁大惊,这朵儿不花的营帐乃是在中军,四周都围了不知多少元兵?忙策马疾驰跟了上去,紧紧护在朱棣左右。   元军统帅朵儿不花经过数年经营,终于说服女真、高丽与自己联合一处,并收编燕山一带窜逃的山匪混进各处关隘以为内应,原想着趁着冬天明军不会防备,急攻山海关。此次大军瞧瞧集结朝阳,女真、高丽使者也都聚集于此商讨最后的出兵方略。不想这个夜里,粮草居然无端被烧,眼见广宁火气,心头不禁着急。   便在此时周围营帐忽然也随之火气,一阵慌乱,朵儿不花尚未醒悟过来,已见一名顿时冷峻的汉子带着一群兵马策马朝自己杀了过来,忙扭头便要躲入营帐,不想那壮汉拉弓射箭,躲避不及,一箭正中肩甲,倒地不起。   陈珪等人见朱棣射中朵儿不花,都是大喜,可元兵此时正从四处营帐围拢过来,再不杀出去怕要被这十万元兵活活围困至死,因策马赶上朱棣:“殿下,朵儿不花中箭,元兵围拢过来了,咱们快走!”   言罢也不等朱棣回答,便当先朝西南口冲杀了过去。身后柳升、朱能等人则护着朱棣紧随其后,谭渊、张武、薛禄等则领着一干军士殿后杀敌。   只一顿饭功夫,朱棣等人终于突围而出,可带来的两百余军士却多半已然战死。张武、谭渊也都负伤。余下十余人护着朱棣急急朝建昌逃去,身后元兵却都紧追不舍,眼见一时难以甩脱。   众人紧赶慢赶,赶至山海关时已是辰时,不想平时可以随意出入的关城此时居然城门紧闭。元兵眼见便蜂拥而至,陈珪不禁朝关城守军大声道:“快开关,我是北平卫指挥同知陈珪!”   守关将领听说是正二品的指挥同知,也是吃了一惊,正自犹豫,却见身后一个红脸汉子闪了出来,向他们瞧了瞧,又指着身后转瞬即至的元兵,冷冷道:“北平卫指挥同知陈将军?哈哈哈,你糊弄谁呢?你以为本官不认得陈将军么?你们分明是元兵派来打前站的奸细,你们以为本官不知:只要本官放你们进来,你们便会杀官开城,只等元贼赶来。哼哼,雕虫小技,还敢瞒我?”   言罢,那汉子高声朝有些犹豫的军士喊道:“都他娘的听好了,城下的这些奸细,谁敢放进来老子杀他满门!哼!”   -------------------------------今天会发两章,结束第二卷——————————    第四十六章 【奉旨回京】   听那汉子在城上咆哮,陈珪已然认出这人便是永平卫的千户郭亮,不禁急道:“郭大人,是我啊,我是北平都指挥同知陈珪,你不认识了么?”   郭亮听罢,上下打量了陈珪,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都指挥同知?哈哈哈”,说着笑谓身旁的军士道:“你们瞧瞧,你们见过正二品的朝廷命官会穿成这副模样么?”,言罢又是一阵哄笑,复又讥讽道:“山野草民忒杀的无知,你不知朝廷命官穿成百姓模样是违制么?哼哼,还想冒充陈大人,唬骗于我?”   陈珪不禁怒气,还待要说,柳升忽然从旁阴声道:“陈大人,不要再费口舌啦。您没瞧出来郭亮是有意为之么?你以为他真的瞎了狗眼?”   “什么?有意为之?却是为何?”陈珪已是气得痴了,愕然问道。   谭渊此时也看不过眼,接口冷冷道:“陈大人一直都是高官厚爵,自然不知郭亮真面目。此人胆小贪婪,如今看远处元兵赶到,他又岂会为了你陈大人冒着元兵突进的危险而擅开城门?哼哼,元兵一到,他的荣华富贵,他的高官厚禄,可都统统没有了,甚至......搅闹得不好还可能丢了性命呢。哼哼,他可是个聪明人。”   见他们兀自耍弄口舌,朱棣不禁皱眉想了想,沉声道:“元兵越来越近了,这郭亮看来是不会开城的,咱们只有往西走,到了遵化、平谷或能入关!莫要在这浪费口舌了,来日定有割了他人头的机会!”   言罢朱棣当先打马往西奔去。   可马匹奔波一夜,也已累得疲乏,早有几匹马累得口吐白沫瘫倒在地。但是身后的元兵却兀自紧追不舍,眼见着朱棣等人入不得山海关,便更来了精神,不住策马狂追赶了过来,好几支利箭射来也只有几步之遥。   朱棣等人无奈,只得下了马,以马做盾,搭弓射箭,射倒追得紧的几个元兵,可后面的元兵便如潮水般又涌了上来。   眼见众人走投无路,要束手待毙之时,不妨从山坳后忽然杀来一队数百人的人马,策马疾驰而来,二话不说直扑元兵,瞬间便绞杀在了一块。只见那为首者穿着一件粗布道袍,瘦高个儿,面上无须,额上头发稀疏,黑得木炭似的皮肤,一张大长脸上生着短鼻头、招风耳,嘴和鼻子都凑到一处,极为丑陋。   “火真道长?!”郑和忽然尖叫道。   朱棣等人仔细看去,却不正是那白云观里曾断言自己此行不利的疯癫道士火真么?   只见那火真手持一柄钢刀,双目圆睁,煞气凌然地冲杀敌阵,挡者无不应声而倒。瞧着这人的武艺和胆气竟然不在青面柳升之下,更可怕的是这火真身上还有一股慑人的霸道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张武逮着这个空档,连忙抢过几批战马,拉着朱棣便往马背上抬,大声道:“殿下快跑,此时不走还待何时?”言罢重重地往马屁股上扎了一刀,战马吃腾,飞起四蹄便往西奔去。   陈珪等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学着张武的样儿,抢了战马紧随朱棣而去。   朱棣等人在火真的掩护之下这才逃过元兵的追杀,眼见便要抵达遵化,不想这时又从遵化城内涌出一股军士来,看模样竟有数千人之众。   莫不成又是郭亮的同伙?   众人原本放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此时他们人人都已经人困马疲,若是再遇上什么人刁难,他们是连反抗的劲儿都没有了的。   “殿下?!”   “殿下?!”   说话间已有两人冲出马队,策马疾驰而来,朱棣凝目看去,竟是留在北平护卫王府的丘福和那昌平卫千户李彬二人。   说话间丘福等人已是来到朱棣跟前,眼见朱棣满面灰土、身上血迹斑斑,丘福咽喉一哽,已是落下泪来,噗通一声跪倒,上下不住打量道:“殿下,您......您没事吧?”   李彬见着朱棣、柳升、谭渊等人的狼狈模样儿,也是惨然落泪。   朱棣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淡淡一笑道:“本王没事,身上的血都是元贼的,哼哼哼。本王不是让你护卫王府么?你怎的来了这里?”言谈间竟十分沉稳冷峻,不见丝毫怯意。   听朱棣说并无受伤,丘福这才放下心来:“我本是在北平,前些日子皇上身边的近侍太监庆童亲自来北平传旨,却久等殿下不回。我一着急,便去燕山寻殿下,直到在昌平遇见了李兄弟,才知道殿下要去辽阳。我们便又赶来山海关,不想到平谷时便见山海关升起了狼烟,因担心殿下出事,便从平谷借了三千人马赶了过来。不想在这里遇见!幸亏殿下没事,否则......我如何向王妃交待啊?”   说着丘福又要落泪,朱棣不禁失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忙道:“如今还不是说话的时候,本王之所以能脱困,全赖火真相救,他此时被困在敌阵里,你且带着人马将他救出来再说。”   丘福得令正要起身,不想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人高声道:“谢殿下不弃!派兵却是不必了,那些个元兵还困不住区区在下,哈哈哈。”   众人转头看去,却正是方才解救自己的火真血染道袍,稳稳地策马而驰,原本丑陋的面貌下竟极有几分威武之气。   朱棣等人连忙起身相迎,就连郑和都不禁感叹道:“道长,没想到你在白云观扫地都可以扫出漫天的灰尘,疯疯癫癫的,原来在战场上竟是个如此威风之人?!哎呀,这次若不是你,我们缺胳膊少腿怕是免不了的了。”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都不禁失笑,火真却淡淡一笑,也不以为意:“贫道早就发现燕山一带出现了不少曾经的绿林古人,细细打探之下才知道他们都已被朵儿不花收买做了内应,贫道情知不妙,便重入江湖将他们一一收伏,并且探得元兵已经集结于朝阳,发兵只在朝夕之间,便忙要来报信,不想正巧遇上燕王殿下。此乃天意罢了,燕王殿下命系于天,岂是凡人能动分毫的?”   听他言语不妥,混在人群后的庆童因与朱棣素来交好,忙咳嗽了一声,抢上前来,高声道:“燕王接旨!”   众人这才发现身后还随行了这么一个拿着黄陵圣旨的太监,忙一窝蜂地都跪了下去。   庆童这才展读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皇四子燕王朱棣七月奉旨就藩北平,抵御元逆。然燕北之地尚属太平,着调燕王朱棣暂回京师,另有任用。见旨即行,不得延误!钦此!”   刚刚到北平的燕王连脚都还没落稳,却又被召回应天?   众人听了都呆住了,饶朱棣也不明就理,许久方才醒悟过来还没接旨,忙叩头遵旨。只心中却不免惴惴:这突如其来、急急忙忙地又要自己回应天,莫不成应天出了什么变故?又或者是有谁告了自己的黑状,要回去受罚?又不知那应天府的道衍和尚如今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了?是否还在僧录司念经?再次相见,他待自己是否还会和往昔一样?又或者,他已经变了?   (第二卷完)   下午5点左右发第三卷   ---------------------------------------------------------   备注:写第二卷的时候有点急躁,个人并不满意。   相信第三卷会好一点。   谢谢一直在跟读的朋友们!写得不耐心都对不起你们!(╯3╰)    第一章 【暗潮涌动】   刚刚就藩北平府的四皇子燕王朱棣夜探辽阳,焚了元军藏在灰山的军粮,射伤主帅朵儿不花,使得原本联合了女真、高丽、流寇三方势力冀图偷袭山海关的元兵不战而退,解了北方一时之急。不想逃脱追杀的朱棣在承德得了洪武皇帝要其回京旨意,虽心中存疑,却不敢违拗,只得带着郑和、朱能、张武、柳升等人急急赶回京师应天府。   当朱棣一行到达应天府时已入寒冬季节,年关将近。应天府是雨丰林密之地,夏有凉风冬有雪。深冬季节应天府的街面上早已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在月光下闪着孜孜白光,有些深邃,又透着诡异。   由于已经入夜,按例任何人都不得进出皇宫内院。   朱棣明知进不得宫城,更不可能觐见洪武皇帝缴旨,却仍带着庆童来到正阳门禀告了守在门外的护卫宫人。庆童留在正阳门侧一间侍卫换防的耳室内歇息,朱棣则匆匆回到东安门外的燕王旧府。   王府虽然留下一些老弱看护,可毕竟废弃了一段日子,演武场和花园都落下了不少尘埃, 几处没人入住的卧房更是散着一股霉味。一入府邸郑和便忙不迭地纠集丫鬟老婆子去整理屋舍,又将张武、柳升等北平旧将稍稍安顿,便匆匆出门,进入雪夜。   直至丑时已过,郑和方领着一名身着披风、头戴六合一统帽的高胖男子从侧门悄悄回府,也不惊动旁人,直入后院书房。   朱棣连日奔波,此时早已疲累,却泡上艳艳的普洱,兀自强打精神在书房随意翻看那部《资治通鉴》。只等那人进了书房,脱去披风和六合一统帽,露出一身半旧的僧袍和九个骇人的戒疤,朱棣这才起身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来人道:“哈哈哈,大师久违了,本王就藩,大师却只能留在应天府的僧录司念经。一别半年,这一向可好?”   来人正是经僧录司左善世宗泐推荐,被朝廷召入京师,却不问佛法反而依附当时还年轻稚嫩、无人问津的四皇子朱棣,帮着这位燕王一步步崭露头角,身负奇诡之才的径山寺住持和尚道衍。   朱棣骤然接到入京旨意,因久别朝政,于局面并不了然,心中疑惑,故而特意在路上稍加迁延,直至入夜方入城。为的就是夜里入不得宫城,不能陛见皇帝,刚好可以留下些许空当请来道衍这位智囊问询一番,以备次日朝见缴旨。只不想一直到了丑时,这位奇人方匆匆赶来。   此时道衍和尚一对近乎连在一起的浓眉舒展开来,那对发寒的三角眼灼然生光,也正打量着这位久别重逢的龙子凤孙。但见朱棣衣着仍不讲究,面容却黝黑冷峻了许多,一双眸子犹如点漆,浑身上下稳稳当当,且多了几分精悍煞气,透着从骨子里冒出来的满满自信。   道衍心中暗暗吃惊,面上却只淡淡一笑:“匆匆一别数月,看样子燕北苦寒之地倒让殿下成熟了不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矣。想来,嘿嘿,殿下在北平遇到了什么事情吧?”   因知道衍素来不喝普洱,朱棣亲手又冲了一杯碧螺春递了过去,扶着道衍在加了座垫的太师椅上坐了下去,这才沉吟着道:“本王依着大师临行前的嘱咐巡视了北平关防,也与元兵交上了手,差点命丧永平”,说着朱棣似乎回想着当时的惊险,愣了片刻却又一摆手,接着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后定然要细细说与大师的。只今夜请大师来府,为的却不是北平之事。”   道衍端着热腾腾的清茶饮了一口,身上这才泛起一丝热气,看也不看朱棣,从怀里摸出十数本素白的张页来,页面上端正地写着“邸报”两个大字,悠然一笑道:“这是自然,殿下远离朝廷半年之久,远在燕山巡视关防,骤然奉命回京,心中自然存疑。殿下夤夜入城,将和尚我找了来,问的定然不是北平之事,而是应天朝务!”   朱棣伸手接过邸报,在头上晃了晃,吃惊道:“大师能猜到本王要问询朝务,这本王倒不奇怪。只本王不在京师这段日子,大师还在留心朝务?”   道衍一对三角眼冒着精光,眨也不眨地盯视朱棣,嘴角若有似无的吊着笑意:“朝中变局不断,暗潮涌动,惊心动魄,贫僧既然得殿下不弃,对于朝务,自然是要留心的!”   “变局?”朱棣吃惊不小,疑惑道:“本王瞧着朝局章法俱在,按部就班罢了,如今本王与两位哥哥又与奉旨离京就藩,何来变局之说?”   道衍淡淡一笑,指着邸报道:“何来变局之说?殿下瞧瞧邸报便知道了。”   见他如此,朱棣诧异地一本本翻看:只见一本是洪武十一年九月,原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暴毙于被贬岭南的途中;另一本则是洪武十一年十月,原掌管京师护卫的李文忠被调离京,赴河州、岷州、巩昌、梅川等地整治城池;再翻一份,还是在洪武十一年十月,汤和率列候赴临清练兵。接着看下去,有的是免除致休官员徭役的诏命,有的则是征召天下博学之士入京,还有就是迁河州卫指挥使宁正修筑汉唐旧渠、灌溉田地之类的琐事。   直等一份份看完,朱棣疑惑道:“这些邸报中的事,固然有朝廷大事,可除了汪广洋暴毙之外其他的都并不出奇呀?!这里面......有何不妥之处?”   “殿下不觉得洪武十一年九月、十月,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朝中发生的大事太多了些么?殿下且在想想,召你回京的旨意是何时所发?”道衍一边抿着茶,一边若无其事地淡淡道。   “召本王回京的时间?”朱棣接旨时却不曾留意这些细节,此时回想起来似乎也是十月,不禁愕然:“似乎......似乎也是十月之事!”   “正是,嘿嘿嘿,殿下瞧瞧,这十月的事是不是太多了些?”道衍起身踱了踱,回身望着朱棣笑道。   朱棣又复重新翻看了一遍邸报,皱眉道:“莫非十月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事?”   道衍望了望窗外,悠然道:“哼哼,当然是大事。就算是小事,可若是小事涉及了皇子宰相,那也会是大事了。”   “大事?什么大事?还与本王的那些兄弟有关?”    第二章 【帝王心术】   朱棣听说朝中事涉皇子,也是吃了一惊。   道衍却闪着一对三角眼,冷冷道:“殿下还记得杨怀宁灭门惨案走脱的管家杨英吗?当年殿下将他捕获转交给了太子。太子并没有杀他啊,而是让他在灵谷寺出家做了和尚。哼哼哼,不想最近被人认了出来。行他的踪一露便被大理寺捕了回去。如今,嘿嘿,什么都招了!”   “什么?那......难道父皇要对太子......”朱棣已被惊得站了起来。   道衍却摇了摇头:“贫僧瞧着倒不像。此事虽然涉及太子,却也涉及秦王。而且如今案子还没审清,孰是孰非,还不好说啊,皇上断不至因此而动太子的。”   “那皇上这是......”   道衍捻着念珠,复归平静,淡淡道:“事情牵扯出两个皇子,已是大事。而且......听说皇上派去暗查汪广洋暴毙的人已经回来,据说那汪广洋的死状与当年诚意伯刘伯温一模一样。”   朱棣蹙眉静听,端着茶杯正要饮,听罢不禁手一抖,茶差点溅了出来,理了理思绪方讷讷道:“早听闻当年诚意伯死于毒杀,而且据说此事......与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脱了干系。怎么?难道真是胡惟庸所为?”   “是不是左丞相所为贫僧不知。只听说汪广洋曾经在路上与一名姓张的画士一同饮酒,此后便身体抱恙,又行了三日便忽然暴毙了。如今那张画士已被大理寺擒获,审出来居然与秦王有干系,而且还供出了秦王在栖霞山的私邸来。嘿嘿嘿,一个杨怀宁案,一个汪广洋案,汪广洋案又牵出曾经诚意伯毒杀的传言,嘿嘿,几个案子藤牵蔓绕,搅在一处。一个太子,一个秦王,中书省的两个丞相,俱都卷在其中,真真是骇人听闻啊!”道衍仿佛渐渐疲倦,一对三角眼只是若有若无地盯着火苗,淡淡道。   朱棣细想之下也觉得这几个案子混搅在一起,十分的繁杂,要想理清绝非易事,况且牵扯的又都是当朝最有权势的人,任是谁遇见了都得头疼,不禁呆了呆,忽然又道:“可此事与李文忠又有何关隘?怎的他也被调离了京师?”   道衍慵懒地半躺着太师椅上,原本低垂得眼帘悠然抬起,似是而非地瞧着朱棣道:“听说是审问杨英时,那杨英供出来的,说是曾经被一名军官关在了太平堤外的粮仓里面,而后才被转给了当今太子。哼哼,这应天城的军官都归谁管?还不是大都督府的李文忠吗?既然供了出来,虽然不知那军官是谁,可谁能保证这些事就和这位掌握兵马大全的李文忠没有干系呢?既然他已有些嫌疑,那这京师戍卫之事便不能交给他了!当今皇上马上得天下,计谋之事难道见得少了?这些手段他自然懂的!”   “那汤和率列候去临清练兵难道也与此事有关?”   道衍却不答,转而问道:“哼哼,殿下,请问当今的那些侯爷都是因何而封侯的?”   “如今开国数载,大明江山都是征战打下来得,他们那些开国元勋能封侯列相,自然多是因为军功了”。   “哼哼哼”,道衍冷冷一笑:“可不是吗?那些候爷都是带兵的出身。如今京师暗潮涌动,皇上最忌讳的,怕也就是兵权和军功吧?”   “你是说?”朱棣眉棱骨一跳:“父皇是担心他们在京师谋反?”   道衍点了点头:“既然皇子、宰相都可以牵扯进去,再牵扯几个侯爷也并非不可能的。皇上若要追查,这些个征战沙场半生得来富贵的人难保不会有几个狗急跳墙的,一时间依着曾经的军功和威望造起反来,可就不好收拾了。嘿嘿,所以,皇上才让自己少年至交汤和将这些军候们一股脑带到临清练兵去了。”   真是帝王手段啊,朱棣心中暗暗惊叹,却不敢言及,想了想便又问:“那免除致休官员徭役的诏命,征召天下博学之士入京,迁河州卫指挥使宁正修筑汉唐旧渠、灌溉田地之类的琐事,也都与此事有关?”   “这些都如出一辙”,道衍头也不抬,解说起来:“此事牵扯太广,太子和秦王又都势力极大,暗中听命的人不在少数。万一有几个不识相的,要在哪个角落跳出来声援,那便是叛乱了。当今皇上自然知道地方叛乱最重要的乃是响应之人和可用之人两条。免除致休官员徭役是不让这些致休士绅响应,召天下博学之士入京则是让地方没有可用之人。至于调走河州卫指挥使宁正嘛,想来是让就藩的秦王无兵可用,釜底抽薪罢了。”   听着这道衍和尚解说得如此丝丝入扣,洞悉帝王心术,朱棣又是心惊又是钦佩,不禁赞道:“大师真有洞察天机的本事,想当年的张萧、房杜之才也不外如是罢了。”   道衍情知朱棣口中的张萧指的是帮助刘邦打下天下的汉初三杰中的张良和萧何,而房杜则指的帮助唐太宗李世民征伐天下、谋划玄武的房玄龄和杜如晦二人,这些都是人中龙凤、不世之材。   可听着朱棣如此夸奖,道衍却不见丝毫得意之色,仍旧一副病怏怏的入定模样,许久方见他举杯饮了一口清茶,也不理会夸奖,淡淡地继续道:“若是贫僧所料不差,皇上召殿下入京,为的替李文忠是接掌京师戍卫。”   “要本王接掌军权?”朱棣愣了愣:“可当时便是本王将那杨英交给了太子的,说起来本王也难逃嫌疑才对。”   道衍也想了想,却摇头道:“当时殿下并没有将杨英押解送往太子宫,只是将杨英被关在太平堤粮仓的消息告诉太子罢了。太子替天子掌管六部,这杨英涉及杨怀宁灭门大案,殿下得了消息告知太子,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而且,更见殿下无意朝局的心思。皇上只会对殿下更加放心,而不会心生疑虑。”   说着道衍忽然眸子精光一闪,盯着朱棣道:“殿下,从此事看来,皇上的心思仍是偏向太子的!”   朱棣眼中也是波光一动,却有些不解:“哦?何以见得?”    第三章 【借力打力】   听道衍说当今皇帝仍旧偏向太子,朱棣不禁奇道:“何以见得呢?”   道衍已是起身踱了踱,理了理思绪,掰着手指沉声道:“此事殿下本是知情人,却将案犯转交太子,可见殿下乃是有心相助太子的。这些皇上都是知晓的,可是皇上不禁不以为意,反而将殿下调回京师,委以军权,甚或者殿下你查理此案。可见皇上虽然心中生疑,却并没有动太子的意思,反而有意先将案情查清。此其一也!”   朱棣认真地听着,也不插话,只暗暗点头。   道衍回身望了望窗外,透了一口凉气,这才继续道:“据传殿下之所以被调回京,乃是得了太子的举荐。殿下试想一下,皇上一边将有嫌疑之人一一调出京师,却将太子倚重之人调了回来。皇上若是对太子真有什么想法,又怎会对太子言听计从?这本就于理不通啊。此其二也!”   “其三,杨怀宁灭门一案,贫僧料定乃是秦王所为。太子杀一个杨英尚且不忍,何况灭人满门呢?”道衍断然道:“这一点,贫僧可以想到,以当今皇上对太子仁厚性子的了解,定也是能知晓的。加之皇上调开秦王身边的河州卫指挥使宁正,可见殿下此番举措乃是在防备秦王,而不是防备太子。当今皇上只怕对此事真情已经洞若观火了!此其三也!”   至此朱棣慨然而叹,点头道:“有此三条足矣!既然太子本是无辜,父皇又有意维护,那本王自当竭力为之!”   道衍闪着眼看了看朱棣,却阴沉了下来,冷冷道:“殿下光竭力为之,做一个忠臣孝子是不够的!”   朱棣面色顿变,脸颊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随即却淡淡道:“那本王还能如何?”   道衍冷冷一笑,沉吟许久,方从齿间蹦出四个字来:“借力打力!”   “借力打力?”朱棣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却暗淡了下去,迟疑着道:“本王与秦王、晋王向来不睦,若是此番.......那岂不是要引来他们怨恨?”   道衍似乎对朱棣如今能有与诸王相抗的自信很是满意,嘉许地点了点头,仰天沉吟着道:“如今殿下与秦王,和晋王都已就藩,各有各的地盘和势力,往后要再耍弄花招已不似从前那般便利了。不过......殿下自然不需明着做什么,以免夹在太子和秦晋二王中间。明面上,殿下要做得奉了皇上的旨意、得了太子的指点行事,如此可在皇上和众臣中间得忠臣孝子的名头。可暗地里.......嘿嘿嘿,秦王匆匆就藩,留下不少势力在京师,殿下可趁着机能除的便除去,能收的则收归己用,只是......事情要做得隐秘些!”   朱棣听道衍竟然说得如此露骨,脸上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掩了过去。可细想之下,此番北平之行过后,自己心底实际上早已萌生了一些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念头,而且决心似乎比之从前大了不少。这些情愫饶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出现的,却似乎逃不过这位皈依佛门的胖大和尚的眼睛。   这一夜二人深谈,朱棣将在北平的原原种种:从燕山守军的处境,北平都指挥使陈亨的跋扈无能,到自己结识的那些武将,自己又是如何巡视燕山、突袭辽阳,只听得道衍眼波闪耀,不住点头。   不觉已过卯时,想着僧录司每日辰时便要早课,二人这才匆匆告别。   朱棣奔波日久,方才下马又与道衍一夜谋划,早已疲累得双眼发肿、头晕目眩,却仍要强大精神去面圣缴旨。于是让郑和在浴桶里加了满满的热水,早早地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秦王服饰,这才觉得精神稍好,稍稍用过早点便打马赶赴皇城。   因知皇城礼仪森严,当今洪武皇帝朱元璋最是计较,故而朱棣到了北安门便弃了马,沿着皇城外围饶道东安门,抵达正南面的承天门。此时宵禁的时辰已过,值夜的侍卫和太监都曾经得过燕王府的优待,因而朱棣并没遇到什么阻拦便从端门过内五龙桥来到奉天殿门口正要请见,不想历来早起的朱元璋并不在大殿,偌大的奉天殿空无一人。   守着门口的太监见是朱棣,早已堆起笑来:“燕王殿下千岁?!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您了。今儿一大早庆公公嘱咐奴才说今天一大早殿下必然请见,当时奴才还不信呢,嘻嘻,不想殿下还真来了。”   朱棣情知当今皇帝朱元璋约束宫人太监极为严苛,平日里这些太监连个屁都不敢放,也只有见到这位燕王的时候话头会多一些,因也不拿架子,笑了笑:“本王去北平就藩了嘛,那北平可是苦寒之地,你们呐,留在这金陵粉黛之地算是有福得啦!”   守门太监见朱棣居然跟自己说起了家常,顿时心花怒放起来。   朱棣却忽然问道:“怎么?庆童今早给你留话了?”   “可不是嘛?!庆公公吩咐说殿下今天一大早必来请见,要奴才转告殿下,他今早缴的时候已将殿下昨夜抵京,因回来时辰太晚,皇城宵禁,殿下只得在宫城外叩头请安了便回去了的事转告了皇上。皇上说今早殿下若是来了,便请到春和宫说话!”那太监兀自没完的唠叨起来。   庆童此举明显是有意回护自己,朱棣心中感念,却不禁瞧了瞧天,奇道:“去春和宫?殿下历来不是在奉天殿或者武英殿接见的吗?再说这都什么时辰了,也快早朝了吧?”   太监见朱棣刚刚回京,于朝中不熟,忙解说道:“哎哟,殿下有所不知,皇上从十月份便病倒了,这些日子都在春和宫养病呢,朝会如今也少了,有的话都是午朝或是晚朝。早朝早就已经停啦!”   “哦?”朱棣不禁呆了呆,朱元璋的性子他是太清楚不过了,最是勤勉、讲究尊卑礼仪的一个皇帝,平日里就算有什么小病小痛也决不会费了朝会的,更不会在春和宫接见臣子。如今居然废了早朝,那皇帝这回肯定已是病得不轻了。万一......有个不测,那太子朱标登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想到这朱棣竟觉得有些懊丧,抬头见太监正盯着自己,忙自失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丢了过去,笑道:“知道你们平日里爱偷偷赌钱。呶,拿去做赌本吧。”   太监接过银子,又是惊又是喜,还待要说些千恩万谢地话,朱棣却已是拿脚走了。    第四章 【父子重逢】   当朱棣到了春和宫时,却又说皇帝已经去了西暖阁。朱棣便又急急赶去西暖阁,在外请见得允后便整了整衣冠,悄声踱了进去,只见老太监赵成和惠妃郭氏正服侍着洪武皇帝朱元璋在用早膳。   朱元璋平民出身,早年因饥寒交迫、生计无着才投了军,最是知道生活不易,故而当了皇帝之后饮食仍是极为简朴。看那膳桌上,摆着也只三样秦淮吃食:两个永和园的黄侨烧饼,一碗奇芳阁的鸡丝浇面,还有一碟五色小糕。   朱棣虽然于吃穿并不讲究,也不在意,可也知道便是一般的富户官宦人家的早饭也要比当今皇帝的丰盛了许多的。   看着一边吃着鸡丝浇面一边仍拿着一本黄陵奏折翻看,面容明显憔悴不少的朱元璋,朱棣心中竟莫名泛起一股酸楚来,梗咽了一声叩下头去:“儿臣拜见父皇!”   “哦?!是我们的燕王回来啦?!”朱棣放下奏折抬眼看了看跪着的朱棣,眼中顿时放出光亮来,一边推了推碗筷一边笑谓一旁的惠妃郭氏道:“朕已用好了,把这些都撤下去吧!”   惠妃郭氏还不到三十的年纪,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秀雅和风韵,近些年来是最得朱元璋宠信的一个妃嫔了,听朱元璋如此吩咐,情知他是要与燕王朱棣讨论政事,忙招呼几个宫女将膳食收拾出去,朝朱元璋福了福,悄声退了出去。   朱元璋看起来有些虚弱,可精神倒还齐和,因见朱棣眼圈发红,心下也颇为感动,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笑道:“没想到在军营里厮打出来的燕王也有儿女情肠的时候啊?!哈哈哈。嗯,这一趟北平走下来,你看起瘦了些,却也沉稳了不少,看来燕北之地确是苦寒,让你去就藩是历练,也是让你受苦啊。”   说着朱元璋似乎颇为感慨:“有什么办法呢?大明江山打下来不易,可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啊。但是守江山能靠谁呢?还不是只有靠我们自家人?朕也老了,身子越发的不济,可朕的那些儿子,你们那些兄弟,却有几个能让朕放下的呢?”   朱棣见此次觐见,洪武皇帝竟全然没了以前的煞气,心头暗暗诧异,莫非人老体弱时都要齐和平静一些?   朱元璋看了看端坐不语的朱棣,不禁笑道:“你不用这么忧心忡忡。你在你们兄弟中间,还是朕比较放心的一个了。此番召你回应天,你便在这里住些日子,也顺道儿养养身子。如今你王妃也娶了,朕还想多抱几个皇孙呢,哈哈哈。”   朱棣经与道衍筹谋计议了一夜,对朝局之事早已了如指掌,此时见朱元璋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也不知所以,难保不是皇帝有意试探什么呢?这位洪武皇帝的手段他不是不清楚。故而只得点头称是,其余的话一概不敢多说。   朱元璋随口说着,不住拿眼瞧朱棣,见他如此谨慎,似乎也颇为满意,端起早已预备的清茶饮了一口,神情瞬时便冷了下来,眯着眼盯视着门外烟云,许久方沉吟着:“近些日子以来,发生了一些事,颇令朕头疼。西番叛乱朕已经派沐英为征西将军,率领王弼前去讨伐,想来不日便可平复。只是西番秉性叛逆,多行不轨之事,不肯臣服。即便平了一时,想来今后此类事也不会少的。前些日子赈灾、修堤已经废了不少库银,再打几次仗,国库怕也没有存银了啊。”   朱棣想着这西番确是叛乱不断,征讨即便一时得胜,可方方得胜回京,没过几日又叛变了,极不愿臣服的一个地界。这些事朱棣与道衍闲聊时也曾计议过许多次,心中早有主张,故而沉吟着道:“父皇,儿臣想着这西番历来叛乱不断,非有人永世镇守不可,也可免朝廷一再长途出兵,劳民伤财。”   “嗯,嗯?”朱元璋眼光一跳,悠然起身,来回踱了起来,许久方道:“嗯,这确是一法。可你们兄弟都已被朕派往西线防备残元,其他人不是太过年幼,便是不能独当一面。这却是难办啊。”   朱棣见朱元璋起身,忙也不敢端坐,起身肃立:“父皇为何不让沐英留在西番一带镇守呢?沐英本就是勇将,征伐西番也不是首次,西番闻其名而肝胆俱裂,若他镇守在那里,叛乱之事想来便可以免掉大半。只要战事不起,耗银便少了。”   朱元璋悠然驻足,上下打量着朱棣许久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许久却又不置可否地道:“嗯,你的法子确也不错,只天下战事不断,朕的起兵老臣已经少之又少,留下来的像徐达、付友德都已年迈。能战的只剩下沐英、汤和、蓝玉几个。嗯......哦,还有李文忠。”   说到李文忠朱元璋若有若无地又举茶饮了一口,方淡淡道:“只是天下尚未大定,说不准什么时候战事又起,可河州一带的城池呢,哎,只能用不堪一击来形容了。万一打起仗来怎么得了?所以,朕派李文忠去各地检修城池,也顺道儿督理一下军务。”   检修城池、督理军务这等琐事又何须派李文忠这等战场宿将?   朱棣心知肚明,却也不敢点破,只得点头称是,只等洪武皇帝将文章慢慢做下去。   果然朱元璋话锋一转便入了正题:“李文忠原本掌管大都督府,这五军都督府和京卫指挥使司全都由他统领。可如今他一调走,朕举目看去,竟然没有可以接掌之人。所以,朕细想之下,便将你从北平调回来接掌大都督府。这可是要紧的差事,放给其他人,只怕朕睡在京师都不踏实呢。哈哈哈。”   一切竟都如道衍所料。   朱棣吃惊之余忙谦辞道:“儿臣尚且年轻,这么重的担子,只怕儿臣难以承受!”   朱元璋却摆了摆手制止道:“你不需忙着辞。朕既然要你来做,你便放手去做。这京师的武官也只有你跟他们比较熟识一些。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也可以去请教魏国公嘛。哈哈哈。”    第五章 【奉旨查案】   听皇帝说要自己不懂的可以请教魏国公徐达,朱棣不禁一愣。   这徐达却是昨夜朱棣曾想到的人选:李文忠调任,论资历、德望、还是忠诚,魏国公徐达都是极为合适的接替人选。可道衍当时却笑道:“任是谁,也不可能让魏国公徐达接掌京畿卫戍的。只因徐达功劳太大,德望太高,故而猜忌多疑的洪武皇帝绝不会让他掌握权柄,若是带兵也只会是在京师以外,万万不会将护卫京师的军队交给他的。”   当时朱棣还半信不疑,此时听朱元璋的口气,在他心目中魏国公徐达确不会是掌管京城护卫的人选,因而也不多言。又想及这掌握兵权是昨夜道衍极力主张的事,所以也不再推辞,便应承下来道:“既然父皇如此说,那儿臣只有勉励去做,尽量替父皇分忧。”   见朱棣接下了差事,朱元璋满意地一笑,却悠然压低了声音,踱至朱棣跟前悄声道:“朕让你掌握京畿,还有一层意思。”   朱棣一愣,也不敢胡言,只得躬身道:“还请父皇明示”   朱元璋缓步来到案头,取出几本奏折递了过去:“你且看看,这都是这几日发生的大案,里面藤牵蔓绕,朕瞧着不少人都卷在其中啊。”   朱棣接过小心翻看,一本是奏报原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死因的奏折,一本则是大理寺审讯杨英的回折,附带着杨英的口供。口供洋洋洒洒数万字,写得十分详细,朱棣来不及细看,只稍稍扫了一眼,已暗暗惊出一身冷汗。   这杨英竟然将太子近臣叶伯巨如何来访,自己如何去打酒巧遇暴雨耽误行程,如何回府见到黑衣人屠灭满门,如何报信,如何逃走,又是如何被人囚禁在太平堤外的土城,又如何被太子审问,如何被转至寺庙躲藏等等,这些牵连太子的事他竟然详详细细、毫不隐瞒地全部招供了出来。   这杨英看来是不要命了,否则不会如何毫无顾忌地吐露实情。   朱元璋看着脸色发白、正在发愣地朱棣,淡淡道:“你无需太过惊讶,哼哼,人心本就比狼还可怕。朕这病就是被气出来的。你若也气病了,朕还指望谁帮朕去将这些混账事查清楚呢?”   “什么?要儿臣查?”虽然这些安排道衍早已预料到了,可此时听朱元璋亲口说出来,朱棣仍旧不免有些心悸。   朱元璋黯然落了座,点头道:“这里面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便是那下毒害死汪广洋的张画士已被擒住,据他的供称,此事怕与老二脱不了干系。”   “什么?跟二哥有关?”   “是啊,哎,此事已有人证。据这张画士供称老二在栖霞山好像还有一处私邸,里面有些大逆不道的东西还未为可知呢。若是再加上物证......”   这些事朱棣实则早已胸中有数,不想朱元璋却是现在才知道,若是皇帝知道了秦王的其他混账事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呢。   正思量间,朱元璋又沉声道:“哎,你看看吧,这一个案子与太子有关,一个案子与秦王有关。这些事若是交给其他人,查出来,朕的脸面往哪里搁?朕就算交出去,又有谁敢替朕去查这些事呢?”   朱元璋说得如此入情入理,眼见着事情是无法推脱的,朱棣想起道衍那“借力打力”的话来,稍一思忖,忙接口道:“父皇,这杨英口供虽然事涉太子,可太子的秉性父皇是知道的,最是仁厚的一个人的。既然这杨英太子都没有杀,又怎会做灭人满门的凶残事呢?这一点还请父皇明察,儿臣也敢担保,太子绝对与这些事情无关。”   朱棣一愣,怅然道:“这......这朕倒是没有想到”,言语间却高兴起来,赞赏地瞧着朱棣。   朱棣忙趁机进言:“父皇要儿臣查清这些案情,儿臣不敢推脱,自当为父皇分忧。可查案儿臣一窍不通,又需大理寺等协理,儿臣是万难办到的。这六部素来是由太子总领,儿臣想着此事还是得由太子坐镇指点协调,儿臣顺着太子的意思去查便方便多了。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朱元璋万万没想到朱棣一边替太子洗涮清白,一边还把太子请出来,全然没有半分僭越的念想,不禁十分高兴,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含笑点头道:“经你一番剖析,朕也觉得太子当与这些事无关。既然你有此请求,可见你的忠心,也可见你们兄弟的齐心,朕岂有不准之理啊?哈哈哈。”   朱棣听得皇帝准了请求,心头也自高兴:今后但凡自己有何举措,可全都会算到太子朱标的头上,秦王等人要怪也不会怪到自己身上了。故而忙跪倒接旨:“若如此,儿臣便敢领下差事了。”   朱元璋赞许地点了点头:“你且去吧,也去见见太子,你们计议一下,看如何办才好。你们计议好了便放手去做便是,不用再来报朕。有你们兄弟二人齐心联手,朕是可以放心了的。”   朱棣出了西暖阁,顿时觉得轻松不少,想着数月不见,见过皇帝之后确也该去见见太子朱标,这才符合人臣之礼,故而便往东穿过乾清门,过奉天殿,来到太子朱标的柔仪殿。   宫里的消息素来传得飞快,燕王在西暖阁竭力替太子洗脱,并请太子坐镇查案的消息早已飞到了太子朱标的耳中。当朱棣来到柔仪殿时,太子正拿着一本三字经在教皇长孙朱允炆念字,仍旧一副儒雅端庄、其乐融融模样。   “大哥,哈哈哈”,朱棣远远地便喊道。   朱标见是朱棣,也自高兴,忙一把扶住要行礼的朱棣,上下打量了半响,感叹道:“四弟去了一趟北平,黑瘦了不少,为兄瞧着都心疼啊。”   说着朱标已暗暗噙着泪。若说朱标的伤感有假,却也不是。可若说全是因为心疼弟弟朱棣,也不尽然。只因当年随着空印一案,名不见转的燕王朱棣忽然一跃而起、崭露头角,宋濂等一干太子近臣觉得凭空崛起的这位燕王迟早会成了威胁,故而趁机在皇帝面前进言,将原本不需就藩的朱棣打发去了苦寒的北平府。可如今几个案子接连发生,皇帝对自己也起了疑心,朝臣们惧于洪武皇帝肆意杀伐的戾气竟没一人敢出来说话。不想最终还是这个被自己弄到燕北之地的四弟站出来替自己洗刷清白,此时见了他不禁又是羞愧又是欣喜,却又有几分感动罢了。    第六章 【叔侄相见】   见太子眼中噙着泪光,一副心疼自己的模样,朱棣心下也不禁感慨:这位柔弱却不失温厚的太子本是个端方仁厚君子,只是与当今洪武皇帝的性子太格格不入了一些,在朝务上意见时常相左罢了。   可洪武皇帝是何等样人?   ——少年穷苦难以果腹而至流落江湖,青年从军勇武豪侠、杀伐决断,再年长些便已开始剿杀四方、争霸天下,中年一统江山之后则克忌猜疑、心狠手辣,多少功臣旧部一一死在他的手里?   这么一个饱尝人间百味的枭雄,岂会那么容易被人说服?又岂会容得别人与自己不能一心?何况那个人还是将来要继承皇位的太子。   更可怕还要数一些心怀鬼胎的兄弟皇子,趁着太子与皇帝不睦的空档,瞧准了太子柔弱的性子不住暗中培植势力,处处掣肘摸黑,甚或者放些冷箭,让这位方正鲁直的太子疲于应付而心力憔悴。   可又想着自己被迫就藩北平也多出自这位太子的幕府之手,如今的情势晦暗难明,朱棣又多了个心眼儿,装得若无其事地哈哈大笑道:“哦?大哥也觉得我瘦了?哈哈哈,燕北的冬天确是要比应天凛冽了些。可是我的性子大哥还不知道么?在弟弟我看来,出兵放马那可是比什么都快活的事。如今虽说瘦是瘦了些,可心绪却比以前要好了不知多少倍?身子实际上还壮实 了呢。哈哈哈。”   朱标一想也是,这位燕王确是有几分任侠豪气,虽说近年来深沉冷峻了不少,可也不似二皇子秦王那般阴鸷诡诈,也不似三皇子晋王那般骄傲跋扈、目中无人,在几个年长些的皇子中倒是这位燕王最与自己相与得来。现在听他这么说也是一笑:“哦?哈哈哈,四弟心胸宽广,本当是在天空翱翔的雄鹰。如今见你快活,哥哥我也就放心了,哈哈哈。”   说笑间朱标因见儿子朱允炆怕生,正不住往自己身后躲,不禁嗔道:“月儿,你老躲个什么劲儿啊?这位可是你四叔!”   朱棣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侄儿来,但见他虽只两三岁,可头发生得乌黑浓密,早已见不着那有些缺憾的头骨。一张长脸上面容白皙稚嫩,漆黑如夜的一双眸子上盖着两撇分得很开柳叶眉,加上秀挺的鼻梁,如樱的小嘴,长得十分的俊秀出众。想是从没见过朱棣,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儿躲在太子身后,却又好奇地闪出半张脸不住拿眼偷瞧,煞是可爱。   朱棣不禁失笑:“哟,这不是父皇最疼爱的皇长孙么?乳名叫月儿?都长得这般大了?怎么?瞧见自家叔叔你还害羞么?想来是因为叔叔没带礼物,侄儿见怪了不想见我罢?哈哈哈。”   朱标也是一笑,一把将躲在身后的朱允炆拉到自己身边,无奈道:“这孩子越长越调皮,父皇如今也拿他没办法呢。”   “哦?”朱棣眼中波光一闪,心头无端失落,旋即一笑掩饰过去:“父皇不是早说过这孩子命里不同寻常么?自然不能以寻找孩子相待。连父皇这等英雄人物都拿他没办法,看来父皇是说着了,这孩子将来肯定会不同凡俗的。依着我看啊,父皇是越爱他,才越拿他没办法啊。哈哈哈。”   朱标忙摆手:“哎呀,四弟你还如此夸他,那他以后还不得翻了天了,夸不得,夸不得啊,哈哈哈。”   朱棣笑了笑,俯身将朱允炆拉到身边,故意逗道:“月儿,四叔这次回来得匆忙,都没来得及给你带礼物。你瞧这么着可成?改日等四叔回到了燕山,四叔便去捉一只小鹰来**,等**好了便差人送来给你好不好?”   “小鹰?”朱允炆似乎来了兴趣,闪着乌黑的眼睛盯着朱棣。   “嗯,是啊,小鹰。你要是不要?”朱棣故作认真道。   “鹰不是飞在天上么?你如何捉?”朱允炆不信地撇了撇嘴。   朱棣与朱标不禁相视一笑,许久朱棣才忍着笑道:“四叔可没这本事,不过四叔认得一个叫李彬的人最爱调鹰弄狗。四叔请他捉来**一番就是。”   朱允炆小大人似的沉思了一会,随即不住摇头。   朱棣不禁诧异:“怎么?你不信?”   朱允炆却又摇头:“信”。   “那......你为何摇头。”   朱允炆噘着嘴:“不要!”   朱棣不禁愕然:“不要?为何不要?”   朱允炆仍旧一副沉思模样道:“鹰在天上,不要捉它!”   “哦?哈哈哈”,朱棣与朱标对望着不禁抚掌而笑。   朱标赞许地揉了揉朱允炆的额头,朝一旁随侍的丫鬟点了点头,笑道:“去吧,去寻你的母亲教你认字。父亲要与你叔父商量政事了!”   眼见着朱允炆去远了,朱标方失笑道:“被这个小鬼头折腾得五神迷乱,四弟来了这许久都忘了给四弟上茶了”,说着便吩咐着下人上茶,两人方稳稳地落了座。   朱棣笑道:“大哥福气羡煞旁人啊,这位侄儿我便瞧着不错,生子如此,夫复何憾啊?哈哈哈。”   朱标早得了消息说燕王已经请旨让自己坐镇审那杨怀宁、汪广洋两个案子,可旨意没到,朱棣现在也没说,自己自然也不能说出口,想了想喟然叹了口气道:“四弟可能不知啊,近日里我也是意志消沉,百无聊赖,这才躲在宫里陪着月儿读书认字、打发时间罢了。”   “哦?”朱棣蘧然开目,端起清茶吹了吹却又放下:“可是因为杨英的口供?”   朱标看了看朱棣,又垂下头,假意概叹道:“看来四弟已经得了消息了。哎,这杨英确是被我送到了灵谷寺,空印案后叶伯巨也确曾去拜见过杨怀宁,这些事情都是有的。可如今杨怀宁被灭了满门,已经死无对证,我是百口莫辨,难申清白啊。惹来嫌疑也是常理,只心里委屈罢了。”   朱棣瞧着太子这副模样,却是一笑道:“大哥不需消沉。这有什么瞧不明白的?大哥若是灭杨怀宁满门之人,又岂会不斩草除根?反将杨英送到灵谷寺?嘿嘿,谁不知大哥仁德?这些事,父皇也都瞧得透透的。这不,我一回京见了父皇,父皇便叫我来告知大哥一声,这杨怀宁案和汪广洋案都由大哥主审,弟弟我来帮帮忙而已,哈哈哈。”    第七章 【风月秦淮】   听朱棣说皇帝已经答应让自己主审两个大案,积郁许久的太子朱标顿时一口气松了下来,举起清茶慢慢地抿了一口,长吁了一口热气,强忍着心头的喜悦,抿嘴笑了笑道:“父皇虽然让我主审,可我也知道杨英一案我是身背嫌疑,是万万不宜亲查此案。但......既然父皇已有旨意,若有我能做的四弟你但说无妨,为兄必当竭力为之。”   朱棣心里却想着此事自己是万万不能逞强出头的,否则必然百弊而无一利,引来两方势力的打压,故而一笑道:“大哥身为太子,父皇又有旨意,大哥应当当仁不让才对。至于大哥所说的嫌疑,嘿嘿,连父皇都不见疑,其他人还能说什么呢?大哥可万万不要多心啊。”   朱标君子心性,仍是摆手:“不见疑乃是父皇厚恩。君父信任,我便更该严以责己,务求立身正当,免得让旁人说闲话,让父皇为难。”   朱棣眼见劝不动朱标,想了想已是有了主意,一笑道:“既然大哥如此说,弟弟我还有什么说的?可父皇已有旨意,弟弟我也不敢违拗,那......大哥你看这样如何?这审案子的事弟弟我其实也一窍不通,所以......免不了是需要大哥来坐道儿的。这案子如何审法、如何查法,都由大哥筹划定了,再由我去办。办得下来、办不下来、办得如何,弟弟我都回来给大哥回话儿禀告。大哥觉得这么办可还好?”   这是再周全不过的做法了,既不违拗皇帝的旨意,又顾全了太子的颜面,更可以将差事由着自己的想法办下来,朱标沉吟着点了点头,赞道:“四弟去一趟北平到底是历练出来,这样的法子,只怕那些老成谋国的宰相也是想不出来的。便依着四弟的想法办吧!”   朱棣见这借力打力的前戏如此顺利地便做足了,心头也自高兴,又与太子朱标闲谈了一阵,皇帝的旨意已是送到了柔仪殿:却是要朱棣掌管了五军都督府,又奉旨与太子合审杨英、汪广洋案。这些,无一不是道衍和尚夜间所料之事。朱棣抑制着心头的喜悦从柔仪殿辞了出来,便匆匆去大理寺调了两个大案的卷宗,这才回到燕王府慢慢细看。   一连五日,朱棣在燕王府闭门谢客,除了请来道衍深研卷宗之外其他人一概不见。一来是照道衍所说,此时正圣意正隆,更该克己小心,以免引来结党谋权的嫌话,惹得皇帝疑心。二来则是这两个案子牵涉太广,不少相干不相干的都想来探探口风,若是见客则难免不能持身中立,案子查起来也就放不开手脚了。   直至第六日,朱棣已是拿定了主意,这才匆匆出门去大都督府接管了兵权,又去柔仪殿见了太子朱标禀了自己的计策,待出了宫城时,已是入夜时分。   因天太冷,燕王府的郑和、朱能、张武早早地便备了暖轿在宫门外等候。朱棣坐在轿中沉思了半响,只觉得有些气闷,便掀开轿帘往外看了看,但见连日的大雪已是停了。雪天的夜里在灯光下泛着白光,街边的小摊小贩早早地便收了工,留下偌大的东安街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些夜归的商贩也无一不行色匆匆。   朱棣眼中波光一闪,忽然笑道:“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老祖宗的话真是至理之言啊。哎,你们在轿子外边都冻坏了吧?”   朱能身强体壮,又全无情趣,骑在马背上一纵一纵,只小心环视四周戒备着朱棣安全,哪里会觉得冷?因大大咧咧地接口道:“哈哈哈,殿下,这您可就多虑了!应天府的雪天能有多冷啊?咱们在燕山时还没见下雪,但是那山林里的冷风比这里刺骨凛冽多了。嘿嘿嘿,应天府的雪啊,光好看,却不冻人,绣花枕头罢了!”   朱棣听朱能如此说却不以为然,转眼看了看郑和,已是冻得脸上煞白,想了想便笑道:“你朱能皮糙肉厚的,自是不怕冷了。可本王瞧着其他人可都冻坏了。这样吧,我们且不回王府了,去秦淮楼喝点酒暖暖身子罢!”   秦淮楼?那可是烟花歌姬汇聚的风月之地。   这燕王素来可并不好女色,怎的如今想要去那种地方了?   朱能瞪大了眼睛想了想,兀自不明就理,更觉得不可思议,抬眼看朱棣却已是放下了帘幕,竟无可违拗。   可这些人里头最不是滋味的,怕要说郑和了。谁都知晓那秦淮楼是风月之地,男人最爱的去处。可郑和身有残疾,如今却去那地方,心里就别提多腻味儿。只不敢言声儿,可脸却已憋得通红。   秦淮楼并不是一处楼宇,乃是因为秦淮河上多才子风月之地,而那些去处多是船楼荡于河面上,每当夜深常见秦淮河上多粉黛青丝之音,当地人便统将这些去处称为秦淮楼了。   秦淮河古又称龙藏浦,汉代起称淮水,唐以后才改称秦淮,淮水北源于宝华山南麓,南源于东庐山,两河汇合成秦淮河干流,从东水关流入应天城,东西横贯,最后从西水关流出注入长江。古来便是个才子佳人彻夜糜音的美妙去处。   如此雪夜,应天城的其他去处都早早地关门烧炭、安静得不能再安静,可偏这秦淮楼红幔不收,糜音不断,仍旧热闹得紧。也便有些爱挣钱的摊贩趁夜裹着烂棉絮到江岸便吆喝着做起买卖了,更显得这去处的繁华。   为防着小人散布留言,还没到秦淮河朱棣便打发轿夫先行回府,只带着郑和、朱能、张武三个人漫步踱了进来,却并不去其他处,径自奔向竹桥边名叫“红朝阁”的大船。   这“红朝阁”虽说是一条船,可里面却宽敞得惊人,共分了两层,下层摆着不少酒桌,中央一座木梯直通二楼,木梯上都铺着红毯,极为气派。此处倒还真像一个阁楼,或者说像是一座不小的客店。    第八章 【飘雪阁内】   朱棣等人一入红朝阁顿觉暖意融融,这屋内显然是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摆上了碳盆。烧碳发出来的热气和碳灰味,夹杂着浓浓的胭脂水粉味,闻着十分的刺鼻,将人熏得昏昏欲睡,不禁有些“醉意”。   红朝阁的大堂中央用红木围着一处木廊,几个歌女团团坐在里面调音弄曲轻歌。大堂内的十几处客座都已坐满,不时有一些身着蔓莎、涂脂抹粉的妙龄女在堂上穿梭,有的则陪在客人身边喝酒说笑,叫嚣得十分热闹。   眼见他们进来,便有几个女子贴了上去嘘寒问暖,十分的热情。瞧着他们将大半个身子倚靠到了自己身上,朱能、张武、郑和满脸的不自在,却又束手无策,尴尬地就像吃了死苍蝇似的。   朱棣嘴角抿着笑,却看也不看几个女子,尽自大踏步往里走去。一名四十来岁的老鸨眼尖,早瞧出朱棣是这群人里面里头的,赶紧扭着水蛇腰迎了上来:“哟,公子,怎么这许久了没见您了,还以为已经把我们红朝阁的绮罗姑娘给忘了呢。哎呀,您不知道呀,自打上次您一去不回,我们绮罗姑娘哭得哟,那叫一个雨带梨花啊。”   朱棣听了不禁一愣,自己何曾来过这红朝阁了?扭头看朱能等人,却都正吃惊地上下打量自己,显然是怀疑自己是这里头的常客,不禁又是气又是笑。   “绮罗?哈哈哈,我还真不记得了!”朱棣无奈笑道。   老鸨见他如此,更是来了劲儿,竟然一拳轻轻锤在朱棣胸口,嗔道:“哎哟,冤家,你们男人啊就是没良心。绮罗姑娘将全身的功夫都用来侍候公子你了,呜呜,可你倒好,转身就将人忘得干干净净。我可怜的绮罗啊,你好命苦啊,遇见了这么个负心汉呐”,说着竟然假意低泣起来。   看她如此这般模样儿,朱棣已是呆了,旋即苦笑着摆了摆手:“得了,一进门就听你这许多废话?看这大堂上都坐满了,楼上是有雅座儿罢?!”   听朱棣这么说,身后的朱能、张武、郑和等人相互对望了一眼,更加深信这位燕王曾经来过这红朝阁,说不准还真有那么一个叫绮罗的姑娘,脸上已是说不清的表情,又是无奈,又是哭笑不得,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故而都噤了声巴巴地跟在后面。   红朝阁本是秦淮楼一带最耗银子的宵金窟,能来的一般非福即贵,楼上的雅座的价钱可比大堂要贵了数倍。瞧着朱棣点明要雅座,老鸨顿时笑出了花儿:“哟,公子,嘻嘻嘻,装什么装啊?上次不都在雅座么?哎呀,早给您留着呢。”说着便在身前带路,引着朱棣等人踏上红木楼梯直上二楼。   上了楼上朱棣抬眼扫了扫,但见每间雅座都有一处名牌,或叫“春香居”,或叫“怡心阁”,或叫“销魂窟”什么的,名字各不尽然,意趣不同却都雅致。   “‘飘雪居’给我留着的吧?!我便去‘飘雪居’了!”朱棣忽然似笑非笑地看着老鸨道。   “‘飘雪居’?”老鸨停了步子,面露难色:“这......这......”   “怎么?‘飘雪居’有人了?你怎么不给我留起?”朱棣语气带着些许调侃又带着些许威压。   老鸨呆了呆,眼珠珠转了转,已是有了主意,忽然耍起泼来:“哎呀,公子您还好意思说呢?啧啧啧,这都多久您没登我们红朝阁的门了?可怜了我们绮罗啊,日日躲在‘飘雪居’发痴,直说公子一定会来找她。我们这些姐妹看着呀,那个心不知多疼啊。好说歹说才将她劝了出去,赶紧便找了客人住了进来。哎,自那以后,我们谁敢让这‘飘雪居’空着呀?只要有客人便将他往这里引,免得绮罗又发疯似地跑进来啊。”   “哎,你个没良心的”,说话间老鸨又轻飘飘地朝朱棣胸口打了一拳。   见这老鸨不住动手动脚,朱能等人其实早已看不过眼,只是朱棣似乎于此间竟然熟识一般,看模样竟真像是什么来过。王子皇孙在这上面胡来本来有的是,只是这位燕王却从不沾惹,此时见他竟然偷偷来过这风月场所,几人心中都暗暗不快,故而只跟着后头,并不言语,更不愿上来制止老鸨。   朱棣听那老鸨兀自没完没了的啰嗦,便沉了脸:“我今日可专门要去‘飘雪居’的,若是有人了,那便请他挪挪地方吧。大不了多给他几个银子便是!”   老鸨越发尴尬,嗫喏着道:“这......这......若是旁人那还好说。只......今日这位爷......这位爷......怕不好沾惹!”   朱棣双眉一挑,冷笑了几声道:“哦?沾惹不起?哈哈哈,那我还更要去沾惹沾惹才行了。”说着抬脚便走,要去寻那“飘雪居”!   朱能等人见那老鸨模样儿,不禁暗暗偷笑,可是说起来几人心中其实也都觉得诧异:这位燕王曾经可是个克己微言的主,最是能隐忍、不动声色,也绝不出头挑事,可自从就藩北平,这位燕王心性却似变了不少,变得越发的霸道自信,有时甚至不可违拗。   几人紧紧跟着朱棣身后,转角果见一处雅间,上面写着“飘雪居”三字,朱棣冷冷一笑,眼也不抬便推门而入。   “飘雪居”内并不算宽敞,可是推窗见雪,是景致和意趣都极好的一间雅间。雅间内正坐着一名凤目蚕眉、面容白皙姣好的青年,青年十**岁的模样,既不戴冠也不束发,一件白色的窄袖袍的领头已经打开,露出结实却有些白嫩的胸膛来,十分放浪形骸。   只见他一只脚踏在椅子上,一手搂着一个姑娘,一手持杯要饮,不妨闯进几个不速之客,不禁横眉扫了过来,错愕间已是动了怒气。    第九章 【纨绔子弟】   朱棣一行人强闯飘雪居,令阁中男子一愣,横眉已是一挑,已是“豁”得站了起来,眼见是动了怒气。老鸨此时也慌得赶紧了几步闯进来打圆场:“哟,纪公子,您别动气,别动气。误会,误会啊,呵呵呵呵。”   纪姓男子显然从没遇到这种打上门来的事,看了看朱棣等人衣着富贵、气度不凡,心中也暗暗觉得诧异,便紧盯着老鸨,双手握拳,眼中泛着不容侵犯的煞气,似乎只等一言不合便要上来动武。   老鸨脸色吓得煞白,舔了舔干涉的嘴唇,暗暗吞了吞唾沫,强自定了定心神,这才勉强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故作轻松地指了指朱棣道:“嘻嘻嘻,这位老爷呀,是我们红朝阁的熟客。他呀,就喜欢我们这儿的绮罗姑娘。今儿来啊,也是冲着绮罗来的,嘻嘻嘻,可是个痴情种子呢。”   说着扭头朝朱棣嗔道:“瞧,我便说罢:绮罗今儿不在飘雪居,您偏不信。如今你也瞧见了,没有罢?!绮罗绮罗,成天便知道念叨绮罗,其他的姑娘都死绝了么?咱们赶紧走罢?还愣着做什么?别再扰了纪公子的酒兴。走......走......走!”   说着老鸨便作势要走,只朱棣却纹丝不动,冷峻的脸上闪着轻轻的笑意,也正上下打量着这位兀自凝视自己、怒气冲冲的纪姓青年。   青年似乎觉得受到了挑衅,俏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慢慢地踱了上去:“哼哼,我瞧着他们不像是冲着绮罗来的,倒像是冲着我来的罢?!”   朱能等人见来者不善,都在一旁暗暗警戒,心里却也拿不准朱棣为何要硬闯这飘雪居,又是否真的就是冲着这青年来的?   朱棣稳稳地站在当地,觑着那已然像斗牛一样的青年,冷冷道:“我并不知你姓甚名谁,更不是冲你来。而且......哼哼,你也不够格!”   青年被这霸道的话语激得一愣,那老鸨也是呆住了。原以为朱棣等人必会服软,找个台阶便退了出来,不想这人骨头竟如此硬挺,且有几分沉稳霸气,一时也拿不准朱棣等人的来历。可这老鸨毕竟是在龙蛇混杂的风月之地厮混多年的老人了,情知苗头不对,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劝解,谁让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呢?   “哟,说来二位也是不打不相识呢,嘻嘻嘻。我这做惯了红娘的人呀都忘了给爷们介绍了”,老鸨一声拦在了二人中间,指着青年男子朝朱棣道:“爷,这位可是原苏州首富纪廷兰的公子,姓纪名纲。这位纪公子呀,如今在我们应天府那可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呢”。   纪廷兰原是江浙一带的大户,因资助张士诚军粮有功,被封为参军,当时也算小有名气。后来张士诚被如今的洪武皇帝所灭,纪廷兰全家便失了踪,传闻说是已经死于战乱,纪家的家产也被明军抢的抢,偷的偷,剩下的也都被充了公,家道也就此败落下来。   这些事朱棣都曾耳闻,只没想到纪廷兰还留下这么一个儿子在应天府厮混,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做派。   只思忖间纪纲已是一把推开老鸨:“打都没打呢,哪儿来的不打不相识?老妈妈一边去,这儿没你的事儿,免得伤了你。”   说话间纪纲揉身攻了过去,使的竟然是少林寺的外家功夫“伏魔掌”。一旁的朱能早就在戒备,见状也迎了上去,左手伸手去隔纪纲当头劈来的硬掌,右手化掌为拳,凶狠地朝纪纲胸口便打了过去。不想纪纲那一掌乃是虚招,不待触及朱能便顺势而下,化掌为钳,正好拿住朱能右手手腕,往后便是一拉,竟将朱能甩到了身后。   电光火石间看得张武也是一愣,万不料以朱能的身手竟然一招之间便被甩开,忙上前一步却不主动攻击,只稳稳站定下盘等着纪纲来攻。不想纪纲轻蔑地一笑,骂了句“莽夫”,身子一倾,双手在地上一撑起,双脚竟直攻张武的下盘。   张武天生神力,臂力惊人,下盘自也十分扎实,见纪纲要攻下盘,慢猛心一口真气沉下丹田,心头并不畏惧。但那纪纲似乎在这瞬间已瞧出张武下盘出众,难以撼动,立时双脚一并,从张武胯间穿了过去。   张武也没料到此人变招如此之快,慢一转身,一把抓住正要起身的纪纲双肩往后甩去。张武何等样人?经他一甩,饶你千斤重也得飞了出去。岂料纪纲双手也顺势拉着张武肩甲,便像陀螺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张武身后。   张武情知有变,慢又转身要攻,不料纪纲故技重施,竟又一次从张武胯间穿了过去。这一变故,张武顾及不暇,待再转身要攻时,纪纲已直奔朱棣去了。   郑和年纪尚幼,武艺也并不精湛,可眼见情势危急,忙也上前挡在朱棣身前。纪纲似乎也没料到这几人竟然如此忠心护主,呆了一呆,旋即狞笑着便冲了上去。郑和拳打脚踢,岂料纪纲左手轻轻一格,已将郑和挥来的拳头挡开,顺势便抓住肩甲,接着身子一侧绕开郑和踢来的飞脚,右手又顺势抓向郑和胯间,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便要往外丢。   朱棣等人见状都是一惊,可这纪纲手法委实太快,要救已是不及。眼见着小郑和便要被重摔了出去,不摔个伤筋动骨也得皮开肉绽了,却在这时那纪纲居然忽然呆住了,举着郑和立在当地没了动静,只闪着一对凤目愣愣地盯着朱棣等人。   眼见机不可失,朱能、张武一前一后立时便抢了上去,却不料武艺高强的纪纲竟丝毫没有反抗,任由朱能等人将郑和救了下去,不妨胸口还挨了一脚直跌了出去。只是这一招如此轻易得手,倒吓了朱能等人一跳,实在想不明白这纪纲为何不躲不闪,像着了魔一样立在当地不动,硬生生挨了一脚。   待再去看时,那纪纲嘴角已是流出了鲜血,但神情间却满是愕然,竟似丝毫没有觉得疼痛一般。    第十章 【慧眼识主】   飘雪居内,原已占得先机的纪纲却忽然像着了魔似的钉在了当地,结果轻易便被朱能和张武打翻在地,却兀自呆愣地躺在地上,不住打量着郑和和朱棣二人。   朱棣和朱能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暗暗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又不可理解。   朱能是个爽快人,原只以为纪纲不过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罢了,不想一交手才发现此人武艺竟然如此了得,心下已是十分佩服。此时见纪纲如此模样儿,朱能忍不住蹙眉上前询问:“兄台,兄台?你没事吧?”   “哦?哦”,纪纲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一骨碌翻身起来,浑身上下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蹙眉盯着朱棣半响,忽然拜倒:“草民纪纲,有眼无珠,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惊得一愣,张大了口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朱棣冷眼瞧了瞧纪纲,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你是叫纪纲吧?就像那老鸨说的,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何至于谈及冒犯二字,更如何当得起你一跪呢?”   纪纲瞧着朱棣那从容不迫的气度,越发坚信自己所想,也不起身,跪在地上继续道:“当得起,当得起,这本是礼数。”   “礼数?何来礼数?”朱棣忽然放声大笑。   纪纲仍旧敞着衣襟,尴尬地笑了笑,却并不以为意,眨着一对明亮的眼睛赔笑道:“嘿嘿嘿,若草民所料不错,您定是一位贵人!”   朱棣眸子一跳,旋即掩盖下来,与身旁呆愣的朱能对望了一眼,淡淡一笑:“贵人?我怎么是成贵人了?只怕你看走了眼罢?!”   纪纲呆了呆,旋即坚定道:“草民决不会看错”,说着指着郑和道:“方才草民一时莽撞,要摔开这位小兄弟,抓其裆下时便发现了玄机。”   众人这才知晓了缘由,郑和脸上不禁一红,朱能和张武却忍不住偷笑起来。   却见那纪纲兀自说道:“当今天下,能带着随侍太监的,除了当今万岁,就是太子殿下了。”   “哦?你觉得我是太子?”朱棣冷冷一笑。   不妨那纪纲摇了摇头:“草民虽然生在市井,却也听闻当今太子殿下乃是仁厚的谦谦君子。但是您却十分威严富贵,且英武不凡得很,绝不会是太子殿下。”   “哦?!哈哈哈,那你倒说说看,你觉得我是谁?”朱棣不禁来了兴趣。   却见那纪纲虽然吊儿郎当,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儿:“草民瞧着这位小兄弟,还有您身旁两位武艺高强的侍卫,嘿嘿嘿,阁下必定是皇亲国戚是不会错的”,说着便抬眼去看朱棣,见朱棣沉吟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稍一沉吟便继续道:“据草民所知,当今的皇子中,岁数如阁下这般的并没几个,而且多已去了封地就藩,并不在应天。”   朱棣淡淡一笑,来回踱了几步,回头故意刁难似的打断道:“你说了这许久废话,还没说我是谁呢?怎么?是猜不出来还是看走眼了?嘿嘿嘿,若是看走眼了,此时赶紧起身,免得一直跪着,岂不吃亏。”   纪纲俊俏的白脸使命地摇了摇,极认真地模样儿:“不吃亏,不吃亏。嘿嘿,听说当今万岁爷前些日子已经下诏四皇子燕王殿下回应天了。瞧着时间,燕王殿下应当已经到了才对。而且......据说燕王殿下素来知武好武,身边的卫士也都个顶个的是武艺高强之人........”   众人对望了一眼,都暗暗吃了一惊,不想这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居然如此心思缜密,仅仅凭那么一点信息便猜出了朱棣身份,这份机敏这份心智也真是有些骇人了。   纪纲见朱棣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已知自己所料不错,站在自己跟前的这个冷峻男子正是当今四皇子朱棣,忙慌不迭地又复拜倒:“草民纪纲,参见燕王殿下千岁!”   朱棣原是成心要考一考这个纪纲,不想此人如此轻易地便猜出了自己身份,心下实际上也是诧异,却不表露,只点了点头将纪纲扶了起来,淡淡笑道:“起来吧,亏你如此伶俐,你便不明白本王悄然而来的用意么?”   纪纲稍一沉吟,已是了然:身为皇子,却造访这风月之地,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而且以当今皇帝的性子,若是传了出去,这位燕王搞不好还得吃挂落。故而忙正色躬身道:“草民醒的了,绝不敢吐露半句今日之事!”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又道:“其实本王来这红朝阁,并不为听歌赏曲,乃是奉旨调查杨怀宁灭门案,有些线索要落在这里罢了!”   朱能等人这才明白朱棣忽然要来这秦淮楼的用意,心头总算放下了隔阂,诧异道:“殿下,这里会有线索?”   朱棣一笑,并不答话,扭头瞧了瞧,但见那陪酒的姑娘和老鸨早被惊得下了楼,楼下隐约传来些许嘈杂,想来是这红朝阁的看门人冲上来了。   朱能和纪纲对望了一眼,已是会意,二人联袂走出飘雪居的门口,笑盈盈地等着带着一群壮汉急冲冲赶来的老鸨。   “哟,你们?”老鸨抬眼瞧见他们这副和气模样也是一愣,已是住了步子。   纪纲能言善道,笑着说:“怎么?老妈妈,不是你说的不打不相识么?如今我与这几位兄台真的不打不相识了,你怎么看起来倒不信了?”   “这......”老鸨呆了呆,瞧了瞧身后的一群打手,尴尬的笑了起来:“哪......哪儿的话哟?我不瞧着二位身手了得,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是么?二位都是小店的贵客,伤了谁老妈妈我也是担待不起啊”,说着指了指身后一群人:“我这不是请了这许多人,就是来拉架的吗?”   纪纲仍旧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说话却尖酸刻薄起来:“哦?老妈妈是来拉架还是担心我们将你这金贵的红朝楼给砸坏了,所以带人专门来抓我们,免得到时候东西坏了,人也跑了,这打坏的杯杯盏盏的没人赔呀?”   老鸨见纪纲说中自己心事,脸上顿时一红,忙朝后面挥了挥手,待那群人去了这才笑道:“哎哟,纪公子是我们的常客了,老妈妈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何必将老妈妈我说得那么不堪呀?这可不像纪公子你一贯怜香惜玉的做派呀?嘻嘻嘻。”   纪纲听了一笑,摆了摆手:“得了,少废话,去再给我们送一壶酒上来吧!其他人,就别来这儿凑热闹了。银子少不了你的就是!”    第十一章 【旧案重查】   当朱能和纪纲回到飘雪居时,朱棣已然起身在品着墙上的一些书画。纪纲大大咧咧地笑道:“殿下,这些都是那些文人喝醉了酒的涂鸦之作,有什么可看的?都是些穷酸气罢了。”   听着他如此辱没斯文,朱能和张武两个武人,颇合心意,也是讪笑不已,饶是连朱棣都有些忍俊不禁,不住抿嘴忍着笑意。   郑和却撇了撇嘴:“殿下这是在查案子,谁说是在瞧他们的书画了?”   “查案子,这书画跟案子有关?”纪纲诧异着来到朱棣身旁,举目看了看书画笑道:“嘿嘿,这字笔力遒劲、字体平熟,是学的欧阳询!”   朱棣不想这个武艺高强的浪荡公子居然还懂文,也是惊讶:“哦?怎么?你还懂书画?”   纪纲懒散地一笑:“嘿嘿,只是懂些皮毛罢了。这欧阳询的文决我倒是能背得下来,只是我生性浮躁懒散,不能精心修习罢了。”   说完见众人都在瞧着自己,纪纲便清了清嗓子,摇头吟了出来:“每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轻重,凝神静虑。当审字势,四面停匀,八边俱备;长短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敧正。最不可忙,忙则失势;次不可缓,缓则骨痴;又不可瘦,瘦当枯形,复不可肥,肥即质浊。细详缓临,自然备体,此是最要妙处。此乃欧阳询文决也!不知可有背错?”   朱棣与朱能等人对望了一眼,惊讶之余都不禁抚掌而笑:“哈哈哈,你记性倒还不错。不想你还真的懂得书画?!若是光以为你武艺出众,那看来是小瞧了你了。”   纪纲颇为得意,拿起桌上酒杯饮了,潇洒地摆了摆袖袍:“殿下谬赞了,我只是喜欢那些旁门左道,却又不喜欢深研,糊弄糊弄人罢了,没什么真本事的。”   朱棣听了又是一笑,却不接话,扭头又复端详起书画来。   郑和好奇,也绕了过来看了半响,却看不出个所以来:“殿下,这书画有什么特别么?怎的会和那杨怀宁案有什么相干?”   朱棣转头见他们都满腹狐疑地瞧着自己,指着书画下一方小印笑道:“相关不相关,不在书画上面,而在这落款。”   “青石山人?”郑和等人盯着书画落款瞧了瞧,只见上面盖着一方小印,楷体小印上端方地刻着“青石山人”四个字。   “不错”,旋即朱棣扭头又问:“你们可知这青石山人是何许人?”   朱能和张武都是武将,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因不住抓耳挠腮、苦搜肚肠,仍是没有半点头绪。   纪纲却愣了愣,敲着脑门蹙眉道:“青石山人?.......青石山人.......这名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般。”   朱棣转眼看了看他,也是有些意外:“你.......你认识?”   纪纲苦着脸笑了笑,无奈道:“这青石山人既然会在这飘雪居留下书画,可见也定然是风月老手。况且......这红朝阁里的常客,怕没有我纪纲不认识的。只是......哎,这文人酸腐,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不用,非要去取那些个不着调不知所谓的名号,什么青石山人......我一时倒想不起来了”,说着又不住扶额苦思。   朱棣看了看朱能等人,这才转头笑道:“哼哼哼,你不用再冥思苦想了。这青石山人便是原国子监生叶伯巨叶君生的名号!”   “什么?空印案里的叶伯巨?”朱能和郑和等人都不禁惊呼。   纪纲却恍然大悟模样,不住拍着脑门:“哎,对对对,叶君生,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这叶君生啊,乃是潇洒风月之人,历来伶俐的,只是......”   朱棣听他如此说,眉毛微微一挑,想了想却不言语。   郑和此时也围了过来,上下打量着那副字画,沉吟道:“殿下,一副字画罢了,虽说是叶伯巨所作,可是能与杨怀宁和汪广洋的案子有所什么相干?”   “你们且看这字画的日期?”朱棣指着字画尾角上留着的“洪武九年八月初三日酉时醉饮涂鸦之作”一行字淡淡道。   “洪武九年八月初三?不是杨怀宁被灭门的时候么?”郑和蹙眉嗫呶道。   “哼哼,正是”,朱棣已是回身落了座,纪纲忙举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递了过去,这才拿捏着在身边道:“这叶伯巨在洪武九年八月初三来了红朝阁......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   朱棣赞赏地看了一眼纪纲,接过酒杯饮了,吐出一口湿气,这才笑着道:“你是有所不知。据那杨怀宁走脱的管家杨英口供所述,在洪武九年八月初三,叶伯巨造访杨府,时辰刚好是申时。叶伯巨在杨府与杨怀宁密谈了约莫半个时辰,杨怀宁眼见便到晚饭时间,便要杨英出门打酒。不想杨英在归途恰逢大雨,等他回到府邸时已是酉正时分,在门缝里便瞧见一群黑衣人正在府内行凶,将杨府一门老少杀了个干干净净,这便是杨怀宁灭门惨案了!”   “杨府里活着出来的两个人,一个是杨英,成了首告。另一个......便是不速之客叶伯巨,他自然嫌疑极大!”纪纲一改嬉笑浪荡模样,沉吟起来。   朱棣这才发现这位纨绔子弟正经起来的时候竟然如此心思缜密,心中不禁暗赞。   只见纪纲敞着衣衫,露出一条白肉,却浑然不觉地起身踱了起来,蹙着秀眉思忖道:“杨英见到黑衣人行凶时便是酉时,而如今有这副字画佐证,叶伯巨在酉时已然在这红朝阁喝花酒了。所以他决不是行凶之人!”   “那兴许是他的同伙呢?叶伯巨先行与杨怀宁密谋,却并未将其说服,因此出门便传递消息,来了个先礼后兵?!”朱棣闪着眼忽然道。   纪纲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据我所知,这杨府是在中正街。从中正街到红朝阁,骑快马也得小半个时辰。这叶伯巨要在酉时到红朝楼,算起来......杨英一离府没多久,叶伯巨便告辞出门赶往红朝阁了,他哪里来的时间传递消息?而且......怎么瞧都觉着此事过于巧合了些......倒像是......倒像是有人故意预谋好了,将事情栽赃嫁祸给叶伯巨似的?!”    第十二章 【才能出众】   听纪纲说杨怀宁灭门一案像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于叶伯巨,朱棣等人虽也抱此疑惑,但此话从纪纲口中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仍不由得吃了一惊。   纪纲见他们一副惊愕的模样,尴尬地笑了笑,解说起来:“诸位都是聪明人,且想上一想:光天化日之下能如此悄无声息地将一个当朝御史满门数十口诛戮殆尽,行凶之人必不在少数。而且......行凶者施此杀招,不可能不精心筹划。在下因而料定灭门当日,杨府上下必在贼人的监视之下。”   众人听着都不住颔首,不没料到这纪纲竟然还有查案的天赋,比之大理寺卿也当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纪纲顿了顿,又接口道:“但贼人干如此大事,不选在夜间,却选在青天白日之下,还独独留下了叶伯巨这么一个天大的把柄,不太稀罕了些么?况且......行凶贼人监视杨府,叶伯巨造访,他们不会不知,他们既能杀了杨府数十口人,又怎会漏掉叶伯巨这么一个活口?这......嘿嘿嘿,不能不说是他们有意为之,故意设下这么一个陷阱的!或者说......贼人本是打算夜间动手,偏偏来了叶伯巨,这才临时变阵,改在白昼将杨府灭门于闹市,然后故意走脱叶伯巨,让他来背这个天大的嫌疑、担不起的黑锅!嘿嘿嘿!”   眼见着纪纲眸子精光四溢,剖析得入情入理,性情耿直的朱能不禁骂道:“娘希匹的,不知那些贼子是些什么货色,心肠竟然如此歹毒!亏得殿下讯出了这幅字画,总算可以还那书呆子叶伯巨清白了。”   朱棣沉吟着却摆了摆手:“本王查了卷宗,又偷偷审问了前几日才缉拿到案的叶伯巨,哼哼,这叶伯巨对探访杨怀宁府的事倒是供认不讳,只是却并不认承合谋这灭门大案,且还供称当日来了这红朝阁寻欢作乐,故而本王才会由此一行罢了。不想还真在这飘雪居里面寻出了这么一副字画!只是......只是依着大明律,光有物证是不够的!”   “还要人证?这红朝阁内还缺人证么?”   朱棣却苦笑着摇了摇头:“红朝阁乃是风月之地,风尘女子的供述是做不得准的。就算拿到大理寺,也会被那些堂官笑话的,更别提在当今万岁面前了。”   朱能听了不禁一呆:“那......那可如何是好?这明摆着清白之身的叶伯巨岂不要蒙冤受屈,难逃一死了?”   “这却不尽然”,朱棣端详着杯中清酒出了会神,淡淡道:“据叶伯巨供述,当日他在红朝阁内还遇到一个人。只要那人肯出来佐证,那便没有妨碍了。”   “还有人?”众人都吃惊问道:“谁?”   朱棣瞧了瞧众人,忽然淡淡一笑,嘴间蹦出三个字来——“茹太素”!   “什么?山阳知县茹太素?”   朱棣也不无感慨:“哼哼,正是那文辞啰嗦被父皇打发出京做了知府,却因本王揪出山阳县赈灾不力、杀了山阳知县徐旺,这才被贬代替徐旺做了山阳知县的茹太素!哼哼,真是冤家路窄,不想这件事还得着落在他头上!”   朱能冷冷一笑:“原来是这龟孙子,殿下把他拿到应天问话便是了。”   朱棣却不以为然:“事情若是如此简单便好了。叶伯巨一锁拿进京,大理寺便派人去山阳寻他问过话了。哼哼,可是这茹太素只是推脱不知,又能奈何?”   “什么?这龟孙子,待老子去一趟山阳,瞧瞧是他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朱能始终对山阳旧事耿耿于怀,此时早已拍案而起。   朱棣摆了摆手:“这里头的事不是你能懂的。父皇历来厌恶官员奢侈放荡,他茹太素到这红朝阁喝花酒,先就已经有罪。况且......他若站出来替叶伯巨说话,岂不得罪别人?”   “得罪别人?谁?”朱能兀自疑惑。   纪纲见朱能一副憨态可掬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朱大哥好呆啊。茹太素站出来替叶伯巨洗脱清白,自然是得罪此案背后的主使之人了。他们费了这许多功夫,才将这天大的案子丢给了叶伯巨,岂容茹太素如此轻易地便洗了个干干净净?”   说着纪纲又瞧着朱棣,高深莫测地问道:“殿下,这两个千丝万缕的大案,殿下哪里不查,偏偏从这个叶伯巨下手,想来定有深意吧?!”   这本是朱棣与道衍计议定了的:两个大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一团乱麻似的搅浑在一起。这叶伯巨便是这团乱麻里的一根线头,只要牵这根线头,替叶伯巨洗脱清白,那太子朱标也就没了嫌疑。这无异于卖给了太子一个天大的人情,也可令太子无后顾之忧。再往后,要借太子之力扫清秦、晋二王在应天府留下的藩篱,那就得心应手了。   只是这些心思竟然被这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瞧出了端倪,倒大大出乎朱棣所料。这纪纲虽然人才出众,可毕竟只是初见,谁知道他后面会不会有什么人呢?又岂敢尽信于他?   故而朱棣也不置答,只是一笑起身道:“时辰已是不早了,呆久了免不了要生出事端来。既然证据已经寻得,朱能且取下字画带回王府吧。”言罢起身径出了飘雪居,来到红朝楼外解下马绳,便要上马。   眼见这一群人行色匆匆,竟然就要撇下自己径自去了,纪纲又是气又是急,也顾不得外面又晃晃悠悠地下起了白雪,敞着领口便追了出来:“等等,你们......你们......你们不能走!”   朱能等人原以为朱棣是定要收了这位武艺、才能俱都出众的浪荡公子,不想朱棣出了门就像与纪纲素未谋面似的,看也不多看一眼,牵着马缰就要上马而去。朱能等人跟在后面,却也不敢多话。   岂料便在这时,那纪纲想是急昏了头,竟然一个箭步抢了上去,竟然一把夺过朱棣手中的缰绳,身子一闪已是挡在朱棣身前,也不说话,只瞪着一双凤目瞧着朱棣,兀自不由自主地喘着粗气,显然已是气急!    第十三章 【雪夜回府】   众人原以为朱棣必将纪纲收罗入府,却不想朱棣出了红朝阁的门之后牵马便走。眼见着如此,急红了眼的纪纲居然一个箭步冲了出了,夺了朱棣手中马鞭,挡了朱棣归路。   这一变故大大出乎众人意料,都瞪大了眼睛,仿佛做梦似的,谁都不相信这么一个浪荡公子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敢去夺堂堂四皇子的马鞭,还挡了他的去路。寻常人看来,这人不是寻死也是疯迷了。   饶朱棣历来冷峻沉稳也不禁愣了愣,旋即闪着眼打量了他半响,却并不恼怒,反而笑问道:“纪壮士为何挡了本王去路?可是要向本王索要酒钱?”说着便扭头笑谓朱能等人:“咱们却是忘了,酒足饭饱,抬脚便走了,这倒是疏忽了!哈哈哈,来呀,郑和赶紧取银子,将今夜的酒钱算与纪壮士!”   朱能等人经朱棣如此一番笑语,也都反应过来,慌忙上前要将纪纲拉开。   却在这时,纪纲“霍”的一声忽然直挺挺地跪在了雪地里,兀自抬眼盯着朱棣:“我纪纲堂堂男子,岂会为金银挂怀?我......我.......我只是恳请殿下收留。纪纲虽是个无用浪荡之人,可也有可供驱使处。殿下但有所命,我纪纲必将无有不从!”   朱棣想了想,却忽然冷冷一笑:“哦?你夺我马鞭,挡我去路,原来为的是要本王收留于你?哼哼哼,若是本王不肯呢?你还不让本王离开这红朝楼不成?”   众人听着朱棣这阴狠挑衅的话,心里都是一紧:这位任侠勇武的燕王性子最是刚毅不屈,何曾有人敢如此公然挑衅于他?这纪纲也算是糊涂到家了,竟然敢虎嘴里夺食,那不是找死么?人人心里都不禁替这位浪荡公子捏着一把汗。   纪纲听了话脸色也是微变,却也那么一瞬间的事儿,很快又倔强地挺直了腰板,咬牙道:“殿下若是不收留纪纲......纪纲决不起身。马鞭......马鞭也绝不交还!”   此话一出,人人变色,不住拿眼瞧朱棣,却无一人敢出声。   只见朱棣也吃了一惊,低头觑着纪纲,却见这衣衫不整的浪荡汉子在自己威压的逼视下竟然毫无惧色,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许久方点头赞道:“好,好,好胆气!”说着朝纪纲伸出一手,纪纲不禁愕然,一时间竟不明白这位王爷的用意。   郑和人小鬼大,最是机灵,想了想便从旁笑道:“纪大公子,还不交出马鞭?”   “马鞭?”纪纲一时疑惑,旋即醒悟过来,顿时喜形于色,忙将马鞭双手递还朱棣,起身牵转马头,恭敬道:“自今日起,我纪纲便给殿下牵马坠蹬!”   朱棣接过马鞭,翻身上马,不以为然地淡淡道:“这世上,任人都会牵马坠蹬,何须本王扰心?本王也从不收奴仆!你且与郑和同乘一骑,跟我回府去罢!”   朱能等人见状又是高兴又觉好笑,只见纪纲脸上微微一红,神情间却抑制不住的喜悦。   等朱棣一行回到燕王府时,已经到了子正时分。刚一入府门,门房便来禀报说下午有客到访,已被留下护卫王府的青面汉子柳升安置在了后花园的吟风楼里。   朱棣原也觉得诧异如此冬夜会有谁来拜门子?可听说来客被柳升引至吟风楼,朱棣便已猜到来人必是道衍和尚。   只因前几日道衍来府与朱棣商议两个大案时便没有避开柳升和张武两个北平新收的勇将。朱棣知道道衍在相面上虽然不及柳庄居士袁珙,可也颇为老辣,所以引着二人与他见了面,实则也有让道衍帮忙相一相二人面相的用意。   吟风楼因有两层木窗,内置暖炉,且独立于后花园的一角,是个极好的去处,早已成了道衍和朱棣密议朝务的地方。道衍每日来了燕王府,也不去他处,只在吟风楼等候罢了。   任由郑和去安置纪纲,朱棣独自穿过二门来到后花园,园内的假山上、石板面上已然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朱棣一双黑色长筒皂靴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咯吱”阵阵声响。   吟风楼看似一处石亭,却置了一处木梯,顺着木梯直上二楼别有一番天地,俨然一处木质阁楼。阁楼内的刷着红漆的木窗已然开了两扇,朱棣悄然推门而入,只见里面只有一点烛光,烛光下一名胖大和尚正捧着一本《荣枯鉴》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朱棣掩了门踱了过去,顿时觉里面暖意融融,浑身上下的寒气都少了不少,因笑道:“外有寒雪冻人,大师却在这儿赏雪夜读,好不自在啊!”   道衍读得认真,不妨朱棣忽然进来,也是一愣,抬眼见是朱棣,忙起身让座笑道:“殿下?!殿下夤夜才回,看来今夜一行收获不小吧?!啊?哈哈哈。”   朱棣淡淡一笑,也不答话,径自来到打开的两扇木窗口往外望了望,但见寂静的花园里只有雪片儿不住飘摇而下发出的瑟缩之声,雪显然是又下得大了起来,外面的寒气也在这深夜越发逼人,直冻得朱棣手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便顺手将窗掩了起来。   朱棣这才回身在道衍跟前就座儿坐了,接过道衍递来的一杯热茶却不饮,只捧在手里暖了暖手心,又拿起桌上放着的《荣枯鉴》翻了翻,好奇道:“邹阳上书.....元景安保命之法......张华死难?这‘圆通篇’里的故事倒挺有意趣?如此好书为何本王从不听师傅说起?这‘长乐老’又是何人?”   道衍一副懒散模样,蹙着浓眉觑着朱棣,淡然一笑:“此书所作之人名曰长乐老,真名叫冯道。嘿嘿,冯道者,曾仕唐晋汉周四朝,相六帝,五代宰相也。唐末时此人先事幽州刘守光。刘守光败后,冯道又转投李克用,唐庄宗以之为任相。至后晋时,冯道为首相,奉石敬瑭。待契丹灭后晋,他又事契丹,为太傅。嘿嘿嘿,天下风云变幻,此人荣贵不衰。虽如此,却也可以瞧得出......此人并非是什么忠贞耿介之士!”   “哦?此人经历倒也算稀罕。他作这《荣枯鉴》又是为何?”朱棣听着道衍的解说,只觉得与幼年所学经世致用、修身养性之学全然不同,也是倍觉新奇。    第十四章 【佐证之人】   吟风楼内,朱棣与道衍秉烛而坐,正论着一本五代宰相冯道所著的《荣枯鉴》。   道衍和尚挨着朱棣,指着篇目笑道:“此书共有圆通、闻达、解厄、交结、节义、明鉴、谤言、示伪、降心、揣知十卷,卷卷不离‘小人’二字。”   因见朱棣疑惑,道衍复又解说:“《荣枯鉴》一书本是冯道于如何辨析小人、如何勾斗小人的谋略之作,随手翻看还过得去,但却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当今皇子均以儒学为根本,无论学文还是义理均师从宋濂等一干方正大家。像《荣枯鉴》这等出自冯道这样不贞之士的诡诈谋略,是入不得他们法眼的,又岂会拿出来给殿下们讲解呢?”   朱棣想了想,却有些憾然道:“天下总有小人作祟,学些诡诈谋略未尝不可,否则岂不总是好人遭罪,小人得逞?只要不入小人之道便好了。”   “非也,殿下”,道衍眸中闪着精光盯着朱棣,摇头道:“与小人辈撕斗得久了,就算是君子也会逐渐堕入魔道的,这一点殿下不可不知。与小人辈斗,当以正义凛然胜之,这才是大道。况且当今万岁教育皇子,自然是要皇子们做个仁人君子,无论为君还是为臣,都有方正忠诚之气。如《荣枯鉴》这等偏狭之作,是不会让殿下们去触碰的。”   朱棣心中并不苟同道衍的这番说辞,可觉得如此清谈无益,便一笑转了话头:“方才大师问本王夤夜才回,是否有所收获?嘿嘿嘿,本王此行确如那叶伯巨所供述的,在红朝阁得了他洪武九年八月初三的画作。”   “哦?洪武九年八月初三,他出了杨怀宁府果真就去了红朝阁?”道衍眉毛一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   朱棣见他模样,不禁有些吃惊,颔首道:“这本是大师料定了的呀?为何大师得了信反倒如此不可思议的模样?”   道衍身子顿时松弛下来,转脸透过木窗的薄纱呆呆望着外面出了一会神,许久方回转了头,捻着念珠怅然道:“这些事贫僧早猜到是秦王所为,只是他果真如此心狠手辣,实在太伤阴德。阿弥陀佛,与此人做耗,殿下不可不小心谨慎才是。将来他还会做出什么,真是难以预料。”   朱棣听了也是为之动容,忽然道:“二哥......总不至于谋反吧?”   “不会”,道衍断然冷笑起来:“秦王乃是阴鸷之人,耍权弄术的阴招是有的。谋反这等公诸于众的天大事,他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气魄。嘿嘿,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才最难防啊。秦王如此,殿下须得尽快剪除其羽翼!否则拖延越久,变故越多,殿下和太子就越危险。”   “可是光有一副字画有什么用?那茹太素矢口否认,咱们又能如之奈何?”朱棣不禁蹙眉沉吟起来。   唯一的人证不愿惹火烧身出来佐证,确是极为棘手!   道衍不自禁地起身踱了起来,吟风楼内复归沉寂,只有一根香烛的“吱吱”灼烧之声。直过了许久,道衍方回来坐定,瞧着案上《荣枯鉴》自语起来:“这茹太素乃是小人心性确属无疑......小人......小人?......”   忽然道衍双眸一闪,觑着朱棣念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小人喻于利!殿下?!”   朱棣也正自沉思,听他如此说不禁一愣:“大师莫非是要本王用银钱收买于他,让他出来佐证?这......”   这确并不怎么高明?也并不一定管用!   这些话朱棣却并没有说出口,可道衍却摇了摇头:“殿下,贫僧所指之利并非银钱之利,乃是利害之利!”   “利害之利?大师何意?”   道衍一手扶额,一手念珠捻得飞快:“于小人辈,若是用银钱之利不能收买,那便以利害之事威压于他。小人多色厉内荏,心性无骨,以威压之法迫其妥协,必能奏效!”   “可是......又该如何威压于他?这茹太素所畏者又是什么?”朱棣端详着道衍,只觉得弄不明白这和尚这打什么哑谜。   “嘿嘿嘿......用一个死人”,道衍忽然笑道,苍白的面色这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尤为诡异。   “什么?用一个死人?什么死人?”朱棣愕然,吃惊道。   道衍却不答话,起身踱了几步,忽然回转过身盯着朱棣,齿间蹦出一个人名来——“徐旺!”   “原山阳知县徐旺?就是被本王杀了的徐旺?”朱棣有些不可思议地瞧着道衍。   道衍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不错,殿下不需怀疑,就是被殿下一刀割了头的山阳知县徐旺!”   “这......如何能迫得了茹太素?”   “殿下难道忘了,您初次见那徐旺是这何地?”道衍闪着鬼火一样的眼睛笑问朱棣。   初次见徐旺?   那却是朱棣带着朱能、丘福、郑和从邗沟而上,拜访这淮水挡道的秦王行舟时遇见的。那日秦王朱樉正在摆着酒宴,在座的人里面除了几个异能之士,还有就是永嘉候朱亮祖、四川卫指挥使丁玉,以及这山阳知县徐旺了。   “怎么?二哥?秦王?”朱棣诧异道。   道衍眯着眼,点了点头:“不错,这徐旺一介小吏,如何上了秦王的酒宴。况且,从徐旺选女入秦王府这些事........嘿嘿,贫道断定这徐旺乃是秦王的一根‘红线头’!”   红线头是秦王多年营建的暗桩组织,分布各地,专一为秦王朱樉探听消息、收罗美女、堆积珠宝。当年空印一案的始作俑者,山东济宁府下曹县知事程贡,便是秦王手下的一根“红线头”罢了。   “这并不出奇,本王也是料定那徐旺是二哥的一个耳目。只是,这有何关碍?二哥的红线头遍布天下,这有什么出奇之处?”朱棣仍是不明就理。   道衍闪着眼诡异一笑:“嘿嘿嘿,殿下难道忘了,秦王这栖霞山的私邸如今也是瓮中之鳖,殿下早晚是要除掉的。秦王的红线头归哪里掌管?还不是栖霞私邸么?殿下一旦剿除栖霞山,将秦王的红线头公之于众,以当今万岁的深沉克忌性子,还不知要疑心到何种地步?那些个红线头,或是那些个与红线头有什么牵连之人,只怕都难逃一死啊!”   “你是说......”朱棣眼中精光“霍”的一跳,已若有若无地明白了这道衍和尚的用意!    第十五章 【谋之以诈】   道衍言及一旦秦王私邸被破,但凡涉案的“红线头”恐怕都难逃多疑的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屠戮。朱棣隐隐从话中揣测出了道衍的用意,眸中波光不禁为之一闪。   道衍微微颔首,嘴角吊笑,冷冷道:“徐旺乃是秦王耳目确属无疑,证据却捏在殿下的手里。只是此人已死,事情是否要说出来,如何说法,全在殿下您一念之间。一旦秦王私邸被破,红线头公诸于众,殿下只需一句话将死了的徐旺点出来,那当年身为知府的茹太素只怕便难逃嫌疑了。以当今万岁的性子,他茹太素又曾是惹下圣怒之人,就算给他十条命,只怕也难逃一死了。嘿嘿嘿,殿下以此迫他,他必然不得不从。到时候,只要他站出来佐证......叶伯巨的嫌疑便就此洗去,太子也将从此得到彻底清白了。”   朱棣听了,暗暗点头,却又忽然蹙眉沉吟起来:“大师所言虽然在理,看似可行。只是......只是要迫那茹太素,洗清叶伯巨的嫌疑,先就要攻下栖霞山。可是......要攻栖霞山,又想不惹祸上身,便得有太子出面。要太子无后顾之忧,却又先得洗清叶伯巨嫌疑,还他清白,他才能放开手脚支持本王。这两下里岂不互相搅闹一处,不可兼顾么?怎能这攻下栖霞山之前迫那茹太素来佐证?”   道衍觑着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却摆手笑道:“殿下思虑极是,能看事如此透彻,实在令人敬服。但是此事要办起来却不难。殿下试想,您如今手里捏着两个巨案,山阳县距应天府少说也有数百里,京师发生了什么,那身在山阳县的茹太素又如何能及时知晓?殿下只需派一可靠精干之人赴山阳县将他茹太素拘禁隔绝起来,再以栖霞私邸被迫、徐旺‘红线头’身份大白于天下来诈他一诈,嘿嘿嘿,不愁他不上当招供!殿下拿了他口供便还了太子清白,再借太子智力剿了栖霞山,岂不两全了么?”   “妙!秒啊!哈哈哈”,朱棣听罢不禁抚掌而笑:“大师之谋真能通鬼神也!”   道衍淡淡一笑,浑不在意,只是捻着念珠继续谋划道:“殿下谬赞贫僧了,我只是个静心修佛之人,岂敢得此赞誉?”,说着话锋一转:“此计虽然可行,只是这去山阳县诈茹太素之人须得胆大心细,沉稳多谋才行。这样的人......原本丘福较为合适。只是他如今留在了北平府,殿下身边的人嘛......朱能与张武有胆有勇,忠心不二,只是谋略机变不足。那新收的青面汉子柳升......无论胆略还是谋略都是有的,只是过于讷言,雄辩机巧不足了些;郑和年纪尚幼,尚不足以独当大任。殿下且看看,如此数下来......这么一件大事,殿下身边竟然没有可用之人啊。”   朱棣听得很仔细,也不禁蹙眉:“大师有识人之明,本王身边的人里面确实......确实没有可以胜任的。原本......原本张玉是个合适人选,此人与本王私交甚笃,当年杨府的管家杨英便是他擒住了,私下送与本王的。此人是个儒将,文韬武略,人品性情,俱都是人中之杰。只是他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任正二品的都督佥事,地位过于招眼了些。这等阴谋之事......让他去办也与其性情不符,怕也不合适。”   商议间二人都复沉默,都默默将心中人选过了一遍又一遍,却还真难寻出个可以胜任之人。   忽然朱棣扶额而笑,眼中放光:“哎呀,本王怎么把此人给忘了。论起来,此人去办这差事,只怕要比丘福还合适些。”   “哦?比丘福还合适?贫僧如何不知?”道衍不禁愕然,盯着朱棣诧异道。   朱棣失笑:“此人是本王今夜在红朝阁新收的,论起武艺来,比张武、朱能还要好些,只怕跟柳升也在伯仲之间。但是更为难得的是此人的机智和胆量,虽说......有些吊儿郎当纨绔模样,可毕竟瑕不掩瑜!”   “殿下居然收到了这等人物?今夜才收入府?新收入府便委以重任,此人可靠么?若是用人不慎,后果可不堪设想啊”,道衍却不置可否。   朱棣瞧着昏暗的火苗沉吟了半响,方缓缓道:“此人名叫纪纲,乃是原苏州首富纪兰廷遗留的子嗣,富家公子,纨绔任性是有的,可才具确是上品。本王素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况且如今除了他,本王着实无可用之人了。”   说着朱棣忽然抬眼瞧着道衍:“此人如今正在府内,大师可否去瞧上一瞧?”   道衍神色肃然,点头道:“听殿下说如此人物,贫僧也早想一睹为快!”   说话间二人这便起身下了吟风楼,早有守在亭外的郑和提着灯笼迎了上来。   深夜的雪片“淅淅嗦嗦”下得正欢快,偌大的花园里早盖上厚厚的一层皑皑白雪,在不远处灯笼的照耀下放着幽幽白光,忖得花园越发的静谧悠长。   因虑及性情,纪纲被郑和安置在东跨院,与朱能、郑和共住一处,北平新收的柳升和张武则被安置在西跨院。   朱棣陪着道衍一路将红朝楼内所遇之事一一解说,道衍只听得眸中放出精光来。转眼间,二人由郑和领着已迈过二门,踱进东院。东院是一处演武场,演武场便错落着几间门房,本是用来堆砌兵刃武具。前些年洪武皇帝朱元璋管制天下兵器,饶朱棣是亲王,府内所藏兵刃也有定数,多出来的便悉数上缴归了兵部,因而几间门房也就空了出来。   三人踱进院内,却见里面只有北边一间小门房内透着一点火光,其余两间都漆黑一片,静得毫无声息。   “朱能不在房内?”朱棣在身后忽然悄声问道。   郑和闻声驻了足,回过头来笑道:“殿下还不知他么?这会子肯定又带着兵丁去巡视府里护卫了。不到三更天,他怕是不会回来的。”   朱能几年前入京寻亲,因盘缠耗尽在东安街摆擂为生,靠着一身武艺以一根软绳曾打遍应天未遇敌手,岂料后来竟输在一名女子手里。那女子便是如今的燕王妃,魏国公徐达长女徐仪华。而后朱能被冤,与杨英共囚禁在城外土房内,被朱棣收入府中。几年的时间朱能早已对这位年轻勇武、任侠冷峻的燕王信服,最是任劳任怨,忠诚不二的一个人。   听说朱能深夜仍要去巡视王府戍卫,朱棣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却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冷峻模样,也不答话,料想那新收的纪纲必然宿在北边亮灯的小间,便径自踱了过去。   ————————————————————————————————————————————————————   番外:最近心情很糟糕,身体也跟着老出问题,平时也忙,所以没有更新本书。   让读者失望了,道歉一个!   不管怎样,继续向前吧。   想来想去,还是努力向前。   作者仁善,经历之事却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人性至恶至丑,这样的话难免偏颇,却不得不这样提醒。   所以,风雨无阻,努力向前,无论生活还是其他,也许只给人留以背影,才是强者之道!   ——以上都说生活感慨,与小说无关。小说会继续写,不断更新的!(づ ̄3 ̄)づ╭?~    第十六章 【临阵选将】   南方的冬夜寒气逼人,燕王府东跨院的演武场已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偌大的院落静悄悄、黑漆漆的,只有北边一间门房里闪着一支暗暗的火苗。想是门房的窗户没有关严实,留下了一道小缝,冷风便透过缝隙灌进屋内,吹得烛光不住地摇曳不定。   道衍穿一身青布袍卦,颠着硕大的身形闪到朱棣身侧,眯着慑人的三角眼朝房内瞧去,只见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当中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油灯,油灯的捻绳已近乎烧尽,火苗极小,在寒风的吹拂下要熄不熄、似灭不灭。八仙桌旁,一张铺着棉絮的木板床靠墙而立,床上的铺盖早被掀开,一名衣着单薄的俊秀青年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在上面,成一“大”字形。仔细听去,这人睡得深沉,呼吸似有若无,竟不畏冷。   “咦?!”道衍有些吃惊,身子又往前侧了侧,仿佛要看得更仔细似的,双眸凝视青年的面庞许久不动。   “大师?大师?如何”,朱棣见他模样,也是诧异。   道衍面色肃然,微一点头便转身踱回院内,满面沉思模样,也不觉雪花萧瑟。这倒更令朱棣和随侍的郑和不解了,跟步在侧,满腹狐疑地注目于他。   许久道衍方回过颜色来,觑着朱棣悄声道:“此人有龙凤之姿、开创之能,乃乱世雄杰也。只是体态单薄了些、眉宇之间也过于清秀了些,若能学汉之张良,修文学道,不失自全安乐之道,只是功业便会欠缺。可是此人却弃文修武,且武艺高强,看来此人此生虽得功业,却必将刀头舔血,难得太平安乐啊。”   “那......此人是否可用?”朱棣听他说得险恶,也是有些吃惊。   道衍忽然噗嗤一笑,拱手道:“如此人物当然可用,贫僧还要恭喜殿下才是,帐下人杰层出不穷,此乃是大吉之兆啊。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万事不由人啊!哈哈哈。”   朱棣听了浑身一震,旋即克制着心头噗噗乱跳,舔了舔冻得发冷的嘴唇淡淡道:“那......大师认为,此次山阳之行,便让纪纲去?”   道衍望着空中飘下的雪片想了想,摇头道:“殿下莫急,贫僧除了要观观形,还要查其言!明日......”   “要观在下之言,又何待明日?”一声音忽然从众人身后响起,转身看去,却是那沉睡的纪纲不知何时已经踱了出来。   见朱棣等人愕然,纪纲歉然一笑,兀自吊儿郎当模样:“殿下莫怪,在下并非有意偷听。只是在下自幼便耳尖,异于常人,方圆数百米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难逃在下这对顺风耳的。醒来之后委实觉得如此偷听不恭,这才出来相见。”   说着纪纲又扭转头来,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道衍:“这位大师似乎有查人只能,不知法号是?”   朱棣与道衍对望了一眼,又是吃惊又觉得好笑。朱棣又复重新打量了这位纨绔子弟,越看越觉得满意,便指着道衍笑道:“不想你竟有这本事,倒让本王吃惊了。这位嘛......是僧録司的道衍大师,与本王亦师亦友,你可不能将你那不拘性子用到他身上,若是怠慢了他,本王可是不依的。”   这还是道衍第一次听朱棣评说自己,想不到这位年轻的燕王竟然是以师礼待己,心头也不禁感动。纪纲听了也是吃惊,忙便躬身下拜,再无半点纨绔之风。   道衍只觉得心头一股暖流而上,流遍全身,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也费了不少功夫强自镇定了心神,方勉强笑道:“殿下待贫僧这么一个方外之人如此高厚,着实令道衍感动。”   说着道衍扭头看向纪纲,一对眸子放出格外的光亮,打量着含笑道:“纪公子有如此本领,燕王殿下也该欢喜、庆幸才是。”   纪纲极为机敏,立刻惶恐回道:“大师万万不可如此说,否则真要折死纪某人了。能追随燕王殿下,得到殿下收容,已是纪纲三生之幸。若殿下有所求,纪纲粉身碎骨也只是寻常之报,何况些许微不足道的把戏?”说着又抬眼偷偷觑着朱棣,悄声问道:“方才纪某在背后听大师与殿下言语,可是有事要纪某去办?殿下且请吩咐便是,纪纲绝不敢怠慢一二。”   道衍与朱棣对望了一眼,却忽然变了变颜色,忽然沉声问道:“纪纲,我且问你,若你欲迫一匪人招供同党,你该如何做?”   纪纲一听是这问题,满不在乎地一笑:“人必有弱点和把柄,何况一匪人?能拽在手里迫他就范的东西就更多了。只需抓其把柄,攻其弱点,别说让他招供了,便是要他指鹿为马,嘿嘿,也不是难事的!”   道衍和朱棣听了都是一愣,复又追问:“那,若是明知此人有一个把柄,也只有这一处弱点,只是那个把柄却一时不能得手,又该如何?”   纪纲被问得一愣,沉吟着踱了两步,旋即一笑:“这有何难哉?假意取了把柄,诈他一诈,以虚取实也是寻常之事啊。”   众人没想到这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所想的居然跟道衍、朱棣在吟风楼所议如出一辙,不禁面面相觑,许久道衍却仍不愿放过,双眸紧紧盯着纪纲,沉声又问:“若是你使诈也不成呢?”   话到这里,就连朱棣也觉得道衍所逼问得太甚了些,那纪纲年轻气盛,早已动了意气,却不敢发作,只一张俊脸有些发白,嘴角吊着冷笑:“嘿嘿嘿,既然知道了把柄,就算得不到,也算知道了症结所在。诈他不成还可以威逼嘛,威逼不成还可以利诱之,利诱不成还可以劝降,劝降不成还可以威逼利诱双管齐下嘛。嘿嘿嘿,纪某有十八般武艺,七十二变,不愁收拾不了局面的。这一点,大师尽管放心,不必杞人忧天。如此的多虑,大师得小心伤了身子才是!”   见他如此,人人都听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已是动了气。朱棣和道衍对望了一眼,想笑,却又忍住了。   “你今夜且好好歇息去吧,等本王和大师计议好了,自有用你处!”朱棣冷着脸淡淡道,言罢携了道衍飘然而去,留下纪纲站在雪地,心里就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应有尽有,却又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一出二门,朱棣便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觑着道衍问道:“大师佛门中人,历来素静,今夜却为何独独对这纪纲不留情面?”   道衍也是一笑,望着远方怅然道:“大战之前,似纪纲这等新收的纨绔不拘之人,需有激将之法才是。经此一夜,不愁他纪纲不卖力了,山阳之行,贫僧已然料定,可以无虞矣!”   “哦?哦!大师原来是......”朱棣这才恍然大悟,不禁佩服地瞧着道衍。   道衍淡淡一笑:“此乃寻常的御人之道,殿下身为皇子,独守于大明北面,直面强敌,此等伎俩不可不知啊。而且,贫僧如此对他也有试探的意味,好在今夜已是瞧出来了,此人应当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殿下可以放心用之。只是此人性子疏野放荡了些,就像一匹刚刚入圈的野马,殿下今后怕免不了要多费心些了。”   自此朱棣终于解得了道衍的用意,去山阳的人选也就就此定了下来!    第十七章 【督查山阳】   山阳又称淮安,乃是江苏境内的一个环水古县,位于应天府以北,徐州以南,往西临着淮水,往东经盐城则入黄海。   在元明一代,从应天府到山阳县,素来都得先走水路往东,经镇江至扬州,再从扬州转陆路一路向北,历高邮、宝应,便可直抵山阳了。   自洪武皇帝朱元璋统一天下,定都应天府之后,每年一年到头,无论春夏秋冬,都有各地买卖的客商经水路到这帝都来倒卖货品。因而虽然时令已到了冬至,大清早的,天气越发寒冷,岸边都已打上了一层白霜,可从应天府出来的商船此时仍是络绎不绝。   天方蒙蒙亮,河面的雾气尚未散去,常年跑船的汉子为了御寒,在船头一边摇着撸,一边用当地的方言唱起了别人都听不懂的情歌_“哥子额跑码头哟,妹儿你热炕头。长长额头发哟,软软额手,外面风雨来哟,哥哥额唱起来。待额过了岸头哟,就给你买绫罗,给你裁了新衣裳咯,将你搂在怀里头......”   说来也是稀罕,这艘船上的歌声一歇,总有不远的船上传来应和,此起彼伏,煞是有趣。可饶是如此,在这卯时刚过便唱将起来也难免是要扰人清梦了。   在这往来客窗船中便又一艘极不起眼的小舟,小舟中央还有一个船坞,显然不是一艘货船。船坞门口挂着一块青布帘幔,已然放下,直落至甲板,将冷风挡在了外面。船坞里原本酣睡的一名俊俏白面船客已是被这歌声吵闹得醒了过来。   “哪儿来的王八仔儿,大清早便来号丧呢?!”船客咕哝了一声,眯着睡眼茫然地四下望了望。   “哟?你醒了?”俊俏船客住的客舱里面席地铺着两个床铺,另一个铺位上还歇着一名长须中年男子。男子书生模样,穿着直身的青色圆领大袖衫,头戴四方平定巾,中等身材,却有些消瘦,两对眉毛很淡,然而眉下双眼却炯炯有神,鼻梁细挺,双唇极薄。此时这中年书生早已醒了,正挨着中间的炭盆烤着火,一边就着一盏发黑的油灯新手翻着一本书札,见俏面男子醒来,不禁笑了出来。   俏面青年抬眼看了看书生,长叹了一口气,便猛然又将自己摔进了被窝,仿佛无尽疲倦,咕嚷着道:“哎,也不知哪个杀才,竟生得如此大的嗓门,我便想不醒来也难呀?!真恨不得拧了他的脑袋,泡进这冰窟窿里,瞧他还唱是不唱?”   牢骚了一通,青年又转脸打量着中年长须书生半响,忽然眯着眼笑问道:“怎么?瞧着徐大人模样儿,倒似昨夜一夜未未眠?”   中年书生放下书,伸出双手在炭盆上烤了烤,这才哭丧着脸苦笑:“这寒冬天气,谁不躲着取暖呢?也不知船家怎生想的,在这冰冷得舱板上铺上一层薄薄的被褥便可暖人了?哎,这一夜差点把我给冻死。哪里还能睡得着呢?只怕若是真睡着了,想再瞧瞧今日的朝阳都没有那份福气了哟!”   俏面青年听了噗嗤一笑,躺在被窝里瞧着顶棚黑暗的舱面出了一会神,忽然回忆着道:“徐大人,你有没有觉得临行前道衍大师傅瞧你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似乎有些意味深长啊?!”   徐姓中年书生吃惊地看了看青年,神情间颇有些忐忑不安。   这位俏面青年口中的“徐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大理寺左寺丞徐贲,那睡懒觉的俏面青年则是燕王朱棣和道衍和尚选定此次山阳之行的纪纲。   徐贲在洪武七年经当时的户部右侍郎高启推荐入朝为洪武皇帝修编《孝慈录》,临行前因虑及自己是陈友谅旧臣,便专程到径山寺拜访知交好友道衍和尚卜问吉凶。道衍当时为其分析了时局,最是忌讳他卷入朝廷争斗之中,因而送了他八个字的忠告——“谨言慎行,事成则退”。不想徐贲入京之后受到四皇子朱棣的多番关照,这才在短短几年时间就升到了如今的正五品大理寺寺丞的位置,徐贲的功名之心也渐渐热切起来。   道衍与燕王朱棣商议定了山阳人选之后,因考虑此行不宜由朱棣出面,便又由朱棣去禀了太子朱标,由朱标下敕令给大理寺派员协理山阳之事。可万不料太子敕令到了大理寺之后,徐贲早知此事是朱棣所为,急功心切,竟然自行请缨。   当道衍见到大理寺所派之人竟然是徐贲时,其心中的惊恐、气愤、忧虑便可想而知了,饶出家人心性极定也不禁愣在了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只是不想这些当时的细枝末节竟然被这个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纪纲瞧了个真切,此时问了出来,徐贲倒一时不好作答,想了想便故作吃惊,反问道:“哦,道衍大师傅当时有何奇怪之处么?本官素来粗心大意,倒一时没有察觉。此时听你这么说起来,倒似乎还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纪纲闪着眼瞧了瞧徐贲,嘴角不易察觉地一笑。纪纲何其聪明的一个人?徐贲这等书痴文人的小心思如何逃得过他的眼睛?又如何逃得过他的心计?故而也浑不在意,淡淡一笑,却转了话头问道:“这道衍大师傅.....在下瞧着真是一个奇人?其他不说,光凭燕王殿下待之以师,言听计从,便可想此人必有过人之能的。只是不知这位佛门大师精于何术?是相术?还是诈术?亦或者佛法呢?”   徐贲听说朱棣以师礼对待道衍,心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和嫉妒,嘴角稍稍抽动了一下,旋即埋头又复翻起书来,头也不抬,只是无所谓地道:“哦?是么?这个本官确是不晓,但是既然道衍大师能进僧录司,他的佛法造诣必然是不低的!听说他是僧录司左善世宗泐的同门师弟,法相庄严,高门子弟,自然不会是凡夫!”   纪纲见他假意掩饰,话中却已然泛一丝只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醋意,心中想笑,却又觉得不妥,故而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因想着这位徐贲急功近利,且才智不足,迂腐可笑,倒有些担心被他搅乱了局面,便又沉吟着道:“嗯,想来只是燕王殿下身边一个礼佛之人罢了”,说着便端详着徐贲,故意加重了口气:“不想去山阳些许小事,太子殿下竟然如此看重,专门派了徐大人这么一个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前去查访。在下只懂些江湖之事,燕王殿下因而派我来协助大人罢了。不过想来些许小事,有太子的敕令在前,又有徐大人亲自督办,想来还是容易办下来的吧?!”   徐贲听他一口一个太子敕令,显然是在提醒自己此事只可以太子的面去办、不能牵连燕王朱棣罢了,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冷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是埋头读起书来。    第十八章 【监察御史】   山阳县经过夏天的洪灾,已经没了昔日人来熙往、码头上客船云集的热闹。街角一些微不起眼的地方仍可以见到当时屯积未清理干净的淤泥,只是风吹日晒得有些发黑,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当时四面八方涌入山阳的灾民得了赈济,也都各自回乡去了。当地百姓的生活又复归于平静。原本被冲毁的堤坝在治河能手夏元吉的筹划下修复妥当。   山阳县以西的码头镇是八方商客集散之地,码头镇上原已歇业的一家“春香馆”又复灯红酒绿、熙攘热闹起来。春香馆是山阳最大的一座酒楼、风月之地,专一为那些跑买卖的客商提供酒食、住宿、甚至姑娘。虽如此,山阳毕竟只是一座小县城,春香馆的酒菜和姑娘,跟应天府的秦淮河是没法比的。   与徐贲待行至洪泽县的时候,二人经过商议,便留下徐贲及两名大理寺司务暂留在洪泽,纪纲则扮作客商悄然混进山阳县城。如今纪纲到达山阳已然三天,白天出门沿街探听消息,晚间则落脚在这家春香馆,听听市井流言,喝喝花酒,十分的逍遥自在。因纪纲相貌出众,能言善道,又机巧伶俐,极懂得场面上的事儿,因而人人都愿意跟他多说几句,多喝几杯。   几天下来,纪纲倒还真得了些消息:却原来这山阳县令茹太素在洪武初年因文才被荐入朝,却因奏章行文过于艰涩,无端被洪武皇帝贬出了京师,出任知府。这还罢了,不想后来又因四皇子朱棣在山阳县以赈灾之事大闹了一番,身为知府的茹太素又复被贬为七品山阳知县,心里就别提多凄苦无辜了。故而这茹太素上任山阳之后便任事儿不管,日日读书喝酒,游山玩水,一副生不得志的狂放做派。如今这山阳县的大小事物实际已然全由一个正八品的县城署理处置。   纪纲暗中跟踪了茹太素三天,见其每天只在上午去县衙点了卯就回到位于楚秀园西北角的一处院落。说来这茹太素也算奇怪,各地县衙本就为当地知县设有居处,以便公务,可茹太素却宁愿每月多花几两银子却外面租了这一处院落。要知在洪武一朝官员的官俸是极低的,仅够温饱罢了。若是哪个官员会将仅有的一点俸禄拿去租房,那不是失心疯了又是什么呢?   纪纲因消息已经探得,倒越发觉得大堂被这些个三教九流的商贾搅闹得太过不堪,便要了一桌酒菜送至上房,又另叫了两名陪酒的姑娘。想着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便返回洪泽与徐贲会合商议。   春香馆的姑娘伺候惯了那些全身臭汗却腰缠万贯的土财主,如今见可以伺候这么一个舌如簧、话如蜜的俊俏小生,心里便别提过高兴了。两个姑娘涂脂抹粉、柔声轻吐、体香如风地坐在纪纲两侧,不住把盏劝酒。纪纲有女作陪,不时在这个身上摸一把,又在那个身上捏一下,任由几个姑娘给自己夹菜送酒,吃喝得十分欢快。却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阵阵吵闹、叫喊声,很快便听踩上楼梯的脚步笃笃。   “哐当”一声,门房已被踹了开来,迎着冷风闯进来两名兵士,上下打量着神定气定、端坐吃酒的纪纲,见他服饰显然并无官职、也无功名在身,只是瞧着气度却不同寻常,一时也吃不准,眉头皱了皱,一名兵士便指着纪纲大声嚷道:“监察御史陈大人查夜,所有人等都下大堂等候勘问。你,下楼去吧!”   纪纲没料到这山阳县也会有监察御史查夜,也是一愣。   要知在洪武一朝,督察院在浙江、江西、福建、四川、陕西、云南、河南、广西、广东、山西、山东、湖广、贵州等十三道共设监察御史一百多人,专一督查地方官的一举一动。监察御史只是正七品衔,并无实权,却是悬在官员头上的一柄利刃。因而各地的地方官上任之初第一件事便是去拜望地方的监察御史,竭力逢迎讨好。而那些监察御史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太苛刻。因洪武皇帝朱元璋是个极苛极严极细的一个皇帝,若是地方官都依着皇帝的条例行事,那只怕天下没有一个官员的官能当得安生,更别提俯养地方百姓了。   说来也是奇怪,纪纲身边陪酒的两名姑娘见闯进官军来不仅没有慌乱,反而细眉一挑,竟然上前指着两名兵士的鼻尖便骂开了:“你们两个杀才怎的又来了?隔三差五的来搅闹,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是咱们银子没塞够呀还是前番伺候得你们不痛快呀?”   两名军士似乎与春香馆熟识,见姑娘来骂竟自怯了,一对色眯眯的眼睛上下瞟了瞟,偷偷咽了一口唾沫,尴尬笑道:“好妹子,好妹子消消气。这......这也不是咱们要来砸你们盘子呀。这是监察御史陈大人的意思,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说着又压低了嗓音悄声道:“陈大人呐,可就在楼下看着呢!”   一听说是监察御史陈大人来了,两名姑娘竟没了言语,只撇了撇嘴,嘀咕地骂了一句:“哼,又是那个刻薄鬼,他怎的还没被阎罗王收了去呀?!”   纪纲听着稀奇,倒对那个监察御史陈大人来了兴趣,因嬉笑着起身,来到两名姑娘身后又偷偷捏了一把,头也不回地便大阔步踱了出去。   待纪纲来到楼下,不少商客已被逐出了店外,兀自围在门口瞧着热闹。纪纲不禁一愣,这才瞧见原来大堂上此时正跪着两名华袍中年男子,一人干瘦如鼠、另一人却肥胖如猪,两人这么挨在一起,不住对着一名正在端坐的白面官员磕头求饶,模样十分滑稽。   端坐的官员三十来岁年纪,身着正七品服饰,面皮白净,眉毛很淡,眉下一对三角眼在灯光下灼然生光,嘴唇极薄,嘴角总似带着轻蔑的笑意,飘着的几缕黑须梳理得十分干净,一身袍卦熨得平平整整,浑身上下一丝不乱,严严谨谨,看面相便知是个刻薄自持之人。    第十九章 【道貌岸然】   款步下楼的纪纲瞬间就吸引了白面官员的注意,似乎也在暗暗纳罕这么一个三教九流聚集的市井之地怎么也会有这等人物?纪纲却仍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吊儿郎当模样,嘴角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楼下这有些滑稽的一幕。   白面官员似乎已对二人的哀哭求饶感到厌烦,佛了佛袍袖,断然起身盯视二人,阴狠地冷笑道:“诸位也算是朝廷命官了,既然知道羞愧便不该来这等丑恶的烟花之地,行那些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既已被本官拿住,何至于仍不知羞愧,在人前做这等丑态?你们不要脸,本官还觉得难为情呢?”   果然言语刁毒刻薄,纪纲暗暗想着,但见那二人仍是一副不愿做罢还要去求的模样,心中也是来气,便轻蔑地笑着插嘴道:“二人大人,依着大明律,官员夜宿风月之地,顶多也就革职杖责罢了,何至于如此呢不要脸面求人呢?这让你们的祖宗妻子颜面何在?”   跪着的二人一呆,再没想到会被这么一个吊儿郎当、年纪轻轻的平头百姓取笑,脸“腾”地便红到了耳根,抬眼看了看白面官员,却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发作。   白面官员听罢也是一愣,诧异地看了看纪纲,冷冷笑道:“嘿嘿嘿,夜宿风月之地,自然顶多也就革职杖责。可是若是加上一条衣饰不端、有失官体呢?哼哼,只怕去牢房里住上个一年半载也算稀松平常了吧?”   要知在洪武一朝,士农工商,人人的衣着都有讲究,不可僭越,更不可低就,若是胡乱穿一气,只要被人举报,那便是触犯了大明律,刑罚可是不轻的。而且在本朝,任官极重乡间品行名声,若是有了牢狱之灾,那此人基本可算是仕途无望了。两个微末小吏苦巴巴地熬资格,原指着能有熬出头便凤凰的一天,谁曾想做一回这文人士子所谓“风雅”之事便自绝了前程?任谁也不会甘心的啊?于是二人听罢更忙不迭地磕起头来。   白面官员却理也不理他们,反而扭头端详着纪纲半响,忽然似笑非笑道:“这位公子气度不凡,不像是市井之徒,不会也是出门穿错了衣服吧?若是如此,那可也得跟本官走上一遭了。”   纪纲见这刻薄之人居然转脸便刁毒到自己头上,心头也觉厌恶,却浑不在意,大大咧咧地笑了笑,反问道:“这位便是方才两位兵哥口中的监察御史陈大人吧?”   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白面官员越发觉得此人身份可疑,又复凝视了半响,却并不眼熟,却也不敢托大,只冷冷道:“在下正是督察院派往这山阳县的监察御史陈瑛,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纪纲一笑:“草民苏州人纪纲,听说不少地方的茶商都在这山阳转运,特地来看看,若有价钱合适的,便进一些货回苏州倒卖倒卖。嘿嘿嘿,满身铜臭的茶叶商罢了,并无官职之身,也无功名在前。嘻嘻嘻,所以陈大人方才所说的‘穿错了衣服’,只怕是错怪了在下了。”   “哦?”陈瑛还待要说,却不妨跪着的两人忽然拉了拉他的袍角,扭头看去,却见二人悄悄从怀里抽出一叠物件,露出一角,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叠厚厚的银票,这明摆着是要行贿自己,要自己放他们一马呀?   陈瑛眼中放出一丝光亮,嘴角也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却很快隐了过去,冷着脸恶狠狠地道:“下贱杀才,将本官当成何人了?竟敢用金银贿赂于我,以为本官是那些个贪渎成性的无骨之人么?哼,告诉你们,我陈瑛七岁散父,全靠老母给富人家洗衣裳换取口粮养活大的,从小受苦受穷惯了的,吃不得山珍海味,也见不得金银珠宝。竟敢用这些恶臭的东西来邀买于我,真是可气”,说话间陈瑛似乎怒不可遏,猛地用力拽回自己的袍角,大声吩咐兵丁:“来呀,将这两个杀才拿回衙门,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官兵应声而出,不由分说将二人拖了就走。旁观的民众有的嘘嘘,有的却已叫起好来。只纪纲却皱眉撇着陈瑛,心中却全然不觉得这人是个清官。只因方才他瞧见银票时眼神实际藏着热切,虽然很快便隐藏了起来,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模样,可这并没有逃脱纪纲的眼睛。而且越是穷苦出身之人,虽不乏清高自持的有德之人,可更多的则会在面对金钱时不可自遏,变成十分没有骨气的贪婪守财之人。这陈瑛会如此做派,一来可能是此处人多口杂,不便受贿。二来也可能是二人行贿太薄,他不必为了这一点看不上眼的小小银钱冒着风险去毁了自己声誉、毁了自己前程。而且,看此人做派,绝对是个极为精细之人,凡精细之人多擅长精打细算,他是如何盘算的虽然不知道。可毕竟是个可以收买利用之人,绝对不是孟子所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圣人君子!   纪纲在掂量着陈瑛,陈瑛此时也在掂量着纪纲,想了半响,似乎拿定主意,不愿做耗,便瞧着纪纲,摆出一副道学面孔:“年轻人,你看起来也像是读过书之人,居然还知道大明律?!好生念书,考取功名才是正途,光宗耀祖。不要为了银钱四处奔波,毁了一生性命,更毁了这么好的材料!”   纪纲只觉看穿此人,也便并不吃他假道学那一套,嘻嘻一笑,散漫道:“在下吊儿郎当惯了,做些买卖养家糊口便于愿足矣。无意官场。只觉也没那份能力,更没那份福气。嘻嘻嘻,陈大人清廉德高,若是天下官员都似陈大人一般,我们这些小民百姓也就有福了。在此只能祝愿陈大人能早日高升,也是百姓之福啊!”   陈瑛听他满嘴吐蜜地逢迎夸奖自己,可看他神情却浑然对自己并不在意,而且言语间似乎更对官场之人、对自己心存几分鄙夷,心头不是滋味,却不好发作,只冷“哼”了一声:“方才是本官好意之言,你听与不听,悉听尊便,好自为之罢!”言罢便拿脚走了,消失在夜色里。   面对这人做派,纪纲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着时辰已然不早,春香馆经此一闹也不太平了,便也紧跟着出了店门,直奔洪泽县去与徐贲会合!    第二十章 【洪泽会合】   徐贲租住在洪泽县街角临着码头的一家名叫“隆兴”的客栈,出门便可坐船直抵山阳。纪纲原要去隆兴客栈与徐贲会合,可出了春香馆后想着时辰还早,便又去了一趟楚秀园外茹太素的府邸探查了一番。纪纲武艺出众,尤其轻身功夫极为了得,这种蹬人屋顶,揭人瓦片听地脚的事儿,对他而言委实轻松不过。只不过今夜茹太素的府邸却来了客,客人是个穿着青缎圆领窄袖袍的青年男子,看装扮似乎是大户人家的清客、或是小厮。   那青年与茹太素在客厅稍坐便径自进了书房,青年男子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叠银票、一个木盒子。盒子里有一个暗扣,打开之后原本昏暗的书房顿时亮敞了不少,却原来里面放着一颗夜明珠。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能送这么重的礼,这人是要来求茹太素做什么大事呢?又是什么事值得这么大的手笔?茹太素只是小小的山阳县知县,七品芝麻官罢了,他手里可并没有太大的权利的啊。   纪纲在房顶思忖了半响,仍是觉得不得要领,加之外面天寒风大,书房二人说话又压着嗓音,在房顶全然听不清说的什么。纪纲暗觉无趣。纪纲是个逍遥安逸惯了的人,哪里愿意受这等罪?弯腰哈了口冷气便下了房,打马直奔洪泽县。   待到了洪泽县隆兴客栈时,天方至卯时,徐贲与两个司务还窝在被窝里沉睡。纪纲雪夜打马赶路,饶是身强体壮,此时也冻得脸色有些发紫,便招呼店小二给自己打了水泡了个热水澡,也不去叫醒徐贲,自顾自地寻个房间钻被窝去了。待一觉醒来,已至正午,徐贲早已命人端上饭菜侯在房里。   “哟,徐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要您这堂堂五品大理寺寺丞等在这里,如何敢当?岂不羞杀在下了么?”纪纲睁开眼就见到了徐贲,又觉得好笑又是无奈,只得赶忙翻身起来,匆匆披上外衣,嘴上却半句难听的话也不能讲。   徐贲因知他是燕王府里的人,心里虽然不太喜欢这个油嘴滑舌的年轻人,却也从不敢拿大作威,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纪公子为公事奔波,我本不该来扰你清梦的,只是三日没了你的消息,今儿一大早听店小二说你清晨已回,心里着实着急惦记,便命店家把酒菜都预备了,我专侯于此,一来是表我敬意,二来嘛也是想问问山阳那边的情形。”   纪纲草草洗漱了毕了,这才与徐贲在酒桌前落了座儿,也觉肚饿,便不客气地手撕筷夹,一盘猪蹄下肚,又喝一杯老烧酒,顿时觉得浑身舒坦、暖意融融,这才道:“这茹太素在山阳县万事不理,由着县丞折腾,倒并不恶名。他每日里去县衙点卯便回府读书、吟风弄月的,他这个县令啊,当得有名无实,声名甚微啊。”   “这却好,正中下怀啊,哈哈哈”,徐贲听着喜形于色,笑着说:“既然他这个县令无所作为,有行无实,咱们要将他圈起来怕也没几个人会留意,到时候是要诈他一诈,还是劝降利诱,可都由着我们了。”   纪纲看着得意洋洋的徐贲,只觉得这个读书人怎的如此愚蠢轻浮,真不明白他怎么当上这个五品京官的,撇了撇嘴敷衍着笑了笑:“哼哼哼,徐大人所言不错,这确是我们交了好运,遇上这么个知县。只是他毕竟是知县,搅闹不好,恐怕无法收拾。咱们还是谨慎些好,在下晚间连续探了探他在楚秀园外的府邸,嘿嘿,楚秀园是个极僻静的去处,晚间没有行人,更没有夜市。在下瞧着,咱们还是晚上直奔他的私邸去要妥当一些。不知徐大人以为如何?”   徐贲见他一副深沉稳重模样,这才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态,轻浮了些,便举杯也饮了一口掩饰心中的尴尬,笑道:“纪老弟果然是个办大事的人,行事稳重妥当,难怪燕王殿下器重于你。咱们就这么办,一会儿用过饭便收拾收拾,从洪泽到山阳也就半日的时间,咱们正好在今夜便去闯一闯他的龙潭虎穴!”   纪纲见他一副街边说书人口中“狄公查案”的做派,只觉得好笑,却不说破,只是颔首点头,一时间便冷了场。纪纲何其聪明,一边回忆着晚间所遇之事,一边便挑起话头,故作沉吟着道:“只是昨夜我回洪泽之前又去探了一回茹府,他府里昨夜居然有客,而且这位不速之客看起来,应该有些来历才对。”   徐贲见他说得稀奇,也来了兴致,纪纲这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将昨夜所见青衣男子如何造访茹太素、茹太素又是如何收受他的银两和夜明珠的事说了出来。   “这么大手笔?有谁会去给他送银钱呢?”徐贲听着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你说......这青衣小厮去找茹太素,会不会与我们所为同一件事儿?”纪纲忽然灵光一闪,拿着鬼火一样的眼睛盯着徐贲。   “不会吧?怎至于呢?”徐贲不可思议的表情:“咱们行事也算机密,并没有穿官府呀,怎的会泄露了行迹?”   纪纲因知晓了秦王散布天下的“红线头”之事,情知这些事情恐怕难逃秦王的耳目,而且这杨怀宁府被诛之事也多半与这位秦王有关。秦王若是知晓朱棣派人来查茹太素,要他去作证洗脱太子清白,又岂会没有作为?朱棣要洗太子清白,那秦王自然是要茹太素免开尊口了。以秦王的财力,送些银钱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些事又不能跟这位迂阔的大理寺丞明言,所以只是淡淡道:“咱们做的虽然隐秘,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如果昨夜那名青衣小厮果真是去用银钱堵茹太素的嘴的话,那咱们的事恐怕不好办啊。”   “哼,那他茹太素便要多加一条受贿之罪!”徐贲恨恨道。   徐贲一时意气,话虽说得粗俗,可却给纪纲提了个醒,若是拿住茹太素受贿的事,那无疑又是一个巨大的把柄。可是这个把柄能不能拿到,光这一个把柄够不够威吓到他,谁也说不准。可如今又能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十一章 【夜闯茹府】   因那徐贲是个急性子,加之骤然奉命,有些急功近利,因而在洪泽县一用过午饭便匆匆拉着纪纲赶往山阳。徐贲一路催促着船家摇撸,可水路毕竟是逆行,待行至山阳县口的码头镇时也已经到了戊时。由于是寒冬,天早已经黑得沉了,只有那春香楼附近仍旧火光漫天、喧闹得不成样子。   下了船徐贲便要直奔楚秀园外茹太素的府邸,纪纲看着他匆匆忙忙的模样真有些哭笑不得,忙一把拉住笑问:“徐大人,您这便要去办正事儿了?”因四周仍有些行人客商,纪纲便多了心眼,并不说正事是什么事。   岂料徐贲听了,竟愣了一下,虎着一对眼睛诧异道:“兵贵神速,不现在去还待怎的?”   纪纲看了看身后两名早已饿得头晕眼花的大理寺司务,想着这两人虽然位卑品低,可毕竟都是大理寺的同僚,这徐贲初次独当一面怎的就忘了同僚之谊?将别人的死活不当回事儿了呢?就这么一个人,他在府衙里能混得多好已是可想而知了!但这些话是万万说不得的,否则便有挑拨是非的嫌疑了。纪纲想了想,笑着说道:“徐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此时虽然已经天黑,可也正是买卖人收摊回家的时辰。那茹太素府邸临着承德街,现在街上路人稀少,可也免不了有几个晚归的主”,说着又指着徐贲身上上下看了看:“再说了,徐大人难道便要穿着这身便服去审堂堂的七品县令茹太素?大人的官威现在不摆起来,更待何时呢?”   “怎么?”徐贲一愣:“难道还要换官服不成?”   “那是自然”,纪纲胸有成竹的老道模样,笑着说:“大人是以大理寺寺丞的身份来审山阳县令的,这些方面岂能草率?否则以茹太素这等宦海老吏,如何能镇得住他?若是镇不住他,如何能审出个结果呢?”   徐贲是个急性子,忙拉着纪纲道:“那......那咱们寻个地方把行头换一换,亏得我把官服随身带来了。否则可就误了燕王殿下的大事了!”   纪纲听他口无遮拦,心中暗骂,连忙摆手,悄声肃然道:“徐大人,徐大人,万万不可乱讲!大人此番是奉了太子均命,为大理寺所派属员,特地来此审问山阳县令茹太素!这一条,大人千万千万要记得啊!否则,可是要给燕王殿下惹祸的!”   徐贲听了一愣,万不料这个游手好闲的山野公子见识居然如此透彻,比之自己还要清楚明白得多,自己还要他不断点拨,心头又是羞又是愧,一时红着脸竟然没有言语。   纪纲知自己一时心急,话说得过了些,没有顾及到这个迂腐、虚伪的读书人的脸面,也不禁自失的一笑,岔开话题,故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道:“大人,嘻嘻嘻,反正时候还早,说实在的,在下委实也已饿得不行了。若是就现在这模样要我去公干,纪某人只怕会昏死在路边也说不定。嘻嘻嘻,大人就行行好,咱们先去找个地儿填填肚子、喝几杯水酒,再叫几个姑娘,听听曲儿......”   “得了,得了”,徐贲原本一肚皮的不自在瞬间被纪纲搅闹得烟消云散,看他一副无赖相,暗暗笑自己方才怎么会与这么一个无赖计较?便也笑着无奈摆手:“你呀,以为咱们是来出游喝花酒的么?还叫几个姑娘听听曲儿,得了吧你。顶多啊,找个地方点几个小菜,喝杯清茶。其余的啊,你还是别多想了!”   这话一出,连那两个司务都跟着笑了起来。纪纲原本也没想去喝花酒,只要这个酸腐的书呆子能同意去饭馆饱餐一顿、不用在外面喝西北风,那就阿弥陀佛、心满意足了。既已说服徐贲,一行四人便信步走进春香馆,因纪纲与他们极为熟识,春香馆招待得极为丰盛,四人酒足饭饱后已是亥时,家家户户都熄灯入睡。   徐贲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楚秀园外,点燃火折子,就着昏暗的光亮匆匆换上了官服,这才大摇大摆地踱至茹太素的府邸。这只是一处不大的院落,府门外也没有像其他官宦人家一眼摆上石狮子,只有门梁上悬挂着两盏罩着红纱的气死风灯,在着雪夜里摇摇晃晃,照着门前一点光亮。   “就这儿?”徐贲不可思议地看着纪纲,“不会没在家吧?”   “放心!”纪纲大大咧咧地一笑,上前敲门。“砰砰砰”,几声山响,在黑暗僻静的楚秀园格外清亮。果然,只过了片刻,里面便传来“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哐当”一声,大门应声而开,里面探出一颗人头来,却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须发皆白,正裹着棉衣、提着灯笼、眯着眼往外张望。只怪他光探一颗老人头出来,模样煞是吓人,门外的纪纲等人都没吓了一跳。   “你......你们是谁啊?咳咳,这好早晚的,大冷天,有事不能明天说吗?”老人一边咳嗽一边埋怨。   出来这么一个人,倒把众人闹得有些措手不及。眼见徐贲穿着亮眼的官袍却愣在了当场,纪纲忙在身边用手捏了捏他。“哎哟”,徐贲吃疼叫了出来,转脸要怒,见纪纲不住朝他使眼色,这才反应过来,饶他这回倒还机智,接口道:“哎哟,原来是个老人家,这大冷天把你吵醒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本官为公务而来,不敢耽搁!”   “官?你们是官?”老头吃了一惊,却又有些不信,将灯笼提得高高的,走近几步眯着眼细细打量。   纪纲见他们兀自啰嗦,不禁无奈,便站了出来大声喝道:“瞎了你的眼么?照什么照?忒杀的无礼了。这是京师大理寺派来的寺丞徐大人,有事要找你们茹大人问话。还不叫他出来见客?”   老者经他一吓,手中灯笼差点跌了下来,却再不敢怀疑,喃喃道:“哎,真......真是官呀?!我们家茹大人在书房看书呢,我这便去请他出来!”   徐贲见老者步履蹒跚,倒有些于心不忍,便摆了摆手道:“不必了,老人家,我们这便随你去见他!不用来回跑了,大雪天的,摔一跤可不得了!”    第二十二章 【宦海老吏】   茹太素的府邸不大,是一处两进院子,书房便在里间的东厢房。纪纲等人随着那老头缓步入内,但见里面非常冷清,满地满院都是积雪,也没人清扫。老头一边颤颤巍巍地走着一边唠叨起来:“这院子里就住着我和老爷两个人,老爷是个清官,没钱雇丫鬟什么的。可是啊,老爷可是咱们村方圆十里第一个当官的,嘿嘿,体面着呢。族长说不能让老爷一个人在外面没了体面,给其他人笑话,便叫我出来给老爷帮帮忙,当个使唤人儿,嘿嘿嘿。一眨眼呀,都五六年过去了。我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等我哪天去了,还让我的那个小孙儿过来,给老爷当门房什么的!嘿嘿嘿!”   众人万不料这茹太素居然清廉如此,心头都有些吃惊,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茹太素受贿是纪纲亲眼看见了的。莫不是自己多疑,看走眼了?可是若这茹太素真是个受贿的黑心富老爷,那他一边装清廉,一边却连自己唯一的随从也瞒着、暗地里去捞钱,那这个人就太可恶太无耻了些。但是这些事儿在读书人里面太常见不过,不是吗?对这里面人心险恶的道道儿,纪纲这个破落富家公子怕是比谁都要清楚不过的。   “笃笃笃”,老头来到东跨院书房门口敲了敲,喊了句:“老爷?!”   “嗯?!九叔?您老怎么还没睡?大冷天的,有事么?”里面传来的声音浑厚低沉,“吱嘎”一声房门已打开,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男子黑脸鼠须,干瘦干瘦的脸上满是褶皱,淡淡的眉毛下一对小眼睛闪着猫一样的光亮,见到外面站着一群人也是吃了一惊,旋即很快镇定,挨个地将纪纲等人打量了一番。看那稳重冷静的模样儿,倒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在审视自己今夜的对手似的。   这人应当是早已经得了消息,这是纪纲看见茹太素反应之后心中闪过的一丝念头。   “哦,是有客啊”,茹太素堵在书房门口,并没有要将客人请入房内的意思,“诸位从哪里来?瞧着面生的很啊。莫不是走错了门吧?啊,哈哈哈”,说着径自干笑起来。   徐贲骤接大任,一心要将事情干得漂漂亮亮,求功之心正旺呢,见茹太素将众人丢在雪地里,明摆着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心头不禁“腾”的火气,摆出官威断喝道:“本官大理寺寺丞徐贲,确实无缘与茹大人相识。不过,嘿嘿,本官这次来也不是来找大人你叙旧的,乃是因杨怀宁灭门惨案来问你话的,难道茹大人要我等在这冰天雪地里审案吗?”   “哦,哦,哦,哈哈哈,原来是大理寺的上官来了,恕下官眼拙未能认出来,恕罪,恕罪”,说着已是来到徐贲跟前作了一揖,这才将众人让了进去,吩咐老头:“九叔,给客人上杯热茶暖暖身子!”   眼见老头颤颤巍巍地去远了,茹太素将众人引至书房,围在一个碳盆四周坐定,这才笑容可掬地问:“徐大人,请恕下官愚昧,大理寺日前不是来问过一次话了么?下官自认也说得清楚明白。怎么今日又会有徐大人这一行?这倒令下官不解了?”说完茹太素便拿鬼火一样的眼睛不住盯着徐贲。   徐贲乃是一介书生,并没多少在权力和官场上的城府,哪里禁得住茹太素这样如刀一样的眼光盯着自己?不禁脸颊都激动得有些发红,忙强自镇定了下来,却不肯露怯,舔着有些发干的嘴唇,冷笑了两声,这才说道:“哼哼,这恐怕茹大人不知道了。近日当今万岁爷已经下了旨意,召回了远在北平的燕王殿下,由太子殿下会同燕王殿下重新查察杨怀宁灭门和汪广洋暴毙两个大案。所以本官此次前来,是大理寺所派,却又不仅仅是代表大理寺!”   愚蠢,纪纲听着徐贲的话心头暗骂,这徐贲为了给自己壮声势竟然主动将太子和燕王抬了出来,这件原本可以由大理寺轻飘飘地就处理的事情,如今却硬生生地被他自己搅闹得把太子和燕王都给牵连进来了。而且以徐贲这等迂腐的书呆子,还指不定后面又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不好收拾的事来,到时候这还不全都得扣到太子和燕王头上?若只是太子便还罢了,若是给燕王带来什么麻烦,那自己这趟差事也算是被这个徐贲给连累了。   果不其然,茹太素抓住这个话头已然发难,故作诧异地问道:“哦?徐大人方才是说......大人是受太子和燕王所命,来此公干?大人不是大理寺的寺丞么?不知大人是受太子殿下还是燕王殿下所委派?什么时候......大理寺也归太子和燕王殿下署理了么?下官离开京师日久,看来有些昏聩无知了。呵呵呵!”   茹太素毕竟是宦海老吏,这话阴毒得可谓到家了。原本徐贲受太子或是燕王所派,并不不妥,毕竟他们都是受命署理两个大案的皇子,有这个权力也没什么可说的。可茹太素偏偏抓住徐贲乃是大理寺属员这一条,将整个大理寺都说成被太子或是燕王署理。要知洪武皇帝朱元璋可是深沉多疑的性子,最忌讳的、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越他的权、分他的权,这本是自古以来雄主的通病,朱元璋自然也没有例外。茹太素曾经在京为官多年,对洪武皇帝的性子极为了解,他说的这些话无一不切中要害,若是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兴风作浪那是定必的事了。   眼见茹太素如此阴毒,一旁的纪纲再也按捺不住,生怕徐贲胡言乱语惹出天大的麻烦,忙抢先道:“茹大人在京为官多年,怎的会不知朝廷体制?像大理寺这等枢要之地自然只有当今万岁爷能支使。只是近年来万岁有意历练太子殿下,才要太子统筹六部罢了!”   “这位是......”茹太素看了徐贲颜色,觉得是个极容易对付的人,本已放下心来,不想横里杀出这么一个年轻的生面孔,而且听言观行,这么一个年轻人似乎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说话也十分的利落干脆,这个人......却是个角色。   “哦,茹大人是问在下么?”纪纲故作诧异,散漫地施了个礼,嘴角吊着笑,回答道:“在下纪纲,苏州人氏。”   “这位纪公子是燕王府的人,乃是燕王殿下派来协助本官的”,徐贲插嘴道。    第二十三章 【口舌之争】   听说纪纲是燕王府的人,茹太素眉棱骨不易察觉地一跳,打量着纪纲,淡淡笑道:“哦?!原来是燕王府的,难怪如此的气宇不凡了,燕王殿下近年来名声日隆,看看府中家将便可窥端倪了”,说着便扫视二人,话锋已是一转:“二位大人一位是大理寺的堂官,一位是燕王府的干将,却不知这一趟山阳谁是主,谁是次啊?”   徐贲听他不着边际的胡吹乱侃,倒像是在反过来质问自己,心头火气早被撩拨得不可收拾,只等着寻个话缝就要发作。纪纲却听出此人话里话外其实都在将他们往火坑上引,一个不小心便要被他拿住把柄,这人不可谓不阴毒,也不可谓不老辣。生怕徐贲一怒之下胡言乱语,纪纲连忙接话,仍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大人说话还真是好笑啊,啊?哈哈哈。在下一介草民,如何敢居于徐大人之上?况且徐大人乃是大理寺堂官,大理寺是个什么地方,除了当今万岁,能支使得动的就只有总领六部的太子殿下了。这与两个大案由太子主审、燕王协理是一个道理。这一趟山阳之行,没有太子授意,大理寺怎敢擅动?可既然太子有了安排,那燕王殿下自当鼎力相助。只是在下无能,只能帮徐大人做些牵马坠蹬的事,略尽微力罢了!”   这话至此说得再清楚不过了:纪纲和徐贲两人来山阳,是以徐贲为主。重查杨怀宁灭门案和汪广洋暴毙案则是以太子为主。支使大理寺派员来山阳审问茹太素,只有太子有那个权力,自然也是太子的主意。   茹太素听罢沉吟了半响,似乎是掂量纪纲话里有几分可信,似乎又在掂量着事体的分量,许久方淡淡一笑,摊开双手故作无奈:“大理寺本是上官,下官原本便只有奉命的份儿,何况还有太子在后面署理,就算给下官十个胆,下官也不敢不从啊。二位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吧,下官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半点隐瞒!”   “好!哈哈哈,那就恕本官得罪了”,徐贲忽然开怀大笑,大模大样地端直了身子,闪着眼盯着茹太素,故作威仪道又故作神秘地问道:“茹大人,不知你可认得一个叫叶伯巨的?”   他要问叶伯巨是所有人都猜到了的事,上次大理寺来审问茹太素,问得不也就是叶伯巨的事?如今他们来重查,茹太素心里自然知晓问题出在哪里,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要问叶伯巨?可偏偏这徐贲迂腐书呆子,竟学着街边说书人口中的“包青天审案”那一套要做个环环相扣的神秘模样,实在让人觉得好笑,更觉得可笑。可如今他摆着官威,人人都只能强忍着,不敢表露半点不恭敬。   虽然如此,茹太素还是一时没有忍住,嘴角不自觉地便抽动了一下,抬眼见徐贲正满脸正经地盯着自己,只有顺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伸了伸腰板掩饰住方才的尴尬:“呵呵,徐大人可说的是原先国子监生叶君生?下官自然认得,下官在应天为官时,这叶君生可是京师里的红人,游走于各个府衙宫墙之中,是个机敏诙谐之人,像极了我大明的东方朔啊。啊?哈哈哈。”   听他故作轻松将话头引到别处,徐贲心中不免光火,咬了咬细牙冷冷道:“哼哼,他是不是东方朔本官不知道。但是杨怀宁灭门前,他曾经造访杨府,本官却是知道的!”   “哦?啊?”茹太素满脸吃惊模样:“那......那他岂不是惹上了嫌疑?哎呀,这个叶君生可是个文弱书生,要灭人满门?下官想着他没那个心量,也没那个本事的。这一条,下官一定要为他辩辩清白的!还望大人明鉴才是!”说着便起身就是一稽。   徐贲见他如此虚伪,心中更恨,冷笑着揶揄:“哟,茹大人真是高义啊,不做那些落进下石、陷害清白之事,着实令人敬佩!跟那起子小人可太不一样。那些个杀才,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嘿嘿,说不得,就算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狗也不会做那些个下作得见不得光、死后要下地狱的事啊。”   “嘿嘿嘿”,茹太素听得说得恶毒,干笑了两声,脸上微微发红,心头却早骂了徐贲十八辈祖宗了,可嘴上却说不得半句,只得干咳掩饰着符合:“咳咳咳......这......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圣人门徒,岂会做那些事。”   “哦,那本官就放心了”,徐贲若有深意地盯着茹太素笑了笑,旋即便转了话头正色道:“茹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自从杨府走脱的管家杨英被大理寺拿获供出叶伯巨之后,那叶伯巨此时也已索拿回了应天”,说话间徐贲不住拿眼觑着茹太素,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似的,故意拖慢了嗓音,徐徐道:“而且......据那叶伯巨供称......他那日确实去了杨怀宁府邸......可是很快便走了,去了秦淮楼的红朝阁!茹大人,你不会不知道红朝阁吧?”   听说到了红朝阁,茹太素这才变了变颜色,摆手嗔怒道:“徐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下官岂会去红朝阁那种风月之地?那可是有违大明律,是要挨板子的。这话可玩笑不得!”   徐贲却抓住话头,冷笑着反问道:“嗯?既然茹大人不曾去过红朝阁,又怎知那是个风月之地?嘿嘿嘿......”   “这......”茹太素脸色变了变,很快镇定下来:“下官在京为官多年,那些风月之地虽不曾去过,可是在秦淮河畔日久,多少也有所耳闻啊!这红朝阁是个什么地面儿,下官自然还是知晓一些的!”   “哦”,徐贲听他兀自狡辩,虽然心中来气,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撇开话头继续发难,盯着茹太素道:“茹大人没去过红朝阁?可是......嘿嘿,据叶伯巨所说,在杨府灭门的当日,他可是在红朝阁与茹大人你一起喝酒论文的。怎么,茹大人这么快就忘了不成?”    第二十四章 【别有他图】   徐贲盯着茹太素,一边说出叶伯巨供述在杨府灭门当天曾与他在红朝阁醉饮,这可是极关键的事,徐贲他们此行其实也就为了茹太素对此事的一句认承话儿罢了。因而徐贲说完,众人都拿眼盯着茹太素,似乎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   茹太素黑瘦的老脸上眉毛一挑,满是一副愕然的神情,环视众人不可思议地苦笑:“这......这......这真是荒唐,这真太荒唐了些。哈哈哈,下官......下官何曾去过那龌蹉地方?下官又怎么会去那龌蹉地方?这......叶君生,叶君生也真是......下官与他无仇无怨,他为何要拉本官下水,做他的垫背的呢?哎.......这话怎么说的?也太稀罕了些罢?!”说话间茹太素已不自禁地便起身,围着炭盆来回踱了起来,一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若是不知内情,只怕还真会被他给蒙混过去。   “茹大人不必急着抱怨”,纪纲忽然冷冷地说:“若是茹大人觉得受了冤屈,不必认承便是,没人会逼你的!”说着纪纲起身来到两个大理寺司务跟前耳语了几句,两个司务一路上都与纪纲交好,微微点头起身便出了书房。   茹太素见他模样儿,情知是有后招,不禁也噤了声,回到椅子上一靠,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做派,盯着纪纲只等他言语。   “这才对嘛,茹大人宦海里的老人了,什么阵势没见过呢?怎么会为这一点子小事勃然变了颜色呢?在下说得不错吧?茹大人,啊?哈哈哈”,纪纲眯着眼盯着茹太素揶揄道。茹太素这才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过了些,反倒显得心虚了,只没曾想会被这么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看透,看来这人自己没有看错,果然是个比那五品大理寺寺丞徐贲要难对付得多的角色。   纪纲吊着笑,一眼瞥见老辣的茹太素嘴角呶了呶,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没敢说,纪纲心头更加得意:嘿嘿嘿,饶你老姜如铁也挡不住我快刀如风。想着纪纲若有若无的笑了笑,让人瞧不透他的心思,接着说道:“既然茹大人说不曾去过红朝阁,那我们也便不再多问了。这些事大理寺也曾派人来问过,只是担心茹大人公务太忙反而将一些紧要的事给忘了,给自己惹来祸端。不过看来我们倒是多此一举了。哈哈哈”,说着纪纲转脸瞧着徐贲自失地笑了起来。   茹太素情知纪纲是在暗示自己供述不实乃是有违大明律,按律当入狱一年、杖责五十。这些事,他身为一方知县,怎会不清楚?只是杨怀宁灭门一案委实牵连太大,自己若是卷进去,以当今洪武皇帝近年来多疑的性子,只怕下场会更加不堪。何况如今事态渐渐显露,也有大人物来送银子堵他的嘴,这样的大人物他可是不敢得罪。因而他早已是拿定了主意,一口咬定不曾去过红朝阁!   纪纲觑着茹太素,但见他面色铁青、双唇紧闭,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却也不觉得奇怪,淡淡地笑了笑,又十分惬意地深处手掌在碳盆上烤了烤,悠然抬眼直视茹太素,嘴角吊起一丝鄙夷地笑意,说道:“既然叶伯巨口供一事已了,那咱们便说说另一件事了!”   “怎么?二位此行还为其他事?”茹太素警觉起来,似乎这已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纪纲心头冷笑,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那是自然。嘿嘿嘿,叶伯巨之事大理寺不是已经找过茹大人一次了么?若是还为此事,又哪里还要太子殿下亲自下令,要咱们再来一趟嗯?”   “哦?哦,却不知何事?”茹太素满腹狐疑,脸上阴晴不定,显然是心中生出了怯意。   什么宦海老吏,哼,饶你心思再阴毒周密,也未见得就是铁板一块!纪纲心里想着,已是微笑着开了口问道:“大人,你可曾认得一个叫徐旺的人?”   茹太素不知怎的又牵扯出已经死了的原山阳知县徐旺来,但情知这是无法推诿狡辩的,而且事体不清,鲁莽抵赖的话反而说不定会弄巧成拙,故而愣愣地点了点头,皱眉盯着纪纲:说道:“徐旺?原山阳知县徐旺?下官自然认得。他不是被燕王殿下一刀杀了么?怎么?莫不成他还牵连着杨怀宁灭门案?”   纪纲知道这个茹太素又在故意将徐旺之事掰扯到杨怀宁案里面来,冷冷一笑,也不答他话,只揶揄着笑道:“哦,亏得茹大人还记得他?否则若是大人又是一推三不知,那在下后面的话还真不知如何说法了。哼哼。徐旺任山阳知县时,茹大人正是知府,乃是官长,自然应该记得的。不知茹大人与徐旺交情如何呢?”   茹太素端详着纪纲,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个年轻人要将话头引到什么事情上,故而只稳稳地答道:“哦,都是公事上的交情,并没有什么私交!纪公子这句交情如何,一时倒令本官不知如何作答了。哈哈哈。”   见他干笑,纪纲理也不理,翘着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眯着眼冷冷道:“既然大人与他有公事上的交情。那咱们也说公事吧........那徐旺在山阳做知县时可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啊,他那些破事,大人身为官长,总不能说也是闻所未闻,毫不知情吧?”   茹太素不禁迷糊了,难道又是为了山阳县赈灾不力的事要发难自己?自己不是已经被降职处分了,徐旺也被燕王一刀杀了么?想着只觉得不可思议,便忙摆手道:“二位,徐旺在山阳赈灾不力、纵容下属鱼肉百姓之事,在下委实不知啊。当时四面八方的灾民都涌入江苏境内,下官也是无头苍蝇似的四处灭火堵缺儿,哪里还有精神顾得上山阳?二位大人,下官也正是因为此事被降为七品知县了,徐旺也咎由自取被燕王殿下杀了头,这些事情,二位一定要替下官禀明说个清白啊......”   见他兀自啰嗦,纪纲一摆手:“嘿嘿,茹大人不必惊慌,在下说的并不是此事。”   “哦?那......那......那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第二十五章 【功败垂成】   以秦王栖霞私邸被破、徐旺乃“红线头”之事虚诈茹太素,从而将其逼入死境,这是道衍和尚和燕王针对早就议好了的。这些事交给了纪纲,饶他机智从容,此时也不免有些惴惴。这茹太素会不会上当?若是他不上当,那自己又该如何是好?可是这是燕王交给自己的第一个差事,总不能砸在自己的手里的。便是茹太素今夜没有上当,自己也是应该想尽办法把他的嘴撬开才行,既然自己接了这个差事那就是没有退路了的。   想到这儿纪纲心中反倒定了下来,若有若无说了起来:“嘿嘿,茹大人远在山阳,可能对京师的情形还不知道吧?如今太子和燕王殿下手里捏着两个巨案,一个呢便是杨怀宁灭门案,另一个则是前右丞相汪广洋暴毙岭南案。汪广洋案已经有了线索,下毒毒杀右丞相的是一名姓张的画士。如今那张画士也已被带回了京师,据他供称毒药是出自栖霞山的一处隐秘的宅院......”   茹太素听至此已是大吃了一惊。栖霞山的隐秘宅院?秦王朱樉在栖霞山建有私邸这是朝野早就有的传闻了,只是这位秦王无论是在朝廷还是江湖都极有势力且手段阴毒,更建有极严密的情报网,名曰“红线头”,满天下的人畏于权势只做不知罢了。难道毒杀汪广洋的人会是秦王?可是他又为什么要置一个落魄的老迈宰相于死地?这些事又和自己会有什么干系呢?   纪纲见茹太素低着头望着碳盆出神,一对精明的小眼睛不住转个不停,神色已是极不寻常,暗觉道衍和尚倒弄的这一手兴许还真能成功,故而故意地顿了顿,只等茹太素察觉自己正被审视而显得不安时,纪纲方才若无其事、用极缓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日前.......嘿嘿嘿,由太子殿下下令.......这栖霞山已是被大军攻破了。宅院里头的一应人等.......无一落网!而且还揪出了个叫.......叫‘红线头’的什么玩意儿”,纪纲故意装傻充愣:“哎,茹大人见多识广,可曾听过这个‘红线头’的玩意儿?”   什么?栖霞山被破,红线头被剿?茹太素不禁大骇,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事儿啊?这位二皇子秦王只怕要凶多吉少了?被这件事牵连,要家破人亡的人还不知会有多少?想想洪武皇帝朱元璋的手段,茹太素都暗暗心惊,却又悠然想起昨夜给自己送银票和夜明珠的那名小厮来。他虽没明说从哪里来?可茹太素毕竟宦海沉浮多年,已话里话外隐约知晓了他的来历。他又会不会是秦王手下的一根“红线头”?他如今可曾走远了?若是被牵扯出来,只怕......只怕自己满门抄斩是免不了的了。   想着想着,茹太素脸色已是煞白,浑身冰冷,就连手指都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茹大人,你怎么了?你冷么?”纪纲心头暗笑。   “嗯,嗯?”茹太素这才从思绪中醒了过来,兀自心头噗噗乱跳个不停,抬眼瞧见纪纲和徐贲正自狞笑着大量自己,忙掩饰着往碳盆靠了靠,干笑道:“嗨,茹某少年家贫,没有坐养个好身子,如今年纪大了,稍坐一会便觉得有些头晕了。不妨碍的,不妨碍的,只要在碳盆便烤上一烤、暖暖身子便好了。”   见他一副可怜模样儿,徐贲忽然觉得有些于心不忍起来。纪纲却不然,他生于富贵之家,而后家破人亡,受了不知多少腌臜气,见了不知多少势利眼,吊儿郎当的外表下早养得心如铁石,故而冷冷一笑,丝毫不留情面:“哦?那茹大人可得离碳盆近一点才好!也许茹大人会说不知这‘红线头’是个什么玩意儿。那在下便告诉大人,‘红线头’是个专司探听情报、敲诈勒索、杀人害命、买卖妇女、搜刮金银,一个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的一个鸟玩意儿、破玩意儿、臭玩意儿。”   听他越说越激动,连些脏话也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徐贲和茹太素两个书生,都不禁皱眉,心生厌恶。   可他们厌恶纪纲,纪纲又何曾喜欢过他们这些虚伪狡诈的读书人?纪纲浑不在意地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悠然回头盯着茹太素狞笑道:“茹大人,嘿嘿嘿,你手下那位曾经的山阳县令徐旺,便是一名‘红线头’。哼哼,他在山阳做些伤天害理、见不得人、见不得祖宗的事,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这......这......”茹太素至此方才品味出这位浪荡公子的手段来,徐旺是“红线头”,那自己这位上官是怎样也逃脱不了干系的,如若这些事情禀到当今皇帝那里,就算不能坐实,但依着朱元璋的性子,自己可又是一个抄家灭门的下场啊,心下不禁暗暗叫苦,吓得魂不守舍起来:“这些事儿,下官委实不知啊。下官为知府时,辖下十数个县,大小近百名属员,如何便能知晓得一清二楚呢?二位,还请一定为下官洗清清白啊!”   眼见一击得手,纪纲和徐贲心下都是大喜过望,万不想这事依着道衍和尚的布置做起来竟如此的顺手。   徐贲一直冷眼旁观这精彩绝伦的一幕,眼见大功告成,却不想功劳尽让纪纲得了去,忙抢先道:“嘿嘿,茹大人,你要我们替你洗脱清白。可你又何曾想过去为那可怜的叶伯巨洗脱清白呢?再说了.......嘿嘿嘿,那徐旺不是已经是个死人了么?”   这话说得也太露骨了!这不是明摆着吗?只要他茹太素站出来佐证,为叶伯巨洗脱清白,那徐旺一个已死之人,他是不是“红线头”又有什么打紧?自然也就不会被挖出来,也就牵连不上他茹太素了!   这徐贲会忽然多口,却是纪纲没曾想到的。   诈人逼供的事,只需要将对方逼入死境绝境便行,对方一入死地自然会想尽办法求生,到那时候,他自然也会将身上所有的砝码拿出来交换。这类事情,最忌的就是说得太明,更忌自己先将底牌说了出来。如果只是逼降还好,可如果是在用虚使诈,那对方必定会生疑的!   徐贲此时口不择言,先就将己方的路数说了出来,只怕眼见上钩的茹太素便要多心了。想着纪纲真恨不得一个窝心拳将这个好大喜功、迂腐无脑的书呆子打翻在地!可如今却已经为时已晚了!    第二十六章 【短兵相接】   纪纲用道衍预先设好的计谋诈了茹太素个措手不及,眼见便要奏效,不想书呆子徐贲抢功心切,竟然将己方的目的说了出来。   茹太素是个经乱世、涉官场,几经沉浮数十年的人了,历练得何其老辣?眼见徐贲急匆匆地便将路数给自己点了出来,顿时便心生警觉,愣愣地盯视纪纲半响,又看了看有些惊慌尴尬的徐贲,忽然狞笑起来,起身踱了两步,又紧挨着徐贲坐了下去,扭头笑道:“徐大人,您方才的话下官没明白。不知您的意思可是.......如若下官愿意佐证叶伯巨清白,那徐旺乃是“红线头”的事也就会随着他深埋地下,无人问起,也没人会提出来,所以下官也就相安无事了?不知是也不是?”   徐贲方才话一出口,瞧了瞧纪纲的脸色,略一深思已然发觉自己失口,此时果然见茹太素朝自己发难,不禁又是羞又是恼,没好气地道:“哼,你只是据实而言罢了!这是圣人所谓处世之君子之道,圣人弟子,本该如此!”   “哈哈哈”,茹太素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鄙夷地瞧着徐贲:“哼哼,徐大人既知君子之道,为何却不敢正大光明、堂而皇之处事,偏要偷偷摸摸逼着下官做些个见不得人交易呢?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难道这......徐大人都不懂么?反要来教训下官?真是太好笑了些罢?”   话已到这份上了,纪纲虽觉无奈,却也不能任由茹太素在徐贲身上翻转过来,因冷冷地插嘴道:“茹大人,在下自幼年时便流落市井江湖,见多了的人间丑恶和世间欺诈。不瞒各位,什么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事在下也都曾干过,在下一个不学无术的市井小人罢了,本来够不着与两位大人这样的圣人子弟说话,可如今既然前有燕王殿下敕命要在下来协助徐大人,后有太子殿下坐镇,在下也自当竭尽死力相报。如果有什么不中听的,二位还请见谅”,   说着便逼视着茹太素,冷冷一笑,说道:“茹大人,说白了吧,在下料定叶伯巨供述所言非虚,否则就像大人你所说的,他与你无恩无怨、无亲无故,何必要将你拉下水?这于他而言,没有半点好处。在下并不明白大人为何对此事如此忌讳。不过在下想来,也无外乎担心受到牵连,丢了身家性命罢了。可如今,徐旺之事已发,大人的身家性命已然捏在我们手里。你便是在杨怀宁一案中撇清了干系,可凭借汪广洋一案,‘红线头’大白天下,我们也是可以断送你满门的。哼哼,在下不懂什么圣人之道,这只是一个交易罢了。只看茹大人做不做这个买卖了!”   众人都不料他会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就连茹太素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击得有些发蒙,呆了半响,旋即抚掌而笑,赞道:“好,好,好!果然是个角色!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纪公子富贵中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纪纲皱眉看了看他,却并不领情,也并不愿与他东拉西扯,只冷冷道:“茹大人,买卖已经摆在你面前了,做还是不做?哼,在下绝不勉强!至于其他不相干的,大人也不必多言!”   茹太素又是一愣,赞赏地看着纪纲,沉吟着点了点头:“好,既然纪公子如此爽快,本官也不在聪明人跟前耍把式。请恕在下直言了!其实纪公子方才说到栖霞山被破,‘红线头’大白于天下,徐旺被咬出,所有的这些在下都信了,也着实担心会被牵连。可是......”说着又扭头看了看徐贲,淡淡笑道:“现在本官倒对你所说的有些怀疑了。”   纪纲此时心头对徐贲那个恨呀,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只得强撑着场面,依旧一副冷傲神色,淡淡问道:“哦,却是为何?大人如何便生疑了?难道在下说的哪里不实么?”   茹太素“噗嗤”一笑,颇有些得意:“嘿嘿嘿,纪公子所言的利害关系都入木三分,并无不实之处。只有一处不实......”   “哦?何处不实了?”   “栖霞山被破,‘红线头’大白于天下,这却不实,嘿嘿嘿”,茹太素吃吃得笑了起来,端详着纪纲:“若真是如此,说实在的,在下还真只得从了二位。只是......事实并非如此,而且二位还有意欺瞒,这却似乎有些欺人太甚了吧?”   徐贲情知自己将事情毁了个精光,早羞愧得满面通红,却仍不愿作罢,强克制着心头的激动和不安,反问道:“这......这......如何见得栖霞山就没有被破,‘红线头’就没有大白于天下?哼,你若还是如此巧言令色,便休怪本官不顾同僚的情面了!”   茹太素十分鄙夷地瞧着徐贲,只觉得可笑:“嘿嘿嘿,若是果真徐旺乃是红线头,此事也已大白于天下,下官自然要身被嫌疑的,大理寺来锁拿下官、或是就地处斩,在下官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可是偏偏身为大理寺丞的大人您,却愿意夤夜造访下官府邸,而且身边只有两个司务文官随行,不见兵丁枷锁,嘿嘿嘿,这本身便透着奇啊。而且大人来到下官书房,并不宣读旨意、也没有官文,反而坐下来与下官一通闲谈......这.......本身便是心虚啊。嘿嘿嘿,说来可笑,下官一开始也并没有想得如此深、如此透彻。全靠徐大人那一番我替叶伯巨洗脱清白,你们便替下官洗脱清白的宏论,令下官悠然警醒......否则,嘿嘿嘿,只怕还真得阴沟里翻船呢!”   这话说得,徐贲和纪纲都不禁面面相觑,情知再也不可能对他使诈了,不想好好的一盘棋竟然被自己走入了绝路。二人都不禁有些心灰意懒,徐贲心中也明白事体太大了,这差事办砸了,自己只怕担待不起,因还想试着说服。   茹太素见他尴尬地正要说话的模样,哪里还容得他先开口,已是故作深沉地反问道:“徐大人,说句实话,你们如此迫切地希望替叶伯巨平凡,甚至不惜用这等伎俩,其实着实令下官不解啊。这叶伯巨只不过一个国子监生罢了,何至于此呢?莫非你们此举还有什么其他的深意不成?”   徐贲此时早已经五神迷乱,听茹太素温言相问,竟还真要就实而言、冀图说服于他。纪纲冷眼瞧了瞧他模样,暗骂了王八羔子大傻帽,冷冷地便截住了话,拉着徐贲一边起身一边淡淡道:“既然大人不承我们的好意,还有什么可说的?徐大人,咱们这便走了罢?!”   说完拉起徐贲就往外走。可他撂下这么一句话,倒令方才还在笃定自己判断的茹太素又无端生起疑云来,莫非栖霞山真的被攻破了?徐旺真的卷了进去?他们虽然有所谋,可此行莫非也真的是一番好意?    第二十七章 【巧遇熟人】   眼见到嘴的鸭子因徐贲抢功又平白地飞了,徐贲还待要说,纪纲却撂下一句“大人不承我们的好意,还有什么可说的?”,拉起徐贲便匆匆出了茹太素的府邸。两位侯在外面等候的大理寺司务见他二人出来,忙跟了上去,本来想问什么,可眼瞅着徐贲和纪纲两人面色有异,料想差事是办砸了,便都住了嘴。   纪纲一出福门就撇下徐贲,只顾自地大踏步往前走,嘴里却什么也不能说,心里早将徐贲的祖宗十八辈都骂了一遍,但事已至此还能如何?也只有强撑着心绪,临走说了那句“大人不承我们的好意,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期望能让茹太素一时摸不清形势,拿不定主意,只要能稍稍稳住茹太素几天,那自己就还有时间去设法子挽回败局。   徐贲呢,也知道是自己一时心急、抢功心切,结果弄巧成拙了。故而现在纪纲虽然有些无礼,可毕竟是自己理亏,也不愿多说什么,也没脸再说什么,只有低着头红着脸紧步跟在后面。   四人脚步匆匆,可等到了码头镇的春香馆时也已经到了子正时分。寒冬季节的这个时辰,就连灯红酒绿惯了的酒客们都已经各自散了,只余下扣下大堂的店小二一手撑着下巴躲在柜台后面瞌睡。   一通暴走,纪纲心里的窝囊气也消了大半,至春香馆的门口回头看时,书呆子徐贲正领着两名司务在雪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自己,一时不禁苦笑,只有自认倒霉遇上了这么一个迂腐贪心的大理寺寺丞。因自掏了腰包给四个人一人要了一间上房。待安顿好三名大理寺官员,纪纲又要了一桌酒菜送到自己房里,临了店小二还贴心地送进一个暖烘烘的炭盆来,一时间房内冷气尽消,纪纲也乐得逍遥自在地大快朵颐起来。   几杯老烧酒下肚,纪纲越想越觉得窝囊,越想越生出一股无奈地恨意。想自己生于富贵之家却少年惨遭横祸、家破人亡,由原先贵在云端的小少爷变成了一个在街边任人鄙夷的乞丐。也亏得自己受的罪多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人”,也就变得越发不在乎脸面,越发的为所欲为。可是只有夜深人静时,也只有自己的心底才知道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自己是有多么的痛苦,才知道自己积蓄了多少对人性势利丑陋的厌恶。原想着这辈子可能就要在街头厮混直至老死、或冻死、或饿死,不曾想在红朝阁却遇见了当今的四皇子朱棣,打从第一眼开始,纪纲便从心底莫名地认定自己将来必然会依靠这位皇子而飞黄腾达,让那些世俗丑陋之人侧目。果然这位燕王也极信任自己,刚刚收入门下没两天便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给了自己。可是如今呢,哎,一个贪功迂腐的大理寺寺丞就将原本顺顺当当能办好的差事给毁了个精光。差事办砸了,自己规划好的、做梦都想要的前程也就瞬间化为了泡影。这又怎么能让人甘心呢?   可偏在这让人心灰意懒、连寻死的心都有的时候,隔壁房却传来阵阵嬉笑调情的呓语。纪纲酒意上了头,昏昏沉沉的,此时最是见不得别人开心,一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推杯而起,冷笑着低语了一句“哼哼,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娘希批的哪儿来的王八崽儿?老子在这边一筹莫展,你倒敢在老子隔壁嬉笑耍乐?算你丫的倒霉了,瞧老子不揭了你的房瓦,扒了你的衣服,将你吊在大街上露露丑,淋淋雪儿。嘿嘿嘿。”说着纪纲踉跄着步子,也不走正门,反而推开窗口翻身上了房顶,顺着声音摸了过去。   也亏得他武艺高强,办醉的人了,竟然平平稳稳、悄无声息地便来到了房顶,轻轻揭开一片瓦片往里面看去,嘿嘿,果见一个年轻的青衣男子坐在一桌席面前,衣襟敞开,正一手搂着一名薄莎美艳女子调笑。两名女子身上的薄莎已然被褪去大半,衣不蔽体,却任由男子揉捏寻索,二人一个手持竹筷为男子喂食,另一个则不住举杯将酒喂至男子嘴边。   哼,小王八羔子,居然比混迹红尘多年的大爷我还懂得享受?娘希批的,没想到“后生可畏”这句话用到风月场居然也能合用?若不是老子今天心情不好,真要跟他“切磋”“切磋”才行。只是啊,小王八蛋今天只有自认倒霉了,非得拿你出出气才行。   便在这时,那青衣男子已然**焚身,拉着两名女子便往红床上去。不想两名女子咯咯一笑却止了步子:“公子,咱们可是说好了只陪酒不卖身的。这可使不得!”   可此时的青衣男子如何能忍得?急匆匆地生拉硬拽,涨红着脸,怒道:“什么卖艺不卖身啊?诓骗大爷我不懂你们行规么?只要老子出得起银子,就没有老子要不了的女人。哼哼,是看老子模样儿没钱还是怎的?”说话间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在两个姑娘面前晃了晃,“瞧见了没有?老子有的是钱”。   不知又是哪里发了横财的土鳖,纪纲心里暗笑。   果然两个姑娘撇了撇他,嘴角也若有若无的吊着笑意,二人对望了一眼,似乎有点犹豫,却也是心动了。风月之地的女子本都是为钱而来。若真有人会以为有一心要立贞节牌坊的女子会混迹风尘,那这人不是傻了就是痴了。纪纲常年混迹其中,自然知道里面没有能不能的问题,只有你的价钱诱不诱人的问题。而实际上,世间许多事都不外如是!这些道理,也只有纪纲这种饱受炎凉世态、常年混迹江湖的人才会知晓。   两名姑娘并不如开始那般倔强,一边假装挣扎,一边却扶着青衣男子的腰身往床上走去,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公子,您这钱不会是黑来的吧?”   男子一听这话,却并不恼怒,嘻嘻笑道:“这钱本来就是黑的,可是呢,大爷我从又脏又黑的银票里抽出了几张出来,嘿嘿,这叫劫富济贫,知道么?”   从又脏又黑的银票里抽了几张出来?纪纲心中一动,一时间只觉得这青衣男子有点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第二十八章 【重燃曙光】   纪纲看那青衣男子,只觉得面熟,像是在哪里看到过,稍一沉思,猛然惊醒:这男子不就是那夜自己在茹太素府邸探察时看见在给茹太素送礼的人么?好啊,原来他口中所说的“黑吃黑”,就是指的从给茹太素行贿的银票里偷拿了一部分出来中饱私囊啊?!他怎的还没有回去复命呢?这家丁忒散漫了一些,手脚也太不干净了些。   骤然看见他,纪纲的酒也忽然醒了大半,暗暗觉得是个天大的机会,兴许这已定的败局就此翻转过来也不一定。那茹太素会兀自嘴硬,不就因为现在没有一件事能坐实、让他就范吗?只要让他“湿了衣衫”,那再让他往“黄河”里头跳就没那么难了。想到这儿,纪纲心中已是有了主意,揭开几片瓦轻飘飘地便落进了房内。青衣男子搂着两名女子正急不可耐要行苟且之事,不妨身后平白落下一个人来,两名女子早吓得花容失色,正待要喊,纪纲忙快步冲了上去,举手投足轻飘飘地就将二人打昏了过去。   青年男子隐约觉得不对,回头看时才发现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青衣男子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便要夺路而逃。纪纲岂会让到手的猎物又一次走脱?一个健步便堵住了他的去路,抬手便结结实实甩了他一个嘴巴子,直打得他头晕目眩、五神迷乱,想着怕是遇上强人了吧?!扭头一看,两个歌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倒在了地上,别是什么时候被这位强人给杀了吧?!   纪纲原想着可能要费些功夫,不想这个青衣小厮竟然是个怂包,一个巴掌便将他吓得跪伏于地,哀嚎求饶:“哎哟,大王?饶命,饶命,饶命啊”,说着竟自解衣襟,从怀里掏出一叠子银票、一包帅银子、还有东一沓西一沓的票拟,一窝子全丢在了纪纲的脚边:“这......这......小人也就这点东西,您要就全拿去,只求大王手下留情,放过在下的一条性命。”   纪纲一愣,这才知道这个青衣小厮是将自己当成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了,心里暗暗偷笑,可又一想,这样岂不更好?若是自己不用暴露身份、不动声色就可以把事办了,岂不是少惹些麻烦、少冒一些风险?故而纪纲顺水推舟,装出一副蛮横模样儿,冷冷道:“吵什么?要招惹闲人过来么?再嚷嚷爷就一刀宰了你”。   青衣小厮早已瘫软在地,哪里还吃得住这么一吓?忙就噤了声,更加魂不附体。   纪纲呢,却觉得自己恶作剧,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一边思忖着如何逼供,一边用脚尖踢了踢他丢在地上的银钱票拟,却忽然发现一叠皱皱巴巴的票拟下面竟躺着一个十分平整的信封。纪纲眼中波光一跳。这么一个没收拾的小厮会珍视有加的一个信封,里面会装着什么呢?   一边想着,纪纲也觉自己不能做得太过露骨,冷眼扫了扫青衣小厮,见他吓得面无人色、缩做一团,这才放下心来,却仍是先拿起银票,嘿然一笑,做出一副贪婪模样儿,就着烛光细心地点了点,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接着又捡起银包在手上掂了掂,虽然不屑,却还是又放入了怀里。只等这一切都做足了,纪纲才若有若无地皱了皱眉,用两根手指在一堆票拟里翻了翻,夹起了信封,做出诧异地表情自语道:“也,这是什么玩意,这么齐整?!”   青衣小厮闻言看了过来,顿时大骇,怯懦却又固执地往前跪了两步,哀恳道:“大王,大王,这......这使不得,使不得呀。”   纪纲顿时更加坚信这里头必定有什么文章,一边冷笑道:“哦?使不得?如何就使不得了?你方才不是说这些玩意全都送给我了么?怎么现在又使不得了?哼哼哼,大爷我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使不得的玩意儿?”一边就伸手去拆信封。   “别,别,别”,青衣小厮无奈却又无用地哀恳。   纪纲看也不看他,大大咧咧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只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旋即即高兴起来。这信封里装着的不是其他,乃是茹太素收受贿赂的回执。哈哈,这行贿之人也真是缺德,送礼行贿吧也就算了,还得要受贿人写下这么一个回执以为凭据和把柄,防着他翻脸不认人的时候。只是,要耍弄这种手段的人,没有足够权势是万万行不通的。否则别人要么不受你的银两,要么就不会配合地写下这么一个回执。   纪纲心中大喜,却丝毫不敢有所表露,装作一副不识字的样子,将信纸倒拿着看了半天,咕咕嚷嚷地道:“奶奶的,这写的什么玩意儿?它认识老子,老子不认识它啊。密密麻麻的,真是头疼!”   青衣小厮见他不识字,顿时喜形于色,不想纪纲瞥了瞥他,皱眉冷冷道:“嗯?你高兴什么?说,这里面是不是写着什么见不得人地事?要不......就是写了老子的坏话?好大的胆子,说,是也不是?竟然背后说老子坏话,瞧我不剁了你的手,割了你的舌头!”   看他如此蛮横,青衣小厮又是气又是笑,只能吞了口唾沫,无奈道:“这......这......哎,这......大王,这是我家老爷的文书啊,您拿着......嘿,您拿着又有什么用呢?”   “文书?”纪纲眉毛一挑:“你家老爷是当官的?”   青衣小厮一愣,原有些犹豫,可随即一想,又觉得毛贼最是怕官,说将出来兴许能将他吓退也说不定,一时也就没那么怯懦了,嘴角也带上了笑意,点了点头:“正是,我家老爷可是知府,与这山阳县令茹太素茹大人最是交好!”   “哦?哈哈”,纪纲狞笑着绕着青衣小厮转了一圈,只令小厮摸不着头脑:“当官的每一个好人!哼哼,大爷我就是被官逼得去做了绿林好汉的。好哇,这回官也有栽在我手里的时候,哈哈哈!”说着纪纲已收信入怀!   青衣小厮真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这......大王,这只是一般的公文,您拿走了小的拿什么回去交差啊?”   纪纲看那小厮的可怜相,不禁噗嗤一笑:“哈哈哈,嗯,好吧,大爷瞧着你听乖巧,就这么着吧——大爷我把这封信拿去找个人鉴定一下,若是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没说老子坏话,嘿嘿,这封信就还你。”   “这——”小厮还待要说,纪纲已是受不得他聒噪,一巴掌又打了过去,却已是将他打昏在地。纪纲心里自然清楚,这封信拿到只是物证,这个小厮却是人证,是万万走脱不得的。因而将其打晕、五花大绑了丢在了床下!    第二十九章 【分头行事】   纪纲拿了证据,原本抑郁的心情也为之松泛起来,回到房内虽然独自举杯,却也喝得欢快,心底里却开始琢磨起来。拿了证据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再去跟书呆子徐贲商议了,甚至不能让他知晓。不仅这件事得由自己做主,今后的事都不能由着他胡来了。这个章程拿定,纪纲便开始寻思对策,直至更夫敲了三响,已是有了铺排,这才倒头酣睡。   直至次日正午,纪纲起身匆匆洗漱便毫不客气地去给徐贲分拨差事,差事极为简单——就是今夜带上酒去茹太素府邸赔罪,非得把茹太素灌得不省人事才算完。至于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了之后又该怎么办?纪纲却只字未提。徐贲本以为差事办砸了,心灰意冷,如今见纪纲似乎又有了主意,心中也自高兴,既然纪纲不说,自己也就不好意思多问,毕竟好好的差事是坏在了自己的手里。   徐贲是大理寺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又是奉命而来,且不说是茹太素的上官,便是一个毫无功名的人只要得了朝廷钦命下到地方,那那些个地方官也得奉命巴结的,所以只要徐贲愿意放下身段提酒去为昨夜之事致歉,茹太素一个心虚之人是不敢做得太绝的。所以徐贲的差事,纪纲并不担心。   纪纲担心的,是在这半天的时间里自己能不能找到想要找的那个人。纪纲想要找谁呢?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春香馆曾经遇见的刁钻刻薄的监察御史陈瑛。纪纲料定这个陈瑛在山阳县必定小有名气,因而他的住处并不难找,怕的是这么一个喜欢寻事的人不会像茹太素一样安心窝在家里。若是陈瑛出了远门,这山阳县那么多山山角角,还真不知该到哪里去寻他。因而纪纲这一场铺排的关键所在,是能不能及时找来这位督察院派到山阳的监察御史。   可偏偏这么不巧,纪纲沿路打听,并没费多大功夫便找到了陈瑛的宅院,向家人一打听,这人还真是早早地就出了门,是否回来、何时回来、今天又去了哪里,家人是一概不知。这可如何是好?纪纲心中焦急,哪里愿意干等?因又匆匆出了陈瑛府邸,沿着热闹的大街小巷,转找那些个酒馆戏场,只因纪纲想着陈瑛身为监察御史,监察的自然就是朝廷官员,最不济也是致休的士绅,这种人能去的、却又不该去的地方有哪里?还不就是风月戏场之地么?   但是今天,陈瑛还真没去那些地方寻人晦气,他今天去了县衙,而且一待就是一整天。只因为有一个偷偷贩运私盐的匪首落了网,今日是那匪首的公审之日。历朝历代,盐、铁、茶、矿这些个东西都是由官府统一开掘、买卖,私人若是敢沾惹这些东西,都是极重的刑罚。因而敢干这些事的,基本上都是一些亡命之徒,更可怕的是这些亡命之徒通过私自贩卖盐铁极容易发财,匪人一旦有了钱便容易聚众,一旦聚众,那他们干的坏事就更多了。为了一笔买卖、为了一个地盘而杀人械斗的事儿,朝廷是屡禁不止。正因为此,朝务便又会加重这一类的刑罚,以做警示之用。   山阳离东海并不远,又是交通枢要之地,加之鱼龙混杂,许多见不得人的买卖都在山阳中转发往各地,所以山阳县这一类的大案、要案极多。可偏偏山阳县遇上了一个任事儿不管的茹太素,所有的朝廷公务竟然全由着一个不入流的县丞在打理。陈瑛早对这茹太素看不过眼了,连番上奏弹劾,可一来自己没有抓住茹太素的实据,二来茹太素早年就是京官,和京师官员相与得极好,因而奏本往往到了督察院便被扣了下来。几年下来,陈瑛竟然拿茹太素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今山阳又出了这么一个大案,茹太素必然又跟往常一样到县衙点个卯就走了,留下县丞来审理此案。陈瑛早得了风声,说是这匪人在山阳一带权势极大,早偷偷地给县衙里的上下人等塞了银子打点。陈瑛也在茹太素府邸偷偷守了几天,可并不见有异样人等前去结交,更别说给茹太素送银子了。因而陈瑛没法,只得在公审之日来到堂上听审,一字一句都不肯错漏,只等着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来挑刺,再一一整理出一本奏本奏上京师,冀图将那茹太素参倒。   待那匪人带上堂,陈瑛仔细看去,果见那匪人被养得白白胖胖,显然在牢房里并没有受什么罪。不过这本是人人都知道的常理,若是有人得了牢狱之灾,他的亲朋好友总会偷偷地给牢头、县衙小吏塞些银子,一来是求得犯人在受审之前不受虐待、不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天灾人祸,二来嘛也是为了便于亲属探视。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且无关大局,因而大都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为人积德,也为己求福。陈瑛想着在这上头做文章,不禁要落下刻薄的名声,最终也只能整治几个小吏,并没多大意思,因而只冷哼了一声,也并不多说什么。   但是上午、下午连续两场公审听下来,这县丞居然审得滴水不漏,判了匪人一个斩立决。可虽说是斩立决,却并不是马上就杀。这些都是要上报京师,再由提刑司复查,无误之后才能处斩的。一来一回,没有个把月,事情是办不下来。虽如此,陈瑛却仍是寻不出半点破绽,一天的辛苦又算是白费了,只得一边兀自思索着案子,一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府,满肚皮的失落和无奈。   纪纲寻了半日都没见陈瑛的踪影,却听说县衙在公审一个大案,立时便想到这陈瑛会到县衙来鸡蛋里挑骨头,因匆匆赶来,果然见这个爱寻事惹事的酷吏正正襟危坐地在旁边听审呢,心头这才放下心来。此时见陈瑛低头离开,便跟了上去。   其实纪纲今日的差事就是找到陈瑛,以备今晚要用他时,能用得上、使得着就好。因而纪纲尾随陈瑛走了一半,待料定这个陈瑛终于是要回府了,纪纲心里也就踏实,却不上前去打搅,反而回身朝茹太素府邸赶去。他要去看看,在茹太素府邸的那出戏,徐贲办得怎么样了?    第三十章 【步步为营】   寒冬的夜来得极早,纪纲赶至茹太素府邸时天又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纪纲想了想,觉得还是拿不准里面的形势,也不走大门,轻飘飘地翻身上了门墙。就着府院内的光亮往里看去,只见在茹府客厅里徐贲正与茹太素相对而坐,两人把酒言欢,正喝得尽兴。茹太素已是微醺,脸上红扑扑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迷离。两人偶尔还起身,似乎在吟诵着什么,莫不成这两个书呆子竟在论文说诗?   纪纲暗暗偷笑!看来这两个酸腐的书呆子凑到一处竟还相与得不错。瞧着那徐贲现在优哉游哉、怡然自得的模样儿,只怕早将要把茹太素灌得不省人事的差事给王道九霄云外了。不过这样还好些,不至于惹得茹太素生疑。茹太素这么一个宦海老吏,要将他蒙骗着实不易。   其实茹太素见徐贲忽然来访,又怎能不生疑呢?自打徐贲跨入自己的宅院,他便在琢磨这位官长的真实来意。想不通这人是怎么了?昨夜还在跟自己兵戎相见的,怎么今晚就换了一副面孔,还带上了好酒要跟自己赔罪呢?昨夜与他一起的那个极难对付的年轻人又去了哪里?他莫非又躲到暗处去耍弄什么花招去了?   虽然茹太素疑窦丛生,可毕竟徐贲是正五品的大理寺寺丞,品级可要比自己大了好几级,且又是奉了太子的敕令来审问自己,自己就算再怎么不乐意,再怎么信不过,也只有装出一副笑脸,恭恭敬敬地将他请了进去。二人都是文人,有着文人惯有的自视清高,从不愿与市井中人多有往来,且又都曾在京师为官,因而坐下来相谈之下竟极为相得。茹太素心中把定不谈公事的章程,便也放开了心胸与徐贲天花乱坠地品酒说文,可酒量委实不怎么样,因此不知不觉竟就已是醉了。   徐贲几杯酒下肚,还真就将要灌醉茹太素的事忘了。可正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徐贲不含心机,只顾以文人狂士的做派与茹太素劝酒,竟真就将茹太素给灌倒了,只不过此时自己也已经醉了七八分。直到纪纲忽然笑盈盈地站在了他的跟前,他才想起自己的差事来,心头无端地莫名慌乱了一下。   纪纲看他模样儿,情知自己所料不错,这个书呆子果然将事情忘了,可既然事已做成,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不愿与他多有冲突,便嘻嘻一笑,也说不清是揶揄还是嘲讽地说道:“徐大人,您这差事办得漂亮啊,这件事若是办下来,您可是头功。嘻嘻嘻,不过呢,徐大人此事还不能歇息,也千万别醉倒了,还有一件小事得劳烦您一下呢!”   徐贲只觉得头晕目眩,舌头也都打起了结:“哦?......哦.........你.......你.......但说无妨,本官........本官必......必能办.......办到!”   “嘻嘻,自然,这个自然,有徐大人出马,当然是能办到的”,纪纲吃吃地笑了起来,也不违拗,也不客气,压低了声音吩咐道:“还请徐大人和两名大理寺的司务,演一出喝花酒的戏,带上这位茹大人再去一趟春香馆,要最好房、最好的姑娘!”   “什......什么?还.......还喝?”徐贲迷糊着眼诧异地看着纪纲,指着如一滩烂泥一样在一旁沉睡的茹太素道:“他......他都已经醉成这样了.......还......还如何喝法?”   见徐贲还真以为要去喝酒,纪纲又是气又是好笑,只得忍着心头的无奈解说道:“哎呀,徐大人,不是要你们接着喝。您只要将他带进春香馆,叫上姑娘,安顿好了之后您和两名大理寺的司务马上就走,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徐贲含含糊糊地还要问,纪纲哪里还让他说话:“徐大人,就听在下的可好?!您记住了,安顿好了之后立刻就走,千万不要迟疑!”言罢也不等他说,转身就走,来到客厅外等候的两名司务身边又耳语交代了一番,这才匆匆出门又赶往监察御史陈瑛的府邸。   山阳县并不大,但是陈瑛与茹太素一个住在城西,一个住在城东。待纪纲赶到陈瑛府邸时,已经又过了两刻钟。此时家家户户都已经用过了晚饭,正收拾着便要入睡。可陈瑛却独自坐在书房,桌上的清茶早就已经凉了。他自打从县衙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生闷气儿,连晚饭都没吃,家人知道他的脾气,竟没一个敢来多喊几声。   直到纪纲忽然造访,陈夫人这才吩咐家丁领着纪纲来到茹太素的书房外扰他一扰。家丁怯生生地在外面喊了一句——“老爷”。   陈瑛果然还在气头上,冷冰冰地在里面喝道:“做甚?!不知道我的规矩么?我在书房的时候没事不要来扰我!去去去......去告诉夫人,我今晚不用饭了。你们也不要再来扰我!”   家丁尴尬地瞟了一眼纪纲,嗫嚅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却又有些不敢。   纪纲一笑,站在书房外忽然朝里面大声喊道:“陈大人,因何事茶饭不思啊?伤了身子如何使得?无论何时,饭还是要吃才是!啊?啊哈哈哈。”   “谁?!”陈瑛正在气头上,不禁断喝了一声,书房门“吱嘎”一声,已是开了。   陈瑛仍旧是那副模样儿:白净面皮,干瘦的身材,淡淡的眉毛下一对三角眼总闪着一股阴狠劲儿。一见是在春香馆见过的那个年轻人,陈瑛也颇为诧异:“你?你如何寻到本官府上了?来寻我何事?”   纪纲见他瞬间就摆出了官威,心中说不出的反感,可如今正要用到此人,也只得作罢,便笑吟吟地道:“在下?嘿嘿,在下今夜是来给大人送礼来的!”   “什么?”陈瑛就似受到了羞辱一般,脸顿时涨得通红,眉毛一挑盯视着纪纲半响,又闪眼扫了家丁一眼,虽然无言却满是斥责,似乎在责怪家丁为何不弄清楚纪纲的来意便擅自引了进来。   其实这是陈瑛夫人李氏的主意。李氏见陈瑛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连晚饭也没吃,却不敢来催。赶巧儿的纪纲忽然来拜门子,想着就算陈瑛再如何地耍脾气,来了客总是要陪的,等陪客时再上些酒菜,那不就正好将晚饭给吃了么?因而这才匆匆吩咐家丁将纪纲引去了书房。可这些事现在又如何敢说?   家丁被陈瑛犀利的眼神扫得一个激灵,虽觉得委屈,却仍是不敢吭声。    第三十一章 【瓮中捉鳖】   纪纲见状心头暗笑,却连忙摆手:“陈大人不要误会,您在春香馆如何惩治那两名小吏在下是瞧见了的。说实在的,您的清廉和正派这山阳县谁人不知啊?在下何许人?如何敢来自寻晦气,给您送银子呢?”   “哦?”听他一边奉承一边卖着关子,陈瑛眼中灼然生光,不住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你不是来给本官送银子?那你送的什么礼啊?嘿嘿嘿,本官可告诉你,无论你拿的是什么珍世宝贝,只要你敢来送,哼哼,本官都是要拿了你治罪的!”   “哦?是么?”纪纲似乎对陈瑛板着的肃然面孔浑不在意,轻轻松松地站在当地,笑嘻嘻地道:“那......若是在下送给大人一个功劳呢?”   “什么?你说什么?”至此陈瑛也不禁疑惑起来,实在想不通这年轻人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朝家丁摆了摆手示意退下,这才漫步踱了出来,蹙眉逼视了纪纲半响:“哼哼,年轻人,你到底是谁?来找本官又有何事?本官可没功夫跟你打哑谜。若是你不想说,那就请回吧。本官这里......可没有给你预备茶点,让你蹭吃蹭喝的!”   听这位监察御史居然以为自己是来寻他打牙祭、骗吃食,纪纲心中不禁冷笑,想着时辰不早,不可在此多做口舌之利,便放下了脸冷冷道:“在下得了消息,山阳县令茹太素收人贿赂、夜宿风月之地,证据确凿,不知大人想要不想要?想查不想查?”   “什么?你......你说什么?”陈瑛浑身一震,原本抬脚要走,此时也不禁把脚缩了回来,转身盯着纪纲:“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哼哼,在下得了消息——山阳县令茹太素收人贿赂、夜宿风月之地。证据确凿。不知大人想要不想要?不知大人想查还是不想查?若是大人无意,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罢纪纲也假装着作势要走。   陈瑛多年来一直想要扳倒茹太素,却始终苦于没有坐实的证据。今日之所以如此苦闷,还不是因为折腾了一天却无功而返吗?若是这年轻人所言非虚,那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馅饼么?自己又怎能错过呢?因而陈瑛眼见纪纲要走,一时竟没顾得上官体,急匆匆地上前一把扯住纪纲的袖子:“你别走!你说,到底有何证据?快,快拿出来!”   “证据?拿出来?”纪纲扭头看了看陈瑛,冷笑了起来:“茹太素受贿的银两就在他的府邸,这算不算证据?如今茹太素就在春香馆喝花酒,这又算不算证据?要在下如何给你?哼哼,消息在下已然传到,证据要不要,大人能不能拿得到,就看大人自己的了!”   陈瑛沉吟了半响,眸中忽然闪出猫眼一样的光亮,拿死劲儿盯着纪纲:“你到底是何人?本官又如何能信你?若是你诓骗了本官,那......”   这却是纪纲早就料到了,便顺势笑道:“嘿嘿嘿,既然大人信不过在下,那......大人不妨先扣住在下以为人质。若是在下所言不实,大人尽管将责任推给在下便是。”   陈瑛原以为这年轻人必然不愿意惹祸上身去蹚浑水,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痛苦,心中疑云更盛:“你到底是谁?这么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要来搅和这摊子出力讨好的事儿?”   纪纲不耐烦起来,冷冷道:“在下是谁又有什么打紧?在下这么做的目的,时候到了大人自然会知晓的。在下只想说,此事若是办好了,于大人也是有百般好处的。如此拖延时辰,到时候生出什么变故来,事情砸了可别怪我?哼哼,临事而畏,大人又如何能谋得富贵?”   陈瑛盯视纪纲想了许久,忽然下定决心,狞笑道:“哼,好,本官就信你一回!若是你诓了本官,哼,自然会让你瞧瞧本官的手段!”   纪纲也不理会他的狠毒用心,领着陈瑛和他临时叫来的几个随从匆匆地赶往茹太素府邸。因担心徐贲等人行事拖沓,故而纪纲先带陈瑛来到茹太素府邸搜他的受贿银子。若是徐贲等人还没离开茹府,那便可以在此碰上,就不至于到了春香馆扑空,反而惹来变故。二来纪纲也有心让陈瑛搜出茹太素受贿的银票,给他一个中饱私囊的机会。对陈瑛这种道貌岸然却心中贪婪之人,没有银子总是美中不足。可如何给他送银子?里面的学问却大得很。纪纲可不会像春香馆被他逮了个现行的两个小吏一样愚蠢,在大庭广众之后送银送钱的,那只会惹得自己灰头土脸,更会把事情办砸了!   果然如纪纲所料,陈瑛并没有费多大功夫便在茹太素的书房暗格里搜出了一叠厚厚的银票和装着夜明珠的匣子。眼见陈瑛将东西收入怀里,纪纲故意也不细问,只简单地淡淡说道:“大人,证据可拿到了?若是拿到咱们这就去春香馆吧?”   陈瑛瞧着厚厚的银票和稀有的夜明珠,心中早就噗通噗通地乱跳,这些宝贝真真太诱人了些?此时见纪纲也不问得了什么,更不问有多少银票,心中暗喜,强自镇定着点了点头,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待陈瑛等人匆匆赶到春香馆时,山阳知县茹太素正在一间上房里面被几个衣衫不整的歌姬包围,兀自酒醉未醒,被陈瑛捉了个正着。陈瑛想着单凭此一条便可弹劾了茹太素,了却自己多年夙愿,心中不禁兴奋,吩咐随从取来一盆冰水,当头就往茹太素的头上浇了上去。可怜原本吟风弄月尽兴的茹太素,被冰水浇了个满脸花,酒顿时就醒了一大半,仍旧浑浑噩噩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白面官员,许久方才反应过来,瞧清楚来人是自己的死对头,山阳县监察御史陈瑛,不禁踉跄着起身,怒喝道:“好你个陈瑛,竟敢擅闯本官府邸,行此无礼之举,没王法了么?你......你等着,本官必要参劾于你!”说着便左右寻找,要取自己的文房四宝写折子。    第三十二章 【大功告成】   陈瑛见茹太素兀自浑浑噩噩,还以为宿在自己书房里,不禁狞笑了起来:“嘿嘿嘿,茹大人,莫不成以为这是你的书房,要寻笔墨纸砚?哼哼,你是宿醉未醒呢,还是故意要在下官面前装蒜呀?”说着激动地在房内来回踱了踱,手指比划说道:“大人也不看看,你在的是什么地面儿?嘿嘿嘿,敢情是被这里的胭脂水粉气熏迷糊了吧?可惜呀可惜,可惜陈某人还是长了眼睛的。饶你神通广大,装傻充愣,也是跑不了了罢?!”   茹太素呆住眼四周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书房,看着周围的摆设和几名满面恐惧的姑娘正吃吃地看着自己,也不禁愣住了。兜头的冰水顺着脸颊、胡须不住往下滴,却擦也不擦:“这......这是何处?本官怎会在这里?徐......徐大人呢?徐大人——”   “徐大人?哪个徐大人?还有官员与你一起的么?”陈瑛刻薄心性,顿时警觉。   纪纲忙往前走了一步,堵住茹太素话头,冷冷道:“茹大人敢情做了一个春梦吧,说得叫人听不明白了,什么许大人、不许大人的?嘿嘿,这春香馆里......可就只有您一位茹大人呐!哈哈哈......”   “你?”茹太素乍见纪纲也是吃了一惊,呆了许久说不上话来,脑中却不住思索,前前后后连起来一想,已是明白过来,不禁又是生气又是懊丧:“好啊你,好......好好好,干得漂亮,好阴毒的心肠!哈哈哈,果然是燕王府的人,手段就是高明,高明啊,啊?哈哈哈......”   见他一惊一乍,莫名其妙地又笑了起来,陈瑛疑惑地看了看他,却并不留情面:“哼,茹大人,咱们毕竟在这山阳县同僚多年,下官也不至令你失了体面,这就随下官回去,等候参本吧!就不要在这腌臜之地喧闹丢丑了吧?!”   茹太素狂笑了一阵,闻声停了下来,盯着陈瑛眼珠子不住转动,似看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猛然指着纪纲道:“陈大人,本官是被他......他们......他和大理寺的徐贲两个奸邪小人设了局,诓骗至此的呀。陈大人虽然素来与本官不睦,可本官也知你是个正直清廉之人,断不至冤枉于我的。本官记得那大理寺徐贲提着酒来到本官府邸,说是要给本官赔罪。本官不敢违拗,便与他多喝了几杯,不想就醉了。后......后面的事,本官委实无从得知,实......实在不知为何会来了这里呀......”   “什......什么?什么大理寺的徐贲?”陈瑛听得一头雾水,瞧了瞧身旁神定气定微笑站着的纪纲,已隐约觉得里面必有内情。   “嗯?陈大人还不知道么?”茹太素似乎也有些愕然,指着纪纲说道:“他......他是燕王府的人。还有一名大理寺寺丞徐贲.......这二人是奉了朝廷均命来此审问本官。只因本官不肯曲从,他们便使出这等诡计陷害于我,真......真真是阴毒,真真是可恶......”   “哦?”陈瑛吃惊地看着纪纲:“你......你是燕王殿下的人?”   纪纲淡淡一笑,也不答话,缓步踱至茹太素跟前,极其轻蔑地逼视冷笑道:“哦?在下是阴毒小人?在下陷害于茹大人你?哼哼哼......”纪纲说话间从怀里轻飘飘地抽出一张信札,展开在茹太素跟前晃了晃:“茹大人好大的忘性啊。你在这风月之地喝花酒被监察御史撞见,便无端说是在下陷害于你。那茹大人收人钱财,这白纸黑字的,又该如何推脱呢?”   “这......”茹太素见是自己收了银钱写的回凭,不禁大吃了一惊,就如平白挨了一个闷棍,呆了呆,随即便瘫软了下来。   “茹大人,没什么可说的么?”纪纲淡淡一笑,抬手就将信札递给了一旁的陈瑛。陈瑛接过展读,心头却另有一番滋味:好哇,原来你早就拿到了凭据?!那还引我去茹太素府邸搜出他的银钱来作甚?有这么一个凭据不就足够将茹太素制住了么?   陈瑛毕竟也是极精细聪明之人,料想里面还有文章,因接过信札看了看,也不接话,只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纪纲似乎胸有成竹,挥了挥手示意几个歌姬和随从都退了出去,这才拉了一张凳子大大咧咧地便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盯着一旁瘫倒的茹太素,极尽亲切地说:“茹大人,何必如此模样儿?你眼睁睁地看着叶伯巨身陷牢狱时,就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几日?嘿嘿嘿,单凭收受贿赂、夜宿风月两条,茹大人家破人亡,怕是免不了的吧?”   茹太素见他此时又不着边际地提到了叶伯巨,心中一动,莫不成他们演了这么几出好戏全是冲着叶伯巨之事?一头是秦王,一头是太子和燕王,倒向任何一方其实都已经得罪了另一方,跟谁不是一样的么?况且,纪纲等人如此地大费周章,要的不就是要自己如实佐证么?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想着,茹太素一颗铁打的心肠也是瘫软了,却不无犹豫地瞧着纪纲:“事已至此,本官还有活路......还有什么余地么?”   纪纲情知得逞,心头为之一松,嘴上不觉已是笑了起来,伸手扶起茹太素坐了下来,又拉了一直在旁边沉吟旁观的陈瑛,方淡淡道:“若是茹大人愿意菩萨心肠,救得叶伯巨。那在下自也当以茹大人为榜样,得方便时且方便嘛。”   茹太素却怀疑地看了看陈瑛。   纪纲已明其意,可这些都是他铺排定了的,便笑道:“这都不是什么大事。陈大人与你有同僚之谊,今夜巧遇罢了,未必就会当真。”   茹太素知道纪纲所言是夜宿风月之地的事,便扭头看了看陈瑛,只见他眉头紧锁,也摸不清他心中想法,便又指着陈瑛手中信札朝纪纲道:“那......”   “收受贿赂?”纪纲眉毛一挑,却扭头朝陈瑛笑道:“何来收受贿赂?在下与陈大人已到你府里搜过了,并无发现啊。大人府中清贫得很,哪里收了什么贿赂嘛?”   这话,既解了茹太素疑虑,其实也是将那一叠银票和夜明珠间接地转送给了陈瑛。陈瑛何等精明,怎会听不出来?这确是太诱人了。如今东西和信札都在自己手里,任谁也是翻不了天的了。陈瑛心中暗暗佩服纪纲的心计之深,可却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无端地问道:“你......果真是燕王殿下的人?”   纪纲情知他心中所想,暗骂了一句利益熏心的伪君子,却颔首而笑:“在下却是在燕王府做些差事,不过在下此行却是送了太子的均命的。嘿嘿嘿,若是差事办成了,陈大人也是大功一件,在下必当如实禀告的!”   至此,再愚钝的人也都听明白了,钱送给你了,功劳也有你的了,举荐到太子和燕王那里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这一通大礼送到陈瑛这么一个毫无背景、位卑品低的下级官员跟前,任谁也是不会推脱的。况且太子那就是将来的皇帝,就算燕王,在朝中也是声誉极隆,这些人是多少官员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如今有这么一个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陈瑛这么一个精细之人怎会错过?想着,陈瑛也不多言,只收信札入怀,就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就去了。    第三十三章 【晴天霹雳】   茹太素终于答应出面为叶伯巨作证,人很快便被大理寺寺丞徐贲带回了应天府,严密拘押起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四皇子燕王朱棣顿时就忙开了,成天不是泡在大理寺审讯,便是在太子朱标所在的柔仪殿商议,难得回到位于东安门的燕王府也是蒙头就进了吟风阁,只顾与道衍和尚商量对策。   三天之后,正巧是祭灶节,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着扫尘、剪窗花、贴春联,一派祥和之气。燕王府早年十分冷清,又只住着一个尚武不文的未婚皇子,平日里对什么节气年关都不太在意,顶多也就丫鬟下人们会偷偷热闹热闹,朱棣也从来不会过问。但是自打徐仪华过了门,府里有了王妃,这些规矩就多了起来。如今虽然燕王妃远在北平,可郑和仍是按照先前王妃在时的规矩,纠集着府里众人忙活起来。   纪纲和朱能、柳升等人一样,虽然是燕王府的人,却不用讲那些规矩,也归不到郑和来管。因而自从山阳回来,纪纲便独自在府里无所事事。直到这日傍晚,燕王朱棣匆匆回府也没用饭便直接进了吟风阁。很快郑和便传过话来,要纪纲去吟风阁。   纪纲心头莫名的兴奋起来。去山阳是自己入燕王府之后的第一个差事,对燕王府来说也是极重要的件差事,自己费了多少劲儿总算没被书呆子徐贲给闹砸,如今顺顺当当地办成了,茹太素也打心底里出来佐证了。再怎么说,这也是大功一件。燕王朱棣纵使没有什么赏赐,褒奖的话总该要有的。可一天天等着,燕王却始终忙得脚步落地,竟似把自己忘了似的。如今可好了,燕王总算没那么忙了,总算想起自己来了。   想着,纪纲嘴角已带上了他特有的笑意,看似有些轻浮不拘,却又似乎透着一股从心底里的超然物外的自信。可当他踏入吟风阁时,只见里面只亮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十分的昏暗,朱棣和那胖大和尚在一张桌案上相对而坐,案上摆着茶具和几卷大理寺的案卷,显然是刚刚还在论着案子。   屋内的炭盆生得很旺,热气扑扑地往外冒,原本轻松无谓的纪纲忽然觉得生出莫名的压抑,竟有些不安起来,在这大冷天里竟自冒出许多热汗,惹得十分焦躁难耐。   看他进来,朱棣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着桌案南侧的一张墩子招呼道:“哦?!纪公子来了,来,坐吧。”   纪纲万没想到朱棣还如此见外地称自己为“纪公子”,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到底是哪里却又说不上来,只得拿捏着坐了下去,就着昏暗的烛光望着朱棣,也不言语。   朱棣亲自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往纪纲跟前推了推,又看了看在一旁沉吟不语的大和尚道衍,忽然亲切地笑道:“山阳一行,纪公子出力颇多,事情也办下来了,不负本王所望。近日本王忙于朝务,一直没来得及见你。但你此行的辛苦,本王已从徐贲口中得知一些。纪公子聪颖过人,文武双全,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纪纲是个聪明人,听得出这位燕王话中虽然都是赞誉之词,可语气却有些冷漠。然而让纪纲最不放心的,还是从话中得知燕王已然见过了同往山阳的大理寺寺丞徐贲。这徐贲虽然办事糊涂,差事也差点砸在了他的手里,可他毕竟是当朝五品官儿,是够得上和燕王说话的。而自己出力再多,也终究不过一个山野草民罢了,无权无势,很难得人高看一眼。更何况徐贲这个人外面看着谦谦君子模样儿,实际上功名心极盛,抢功争宠的事做起来从不含糊,虚伪低劣已极的一个人,他与燕王见了面,还不定如何禀告山阳之行呢。料想起来,也是将功劳抢尽,趁机再踩上自己几脚也未为可知啊。   “不过——”,果然朱棣华锋为之一转:“兴许是你在江湖太久了些,江湖习气不免重了点儿。替朝廷做事最讲究规矩,若是没了规矩,就算你办成事儿,可也称不上好,反而会惹来许多麻烦,得不偿失,明白么?”   纪纲听着这些诛心的话,只觉得心头憋屈,可面对燕王如此评价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为之煞白,手指都不禁有些微微颤抖。纪纲曾经流落街头,却素来是个洒脱不拘的性子,无论多么落拓,受了何种苦楚,也只爱恨情仇都付一笑之间罢了,心里何曾有过如此委屈?又何曾如此地委屈过自己?   燕王看了看他,嗫嚅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举杯饮了一口掩饰过去,头也不抬继续道:“纪公子不必难过,你是一个人才。人只要有人才就总会有用武之地的。只是......我这燕王府怕不能留你了!”口气十分的冰冷无情!   什么?被逐出燕王府?原本觉得憋屈的纪纲只觉得头“翁”的一声,似乎自己生命都倒塌了下来。是啊,一个才能卓绝的年轻人受尽人间苦难、世态炎凉,数十年忍着一口气,只为有一天能扬眉吐气,羞一羞那些曾经不长眼的市井小人,最后终于得了一个机会投靠燕王府,满心巴望着自己的梦想会靠着这个燕王而实现。于是自己做事竭尽全力,也都办成了那极难的差事,可偏偏,偏偏人家并不满意,偏偏被人家扫出了门外。这......饶纪纲这样的奇男子,也是难以接受的!这太无情了!   纪纲从来觉得燕王是个冷峻却仗义之人,直到此时才觉得他不仅仅是面色冷峻,更是心如利刃,冷血无情。只见燕王和那胖和尚道衍都十分平静,看也不看纪纲一眼,仍旧不紧不慢地冷冷道:“一会儿你便去寻郑和,本王已为你预备了一万两的银子,权当你这些日子辛苦所得。想来并不算亏待于你!你且去罢!”    第三十四章 【胡搅蛮缠】   祭灶节是一年里天气最阴冷的一个时令,也是家家户户最忙碌的一天。人们团圆在一起,忙碌了一整天,都早早地关在了屋子里,烧起热烘烘的炭盆,再做上一桌丰盛的席面,配以老烧酒,挤在一起吃喝说笑,因而也最是热闹的一天。   可外面的街巷却也是一年到头里最冷清的时候。在这样的夜里,满应天府的大街上怕都很难有一个行人。就连三法司衙门口的卫兵也都回去与家人小聚,留下硕大的大红灯笼挂在衙门口,冷冷清清,招魂似的。也偏偏这个时候,一个衣着单薄、面貌俊朗的年轻人出现在了三法司衙门外的东安街上。光看他面容,也说不出来是悲是喜,只是低着头,脚步有些踉跄,显然是有些沉郁,或者说有些魂不守舍。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燕王朱棣扫地出门的纪纲。   纪纲并没有去寻郑和领那一万两银子,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出的燕王府的,隐约路上好像遇到了燕王府的几个护卫,嘴巴一张一张的,像是在问他要去哪里,可此时的纪纲已经全然听不清他们的说什么,甚至都看不清他们到底是谁。如今的纪纲,是彻底迷糊了。他不清楚燕王是怎么了,难道自己真的看走眼了?他也不清楚那个睿智的道衍和尚是怎么了,难道他也觉得自己百无一用?他更不清楚,好好的一个燕王,好好的一件差事也办下来了,自己不可谓不努力,可怎么就触了燕王的虎须,惹得他不能相容呢?当然,纪纲如今最迷惑的,还要属自己该去哪里,该去做些什么?   在应天府里,纪纲还能去哪儿呢?这十几年来他只有两个落脚之处——街头巷角,或者秦淮河畔的风月之地。看来如今的自己,是又要流落街头了!纪纲怎能甘心?他也不愿再过那种日子。所以他脑海中只想着秦淮河畔的酒和那里的姑娘,他希望在温柔香里喝一场,喝醉、甚至喝死,那才算是遂了自己的心愿了。   今天的秦淮河畔也是客稀人少,往日里在河边叫卖的商贩们也都没了踪影,停在秦淮河上的红船也鲜有喧闹之音。纪纲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他的心已经碎了,人也就跟醉了一样。   纪纲信步走入红朝阁,里面竟没有客,店小二看见他也是吃了一惊:“哟,纪......纪公子?!有一阵子没见着您了。今夜大冷天的,您怎么就过来了?”   “好酒好菜伺候,再叫几个姑娘到‘飘雪居’”,纪纲看也不看他,径自就往楼上“飘雪居”走去,可在楼梯上走了一半便停住了,皱了皱眉咬牙道:“不......不到‘飘雪居’,那不是个好去处,害得我好苦......好苦呀......”,说着竟干嚎了起来。   店小二见他不付定银就往上闯,正自着急呢,可瞧着他脸色不善,又不太敢招惹,忙抢上前去一把扶住纪纲,假意关心地道:“哎哟喂,纪公子,您今天是怎么了这是?这可不像您呀?莫不成遇到了什么事儿吧?来.......来来来,您且说与小的听听,道道苦情,心里也好受些不是?”店小二说着就将他往大堂的柜台上拉扯。   纪纲被他紧拉了几步,一把就将袖子抽了出来,朝店小二面门唾了一口,怒道:“去你的,谁要你来做好人了?爷爷我就算有苦情,轮得到说给你听么?滚滚滚,去上酒菜,叫姑娘去。若是迟了,瞧爷爷我不扒了你的皮”。   店小二被他数落得脸上一红,也是来了气,又抢上前一把拉住,只没了方才的笑脸:“嘿嘿嘿,纪爷,小的知道您的脾气,咱也得罪不起。您要酒菜,要姑娘,都不打紧,只是......嘿嘿,五十两定银您得先付了罢?!”   纪纲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身无分文,暗暗懊悔方才不该没去领那一万两银子,转念又觉得憋屈,不禁转屈为怒,抬手就打了店小二一个满脸花:“去你的吧......敢叫爷拿定银?爷何曾欠过你们一丝一毫。哼,以前打赏你个没脸狗崽子的银子也不下五十两吧?当初怎么不这副嘴脸?怎么?是瞧着爷我如今不如意了,要落井下石踩上几脚是不是?”   说着纪纲一把抓住店小二的领口,一对凤目都快喷出火来了,兀自逼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瞧着爷爷我如今不如意了,连你这个下三滥也要来欺负我是不是?”   店小二张了张嘴,心头那个冤啊:谁知道你现在如意不如意了?怎么就瞧你不如意要来作践你?再说了,你不就是一个落魄的江湖客嘛,又何曾有如意过?   想着店小二又是气,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且又不敢招惹他,这些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只得顺着纪纲,打了自己脸颊一巴掌,陪着笑说道:“哟,爷们别生气,是小的不会说话,惹得您老生气了,真是该死,真是该死!可是纪爷您也体谅体谅小的,若是您不付定银小的就让您上去,回头老妈妈还不得拿我撒气?哎,老妈妈那个脾气,扣了小的工钱不说,只怕还少不了要受他几篾条呢?小的上面还有八旬老母要供养,若是没了工钱,下个月要咱娘两怎么活哟?”   “得了得了——”,纪纲听着烦躁,一把推开店小二,抬步就往上走,一边走还一边嚷嚷:“我不与你说,叫老妈妈来。老妈妈,老妈妈——我纪纲来了,你且告诉你的那些杀才,纪爷我是要交定银不交啊?要不要交啊?”   店小二哪里吃得住这夹情棒啊?慌忙又抢步上去,伸手就要拉扯纪纲。纪纲原本就懊恼到了极致的一个人,如今被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店小二纠缠不清,“腾”的火就起来,握拳立时就要动武。店小二知道他的手段,吓得头一缩,登登登地连退几步,差点滚下楼去。   偏在这时,门口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过来:“哟,大过节的,怎么动起了全武行啊?店小二,来呀,纪爷的定银我替他付了!”   纪纲闻声诧异地看去,赫然发现来人竟是燕王朱棣的随从、小太监郑和,正站在灯下笑眯眯地瞧着自己呢!    第三十五章 【忠心耿耿】   被燕王府扫地出门的纪纲身无分文,正在红朝阁与店小二龃龉,这时却走进一个人来,竟是燕王的贴身太监郑和。   听他说要替纪纲付定银,原本两难的店小二顿时就笑开了花,堆着笑就迎了上去。纪纲心高气傲,待要拒绝时,郑和已随手丢了一个银锭过去。店小二托在手里掂了掂,这里何止五十两?一时便乐开了花了,捧着银锭子点头哈腰地躲到柜台后面偷乐去了。郑和淡淡一笑,也不再理他,望着纪纲笑问道:“纪公子,如何就不愿去‘飘雪居’了?今日银子我出了,但是还是去‘飘雪居’,如何?”   纪纲骤然看见他只觉得吃惊,此时反应过来不禁怒从中起,再也遏制不住,怒道:“哼哼,‘飘雪居’?别再跟老子提‘飘雪居’!你们害得我好苦,还有脸来见我?”纪纲越说怒气越盛,嗓门也就越大:“我纪某人虽然只是一介草民,可也是铁铮铮的汉子,由不得你们任意耍弄!刚刚把我赶出来,怎么?又要来这里装好人?回去告诉你主子,就说纪纲我不伺候了。”   说着纪纲扭头就要往楼上走,不妨小郑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纪纲刚刚抬起的脚便又忍不住缩了回来,扭头愠道:“小毛孩子你懂什么?竟敢取笑我?”   郑和可不吃他这一套,兀自笑吟吟地瞧着纪纲,用手指指着头上的脑门儿笑道:“妄你多吃了几年米,平日里只说自己经历有多苦,嘻嘻嘻,我瞧着你啊,那些苦竟是白吃了,脑袋瓜子一点不长进。说起来啊,还未必及得上我这个小毛孩子呢。”   纪纲本就已经生了一肚子闷气了,哪里还受得住郑和这么一个孩子的奚落,顿时满脸涨得通红,却不敢动手,只猛地一拍身旁的扶廊,“砰”的一声,指着郑和:“你......你......你......”,竟气得说出话来。   郑和见他如此,情知自己是撸了他的虎须了,不禁吐了吐舌头,却已换了口气,再不敢拿他打趣:“嘻嘻嘻,好好好,纪大公子,是小郑和我失言了。咱们且进‘飘雪居’吧,到时候自会给你交代!”说着便拾步上前,拉着纪纲便往上走。   “什么?”纪纲顿生疑惑,却硬着不肯走:“你......你说什么?你说清楚!”   “郑和不得无礼!”   便在这时,又从外面踱进几个人来。纪纲抬眼看去,来人方脸凤目、隆鼻阔嘴,内着一声丈青色圆领窄袖袍、外套一件黑色狐貂皮敞、脚踩黑色千层底布鞋,步履沉稳,面色冷峻威严,竟然正是将自己扫地出门的当今四皇子朱棣。朱棣身后跟着两个铁塔似的壮汉,一个黑脸,一个白脸,白脸汉子脸上还带着一道深长的刀疤,这两人竟是燕王的贴身护卫朱能和柳升。   “燕......燕........”,纪纲早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下午方才冷酷无情地将自己扫地出门,晚间却又在这里遇上。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文章呢?   郑和生怕他一时大意说出“燕王”二字,将朱棣的身份泄露出去,那可就麻烦了,忙接口笑道:“嘻嘻嘻,我就说你是个呆子嘛,你还不信。若不是我家严公子在,我敢独自出门么?你有什么话啊,别叫我来传,你自己跟我的主子说罢!嘻嘻嘻。”   朱棣十分警觉地四下看了看,见四周没人,只有店小二躲在柜台后面诧异地看着自己,径自来到纪纲身边,微微点了点头,便直奔“飘雪居”。   纪纲呆了呆,忙跟了过去。郑和聪明机警,便撇了众人踱下楼梯,陪着店小二有的没的闲聊了起来。朱能和柳升跟在后面,却不进“飘雪居”,只在门外站定警戒。   见了这阵势,纪纲就算再傻也猜到这位燕王定然是有极要紧、极机密的事要跟自己说了。便也不说话,反手便将“飘雪居”的门带上,又到窗口四下张望,见并无异样,方才紧紧地将窗户也都上了梢。   朱棣坐在旁边满意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怎么?纪大公子今日受的委屈不小啊,是不是啊?便连这‘飘雪居’都不肯进了?!”   纪纲满腹狐疑,白皙俊俏的脸被朱棣这话调侃得“腾”地就红了起来。   朱棣指了指旁边一张椅子,示意坐下,叹了一口气,方不紧不慢道:“哎,原本道衍大师傅还想让你再苦上几天的。可是......见英才受此委屈,本王实在于心不忍啊。你一出王府,本王便遣柳升随在你身后,看看你的反应。哎,不想你竟落寞如此,本王本该以酒谢罪的,只是这几天公务太多,只怕喝了酒明天上午便去不得大理寺了,耽搁了差事。所以啊,今夜便只有跟你清谈一番便要回府了。”   “这......这......草民何等人,如何担得殿下如此厚待?”纪纲只觉头晕脑胀,满脑子的思绪乱成了一团乱麻了。   朱棣摆了摆手,笑道:“厚待?这是你的心里话?嘿嘿嘿,本王看着未必吧......本王如此待你,只要你不恨本王就算万幸了。”   听他揶揄,却说中了心事,纪纲脸不禁尴尬地一笑:“这......嘿嘿嘿,只要燕王不弃,纪纲岂敢有怨恨之心?”   朱棣上下打量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徐贲确在背后说了你的不是。只是却瞒不过本王和道衍大师。本王岂会让人蒙蔽,而令有功之人受此委屈?只不过......徐贲一介书生,也只是功利心盛了些,对本王而言,却也是忠心耿耿。这一条你得明白,不能心生嫌隙。”   纪纲闻言已是大喜,原先心头的沉郁早消失得干干净净,忽然拜倒,声音竟有些哽咽:“殿下要重新收我回燕王府么?我......我......殿下既然有言在先,我岂会怨恨徐大人?”   朱棣见状也颇为感慨,伸手扶起纪纲,慨然道:“本王虽然身为皇子,可历来其实也并不受人待见,受的苦、受的委屈,只怕并不必你少啊。只是,堂堂男儿,若不受委屈,不受一些苦,如何能博取功名,名留青史呢?所以......受些委屈,未必是坏事!”   如此贴心体己的话,这位高高在上的燕王竟都说给了自己,纪纲满心的感动,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朱棣沉吟了片刻,起身又来回踱了踱,许久方回身决然道:“难得你一片忠心于本王这个落魄王爷。哎,只是......你如今......还是不能回燕王府!”    第三十六章 【据为己有】   听说自己还是不能回燕王府,纪纲就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满心的欢喜都被浇灭了,呆了呆,讷讷说不出话来:“这......这......”   朱棣摆了摆手:“你且莫性急,听本王说——”,说着四下看了看,纪纲意识到要入正题,也侧耳听了听,断然道:“殿下但说无妨,纪纲一对顺风耳,外面但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耳朵的。”   “哦?哦......哈哈哈,我倒把你的顺风耳给忘了”,朱棣笑了笑,旋即敛了笑容,压低了嗓音道:“你与徐贲山阳之行已然得罪了幕后之人,难道你还不知么?徐贲是堂堂朝廷正五品命官,无处躲避。可是你不一样,你是白身,况且......此行又是代表着我燕王府。所以,无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燕王府,如今咱们都不能不演这出戏了。这既可以保全你,也可以让燕王府免做箭靶。你可明白?”   “哦......”,纪纲焕然大悟:“所以......今日下午在燕王府也只是一出戏,是演给别人看的?”   “正是!”,朱棣含笑点了点头:“本王与道衍大师都已料定,你被逐出燕王府的事很快就会传到那幕后之人耳中的。只是......光有那一出还不行,本王要你在接下来的几天将戏做足,越做得对燕王府不满越好,而后便收拾行囊回苏州老家!”   这前面的安排纪纲还可以明白,可要自己大闹一场之后就回苏州,这......纪纲不禁没了头绪,复又问:“殿下真要我回乡?要我纪纲老死乡里?”   朱棣“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是个文武奇才,道衍大师断言你将贵不可言,本王如何舍得就这么放了你?”   “那......那是......?”   “本王另有任务交与你”,朱棣闪着鬼火一样的目光,将跟前的烛火往外推了推,忽然问道:“本王且问你,如今茹太素愿意出来佐证,叶伯巨的冤屈必然会被洗去,太子也终于没了束缚,本王算是卖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了。可是皇上派给本王的差事还没了。到底谁是灭了杨怀宁满门的真凶?又是谁杀了右丞相汪广洋?”   这确是说到点子上了。纪纲原先只讲注意力放在茹太素身上,如今才醒悟过来,茹太素出来佐证,只是给叶伯巨洗脱了嫌疑罢了。到底谁是灭门的真凶,又是谁指使张画士毒杀了汪广洋?所有这些事情,实际上并没有半点进展。想了想,吃吃地道:“张画士不是供称说是受了栖霞山私邸的人地指使么?殿下何不顺着这个线索去查一查呢?”   “秦王的栖霞私邸最是可疑,这是谁都瞧得出来的。而且道衍大师和本王都料定,将杨怀宁灭门之人,恐怕也与栖霞私邸脱不了干系”,朱棣在灯下狞笑道:“哼哼,只是这栖霞私邸如今是个马蜂窝......!要将他捅下来......下手重了,免不了要反受它的攻讦,代价可是不小啊。可是若是下手轻了呢,不仅马蜂窝捅不破,只怕还要自身难保也是说不定的。”   纪纲听着沉吟了半响,迟疑着问道:“那......捅这个马蜂窝,如何算是下手重了?如何又算是下手轻了?要该如何下手,才算是刚刚好呢?这里面的厉害关系,还请殿下言明!”   朱棣端详着纪纲,满意地点了点头:“本王已与道衍大师傅商量定了,捅这个马蜂窝,要分明暗两手。明的,是由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任正二品都督佥事的张玉来做。暗的呢,便由你来做。所以你与燕王府决裂、决绝回乡这些都是假的。本王要你暗地里潜入栖霞山,暗地里捅一捅这个马蜂窝才是真的!”   “哦——”,纪纲恍然大悟:“在下明白了。殿下且看我的吧,准保儿把差事办得漂亮!”   “你先别立军令状”,朱棣摆了摆手:“这暗地里的厉害关系,只怕你还并不明白!”   纪纲脸上一红,尴尬一笑道:“这......嘿嘿嘿,还请殿下明示!”   朱棣沉心将原定的计策又过了一遍,却并不理会纪纲的尴尬,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这几日柳升已经去栖霞山走了一走,据说在秦王私邸的四面八方,包括栖霞寺,可都安着许多的暗桩和护卫。常人要踏入私邸的地面儿,是万没有可能的。本王要你暗地里探察清楚私邸周围的布防、暗桩、线头,一个都不能落下。”   纪纲想了想,觉得事情虽然难办,可以自己的身手,多费些功夫,也不是不可能,便也沉吟着点了点头。   朱棣却淡淡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此其一也!”   “还有二?”纪纲愣愣问。   朱棣抿嘴笑了笑,神情旋即却暗淡下来,肃然道:“哼哼,这第二条才最要紧呢!你若能探察清楚私邸周围的布防、暗桩、线头,可给张玉省下不少麻烦,也可免得有些漏网之鱼。就算第一条你没办成,依着张玉的手段,要摧毁一些布防也并不是难事。”   “哦?”纪纲第一次听说张玉的名头,原以为只是一个勇猛的武将罢了,不想话里行间可以看出此人极深得朱棣信赖,看来这张玉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武夫的,便又问:“殿下,那......不知纪纲此行最重要之事......是什么呢?”   朱棣咬着细牙,嘴角若有若无地吊着一丝冷笑:“你此行最重要的......是秦王遍布天下的密探网——‘红线头’!哼哼,当今天下十三行省所有的‘红线头’分别归十三人联络掌管,这十三人又称为‘木轱辘’。当今天下,能知晓‘红线头’底细的,嘿嘿,怕也就只有这十三个人了。”   “殿下是要我将他们一网打尽?”纪纲这才掂量出事情的份量来。   不想朱棣却摇了摇头:“道衍大师和本王都觉得这遍布天下的密探网络若是就此毁掉......嘿嘿,就太过可惜了些!”,说着朱棣起身踱至窗口,推开木窗往外看了看,只见黑沉的天又下起了皑皑白雪。一阵冷风趁机吹了进来,冻得朱棣浑身一个激灵,这才反手又将窗户关上,转身凝视着纪纲,沉声道:“本王要你尽量收伏十三个‘木轱辘’,将天下的‘红线头’收入囊中。收不了的,嘿嘿,那也不要放走一个!哼,秦王骄横,多赖于此,本王要能收的则据为己用,不能收的则将其毁得干干净净!”   这手段,这心胸,这霸气,纪纲只听得呆住了。不妨朱棣忽然厉声道:“纪纲......你可听清楚了?此事万万大意不得!哼哼,待栖霞山被破之日,便是你掌管‘红线头’这个天下第一密探的时候!这件差事,比山阳之行怕要难上百倍千倍。可是一旦你办成了,功名富贵——你自有之!”    第三十七章 【暗入扬州】   接下来的两天,纪纲似乎变成一个“泼妇”,日日就在应天府、秦淮河畔、甚至到燕王府门口去骂街,含沙射影地说人忘恩负义,耍弄了他一个草民。还口口声声说要去报官、去敲登闻鼓,将他对燕王府的不满搅闹得众人皆知、满城风雨。一些相识的、不相识的都觉得他疯迷了,再稍稍交好的一点的便悄悄来劝:事已至此,就认命了吧,不要再去搅闹,不仅于事无补,而且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呢。果然,没过几日,纪纲似乎清醒过来,却不免心灰意懒地要离开应天回苏州,于是又是大张旗鼓地喧嚣了一番,接着果真一人一马,独自离开了应天府。   又过了几天,紧邻着应天府东北方向的天下重镇扬州的街市上,却无端多了一个留着两撇鼠须、却容貌俊俏的男子。这男子自称姓贾,名正,出入于烟花风月之地,出手极为阔绰。   扬州始建于华夏初成之时,在春秋时期便是吴国的国都,古又称之为广陵、江都等。在地形上,扬州东临着盐城,南傍着长江、与镇江相望,西接应天、山阳、滁州等地,自古有“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运河第一城”的美誉。宋范成大在《吴郡志》中有言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广为流传,却独独缺了扬州,其实是有些有失公允的!   扬州紧靠应天,街市繁华,多有江南名伶聚居于此。加之江南女子素来水灵温婉,士人大夫皆趋之若鹜。自隋开始,历朝历代不禁风月,隋炀帝杨广甚至不惜费尽数十万民夫开凿出一条大运河,只为便于来江南之地寻欢作乐,以至于断送天下,死于扬州。至唐、宋之后,江南风月之风更盛,无论帝王将相、山野草民,尽数为之折腰。明开朝之后,定都应天,也不禁风月,应天府的秦淮河随之昌荣。可世人都知道,无论秦淮河再怎样繁华,扬州才是歌女名伶的天堂,秦淮河的名角多是从扬州而来。富贵人家偷偷地要去买歌女,稍微懂行一点的,都知道只有来扬州,才可以真正地淘出宝贝来。   纪纲离开了应天,假意回苏州,中途化名“贾正”,嘴上贴上了两撇鼠须,来到了这扬州地面儿。到这扬州只三两日,却因出手阔绰,一副富贵公子的做派而出了名。这日,纪纲得风月场中人引荐,去了一个隐这荷花池畔、名叫“铜雀台”的一处楼宇内。楼宇并不大,却因临着荷花池,四周尽是秀木假山,路上七万八绕,十分的隐蔽,若是没人带路,只怕寻个十天半个月都找不出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铜雀台”是一个漆着红漆的木楼,里面并不大,纪纲踱进去时才发现里面摆着的十几个精巧四方桌上都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无一不是衣着华贵、穿金戴银。每个桌上摆着的极品龙井和五颜六色的糕点,看着不下百两银子,这些人却看也不看,瞧也不瞧上一眼。要知百两银子足够寻常百姓一家一年的开销了,单这样精致昂贵的茶点就算一般富贵人家也是舍不得的。可这些东西摆在这些人面前,他们竟如此的不以为意,这派头,这富贵,就可想而知了。   纪纲刚刚拿捏着坐这了门口的一四方桌旁,就听传来几声锣响——“咚、咚、咚”,不禁吓了一跳,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大厅上首用上好楠木做了一个不高的小“戏台”,“戏台”均由漆红楠木廊围了起来。随着几声锣响,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白袍男子笑吟吟的从里间踱了出来,抬脚走上“戏台”,十分笑容可掬、白白胖胖,只见他干净利落却又有些装腔作势地朝众人拱了拱手:“诸位,今天又是我‘铜雀台’的开市之日,想必诸位翘首以盼日久了,沈某人在这里先行赔罪”,说着又是一稽:“只诸位多是我‘铜雀台’的贵人,与我沈某人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想必诸位都知道我这地面儿的规矩——出的都是你在市面上遇不见、找不着的上等货。别说姿色不够艳美者,就算你是西施再世、可是若身上有半点瑕疵,都上不了我这‘红台’的。这是‘铜雀台’的招牌!所以啊,沈某人宁愿让诸位多等些日子,也不敢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不是?嘻嘻嘻”,说着得意地笑了笑。   却在这时,三排桌的一名头戴六合一统帽、着灰白窄袖袍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白面精瘦老头干咳了一声,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他的袖袍上镶着金丝绲边,脸颊上飘着几缕山羊须,瘪嘴小眼,神情有些倨傲、又有些可笑,舔了舔嘴唇冷笑道:“咳咳咳,我说沈公子呀,咱们这些人都是冲着你父亲沈万三的名号来的。沈家富可敌国,料想也不至于为了钱使些见不得光的次品出来,丢了沈家的名号。”   什么?这人竟然是沈万三的儿子?这“铜雀台”居然是沈家的家业?纪纲听了也是吃惊不小。   要说沈万三这个人,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当今天下首富,据说此人“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财力雄厚得令人咂舌。纪纲的父亲纪廷兰早年曾是苏州首富,与沈万三多有生意往来,且二人如当地百姓一样,都十分效忠当时分割一方的张士诚,资助良多。张士诚甚至还为沈万三立了生祠,刻碑立传。待洪武皇帝剿灭了张士诚,对苏州一带百姓则恨之入骨,纪廷兰一家也随之被洪武皇帝寻了个借口戗杀待尽,只留下了纪廷兰的幼子纪纲。沈万三一看情势不对,便主动助其筑了应天都城。彼时朱元璋正值粮饷拮据,又有北伐大事,便放了沈万三一条生路,反而分封了其长子、二子。沈万三也是极聪明之人,顺势便将家业迁于应天,建廊庑一千六百五十四楹,酒楼数十座,以示不外之心。   这人居然会是沈万三的儿子?却不知是他哪个儿子?瞧岁数,似乎只有沈万三的幼子沈荣与之相符!    第三十八章 【大厅搅闹】   纪纲正自打量着这位天下首富沈万三的小公子沈荣,不妨那个打岔的老头话还没说完呢,干咳了两声,翘着胡子,瞥着装模作样的沈荣,忽然又不阴不阳地继续道:“哼哼,只可惜......沈老财神年岁已老。如今的年轻人呀,越发的混账不讲规矩了,哼哼,只怕要把老子积蓄大半辈子的信誉都给毁了哟?!你说呢?沈三公子——”   沈荣这才觉得这糟老头子是要来拆台的,白嫩的脸颊悠然泛起了些许红晕,显是在强压着心头的怒火,上下打量了那老头半响,忽然又笑容可掬地拱手笑了起来:“哦,原来是‘万帛纺’的胡掌柜胡世叔。嘿嘿,你们‘万帛纺’在前朝就专一给鞑子纺布织纱,也富贵了有百年了吧?!嘿嘿,我沈家在世叔跟前,又岂敢拿大呢?胡世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侄儿有什么不是之处,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嘿嘿!”   和气生财,这是生意人都知道的道理。沈荣这个财神爷的儿子,又怎会不明白?何况这个“万帛纺”的胡掌柜与沈家生意往来也并不少,不得罪总比得罪要好。   “哦?是么?三公子能有如此风度?”胡掌柜翻了翻白眼,冷冷笑道:“那我就倚老卖老,把说直说了,说得不好听,三公子别见怪才是!”   众人不想半路杀出一个胡掌柜,而且听他话里行间竟说得十分玄乎,也都十分好奇,齐齐看向了他。   胡掌柜潇洒地起身,朝众人抱了抱拳,拉开了嗓子说道:“胡某来这‘铜雀台’也是多次了,买回去的女子也有十数个。嘿嘿嘿,我也知道,这‘铜雀台’有一条规矩——出去的姑娘都是清白无暇的雏儿。是也不是呀?”说着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神情十分的猥琐恶心。   众人都知他是个沉迷女子的老混账,闹出来的笑话、段子在扬州城人人皆知,此时见他又往这方面扯,后面的故事可想而知,也都不禁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嘿嘿嘿”,胡掌柜一笑,转身觑着沈荣,继续道:“可是沈三公子,怎么老胡我买回去的姑娘,一多半都让人破了瓜了?莫不是沈三公子瞧着老胡我好欺负,让我来捡你的破烂儿?嘿,那可是老胡付了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既然不合‘铜雀台’的规矩,那我是不是可以把那些姑娘都退回给沈三公子,您把钱还我?用这些钱,我去秦淮河可够找几百个姑娘了。啊?哈哈哈。”   众人听罢,尽皆哈哈大笑,有的附和,有的叫好,有的讽刺,顿时原本贵气逼人的大厅犹如市井集市,搅闹得开锅稀粥似的。   “有一多半的破了瓜了?老胡,你买回去才几天啊,十几个姑娘你都试过了?哈哈哈!”   “老胡啊,就你那身板,还去秦淮河找几百个姑娘?得了吧你,骗谁呢?咱们可是听说你新娶的十三姨太,到如今都还是处子之甚呢。哈哈哈,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让咱们哥们儿帮帮你吧?啊?哈哈哈!”   “老胡你个半死的老黄狗,就你这德性,你耍弄过的姑娘还想推给沈三公子,呸,亏你想得出来哟。”   ......   听着这些混账话,站在“戏台”上的沈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是尴尬又是气恼。这胡掌柜买回去的姑娘有些不是处子,倒是真的。只是里面却有很深的情由:胡掌柜为人好色、吝啬,“万帛纺”这些年也都渐渐没落。每次“铜雀台”开市,这胡掌柜都是常客,可是却舍不得付银子。每次都是客人们将姑娘都快买完了,就要散去时,才来偷偷找到沈荣,问沈荣有没有“次品”。所谓“次品”就是一些瑕疵的女子,比如有的女子因是乡下买来,虽然**了多年,可诗书画才气总是有些不足,这些便算次品。再比如有些女子因为性格刚烈,免不了会被教训,在一些瞧不见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些伤痕,这也算次品。沈荣因与“万帛纺”有些生意往来,又是前辈,因而就以半价将一些“次品”卖与了胡掌柜。这里面,有一些被沈荣破了瓜的,也是有的。只不过胡掌柜以一半的价钱,买的本来就是次品,这本无可厚非。只没想到他会拿这个出来做法。沈荣想驳却又没法驳,想妥协吧,这胡掌柜如此腌臜低劣做派,又实在是太过气人,沈荣又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眼见两厢僵持不下,上首一个泼辣的声音忽然替沈荣抱打不平,一个年近四旬,身材略胖的女子忽然站起来指着胡掌柜骂道:“胡死狗,你是个什么德性,其他人不知道,我还不晓得么?莫要在这里搅闹咱们做生意。就你那个死相,人家沈公子会做你的生意,那是抬举了你。如今倒好,喂饱了的财狼要来咬恩人不成?忒杀的无耻下作了。去去去,滚回家折腾你的姨太太去,少在这里搅闹!”   众人见胡掌柜被骂得狗血淋头,暗暗觉得好笑,抬头看去,只见那泼辣的女子虽然年近四旬,可身材却也算得上凹凸有致——里面穿着一件淡绿色裹胸长裙,外套一件透明薄莎四方衫。衣衫很薄,加之里面长裙又穿得太低,胸口若隐若现,一览无余。整个人站那里,十分的妖媚,只是脸上的皱纹和叉眉横目的五官与她的装束有些格格不入,反倒显得有几分怪异。   这个人,众人都认得,乃是扬州城风月场最有权势的老妈妈,人称席婆子。传说席婆子背后有极大的靠山,一般的官府衙吏都得让她三分,加之她为人泼辣,又财大气粗,若论起地位来,只怕还不在沈荣之下呢。只是这席婆子从不开店,也从不招客,买了姑娘也不知送到哪里,十分的神秘。   胡掌柜听席婆子一讥讽揶揄,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口竟不敢反驳,一时没了言语!大厅里的气氛这才安静了下来!    第三十九章 【红市竞价】   见场子静了下来,沈荣朝里间屋内招了招手,顿时巧步轻挪,上来四个怀抱琵琶的歌女。歌女们款步踱了上来,分别在“戏台”四个角落了座儿,手指轻挪,顿时糜音袅袅,令人心醉。   “咚——咚——咚”   锣声又响,歌女们的曲子也都为之一停。沈荣这才又上了台,却没那么多废话,笑容也有些僵硬,朝众人抱了抱拳:“诸位,沈某就不在废话了,这便请出今日第一位佳丽。”   说话间就见一个老婆子拉扯着一名高挑的妙龄女子上得台来,女子全身上下只穿了一件薄得不能再薄得红纱,婀娜的体态、甚至里面白如羊脂的肌肤,尽皆一览无余。再看那女子的五官,真个眉如细柳、眼若清池,俏挺的鼻梁下小嘴如樱,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脑海,似羞似娇地只抬眼瞥了一眼厅下,顿时脸色发红,头也悠然低了下来,瞧着自己洁白修长的脚丫子,揉搓身上薄纱的一角,极其娇艳夺人。   见她如此模样,早有几个老积年暗暗吞了吞口水,身子也不安分地挪了挪。   沈荣轻轻一笑,指着那女子道:“此女一十有四,湖广人氏,家里原是官宦,因犯了事败落下来,我‘铜雀台’才能将这等人物买到手。哼哼,此女除了貌美,还能诗书、懂琴棋、擅书画,十足的官宦书香里泡出来的才女。姿容嘛,诸位也瞧见了。至于身体嘛......嘿嘿嘿”,说着用一根篾条敲了敲女子的肩膀:“来,转个身,让诸位都仔细瞧瞧。”   女子眼中含泪,却不敢违拗,顺从地转了转。   沈荣满意地一笑,还待要说,早有几个人禁不住在底下喊了起来:“得了,沈三公子,废话不需多说了。开价吧,多少银子?”   开价?多少银子?纪纲这才意识到这里原来是一处“红市”。所谓“红市”,与人市有些相同,又有些不一样。人市是贫苦人家出卖家小的地方,里面多是活不下去的苦命人。红市则是买卖好人家女子的地方,红市里面的女子往往貌美,也多有出身极好却家道中落的人家,这些女子有的卖给了风月场,有的则卖到了富贵人家为妾为婢,身价一般不菲。瞧着这里的派头,只怕是红市里的红市,卖的都是极品女子,价钱想来也会高得吓人。   沈荣见底下人已然受不得诱惑,不禁得意一笑,也不说话,只伸出两根手指在跟前晃了晃。   “怎么?二百两?!嘿嘿,爷们出得起,我要了!”   “王爷,二百两你就想要了这姑娘?别呀,我出二百五十两!”   “我出三百两!”   底下人已经纷纷开始出价了,沈荣抬了抬手压了压,嘴角吊着笑:“诸位,诸位,先等等。我‘铜雀台’的规矩,向来都是由我们开价,诸位竞价,价高者得之。只不过,今日诸位却会错了意了”,说着沈荣绕着那姑娘周围转了转,忽然道:“这女孩子出价不是二百两,而是两千两——”   “什么?两千两?”   底下人都不禁吓了一跳。两千两,在扬州地面儿去买一处大宅子都绰绰有余的了,普通人家一辈子也见不着这么多银子啊。就这么一个娇滴滴,十四岁的女子,就要两千两?这也太高了些吧?!   一时间,地下都没了声儿,只有一些不甘心却又舍不得的在那儿窃窃私语,偷偷冷笑嘲讽:“嘿嘿,真是狮子大开口呀,就这么一个姑娘要两千两?!哼哼,他沈家干脆去抢得了!”   “是啊,是啊,嘿嘿嘿,看他卖得出,卖不出?嘻嘻嘻!”   席婆子似乎也吃了一惊,却很快镇定下来,她是什么人啊?什么场面没见过?因而也不说话,缓步踱至“戏台”下,就近了打量,一边看一边点头,许久方朝沈荣道:“沈公子的货是越来越好了。这孩子啊,贵是贵了些,不过也值了”,说着极摆谱地踱回座儿前,翘起二郎腿,淡淡道:“这孩子啊,我要啦——”   一时间底下又复议论纷纷。   沈荣却眸子冒出光来:“好,好,好——席婆子就是大手面,大气,阔气,豪气,将多少男子都比了下去了”,说着敲了一下响锣,得意地朝底下人高声笑问:“席婆子出价两千两!还有要竞价的没有?”   说着又敲了一声响锣:“三声锣响,便就成交了。如此好的姑娘,两千两已是便宜的了。怎么?还有没有竞价者?没有可就成交了?”说着举起响锣就要敲第三响。   “嘻嘻嘻,这么好的姑娘,两千两自然不贵。怎么着也得两千一百两吧?!我就出两千一百两!”   ——却在这时,从大厅最后悠然传出一个声来,惊得众人都吃了一惊。就连席婆子都有些不可思议地往后看去,想看看到底是谁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和自己竞价?想看看天底下到底还有谁,可以和自己一样那么大的手笔,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就出两千两?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挨着门口一桌站起来一个男子,男子皮肤白皙,五官俊俏,留着两撇鼠须,像个账房先生。可再看他的腰板,却挺得笔直,一对眸子炯炯生光,十分地有风采,却又哪里像是一个管账的木讷迂腐样子?   只见这男子嘴角吊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十分淡然地扫视着众人,又复重复地说了一遍:“我出两千一百两!嘿嘿,这个姑娘,我要了!”   沈荣打量着来人,却极为面生,不禁警觉地问道:“这位相公,怕是第一次来我‘铜雀台’吧?只怕还不知这里的规矩,嘿嘿。这‘铜雀台’的叫价可都不是白叫的,容不得耍闹!只要你叫了价,都得付出真金白银的银子来。若是价钱你叫了,最后拿不出银子,只怕不好担待!”   沈荣话虽说得客气隐晦,可谁都听得出来,这话里藏着杀气。   叫价男子却不以为意,随手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在跟前晃了晃:“沈公子不需担心,嘿嘿嘿,既然在下敢叫价,那就一定付得起!”   沈荣抬眼看了看那男子的银票,知道都是千两一张的大额票子,绝不可能有假,这才放下心来,客气地笑道:“好,好,不想扬州城还有这样的人物,不知相公高姓大名啊?”   “贾正”——叫价男子带着笑,无所谓地回道。    第四十章 【二人斗法】   “贾正?”沈荣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倒过来翻过去地也没想起贾正是何许人,沈荣毕竟是商场上混市面的人,稍一沉吟便抱拳客气地说道:“哦,原来是贾公子,真是久仰久仰,不想你居然来了扬州?哈哈哈,怎的也不通知为兄一声?让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沈家不懂规矩呢!来来来,你坐那边作甚,且来上首坐着——”,说着沈荣已然命人又在挨着“铜雀台”的一桌席面上加了一个暖座儿,却与那席婆子同桌。   见沈荣说得跟真的似的,“贾正”心里暗笑此人虚伪,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便踱至上首,紧挨着席婆子就坐了下来。   看到“贾正”一副小人得意的模样儿,席婆子不禁来气,便又伸出一根手指竞价道:“再加一百两!”   可她话音刚落,正要落座儿地“贾正”接口便道:“两千三百两!”   席婆子此时脸都气白了。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贾正”不是明摆着要来和自己过不去么?自己在这扬州府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尤其在风月场,那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谁见到自己不得让三分啊?今天倒好,遇到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一时间还真让自己下不来台。下不来台这也就算了,这原本两千两就能买下来的姑娘,就这么子竞价上去,还不知得多出多少银子呢?   席婆子越想越生气,哪里能咽得下着口气呢?细柳眉一挑,横了一眼“贾正”,一拍椅背,“腾”地站了起来,带着气道:“我出两千四百两——”   眼见二人相互斗气,底下人纷纷窃窃私语,瞧起了热闹。沈荣呢,却在捻须偷笑,这样子竞价上去的话,得利的,自然就是他“铜雀台”了。   “贾正”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儿,神情闲适地端起桌案上的一杯清茶饮了一口,缓缓地举了举手,轻飘飘地道:“两千五百两——”   这也太离谱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居然要两千五百两银子,这比抢劫还来得轻松啊。席婆子竟被“贾正”揶得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背过气去,干咳了几声才缓过劲儿,已是怒不可遏:“我——我,我出两千六百两!”   “两千七百两——”   ......   二人就像是唱戏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不相上下地一路竞价,最后竟到了三千一百两。底下人早看呆了,就连站在“戏台”上原本有些羞怯的姑娘也愣在了当场,讷讷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可以卖到这么高的价钱。   历来出入风月场都势不可挡的席婆子脸色煞白,就像被霜打过得茄子似的瘫软在了椅子上,觑着若无其事的“贾正”,恨得直咬牙,真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孙行者”。虽如此,可这个“贾正”已经出价到了三千一百两了,再怎样自己也不能抬价了。万一自己叫到三千二百两,这个“贾正”却不跟价,那——自己这个冤大头可就当得太冤枉了。若说席婆子还有那么一点理智的话,那就是这么冒失的事她是不会干,也不敢干了。更何况这场“红市”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姑娘,以“铜雀台”的手段,后面出来的姑娘也决计不会差的,更没必要跟这么一个愣头青争一时之长短。   但是席婆子万万没想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贾正”竟似乎故意要跟自己为难似的,后面一共出来的八个姑娘竟无一不争着抢着和自己竞价,而且最终姑娘也都落入了这个“贾正”的手里。这大半天下来,想来无往而不胜的席婆子竟然一无所获,空手而回。   席婆子气得脸色铁青,讪讪出了“铜雀台”,不妨那“贾正”忽然追了出来,拉着席婆子躲到一处假山后。席婆子气急,却怎么也挣不脱,索性将半裸酥胸贴了上去,倒吓得“贾正”退了几步。席婆子怒目圆睁,双手叉腰,指着“贾正”的鼻子骂道:“怎么?你这哪个地面冒出来的腌臜鬼,专程来寻姑奶奶的晦气是不是?哼哼,今天红市上你已经赢了,姑奶奶承认没你手笔大,区区几个姑娘竟然花了两万两白银,哼哼,怎么,还嫌挤兑我还不够,要追到门外来寻我的开心么?来呀,来呀,姑奶奶就在这里跟你开心开心——”,说话间席婆子竟然拉开了衣襟,露出白花花的酥胸,往“贾正”身上使劲儿蹭去。   “贾正”本是江湖浪荡人,并不吃这一套,也不再往后退,反而上前一步,贴上席婆子面门,低头在她衣襟里看了看,嘻嘻一笑,便要伸手去摸,这反而把席婆子吓了一跳,瞬间就弹了开来,收起衣襟,憋了瘪嘴不屑地瞧着“贾正”:“哼,你果然是个下三路的货色,想碰老娘,想得美啊你——”   “贾正”含笑站在当地,看着席婆子一惊一乍,反嫌弃自己是个下三路,也不生气,嘻嘻一笑道:“席婆的大名我贾某人早有耳闻,如何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方才还真以为你一时心痒,想要寻贾某解馋呢,这才——嘿嘿,这才——”   “解馋?”席婆子听着他这不要脸的话,又是羞又是气:“要解馋找你妈去”,言罢转身就走。   “贾正”一把拉住她,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儿:“席婆不要生气嘛,贾某一直仰慕于你,此番来这‘铜雀台’也只为结交于你——”   “结交?”席婆子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开“贾正”:“跟姑奶奶我抬杠,砸场子,好小子,你就是这么与姑奶奶结交的么?去你妈的,以为我席婆子好欺么?”   见她真来了气,“贾正”笑了笑:“席婆,你且等等,让在下送你几件礼物,定必让你眉开眼笑,转怒为喜——”,言罢转身就走了。留下席婆子愣在当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下也觉得好奇,想看看这个“贾正”到底在耍的什么花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贾正”匆匆赶回,眨着眼神秘兮兮地朝席婆笑道:“席婆,贾某送给您的礼物就在外面,出来看看罢——”    第四十一章 【斗谋用诈】   席婆子满腹狐疑地踱到外面一看,一行九个美貌女子赫然站在那里,竟然是方才“贾正”与自己竞价得来的那几个姑娘,不禁一愣,指着几个女子十分地诧异:“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送你的礼物啊”,“贾正”嘴角带笑,一脸的轻浮油滑。   席婆子盯着“贾正”,就像看一个怪物一样:“你......你方才与我竞价竞得面红耳赤,这得多出多少银子?如何又一转身就送还给了我?你这演的是哪一出?老婆子我可实在有些看不懂了。你这礼呀,嘿嘿,我不能收,也不敢收,你都领回去吧!”   见席婆子转身作势要走,“贾正”心头暗笑,这样的江湖老鸨自己见得太多了,有哪个不贪便宜啊?更何况,这个席婆子的底细他早就摸得透彻,她竟然还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实在是可笑。但是如今“贾正”却不得不陪着席婆子将戏演下去,故而故作惊慌,忙上前一步拉住席婆,恬不知耻似的讨巧笑道:“哎,席妈妈,席妈妈,别走啊,且听我说啊——”   席婆子本来就是假意要走,见“贾正”果然来追,便顺势住了脚,却仍是装模作样地冷冷道:“哼哼,我席婆是什么人你也不去问问,在这红尘世界混了三十年了,什么人没见过?又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哼,就你那点子道行,就少在我席婆面前摆弄了,免得惹出笑话来。”   “贾正”听了噗呲一笑,满脸堆起笑来,巴结着道:“哟,席妈妈,我能有什么道行啊?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到您跟前来耍弄我那三板斧啊?您可冤屈了我,误会了我啊......”   席婆子见他一个大男人如此不要脸面,也被逗得一笑,却又憋着笑板脸嗔道:“哼哼,冤了你?在‘铜雀台’你不是很得彩头么?都让我席婆子我几十年的名声掉个底朝天,今后啊,这扬州城只怕人们只知你‘贾正’,不知我席婆咯——”   “嘿嘿嘿,在下是哪儿排名的人啊?敢在席妈妈跟前叫板?其实啊,在下是有隐情的”,“贾正”听席婆子数落自己,并没有半点生气,堆着笑故意往席婆子胸口蹭了蹭:“您先别生气啊,且听在下说来便是。”   “你说,你说——”,席婆子毕竟是女人,“贾正”相貌也不错,人也懂得讨巧,席婆子不禁脸上有些发烫起来,话虽然还是硬挺、语气却柔和了下来。   “贾正”嘻嘻一笑,朝身后的九名佳丽做了个鬼脸,伸手就搂着席婆稍稍有些发福的腰肢往僻静处走去。席婆子假意挣扎了几下,便红了脸顺从地随他来到一处僻静的六角亭。“贾正”住了步子,手却兀自不放下,直视席婆有些躲闪的眼睛,嘴角习惯性地吊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席妈妈,明人不说暗话。贾某人深知你背后有个极利害的人物。嘿嘿,贾某行走江湖,无论再怎么富裕再怎么霸道,也及不得巴结到一个贵人。嘿嘿嘿,贾某送你九个姑娘,没有其他意思,就是想要妈妈你替我做个引路人。”   席婆子吃惊地看着他,心里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人着实有些信不过,但是此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底细,这又是怎么回事?他是如何知晓的?   “席妈妈不要这么看着我嘛,嘻嘻嘻”,“贾正”无所谓地笑了笑,眼睛却眨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席婆。   席婆子反倒被他看得有些六神无主,强制镇定了心神,干咳了一声,扯开“贾正”正顺着腰肢往上若有若无抚摸着的手,冷哼了一声:“哼,是么?那我可有些看不懂了。既然你只是要我引荐,‘铜雀台’的那一出却又是怎么回事?哼哼,满天下可没见过这么求人的......”   “贾正”淡淡一笑,缓步踱至席婆身侧:“嘿嘿嘿,这......却要怪席妈妈身后的靠山太大了些。在下只怕平常人舔着脸想巴结也巴结不上的。所以,在下不露两手出来,证明在下不是一个无用之人,席妈妈又怎会替在下引荐呢?”   这话有些出奇,却又合乎情理,无从辩驳,席婆也是一愣:“就为了证明自己,便花了两万余两银子?你也忒富贵了些吧?你既然如此富贵了,又何必去巴结别人?自己不也可以逍遥红尘了么?”   “哼哼,我不是说了么,这是送给席妈妈的礼物啊”,“贾正”眉毛一挑,盯着席婆子。   席婆子想了想,已然明白他的意思。席婆子虽然手面大,可花的都是别人的银子,用别人的银子悄悄地买姑娘罢了。说到底,再多的钱,席婆子也只是经经手而已,顶多也就从中捞些小便宜而已。可如今,这个“贾正”花了这么多银子买走了九个姑娘,转头又再送给自己,那自己只要将九个姑娘带回去,胡口说是私下买回来的,那......自己口袋里没有花出去的银子岂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落入自己的私囊?   席婆子看着“贾正”,这才觉得这人远不是一个愣头青,只怕比自己还要精明不知多少倍,因狐疑地瞧着他,冷笑道:“好,贾公子手面果然大。可是......你以为席婆子我是那么好骗的么?你有这许多银子,还要去巴结于人,做别人的走狗?哼哼,别以为我老糊涂了,这里面的情由你不老实说出来,席婆子我是帮不了你的。”   “好,果然是老江湖”,“贾正”苦笑着赞道,神情却有些黯然,沉吟许久,方下定决心似的,转身看着席婆子,突然撕下了唇上的两撇鼠须,露出英俊的面庞:“哼哼,实不相瞒,在下并非什么‘贾正’,在下姓纪,名纲,乃是原苏州首富纪兰亭的儿子!”   席婆子乍见他俊俏模样儿,脑子也是一蒙,旋即才回过神来,讷讷道:“这......这......纪兰亭?你是纪兰亭的儿子?纪家不是这十几年前被灭门了么?”    第四十二章 【鬼话连篇】   纪兰亭当年身为苏州首富,却因资助吴王而被朱元璋灭了满门,这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大案。江南一带多富户,可因为当年张士诚占据江浙一带、且多有名望,因而当地十个富户中就有九个半曾资助、支持过张士诚。纪兰亭一案之后,江南富户人人自危,得亏了当时商界领袖、在世财神沈万三机敏,率先将产业迁至朱元璋的大本营应天府,并主动出资劳军、筑墙。其他的江南富户便纷纷效法。朱元璋轻飘飘地通过纪兰亭一案就得了无数钱财,解了军饷的燃眉之急,心中也自高兴,因而在明面上并没有拿其他富户怎么样。   席婆子听说纪纲是纪兰亭的儿子,自然十分吃惊。纪纲却阴狠狠地一笑:“纪家遭此大难,一般人谁会疯迷了去冒充纪家的人?要冒充也得冒充沈财神家的人才有意思啊。你说呢,席妈妈?”   席婆子一想也是,纪家的人那都是该杀头的,谁会没来由冒充他们家的人呢?那与寻死又有什么区别?故而虽然吃惊,却已是信了:“可......可是纪家不是都被杀了么?你是如何躲过一劫的?”   听席婆子问起来,纪纲面色居然少有地露出凄惨神色,眼泪都在里面打着转儿:“哼,当年官军进府之后二话不说,见人就杀,家父......家父情急之下,将我塞进......塞进了芦棚搭起来的狗窝里,哼哼,这才躲过了一劫。我趴在狗窝里,只等天黑了才敢出来,那时分......那时分,我的父亲、母亲,全家三十余口全都已经......已经死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只剩下了一个身子。第二日我才知道,我父亲的头被挂在了城门口示众,任谁都不能取下来”,说到这儿,平日里嬉笑顽皮的纪纲竟已泪如雨下。   对于纪家的事,席婆子当年也是知道一些,只是不知道这么多的细节,此时见这么一个俊俏多智的年轻小伙子哭得凄慌,也不禁黯然神伤,极为同情:“哎,兄弟,你是个苦命人啊。可是当年天下大乱,苦命的又何止你一人呢?时过境迁,又何必再伤感呢?”说着席婆子脸色忽然惨白,若有所悟,盯着纪纲问道:“你......你来寻我......总不会是为了谋反报仇吧?”   纪纲渐渐止住了悲痛,很快恢复了颜色,又是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轻浮模样,嘴角吊着笑意说道:“席妈妈说哪里话?纪纲虽然年轻,却并不蠢笨,怎会做那等大逆之事?”   “那你......寻我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报仇么?”   纪纲嘴角带笑,缓缓道:“当然是!”   “什么?”席婆子得了他的实话,已是心惊胆战:“那......那你方才还说不是为了谋反?我可告诉你,这种事,我席婆子干不了,也不会去干。你呀,找错了庙门了。”   见她转身要走,纪纲连忙一把拉住:“嘻嘻嘻,席妈妈何必急着走呢?纪某报仇是肯定的,只是仇人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席婆子不禁住了步子,诧异地打量着似笑非笑的纪纲:“难道不是.......?”。   纪纲阴测测地一笑:“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纪某探察多年,方才知道其中底细。江南富户千千万,可是为什么就纪家遭此横祸呢?哼哼,说到根子里,纪家惨遭灭门,因由全在于小人作祟!”   “小人?哪个小人?”   “天下的首富,再世的财神——沈万三!”   席婆子听罢讷讷说不出话来:“什么?沈......沈财神?他如何成了你的仇人了?据我所知,你们纪家早年跟沈家生意上往来颇多,都是江浙一带响当当的人物,可以说是世交啊,如何就结了仇了?”   席婆子会如此说也是情理之中。因为若说起沈万三,那可是元末明初时候极具传奇的一个人,许多人也都只闻其名,从来没见过真人。市井百姓呢,顶多也就听听他那些荒诞神奇的传闻轶事罢了,似乎这个人并不真实存在,他就像常说的门神、灶神一样,虚无缥缈却又悄无声息地影响着寻常百姓的生活。   纪纲不置可否的一笑,脸色却悠然深沉下来:“哼,古往今来的真小人,哪个不是道貌岸然?能伤你最深、伤你最狠的,又有哪个平日里不是亲如手足呢?大奸似忠,大伪似真,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说着纪纲望向远方,回忆起云藏雾绕的如烟往事:“当年吴王张士诚与当今洪武皇帝决战江阴、建德、长兴等地,相战近一年,互有胜负。直到吴王胞弟张士信被当今皇帝手下的耿炳文所擒,常遇春攻杭州,胡大海攻绍兴,吴王的江南地面已变得岌岌可危。所有的江南富户、士绅都提心吊胆、人人自危,可往日里得罪洪武皇帝太甚,人人虽然忧心如焚、却也束手无策。   可是没人知道,此时的江南士绅中早有一个人偷偷地与洪武皇帝取得了联系。   哼哼哼,那时候洪武皇帝粮饷紧缺,元兵在北方蠢蠢欲动,形势不可谓不险。洪武皇帝做梦都想要的,就是江南的财源。可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要江南富户自愿交出苦巴巴存下来的金条银块呢?那个偷偷与洪武皇帝取得联络的士绅便相出了一个妙招——杀鸡儆猴!嘿嘿,而他选中的‘鸡’,就是我的父亲,纪兰亭。   后面的事,席妈妈你也知道,自从我家被灭门之后,沈万三第一个站出来捐钱、筑墙、迁产。他是天下首富,其余人自然也就纷纷效法于他。而沈家,果然平安无事地躲过了这一劫,两个儿子还被封了官儿。嘿嘿嘿,可是世人不知道,他是用他的好友一家老小三十余口的性命,换来的平安富贵罢了!”   这确是骇人听闻了——谁也不曾想到当年纪家灭门一事里面居然有这么一些隐情,藏着这许多阴谋。而那位天下人口中的财神爷,果然会是如此阴险无情之人么?席婆子一时间也有些迷乱,更有些心惊:“这......这是真的么?你的仇人会是沈老财神爷?你要寻他的晦气,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纪纲淡淡一笑:“正是因为没那么简单,所以才来寻席妈妈帮忙啊。”   “我?呵呵,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能帮得到你什么?”   “哼哼,纪某绝不会求席妈妈做你做不到之事。沈万三并不是寻常之人,要扳倒他,只靠身无长物的纪某一人,是万难成功的。所以,纪某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替在下引荐。哼哼,至于成与不成,全在在下一人,事后定有重谢!”    第四十三章 【大雪纷飞】   还有两天就是“月穷岁尽”的除夕夜。民间素来有“二十一送闺女;二十二送小四;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灰刺;二十五和煤土;二十六割下肉;二十七小圪挤;二十八握圪瘩;二十九打壶酒;三十贴胖孩;初一撅屁股”的说法。昨日是农历二十七,家家户户拥挤着去集市赶年货。到了二十八,路上街边都开始冷清起来,人们都关门躲在在家里握圪瘩。所谓“握圪瘩”,就是蒸年糕、年馍之类的除夕吃食罢了。   年关将近,雪也下得越发的大了起来。偏在这么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应天府栖霞山上一队人马迤逦而上,艰难地行走在山坡上。更奇怪的,还是这一行人放着大路不走,偏挑那些僻静无人却又十分陡峭的山路。再仔细看这群人,除了一人之外,其余人都披着昭君套,带着斗篷,显然都是女子。为首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妈子走在前面引路,身旁跟着一名衣着单薄的俊俏男子前后照应着,男子似乎并不怕冷,雪花落到他的身上很快就化了,他还兀自有兴致喋喋不休地陪着领头的老妈子说些笑话,逗得她不住捂嘴嬉笑。   “席妈妈,你方才说的那些有什么稀奇的?跟你说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百样米,养百样人啊。纪某便有一位姓满的朋友,嘻嘻,这位仁兄啊,就跟他的姓一样,最是一个慢性子的人。记得那也是一个隆冬,咱们都聚在一处烤火吃酒,这位满兄台呢,看见另一位朋友的衣摆不小心被火烧着了,于是这位仁兄慢吞吞地说道‘兄台,今日烤火饮酒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只是......只是呢,有一件事,在下发现已有一阵子。说吧,又怕你性急。不说吧,又担心你受伤。哎......在下真是为难。你说,这事,在下是说好呢,还是不说呢?’。众人听他说得神秘兮兮,都忍不住问他到底何事。哎,我的这位满仁兄这才支支吾吾地说‘火炉已经烧着了你衣服,小心’!”   席婆子和身后的一众姑娘听了都笑得打趔,纷纷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得都直不起腰来。席婆子眼泪都笑了出来:“这......哈哈哈哈,这人性子也太慢了些。那他说了之后呢?想必那位被火烧的朋友非得跟他拼命不可吧?哈哈哈”。   纪纲却仍旧是一副认真模样儿,摆了摆手道:“非也,非也,他们都是读书人,怎会动手拼命呢?可饶是他们苦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讲究一个克己的功夫,但那位被火烧的仁兄也早已是怒从心中起,竟不顾身上被火烧的衣摆,尽顾着起身生气怒斥道‘如此危急,那你为何不早说呢?’。你们猜怎的?那位慢性子的仁兄竟十分无奈地摊了摊手:‘你看吧,早说你性子急,果真如此。早知这样,我就不该告诉你的。哎,与你急性子的人同处一室,也真是难办啊’”。   众人刚刚止了笑,瞬间又被逗得前仰后合,席婆子一口气没接上来,竟自呛住了,不住咳嗽起来,忙摆着手道:“咳咳咳......我......我说纪公子啊,你要笑死我们么?你......咳咳咳,你别说了,快别说了。哈哈哈。”   身后一个从“铜雀台”买来的姑娘这几日也与纪纲相处得好,此时也掩嘴轻声笑道:“纪公子真会说笑话,这大冷的天儿,要不是纪公子一个接一个的讲笑话,我们这些姐妹们早就忍受不住了。嘻嘻嘻......”   席婆子这时也回过气,抚了抚胸口顺了顺,也笑着说:“哎,纪公子是伶俐人,也是善心人。我们谁又不是呢?可是啊,谁让咱们没寻个好时间投胎,偏要这个时候来到了这个乱世呢?哎,各有各的命,也各有各的苦楚,咱们赶紧赶路吧——”   纪纲情知她后面这些话是说给那几个姑娘听的,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淡然一笑,也不再多言,心下却对几个姑娘多有怜悯。   栖霞山原本遍山的红叶早已落了,干秃秃的树干上都积起了皑皑白雪,地上渐渐干枯的红叶也被一层厚厚的雪盖在了底下。纪纲等人一手挡着掩面吹来的雪花,一面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上路往上攀爬,已经潮湿的靴子踩在雪面上,发出“咯吱咯吱”声响。昨日里还热闹非凡的栖霞寺今天冷冷清清,远远看去,似乎早被大雪隔绝在了世界之外,只有隐约传来的木鱼声还在提醒着人们,这是如今天下香火最旺盛的一座寺院。   席婆子并没有带他们走栖霞寺,反而远远地就绕道东面,走了没多久就来到一处山谷断崖似的去处,只见上面刻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青锋剑”三个字,倒是十分的贴切。青锋剑再往下,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山路更加陡峭崎岖,走在上面一个不小心便会滚落山下,性命难保。纪纲从旁边林子里折了十根木棍,拿给姑娘们做了手杖,之后才手拉手地沿着“青锋剑”的断纹试探着往里走。   短短的一段山路竟走了一个时辰,人人提心吊胆许久,早已虚脱也似的。可是雪花飞舞,越下越大,众人都不敢停步。一来是怕迟了会被大雪封道儿,想往前就难了,到时候进不得退不得,那才是绝境呢。二来呢,也是怕自己一口气松下来就难再提起了,在这冰天雪地里,若是没了那口气,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的、   席婆子显然时常走这条道儿,此时也如临大敌似的,声色俱厉地朝身后的姑娘们呼喊:“都别停,都别停。停下来作死么?再往前走走,过了试茶亭就好了。快,快,快,快走!”   众人打起精神,又行了大半个时辰,果然前面出现了一座矮矮的石亭,荷花瓣似的顶子早被白雪覆盖了起来。过了亭子再往里走,道路明显平坦得多了,树木也茂密得很。纪纲看着这里的地势,心头也啧啧称奇,暗赞秦王朱樉好眼力,居然找到这么好的一个避居之地。仔细看道路两旁的林子,却是极好埋伏的地方。任何人只要想过去,只怕都逃不脱被人监视,若是林中的人要伏击,那更是极为简单的事儿。    第四十四章 【怪诞私邸】   正想着呢,林中忽然升起一支响箭,“啾”地一声升到天空又爆开了,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果然有埋伏,纪纲心中想着,便顺着响箭的方向看去,见林中闪出一个人来,那人身后也也不见带着什么队伍。来人是个愚鲁的壮汉,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袄,并不带冰刃,双手拢在袖子里踱了过来,一双厉眼上下打量来人,很快就定在了席婆子的脸上。   席婆子却并没有给那汉子什么好脸色,翻了翻白眼,哼了一声,撇嘴不阴不阳地说道:“哟,这大雪天的,这不是陈管带么?这大冷天的,还要您守在这里啊,你那些个手下也太不懂事了吧?要是冻着了,病倒了,那谁来担待啊?咱们私邸的护卫可全赖您呢。嘻嘻嘻!”   汉子似乎也知晓席婆子是在讥讽自己,咧嘴干笑了一声,也不接话,却瞥了瞥她身后的纪纲,神色严厉,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儿,忽然问:“嗯?怎么还带着个男人?这是谁啊?嗯?”   席婆子见汉子抓着把柄就要发难,却不以为意,又翻了翻白眼,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却把脸转开了说话:“哼哼,这些用不着陈管带你操心,你管好你的林子就成了。哼,老婆子我虽然是个女人,可还是懂规矩的”,说着席婆子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张靴掏笺,拿到汉子跟前展开了晃了晃:“陈管带,可瞧见了么?这是王妈妈亲笔手书的回执,王妈妈早就应承了的,还轮得到你操心?”   席婆子口中的“王妈妈”本是元朝宫中的一个假厮儿,因容貌俏丽,扮起男子来极有姿容,换成女装呢,也是风华万千。元朝被灭,宫中人物尽皆流落在外,秦王朱樉听从江湖术士裴仪山的建议出动府中所有线人,将他们一一收罗了过来,为自己所用,这才成就了如今秦王遍布天下的情报网。这个王妈妈就是那个时候进了秦王府的,极讨秦王朱樉的好,而后建了这么一座私邸,无论是十三行省的“木咕噜”,还是私邸周围的护卫、密探,不管你是负责收罗女人、银钱或是田产,其实统统都归这位王妈妈打理,是秦王身边最得用的一个人。秦王就藩之后,原想将这么一个密探网迁往封地,可又想着秦晋之地毕竟距离应天太远,要收集有用的消息、挟制得用的官员极为不便,这才将王妈妈留在了栖霞山。   那汉子瞧了瞧靴掏笺,见果然有王妈妈的印信,自也不敢多说什么,红着脸喘着粗气呆了呆,旋即转身就拿起脚走了,又重新隐入了丛林里。   席婆子得意的一笑,朝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星子,大大咧咧地带着纪纲等人便径自去了。   众人又走了一阵,穿过两旁密密匝匝的林子,前方竟出现一块开阔地,眼前瞬时就豁然开朗起来。只见在这块开阔地上面朝饮马池、依山建着一处并不大的两进小院儿,院子后面的山上覆盖着一层山林灌木,林子上面又都覆着一层白雪,将这块开阔地、将这个两进小院围在了中央,极有情趣,风景秀雅。   站在这如画的美景跟前,众人都不禁有些痴了,万不料这栖霞山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天堂一般的去处。   席婆子也不说话,更不敲门,来到小院门口径自推门而入。这小院儿竟然不仅没有门吏,更不落锁,也真是稀奇。纪纲跟在席婆子身后进了小院的大门,只见院内狭小,却收拾的十分干净齐整,四周空地中间留着一条青石小路直通正堂。席婆子却不入正堂,反从西边的一处小道饶过正堂到了内院。内院除了一处绿瓦正房外,各有东西两处厢房。地面不大,十足一般官宦人家的两进小院儿罢了。   席婆子刚刚将纪纲等人引至正房门外,却在这时,正房的门“吱嘎”一声打了开来,从里面又踱出一名窈窕“女子”来,打量着众人说道:“哟,席婆子?!你来啦?!王妈妈可听得心都焦了,就想看看你信中所说的前所未有之上货是个什么样子”。   这人一出声儿,却把众人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个女人?明明是个男人的声音嘛。纪纲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这才看出这涂脂抹粉的“姑娘”,其实是个男儿身。只是这男子,怎会如此模样儿?纪纲看了想笑,噗呲一声,忙又忍住了。   那人见有人出声,脸色悠然沉了下来,顺着声音看过来,待瞧见似笑不笑、亭亭而立的纪纲时,却又顿时露出诧异和欢喜得神情,两眼都放出光来,从上到下不住打量纪纲许久,竟暗自吞了一口口水,方笑着问席婆子:“席婆子,这位相公......这位相公生得好生俊俏啊,嘻嘻嘻”,说着竟捂嘴羞怯地笑了起来,许久方缓过气来,仍是一副娇羞状:“不知......不知他姓甚名谁啊?来这里作甚?”   席婆子看着纪纲满脸作呕、尴尬难言的神色,想笑却又忍着住了,干咳了一声掩过去:“咳咳咳,嘻嘻嘻,这......这位相公名叫纪纲,禀过了王妈妈,说是可以带他过来见见,看看是不是可以留用之人。”   “哦——”,那人做作地长哦了一声,笑眯眯地又回头看了纪纲两眼:“瞧着这么俊俏,想来定是很有用的了,嘻嘻嘻。”   饶纪纲在江湖摸爬滚打十数年,早历练得刀枪不入,此时见了这人疯言疯语,也都不禁红了脸。更别提身后那几个从“铜雀台”买来的姑娘了,又是诧异又是好笑,互相交换着眼神,憋着气忍着笑,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似的。   那人领着众人进了正堂,只见正堂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东西各摆着两张太师椅,十分简陋。正堂的墙面上挂着一幅五老对弈图,活灵活现。那人踮着脚,忽然掀开“五老对弈图”的一角,轻轻用手指敲了两下墙面,只听“砰砰”两声,声音十分空洞,显然墙面里面是空的。紧接着席婆又连敲了三声,接着又是两声,最后又用手掌拍了三下墙面,随着“啪啪啪”三声脆响,八仙桌东边的墙面忽然“咣当”一声竟然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一条石缝来。    第四十五章 【前朝宫人】   纪纲正自惊愕,席婆却抿嘴一笑,一把扯着他的手臂从石缝里钻了进去。穿过石缝,经过几步甬道,纪纲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起来。只见眼前竟然是一处偌大的院落,院内亭台楼阁、水榭鲜花一样都不少,四处挂着精致的木灯笼,照得里面犹如白昼,更多了几分温暖和诗意。   纪纲和几个姑娘跟在席婆身后,一路东张西望,只觉得眼花缭乱,处处都风景怡人,却是怎么也看不尽。一行人经过婉转曲折的水榭、石道、假山,几经辗转,终于出了花园。纪纲抬头一看,都呆住了,印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处高大的石门,论起工艺来只怕和应天府的宫城城门也无二致,一样的雕刻、一样的花纹,甚至连大小都并无二致。   进了“宫门”,纪纲更觉诧异,恍惚间似乎进了皇宫一样,整个人呆呆愣愣地被席婆拉着往里走,但见里面的“千步廊”、“五龙桥”、“社稷坛”等等这些听说皇宫里面有的建筑这里竟然都一样不少。   “莫不成里面还会有皇帝宝座?”   想着,纪纲已是蹑着步子跟着席婆子又走过了一处汉白玉大理石石道,石道的尽头是三进的九阶石阶,每两个进阶中间都雕着一副九蟒五爪的龙案。进了大殿,里面却空无一人,那男扮女相的人径自拐进一间侧室。侧室有些昏暗,点着几盏雕龙刻凤的灯笼。众人一进里面便觉香气扑鼻,绵香悠长。   “王官奴,你来了?”   一个慵懒柔媚的声音忽然从侧室西北角传来。众人凝神看去,这才发现西北角一处铺着狐狸皮毛的懒椅上躺着一个人,正从懒椅旁边的桌案上取出文卷一卷卷地翻看。这人穿着皓白的圆领窄袖袍,头戴黑色六合一统帽,竟是男装。可听声音,又明明是个女人啊?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男扮女相的王官奴闻声便舔着脸凑了上去,来到那人身旁,极体贴温顺地扶着她坐直了身子,又从桌案上端起一杯茶递了过去。这才陪着笑道:“嗯——这些人是席婆子在扬州买回来的姑娘,还有一个男子,说是您允了的。您是现在见见呢,还是让他们先候着?”   纪纲心头暗笑,这人伺候人、赔笑讨巧的功夫倒是一流啊,看起来跟皇宫里的太监倒是像极了。   那人接过茶饮了一口,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在王官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步踱了过来,就着灯光打量着纪纲等人。此时,其他那些姑娘都胆怯地垂下了头,就连席婆子也低头讷讷不敢言声。纪纲却昂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只见她秀鼻巧嘴,柳眉水目,肤白如脂,虽是男人装扮,却地地道道是个美人胚子,看着年龄也就仿佛十八岁。可是听王官奴的语气,这人似乎是席婆子等人口中的王妈妈。王妈妈不是元朝宫中的假厮儿么?算起年纪来,起码也得三十来岁才对,怎会如此年轻?   “王妈妈,可还满意?”席婆子忽然陪着笑问道。   这人居然真是王妈妈?!这看起来也太年轻了些吧?莫非她驻颜有术,或是有什么不老的仙丹?   王妈妈却并没有多看那些姑娘几眼,反而直勾勾地盯着有些无礼的纪纲,却并不恼怒,此时听席婆子问起,也只敷衍着嗯了一声:“嗯,不错,不错”,说着扭头朝王官奴吩咐道:“带席婆子和那些姑娘们去后院洗洗,歇息了。一路风尘的,又下着雪,搅闹不好得了伤寒可不是耍弄的。”   她话里全是体贴,席婆子却知道,王妈妈这是担心姑娘们若有个损耗,毁的可是千两万两的银子,所以说到底,这个王妈妈忧心的不是姑娘们的死活,而是银两罢了。虽如此,席婆子对她的话却半点也不敢违拗,反而堆着笑,一边招呼那几个姑娘一边谄媚地退了出去,临走还若有深意地瞧了瞧纪纲,仿佛是在提醒纪纲,在这个女人面前要顺从要巴结,千万得罪不得。   纪纲目视王官奴、席婆子和一群姑娘恭顺地退了出去,这才吊着笑意重新打量这位王妈妈。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看着我?!”   王妈妈忽然气极而笑,怒斥道。可纪纲却听得出,她话虽说得凶恶,语气里并不恼,因无所谓地一笑,就着灯光一边打量一边说道:“你果真是王妈妈么?怎么瞧,都不像啊。你莫不是假扮的,在此糊弄我的吧?”   王妈妈瞧着他一副轻浮浪荡模样,似乎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做派,不禁又是吃惊又是诧异又是恼怒,脸色也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最后竟有些羞涩起来。纪纲也是没料到这个秦王的左膀右臂、这个栖霞山说一不二的女人竟然也会有女人态,一时瞧着就走了神了。   王妈妈似乎发现了他的异样,皓齿咬着红唇,镇定了心神转身回到懒椅上坐了下去:“哼,糊弄你?你一个落拓的江湖客,我栖霞山的人有必要在你面前装神弄鬼吗?糊弄你?哼哼,只怕你还配不上吧?”   王妈妈原以为这些话定能刺痛纪纲,甚至惹怒于他,可他哪里料得到,纪纲是受了世间最大苦楚,受了人间万般羞辱的人了,这样的话,这样的人,他不知见过了多少,故而丝毫不以为意,笑着就在王妈妈懒椅旁一张垫着褥子的瓷墩上坐了下去:“哦?没有糊弄在下?在下就实在看不懂了。听闻王妈妈是前朝的人了,怎会如此年轻貌美,娇滴滴的一副大姑娘模样儿?嘿嘿嘿,你说是也不是?”说着纪纲竟然凑近了王妈妈嗅了嗅,似乎她的身上还有少女的香味儿。   王妈妈哪里见过这么无礼的人,更不想他还敢靠近自己,又是羞又是恼,忙侧身一躲,红着脸瞪着纪纲:“你......你大胆......信不信我一声招呼就有人将你拉出去剁了喂狗?”   纪纲好奇地四下看了看,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却不敢继续无礼,只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坐直了身子。   王妈妈看着他,似乎一时间也拿这个吊儿郎当的俊俏男子束手无策,轻叹了一口气:“哎,难怪燕王府会把你赶出门了,哼,这么没规矩,如何能成大事?你且下去吧,能否用你,我还真的再考虑考虑”,说着一声招呼,王官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嘻嘻地瞧着纪纲,极做作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纪纲无所谓地一笑,转脸又在王妈妈身上瞟了瞟,似乎这栖霞私邸里能吸引他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了。王妈妈被他看得有些不安,脸“腾”地又红了起来。这哪里是一个前朝留下来的中年女人,明明是一个羞怯的妙龄少女啊?!    第四十六章 【情愫暗生】   这一夜,纪纲被安排歇息在私邸里数不清的厢房中的一间。因为这一座私邸是建在山窝里,全然见不到阳光,所以若是没有点灯,那就与黑夜并无二致,住在里面你会全然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   纪纲由王官奴领着,千弯八绕,处处都似乎是一个模样儿,有的地方点着灯,有的地方则漆黑一片,也亏得这王官奴可以把路记得如此清楚。若是一般人,只怕在里面打着旋十天半个月都还寻不着路呢。加之一路上王官奴都用一种十分暧昧,也十分惹人生厌的眼神不住往纪纲身上瞟,纪纲觉得说不出的毛骨悚然、甚至恶心想吐,全身上下鸡皮疙瘩都起了,汗毛也都竖了起来,哪里还有心情去留心周围的情形?   到了一间香喷喷的不大的厢房,王官奴好不容易依依不舍地走了,纪纲赶忙一把将门关上,匆匆落了锁,这才苏了一口气。可旋即纪纲才想起来自己费了这么多功夫混进这栖霞私邸,不就是为了探查里面的虚实吗?一旦张玉在外面攻了上来,自己也能控住里面的局面,不让疑犯逃脱啊。而且,张玉也还等着自己探查的情报呢,否则他也不好贸然行动。可如今到好,被这么一个怪异的王官奴搅扰得自己焦躁得很,一路上都没仔细瞧瞧机关布局什么的,如今要偷偷寻到来路,只怕难上加难了。   “娘希屁的杀才,坏了老子的好事儿”,纪纲懊恼地骂了一句,拍着脑门打量起自己的这间卧房。卧房不大,从灌满热水的澡桶,到半夜起夜用的夜壶,竟然应有尽有。更稀奇的,还要是这间卧房里竟然连一扇窗户都没有。仔细回想一下,依稀记得那王妈妈房内也是没有窗户的。纪纲心里觉得奇怪,可平心一想已是明白过来——这是在栖霞山的山窝里啊,宫殿、屋舍均是挖山而建,要那些窗户又有什么用呢?只怕这里面的房间都是一间连着一间,一间背着一间的。所以每间卧房里,什么洗澡的热水,起夜的夜壶,都要一一齐备,在这么一个密闭漆黑的环境里,确是也只有这么样儿才方便一些。   既然这里的房间如此密集,那其他房间住的又是什么人?只要自己在房顶上找,一间挨着一间找过去,虽然是费事了一些,但总是可以找到那王妈妈,那来路也就清楚了,这私邸里的布局也自然可以了然。也亏得是在山洞里,虽然有些闷,却十分暖和。若是放到外面,以如今这样的大雪天,自己再去翻墙揭瓦,不冻死才怪。   既然主意拿定,纪纲心里也就踏实了下来,这才觉得连日赶路自己早已经全身酸软,便匆匆脱了衣服泡进浴桶里。浴桶很大,足以容得下一个人,浴水上还飘着许多的花瓣,十分有情趣。再打量旁边,纪纲居然发现浴桶旁边还放着一套材质极好的干净衣衫。这也太体贴了些吧,敢情这里面的人都把心思放在伺候人上面了吧,纪纲想着,轻蔑地笑了笑,却也不客气地将自己浸在水里,洗去身上的风尘。   纪纲换了干净崭新的衣衫,又用了些早已在房内备好的酒菜,方才觉得恢复了些许体力。纪纲悄悄打开一条门缝,原想看看天色时辰,这才想起来这是在山洞里,哪里看得了时辰,只得苦笑着贴着门缝侧耳听了听,觉得周遭竟无人声,心头也暗暗诧异,这周围也太安静了些,连其他人的呼吸都听不到一丝半点儿,那些个姑娘又被安置到了哪里?   既知无人,纪纲便不需躲躲藏藏,开了门四下看了看,只是漆黑一片,拿捏着力道翻身上了房顶,刚刚立足,一抬头竟然跟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物件撞了个正着,只觉得眼冒金星啊。纪纲暗骂了句晦气,伸手试着摸了摸,原来竟然是石壁。纪纲又是气又是好笑,自己一直在房舍里穿梭,全然不知道这山洞挖得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开阔,房顶往上三尺就到顶了。   想着这山洞里的私邸实在与众不同,搅闹不好哪里设了什么机关也说不定,纪纲只得还是点燃了火折子,匍匐在房顶上,用手挡着光亮瞧瞧往前摸了过去。   也不知在瓦面上爬了多久,纪纲只觉得腰脖子酸痛酸痛的,就连脑袋也目眩神迷,,正想趴下来歇息,却忽然听到瓦下隐约传来嬉闹声。“总算听到人声了,娘老子的,还以为自己一直在地狱里面爬呢”,纪纲心理想着,抑制着心头的激动,揭开两片潮湿的青瓦往下看去,不由得痴了一惊。这下面嬉闹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在“铜雀台”买下的是个貌若天仙的少女。   她们怎得住在这里?她们又在下面嬉闹什么?   纪纲想着又往下偷偷看去,只见这十个少女正在一个冒着热气硕大水池里一边奔走,一边互相泼往对方身上泼着水,不时发出尖叫和嬉笑声。她们这是在打水战呐?!   姑娘们想来是要浴洗的,因而衣服都已脱得精光。饶是水池里飘满了花瓣,也是遮挡不住这些少女那娇艳欲滴、白若羊脂的身体。   纪纲是风月场的老手了,可谓阅人无数,可这么十个人间仙子一般的人物不着半褛地闯入自己的眼帘,也被震得呆住了,喉结又不自主地蠕动了一下,不自禁地便吞了一口口水。   “我才没有喜欢他,他吊儿郎当的,有什么好?谁稀罕了?”一名女子笑道。   “骗子,骗子,她是骗子。嘻嘻嘻,以为我们没瞧见么?你每次看见他的样子都跟花痴丝的。嘻嘻嘻,如今却不敢认了,还在这里扯谎。哼,姐妹们,快,快打她这个骗子,看她还敢不敢扯谎了?!”,一名女子忽然带头往那姑娘身上泼起水来,其他人得了她的招呼也都蜂拥而至。   再看那姑娘,却是一边绕着水池躲避,一边指着揭穿自己的女子娇声骂道:“你,你,你才是骗子呢。呸,明明是你喜欢他,却要赖到我的头上。是谁有的没得救找人家说话凑近乎?又是谁有的没的就使劲儿往人家身旁靠了?又是谁夜里偷偷不睡觉,躲起来画人家的画像的?羞也不羞,哼哼,还敢说我?”,那姑娘一边说一边又掬了一汪水往那女子头上泼去。   其他姑娘一听就傻了,这两人各执一词,却又说得有凭有据,跟真的似的,一时间也都分不清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又是假的。正当众人犹豫不决时,也不知是谁忽然叫道:“他们俩都是骗子,打,打呀”,说话间众人已是有了定见,便同仇敌忾似的一窝蜂涌了上去,顿时将二人泼得跟落水狗似的。    第四十七章 【雌雄难辨】   纪纲从话里话外已然听出了他们口中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这个将她们买出来的那个吊儿郎当的男子,脸颊也微微有些发烫,想了想,觉得自己不知受过多少人的白眼,可却仍是有人偷偷喜欢自己,也不禁欣慰。转念却又想到自己现在身背重任,一时搅闹不好就会丢了性命,又暗自叹息。如此反复几回,房里的姑娘们已是换了衣衫出得门去,纪纲不禁骂了自己一声混蛋,怎得如此贪图安逸?难道曾经受过的苦和白眼,自己这么快就忘了么?一个人若图安逸,终将一事无成,也终将在势利的花花世界受尽羞辱、忍受挣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又是何其简单明显的道理,可多少人却对它一无所知,反把心思放在其他无用之事上,自欺欺人罢了。   纪纲定了定心神,离开那群正在讨论自己的女人,继续往前摸索。纪纲发现,似乎自那几个姑娘的住处之后,这瓦下房间的人气就旺了起来,隔三岔五地就可以就着灯光瞧见人影、听到声响。只是奇怪的是,这屋内的人无一不是女子。似乎这私邸里除了王官奴之外就没有其他男人。   按捺着心头的诧异,纪纲发现这楼宇似乎也到了尽头,只远远地可以看见西北方向有一处突起的高楼,与自己所在的楼宇却并没有连在一起。幸亏纪纲轻身功夫不错,猛提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就落到了对面高楼上。纪纲瞧瞧揭开一片厚重的青瓦,凑着光亮往里瞧去。   纪纲眯着眼,屏住呼吸,待凝目看清时,却差点惊得跌了下去。只见这里面正有一男一女在那儿逗弄男女之事,只不过这二人中男人却扮着女相,那女人呢,则是男人的装扮,煞是怪异。   仔细看去,那女相的男子不正是王官奴么?正女人似的娇嗲着靠在另一人怀里,细声细气地说着什么,一边呢还不住用手在那人身上摸索,从上到下,竟是一处地方也不放过。再看去,那男人装扮的女子正是这私邸里说一不二、传说中是前朝假厮儿的王妈妈。王妈妈此时已是娇喘连连,白皙精致的连上泛起了红晕,就连鼻头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可她却兀自在强作冷静,勉强地推开王官奴摸索的手。   王官奴似乎没有料到会被拒绝,有些吃惊又有些尴尬地端详着王妈妈,只见她眼神飘忽,竟不敢与自己对视,王官奴似乎明白了什么,旋即已是暴怒,猛地起身指着王妈妈,有些凄惨地一笑:“你——你——你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姓纪的那个小白脸了?是也不是?我便说你今夜有些不同,哼哼,原来心中有了别人啊?!”   纪纲心头猛的一激灵,真有些哭笑不得,看着王官奴的模样儿,咬着细牙冷笑着骂了一句——这他娘的就是一个怨妇啊?!哪儿是个男人?   再看王妈妈,俏脸一红,有些激动,又似乎有些紧张,更加不敢正眼看那个正在发狂的王官奴,低头捋了捋衣襟,遮住敞露在外白花花的胸脯,伸手要去取旁边的热茶,不想手不自觉有些颤抖,就连自己都没发现。直到此时端着茶,茶碗和茶盖因自己的颤抖而发出“咯吱咯吱”的碰撞声。兴许王妈妈觉得露了怯,忙又将茶杯放下了,一双手却寻不到着落了似的,没做理会处。   王官奴见她如此,越发觉得自己所料不错,咬着牙盯视着王妈妈冷笑起来:“好啊,我就说,除了秦王殿下,栖霞私邸从来就没让男人留过宿,今天你倒是眼也不眨就留下了那个姓纪的。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不想你还真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哼哼,他有什么好的?论俊美论体贴,我哪里比不过他了?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如今就这么一个小白脸一出现,你就要舍我而去?哼哼哼,你真真太心狠了些罢?!”说着王官奴的泪水已是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却仍旧张狂着愤怒,逼视着王妈妈。   王妈妈见他如此,又是羞又是愧,想着要隐藏却已是不及,也没料到自己摸爬滚打数十年,江湖人心险恶,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早已历练得炉火纯青,不想一触到“情”之一字,自己居然会如此把持不定,没了方寸。   王官奴见她虽然始终不言语,却早没了往常大管家的威仪,只是面色惨白地跟着流泪,一副女人态,更加心惊,也更加愤怒,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抢上一步,双手拉着王妈妈的双肩不住摇晃:“你说啊,你说啊,你不是的,是不是?你从不流泪的。如今,如今却因为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白脸,你就跟我这副模样儿?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了,让我如何活法?”   说完,王官奴竟然娇滴滴地哭将起来。   这一幕,纪纲早看得呆了,这......这算是哪一出啊?天底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对男女。   却在这时,王妈妈兴许是恢复了一点心神,见王官奴歇斯底里地在自己跟前哭闹,抬手“啪”的一声,竟结结实实甩了他一巴掌。王官奴一时也被打蒙了,呆了呆,旋即失声痛哭地跪伏在王妈妈的脚下。   王妈妈见他可怜,也觉得自己下手重了,毕竟是与自己相好了多年、不离不弃的一个人,便又怜悯地抚了抚王官奴的脸颊,却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官奴见她对自己还是有情,更加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死死抱住王妈妈的腿:“你不会丢弃我的,是么?你不会丢弃我的,是么?我们离开这里吧。这私邸里存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够我们逍遥几辈子的了。我们走,走,我们走”,说着起身拉起王妈妈就要往外走。   王妈妈此时早已清醒了过来,哪里容得他再搅闹,一把就将王官奴推了开来,不想用劲儿太足,王官奴也不防备,竟然一个趔趄又跌了下去。王妈妈想扶,却忍住了,转身回到那张懒椅上,疲惫地躺了下去,静静地盯着王官奴,思量许久,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哎,我自幼被送入宫中,就是男孩子装扮,时间长了,原以为自己也就是个男人,就这么过一辈子。可是,可是,直到我见到这位纪纲,我,我,我才知道......我毕竟不是一个男人,我是个十足的女儿身啊。”   王官奴呆了呆,已是怒火中烧,只觉得受到了羞辱,满脸通红,连眼睛里都爆出了血丝,想发作却又不敢,腿一软又跪了下来,只是在王妈妈脚下哀恳:“我......可是......可是我也是男儿身啊?!我......我也可以......你跟我一起,我们浪迹天涯,好么?”   王妈妈看着他,忽然有些疯癫似的笑了,眼中却留下了泪水,拼命地摇着头:“不,不,不......你不是男人!”    第四十八章 【情到浓时】   纪纲看着这屋内的一幕幕,只觉得有些狗血,更觉得太不真实。可是看见王妈妈这么一个美绝了的女子竟然对自己一往情深,纪纲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她白花花的胸脯,纪纲又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暗暗想着,有这么一个女子陪伴自己左右,那确是人生一件美事。   旋即纪纲又想到王官奴的话——这私邸里存着几辈子用不完的金银珠宝。想想也是,这秦王私邸里不就有专一为秦王收罗各地珠宝银钱的人么?这么多年下来,说是金山银山只怕也不为过啊。这些钱财,却又藏在哪里?一旦私邸被破,官军进来,那想要悄悄替燕王朱棣收下这笔银钱就难了。所以,一定要用极快的速度将钱找出来再转移出去,或是将钱藏到一个官军都寻不到的地方。   而且燕王当时不是要自己将私邸里的密探网收罗了么?这事儿,燕王并没有明说该如何去做,可这又是最重要的事,也是最难办的事。却该如何下手呢?   正当纪纲在房顶上焦头烂额苦思对策时,屋内的王官奴想来是再也受不得王妈妈如刀似箭的言语,呜咽了一声,竟泪如梨花似的推门而出,冲进了黑暗里。王妈妈愣了一下,走了两步要追,却又停住了,望着门外漫无天际的黑暗叹了口气,转身黯然回到自己的懒椅上,一屁股坐了下去,仰面而卧。   这屋内的形势如此急转直下,纪纲也是愕然,旋即想也不想便冲了出去,直追消失在黑夜的王官奴。这一去,纪纲竟忙到寅时,总算有所收获,方才拖着疲惫地身子原路而来,路过王妈妈闺房,纪纲忍不住又在房顶悄悄往里面看了看,那王妈妈竟然犹自睁着眼,望着房梁愣愣出着神,满面都是悲凉和凄苦。   她竟一晚上没睡?不想竟是个有情人啊?!如王官奴这等人,她竟还多有不忍和感伤,可见此人的心地其实是良善的。纪纲看着她,心中也无端地动了动,不禁气血涌了上来,似乎心底里很不愿见到她感伤的模样儿。想了想,纪纲已是飘然而落,来到门口,见门仍旧没有关上,便信步踱了进去:“情是何物?叫人生死相许啊。你......就不出去瞧瞧么?”   王妈妈此时心如死水,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心很沉很沉,直入深渊一般。此时听了声音,王妈妈竟然许久没能反应过来,良久方才怅怅地抬起了头,见是一个极其俊俏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这人不就是那个只见了一眼便让自己心动的纪纲么?这人不就是自己赶跑王官奴的缘由么?   此时见了纪纲,王妈妈不禁无端生出莫名的恨意,“腾”地就坐起了身子,恶狠狠地盯着纪纲:“你怎么在这里?又是谁让你进来的?你......你刚才又在说的什么?”   纪纲原以为这是一个喜欢自己的女人,见到自己不定多欢喜呢,全然没料到她见了自己竟然会是这副模样儿,如此的凶恶,呆了呆,很快就镇定了心神,仍旧是一副天不管地不理的吊儿郎当模样儿,嘻嘻笑着说:“王妈妈不要紧张嘛,在下只是天黑如厕,不想房里的夜壶一时寻不着,便寻到外头来了,哪里想到这里处处都是一个样子,走啊走啊,嘿嘿,就走迷路了。赶巧便寻到这里来了,又那么巧看了一出催人泪下的‘霸王别姬’。嘿嘿,王妈妈真是硬心肠啊,在下都有些于心不忍呢,嘻嘻嘻。这才替你追了出去,哪里想到不出去还好,一出去又迷路了。这不,折腾了这许久才回到了这里来。我只是想劝劝你,你这——”   “什么?你都看见了?”王妈妈原本有些浑浑噩噩的人,顿时被纪纲的话惊醒过来,说不出的吃惊,可旋即又想到他既然什么都瞧见了,那方才......还有自己喜欢他的那些话,他不是不该看的东西早看见了,不该听的话也早听了去么?不禁脸颊“唰”地就红到了颈脖子上,烫得就跟火烧似的,看也不敢看纪纲一眼。   纪纲一看就笑了,作为风月场的老积年,他深知若是一个女子在你面前出现了这副神态,那这个女子定然是在心底里都喜欢上了你的,她迟早也得落入你的情网里的,想要逃脱已是不可能的了。纪纲心思转得极快,见此情形,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便试探着笑问:“我自然是瞧见了,只是我不明白,王官奴对你一往情深,我这个旁观者见了都为之侧目,你怎么忍心就让他走了?”   王妈妈忽然抬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纪纲,似乎在沉思,许久忽然一声咧笑,惨然地自语:“哈哈哈,哼哼哼,你居然也要我去将他追回来?你明明什么都听到了,你还要我去将他追回来?哈哈哈,我竟是一个痴人儿啊!”神情十分的黯然。   纪纲见她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就算是铁打的心肠也会为之融化了。纪纲情知此时自己说什么都是枉然,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冲动,竟忽然抢上几步,一把将王妈妈搂入怀里,低头就是一个深吻,直将王妈妈吻得透不过气来。   王妈妈从没亲近过真正的男人,眼见自己爱慕的男子对自己如此,哪里还禁受得住这一出啊?顿时骨酥腿软,头嗡嗡嗡地就蒙了,瘫倒在纪纲的怀里。纪纲只觉得浑身燥热,一团熊熊的火焰从身体里烧了起来,也稀里糊涂地伸手去解王妈妈的衣衫,二人顿时搅和到了一起,就如两条蟒蛇一样翻滚在了床上。   风雨之后,二人已是香汗淋漓,终于舒了一口气,似乎终于圆了这辈子的一个心愿,满足地依偎在了一起。尤其是王妈妈,这可算得上是她此生第一次男女之欢,更觉得满足和幸福,女人态显露无疑,靠在纪纲的怀里,有些羞怯,却还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看着纪纲的眸子,娇嗔地说道:“谢谢你,让我找回了自己的女儿身。我原以为赶走了王官奴,我会悔恨一辈子的。可是有过了今夜我才明白,我是对的。有这么一夜,我便是死,也是心甘情愿的了。”    第四十九章 【一劳永逸】   纪纲阅人无数,可真正令他动情的女人,这王妈妈竟也算是第一个,此时听王妈妈如此说,心下也是感动,却只是油嘴滑舌惯了,便伸手入王妈妈怀里抚弄,带着坏笑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你这么一个人间尤物,任谁要暴殄天物都会遭报应的。嘻嘻嘻,如今得了你这么个宝贝,我还不得把你藏起来,好好消受一辈子啊?!”   王妈妈听他夸奖自己,又说要消受一辈子,又是欢喜又是害羞,顿时将脸埋在纪纲怀里娇嗔,许久方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别是骗我的吧?!咱们会在一起一辈子么?”想着却有些忧心忡忡起来:“秦王势力遍布天下,我......我们又能去哪里?我怕是难有这个福气了。”   纪纲一讪,无所谓地笑了笑:“这你就不需操心了。嘿嘿嘿,再过几日,只怕秦王殿下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你啊?”   王妈妈追随秦王多年,深知这位王爷的手段,不禁吃了一惊:“这......可能吗?他可是皇子,谁又能奈何得了他?你这自身难保,是从何说起呢?”   纪纲怜爱地轻轻捏了捏王妈妈的脸颊,笑道:“嘿嘿,我自有消息来处,确然无疑的事儿,你不要瞎猜了,想想如何脱身才是。”   “哦——我怎么将你曾在燕王府的事给忘了”,王妈妈恍然大悟,一边拍着脑门儿说着,十分的可爱,旋即又娇嗔地指着纪纲的鼻子“质问”:“说,可是燕王府传出了什么消息?是不是燕王要对秦王有什么举动?”   纪纲万不料这女人如此轻易地就反客为主,不禁也是苦笑不得,脑子却转得飞快,翻身将王妈妈压在身下,凑近了看着她的眼睛,嘻嘻笑着问道:“如今咱们还没成婚呢,就要对夫君我做河东狮子吼么?听我的没错,这秦王私邸,是万万呆不得了的。哼哼,能对秦王下手的,自然不是一般人,除了万岁爷和太子,谁敢呢?”   王妈妈一听,脸瞬间就白了,毕竟是自己多年辛苦打下的基业,若是真毁了总会有些心疼:“这......这私邸要被毁了么?那里面藏着的银子和人呢?谁得了去,无异于做了一个野皇帝。这可是天底下的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啊。况且......就算我逃脱了,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有人捅漏了出来,天涯海角也没有我容身之地啊。”   纪纲呆着脸想了想,一双美目不住转动,许久说道:“这......你不需担心,我自有办法保全于你。只是你置办下的这份家业若是就此毁了,委实可惜。嘻嘻嘻,你不是说谁得了这些东西,谁就可以做野皇帝么?那咱们就做野皇帝岂不更好。只有别人巴结咱们的份,再也不需看人脸色。你看可好?”   至此,王妈妈已是明白过来:“你......你是说......脱离秦王?”   “秦王已成众矢之的,很快就要出事,你还忠于他作什么?陪葬么?”   “可是秦王毕竟是王爷,手段阴毒狠辣,我若是背叛了他,他也是绕不过我的啊”,王妈妈仍旧有些担心。   纪纲淡淡地一笑,抚着王妈妈的肩头安慰道:“放心,我自会做得天衣无缝的。大变在即,如今该趁早布局才是。”   王妈妈看着高深莫测的纪纲,有些吃惊地问道:“我真是有些看不懂你了。怎么瞧,你也不像是席婆子说的那样,要寻沈万三报仇的流落江湖客啊。仿佛,仿佛你在做一件什么大事?!”   纪纲万不料她心思如此细腻,一口就说出了真谛,也是吃了一惊,很快便转了话题:“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私邸里的人和东西得设法转移出去。否则这里一旦被破,想要翻转就已不能了。”   “有人会攻破私邸?怎至于呢?”王妈妈有些不信:“这私邸外的护卫,少说也有两千人密布在私邸的四周。等闲人,怎能进得来?更别说攻破私邸了。”   “等闲人当然没这个本事,可是,若是官军呢?”   “官军?”王妈妈更吃惊了。   纪纲点了点头:“据我得到的信儿,大批的官军正由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张玉率领,在栖霞山设下了重重埋伏,只等机会一到,便会攻了上来。哼哼,张玉何等样人?能征惯战,在前朝时候,弱冠之年就已名闻天下,世人常用此人比作一代儒将周公瑾。哼哼,有他坐镇,你说,这区区两千人的防卫,能挡得住还是挡不住啊?”   张玉此人,王妈妈自然知晓,当年秦王还在京时就一再嘱咐自己要设法寻到他的把柄钳制起来,以为己用。可是王妈妈派出了不下百名最精明的红线头,围绕张玉的圈子追踪了五年,硬是没有得到一丝半点的把柄。此人的持身之正、谨慎严密,也可见一斑了。朝廷会派此人为帅,征伐小小的一座栖霞山,可见朝廷对此事的重视了。看来,这私邸是逃不了被破的命运了。思来想去,纪纲的主意虽然胆大了些,却最是有利。王妈妈因缓缓地点了点头,旋即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王官奴呢?此人可是知晓这私邸里不少的秘密。你不是追他去了么?他现在在何处?”   王官奴早被纪纲擒获,关在湖心一处隐秘的假山洞里,任谁没有三五天的时间也是寻他不到的,只是这些却不能对王妈妈吐露,只不着边际地笑道:“王官奴自有用处。你不需为他担心。”   王妈妈还想问,瞧着纪纲的脸色嗫嚅了一下,便住了嘴。眼见快至辰时,二人又稍一商议,便急急赶往密库。因私邸建在山窝里,与黑夜无异,有王妈妈带着,二人轻车熟路地便绕过客房后,经几个密门,已是来到了私邸的最里面,山岩黄土,随处可见。王妈妈带着纪纲打开一个个密室,却分别有五间房间装着金银,五间房间装着一箱箱记得密密麻麻账本似的东西。    第五十章 【暗度陈仓】   纪纲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封页写着“工部”二字,再往后翻,密密麻麻全是现今或是曾经在工部任职的官员名单,从何时何地出生、如何踏入官场到为官期间经手的事项,甚至府里姬妾多少,如今在哪里任职,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人证物证是什么,事无巨细,记录得十分详细。   纪纲看着只觉得触目惊心。随手又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着“毛煜,字施伯,江西南昌府南昌县人,乡试二十六名。洪武四年,会试第六十五名,登进士二甲,授工部主事。家有妻妾三人,遗老父母及原配于南昌府,无人供养。洪武六年,朝堂下旨修缮社稷坛,工部于云贵之地采购金丝楠木百余根,虚报银额八万余,毛某分赃得银子一万三千两。洪武七年......”,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随手的几条记录就足以将人置于死地,甚至灭门灭族啊。何况这里五间房内全是这种“账本”,他们用这些东西都不知道已经挟制了多少人了?他们又是如何收集了这么多、这么详细的记录?这手段,这心术,这权势......秦王府的势利也真是太骇人了些。难怪朝里朝外都在说,秦王最是个沾惹不得的人物,原来里面有这许多文章啊。   “如何?”王妈妈看着被惊得有些发愣的纪纲,有些得意的笑了笑,忽然问道。   纪纲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这都是你收罗的?”   王妈妈冷冷一笑,接过纪纲手中的册子,重新放回箱子里:“无奸不商,无官不贪,自古便是如此。饶当今万岁手段狠毒如此,那些个狗官们也是要舍身犯险的。哼哼,多少人巴望着做官,不就为了富贵吗?如果当官要受穷饿肚子,嘿嘿,那当官又有什么意思?所以不管朝廷政令有都苛刻,贪墨不法的官都大有人在。他们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嘿嘿,其实,什么把戏都逃不过我们栖霞山的眼睛。”   纪纲怅怅地望着她,不无感慨道:“难怪你说,谁得了这些物件,与当一个野皇帝无异啊。就用这些东西,不知道可以挟制多少人啊?!”   王妈妈得意地一笑:“不多,不多,当今天下十三行省,有八百七十三名官员、四百一十名官眷、一千三百九十五名乡绅在我们的‘生死簿’里头。凡是上了‘生死簿’的人,我们要他们什么时候死,他们就得什么时候死。我们要让他们活,他们也就活了。”   这话一出,纪纲都呆住了——八百多官员啊,那相当于大半个朝廷了,万万没想到,当今洪武皇帝对贪墨之人抓到便要剥皮,手段也不可谓不毒辣了,可还是有这么多人顶风作案。更没想到,这大明的天下,实际上竟有一多半是掌握在秦王的手里。   “这些东西......你如何能收罗得起来?”   “栖霞山在十三行省都布有数以千计的‘红线头’,他们隐藏在市井、官场、甚至官眷、丫鬟侍婢中,嘿嘿,可以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我栖霞山的眼线。再说了,那八百多名官员,我们要他们做什么,他们敢不从吗?他们又何尝不是我栖霞山的‘红线头’呢?只不过,他们的官更大一些,看起来也更体面一些罢了。这些红线头,分别有十三个人专一掌管,互不统属。这十三个人,也只有我能找出他们来,嘻嘻嘻,就算是秦王殿下、或是王官奴,都从未与这些人谋面呢。”   纪纲望着这位有些神秘的王妈妈,越发觉得此人份量之重,比之整个栖霞山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亏得此人心仪自己,否则,要收服或是逼降怕都不是易事。   想着,纪纲不禁惴惴,便问:“那......这许多东西,又该如何运出去?栖霞山下只怕早已被张玉的官军包围了,想冲出去,只怕比登天还难啊。”   王妈妈轻轻一笑,来到一块沾着绿苔的石块上拧了拧,“轰隆”一声,石壁上竟然开了一道石门,顺着石门往下是一个黑漆漆的甬道,也不知通向何处。   “这是早准备了的,这么许多重要的物件儿,没有一条退路怎么成呢?顺着这个甬道,直抵山下。饶是张玉在那儿布下天罗地网,咱们从他们身后跑了,他们也都不会知晓的。”   纪纲暗暗心服,端详着满地的箱子,不禁为难:“这么许多箱子,就算没日没夜地搬,我要搬空它只怕没有个三五天也是不成的。”   王妈妈似乎也是这才发现这个问题,愣在了当地,抿嘴沉思了半响,已是有了主意:“这个......也不妨,十三名‘木轱辘’里如今有五名在栖霞山,我定必不能让他们也遭了这无妄之灾的。我这便吩咐他们选几名心腹,将这里的东西转移到舍利塔。待事情过了之后,再重新安置起来。”   “舍利塔?那可是佛门重地,如何能帮我们安置这些东西?”纪纲不禁愕然。   “那也是我早些年就准备好了。舍利塔下有一处安置之处,原是想着这栖霞私邸的府库满了之后,便将钱物转移一些到舍利塔。不想秦王殿下被万岁派往封地就藩,带走了不少银钱,那舍利塔的密洞也就空置下来了。如今倒正好派上用场。”   纪纲听着一愣一愣的,这才发现这个王妈妈是何等的精明强干,若不是跟自己有了私情,那还真是一个难对付得角色。眼见着王妈妈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也就只点头不语,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很快,王妈妈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就显露无疑,只一盏茶的功夫,五名女子便从私邸的各处齐聚在王妈妈的跟前。他们中有的是私邸里的侍婢,有的则是厨娘,有的则是王妈妈的贴身丫鬟,几个人身份都极不起眼,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是掌管一个行省“红线头”,动动手指就可以让不少达官贵人人头落地的人啊。王妈妈悄悄将差事分拨下去,五人会意,很快又各寻了几个心腹,十数个人,忙到子夜时分,总算悄无声息地就将栖霞私邸的府库搬至了舍利塔。而这些人,也都得了王妈妈的授意,留在舍利塔,只等王妈妈前来会和,却不再返回栖霞山了。    第五十一章 【纪张会合】   这一夜的子正时分,纪纲与王妈妈云雨了一场,待其睡得沉了,飘然出了栖霞私邸。一直沿着山麓往下,因需天明之前赶回来,纪纲一路行色匆匆,隐约在栖霞山见到一些悄然埋伏的人堆,也分不清是些什么人,故而并不多管闲事,只是加快了步子。直到栖霞山下的南山渔场,终于见到一处营寨,人影绰绰,不时还有几队身着铠甲的兵丁在营寨周围巡视。   纪纲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要暴露比较好,便朝渔场西郊一处黑森森的野地里摸了过去,不想刚走了几步,也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人影来,悄无声息地就将自己围在了中央。   “你是何人?胆敢深夜闯我营寨?!”   纪纲一愣,这声音有些沙哑,冷冰冰的,没有丝毫喜怒哀乐,就像山棱一般。纪纲听着有些耳熟,这世上有谁的声音是这样的?纪纲忽然心念一动——莫不是柳升?!   “柳大哥吗?”   那人听了也是一愣,几个黑夜对望了一眼,旋即燃起了一支火折子在纪纲眼前晃了晃。   “哈哈哈,原来是你小子啊”,一个浑厚爽朗的笑声忽然响了起来,就着火折子的光亮纪纲看去,这人原来是朱能。朱能猛的上前几步,在纪纲胸口捶了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纪纲见了他们也自高兴,若说起来,纪纲自幼孤苦无依,也只有在燕王府的短短时日里,与朱能、张武、柳升几个侍卫有着一种无端地兄弟之情,就似一家骨血似的。朱能、张武、柳升等人也都佩服纪纲武艺,也喜欢他的机巧百变。   四人聚拢一处,朱能拉扯着纪纲就要往里走,一边问道:“嘿,好小子,你怎么无端地来了这里啊?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儿?王府里的差事一件接一件的,可把我们忙坏了。这回你可别走了啊,咱们都去找王爷求求情,总要把你留下才行。”   眼见着张武等人也要附和,纪纲却住了步子,忙摆了摆手:“别,别,千万别。我如今也是有差事在身啊,咱们无论在府里还是不在府里,心都是一样的,还不都是为燕王殿下效力么?”   朱能等人听了一愣,除了柳升隐约猜到了一些之外,其余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还待要问。纪纲却急着:“哎呀,办差要紧,你们便别那么多废话了。我且问你们,这个营寨可是张玉张大人的?快带我去见他。可记住了,除了他,其余人等,一概不能与我碰面。”   朱能等人听了对望了一眼,虽觉得诧异,可也都若有若无地觉得兴许自己与纪纲两路人马,办都都是一个差事。又见纪纲神情焦急,便不再多说,转身领着便往里走。   张玉的中军大营只亮着一盏暗暗的油灯。纪纲拉开帘子,这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当世儒将的模样儿:张玉此时三十来岁的年纪,红黑的脸庞上留着短须,浓眉虎目,仪表堂堂,正举着油灯埋头端详一张地图。传说中张玉少年知武,又爱读书,举止十分端方,年纪轻轻便做到了元朝的枢密知院,追随元顺帝逃亡漠北,后在沙漠中突遇龙卷风与大部队走散,水尽粮绝,昏死过去,被常遇春的追兵俘获送至徐达军营,经徐达百般劝说方归降明朝,累迁至都指挥佥事,如今已是护卫京畿的五军都督府的正二品都督佥事。   纪纲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人称颂的人物,如今见了暗觉得此人气韵确是与众不同,十分的专注沉静,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张玉已是放下来油灯,抬眼上下打量着纪纲,起身笑道:“是纪公子吧?早闻你的名头了,如今总算是见着了,想来你定必给我带了礼物吧?啊?哈哈哈,来,快请坐!”   纪纲从小受尽白眼,饱尝人间辛酸,对人情人性早就不抱任何幻想,如今见了这位世人口中可以与三国时候的周公瑾相媲美的人物,举止端方自不必说,更是对自己如此客气,全然没有一丝半点小瞧自己的意思,心下也颇为感动,暗赞——这才是人物啊,难怪这许多人对他交口称赞了。   纪纲在张玉的指引下坐在了桌案的左侧,张玉提壶给纪纲倒了一杯热茶,亲手奉了过去,纪纲慌忙接了过来,正要客套地致谢,不想张玉已是埋首桌案,盯着地图说了起来:“纪公子你且悄悄——”   纪纲忙凑近了去看,只见是一幅栖霞山的地图。   “我带了三千人马在这南山渔场驻扎,又在宁镇、大凹、查家圩分别派了五百军士,封住栖霞山的东路和南路。北路沿河,我已请旨封了这一代的河运。只留下四板桥一条路,设下埋伏。只等你的讯息一到,我便点火进驻栖霞镇,从中路直攻栖霞山,其余几路人马也都点火为号,摇旗呐喊。山上的匪人定必会从四板桥逃窜,免不了就会中我的埋伏。到时候是活捉,还是歼灭,就全在于我了。纪公子你且看看,可还有什么疏漏之处?”   纪纲心想,你都已经将栖霞山像粽子一样团团围住了,唯一留下的一条生路也是你设下的埋伏,还能有什么疏漏之处?可是既然张玉问起来了,自己什么也说不出,似乎又太没面子,想了想便沉吟着说:“张将军的计策万无一失,在下能有什么说的?只是在下今夜下山时,在栖霞山瞧见了不少可疑之人,看人数还不少呢。就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张将军可将他们算计进去了?”   张玉淡淡一笑,摆了摆手道:“这些都是在下派进去的敢死军士。这栖霞山的情势毕竟不甚清楚,光在外围攻打,就如盲人射箭,就算安排得再严密,只怕也会有疏忽之处。因而在下先派了五百敢死之士乔装入内,先在里面探察埋伏,总要将他们搅个地儿朝天,咱们才好办差事呀。啊?哈哈哈。”   这一手确是颇高明啊,王妈妈在私邸里的密道不就算是一个疏漏么?只是这个事情,如今却不能跟他说。只得抚掌而赞,这才又将自己从王妈妈口中探知的私邸护卫一一指给张玉,除了私邸外的东西两路有两队旗手,栖霞寺、青锋剑、饮马池都藏有栖霞山的护卫。张玉得了信儿,对照着地图看了看,心中越发的有了把握!    第五十二章 【私邸被破】   就在当夜卯时初刻,正是天明前最黑得深沉的时候,也是人们也睡得最沉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张玉骤然对栖霞山发起了猛攻。一时间栖霞山的四周火光冲天,熊熊的火焰直燃到了天际,将偌大的一座山脉照得犹如白昼。呐喊声、匆匆的脚步声、兵器的撞击声交织在了一起,将犹在梦中的栖霞山护卫惊醒了过来,起身看见山下人影绰绰,情知有变,慌慌张张地拿起兵刃就往外走,却被早就乔装进来的敢死之士擒个正着,有一些个要反抗的都被一刀割了头去。   纪纲原也没想到张玉会如此性急,但是待自己将栖霞山的护卫情形对他讲完,他却断然决定将总攻时间放在了今夜。要纪纲想,既然得了信息就该好好部署,何必如此性急呢?可张玉却不管这些,立刻便招了人来,吩咐着马上潜入山中,要山中敢死的军士如何如何,又是一通安排。   纪纲眼见着张玉的军令无可违拗,好不容易才抓到话缝儿,赶忙告辞了出来,说是要在栖霞私邸作为内应,打开私邸大门迎接官军。   纪纲与张玉虽说都是在同一件事里搅和,可是二人得到燕王的将令却各有不同。张玉不知纪纲的安排,也不去过问。如今既然纪纲要回到栖霞私邸,张玉也不阻拦,直送到了营帐外。回转身来就放传了军命,要军士们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连夜造饭,只等卯时初刻便发起攻击。   纪纲自离开了张玉的军营,一路上脚不点地,急匆匆地赶回私邸,眼见着王妈妈仍在梦里睡得香甜,慌慌地将她推醒。王妈妈满脸愕然,一对美目诧异地望着他。纪纲心里一边骂着张玉“急性子”,一边从旁边拿起拿起衣物递了过去:“快,快起来,莫问那么多了,官军今夜就要攻上来,你赶紧从暗道下山去。”   “什么,今夜就要攻上来?”王妈妈顿时惊醒,却有些难以相信。   纪纲也不管她,拿起衣服就往她身上披,只等她穿戴完了,纪纲拉着她出了私邸,指着山下一处火光方向。王妈妈眯着眼细细看去,果见山下已然人头攒动,决不会无因,已是信了纪纲的话。二人转身急急赶往私邸深处,开了甬道,王妈妈却见纪纲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也住了步子:“你......你不随我一起走么?官军攻上来,刀剑无眼,你如何脱身?就算你有脱身之法,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怎么得了?”   纪纲见她关心自己,也觉得温暖,却摆了摆手,淡然一笑:“你忘了我答应你的事么?我总要将你的行迹抹了去啊,否则如何跟你浪迹天涯,厮守终生呢?”   王妈妈见他似笑非笑,信心满满的神情,虽然觉得担心,却也不愿、不敢违拗,况且王妈妈久历江湖、毕竟没有儿女态,只稍一沉吟,已是依了纪纲:“好吧,既你有万全之法,我自然信你。只是洗脱我的行迹并不重要,不必为此舍身犯险,若是难办就赶紧撤出来,我自在舍利塔候着你。你若一日不来,我便一日不走。你若一年不来,我便一年不走。你若终生不再见我,我也生无可恋,必将在舍利塔皈依佛祖,只等人来取了我的性命罢了”,言罢惨然一笑,转身消失在黑黑的甬道里。   儿女情长有时候会毁了英雄气,有时候却能激起男儿的无畏豪气。古人皆说虞姬拖累了西楚霸王项羽,以致自刎乌江,可实际上,未必就不是虞姬成就了这位英雄盖世的楚霸王啊。个中情由,除了霸王自己,又有谁能知呢?   纪纲如今何尝不是如此?眼见着王妈妈对自己一往情深,纪纲心中豪气顿起,拧身回到私邸,却不做其他,只是放火。   不少私邸里的女子以为是门外走了水,慌忙出来要救火,纪纲瞧准了一个与王妈妈身形相似的姑娘,猛下重手,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脑门,这姑娘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已毙命,浑身上下却寻不到一点伤痕。纪纲眼见四下无人,抬起姑娘的尸首便往王妈妈的房里,往红床上一放,匆匆又点了一把火,顿时王妈妈的闺房火起,烧得极旺。其余的丫鬟老婆子眼见这边也起火,便又弃了自己的房间往这边赶。却又哪里来得及?这私邸里的房子都是由木制,连成一片,一处火起,转瞬就会燎原之势。不少婢女、宫人不是被困在火里,就是被塌下的房梁砸死。就连席婆子和“铜雀台”里买回来的几个姑娘也不例外,纪纲并没有为此多做犹豫。   此时私邸外也都炸开了锅也似的,听着声音像是私邸护卫来报警,几个不识相的要去开门都被纪纲一掌劈了。只等外面乒铃乓啷地响作一团,想是张玉的兵丁和他们交上了手。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外渐渐静了下来,“叮叮咚咚”地又传来了敲击声。   这群呆子定是在找通入私邸的密道——纪纲想着,抬眼又见私邸里烟雾缭绕,呛得人呼吸都难。王妈妈的房间也已烧去了一大半,黑灰、房梁早将里面埋得紧巴巴的,料想里面的尸体也都烧成了焦炭。纪纲这才飞也似的去将藏在假山里的王官奴提溜了出来,打开私邸密道,门外果然挤满了的官军,正焦头烂额地四处找门儿呢。   官军见那壁墙上忽然开了一道密洞,顿时一窝蜂地就拥了过来。纪纲在里面淡淡一笑,提起王官奴,一把丢入官军的怀里,高声叫道“这是送给你们张大帅的礼物,这人有大用处,可别让他跑了,哈哈哈”,说完转身又回到私邸,循着山窝里的暗道直奔舍利塔,去与王妈妈会合!   可怜了王官奴被王妈妈所弃,原本就心灰意冷、想死的心都有了,谁知道就在私邸里,莫名其妙地就被一个人打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已被五花大绑绑在了假山深处。一天多下来,水米不进,早饿得昏头涨脑的,四肢也早已经麻木冰凉,正自昏睡,却被外面的喊叫声吵醒,四处的烟雾、火星子弥漫着经久不散,料想是失了火,心中担心王妈妈安慰,却奈何动弹不得。好许久终于来了个人,却又不由分说将自己提溜了起来丢给了官军。   官军听了纪纲的话,情知是大功一件的事儿,见到王官奴就像猫见了老鼠似的,一窝蜂地抢上去,这个抱一只大腿,那个抱一条胳膊,这个则抱着颗头颅,十几个人在他身上拉拉扯扯,搅闹不好被碎尸都说不定呢。   王官奴心里叫苦不迭,却无可奈何,任由这群虎狼军士拉拉扯扯地将自己抬入张玉的军营领赏去了!    第五十三章 【太子抢功】   栖霞山被破,近百名“匪人”被押入了大理寺,原本平静喜庆的大年就如凭空打下来一个霹雳,朝臣、宫人、百姓都一时间措手不及,懵懂了好长时间方才缓过劲儿来,旋即又脚不沾地的忙碌起来。中书省、内阁、刑部、礼部、大理寺、督察院这些直接的、间接的,凡是跟这个泼天大案有些关联的有司衙门的官员纷纷消了假回部办事去了,甚至一些不相干的官员也有的没的都往部里跑,互相交头接耳,只为打听到些许消息。就更别提秦王的旧部和瞧瞧派入京打探消息的探子了。就连街头酒肆间,栖霞山的案子也成了山野百姓茶余饭后最火热的谈资。   就连太子朱标也忽然一改前一阵子缩头躲在府里教皇孙朱允文读书的颓唐,领着太子府的一众臣属、坐镇柔仪殿,统领六部,指挥审讯一众人犯。案子的口供、案卷就如雪片也似的,没日没夜地递往柔仪殿。朱标已经出动了太子府詹事、少詹事、府丞、主薄、录事、通事舍人、左庶子、右庶子......所有能出动的人都出动了,却仍是忙不过来。偏偏一直主理此事,诈降杨英、剿灭栖霞私邸的燕王朱棣,如今却不见踪影儿。   朱标虽然心里对朱棣有愧,却也乐得他不来抢功。正如吏部尚书詹同所言,如今时局,正是太子奋发有为、立功立威的好时机。如此几个大案搅和一处、人人避之唯恐的惊天大案办下来,通天下都会对他这位将来的皇帝、现在的储君刮目相看的,当今洪武皇帝往后就算真的动了换太子的心思,只怕也得掂量掂量了。   外面如此这般如开锅稀粥似的搅闹得沸沸扬扬,可此案的最大功臣、当今洪武皇帝的第四子朱棣却稳稳地躲在了府里,正在吟风楼内与和尚道衍、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张玉饮酒赏雪,不亦乐乎呢。   “外面风雨飘摇,雨啊雪啊什么的搅闹到了一处,纷纷扬扬的,还是殿下这里安静一些,置身事外。只是......殿下,你就出去瞧瞧热闹也不肯么?”张玉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飞雪,忽然扭头看向朱棣问道。   朱棣长眉凤目,紫檀脸上泛着微红的血气,敦厚结实的身子铁塔似的坐在椅上,手上拿着青瓷酒杯,也不答话,只淡淡地道:“是啊,外面也真是热闹得有些过了些。”   这话淡得就像白水一样,什么味儿也没有,更说不出个喜怒哀乐。张玉隐隐觉得朱棣功成身退必有缘由,可仍旧有些不忿,便冷冷地说:“听说栖霞山有一个什么‘生死薄’,记录了官员们不少隐秘事,嘿嘿,如今栖霞山被破,他们自然要担心自己的那些丑事有没有跟着大白于天下了。魑魅魍魉,宵小鼠辈罢了。只是,这么大的功劳,费了多少功夫,殿下就要拱手让与他人不成?”   朱棣情知张玉与自己私交甚笃,当年自己落魄得无人问津时,他便多与自己亲近,常要替自己出头,如今见这天大的功劳又要被太子朱标抢了去,自然心中愤懑,也是一笑,亲自为张玉斟满了酒,放下酒壶,瞧着他笑道:“本王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有什么打紧的?本王已经封了王爷,已经到头了,再怎么立功,勋爵之位也不可能往上升的了。只是你......如今是正二品,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原本封个一品也是应当的。如今却要你自埋功劳,陪着本王躲在这里赏雪喝酒,真真是委屈了你才对啊!”   “下官是一个武将,功名取自战场厮杀,这功劳,不要也罢了”,张玉无所谓地一笑,抬眼看了看朱棣,忽然犹豫着说:“倒是殿下您......难道您就没有想过......”,话到嘴边,张玉还是收住了,想着这种话,以如今的形势,是万难出口的。   “世美(张玉,字世美)真英雄本色也。只这份功劳,燕王不要也罢”,一直不言声的道衍诡异地笑了笑——夺嫡的思想他费了多少功夫才在朱棣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可这种事如今说出来却为时尚早,也只会多惹出事端来。所以道衍只是替朱棣谋划,将个朝局往对燕王有利的局面搅闹,却并不点名。燕王朱棣也若有若无地明白这个和尚的想法,虽然觉得有些心惊,可朝中大事每每经过道衍一番剖析谋划,确是总能有奇效。如今自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王爷,成了天下瞩目、不少朝臣拥戴,隐隐已能与众皇子平分秋色,全赖这个道衍的和尚的功劳。   张玉与道衍还是头一次见面,听说只是僧录司的和尚,可看架势,朱棣却对他极为恭敬,心下也自暗暗骇然,如今听他出言惊人,也不禁愕然:“哦?难道这里头有什么隐情?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道衍一笑,避而不答,兀自说了起来:“据礼部的案卷,这栖霞山秦王的私邸里面,违制之处甚多,以其雕龙服朱,甚或要治秦王谋逆之罪都不为过。毒杀右丞相汪广洋的张画士也与栖霞山那个叫王官奴的对质,支使他下毒的,正是这王官奴。王官奴何许人?秦王私邸一名走卒罢了,哼哼,他虽大包大揽,将罪责全应承了下来,可是据贫僧看来,他只是办事之人罢了,还够不着和秦王说话。听说......听说私邸里的管家是一名唤作王妈妈的前朝假厮儿,可惜被烧死在了房里,否则,此人倒是个极好的认证。不过......加上这一条,秦王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还没完呢”,朱棣忽然笑着道:“根据杨英的指认,杨怀宁被灭满门的那天,曾有几个人来讨水喝,嘿嘿,那讨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世美在栖霞山擒获的私邸护卫、旗手管带陈允。看来用不了几日就可以审问出来,杨府灭门惨案,只怕也要着落在秦王身上呢。哎——二哥此番,怕是难逃此祸了。”   道衍想了想,却摇了摇头:“只怕,秦王不会束手待毙。咱们此番算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可是如今只怕也早已经惊醒过来,以秦王的性子和手段,只怕就在这几日,他的后着就要来了。如今我们在明,他在暗处,不躲得远远的,还要怎得?站在火光下当靶子吗?哎,且等等看吧——”    第五十四章 【秦王背后】   栖霞山被破之后的种种线索都指向了秦王朱樉,人人都认为这个秦王此番是在劫难逃了。只有道衍和尚认为秦王绝不会束手待毙、要扳倒秦王可没那么简单。其实还有深的一层意思道衍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如果秦王倒了,就只会剩下太子朱标一家独大,以如今燕王朱棣的地位是万难与之争锋的。秦王一倒,就再也没人能撼动太子的储君之位了,道衍原定好的借力打力、渔翁得利的计策自然也就没法实现了。   想了想,道衍沉吟着说道:“秦王殿下是当今除了太子之外地位最尊崇、也是权势最大的一个皇子,如今人人都在看着这个案子,其实说到底,是在看着太子和秦王撕破脸。可是,嘿嘿,偏偏却忽略了一个人。这个人地位不可谓不高,权势不可谓不大,可是被秦王挡着,倒显不出来了。哈哈哈”   “哦?谁?”,朱棣和张玉经他一说,波光都为之一跳,异口同声地问。   道衍一双三角眼闪着鬼火一样的光亮,在昏暗的灯光下阴沉沉地可怕,幽幽地笑了笑,许久方从齿间蹦出几个字来:“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   “胡惟庸?怎至于呢?”,张玉不明底细,听说这个泼天大案还将权倾一时的宰相也牵连了进来,也不禁骇然。心里想着,这个案子若是这么发展下去,还不定又会牵扯出什么皇亲国戚、功臣旧部呢,到时候不知多少家庭又要家破人亡了!   “怎么就不至于了?”,道衍淡淡一笑:“右丞相汪广洋的死状可是与当年诚意伯刘伯温的死状一模一样啊。既然汪广洋是被秦王私邸的毒药毒死的,毒药的源头就已找到。只需问一问,还怕当年的案子不能真相大白吗?哼哼,当年的案子,人人都知道是左丞相胡惟庸的手脚,却碍于他的权势,没人敢揭发罢了。如今有太子主审,求功心切,胡惟庸素来又亲近秦王,可没少给太子下套啊。如今能栽在太子手里,想必他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听道衍侃侃而谈,就连朱棣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就算事实真如大师所言,当年毒死刘伯温的真的是胡惟庸,可如今秦王的大案势必会震惊天下,皇上真的会动左丞相这个左膀右臂?要审查秦王这么大的案子,没有他,只怕不行吧?”   “哦?殿下这么看?”道衍眉毛一挑,盯着朱棣问道:“殿下觉得,皇上势必会先处理了秦王殿下的案子,而后才会腾出手脚来出掉胡惟庸?”   “难道不是吗?”朱棣奇道。   “不,不,殿下这么想,压根儿就想错了”,道衍摇着头起身踱了两步,断然道。   张玉却吃了一惊——好哇,这和尚是何许人啊?在燕王面前居然竟然敢这么说话,也太胆大,太放肆了些吧?   只见道衍却不管不顾,兀自说道:“殿下难道到现在还不了解自己的父皇吗?当今皇上是那种对臣下势力瞻前顾后、左右权衡之主吗?哼哼,在和尚我看来,当今皇帝像汉武帝刘彻,也像宋太祖赵匡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是何其英雄豪气的一句话啊。对一个小小的胡惟庸,皇上岂会放在眼里。况且,皇上早就有心除掉中书省了。只怕从诚意伯刘伯温惨死,朝中无人敢仗义执言那一日起,皇上就已经种下了心魔呢。试想一下,有哪个人主能容得手下有一个人见人怕、一手遮天的宰相呢?更何况是从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当今洪武皇帝?前些年,皇上将老宰相李善长、驻守北平的李文忠调入京师,其实为的就是分剥中书省的权利,制衡左丞相胡惟庸的。除掉他,去掉中书省,皇上就可以大权独揽。只是一直以来,缺的,只是一个借口,一个由头罢了。如今天上掉下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以皇上的谋略,又岂会错失良机?”   道衍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哎,其实......以当今皇上的手段和威望,只要在位一天,就没人能做得了耗,也没人敢动什么心思。皇上要除掉中书省,只是为羸弱的朱标太子铺路罢了。为这个太子,皇上可没少费功夫,也没少杀人啊。皇上这是要将恶名担于一身,留下一个大好江山,让这个太子去以仁治天下。哎,这份深沉地心思,只怕太子都不自知,反倒时常与皇上争辩仁义,真真是可悲,又可叹。皇上这几年时常心灰意冷,甚至于对太子心寒,不就是因为太子没有参透其中的三层妙义嘛!”   这确是看得深了,也见得透彻,朱棣心中慨然而叹,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就着话头问道:“可就算皇上有心除掉中书省和胡惟庸,以如今的局面,只怕不是时候啊?一个皇子,一个宰相,搅闹不好,动了国本,可就不合算了呀?!”   “动摇国本?这一条,殿下大可以放心。只要皇上在一日,国本就动不了,也是垮不了的”,道衍似乎精神耗尽,病怏怏、缓缓地说:“而且,是否真会动秦王,只怕还未可知呢。且看秦王的后招吧,但有说得过去的理由,皇上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的。皇上杀人无数,其实对几个皇子,却是护犊情深得很啊。将你们打发到封地守边,却把太子团团保护在京师护侍起来,这是极高明的一招啊。皇上难道不知《汉书》吗?难道不知道汉朝就是因为分封诸王于封地,而至景帝时的‘七国之乱’,不得不杀了一代贤臣晁错?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皇上不会不知的!可既已知分封诸王的弊端,皇上还是要如此做法,殿下就不觉得奇怪吗?”   其实自从燕王被派往封地,这个谜团就一直缠绕未解,此时道衍自己说了出来,不禁放了酒杯,侧耳静听。   “哼哼,当今皇上的分封诸王和东汉时候有些不一样”,道衍四肢一摊,软绵绵地依靠在椅子上,似乎已经累极,只一对眼睛精光闪烁,声音很沉,却犹如金石之音,在这吟风楼里响彻:“东汉时各地诸王的权柄太大,如今皇上分封诸王于封地,名爵极高,却有一条——兵权极薄。兵权在哪儿呢?在朝廷的手里,在皇帝的手里。这就可以免了东汉时期诸王自成体系,敢于朝堂叫板皇帝的弊端。而且,诸王分于各地,可保朱氏血脉繁衍,就算皇权动摇,江山也不至于落入他姓之手。哼哼,皇上这一招,恐怕妙谋了不知多少年了,也斟酌了不知多少年了啊。”    第五十五章 【燕王请战】   秦王私邸被破,违制物品查下来不下百余件;毒杀汪广洋的张画士指证了私邸的王官奴,王官奴一口认承是自己支使,可从其他私邸婢女口中隐约得知这私邸里当家的是被烧成了焦炭的王妈妈,王妈妈已死,这事倒不好办了,可秦王还是脱不了嫌疑。   王官奴下了死心,什么都大包大揽地供称了出来,竟牵扯出多年前左丞相胡惟庸曾造访私邸,那时这毒药刚刚配制而成,听说无色无味、药效还可依据剂量私下定夺,胡惟庸便要一小包,说是家里闹耗子,那时天下刚定,药物稀缺,砒霜早已是买不着了,便拿了回去试试。而后的事便人人都知晓了,胡惟庸哪里是去药耗子?而是趁着奉旨到刘伯温府邸探病时,将毒药偷偷下在了汤药里。   更可怕的,还是秦王私邸里藏着可定人生死的“生死薄”不见了,那可是可以支使数百名官员的身家性命的东西。一时间应天府里人心惶惶,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洪武皇帝朱元璋原本为秦王悖逆的案子搅扰得焦头烂额,此时听说还有这么一个东西,又是骇然又是震怒,不待太子将案子审结,便打算招秦王入京讯问。偏在此时,秦晋之地传来报警的奏折,却原来是残元的天元帝托木斯帖木儿即位之后蠢蠢欲动,已然分兵三路再扰北部边境:其中被朱棣射伤的元将朵儿不花再犯永平、太尉纳哈怵屯兵二十万于金山、天元帝和长子天保奴则领军从甘肃而下直奔秦晋之地。不久朱元璋又得奏报:残元的柳城王和梁王分别在西凉、云南等地集结兵力,大有与天元帝南北呼应之势。   战乱眼见又起,四处报警的烽火不息,朱元璋只得收回了要在西安驻守的秦王回京的心思,只下旨给予申斥了一番,命其谨慎戍边以将功折罪,并河州卫指挥使宁正所领人马统归秦王提调。不久,洪武皇帝又准了秦王所请,将审理几桩大案中立下头功的大理寺寺丞徐贲升迁为广西参议,专一负责为秦晋二王的军营里调应粮草军需。   眼见要将秦王烧着的火苗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就如兜头被一盆冷水给浇熄了。一众正干得兴起、对秦王摩拳擦掌要大打出手、非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们不禁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燕王朱棣因有道衍和尚剖析,这一些变故无非都是秦王的后招罢了,故而也并不吃惊。若细算起来,这么一个惊天大案,真正获益的似乎只有燕王一人而已。太子朱标洗脱了清白,原想着趁机将秦王一举铲除,可秦王轻飘飘地借着北边军事就对付了过去,太子竟一点好都没讨到。反倒是燕王朱棣不禁利用太子,削了秦王一半的实力,更将秦王最为倚重的、遍布天下的“红线头”收归己用。只不过“红线头”是由被燕王府出脱了的纪纲偷偷统辖,无人知晓底细罢了。   如今得了边境告急的急报,朱棣却犯起了踌躇——无论是永平还是金山,元兵冲着的可都是自己的封地,作为藩王,自己是否应当主动请缨,回到北平去御敌啊?   其实说到底,燕王还是不愿意回到北平的。不是因为北平苦寒,而是因为北平离京师太远,自己又没有兵权,去了北平就如一只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一般,难有作为。如今自己好不容易被调回京师,又将皇帝交代的差事办得妥妥当当,虽然最后让与了抢功的太子朱标,可这一切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自己正京师掌权讨好呢,如何舍得离开?离开不就意味着自己离太子的宝座越发的远了么?这种心思,朱棣从不跟人提起,只是因为实力尚且不够,任谁也不会觉得他能有这份能耐,也不相信他会有这份福气的。   吟风楼里,道衍望着神色冷峻的朱棣,早看出这位皇子内心的翻腾,幽幽地说道:“殿下,北边军情告急,您不打算回去御敌么?”   朱棣有心要听听这个胖大和尚的意见,却不能将心思说出口,呆了呆,装作无谓的模样儿,苦笑着反问:“大师要我回封地御敌么?哎,大师可能并不晓得,本王在北平只是一个空头的王爷,无职无权,更无统兵的权利,回去了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说着朱棣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沉吟着又说:“若是......若是魏国公徐达能随本王去一趟北平,那......”   道衍知道这位年轻的王爷是要搬出自己的岳丈到北平去替自己立威、替自己招揽军心啊,却不说破,只是淡淡地一笑:“殿下,您莫要忘了当今皇上可是位马上得天下的开创之主,最看不得子孙怯战畏战。如今殿下的封地烽烟四起,您若是不为所动,您说说,皇上会如何看待于您?哼哼,太子殿下之所以不讨皇上的好,还不就是因为他上不得马、打不了战,只会圣人之道、君子之道、之乎者也吗?难道,殿下也要重蹈太子的覆辙吗?”   朱棣被他一语点破玄机,心下不禁尴尬:“可是......可是......本王就算回去了,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道衍若有深意地笑了起来,摆了摆手,笃定地说:“哈哈哈,殿下且记住一条:上折子请战北平,这是定必要去做的。至于其他,殿下无需多虑,皇上自会有主张的。且听贫僧一言,放胆请战,说得越迫切越好,越豪气越好!”   朱棣不置可否地看着道衍,实在不明白他在弄什么玄虚,可是这个和尚向来料事无有不中,看时局总能入木三分,就算石头里都能挤出油来的一个人,朱棣还是信得过的。果不其然,朱棣递上奏折的第二天,洪武皇帝朱元璋便召见了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朕是马上得的天下,深知打江山的不易。你在朕的几个皇子中,打小就好动喜武,又爱跟下头人打交道,近些年确是长进了不少,人人都说你是朕几个儿子中最像朕的。如今瞧着啊,嘿嘿,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只是纲常已定,否则......”   朱棣被这几句话惊得一激灵,什么纲常已定,否则又会怎样?   朱元璋也觉察出自己失了言,忙住了口,起身踱了两步掩饰过去,许久方瞧着朱棣笑道:“朵儿不花和纳哈怵都不是等闲之辈,纳哈怵屯兵二十万于金山,朵儿不花攻永平,虽然没有确切的军报传来,但是朵儿不花觊觎永平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的兵力想来也不会少于十万的。哼哼,带兵打战不是儿戏,你尚没有征战过沙场,要与这两个领着三十万大军的老将对敌,只怕你还是不够的。你且去吧,随后朕就会有旨意,要魏国公徐达和颖国公傅友德出兵北平,务必一举剪除北边的边患。魏国公是朕的发小,也是你的岳丈,你且随在他身边好好学学,他毕竟年岁大了,今后能依仗的,还不就是你们这些小辈吗?”   朱棣听着这些语重心长的话,讷讷而退,正要转身出去,却被朱元璋叫住了:“老四,朕听说你在北平时曾经去元军的军营里闯了闯,可有这回事儿啊?”   朱棣一愣,不想这些事还是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听口气却不像是责怪,正掂量着该如何回话儿,朱元璋却站起了身,笑吟吟地道:“听说你单人单骑,还射伤了朵儿不花?!哼哼,少年人意气。往后可不许以身犯险,你自己独自在北平,还是得多加小心才是啊!”   这么体己、关爱的话儿,可从没哪个人从当今洪武皇帝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口中得到过啊。朱棣早已经听得面红耳赤、热泪盈眶,躬身下拜,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转身退了出去。心下却对道衍和尚的机谋算计更添了几分敬服。   这个年是注定过不好的了。又过了几日,朱棣领着一众护卫,与要赴广西任职的徐贲一起来到秦淮河畔,便要就此离开京师,各去归途。道衍仍旧穿着他那件破旧的丈青色夹袍,迤逦前来送别,望着逐渐远去的众人,心下却无端地惆怅起来,似乎一场更可怕的腥风血雨正在悄无声息地涌了过来。谁知道到了那个时候各人的处境又会是怎样的呢?是生,是死?是福,还是祸呢?   (第三卷 完 )   ——————————————————————————————————————————————————————   想了一下,还是今天把第三卷发完了。书一共有五卷,还有两卷了。   有一直跟读的读者,也有新加进来的读者,希望你们可以继续关注。   书不会签约,不会有付费的章节。如果觉得写得还好的话,可以帮我宣传一下,(∩_∩)哈哈哈~   明天开始第四卷——《诸王争霸》!   提前祝圣诞快乐!    第一章 【丞相被诛】   这是洪武十三年的正月,因永平、金山两地军情紧急,揪出栖霞私邸案、汪广洋被杀案、杨怀宁灭门案及诚意伯刘伯温毒杀案的四皇子朱棣忽然主动请缨,匆匆辞别了洪武皇帝朱元璋,领着朱能、张武、柳升几名贴身护卫离开京师,赶回北平。   原想着如今元兵来犯,各地烽烟又起,洪武皇帝朱元璋势必会依着秦王的例,对几个案子睁一眼闭一眼,不痛不痒地给予申斥一番,并不会有落到实处的处罚。岂料朱棣前脚刚走,后脚就传来朝堂邸报——“中书省左丞相胡惟庸日前于隙墙之内伏兵四百,妄图谋逆,事败被擒,不知悔改。查其往昔,也多有悖逆不法之事。如此奸邪小人,竟忝居宰相之位多年,欺瞒朕恭之事不知凡几。此人罪大恶极,枉食君禄,着即诛其九族,以做警示。御史大夫陈宁,御史中丞涂节恬不知耻,党附逆贼,着即处斩。即日起,罢中书省事,废丞相职。后世子孙不得预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斩!洪武十三年正月。”   朱棣一行连日走的都是水路,吃喝拉撒全在偌大一块地方。朱棣此时早已被闷得浑浑噩噩、七荤八素,正在行舟上有些焦躁不安地把玩着手中的弯弓。船刚到天津卫靠了岸,邸报就递了进来。朱棣随手翻了翻,惊得立时站了起来,绕着房内转了几步,“砰”的一声一把将弯弓重重地摔在了船舱里。郑和、朱能等人闻声赶了过来,见舱内并无变故,只燕王手里捧着邸报脸色有些铁青。众人对望了一眼,想问,犹豫了一下还是住了口,默默地捡起地上的弯弓挂在墙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临走时朱元璋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对自己少有的温厚都令朱棣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父子之爱,可自己前脚刚刚离京,后脚就有人敢伏击自己的父皇,朱棣又怎能不怒呢?若是身在京师,他单枪匹马挑了胡惟庸的心都有。可现在呢,自己还不是被形势所逼,不得不离开京师?人说来真真是无奈啊。   想着朱棣悠然叹了口气,转身坐到窗口,望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江面,忽然想起了道衍和尚。临行前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在这样的江边,那位怪和尚前来为自己和徐贲送行,临走时还与徐贲窃窃私语了几句,好像是在劝说徐贲什么事儿。徐贲呢,看当时的模样儿,似乎有些决绝,转身稽了一稽就走了。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事儿呢?   那和尚真是个怪人,却也是个料事无有不中的神人。依着道衍的剖析,洪武皇帝是早就有心要除掉胡惟庸的。瞧着邸报里那两句“即日起,罢中书省事,废丞相职。后世子孙不得预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斩!”,似乎这才是洪武皇帝没有言明的深意啊。除掉胡惟庸,灭其九族,只是顺带的事情,也是题中应有之意罢了。   如果这么说起来,那胡惟庸妄图谋逆的说法就不那么靠得住了。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皇帝编排的借口呢?毕竟洪武皇帝是何样的人,胡惟庸不会不清楚,他怎么敢、又怎么会去做这种以卵击石的蠢事呢?   朱棣其实疑得不错,据朝廷下发的文书所称:洪武十三年正月,左丞相胡惟庸自称旧宅的井中涌出了醴泉,乃是大明的祥瑞,并为此邀洪武皇帝前去观赏。祥瑞之说历朝历代皆有,也是每位皇帝渴求的稀罕事,朱元璋自然欣然前往。岂料銮仪走到西华门时,一个名名叫云奇的太监突然冲到驾前,拉住缰绳,阻拦去路。銮仪卫士还以为他要谋反,便一拥而上将其拿下,乱棍差点将他打死。可说来也怪,这云奇不顾性命,始终指着左丞相胡惟庸家宅的方向,不肯退下。朱元璋心中生疑,便中途折返,登城远望,竟发现胡惟庸家墙内果然藏着兵士,刀枪林立,心中暗自侥幸,旋即便逮捕了胡惟庸,稍加审讯,当天即处死了。   这说法,看似逼真,实则漏洞百出。先不说胡惟庸有没有在洪武皇帝面前动刀动枪的胆子,便是他真有这个胆量,也早没了那个时局。其实自李善长、李文忠调入应天,架空中书省时,洪武皇帝便已经是对胡惟庸生出了戒备之心了,更别提洪武十二年右丞相汪广洋被毒杀一事了。可以说如今的洪武皇帝对胡惟庸早已经洞若观火,怎会被他一个祥瑞之说就匆匆赶去他的府邸?这是说不过去的。   再者说来,就算胡惟庸真要谋反,不说他是如何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收罗数百名敢死之士的,便说他谋反当日,府中暗藏的兵士又怎会轻易就被登楼的洪武皇帝瞧见了?而且事先还被一个不知名的小太监得了信儿,这谋反......似乎也太儿戏了些?!   但最可疑的,还要数洪武皇帝在逮捕胡惟庸当日竟然就将其处死了。胡惟庸可是掌权十年的宰相啊,对这么一个人物竟然只是稍加审讯就处死了,放在哪一朝哪一代也是有些说不过去的。若是证据确凿,对这么一个天下瞩目的大人物定罪,理应慎之又慎,而后颁布天下,最后才能行刑,否则天下悠悠众口,如何能堵得住呢?可若是证据不足,那就更不能轻易言杀了。这里面的文章,怎么看都是有些不可思议之处。   但无论胡惟庸被杀一案的真相如何,洪武皇帝到底是将他杀了,中书省也被裁撤了。正如道衍和尚所说,这是皇帝在给太子朱标铺路啊。太子在一日,朱棣就算做得再好,也只是无用功罢了,搅闹不好还惹来猜忌。想到此,朱棣再怎样都是欢喜不来的,于是便在天津卫弃舟改马,一行人一路打马走旱路直奔北平。   骑马虽然累了一些,可朱棣等人毕竟都是不喜水路的武将,骑马反倒要更合心意一些。其实还有一个心思朱棣却没说出来,那就是王妃徐氏的产期预计也快到了,若是走水路怕是来不及。燕王与王妃情深,又怎么忍心让王妃独自在那冰天雪地的北平给自己诞下王子呢?更何况再过一阵子,燕王的岳丈徐达也将奉旨出征北平,算日子,他们开拔的日子也快到了,那时候他们一家子总算可以在北平团聚了。   朱棣自小与洪武皇帝并不亲近,并没有太多的父子温情。如今渐渐年长,这些情愫在朱棣心里埋得也越发的深了,可渴望父子天伦的心思却从没有断过。自娶了徐仪华作王妃,岳丈徐达对自己的关爱极让朱棣感觉亲切。在朱棣心中,徐达早已不只是一个臣下,也不仅仅是自己岳丈,其实更像他的一位“后父”。也正是因为此,朱棣也想早点到北平,好做些准备啊!    第二章 【返回北平】   阳春三月,北平的雪渐渐化了,老街上又复开始热闹起来。酒肆、客店、面铺、米铺里的店小二大清早揭开门板之后便将手捅进袖筒里,仰面瞧着慢慢暖起来的太阳,眯着眼踱到外边,与在街边卖烧饼的、卖油条的、卖豆浆的、挑着担子卖菜的一齐挤在了太阳能照得着的空地上说闲话、捉虱子、侃别人家的媳妇儿。   众人正穷侃胡谈得厉害,守在青菜摊边的老汉忽然凑到跟前,压低了嗓音,神秘兮兮的,似嗔似怒的说:“哎哎哎,你们这些年轻人呀,不知好好干活、赚钱娶媳妇儿,早点给你们家续香火。哼哼,成天就在大街上厮混,赶明儿打起战来,你们要上战场上厮杀了,再想生娃儿,不就迟了么?”   旁边一名“来福客店”的小伙计也慢悠悠地一颠一颠地颠了过来,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给众人磨嘴,此时听了那老头的话“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得嘞他大爷,别以为咱们年轻好糊弄,如今太平时节,哪儿来的仗打呀?嘿嘿嘿,如果真要打战就好咯,咱哥们儿也挣功名去啊,嘿嘿嘿,总比在这儿做个店小二,成天受那胖掌柜的鸟气来得痛快啊。我瞧着您呀,定是急着抱孙子上了火,嘿嘿,您要抱孙子呀,得回家吓唬您儿子才成呀,没来由的在这儿埋汰咱们做什么呀?”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老头却被揶揄得吹胡子瞪眼,脸都红了一大半了,气呼呼地说:“哼,年轻人没有忌讳,小心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哟。你们以为打仗好耍,功名那么好挣么?哎,如果我的两个儿子还在,轮得到我来挑担子卖菜,在这里受你们奚落?哼哼,他们要是在的话,早揍扁了你们。”   众人见他动了气,说得不无得意之色,也好奇地问:“那您两儿子上哪儿去了?到外地跑买卖,还是做官去了?”   “不,不是”,老人却有些黯然,摇着头说:“当年魏国公徐达和中山王常遇春率马步舟师由临清沿运河北上,打下了德州和通州。我两个儿呀,跟你们如今的心思都一样,也想乘胜投军,去挣功名。这仗啊,一开始倒还顺利,魏国公徐达和中山王常遇春不费什么劲儿就又攻下了大都。之后又挥军西进,去打山西,我的两个儿呢就被留在了北平做守军。哪里晓得,正当魏国公和中山王平定山西,要攻陕西时,元兵忽然命令他们的丞相率军反扑北平。哎,当时明军的主力都在山西,北平哪里守得住啊,可怜我两个儿啊,就全死在了城墙上,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啊,他们身上都被射成了刺猬似的,手上却兀自握着刀,掰都掰不开啊。”   老头此时已说得老泪纵横,众人见他凄苦,也都止了笑,转了话的来安慰他。许久那老头方才止了哭声,店小二便又问:“我说老人家,咱们可不是有意笑您老,只是您方才那一句‘赶明儿打起战来’太过骇人了些。咱们可是听说元兵前两年倒是一直在打山海关的主意,可是听说他们的主帅是被咱们新来的燕王一箭射伤了肩胛骨,早就退回漠北去了啊。如今啊,他怕没那个胆子再来了吧?哪儿就打仗了呢?”   “可不是吗?”另一人也随声附和,绘声绘色地说将起来:“我听说呐,当时元军的统帅叫什么朵儿不花的正在帐篷里和女真、高丽的使者商量着如何攻打山海关呢,哪里想到这个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哄闹,于是朵儿不花那个什么鸟的拉开帘幕要出来看个究竟。你们猜怎的,当时咱们燕王单枪匹马,搭弓射箭,嘿嘿,远远地只一箭就将他射翻了,哈哈哈”。   众人听了无不抚掌大笑,纷纷竖指称赞。   老头见他们说得有模有样,情知不虚,不禁疑惑地挠了挠头:“这......这可就奇了怪了啊。前些日子我在燕山砍柴时,隐隐约约确是瞧见不少兵老爷调兵遣将似的,当兵的一茬接一茬地过去,哎,我还以为又要打仗呢,莫不是我看花眼了?”   老人家看花眼是常有的事,何况在林茂枝密的山上?于是众人并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仍是就着燕王朱棣的话头说将起来:“哎呀,说起来咱们北平也是好福气哟,前几年有魏国公,如今又来了这么一个王爷,年纪轻轻的却这么勇武,听说呀,待人也非常好哩。我在山西的穷亲戚说呀,他们那儿也去了一个王爷,叫什么晋王的,前脚刚落地呢,后脚就去收罗姑娘,又从地里将男人们拉去修什么宫殿。哎呀,搅闹得鸡飞狗跳的,山西的老百姓呀,都说没法活了,说是要一路讨饭去应天呢。”   “从山西讨饭到应天?你呀,还是赶紧劝劝您那位亲戚收了这条心吧。从山西到应天这一路走下来,就算没有饿死,也保不住被土匪杀死,甚或者被财狼猛兽叼了去。啧啧啧,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啊。”   嗑瓜子的店小二听了连连点头,正要说话,不妨客店里面传来一声暴喝:“我说小三子,你又死哪儿去了?大清早的,桌子也不擦一擦,来了客也不招呼,又偷了瓜子跑女人裤裆里讨好去了吗?要不是瞧着你死去的老爹是我二表哥的面子上,我早出脱了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八辈祖宗。”   众人看去,原来是胖胖的店掌柜的怒气冲冲地出来了,伸手就揪住了在太阳底下满脸惬意的店小二的耳朵。店小二顿时呀呀求饶,又是告爷爷又是请祖宗的。众人看了早笑喷了。   便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嘚嘚作响,众人慌忙循声看去时,胖掌柜的眼尖,早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边还不住用手拉店小二的裤腿,低声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要作死么?还不快跪下?!这是燕王,入城的时候我瞧见过得!”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抬眼看去,只见一匹白马上果然坐着一个壮实的年轻男子。男子生着一对凤目,里头的眸子黑得古井似的。男子的眼尾极长,直入鬓角。鼻子高挺,稍显有些肥大。嘴唇始终紧紧地闭着,显得倔强而刚强。浑身上下铁塔似的,迎着冷风疾驰而来,极为冷峻威严。    第三章 【小人伎俩】   众人正在说着新就藩的燕王,不想几匹快马疾驰而至,为首的会是方才说的那位单刀赴会、一箭射伤朵儿不花的年轻王爷?众人瞧着这人虽然没有身边跟着一堆的仪仗前呼后拥,但是那不怒自威的气派着实令人从心底里对他产生一丝莫名的胆怯和敬畏来。于是众人忙就屈膝跪了下去。   只是燕王看起来风尘仆仆,一副急于赶路的模样儿,似乎并没有留意街边几个恭恭敬敬地跪着、巴望着瞧着自己的人。可燕王身后的几个勇武卫士却是瞧见了,都含笑看了他们几眼。只是转眼就只留下一溜飞灰,很快便没了踪影。   来人正是从应天府回来的朱棣,因王妃徐仪华将产,朱棣在天津卫就改舟为马,急匆匆地要赶在王妃生产前回到北平。此时朱棣一门心思全是王妃,岂会留意路人?等朱棣回到隆福宫时,王府里早就没日没夜地侍候着几个稳婆,轮番守在徐仪华的身边以备待产。王妃的生产也就在这几日,燕王倒是没有错过,这才放下心来。   燕王和王妃久别重逢,自有一番亲昵自不必说。留在王府总揽护卫的邱福听说燕王回来了,忙也从外面匆匆赶到王府见驾。邱福是朱棣第一信臣,故而也不见外,在外面与朱能、郑和等人说了两句就径自来寻朱棣。   朱棣换了干净的衣衫正在用早膳,本想着用过饭就找邱福问问北平的事儿,不想邱福竟自己就来了,朱棣远远地瞧见他就笑了起来:“哈哈哈,邱福?你倒是养得越来越精壮了,朱能跟着我跑南跑北的,都瘦了一圈了。哈哈哈,本王还想着用过饭就找你呢,不想你比本王还急,竟自己来了。瞧你急匆匆的模样儿,莫不成北平还能出什么事儿不成?”   邱福有一肚子话要禀报,可一瞧见朱棣憔悴的样子,又正在用饭,便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蠕动了一下嘴唇,最后却只憨憨地笑了笑。   朱棣端详了他片刻,料想是北平出了什么事儿,因放下碗筷,指了指旁边的座儿:“你且坐下说吧,跟本王说话,还有必要吞吞吐吐的么?你跟着本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不知道本王的脾气?”   邱福一想也是,这位燕王虽然年轻,历来却是从不畏难怕事,可他却有一条不可违拗的章程——出了天大的事儿,就算天要塌下来,也要立刻回报。故而也不再犹豫,稍稍沉吟着理了一下思绪,这才凝重地看着朱棣说道:“殿下自回了应天,这北平卫都指挥使陈亨可就翻了天了,哼。”   “陈亨?”朱棣一愣,这人是晋王朱棡的岳丈,自己与秦王和晋王向来不睦,此人在背后使一些手脚是有的,可还不到水火不容的境地啊,况且他只是一个都指挥使,管着军权罢了,如何能做得了耗?   邱福点了点头:“哼,除了这个阴邪小人还能有谁?”   “出了什么事儿?陈亨又耍弄了什么把戏么?”   “可不是吗?”邱福黝黑的脸上抽搐了一下,显是气极,恨恨地说:“自从殿下离开北平,陈亨就开始使绊子。先是将都指挥同知陈珪找回了营帐,借口说擅自出营,打了陈大人三十军棍。秦晋之地的军情急报一出,便将陈大人、北平府参知政事华云龙、通州卫指挥佥事房胜、昌平卫千户李彬尽数调往山西援助晋王去了。这些人,哼哼,还不都是殿下在北平时与您走得近些的人么?”   朱棣听了心中也是怒火中烧,自己再如何也是个皇子啊,也是这北平的藩王,这陈亨虽然也算是国丈,可是依品级只是一个都指挥使罢了,竟敢如此嚣张跋扈,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将自己亲近的军官调走,还不就是为了他能牢牢把持北平的军权,不想让自己涉足吗?这手段不可谓不阴毒,也确是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一些。   邱福觑着脸色铁青是朱棣,犹豫了一下,想着既然已说到这份上,再没理由就住了口,便接着说道:“还有那火真道长......”   “火真?他怎的了?”朱棣吃惊地望着邱福问道。   “哎”,邱福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谁把火真道长的底细透了出去,陈亨借口说火真道长和他纠集的一众属下都是山匪,身上只怕都带着人命官司,因而......因而在派兵追剿。火真道长已被逼入燕山深处,若不是昌平卫千户李彬替他打了几次掩护,陈珪私下透给他消息,如今只怕......只怕是已被擒住了。”   “什么?”朱棣“啪”的一声猛地一拍桌案,案上的几碟小菜被震得跳了起来,门口侍候的丫鬟听了声儿忙要来收,不料朱棣早已经怒不可遏,举手竟将身前的桌案掀翻在地,那些盘儿、杯儿、盏儿“哗哗哗”地已是摔碎在地。   “陈亨这个老泼皮,本王定要宰了他这条老狗——”,朱棣怒气冲冲地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不妨被地上的盘儿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不禁怒不可遏地一脚将地上的盘踢飞了出去。   丫鬟婢女何曾见过燕王如此模样儿,吓得早跪了下去,望着乱糟糟的地上,却不敢来收,更不敢言声儿。   早有伶俐的丫鬟瞧瞧跑去禀了王妃徐仪华。徐仪华在两个丫鬟搀扶下,挺着大肚子已是迤逦而来,站在门口瞧了瞧,断然吩咐跪在地上发愣的下人们:“你们还跪在这里做甚?没见这么多瓷片儿洒在地上吗?若是殿下一个不小心踩在了上头,瞧我怎么罚你们!”   丫鬟们早等着这么一句话,闻言应了一声,慌忙起身收拾了地面,又将桌案重新归了位,方朝朱棣和徐仪华施了施礼,匆匆退了出去。   徐仪华这才朝扶着自己的丫鬟摆了摆手,待丫鬟们都退了出去,望了望脸色铁青地朱棣,又扭头看着邱福,笑问道:“是何事惹得殿下生这么大的气?可是因为那陈亨?”   朱棣一愣,万不料连徐仪华也知晓此人,抬眼见她挺着肚子要踱过来,忙抢上去扶了。徐仪华身体半靠在朱棣身上,挪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了,这才缓缓道:“陈亨此人,殿下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初来乍到,他没少使绊子。殿下离开北平后他干的那些事,我也听邱福说了——都是些小人伎俩罢了。殿下行王者道,要治他,是早晚的事儿。可若是因为他,殿下要被气成这副模样儿,殿下以为......值当吗?这可不是殿下该有的模样儿啊。”    第四章 【朝廷邸报】   邱福跟燕王朱棣说了陈亨在北平使的伎俩,听说火真道长被逼得近乎走投无路,燕王不禁勃然大怒。便在此时,一些伶俐的丫鬟偷偷地请出了王妃徐仪华,徐仪华稍加劝解,已说得朱棣一愣,这才觉得自己失态了——无论自己杀陈亨的心有多迫切,如此轻易地说将出来,都是十分不智之举。事以秘成,何况他是一个要干大事的王爷,怎么就如此随意地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若是传到陈亨的耳中,岂不为日后的打算添了无谓的拘绊?   想着朱棣斜眼扫了扫门外侍候的几个丫鬟,眸子闪过一丝杀意,却只一闪而逝,稍一沉吟,神情已是齐和了起来,笑谓徐仪华道:“确是本王一时急不择言了,亏得你提醒。陈亨身背燕山防务,如此重担下,想来也是有他的安排的。只可惜朝中事务迁延日久,竟一直不能与他见上一面,好好说上两句......”   见徐仪华淡然一笑,朱棣忙吩咐门外:“来呀,赶紧扶着王妃回屋歇息,初春风寒,若是着了凉可怎么得了?”闻声早有丫鬟趋步进来,扶着王妃去了。   这燕王转变如此之大,饶见多识广、沉稳勇武的邱福也看着有些发愣,再想不出是个什么意思,呆了呆,憨然笑了起来:“嘿嘿嘿,还是王妃有本事。方才瞧着殿下动了肝火,卑职正束手无策呢”,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份邸报递了过去:“这是朝廷日前发的邸报,想着殿下在路上必定是没收到,卑职便带过来了”。   “哦?朝中可有大事?”朱棣诧异地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是朝廷出兵的消息——洪武十四年三月,命魏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将军,信国公汤和为左副将军,颍川侯傅友德为右副将军率军十万进驻北平,伺机歼残元于漠北。令一条则是钦命西平侯沐领永昌侯蓝玉,率军二十万征云南。   朱棣手拿邸报,转身坐了下来,看着这发兵的消息不禁纳闷:这派兵派得有些出奇啊——派往北平的魏国公徐达、信国公汤和、颍川侯傅友德,那可都是洪武皇帝最为信赖的帅将之才。而派去征云南的沐英和蓝玉虽然也能征惯战,可毕竟只是将才。两路人马,从领兵将帅一眼就可以看出轻重了。这本是合情合理,北平与残元、女真相对,占线长,敌军实力也最盛,所以用魏国公徐达等沙场重臣来领兵本是极好的。但奇就奇在,派往北平的只有十万兵,可派去云南的足足二十万,这兵力部署却又看不懂了。况且朝廷出兵,其实有恫吓敌军的意思,故而里面总是掺杂了虚报的数额,说是十万兵,实际上能有八万就不错了。   朝廷这是打什么主意呢?皇帝的用兵方略越来越看不懂了。莫非朝廷担心魏国公徐达拥兵自重?这不是不可能啊。近年来洪武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如今北边战事又起,不得不起用闲置多年的战神徐达,可对他又不能全然放心,于是只给了十万兵。这看起来倒是有这个可能。若真是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毕竟魏国公徐达要来北平了,那也算得是自己这个藩王振奋威仪的机会。   可徐达还没到北平,北平的燕王又收到朝廷邸报——“如魏国公徐达所奏,山西流民极多,于战事、于秦晋安定皆有蚁蛀而塌之险。然北平连年战事,民生凋敝,人口稀薄,今残元卷土又犯,形势亦危。故而再迁大同、朔州、应州、蔚州、归化州、保安州六州共二十万流民于北平、顺义、密云、涿州、蓟州、瀛州、莫州等地。”   迁流民于北平,这是洪武四年魏国公徐达就操办过的事,当时共迁了流民五十万,置地二百五十四屯, 垦田一千三百余顷。如今北平十六卫的驻军里面,一多半都出自当年的流民。怎么如今徐达的军队还没到,便又开始了迁民的策略?   这个邸报,朱棣又有些看不懂了,于是又顺着邸报往下看去,却还是依着方才的事——“依魏国公徐达所奏,调李彧任北平府承宣左布政使,佐领安置秦晋流民事”。看到这里朱棣心中不禁一动。这个新任的北平布政使李彧朱棣却是认得,也与自己时常亲近。   听说此人早年是张士诚的手下,专一打理银钱府库的事,也可算是一个理财圣手。后来李彧见张士诚将败,就悄悄收拾了行装往北逃了,可哪里料到在路上遇到山匪,抢劫一空不说,还将他打得半死,以致沦为乞丐,又一路乞讨南下回苏州。当时正值冬天,李彧又冷又饿,竟昏死在了路边。眼见将死,却与开拔北进的魏国公徐达碰上。魏国公也是穷苦出生,见他还有一口气息,便将他救了下来,而后时常提拔,如今竟被调入北平做布政使了!   承宣布政使可是掌管一府钱粮的从二品要职啊,也是世人眼中的肥差,不知多少人挤破头巴望着要谋这个差事呢?用李彧来掌管北平的布政之权,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都指挥使陈亨就算再跋扈,只要捏住了钱粮,那就无异于掐住了他的命门了。   如果说迁流民来北平,朱棣不甚了了的话,那以流民事将李彧调入北平掌管布政,则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妙招了,也是一个奇招、杀招。朱棣心下暗服,却也好奇——莫非自己的这个岳丈知晓了自己在北平的处境?所以魏国公要借这次北平用兵之际,来给自己解围?   想着,朱棣只觉得千头万绪难以理清,便随手将邸报递还给了邱福。邱福在一旁不禁问道:“殿下,魏国公的大军眼看就要到了,咱们是否也该做些准备呢?”   “准备什么?”朱棣不禁一愣,问道。   邱福也没想到朱棣是这个反应,犹豫了一下,思忖着自己所虑之事并没有什么差拗,并说:“魏国公乃是殿下的岳丈,他领着大军来北平,殿下于礼似乎也该有些表示,去迎接一下才是啊。再说回来,魏国公来了,他住哪儿呢?是在军营里,还是住在隆福宫?若是隆福宫,又该如何安置?”    第五章 【国丈失礼】   朱棣素来知道邱福这个人——虽然勇武,却与朱能不同,朱能是忠勇有余虑事不足,邱福则是有勇有谋、且极为心细。   听着邱福的建议,朱棣也觉得话说得在情在理,不禁抚额沉思了片刻,却又摇了摇头:“本王身为皇子,魏国公纵然功勋昭著,也是国丈,可也不至要本王去迎接于他。这......于礼不合。况且父皇极重礼仪,若是本王去迎接他,只怕还要给他惹祸呢。再说了......”,   朱棣若有若无的一笑:“该劳心这件事的,应该是陈亨才对。我们又替他着个什么急呢?朕就藩近一年,可还从没见到过这位都指挥使呢。嘿嘿,兴许,过一阵子,咱们就能见到他的真容了呢!”   燕王此话说了不足三日,北平卫都指挥使陈亨就来到隆福宫求见,却被在门外戍卫的朱能给拦住了。陈亨身为正二品都指挥使,掌管一府军权,且身为国丈,竟连燕王府的大门都进不了,气得脸色煞白。朱能粗性汉子,见来人摆谱,撂下一句“泾国公、北平卫都指挥陈亨求见燕王殿下”便站在原地凝神看着自己,一副了不得的模样,朱能也早就火起了,又听说是一直在背地里做耗的那个都指挥使,更不愿给他好脸色,因而只横了陈亨一眼:“你说你是陈亨,你就是陈亨啊?!官凭!”说着伸出了手往陈亨跟前一摊,竟真的索要官凭。   要知在明朝初年,洪武皇帝极为讲究士农工商的服饰,你是否为官、是否有功名在身,服饰都是有定制的。因而一个人的身份,只要从他的服饰就可以看个**分了。更何况,官凭乃是官员为官的凭据,不会随意带在身上,顶多也就带个拜帖以示谦恭。而且官宦人家一般也不会真收拜帖,只是礼节性的接过来看一看,或者看都不看便迎了进去。   如今倒好,这个守门的卫士居然向陈亨这个国丈索要官凭,陈亨怎能不气?   陈亨抬脚便要往回,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很是不愤地瞥了朱能一眼,从怀里掏出拜帖递了过去:“呶,这是本官拜帖——”   朱能哪里识字啊?却面无表情地看了陈亨几眼,就像看贼似的,这才缓缓地打开官凭,像模像样的看了起来。陈亨见他将自己的官凭倒着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强忍着怒火嗔怒道:“你......你拿反了啊——”   朱能情知露了馅,脸“腾”地就红了起来,很快又镇定了心神,白了陈亨一眼,强辩道:“你懂什么?我在看你官凭里是否藏了暗器。若是要刺杀我家燕王,瞧我不扒了你的皮”。   “你......你.......”,陈亨哪里受过这等气啊,便要伸手去夺自己的拜帖。不妨从里面忽然窜出一个孩子来,伸手就将朱能手中的拜帖夺了过去,随手就是一丢,说来也是巧了,拜帖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廊下的臭水沟里。   陈亨转头要骂,却见那孩童已然拉着朱能的手跑了开去,一边跑还不一边说:“朱大哥,你字都识不了一箩筐,在这里看什么文啊。走走走,陪我去掏了东门大槐树上的那一窝老鸹去。这老头,爱进去就让他进去呗,里头还有邱大哥把着呢——”。   说话间,二人已是去远了,留下陈亨呆立当场,又是气又无可奈何。里面的邱福早把一切看在眼里,那孩童不是别人,正是燕王的贴身太监郑和来故意恶作剧。邱福看了暗叫过瘾,眼见着作弄这个陈亨够了,忙忍着笑,假做诧异地迎了出去:“哟,这不是指挥使陈大人么?您怎么站在门外啊,这大冷天的,万一着了凉可怎么得了?来来来,大人请进来用茶”,说着忙不迭地给陈亨让开了一条道儿。   陈亨与邱福打过几次照面,故而认得。陈亨因方才被作弄了一番,此时兀自站在门外有些发愣,盯着恭敬的邱福端详了半响,也瞧不出这邱福知不知晓方才的事,莫非门口那名傻头傻脑的护卫真是个愣头青,无意为之?   想着,陈亨又不好发作,可也并不给邱福好脸色,眼角瞥了他一眼便大踏步往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势地说道:“嗯!你们燕王今日可在府中啊?”   邱福听着心头也来气,却不便发作,跟在只淡淡一笑:“燕王殿下正在府中读书。陈大人找燕王殿下有事?”   “嗯——”,陈亨嗯了一声,却不说来此何事,显是觉得邱福位卑品低,不够格罢了,只是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隆福宫里的陈设,顾盼之间十分倨傲无礼。   邱福瞧着他模样儿,真恨不得一脚将这个指挥使踢出门去,着实不愿跟这等样人多打交道,因而加快了步子,将陈亨领至会客厅,说了句“我这就去禀燕王殿下,陈大人且稍候片刻”便匆匆走了。   陈亨又只“嗯”了一声,看也不看邱福,径自到上首客座便坐了下去,本想着丫鬟便该给自己上茶了,可左等右等,半个时辰过去了,竟一个人影也没见着。陈亨气急,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去又站起来,时而在厅内踱步,时而又来到门口便要拿脚自去了。可一想,自己已然入了府,邱福也说去禀报了,万一燕王什么时候真来了却不见自己踪影,那就太失礼了,若是被御史一本奏到皇帝那里,自己也是理亏,免不了要吃挂落。怪只怪自己不该进来,既已进来,便不能轻易出去了。想着,陈亨也只得颓然落座儿。   如此这般,直等了近两个时辰,原本怒气冲冲的陈亨早等得没了脾气。这许久连杯茶都没喝,陈亨只觉得头有些发晕,身上也有些发冷,真真个有苦难言。   正当陈亨将手拢在袖子里打着瞌睡,旁边忽然传来一阵震喝——“陈大人,燕王殿下到了,你兀自坐着瞌睡,也太胆大了吧”。   陈亨双手支着下巴,被这突如其来的断喝惊得手一松,头差点跌撞在硬邦邦的红木椅把手上,呆了呆,抬眼看去,果见一个敦厚威仪青年男子背着手正冷冷地看着自己,脸上像结了冰一样,一丝表情都没有。   陈亨被此人威压的气势摄得无端慌乱了起来,心中暗暗吃惊——这人就是四皇子朱棣,怎得与自己想的不一样呢?太子朱标,秦王朱樉,自己都是见过的,就更别提自己的女婿晋王朱棡了,却只这位燕王素未谋面,只听说此人好武而已。原想着肯定与其余几个皇子并无二致,虽性格各异,可毕竟都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定是位不知人间疾苦、世间险恶的公子哥儿罢了。可如今见了,竟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若用其他几个皇子与他比,还真是逊色不少。难怪近年来,这位四皇子声明日隆,就连洪武皇帝都越来越对他宠信有加了。    第六章 【戏斗陈亨】   燕王府将北平都指挥使陈亨撂在了会客厅足足两个时辰,直等得陈亨昏昏欲睡,不妨燕王这时闯了进来正冷冷地拿眼看着自己。陈亨被燕王慑人的气势惊得一阵慌乱,忙起身站了起来,却有些发愣。年轻的燕王面无表情,径自来到上首坐了,仍是不言声儿,刀子一样的眼睛在陈亨脸上瞥了瞥。   朱棣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国丈,只见他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紫棠色的国字脸上被风吹得有些发干,额上的三道抬头纹如山渠一样深深地凹了进去,显得十分的沧桑。再看鼻梁,十分高挺,甚至有些内弯,与洪武皇帝朱元璋倒有点像,都是传说中的鹰钩鼻。只是眼小如豆,有些不搭。双唇也有些肥大,嘴巴总是一张一张的,就像金鱼一样,很是破相。鼻梁挺拔,甚至鹰钩鼻本是主意志坚定,可是双唇难闭又主此人无骨,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相术相语同时印在同一个人身上,也算稀奇。   陈亨被朱棣威压的眼睛看得有些发毛,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却并不下拜,只拱手道:“下官泾国公、北平卫都指挥使陈亨,拜见燕王殿下千岁!”   一旁的邱福看了不禁火起,觑着端坐的燕王,却见他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也不叫起,晾着陈亨,自顾自地伸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清茶呷了一口,许久方缓缓道:“你就是陈亨?找本王有事?”   陈亨兀自拱着手,原以为燕王会说一声“免礼”,岂料他竟单刀直入,直接问自己有何事,这明显是不欢迎自己啊。想着,陈亨也自是生气,便自顾自地收了手,直挺挺地站直了身子,却并不敢走,也不敢落座儿。   见陈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在生气,朱棣心头冷笑,便又冷冷地觑着他,威压道:“怎么?陈亨?没事么?那你来寻本王做什么?”   “我......”,陈亨哪里受过这等气啊,想发作又不敢,结结巴巴的已是说不出话来:“我......下官......下官征战沙场多年,你......你......”,说着想用手指朱棣,刚抬到一半,又觉得太不敬,便又气呼呼地将手甩到了身后。   邱福看着想笑,又忍住了,也学着朱棣的口吻,冷冷地打断:“哼,陈亨,寿州人,元末时乃是扬州万户。后从圣上于濠州,为铁甲长,擢千户。洪武元年从大将军徐达北征,守东昌,败元兵数万。洪武二年守大同,积功至燕山左卫指挥佥事。后从曹国公李文忠数出塞,曹国公回调应天掌管五军都督府,亨则迁北平都指挥使,掌燕山守军。”   说着邱福冷冷笑了起来:“哼哼哼,陈大人,你的履历和战功,我可有少说一件?”   陈亨不禁呆住了,实在不明白这个邱福数落起自己的履历来做什么。   却在这时,燕王朱棣猛的一拍桌案:“哼,陈亨,你就凭着这些战功,就敢倚老卖老,在本王面前无礼放肆吗?”   无端传来“啪”的一声,陈亨惊得双膝一软,犹豫了一下,仍旧十分勉强地跪了下去:“这......这......下官岂敢?下官......下官何曾无礼了?”   朱棣狞笑着冷哼了一声,一扶椅背已是站了起来,绕着陈亨踱了两步:“哼,你没有?你不敢?本王瞧着你的胆子大着呢——”,朱棣蹙眉就要发作,原想着数落起他为何就责打了陈珪,又为何将房胜等人调离了燕山,又为何自己入城时勒令众将不得出营,等等等等,满肚子的不乐意都要一股脑倒出来,好好问问这个都指挥使。   可是朱棣转念一想,这些事可都是陈亨职权之内耍的伎俩,谈不上无礼,也不好挑剔,只得无奈地咽了口唾沫,却仍是不愿放过,咬着细牙盯着陈亨,冷冷道:“你是本王二哥的岳丈,本王本该礼敬于你。可是本王就藩已半年有余,你身为北平都指挥使,竟不见你来迎接,也从不见你来隆福宫来拜见。就算你是国丈,可你也是人臣!本王是你半个主子!你竟丝毫无半点人臣之礼,本王又岂会对你客气?”   陈亨本要解说,朱棣却越说越气,断然一摆手止住了:“你且不用狡辩,你无非仗着国丈身份,仗着过去的军功,仗着如今掌着兵权罢了。可本王告诉你,你的兵权是朝廷给的,你的军功大?哼哼哼,看看胡惟庸,看看汪广洋,再看看廖永忠和宋濂,他们哪一个不是功臣?哪一个功劳不必你大?如今怎样?死的死,贬的贬。哼哼,你要步他们后尘么?”   这话说得已是重了,饶陈亨嚣张跋扈惯了,想想廖永忠、胡惟庸等人的下场也难免胆寒,不禁冷汗就流了下来。   朱棣却仍不愿放过,转身一屁股坐了,怒斥道:“哼,难得你过府来拜,居然擅自就坐了主位,你这不是无礼放肆?你这不是目中无人?本王入厅时,你更是胆大妄为,居然兀自坐着瞌睡,这还不是无礼放肆?哼哼,你一个小小的都指挥使,见了本王居然不拜?这是谁教你的规矩?又是谁给你这个胆子?”   听着朱棣声震屋瓦的怒斥,陈亨哪里还能反驳?早已是被问得哑口无言,拜倒在地,不敢言声,就连大气也不敢喘啊。也直到现在,陈亨方才见了这位年轻燕王的颜色,这才知道过去自己是太小觑了他了啊!   眼见将陈亨逼入死角,邱福看着过瘾,燕王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举杯又呷了一口清茶,示意邱福将陈亨扶起,却仍不赐座,语气却忽然缓和了下来:“泾国公,你是国丈,你是长辈,也与本王算是一家人了。本王本当要敬你,也是要依仗你。在这北平风寒之地,不靠自己人,不靠自家人,还能去靠谁呢?过去的误会就让他过去罢,本王也并非刻薄无情、睚眦必报之人。今日本王说话是重了些,却也是为了你、为了本王,为了北平安宁。如今内忧外患,咱们不精诚团结,可怎么得了啊?你说呢,泾国公?”   “是,是”,陈亨早被这个年轻的燕王搓弄得如同小儿,再不敢多说半句。   “嗯”,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一副焕然模样儿,问道:“本王倒是忘了,泾国公来隆福宫,敢怕是有事吧?”   陈亨的衣衫都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不知多少遍了,此时才想起来自己送羊入虎口原本是有事的,愣了愣,定了定心绪,方才讷讷道:“哦,这......这是,是下官日前看了朝廷邸报,魏国公已经领兵朝北平开拔。下官是想来问问,不不不,下官是向殿下请示——咱们北平是不是也该做些准备才好?”    第七章 【北征军至】   陈亨要来问迎接和安置北伐军的事,这本就是朱棣早就料到了的,心中也早就有了答案,却故作诧异:“哦?迎接北征将士?这本王倒是没想到啊,亏得泾国公提醒”,说着便抚额沉吟起来,来回踱着步子。   陈亨见自己终于讨了这个燕王一次好,心中也无端生出些许得意来,似乎将方才的雷霆之击早就抛诸了脑后了,不无自信地望着朱棣,满是期许之色。许久,因见朱棣始终没有言语,只是一副焦头烂额沉思的模样儿,陈亨轻笑了一声说道:“嘿嘿,殿下,对于此事,下官倒早有一些安排,只是不知是否妥当,现今禀于殿下,还请殿下裁度”,说着舔了舔嘴唇,便要卖弄地大发宏论。   “泾国公,本王觉着不对啊”,朱棣忽然放下茶杯打断道:“北征的大军远来,北平府于情于理,理应去迎接,这确是不假。只是......这事儿......本王却似乎不该插手,更不能出迎啊......”   陈亨到嘴的话被朱棣噎了一愣,又咽了回去,呆了呆,疑惑地问:“这.......却是为何啊?魏国公不是殿下的......殿下的岳丈么?”   朱棣一双冷峻深沉的凤目悠地闪了陈亨一眼,笑着说道:“泾国公,你怎么还不明白啊?魏国公是本王的岳丈不假,可他也是朝廷的臣子啊。本王呢,嘿嘿,本王是当今洪武皇帝的皇子,镇守北平的藩王。自古哪里有王爷去迎接臣子的道理啊?所以本王说啊,这事儿该办,却不该由本王牵头来办,本王更不能出迎!这......你可听明白了?”   “你年纪轻轻,怎么就如此拿大、如此油滑呢?这事儿你不管,那还不就明摆着是要自己去操心么?”——陈亨心里想着,嘴上却不敢说,这年轻王爷的颜色他算是见过了的,故也不敢拂逆,只能讷讷点头:“这......是,是,下官明白......”   朱棣觑着他,也不理会他的心思,半笑着点了点头:“嗯,好,明白就好”,说着已是起身,竟然就径自去了,留下陈亨独自呆愣在当地,心中说不出的酸甜苦辣咸。但是陈亨心里明白,他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其实陈亨今天到隆福宫,怂恿燕王出迎北征将士,并没有安什么好心的。   洪武皇帝极重君臣礼仪,这一条满天下的人都知道。魏国公徐达是当今天下第一功臣,任谁也不敢随便去招惹他,这一条满天下的人也都知道。燕王娶了魏国公徐达的长女,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儿。这几条混在一块儿,谁都能明白,若单论明面上权势,没有哪个皇子有这位燕王硬挺。   如今魏国公徐达领着大军奔赴北平,燕王去迎接岳丈,本是情理中的事儿。陈亨原也没想到在这上面做文章。陈亨想的,是这位燕王年纪轻轻,要统筹迎接十万大军的事儿,难免出些纰漏。就算他不出差错,也总能让自己抓住些许把柄,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到参劾他们翁婿二人的机会了。   可万没想到这位燕王如此谨慎,竟以“于礼不合”为由,轻飘飘地就置身事外了,反把这劳心劳力的事儿推给了自己。想着,陈亨也不禁有些沮丧——自己今日跑隆福宫这一趟真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啊,被燕王抓住把柄揉捏打压了一番不说,自己设好的圈套他不仅没钻进去,反而套到了自己的头上,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就连陈亨自己都记不清是怎么回府的。心里放着迎接十万大军的事儿,任谁也免不了要七上八下的,因儿陈亨回府还不到半日,便急急忙忙地召集了府将,开始商议起北征大军入驻的事了。   一连五个月,陈亨又是忙着购置迎军用的酒食、又是划归驻军的营地、又是从北平各地调粮作为军饷、还要从江南购置将士过冬的棉衣棉鞋,甚至还要从燕山附近的马场挑选备战的马匹。偏在这时,秦晋之地的流民也陆续到了北平。可专一负责安置流民的那位承宣布政使李彧始终不见他来上任.   眼见北征的大军都快到了,这位新任的布政使单人单马从应天到北平,竟都还没见着踪影。陈亨又是气,又无可奈何,只得又不分昼夜调兵遣将去巡视北平防卫,恐防流民闹事。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一齐压了上来,陈亨虽然办得乱七八糟,却也已经忙得昏天黑地、脚不着地,人都黑瘦了一圈,走路都轻飘飘的,迈不稳步子。   朱棣在一旁干看着,心中虽然暗笑,却也觉得此人办事还算周密、也肯尽心竭力,故而对这个喜欢耍奸弄诡的北平都指挥使陈亨也有些刮目相看。退一步说,陈亨虽然奸诈了些,却也只是岳丈维护女媳心切、人之常情罢了,尚可以原宥。   到了九月,本是苦寒之地的北平又入了酷暑季节,热得直叫人心里发慌。北征的大军顶着骄阳,终于浩浩荡荡地经通州开了过来。前头两百名旗手高举着朱红“明”字大旗迤逦开道,旗手们热得一身燥汗,却擦一擦,虎目圆睁,十分有威仪。紧接着的,则是铠甲鲜亮的先锋军。军前举着的是绣着“汤”字的大旗,显然这位先锋将军是洪武皇帝的发小、信国公汤和。先锋军一过,这才瞧见一杆绣着“征虏大将军徐”的中军主将徐达的大旗。   徐达此时已经年过五旬,面貌清癯,胡须都已斑白,颧骨稍稍有些高耸,双唇始终紧闭,一身二十斤重的铠甲套在身上兀自腰杆挺拔,一对古井一样的眼睛若有若无地看着远方,透着一丝奇怪的沉郁,没有一丝言语。若是脱了这身戎装换上便服,路人只会认为这个有些忧郁的老头定然是哪个山家村的一个老学究罢了,谁也不曾想这人年轻时候是如何的不甘人下、又是如何的三番四次舍身救主,征战沙场数十年、横扫天下,被世人誉为可与古之韩信、卫青相媲美的一代战神啊。   中军之后,则是由北征右副将军、永川侯傅友德押运着军械和粮草殿后!    第八章 【众将出迎】   北平府的官员早得了消息,由都指挥使陈亨领着北平府十八卫三所的一百多名军官将校等候在永定门外。因北平、燕山一带的守将大多出自徐达的军营,加之徐达在有明一朝战无不胜的战神美名,那些有交情的、没交情的,谁不想出来一睹魏国公徐达的风采啊?什么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使、经历、知事,甚至从九品的吏目,都无一例外的穿上了鲜亮的官袍,巴望着盯着通州方向。   眼见日上正午,远处忽然散起滚滚尘土,被细微的龙卷风卷了起来,又四下散开,似乎不远处正有一头巨大的猛兽狂奔而来。又过了片刻,官道上密密麻麻地露出了无数朱红色的大旗,一时间旌旗蔽日,犹如一股浩瀚的红涛朝众人的面门扑了过来。   至离众人还有百步的距离,大军悠然止住了步子,军士们一个个都如木桩一样定在了当地、纹丝不动。只有先锋将军汤和策马来到军前,看了看在远处迎候的官员,又扭转马头看了看中军,朝一名将校吩咐了句什么,那将校得了令,飞也似的就朝后策马而去。   又过了片刻,两名身着铠甲、却不戴头盔的老将策马缓缓而来,领头的将军身材颀长、须发斑白,鼻梁高挺,嘴唇紧闭,显得十分坚毅果决,只是眼神有些空旷沉郁,似乎对这世间有些失望、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失落。   眼见这人领着汤和等缓缓策马而来,侯在永定门外的将士们早认出来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跟随洪武皇帝起义、屡次舍身救主、灭陈友谅、绞张士诚、驱元兵于漠北、敌人闻其名则胆寒的魏国公徐达,一群人慌忙跪了下去,高声道:“末将拜见大帅”,一边还不住拿眼偷偷打量这位近年来深居简出的战神。   “诸位如此多礼,倒叫我过意不去了,且都免礼吧”,徐达下了马来到众人跟前虚扶了一下,含笑打量着众人,十分的和蔼。众人这才起身,也都巴望着看着他,似乎满肚子的话要找这位曾经带领自己出生入死的老上司一吐为快。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满心的激动和紧张,有的将佐血气涌了上来,脸都涨得通红。只有北平的都指挥使陈亨见了众人模样儿,心中很不是滋味,似乎是在说——我才是你们的长官呢,怎么以前不见你们这副哈巴狗神情,如今在徐达面前却是这副做派?可饶陈亨再怎么嫉妒,再怎么腻味,也不敢有只言片语,甚至连不快的神情都不敢露出来。   徐达在众人脸上都扫视了一番,似乎明白众人的心思,微微点了点头,却转身从一名亲兵手中接过一个明黄卷轴,展开高声道:“有圣旨——”。众人慌忙又跪了下去,磕头齐呼万岁。只听徐达读道:“悉闻元贼托木斯帖木儿遣将朵儿不花兵犯永平、太尉纳哈怵屯领兵二十万犯金山,南下之意显露无遗。钦命魏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将军,信国公汤和为左副将军,颍川侯傅友德为右副将军率军十万北征,北平诸军统归大将军徐达调遣。钦此,洪武十四年正月二十三日。”   “万岁——”,众人又是一阵高呼,磕下头去。   “元贼又复肆虐,万岁大有一举而歼的意思,此次北征,有赖诸位鼎力相助了”,说着徐达抱拳一礼,伸手扶起跟前跪着的将官:“诸位都起来罢”。眼见众人都起来了,徐达环视了一下,转身又与汤和、傅友德对望了一眼,忽然笑道:“诸位都听了旨意,所以再不要称我为大帅。此次本征,徐达是奉旨的征虏大将军,并非元帅。诸位可听到了?”   众人见这位能征惯战的魏国公如今竟然如此的谨小慎微,心里也是吃惊,却都忙回礼,齐声道:“末将领命!”   徐达这才松弛了下来,看了看方才自己扶起来的那名青年将佐,忽然笑道:“哟,这不是叶大旺吗?几年没见,越来越壮实了啊,一眼都没认出来了。如今你驻守在何处?”   “大将军还记得卑职?卑职正是叶旺,小名儿大旺,兄弟们都知道我姓叶,平日里又叫我大旺,久而久之都以为卑职是叫叶大旺,其实卑职本名没有那个大字,就是叶旺,如今驻守在辽阳”,那徐达口中的叶大旺见徐达还认得自己,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一通胡言乱语说得众人都笑,扎手窝脚地还要跪倒下拜,却被徐达扶住了。   徐达回身笑谓汤和、傅友德:“二位兄弟可能不晓得,这个叶大旺啊,别看他年轻,却是个鬼机灵啊。当年纳哈怵带兵攻打金州,派了乃剌吾为先锋。这乃剌吾可是当时元军军中的第一骁将。当时这叶大旺正在守柞河,竟然不用一土一木,就从连云岛到窟驼寨建了十余里的防御。你们猜猜看,他这防御是如何建的?”   叶大旺听徐达说起这事,脸色都放出光来,那可是他的成名之战啊,当时就连洪武皇帝朱元璋都被惊动了,大赞其为奇才。   徐达看了看满是好奇的汤和和傅友德,这才指着叶大旺,笑着继续说道:“他这个鬼灵精啊,居然沿河垒冰为墙,浇上水,晚上冻结,像城墙一样坚固。而且他还在沙中布下钉板,旁边设下陷阱,这才设下伏兵等候乃剌吾。纳哈怵和乃剌吾不察,见凭空出出来一道城墙正在惊愕,伏兵已然杀出。纳哈怵仓惶出逃,全部掉入陷阱,于是溃败。叶大旺这才从城中出击,一直追到猪儿峪。元兵被斩、被俘和冻死的不计其数,纳哈怵也因此一战被剥了官职,仅仅免于一死罢了。不想如今又出来了。我有这叶大旺在军中,不怕纳哈怵不胆寒啊。啊?哈哈哈。”   众人中不少人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叶大旺的战事,此时被大明战神徐达如数家珍一样说了出来,不禁又是钦佩又是艳羡。叶大旺自从徐达返回应天后就一直饱受打压,多年下来官职竟然没有得到一丝半点的提升,反而时常招来都指挥使陈亨的不少责难,此时被大将军徐达如此看重,又是兴奋又是感动,加之多年累积的委屈,竟差点儿掉下泪来。    第九章 【翁婿重逢】   徐达为叶大旺夸耀战功,其余将佐哪个不是跟随徐达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哪个身上没有一点战功呢?因而都巴望着徐达能跟自己说上几句话,让自己也露露脸。   陈亨心头却不是滋味儿,断然朝众人一摆手,上前一步道:“大将军一路劳累,北平府的文官们都在城内设下了酒宴,只等大将军入席呢。至于大军嘛,下官瞧着云平驿场地势平坦,较宜驻军,因而营帐和粮草、酒食都已安置在那里,所以,请将士们移步云平驿吧?!下官原想着让军士驻扎在百花山一代,山清水秀也可以去暑,哪里想到秦晋的流民已然盘桓到了百花山、延平山一带,甚至芦苇荡都挤满了流民,在下官严防死守之下才不至于闯进城来。至于在百花山驻军,恐怕也只好作罢了!”   “哦?”徐达眉毛一挑,深邃的眸子闪过一丝涟漪,瞥了一眼,见是陈亨,沉静的脸上闪出一丝微笑,抱拳道:“哦,原来是国丈陈大人啊?”   陈亨虽然也是国丈,可如何能与徐达这位国丈相比?被他一瞥之间背脊竟然冒出一股莫名的凉意来,暗道这翁婿二人竟都威名极重且都是人中之精、极难对付的角色,心中不禁有些沮丧和怯懦起来,忙也抱拳回礼:“岂敢岂敢?下官北平都指挥使陈亨参见大将军!”   徐达忙一把扶住:“北平府的官员都在里头?那如何敢当?”,说着扭头朝汤和、傅友德对望了一眼:“咱们这就赶紧进去吧,可不要让北平的官员久等了”。   说着徐达就径自往里走,一边回首对陈亨道:“如今北平民生凋敝,百姓乃是根本啊,岂可一味严防?奉旨来北平安置流民的承宣布政使李彧已然去成都调粮了,不日便可运到北平。我们此次北征也自带了许多粮草,还可应付一时。陈大人为我们预备的粮草酒食,就先发与流民吧。只要填饱了肚子,再去安顿他们就简单多了。”   听着徐达这似责非责、似劝非劝的话,陈亨想驳,却又觉得自己没有占得一星半点儿的理儿,如何敢与这位名望权势仅次于洪武皇帝的人搅闹?陈亨脸色红了红,低头闷哼了一声,只得低头跟在身后不再多言。   徐达领着众人进了永定门,经施仁门进了原金的皇城大院,里面已然摆上了几十桌酒席,一群文官见徐达进来,忙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徐达忙叫了声请起,却不入席,转身又看了看身后的一众武将,稍一沉吟,望着众人热辣辣瞧着自己的目光,一笑道:“徐某奉旨北征,以北平的根据之地,却还没有去参拜燕王殿下,这可不是人臣之礼啊”,说着扭头看着汤和、傅友德二人“咱们可不能失礼,且去拜见燕王殿下听训吧!”   汤和、傅友德二人都是朝廷机枢重臣,始终随侍洪武皇帝朱元璋,深知这位皇帝的性子,眼见着不少功臣被贬得被贬、被杀的被杀的,怎么敢在礼仪上有半点差池?忙都点头称是。   眼见着徐达等三名开国元勋要去拜燕王,其余大小官吏如何敢不从,忙不迭地就跟了过去,一时间北平的文武官员从没有这么齐整,几百人的队伍,迤逦朝隆福官而去。   在隆福宫外护卫的邱福、朱能等人见来了这么一大群文武官员,由燕王的岳丈徐达领着来到宫前,忙不迭地入内禀报。燕王朱棣其实早得了北征大军入城的消息,此时听说百余名官员在岳丈的率领下侯在了门外,稍一沉吟,要吩咐郑和去取官服来换上,想了想却又止了,穿着一身圆领窄袖米白袍服,踩着黑乎乎的千层底踢死牛靴,信步就踱了出去。   见这位年轻皇子出了隆福宫门,徐达率先就跪了下去,高声道:“钦命征虏大将军,魏国公徐达,拜见燕王殿下千岁——”。   其余人等见徐达如此,哪里还敢站着啊,顿时学着徐达的样儿,报了名儿就磕下头去。一时间,隆福宫到时雍坊间的石板过道上黑压压的跪满了北平府的文武官员。朱棣来北平就藩近一年,还是头一次见到了这许多官员,受到他们如此恭敬地跪拜,俨然成了这北平府的皇帝似的。这位年轻王爷还是头一次感受到权利带给他无上尊严的快感,心中血气不禁涌了上来,脸都涨得通红。可年轻的燕王心中最是清楚不过,这北平府的官员会在今日对自己如此恭敬,并不是因为他是这里藩王,而是因为跪在上首的那位岳丈——魏国公徐达。自己要统御北平,路还长着呢!   朱棣忙快了两步,一把扶起须发斑白的徐达,一边笑容可掬的吩咐众官员:“诸位都请起吧”,一边又去搀同为领兵将军的汤和和傅友德两位老臣。因洪武皇帝朱元璋几次三番地下派诸皇子去中都凤阳讲武受训,傅友德都是讲武的主官,因而算得是一位师傅,燕王对其也多了几分恭敬,拉着傅友德的手亲切道:“颍川侯精神越发的康健了,难怪父皇此次北征舍得派你出来了。往年父皇可都是把你当宝贝一样,不是留在应天就是在中都,须臾离开不得呢。”   傅友德于往年讲武受训,与太子朱标以及秦晋二王比较亲近,这也是因为觉得日后皇位逃不出这三位皇子。对这位与兵士泡在一起的燕王,心中虽也喜欢其勇武,却并没有特殊照顾过。直到洪武八年之后,燕王势力渐起,又与魏国公徐达结为了姻亲,方才发觉这位皇子乃是一位伟器的材料。如今见他跟自己如此亲近,倒有些不好意思,转脸指着汤和说道:“下官老迈了,论起精气神儿,咱们这些老将谁能比得过他呀?”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朱棣这才又回到徐达跟前,躬身一稽:“拜见岳父,还没来得及禀告岳父,王妃已于数月前诞下本王的二子,取名朱高煦,母子平安,如今王妃身子也都坐养得好。长子朱高炽也长得好,只是不长进。他与皇长孙朱允炆差不多年纪,如今皇长孙都能背得下百家姓了,高炽却连字都还不识,也不爱动,看来武艺也难有成,王妃倒是宠他,本王爷拿他也是没有办法。”   备注:朱高炽,明成祖朱棣长子,永乐二十二年登基,改元“洪熙”,是为明仁宗。仁宗身胖体弱,性静似愚,却极受洪武皇帝朱元璋喜爱。登基十个月后就去世,终年47岁,备受成祖朱棣喜爱的长孙朱瞻基继位,是为明宣宗。   关于仁宗朱高炽的故事,弋央将在发完本书后进行发布,如果读者有意,敬请关注我的下一部书。(∩_∩)哈哈哈~    第十章 【国丈相争】   魏国公徐达其实一路惦记的都是徐仪华,如今听说她又产下一位皇子,母子也都俱平安,心中顿时松下一口气来,又听朱棣数落长子朱高炽,不禁抿嘴笑着宽慰:“孩子小时候看不出来的,年岁大了就变了。常遇春与我同乡,比我小了好几岁,小时候都见了的,极其木讷的一个人,谁能料得到他长成之后会成为一个人见人怕、开天辟地的天下第一勇将呢?所以啊,殿下径自放心就是。依着我看来,无论是当今万岁,还是殿下您,都是极英雄的人物,虎父无犬子嘛,朱高炽定然也是差不了的。”   汤和和傅友德见他翁婿二人说起了家常,对望了一眼,心中会意,趁着话缝隙忙道:“魏国公与王妃父女一年没见了吧?如今王妃又诞下王子,难得你们一家团聚。布置驻军关防的事便有我们二人代劳了,魏国公就留在隆福宫,看看王妃,也看看小王子。咱们诸将人多,就先回去,改日再来叨扰燕王殿下!”   见他二人要走,徐达忙拦住,又朝朱棣道:“殿下,我身为北征主将,布置驻军的事不可以置身事外,否则在万岁那里也是交不了差的。我且去先去布防驻军,等得了空再来隆福宫拜见殿下”,说着徐达闪过一丝笑意:“再说了,我一路行军,都没来得及给两个小外孙带点礼物,空着手,我也不敢上门啊,否则只怕连王妃都会见怪的。哈哈哈。”   一语说得众人都笑,朱棣心中钦服徐达的勤勉谨慎,也点了点头,朝徐达等人道:“那本王就在府中备好酒菜,只等魏国公、信国公,还有颍川侯一醉方休了,哈哈哈”。   汤和与傅友德都知道这位年轻的燕王是洪武皇帝几个皇子中最英武豪气、不拘小节的一个,很得军人的脾性,因也都颔首而笑。   徐达领着百余名官员到了隆福宫磕头行礼,给了燕王极大地荣光,转眼就又领着众人退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已是开始分拨众人:“如今元兵大军就在北边伺机而动,诸位都是边防守将,不宜在此多做停留。蛇无头不行,若是元军趁机攻打,千里防线但有一点被破,元兵就会如洪水一般的涌进来,北平城则危已。所以,诸位来此迎接,徐达承敢厚情,然而国事为重,徐达只有又请诸位回去了!”   说着徐达报拳一稽。   北平、燕山一带的守军基本都是徐达带出来的兵蛋子,一步步累积军功才升至如今的一方裨将,也都知道徐达向来言出如山,极少多余的废话,如今听徐达一声吩咐,哪有不敢从命的?顿时一窝蜂地抱拳回礼,声震屋瓦:“末将得令!”言罢从远处候着的卫兵手中接过马,打马而去,也不再来回报请示。   一时间百余人的队伍已去其半,都指挥使陈亨此时脸都绿了,这些军官在徐达没来之前全听自己号令,如今倒好,徐达一声令下,他们一个个连招呼都不打就径自去了,已经全然没把自己这个上峰放在眼里了,也忒过势利了些。对徐达呢,陈亨又是嫉妒、又是怀恨、又不免敬畏,却也无可奈何。   徐达看也没看脸色阴晴不定的陈亨,断然道:“陈大人,你选的驻军之地好归好,却并不妥当。”   陈亨小心思正在心里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听徐达断然否决了自己劳累了五个月才安排出来的劳军方案,脸“腾”地就红了起来,想怒却又不敢,还得安耐着性子赔笑问道:“哦......哦?这......这却是为何?不知下官选的驻军之地有什么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却不利行军”,徐达面容齐和地沉声答道,话说得毫无余地,直把陈亨噎得、气得......血都要吐出来了。陈亨从来没见过如此蛮横、强硬的两个人,心里早把他们翁婿二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徐达扭头正想找汤和、傅友德说话,却见一众文官尚且跟在身后,不禁失笑:“哟,诸位大人,你们也都请回吧。这里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粗人的事儿,你们也帮不上忙,且都回去吧——”   一群文官一直跟在身后,早觉得不是味儿,无可事事、插不上话,却又不敢走。如今听徐达一声吩咐,就如脱了牢笼的猕猴一样,浑身轻快,一齐朝徐达、汤和、傅友德等人深施一礼,匆匆退了出去,却已悄声商量起去哪儿喝花酒的事了。   顿时跟在徐达等人身后的竟只剩下都指挥使陈亨和他的一众属僚,个个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陈亨呢,想接着方才的话问问驻军的事儿,却见徐达和汤和、傅友德等人高深莫测、不愿在自己跟前多说的模样儿,只觉得腻歪,浑身上下像是沾满了跳蚤似的,十分的不自在。   陈亨的神情,徐达等人早看在眼里。可汤和是个不愿多管闲事的主儿,故而也并不多说什么。傅友德与秦晋二王交好,见陈亨的模样儿倒也觉得尴尬,想说什么,觑了觑一旁沉郁讷言的徐达,又还是住了嘴。   徐达面色总是一副忧郁淡然的模样儿,似乎千军万马在他眼中也只是烟云,因而谁都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可知情地儿的人都知道,徐达早年可是个刚正不阿、勇武正派、敢怒敢言的铁血汉子,可自从洪武五年因轻敌冒进遭遇平生第一次小败而被洪武皇帝召回应天府,后又直言胡惟庸结党乱政被朱元璋斥责,这位千军万马的统帅就开始闭门不出,读书钓鱼。久而久之,等这位战神再见世人时,眼神里就凭空多了一分忧郁和空洞。   徐达似乎在想什么,沉吟了片刻方回首望着陈亨,淡淡地说:“陈将军,我们出京前已经得了万岁的密谕,对本次行军已有筹划。但是万岁并没有旨意让陈将军也获悉此事,所以请恕我等不能告与陈将军知晓。另外我方才也已跟陈将军说过了,流民不可再阻挡于城外,就让他们先去永平驿场吧。陈将军在永平驿场为大军准备的菜食,都分发下去。至于北征大军嘛......”。   说着徐达稍一沉吟,与汤和、傅友德对望了一眼,已是拿定了主意:“大军今夜就宿在密云水库,与永平驿场只有数里之地,若是流民在永平驿场闹事,大军也可须臾即至。”    第十一章 【深夜来访】   【昨晚手贱,又发了一章。跟读的朋友留意了!贱是一种病!】   夜入戌时,从秦晋之地迁徙而来的流民都被安置在了永平驿场,因有菜食预备着,流民能吃上饱饭了,又岂会生作乱的心?因而永平驿场十分的安稳,流民们吃饱了饭,都挤在给北征军预备的帐篷里早早地睡了过去。北征大军有魏国公徐达指挥,也很快就在密云水库安置定了。   九月的北平夜空十分的清朗,漫天的星斗在遥远的天际熠熠生辉,四下的街道也都没了人影,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越发衬得街面寂静非常。顺承门边的大庆寿寺里晚课的木鱼声越来越小,显是也到和尚们歇息的时辰了。   偏在这时,西角的城隍庙外大街上闪过一个颀长的身影,绕过大庆寿寺,来到时雍坊边的隆福宫外便停住了。隆福宫外两盏大灯笼下钉子似的站着四名王府护卫,远处一队人马迤逦而至,却是邱福领着朱能等人正在巡视防卫。邱福远远地就瞧见隆福宫门口立着一个人,正要呵斥,凝神一看,不禁吃了一惊,来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此次北征的主将、燕王的岳丈、被封为魏国公的徐达。   邱福赶忙快步上前,到徐达面前躬身下拜,诧异道:“魏国公?!大将军?!您......您怎么站在门外?”   徐达古井一样的眸子看了看邱福,又打量了他身后的朱能、柳升、张武等人,若有深意的点了点头,含笑问道:“你是叫邱福吧?你们家燕王现在是否已经歇息了?”   “嗨,没呢”,邱福这才知道徐达是担心深夜打扰了燕王休息方迟迟不肯入内,暗暗觉得这位魏国公怎么真有点像是一名老学究一样迂腐得好笑,连忙摆手:“殿下无论春夏秋冬,每天都得子时才睡,卯时就起。这个时辰......定然还在书房读书的”。   说着,邱福已径自在前面引路。徐达听了燕王的作息,心中也暗嘉许,含笑点头跟了进去。穿过中正殿,邱福等人就住了步子,远处跳出一个少年来,一下就扑到了邱福跟前,却是小太监郑和。邱福赶紧一把扶住,抚了抚头,笑道:“郑和不可以无礼”,说着拉着他来到徐达面前:“这可是魏国公,要见见殿下。”   郑和早闻魏国公徐达的威名,更知道魏国公就是燕王的岳丈,此时听说这昏暗的灯光下站着的这位身材颀长的半百老人就是徐达,“妈呀”一声叫了出来,慌忙跪下就磕头:“小郑和拜见魏国公!”   徐达见郑和虽然人小,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也是喜欢,一把扶了起来,笑吟吟地打量着道:“起来吧,起来吧,不用多礼了。”   一旁的邱福笑了笑,见是话缝儿,忙朝徐达躬身而稽:“大将军,小人就只能送您到这里了,殿下在寝殿读书,依着燕王府的规矩,在下是不能进去的!待会儿就由小郑和为您引路,带您进去!”   徐达听了一愣:“哦?哦......好,好,有劳你了”,心里却有些诧异,燕王朱棣最是豪爽、不拘小节的一个人啊,什么时候开始府里的规矩就这么大了?   却在这时,小郑和一边领着徐达往里走一边不无得意地笑道:“嘻嘻嘻,这是我的主意。”   “什么?什么这是你的主意?”   “男丁、外客,不得殿下允许不能入内殿啊”,郑和仰头望着徐达:“内殿里住着的都是侍候殿下和王妃的女眷,一个男丁进去算怎么回事呢?所以啊,我就请王妃定下了这条规矩。嘻嘻嘻!”   “哦?哦——”,徐达暗暗纳罕这么一个少年人竟然如此懂得章法,真是后生可畏,却又不无好奇:“要定规矩,你禀了王妃就成么?府里的规矩,不都得燕王殿下拿主意吗?”   郑和一听就笑了,眯着眼,鬼头鬼脑地悄声道:“魏国公兴许还不知道吧?咱们燕王啊,嗯......没说的,是个英雄。可是魏国公没听过‘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个说法么?我瞧着啊,嘻嘻嘻,咱们王妃就是那美人关了”,说着郑和径自捂嘴偷笑。   徐达也自失笑:“这......这是怎么个说法?”   郑和瞧着四下没人,朝徐达招了招手,徐达忍着笑弯腰附耳过去,只听郑和道:“咱们燕王啊,是个英雄,我们都得听他的。可是呢......我们王妃是英雄中的英雄,王妃说什么,燕王都得听她的——”   “哦?哈哈哈”,徐达听他夫妻二人恩爱如此,女儿徐仪华受燕王厚待,也难得的开怀,又是欣慰又是高兴,捧腹笑了起来。   “嘘嘘嘘”,郑和鬼灵精,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旁边道:“这两处厢房啊,分名叫‘青阳’和‘明晖’,住着的都是丫鬟侍婢,过了这里就是燕王和王妃的寝殿了”,说着又挠了挠头:“不过,魏国公是王妃的父亲,在此喧闹一番也是不打紧的。想来,王妃和殿下见过您不知会多高兴呢。”   徐达噤了声,笑吟吟地看着郑和在那儿抓耳挠腮、左思右想,只觉得有趣,须臾之间已是来到了两殿三层的寝殿,底层还亮着灯光。郑和缓步上前,拿捏着问:“殿下,殿下?”   “郑和?是郑和吗?”里面传出一个威压冷峻的声音:“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郑和慌忙答道:“是魏国公来了!”   门“吱嘎”一声,猛的就开了,朱棣穿着一身米白色的圆领窄袖袍、也不戴冠、踩着千层底踢死牛靴匆匆就出得门来,大声吩咐道:“还不快请进来?难道你们要让魏国公等在了门外么?”   郑和被朱棣问得一愣,徐达却在旁边笑了起来:“征虏大将军、魏国公徐达,拜见燕王殿下——”,说着就要下拜。朱棣不想徐达就在门外,闻声也是一呆,旋即抢上前去一把扶住,拉起徐达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嗔道:“你是本王的岳丈,白天人多也就算了,现在四下无人,怎的还是这么多礼?”   “君臣之礼不敢废,殿下是皇子,是藩王,在徐达看来,就是半个君,我是万万不敢失了这个礼数的”,徐达含笑谦恭道。   徐达近年极谨慎,世人皆知,朱棣也无可奈何,也不多劝,拉着徐达就要往楼上去:“王妃想来也是思念魏国公日久,今夜可好,你们终于也可以团聚一处了!”   徐达一听,这是要去见王妃徐仪华啊,顿时就住了步子:“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如今深夜,就算我与王妃是父女,也不该此时相见。人言可畏,人言可畏,殿下不可不慎啊!”   朱棣邹了邹眉,想想也是,如今洪武皇帝一系列严苛的法度搅闹得通天下都鸡犬不宁,几个皇子各有各的派系,加上功臣藤缠丝绕地搅在一起,边境又极不安定,确是是个多事之秋,一不留神就惹祸上身是常有的事儿,小心谨慎总是好些。    新年有话说   【昨晚发了一章,今早也发了一章,读者留意——往回看。这部分是发错了,就改成新年有话说了】   其实是发重复了。不知道怎么删!只有将错就错!   狗血的2015终于要过去了。刚刚开玩笑跟一个朋友说要借5000块钱,他说把他卖了都没有那么多。他身上只有2300,所以我就说借2200。他管我要卡号,我......只有告诉他等他凑够了5000再借给我。穷,是件可恶的事!尤其穷发生在一个逼格高如作者这种人的身上的时候,就简直有点大逆不道了。   朋友说他要卖身,喊我介绍业务。我就说他是在开玩笑吧,满血只能十五分钟的人居然要去卖身,这冷笑话讲得......然后他很得意的回复我,他虽然只有15分钟,但是在15分钟有7次。。。。终于明白有人规劝我,不要交友不慎了,原来是怕有的毛病会在无形中传染。所以,保重身体,谨慎交友,最好先问个时间。   这两天有个什么穿着白大褂打警察同志的新闻。他大爷的,这世道就是小人多了些,或者说是鸟人多了些。如果警察同志像个男人一样揍他一顿,个人觉得是应该的,但是他肯定又要说警察打人了。真真是......如果社会之风被品性不端、色厉内荏、破皮无赖把持了,那才叫一个悲催啊。泼皮无赖这个词用得好,现在不少泼皮无赖都换了很多高大上的身份,不少拥有了很多的财富,但是仍旧难改其泼皮无赖的本质,一代泼皮代代泼皮。但是......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做好自己的事,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没事就做做《数学分析习题集》,看看《曾国藩家书》吧——   谢谢不少读者的跟读,书写得确实有不少缺陷,但是,弥补缺陷最好的方式,应该就是继续向前吧!你觉得呢?   哈哈哈,新年快乐,元旦快乐,祝你们2016顺利、开心——   作者:弋央    第十二章 【深谋远虑】   燕王朱棣听从魏国公徐达的建议退回大厅,早有婢女端上茶来。守在门口的郑和情知他们翁婿二人有话要说,便招呼着厅里侍候的丫鬟婢女们都退出去,临走又悄悄将门给带上。   徐达和朱棣都是冷峻深沉的人,翁婿相对而坐,一时间竟没有话。许久徐达望着在门外守护的郑和的身影,觑着朱棣淡淡道:“殿下的这些从人,我瞧着都是人杰啊。在用人这一条上,殿下真是独具慧眼啊。”   “哦?”朱棣一愣,万不想翁婿二人的对话会从这上头开始,瞧着徐达的眼色,是在看郑和,因笑道:“魏国公是说郑和么?他原名儿叫马和,本来是云南的‘色目人’,早年傅友德带兵攻云南,他被副帅蓝玉俘虏阉割了,留在军中做‘秀童’,后来又被带到了京师。我瞧着孩子可怜,便向蓝玉要了过来,留在府中做了门吏。这事儿,还差点给本王惹出祸来,亏得父皇并不见怪,反而赐姓郑,所以才改名叫了郑和。”   徐达点了点头,古井一样的眼睛没有半点涟漪:“这事儿,我听说过。郑和这孩子十分机敏聪慧,办事儿也很有章法。但是我说的却不光是郑和!”   朱棣眸子一闪,有些疑惑。   徐达似乎在一边回忆,一边沉吟着说:“你的那名护卫是叫......叫邱福?”   “嗯,正是叫邱福。他跟随本王的年月也是最长的一个。有勇有谋,武艺高强不说,还心细如发”,朱棣解说道。   徐达点了点头:“他是个很好的材料。还有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护卫,我瞧着都是不错的。”   朱棣也些不明白这位魏国公怎么忽然对自己的护卫来了兴趣,只得一一作答:“哦,那是朱能、张武、柳升等人吧?朱能是本王前些年收了过来的,当年王妃离家出走,去大街上打擂台,摆擂的英雄就是这位朱能了。本王第一次见王妃,就是在擂台上。说起来,这个朱能,还算是本王跟王妃的半个媒人呢”,说到王妃徐仪华早年的往事,朱棣和徐达都不禁抿嘴一笑,朱棣这才继续说:“至于张武、柳升、谭渊等人,却都是本王在北平新收入府的。”   “柳升?可是祖籍烟台的一个刀疤汉子?”徐达忽然问道。   朱棣一愣:“这柳升祖籍确是烟台,脸上也留着一块刀疤!魏国公是如何知晓的?”   徐达邹了邹眉:“说起来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那是洪武五年的事了,那年万岁让我发兵扩廓。当时我分兵左副将军李文忠从东路进攻,征西将军冯胜从西路进攻,各领五万骑奇兵出塞,绕道敌军背后进行包围突袭。我自己则自领两万军士从中路突进,以吸引敌军注意。不想战事一起,东西两路救援不力,我的中军身陷重围,伤亡万人。偏此之时粮草也被敌军焚尽,数千将士被困,无粥无水。因此遣了这个柳升领着一千精兵突围去永平调粮借兵,听说当时永平卫的千户郭亮并不买账,柳升一怒之下打伤永平卫的主将,强抢了万屯粮草,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哦”,朱棣也想了起来:“确是听他提过此事。”   “他不是从二品的北平都指同知么?怎么做了殿下的护卫了?”徐达满腹疑惑地问。   “这就说来话长了”,朱棣觉得此间的事藤牵蔓饶,一时也不好解说,便简单地说:“好像就是因为当年的事他开罪了永平卫千户,永平卫千户和北平都指挥使陈亨又有些渊源,就设了圈套,把他贬到昌平做了军校,后来机缘巧合遇到本王,就投了本王了。”   徐达听了不禁黯然:“可惜,可惜啊,我记得这个柳升打战可是一把好手,兵士们也都服他。本来想着是年轻一辈的将才,不想这几年竟被糟蹋若此。”   朱棣冷峻的脸上动了动,咬着细牙道:“可不是吗?这北平、燕山本是用兵重地,可这么多上好的材料都被毁了。真打起战来,可怎么得了?”   徐达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抬眼觑着朱棣道:“殿下,这就是我想说的啊——”   “什么?”   徐达已是站了起来,踱了两步,猛的回身,石佛一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断然道:“殿下是北平的藩王,当看得长远一些。这些护卫既然都是将才,收在身边好是好,可能帮上殿下的地方毕竟有限,万一有个什么事,凭借他们只够自保罢了。”   这确是朱棣从没想过的,他原想着的就是将天下人才收入袖中,却没想到光留在燕王府,确是没能发挥他们的功效来,朱棣听得也是一愣,看着徐达许久没有言声。   徐达缓步回到座椅,望着朱棣:“所以......殿下把他们收入府中,确是保全他们的意思。可他们毕竟是大明的栋梁之才,留在府里看家护院不是太委屈了么?只有放出去,让他们大展手脚,才不至于可惜了材料。再过几十年,等我们这些老人们都去了,大明才后继有人,能够护卫这北边的门户啊。殿下,您觉得呢?”   朱棣眼中顿时放出光来。如果他把身边的这些人都放出去,以他们的本事,在燕山、北平一带掌管一隅之兵权是轻而易举的事,到了那时候,这北平才真正算是他这个燕王的封地。也只有那时候,他这个燕王才算是真正的掌握了北平。洪武皇帝千算万算,不让藩王割据一方,可偏偏算漏了这一条。也没想到,一直在家钓鱼下棋的魏国公的徐达,竟如此洞若观火,轻易就看到了这处软肋。难怪连洪武皇帝都对他有些忌惮了。   见朱棣点头,徐达面无表情地端起茶喝了一口,淡淡地说道:“我也渐渐年迈,这一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出征了,原也想着好好挑几个将才出来,为朝廷将来所有的。既然殿下府里这些护卫都是一时人杰,不妨放到军营里去,打几仗,总能出几个人物的。”   徐达如此深谋远虑,步步都算计得这么清楚,朱棣也不禁暗服。    第十三章 【灰白锦囊】   魏国公徐达建议燕王将府里能干的护卫送到军营里,跟着自己打几仗,总能出几个人物。燕王朱棣听了心里暗服,点头道:“像柳升、谭渊几个,原本就是昌平卫李彬的手下,还让他们回昌平卫去。只是......昌平卫李彬被陈亨调往了秦晋之地协助二哥三哥去了。他如今不在,倒不好办呢。”   “哦?”徐达石佛一样沉静的脸上微微一动,眼中波光一闪即逝,沉吟了片刻,淡淡道:“此次出征,皇上给南征云南的沐英和蓝玉二十万兵,北征军明着说是十万,实际上只有七万多人。所以......我猜着皇上的意思......定然是要沐英和蓝玉在南边打一个打胜仗,稳住了南边再说。北征军如今只是要震慑住朵儿不花和纳哈怵,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不能与西凉、云南的柳城王和梁王相呼应,就算是办成一半了。如今大明刚刚太平没几年,皇上是存着不想两头用兵的心思啊。”   至此,燕王朱棣方才明白皇上分兵不均的原由,举着的茶杯要饮,呆着想了想又放下了,皱了皱眉:“如果照魏国公的说法,那陈亨调了都指挥同知陈珪、昌平卫千户李彬、还有华云龙、房胜这些人去秦晋之地,不是全然无用了么?”   徐达缓缓地点了点头:“北边的战事定然是在北平、燕山一带的。秦晋之地的天元帝和长子天保奴都只是疑兵罢了。等战事一起,局势明了之后,陈珪、李彬这些老将还是要调回来的。只有他们多年与元兵交战,熟悉燕山的地形、也知晓敌人的战法。临阵换将,是不智之举。皇上征战沙场多年,这一条他不会不明白的”,说着徐达便低头饮了饮清茶,不再多说什么。   徐达这话已然说得很透彻了——陈亨调走了李彬这些与朱棣交好的战将乃是无用之举,只要一打战,还是会把他们调回来的。只是如今局势不明,若是强行调回来不是明智之举,所以这事还得等。朱棣又怎能不明白徐达的意思?因而也不再言语,心里却多了几分成算。   正当朱棣在暗暗沉思时,徐达却从怀里摸出一个灰白色的半旧锦囊递了过去:“殿下可与僧録司的一名叫道衍的高僧相识?这是离京之时他托我转交给您的。”   朱棣一愣,吃惊地从徐达手中接过锦囊,抽出一张素笺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只写了两句话:“战有百利,失之不再!大树底下坐,自有凉风来。且行,勿忧!”,朱棣想了想,已是明白道衍的意思,这是要自己趁着徐达北征的机会随军出战、建立军威罢了,有徐达在北平坐镇,万事无碍。   这本是当初道衍让朱棣请战的初衷啊。虽然最终洪武皇帝并没有同意,可还是让朱棣回了北平。可旋即就派了徐达等一干老将领兵前来。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就是要朱棣随军研习军事,将来成为大明北边的一道屏障。但道衍和朱元璋的意思却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洪武皇帝朱元璋是要朱棣研习军事,道衍和尚则是要他不仅研习,更要借着魏国公徐达在身边的机会立威,进而收伏燕山、北平的一干武将,将北平府真正的拢进自己的袖中。   想着,朱棣已是收好锦囊放了起来,瞟了一眼一旁有些木然的徐达,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哈哈哈,这和尚佛学还算精湛,就是有一样不好——爱藏机锋!好好的普度世人的佛经不愿意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偏要弄得本王这样的俗世人昏头胀脑、不明不白的才算心甘似的。哈哈哈,不知道衍师傅可还有什么话儿呢?”   朱棣话锋一转,眼也不眨地看着徐达,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打着鼓儿。道衍和尚要自己夺嫡的心思近年来显露无疑,自己也或多或少的有这种念头,可这些事,能让徐达知道么?他若是知道了,又会是怎样的态度?是助自己?还是会劝阻自己呢?   岂料徐达有些消瘦的脸上面无表情,低头瞧着杯中泡开了的清茶发了一会儿呆,许久方淡淡地说:“这位道衍大师,我瞧着不是个平常人啊......也不像是个出家人!”,说着徐达已是抬起了头看着朱棣:“殿下身边能有这等能人......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朱棣听着心里一惊——看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岳丈是瞧出了什么端倪啊!   徐达悠然叹了一口气,越发的沉郁:“哎,祸福本非人所能料得着的,我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朱棣的脸色都有些苍白起来,强自镇定了心神,假作轻松地笑问:“哦?魏国公为何如此感慨?可是道衍师傅留了什么话儿?”   徐达自失的一笑,摇了摇头:“话?......道衍大师却是没有。只不过在应天时,他曾来寻我,与我长谈了一次。”   朱棣心中更加吃惊了,也不禁诧异,道衍和尚素来虑事极深极密,从不犯错,他这么贸贸然地去寻魏国公这么一位功勋卓著的老臣做什么呢?朱棣眉毛挑了挑,嚅了嚅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假意举杯饮了一口茶掩了过去。   徐达呢,仍旧是神色不动,十分沉静的模样儿,淡淡地说:“我原以为他要与我谈佛法,不想说的都是朝务。更骇然的,还是他对朝政、对天下大事洞若观火的见解,听其一席话,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啊。看着此人才具,比之当年的诚意伯刘伯温,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迁秦晋流民来北平、调李彧来北平做承宣布政使,也都是他的主意。如今看北平的形势,这两步棋都下到了棋眼里,很有做活大局的味道啊。殿下有这样的朋友,可不是一大幸事吗?”   朱棣听得一愣,原来迁徙流民、调李彧做布政使都是大头和尚的主意啊,可堂堂一个魏国公为什么会对道衍言听计从呢?是道衍和尚有苏秦的辩才说服了他,还是......还是徐达其实已然看清道衍的身份和用意,也有要助自己夺嫡的意思呢?   想了一会,朱棣也觉得摸不清头绪,但不论如何,无论是魏国公徐达还是和尚道衍,那都是自己很信得着的人,也不急于在这上头较真,故而一笑,转了话题:“哦?哦,哈哈哈。这些都是琐碎之事罢了,不说也罢。此次用兵,不知魏国公是如何想法呢?本王也想学上一学呢。”   徐达也只淡淡一笑,点了点头:“用兵之事,光是闲坐清谈是学不着什么的。殿下若是有意,明日可以带上府上的护卫来中军大营,随我们这些老骨头们摆一摆沙盘如何啊?”    第十四章 【燕王从军】   北征大军的中军并没有随大队人马去密云,而是在离云平驿场不远的牛栏山设了中军大营,由总兵马云和参将周鹗、吴立领着一万精兵依着品字形安下了营寨,留下偌大的操演空地却是直直的正对云平驿场。显然这个品字阵防的不是北边,而是云平驿场、或是云平驿场身后的北平府。   此时日近酉时,燕王朱棣领着郑和、邱福、朱能、张武、柳升、谭渊等一干近卫来到了营寨门口,却被一队满副盔甲的兵丁手持长矛给拦了下来。朱棣等人下了马,朝里面瞟了瞟,原来里头军士正在出操,时不时传来喊声震天。   燕王朱棣虽然从未征战,却常在中都军营里摸爬滚打,年少时朱元璋忙于征战,朱棣因得不到看顾,也时常在军营里使刀弄枪,很讨军士喜爱,故而虽见徐达军营规整肃然,却也并不稀奇。只见朱棣与身旁的一众护卫相视一笑:“魏国公虎威不凡,看来咱们还是得下马求见才是。”   众人都知徐达与他的关系,情知是在玩笑,也不以为意,邱福已是上前一步,朝军校抱了抱拳,指着一旁的朱棣道:“这位是四皇子燕王殿下,来此与魏国公徐达、信国公汤和,颍川侯傅友德商讨北征用兵事,有劳通报!”   军校一听是燕王造访,抬眼看了看居中稳稳站着的敦实男子,但见他一身不怒自威的贵气,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已是信了,忙带头领着兵丁跪了下去:“卑职拜见燕王殿下千岁,征虏大将军正与左副将军、右副将军正在大帐议事,卑职这就去禀报!”说着就一溜烟小跑着进去了,却仍是留下朱棣等人侯在营寨外面。   只过了移时,营内忽然擂鼓大作,接着就是“蹄啼啼”地脚步山响,紧接着“吱嘎”一声营寨的中门大开。朱棣等人举目看去,只见魏国公徐达、信国公汤和、颍川侯傅友德领着马云、周鹗、吴立等十余名中军将佐大踏步迎了出来。徐达一行人穿着鲜亮的甲胄来到朱棣等人跟前,屈膝跪了下去:“征虏大将军徐达、左副将军汤和、右副将军傅友德率北征中军将校人等跪迎燕王殿下千岁——”,语毕,徐达等人都生生地将头叩了下去。   朱棣赶紧上前扶起徐达、汤和、傅友德等人,笑道:“本王是来此向三位老帅学习来的,岂敢受如此大礼呢?”说着又朝徐达等人身后的将校抱了报拳,高声道:“本王即日起就与诸位兄弟同吃同睡、同生同死,一处出操,一处杀敌,一处吃肉喝酒,不知可好啊?啊?哈哈哈”。   这些个低级将校何曾见过这样的皇子啊?就算是一般的勋贵人家子弟,也常在他们面前颐指气使。如今这么一位皇子、一位藩王,竟然与自己兄弟相称,要与自己同生同死,众人脸上都放出光来,心中对朱棣大起好感,于是齐声应道:“好,好呀......愿随殿下杀敌,同生同死......”   徐达和汤和、傅友德等人都忍不住相视一笑,忙让开一条道儿:“请殿下入营检阅中军——”   朱棣一笑,在徐达、汤和、傅友德及一众军校的簇拥下踱入营寨,顿时“咚咚咚”鼓声又作,但见两排中军大旗迎风开道,旗后密密麻麻钉子一样站满了兵丁,眼见他们进来,立时单膝跪了下去:“燕王殿下千岁——”,声音整齐划一、齐声震天。   年轻的燕王兴奋得心头突突乱跳、血气上涌,强自镇定着心头的激动,含笑着朝众军士点了点头,高声道:“将士们请起。本王得与众勇士们征战沙场,就算马革裹尸,也是一大幸事!都起来罢——”   那些个粗野的军士许多人虽不明白马革裹尸是个什么意思,可这位王爷要跟他们一起征战沙场这句话却是听明白了的,也觉得激动,立时又是一阵叫好声震天而起。   徐达面无表情随着朱棣来到中军大帐,替朱棣挑开了帘幕迎了进去,转身朝身后的总兵马云道:“马总兵,你去安顿一下殿下带来的护卫”,说着也要迈步入内,却停住了,又说:“中军的午操不可废了,你去督促军校,操演仍要继续,闲时少了一刻功夫,战时可就是生死大事了。周鹗、吴立守在营帐外,任谁也不许靠近营帐一步!”说完这才最后迈入大帐!   此时朱棣已然在营帐内踱着步子,一边四处打量这座帅帐,却见里面除了宽敞些之外,与其他营帐并没有二致。只见帐内上首的正中摆着一张桌案,想是因帐内昏暗,案上点着一盏黑铁油灯压在地图上,灯上火光如豆,照得图纸若明若暗。桌案的后面除了挂着一柄陈旧的老剑,剑上什么挂饰也没有,就连一般武将都喜爱的红稠缎带都没有挂一条。若说这座帅帐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桌案西侧的空地上用一个无盖的大木箱装着一个沙盘,沙盘上丘陵、官道、湖水都用小旗一一标注,却是燕山一带的地形图。   眼见朱棣看着沙盘纳罕,刚刚踱入营帐的徐达难得的笑了起来:“殿下,我在应天府百无聊赖,只有四个癖好打发时间,这四个癖好别无其他,就是钓鱼、读书、下棋,还有一个呢,就是摆弄这个沙盘,哈哈哈。若说起来啊,四个喜好里,下棋要数第一,一日不下就有如婴儿断乳般难受。下棋之后,就是摆弄沙盘了,哎,毕竟在沙场上过了大半辈子了,有的没的,还是不免会心痒手痒的——”。   汤和和傅友德都是征战沙场半生的人,虽然性格各有不同,可都有同样的经历,也最能解得徐达胸中的寂寞之苦,听他如此说,也都不禁抚掌而笑。   徐达是大明的棋王,这是满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当年与洪武皇帝朱元璋对弈,不仅大胜,更是将棋局走成“万岁”二字,就连洪武皇帝都吃惊不已,从而将莫愁湖赏给了这位棋王,曾经对弈的小楼也因此得名“胜棋楼”。朱棣听他将下棋说成如婴儿断乳,也是失笑。    第十五章 【算无遗策】   众人说笑间已是围拢在沙盘的四周,徐达将桌案的油灯拿了过来挨着朱棣照着光亮。朱棣好奇地观望了半响,忽然指着一处问道:“魏国公,咱们这中军大营可是在这里?”   徐达赞赏地点了点头:“正是!殿下请看,这前是顺义,后是怀柔和密云,东侧一条水流直通密云水库,此处正是咱们安营扎寨的牛栏山!”   “魏国公为何将中军大营安在了这牛栏山,却将左右两军布防到了密云水库?这......两下里相距十余里地,岂不是指挥不便?”朱棣从徐达手中接过油灯,靠近了沙盘一边看一边诧异地问道。   这其实也是汤和和傅友德不解之处,因而二人也都抬头拿眼看向徐达。   徐达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淡然模样儿,也看了看汤、傅二人,方才淡淡地说:“北征前皇上曾召集我、信国公和颍川侯三人密议,已定下了用兵方略,那就是侦察为先,诱敌深入。元兵善骑射,在草原大漠四处奔杀,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不易得其行迹。如今我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急的是元兵,处于劣势的也是元兵。所以我们当以稳为先,切忌用兵太急太奇,此所谓以正抑奇啊”。   朱棣听了心下暗服,这些多年的经验对着沙盘这么讲出来,越发的透彻,这确是对元用兵的不二宗旨了,却皱着眉想了想,忽然又道:“魏国公,所谓正奇之道,似乎与汉武帝时期的卫青、霍去病所用之法有些相似,不知是也不是?”   徐达万不料朱棣举一反三、如此敏捷,愣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却不善赞誉言辞,只是淡淡地说:“嗯,殿下这话说得极恰到好处。中华千年史书,里面什么学问没有啊?若说起草原轻骑,最好的材料莫出自于汉唐两朝。然在行军打仗上,唐出于汉。汉击匈奴,却起于武帝时期的卫青、霍去病两位奇才。只是这舅甥二人的战法却有些不同,卫青善阵法,行的是正。霍去病善奇袭,行的是奇。这两人一正一奇,相辅相成,溃击匈奴千里之地。扬雄曾赞此二人‘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余年,于是浮西河、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何其威风啊。殿下日后守在北平门户,少不了要与元兵打交道,很可以读读《汉书》,想来会大有裨益的。”   朱棣见他敦敦教诲,心下不仅不以为杵,反而十分感动,不禁默默点了点头。   徐达兴许也对卫、霍二人极为尊崇,说起二人典故,也是长吁了口气,抬眼间汤和等人都在看着自己,这才发现自己跑了题,干咳了一声继续道:“咳,所以......按着皇上的旨意,北征大军不宜轻举妄动。应先选好立足之地,派军出塞刺探敌情,若有埋伏,则诱其深入,待其困疲而反击之;若无埋伏,则以精兵直捣其营,占了要地,以备反攻。”   说到这儿,已将这次北征的宗旨点得十分清楚了,这也是洪武皇帝朱元璋定下的方略,众人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可也对徐达对战略拿捏如此透彻而钦服!   徐达石头一样立在沙盘边上,愣愣地端详着沙盘出了一会神,舔着有些发干的嘴唇又接着说道:“如今皇上分拨了南北两路出兵。西凉、云南的元兵极弱,可南路却分了二十万兵。北路有太尉纳哈怵屯领兵二十万犯金山,还有老将朵儿不花兵犯永平,都是极难对付的角色,可是咱们北路军只分了七万多兵。所以皇上定是要以迅雷之势平了云南和西凉,而后才是北路军与元兵决战之时。所以,按着皇上的方略,北边一时半会只能打小战,不会有大战。既如此,咱们远到北平,我也有五年不与北平的将士见面了,可若是大战打起来,北平的军士定然也是要参加的。所以,如今安定北平,布好燕山防卫才是根本,在此之后才是派奇兵出塞,引敌深入。所以中军大营,如今绝不能离北平太远。定在这牛栏山,后可定北平,前可接应怀柔、密云的左右两军,也可防卫流民,这才是我的本意啊!”   一席话说完,众人都有焕然大悟之感,万不料这位有些消瘦、面容沉郁的魏国公须臾之间竟然思虑得如此缜密,安排得这么周详,想得如此透彻,难怪他战无不胜,被称为大明的战神,建了不世之功了。   朱棣顺着沙盘看了又看,掂量着要控着北平、又要挨着燕山、还要便于出奇兵侦察元兵、还得防卫流民闹事,哪里还还能寻得着比这牛栏山更好的地方啊?也是讷讷称奇,许久又问:“魏国公,这牛栏山确是驻中军的好去处。只是你为何要将左右两军派往怀柔和密云水库呢?这里面可是还有什么文章?”   见朱棣巴望着看着自己,一副求教模样儿,身为岳丈的徐达哪里还有不说的道理?   只见徐达靠近了沙盘,一边指点着一边说道:“殿下、信国公、颍川侯且看,朵儿不花要犯永平,冲着的还是山海关。可辽阳如今在李大旺手里,就隔开了他跟高丽的连接之路。所以他既要盯着山海关,还得防备东边的李大旺。他的西边呢,有太尉纳哈怵屯兵二十万,自然不防。纳哈怵在金山,他盯着的必然是延庆和白羊口。哼哼,纳哈怵毕竟是老将,果然老辣得很啊,他自然是知晓我们将防卫放在了延庆和白羊口身后的昌平,所以专攻这两个薄弱处,只要延庆和白羊口但有一处被攻破,他只要避开昌平的军力,西可入保定,进而入秦晋之地;东可以入蓟州,至永平,与朵儿不花接应;往南,则可以直攻北平。不可不说是一招妙招啊。”   众人对着沙盘看了半天,果然如徐达所说的一样。朱棣已是暗骂陈亨,居然将守着昌平的李彬守军调去了秦晋之地,若纳哈怵真的攻破了白羊口或是延庆,那连救急的军队都是没有的,纳哈怵再拿下昌平,那......北边的防线算是彻底破了。   却听徐达淡淡地继续道:“哼哼,纳哈怵和朵儿不花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处。”    第十六章 【启用旧将】   众人原本心中有些慌乱,听徐达说纳哈怵和朵儿不花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处,就如看见一盏明灯,异口同声地问:“算漏了何处?”   徐达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指着沙盘道:“密云!”   “密云?”朱棣、汤和、傅友德都有些不明白。   徐达点了点头:“正是密云。纳哈怵和朵儿不花只看到我们的软肋,却忘了自己的软肋。哼哼,他们的软肋,就是可以直抵他们两军中间的密云。朵儿不花盯着永平,防着辽阳,却并不防备西边,因为西边有纳哈怵的二十万精兵。可他忘了......我们只要出密云,就可以从出现在他的西边。纳哈怵则是盯着延庆,东边有朵儿不花,也绝不会防备东边,所以,只要我们从密云出塞,必然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听徐达对布军、驻防、元军软肋侃侃而谈,众人手心都捏出汗来,只觉得惊心动魄,比去战场打一战还心力憔悴了几分。也这才知道做一位决胜千里之外的三军统帅有多么不易。更何况徐达这位统帅在战场上厮杀起来也往往是身先士卒,这也就难怪他可以获得官军的爱戴和皇帝的信任了。   朱棣听了,也这才初初尝了尝为将为帅的滋味儿,依着徐达的话想象着偌大战场只觉得想做了一场梦一样,迷迷糊糊,却又格外令人亢奋,却也不无焦虑地道:“魏国公,如今昌平卫都已被调往秦晋,昌平实际上已是空城,岂不危险?”   “什么?昌平被调空了?哪个杀才干的?”信国公汤和和颍川侯傅友德听了都是一惊,吓得也没了顾忌,张口就骂了出来。   “二位兄弟不可胡言!”,徐达淡淡地朝汤和、傅友德摆了摆手,面色沉郁地踱了几步:“据我所知,战事刚起时,北平都指挥使陈亨就将通州卫的房胜、北平卫参知政事华云龙、昌平卫千户李彬、北平都指挥通知陈珪调往了秦晋之地,襄助秦王和晋王。”   “什么?这......”,傅友德性子浅,正想说陈亨的不是,却旋即想起来这陈亨是晋王朱棡的岳丈,晋王朱棡又与自己还算交好,于礼于私都不该多说,便忙又住了嘴,脸却涨得通红。   信国公汤和是个谨慎讷言的人,当徐达说起调走众将的是北平都指挥使陈亨时,汤和就已经想起来陈亨是晋王朱棡的岳父。汤和想着,陈亨会如此做法,里面的文章只怕比面上要深得多。如今洪武皇帝越发的乖戾暴虐,多少功臣没有下场,汤和又岂会愿意搅和到皇子中间这摊浑水里呢?故而只是低着头盯着沙盘,假意思索,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徐达神情淡漠,似乎什么也没想,似乎也没看出汤和和傅友德二人的异样,端详着沙盘说道:“如今纳哈怵的二十万精兵屯集金山,盯着的就是白羊口和延庆这两处薄弱的关隘,如若昌平这处后盾没有支撑,只怕凶多吉少啊。如今纳哈怵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因为不明情由罢了。一旦他得了消息,可就来不及了。”   傅友德和汤和虽不愿惹事,可军前战事的成败只是一念之间,心里也知道事态紧急,一旦白羊口和延庆被破,三名主将是难逃其责的,便也附和着道:“如今昌平、白羊口、延庆一带是关键,得赶紧把这个窟窿堵上才是。”   徐达点了点头:“从怀柔的左军分兵五千,赶赴白羊口和延庆两处。再从中军调拨五千去昌平”,说着徐达却不禁抚额沉思起来:“白羊口和延庆两处关隘各有两千五百人驻守已是够了,只是昌平极为重要,兵可以从中军调拨出去,可是主将该用谁呢?昌平太过紧要,可大意不得啊。”   “总兵马云可好?”汤和建言道。   徐达想了想,却摇了摇头:“马总兵征战多年,大战也打过不少,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而且昌平位处燕山深处,地势、关隘都极为复杂,马云对此也并不熟识。打起战来,只怕容易出乱子啊。”   汤和、傅友德一想也是,燕山都是崇山峻岭,地势陡峭,如何防备、如何设伏、如何侦查,没有一个熟悉当地情况的主将是不成的,却也一筹莫展:“熟悉燕山一带的主将已经有四个被调离了北平,如今通州还空着呢,又上哪儿去寻主将呢?”   徐达皱眉点了点头,忽然看着朱棣,似有似无地问道:“殿下,愿北平都指挥同知柳升可是在您的府里?他可是在这燕山一带征战近十年的人了,与元兵打过的战数都数不过来,听说原先也在昌平呆过,这么一个现成的主将怎么就没想起呢?”   “柳升确已投奔在燕王府,不仅他,还有叫谭渊和薛禄的两个也是在本王的府里,谭渊和薛禄都是在昌平卫的居庸关里当值,武艺战法都还过得去”,朱棣含笑点了点头:“这次他们也都随本王来了牛栏山,大将军有什么使得着他们处尽管吩咐就是。如今本王都在军营效力,何况他们呢?”   朱棣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徐达心里却明白,朱棣这话看似轻飘飘的,实际上已将重点带到北征大军要调用他的护卫上面来,反将徐达亲自点将的嫌疑掩了过去,徐达心下也是暗自赞叹这位年轻的燕王机敏异常。   傅友德直性子,听说有这么几个人,忙道:“既有现成的这么几个人儿,岂有不用之理?殿下也都这么说了,大将军就尽管发令就是了。若再迟疑,只怕白羊口和延庆危矣,那时分,再想要挽回,不就迟了么?”   汤和心底虽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处,可如今形式危机,确是没有其他人选了,便也同意:“嗯,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调军护住昌平再说!”   徐达见众人并无异议,便颔首朝营帐外吩咐:“周鹗、吴立可在?”   门外守着的参将周鹗、吴立闻声赶紧进来,徐达也不待他们行礼,匆匆吩咐道:“去请燕王殿下的柳升、谭渊、薛禄三名护卫到中军大帐!”    第十七章 【沐英平南】   如徐达所料,纳哈怵将二十万精兵屯于金山,盯着的确是白羊口和延庆。亏得徐达调拨及时,纳哈怵排除的侦察骑兵入燕山就遇了埋伏,十个来倒有九个没了下场。难得逃出去的,早将消息禀了纳哈怵,纳哈怵自也知道明军有了准备,加之听说魏国公徐达到了北平,更加不敢大意,故而日日熬在金山,不敢轻动。   两军对峙,不知不觉竟熬过了一个寒冬,双方只是派兵侦察,也打了几个小战,但是一个大战也没有。直至洪武十四年的三月,朝廷邸报传来,南征的沐英、蓝玉已然平了云南、西凉等地。   拿到邸报的魏国公徐达双手不禁一抖,眼中都放出光来,立时吩咐帐下将校:“快,快去请燕王殿下、还有左副将军汤和、有副将军傅友德来大帐议事!”   因大半年并无战事,燕王朱棣除了领着护卫在密云一带侦察了几次之外也并无他事,只是日日混迹军营里,与裨将、军士一同操演、打闹,倒很得军心。信国公汤和是个谨慎寡言之人,徐达没有出兵的将令他也不去问,只是日日视察左军操练,闲下来就关在帐篷里读书写字,也不去与人结交。傅友德性子浅,早憋得慌,不是出去打猎,就是去北平城里转悠,徐达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去约束。   如今难得徐达这么一请,几个人都来得匆忙,傅友德一入大帐就已嚷嚷开了:“我说我的老哥哥,大将军,这战什么时候才能大啊?这么憋着,迟早把我这把老骨头憋死。那些个兵痞子可都养得跟饿了半年的狼一样,眼里都冒绿光呢,再不放他们出去,可怎么得了啊?”   听他说得好笑,众人都忍俊不禁。徐达见人都来齐了,方从怀中摸出邸报,递了过去。朱棣等人也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诧异的接了过来,一看,也都脸上放出光来。   “南边赢了?!这回该轮到咱们了吧?哈哈哈哈”,傅友德脸上放着红晕,捋了捋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兴奋劲儿显露无遗。   众人见了都失笑,徐达沉吟了一会儿,朝众人道:“北边大战在即,想来皇上还会有旨意过来,咱们的这些兵力有些捉襟见肘,不日将有援兵也是说不定的。只不过,在援兵来之前,咱们得先议一议出兵的事。”   汤和和傅友德自觉才智远逊于徐达,也不多言,只沉声道:“若论大战,天底下还有谁能信不过大将军?大将军下令就是,咱们必定依令而行。”   徐达淡淡一笑,摆了摆手:“二位兄弟抬爱了,我虽说是主将,你们是副将,可我们三人都是皇上指定的北征统领,其实在朝廷而言并没有主副之分。如今大战在即,我们得商议出一个用兵方略来才行。”   说着徐达举起油灯在沙盘上照了照,指着里面的一处说道:“殿下和二位兄弟且看,前番我已说过,纳哈怵和朵儿不花的软肋在于他们两军中间、相隔数十里的密云、蓟州、遵化一带。这几个地方,就是我们出兵之处。只要从他们的中间插入漠北的腹地,不仅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更可以将他们两军隔成两段,不能互救。到时候,咱们再分而击之,胜算就大了许多。”   傅友德听罢抚掌而笑:“好,好啊,就从密云将他们切成两段,再慢慢‘吃’了他。只是不知是红烧好些呢,还是水煮好些呢?啊?哈哈哈。”   众人听了都笑,汤和却皱眉沉吟:“大将军,从密云出兵的确是一招妙棋,打到了他们的痛处。可也得防备着被他们东西夹击啊。若是他们反应及时,或是事先得了消息,在塞口布好圈套只等我们钻,那......”,说着,就闪着眼看向众人。   只这一瞬间,朱棣才发现这个看似谨慎胆小的汤和其实是个极有机谋的一个人,虑事也周全。   再看徐达,仍是一副淡然的神情,似乎什么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朝汤和颔了颔首,说道:“信国公所言不假,这正是我们此番出兵的关键所在。所以......密云的兵,只能做奇兵。明面上......我们还得做足了文章才行啊。”   “那这文章如何做法?”汤和手撑下颚,盯着沙盘沉吟。   “诸位请看”,徐达挨近了,指着沙盘解说起来:“纳哈怵和朵儿不花盯着昌平、永平两地。纳哈怵有兵力二十万,朵儿不花有兵力十二万。朵儿不花的东边有叶大旺的三万人占着辽阳,算是他喉中的一根刺,只要有叶大旺在,朵儿不花万不敢冒进的。再看纳哈怵,却是占据漠北地利,兵力也占优,要败他......着实不易”,说着徐达抬眼看着傅友德:“颍川侯,若是你,你会如何用兵?”   傅友德一愣,呆了半响:“这......昌平乃是要地,也最危机,我自然先稳住朵儿不花,再以重兵与纳哈怵决战。哼哼,若是朵儿不花敢来援救,就让辽阳的叶大旺端了他的大营,从后掩杀。”   汤和却摇了摇头:“嗯......不,不可如此。敌军势大,分而食之是正理儿。依着我看,当派兵缠住纳哈怵,再联合叶大旺,以重兵先绞了朵儿不花,最后才回过头来斗纳哈怵,才是不败的万全之策。”   “若是在昌平没能缠住纳哈怵,他二十万大军东进,与朵儿不花会合一处,又该如何?”徐达忽然问道。   “这......不至如此吧?”汤和被问得一愣。   傅友德也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说:“哎,大战嘛,总是有成与不成,何曾有过必定的事儿呢?”   徐达摇了摇头,盯着沙盘,淡淡地说:“话虽如此,并没有错。可如今我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战或不战,如何战法,全在于我,而不在于敌。元兵囤积关外日久,粮草不济,巴不得和我们决战呢。占据优势,却去与敌人搏杀,岂不是已经败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愣。就连朱棣也焦眉沉思起来——徐达的话确是说得透彻,可又该如何利用己方优势去与敌军一战呢?    半夜说两句   本来要睡了,随便点开看了看小说,看到一些神作,看到各种捧,本来这种东西见怪不怪,关自己毛事啊?   但是,还是忍不住手贱,去戏谑了两句,嘴也是贱的。看来。。。。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近总是睡眠不足啊,又是最忙的时候,赶紧存稿才是王道。   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所以。。。。。。还是约法三章比较好   ——少管闲事,不要胡言乱语,看到大神要膜拜!   ——一定要膜拜!!   ——不可以笑!!   哎——    第十八章 【虚虚实实】   徐达一席话引得众人蹙眉而思。   徐达看了看朱棣、汤和、傅友德三人,舔了舔说得发干的嘴唇,眸中含着精光,若有若无的笑了笑,指着沙盘断然道:“纳哈怵也是沙场老将了,方才二位兄弟所说的方略,想来纳哈怵也必定都是能料得到的。他没有料到的,恐怕只有一处——那便是密云的奇兵!”   徐达顿了顿,眼中瞬间冒出鬼火一样的光亮:“所以......咱们先调北平诸卫的守军急奔昌平,假意要与纳哈怵在金山决一死战。纳哈怵与朵儿不花数月不敢轻举妄动,无非是还没看清咱们的动向,等着我们先出招,只要出招就必有破绽。所以,我们若急调北平守军奔赴昌平,纳哈怵定然会以为咱们定的方略便是要在金山与他决战,他必向朵儿不花求援。”   “哼哼,只要纳哈怵向朵儿不花求援,朵儿不花的军中就定然会有些许动荡。那时分,北征的七万多将士奔赴永平,趁机与辽阳的叶大旺,分从东、南两路急攻朵儿不花,务求一举而歼之。至此,便做出一个攻纳哈怵是假、要歼灭朵儿不花是真的战局来。朵儿不花被两军急攻......定然又要向纳哈怵求援。纳哈怵至此便又会以为,咱们的目标其实是朵儿不花,而不是他。哼哼,他这便要堕入咱们布的瓮中了。”   说到此,徐达已是综合了傅友德和汤和二人的方略。汤和、傅友德二人听得也都有些狐疑,汤和不禁问:“大将军,方才不是说了么?若是昌平的守军拖不住纳哈怵,他定然是要东进与朵儿不花会合的呀。到那时分,我们的骑兵......只怕是赶不上纳哈怵的草原铁骑的啊。等他两军会合一处,站着大漠广袤,只怕胜负难料啊。实在不知纳哈怵怎的就堕入瓮中了?这瓮.......又从何而来?”   徐达淡淡一笑,闪着眼看了看汤和,神迷道:“嘿嘿嘿,若是纳哈怵的二十万铁骑果然东进驰援朵儿不花,我也料定纳哈怵会驰援朵儿不花,那时分,昌平的守军并不需要真追上纳哈怵的,只要从后跟随,假意掩杀即可了”。   “这......这......”,傅友德早听得云里雾里,两手一摊,又是泄气又是焦躁,有些埋怨地瞥了徐达一眼。   见众人疑惑,徐达忽然狞笑起来,沉声道:“哼哼,诸位且看,纳哈怵东进,要去会合朵儿不花,必然是要经过虎口、涂平等处,是也不是?虎口和涂平在又何处?不正是密云的正北吗?密云是何处?不正是他们的软肋,我们的奇兵埋伏的地方吗?哼哼,咱们埋伏在密云的奇兵只要等纳哈怵东进援军的中军一过,便可出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虎口和涂平,将纳哈怵的二十万兵再截杀为两段,其军心定然大乱。届时昌平的追兵与密云的奇兵合而围歼之。就算纳哈怵插上翅膀真能逃了出去,哼哼,等他与朵儿不花会合之时,只怕身边也没几个人了吧?”   徐达一番话说得众人都呆住了。这确是想人之未想的一招奇招啊。只是虚虚实实,太匪夷所思了些。先调北平守军急驰昌平,做出要与纳哈怵决战的假象,这已经算是虚招了。趁机用北征军联合辽阳的叶大旺,围歼在盯着山海关的朵儿不花,看似这是驰援昌平这个虚招后的实招。可谁也没料到,这竟然还是虚招。这虚招之后的虚招,无非是要纳哈怵和朵儿不花两军无神迷乱、军心混乱、看不清形势罢了,并引得纳哈怵东进,去驰援朵儿不花。而真正的实招,居然就是在纳哈怵东进驰援需要路过的密云,纳哈怵就算是神仙,也不会在无神迷乱、晕头转向时想到真正的杀招是在半路的密云等着自己啊。   饶是傅友德、汤和,甚至燕王朱棣,听了徐达一番剖析,如今还犹如在梦中,不敢相信世上竟然能有这等打战的机谋。就更别提纳哈怵和朵儿不花两个手下败将了。   一时间,中军大帐内气氛凝结,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般,汤和、傅友德、朱棣三人死死盯着沙盘,想着徐达方才的方略出着神儿,额上不知什么时候都沁出汗来了还兀自不觉。   直过了许久,汤和方长吁了一口气,满是钦佩地看着没事人一样站在身旁的徐达,忍不住赞道:“大将军,兄弟我算是服了你了。往年咱们都是各战一方,只是见你打胜仗,说实在的,当时还没觉着怎样。如今与你同营为将,方见了你的颜色。哎,只怕汉之韩信、卫青,唐之李靖、郭子仪,也不过如是了吧?听大将军论战,犹如听高僧说佛,振聋发聩,又醍醐灌顶啊。难怪人都说大将军是我大明的第一战神啊!”   傅友德听着徐达又是虚又是实,只觉得头涨哄哄的,死盯着沙盘,越觉得头晕,觉得麻烦,恨不得直接上马去与元兵厮杀来得痛快。   朱棣却盯着沙盘悠然道:“大将军此策可谓万无一失。只是......大将军似乎......似乎多算了密云奇兵这一处人马啊?!北平诸卫守军都调往了昌平,北征军调往了永平围剿朵儿不花,那密云的人马又从何而来?这一处奇兵才是大将军此策的重中之重啊,没有一群以一当十、能征惯战的勇士,只怕难当此任啊。”   徐达对汤和对自己的赞誉正要谦辞,此时听了朱棣的话,到嘴的话又停住了,转脸甚是赞许的望着朱棣点了点头:“殿下所言确是不假。方才我已说了,南边已平,南征大军正当锐时,皇上断不会让他们全都驻扎云南、西凉等地。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北边,若我所料不错,过些日子,皇上就会调南征军驰援北平的。而且......像李彬、陈珪、华云龙、房胜这一干调往秦晋之地的战将,我也要请旨调回来的。这些个在燕山与元兵打出来的老兵痞,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呢?”    第十九章 【升帐点将】   就在众人商议用兵过后没几天,应天府的加急快报就送到了北征大营——“南边战事已定,由西平侯沐英领原南征军十万赴北平府,统归魏国公、征虏大将军徐达节制。魏国公徐达自少年时即追随朕之左右,建功无数,今更乃是朕之股肱,朝廷之柱石。朕料魏国公定能不负朕望,解大明北境边患于一役,朕于京师翘首以盼魏国公凯旋。信国公汤和、西平侯沐英、颍川侯傅友德,及北平、燕山诸守均由魏国公节制,北境军事由魏国公一人独断,不必奏朕。若有胆敢不尊军令者,无论何人,魏国公可依军法行事即可,亦不必奏朕!”   又过了几日,这份将数十万大军生杀大权、将皇帝无疑的信任给予魏国公徐达一人的昭旨就见诸邸报,分发天下十三行省各有司衙门,天下为之骇然,朝臣无不啧啧称羡。   若说天下还有一人为之惴惴不安的话,那便是魏国公徐达了。徐达太了解这位洪武皇帝的性子了。皇帝越是将权力给你,越是将对你的信任昭告天下,徐达就越是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一连三日,徐达都没有买出大营一步,只是对着昭旨揣摩了一遍又一遍,方提笔写了一篇叩谢天恩的万言回折。回折除了叩谢天恩之外,还有三层意思。   一是将北边局势,自己与燕王朱棣、信国公汤和、颍川侯傅友德商议定了的用兵方略详详细细、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陈奏给了皇帝。其实当徐达看到洪武皇帝旨意中“北境军士由魏国公一人独断,不必奏朕”时,徐达就明白,这用兵的方略是肯定得奏报给皇帝的,不仅要奏,更要一五一十、自己是如何想、如何应对,都要奏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徐达跟了皇帝大半辈子,太了解皇帝的心思了,也将如今朝堂上的局势看得太透彻,否则他在应天时就不会天天躲在莫愁湖读书钓鱼了。皇帝朱元璋这次会重新启用他这位功高震主的第一功臣,一是为了要他将北边军事教给为大明驻守北边门户的燕王朱棣,二是期望趁自己还在世,弹压得住,派出战神徐达来一举平了残元,将大明的边患除得干干净净,到时候就可以放心大胆地除掉握着兵权、掌着军威的功高武将,为柔弱的太子铺好登基之路。   徐达回折的第二层意思则详细地陈述了前番燕王朱棣夜袭灰山、射伤朵儿不花,破了元兵要联合高丽、女真、流寇图谋山海关的诡计,从而重新占据了辽阳要地。又详细地将火真道长如何于万军丛中救了燕王,如今又是如何地走投无路却仍然暗中潜入燕山为北征大军刺探军情,这些从朱棣口中听说的、有的没的事情一一奏了上去。临了请旨招安火真等一干山匪为朝廷所用。   这确是直指了皇帝的痒处。说白了,洪武皇帝朱元璋当年落魄不堪时,有什么事儿没干过啊?早年被元朝逼得走投无路,也曾路边乞讨,也曾落发为僧,而那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其实也没少干。这些隐情,徐达比谁都清楚。如今就是这么一个当年流落街头的人执掌了天下,又岂会太过为难山匪呢?何况,火真这么一干山匪不仅救过他的儿子,如今蒙受冤屈却无怨无悔,仍是帮着朝廷刺探军情。大明有这样的人,不正说明他这个皇帝得了民心么?   徐达回折的第三层意思则是以北平、燕山战事为重,请调回在秦晋之地的惯战老将陈珪、房胜、李彬、华云龙等人。   这么三层意思搅合在一起呈了上去,其实极合了皇帝的脾性,因而回折很快就得了皇帝的批复,均予准奏。另有一番抚慰之外,火真道长也被皇帝特旨封为了燕山千户,划归徐达节制。   到了六月份,天气渐暖,燕山深处藏着的冰窟窿也都解了冻。带着十万援军的西平侯沐英,原本调到秦晋之地的李彬、陈珪、华云龙、房胜等人,以及纠集了三千流寇的火真道长,也都聚集到了北平城东的牛栏山中军大营,听候徐达的调遣。   这一日,军营里擂鼓声大作,征虏大将军徐达终于升帐点将,决意出兵。一时间大帐内挤满了从各地位所赶来的将官,人人甲胄齐整,满脸肃穆,钉子似的在帅座下首整整齐齐地战了两列,依着品级高低顺延而下。紧挨着帅座还设着几把红漆椅子,燕王朱棣、信国公汤和、西平侯沐英、颍川侯傅友德依次而坐,俱都抬眼望着徐达,只听号令。   下面的裨将看了这阵仗,可都心里有些发毛。要知开国二十八功臣里,死的死,贬的贬,杀的杀,如今只剩下十二位。可这中军大帐里,就占了其中最是功高的四位,外加一个皇子藩王。这气派,也算难得一见了。试想想,帅座上的徐达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战百胜、敌闻其名而丧胆的战神,信国公汤和可是自幼就与洪武皇帝朱元璋交厚、论交情没人每比的一个人,沐英则是开创南边疆域、被皇帝依为左膀右臂的帅将之才,傅友德则是皇帝留在身边教育皇子、护卫京师的中流砥柱。这么四个人,在开国功臣里也是头一号的人物,也都是在洪武元年就已经封侯拜将了的。   下面站着的裨将,多是这几个人带出来的兵蛋子,见了这些主帅聚在一起,紧张激动得手心里都捏出汗来了,只是屏住呼吸,垂手而立。整个大帐静得咳痰不闻,就连在大帐外守着的卫兵,也都生出大事临头的敬畏之心来。   “诸将”,面色沉郁寡欢的徐达朝朱棣等人微一点头,已是端坐了下去,腰板挺得笔直:“自洪武四年元逆被驱出了北平,其卷土重来之心不灭,屡屡犯王北境。去年朵儿不花犯永平,纳哈怵犯金山,屯重兵于关外,已经一年有余了。本将去年奉旨北征,只时机未到,因而始终坚壁不出。本将想来,诸位都是沙场上的铁血汉子,眼见敌在眼前却不能上阵,只怕都已憋坏了吧?啊?”   ——————————————————————————————————   这周工作忙,每天都睡眠不足,更新有点停滞。过了这周就好了!   前几天没有更新,但是点击量都还不错,谢谢关注!   谢谢诸位的跟读,欢迎你们温习、推荐!   批评嘛,就不要了吧——(∩_∩)哈哈哈~    第二十章 【大战前夕】   大战之前,徐达一句话说得极为轻松,众将原本紧绷着的心弦都为之一松,咧嘴笑了起来,大帐内紧张的氛围也轻松不少。   徐达嘴角动了动,十分沉静地往大帐内扫了扫,众人便又都静了下来,徐达这才缓缓地说:“如今,本将与燕王殿下、信国公、西平侯、颍川侯都议定了,已经决意出兵,务求全歼元贼于燕山,不负万岁期盼。当年卫青、霍去病,曾将十万骑兵驰骋沙漠,驱戎狄无藏身之处,立不世之功业,建了万世威名。如今诸将生逢其时,赶上了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好机会。哼哼,诸将都不是熊包,想来不会让这么一个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的机会白白溜走吧?!”   “不会!不会!”众将兴奋得满脸通红,齐声叫道:“全歼元贼!全歼元贼!”   徐达赞赏地看着众将斗志昂扬,满意地点了点头,猛的一摆手,众人旋即都噤了声,大帐又复沉寂,徐达已是站起身来,燕王朱棣、信国公汤和、西平侯沐英、颍川侯傅友德见状也忙都起身侍立。只见徐达神情肃然,原本空洞的眸子瞬间犹如死灰一般,死死地盯着前方,沉声道:“诸将——听令!”   众人心里都是一紧,汗都流了出来,只是巴巴地望着徐达,浑身上下动都不敢动一下。大帐内的肃杀气氛,威压得众人连气都不敢大声喘上一口,有的裨将背心都不知在什么时候早已经湿透了。   徐达却面无表情,从桌案上轻轻抽出一根木制令牌,举了起来:“左将军汤和——”   “末将在!”汤和猛地横跨一步,来到大帐中央,大声应道!   徐达看着汤和点了点头,语气却淡了很多:“北平都指挥使司所辖卫所, 共计十八卫, 士卒总计十万五千六百人,除去燕山各关口守军不可轻动外,还余下六万三千人。令你领兵五万赶往昌平,原昌平守将柳升等统归你节制,伺机出延庆与驻守金山的纳哈怵‘决战’。记住——只可阵战,不可奇袭。只可缓战,不可急战。一切依计行事即可!”   汤和对徐达原定的战略十分清楚,那就是假意与纳哈怵决战,待其东进救援朵儿不花时再跟进,与密云的奇兵合歼之。此时汤和虽然心里觉得自己区区五万人马,很难做出与有二十万大军的纳哈怵决战的架势,但军令不可违,便沉声道:“末将得令!”,说着上前接过徐达的令箭,转身大踏步而去,下首站着的裨将,按着自己的卫所,若属北平都指挥司的,也都自觉地跟了出去。   待汤和走了,徐达又拣出一根令箭,看着沐英:“西平侯沐英——”   “末将在!”,沐英忙也大踏步出列,躬身侯令。   徐达稍一沉吟,说道:“令你领南征军十万,出白羊口,与左将军汤和的五万人马,从东西两路夹击纳哈怵。还是那句话——只可阵战,不可奇袭。只可缓战,不可急战。一切依计行事!”   “末将得令!”沐英接了令箭,也是转身去了。   徐达抬眼看了看剩下的将官,又抽出一根令箭:“右将军傅友德——”   傅友德一直等着自己的将令,可左等右等,汤和、沐英都领了军令去了,却迟迟不到自己,早心里焦躁,此时听着点了自己,兴奋得脸都红了起来,咧嘴笑着已是大踏步迈了出来:“哈哈哈,末将在——”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儿,都忍不住失笑。   徐达也淡淡地笑了一下:“颍川侯不需着急,还有一处硬骨头非你不行。”   “哦?哈哈哈”,傅友德不禁大笑。   徐达抿着嘴,高声道:“令右将军傅友德领密云水库左右两军共计六万北征将士,出永平,与辽阳的叶大旺两万人马,分从东南两路合进,务求一举全歼朵儿不花部。”   傅友德听说是将朵儿不花留给了自己,也觉得兴奋,上前两步就要接令,徐达却犹豫了一下,又嘱咐道:“右将军记住,你这一处是关键,一定要狠狠地打,你不将朵儿不花歼灭,金山的纳哈是不会上钩的,咱们议好的计策便就不灵了。所以,这一个大战的关键,可全都落在你的身上。”   傅友德听得徐达如此看重自己,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大将军放心,末将省得了,看我的吧——”,说着就接了将令,大踏步就要走。徐达又忍不住嘱咐:“右将军——若是剿了朵儿不花,先不急着回北平,径可直驱辽河等元贼腹地,务求多杀贼,多立功。”   傅友德只觉得徐达啰嗦,但听说是要自己多立功,心里也自高兴,大声应道:“末将得令!”,至此,徐达方让傅友德出了营帐。   满营帐内,将官已所剩无几,上首站立的燕王朱棣脸色早已铁青,却一直忍耐着不便多问,此时想着徐达定是觉得自己身为皇子、身份金贵,不能舍身犯险,便只得自跨一步出来请战:“大将军,末将请战——”   徐达看了看朱棣,也不禁为难,沉吟许久方下定了决心似的,起身大声道:“请燕王殿下接令——”   朱棣心下澎湃,眼中都快沾出血丝了,却并不表露出来,稳稳地上前接了将令,大声道:“末将接令!”   徐达也自有些激动,沉沉地看着朱棣:“令你领本将中军五千人马,北平卫所余下的一万三千人马,陈珪辖下一万人马,华云龙辖下五千人马、房胜辖下五千人马、李彬辖下原昌平卫一万人马,及燕山千户火真辖下两千人马,共计五万人马,埋伏于密云东北的古北口,只等纳哈怵军至,则从中军奇袭,与西路掩杀的沐英、汤和,一举围歼纳哈怵二十万元兵。决不能让其东进与朵儿不花会合!方才诸将,以及中军总兵马云,参将周鹗、吴立,统归燕王指挥提调!”   朱棣万万没想到,出密云的奇兵居然指给了自己,这可是这一次战役的重头戏啊,心下也有些紧张,却不肯示弱,朝徐达抱拳朗声道:“末将得令!”    第二十一章 【北征大捷】   洪武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明朝北征大军分东西两路,分别迎战屯兵金山的纳哈怵和屯兵灰山以西的朵儿不花。大将军徐达带领北平都指挥使陈亨、布北平布政使李彧坐镇北平,专一接应、提调各处大军,转运军粮。原本掌控北平、燕山军事的指挥使陈亨如今算是完全被束之高阁,没了实权。陈亨虽觉得窝囊,却也无可奈何,只是终日托病不出,等着看北征大军的笑话。   可事却不如陈亨所料。东路大军以颍川侯傅友德为先锋,联合了驻守辽阳的叶大旺,共计八万人马在灰山大败元将朵儿不花,俘获元军人畜无数。取胜后的叶大旺分守辽阳、灰山两处要地,傅友德则依着徐达事前的安排,带领本部人马直入元军腹地,到西辽河再遇元兵,北元军不战而逃,傅友德轻骑追击,擒获北元平章别里不花、太史文通等,大胜而回。   西路军则又分成两路:西平侯沐英领南征军十万,出白羊口;信国公汤和领五万人马,联合昌平守将柳升一万人马,出延庆。两路人马谨守徐达战前的布置,只是阵战,并不奇袭,只是缓战,并可急战。一副要与驻守金山的纳哈怵搏命决战的架势。几次交锋,双方互有胜负。却在这时纳哈怵接到朵儿不花军情急报,这才觉得自己上当,便连夜留下灯火通明的空营,却偷偷地领军东进,要去驰援朵儿不花。   岂料汤和和沐英的十五万人马在身后不足五里的地方紧追不舍,纳哈怵几次觉得人困马疲,回身要放手一战时,汤和和沐英的追兵又莫名其妙地缓了下来,似乎也是气力不济。可等纳哈怵想要埋锅造饭、安营歇息时,追兵却又追了上来,哪里还容得下自己休息?说起来,汤和和沐英的十五万追兵就像一贴狗皮膏药一样,始终贴在纳哈怵后面,甩也甩不掉,避也避不开。纳哈怵只觉得来气,却又束手无策,只得一咬牙,下令全军不得下马,务求尽快与朵儿不花会合一处,想着到时候再回过头来收拾汤和和沐英也是不迟。   眼见着纳哈怵二十万人人困马乏,急匆匆地赶往永平,待到了涂平时,却忽然从古北口杀出一群人马来。这群人马共分成了十队,人人骑着快马,队队整齐划一,冲入纳哈怵军营左冲右突,也不缴辎重,只是见人就杀。纳哈怵的军中原本人多,不易指挥,人困马疲时见来了这一群奇兵,早就乱了阵脚,四下溃散,践踏死伤者无数。可是漏屋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原本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的十五万追兵也不知哪儿来的劲儿,一窝蜂地也从西边冲杀了过来,转眼间纳哈怵的二十万人马就十去其七八。主帅纳哈怵慌不择路,只往深山老林里逃去。余下人马死的死、降的降,纳哈怵整整二十万的军马在半日不到的时间里竟然就近乎全军覆没。   东西两路大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北平,至七月十一日,东西两路军马都班师回到了牛栏山的营地。汤和、沐英、傅友德,及一众裨将,个个都有斩获,喜滋滋地回来向大将军徐达复命,只等奏报了洪武皇帝,另有一番封赏自不必说。可偏偏只有燕王朱棣所领的密云奇兵不见消息。   待问与朱棣合围纳哈怵的汤和和沐英时,二位老将都言密云奇兵功高,瞬间就将纳哈怵的人马杀得大溃,这才有了密云大捷。可至于密云奇兵去了何处,二人只说战事将尽时,密云人马呼啸着追杀敌军主帅纳哈怵去了,不知所踪。   战场抢功是常有的事,何况这么一场大战,彼此不能顾及也是合情合理,因而徐达虽然忧心如焚,却也不能多说,只是下令燕山一带留下的守军多派轻骑侦察,务求寻得朱棣下落,说起来,徐达心下其实有些懊丧起来。   燕王朱棣并没有去别处,只因初次领兵,杀气正盛,想着纳哈怵军马人多势大,绝不能与之阵战。至密云时朱棣就将下辖的五万人马分为了十队,分由自己、朱能、邱福、火真、华云龙、李彬、陈珪、房胜、张武、以及总兵马云率领。十队人马除朱棣外,互相不相统属,各自为战。待纳哈怵到了涂平时,朱棣、朱能、邱福、火真便帅了自己所辖的骑兵直冲中军,将二十万人马斩为两截。待纳哈怵的前军回身要来救时,华云龙、李彬、陈珪又杀了出来,再将前军冲为两截。纳哈怵后军要来救时,房胜、张武、马云的奇兵却又冲杀了出来,将后军也截为两段。这么一番冲杀,二十万军马竟被断为四截,加之朱棣所领的十队骑兵不住地往返冲杀,纳哈怵的军马岂能不乱?   眼见战事待尽,朱棣只觉得余犹未尽,便当先而行,又领着十队人马呼啸着直奔大漠腹地去了。这一支人马闪电似的横扫元军老巢,竟一路攻了高州、松州、全宁,又过胪朐河,生生地俘虏了北元知院李宣的两万部众、马匹无数。朱棣原要继续突进大漠,朱能、邱福等一干裨将哪里肯依?好说歹说,方将这么一个杀性已起的燕王劝了回去。   待朱棣一行密云奇兵回到牛栏山时,已是七月二十六日。   眼见着朱棣等人俘获如此多的军马,占了这许多元军老巢的地面,众将都为之骇然,就连沐英、汤和、傅友德这些征战半生的老将都为之大惊失色,暗暗佩服这位皇子的胆气和谋略。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龙子凤孙,在战场上厮杀起来竟然如此出色呢?光是这么一次闪电一般的奇袭,只怕就足以与汉之霍去病相媲美了。若说北平、燕山一带的文武官员原先是碍于徐达的面子,对这位燕王毕恭毕敬的话,那如今他们对这位藩王算是彻底地钦服了。   饶是北平都指挥使陈亨,也暗地里觉得这位燕王确是要比其他的皇子好了不知多少倍。若说起来,这位燕王竟与唐之太宗皇帝有些神似。想到唐太宗的玄武门之变,陈亨又不禁对自己的女婿、晋王朱棡多了几分忧虑。    第二十二章 【皇后薨逝】   洪武十四年的北征,明军取得大胜、燕王立下奇功,捷报传至京师,洪武皇帝大喜过望,加燕王护卫两千,恩赐金银无数。就连燕王府原先的几个贴身护卫,也都因此一战封了官爵。如邱福被封为燕山中护卫千户,朱能被封为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柳升则官复原职、仍为北平都指挥同知,不一而足,却都掌了兵权。   北征主帅、征虏大将军徐达则因爵位至顶,洪武皇帝无法加官进爵,只得特赐昔年为吴王时的旧邸与之,又命有司于旧邸前治甲第,赐其坊名曰“大功坊”。这其实虽没有得王爵,却已经得了王的恩宠。   虽如此,徐达却一再推辞,并上奏称北征军人数太众,耗粮甚巨,如今战事已毕,不宜继续驻大军于北平,云云。   这其实正是洪武皇帝得了捷报后日日耽心、却不便提及的事儿。一来是因为北元初败,皇帝远在京师,不了解边境局势,不宜擅自撤军;二来嘛,战事初胜立刻就将兵士遣至他处,也容易寒了军心。   如今这事却由军威最高的徐达主动提了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也说明北边局势已在掌控之下,因而洪武皇帝将徐达章奏印以邸报,大肆分发天下。这其实是将这么一件并不讨好的事儿,推给了主动要来背祸的徐达。洪武皇帝还在邸报后亲笔谕示曰“魏国公乃我大明沙场第一人,可与古之良将媲美,立下如斯功劳,恩赐之以吴王旧邸,乃是朕之荣宠,不可推脱。至于军马耗资巨大之言,实是老成谋国之见。然朕细思之下,却觉天下尚未大安,贼心亦未死也,用兵之事万不可轻废。”   至此,皇帝是将恩宠告之天下了,若是徐达再要推脱,那就有忤逆之嫌了。在此之上,朱元璋却顺着徐达的奏章给予了驳斥,又十足地招揽了军心。这种帝王心术,徐达这位沙场上的厮杀汉子,却早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故而才抛出这么一个题目,跟皇帝一起唱了这一出心照不宣的双簧。   洪武皇帝的谕旨却还没完,又转了话锋,言:“如今天下初定,百姓生计凋零,民生一事乃是国本,关乎大明基业,亦不可不勉力而为。用兵与民生,乃国之根本,不敢轻言废除。为今之计,朕决意由颍川侯傅友德领原南征十万军马南下大理,会合蓝玉,务求将西凉、云南叛军一举而歼。原南征主将沐英征战边疆多年,劳苦功高,准予回京,慰朕思念之情。原北征将士仍由征虏大将军徐达统领,务求于燕山、北平一带扫除元逆,构筑长城防务工事,使敌不敢轻进。其余有功人等,皆有封赏。魏国公可会同信国公汤和、西平侯沐英、颍川侯傅友德于北平阅兵,犒赏三军,威慑群匪,宣朕之仁德!”   至此一番旨意方才毕了,诸将自得奉旨行事。洪武十四年十月,北征大军在通州举行了极盛大的阅军。   皇帝的旨意里并没有提及燕王朱棣是否参加阅兵事,可参加北征的兵士、裨将、主将,谁不知道这次战役的胜负之手全赖这位皇子啊?正是因为他将五万军马分成了十队骑兵,才将兵力最盛的纳哈怵二十万人马冲得七零八落,这才有了最后的大胜。又有谁不知道正是这位年轻的燕王,带着骑兵闪电一样直入北元的腹地,生擒了北元知院李宣的两万部众,几万人马竟然如魔鬼一样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肆意在北元的地盘来回穿插,视敌军于无物。   有这样的一位王爷与自己一起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北征的将士无不觉得荣光。因而当燕王出现在阅兵场上时,数十万军士激动得无不举刀挥枪呐喊,一时间通州的点将台下山呼海啸,俨然已经盖过了魏国公徐达的风头。   徐达却并不在意,反而从心底里欢喜。因为朱棣在北平的威望,终于无人可以撼动了,此时的他,才是真正的燕王,才是真正的北平之主。只是这些心思却不能表露,徐达只是不动声色地陪着汤和等人检阅了军队,宣读了皇帝谕旨。送别了傅友德,徐达却又是一番的忙碌,除去扫除元军残余,便是安置流民屯田、从军、置办家业,再余下一些时间,也是与朱棣商议燕山的用兵之法、恢复民事之策。   如此这般,匆匆又过了一年,北平基业初定,京师却忽然传来噩耗——当今皇后马氏已于九月薨于应天府,各地藩王即刻回京奔丧,旨到即行。诸地守将,无圣旨不可擅动,违者以谋反罪论处。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皇帝在防备边患,也是在防备各地的守将啊。国家突临大变,但只要洪武皇帝朱元璋还在,任谁也没造反的胆子的。这一条,满天下的人都知道,因而虽然皇后薨逝了,京师悲丧之气极重,可朝廷各有司衙门、市井商贩、小民百姓,却仍旧有条不紊地做着事,没有一丝慌乱。   乍回这烟花之地,朱棣看着处处灯红酒绿、繁花似锦,只觉得像在做梦似的,曾经那么的熟悉,如今却如此的遥远。再看看街市上、衙门里的那些堆着笑得、带着苦的、或者仰着嘴桀骜得不可一世的、或是麻木犹如行尸却还苦巴巴自得其乐自欺欺人的,看着他们互相调侃、互相挤兑,朱棣只觉得可笑,而又厌恶。   这些人不就如草席上的虱子、臭肉里的蛀虫一样吗,除了窝在定点儿大的地方吸血攀咬,他们还会做些什么呢?又做过些什么呢?这些人,就是大明的子民?难道太子朱标每天念念有词的爱民如子,爱的就是这些人?就是这些嘴脸?   等他们到战场上打上一战,看看滚落的头颅,看看溅到脸色的鲜血,能有点血性的时候的再说吧——想着,朱棣嘴角扬了扬,猛抽了一下马鞭,直奔东安门外的燕王府而去。   -------------------------------------------------------------------------------   最近太忙了,没时间更新,周日也没时间更。   只有半夜把今天抽空写的录下来发了,明早六点就得起,他妹儿的。   过两天就好了!    第二十三章 【纪纲奏事】   东安门外的燕王府自朱棣就藩之后就遣散了家丁奴仆,平日里也无人打理,彻底闲置了下来。这是道衍和尚的主意,说是为了避开嫌疑。其实暗地里,都是由纪纲在派人看护着。此番朱棣回京奔丧,行脚匆忙,便分成了三拨:先由郑和在前面打点,留下王妃徐仪华以及长子朱高炽由朱能护卫着乘舟走水路缓缓而下,自己则骑马日夜兼程赶回应天。   先行的郑和一到应天,纪纲就与他接上了头。纪纲如今暗地里掌握着极大地势力,应天府但有一些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因而早预备了一批信得过的丫鬟、婢女,只等郑和一回来便送进了燕王府,帮着整肃内外。因而当朱棣到府时,燕王府早已经归置得十分干净齐整。   朱棣匆匆入内,由丫鬟们伺候着成汤沐浴,洗去了风尘,又换上了白白的孝服,这才趋步到了书房见早在里面等候的纪纲。纪纲也是许久没见燕王,此时见一身白服的朱棣进来,慌忙拜了下去:“纪纲拜见殿下千岁!”   朱棣从郑和手里接过清茶,呷了一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才摆了摆手,淡淡地叫起:“纪纲,你起来吧”。言语间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惊得纪纲也是一个激灵,暗叹这位年轻王爷的气宇越发的迫人了。   纪纲随着朱棣的话爬了起来,想说些讨好机巧的话,舔着舌头要说,却觉得在这位燕王面前心底有些无端的慌乱,便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只是垂首侍立,却还是忍不住拿眼偷偷觑着朱棣的脸色。   只见朱棣的脸庞黝黑、消瘦了不少,也还没续须,一对卧蚕眉下的凤目炯炯有神,内里却藏着冷酷,寒意逼人。   朱棣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比之从前的沉稳更多了些许冷静和无畏,却也正拿眼打量纪纲,仍旧是那副英俊潇洒的模样儿,只是外里少了以前的机巧,多了一些深谋远虑似的气度。想来是因为掌了这偌大权利的缘故。一个人掌权久了,久而久之就会深沉一些,这是谁都避不了。   朱棣远在北平时,其实常常会担忧这位轻浮的花花公子,一朝掌权之后会不会横生枝节、多出许多变故,亦或者另投他人,又或者自立门户?他如今已经有了这样的实力,而且他知道的秘密也着实不少,他真的可靠吗?朱棣并不十分地有把握,因而暗地里几次三番给道衍和张玉留意此人行迹。因道衍回复均是此人可信,朱棣也这才渐渐就放下心来。   如今见纪纲恭敬的模样儿,朱棣算是彻底放心了,不禁十分齐和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好你个纪纲,敢这么瞧本王的,可没几个人啊。看来当初本王并没有走眼,你果然是个胆壮的汉子,全没有那些小人辈的猥琐与瑟缩。好!好啊——”   纪纲也不料燕王不仅不怪罪自己的失礼,反而夸奖自己,不禁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朱棣放下茶杯,起身踱了两步,抬起了双手,郑和会意、连忙上前替他整理衣裳。朱棣闭目沉吟,一边说道:“本王得赶紧进宫为皇后守孝,恐怕得有一阵子不能回来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或是觉得有什么该让本王知道的事,捡着重要地说了吧。”   纪纲掌握着天下耳目,钳制了数以百计的官员,他所能收罗到的明里、暗里的信息是最多的,也是最全的。此时听朱棣相问,忙蹙眉沉吟了一下,将要紧的事捋了一捋,也不多废话,直接说事儿道:“嗯,前些日子,永嘉侯朱亮祖被万岁召入京,与其长子朱暹两个,被万岁下令鞭死了。朱暹还被剥了皮!”   “什么?”朱棣原本闭着的眸子猛地睁开,这个消息太骇人了,永嘉侯朱亮祖那可是灭陈友谅、绞张士诚,随廖永忠平两广的老功臣了,怎么说杀就杀了呢?而且还是被鞭死,长子还被剥了皮,这得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能落得如此下场啊?胡惟庸试图谋逆都没有受此毒刑。   “是什么缘故?”   “听说是在广东时朱亮祖受人贿赂,帮助当地恶霸危害乡里,被知县道同弹劾。朱亮祖得信后也上折子弹劾道同。由于朱亮祖用的是军马加急递送进京,他的奏折就先于道同被送至京师。万岁看到朱亮祖奏折后,因朱亮祖乃是老臣,觉得信得过,便命人斩杀了道同。哪里知道道同的奏章随后也送了进来,万岁至此方才知道了事情真相,便解了朱亮祖兵权并召回京师,鞭杀在了午门外。”   朱棣听罢不禁呆了呆,若论起事情来,这朱亮祖被杀也算是罪有应得了。洪武皇帝年轻时可是受了不少恶霸、官军的作践,因而最容不得欺负百姓之人,会鞭杀朱亮祖,也是情理中的事。当年就藩时,在山阳秦王朱樉的行舟上朱棣也曾见过这个朱亮祖,此人骄横跋扈,当时就已见的。只是,当时自己硬闯秦王的行舟方才撞见了偷偷与秦王相见的朱亮祖,否则至死也不会想到这个一个功臣也会依附于秦王的。所以,知道底细的,似乎只有当时行舟上的几个人。那些人里头,山阳县令徐旺已经被自己一刀杀了,其余人都是秦王府的宾客。如今朱亮祖被弹劾,进而被杀,秦王会不会因此怀疑是自己偷偷做的手脚呢?毕竟,帮太子朱标嫌疑的人是自己,破了栖霞山秦王私邸的人也是自己啊。   想着朱棣也不禁皱眉,沉吟着问:“秦王可曾回京?”   “秦王是和晋王一道儿回京的,已经回来三天了!”纪纲拿捏着回道,仰脸见朱棣无话,便又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儿,殿下可能还不知道——”   朱棣正沉吟着如何与秦晋二王相见,听了不禁一愣,抬眼问道:“何事?”   “上次与我一同去山阳县逼问茹太素的那位大理寺丞徐贲,已经被秦王杀了!”   朱棣顿时一惊,推开一旁正给自己整理衣裳的郑和,踱了过去:“什么?徐贲被杀了?他不是去了广西做参议么?秦王为什么杀他?可有什么说法?”   纪纲虽并不喜欢徐贲此人,可也知道徐贲与朱棣的交情,此时见朱棣变了脸色,忽然觉得心慌,讷讷回道:“说......说是徐贲负责转运秦晋两地军粮时,督促不力,致使守军断粮三日,便把他杀了,以定军心!”   “砰”的一声,朱棣一拳击在了桌案上,面目变得有些可怕:“欲加之罪,欲加之罪......这哪里是冲徐贲去的,分明是冲着本王来到的。只可惜,哼哼,徐贲做了刀下冤魂——”    第二十四章 【王子座师】   皇后马氏的梓棺安置在坤宁宫的正殿,殿前设着几筵,四周挂满了白绫,稍有爵位的皇亲国戚、诸宫嫔妃、各地藩王、公主、命妇都来了,个个头上都带着孝凌、分跪在殿内的两侧痛哭流涕、呜呜咽咽。   紧挨着梓棺,则是由僧录司的左善世宗泐和尚领着僧録司的二十八位得道高僧手不停地敲着木鱼,一边念念有词,来来回回诵的却都是《地藏经》和《往生咒》。念经声和呜咽的哭泣声混合一处,搅闹得原本就阴凉的坤宁宫大殿鬼气森森的。   大殿外的宫女也都穿上了孝服,兀自跪在地上抽泣。知情底的人都知道,这些宫女乃是由情而发的悲伤,绝非做做样子的。因为在洪武一朝,皇帝朱元璋性格猜忌暴戾,时常因事迁怒宫人婢女,动不动便要鞭挞、甚至剥皮。每每此时,马皇后常出言附和,却不让朱元璋下旨处罚,曰“万岁临怒,处罚难免偏颇,宜将其交宫正司审讯定罪”,进而将宫人移交宫正司,躲了皇帝的盛怒。如此一来,许多宫人不仅保住了性命,更少受了许多的活罪,无不对马皇后感恩戴德。如今这么一位活菩萨没了,再没人能在皇帝手下帮衬他们了,他们又怎能不悲苦、恐惧呢?   朱棣大踏步而来,坤宁宫近在眼前,脚步却缓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腻歪。若说起来,这位马皇后什么都好,只对朱棣却并没有什么恩情,也并没如何关照过。可太子朱标、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以及朱棣的同胞弟弟吴王朱橚却受马皇后极高的恩遇,被收养在膝下,得了嫡出的名儿。如今马皇后薨了,以皇帝和皇后至深的情分,朱棣心里就算再如何不为所动,也是得做出悲伤的模样来的,这放在他堂堂血性男儿身上,着实是一万个不乐意,也着实的为难。但如今,朱棣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正沉思间,朱棣已是来到坤宁宫,远远就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燕王殿下?”   朱棣一愣,循声看去,竟是早年洪武皇帝费尽千辛万苦给王子们请的老师李希颜,不禁也是大吃一惊,忙上前一步,一把扶住颤颤巍巍要给自己行礼的李希颜:“老师?您老怎么来了?洪武八年您不就已经回乡隐居了么?”   说起这个李希颜,在元末明初可谓数得着的一个人物。洪武皇帝在应天登基称帝之后,诚意伯刘伯温就曾进言:“万岁如今灭了陈友谅,剿了张士诚,便算驱了元兵于漠北,可仍不算坐拥天下。”朱元璋不禁诧异,便问为何。诚意伯刘伯温这才说:“万岁初登大宝,要坐拥天下,便该收天下人心。可要收天下人心,武就该收张三丰,以定江湖之心。文就该召李希颜,以收文人士子之心。”   原来这位李希颜乃是元末明初儒学一代宗师,无出其右者,论起在文人中的威望,说是泰山北斗也不为过。因而朱元璋称帝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派人寻访张三丰、李希颜二人。奈何张三丰武艺高强、寻仙问道、神龙见首不见尾,俗人哪里寻得着他的踪迹?可隐居郏县平顶山的李希颜却被寻了出来,朱元璋几次三番派出李善长、刘伯温、宋濂、叶琛、章溢等人手持自己的诏书请他出山为官,都被他拒绝。最后还是马皇后亲笔手书,却不说请他出来做官,只说请他教育皇子,并引出汉武帝因董仲舒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典故,方才将他请了出来。   李希颜出山之后果然不理朝政,只是潜心教育皇子。这人博览群书、品学修养极高,本是帝师的极好人选,只是性格严峻认真了些。皇子们学业但有瑕疵,李希颜便用戒尺击皇子额、手、臀,并不手下留情。如此日久,洪武皇帝朱元璋终于发现皇子身上都留有伤痕,追问之下才知道了原由,不禁大怒,便要发作李希颜。亏得被马皇后劝住,言曰“何曾有以尧舜之教于皇子,反令万岁不悦者?”洪武皇帝这才解怀,作罢,反而越发尊崇这位代育皇子的李希颜。   李希颜在洪武八年已年届七旬,皇子们也都陆续长成,便以年迈为由告老回乡,继续隐居平顶山。岂料马皇后薨逝的消息不知如何传入了他的耳中,李希颜竟执意出山,夤夜赶到应天府,要来为皇后送别。洪武皇帝朱元璋也不禁大为感动,便令其与李善长会同主管了丧礼之事。只是李希颜极为固执,只尊儒学,并不待见佛学。眼见着洪武皇帝朱元璋下令僧录司的高僧来坤宁宫颂经,李希颜又是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得独自踱出大殿,来个眼不见为净,却不想在这儿正好遇见了刚刚回京奔丧的朱棣!   李希颜要下跪行礼,被朱棣拦住了,却哪里肯依?老人家十分执拗地一边掰开朱棣扶着的手,一边咬牙强行跪倒,响亮地磕下头去。朱棣一阵慌乱,忙躬身将老迈的李希颜慢慢搀了起来,嗔道:“哎呀,您是我们的老师,在父皇面前您还不需要行如此大礼呢,何况在本王跟前?老师这不是折煞本王么?”   李希颜须发皆白,气色倒还好,只是身子有些佝偻,牙也快掉光了,说话有些走风,一本正经地觑着朱棣,神情很是肃穆威仪:“殿下,礼乃国之根本,不能因一人而废国礼,否则天下纲常就会紊乱,纲常一乱,天下就又得大乱,这些道理,殿下难道就忘记了?”   朱棣见他还是一副老夫子模样儿,少年时尘封的记忆又活跃起来,对这李希颜竟无端地怯了几分,听他数落自己,红着脸尴尬地笑了笑,却一句顶嘴的话也不敢说,只是一边扶着他往里走一边不住称是。   李希颜却不管不顾,忽然住了步子,扭头看着朱棣,邹了邹眉:“不过......不过你年少时读书就不用功,嫌我唠叨,我讲的话你没记住也不足为奇!”   朱棣听着不禁哭笑不得,原本正在酝酿的悲伤,想要去大殿里大哭一场做做样子,被这个老学究竟搅得淡然无存。    第二十五章 【燕王哭灵】   朱棣听李希颜数落自己少年时的事儿,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却半句也不敢顶嘴。   岂料李希颜沉吟了一会,又接着说:“不过燕王殿下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呀,虽然书没读好,但是......但是呢,也算是诸皇子里头,有出息的一个了,是个好样儿的,名声嘛,也是很好的。不像......不像有的......有的......”。   说到这儿,李希颜似乎有些生气,又似乎有些忌讳,便住了口,只是蠕动了一下嘴唇,干咳了一声:“咳——,不过燕王殿下有出息,我自然欢喜。但是我还是得说说你。殿下如今已经是北平的藩王,管着一方百姓,光靠马上功夫怎么能行呢?治理地方当以百姓为本,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但是如何治理地方,善待百姓呢?这些书上都写着有,你呀,还是得去读读书,明白吗?对有的人,我也不抱什么期望了,只希望他不要作恶、为害一方就好了。但是对燕王殿下,我还是有些期望的,想看着你呀,把我大明的北边治理出一个模样儿来,我也就九泉之下瞑目了。”   朱棣听着心下感动,万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最不争气的学生,如今居然最合了李希颜这位老学究的意,可他口中的“有些人”又是指谁呢?秦王?晋王?或者是太子?   一边想着,朱棣扶着李希颜就要往里走,岂料李希颜一到坤宁宫正殿门口却停住了脚步,喃喃说道:“殿下你快进去吧,我......我在外头......清净一会儿子。你......你去吧......你再最后见见皇后娘娘——”,说着竟抹了一把泪,悄然走开了。   马皇后的梓棺早已经盖上了盖儿,也都封好了,想见上一面是不能的了。朱棣缓缓地踱了进去,原本呜呜咽咽的大殿立时就静了下来,只余下木鱼声和和尚的诵经声在死寂的大殿内回荡。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都看向了这位刚刚在北边战场扬名立万、却姗姗来迟的四皇子,似乎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朱棣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醒目,原本酝酿好的悲伤竟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在原地顿了顿方觉得自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更加不妥,便一咬牙,也顾不得脸面,一路就哀嚎起来:“母后啊,老四来迟了,您生前儿就不懂事,没尽什么孝道,不想临了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啊,呜——”,朱棣一边哭一边扑倒在了梓棺旁,越哭朱棣便越是来劲儿,竟不自觉地用头“砰砰砰”地去撞马皇后梓棺。原本沉静的大殿被朱棣这么一搅闹,其他人原本止了哭的便又跟着哭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棣都觉哭得嗓子都哑了,亏得这时过来两个人一把将自己搀扶起来,梗咽着说:“四弟快快起来吧,这么哭是要哭坏身子的。母后泉下有知,也是不依的!来来来,起来吧”,说话间另有一人弯腰替自己揉了揉跪得有些发麻的膝盖,朱棣看去,原来是自己的同胞弟弟、五皇子吴王朱橚。   朱橚自幼被马皇后抚养,因年纪最幼,也最得疼爱。前两年朱橚就藩时,马皇后深知朱橚性格放诞不羁,容易闯祸,因而极不放心于他,几经思量,在朱橚临行时,皇后竟然派出贵妃江氏随行督责,并解下身上旧衣批在江氏身上,又另赐江氏木杖一根,嘱咐曰“此子但有过错,尔可披衣杖责之。若敢违抗,疾驰报于朝廷”。有这么一个悬在头上的“尚方宝剑”看着,朱橚就藩之后虽也常有些胡闹,却并无大过,才至平安至今。   如今马皇后薨逝,朱橚思及前事,早哭得泪人似的。见兄长朱棣忽然闯了进来,径自痛哭,却无人上前抚慰,朱橚胆小,始终有些犹豫,及至见太子朱标上前搀扶,这才忙跟了上去。   朱棣由着朱标和朱橚扶着起身,这才转脸看见秦王朱樉、晋王朱棡跪在朱标的下首,正冷冷地盯着自己。因这样的场合不便见礼,朱棣朝秦、晋二王微一点头:“哦,二哥,三哥,许久不见了”,算是打了招呼。岂料秦王朱樉嘴角吊着冷笑,只“哼”了一声别转过脸去,晋王朱棡却只仰着头,对从自己身前擦肩而过的朱棣视而不见。朱棣心中光火,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依着年纪次序,拿捏着小心地跪在朱棡的身后,紧挨着胞弟朱橚。自此,大殿里总算是又恢复了原先呜呜咽咽的平静。   朱棣哭灵、头撞梓棺、太子相劝,这一切都被一个人看在眼里,那就是洪武皇帝朱元璋。因马皇后临终前曾万般嘱咐,她死之后朝务一日不可偏废,朱元璋虽对皇后的薨逝悲痛不已,却不敢违拗,所以每日里都在紧邻着坤宁宫的交泰宫处理朝务、接见大臣,事情办完了就来坤宁宫守灵。   今日朱元璋正在交泰宫召见曹国功李文忠、西平侯沐英二人商议南边军事,却忽然听得灵堂那边哭闹声一片,心下觉得奇怪,便悄悄从侧门踱了过去,挑起帘幕看了看,才知道是在北征一役中立下奇功的燕王回来奔丧了。   朱棣在北征中的智谋胆略,朱元璋早听沐英细细地讲过,心下又是吃惊又是喜悦,对这位四皇子越发的刮目相看起来。如今见他头撞梓棺、哭得昏天黑地,竟还是个至诚仁孝之人,朱元璋越发地对他多了几分喜爱。李文忠和沐英都是极机敏聪慧之人,瞧着朱元璋的脸色,隐约可以猜到皇帝一丝半点的心思,可都紧紧地住了口,只是跟在皇帝身后,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   李文忠和沐英二人,却还有些不同。李文忠与朱元璋本是舅甥关系。朱元璋还在郭子兴手下做偏将时,少年时的李文忠就随父亲李贞投奔了朱元璋,很得皇帝和皇后的钟爱。洪武元年,李文忠跟随常遇春出塞北伐,与常遇春一道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二人乃是莫逆之交。而后常遇春暴卒,李文忠痛心疾首,领命统帅常遇春原先步卒十万,继续北伐,方成就了偌大的功业。常遇春死后,洪武皇帝将常遇春长女常氏许给了太子朱标,是为太子妃。因而李文忠与太子朱标一家走得极近,乃是为数不多拥护太子的老功臣。   沐英则是小心谨慎之人,从不卷入皇子间的争斗。及至此次北伐,与燕王朱棣一处围剿纳哈怵二十万人马,一站下来,早对朱棣心生好感。   但经过前两年栖霞私邸案和汪广洋案,通天下的人都知道燕王朱棣乃是个十足的***。秦、晋二王私底下常将朱棣喻作太子朱标身边的一条狗。   因而李文忠和沐英二人虽有些不同,在皇帝眼中,却都是维护国本的老臣。洪武皇帝渐渐年迈,一门心思要替太子铺路,因而有事也乐得和这二人商议!    第二十六章 【爷孙情深】   朱元璋带着李文忠和沐英悄悄踱进了坤宁宫,见年仅五岁的皇长孙朱允炆挨着朱标跪在上首,一张稚嫩的脸上满是倦容,眼皮一张一合,显然是困极了的人了。朱元璋又是心疼又觉得好笑,便踱了过去,一把抱了起来,搂在怀里。   朱允炆自幼即受祖父朱元璋的疼爱,因而爷孙俩十分的亲昵,眼见是朱元璋,一把便扑入怀里,娇滴滴地喊了声:“皇爷爷——”,众人这才发现是皇上来了,一窝蜂地都磕下头去,齐呼万岁。   朱元璋抱着朱允炆,难得露出笑意,闲适地踱到朱棣跟前:“老四回来了?!朕原想着你怎么也还得再过个十天才能才回来,不想你今日就到了。怎样?北平还好吧?路上还顺利?王妃和朕的皇孙呢?怎么不见他们进来?”   朱棣听朱元璋这连珠炮似的问话也是一愣,稍稍定了定心神,稳稳回道:“儿臣在北平得了消息急于回京,骑马要快一些,便先行走陆路回来了。王妃和长子朱高炽走水路稳当些,所以可能要缓几天才能到。二儿子朱高煦年纪太小些,长途跋涉多有不便,便将他留在了北平。路上都还顺利,北平有魏国公在那儿驻守,也都还好!”   朱元璋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嗯,国家逢此变故,四方都该谨慎些。魏国公徐达几次三番请旨奔丧,朕都没有同意,就是担心元兵会趁乱生事。北边没有他坐镇,只怕前番几场胜仗打下来的地盘又给他们夺了回去。一城一池的得失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回复元气,不能重拾信心,只有将他们打怕了,北边以后才可以太平!”   听朱元璋教训,朱棣忙磕头称是,多余的话一句也不多说。   朱元璋见他刚刚在北边立功,却没有半点骄横神色,心下也很满意,便含笑点了点头:“嗯,你在北边出奇兵灭了纳哈怵,又带着手下人横穿北元的腹地,这些事朕都知晓了,很好!有你驻守北平,我大明北境无虞了。你日夜兼程赶回来,肯定是乏了吧?若是守灵累了可以去歇息歇息再来,拿头撞梓棺的事却不可以再做了,这会伤了自己,也是对皇后不敬。试想想,方才若不是太子将你拦住,还不定要出什么事儿呢?”   朱棣心里揣摩着这些话,似夸赞,又似在说自己的不是,实在搅闹不清里头是否还有什么意思,只得重重地磕下头去:“是,儿臣省得了!”   “嗯”,朱元璋也自无话,默默地来到马皇后的梓棺前呆了半响,方又讷讷地踱了出去,却将长孙朱允炆给带走了。想来是皇上不愿让朱允炆在此守灵受罪,带去歇息去了。朱标心下高兴得了不得。众人也都瞧得出来,这爷孙二人感情至深,皇帝的宝座肯定是要传给这位长孙的,可要传给朱允炆,那太子朱标继位是定必的了。外头那些皇帝想换太子的传闻,只怕多是道听途说了!   朱棣不禁也是失落,敢情自己做的那许多事儿都是白塔了?看来真是天意不可违,人力还是不能胜天。朱棣愣愣跪在灵堂想心事,不知不觉已到了亥时。秦、晋二王以及吴王朱橚都是坐不住的性子,早没了踪影,也不知偷偷藏到哪里躲懒去了。   木鱼声此时也戛然而止,原来僧録司的和尚们也要去用膳歇息片刻,法事要到子正时分方才重新开始。僧侣们整了整袍服迤逦着便要退了出去。僧録司左善世宗泐和尚与朱棣熟识,路过朱棣身旁时不禁合手一揖:“燕王殿下,经年不见,可还安好。法事要到子正时分方才开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您也去歇息歇息吧!”说着便径自去了,朱棣抬眼看去时却与一名胖大和尚双木一对,火光一闪而逝。   “阿弥陀佛——”,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道衍和尚,朝朱棣微微一笑,点头而去。   朱棣一愣,也自起身,朝马皇后的梓棺拜了拜,恭敬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太监庆童见状忙迎了上来:“燕王殿下,可是要去用膳?”   朱棣见是庆童,心下一动,摆了摆手:“用膳却不急,本王在北平时三天三夜水米不进也是常事儿。这点子算什么?”。说着见庆童要问,朱棣便又截住了,紧走了两步悄声问:“本王方才仿佛瞧见宗泐大师过去了?本王一直想向他讨一部经书带回北平,一直不得空,如今正好去寻他去。只是他脚程倒快,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了。”   “嗐,这算什么事儿啊?”庆童一笑,指着西南方向说道:“大师们夜间都歇息在西暖阁。殿下要取经书?我自去替殿下取来便是!”说着庆童抬脚就要去西暖阁,却被朱棣一把拦住了。   “这可使不得。取经一事可不能假手于人,否则便不够虔诚了。本王啊还是亲自去一趟吧。从坤宁宫到西暖阁也就几步路的事”,朱棣笑着阻止。   庆童原想说燕王何时也信佛了,四下看了看,觉得场合不对,便住了嘴,只笑了笑没再言语。   西暖阁紧挨着御花园,位于春和殿以南、乾清宫以东,是个极僻静的去处。因春和宫乃是皇帝后宫嫔妃聚集之地,为了避嫌,朱棣出了坤宁宫就绕道交泰宫,从东边过月华门,来到乾清宫,再从乾清宫这一侧步入直通西暖阁的斜廊。   斜廊都是由大理石砌成,上头攀着青藤,外面堆着假山、石洞、水榭,十分的幽静清雅。如此深夜,四下除了些许虫鸣,便再没其他声息。朱棣独自走在里面,竟觉得有些寒意,只觉得被什么东西躲在暗处看着似的,鬼气森森。   “殿下——”   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惊得朱棣一愣,凝目趁着夜色看去,只见一个灰白僧袍的和尚正在拐角处朝自己躬了躬身:“殿下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杀敌无数,难道还怕这内宫的夜色么?”却原来是道衍和尚含笑看着自己,似乎早已经料到朱棣会跟了过来。    第二十七章 【龌蹉不堪】   朱棣笑了笑,走了过去:“大师学究天人,难道还不知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拿刀朝自己杀来的敌人,而是躲在暗处的小鬼这个道理么?这内宫里,本王瞧着,可比大漠的沙场要可怕得多呢。”   道衍瞧着这位越发威仪沉着的年轻王爷,十分嘉许地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朱棣却忽然皱了皱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本王还真觉得周围有什么声音似的,不知大师可曾听到?”   道衍一愣,也侧耳听去,果然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夹杂在风吹枝叶的摇曳声和躲在草丛里的虫鸣声里边似的,只是听不清晰,一时间也分不清声响是从何而来。   朱棣四下看了看,抬脚顺着斜廊边一条小道慢慢踱了过去,只行了十余步,那奇怪的声响就越来越近,竟是从一处假山堆砌出的山洞里出来。   “殿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哎呀......别......”   旋即便传来一阵裂帛发出的“哧啦哧啦”声。   “怕什么?张美人,你想得本王好苦啊。原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今夜可好,月老还是安排咱们在这里相会。你可知道,在灵堂时,一瞧见你的模样儿,本王的魂早就飞了。你别躲,别躲啊......”   朱棣不禁呆住了,听声音竟是秦王朱樉,他竟然在马皇后的丧礼设灵之时偷偷躲到这里行苟且之事。那那个女人又是谁呢?这里可是皇宫啊。莫非是哪个殿的宫女?   想着,朱棣又往前走了几步,透过假山上的石头缝往里面看去,只见一名被脱得赤条条的女子正要去地上捡衣物,刚走了两步,却被一名男子从后一把抱了起来转了两圈,甩在了地上。男子就像发了疯似的撕扯掉自己的衣物扑了上去。这人却不是洪武皇帝的二皇子、朱棣的二哥、秦王朱樉吗?可那名女子,朱棣瞧着有些面熟,只是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眼见二人行迹越发的不堪入目,朱棣只得别转过头去,转身要离开,却一眼瞧见地上那名女子的衣物,这可不是婢女宫人的服饰啊。朱棣心下一动,瞬间呆住了,那女子不正是在灵堂跪在另一侧的嫔妃吗?想着朱棣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与秦王行着苟且之事的,竟是洪武皇帝前些年新收的姬妾、被封为美人的张氏。这二人竟然做此灭绝人伦的丑事?!朱棣又是吃惊,又是愤懑,万没想到秦王竟然龌蹉不堪至此,真恨不得立刻闯进去,一脚踢死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   便在这时,道衍和尚拉了拉朱棣的衣袖,悄无声息地退回斜廊。朱棣一想,也觉得现在杵在这里不算个事儿。自己若是进去揭破,以这种宫闱秘事,拉到皇帝那里,朱元璋也是没脸,就算把秦王教训了一番,自己只怕也落得没下场。可是若是自己要假装不知,那就不该在这是非之地多做停留了。万一被谁瞧见了,这事就更说不清楚了。因而朱棣虽满胸怒气,却也只得退了回去。   二人沿着斜廊七万八绕,走出了许远方才停了步子。道衍转身觑着朱棣阴晴不定的面色,淡淡笑道:“殿下,还在生气么?”   “哼”,朱棣死死地盯着远处,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已算是回答了道衍的问话。   “这种事历朝历代皆有,不足为奇。殿下且看看汉朝,这一类的事就更多了。以秦王的为人,做出这种事儿来不足为奇。而且,看来也不是第一次了”,道衍不管不顾地说道:“这等伤阴鸷的事,任是谁做了,都是要遭报应的。哼哼,秦王此人,只怕不得善终啊。”   朱棣听他说得如此骇人,也是吃了一惊。说起来,自己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想惩戒一下无法无天的秦王,也没有想要他死啊。毕竟是兄弟!   道衍想的却不是这些,一对三角眼不住闪烁:“张美人这人是一个把柄,殿下可以要宫里的太监多看护起这个人来。哼哼,就这么一件事,恐怕将来会成为压死秦王的最后一根稻草了。所以,殿下要好好留住这个把柄。”   朱棣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这个胖大和尚:“如今秦王的羽翼多被除掉了,他还能做得了什么大事?本王留着这个把柄,搅闹不好,只怕要惹祸上身啊。”   “哦?殿下如此看秦王?哼哼哼”,道衍冷冷一笑:“秦王此人毒已入骨髓,越到山穷水尽,便越会穷凶极恶,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一个人。他虽没了当年那么大的权势,可毕竟小人心性,阴毒得很,最是难防。要斗败这等样人,除了彻底清除他,别无他法!要除掉一个王爷、一个皇子,太子下不去这个手,也没这个能耐。但是殿下能下这个手吗?”   道衍自设了一问,又自答道:“自然不能。任谁杀了皇子,都将不容于天下,不容于皇上的。哼哼,所以,要彻底地除掉秦王,只能靠当今皇上。可是依着皇上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忍无可忍,他是不会狠心除掉自己的骨肉的。所以,殿下要抓住这个把柄,这个把柄怕就是送秦王去下地狱的那把鬼头刀啊。”   朱棣听他说得鲜血淋漓的,也有些不忍:“不至于吧?我们兄弟之间虽然不睦,却也没到这等你死我活的地步啊。而且,以如今的形势,本王瞧着太子的位也已稳固了。纲常已定,争嫡位的想法,只怕都不会再有了。”   “殿下说的是面上的事”,道衍不以为然地说:“实际上如今的局势,殿下与太子俨然已自成一派,势力越来越大。秦王和晋王又是一派,却是躲在暗中。朝局看着稳固,实际上下头暗潮涌动,变数极多。腥风血雨已然来临,殿下还不自知么?哼哼,自从魏国公徐达去了北平,诸皇子之间的争斗就开始了。徐贲又有什么罪?怎么就被秦王一刀杀了呢?还不是秦王报他逼问茹太素、坏了他的好事的一箭之仇吗?箭是射倒了徐贲,指的却是殿下您啊。哎,我那位徐贤弟,不听我劝,我早料到会有今日的,阿弥陀佛——”,说着道衍低头念了一声佛,也颇有些伤怀。    第二十八章 【计议离京】   想到徐贲的枉死,朱棣也不禁有些愤懑,咬着细牙冷冷地说:“哼,光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枉杀无辜,能济什么事儿?就他和晋王那样的人,还想做太子,夺天下,哼——只怕老天也不会答应!”   “晋王和秦王如今抱了团,但是这二人却有些不同”,道衍沉吟着踱了两步:“晋王是心高气傲之人,怎会甘为人后?说起来,贫僧也有些看不明白,也不知什么时候,这二位爷就亲近起来了。这里面的水,只怕深着呢。”   朱棣对此事却是明白,秦晋二位抱团是始于自己迎娶徐仪华的那日。晋王孤傲,素来和谁都不会走得近,谁又能料到他心里爱慕徐仪华多年呢?但事实出人意料,洪武皇帝朱元璋竟然将徐仪华指给了朱棣,晋王朱棡为此迁怒燕王,加之秦王常加以笼络,这二人便就此搅合在了一起。只是这些事,又怎么好向道衍说呢?   道衍见朱棣默然无话,还以为他是在思索朝局,笑了笑道:“殿下,您如今躲在太子身后,万事有太子挡着,无需多虑。这把火一时半会,恐怕还烧不到您的身上。只是......小心预备着总不是坏事。如今殿下在北平的根基初定,贫僧料想皇上不久便要调魏国公回京,到了那时,北平、燕山之地便全交给了殿下您了,不趁着如今的机会好好打理停当,事到临头时,可就晚了。所以,如今北平和燕山才是殿下的关键。”   朱棣被道衍说得一愣:“父皇又要将魏国公调回应天?不至如此吧,北边军事初定,没有魏国公坐镇,只怕万事都不好办吧?!”   “不不不”,道衍连连摇头:“北元元气已伤,很难再有什么作为了。所以,元贼只是大明的疥癣之疾。倒是魏国公徐达,功高盖世、威望滔天,有他在北平掌着军权,若是殿下这位藩王也回去了,二位联手想做点什么,只怕连皇上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啊。哼哼,所以,这对皇上而言才是心腹大患啊,以皇上的心思和睿断,贫僧料定,魏国公是不会在北平呆得太久的。”   朱棣听得将信将疑,皱着眉,望着远处的黑暗沉思,许久方别转过脸来,觑着道衍沉吟道:“如今的北平虽说已经初定,但毕竟还有晋王的岳丈陈亨在那里做了数年的都指挥使,不少将官文臣都是他的人。魏国公在北平一日,那些人畏于他的威望,还不敢怎样,我们办起事来也方便。但......若是魏国公调回应天,只怕......”,话到嘴边朱棣又收了回去,因为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若是徐达一走,原本深藏着的掣肘只怕都会露了出来,他在北平的处境再也不会像现在那样光鲜了。   道衍原本沉郁的眸子悠然冒出精光,死死盯着朱棣,声音却已经冷了下来:“哼哼,贫僧原以为殿下在北平指挥数万大军杀得敌人闻风丧胆、燕山百官为之敬服,定然历已历练成了个敢开山劈石的伟男子了呢,不想竟越来越没了志气!魏国公功劳再大,威望再高,也不过是个公爵罢了。殿下您呢?您是当今洪武皇帝的第四子,是北平的藩王,如何没了魏国公的帮助就不能独撑一片天呢?连北平殿下都收服不了,谈何其他呢!”   说罢,道衍冷哼了一声,竟径自转身望着天空如洗的明月,不再理会一旁被数落得有些发愣的朱棣。   朱棣被说得呆住了,心头满是惭愧,暗暗骂着自己,许久歉然地来到道衍身后,深深地一躬身:“谢大师教我。若是大师能常伴本王于北平,那......本王又有何惧呢?”   道衍也觉得方才的话说得重了,可朱棣是自己选定的雄主,见他丧了志气,怎能不急呢?此时见朱棣并不见怪自己,反而求教模样儿,胸襟之宽广可见一斑了,心下也是嘉许,便转过身来,脸色已经齐和得多了,沉吟着点了点头:“不瞒殿下,贫僧与殿下走得过近的事已然为人所知。贫僧的师兄宗泐已经不止一次地来询问、规劝过了。再在这京师待下去,贫僧怕也不能自保。”   “什么?”朱棣闻言大惊失色,忙道:“那......那大师便早早地离开此地、随本王去北平为妙啊”。几年下来,道衍和尚是朱棣最信得着、最依赖的一个人了。若没有道衍和尚,就没有早些年燕王的崭露头角,更不会有如今的威望和权势了。若是没有道衍和尚,燕王朱棣只怕还是那个默默无闻、无人问津、为皇室嫌弃的四皇子罢了。如今听说道衍有了危险,朱棣又怎能不急呢?   道衍却沉着安详得多,一手捻着念珠默默地念诵了几句佛经,这才淡淡地说:“离开京师是定必的事儿,也不难办。只是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去北平,倒有些棘手。若没有一个说法,贫僧这么一个受万岁召命入太庙祈福的和尚,忽然请辞,却又去了北平投奔燕王殿下您,这太过扎眼,也太不合情理了些。搅闹不好,只怕还要给殿下惹来祸端呢。”   经他这么一说,朱棣也觉得道衍所虑的十分有理,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二人正自蹙眉沉思,远处缓缓地踱过一个人来,那人身形消瘦,干干的身子在月光下照的影子越发细长,直垂入道衍二人的跟前,惹得朱棣也是一惊,抬眼看去,见竟是僧録司左善世宗泐和尚,这才舒了一口气,却也有些尴尬地与道衍对望了一眼。   道衍自幼与宗泐一处长大。宗泐是大师兄,为人聪慧、又挚诚佛法,因而很快便成了一代高僧。而后天下战乱不断,同门师兄弟里要么死于战祸、要么凡心不死要还俗立功名去了、要么就是定力不够早早破了戒、要么就是天赋不够流于表面。最后余下来的只有宗泐和道衍两人。可是道衍偏偏又不拘泥于佛法,天下奇书、五行术数,佛家、法家、道家、兵家无不涉猎,学识渊博通达,但在佛法上却造诣不够。宗泐每每看着着急,几次三番地相劝,道衍嘴上答应,私下里却仍是照旧,宗泐也是无法。多年之后,宗泐为洪武皇帝奉为十大高僧之首,入京主持僧録司,专一召集天下有德高僧说法祈福。宗泐因想着自己年迈,师门凋零殆尽,能继承衣钵的,也就剩下杂学不拘的师弟道衍了,实在无可奈何了,也只有想洪武皇帝推荐了自己的同门师弟,这才有了道衍出山的这许多事。   此时见这么一位最爱数落自己的师兄过来,道衍也觉得浑身不自在,拿眼看了看朱棣也呆立在当场,二人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第二十九章 【皇帝情深】   宗泐见了道衍和朱棣二人也有些诧异,可很快就没事人一样踱了过来,到朱棣跟前一躬身:“阿弥陀佛,又见到燕王殿下,真是缘法。眼见子正时分就快到了,后宫的娘娘只怕也在往这边赶呢,想来殿下也是要去坤宁宫吧?”说着眼也不眨地看着朱棣。   朱棣一愣,旋即点头:“哦,哦,正是,碰巧在这儿遇上了.......”,朱棣正要说是遇上了道衍,以掩饰过去。哪里知道宗泐一口就把话截住了:“既然有如此缘法,殿下可否容许我师兄弟二人同行,一同去坤宁宫如何?”   就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宗泐就把道衍拉到他这一边,轻飘飘地将道衍与朱棣私下碰面的事抹了过去。朱棣又何乐而不为呢,心下也是高兴,点头道:“自然,自然,本王正要请教大师许多佛理呢。”   一场法事直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那些个皇子皇孙、皇亲国戚、勋爵大臣哪儿也不能去,天天耗在灵堂,终于挨到了马皇后下葬钟山的日子。说来也怪,洪武皇帝并没有遵循历代皇族葬礼要满朝文武送葬的习俗,反而选在夜间悄悄就出了宫城,就连墓葬的位置都没让人知晓。众人也乐得少了一件事,纷纷除了丧服,如脱锁猴一般匆匆回家洗浴,换上干净的衣衫,好酒好肉地吃上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方才觉得过瘾。   一时间原本跪满了天下勋贵、呜呜咽咽、满是悲气的坤宁宫人去楼空,只留下些许宫人太监在撤着白帆、熄着白烛,私下里有说有笑,早没了哭哭啼啼的模样儿。似乎马皇后这么一位母仪天下、行过无数善事、关照不少人情的人,其实从没来过,又或者并没有真正留下过什么。真正为她悲伤的,到底有几人呢?   这一切都被洪武皇帝朱元璋看在眼里。马皇后一去,这位从路边乞丐跃居九五之尊、杀伐天下,无人不畏的传奇皇帝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起来。原本硬挺的腰板不自觉地就佝偻了起来,白发也多了许多,走在这皇宫里,朱元璋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马皇后一去,他终于明白了个中滋味儿。   看着这些宫人太监私下嬉笑、勋贵朝臣脚步匆匆地离开,独自躲在夜色里的朱元璋只觉得他们都丧心病狂,眉棱骨动了动,恨不得将这些无情无义的人都杀个精光,可他已经杀了很多了,杀得完吗?想到这儿,朱元璋不禁有些气短,又对这个花花世界有些绝望。   “阿弥陀佛——”   朱元璋听身后念了一声佛,转身看去,只见僧録司左善世宗泐和尚正朝自己躬身作揖:“万岁——您为何独自在此?”   “哦,是宗泐大师啊,朕只不过想起很多往事罢了”,朱元璋少有的沉郁和失落,语气也没了平日的铮铮金石之气,变得很淡很淡,甚至有些气短,慢慢地踱着步子,忽然道:“当年朕已经二十六岁,仍在皇觉寺出家,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若能做个庙祝便算是功德圆满。哪里想到忽然有一日收到了汤和的信,要朕去投奔郭子兴从军。朕本来有些犹豫,不想那封信被同门师兄瞧见了,说要去告密立功。朕实在走投无路,只好连夜逃出皇觉寺,从了汤和,去做了红巾军。说实在的,朕心里当时还有些怪罪汤和无缘无故给朕写那份信做什么,惹出这许多麻烦来”,说着朱元璋淡淡地笑了笑。   宗泐自然知晓那些事,只是有些诧异这个独断专行的皇帝今天为何这么好的兴致,跟自己说起了往事来了?便顺着朱元璋的话笑道:“阿弥陀佛,万岁乃是天命所归,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说起来,还真像天意似的”,朱元璋点了点头:“朕原想着只要在军营里能有一口饭吃也不错了,哪里料到郭子兴还将自己的义女许配给了朕。朕原也好奇,大元帅怎么会舍得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朕这么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亲兵九夫长?”   说着朱元璋看了看宗泐。宗泐当然知道郭子兴将义女许配给洪武皇帝的事儿,只是不知道当时的洪武皇帝还只是一个九夫长,更不知道个中还有什么情由。不禁也好奇地看向朱元璋,只等他讲下去。   朱元璋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其实,郭子兴原本是要将自己的义女许配给手下的将佐的。于是升帐的时候让女儿在里面偷偷地看看那些将官,看哪个合意的,事后说给郭子兴,再由大元帅来指婚。哪里想到,大元帅的女儿竟然看中了在营帐门口侍立的亲兵?哈哈哈。”   说至此,朱元璋已是开怀笑了起来:“那个亲兵,不是别人,就是朕。郭子兴大元帅的女儿,也不是别人,正是皇后啊。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朱元璋已是落下泪来。   宗泐看了也不禁变色。洪武皇帝与马皇后的情分世人皆知。只是没想到,这位戾气极重的皇帝,竟然心底里也会有这么深的情愫。许久,直等朱元璋情绪稍定,宗泐方淡淡道:“斯人已去,万岁身负天下所托,不可不节哀啊。当年皇后选中万岁您,乃是慧眼识珠。而万岁您之后一统天下,驱除北元,使得江山复归于汉,也不负了皇后的情分啊。这些事,传之千古,也会是美谈啊!”   “是啊,朕之天下,有一半是该归于皇后的”,朱元璋拭了拭泪,归于决断:“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皇后,一旦逝去,这么多人竟然无动于衷。那些个宫人太监仍旧嬉笑玩闹,那些个勋爵之臣,受朕和皇后的恩不可谓不重,可他们呢?皇后的死,竟比不得他们回去洗澡喝酒来得重要!大师你没瞧见,皇后一下葬,他们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啊。朕,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宗泐望着脸色狰狞的朱元璋,这才明白他恼的原来是这些事。    第三十章 【太庙遴选】   朱元璋因见马皇后下葬后众人便急于离开,心下十分恼怒,宗泐只得劝慰:“万岁,佛之所以成佛,乃是因为他普度众生啊。若是众生皆有佛法,要佛何用?众生既不知佛法,行事乖张便不足为怪,佛也不会因此而舍弃众生的。万岁拥有天下,人人皆是您的子民。若是子民有错,陛下就该教诲,教诲不成则该责罚。责罚说到底,也是教诲,而不是为了杀了他们啊。”   朱元璋被宗泐的一席话说得怒气渐消,却不无悲怆地感慨:“哼,大师是佛法精湛的高僧,岂能懂世路上的那些小人的卑劣心性?那些人里头,还有朕的皇子啊。他们私下里做些苟且之事,朕也听说过,他们毕竟年幼,朕也不加责罚。可这是皇后的葬礼啊,他们的母后去了,难道就不觉得悲伤?他们的心,是石头做的么?他们的血,都被冰水冻住了么?哎——”   宗泐被惊得一呆,心念却为之一动,讷讷道:“陛下,皇子们自幼安逸惯了,守孝已经四十九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也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一个晚上,连澡都没有洗过一次。他们已经算是很知礼的了。至于他们私下里做些什么,贫僧却并不知道。但想来只要多加教诲,总不至于出什么大的差错吧?!”   说着,见朱元璋无话,宗泐便继续道:“陛下,皇后薨逝,诸位皇子想来心底里都是难过的。一个人但有忠孝之心,就算在一些小事上做错了,也没有大的妨碍。只是,毕竟年长一些的皇子都已经就藩,丧礼一过,他们难免就要离京,没了陛下的看护,也不能继续为皇后守孝了。按礼制,父母丧,子需守孝三年。陛下何妨让皇子们在封地继续守孝呢?如此,他们在封地驻守一方,是尽忠。继续为母守孝,是尽孝。这不就忠孝两全了吗?三年下来,诸皇子,想来也是能有所得的!”   朱元璋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来:“要他们在封地守孝,谈何容易?他们做些什么,朕也是鞭长莫及啊。”   见话头已至,宗泐顺势建言道:“万岁,僧录司本有为国祈福之责,召集的也都是天下高僧。何妨选出佛法精湛的高僧,随皇子们就藩,一来可以劝慰皇子们行善,二来也可以为皇子们解说佛法,三来更可以督促皇子们念经守孝啊。不知陛下以为然否?”   朱元璋一愣,住了步子,捻须沉吟了许久:“嗯,佛法劝人向善,朕在皇觉寺时便已知之。能有高僧相随,多少总有些用处的。嗯,你这个法子好。只是朕这些皇子,都不好将就,若是朕给他们指派,难免会有逆反之心,反而不能善待高僧,事与愿违。朕看,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去僧录司选吧。每人选一名高僧随赴封地,继续为皇后守孝三年!你看如何?”   “陛下此法极好,也是佛门大幸,阿弥陀佛”   朱元璋被此事搅闹一番,心绪也好了起来,第二日便下了旨意:“皇后薨逝,乃国之大丧。三年之内,天下不可行礼乐之事。已就藩皇子,于僧录司选派高僧一名,同赴封地,日夜诵念佛经,为皇后守孝。”   这个旨意一出,几名皇子都觉得有些诧异。燕王朱棣也有些惊愕,不明白怎的来了这一出?但那只是须臾间的事,很快朱棣便大喜过望。因为有了这个旨意,朱棣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道衍和尚带到北平了,这无异于解了他最头疼的一个难题。但僧录司那么多高僧,自己真的可以如愿选上道衍吗?   这个差事,因涉及皇子,寻常人弹压不住,洪武皇帝朱元璋便派给了太子朱标。在朱标看来,这是极小的一件事儿,也并不太在意,第二日就下了牌子召集几位就藩的皇子入宫,直驱太庙。   太庙位于承天门和端门之间,西为社稷坛,东边就是太庙了。朱标领着众皇子跨过千步廊,片刻便来到一座黄琉璃瓦重檐盖顶的大殿前。大殿的檐下坐落三层汉白玉须弥座,上面悬挂着一副九龙贴金额匾,上书“太庙”二字,字体挺拔俊逸,乃是原翰林学士宋濂的笔体。   殿内隐约传来诵经声,想来众僧正在日课。   朱标等人前后迈步入内,径自来到了享殿。享殿又名前殿,共有东配殿和西配殿两殿。东配殿供奉着有功的皇亲国戚。西配殿则供奉有功大臣的牌位。殿内以沉香木为梁,金丝榆木为辅。地铺金砖,金叶为辅。殿内中央奉着木制金漆神座,帝座雕龙,后座雕凤。座前摆放着一应供品、香案和铜炉等。青烟袅袅,檀香四溢。   只见僧录司左善世宗泐当中盘膝而坐,身前摆着一部佛经,正聚精会神地念诵着。宗泐之下便是僧录司从各地青来的高僧挨序端坐默默念诵。   朱标等人站在门外,环视四周,忽然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朱标和朱棣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也不禁哑然失,却原来在大殿的一角正盘膝靠着一名虚胖和尚,以佛幕为被,正自垂目瞌睡,十分的安逸。朱棣却是认得,这和尚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最为依仗的道衍。   “哪儿来的野和尚?!”太子朱标低声嗔笑了一句,大踏步踱了进去。   僧录司左善世宗泐见太子进来,连忙摆手止了日课,驱步迎了上来。朱标微一点头,来到大殿正中央,高声道:“有旨意——”   “阿弥陀佛”,众僧慌忙下拜,就连在一旁瞌睡的道衍也被惊醒,迷迷糊糊地跪了下去,却还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儿。   “皇后薨逝,乃国之大丧。三年之内,天下不可行礼乐之事。已就藩皇子,于僧录司选派高僧一名,同赴封地,日夜诵念佛经,为皇后守孝。凡随行僧侣,望能督促藩王,诵经守孝,宣谕佛法——”   这件事宗泐早已经跟众人提及,除去督促皇子守孝,其实乃是普度一方的殊荣,众僧虽然佛法精湛,却也难免怦然心动,因而都肃穆端坐,只等藩王来选。朱标轻轻一笑,朝诸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径自来到一边,不再言语。    第三十一章 【道衍随行】   秦晋二王对于选僧就藩之事其实也并不上心,相视一笑,绕道众僧跟前仔细端详,却多有几分闹剧的模样儿。朱棣也假意缓缓踱了两步,沉吟着又停了下来,扭头看向道衍,想过去,又担心是否会太过显眼了些。   偏在这时,道衍颠着肥胖的身子,晃晃悠悠地径自踱了过来。只见他来到朱棣跟前,稍一躬身,嘴角含笑道:“燕王殿下,让贫僧随您就藩,不知意下如何?”   朱棣不禁一呆。太子朱标和秦晋二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看了过来,就像看笑话一样看着道衍,心底里也在奇怪这个野和尚怎么忽然去寻燕王的“晦气”?   朱棣尴尬地笑了笑,想着这出戏还得演得逼真一些才行,便正了正颜色,微觑道衍,冷冷道:“僧录司的高僧共有二十八位,本王又为何要选你呢?而且,请恕本王直言,瞧着大师的模样儿,可不像个佛法精湛的高僧啊?!”   众人听了都不禁失笑,只见道衍却面不改色,犹自笑嘻嘻地辩解:“人生就一副臭皮囊,殿下怎可以一具皮囊妄测贫僧佛法呢?说起来,如何才算佛法精湛?如何才算是得道高僧?还请殿下赐教。是能背的经文越多,就算佛法精湛?嘻嘻嘻,岂不闻万法皆空么?佛法也只是色相罢了,它既是佛法,也非佛法啊。殿下岂可执念色相?”   秦晋二王见他们色相、佛法地要打哑谜、论偈语,想来又是一出无聊的闹剧罢了,便冷笑了一声,也就不再理会。   道衍和朱棣在大殿内论法,二人交锋不下,正自僵持,道衍忽然附耳至朱棣跟前悄声地说:“殿下,让贫僧随您就藩,贫僧可送您一份厚礼。”   朱棣原本只是与道衍唱一出双簧罢了,不想道衍忽然压低声音说要送自己一份礼物,也是愕然:“什么?大师送本王厚礼?”   只见道衍一对眸子闪着精光,四下看了看,见太子和秦晋二王都已经没有理会他们二人,这才嘻嘻笑着悄声道:“正是!贫僧要送给殿下的厚礼,是一顶白帽子——”   一顶白帽子?朱棣被惊得呆住了。自己已然是藩王,王字头上戴一顶白帽子,那不就是一个皇字吗?这和尚怎么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说了出来?虽说道衍是压低了声音,贴着耳朵根说的,可毕竟当朝太子、秦晋二王都在当场啊。这份勇气和魄力,也真是骇人听闻。难道道衍是有意为之?是故意让自己直面几位皇子,生出夺嫡的念想来的?若真是如此,那这个胖和尚的心机也就太深了。   正想着,秦晋二王已然选定,笑嘻嘻地踱了回来:“怎么?燕王?还在跟这个睡罗汉论佛呢?嗯,哥子我看呢,这位大师佛法精湛,要不,你就选他得了?你不瞧瞧,人家费了这许多口舌跟你说法,心意还是蛮诚的嘛!你就算不看佛法,也该看诚意不是吗?啊?哈哈哈”,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众人都知道,秦王这是将话反着说,揶揄道衍和燕王呢。   哪里想到朱棣等的可就是这一句话,心下欢喜,却不敢表露出来,仍旧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儿:“嗯,二哥说得有理。方才与大师一番论佛,本王也觉着这位大师傅佛学很是不错,正有意讨教呢。嗯——好吧,那本王便选这位大师傅了”,说着就将道衍拉到太子朱标的跟前。   朱标看着也觉得有些滑稽,但既然这是燕王指定的,也就不好驳他的面子,却还是忍不住笑:“四弟,你,你可想好了?选定了?若是报到父皇那儿,只怕想换都不行了。要不,你还是再选选?”   朱棣浑不在意地一摆手:“君子一言,我既已选定,就不会再改了!”   朱标见燕王如此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联合了僧录司左善世宗泐匆匆写了回折,将诸藩王选定的僧侣报了上去。洪武皇帝朱元璋不明底细,自然也就一一恩准。旨意下来,几名被选定的僧侣便自收拾行礼,告别同门。却只有道衍和尚一人,早已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僧录司,直奔东安门外的燕王府,似乎不愿在太庙多留一刻似的。   马皇后的丧礼终于了结,燕王妃徐仪华带着长子朱高炽也早已回到应天一同守了孝。四十几天下来,夫妻终于又在燕王府团聚。仔细的洗浴,用过晚膳之后,年幼的朱高炽早早地就睡去了,留下燕王夫妻二人在屋内相对,早看得朱棣目眩神迷。   王妃徐仪华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肤色越发的白皙,身材也风韵起来,早不是当年含苞待放的少女了。因引了两杯酒,徐仪华面色红润,眼神也有些迷离,见朱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身体,更有几分羞怯,忙低下头去。   朱棣在北平时,日日想的都是战事,徐仪华也有孕在身许久,二人很久没行夫妻之欢。如今多日疲劳过后,远离了北平战事,道衍又已确定可以随自己就藩,朱棣一口气松下来,也有些闲情逸致,尤其见这位与自己多有缘分的王妃这般模样儿,哪里还忍得住?便起身紧挨着徐仪华坐了过去,低头朝徐仪华一张殷桃小嘴深深地吻了过去,直吻得她透不过气来方才作罢,一双手却不安分地在徐仪华身上摸索。   徐仪华越发的娇羞,想拒却又舍不得,只能任由朱棣在身上放肆,直惹得娇喘连连,呼吸越发的沉了起来。   眼见干菜烈火,一点就着,朱棣正要宽衣,不妨门外忽然传来郑和的呼唤:“殿下,殿下可曾安歇?”   朱棣与徐仪华都被惊得一愣,手也就停住了,朱棣没好气地问:“何事?”   “道衍大师傅来了,看着行色挺匆忙的,如今已被朱能领着去了吟风楼。殿下今夜见他不见?”   道衍不是已经指定了要随自己就藩了么?如此深夜匆匆赶来不知为何?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再说以道衍在燕王府的地位,是没人能比得了的,他匆匆来了,自己不去相见是有些怠慢了的,那太说不过去。   想着朱棣也觉无奈,只得迤逦起身,却又舍不得满脸期待神色的徐仪华,便又三下五除二在徐仪华身上摸索了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出门会那道衍和尚!    第三十二章 【同门情重】   道衍仍旧懒洋洋地坐在吟风楼,一边喝茶一边看着窗外的夜色发着愣。朱棣原以为他匆匆赶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儿,如今看着他悠闲的模样儿倒不像,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信步便踱了进去:“本王原想着大师傅必定要在太庙耽搁几天的,不料大师行动竟如此神速,行李都收拾好了么?本王这就给你安排住处”,说着朱棣就要招呼在吟风楼下守候的郑和。   道衍却摆手止住了:“殿下,贫僧恐怕今夜不能宿在燕王府了。”   朱棣来到道衍跟前坐了下去,听他如此说不禁吃了一惊:“哦?莫非......莫非有什么变故?大师不宿在燕王府,又要去何处?”   道衍沉着脸,眼中闪着诡异的精光,冷冷道:“贫僧今夜就离京,今夜就要去北平。请殿下为贫僧安排一下!”   朱棣越发诧异,觑着道衍许久,见他不似说笑,方讷讷道:“你.......大师为何如此行急?你不等着随本王同行么?”   道衍摇了摇头:“不,迁延日久,恐怕生变。朝中局势微妙,北平才是用武之地,还是早些逃脱为好。这一次皇上会有这个旨意,实在来得有些突兀。哼哼,若是贫僧所料不错,怕是出自贫僧的师兄宗泐的手笔啊。”   “宗泐大师?”朱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宗泐是个醉心佛法之人,历来不理俗世间的事,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来成全自己呢?他又怎么会愿意搅和到皇子间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争斗中来呢?这.......太不像宗泐的行事作风了。   道衍举起茶壶为朱棣冲了一杯热茶,方十分惬意地坐定了,冷笑着说:“殿下是不知我那个师兄啊。哼哼,他的聪慧和智谋决不在贫僧之下,他是有大智慧的人啊。只是醉心佛法,可惜了人才。否则,以他的才智,只怕古之张良、萧何也不外如此啊。当年贫僧师傅还在世时便说了,同门中以师兄宗泐的才智最佳、心念最纯、佛性最强,放在天下恐怕都无出其右者,光耀门楣的事,终会落在他的身上。如今看来,师傅当年的断语真是没有丝毫错谬之处,哼哼,如今他不就成了天下第一高僧了么?”   “宗泐大师佛法精湛,世人皆知,否则父皇也不会让他做僧录司左善世。只是本王却有些疑惑,他为何会为本王设谋呢?本王与他虽然有些投缘,却并无私交。况且,他又如何知晓本王的心意,便是要你随行北平呢?”   道衍沉吟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贫僧这位师兄,天分太高,对朝局想来也是洞若观火的。至于贫僧与殿下的私交,只怕也是看在眼里的。他曾劝过贫僧笃信佛法即好,不可搅入朝局,更不可与皇子走得太近。嘿嘿”,道衍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贫僧嘴上答应,他也无话可说。直到近年年初,贫僧与他同游丹徒的北固山,贫僧一时兴起,曾赋诗一首,以缅怀古贤。想来,他便是那时候认定贫僧沾染红尘,不会回头了。”   朱棣听他说起自己沾染红尘并不以为耻,心下觉得诧异,又觉得有些好笑,抬眼看时,道衍眸子悠然闪着精光,似悲怆、似忧郁、又似有几分不桀和欢喜,说不出是个什么神情,便问:“哦?不知大师所赋诗词是何?何妨念来听听,也让本王见见大师文采!”   道衍一队三角眼难得地露出沉郁,慢慢地起身在房内踱了几步,来到窗口,望着夜色吟了起来——“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朱棣一边听一边慢慢咀嚼品味,至此也是起身赞道:“好,好啊,好一句‘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便是最后一句‘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虽然有些暮气,却也是英雄心胸啊。嗯,这样的诗,非英雄不能吟出。难怪宗泐大师听了这首诗,便料定了你尘缘未了啊。”   道衍轻轻一笑,说不出的滋味。   朱棣却忽然惊问:“这......大师难道是担心宗泐师傅出卖你,从中作梗,才急于离开京师去北平么?宗泐大师......只怕不至于此吧?否则他就不会安排了这么一个机会,让你我可以同赴北平了。”   “自然,这是自然”,道衍断然道:“宗泐师兄如此安排,只怕也是出于保全我这个师弟的意思,若是任由贫僧偷偷与殿下私交,迟早是要惹出祸来的。嗯,不过说起来,这也是师兄看重殿下您啊。”   说到此,道衍便住了嘴,但朱棣却明白他口中宗泐看重自己这句话的意味,虽觉得心惊,可如今身处京师,也不愿多说,便问道:“既然大师信得过宗泐,那大师为何急于离开?”   道衍神色冷峻,撇着嘴笑了笑:“贫僧的师兄我自是信得过,只是其他人,却不好说啊。世间险恶,人性至丑,不可不慎啊。寻常庸夫可以大意,可若是殿下有心要做一番大事,那便须得比常人小心谨慎一万倍才行。这一条,还望殿下牢记!”   朱棣一愣,品味着其中的意思,越想越觉得有理,又觉得心惊,讷讷称是,一边就寻思着如何送道衍离京的事来,许久忽然眸子闪出一丝光亮:“大师,如今京师就停着十艘官船,乃是北平布政使李彧派来应天调粮的,明日卯时就要开拔发往北平。只是,只是里面都挤着一些押粮的兵痞,恐怕......”   “无碍”,道衍无所谓地笑了起来:“贫僧本就是个出家人,四大皆空,普度众人,任谁都是可度之人,并不在意这些的。既如此,还请殿下为贫僧安排一下,贫僧今夜就去官船上过夜,明日一早便直奔北平,哈哈哈”,说着道衍已是起身,朝朱棣合十躬身道:“殿下,那贫僧就先去了,在北平静候殿下归来——”    第三十三章 【敕立世子】   因带着王妃徐仪华和长子朱高炽,燕王朱棣离开应天后由朱能护卫着走了水路,直至冬至,方才抵达北平。眼见洪武十五年眨眼又逝,此时的燕王二十四岁,却早已历练得深沉练达。一路上都在揣摩着京师的朝局,想着自己在漩涡中的角色和处境。   马皇后的丧礼过后,洪武皇帝有些消沉,几位皇子藩王没有旨意也不敢擅自离京,免得遭了不孝不敬的名誉。因而,如秦晋二王天天混在一处,不是在应天府摆席会客,就是想方设法结交权臣,欢喜热闹得紧,也把原本平静的朝局搅闹得乌烟瘴气。   因前些年的几个大案,秦晋二王见了朱棣和太子朱标总没个好脸色。朱标因是太子,秦晋二王还不敢放肆。但朱棣却只是一个藩王,论年纪他们也稍长一些,每每遇到燕王,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见了他,总免不了揶揄打趣,十分不恭,背地里也多有一些闲话,什么攀上了太子就狗眼看人啊,什么仗着岳丈谎报军功啊,说得十分难听。   朱棣因早得了道衍的嘱咐——在京谨言慎行、少与朝臣走动,便也乐得清静,终日躲在东安门外的燕王府喝茶读书,偶尔见见纪纲,听他汇报一些“红线团”搜罗的消息。燕王府唯一出动的人,只有郑和一个,终日也是做些结交宫人太监的事。因郑和的身份,加之做得隐蔽,别人也不以为意。   直到马皇后下葬又过了十天,恰逢洪武皇帝五十五大寿。因朱元璋不喜做寿,加之皇后新丧,众人连提都不敢提这事。往年里朝臣逢此时候虽不敢献贺礼,却总要上表称颂一番,今年也没人敢上一个折子。人人都明白,近年心性乖戾的皇帝这段日子心绪极遭,谁不要命了敢去讨这个好?万一拍马拍到马蹄上,以如今洪武皇帝的脾气,什么活刮剥皮、诛灭九族,都只是寻常事儿。谁还敢没事找事,上折子贺寿称颂呢?   朱棣原想着今日定然没事,哪里想到早饭刚过,宫里就传来旨意,皇帝今夜在御花园置了酒席,要诸皇子带上皇妃、皇孙一齐进宫赴宴。这在马皇后在世时都极少的事,怎么今年皇帝会来了兴致,要一家团聚,享享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了?   朱棣虽觉得诧异,却也早早地梳洗定了,带上王冠,与王妃徐仪华、长子朱高炽匆匆进宫赴宴。到了御花园才发现,这次宴席全是太子朱标在一手操办。更稀奇的,是这次宴席的座次与平日有些不同,太子朱标竟与洪武皇帝朱元璋同坐一席,下首才是诸皇子藩王、后宫嫔妃。是人都瞧出来了,这是皇帝在为太子坐镇呢,无异于告诉众人,这皇帝的宝座只怕很快就会传给太子了,其他人还是断了那个念想吧。   朱元璋看着心绪倒还好,只是话比往日少些,只是搂着皇长孙朱允炆逗弄,偶尔看一看下首坐着的皇子,以及殷勤劝酒的太子朱标。朱标素来道学,少有的欢喜,轮桌劝酒,红光满面,十分的得意。秦王朱樉则是脸色阴沉,只是埋头喝酒。晋王朱棡则是冷傲做派,一副任谁都瞧不上眼的模样儿。朱棣因与太子朱标关系素来不错,虽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可在这个局面倒还好应付自如,也装作欢喜恬淡的模样儿有说有笑。   燕王长子朱高炽因与皇长孙朱允炆年纪相仿,二人早贴在一处嬉笑,不住围着洪武皇帝朱元璋绕圈儿。朱元璋见朱高炽身形肥胖,哪里追得上长孙朱允炆啊?可偏朱高炽不以为杵、反以为乐,闹得不亦乐乎,径自傻笑。朱元璋只觉得好笑,便一把将两个孩子都拉住,含着笑说:“朕年纪大了,你们兀自绕着朕转圈儿,朕如何受得了?你们都是朕的皇孙,年纪也越发大了,将来可是要为我们朱家天下管着千万人呐。嗯,这样吧,朕看还是得历练历练你们,你们这就出御花园,去将外面的宫女太监都召集起来,来这里为朕祝寿,如何啊?”   外面的宫女太监不知有多少人,而且分散在各大殿的角落,如何就能把他们召集起来?又为何要在现在过来祝寿呢?这千头万绪的,朱高炽一个小大人,只是愣在了当地,滴溜溜地眼睛看看朱元璋,又看看朱允炆,有些不知所措。   朱允炆历来陪在朱元璋身边,受其教导,很有龙子凤孙的气派,翩翩起身来到朱元璋跟前,躬身行了个礼:“皇孙尊旨!”说罢便要出御花园。   朱元璋见胖乎乎的朱高炽呆呆地立在旁边,不说话,也没有要去尊旨的意思,暗暗觉得好笑,便问道:“嗯?你为何不去呀?”   朱高炽这才缓过神来,呆呆地看了看朱元璋,这才讷讷地说道:“皇爷爷,现在这个时辰正是宫人们用膳的时辰,他们忙碌了一整天了,如今去搅扰他们用饭,孙儿觉得于心不忍。天气如此寒冷,他们若是没能吃饱,如何熬的住呢?何不再等一个时辰,等他们都吃饱了,孙儿们再去召集他们吧?”   “哦?”朱元璋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越发觉得这个孙子有趣,便一把拉了过来,笑吟吟地说:“哦,既然你为他们求情,那朕就听你的吧!哈哈哈,朕且问你,你是喜欢北平呢,还是喜欢应天啊?”   “应天”,朱高炽竟想也不想地脱口答道。   朱元璋似乎也没有想到朱高炽回答得如此利落,也是一愣:“哦,你喜欢应天?!是什么缘故啊?”   朱高炽嘟着嘴,闪着眼望着朱元璋鼓鼓囊囊地答道:“因为......因为......北平太冷了......风又大——”   “哦?哈哈哈哈”,朱元璋不禁笑不可遏,许久方才止住了,伸手捏了捏朱高炽的脸颊,颇为爱怜地道:“嗯,看来朕这个孙儿在北平受苦了啊。”   说着朱元璋已是转了脸:“燕王——”   朱棣早看得呆住了,听皇帝叫自己,忙出了席,恭敬地行了礼:“儿臣在!”   朱元璋虚扶了一下,含笑地看了看朱高炽,这才道:“朕很喜欢这个孙儿,他与皇长孙也投缘。嗯,他既然是你的长子,朕看就让他做世子吧。你看如何?”   这看似寻问,可已是圣旨,朱棣哪里敢说一个不字,慌忙拜倒:“儿臣尊旨,封朱高炽为燕世子——”    第三十四章 【重回北平】   燕王朱棣骑着马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入了北平城,过了丽正门便直驱隆福宫的燕王府。刚要入府,便见前苑围着一群人正在喧闹叫好,朱棣暗暗诧异,这大清早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此时的邱福、柳升等人都已经有了军职,都分在燕山带兵。朱能此番能到应天,也是借了调粮的由头。因而此时燕王府的护卫早就没有以前得心了。只是早前朱棣都与魏国公徐达耗在军营里,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见这大清早竟然有人占了前苑喧闹,才觉着府里该整治整治了。   朱棣下了马,皱眉踱了过去,从人缝里一看,也是吃了一惊。这人圈中央的人,竟是燕山中护卫千户邱福、副千户张武,还有北平都指挥同知柳升、调任永平卫指挥使的陈珪,四人都是身手了得,正捉对厮杀呢。   原来是大清早在演武呢。昔日自己在时,他们都身为护卫,这倒是每日清晨都有的功课。可如今他们都已经是燕山、北平的军官,怎的不在军营里,跑自己府门口演起武来了呢?朱棣见他们如此,心下诧异,却也高兴,便在圈外忽然假意喝道:“好你们几个二三品的军官,不在军营里操练,竟跑到本王府里嬉闹了,这是怎么个说法?哼哼,你们便不怕魏国公知道了责罚你们么?魏国公的军规,可是最严的啊——”   众人骤然听这一声喝问,先是一惊,扭头看去,见是朱棣,顿时便高兴起来,一窝蜂地拥了过来,跪地见礼,齐声道:“卑职参见燕王殿下千岁——”   朱棣见了他们也自高兴,连忙叫起,含笑打趣道:“嗯,看在你们都是随本王在密云奇袭纳哈怵有功的份上,魏国公近日也难得闲适了一点,不便扰他。本王姑且.......姑且就视而不见一回了罢。哈哈哈”,说着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邱福等人对望了一眼,笑了笑,却无话。朱棣也不留意,觑着邱福、柳升等人身后的生面孔,笑着问道:“嗯?这几位倒是脸生得很。莫非你们几个一出去做官,就想开始摆官威,带起亲兵来了?”   几人中,邱福跟随朱棣的时间最长,也最年长老成,上前一步指着一位二十来岁、白面俊朗、却有些羞涩的男子介绍道:“这位名叫金玉,袭了父职,本为羽林卫百户,后来调到燕山任护卫,殿下可别瞧他书生似的,打起战来可是个狠角色。前番一战打下来,他可杀敌七十有余,砍坏了三柄钢刀呢。”   “哦?”朱棣听了也是吃惊,这才仔细打量着他,哪里料到这个白面男子俊脸竟“腾”得红了起来,又躬身下拜,高声道:“卑职金玉,参见燕王殿下,愿追随殿下左右,杀敌立功。”   众人见他这副羞答答的姑娘模样儿,都笑了起来。朱棣也是失笑,心下却想起了道衍平日说过的一句话“凡羞而不怯者,多乃良善忠义之辈,多可信任,也最能成事”,不禁也是喜欢,便一把拉将起来,笑吟吟地道:“金兄弟且起来吧。杀场上的都是自家兄弟,不必见外。”   几句话说得金玉的脸涨得通红,显是内心激动的缘故。邱福看了看他,淡淡一笑,又指着另一名三十来岁、双眉乌黑浓密、五短身材、正有些发愣的敦实汉子道:“这位却是陈珪带来的,名叫赵彝,如今是永平卫指挥佥事,正是陈兄弟的得力干将呢。哈哈哈。”   赵彝看着有些憨厚、甚至有些呆,可是印堂极亮,容貌上看起来是个极有后富之人,此时听邱福说到自己,忙也学着金玉的样儿,跪下行礼。   朱棣见他们如此多礼,恭敬之心显而易见,忙也一把扶了起来。陈珪见赵彝有些讷言,便出来解说:“殿下,赵佥事乃是下官的旧识。早年刚入军营时,满营的兵士,只有我二人喜爱读书,弟兄们常取笑我们不是来打仗,乃是来考状元的。”   众人听了都是失笑。   只听陈珪继续道:“这位赵贤弟前些日子却不在密云,而是跟着右将军傅友德在永平绞杀朵儿不花。嘿嘿,出西辽河,擒获北元平章别里不花的,就是他了。”   朱棣一愣,旋即不禁对这个看着有些呆愣的赵彝刮目相看起来。   邱福因见远处王妃徐仪华的轿子还侯着,朱能和郑和因有朱棣“护卫王妃、不得离开半步”的将令,眼见着邱福等人说笑,想过来却又不敢,正急得抓耳挠腮,苦着脸望着众人。邱福不禁一笑,朝赵彝、金玉等一干人道:“诸位兄弟,燕王从京师方回,连府门都还没进去呢。你们且在前苑接着操演,我与柳升几个燕王府的老护卫先护着殿下进去。回头便来寻你们。”   以邱福等人的身份,众人都知道他们跟朱棣交情,忙连声叫好。   朱棣这才在邱福等人的护卫下出了人圈,与王妃、朱能、郑和会合一处。邱福这才挨着朱棣悄声道:“殿下,北征大军一个月前已经奉旨回京了。殿下还不晓得么?”   北征军走了?朱棣一愣,呆了许久又问:那......那魏国公呢?”   “魏国公是主将,前段日子身体有些不适,也不知万岁爷如何知晓的,因而旨意里点明了要魏国公回京休养。”   这竟然与道衍和尚在应天时说的话如出一辙,只是朱棣万万没料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骤然得了这个消息,朱棣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说不出是悲、是忧,或是其他什么滋味。   邱福见朱棣无话,便接着说道:“前些日子道衍大师来了燕王府,因卑职等都不在府里,护卫并不认得大师。亏得卑职曾给府里留话,但有什么事,可以去寻北平都指挥同知柳升。柳兄弟来了一看,见是道衍大师,便急急给卑职等来信,卑职等因觉得事情突兀,还以为殿下在京师出了事儿,这才带着身边得力的人来了北平。见了道衍大师傅才晓得,原来大师是奉旨来北平的。嘿嘿,这下可好了——”    第三十五章 【暴雨前夕】   说到道衍入北平的遭遇,朱棣暗悔自己在应天时没有安排妥当,让道衍吃了闭门羹,忙一拉马缰,停了下来,急问:“如今道衍大师安置在了何处?”   见朱棣担心,邱福忙笑道:“殿下不需担心,卑职已在燕王府后花园收拾了一处厢房让大师住了进去,是个十分僻静的去处,府里的下人未得允许是不能靠近的。大师日常的事儿,如今都由卑职几人侍候着呢。”   朱棣至此方才知道他们几个为何会忽然齐聚燕王府了,心下感动,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道:“以后这些事你们就不要坐了。侍候道衍大师的事儿,便交给郑和吧。”   说话间朱棣已是下了马,也不及歇息,便由邱福引路,匆匆赶去后花园见道衍和尚。   道衍因是出家人,屋内十分简单,一桌一塌一蒲团便足矣,若说有什么其他的,那便是书了。朱棣轻轻踱进去时,道衍正在打坐,朱棣也不言声儿,轻轻靠在桌案旁坐了下去。便在此时,道衍已是微微睁开了眸子,见是朱棣,颜色为之一变,一笑起身道:“我道是谁要来与贫僧一处参佛呢,却原来是燕王殿下回来了。”   “本王刚刚回来,听说大师到北平受了委屈,特来请罪来的。不想又扰了大师清修,真是罪上加罪”,朱棣半认真半说笑着搀了道衍落座。   道衍微微笑着摆了摆手:“出家人四大皆空,何来委屈一说。倒是殿下,在应天遇了什么事儿吧?”   “大师何处此言呢?”朱棣诧异道。   “哼哼,殿下年未及而立,怎的突然就立了世子呢?要不是在应天遇上了什么事儿,怎会忽然就来了这一个‘平地雷’呢?”   “哦?哦,大师如何就知晓这件事儿了?”   “朝廷邸报已经明发,天下都已知晓了的”,道衍若无其事地给朱棣倒了一杯清水,递了过去。   却原来这个道衍到了北平之后,日日不出房门,只是在屋里研读邸报啊。朱棣想着应天的事,不无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是父皇的旨意,本王也只是尊旨罢了”,说着便将洪武皇帝忽然大摆宴席庆寿,太子与皇帝同坐了主座,朱高炽又是如何与朱允炆嬉戏,从而有了皇帝钦点世子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道衍听得很仔细,抚额沉思了半响方长吁了一口气:“皇后薨逝,万岁怕是也觉得他的那一日也不远了,所以已经无意、也没那个精力去更换太子了,这是要给太子立威铺路呢。只是......万岁这一招,怕会将秦王逼入死角,狗急.......”,道衍原想说狗急跳墙,又想起秦王与朱棣乃是兄弟,如此说法倒不太合适了,便又改了口:“只怕,秦王逼急了,会做些什么惊人的事儿啊。”   朱棣原也只是有些失望罢了,倒并没有去想秦王会狗急跳墙、做出出格的事儿来,此时经道衍点拨,也觉得这是极可能的事,不无忧虑起来。   道衍沉吟了半响,忽然又说道:“近日朝廷邸报还有一条,殿下怕还不知道吧?!万岁新设了一处名叫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衙门,令杨宪为检校,将万岁信得及的一些侍卫纠集一处,独立于六部之外,统归万岁亲自提调,有刑狱、巡查、缉捕之权啊。哼哼,真是了不得的一个衙门——万岁的帝王心术,真是冠绝古人啊。”   朱棣听得一知半解,也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在三法司之外另立这么一个衙门,沉吟着问:“这......这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有何特别之处么?父皇设这么一个衙门,却不知有什么深意?”   “哼哼,当年鄱阳湖水战,陈友谅鏖战数月围攻当今万岁行舟。可万岁竟然毫发未伤,最后以弱胜强,一箭射死了一代枭雄陈友谅。靠的什么?还不是万岁有一支忠心耿耿、武艺高强的“亲军”吗?这些亲军,由万岁最信得及的赖汉臣所创,专一收罗天下能人,重金收买,无不以一挡百、忠心不二”,道衍一双三角眼闪着鬼火一样的光亮,神情有些得意、又有些阴沉:“如今天下已定,万岁却越来越信不过当年的那些功臣旧部,更信不过拿着朝廷俸禄的六部官员,所以,万岁又想起了当年的亲军,只不过改了个名字,叫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罢了。万岁是要重新用这支亲军,做一些想做的事儿了。”   “做一些想做的事?”朱棣看着道衍和尚阴沉诡异的神情,不禁心里无端觉得有些瘆人:“父皇如今是天下共主,还有什么事不是他老人家想做又不能做的?”   道衍头往椅背上一仰,淡淡一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万岁掌有天下,可也要顾及天下人心向背,要顾及世俗忠孝礼治。若是有些事儿......”   道衍说到这儿便住了口,因为朱棣毕竟是皇子,在他面前说洪武皇帝要做违背忠义之事,总是不恭敬,甚至有些悖逆。但朱棣心思灵动,岂有不知之理?愣愣的,有些说不出话来,许久方才冷冷问道:“大师觉得,这是要对谁下手?”   道衍咬着牙冷冷一笑:“谁可能阻了太子将来亲政,谁可能危害大明江山,谁可能伤害朱家子孙,哼哼,万岁就对谁下手。万岁总要在这段日子里,将家业、将江山都打理停当了,把恶人都自己做了,方才能安心啊。这份护犊之情,只怕世上没有几人能看得懂的。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哼哼,万岁又怎能不寂寞呢?”   朱棣被说得有些发冷,心里不住思索着哪些朝臣可能要成为皇帝清除的对象,而第一个蹦出来的人,赫然便是自己的岳丈、军功赫赫的魏国公徐达。   偏在此时,道衍长吁了一口气:“哎,万岁要清除异己为太子铺路,秦王眼见大位无望也免不了要放手一搏,魏国公此时被调回京师,只怕危如累卵啊。如今的朝局看似太平,实际上,已是暴雨来临前最后的一点的安宁了。殿下不可不早做准备才是!”    第三十六章 【疑案重重】   正当朱棣日日忧心远在京师的魏国公徐达的安危时,朝廷里果然发生了一件惊动天下的大事,只是这件事却与徐达不相干。却是洪武皇帝的义子、曹国公李文忠身体偶感抱恙,连日不朝,朱元璋于是亲自探视,之后更派了太医院院使、淮安侯华中前去医治,哪里想到李文忠在服用了华中留下的配药之后,竟忽然就暴毙身亡了,年仅四十有六。   谋害李文忠这么一个皇公贵戚还了得?李文忠的旧部、朝中御史,乃至六部官员一股脑子地上本章抨击淮安侯华中。洪武皇帝于是遣刑部拿下了华中,严刑拷问。人人掂量着朱元璋的性子,料想这个华中定然又少不了要被扒皮诛族了。可哪里想到,在刑部、大理寺审讯一月有余之后,案子竟毫无进展,洪武皇帝一怒之下便下令将华中转交杨宪,由新组建的皇帝近卫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来专一彻查此案。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是什么衙门?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又称锦衣卫,不受六部统属,专一由皇帝亲自提调,那里面的人虽然官职不高,可都是皇帝最信得着的一群人。因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刚刚组建,人人都带着新奇等着看看他们的手段。约莫又审了一月时间,朝旨下来——淮安侯华中所具药方并无不妥之处,想来与曹国公薨逝没关联,然华中受命医理,却不能悉心护持,以致曹国公病不能医,而至身亡,渎职之过无法推脱,即削华中淮安侯爵,降为正八品御医。   一连查了两个多月,竟只查出华中渎职?这也太不合情理了一些。   一时间,朝野内外为之一片哗然,几个风骨最硬挺的御史们又四下联络朝臣,纷纷开始具折参劾华中,还连带着大理寺及锦衣卫也一并弹劾。但是一些个宦海老吏,见惯了朝务上一层意思下面藏着的许多文章,暗地里揣摩着这个案子,越发觉得可疑,也越发觉得可怕,原本写好的折子也都偷偷地就着一把火悄没声息地就烧了。   果不其然,这一次朝臣们上的折子,洪武皇帝朱元璋并不理会,也不做回应。人人都知道朱元璋的脾气,又有谁还敢再多说哪怕半句话?那除了自找死路、给自己惹祸之外,没有任何裨益。   就在人们以为李文忠之死又会成为一个悬案的时候,却有一个人躲在暗处,四下派出“红线头”探听里头的消息。这个人就是被燕王收伏、曾派往山阳逼问茹太素、攻破栖霞山,后因担心为秦王所害,假意出脱燕王府,实际上却替燕王掌管着天下第一暗哨——红线团的纪纲。   纪纲探听的消息日日飞马报往北平。燕王朱棣因听道衍所劝,常以图灭残元为名,与北平、燕山一带的守军出塞作战,将北平的军事实际已经拢在了自己的袖子。因而纪纲的消息并不报往燕王府,而是与大庆寿寺的住持和尚道衍秘密接洽。   只是如今锦衣卫横行暗处,纪纲的“红线头”们行事不得不多有顾及,因而送往北平的消息并没有太大用处。   正当纪纲四下探听、道衍兀自揣摩李文忠之死里面的文章的时候,应天府终于又出大事了,大明第一功臣、戎马一生的魏国公徐达忽然薨了。说起魏国公徐达,洪武十五年驻守北平时便已有病,说起得了背疽,奉旨回京疗养。背疽,那是与辅佐楚霸王项羽纵横天下,却因被楚霸王所疑,愤而出走,客死他乡的一代谋士范增一个状侯。徐达如此功高,却得了这种病,道衍初闻时就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吉。不想如今果然忽然暴亡了。   与徐达之死紧随而来的,是四处传出来的流言。据说徐达自洪武十六年自苦寒的北平回到应天。应天府天气湿暖,加之魏国公闭门不出,只在莫愁湖钓鱼读书,坐养得好精神,因而徐达的背疽其实早已经渐渐开始好转了。   只是自李文忠忽然暴毙之后,徐达就似乎受了惊吓,原本谨慎的他越发的谨小慎微,每天不说闭门不出、谢绝会客之外,连卧室的门都很少踏出来,饮食也顿时减了一半。却没人知晓他在想什么,他惊恐的又是什么,就连他的儿子徐辉祖、徐增寿暗暗探问,他也是闭口不言。偶尔说起来,也是嘱咐子孙们不可自侍功劳,应该寻机离开京师,多到边疆去,一刀一枪靠自己的本事去拼出功爵来。   正因为此,魏国公徐达稍好的背疽便又复发。也有传闻说,徐达的背疽早已好全了的。不一而足。然而事情的转折乃是在洪武十八年的二月,二月二,龙抬头,洪武皇帝依例赐宴群臣。因徐达卧病在家,没有赴宴,洪武皇帝特地选了几个菜食要太监们亲自送了过去,连带的还有太医院的御医前去问医。据说,菜食里面有一道蒸鹅,正与疽病相合,徐达用过之后,背疽发作,第二日便薨逝了。   这些都是市井传闻,人人都说是洪武皇帝惧于徐达功高,如此这般地将他害死了。可却没有一人敢在这件事上去捋洪武皇帝的虎须倒是真的。徐达一死,朝臣们没有一个言声的,就连徐达的长子徐辉祖,也都闭口不言。   洪武皇帝朱元璋则加封徐达为中山王,谥号武宁,赐三世王爵,长子徐辉祖承袭,葬于钟山之阴,御制神道碑文。除此之外,洪武皇帝朱元璋还并亲自赴丧吊唁,荣宠极盛。   消息传到北平,燕王朱棣正在辽阳用兵,冀望攻克大宁,闻讯后犹如天塌,军士们也再无斗志。朱棣当夜则大马直奔北平燕王府,原要接了太子妃徐仪华回京奔丧。哪里料到,连着徐达薨逝的死讯而来的还有洪武皇帝的圣旨,边关事重,燕王不可回京奔丧,遣王妃徐仪华及世子朱高炽、二子朱高燧入京即可。   得了旨意的燕王又是悲、又是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遣了朱能护卫着王妃以及世子回京,二子朱高燧却在道衍一力相争之下留在了北平,并不随行。   ---------------------------------------------------------------------------------------------------   放假在家过年,小说可能会时断时续,年后即可恢复正常。   过年全家团聚比什么都重要。祝各位新年快乐——   2016希望能继续关注作者的努力!    第三十七章 【真假流言】   洪武十八年二月十日,正是魏国公徐达的头七,道衍在大庆寿寺安排了诵经超度之事便匆匆赶往燕王府。一迈入府,便见朱棣正站在前厅数落一名官员,旁边的丫鬟婢女们吓得避猫鼠似的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你葛诚是朝廷给本王分派的长史,燕王府寻常往来的礼仪文书你都不会写,本王要你何用?每天除了问这问那,你还会做什么?朝廷是派你这个长史来管教本王的不成?”   说着朱棣将一份折子甩到葛诚的怀里,“啪嗒”一声跌落在地:“曹国公的进爵之贺、中山王的挽表,你这个长史不写,你倒好意思来问本王?”   说着朱棣抬脚就要走。   葛诚是个敦厚的汉子,生着扫帚眉,有些木讷,却直来直去,跪在地上并不怯畏,一口将要走的朱棣叫住了:“殿下且慢。您数月不在府里,卑职身为长史,寻问殿下行踪是朝廷赋予卑职的职责,若是本王不问,那就是渎职,辜负朝廷信任。至于几份礼仪回帖,也是按例行事,殿下才是燕王,是王府之主,卑职若是问也不问,那就是僭越,不知是也不是?所以,请恕卑职不敢领王爷训!若是殿下对卑职不满意,可以请表朝廷,换了卑职就是!只要卑职还是长史,该问的卑职一样也不会落。殿下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卑职听凭发落——”,说着葛诚一闭眼一扭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儿。   朱棣不禁也被这头犟驴子揶得一愣,似乎不认识似的看着这个燕王府的长史,原本就并不好的心绪被惹得心烦意乱,狂躁地狞笑了一声“:哈,好,你顶得好,你这个长史好啊,果然是朝廷忠诚”   说着朱棣快步直趋葛诚,抬脚便要往葛诚头上狠狠地踢去。惊得远处旁观的道衍心惊胆寒,差点就叫出声来。亏得从旁窜出一个青年军官,一把将朱棣拉住了:“殿下使不得,无故殴打朝廷命官,有污殿下仁德之名。葛诚性格执拗,可并不是奸邪小人。殿下又何必跟这书呆子一般见识?”   朱棣一愣,心下灵动,这才想起来,无故殴打朝廷命官是有违大明律的,这种事秦晋二王都干过,得了洪武皇帝的责罚。只是这北平府,其他的不说,光那名对自己怀恨在心、紧盯着自己、唯恐天下不乱的都指挥使陈亨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会小事化大,穷追自己过失不放的。而自己在北平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就此被污也是很有可能的。   朱棣回头看去,才见拉着自己的军官原来是燕王府新任的护卫指挥卢振。因邱福等人都出去带兵为将,朱棣便从年轻护卫中选拔了此人做指挥。卢振虽年轻,却十分地懂得察言观色,因而人缘极好,也得朱棣的赏识。此时听出他如此地来规劝其实也是藏着巧劲儿,一句话看似在劝自己,实际也在暗示后果,朱棣岂有不明白之理?因而虽觉得卢振这股巧劲儿与昔日的邱福等人对自己的诚挚耿介相去甚远,却也打消了对长史葛诚动手,冷哼了一声:“亨,本王没功夫跟你置气,你爱跪在这里便跪着就是”,言罢就拿脚径自去了。   看到这儿,眼见着卢振扶起一脸悲色的葛城,正迤逦朝门外走来,道衍因不想与这二人多有接触,忙闪身从斜廊绕道后花园。见郑和一脸惶恐地守在内院门口没做理会处,便在远处朝他招了招手,招呼他过来:“郑和,你惊慌失措地在这里作甚?殿下可是回了内院?”   “大师傅?”郑和见是道衍,忙一溜小跑了过来,见了道衍眼圈竟然一红,支支吾吾地说道:“殿下刚刚进去,还......还责怪我成天不做事,将府里整治得乱七八糟......我......可是邱大哥他们都不在,只有我一个人.......我......”   眼见着小郑和要哭,道衍柔和地一笑:“殿下并不是真的生你的气,你不用伤心。你的差事,办得好着呢。”   郑和止了悲,不相信似的望着道衍:“是么?那殿下为何冲我生气?我跟随殿下这许多年,殿下......殿下可是可从没有这么凶过我!”   “你一个娃娃,心思怎的如此深?想这么许多不相干的事儿?难道你不信贫僧么?出家人不打妄语。我何曾哄骗过你?快,快,快,快去告诉殿下一声,就是和尚我来了,在后花园的厢房等他”,道衍不住催促。   郑和将信将疑,嗫嚅着进了内院去请朱棣,道衍这才转身进去挂着“擅入者斩”字样的东厢房。自打到了北平,这地方已然成了道衍和朱棣密议要事的密室,就连邱福、郑和等人也不敢未得朱棣允许也是不敢随意进出的。来来回回,能进这处偏僻厢房的就只有道衍和朱棣两个人而已。至于府里的丫鬟和护卫,别说进去了,就是靠近也是不能。   道衍入了东厢房还没落座,就见朱棣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此时的燕王颏下已经留着短须,与入鬓的细长眼角配在一起,越发的威仪逼人,不敢直视。只暗红的脸颊有些消瘦,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憔悴焦躁。   朱棣闪身入内,见了道衍,也不寒暄,带着悲腔急急道:“大师,魏国公是否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本王要回去奔丧,大师一定要给本王想个法子。”   道衍穿着一身黑色僧袍,原本高深莫测的一个人更多了几分神秘,却是十分的淡定,转身打量了朱棣半响,忽然道:“燕王殿下,贫僧瞧着您这些日子憔悴了不少啊。”   朱棣听了又是急又是气,却又有些好笑,无奈地搓了搓手:“哎,大师你......”   “殿下是要做大事的人,怎可以如此性急,没有沉府你呢?”   “如今魏国公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京师,本王如何能不急?大师又不是不知道他与本王的关系。魏国公一死,流言便传遍了,只是本王瞧着倒不像流言说得那样。用烧鹅害死魏国公这等样的人,实在有些儿戏,父皇也不会做这等小儿伎俩。只是流言如此多,魏国公枉死只怕是不假的。他若是枉死,本王岂能不为他报仇?”   道衍一对三角眼忽然闪出一道精光直射朱棣,嘴角似笑非笑地翘了起来:“哼哼,殿下要报仇?若害死魏国公的人果真是当今万岁,殿下又如何报仇?莫不成要去造反?”    第三十八章 【烧鹅传言】   听道衍冷冷地笑问自己——若真的是万岁害死了徐达,燕王真的就要扯旗造反,为岳父报仇,去攻打自己的父皇?   朱棣想着暗暗心惊,原本暗红的脸顿时煞白起来,愣愣地看着道衍:“这......市面上的流言倒是挺多,哼哼,只是本王确信......那只是流言罢了。父皇是何等样人?岂会用一只烧鹅去害死魏国公这样的功臣?”   朱棣越想越确信自己所猜不错,咬着细牙冷冷道:“哼,用一只烧鹅,这手段阴不阴、阳不阳的,编造得拙劣不堪,世人也是太小瞧了当今万岁了。”   “嗯,殿下所言确是不假”,道衍含笑点了点头,只是眼中的光亮却有些异样:“以当今万岁的手腕,自是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的。可是魏国公之死,只怕还真与那只烧鹅有关也说不定呢。”   朱棣皱了皱眉:“你是说,魏国公真是因为吃了那只烧鹅,才背疽发作而亡的?”   “烧鹅?”道衍自失的一笑:“殿下身为皇子,吃过的御膳不知有多少,何曾见过有哪道菜是一只烧鹅的?”道衍说着咯咯笑了起来:“当今万岁虽然于膳食极为简朴,可近年来都以素食居多。御膳坊也不是摆设,呈上去的,就算再寒碜的菜食也是近雕玉琢出来的。烧鹅这等市井酒馆里才有的菜,若是也出自御膳坊,那御膳坊的那些厨工,都要被挖眼剥皮了。”   “对啊,本王怎么就没想到呢?”朱棣恍然大悟,猛地一拍桌子,喜道:“本王便说,以父皇与魏国公的生死交情,怎会下这等辣手呢?”   “哼哼”,道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哼,目光灼灼地望着朱棣:“只是......据纪纲从大内探来的消息,当日送往魏国公府的菜食里,偏偏还真有一道烧鹅。”   “什么?”朱棣有些茫然地看着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高深莫测的道衍,实在有些不明白这个胖大和尚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道衍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么一道菜!”   “这......”   道衍悠然起身,捋了捋长须,踱了两步,方闪着鬼火一样的三角眼狞笑道:“哼哼,这一道烧鹅真是奇了。可正因为它的奇,方知此中玄妙之处。”   “玄妙之处是何?”朱棣拿起的茶杯不禁又放下了。   “贫僧日前专门嘱咐纪纲专一探查此事,看看御膳从宫里送出来时,是否就有这一道烧鹅?昨夜贫僧已得了回信,这才赶来见殿下。也算是能在魏国公的头七之日,将真相剖析清白,慰他在天之灵了。”   朱棣就着道衍的思路,前因后果的想了想,这才明白道衍的心机来,忙问:“结果如何?”   道衍原本闪烁的目光忽然停住了,猛地抬眼凝视朱棣半响,忽然嘴角翘起,诡异的笑了笑,摇了摇头。   “没有?你是说,万岁赐膳里并没有烧鹅这道菜?”朱棣惊得霍然起身。   “正是,万岁赐宴里并没有烧鹅!”   朱棣张了张嘴,冷峻的脸上带着几分惶恐,又带着几分诧异:“难道......难道有人如此胆大,敢在御赐的膳食里动手脚?这怎么做得到呢?莫不是太监所为?”   “当日送御膳的太监是庆童,此人心性贫僧也知道一些,断不会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况且,以他和殿下的交情,更没有加害魏国公之理”,道衍舒了一口气,浑身轻松下来,淡淡地说道。   “若是父皇令他如此做法......”,朱棣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旋即就连自己都不愿相信自己所想,忙就住了嘴。   “不,不会。方才殿下不是说过了么?以万岁的手腕,怎会用这等拙劣不堪的伎俩?”   “那是.......那又还能有谁有这个机会?有这个胆子?”朱棣心中也为之一松,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有,还有一个人,殿下难道就忘了?”道衍又落了座儿,紧挨着豆大的烛光,看着朱棣断然道。   “谁?”   “御医!”   东厢房一时间静了下来,只余下烛火燃烧发出的吱吱声。   “御医?”朱棣不禁抚额,这才想起来随同赐宴太监一起去魏国公府的,确是还有一名洪武皇帝派去为徐达诊断的太医院御医。   道衍却不答话,反转了话,自顾自地说起来:“而且不知殿下是否知道,魏国公死后一天就被封了棺?别说王妃匆匆从北平赶去应天,就是魏国公三子徐增寿从中都回去吊丧,都没能见上魏国公最后一面呢。”   “一天?”朱棣不禁吃了一惊:“不是头七之后才能封棺的么?”   道衍诡异地一笑:“是啊,寻常时候都得过了头七,只是......为何魏国公的丧礼这么急急地封棺呢?是否魏国公府,或是其他什么人,要掩盖什么?魏国公的遗容上,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些天朱棣只顾焦躁生气,哪里知道这许多事情?此时听道衍娓娓道来,才觉里面有些蹊跷,不禁凝目道衍:“大师,你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道衍忽然神情有些悲愤,点了点头,冷冷道:“哼,这些事纪纲都探来了的。据魏国公府里的人说,魏国公死后脸色乌青,气孔隐隐地还有血渍,眉心却有些暗红。哼,这是什么症候?还不是与曹国公李文忠一样,是中毒而亡吗?哪里是什么背疽发作?而且,魏国公与曹国公所中之毒,都是一模一样。所以,这两位功高盖世勋爵之臣的死,定然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朱棣听了,握着茶杯的手都不禁有些颤抖,这些事太骇人了,也太令他愤怒,恨不得将那歹人捉了千刀万剐,可谁敢去动徐达和曹国公这两个权倾天下、威名赫赫的功臣?除了皇帝,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有这么大的能耐?   道衍似乎看透了朱棣的心思,忽然笑问道:“殿下,您是不是觉得这些都是当今万岁的手段?”,说话间道衍嘿然一笑:“嘿嘿,贫僧原先也是这么觉得。可是越到后来,纪纲传来的信息越多,贫僧却忽然发现里面的文章......只怕深着呢——”   ----------------------------------------------------------------------------------------------   断了好几天的更新了,抱歉啊。一家人聚在一起晒太阳喝茶打牌抢红包还是很high。   明天就又要“离家出走”了,先去福建见朋友,然后回学校上班。依依不舍,又忐忑不安,前路漫漫.。。。。。。。2016,希望能走出一条路来,心想事成吧。   也祝读者你能心想事成!    第三十九章 【御医华中】   朱棣蹙眉静静地听着,双手不自觉地握起了双拳,凑近了烛光的眸子闪着铁灰色的冷光,令人心底里生出一股寒意来。只他声音却如白开水一样,淡得什么味道都品不出来:“里面到底有何文章?”   道衍与他相交多年,深知他的性子——越是冷静,话说得清淡无着,心中的杀意其实就越盛,便也不卖关子:“曹国公李文忠和魏国公徐达所中之毒一样,料想凶手也是同一个人。而且......说来也是巧了,曹国公和魏国公死前都曾见过一个人——”   “谁?”朱棣原本沉深半比的眼角霍然间阒然开目,咬着细牙问道。   “哼”,道衍冷哼了一声,起身给早已干涸的水壶里冲上了热水,又给朱棣倒上了,方才悄声道:“原淮安侯、太医院院令华中!华中给曹国公李文忠诊病之后,曹国公便暴亡了,他也被削了侯爵,贬为御医。不想半年之后随同太监前去魏国公府赐宴诊病的御医,也正是这个华中。说来也是巧了,诊病的第二日,魏国公也薨逝了,中的毒害与李文忠并不二至。殿下,您说稀奇不稀奇啊?”   “那便是华中这厮”,朱棣猛地一拍桌子,原本倒满清茶的杯子跳了起来,倒溢出一半来:“父皇可曾下令拿下此人?哼,依着本王看,这两个案子都是这华中所为。这狗才也忒煞的胆大妄为了。”   “自然,这些事华中自然是脱不了干系”,道衍朝朱棣摆了摆手,淡淡地说道:“只是殿下不想想,他华中一个不涉朝局的太医院医正,怎的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他哪里来的胆子?又是谁给了他胆子呢?”   朱棣被道衍问得一愣,忽然冷冷一笑:“哼,他身后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抓起来一问不就清楚了?以父皇的手段,不怕撬不开他的嘴。”   “可是华中已经逃出了京师”,道衍忽然道:“据纪纲传来的消息,那夜自魏国公府出来之后,华中并没有回去缴旨,而是打马出城去了”,说着道衍眼中波光一闪,狞笑起来:“直奔秦晋方向——”   “什么?那还有什么说的?”朱棣猛地起身,抬脚要去:“本王这就给父皇上折子去,这事儿还了得么?哼,如今连魏国公、曹国公这样的功勋老臣都不放过,日后还不定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来?”   “殿下何其性急啊”,道衍忙起身阻止:“贫僧话还没说完呢。”   “嗯?”朱棣悠然转身,诧异道:“华中受秦王支使毒杀了曹国公、魏国公,如今仓惶逃出了京师,还有什么可说的?得赶紧请父皇下旨调回秦晋二王,再遣人追捕华中才是。否则华中一入秦晋之地,以二哥的手段,只怕要杀人灭口的。到时候,不就死无对证了吗?”   “殿下”,道衍不禁无奈苦笑:“万岁是不会追查这两个案子的。您不见魏国公刚死,他的棺椁就被封了起来吗?这还不够明白?这是万岁有意要掩盖真相啊。”   朱棣顿时如雷击般呆立当地:“为何?这......二哥连曹国公和魏国公都杀了,父皇还要护着他不成?”   道衍摇了摇头,悠然长叹了一声:“哎......只怕这件事,与当今万岁,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这......大师的意思......事情的主使,实际上是当今皇上?”   道衍却不答话,扶着朱棣重新落了座儿,这才将肥胖的身子挤进椅子里,蹙眉沉吟了许久:“殿下莫要忘了那只烧鹅。”   “烧鹅?”   “不错,烧鹅”,道衍一边想着,方缓缓地说道:“烧鹅断不是万岁所赐。可是去赐宴的一行人里头,会拿一只烧鹅冒充御膳的,除了华中,没有其他人了。”   “华中......他已经下了毒了,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将御膳调包?难道一只鹅,真可以害了魏国公的性命?”朱棣不禁疑惑道。   “可以的,华中深通医理,自然知道其中的关碍”,道衍仍旧不紧不慢地沉吟道:“只是,瞧着魏国公的症候,却不是因为这只鹅而丧命,而是中毒身亡,这一条纪纲早已打听清楚了的。只是,这华中毒杀魏国公之后,又为何要将一只鹅放到御膳里面?”   “难道......难道是为何嫁祸当今万岁?”朱棣忽然惊道。   自此,道衍眸子闪烁,冷冷道:“是嫁祸,亦或者是暗示!”   “暗示?”   “不错”,道衍悠然起身,来回踱了起来,猛地停住了步子,断然道:“正是暗示。殿下莫要忘了,数月之前,华中可是被锦衣卫严刑拷打了一月有余的人。锦衣卫的手段,贫僧虽然远在北平,也还听说了一些,最是狠辣的。他一个文弱医生,只怕是挨不住,什么都会招供出来的。哼哼,他落入锦衣卫的手里,也就等于落入了皇上的手里。可奇就奇在,锦衣卫审讯华中一月有余,竟然只得了个渎职之罪,这太不合情理了。”   “大师的意思是......”   “哼,贫僧料定,毒杀魏国公,华中是受了当今万岁的,或是受了锦衣卫的支使,或是暗示,这才从火坑里安然脱了身。否则以魏国公的地位,皇上要派人诊断,再不济也该派出太医院院令才是,怎么会派一个正八品的御医呢?偏偏那么巧,这个御医又是在曹国公案中被锦衣卫收押的华中。这......只怕太巧了些吧?”   这推理合情合理,却又匪夷所思,朱棣呆了许久,仍旧不能相信:“可他既然是得了万岁的意思,他又何必逃走呢?又何必放一只烧鹅在御膳里头?”   道衍听朱棣相问,淡淡一笑,断然道:“华中要逃走,只是为了要去个秦王复命。皇后薨逝时,华中的一家老小可是被秦王带走了的啊。贫僧料想,除掉曹国公李文忠这么一个最大的太子派,是秦王的支使。哼哼,自皇后薨逝之后的那次宴席,秦王怕是觉出了什么味儿,觉得自己皇储无望,所以加快了步子,铤而走险,先除掉保太子的最大功臣李文忠。至于毒杀魏国公,是否秦王意思,只怕还不好说啊。”    第四十章 【骨肉相残   朱棣若有所悟:“大师是说......华中是被要挟毒杀曹国公李文忠,不想被锦衣卫逼供,抓了把柄,又被要挟去毒杀了魏国公?这......太骇人了。可他为何要留那只烧鹅呢?”   “这一条,贫僧原也不甚了了”,道衍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箴纸递了过去:“可自打贫僧得了这个,方如梦初醒啊。”   朱棣诧异地接过箴纸,展开一看,却是纪纲从应天发来的,里头详细地说了魏国公徐达的大丧之礼。原来四面八方的文武官员,能来的都齐聚到了应天府,专一为徐达送葬。就连村野百姓,也都自发地走上街头,痛哭哀嚎,如丧考妣。朱棣不禁有些愕然,以魏国公徐达的威望,这并不出奇啊。   道衍似乎看了出来,一笑道:“殿下还不明白么?魏国公徐达威名太甚,这是万岁要杀他的理由,也是华中留下一只烧鹅的原因啊。殿下试想想,无论何人只要毒杀了魏国公,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没有藏身之地的吧?而且后世史笔也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必将沦为千古罪人,与宋之秦桧何异?哼哼,华中自然不会那么傻,去背负这个担不起的千古骂名。甚至可以说,华中乃是个极其机智之人。所以,毒杀魏国公之后,他要在御膳里留下一只与背疽相克的烧鹅,用来告诉世人,真正要害死魏国公的,是当今万岁,并不是他华中啊。”   自此,一个案子终于真相大白。可朱棣却不敢相信,仍旧问道:“就因为魏国公威名太甚,万岁就要杀他?魏国公近年来闭门不出,韬光之术已至极致,怎么还惹来父皇的猜疑呢?”   “哎,冥冥中的事,真是令人蹉叹啊”,道衍似乎不着边际的感慨了一声,继续道:“原先魏国公如此,还能保得他一世平安。怪只怪殿下您近年来名声权势升得太快,已经招了万岁的忌啊。万岁铁了心要扶持太子,怎么容得下殿下您这样的藩王呢?万岁是何等样人?自然知道殿下您最大的靠山,不是别人,正是这位终日读书钓鱼却名声在外的岳丈徐达了。所以,除掉他,是去掉了万岁心头最深、也是最大的一块心病,也是在护全太子。哼哼,魏国公一辈子谨小慎微,保全了自己。临了,为了殿下您,使出了余力,帮助殿下在北平打下根基。可偏偏殿下得势,这就招了万岁的忌,哎,魏国公终还是没有落得一个善终啊。造化锁定,半点不由人啊。”   朱棣此时早已惊得瘫软在了椅背上,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再怎样也没想到,害死魏国公的人,说到底,竟还是他自己。这太难令他接受了。   道衍精神抖擞,自顾自地说着:“如今几个藩王里头,最得势的是谁?还不是秦王和殿下您吗?锦衣卫拿了华中,自然知晓了秦王的图谋。秦王杀李文忠,针对的是太子。既然秦王敢如此,万岁定然会想,那远在北平的殿下您,只怕也会有这个胆量和实力的。就算殿下如今没有,日后万岁龙御归天了呢,谁又敢保殿下就不会这么做呢?”   道衍说得不禁有些得意,嘴角吊着笑,冷冷道:“哼哼,可万岁毕竟不是庸主啊,不会就明面上的理儿去抓了华中、拿了秦王,兴师问罪。而是利用华中害死魏国公,一是要除掉一个后患,二来也是故意挑拨殿下和秦王这两个最大的藩王内斗。而太子呢,坐山观虎斗,则可以从中得利啊。这份心思,这份手段,寻常帝王是想不出来的。”   原本冷峻刚毅的燕王朱棣,听至此,也是浑身是汗,脸色惨白。父子君臣、兄弟手足之间竟已到了这一地步,实在让人心寒,也实在让人心惊啊。   许久朱棣方回过神来,讷讷问道:“那.......秦王呢?毒杀了两位功勋卓著的老臣,就这么逍遥法外不成?”   “什么法不法的?”道衍忽然冷笑了起来:“请恕贫僧直言,大明律虽已修订多年,却只是对天下臣子百姓的大明律罢了。天下都是当今万岁打下来的,所以在当今万岁看来,大明律也只是他圣御天下的一个工具罢了,与赏罚并不二致。至于皇子藩王,那可都是他的嫡亲骨血,不到万不得已,万岁是不会朝自己的儿子下手的。万岁毕竟是慈父,慈父多败儿嘛,天家也是不能例外的。只是依贫僧瞧着,秦王已入魔道,万岁再不加惩治,秦王就离自取灭亡不远矣——”   朱棣听得很仔细,眼中眸子眨也不眨,心绪渐渐冷静了下来:“那本王呢?也要装聋作哑么?”   道衍呆呆地想了想,颔首道:“这些事背后都有万岁的影子,殿下万不可擅自攻讦秦王,免得牵扯出皇家秘事。哼哼,万岁如今想着的是替太子铺路,秦王和殿下您都是个中的阻碍。殿下因前些年功夫下得足,俨然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万岁除掉魏国公,也只是防祸于未然罢了,说到底,万岁还没有疑心到殿下您的身上。倒是秦王,倒行逆施、为所欲为、不知韬晦,哼哼,如今万岁盯着的,是秦王。殿下若是妄动,只怕容易引火上身。”   “所以魏国公被人害死,本王也要忍么?”朱棣双手握拳,眼光闪烁着泪光,却隐隐藏着极深的杀气。   道衍情知燕王与魏国公徐达感情极深,徐达早早就在替燕王谋划北平,如今朱棣能握着北平十数万朝廷军马,连朝廷都束手无策,北平人口丰腴,街市俨然恢复昔日繁华,可以说一多半儿是徐达的功劳。   道衍冷着脸,许久方从齿间蹦出一句话来:“殿下要做大事,如今就必须得忍,哼哼,只怕除了要忍,还要防呢!”   “防?防什么?”   “当然是防秦王”,道衍将手中茶杯一推,冷冷笑了起来:“毒杀魏国公,万岁是使的挑拨离间、坐山观虎之计。殿下忍了下来,才能保存实力,不留把柄给万岁。只是,如今已经倒行逆施的秦王不会闲着。他除掉李文忠,是要去掉太子的左膀。接下来,就是太子的右臂了。”   “右臂?太子的右臂?”朱棣有些茫然。   道衍点了点头:“在世人眼中,太子的右臂就是殿下您啊。原先徐贲被杀时,贫僧就以为秦王要朝殿下下手了。如今看来,秦王定是畏于魏国公坐镇北平,一时找不到机会罢了。如今魏国公薨了,正是他落井下石的时候。所以,殿下还得防着秦王才是。”    第四十一章 【郭恒案发】   洪武皇帝朱元璋自幼受尽苦难,如今掌了天下,就最恨贪官污吏,但凡牵扯到了哪怕一点点贪污的嫌疑,总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因而往往酿成泼天大祸。看看空印案牵连之广就明白了,若不是燕王朱棣设巧计劝动了皇上,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可就算如此,也总有一些胆大妄为的人敢在刀头上添血,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不能尽绝的事,洪武朝自然也不能例外。   此时正是洪武十八年的三月,魏国公大丧之礼刚刚过去,无论朝局还是天下人心似乎又复归于平静。日过戌时,西暖阁侍候的太监已然举着撑杆挂起了灯笼,屋内点着红烛,悄无声息。太子朱标稳稳地坐在当中,正凝目翻看奏章,下首陪侍着两名青年文官,品级不一,却也都端直地坐着屏息整理文案,动静极小。   其中那身形精壮、浓眉短鬓、隐隐有悍然之气的官员,乃是山西泽州人氏,名叫张昺,年纪轻轻却精通各部要领,此时更兼着工部右侍郎和刑部侍郎两个要职,是洪武年间年轻一辈官员中的翘楚。因其通达六部、人品方正,被洪武皇帝派往东宫,专一协助太子处理朝务,很是得用的一个人。   另一人则是个瘦高个儿,卧蚕眉长长地盖在一对晶莹闪亮的明眸上,鼻梁骨十分的挺拔,只是双唇很薄,紧紧地闭着,显得严谨而倔强。再看他神情,却有些拘谨,举止却十分端方。此人乃是今年会试的头名,殿试的探花,名叫黄子澄,分宜人氏。   因黄子澄自幼醉心初唐名臣虞世南,立誓要学做一名忠直之臣,因而读书十分用功,终成学识渊博之名士,尤其一手书法,端方中暗藏刚柔,被誉为君子之气,极得初唐名臣虞世南的精要。待殿试之后,就被太子朱标请入东宫作为伴读,辅以文书之职。此时的黄子澄因刚刚入宫不久,因而不免有些拘谨。   “太子殿下,膳食已经重新备齐了,是否要这就送过来?”正当三人专心朝务之时,忽然一名容貌俊秀的年轻太监趋步进了西暖阁,轻声问道。   这人是宫里与司礼监庆童、尚宝监陈景、掌印监梁民齐名的四小太监之一,掌管御膳的尚膳监总管,名叫而聂。依据宫里的规矩,太子早该用膳,只是自李文忠死后,洪武皇帝越发的倦政,朝里的事大部分都丢给了太子朱标打理,直把朱标忙得脚不沾地儿。今天已经为太子预备了三次晚膳了,送膳的宫人都被骂了出去,再没人敢来。眼见时辰越来越晚,不送总是不行的,若是洪武皇帝问起,那尚膳监可有的苦头吃了。因而这才劳动了尚膳监总管而聂亲自送来。   “我不是说过了么?要你们时自然会叫你们。不见我与大臣正在商议政事儿么?”朱标显然是被三番两次打搅得有些窝火,将手中的奏章重重地甩在案头,抬眼盯着而聂怒道:“你一个宫人太监,擅闯枢要重地,这是哪里的规矩?这是谁教你的礼仪?”   朱标为人仁厚,熟读经史,想是看多了阉人乱政的事,最是厌恶、提防宫人太监,因而并不给他们好脸色。这一条宫里人都知道,这才没人敢再送膳食进来,不想还真将这位皇储给惹怒了。   而聂为人素来诚恳,在宫里名声也极好,此时见太子见怪,忙跪了下去:“太子殿下恕罪,只是殿下劳累了一天了,不进膳如何得了?若是殿下身子有什么差子,下官等也逃脱不了干系的。怪只怪下官情急之下没了规矩,忘了禀报就进来了,殿下要打要罚,下官都认了。只是这晚膳,还请殿下将就着用一点才是。”   张昺和黄子澄自早上入宫,中午也是陪着朱标用的膳,碍于规矩都不敢多吃,此时其实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是不能说罢了。此时见朱标又要拒了晚膳,心里暗暗叫苦,抬眼看新科的探花郎黄子澄,也是圆睁着一对虎眼,有些呆滞,又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料想他也不敢插嘴,张昺心头暗笑,因笑着说:“殿下,您从午时一直忙到现在,这都四个时辰了。多少也得走动走动,活一活筋骨才是,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啊。趁便儿用了晚膳岂不一举两得?再这么饿下去,只怕要坏了身子。到时候,明日的政务、后日的政务,将来的政务,又该如何呢?”   朱标原只因被而聂打扰有些恼怒,此时听张昺劝说得好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哎,这西暖阁是父皇理政之地,寻常人都不敢靠近,不想还是三番两次地打扰。看来啊,想安安心心做点事儿,也是不容易的。”   “殿下,无论读书还是做事,都讲究一股静气。若是殿下心中有静气,就算于闹市读书又何妨。若是殿下不能归心神于腹中,就算在僻幽之地,也会觉得烦躁的”,黄子澄是儒学,学究模样儿,忽然插嘴谏言道。   朱标连日相处下来,早知道黄子澄耿介的性子,故而也不以为杵,淡淡一笑道:“探花郎说得是,我受教了”,说着似乎心绪好了很多,却不想就着这个话头与黄子澄说下去,起身踱了两步,朝跪着的而聂道:“而聂,念你是初次,平日做事也勤勉,便饶了你这回。以后可得小心规矩些,再触了霉头,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去吧,将晚膳送过来。”   说着又朝黄子澄、张昺道:“待会儿你们两就陪着我用膳了,完了我还得看一两个时辰的奏章才能放你们出去”,说完朱标便又埋头看起奏章来了。   黄子澄、张昺正要落座儿,接着整理文案,不想朱标手里拿着一本折子忽然“嗯?”了一声,皱眉起身沉吟起来。   黄子澄和张昺对望了一眼,都定住了身子,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朱标一脸狐疑地拿着奏章踱至二人跟前,有些茫然地递了过去,却不说话。张昺小心地接过奏章,与黄子澄凑在一处,展开看去,竟是御史余敏和丁廷举告发北平布政使李彧,伙同提刑按察使赵全德、户部侍郎郭桓等相互勾结、吞盗官粮的奏章。   世人都知道李彧是经魏国公徐达举荐做的北平布政使,与徐达的交情至深,如今也是燕王北平用兵的保证。魏国公薨逝仅月余,就有人朝李彧下手了,这也太阴毒狠辣了一些。    第四十二章 【犹豫不决】   见了这份参劾北平布政使李彧的奏章,黄子澄初入官场倒还罢了,张昺却是个游走六部多年的人了,深知里面的干系重大,不禁也是心惊肉跳。   眼见太子和张昺都呆愣着不说话,黄子澄邹了邹眉,接过奏章又仔细端详了半响,只觉得是个寻常案子罢了,并没什么特别,便说道:“太子殿下,既然有人上了参劾的奏章,自然也不能听风就是雨,殿下先派人去调查一番就是了。若奏章所言属实,依大明律来措置即可。若是奏章所言有误,那便是诬告,就该反坐余敏和丁廷。这......难道有什么为难之处么?”   朱标还没答话,张昺便摇了摇头:“黄湜(黄子澄字)老弟,你是还不知道当今万岁的脾气啊。这份奏章要是送上去,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几百颗人头落地是免不了的了。哎,疾风骤雨,谁也说不准会打在什么人的头上啊。”   “不至于吧?余敏和丁廷举告发的不过北平布政使李彧、提刑按察使赵全德、户部侍郎郭桓三个人罢了。就算最后坐实了,灭了他们满门,也不过数十号人罢了,又何来几百颗人头了?”黄子澄不可思议地说道:“无论是闪电还是雷劈,都得讲究个天理人情,别说疾风骤雨了,就是下刀子,要掉在自己头上,他也得有个道理才行。哼,不做亏心事,他就不会有鬼敲门!”   朱标听着这二人话说得有点跑题,更不想私下妄议当今皇上,便摆了摆手止住了:“这只是一面理,也不是我们可以妄议的。北平布政使李彧与魏国公交情匪浅,现在又正是燕王在北平用兵的臂膀。如今魏国公刚刚薨逝,就有人跳出来参劾李彧,这是明摆着冲燕王去的啊。燕王手握十数万雄兵在塞外与北元作战,风餐露宿、出生入死,这倒好,朝中竟然有人背后朝他放冷箭。哼哼,也太过无情无义了一些。别说燕王是血性汉子,不会善罢甘休,就是在我这里,也是瞧不过眼的。”   黄子澄这才掂量出里面的文章,这事搅闹不好只怕真会引出大乱来,不禁抚额沉吟着问道:“太子殿下真乃仁厚君子。只是,听着殿下的意思,是想要暗助燕王不成?这么大的事,只怕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啊,殿下又如何能助他?”   朱标拿着奏章踱了两步:“这几年,先是母后、后是曹国功,如今又是魏国公,一个个都先后去了。父皇的身子,也多有起伏,这才将朝务交给了我。若是一般的事,我倒还可以做的了主。嗯......这件事......”   一直没有言语的张昺眉棱骨忽的一跳:“殿下,您是要为了燕王殿下,偷偷把这个案子压下来?”   “也不是要把案子压下来”,朱标也有些犹豫,心下不住掂量着后果:“案子现在晦暗不清......就如子澄所言,我先派人去将事情调查清楚了来,再看事体的大小来定是否转呈父皇裁夺。”   张昺只觉得不妥:“这......殿下,若是要派人调查此事,就该做得天衣无缝,不落把柄才行,否则只怕......只怕不好交代。可是要做得不落把柄,就免不了要将李彧、赵全德、郭桓这三个当朝要员拘拿起来,这么大的事体,要瞒住当今万岁,只怕是不能的。万岁若是事后问将起来......”   朱标听张昺娓娓道来,也越发觉得这事不好擅自做主,洪武皇帝本就对自己这个太子多有不合,朝野内外也隐隐有一些传闻,说什么当今皇上有意改立秦王为太子,也不知从哪儿传出来,可毕竟不会空穴来风的。如今皇上渐老,自己这个皇储正当是在节骨眼儿上的时候,若是顶住了这段日子,那便一马平川。可是如果这段时间再出点岔子,以洪武皇帝晚年的性子,自己输得一无所有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着朱标已有些心惊,可又不甘心,犹豫着道:“可是燕王与我交情颇深,昔日也帮过我不少。如今魏国公突入薨逝,李彧又遭弹劾,正是燕王最苦的时候。况且这一出出的戏,怎么看怎么都像个连环套似的。小人作祟、祸害藩王,无论于情于理,还是于公于私,我又岂能坐视不管呢?毕竟几个兄弟里头,只有燕王与我是一条心啊。”   黄子澄听了眉毛一挑,面露愠色:“殿下,您是太子,将来的皇上,心里装着的应该是天下、是江山、是您的亿兆子民,怎可以如此拘泥小情,剪不断理还乱呢?”   朱标被黄子澄说得脸上一红,正要说话,不想张昺忽然冷冷地道:“殿下说......只有燕王与您是一条心?哼哼,只怕未必吧?说得不好听一些,几个年长一点的藩王,离九五之尊只是一步之遥,谁的心里没有一点想头啊?前些年的事,殿下又不是不知道,给您添的乱儿还少么?单单曹国功李文忠之死,私下里都有不少议论呢。至于燕王呢,确是没有违拗太子之处,可燕王都在做的什么?不是在北平出兵放马、立功立威,就是礼贤下士、探望小民百姓,声名极隆,依着下官看来,其志非小啊。”   “燕王?”朱标端详着张昺,不可思议道:“不会吧?早年他就被冷落,近些年打了些战,名声这才好了些。怎么瞧也不像是有什么非分之想的人。原先宋老学士、詹同他们在时,也曾疑心于他,只是后来宋老学士回乡、詹同病故、叶伯巨下狱、我也被父皇猜忌,别人都在看笑话时,却正是燕王出手,洗脱了我的嫌疑,叶伯巨也因此才留下了一条性命啊。若是他有什么居心,又何必襄助于我?”   “这才是他的可怕之处啊”,黄子澄一个老学究,忽然也说:“我在入京之前,也曾听过这位王爷不少传言。无论传言真假,哼哼,他都决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太子殿下不可不防啊。”   几人一席话,说得朱标心里竟打了个寒噤,暗暗揣度着若是燕王真有什么居心,以他的威望和手里的十几万铁骑,还真是最大的劲敌呢。以前燕王总是站在自己一边,自己盯着的只是秦王和晋王,倒忽略了他。如今重新审视一下,才觉得几个兄弟中,论起实力,最强的只怕就是这位出兵放马的燕王了,心下已是有了主意。    第四十三章 【通州寻主】   太子朱标前思后想、犹豫了许久,又召来了承袭曹国公爵位的李文忠长子李景隆、监察御史刘璟(刘伯温次子)等一众近臣入内商议,终还是在第二日一大早就将奏章摆在了最上面,匆匆送呈给了洪武皇帝朱元璋。   依着刘璟的说法,上这份奏章的御史余敏和丁廷举乃是秦王还未就藩时举荐上来的,与秦晋二王素来亲近,因而这份奏章明摆着是秦晋二王在背后捅了燕王的刀子。太子则正好借力打力,趁机削弱燕王的势力。事情若是闹大了,这得罪人的也是秦王和晋王,太子从中调解、为百官说说好话,也可以卖个顺水人情,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奏章一上去,原本放手朝务的朱元璋不禁勃然大怒,立时便遣了锦衣卫指挥使杨宪带人将原告余敏、丁廷举拘押看管了起来,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召来大理寺卿吴庸、刑部尚书王惠迪秘密交代了一番。很快朝廷拘捕北平布政使李彧、提刑按察使赵全德、户部侍郎郭桓的人马便悄悄出了宫城。   因提刑按察使赵全德和户部侍郎郭桓就在应天,不到半个时辰二人便被锦衣卫给扣了起来。只北平布政使李彧身在北平,尚未到案。   说来也怪,这些事原本只有洪武皇帝朱元璋,署理此案的大理寺卿吴庸和刑部尚书王惠迪三人知晓。派出去拿人的,也都是皇上最信得过的锦衣卫,按理说是万没有走漏风声的道理的。可偏偏郭恒等人贪污案发的事似乎很快就传了出去。   许多原先与太子亲近、不亲近的官员竟一窝蜂地涌着去拜见朱标。有的因官职低微,进不了东宫的,也去求见李景隆等一干太子近臣。搅闹得太子朱标及一干近臣都有些茫然、不明所以。谁也不知道是谁把事情透出去的?这些不相干的朝臣又为什么会对这个案子如此用心?又为什么会一股脑儿地来太子这里探口风,一副支支吾吾、魂不守舍的怪模样儿?   刘璟三十出头的年纪,却甚喜学乃父刘伯温,一副仙风道骨的神算模样儿:“哼哼,这有什么难解的?事到临头,他们能指望谁去?指望秦王还是晋王?这一炮本身就是他们放得,去求他们不是与虎谋皮吗?去求燕王?哼哼,燕王如今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怎么指望得上呢?倒是太子殿下您,素来就有仁厚之名,如今他们不来找您,还能找谁去呢?”   太子朱标想了想,却摇了摇头,不解地问:“你说的这些倒还罢了。只是这个案子只涉北平布政使李彧、提刑按察使赵全德、户部侍郎郭桓三人罢了,跟他们又有什么关联?至于京东六部所有堂官,巴巴地都往东宫跑吗?再说了,这件事极其隐秘,怎会传得如此快?是谁胆大包天,走漏了风声呢?想想总觉得这个案子透着一丝说不清的诡异,总觉得要出大事似的。”   “嗯,下官也有同感”,张昺默然点了点头:“就像是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慢慢地将这京师百官包了起来似的。”   眼见众人冷气森森,刘璟却噗呲一笑:“哈哈哈,诸位都是朝中重臣,这件事再怎样也落不到咱们的头上,你们就怎至于如此谨小慎微呢?”   说着刘璟忽然压低了嗓音:“至于满朝堂官人人自危,这也并不出奇,看看前些年的案子就明白了,被杀被剐的并不仅仅是最初涉案的。每次出了事,不死个数十上百人是收不了场的。如今疾风骤雨将至,谁敢保证雷不会劈在自己的头上呢?”   众人都知道刘璟话里说的是当今洪武皇帝,却也说的是实情,互相对望着一时间都没了言语。   一个泼天大案将起,京师被搅闹得人心惶惶,消息自然也不胫而走,传到了苦寒的燕北之地。   燕王朱棣原本尚沉浸在魏国公薨逝的悲痛中,只碍于道衍和尚的“忍”字诀而不发作,日日泡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作践自己。布政使李彧被告发的事儿,最先自然是由纪纲快马传报到大庆寿寺的道衍和尚那里。道衍料想朱棣不在燕王府,却不便擅闯军营,便去寻了北平都指挥同知柳升,将事情讲了,要他去请燕王回府。柳升是个冷人儿,心思却极深,情知事大,也不多说便打马直奔通州,去寻搁于军营的朱棣。   通州是老将房胜的地盘,房胜与柳升都曾在魏国公徐达帐下为将,二人都有交情,如今顶着北平都指挥同知的官衔,柳升在房胜陪同下没费什么劲儿就寻到了刚从行伍里回来的朱棣。   朱棣面色冷峻憔悴,满脸都是沾着灰尘的汗渣子,见人也没话儿,似乎始终都咬着牙关忍着一股火气似的。   柳升情知是因为魏国公暴毙的事,这位王爷才如此模样儿,如今见了不禁心里一疼,趋步上前拜倒道:“卑职柳升,参见燕王殿下”,说着竟自有些哽咽。   朱棣见是柳升,也有些诧异:“哦?是柳将军?你怎么也来了通州?你起来吧!”   柳升原想劝慰一番这位燕王,但是讷于口舌,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旁的房胜见柳升呆呆地跪着,早猜到了他的心思,黯然长叹了一声,上前两步将柳升扶了起来:“哎,柳将军,你就起来吧。殿下在通州近一月时间,每日都是如此,下官都劝了不知多少次了,哎......有什么办法呢?你来通州,怕是有什么事儿罢?”   柳升一愣,方想起道衍嘱咐的事来,忙收敛了心里的感伤,趋步上前,附耳悄声将布政使李彧被告发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朱棣原本沉郁的脸上立时闪过一丝潮红,一对入鬓的长眉挑了起来,显然是要发作了。柳升和房胜都知燕王是个血性刚毅之人,眼见如此,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直过了许久,朱棣忽然咬着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却越来越大,旋即转为狂笑,不住地道:“哈哈哈,好,好,好啊!好手段,好阴毒!好,好啊......”   柳升和房胜对望了一眼,都被吓得有些发愣,呆了呆,忙上前一把扶住朱棣坐了:“殿下,殿下,您......”   朱棣猛的用力挣脱二人,起身一脚踢翻跟前的桌案,茶盏顿时碎了一地。房胜要去收,不想朱棣紧赶几步,对着已经支离破碎的茶盏又狠狠地踢了一脚,碎片顿时飞出老远。却不妨一脚踩在水渍上,朱棣顿时身子倒了下去,亏得桌案半立在旁边,朱棣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桌案才定住了身子。可偏偏桌案被踹开了几条裂缝,凸起的木屑早将朱棣的手扎出几道口子来,殷红的血渍顺着手掌流了出来,惊得柳升和房胜二人魂飞魄散,慌忙抢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 【大庆寿寺】   朱棣骤闻自己倚重的布政使李彧被人参劾、应天府派来拿人的锦衣卫不日将至北平,心下里又是骇然又是暴怒,连日暗压在胸口的那股怒气顿时就爆发了出来,发作了一番,却不妨被踢翻桌案的木屑割伤了手掌。眼见着殷红的鲜血从燕王手中流出,一旁侍立的柳升和房胜慌忙抢到跟前,扳着燕王的手掌,看着殷红一片,只觉得心惊肉跳。   朱棣却怒气未消,抬手将身旁的柳生和房胜一把推开,面目狰狞地狞笑起来:“哼,些许小伤算得了什么?如今他们要将本王逼死,本王不留些血,他们怎会甘心呢?”   朱棣紧捏着双手成拳,任由鲜血滴在地上绽成血花,神情十分的骇人。只见他发作了一番,忽然猛地大声吩咐道:“给本王备马,我这就回城去见李彧。哼,李彧是魏国公亲点的人,又岂会干那些贪墨的勾当?别人要陷害他,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本王倒要去看看,看谁敢动他分毫?”   柳升一听便急了,忙一把拉住要走的朱棣:“殿下且慢,万万使不得啊。下官来时道衍大师就曾一再嘱咐下官,务必要转告殿下——如今李彧乃是朝廷的嫌疑之人,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去见他这个是非之人,否则恐会惹祸上身,功亏一篑啊!殿下——”   朱棣虽在怒中,可听说是道衍的意思,也不能不思量思量了,便停了步子,却还是不甘心:“他是无罪之人,本王尚不能去见?那要本王怎的?你又来此做的什么?”   柳升见朱棣发作自己,也不为所动,冷冷地站在当地回道:“缉拿李彧回京,是皇上的旨意,任谁也是不敢违拗的!道衍大师吩咐下官请殿下回府,若是有事情也好有个照应。至于李彧那边,下官自会去见上一见。殿下若有什么话,下官也可带过去。李彧是魏国公旧人,也是殿下的信臣,他如今被人暗算,我们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观,李府但有什么需要照应处,下官定会照应到的。这一条,还请殿下放心便是!”   房胜是武官,却也算得是官场的积年,宦海沉浮数十年,最是知道里头的险诈之处,忙也上前来劝:“殿下,柳兄弟所言在理。李彧无论是否贪墨,如今都是是非之人,殿下若是搅和进去,只怕惹来不少非议,于殿下、于李彧,都不是好事儿。依着下官看来,还是柳兄弟的法子好一些,既可照应李府,也可探听消息。还请殿下三思而行才是。”   朱棣本就是深沉缜密之人,此时也早已品出里面的味儿来,冷着脸呆了呆,已是打消了亲探李彧的念头,却并不多言,沉着脸冷冷道:“给本王备马,本王这就回府!”   柳升和房胜一愣,情知自己所劝奏效,也不再多辩,稍一准备便随着朱棣打马直奔燕王府。直送朱棣入了府门,柳升这才自去寻布政使李彧,却不想李彧并不在府里。柳升无奈,想着事体重大,也只得耐着性子在李府苦等,须臾不敢离开。   此时的李彧早得了消息,知道自己大祸将至,早将府里的下人遣散了,妻子老母也都送往了苏州老宅,这才独自漫步,沿街踱往了燕王府西南角的大庆寿寺。   大庆寿寺始建于金章宗大定年间,因内有海云大师九层灵塔和可庵法师七层灵塔,双塔均以八角密檐砖建,东西比肩而立,故而大庆寿寺有名曰双塔寺。寺内松树繁茂,树阴密布,景色十分秀美,更有流水横贯东西,前后以“飞渡桥”、“飞虹桥”相连贯通。   此时因是傍晚时分,原本游客稀少的大庆寿寺越发的清幽僻静。李彧行至二桥边,但见“飞渡桥”和“飞虹桥”上的金章宗的题字遒劲刚猛、王气逼人,可曾经横行天下的成吉思汗的子孙辛辛苦苦建立的金朝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想想自己从张士诚手下名声鹊起,至张士诚兵败流落街头,差点饿死路边,亏得魏国公徐达将自己救起,又一步步做到明王朝的布政使高位,可如今呢,只怕还是难逃家破人亡的命运。如此起起伏伏,临到最后回头一想,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黯然滋味儿。人活一世,祸福交替,可到最后都免不了成为一堆黄土罢了,曾经的祸,曾经的福,又还有什么意趣呢?   想着,李彧不禁万般感慨,呆了呆,悠然吟道:“宝刹都城内,今朝旷野中。浮图瞻宝志,书记忆刘聪。画屋烟花绕,青松雨露浓。徘徊增感慨,历落问英雄。”   一阵冷风袭来,李彧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而发直入骨髓,便在这时,忽然身后有人接口吟道:“书记去已久,令人动慨慷。但能成事业,不解制纲常。花落重城晚,云沉大野荒。   卢沟三尺土,春雨树苍苍。”   李彧闻声扭头看去,却是一名身着黑衣的中年胖大和尚,和尚身材很是高大,满脸惨白的病容,只一对三角眼闪着慑人的光亮,令人心底无端地发颤。只见这和尚嘴角吊着笑意,不紧不慢地趋步而来,口中调侃道:“这位施主好重的暮气啊。如此春色,生机勃勃,怎得就惹出施主如许黯然神伤呢?”   “‘但能成事业,不解制纲常’......大师好大的志向啊”,李彧打量着来人,一边反唇相讥道:“如此志向,倒不像是出家人了——”   黑衣和尚轻轻一笑,毫不介意地来到李彧跟前,上前端详了片刻,忽然道:“施主气宇沉稳静娴,必是有才之人。眉宇间藏着贵气,怕是官身吧?”   李彧一愣,冷冷道:“大师眼力倒好。只不知佛法普度的高僧,何时开始也学那些江湖术士,替人看命相面了?”   “佛法可渡世人,可是何为世人?”黑衣和尚一笑问道。   什么是人?李彧被问得也是一愣,又如何能答得上来?   和尚得意地笑了起来:“世人皆有一副臭皮囊,此乃形也。世人所历之事不同,所读之书不同,气宇自也不同,此乃神也。形神兼备,则是世人。佛要普度世人,又如何能不知世人?”   这确是闻所未闻的一番高论,李彧也不禁心服,这才恭敬了起来:“大师高论,令人耳目一新。不知大师法号?在这大庆寿寺里司何职?”   “贫僧法号道衍,乃是此间住持和尚”   “啊?原来是道衍大师?”李彧惊道:“哎呀呀,在下北平布政使李彧,来此正是有事要请大师帮忙的啊。不想在此遇上,真是缘法。”    第四十五章 【贪墨真相】   道衍听说来人居然是这段日子里处于风口浪尖的北平布政使李彧,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心下想,人人都在找你,却原来到这大庆寿寺里躲清静来了。虽如此,道衍一时却拿不准这个即将被锦衣卫抓捕入京的李彧来找自己的原由,故而装作诧异的模样儿,挑着不紧要的事问道:“哦?哦......原来是李大人,贫僧眼拙,还请恕罪才是”,说着躬身合十念了一声佛,心下却千回百转地揣度着李彧的来意。   李彧一把扶住道衍:“大师乃是当世高人,何必多礼?在下如何敢当?”   道衍定了定身子,打量着李彧的气色,却还沉着,只是眉眼间有些黯然和落寞:“李大人,方才您说有事要请贫僧帮忙?不知我这方外之人能为大人做什么呢?而且......贫僧今天应该是与大人初次见面吧?请恕贫僧愚钝了,却不知大人又是从何处知晓了贫僧的法号的呢?”   “哦”,李彧不置可否地应道,许久又叹了口气:“哎,昔日里在下常与魏国公闲聊,魏国公曾言及他与大师秉烛夜聊之事,说大师见识超群、智谋深远,实乃是不世出的高人。说起来,大师的法号,也可谓如雷贯耳了。”   原来是刚刚故去的魏国公徐达说起自己的。道衍这才想起,徐达出征北平前,自己曾夜探魏国公府,与这位燕王的岳丈、天下第一战将说起了北平之事,并设谋迁流民于燕山、调近人掌管北平布政,这才有了后来魏国公请旨迁李彧到了北平,掌管北征后勤军需的事。只是如今魏国公无端暴毙,而这位布政使李彧也不日将被押解入京、生死难料,世间事真可谓变化莫测。   想到魏国公徐达,道衍不禁满脸肃穆:“阿弥陀佛,魏国公贤德之人,得其谬赞,贫僧也是三生有幸了。”   “嗯......哎......”   因说起徐达,气氛顿时就僵住了。道衍觑着一脸悲苦之色的李彧,忽然问:“李大人,贫僧虽是方外之人,可最近也听到了一些流言,不知......大人知道与否?”   李彧没料到道衍都知晓了自己被举发之事,也是一愣,许久方沉郁地点了点头:“在下正是因为此事,才来此寻大师帮忙的。”   道衍原本撵着佛珠的手不禁停了下来,一对三角眼闪着精光,不住在李彧脸上扫视:“莫非......李大人是要贫僧来帮您脱此劫难?”   李彧眉毛一挑,忽然似笑非笑起来:“嗯?嗯......大师果然高人,在下来此正是想请大师给我出出主意,看能否逃出生天呢?”   道衍嘴角吊着笑,并不十分信得及李彧的话:“嘿嘿,李大人太高看贫僧了,贫僧只是高人,又不是神人。如今皇上派来拿人的锦衣卫都已经在路上了,贫僧.......也是无计可施啊。”   “哦”,李彧似乎对道衍的回答并不意外,继续笑问:“嘿嘿,看来在下是免不了要去京师走上一走了,哎......不过依着大师看,在下这一趟京师之行,吉凶如何?”   “阿弥陀佛”,道衍并不拐弯抹角:“李大人此行恐凶多吉少!”   “哦?”李彧一愣,旋即却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单凭此断语,大师便担得高人这一断语”。   见李彧这副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气,道衍又是诧异又是赞赏:“李大人参透生死,真是令人称羡,也令贫僧折服。不过......贫僧还是想冒昧问一句——传言御史余敏和丁廷举告发大人伙同提刑按察使赵全德、户部侍郎郭桓等相互勾结吞盗官粮,不知是真是假?”   李彧又是一愣,暗想这胖和尚说话也太直来直去、不弄玄虚了一些吧,可如今事态紧急,也确是不愿多费唇舌打马虎眼,故而也豪气地一笑,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确有此事!在下自洪武十六年起便有贪墨之事。余敏和丁廷举虽然都是宵小之辈,可他们上的这份奏章,却并无半点虚言!”   “什么?大人你......”,此时就连道衍都吃惊不小。这些事原以为只是秦晋二王故意支使,背后诬陷罢了。却不想这李彧竟真的做了贪墨不法的事儿。这个情由,只怕燕王也是不曾想到的。   “不错”,李彧似乎看透了道衍心中所想,神情间却竟还不无得意:“其实自洪武十四年起,在下就发现不少官员偷偷在做盗用官粮官银之事,户部侍郎郭恒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在下几次三番搜罗证据想要参劾,不想魏国公却忽然保举在下到了这北平做布政使。嘿嘿,北平要用兵,粮草自然最为紧要,追查贪墨的事在下就停了下来。到洪武十六年,北平用兵大胜,魏国公也被皇上调回京师养病。在下瞧着局势......嘿嘿,与其继续追查这个案子,不如要挟郭恒等人,也分一杯羹来得实在一些。”   “什么?大人这是......”,道衍不禁愕然:这李彧原是要追查参劾郭恒等人,怎得到了最后又变成要挟郭恒、伙同贪墨了呢?这事儿透着稀奇,饶道衍智谋过人,也只是隐隐觉得李彧如此做法定有深意罢了,可个中情由,只怕李彧自己才能知晓。   李彧忽然笑了笑,神情间有些凄楚,又有些得意:“嘿嘿,大师定是觉得在下若不是疯了,便是魏国公看走了眼,在下实是个虚伪贪财的无骨小人,是也不是?”   道衍神情肃然,眼中冒着鬼火一样的光亮,动也不动地紧盯着李彧,似乎要从他脸上看透他的用心,猜透他的用意似的。   “大师不用猜了”,李彧笑着摆了摆手,眼中却含着泪光:“在下宦海沉浮数十年,几经起落,早知人心的险恶,更知朝局的机关。哼,魏国公被调回京师,在下就料到他会凶多吉少了。魏国公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更有知遇之情,在下苟延残喘,还愿意在这官场厮混,全是为报魏国公恩情,不愿让他失望罢了。哼哼,魏国公一去,在下这个北平布政使也是做不久的,也做不了什么事儿了。我知魏国公对燕王殿下的良苦用心,嘿嘿,这一条,想来大师也是知道的吧?”   道衍听他话中深意,竟然知道了不少底细,心下也有些骇然,暗暗庆幸此人将被押解入京,离死不远,也就少了活口。   李彧却不理会道衍,继续说道:“哼,说得不恭敬些,魏国公调入京师时,在下便料到了他的今日。当今万岁是何等样人?岂会容得下他这么一个功勋盖世、威望滔天的人?哎......魏国公若去了,在下也自当追随,不会苟活的。所以......在下想......与其去弹劾郭恒等人,撞个鱼死网破,不如趁着如今还掌着北平布政,为燕王殿下积蓄些许粮草,也算是报魏国公的恩情了。”    第四十六章 【理财奇人】   听李彧说自己贪墨官粮竟是为了替燕王积蓄粮草,道衍不禁愕然,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彧:“什么?你说你贪墨是为了燕王?据贫僧所知,王府的一应用度都是由朝廷供给,何来积蓄粮草一说?”   “我知你不信”,李彧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不仅你不信,我料定世人都不会相信的。嘿嘿,也正因为世人都想不到,我才敢做这件事儿、我才能做这件事儿。否则......岂不是把燕王殿下拖入苦海么?”   李彧闲适地踱了两步,望着远处的夕阳如血、出了一会儿神,似在回忆往事一般喃喃道:“几年前我就发现一些官员背地里在做贪墨官粮官银的事儿,而且这些人似乎都与秦王和晋王有些瓜葛。更奇怪的,还是他们贪墨粮草、却并不据为己有,而是偷偷地运往了秦晋之地。哼,在下曾悄悄派人去探察过......大师就算是神仙,只怕也想不到他们那边是怎样一副光景?嘿嘿,看起来秦王和晋王留恋美酒女色、胸无大志,可是暗地里却在囤积粮草、打造兵器、圈养战马,嘿嘿,就算傻子,怕都能猜得到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了吧?”   这些事,其实纪纲早就传来过消息,只是道衍觉得洪武皇帝还在世,时局还没到那个地步,若是冒进不仅于事无益,反而只会惹祸上身,所以对秦晋二王的做法只是冷眼旁观罢了,不想这些事却将李彧惹了出来。   “所以......你就用收罗到的证据要挟他们,也要去分一杯羹,为燕王殿下出头、为燕王殿下积蓄实力?”道衍望着这位大祸临头的布政使,心头不禁泛起一丝敬意来。   李彧点了点头,冷冷一笑:“哼,无粮不聚兵嘛。当年皇上若不是听了高升‘广积粮、缓称王’的计策,如何能斗得过实力远胜于自己的陈友谅和张士诚呢?如今......只怕又是一出三国梦呢。燕王殿下忠直英武之人,只管在战场上拼命杀敌,不似其他人那么险诈。这好是好,可是又如何斗得过秦王那样的奸邪小人呢?所以......咱们这些人,总要替他筹划筹划才是啊”,说着便不住拿眼看道衍和尚。   道衍心头感动,面上却不显露出来,病怏怏地不言声儿。   李彧说了许久,回头才发现道衍这里却不显山露水、一点风都没透出来,这才渐渐觉得这个胖大和尚有些可怕,不禁自失地一笑:“不过今日得遇大师,方知燕王殿下的将来之可期啊。难怪连魏国公这样的人物都对大师赞不绝口。看来,在下的许多事,怕都是多虑了啊”,说着李彧从怀里掏出一份淡黄色的靴掏箴递了过去。   道衍诧异了接了过来,展开看去,却是一堆人名儿,密密麻麻有百人之多:“这些是......”   李彧颇为得意地一笑:“在下做这些事的时候,便料到了会有今日。嘿嘿,郭恒等人将贪墨的官粮官银多存于府库,定期分批一点一点地运至秦晋之地。若是事发,多数银钱都会搜剿出来。在下署理府库钱粮数十年,若是也用如此蠢笨的法子,岂不让人笑话?”   道衍拿着箴页反复地看了又看,也摸不出个头绪来,便问道:“哦?不知李大人有何妙招呢?”   李彧指了指道衍手中的箴页:“奥妙便在此间——”   “不知这几张箴页,有何奥妙之处?”   “藏富于民——”,李彧咬着牙从齿缝里蹦出四个字来,冷冷笑道:“在下贪墨的官粮官银全在这些人里头。燕王殿下要用时,尽管派人去取就是,嘿嘿,算下来,如今少说也有一千万石了。”   “一千万石?”道衍吃惊不小,要知在洪武一朝,天下升平时国库一年的收入也才三千万石,这李彧悄无声息地贪墨,竟然就可以达到这个数字,也真是太骇人了些。   “大师不用这么看着我”,李彧淡淡一笑:“贪墨国库的官员,在下紧巴巴地算下来,只怕也有近百人之多。在下虽然官居布政使,可要搜罗那么多银粮也是不能的。”   “那你这一千万石从何而来?”   李彧指着箴页的名单淡淡说道:“在下贪墨的银两、官粮都在这些人手里头。这些人都是在下早些年在江苏、天津为官时培植结交起来的商贾,都是信得及的一些人,在下也常与他们做些买卖”,说着李彧自失地一笑:“江苏和天津都是内连陆路、下可通海的地界,历朝历代都是繁华的经商开钱之地。在下将银两和官粮悄悄分至这些商人手里,让他们利滚利、钱滚钱,以他们的手段,几年下来,只怕早已翻番了。若是燕王殿下不急着用,大可以放任他们留在手里倒腾,再过数年,只怕远不止一千万石了也说不定呢。哼哼,至于在下,大师可以派人到我府里去看一看,但留下了一文银子一粒粮食,便叫我李某人永世不得超生就是”。   “好,好手段!”道衍惊愕地望着这位面皮蜡黄的瘦高书生,心下又是欣赏又是感佩。这种理财、敛财、藏财的手段真是闻所未闻,难怪当年张士诚得了他之后便豪富一方了,以此人的手段,只怕与古之陶朱公也不相上下啊,而更可敬的,还要属此人重情重义、不事私利的风骨。只是可惜了这么一个人物,早早地就要遭此横祸,燕王失掉他,也真真是太过可惜了一些。   李彧见事情交代毕了,方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顿时松弛下来,神情间却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哎,在下也要随魏国公去了。如今我也是戴罪之人,以当今皇上的猜忌性子,我是不宜去见燕王殿下的。所以......这份名单就只有请大师转交给燕王殿下,日后定然是用得着的。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在下都已做了,也再无遗憾,到了地下见到魏国公......我也有个交代了”,说到魏国公徐达,李彧竟有些痴迷似的,癫狂地往外走了几步,莫名地笑了起来:“哈哈哈,魏国公,我李彧这就来见你了,哈哈哈——”   见他如此模样儿,道衍想扶、想留,稍挪动了一下身子又定住了,只是拿着那份名册,远远地目送这位一代奇才疯疯癫癫地出得寺门去,万般心绪也只化作一声悠长的“阿弥陀佛——”    第四十七章 【历史之谜】   洪武十八年四月,北平布政使李彧作为最后一个人犯被押解进了京师。洪武皇帝朱元璋亲自坐镇,下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并派锦衣卫指挥使杨宪从旁监督。虽如此,案子却进展得极不顺利,只因大理寺卿吴庸和刑部尚书王惠迪两个主审堂官意见不一,案子常审到一半两人已是吵了起来,惹出不少笑话来。   其实吴庸与王惠迪不合的缘由很简单——刑部尚书王惠迪是洪武朝的老臣,人缘也极好,极力主张案子往小了审,能不牵连尽量不牵连。大理寺卿吴庸是个干瘦老头,于审案刑狱极精通的一个人,却生性乖僻,不与人交际,审起这个大案来自然也就毫不顾忌、直来直往,一副公事公办、秉公执法的做派。   都察院其实极不愿蹚这趟浑水,奈何洪武皇帝圣意指定要督察院会同刑部和大理寺审案,千推万推也是推脱不掉的。督察院主官都忌惮这个案子,告病的告病,休假的休假,最后只得派出了左副都御使陈瑛出来。这陈瑛坐在堂上,看着吴庸和王惠迪争得面红耳赤,却只听不说。   说起这个陈瑛,与燕王还有一些渊源。当年燕王受命调查汪广洋毒杀案和栖霞私邸案,为了替太子朱标洗脱嫌疑,曾派纪纲和徐贲赴山阳县诈审县令茹太素,却不妨茹太素宦海老吏,哪里那么容易上当?后来亏得纪纲拉上了正在山阳县做监察御史的陈瑛,方才解了困,功成身退。而陈瑛也因此案被燕王朱棣推荐给了洪武皇帝朱元璋,几年功夫下来,陈瑛凭借着自己的手段已然从一个从七品不入流的小官做上了正三品的左副都御使。   陈瑛是个精细得不能再精细之人,怎能不知道这里面的情由呢?洪武皇帝晚年的性子克忌多疑,动不动就大开杀戒。如今无端来了这么一个泼天大案,相关的、不相关的,谁不会担心自己被卷入其中啊?所以人人都盼望着这个案子能从小了审,最好只纠察郭恒、李彧、赵全德三人,该杀就杀,该剐就剐,只要不牵扯旁人,那就是上上之策,天下太平。这是百官的心思,怕也是太子的心思。满朝文武里,也只有吴庸这么一个呆子会磨刀霍霍、不怕事大。   眼见案子审不下去,锦衣卫自然将三法司会审的事禀告给了洪武皇帝朱元璋。朱元璋原是要让都察院的陈瑛改陪审为主审,跃居水火不容的吴庸和王惠迪之上。可陈瑛是何其聪明之人?自己年纪轻轻、好不容易爬上高位,怎会去捡这么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红炭头呢?因而陈瑛百般推脱。洪武皇帝无奈,仔细思量之下,竟居然就让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理寺卿吴庸主审此案,陈瑛和王迪惠反倒都成了陪审。   吴庸真是人如其名,虽精于刑狱,在人情世故上却是十分的平庸,甚至有些愚钝。吴庸其实早就疑心在这个案子里一直替人犯回寰的刑部尚书王迪惠有些蹊跷之处,如今一朝权在手,他还不使出自己的浑身手段来行刑逼供、敲打人犯?   说来也是骇人,也亏得这吴庸手段了得,一番审讯下来,原本作为主审的刑部尚书王迪惠果然也牵涉案中,贪墨银粮竟不在少数。吴庸得了口供,立刻就变着法子将王迪惠看押在了三法司衙门,一边却请锦衣卫赶去王迪惠的府邸抄了家,搜出银钱核算成粮食竟有百万余石。人赃俱获之下,王迪惠也不敢抵赖,只有招了供。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王惠迪竟又供出了数十名官员来。   一时间满朝哗然,洪武皇帝更是震怒,立刻就授予大理寺卿吴庸于全权追查此案,无论官职品级大小,吴庸都可缉拿审讯。   吴庸牛刀小试,果然快不可挡,得了皇上褒奖,正苦苦思索如何将躲在暗处的贪官污吏一股脑儿揪出来时,人犯之一的北平布政使李彧竟自己就开了口。从如何巧立名目地私设水脚钱、口粮钱、库子钱、神佛钱中饱私囊,到如何打点六部官员私吞了太平、镇江等府赋税,又是如何伙同十二行省布政使私分浙西的秋粮等等,竟然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牵连的京师、地方官员三百余名。   吴庸刑狱数十载,也是头一次见如此的泼天大案,心里又是吃惊又是骇然,却又有些莫名的激动,心下想着如此大案破在自己手里,就算不名留青史也得平步青云,亿兆百姓更会视自己为包龙图在世而顶礼膜拜。因而吴庸咬牙使出了自己的泼辣手段,将李彧供出的官员一一锁拿进京,挨个逼问。   如此藤缠萦绕,顺藤摸瓜,除了刑部尚书王惠迪之外,竟又牵扯出礼部尚书赵瑁、兵部侍郎王志、工部侍郎麦至德等当朝重臣。而六部左右侍郎以下的堂官,则无一幸免,共计贪墨银粮七百万石。十二行省自布政使以下,伙同贪墨者竟过半数。   这真是太骇然了,一番审讯下来,天下官员竟有半数搅合在里面不能幸免,侵吞宝钞金银,贪污税粮、鱼盐,折合粮米,共计两千四百余万石,近乎大明一年国库的收盈。   洪武皇帝朱元璋生平最恨的就是贪官,可如今自己得了天下,一个小小的郭恒案竟然就查出一半官员参与其中,贪墨国库。原本年迈的朱元璋又是羞又是恼,一气之下便就病倒了,留下这许多官员如何措置,没有一个人敢上奏插嘴。约莫过了三日,朱元璋身体稍安,这才召集太子朱标及一些近臣入西暖阁商议,不料原本仁厚懦弱的太子竟在处置这些官员上和洪武皇帝争得面红耳赤,直将朱元璋气得拔剑欲将太子砍杀当场,亏得众人拦住了。   可这些涉案官员却没有落得好下场:户部侍郎郭恒、北平布政使李彧、提刑按察史司赵全德、胡益、王道亨、礼部尚书赵瑁、刑部尚书王惠迪、兵部侍郎王志、工部侍郎麦至德被处于弃市。六部左右侍郎以下则尽数处斩。各地布政使司官吏,死者数千人。   一个案子,牵连下来,竟杀了上万人。一时间京师四周哀嚎遍野,小民百姓都吓得连日关门闭户,只是悄悄躲在屋里烧香拜佛,送别冤魂。却在此时,也不知是谁牵了头,从士林子弟到山野村夫,竟按了数万个手掌印,上书洪武皇帝,为在郭恒案中被处死者鸣冤叫屈。这一出,却大大出乎朱元璋所料,奈何民意所向,饶他杀伐决断也不能不为之侧目。为了安定百姓,便可惜了那位不食人间烟火、手段歹毒的大理寺卿吴庸,也被洪武皇帝斩首于闹市,熊熊如火的民心这才平复了下来。   所有的这一切,都被躲在北平府大庆寿寺的道衍却看得清清楚楚——郭恒案里的一番杀戮,燕王朱棣只折了李彧这一条臂膀,其他被处死的官员不是秦王的人、便是晋王的人,亦或是太子朱标的人。若是仔细盘算下来,秦王对朱棣放的这一支暗箭,竟将自己、晋王和太子的大半势力给赔了进去。   道衍暗赞李彧真乃当世豪杰之余,却也不禁在想,那李彧所述的将百官牵连进去的口供到底是真是假?只可惜随着李彧的命丧九泉,这也成了永久的谜团,再没人能解得开其中的真相了。    第四十八章 【收拢民心】   郭恒一案被杀的人委实太多,老天似乎都为之震动,自洪武十八年五月起,河南、山东、北平等地连月暴雨,尤以河南受灾最是严重,光开封一府的灾民就达八千余户。便在此时,五开峒族的吴勉死灰复燃,又纠集了数千人的队伍占了当地县城,自称“铲平王”。是年十二月,麓川平缅宣慰使思伦发又忽然反叛。一时间好好的一个大明朝,眼见又是一副风雨飘摇的气象。   于是整个的洪武十九年,朝廷都在忙于赈灾。先是赈济江浦县灾民六千余石,后赈济河南诸府州县灾民钞五万三千三百余锭,四月下诏旨赎河南灾民典卖子女,五月又另行赈济开封府三千一百户。总算稍稍堵住了口子。然而人心难归,民间又莫名谣传出不少流言蜚语,甚至当年被洪武皇帝以迅雷手段除掉的宰相胡惟庸,也多了许多所谓兔死狗烹的说法,就更别说魏国公徐达、曹国功李文忠暴毙的事儿了。   眼见天下人心暗涛汹涌,顶替吴庸做了大理寺卿的原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陈瑛上任之后重查旧案,居然捅出了一个惊天密案——前明州卫指挥林贤党附胡惟庸,伙同倭僧,假作进贡来朝,图谋造反,诛三族。   胡惟庸居然暗通倭寇?若真是如此,那此人就死有余辜,前番“兔死狗烹”的留言也就不攻自破了。可胡惟庸已经被斩首六年了,怎么又平白地多了这一条罪名?他又如何能私通日本,图谋当今万岁呢?   便在此时,朝廷不失时机地颁布了御制的《大诰三编》,书中以胡惟庸案作为反例,竟详细地将胡惟庸私通日本国的来历说了出来。却原来前明州卫指挥林贤帅兵守御,以备东海防倭,趁在京随驾之时与胡惟庸交通,结成党弊。洪武皇帝责指挥林贤就贬日本。居三年,惟庸暗差私往日本取回,就借日本国王兵,假作进贡来朝,意在作乱。其来者正使如瑶藏主、左副使左门尉、右副使右门尉,率精兵倭人带甲者四百余名,倭僧在外。比至,胡惟庸却已被诛戮,其日本精兵就发云南守御隐遁。至洪武十九年方被大理寺卿陈瑛审了出来。   《大诰三编》颁布之后,朝野内外呆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原本躁动的民心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有些措手不及,似乎便要就此平息下去。只有一些老辣的官场积年,私下里会觉得事情来得有些蹊跷。这大理寺卿陈瑛刚刚上任,重审堆积如山的旧案,凭什么就那么巧审了这个林贤案?林贤案中如此多隐秘之事,凭什么陈瑛刚一接手就可以知道这么多底细?如此种种,似乎透着一丝说不清的稀奇。   其实,林贤案中的细节,早被纪纲手下的“红线头”查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信息也早就报到了远在北平的道衍和尚那里。道衍身处大庆寿寺,却对朝局洞若观火,眼见情势对洪武皇帝不利,便不失时机地暗中支使在汪广洋案中就投靠燕王的陈瑛上了这么一个条陈。这个条陈对洪武皇帝无异于一场天降的及时雨。可陈瑛是何许人?朱元璋自然知道是燕王在山阳发掘推荐过来的。这么一出戏,既帮了洪武皇帝,也帮燕王在大局不利的情形下赚取了一点点圣意,又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一个林贤案,一部《大诰三编》也只能稍安民心罢了。洪武皇帝善于权术,怎会没有后招?很快在洪武二十年,朝廷明旨,故元太尉纳怵卷土重来,拥众数十万人,占据松花江以北,常于辽东及辽河流域流窜,为大明东北之大患,便命宋国公冯胜为征虏大将军,颍国公傅友德、永昌侯蓝玉为左右副将军,南雄侯赵庸、定远侯王弼为左参将,东川侯胡海、武定侯郭英为右参将,前军都督商焉参赞军事,率师二十万北征纳哈怵。   如此在外树一强敌,一时间人人眼里都盯着残元,心里惦记着的也是北边军事,茶馆市井说的也都是此次北平的用兵方略。什么胡惟庸通敌、郭恒案中死去的万余冤魂,老百姓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谁不祈盼着朝廷再打一个打胜仗呢?   常遇春死后,宋国公冯胜乃是仅次于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的第三功臣,如今徐达与李文忠薨逝,用兵大事自要落到他的头上。然冯胜虽在小节上多有瑕疵,却也毕竟是沙场老将。   是年二月初三日,冯胜率兵抵达通州,侦知纳哈怵分兵屯守庆州,遂派右副将军蓝玉率轻骑趁着天降大雪奇袭,杀其平章果来,擒其子不兰奚。三月初一日,冯胜等率师出松亭关,筑大宁、宽河、会州、富峪四城,屯兵大宁,伺机而动。直至五月,雪融草长,冯胜方率大军直捣金山。至六月十九日,已是进至辽河以东,进驻金山西面,并派残元降将乃刺吾单人单骑劝降纳哈怵。   可纳哈怵岂是愿意投降之人,因而始终心怀二志,犹豫不决,屡次遣使赴明军驻地,以献降为名,其实乃是观明军虚实。冯胜见此情形,心中已料了七八成,夤夜率军翻越金山,绕到纳哈怵身后,直抵女直苦屯,降服纳哈怵部将观童。   至此,纳哈怵想不降都是不能了。冯胜获悉后大喜过望,便遣蓝玉率轻骑前往纳哈怵军营受降。酒宴正欢时,纳哈怵笑言蓝玉所着貂袍富贵,蓝玉粗俗之人,也不多想,解衣衣之。岂料纳哈怵本是戏言,并不肯着南人服饰,不悦之下咄咄而语,深悔自己投降,便欲逃跑。郑国公常茂见状便举刀砍之,纳哈怵受伤被擒。都督耿忠又擒了常茂,解与大将军冯胜。可常茂何许人?乃大将军冯胜女婿,姻亲也。冯胜因此并不问责。   便在这时,纳哈怵的十万降将也不知哪里得的消息,听闻主帅被人砍杀,立时大惊溃散,都督濮英于乱中被杀。冯胜无奈,又遣观童前去招降,方获军马十余万,牛羊马驼、辎重绵亘百余里。   捷报传至应天,洪武皇帝大喜,遣使劳军,却又擒拿常茂。时有人却举发大将军冯胜私藏良马、珠宝,而至丧元兵降附之心,并损濮英三千骑兵。万不料女婿常茂也趁机攻讦冯胜。洪武皇帝朱元璋大怒之下,收冯胜大将军印,放归中都凤阳,诸将亦无赏赐。   一场大胜遭此叠变,而至于此,不禁令人嗟叹不已。此后北平、燕山军士越发地感念魏国公徐达,而拥燕王。   ————————————————————————————   预感2016要发生剧变,昨晚第一变已经到来,不幸运。   不幸运,可以令人清醒。   早安,26号!    第一章 【费尽心血   【第五卷 靖难夺位】   洪武二十年,冯胜率军北征大捷,却因约束下属不力、兼之贪墨银财,被洪武皇帝朱元璋收了军权、罢归凤阳,北征有功诸将也因此不得赏赐。如此劳而不获,令燕山诸将越发思念已经薨逝的旧主魏国公徐达,因而军心渐已娶徐达长女徐仪华为王妃、正就藩北平的四皇子朱棣。   可说来也怪,燕王朱棣多从军出征、屡立战功,在北平、燕山一带极有威望,洪武皇帝朱元璋却偏偏并不委之于北征军权,反而将大将军一职授与了永昌侯、原征虏左副将蓝玉。蓝玉何许人?乃是早在洪武元年就病逝的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也。人人都知常遇春乃是大明第一战将,仅次于魏国公徐达的开国第二功臣,却忘了开平王常遇春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太子朱标的岳丈。   虽说原太子妃常氏已经难产而亡,可以曹国公李文忠为首的常遇春昔年手下旧将,却都无不看重这层关系,最是忠于当今太子朱标的一群人。只不过李文忠在洪武十七年忽然暴毙,人人都怀疑里面有什么隐情,可洪武皇帝朱元璋没有追究,别人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直至洪武十八年三月,功勋卓著、谨小慎微的魏国公徐达也忽然暴毙,人们才渐渐品出其中的味道来。   如今洪武皇帝不用正在北平、很得军心的燕王,而用了常遇春的妻弟蓝玉来领北征军事,就算是傻子也明白,皇帝这还是在保太子,扶上马还得送一程呢。只是苦了雄心勃勃的四皇子朱棣,至此全无权柄,每天强忍着薨了魏国公、折了北平布政使李彧的苦涩,苦巴巴熬着、撑着,装作没事人一样在燕王府读书打拳。   亏得蓝玉秉性彪悍,战场上也争气。洪武二十一年,永昌侯蓝玉率领延安侯唐胜宗、武定侯郭英为左右副将军,及都督佥事耿忠、孙恪为左右参将,共十五万人马第六次北征北元。大军出大宁,进至庆州,侦骑探知元主脱古思帖木儿驻军捕鱼儿海,明军主帅蓝玉亲自上阵,抄近路星夜兼程赶到百眼井。   百眼井距捕鱼儿海已不足四十里,却仍不见敌兵,蓝玉孤军深入,觉得太过冒险,原想退兵。亏得定远侯王弼此时建言:“率十万雄兵深入漠北,如毫无所获,就算军士无话,在皇上那里也是交代不了的?”蓝玉猛醒,便下令军士穴地而居,乘夜奇袭捕鱼儿海以南。   时敌营正在捕鱼儿海东北八十余里处,蓝玉便命王弼为前锋,率骑兵迅速逼近。敌军原道明军缺粮缺水,断不能深入漠北的,故而未加防备,加之恰逢飓风袭来,捕鱼儿海四周沙扬尘起,目不能视。待王弼率军突然杀至敌前时,元军毫无防备,大惊之下仓促迎战,最终大败而走。元太尉蛮子等被杀,其部众皆降。   蓝玉又派出精锐骑兵追击元主脱古思帖木儿与太子天保奴,俘获其次子地保奴、妃嫔、公主以下百余人,及吴王朵儿只、代王达里麻及平章以下官属三千人、男女七万七千余,以及宝玺、符敕、金银印信等物品,马、驼、牛、羊十五万余头,焚毁甲仗蓄积无数。不久,天元帝脱古思帖木儿在西逃途中为时为元世祖忽必烈之弟阿里不哥的后裔也速迭儿所杀。   捷报奏传至京师,洪武皇帝大喜,赐诏奖励慰劳,并将蓝玉与汉之卫青、唐之李靖相提并论,晋为凉国公,恩典重于一时。   眼见天下战事十分顺利,洪武皇帝便又将信国公汤和罢归凤阳养老,至此洪武功臣十去其九。至洪武二十三年,位极人臣的老臣李善长不知何故责罚家仆丁斌。这丁斌曾供于胡惟庸府,后胡惟庸事败被诛,丁斌便又被李善长收留。丁斌乃是小人心性,被李善长责罚之后心中怀恨,竟至大理寺供出诸多李善长胞弟李存义与胡惟庸互勾结的罪状。   李存义与胡惟庸乃是姻亲,当年胡惟庸被杀,洪武皇帝朱元璋原要将李存义牵连进去,碍于李善长的面子而没有发作,只是罢官,下诏免死。如今如魏国公徐达等,薨逝的薨逝,罢免的罢免,朱元璋也再无其他顾及,便下令将李存义父子逮捕审讯,供词果然牵连韩国公李善长。   李善长本是淮西旧臣之首,与以刘伯温为首的浙西旧部素来势同水火、明争暗斗。淮西旧臣中宋濂铁杆的太子派,李善长与宋濂素来交厚,因有这些关系,李善长与太子朱标交情匪浅,曾若明若暗地帮过不少忙。可李善长却不似李文忠那般,只见太子,不见其他,平日里与秦王也有走动。因而李善长可谓八面玲珑,人缘际好,看着像太子派,又像秦王派,有时又觉得哪个派都不是,仗着自己的功劳,哪个派的官员都得为他马首是瞻。这位极人臣的李善长也就是凭这些手段,竟将洪武朝的浙西旧部一个个打压排挤出了朝堂。只是,如今没了浙西派,也没了其他功高震主的功臣,光留下他一个李善长,就显得有些突兀了。或许,洪武皇帝朱元璋等的,就是一把火罢了。   便在此时,也不知哪儿来的消息,说是大将军蓝玉率军出塞至捕鱼儿海时,曾俘获胡惟庸私通沙漠使者封绩,蓝玉将信札尽数专呈京师,却被李善长隐匿不报。这消息来得很奇,众人都在揣度之时,十几名御史由原左副都御史陈瑛领头,竟一股脑儿地竞相上奏弹劾李善长。真真所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恰在此时,李善长府内奴仆卢仲谦等,不知受了谁的挑唆,也蜂拥而至,告发李善长与胡惟庸之间互相贿赠、常有私语等。   洪武皇帝至此再无犹豫,连同李善长妻女弟侄等全家七十余口一并处死。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平凉侯费聚、南雄侯赵庸、荥阳侯郑遇春、宜春侯黄彬、河南侯陆聚等人,都同时牵连而死。   此事过后,洪武皇帝又下诏旨,却是以衣锦还乡为由,将京师公侯尽数遣散还乡。至洪武二十三年,大明将北边的残元绞杀殆尽,又将朝中有权势的老臣功臣尽数除去,眼见着为羸弱的太子朱标日后登基铺路的事儿,洪武皇帝朱元璋已然是做成了。然而,世间事总是人算不如天算,洪武皇帝费尽心血所为,却因洪武二十四年的一件事而付诸东流、功亏一篑。    第二章 【太子西巡】   洪武二十四年,正值七月,江南水灾尚未退尽,秦川之地却又入酷暑季节。当头的烈日将黄土都晒得有些发烫,偶尔一阵微风吹过,都是带着热气。卷起地上的尘沫儿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儿,便朝路人扑面而去,慌得人们赶忙掩口眯眼地紧走几步,嘀嘀咕咕骂着娘。   此时方过正午,正是烈日杀人的时辰,家家户户都躲在矮小破败的土房子里摇着蒲叶扇兀自淌汗,路面上只留下几条瘦狗流着哈喇子在树荫下不住打转儿,。   偏这么一个天气,渭南潼关下的黄河渡口竟摆来两艘客船缓缓地泊了下来。干瘦的船夫一手提着旱烟吸了一口,在船舱里怯生生地眯眼朝外面看了看,只见当空的骄阳似火,不禁吐了吐舌头。回头看了看舱里的船客,却也只得无可奈何、不情不愿地缩着身子搓步出来抛了锚,搭上木板,想来是客人要下船了。   果不其然,只见船舱的绵帘一挑,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白面中年男子来,男子五官很是端正,也可算得一表人才了,却只是眉眼里透着谄媚。但见他钻出甲板,忙又回身挑着帘幕,躬身堆着笑将一个人迎了出来,仔细看去,那人竟是当朝太子朱标。   朱标穿了一身暗红色的袍服,虽然天气炎热,头上却仍戴着黑色六合一统帽,长脸长眉,挺鼻阔嘴,一对凤目炯炯有神,面貌像极了洪武皇帝朱元璋,只皮肤白皙些,衣饰严谨细致一些。想来是因为朱标潜心儒家,气度比之朱元璋要雍容安静了许多,十分的端庄儒雅。   紧随朱标身后还有三名男子:其中一名身形精壮、浓眉短鬓、隐隐有悍然之气的三十多岁男子,却是兼着工部右侍郎和刑部侍郎两职,太子朱标如今很得用的年轻新进,六部里头的百事通,名曰张昺;另一位则是个瘦高个儿,卧蚕眉长长地盖在一对晶莹闪亮的明眸上,鼻梁骨十分挺拔,只是双唇很薄,紧紧地闭着,显得很严谨,却不免倔强,这人是洪武十八年会试的头名,殿试的探花,被擢拔到太子身边的黄子澄。   走在最后的是一名脸庞黝黑的精壮汉子,汉子个子不高,五官也十分普通,话极少,脸上最惹眼的怕就是那一对剑眉了。但只要留心就会发现此人的步履极轻,身形却异常地沉稳,且性子丝毫不张扬惹眼。可说起这个人的名头,在京师只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百官听了他的名儿心里都会有些胆寒。这人就是如今皇帝最亲信的锦衣卫的副指挥使蒋瓛。   蒋瓛虽然年轻,功夫却是顶尖的,传言此人来无影去无踪,下手狠辣不留情面,许多人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取了首级,还有一些人连自己都没弄清楚是什么时候,家里秘藏多年的一些把柄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他取了去。加之此人不爱抛头露面,甚至一年到头话都不会多说上两句,因而他名声虽大,认识他的人却极少,十分的神秘。   张昺和黄子澄都是太子朱标的近臣,二人也相与得极好,却都讨厌那位朝太子点头哈腰的白面汉子。这人名叫胡延平,字子祺,为官素有清名,后来调到应天做了御史,也是敢做敢言的一个人,官声极好。因近年江南洪水肆虐,应天府也多受影响,洪武皇帝便有意迁都,这胡延平趁机建言迁到古都西安。太子此番西行,故而也就让他随同了,只是没料到此人出了京师竟换了一副嘴脸,如此下作,哈巴狗似的跟在太子朱标身边打转儿巴结。   太子朱标瞧着心绪并不太好,总是愣愣地想着心事,也不怎么搭理胡延平。他这一次微服出行,洪武皇帝交代了三件事情:一是查看河南、山东一带赈济灾民事;二是入西安巡查秦王朱樉在封地的劣迹;三则是详细考察西安地形、人口、防卫,以定是否适宜迁都。   查看灾民的事他并不需费心,这些事儿,道学的黄子澄比谁都用心,但有什么不合他心意的,他从不遮遮掩掩,不过这倒很合朱标的心意,就算心绪再不好,也都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赈灾的事,该如何办都由黄子澄和张昺两个人拟出折子,朱标用了印就立即发了出去。   至于第二件事,其实才是朱标心头隐忧最深的。秦王素来很得势,关于皇位该传给谁,早有风闻说洪武皇帝一直在他和秦王之间摇摆不定。到洪武二十一年,洪武皇帝为监管宗室亲贵,专门设立了宗人府,而秦王则做了宗人令,所有的皇亲贵戚便名正言顺地归给了秦王管理。   也正因为此事,太子朱标的一些近臣私下商议,越发觉得秦王如今已是对太子最大的威胁。于是便纠集了一群人,将道听途说的、查有实据的一些对秦王的非议,一股脑儿地奏了上去。洪武皇帝收了这许多弹劾,搁置了一阵子,却忽然又出了一个怪招,那就是让太子朱标亲自去秦王的封地巡视,以查核他的劣迹。这似乎是将秦王的生死交给了太子,可太子却怎么都觉得里头有些腻歪,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更兼之如今的当朝红人、大将军蓝玉北征归来,夤夜便拜访了朱标,只是蓝玉说的却与其他近臣不同。在蓝玉看来,似乎北边的燕王才是朱标的心腹大患。更言及了许多燕王在北平的威望何其隆盛,又言及燕王将北平治理得如何夜不闭户。燕王朱棣素来与太子交厚,早些年可是个十足的太子派,要说他对九五之尊有什么野心,任谁都有些不信。于是朱标暗地里遣人查探情由,却原来蓝玉北征大获全胜之后,在俘获的军马里挑选了十匹良骑,专门送到了燕王府,燕王朱棣以“尚不呈父皇,断不能受”为由拒绝,因而蓝玉恼羞成怒,这才到太子朱标这里说了许多闲话。   说起来,这似乎洗脱了燕王的嫌疑,可往深里想,连蓝玉这么一个骄横跋扈、战功赫赫的当朝红人都去讨好燕王,那岂不正说明了燕王的可怕吗?   这许多心思搅和在一起,太子此次西巡是断然提不起什么兴致来的。    第三章 【潼关跋涉】   潼关位于关中以东,乃是雄踞秦晋的要冲门户。欲入甘陕,先就得过潼关,因而潼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历朝历代都驻着精兵强将。这些人上马为兵、下马为民,代代繁衍。因而潼关的住户,其实多是古时军屯的后代,民风自然也就十分的彪悍。   太子朱标微服简从,带着张昺、黄子澄、胡延平、锦衣卫副指挥使蒋瓛、以及三十名便衣装扮的锦衣卫,先去了临沂、济宁巡查了山东的赈济,再从菏泽入新乡,又巡查了洛阳等地,这才西行,走运城,下潼关入秦。   太子这次出巡前,洪武皇帝朱元璋其实早已经将徐辉祖、李景隆、蓝玉等一干太子近臣以备边陕西为名调往了秦晋之地,又遣叶弄练兵甘肃,并早早地将秦王朱樉召回应天,如今的秦晋之地可以说全在太子朱标的掌握之下,大的乱子或是兵变是不可能的了。只是太子此次微服于江湖,张昺、黄子澄、胡延平这些人都是文官,身上没有功夫,也不懂市面上的那些事。因而算下来太子一身的安危,就全系于那位闷葫芦似的锦衣卫副指挥使了。   蒋瓛一路上都拖在最后一言不发,朱标也听说过此人的一些事,所以并不为奇,因他是锦衣卫的人,是护卫自己还是替洪武皇帝监视自己都还说不清呢,太子朱标也不愿去招惹他,他隐形一般地不说话,那是最好不过。   只有白面御史胡延平兴致倒是很高,一路上喋喋不休、讨巧卖乖,刚下了船便随在太子跟前引路,因见朱标脸色不怎么好,有意说些闲话解闷,堆着笑道:“公子,下了这渡口就是港口镇了。这港口镇在汉末便就设了县,至今已近两千年。从此处往北,可抵晋地的门户风陵渡;往西则入秦地;往东则是河南。别看他这么一个弹丸之地,却捏着三地的门户呢,所以古人又将这里称为‘三秦镇钥’。”   朱标此次西巡本就是为了考察秦晋之地,听他说得如此详尽,倒也觉得新奇。一旁的黄子澄却见不得他滔滔不绝显摆学问的做派,眉毛一挑,斜眼瞟了一眼胡延平:“胡大人,学生倒有些不明白了。你说此地叫港口镇?可又说它自汉末便设了县,那不就应该叫港口县了么?怎的只是镇又是县的?既是镇,那所谓汉末便设为县一说便做不了真。若是县,怎的又叫港口镇?你这岂不自相矛盾?”   胡延平其实于地志并不熟识,因要跟随太子朱标西巡,临时抱佛脚,转捡着秦晋之地的地志强背了下来,不想被这位探花郎一语就问住了,不禁尴尬得脸都红了,支支吾吾了许久,竟硬是答不上来。   张昺见了不禁暗笑,就连太子朱标也忍不住莞尔,扭头看着黄子澄笑问:“探花公,你觉着这里面有什么情由?莫不是御史大人记错了?这里本就只是一个镇?既然你把这个题目引了出来,那就请君入瓮,还是由你来解吧。若是答不上来,回去京师我倒要让礼部的人好生查查,你这个探花是怎么考取的?莫不是你贿赂了考官,探花是买来的不成?”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胡延平得太子解了围,这才舒了一口气,嘴角高高地翘着,冷冷地扫了黄子澄一眼,只等看他的笑话。   岂料黄子澄满不在乎,附在朱标耳旁说了几句,引得朱标一愣,旋即却哈哈大笑起来。张昺看着稀奇,忙也凑了过来,拉着黄子澄悄声问:“你个道学,竟也会说笑话?快,快说,到底这里头有什么可笑的?”   黄子澄见张昺满腹狐疑地瞧着自己,只得忍着笑,凑到张昺耳边又说了一遍:“其实这里头并没有什么学问,只是此地的地名便叫‘港口镇’,说起来,可说是此处县城名曰港口镇罢了。难道张大人忘了,京师秦淮河畔有间酒家便叫‘有间酒家’么?其理与这港口镇并无二致。嘿嘿,在下只是随口一说,不想还真难住了胡延平这个书呆子。”   “哦?哈哈哈,原来如此”,张昺听罢也是失笑。   只苦了胡延平,明知道他们在说方才题目中的奥妙,想问,却碍于面子问不出口。不问吧,可明摆着黄子澄几人背地里在说自己,心里又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胡延平本不是笨人,学识也极好,如今只是贪功心切,被黄子澄打了个措手不及,所谓“算胜不算”也。论起本事来,黄子澄未必便能及得过胡延平的。   胡延平想发作,可太子在场,他又哪里敢?便低头干笑了几声,当头开路去了。黄子澄等人见终于将这个围在太子身边的哈巴狗赶了开去,也觉得解恨,几人这才兴致勃勃地说起这秦晋之地的风土来。   众人一路说笑,才见这黄河渡口之后原来是一处山坡,村落聚集于两侧。想是因为正值正午,天太热,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几条瘦狗热得伸长了舌头,哈喇子直流,喘着粗气,眼见朱标一群陌生人迤逦而来,竟连犬吠的精神都没了,只是耷拉着脑袋望着众人,眼中似乎有些无奈,又似有些幽怨似的。   眼见烈日晒在黄土上,热气更盛,张昺和一众锦衣卫早除了冠帽,只简单地扎了一根头巾,袖袍也都脱了下来,不住揩着汗。黄子澄和朱标却都是圣人门徒,极为讲究,饶如今热得汗流浃背,衣冠仍旧是一丝不苟。   张昺看了看天,只觉得日头就像顶在头顶似的,说不出个憋闷,忙抢上几步来到一步三顿的朱标跟前:“公子,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歇喝口水吧。这么走上去,只怕没多少时辰,咱们都得热晕了过去。”   朱标也觉着口干舌燥,加之黄土面上不住泛起灰尘扑面,浑身都已是十分不自在,只瞧着四周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没个去处,一时间也找不到个合适的歇凉的地方。偏在此时,那开路的胡延平忽然在山头大汗漓淋地冒了出来叫道:“公子,公子,快,前面有个茶摊——”   见这阴魂不散的胡延平吃了方才的钉子,才半刻不到,便又跳了出来讨好,黄子澄和张昺只觉得腻味。只是这一行人在这烈日黄尘下走得委实辛苦了些,一听说有个茶摊可以歇脚,顿时都来了精神,快步踱了过去。    第四章 【泼辣茶主】   黄河渡口的山坡并不大,可黄子澄一干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爬上去之后都已经近乎瘫倒了在地上。胡延平忙堆着笑搀扶住跌跌撞撞的太子,一边用自己宽大的袖口给朱标扇着风,极尽巴结:“公子,您看,前头就是茶摊了。地面儿不大,可是看着倒还干净,紧靠着大槐树也算阴凉,我这就扶您过去吧?!”   朱标抬眼看去,果见不远处的小道旁、紧挨着一处矮土房,当真支着一个茶棚。茶棚下一共摆着四张小木桌,每张桌子都设着四张条凳,勉强还能容得下自己一行人。便朝身后的黄子澄、张昺等人招了招手:“你们可还走得动?走得动的话,咱们便去前头歇脚——”,说完已是抬脚往前走了过去。   众人见太子当先而行,就算再累也只得强打精神朝茶棚蹒跚过去。   茶棚不大,桌案上连个茶具也没有,只有土房门口用泥砌着一小段半人高的早已烧黑了的火塘,火塘上摆着十几只瓷罐,也不知做什么用处。   胡延平扶着朱标在东面一张桌案旁当中坐了,四下看了看,却不见人。朱标眼见黄子澄等人一步三顿地过来,碍于礼数,却不敢落座,便指着自己身旁的条凳笑着招呼:“来,你们都陪我坐着歇息歇息吧,出门在外还讲得那么多礼数?”   黄子澄和张昺对望了一眼,也就不再客气,二人一左一右分别在朱标两侧的条凳上坐了下来。因见胡延平幸灾乐祸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正走向另一侧的条凳,张昺心头不禁来气,抢上一步,也顾不得其他,竟将一直置身事外、一言不发的蒋瓛拉了过来坐了下去。只这一下可好,胡延平看着分别端坐一侧的四人——自己是断然不能与太子同坐的,可是黄子澄和张昺明摆着是与自己为难,竟大大咧咧地将脚耷在条凳上,哪里还能容得下自己?但要自己去和蒋瓛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闷葫芦坐在一起,胡延平又觉着不乐意。   眼见着又被刁难,胡延平早气得满脸通红,恨恨地瞪了一眼满脸得意的张昺,一跺脚,转身便往土房子里闯去,一边怒气哄哄地高声叫道:“店家,店家?不见来客了么?你打开门做生意,来了客招呼也不招呼,这是什么道理啊?店家——”   “来了,来了,嚎什么丧呐?”,说话间已从里间闪出一个红衣短衫的女子来,女子头上裹着一张绣着荷花的红巾,穿着短衫青裤,外披一件薄薄的半短开衫,正一边扣着胸口的纽扣一边骂骂咧咧地出得门来。   只一瞬间,胡延平竟瞧见了那女子半个白花花的胸脯,不禁念了声“非礼勿视”,忙转身别开了眼。   那女子却甚是泼辣,横眉瞪了胡延平一眼:“看什么看,要看看你妈去!”   胡延平只觉得委屈,又觉得恼怒,却寻不出理由来发作,挨了女子一番骂,竟半句话也回不出来,涨红了脸悻悻地往外退,惹得黄子澄、张昺和一众锦衣卫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女子听着声儿,扭头看去,这才发现外面坐着这许多人,一时间脸上红了红,却也只是刹那间的事,很快便横了眉,毫不怯懦地看着众人:“就是你们要喝茶呐?这天杀的火盆子,竟然还有活物?嘻嘻嘻,行啊,管你们是活的死的,要喝茶,每人一两纹银。付了钱,茶水管够。不付钱,想在这茶棚里遮阳也不行”,说着已是朝众人摊开了一只手掌。   众人打量着这女子,也只是二十出头年纪,竟生得眉清目秀,肤色也白皙,身材娇小,身段却极好。在一身粗布短衫的遮掩下,里头反倒显得越发的诱人。只是脸颊上有些黑灰,看着不甚爱干净,十分的可惜。   朱标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啊,呆愣了好半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她是要钱。胡延平在地方为官多年,于市井上的事也还了解,上前一步冷笑起来:“嘿嘿嘿,一碗茶要一两银子?姑娘,敢情你开的是黑店吧?要不便是还没睡醒,做着白日发财梦吧?嗯?哈哈哈。”   “姑娘?我是你姑奶奶!”那女子眉毛一挑,双手叉腰,一句话将胡延平噎得半死:“一碗茶一两银子?你耳朵生屁股上了还是怎的?姑奶奶不是说了么,一人一两银子,茶管够。哼,就算姑奶奶要收你们一碗茶一两银子又怎得?那也是明码标价,爱喝不喝。不喝你们便赶紧走,别赖在姑奶奶这个凉棚里”,说着已是动手去推胡延平。   胡延平哪里受得了这一出啊?一不留神竟被那女子推得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狼狈到了极致,暗悔自己不该多事,更不该去跟这个“泼妇”讲道理。   “胡子祺(胡延平,字子祺),把钱给她”,朱标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闹剧,心里其实一直想笑,却不愿惹得胡延平尴尬,此时见事情闹得不可开交,这才出言喝止。   听朱标吩咐,胡延平哪里敢违拗,恭敬地应了一声“是”,方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恨恨地递了过去:“拿去吧,多的就再给我们来一点吃食,哼,便宜你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一两银子的茶是如何的好法,竟这么值钱。”   女子笑嘻嘻地接过银票看了看,转身看了看朱标,已是知道这才是正主儿,便也不失礼数地福了福:“谢谢公子,您请安坐,这就给您煮茶去”,说着转身朝屋里喊道:“当家的,快起来煮茶了,贵客到了——”   “哎,来了来了”,里头应声走出一名嘟嘟嚷嚷、半醒的男子。   众人见了又是吃了一惊。只见这男子面皮很是白皙,秀眉廷鼻,明眸皓齿,竟生得比江南男子还俊俏,只是身子有些纤弱,举止间倒像一个女子。这黄土风尘之地,生出那么美艳的女子已是出奇。众人原想着这女子的当家的,必定是一个赤膊精壮的粗犷汉子,却不料竟是这般模样儿。    第五章 【清茶怪味】   听女子在外高声招呼,屋内这才慢悠悠地闪出一个俊俏男子来,显然便是泼辣女子口中的当家的了。男子想是在午歇,睡眼惺忪地眯着眼就踱了出来,抬眼见外面坐了这许多人,也是吃了一惊。只见男子竟很是知礼,只呆了一呆,很快便含笑朝朱标一群人揖了揖手道:“哟,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来了这许多贵客?多有怠慢了,诸位且坐,我这就给诸位煮茶去”,声音竟也十分的纤弱,丝毫没有陕甘一带男子的粗犷和阳刚。   说话间这男子已是径自来到火塘生起了火,又往十几只瓷罐装上一些茶叶不像茶叶、树叶不像树叶的东西,再兑上水,这才放到火塘煮了起来。   朱标等人瞧着男子煮茶的手法,只觉得新奇,但见他手法熟练,显然是不知摆弄过多少次的人了,断不至是糊弄自己。眼见男子现在闲下来,黄子澄试探着问道:“这位相公,瞧着你倒像是个读书人,怎得做起了茶馆的买卖了?不知相公如何称呼?”   男子刚说了句“在下姓王”,那女子已是端着一瓢水匆匆出得门来,白了一眼黄子澄,没好气地说:“呸呸呸,别跟他提读书了。读书有个屁用。成天读书,就能读出银子来?没有银子,吃什么喝什么?哼,老娘当时就瞎了眼,嫁给了他这么一个读书人,害得落到这副田地。这些年若不是我把他的书都用来生了火,逼着他去做些买卖,如今只怕早就饿死了呢。哼,你们这些爷啊,成天吃饱了没事,什么之乎者也的,咱管不了。可是他,要再敢读书,瞧我不死给他看”,说着竟用手指狠狠地戳了戳王姓男子的脑门儿。   男子脸上一红,朝黄子澄等人尴尬地笑了笑,无奈地又回到火塘边,不言声儿地煮起茶来。黄子澄等人都知道这女子泼辣,不想竟到了这地步,也自不敢招惹,互相对望了一眼,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提。   约莫过了半刻钟,火塘上的瓷罐就咕咚咕咚地冒起了白起,男子慌忙拿起脚边的一个钳子,一个一个地将瓷罐钳了起来摆到朱标等人的桌案上。朱标等人都没见过这喝法,眼见瓷罐刚从火塘上取出,断然下不去手,更别说喝了。   男子显然瞧着了众人的疑惑,浅浅一笑:“诸位想来是从南边来的吧?这茶可不是就着瓷罐喝的。你们且稍坐——”,说着转身入内,搬着一个小木盆就出来了。木盆里装着的,却都是一个个的泥色小瓷盅,在每人跟前都摆上。这才用木钳将瓷罐钳起,往小瓷盅里将茶都倒了出来。   众人不想这喝茶的法子如此讲究,但见二指大小泥色小瓷盅内的泛黄的热茶,模样儿煞是好看,挨近了闻一闻,却是一股青涩的味道。朱标不禁朝黄子澄等人笑道:“嘿嘿嘿,瞧着这位王相公的手段,这茶想来也是错不了。看来咱们这一两银子花得值呢。”   黄子澄等人都觉得稀奇,因燥热了许久,此时闻着这青涩的茶香,已是勾得口水在嘴里直打转儿。可太子朱标不动,谁又敢冒失地举杯自己饮了呢?   一直木头似的坐在一旁的锦衣卫副指挥使蒋瓛却忽然起身来到朱标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儿在朱标跟前的茶水里试了试,又闻了闻,方朝朱标点了点头,不言声儿地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枯坐起来。   众人一路走来,对蒋瓛的做法已是见怪不怪,知道蒋瓛这是在试毒呢。太子朱标此行,只让他一个江湖客带着锦衣卫随行,那自是将太子的安危系于他一人。因而自打出了应天,无论吃饭、喝酒,甚至于在路边饮一口山泉,没有蒋瓛先试毒,朱标都断不能入口的。   此时见蒋瓛点头,朱标方笑了笑,拿起小瓷盅淡淡地饮了一口,却忽然皱了皱眉,满面扭曲,猛地又“噗”的一声又吐了出来。   众人情知有异,忙都起身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问:“公子,怎么了?可是这茶里有什么古怪?”   朱标苦笑着摆了摆手,许久方长吁了一口气:“莫要大惊小怪,并无什么不妥。只是......只是这茶的味道有些......有些不太一样。”   “哦?”   众人诧异地对望了一样,回到自己的位置,端起瓷盅也都饮了,却都猛地又吐了出来。胡延平已是怒不可遏,抢上几步,一把揪住王姓男子:“好你个店家,我们付了这许多银子,你竟给我们喝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苦得跟药似的。欺我们脸生么?瞧我不把你拉去见了官去,哼,苦头有你吃的。”   那女子在里屋听到外面吵闹出得门来,却见胡延平正揪住自己当家的在发作,不禁眉毛一挑,噌噌几步便窜了出来,劈手就拧住胡延平的胳膊,将王姓男子挡在身后,指着胡延平唾面骂道:“我呸,早瞧着你不是个好东西。也不知哪儿来的混账王八蛋,到我们港口镇来撒野。你也不去打听打听,你姑奶奶我是什么人,竟敢到这里来耍浑?你给我撒手,快撒手,再不撒手瞧我不打断你的泥土子——”   说话间女子果真往前欺了几步。   胡延平眼见这女子腆着胸脯就蹭了上来,不禁想到方才瞟见的那白花花的模样儿,脸上又是一红,不自禁地就退了几步,扯着王姓男子的手已是松了。   王姓男子却不见怪,哭笑不得地朝胡延平道:“诸位误会了,在下给诸位煮的茶,其实也可以算得是药。乃是用板栗叶、桑树叶混在一起煮的。苦是肯定的,可也解暑。几位可能不晓得这秦晋之地的气象,就这热杀人的天儿,你们不解解暑,只怕过不了一个时辰,便会倒在路上。就算诸位身子骨壮实,被这酷热烤上衣烤,只怕三天都会食不甘味的。所以,在下先得给诸位煮一些祛暑茶,既解暑,也可开胃。”    第六章 【油壶茶香】   众人听王姓男子解释,这才知道是他一番好意,反倒惹出误会。朱标深知胡延平今日咋咋呼呼、没了官体,全是由黄子澄等人挤兑他惹出来的怒气,再放纵下去还不知他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便起身扯了胡延平至蒋瓛旁边坐了下来,嗔道:“便是你性子急,反诬了王相公一番好意,你便安生坐着,有什么拿手的茶点,还怕人家不肯露一手么?”   黄子澄见太子出面,也笑着起身朝王姓男子拱了拱手,歉然道:“王相公善心人,方才误会了你了,在下在这里给你赔不是,还望不要放在心里才是。”   王姓男子生着女态,性子柔弱,脾气极好,一笑道:“说哪里话?是在下忘了解释,诸位都是外地客人,不知本地风俗,误会是难免的。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嘿嘿,诸位安坐,且用一用方才的茶水解解暑,在下这就去预备一些油壶茶。嘿嘿,不怕诸位笑话,这可是我王家最拿手的东西,方圆百里没得不知我王家油壶茶的”,说着男子笑着转身招呼着女子便去煮茶。   朱标见这个店家秉性纯正,也起好感,便笑问:“这位王相公,我们只知你姓王,还不知你的大名呢,不知可否见教?”   王姓男子一边忙碌,一边头也不抬笑道:“嗐,这算个什么事儿啊?在下姓王,名官。我王家历代穷苦,家母怀胎时还要下地,不想一日在灌木丛里被绊了一跤,便生下了我。家父觉得灌与官同音,便认定在下日后能做官,于是给在下取名叫王官,自幼也不让我干活,只是让我读书,还不是希望日后有朝一日在下能出仕为官,光宗耀祖么?哎,说来惭愧,如今双亲都已亡故,在下却仍旧一事无成。”   这是小民百姓家常有的事,众人听了却不禁唏嘘,黄子澄出身寒微,登了龙门才有了今日,最是能体会个中辛酸,想了想便安慰道:“王相公不需气馁,功名富贵皆有天定。宋之宰辅王安石年轻时应考,元宵灯会时曾遇大户人家出题招亲,题却极简单,只是一副上联曰‘走马灯,灯走马,灯熄马停步’。嘿嘿,王安石自幼就有神通之誉,自视甚高,苦思三日竟硬是对不上来,方知天外有天。心下受挫,原对应考不报期望,一路上只是想着联语。”   在座的如朱标、张昺、以及店家王官都是读书人,却都不曾听过这段典故,心下掂量着这难倒王安石的联语,一时间也都寻思不出下联来。   便在这时,张澄笑了笑继续道:“嘿嘿,一副联语难倒了王安石,可正如那句‘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你们猜怎得?王安石到了开封应考,不想主考考的也是联语,上联却是‘飞虎旗,旗飞虎,旗卷虎藏身’,竟与路上所遇联语一一照应,丝毫不差。于是王安石便以招亲联作答,得中进士。待衣锦还乡时,又以考官所出联语作答,得成良缘。哈哈哈,你们看看,这岂不是富贵自有天定?”   众人不想故事竟会如此收尾,觉得新奇,更觉得好笑。黄子澄这才劝道:“王相公如今一时坎坷,只是时运未到罢了,何必气馁呢?待时运一来,未尝就不能如你所愿,出仕为官呢?”   “时运来了要怎得?既当官,又娶大户人家的媳妇?”   却在这时,那女子一边说着一边端着一碗油茶,拉长着脸踱了出来,来到黄子澄跟前狠狠地瞪了一眼,“砰”的一声,油茶重重地半丢在了黄子澄跟前。黄子澄这才领教了这女子的颜色,又是尴尬又是不忿,“哎”了一声,待要说什么,却见那女子已是转身走了。   这可好,一旁幸灾乐祸的胡延平如今也置身事外,看起了热闹,强忍着笑,脸都憋得通红。   张昺也不禁莞尔,悄声打趣道:“好家伙,看来这女子不仅是个母老虎,还是个醋坛子呢。就这么几句话,反倒让她寻出了把柄,也真是好心思。难怪连孔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咱们呀,惹不起,还是躲着为妙”。   说话间张昺已是端过黄子澄跟前的油茶递给了蒋瓛。只这一瞬间,张昺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惹得人垂涎欲滴。待看时,但见浓浓的油茶上铺着一层佐料,却是白面、炒花生仁、炒核桃仁、以及及干脆酥香的油炸馓子、油酥干果,既好看又香艳。   便在这时,王官和那女子已是给他们挨个儿都给端上了一碗油壶茶。众人闻着香气,早忍不住就要下筷。但见蒋瓛点了点头,便如猛虎下山似的举起油茶便往嘴里倒,只片刻功夫,近三十人跟前的油茶就已是清可见底,甚至于还有几个贪食的锦衣卫还嫌不够,又拿舔着舌头在碗里转了一圈,十分的好笑。   朱标也觉着味道香浓,意犹未尽,便问:“王相公,你这油壶茶真真是好手艺。我瞧着我们这些人都还没尝出味儿来便已是吃了个精光。不知可否再给我买盛上一碗?”   “就你们这狼吞虎咽的吃法,就算再给你们盛十碗,你们也是尝不出味儿的。瞧着倒像是几十天没吃东西似的。我呀,收你们一人一两银子,只怕还亏着呢”,那女子见了他们的吃相也是吃了一惊,不满地揶揄道。   王官却厚道,笑道:“我便料到了会是这副光景,都给你们预备着呢,这就给你们盛去”。说着已是十分麻利的收了碗,转身入内。   众人也不知是真饿了还是这油壶出太过美味儿,每人至少喝了三碗方才听了筷子,却仍觉得不够,只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朱标却觉得过瘾,感慨道:“这风味,在江南是尝不到的。王相公若是去应天开一家油壶茶的小店,还怕不能富贵么?”   王官还没及答话,那女子已是瘪了瘪嘴,抢先道:“得了吧,江南人心思刁滑着呢,咱们乡下人可伺候不来。哼,这个财呀,不发也罢!”   众人原以为这女子是个爱财如命的主,不想竟说出这番话,也是一愣。黄子澄已是皱眉问道:“二位店家,请恕在下冒昧。其实瞧着二位的面相和肤色,也不像是这秦晋之地的人吧?”   听了这话,一直心直口快的女子却犯了踌躇,并不言声,反倒看向一直被她压制着的王官。王官眼中波光一闪,十分沉静地淡淡笑道:“这位官人可是看走了眼了,在下与贱内可还真就在这港口镇土生土长。只不过祖上却都是江南人氏,因为在这里驻军,便安了家。早些年在下也常回去看看,也做些买卖,近些年江南在闹水灾,在下也就去得少了。”   黄子澄与张昺对望了一眼,也都拿不准王官的话是真是假,只不过自己一行人微服出巡,少惹麻烦为好。况且王官也只是路边一个生意人罢了,兴许是与人私奔出来,不愿多说也说不定,未必就是坏人。因而二人也就不再多言。    第七章 【西入临潼】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乃是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诗句,说的则是八水绕长安的奇景。   所谓八水,指的是纵横于古城西安的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系。其中以泾水为首的沣、涝、潏、滈、浐、灞等河汇于渭水。渭水东流,至潼关而入黄河。因沙土不同,泾水清澈,而渭水浑浊,二流于西安西北的高陵相会却不相融,于是东流的渭水成半清半浊、顺流而下,此即所谓“泾渭分明”的由来。   太子朱标一行人自在潼关下了船,见了渭水也觉得新奇,便一路沿着渭水往东,经华阴、华县、赤水、临潼,直奔西安。   待到临潼时,以备边陕西为名接管了西安兵权的李景隆早已青衣小帽、换着便装,带着数十名近卫等侯在了临潼的东城门下。   李景隆乃是曹国公李文忠的次子,身材颀长,眉目疏秀,顾盼间十分伟然。曹国公在世时,每遇朝会,因见李文忠举止雍容,洪武皇帝都不禁为之侧目良多。故而李文忠薨逝后,洪武皇帝朱元璋特旨擢拔身为次子的李景隆承袭了曹国公爵位,并多次遣其赴湖广、陕西、河南等地练军,如今已是掌管京师左军都督府的大将军了。   李景隆与其父李文忠一样,都是铁杆的太子派,远远地见朱标一行人迤逦而来,忙紧走了几步迎了上去,含笑躬身就要行礼。太子朱标见了他也自高兴,笑着一把拦住了:“我这次是微服于江湖,可不许张扬”。   黄子澄人宫较晚,加之李景隆今年来常被派往各地练兵,并不在京师,因而黄子澄并不认得,待见此人风姿如此,却也不禁暗暗惊讶——竟然有这等人物,自己入京师多年却不能识,也真是一件憾事。御史胡延平却认得李景隆,只因自己位卑品低,历来只能仰视,更别说结识了。   几个人里头,稍微能与李景隆说得上话的,也就一个年轻新进、兼着工部右侍郎和刑部侍郎两职的张昺。张昺因上前一步笑道:“公子一路轻车简从,更不入府进庙,从山东到河南,都没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嘿嘿,你可是个大忙人,如何就能知道在这里等我们了?莫不是我们这一路都有你的眼线不成?哈哈哈”。   李景隆波光只是一闪,稳稳地笑了笑:“景隆也是知道规矩的,哪里敢做那些事?只是我料着公子从东边入西安,必从潼关一路过来,那就必过临潼无疑,因而算着日子在这里候着呢。不瞒诸位,我可是在这里侯了有半个月了呢。嘿嘿,原想着要去潼关等的,可又怕我走了,这西安城里出了什么乱子可不得了。嘿嘿,也怕冒失地闯出来,会坏了公子的事儿。所以啊,只有按捺着想念公子的心思,苦巴巴侯在临潼了。哈哈哈。”   众人见他神色自如,谈笑间既摆了苦劳又表了忠心,话说得在情在理,十分动人,语气却很淡然,心下也暗自佩服,不愧是世家子弟,气宇毕竟不凡啊。   “九江(李景隆,因生于九江,便以九江为字)身负重任,已是辛苦,何必如此?”朱标颔首笑道:“我也只比你长个五六岁,少年时常带你一处玩耍来着,如今大了,怎的就生疏了?还是公事紧要些,不必拘礼”,言下瞧着神情,朱标却是对这位既忠心又聪颖、更气宇轩昂的李景隆是极为满意的。   黄子澄早为李景隆的气度谈吐倾倒,此时也插口玩笑道:“我们如今是到了九江公的地面儿,不知九江公这位地主要如何铺排我们啊?”   李景隆抬眼闪了黄子澄一眼:“这位想必是洪武十八年的探花郎,如今的太学东卿,坊间与方孝孺并称为‘南北二家’的黄子澄吧?真是久仰你的大名了,如今能在这西安得见,真是景隆之幸,岂敢怠慢呢?”   黄子澄自觉出生寒微,入宫后的品级也低,这位皇亲国戚的李景隆定然是不认识自己的,不想他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对于自己才封的“太学东卿”的官职也了如指掌,甚至坊间的说法都清清楚楚,不禁对他大起好感,脸不觉地已是一红,慌忙摆手:“岂敢岂敢?真是折煞了子澄也。”   朱标见二人客气,一笑,截住了道:“子澄说得是,既然我们到了你的地面儿,你这地主儿不铺排铺排可是说不过去的。领略一下这秦晋之地的好处,可也是我此行的题中应有之意啊。说吧,预备着带我们去何处啊?我们从潼关上岸,一路上也算见了些世面,你可别想拿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糊弄啊。啊?哈哈哈。”朱标似乎见了李景隆心绪十分的好,一路上都温文尔雅的人也开起玩笑来了。   黄子澄却心里清楚,太子朱标一路都心不在焉,想着旨意。自己和张昺虽说都是太子的近臣,可毕竟涉足朝局太浅,权势也太微,参赞劝慰的事可以,可若真要做什么事,只怕十个黄子澄和张昺都比不得一个李景隆呢。如今与李景隆会合一处,太子的安危也不用全系于不明底细的锦衣卫手里了,朱标又怎能不心情大好呢?   “我守在这临潼便有此意呢”,李景隆仍旧一副稳稳当当、滴水不漏的气度:“这西安自西周,历秦、汉、西魏、北周,至隋、唐,历来都是都城之地。就连宋时,赵匡胤原也是要迁都于此,只碍于诸多功臣旧部在开封置了许多产业,才打消了念头。因而从秦之咸阳宫,汉之未央宫、长乐宫,隋之大兴城,到唐之大明宫、兴庆宫,可都留下了不少遗迹古城呢。若是要都看个遍,只怕没有一两个月是看不完的。”   众人听他说起留存此地的前朝殿宇如数家珍一般,也都被惹得心痒难耐。黄子澄是读书人,最爱看这些前朝古迹,忙问道:“那今日带我们去何处?是咸阳宫,还是未央宫?”   李景隆却神秘地摇了摇头,许久方从齿间蹦出几个字来——“华清池!”    第八章 【别宫斗口】   华清池,又名华清宫,位于临潼西北,背骊山、面渭水而建,原是唐时的皇家别宫。白居易曾作《骊宫高》,诗曰:“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楼紫殿三四重”,说的就是华清宫。 相传西周时的周幽王就已在骊山修建此处别宫,秦、汉、隋各代先后重加修建,至唐代则数次增建,初名曰汤泉宫,后改名温泉宫。到玄宗时则大兴土木,治汤井为池,环山列宫,至此得名,曰华清宫。因其宫建于温泉之上,所以亦称为华清池。   朱标一行由临潼关东门骑马南行,只一个时辰便到了华清池的望京门。稀罕的是门外竟还有军士把守。朱标诧异地拿眼瞧了瞧李景隆:“不是说这华清池都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了么?怎么还有军士把守着?”   李景隆挨着朱标当先而行,几名军士显然都认得李景隆,躬身行礼:“参加李将军”,并不敢阻拦。   李景隆微颔首,也不说话,入了望京门,这才悄声跟太子解释道:“先前长兴侯耿炳文营建西安时,因万岁曾有意迁都西安的意思。殿下知道,长兴侯是个谨小慎微之人,想着这华清池历朝历代都是皇家别宫,极紧要的地方,自也不敢大意,便将这华清池给看管起来了。秦王殿下就藩之后,除了大肆兴建秦王府,也在打这里的主意呢,前些年已经着手修缮了。下官自接管了西安防卫,也是不敢马虎的”。   听说秦王私下营建别宫,朱标眼中只波光一闪,却不说话,径自往里走去。待往西南方向走了不到十步,众人却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但见偌大的清池边林耸塔绕,由北至南,楼宇、亭台、石塔,星星点点、错落有致铺将开来,绚丽得就犹如一幅浓墨画卷。而在池水的另一侧,挨着水面竟坐北朝南矗立着一座比城楼还高的恢弘殿宇。只殿宇东侧已然塌陷了下去,墙面也断出成了几截,露出的青砖上隐约可见青苔杂草丛生,显见是有些年月了。   “这就是芙蓉园了”,李景隆站在朱标身边,望着这处殿宇悠然叹了口气:“哎,这已经是被秦王殿下稍加修缮过的模样了。多少富贵成了烟云啊?当年这里的繁华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可如今呢,还不是成了这副光景?真是可惜了。殿下,您如今还只是在远处瞧呢,还看不出什么。待走近了,殿下便会晓得其实这里头的亭台大多都已是毁了的。只是大唐的气魄,还隐隐地瞧得出端倪的。”   朱标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当年与宋老学士在应天府时曾看过唐时的画士李昭道所作《芙蓉园》的摹本,当时便被这芙蓉园的气魄惊住了,原还道是文人雅士闲了意想天开呢。今天算是终于见了见它的颜色,才知李昭道所画,也只是它的十之二三罢了。若是这芙蓉园能留存下来,真不知会是如何的惊世骇俗呢?”   “在唐时,这芙蓉园只是太宗皇帝赏赐给李泰的一座御院。芙蓉园在这华清池,也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李景隆跟着朱标缓缓往里走,一边解说:“据说当年南至骊山西绣岭,北到北什字,东至石瓮谷,西到牡丹沟,可全是华清池的地界呢。嘿嘿,一个华清池,无论是从东到西,还是从南到北,就算骑着快马来跑,没有大半个时辰也是不行的。”   一旁的黄子澄、胡延平、张昺都在京师为官多年,也算是见了不少世面、读过不少典籍的人,可听李景隆说起这么一个旧朝别宫的规模竟如此之大,也是不禁咋舌吃惊。   朱标四下看着里头的景致,悠然而叹道:“毕竟是历朝古都,确是不凡。说起气宇来,应天还真是比不了的。怪不得父皇至今还惦记着迁都之事呢。”   李景隆虽说是武将,却也博学,顺着朱标的话点头说道:“这西安八水环绕,而入黄河,乃是始祖轩辕黄帝和神农炎帝的源起之地。阪泉之战,黄帝打败了炎帝,两个部落融而为一,便成华夏,华夏至汉代而称为汉人,唐以后又称为唐人,千百年来流传至今啊。这样的地界,自是非比寻常。皇上会有迁都的想头,并不奇怪。”   说着李景隆又设了一问:“殿下一路走来,不知以为这秦地如何?”   “瞧着你的意思......看来你也是想迁都了?!”朱标淡然一笑:“若论地势之险,这西安确是易守难攻的去处。这一条,江南是比不得的。况且,雄踞秦晋之地,居高临下,要占中原犹如探囊取物一般。这倒正印了三国时诸葛武侯所定的‘三分天下,占川汉而望魏,取魏则可南下横扫东吴,一统天下’的方略了。”   论起军事,正合了李景隆的喜好,便来了兴头:“当年秦灭六国,也是先灭韩,取武关以守门户。再往北灭赵,接着灭魏,自此将秦晋之地连成一片,据为己有。而后方是北上取燕,之后才是由北往南,灭了齐国,最后方灭了南边的楚。再看看唐,却是先就占了关中之地,灭了薛举从而占了陇西,后杀刘武周,从而将秦晋拢入袖中,依为根基。接着方才南下东进,与王世充、窦建德争中原。至于江南之地,直到武德七年方才彻底平底,天下归一。再看宋,也不外如是。所以说起来,天下之争,在于关中与中原之争。可二者相较之下,关中占着地利,最易成事。这便是为什么宋太祖赵匡胤由中原而得天下,却仍想着迁都西安,占据关陇为都了。”   黄子澄贫寒出身,又是南方人,此时见李景隆口若悬河、不无得意地贬南颂北,不禁心里对这位风姿卓越的世家公子生出些许腻味儿来,忽然插口道:“曹国公世代名将,于天下战法自是高人一筹。只是下官有些不解,依这曹国公所言,历朝历代一统天下,都无外乎由北而南,所不同者唯在先占关陇还是先占中原,不知是否?”   “自是如此”,李景隆不查黄子澄神色有异,还道是他有意请教,便耐心解说:“其实关陇和中原之争,也只在宋一朝。除宋之外,历朝均是先占关陇,而后中原。所以这一条,其实也并没什么可争议的。”   “那当今皇上呢?”黄子澄忽然眨眼问道:“洪武朝难道不是先占了江南,而后才灭了张士诚,最后北上驱了元贼,占了大都,再西进取了关陇之地么?依这曹国公所言,难道我洪武一朝,不是天下一统么?”   黄子澄心头也不知哪儿来的怒气,一时冲动竟说将出来。可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第九章 【夜宿飞霜】   论起军事,李景隆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将起来,不妨惹得黄子澄心生反感,揶揄道:“那当今皇上呢?洪武朝难道不是先占了江南,而后才灭了张士诚,最后北上驱了元贼,占了大都,再西进取了关陇之地么?依这曹国公所言,难道我洪武一朝,不是天下一统么?”   话一出口,连黄子澄自己都吓了一跳,暗悔自己冲动。更别说走在前头的太子朱标和李景隆了。   二人悠地停了步子,互相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不相信似的。   李景隆干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反应却快,回身强笑道:“探花郎好生性急啊。这便是我要说的——纵观数千年天下大势,总是分分合合,从不能传之千年、万年者。景隆私下揣摩多年,这才发现历朝历代,打天下的均是由北而南。只我洪武朝却是例外。因而窃以为,跳出这分合大势者,兴许我大明便是此中鹄螯呢。”   这话说得有些牵强,却也算得机智了。众人都知李景隆圣意极隆,乃是当今皇上有意为后世栽培的重臣,故而也不去抬杠,皆抚掌而赞。便是黄子澄也再不敢胡言,眼见是个台阶,忙拾阶而下,点头称颂:“曹国公见识超凡,下官今天算是受教了。若有冒昧处,还望曹国公不要见怪才是。”   朱标性子宽厚,眼见囧境解了大半,也笑着出来解围:“九江与这探花郎是初识,不知他的秉性。他随着我在太子宫多年,我却最是知道此人耿直敢言,心存忠义,乃是我大明魏玄成(即魏征)呀。”   “哦?”李景隆皇亲贵戚子弟,气度极好,扭头诧异地打量了黄子澄一眼,颔首笑了笑,显是没有见怪的意思了。   众人一路说笑,游了芙蓉园,竟花去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过曲桥,走清风阁,待到飞霜殿时,天已渐渐黑沉,只西边隐约还有一轮夕阳的红光,眼见也是要没了。   李景隆眼见众人都走得乏了,便驻了步子:“殿下,天眼见是黑了,再走只怕也瞧不出什么。不如今晚就歇在这飞霜殿如何?”   朱标诧异地打量跟前这座暗红漆柱、雕栏画栋的大殿,奇道:“这便是飞霜殿?据说是唐玄宗与杨贵妃在这华清池的寝殿,不知是也不是?都历千年了,还能有如今这般模样儿,也真是难得。只是......这唐时的宅院,到如今里头还能住人不成?”   李景隆听了一笑:“若是唐时的物件那是定然留不到现在的。只这华清池的地面儿,加之玄宗皇帝和杨玉环的名气,历朝历代的王公贵戚都要争着来此小住,因而一直留存修缮。秦王殿下近些年也曾专门修葺过,里面的陈设只怕不比秦王府的差呢。只这外墙还来不及漆上新漆,秦王就被召回了应天,所以从外面看,确是有些陈旧的。”   朱标听他若有若无的说着秦王的事,心下会意,却不多言,只“哦”了一声便驱步往里走去,一边沉吟着叹道:“飞霜殿,嗯,也真是个风雅的好名字。玄宗当年沉迷贵妃杨氏,也算是爱美人不爱江山了,这才有了安史之乱,好好的一个大唐也便就此沉沦了。不知太宗皇帝泉下有知,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李景隆知道这位太子自幼酷爱儒学,年长之后与秦晋二王有些相似,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沉迷女色,却有一条——好色而不重色,从不将女子看得太重。说起来,几个皇子中,不好色的似乎只有如今的燕王,四皇子朱棣一人而已。而秦王,自少年时就有了好色之名,却也惧内,最是畏于邓氏。而邓氏此人,虽然美艳,却素来不修德,最是贪财暴戾、作威作福的一个人。   想到这些皇子中的混账事,李景隆也觉得头皮发麻,便岔开话头道:“据传这飞霜殿乃是玄宗和杨玉环观雪之地。每年冬天,玄宗和贵妃便会从长安到华清宫,号称‘避寒’。待下雪时,漫天飞雪落下,却因华清宫地下温泉流动,热气上升,与雪交融,便化雪为霜,故而得名‘飞霜殿’。嘿嘿,说起来,玄宗也算最会享福的一个皇帝了。”   朱标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入殿看去,果见里面收拾得齐整,便安置黄子澄、胡延平、张昺、蒋瓛及一众锦衣卫在了东西配殿,这才与李景隆躲进了正殿。待见里面一应茶点,样样俱全,朱标不禁笑道:“九江,你将我们引到这飞霜殿歇息,怕是有意为之吧?”   “殿下聪慧,自是瞒不过的”,李景隆也是笑了起来:“这华清池内殿宇林立,不少军士都在里头看顾。只有这飞霜殿独立于西门之侧,最是清静的一个地方。若是有什么事,出了殿门百步便是西门。嘿嘿,西门可是离临潼最近的地界儿。下官来时,已调了五千军士在临潼接应,要应付什么是绰绰有余的了。”   朱标赞赏地看着李景隆点了点头,又问:“你出了西安府,来临潼接我,那西安的防卫怎么办?”   “皇上派下官来备边陕西时,还遣了徐辉祖、蓝玉随行”,李景隆嘴角不动声色的动了动:“嘿嘿嘿,我出了城,防卫自是交给了蓝玉”。   朱标一愣,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这徐辉祖虽说与李景隆相似,都是自幼便与朱标多有来往,是铁杆的太子派。只是有一条,徐辉祖乃是魏国公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如今已是承袭了勋爵,又兼着左军都督府,可以说是与李景隆同为年轻一辈最得用的勋爵世臣了。只是碍于和燕王朱棣的姻亲,常受李景隆和蓝玉的挤兑。   朱标原想说,蓝玉也未必就是可靠之人,可又觉得自己尚未登基为帝,便猜忌近臣,恐不是什么好事,李景隆听了还不知会怎么想呢,便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景隆不查,继续沉吟着道:“因惦记着殿下的安危,我与蓝玉商量过后,便定了由下官换上便服在临潼侯着殿下。一来是护卫殿下,二来嘛,也是先看看殿下的主意,再入城才好一些。这可不?我瞧着殿下身边这些人,黄子澄这些倒还罢了,只一直拖后没有言语的那个汉子不知是什么来路?瞧着.......怕不是个好招惹的角色。这样的人,殿下留在身边,还是应当小心才是!”    第十章 【一举两得】   听李景隆说起了蒋瓛,朱标若有若无地笑了笑:“那是蒋瓛,锦衣卫副都指挥使。我此次西巡,全靠此人护卫着。”   “哦?锦衣卫?”,李景隆蠕了蠕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转了话:“蒋瓛......倒是个应天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啊。”   朱标听他话里很淡,淡得出奇,情知他心中所想,也是冷冷地一笑:“是啊,是个谨慎小心、实心办事的人。父皇让他随行护卫,不会无因。如今看来,倒是选了个得力之人。”   李景隆一愣,已是明白过来,朱标所言蒋瓛是皇上派来的,自是暗示自己一些什么,干咳了一声,也是无话。   “西安府现今是怎么个情形?秦王不在,政事如何措置?”朱标四下看了看,见连个仆从护卫都没有,想来是李景隆有意为之,便自在一张垫着虎皮垫的太师椅上坐了,指了指旁边:“此地果然清静,你也坐下说吧。奔波了一天了,也确实乏了。”   李景隆笑道:“殿下放心便是,这里都打点好了,百步之内,除了黄子澄等人,便没有外人了”,说着也不多让,自在朱标旁边坐了:“这西安府里的事,秦王素来都是不管的,所以他如今去了应天,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妨碍。”   “哦?”朱标愕然道:“那这秦地的事儿,都由谁来处置?”   “长兴侯耿炳文”   “哦”,朱标恍然:“他自洪武初年就在陕西,无论是戍边还是筑城,都是他办下来的差事。最熟这秦晋之地的,只怕还真要属长兴侯了。他如今任何职?怎得在西安城内?他在西安多年,秦王出了事儿,他竟然没有受牵连,嘿嘿,也算是有能耐的了。”   李景隆听了不禁一笑:“殿下还不知长兴侯吗?当年打下天下,开朝功臣里争功劳的、争勋爵的,不知多少人。却只有这长兴侯,不言声儿地躲到最后。平日里只是办事,也不去结交其他人,也不为自己谋私产。嘿嘿,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些年啊,一直在秦王府任左相都督佥事”。   朱标缓缓地点了点头,沉吟道:“上马能治军,下马能理政,谨小慎微,忠君不二......哼哼,可算得是一个人物了。说起来,洪武朝的开国功臣,能有好下场的并不多。像长兴侯这样,至今得用的,除了他,只怕就剩下一个郭英了。”   李景隆听朱标说起洪武朝的功臣,不禁想到自己的父亲李文忠,不也是莫名其妙地就暴毙而亡了么?偏偏稀罕的是洪武皇帝竟并不深查。背地里,却有不少留言。只是圣意如此,李景隆也无可奈何,如今只希望这位太子爷登基之后,能有机会重查旧案,还父亲一个公道了。可如今这位太子爷,处境也是十分微妙。洪武朝的朝局,就如一湾深不见底的暗涌,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一脚踩下去就会被卷走、尸骨无存。   想着,李景隆便问:“殿下,皇上让您此次西巡查勘秦王的失政之处,您打算怎么办呢?”   这正是朱标连日里犹豫不决的事儿。自从秦王被封为宗人令,太子的一众近臣一窝蜂地上了参劾的奏章,这些事太子朱标事先并不知情,因而多少心里都有一些愧疚的。而朱标也没想到洪武皇帝竟然会让他亲自西巡去查核秦王的罪状。这件事,如果朱标查得重了,不仅有一些打击异己、公报私仇之嫌,更与自己平日里的仁厚性子不符,洪武皇帝见了只怕也会取笑自己。可是若是不趁机将秦王这个最大的对手打压下去,自己又于心不甘,若再给秦王机会,此番又得罪了他,只怕还不知他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想了想,朱标正色道:“这有什么可说的,我奉旨来这里就是查核秦王失德之处,兄弟情义也比不过君父社稷。待勘察之后据实奏报就是了。至于怎么处置,也只看父皇发落。该求情时,我自会替他说话。”   “殿下持身中正,情理俱在,真不负仁德之名”,李景隆抚掌而赞,却又闪着眼问:“那......迁都一事呢?殿下以为如何?”   朱标于是否迁都其实并不上心,一路上也没有多想,此时李景隆问起来,方沉吟着道:“西安虽说是历朝古都,最有天子气象。可毕竟应天府营建宫殿已近二十年,耗银甚巨。若是迁都,岂不白费了。况且若是迁都的话,少说也得有数十万人得抛家弃产,千里迢迢来这西北之地重新扎根,这谈何容易啊。说起来,迁都可是件劳民伤财的事。”   “那......殿下以为还是不迁都的好?”李景隆波光一闪,觑着朱标问道。   朱标沉默了半响,悠然叹了口气,却转了口风:“父皇有意定都西安已经十数年了,老人家一番心愿,若是到老不能实现,身为人子,又如何安心?况且,以父皇的睿断,要迁都西安,决不会无因。此番西行,确也觉得此地最有帝王龙气,且有不少前朝留下的古迹,稍加修缮,未尝不是别有风味。”   李景隆听着朱标这不清不楚的话,也是一愣,许久却忽然笑了起来:“殿下,在下却窃以为,还是迁都的好呢!”   朱标不禁诧异地看了看满面神秘之色的李景隆:“哦?你的缘由为何?”   李景隆忽然起身,贴近了朱标的耳畔,悄声道:“陕西是秦王的地盘。若是迁都过来,秦王自然是要另行发落的。殿下此行,本就是要查勘秦王的失德之处,不是么?若皇上决议迁都,无论皇上要如何发落秦王,只怕都可以将他远远地打发出去。皇上年迈,迁都又是大事,繁重得不能再繁重了。到时候,这些事儿,其实还不就操在殿下您的手里么?”   用迁都这等劳民伤财的事儿来彻底将秦王打压下去,会不会太过了呢?朱标心下犹豫,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妙招,迟疑一会,便问:“那......你在西安也有些日子了,你看......秦王真有什么失德的证据留下不成?”   李景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嘿嘿,这些殿下不必多虑。殿下只要入城,便会知道,这些证据何止有啊,还大摇大摆地在光头华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呢。我们一入西安便将秦王府控住了,什么人也跑不了,什么证据也走不脱。嘿嘿嘿——”    第十一章 【追查王府】   西安,原称长安。自刘邦将楚霸王逼死乌江,天下归汉,便定都渭河以南的关中,于秦咸阳遗址筑城,立名长安。此由《史记》所载:“汉长安,秦咸阳也”便可知端倪。且张衡在《西京赋》中也曾说“(长安)乃览秦制,跨周法也”,可以引为佐证。   若论起来,秦之咸阳,其实从惠文王后,便往南筑有章台、兴乐宫、甘泉宫、信宫、阿房宫及七庙等。刘邦立汉后,遵娄敬、张良劝说,又修缮秦的兴乐宫而改为长乐宫,于秦章台建未央宫。汉经文景之治,而至武帝,彼时的长安真可谓繁花似锦,故而有史曾称“西有罗马,而东有长安”。   时光流转至隋,文帝杨坚又在汉长安城东南的建新都大兴城。唐定都长安后,改隋大兴城为长安城,贞观年间又建大明宫。及宋、元年间,均弃长安另立都城。待至洪武二年,大将军徐达进兵奉元路,即改奉元路为西安府。   此时的西安,可谓汇集了历朝都城之兴。但见其城墙高阔,四面仅设一门,只是南门偏东,北门偏西,东西两门亦不对称,与其他城池截然不同,也不知前人是否在此暗藏了什么玄机。在西安城内的西北隅,则汇集马市、羊市、秦川驿等。   秦王府则在东北隅,与城隍庙、察院相邻。   秦王府四周筑有城垣、城门四座,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大门饰以丹漆金涂铜钉。从远看去,这座城中之城,俨然是一座小的应天府紫禁城。秦王府四城的正门,南曰端礼,北曰广智,东曰体仁,西曰遵义,名目都是极端方的。只是一如秦王府,便见一处殿宇巍峨高耸,比之应天府的皇城,只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标至此方才品味出昨天夜里李景隆那句“殿下只要入城,便会知道,秦王违制的证据何止有啊,还大摇大摆地在光头华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呢”的意思来。   不过眼见秦王在封地如此胆大妄为、招摇过市,就连朱标目睹之下也不禁愣住了——这委实太过胆大了,却不知为何时至今日方才被举发出来。这位弟弟野心勃勃要多九五之尊竟做得如此堂而皇之,真不知他是胆大还是愚蠢。   “殿下,这是承运殿,基高便有六尺九寸。墙高,下官也已测量过了,嘿嘿嘿,是九丈九尺九寸,一寸不多也一寸不少”,说话间李景的隆嘴角忽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藏着鄙夷道:“再往里走,就是圆殿和存心殿了,嘿嘿,那里也与这承运殿也是如出一辙,一般的光景。”   “九丈九尺九寸?”朱标吃惊不小,张大了嘴久久没了言语。   九丈九尺九寸的墙高,那是京师紫禁城里皇上朝会用的殿宇才能有的规制。饶是皇上的居所,也是不敢建成这般高大的,否则便是有违天道。皇帝再大,也是大不过天的,所以也得敬天畏命,不至于一朝权在手就胡作非为了。   见朱标有些不可思议的神情,李景隆嘿然一笑,摇头背了起来:“洪武四年,当今万岁曾明发召旨曰——凡亲王,其王城高二丈九尺、下阔六丈、上阔二丈。女墙、高五尺五寸。城河、阔十五丈、深三丈。正殿基、高六尺九寸。月台、高五尺九寸。正门台、高四尺九寸五分。廊房地、高二尺五寸。王宫门地、高三尺二寸五分。后宫地、高三尺二寸五分。若有胆敢僭越者,罪同谋反!”   见他背诵得如此唸熟,朱标也不禁佩服,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光凭此一条,就足够让秦王翻身无望了。只是……洪武皇帝性子难以捉摸,往往别人觉得大逆不道的事,他却不以为然。可别人觉得无伤大雅的一些事,洪武皇帝又喜欢大做文章,甚至不惜自做杀孽。所以,若真要此番一举将秦王压下去、不再做耗,光凭此一条,还是显得单薄了一些。   只是这些话,朱标却不便说了出来,只是闭着双唇趋步往里走,只见承运殿内竟阔达十四间之多。殿内中画有蟠螭,饰以金边,又辅画八吉祥花。殿中的座位均用红漆金蟠螭,挂帐用红销金蟠螭,座后壁则画蟠螭彩云,交相辉映、光彩夺目。这里比之京师的太子府,都不知奢华了多少倍了。   由李景隆领着,朱标一行人在这繁华的秦王府内只看得五神迷乱、头晕目眩、啧啧称奇,看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下人初次入城呢。谁又能料得到,这里头还有一个现在的太子、将来的皇帝呢?   朱标等人过了承运门,但见殿门庑及城门楼皆覆以朱红色琉璃瓦,并饰以青绿点金。朱标眯着眼,瞟了瞟朱红色的琉璃瓦,心下暗道:哼,这可又是一笔僭越之罪,秦王还真是不知死活,处处僭越违制,而不加掩饰,这与公然造反又有什么区别?   正想着,只见承运殿门口由两名命妇领着,老老少少地跪满了人。当前一名年长些的红袍命妇跪伏于地,高声道:“罪妇王氏携王府臣属,恭迎太子殿下,千岁——”   罪妇王氏?   朱标不禁一愣,仔细打量,只见这位美艳的少妇身材挺拔、鼻梁高挺、双瞳很大且黑,发丝有些微卷,并不像中原人的模样儿,这才想起来这是被洪武皇帝朱元璋誉为“天下奇男子”、北元的河南王、中书左丞相王保保的嫡亲妹妹。洪武初年,大都被破,秦王在一干人犯中竟对她一见钟情,冒着被朱元璋砍杀的危险,硬是将她娶了回去,被立为王妃。   众人原想着此人有着北胡血脉,若被封为王妃必将多有荒诞之事。可哪里想到,这么一位北元贵戚、后成阶下囚、而后又做了王妃的胡人女子竟比中原女子还懂得忠孝礼仪。秦王朱樉性情乖戾残忍、贪财喜色,自娶了目无礼法的偏妃邓氏之后,更是为所欲为,惹得人人都知道秦王和偏妃邓氏是地狱里的无常鬼上了岸,最是招惹不得的人。   偌大的一个秦王府,里里外外其实全靠这么一个正妃王氏忍辱负重、苦心维持。就连洪武皇帝朱元璋知道一些底细后,其实也对这位王妃心疼有加。秦王的不法之事其实洪武皇帝早有耳闻,之所以一直没有追究,一来是念着嫡亲骨血的亲情,二来其实也是看在这位贤达王妃的面子上的。    第十二章 【偏妃邓氏】   太子朱标在秦王府承运门外见秦王妃王氏领着众人跪地迎候,想着这位王妃命运坎坷却秉性至正,也不忍为难她,忙抢上一步虚扶了一下笑道:“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二弟也只是被父皇召回了京师,并没说就有罪,弟妹又何来‘罪妇’之说呢?快快请起,快快请起罢——”   秦王妃王氏听太子如此说话,也自感动,正要说什么,不妨一旁的紫色袍服女子闻言已是自己站了起来,双手拂了拂膝间的灰尘,昂着头看向朱标,毫不躲闪。   王妃惊得呆住了,左手动了动,似乎想去拉扯那女子,收到半空却又缩了回来,却是不敢。   朱标也没料到这秦王府眼见都大难临头了,府里竟然还有人会这么放肆大胆,也是愣了愣,凝目看去,可待目光与那女子双眸一碰,心头竟不自禁地紧缩了起来,似乎瞬间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这女子委实太过美艳了,全然不似凡间能有的尤物。但见她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着一身紫色长袍,肤色洁白如玉,双眸俏丽、瞳中含水,秀鼻挺立,小嘴若有若无地会往上翘着,显得可爱而又刁蛮。一袭黑色的秀发披在脑后,婷婷玉立于阳光之下,显得楚楚动人,不可方物。与那《诗经》所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竟是十分的契合。这哪里能是人间女子?必是诗间佳人、画中仙子下了凡尘才对。   眼见太子朱标和一众从人,甚至自始至终不会言声、石头似的跟在最后的锦衣卫副指挥使蒋瓛都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那女子瘪了瘪嘴,很不屑地白了众人一眼,方凝目看着朱标:“怎么?太子殿下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宁河王邓愈的长女邓玉芝啊。您忘了么?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说着已是噘着嘴扭转过身去,显是生气了。   “抱过你?”朱标心神荡漾,脸上也为之一红。但觉邓玉芝秀发传来阵阵香气,朱标更觉得五神迷乱,魂不守舍。   李景隆入西安已有些日子,早就领教过这位美艳女子的手段,暗骂了一句狐狸精,忙抢上前、贴近太子朱标的耳畔悄声提醒:“殿下熟读太史公,难道忘了汉之刘陵了么?”   朱标一愣,这才想到李景隆说的是汉武帝时期,被派往京师做卧底的淮南王刘安之女。传说中这位刘陵亦是姿容绝世,入京后凭借聪颖才智遍交权贵,常将男人迷得神魂颠倒、惟命是从,为父淮南王刘安谋反刺探朝廷内幕、招揽人才,事败后吞金而亡。   朱标这才稍稍定了定神,知道方才那位紫袍命妇便是恶名卓著的秦王偏妃邓氏了,虽觉得她无礼,却不敢再多看一眼,便别转过头来,俯身将正妃王氏扶了起来,这才朝众人道:“你们也都起来吧。除了王府官员,其余家眷一律不需来此接驾,都各自回去吧,有事自会叫你们。”   随着朱标这一声招呼,秦王妃领着家眷谢恩退了回去,只有那偏妃邓玉芝恨恨地看了一眼朱标,冷哼了一声,方不依不饶地去了。只余下一众王府官员仍旧跪在当地,不敢起身,只等朱标问话。   朱标眼角扫了扫邓玉芝渐渐远去的婀娜身影,心里无端觉得空落落的,出了好一会子神,方转脸朝众人问道:“你们……可都是秦王府的府吏?”   “臣秦王府左相都督佥事耿炳文参见太子殿下,千岁——”,说话间已有一名粗壮健硕、满面黝黑的短髯中年汉子趋步出来,叩首报名道。   因耿炳文长年在外,极少回京,朱标年长之后还是头一次见这位长兴侯,更没料到他这么一位开国老臣会混在一群人中间、安安分分地跪在后面来迎接自己,想到李景隆说他“敢于任事,任劳任怨,遇到大场面却往往缩在最后”,竟是一点不假。   朱标不禁暗笑,却忙一把搀扶起来:“长兴候何必如此多礼?你与你父亲行军总管耿君用都是父皇最得用的、也是父皇最信得及的人。你父亲当年攻打张士诚,增援宜兴时,战死在沙场,父皇自言断一臂膀矣。便让你承袭了你父亲的军职,不想你只用了二十天就取了广德,败张士诚手下大将赵打虎,缴获战船三百余,生擒敌军守将李福安等人,一举攻克长兴,自此我大明才拿下了是江浙的门户。嘿嘿嘿,这些你少年英雄的事迹,我可是听了不少啊。只可惜你长年在西北,很少能见到你的英雄本色啊,哈哈哈,如今可总算是又见到了。”   “嘿嘿嘿”,耿炳文被朱标说得一笑,神态憨厚,竟还带着几分羞涩似的,惹得朱标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开国功臣竟有女儿态,心下里却对此人多了几分好感。   李景隆也是一笑,却见众人这么跪着也不是事,便插嘴道:“殿下,您今夜可是宿在这王府?是否应当安排一下?”   朱标一愣,心下不免打起鼓来——秦王如今虽然被召回了京师,可秦王的旧臣可都还在府里呢,自己贸然地宿在这里,只怕会有危险。可若是不宿在这里,又该去何处?总不能宿在李景隆或是蓝玉的军营里吧?说出去,只怕还会惹人笑话。洪武皇帝已然觉得自己荏弱了,此番若是躲怯,还真不知道老头子又会怎么想呢?   朱标不禁为难,便道:“也不知这秦王府可曾收拾停当?不知王府长史可在啊?王府里的事,可都是长史在拿主意吧?”   “臣在”,说话间一名青年高声应道,转眼已是来到朱标跟前跪伏于地:“臣,秦王府长史文原吉,参见太子殿下,千岁——”   文原吉?   朱标不禁愣住了,仔细端详那人,但见此人清癯的脸上留着三捋长须,气色却极好,十分沉稳静娴地正含笑看着自己,竟真是与宋濂、詹同、叶伯巨一道、原太子宫的近臣、侍御史文原吉。   当年自宋濂被贬回乡之后,詹同不久也年迈病逝、叶伯巨又下狱,太子为维护一干近臣,便寻了机会将这侍御史文原吉派了外任。不想几年下来,这文原吉竟然已经在秦王府做了长史。    第十三章 【临水楼内】   太子朱标在秦王府骤见原先太子府的近臣文原吉,也是吃了一惊。故人相逢,自也高兴,却一时间拿不准现在的文原吉变了没有,毕竟过了这许多年,而他如今又在秦王府,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呢?   朱标心思转得极快,虚扶了一下,也不点明,笑道:“哦,文大人?哈哈哈,请起,请起”,待见文原吉起身,方闪着眼在脸上打量着问道:“长史大人,如今秦王被召入京师。不知王府事物如何啊?秦王的家眷都怎么安置的?”   文原吉嘴角带着笑,从容道:“回禀太子殿下。自秦王入京后,王府例行事务都由下官打理,内务由王妃打理,护卫则归李将军打理,一切都还停当。王爷的家眷也都照旧。只是......王妃听说太子殿下将来,特意将寝殿让了出来,搬到了偏殿。其余的,一应起居,都没有什么变动。太子殿下既来了,敢问是否就暂住正殿?”   朱标皱了皱眉:“其余都还好,只是王妃为我搬出了正殿这一条,还是免了。这里毕竟是我二弟的居所,我虽身为太子,又岂能做出将弟妹赶出家门的事呢?长史大人你还是去请王妃住回去。这一份情,我心领便是,万万是不敢当的。”   文原吉正要点头称是,李景隆却急了:“殿下,不住正殿,那您住哪儿?这秦王府的护卫下官还可以维持,若是在外面,只怕......”   一旁的文原吉似乎看出了朱标的为难,一笑道:“殿下,既然殿下仁德,不愿居主殿,那其实在存心殿以西还有一处水榭,名曰临水楼,是秦王平日里钓鱼闲居的地方,很是清净,陈设也是极好的,往来的人也少,下官都收拾停当了。若是殿下还看得过去,临水楼也是可以斟酌的。”   李景隆不知文原吉与朱标乃是旧识,刚要怒斥,朱标已是沉吟着点了点头:“既然长史大人有心打点好了,我们便去看看吧”,说着便由文原吉领路,朱标及黄子澄等一干臣属迤逦往存心殿西侧的临水楼而去。   临水楼临水而建,外筑木台于水上,内有楼宇藏于假山之间,不仔细看,还真料不到此地有这么一个去处,可谓隐蔽而不失之风雅。朱标本是文人心性,一见之下也大为倾心,当夜便宿在了临水楼。黄子澄等人则安置在了存心殿的偏殿,以成拱卫之势。这却还不算够,掌管西安护卫的李景隆又马不停蹄在临水楼四处安置岗哨,又将三千人马集结于秦王府外,只等里面有事便可一拥而上。   是夜,朱标独坐临水楼外,透过大玻璃镜子径可将前方的湖水揽于眼下,心下不禁暗暗嫉妒这秦王端的好福气,也会享福。自己名为太子,将来的皇帝,可在京师除了日日操劳国事,便是谨小慎微地侍候喜怒无常的洪武皇帝,还常惹来朱元璋的训斥,真个心都操碎了还不讨好。相比之下,秦王过的可谓是神仙一般的生活了,真不知他还图谋那个皇帝位做的什么?若是调换个个儿,朱标只怕还乐意一些。只是人活于世间,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自己不当储君,只怕那些一直追随自己的近臣们就会头一个不答应。   想到近臣,朱标又想到了文原吉。文原吉此人当年最是肝胆热肠,也是最拥护自己的一个人。只是后来朝局骤变,宋濂被贬、詹同薨逝、叶伯巨下狱,原本开朗多智的文原吉似乎一夜之间变得深沉起来。朱标想着他定然是担心自己的安慰,便给他安了一个外任,给调出京师这个是非之地,也是保全他的意思。只是他如今怎么会在秦王府?莫非连他也投靠了秦王?文原吉可是一个知道不少原先太子府的秘事的人,若是他也出卖自己,那自己的不少把柄只怕早就落入了秦王手里。如今的秦王被洪武皇帝召回了京师,他还指不定会怎么说项呢,若是背后将许多事捅了出来,那自己真是偷鸡不成蚀了一把米了。   想着,朱标不禁有些不安,又有些焦躁起来,便信步起身踱出了楼宇,来到外面宽大的木台边,望着脚下的水光波动,搅闹得水中月光熠熠生辉,碎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碎开。   “太子殿下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玩水么?敢情您要跳下来洗个澡?”   忽然一个轻柔的声音无端响起,惊得朱标头皮一阵发麻。这临水楼四周除了自己是没有其他人的,又有谁能躲过李景隆的护卫,平白地在自己身边冒了出来?莫非是鬼不成?   朱标忙扭头看去,却见身后并没有人影儿。   “殿下不用往后看,我在这里,嘻嘻嘻,您身为太子,将来的天下之主,怎得胆子还是跟小时候一般小,嘻嘻嘻,没有一点皇帝的样子”。   这一回朱标是听了个真切,循声看去,来人竟是乘着一叶扁舟从水面而来,已然到了自己的脚下。那人披着一件红色的薄纱,眉目如画、犹如仙子,正巧笑着望着自己,竟是白天里就见过的秦王的偏妃邓玉芝邓氏。   骤见她的娇艳模样儿,朱标不禁心神一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邓玉芝眨着眼看着朱标,咬着下唇,越发的娇羞,忽然伸出一只手,嗔道:“怎么?人家这老远地乘舟来看你,就不请我进去么?嘻嘻嘻,你的那些护卫,傻子似的,只把着王府各处的入口。这可好,蚊子是进不来一只,只是......美人鱼嘛,倒是来了一条。嘻嘻嘻——”   朱标听着她语间温婉,口间还传来一丝淡淡的幽香,早就痴了,此时听她如此说才知道她是要上来,忙伸手去拉。邓玉芝也毫不避忌,轻笑一声,一手拉住朱标,朱标只觉得她的手温暖如玉、柔若无骨,惹得心头噗噗乱跳。便在这时,邓玉芝一脚已是搭上了木台,却没穿鞋。但见小脚在月光下洁白无瑕,煞是可爱娇美,朱标不禁瞧着愣住了,越发觉得呼吸都困难。   邓玉芝斜眼瞟了瞟朱标,嘴角闪过一丝笑意,猛地一用力,已是来到木台,却用力太大不能收住,扑倒在朱标怀里。   朱标骤觉一阵清香袭来,犹如一头小鹿撞到了怀里,脚跟忙用力定了定,这才将邓玉芝抱住。低头看去,邓玉芝的红纱不知何时已是落下了一角,露出香乳如鸽,玉肌如脂。她的身上,竟是只披了一件薄纱,除此之外并无他物。朱标不觉喘着粗气,看着香乳出了一会神,抬眼再看邓玉芝时,她早已羞红了脸,巧嘴微张,却不敢作声,一副娇媚模样儿。朱标哪里还忍得住?低头便吻了下去!    第十四章 【不似人间】   朱标夜宿临水楼,李景隆连夜布防,秦王府内可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可饶是如此,还是有人走内湖水路到了临水楼。只是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娇艳之名重于一时的秦王偏妃、开国功臣邓愈的长女邓玉芝。   邓玉芝上了临水楼,假意不慎跌入太子朱标怀里,身上的薄纱滑落一角,朱标这才发现这位秦王的偏妃身上除了薄纱竟别无长物。朱标虽不如秦王荒诞,却也有好色之癖,此时见这么一个天仙一般的尤物躺在自己怀里,哪里还忍得住?低头便吻了下去,双手已是扯下了邓玉芝身上的薄纱。   一时间但见邓玉芝那如玉雕一般的身躯在月光下微微颤动,美艳与诱惑到了极致。朱标也没料到世上有这样的女子,有这样的身躯,气血上涌,便如猛兽一般将邓玉芝扑倒在地,早将自己平日里信奉的君子之道忘到了九霄云外,更将邓玉芝是自己弟妹的身份抛诸脑后。   湖面木台上的一番云雨,二人都觉酣畅淋漓,朱标倍觉满足,一边抹着额上豆大的汗珠,一边意犹未尽地打量着邓玉芝梦幻的胴体,此时的他对秦王可谓嫉妒到了极致。有这么一座宫殿,有这么一位娇妻,秦王还要什么呢?皇位真的就那般好?自己这位二弟也真可谓傻到家了。   也在此时,朱标才觉自己与弟妹云雨不妥,忙拾起地上凌乱的衣物匆匆往身上套,一边将薄纱递给邓玉芝:“快快穿上,若是让人瞧见了可怎么得了?”   邓玉芝瞧着神色有些慌乱的朱标,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却一闪而逝,而是拿着薄纱举到朱标跟前,娇嗔道:“这块纱都已经被你撕开了这许多口子了,还让人家如何穿法?”   朱标低头看去,果见薄纱已被自己撕烂得不成样子,不禁脸上一红,强笑道:“这......怎么就撕成这副样子?可是你方才在何处划破了?哎呀,有总比没有的好。你总不能光着身子四处转悠吧?!你毕竟是我的弟妹,让人瞧见了,可如何说法?”   “哼,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弟妹?方才怎么就不记得了?还说呢?你方才就像疯了一样在人家身上......拉扯,不是你还有谁?”,说着邓玉芝竟有些委屈娇羞似的低下了头去,转脸却又傲然望着朱标:“再说了,我便不穿衣服又如何?难道我的身子看不过去么?”   说话间邓玉芝竟光着身子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又贴近朱标的身子,附耳柔声重复道:“殿下,难道我的身子不好么?”   朱标哪里受得这诱惑,身子顿时便又有了反应,却咬了咬牙,暗骂了句狐狸精,强忍着心头的慌乱,推开邓玉芝:“哎,好归好,可你毕竟是二弟的女人。我虽身为太子,也是无能为力的,又怎能再娶你?”   “哈哈哈”,邓玉芝忽然笑了起来,倒惹得朱标疑惑。   邓玉芝缓缓地披上红纱,有些鄙夷地瞧着朱标:“殿下以为我今夜来此投怀送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要当太子妃,以后当皇后?哈哈哈,真不知你是高看了自己呢,还是太看低了我邓玉芝。”   “难道不是么?”朱标不禁诧异,心头却又觉得有些失落,打量着跟前这个天仙一样的女子,越发觉得看不懂她:“那......你是......”   邓玉芝敛了笑容,竟有些悲怆地冷笑道:“我?哼哼,我只求殿下能看在幼年的情面饶了我的夫君秦王。只今日午间相见时,倒觉殿下忘了昔日的恩情了。既然殿下没了昔日之情,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一个女儿家又能有什么?也只有身体可用罢了。这才趁夜来此侍候殿下。”   邓玉芝眼中含着泪光,嘴角若有若无的笑了笑,似乎在揶揄又似乎求情道:“世人都说殿下是仁德君子。想来殿下必能念在今夜的情分,为我的夫君说上几句话了,我自会感恩不尽的”,说着邓玉芝已是躬身而拜。   朱标呆望着侃侃而谈的邓玉芝,就像不认识似这个人的。他从没像今夜这般感觉到挫败。世人都说秦王的不好,却常称颂自己会是位仁德之君。可如今在这个女子跟前,自己虽得了她的身体,却又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或说是可怜。   许久,朱标长叹了一声,方讷讷:“哎,真不曾想到你们夫妻二人竟是如此情深,我......如今还真是有些妒忌我那位二弟了。”   邓玉芝轻轻一笑:“哼哼,殿下将来是要坐拥天下的人,有什么可以嫉妒秦王的?若是殿下要跟秦王换个个儿,只怕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竟有些黯然。   朱标吃惊地看着她,再难以捉摸这个女人的心思:“你既知道,竟不生气么?你还愿意为他如此?!”   “生气又能怎样?男人嘛,想的自然都是权力,是天下”,邓玉芝有些不屑、又有些失落地笑了笑,泪已是流了下来,转脸又道:“殿下可是听说过秦王的不少荒诞事?也都有人说我不修德行,助纣为孽。嘻嘻,殿下想来也是听过的!我邓玉芝便是如此,又如何?秦王殿下虽然有万般不好,可对我,却是没的说的。他是恶人也好,是善人也罢,我都知道他是我的夫君。他要入地狱,我也会随他去。我自幼丧父,除了秦王,还从没谁对我这般好过!世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好了。”   朱标没料到这么一个恶名卓著的女子心底竟有这些情愫,又觉得钦佩,又觉得有些可怜,却又觉得有几分可恨可怕。很难想象,这么多截然不同的评价可以集聚在一个人身上。可如今这样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是如此的美丽,不似人间。   朱标如心血都被榨干了似的,瘫坐在地,疲惫地朝邓玉芝挥了挥手:“你且去吧,好好照顾自己。秦王是我的二弟,我自不忍看他受罪的!”   得了朱标的允诺,邓玉芝转泣为笑,也不说话,朝朱标躬身拜了拜,转身飘然而去!   朱标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实在有些怀疑,做那个皇帝到底有什么意趣?竟可以惹得这许多人为它抛家弃子,舍命相博,甚至无所不用其极!    第十五章 【秦王恶行】   邓玉芝刚走,临水楼外便有人求见,捏着嗓音试探着在问:“太子殿下?殿下可歇息了?殿下——”   听着声音倒像是李景隆。李景隆本是近臣,夜里求见也是常事,只是今日刚到秦王府,他来这里会有什么事呢?朱标一边庆幸邓玉芝去得及时,一边强打精神站起了身子,收了收心神,这才道:“景隆吗?在外面叫唤什么?有事便进来罢!”   须臾,只见李景隆甲胄在身、迤逦而入,只是身后却还跟着一个人。朱标打量着李景隆的一身行头,笑问道:“哟,稀奇了,这大半夜的李将军甲胄在身要做什么去?敢情还要出征放马不成?”   李景隆一笑,还没答话,身后那人已是抢先答道:“殿下,李将军一夜都守在临水楼外呢。他呀,做的是我大明的尉迟恭,要夜不合眼、护持殿下周全,哈哈哈。下官本是要来求见殿下的,却不想刚到门口便被他拦了下来”。   朱标循声看去,才见那跟在身后的正是让自己今夜一直疑虑不定的秦王府长史文原吉。见文原吉夤夜来访,朱标已然猜到里头定然会藏着情由,只怕自己疑虑也将可以见得分晓了,便亲切地笑道:“哦,是原吉啊?!哈哈哈,多年不见了,瞧你的气色倒还好,看来这几年外任,当得还算顺心啊?!景隆不知当年在京师,你与我是极亲近的,这才把你拦了下来。哈哈哈,说起来,对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全赖殿下护持,下官这几年还算过得去”,文原吉一边答话,一边却瞧着远处湖水泛起的波澜出了一会儿神,若有深意地与李景隆对望了一眼。二人目光相对,火花一闪即逝。文原吉皱了皱眉:“殿下,这秦晋之地夜里风寒,您怎的肚子站在外头呢?要看夜色,里面只隔着一面大玻璃镜子,也是全无妨碍的。”   “哦?哦,哈哈哈”,朱标被文原吉说到了亏心处,忙强笑着掩饰尴尬,却转了话儿:“你我也是数年不见的了,站在这里喝西北风也不是事儿。来来来,咱们还是到里面说去”,一边说着便带头往里走。   临水楼内的布置十分讲究,上至灯瓦、下至不起眼的墙角书案,甚或者青瓷杯盏,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精品。就连椅背上,都清一色地垫上了鹿皮垫子。三人落了座儿,正好透过大玻璃镜子,可以将外面的湖景一览无余。但见黑夜的上空繁星点点,静谧的水面在微风中此起彼伏,荡出许多破碎的星光来。一时间,三人都没有言语。   李景隆知晓了文原吉与太子昔日的关系,此时也觉得气氛里有些异样,便偷眼看了看二人,也不敢多说话,心里却在想——你文原吉深更半夜地闯入临水楼,不就为了寻太子么?如今见到了,却这么干瞪眼,算个什么事啊?   文原吉瞧了瞧稳坐的太子朱标,却忍不住也拿眼看了看李景隆,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   朱标看着这出哑剧,想了想,已然猜到了问题的关节,不禁点着李景隆朝文原吉笑道:“这是曹国公李景隆,老曹国公李文忠的儿子,我是最信得及他的。此番西巡,秦地的安全守卫全托付于他。你有什么话,但说便是,无妨碍的。”   李景隆这才知道文原吉始终不吭气的缘由是出在自己身上,心头不禁“腾”的火气,暗骂文原吉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竟敢嫌弃自己来了?李景隆只觉说不出的腻歪,已是气极而笑,起身便要告辞,却被朱标一把拦住了:“景隆留下,只怕原吉所说之事还得落到你头上去办,你在一旁听听也好。就算没什么事,你在这里,我也好多一个商量不是?你且安坐,安坐便是——”   见李景隆兀自站着生闷气,文原吉忙也起身相劝:“曹国公请勿见怪,只因今夜下官要说之事太过重大。搅闹不好,下官九族牵连进去是免不了的,若是给太子殿下也惹来麻烦,下官就是死,也难赎罪孽了。下官不知底细,岂能不小心谨慎些?如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曹国公见谅才是”,说着文原吉已是躬身而拜。   见文原吉如此,李景隆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忙一把扶住,二人这才双双落了座儿。一旁的朱标颔首微笑,心里却打着转儿揣测着文原吉的来意。只是文原吉几年下来,似乎越发的谨慎老成,又静坐了许久,竖耳听了听,确定了四周没人,方闪着鬼火一样的眸子盯着朱标:“殿下,您此行是来查秦王的劣行,不知可有什么收获?”   朱标没想到文原吉这位秦王府长史会问这个问题,与李景隆交换了眼色,方淡淡一笑,如实说道:“这秦王府的规制多有违制之处,想来是我那位二弟有意为之,这算是他的劣行并不为过。至于其他的嘛,倒还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妥之处。”   “殿下不用查了”,文原吉忽然狞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秦王的过失全在这里。”   朱标吃惊地看着这位数年不见得近臣,心下疑惑,接过那本册子展读,只见上面逐条写道——   “听信偏妃邓氏,将正妃王氏处于别所。每日以敝器送饭与食。饮食等物,时新果木,皆非洁静,有同幽囚”。   “洪武二十年,听信偏妃邓氏拨置,差人于沿海布政司收买珠翠”。   “皇后薨逝,天下居丧,然未及百日秦王便无戚忧之色,不思劬劳鞠育之,辄差人往福建,杭州,苏州三处立库,收买嫁女妆奁”。   “自洪武十八年始,秦王连年着关内军民人等收买金银。军民窘逼无从措办,致令将儿女典卖。及致三百余人告免,秦王却嗔怒着拿来问,走了二百,拿住一百,日内即杀死老人一名。时天怒,大风雨甚,拔折树木,满城黑暗,对面不识,乃天泣之”。   ……   如此种种,竟有百余条之多。   朱标看了不禁骇然,手都微微发颤。秦王行事荒诞,他早有耳闻,却不想竟至如此天怒人怨的地步,说他为非作歹、残害生灵都不为过。    第十六章 【忍辱负重】   看着文原吉递上来的本章上记录着秦王的种种劣迹,竟有百余条之多。朱标看了也不禁骇然,手都微微发颤。秦王行事荒诞,他是早有耳闻的,却不想竟至如此天怒人怨的地步,说他为非作歹、残害生灵都不为过。   李景隆看朱标神情有异,诧异地凑近了看了看,也惊得张大了嘴,这才体会出文原吉方才那句“干系重大”的意味来:“这......长史大人,这都是你记的?这是有违大明律的啊,传扬出去,说你是‘居心叵测、图谋不法’也是不为过的啊。难道你不知么?”   “我要干这件事,自然就知晓里头的干碍。嘿嘿嘿,不瞒曹国公,我的家小早在几年前就偷偷地藏到山间市井、改名换姓了。就算要灭我满门,也只有我文原吉一人罢了”,文原吉狞笑着道,神情间满是一副无所谓的坦然。   “你是有意为之?你这几年.......”,朱标若有所悟,话到嘴巴却转了话头,指着本章上密密麻麻的秦王罪状:“你记的这些......可都有凭据?身为长史,污蔑藩王,那可是重罪。若只是口说无凭,只怕也是无用的。”   昏暗的灯光照在文原吉白皙消瘦的脸颊上,透着一丝恐怖和可怕。   只见他神色冷峻,咬着细牙冷冷道:“哼,殿下尽可放心,我敢写下这些东西,自然都是真话。说到凭据,秦王府的属官、丫鬟婢女、西安府的百姓,尽皆都是人证。秦王一被召回京师,这里头就有人千方百计地请假、置休,要做鸟兽散,嘿嘿嘿,我一概是驳回了。如今他们都握在殿下的手里,殿下只要审上一审,只怕道出来的罪状还不止我这百余条呢。殿下不是奉旨来查察秦王的过失么?我这秦王府长史的一本《逆王录》就可置他于死地,永世不得翻身。届时便再没人可以威胁到殿下了——我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宋老学士和詹尚书他们,也当含笑九泉了!”   朱标打量着侃侃而谈的文原吉,心下已是感动到了万分,眼中不觉都含着泪,却又黯然下来:“哎,只怪我这个太子无能,害得你们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你们苦心保我,可谓耗尽了心血,就连老师宋濂到老也没有得个善终。哎......我原以为把你打发出京,总算可以保全你。不想你竟到了秦王府,在做这么一件大事。这.......这是怎么说的......哎......只苦了你们这些忠臣挚友了啊......”   李景隆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也算听出了里头的情由,也不禁对这位秦王府的长史心生敬佩。待见太子伤感,想着那些旧事,也觉惨然,却又多生出几分要继承父亲李文忠的旧志、扶保这位太子的豪气来。   文原吉却摆了摆手:“殿下仁德宽厚,乃是天下祈盼的圣主,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呢?要怪,只怪一些奸邪小人手段太过毒辣阴损。从宋老学士一家,到吏部尚书詹同,甚至连叶伯巨这么一个心存正义的国子监生也没有放过,哼哼,是敌人太恶,而殿下太善,并不是殿下无能啊。这一条,在早几年我便想通了的。自御史杨怀宁一家老小三十余口被杀于闹市,直言的叶伯巨却下了牢狱,我便知道,要对付这些小人,只有用小人之法,所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也。哼哼,殿下听说过秦王的‘红线头’么?”   朱标不禁与李景隆对望了一眼,诧异地点了点头:“这些.....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不知底细本来,更不知他们是做的什么营生?你......你怎么说起这些来了?这些事都是市井传闻,都是做不得实的。”   文原吉眸子早没了昔日的温润,变得冷峻而神秘,在李景隆和太子朱标的脸上扫了扫,忽然放声而笑:“哈哈哈哈”,许久方悠然收了声儿,冷冷道:“这些事,我早已查实了,都是有的。哼,秦王曾经在京师也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罢了,论学识、论德性、论武艺才具,没有一样是拔尖的。倒是调戏宫女、毒杀家奴的混账事,举不胜举。万岁其实早对这个王爷失望透顶,而至不闻不问。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日后是如何一步步地指挥百官如御小儿,收罗奇士如探囊取物,挥霍金银如若粪土的?就是这么一个人,如何竟能到与太子殿下一较高下的地步?”   朱标和李景隆看他说得青筋暴起、唾沫横飞,眸子闪着阴狠的恨意,一时间都敛了呼吸,静静地看着他,只等文原吉说下去。   文原吉起身踱了两步,回身狠狠道:“哼,还不是靠的这些个‘红线头’么?他便是靠着遍布天下失散行省的红线头打探天下官员的隐私情弊,再加以要挟,为他收敛钱财、搜罗美女、为非作歹所用啊。而且,听说他的红线头就在栖霞私邸里掌控着。殿下破了栖霞山的消息传来,我是不胜快慰啊。怎么,殿下难道不知道情由么?”   朱标摇了摇头,这攻破栖霞山的事都是四皇子燕王朱棣去办的,只是后来被自己抢了功劳,洪武皇帝明发邸报,说是都是自己筹划了此事。只是这些内情也并不光彩,倒不好说出来。朱标于是沉吟着道:“攻栖霞山是派五军都督府的张玉去办的,说是那夜私邸忽然起了大火,里面的东西都给毁得差不多的。私邸里的当家的,叫......叫什么王妈妈的也给一把火烧成了炭团。拿了一个管事的王官奴,把罪名都揽了下来,也没问出什么。母后薨逝那年,宫里宫外都忙得开锅稀粥似的,听说这个王官奴也好像也给逃了,至今还下落不明呢。”   “哦?私邸里的东西都给烧了?这倒可惜了”,文原吉怅然若失:“我还道东西都已经被殿下收入了囊中呢......”   “东西?什么东西?”   “啊?”,文原吉听朱标讯问,这才醒过神来,指着朱标手中的本章道:“哦,下官说的是秦王收罗记录的那些百官劣迹。哎,那是他挟制百官的东西,烧了岂不可惜?嘿嘿,下官当年离了京师,想的最多的,便是如何给太子尽忠。待在下打探了一些‘红线头’的底细之后才受了启发,有了主意。之后这才收买了吏部官员,将下官派到这秦王府做了长史。下官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哼哼,将秦王的把柄也都记录了下来!不想还真等到了今日,交与了太子殿下,下官这几年的心血总算是没有白费......”   说着文原吉已是眸子含泪,不胜感慨。    第十七章 【夜宿潼关】   太子静静地听文原吉说着这本秦王劣行的来历,心中已是在来来回回地思索着对策。   若是真用文原吉的主意,将这本本章递了上去,秦王只怕凶多吉少,想要做耗是肯定不能的了。只是难就难在这本章记得太多,若是有一些不实的,或是查无实据的,那秦王手下的那群龌龊官们必然会群起而攻跟自己打起擂台来,这就不体面了。若是真让他们赢个一条两条,那自己就有公报私仇、迫害手足的嫌疑。那是怎么个名誉?自己积累了数十年的仁德之名只怕就此毁于一旦也是可能的。   况且,还有一个邓玉芝呢!自己前脚刚刚答应这个女人要维护秦王,转脸就上这么一个本章,失信是小,怕只怕这个胆大妄为地女人将与自己的苟且之事说将出来,以她是开国功臣邓愈长女的身份,也是招惹不得的。   想到这儿,朱标已是有了主意,拿着本章沉吟了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递还给了文原吉,长叹一声道:“原吉的心思,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哎,只是......这份本章若是递上去,我那位二弟只怕大祸临头啊。本是同根生,我又于心何忍呢?”   说着朱标也不知触动了那根情肠,落下两滴泪来:“哎,再说了,如今父皇年岁日高,已不似当年了。此番将秦王召回京师训斥,足见其心并不属意于他。既然秦王不能做歹,我也不必下此辣手。这份本章,你且收好。待要用时,我自然召你。你且保管好,若是让外人瞧见了,恐给你惹祸。”   文原吉讷讷地接过本章,疑惑地看着朱标,见他已是垂目而坐,不再言语,不禁无奈地看向一旁的李景隆。李景隆也先是愕然,张了张口待要问,旋即又止住了,沉吟着想了想,已是笑道:“长史大人,殿下仁德,既然殿下如此说了,你便收起来便是。”   “那......秦王呢?就这么放过他?”文原吉不甘心地看向朱标:“殿下,难道你忘了宋老学士么?忘了詹同、杨怀宁、叶伯巨么?这些人是谁害的?就这么放过他?哼,殿下若给他留了活路,他还不定在这西安做出什么大事来呢?秦王和晋王可是私底下在招兵买马呢......”   文原吉原想自己说出秦晋二王招兵买马的事,太子定然会心生警觉的,不想朱标还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儿:“二弟和三弟招兵买马的事我都有耳闻的,父皇也是知道的。他们替朝廷戍边打战,这些......都是常理中的事。不必猜疑!至于秦王.......他是做不了耗的,你尽可放心便是。”   李景隆见文原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是心里不忿,却不敢说罢了,不禁淡淡笑着点明:“原吉,你莫忘了殿下此行除了查核秦王劣行之外,还有一件大事呢......”   “迁都?”   “正是”,李景隆点了点头:“殿下已然决定,建言迁都西安。嘿嘿嘿,你试想想,只要迁都到此,那此地的藩王——秦王殿下如何安置,如何措置,可不就全捏在朝廷手里么?迁都少说也得有个三五年的时间,说句不恭敬的话,万岁如今年迈,到时候,这些事只怕还是得落到殿下的手里边。是要将秦王看护在身边,还是将他另行分封到他处,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么?而且这么做,既不显山又露水,却又合情合理,任谁也不能说半句闲话,岂不比上你那本本章要好得多?”   原来太子已经有了这等高明的主意?!难怪他驳了自己的本章了。   文原吉脸上一红,已是恍然大悟,不由得敬佩地看了看闭目养神、闲适淡然的朱标,暗想太子这几年历练下来,手段竟也高明到了这个地步了。依这这份手段,洪武皇帝又渐渐年迈,要保全太子之位顺利登基,只怕也不是难事了。前太子身边的老臣如宋濂和詹同等,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含笑了。   想着,文原吉已是收起本章入怀,不再多说。   此后的十数日,朱标在秦王府盘桓审问了不少王府属官宫人,却也只是做做样子。余下时间不是检阅秦地的卫戍,便是考察地形,要不便是游历汉唐古迹,忙得不亦乐乎。至洪武二十四年十月,因想着要赶在冬至回应天府给洪武皇帝朱元璋过六十五圣寿,这才由李景隆带着三千护卫跟着起驾回京。   因朝廷并无旨意要自己随侍太子,李景隆还仍旧担着西安戍卫的军职,也不敢违旨离开陕西境内,故而将朱标等人送至华山脚下便住了步子,依依不舍地回了西安府。   朱标则还是由张昺、黄子澄、胡延平,以及锦衣卫护送着从华山至潼关,要从潼关走水路回京。待至潼关的港口镇,已是十一月十九日的戌时,天都已黑得沉了,只有西北的冷风刮得呼呼作响。乡里人睡得早,四面环山的港口镇早已没了人声,家家户户都关了门窗钻热被窝去了。   “殿下,殿下......这西北冬夜的风刮得人脸都生疼。这个时辰到了潼关,只怕也是没有船家。我看咱们还是寻个地方落脚歇息一宿,明儿天明了我们再去寻租可好?”   说话的是御史胡延平。   “你倒说得轻巧,这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的,防贼似的防备咱们,哼,连个城隍庙都没有,去哪里寻落脚处?”黄子澄与喜欢在太子跟前讨好卖乖的胡子琪很不对付,一句话便顶了回去:“在华阴时我便说要歇息过夜,你偏说什么万岁圣寿将至,赶路要紧。哼,这可好,如今到了港口镇又如何,还不是寻不到船。而且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说起万岁圣寿,咱们都是万岁的臣子,难道就你胡延平是忠臣?”张昺也帮腔揶揄道:“从港口镇走水路,到京师,顶多也就十五天的路。就算耽搁一阵子,要赶在冬至前赶到,也是绰绰有余的。还差这一天光景?如今倒好,我们还罢了,要殿下这夜便歇在路边不成?”   眼见他们又要斗口,早被冷风刮得眼都睁不开的朱标强打精神摆手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还有心情斗口?还不快寻个落脚的地方?”   说到落脚处,张昺、黄子澄、胡延平顿时就没了话,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没有主意。倒是太子朱标忽然抚额道:“哎呀,我们怎得将那做油茶的王官忘了?他的茶摊就在潼关上,咱们去他那里过一夜,明日坐船也方便啊。其他人不认得咱们,可那王官家的母老虎可是收过咱们不少银子,总不至于这就把咱们忘了的。”    第十八章 【王官待客】   王官的油茶摊就安在黄河渡口边的坡坎上方,此时也已打了烊,桌椅板凳都叠在了一起。只有茶摊西边梁柱上写着“王家油茶”字样儿的招牌正迎着西北凛冽的寒风不住摇摆,从远了看去,便像招魂也似的。   朱标一行人缩着脖子、哈手跺脚地拥入茶棚,却见四下空无一人,屋内也没亮着灯,周围静悄悄的。就连来时路边的那几条瘦狗此时也没了踪影,一时间众人心底里竟无端泛起莫名的寒意来,站在门前都禁犯了踌躇。   倒是那闷葫芦一般的石头人、锦衣卫指挥副使蒋瓛面无表情地从众人身后来到跟前,也不说话,举手扣了扣早就已经生锈、三指大小的铁门环,只听“啪啪啪”几声清脆的声响在黑夜里格外的刺耳。   众人竖着耳朵往屋内听去,仍不见动静,已是打了退堂鼓了。御史胡延平面露苦色,舔了舔干涉的嘴唇嘀咕起来:“真够霉的,大老远赶过来,却还是扑了个空,这个破茶棚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众人不吃不喝顶着西北的寒风连夜赶路,其实心里早就窝着一股无名火了,哪里还禁得住胡延平此时还在那里牢骚满腹啊?便都横了他一眼。众人正待要说,蒋瓛却回头冷冷道:“急什么?里面有人!”   说着蒋瓛又重重地扣了扣门环。   许久果然听见里面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显然里面的人是故意轻着步子、捏着呼吸,又过了半响方听里面颤声问道:“是……谁?外……外面……是……是谁?是…….是人是鬼?”却是那俊秀书生王官的声音。   众人听里面有了生息,顿时都松了一口气——今晚算是不用在外头喝西北风了。待听老板王官丢了魂似的声音,又觉得好笑。朱标也是不禁莞尔,忍着笑在门外道:“王相公?王相公,是我们呀——南边来的客商,七月还在你这里喝茶来的。不知可记得呀?”   “南边来的客商?”里面嘀咕了一句,门已是“吱嘎”一声开了一条缝,从里面闪出一只黑亮的眼睛来朝外瞧了半响。   “是他们,财神爷,不是鬼”,王官身后也响起一个声音,却是那娇美泼辣的老板娘正举着一根擀面杖躲在身后,已是认出了朱标等人,门这才打开,将众人迎了进去。   见他夫妻二人被吓成了这副模样儿,众人都觉得好笑。黄子澄已是打趣揶揄起来:“夫子曾云,人事尚且不知,何问鬼神?所以历来是敬鬼神而远之。你夫妻二人今夜却在此念叨着鬼事,想来是在人事上已然练达了?古人六十方知天命,瞧你们也就二十出头,可谓先知了。”   “呸呸呸,大半夜的不要胡言好不好?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你们没听说过么?”那老板娘白了黄子澄一眼:“还说呢,这潼关深山野岭的,大寒冬,晚上连狗都钻地龙去了,哪里会想到还有活物在外面走动?还来敲了我家的家门。你们这不是成心吓唬人么?”   御史胡延平上次可没少受这位老板娘的挤兑,此时见是话缝,忙插口不阴不阳地笑道:“都说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怎么,敲了敲门,倒把你们吓成这样,莫不是……”,话到嘴边,胡延平又止住了,只是站在原地冷笑。   老板娘披着一件大敞,里头白色的小衣若隐若现,正往里走呢,听这胡延平又跳出来说风凉话,气便不打一处来,悠地止了步子贴近胡延平,指着鼻子,却不发怒:“若是一般的鬼我们当然是不怕了。可若是遇到了刻薄无耻、忘恩负义、油滑刁钻的小人,岂不比见了鬼还可怕?”   老板娘这话并没有指名道姓,可却是指着胡延平的鼻子说的,将胡延平一步步直逼出屋门外去,也可谓泼辣刁毒。   黄子澄等人与胡延平不睦,自然乐得看笑话。只有在前面领路的王官是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忙过来一把拉住娇妻,一边笑着赔不是。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进了屋,才见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盏发黑的煤油灯掉在中央照着如萤火大小的光亮。厅内的大小要容下自己一行三十余人也只能紧巴巴的。   王官歉然道:“屋内简陋,也狭窄了些。诸位这许多人,只怕只有去柴房了。亏得我当年想着要时常跑买卖囤货,柴房建得倒还大,只是里面积着货,有点乱。今夜只怕也只有委屈诸位,宿在柴房了。”   其余人倒还罢了,只是想着要太子睡在柴房,都觉得不妥,更何况跟这许多闲杂的汉子挤在一处?于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言声。   朱标却似乎并不以为意,淡然地点头称谢:“这西北的天,风寒地冻的,刮得人满脸都是肉镆镆似的。王相公能收留我们过夜已是感激不尽的了。”   王官摆了摆手,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忽的一亮,一拍脑门道:“哎呀,我倒是忘了,前一阵子路过一个走茶马道运瓜回来的客商,我还跟他买了百余颗新疆的哈密瓜嘞,如今啊,全囤在柴房里。诸位赶路辛苦了一阵天了,肯定嘴里都含着沙了,嘿嘿嘿。赶巧儿,我夫妻二人连夜也赶制不了你们三十几人的茶饭,你们便先用一些哈密瓜,晚些时候我们再给你们端油茶进来,暖暖身子便可以安歇,不知可好?”   众人其实早耐受不得这西北的风沙,口干舌燥不说,嘴角都要开裂了似的。如今听说有哈密瓜,都不觉咽了口唾沫,哪里还有不依之理啊?便由王官引着,一窝蜂地拥向柴房。   柴房里面囤着一些柴草,要么便是坛坛罐罐之类的,拎起几捆草,下面果然摆放着百余个黄白相间的哈密瓜。众人由张昺指挥,在最里头的角落收拾出一块地方,垫上稻草,又铺上几件随身的大敞,算是太子朱标的住处。又用几个坛坛罐罐隔开,才是众人歇息的地方。如此一来,看着倒还齐整。加之王官端来一个暖烘烘的炭盆摆在中央,这原本简陋的柴房瞬间竟有了些模样儿。太子朱标看了,也自满意!    第十九章 【太子回宫】   太子朱标这一路委实劳乏,这垫着大敞和稻草的角落虽说简陋。可如今在太子看来,却比京师太子宫里垫着鹅毛软垫的梨花床还要舒坦了不知多少倍。张昺、胡延平及一众锦衣卫早对身边那一堆哈密瓜垂涎三尺,但太子在垫子上闭目而坐、没有发话,便谁也不敢动手,更不敢去问。   一行人里头,也只有那传说中的杀人魔王、锦衣卫指挥副使蒋瓛不为所动,只是冷着眼四下查看。蒋瓛负责太子的安危,一路上都是这个做派,加之他冷面罕语,众人也都习以为常,并不理会。   须臾,王官已是烧好了热水,端着满满地一盆颤着步子进来,早有眼快的锦衣卫一把接了过来。王官一边道谢,一边也觉得屋内静得有些奇怪,四下在众人脸上扫了扫,又看了看闭目端坐的朱标,已是明白了个**成,便故意放开了声音笑道:“哟,诸位贵人怎么不动手啊?莫非嫌弃我家的哈密瓜不成?这可是我才买了没多久,一直放在阴凉的地方存着的,新鲜着呢。”   说着王官迈步入瓜群,左看看右捡捡,许久方从里面挑出一个一掌余大的瓜在手中拍了拍,发出清脆的“咚咚咚”声。王官满意地一笑,拾步往徐徐睁眼的太子朱标走去:“这位大官人,我王官从小偷瓜,对瓜只要看一看、闻一闻,便能知道个**不离十。嘿嘿,这瓜啊,准保新鲜滋甜。来来来,您尝尝——”。   朱标其实也觉得口干舌燥,只是这一路太累,这一坐下便再难起身,便想闭目缓口气了再说。如今被这个王官一搅闹,又看看一众锦衣卫的神色,方知他们都在强忍着嘴馋等着自己呢,不禁自失的一笑,从王官手中接过瓜垫了垫:“这瓜看着不大,倒是挺重的,放在手里铁疙瘩似的。只是空有‘佳肴’在前,没有‘碗筷’也是白搭啊。”   张昺情知太子的意思,便从怀中抽出一柄匕首要递了过去。   不想王官却笑着摆了摆手:“刀划从瓜肚中划过,会坏了它肚子的瓜丝,瓜肉也会沾上铁锈味儿,好好的美味便就此毁了,岂不可惜?”   张昺诧异地收了匕首:“这哈密瓜瓜皮何等厚重?你不用匕首,难不成还能用手掰开不成?”   王官淡然一笑,有些神秘地又从朱标手里接过哈密瓜,拧着瓜头上的一截青藤不住转着圈儿,又用拇指按住青藤往里使劲压了压,待松手时又反其道而行,捏着青藤的根部往外一拉,只听“啪”的一声,青藤连带着藤根的结儿应手而脱,露出鲜白的瓜肉来。便在这时,王官双手掐住方才摘出来的藤根处的小口,使劲一掰,“哗啦”一声,哈密瓜已然分为两半,露出里面鲜嫩的瓜肉来。   王官极潇洒地举起瓜瓣给众人看了看,方回身恭敬地递还给太子朱标,笑着说:“这位公子你且尝尝瓜肉,看看我王官看瓜的本事怎样?看走眼了没有?嘿嘿嘿”。   众人见王官露了这一手,都不禁哄然叫起好来。   朱标捡着瓜肉的鲜嫩处咬了一口,果觉肉嫩滋甜、入口如蜜,不禁赞道:“好,王相公好手段,也好眼力。这瓜果然极为脆香可口”,说着又朝众人道:“哎,你们也都尝尝吧——这瓜啊,与我们南方种出来的,确是不同的风味儿。今夜你们有这好口福,可千万不能错过了的。”   朱标如此玩笑,惹得众人也是一笑,便不再拘礼,一哄而上,百余个哈密瓜只一炷香的功夫已去其半。   是夜,朱标一行人在王官的茶铺里稍加洗浴,用过哈密瓜,又喝了王官夫妇预备好的热乎香浓的油茶,竟都睡了一宿好觉。次日因想着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圣寿将至,宫里少不了要预备张罗一番,朱标可不愿错过这么一个表孝心的机会,便早早地引着众人租船,从黄河渡口南归。   待朱标返回应天府时,时间已经是洪武二十四年的十一月初八,离冬至刚好还差着半个月的时间。眼见着已入酉时,六部也都散了衙,亏得还没到宫门落锁的时辰,朱标便就地遣散了随行的黄子澄、张昺、胡延平以及一众锦衣卫,独自去入宫面圣。   朱标从承天门入了宫,走端门、过太庙,到午门一看,值班的首领太监竟是司礼监的太监头儿庆童。庆童为人机敏伶俐、八面玲珑,人缘极好,平日里多是在三大殿里侍候。这午门外的值班首领太监明说是由十二监的头儿轮流守夜,可庆童却很少被安排进去做这个苦差事,因为洪武皇帝常将他带在身侧。可就算庆童没有安排在朱元璋身边,凭着他与内务堂官的交情,也不至沦落到要到午门值夜的地步的。   饶朱标素来对太监宫人冷面,此时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庆童?今天怎么是你在午门值夜?”   庆童看模样儿心绪并不好,正苦着脸咬着嘴唇想心事,骤听这么一问,被吓了一跳,想要发作,抬脸见是太子,慌忙又堆起笑跪了下去,请安道:“哟,原来是太子殿下?!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父皇在哪儿?可曾安歇了?”朱标不愿与他多口,也不喜欢看这些奴颜婢色惯了的宫人太监:“你在这里值夜?那谁在父皇跟前侍候?赵成这么大年纪了,前几年看他连听声儿都越发的难了,怎么还要他夜间侍候?万一父皇晚上有什么差遣,他如何能听得到?误了事谁来担责?”   眼见太子又要无端发作,庆童心里暗骂了一句刻薄鬼,脸上却半点也不敢显露出来,陪着笑,却面露凄楚:“哎,殿下又所不知,赵成前夜已经殁了,今天就拉到化人场化了的。”   “赵成死了?”朱标也是吃了一惊。赵成是随侍在朱元璋身边数十年的一个老太监,出门办过军务,入宫则管着内宫监人,很是老成持重的一个人,也很受朱元璋信任。只是近年来随着年岁渐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很多事朱元璋已舍不得派给他,只让他跟在身边端端茶、说说话儿,不想他竟然已经殁了!    第二十章 【夤夜觐见】   太子朱标趁着宫门没有落锁夤夜入宫觐见洪武皇帝朱元璋,不想在午门外遇见值夜的太监头庆童,才知跟随朱元璋数十年的贴身大太监赵成已于前夜已经殁了,心下也是吃了一惊,讷讷许久,竟有些说不上话来。   其实打心底里朱标并不在意一个老太监的死活,只是这几年皇帝身边的老人儿一个接一个地去了,任谁也会打心底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凉来。更何况这些亲近的人接连离开人世,日渐老迈的朱元璋心底里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是英雄迟暮的感伤?还是对权位的恋恋不舍?亦或是其他常人难以揣测的什么心思?自己身为太子,皇帝身边最近的人,也是要接替他掌管天下的人,该如何与他相处呢?   庆童跪在一旁,偷眼瞟了瞟呆立的朱标,蠕了蠕嘴唇想说什么,又觉在这个并不待见自己的太子跟前多言不妥。说得不好,要受责骂。说得好吧,又何必便宜这么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呢?因而素来多言开朗的庆童便守定了谨言慎行的宗旨,哪怕急得扣地缝儿,嘴上却一句话也不说。   “酉时一刻,上灯咯——”   许久,宫内点灯的唤声悠然传来,这才将朱标从思绪中惊醒,挪了挪步子要走,瞥眼看见跪着的庆童,又停住了,诧异地问:“既然赵成已经殁了,怎么不是你在父皇身边侍候啊?内宫的宫人太监都归谁管啊?”   庆童苦笑了一下:“自打赵成去了,虽没明发旨意,可宫里的事儿都是掌印太监梁民在张罗,侍候万岁的事儿,也都在他的身上。嘿嘿嘿,想来,这内宫大太监的职分儿是要指给梁民的了。”   朱标听庆童言语间透着一股酸味儿,心里暗暗冷笑。这内宫十二监,共有十二位太监头儿。十二个太监头里面,又有四位名声较好。掌督皇城司仪的庆童便是其中之一,与尚膳监的而聂,尚宝监的陈景,以及掌印太监梁民被称为“四小太监”。这四个人,也是被认为最可能接任内宫大太监赵成的四个太监。四个人都很年轻,也都挺得皇帝信任,只是性格却是迥异:庆童机敏伶俐,八面玲珑,最吃得开;而聂俊秀诚恳,和善可人;陈景低调寡言,谨言慎行;梁民博闻强记,最有能耐。四个人各有各的本事,可其实眼里都盯着内宫大太监的位置,私底下耍弄心机争宠的事也不少。如今赵成殁了,洪武皇帝却将宫里的职分指给了梁民,其余三个自然心生醋意。   在朱标看来,太监都是下贱的小人,信不得,近不得,圣人所谓“唯君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的就是此理。此时见这些人兀自窝里炮,争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恶,便闪了庆童一眼,也不愿多说,冷冷问道:“皇上现在何处?”   庆童正自心里拿着醋意,听朱标的话冷如刀刃,也是一激灵,忙道:“万岁今日在奉天殿议事直至申时,后来又召见了秦王殿下,接着就听说万岁身体有些不适,已是移步到西暖阁去了。”   朱标稍一沉吟,不再多话,快步赶往西暖阁。   西暖阁位于三大殿以西,紧挨着西花园,是个十分僻静的去处。从午门过去,穿过奉天殿,也只有一条狭长的斜廊直通这里。也不知什么缘故,晚年的朱元璋多喜欢偏居此处,白日里阳光明媚也不乱走,只在斜廊里嗮暖儿,夜里更是哪儿也不去,就在西暖阁里批阅奏章办事。   宫里曾有谣言说西暖阁附近是被锦衣卫严密护卫的地方,依着假山怪石,最是易守难攻。说是洪武皇帝晚年杀人太多,为防着飞贼复仇,这才选在西暖阁里见人办事。朱标听了谣言也只当笑话,这内宫里是什么地方?除了皇帝、太子以及未成年的皇子,怎么还会留其他人在里头?更别说将西暖阁这么一个重要的地方全部交给锦衣卫了。   想着心事,朱标迤逦来到西暖阁外。远远地就见几个明黄的灯笼下站着一位年轻沉稳的太监,似乎正在戍卫。就着灯光仔细看去,那人果然是掌印太监梁民。梁民不到三十的年纪,看着有些讷言,一对眸子却透着沉稳,远远地已然瞧见踱过来一个人,却并不轻易出言喝止。待来人走近了,才见是西巡回来的太子朱标,忙跪了下去,并不多话,只依着礼仪请安道:“下官梁民,参见太子殿下千岁。”   “父皇在里面吗?可歇息了?”朱标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   梁民仍旧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回道:“万岁自下了午朝,就在西暖阁里看折子,到现在连晚膳都还没用。”   朱标一愣,洪武皇帝素来晚膳用得早,到夜间便不再进食、只是喝水,如今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有用膳呢?   “你去禀一声,就说儿臣朱标西巡回来了,特来请见”   “是”   梁民应了一声便起身入内,须臾便匆匆赶了出来,躬身道:“殿下,万岁请您进去”,说着已是让开了一条道儿。   朱标微一点头,又理了理身上的袍服,这才迈着沉稳的八字步进了西暖阁。西暖阁内摆着几个炭盆,烘得里面暖意融融,倒跟“西暖阁”的名头有几分相称。暖阁内的上首有一张红木桌案,案后垫着加绒坐垫,案头上却摆满了章奏。洪武皇帝正拿着一本奏章,就着灯笼眯眼细看,背已微驼,须发也都已白了一大半了。原本刚毅果决、盛气凌人的气势早已不在,更多的一股英雄迟暮、却仍忧心天下的辛劳惆怅之气。   这还是朱标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自己的父亲——那位让天下人闻名丧胆的马上英雄,也是让自己爱恨交织、却要继承他打下的天下的那位皇帝。曾几何时他们一度争吵不休、甚至水火不容,也一度传出他要废掉自己这个太子的传闻。可如今呢,朱标才发现自己的父皇竟已经老迈到了这个地步,看着不禁有些心疼。   看着,想着,朱标已是有些哽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父皇,儿臣回来了——”,说着便再也克制不住,已是落下泪来。    第二十一章 【坦诚相见】   朱标夤夜赶去西暖阁见朱元璋,才发觉自己的父亲竟已老迈到了这一地步,不禁哽咽着噗通一声跪倒请安:“父……父皇,儿臣回来了——”,说着已是落下泪来。   洪武皇帝听见声儿,微微抬头看了看,似乎看奏章太久、眼睛有点花,一时间竟没有认出来。只见朱元璋缓缓起身,饶过案头踱了过来,一边躬着身子打量朱标:“是……是太子?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不知朱元璋是看了低泣的太子有些感伤,还是确实数月不见有些思念,皇帝的声音竟有些发颤,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便是马皇后薨逝时,众人也只见他有些黯然沉郁,却也没见他感伤,更别说露出儿女情怀了。   朱元璋伸出手扶起朱标,朱标这才发现皇帝的手已然如此消瘦了,见他步子有些不稳,忙也一把扶住他。父子二人互相搀扶,四目相对,一时间都没有言语,可眼中却都闪出了泪光。这天家骨肉,直至此时方终于见了父子亲情,也不禁令人唏嘘。   二人在西侧的瓷墩上坐了,朱标方缓缓进言:“父皇,听太监说您到现在都还没进膳?这可如何使得?您还要熬夜看那么多的折子,身子骨儿可如何支撑得住?”   朱元璋目光有些迟钝,叹了口气,却有些答非所问:“哎……今天下了朝,我又见了见秦王。秦王呢,听过他不少荒唐事,也不知是真是假。此番把他召回京,他看着倒还老实,也孝顺。这不,说是朕的六十五岁生日快到了,要张罗着去弄一个什么普天同庆呢。哎,朕瞧着啊,有些铺张。这天底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吃不饱饭呢,我们怎么可以去花那些粉饰太平的钱?朕便说了他几句,可他呢,满嘴歌功颂德,还说要率捐银子十万两,为百官立一楷模。”   说着朱元璋似乎又来了气,手都微微发颤:“哼,他真是以为朕老迈昏聩了。几句颂圣的话就想把朕糊弄过去。朕还在想先前那么多折子参劾他会不会是冤了他,如今看来,只怕他并没那么干净,否则他哪儿来那么大手笔,出手就是十万两?朕瞧着他才是昏聩了呢,竟想搞以金抵罪的那一套,他以为这是大元朝呢。他心虚到了这地步,还不知私底下干过什么事儿呢?他啊,他……他忘了他姓朱,他忘了这天下是我们朱家的天下,他只以为这是朕的天下,是你的天下。咳咳咳……”   眼见朱元璋越说越气,不住咳嗽起来,朱标心里欢喜,却不敢表露,慌忙起身轻轻在他背上锤了捶,还要温言劝道:“父皇何必生气呢?二弟如此做,不正说明他对父皇孝顺么?父皇有子如此,就算二弟行事有些出格,也是可以原宥的,不是么?”   朱元璋渐渐止了咳,抬眼看了看朱标:“哎,你且说说,你去西安府,可查出他什么混账事儿?”   “这个……”,朱标不禁犹豫。此时就算没有真凭实据,只要朱标愿意,便是随意捏造几件过分的事奏了上去,秦王也是翻不了身了的。可是……这就违背了原定的主意,当时谁也没想到,回到京师,洪武皇帝会是这副做派啊。   “嗯?”朱元璋声音悠然变高,目光灼灼地看着朱标。只有此时,才会让人想起他是那位令人生畏的雄主来。   朱标心里也是一激灵,忙道:“秦王在西安……违制的事倒是有一些,其余的……其余的却没什么。”   “只是违制吗?”朱元璋鬼火一眼的眼睛盯着朱标。   朱标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背脊上都渗出细汗来,犹豫了一下,忽然想起秦王偏妃邓玉芝临走时看自己的那对鬼魅一样的眸子,咬了咬细牙,下定决心沉声道:“儿臣在西安府月余,确是只查出秦王违制,并无他罪。”   朱元璋似乎没想到朱标会如此回答,也是一愣,旋即古怪地笑了笑,悠然叹了口气:“哎……你素来都是这个性子。便由着你吧。只是……你还是要小心些才好。对你,我总是有些不放心。早些年也替你着急,更替我大明江山着急,所以,免不了训斥于你。哼,可笑外间就传出那许多闲话来。”   朱标不想今夜洪武皇帝朱元璋会如此地坦诚相见,不禁诧异地瞥了瞥侃侃而谈的皇帝——老态而惆怅,断不是诓哄自己的。   “父皇今夜这是怎么了?说这些做什么?”朱标神色黯然,又落下泪来,趋步到案头端了茶,又用手在杯沿试了试,觉得还是温的,便递给了朱元璋:“其实只怪儿臣不争气,父皇忧心儿臣担负不起大明江山的重担并不奇怪。其实儿臣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呢?这江山父皇打下来是多么不易,儿臣可都是瞧见了的。”   “你能如此想,很好,甚慰朕心啊”,朱元璋赞许地看了看书生气十足的太子:“这其实也怪不得你,你的性子便是如此,也没什么不好。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这一条,朕还是知道的。只是你若过于执拗圣人之道,而不知世间险恶,难免会误事的,这一条,你可知道?”   见朱标点了点头,朱元璋方继续道:“其实自皇后薨逝,朕便不再强迫去改你的性子了。只是朕要趁着还在人世,替你把路铺好。嘿嘿嘿,天下能人异士极多,便是朝堂里头,也有很多人是你弹压不住的。这些人,朕还在时,他们自然安分,不敢表露什么不恭。可一旦朕撒了手,哼哼,你就看看吧,他们只怕闹奉天殿的心都是有的。所以……朕这几年做了不少世人眼中的恶事。哎……佛祖曾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今朕也是一般的心啊,杀人的事朕这辈子干得太多了,并不忌讳再做一些。只希望能留给你一个太平世界,让你去施行你的圣人之道。如今……朕也老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去了。前些日子你去了巡视,朕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儿似的。如今看你平安回来,朕也就放心了——”   说着,石雕般冷峻的朱元璋竟也落下了几滴老泪来。   太子朱标自此终于明白了洪武皇帝的用心之苦,再也按捺不住,如孩童般“呜”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倒在朱元璋的怀里。    第二十二章 【太子暴毙】   太子回宫的第二日,依着朱标的意思,洪武皇帝朱元璋当即便将秦王朱樉放归了西安。朱元璋看着精神也好了许多,朝会也就此恢复,只是无论早朝还是午朝,却议的都是同一件事,那便是迁都。   迁都本是朱标此番西巡最要紧的差事,朱标也不负朱元璋所托,将秦晋之地的山川地形、各处布防、现有的殿宇,甚至于民风、古迹、气候都一一记录了下来,十分的详尽。如今将这些案卷送呈朱元璋,太子似乎也是拿定了主意的,那便是决意迁都西安府,立志要重归汉唐气象。   朱元璋已经年迈,迁都又是国家一等一的大事,筹划起来没有个三五年是不成的了。要统筹这样的事,原本李善长是最合适的人选,只可惜李善长早已经被灭了满门了。没有像样的人选,这件事要滴水不漏地办下来,恐怕要比登天还难。   朱元璋与太子朱标历经那一夜的真情坦露,父子间早没了隔阂,既然朱标迁都的意志如此强烈,身为父亲的朱元璋也不得不考虑趁着自己身子骨还支撑得起,帮他完成了这件大事、难事。否则一旦自己去了,这些千头万绪、牵扯各方利益的事,太子能否弹压得住,实在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因而连日来,朱元璋早将自己六十五圣寿的事忘得九霄云外,日日夜夜思虑的都是如何将迁都这件事办得妥当。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条,朱元璋却始终按捺着没有说——那就是自己的孝陵是在应天府的钟山,如今马皇后也先行入葬了的。自己百年之后,自然也是要安葬在应天。这是当年刘基等人为自己寻龙点穴多年方定的陵寝之地,成北斗七星状,以孙权墓守护神道,风水极佳的地方。就算迁都,这皇陵是不能随意更改的。   所以,如若当真迁都西安府,那自己百年之后是免不了要受长途跋涉之苦,运回应天安葬的。可这些事,也不知太子朱标想到没想到,但自己是断然不会说的。如今朱元璋心里想着的、心里最怕的,就是这段日子总是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可如今自己年迈,却富有四海、天下臣服,能发生的大事,除了自己命数已到、要去见佛祖了,还能有什么呢?兴许要不了多久自己也将去见马皇后,那自己现在的忧虑也只是多余,反倒是太子能不能接下这副担子、震慑住天下臣民,才是事关大明江山千百年的当务之急。   可正所谓天命自有归处,半点不由人。洪武皇帝朱元璋如此一番苦心,等来的却是太子朱标忽然重病不起的消息。   朱元璋原以为只是朱标数月奔波劳累,加之体弱,因而染了风寒,心中虽急,却并不太担心,连夜便派了太医院太医去诊治。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医回禀的脉象竟是四个字——命悬一线。至次日正午,朱标便已昏迷,十几名太医又是针灸又是推拿却没有丝毫效用。待至第二日的寅时初刻,做了大明王朝二十四年太子的朱标竟就此撒手人寰,年仅三十有七而已。说来令人嘘唏,此时恰好便到了冬至,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六十五圣寿。   眼看着各地藩王、封疆大吏们送来给自己贺寿的贺表和贺礼堆如山积,朱元璋越发觉得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戏弄似的,不禁悲痛欲绝。原本老迈的一世枭雄,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须发都白了,连背也直不起来了。只见他眼泡水肿、显然不知哭过多少次了,目光呆滞地坐在柔仪殿太子床榻边,只是不言声儿。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们又是悲伤又是恐惧,躲在自己的位置,石雕似的连动都不敢动一动。更别提那些见惯了朱元璋狠辣手腕的群臣了,谁敢这个时候贴上去,那不是找死么?   因而偌大一个柔仪殿,能进进出出,陪着朱元璋的,只有一个太子的长子、皇长孙朱允炆。此时的朱允炆已经十五岁,面貌像极了母妃吕氏,加之身材修长,看去十分的端庄俊秀。朱允炆也跟他的父亲一般,独尊儒学,讲究圣人之学、君子之道,因而气宇与朱标有些相似,却又比之朱标多了几分恢弘博大,想来是因为生在天家、自幼受宠的缘故。   朱允炆骤闻父亲薨逝的噩耗,就如天塌一般也哭得泪人儿也似的。可待见到自幼将自己带在身边的洪武皇帝神情木然地独坐柔仪殿后,朱允炆却反而止了哭声,收拾心绪里里外外给朱元璋打水洗面、端茶送饭,要么便是小心劝慰自己的皇爷爷。朱元璋一代雄主,遭此大变竟要一位少年开解,又是好笑又是欣慰,可一想起太子朱标已经去了,又免不了落下老泪来。自己一直以为近日心绪不宁,是有大祸临到自己头上的征兆、恐命不久矣,却不想竟是降临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这世间事,真不知是如何说法。   若要说朱元璋为何如此感伤,其实不仅仅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更多的怕是对朱标的心存愧疚。早些年,朱元璋实是看不得太子仁弱的性子,于帝王的权霸之术更是一窍不通,想着要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交给他,也是不放心,因而也动了换太子的念头。那些年里头,也没少对朱标言辞斥责,甚至棍棒相加,让他这个太子没了面子、失了体面。   待至后来绝了换太子的心,朱元璋便一心要给朱标铺路、为皇权立威,因而诛杀了不少功臣,杀孽造得重了一点,却不想惹得一心“仁人君子治天下”的太子不满,也没少与自己争执。可这事在洪武皇帝看来,却心怪太子愚昧,看不懂自己的一番苦心,更没给他好脸色。   直至此番西巡,洪武皇帝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去了,自己越觉得心神不宁,还以为是自己的大限快到了,这才对太子生出骨肉血亲的思念来。等朱标西巡回了宫,父子二人平生第一次如此的坦诚相见,数十年的隔阂一夜尽消。原想着可以好好用自己剩余不多的日子辅佐这位太子君临天下,继承大明江山了,谁曾想,便在这个时候,太子竟就这么一病不起、驾鹤西归了。朱元璋又怎能不悲?怎能不恨呢?    第二十三章 【北平得信】   太子朱标暴毙的事儿因朱元璋精神恍惚而迟迟没有对外公布,冬至入宫请见的官员也一律被锦衣卫看管在六部衙门,偌大的宫城只进不出。一些个官眷派了府里的家丁来皇城外打探消息,也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瞧着门外警惕戍卫脸上的神情,约莫也可以猜得出来,宫里是肯定出事儿了的。至于出了什么事,街巷酒馆里众说纷纭,什么说法都有,有说当今洪武皇帝驾崩了的,也有说北边出了战事,甚至更有说秦晋之地已被元兵攻陷的,不一而足,却都一个个提心吊胆,只等着皇城里放出来的信儿。   宫里的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远在北平的燕王府却已经先行得到了消息。   纪纲掌管的“红线头”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在了皇城之内,但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纪纲的眼线,更何况是太子薨逝这样的惊天大事?纪纲一得了消息,原也是不信的,待反复核实了也被惊得呆住了,这消息太过骇人了、也太过重要了,远在北平沉郁多年的燕王得了信儿还不知会如何想法?纪纲因立刻遣了最得力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平报信。几千里地,跑死了三匹良骑,竟只用了四天时间。   燕王朱棣自打岳丈徐达一夜暴亡、北平布政使李彧被举发斩首在午门外、北伐的军权也被太子近臣蓝玉揽在手里,早就灰心已极,早些年刚刚升起的夺嫡之心被击得粉碎。   如今的燕王髯角早已长长,话却比以前少了许多,就连军营都去得少了,平时见人没话,只有偶尔出去跑马打猎时才隐约可以见得这位燕王的勇武锐气其实更胜于往昔,只是被什么东西隐藏起来了罢了。   朱棣收到从应天府传来的书信时恰好是亥时初刻,将将用过晚膳,正举步往书房里头走,却见郑和领着一名身着黑衣的胖大和尚匆匆赶了过来。朱棣见那和尚蹙眉惨目,一副病怏怏的苦相,认得是原先在径山寺结识、后被洪武皇帝召入僧録司、马皇后薨逝后又追随自己来到北平的奇僧道衍。   道衍一代奇才,论起洞察朝局、看人观心、筹谋布局来,恐怕不输汉之张良呢,比之开国的刘伯温、元之刘秉忠来,却还有过之。也正是这位病怏怏的胖大和尚,扶助着燕王由一位无人问津的不入流王爷一步步到了如今这样举手投足之间便可震撼朝野、人人望之而多敬服的地步。燕王也正是在这位和尚若有若无地撩拨之下,心中暗生了要多嫡自立的心思。可如今,局面到了这一地步,自己又还能做什么呢?   朱棣停了步子,无声地看了一眼容颜惨白的道衍,心中一动,也不多话,微一点头:“哦,是大师来了?!我们后花园吟风楼里坐坐吧?!”朱棣与道衍太相熟了,早已看出这个平日里就是一副惨白病容的和尚脸颊里多了一丝血色,情知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否则他也不会夤夜造访了。只是燕王近年来越发冷峻的性子作祟,故而也不动声色,只是让进了后花园的吟风楼。   吟风楼是朱棣仿着应天府的燕王府里吟风楼一模一样专造的一座小楼,最是僻静之地,也是朱棣与道衍秘商大事的地方,除了郑和、邱福等一干近臣可以靠近之外,常人只怕连这座楼宇的存在都毫不知情。   朱棣与道衍一路尽皆无话,直趋吟风楼,只留下郑和在楼下望风守候。朱棣和道衍二人则拾阶上了二楼亭宇,因没有宫人侍候,朱棣亲自燃起了两盏烛灯,方依着窗边垫着狐皮褥子的太师椅上坐了,指了指对面,朝道衍道:“大师也请坐吧,你我之间还需拘这些礼数不成?”语气一如既往地淡然,淡得就像白水一样,什么味儿都没有。   道衍轻轻一笑,也不客气,颠着硕大的身子在朱棣面前落了座儿,也不言声儿,从怀里掏出一封通风书简古怪地递了过去。   朱棣有些诧异,皱着眉接了过来,靠近案中的一盏烛灯展读,只见上面只写寥寥数语道:“太子十一月初七回京,传言偶感风寒,于十五日骤然薨逝。宫禁极严,信不得出。京师大变,某在京打理,事毕即北归”,却并无落款。只那龙飞凤舞、飘逸洒脱的字体朱棣却是认得,正是替自己掌管“红线头”的纪纲所写。这消息,自然也是纪纲探得的。   朱棣原本冷峻的脸上为之一变,双眸顿时争得老大,仿佛没看清似的,又凝目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手不觉已是微颤。   道衍闪着鬼火一样的眼睛不住在朱棣面上打转儿,但见朱棣仍旧盯着书简发愣,也说不清是欣喜、是吃惊、是茫然、亦或是悲伤。道衍不禁轻声唤了唤:“殿下,殿下?”   “嗯?”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却满面肃穆,双眸直勾勾地盯着道衍:“这......这......如此惊天大事,本王怎会毫无消息?这......可确实?”朱棣抖着书简问道。   “嗯......书简是纪纲派人送来的”,道衍慵懒地将身子往后一靠:“如今事情只过去四天,就算朝廷发出邸报,也是没那么快送到北平的。况且,殿下不见纪纲上面写着‘宫禁极严,信不得出’么?遇到这等大事、惨事,万岁只怕没几天也是缓不过神儿来的。更何况,万岁还得想一想善后的事啊?”   朱棣看了看道衍那暗含深意的眸子,蹙眉想了想,无声地将书简就着烛火点燃,眼见着烧成黑灰了,方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哎......不想大哥命运如此不济,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话,真是半点也不假。看来本王得收拾收拾,准备回京了。”   道衍却忽的一笑,闪着眼盯着朱棣:“殿下回京做什么?不说朝廷邸报还没发出来,就算朝廷邸报到了,若是皇上没有明旨叫您回京,您也是不能回去的。”   “什么?”朱棣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道衍:“大哥去了,难道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该回去奔丧么?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本王?又会怎么看我们的兄弟情分?”    第二十四章 【大变在即】   太子暴毙,北平燕王府后花园的吟风楼内,道衍却提醒朱棣,若是没有朝廷明旨,万不可贸然回京。   朱棣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跟前这位胖大和尚:“大哥去了,难道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该回去奔丧么?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本王?又会怎么看我们的兄弟情分?而且......他毕竟是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论起君臣忠义,本王也是应当回去奔丧才对啊?”   道衍目光灼灼地在朱棣脸上扫了一扫,摇了摇头:“太子薨逝,朝局动荡。如今万岁心里只怕想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这江山应该传给谁了?依着贫僧看来,万岁近年来年岁日高,显见是有些倦政了,而且也绝了换太子的念头,只是一心想着给太子铺路。嘿嘿,岂料造化弄人,临到晚年,最后的关头,居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国之储君竟然在一夜之间就没了。说起来,万岁也真是苦命啊。”   眼见着这和尚长吁短叹地感叹了一番天命,朱棣仍没有听出为何自己不能回京奔丧的缘由来。显见的这和尚虽说是出家人,但旁观了这件大事,也是心中多有感慨,已是跑题了的,便也不打断,只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果见道衍闭眼捻珠默念了几声佛,已是回到这冷冰冰的世界来,闪眼看了看始终不动声色的燕王,仿佛很是疲倦似的,淡淡地说道:“如今朝局如此动荡,是个极易惹出是非的时候。况且......说句不恭敬的话,万岁晚年可是个多疑克忌的主儿。如今太子薨逝,原本没有的事万岁都免不了会想三分,有点影儿的事便会往十分去想。哼哼,太子新丧,藩王不得旨意就夤夜进京。说是奔丧,可谁又能保不是进京夺嫡呢?甚或者,会不会是看着皇上老迈、朝局动荡,进京逼宫也不是不可能啊。”   “这......”,朱棣原想着如今储君之位空虚,正该砥砺精神,入京奔丧是一回事,其实陪伴皇上身边准备待选才是主要,只是这个心思却不便说出来,现在听了道衍一番剖析,才觉贸然进京不是良策。   道衍似乎看透了燕王的心思,摆了摆手,一笑道:“殿下不需着急!太子薨逝的信儿,只怕没几日便要传遍天下,几个藩王定然会有不少擅自进京、自投罗网的。这些人,嘿嘿,心中的念想越切,实际上反而越不讨好,会成为被万岁最先淘汰掉的一批人,嘿嘿嘿。殿下只需安坐燕山,上表悼念,抚慰万岁丧子之痛即可。待看完这一出好戏,想来万岁定有旨意下来的。此佛家所谓‘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朱棣想了想,看着信心满满、神情神秘的道衍和尚,却仍有些担心太子宝位让人捷足先登了,不禁又沉吟着问:“那......可是发生了这天大的事儿,难道要本王甩开手、万事不管么?”   “殿下如今倒来着急了。还记得十年前杨怀宁灭门案时,贫僧便建言殿下将擒获的杨府管家杨英审上一审、关起来,大可以收归己用,作为一根金箍棒,一举将太子和秦王打落下马。嘿嘿,那时候殿下怎么不着急?非得将杨英交给了太子。哎,当时贫僧便断言,值此一事,殿下便还需多等上十年。如今果然不出贫僧所料,十年之期刚到,就出了这天大的事。不知殿下还记得么?”   道衍不无得意地笑了笑:“只是如今天变在即,却还不见天意如何,所以,现在还不是着急的时候。免得一招下错,招招错,想挽回局势就难了。”   道衍所说之事,朱棣自然记得。那是洪武十四年,燕王大婚在即,都御使杨怀宁一家却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杀,人人原本都在怀疑是太子支使杨怀宁举发空印案,如今空印案刚过,又发生了这杀人灭口的事,那太子自然是身背最大的嫌疑了。   不想杨怀宁灭门案中唯一的人证、杨府管家杨英在机缘巧合之下却落入了燕王的手中。道衍原本建言燕王顺藤摸瓜,顺着这杨英的线索,定然能将太子和空印案的幕后黑手秦王朱樉一举牵制、甚至打落马下,则太子嫡位空缺,以燕王刚在空印案中收拢百官人心的义举,是极有可能取太子之位而代之的。   怎奈燕王朱棣一时不忍,不愿背后放太子冷箭。道衍无奈之下只有取了中策,即将杨英送与太子,引出太子与秦王二虎相斗的局面来。不想这一局面竟持续了十年之久。如今太子暴毙,秦王失宠。局面总算又出现了回寰!   正想着,道衍沉吟着又问:“殿下,好像听您说起过,皇后大丧时您曾遇到了当年的皇子座师**颜,不知是也不是?”   “嗯?”朱棣不想这个和尚怎么又会想起这档子事来,诧异地道:“哦,确有这么回事。本王原先读书时倒是没少惹他操心。原以为他平顶山隐居、不问世事的,不想那一日听他说起我们几个皇子来,竟似乎都还知晓不少情由。哎,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他爱重的几个兄弟竟都不中他的意,倒是我这么一个调皮捣蛋、不会舞文弄墨的皇子得了他一番爱重。世间事,真是不好说啊。嗯?你怎么说起他来了?”   “他是当今天下硕儒嘛,与皇室宗亲也有渊源,嘿嘿嘿,这么一个人的一句话,只怕顶得别人千句万句”,道衍诡异地笑了起来:“如今太子薨逝,接下来最重要的,天下人都在巴巴儿地看着的,只有一件大事——那就是重立太子。嘿嘿嘿,太子的人选,该选谁,不该选谁,除了万岁爷圣心默定之外,不还得听听人言嘛。既然这位硕儒爱重殿下,若是他能出来替殿下说上一句话,那......”   道衍话没说完就悠然住了口,朱棣却已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都放出光来,起身来回踱了两步:“那......本王这几日便去郏县走一遭?”    第二十五章 【太子死因】   朱棣听说了道衍的主意,脸上都放出光来,已是明白了他的深意,便要亲赴郏县走一趟。   “不,不,不”,道衍却连连摇头:“殿下不能入京,也不能擅自离开北平,这些都要招来嫌疑的。如今正是山雨欲来之时,半步也走错不得。许多事,殿下能不出面就尽量不要出面的好。这一条,还望殿下切记!”   “那......”   “这不难,殿下只需遣郑和走一趟就好了的”   “郑和?”朱棣不禁踌躇:“怕不行吧?这许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他又如何能知晓?况且去见恩师,总得带些礼物才是,郑和年纪太小、武艺不行,又从没在江湖上走动过。让他去郏县......本王放心不下啊。”   “不需带礼物”,道衍嘿然一笑,深沉地眸子黑不见底,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殿下只需让郑和去请他开一张书单即可!”   “书单?”朱棣实在不明白这和尚在打的什么哑谜:“什么书单?”   道衍望着窗外黑得发沉的夜色,咬着细牙诡异地笑道:“殿下给他带一份信,只需说您少年时不知用功、只是好武,如今就藩北平,辖下一方,征战尚可以为之,慰抚百姓却觉力不从心,顿觉为学重要。如今燕山战事基本平定,正可以空出功夫来读书,因而特请恩师开一书单,殿下自当善读之。嘿嘿嘿,如此,殿下以为如何?”   朱棣一边听一边踱着步子,待道衍说完,眸子已是放出光来。请开书单,看似小事,可也可以看出自己这位燕王不曾将隐居的恩师忘却,此其一。论起当年不思进取,如今才知读书之重,这有讨好之嫌,却也能见自己安抚北平一方之后并不贪图欲乐,反而能砥砺有为,此其二也。信中又言及北平燕山一带战事基本平定,乃是要炫耀武功,其实单此一项,其余皇子便是比不了的,此其三。   一件小小的求开书单的小事,值此时候,反倒多了这许多意味,也亏得这位胖大和尚能在一念之间想出这等妙招来。   有了这么一件事,等太子薨逝、重选太子的消息一经传遍天下,这位以天下为己任的皇子座师,怎会袖手旁观?他自然是要上表的。可他上表保的谁?其实不问自知的了。   饶朱棣素来冷峻刚毅,如今听了道衍这一手奇招,也不禁击案叫绝,喜道:“好,好啊。大师果然智慧绝伦,常人难及。此事本王这就去办。总得赶在太子大丧的邸报传来之前去办了,才能不露痕迹。”   道衍见须臾之间燕王便已对其中的深意了然于胸,也暗暗赞赏这位王爷心思灵动不说,行事果决周密更是难得。   随着朱棣与道衍的一番密谋、郑和悄然入郏县拜会当世大儒**颜,一场夺嫡的大戏悄然开场。只是远在应天府宫城内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却毫不知情,好不容易从老年丧子的剧痛中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朱标暴亡对大明江山意味着什么。可如何重新选立太子?又该选谁为太子呢?   正当朱元璋为此冥思苦想时,太医院最年轻的医正金纯却忽然在柔仪殿外求见。金纯本是太医院最有可能接替华中成为院使之人,也是此次会诊太子朱标的医正之一,他深更半夜来求见自己,又是为的什么呢?   朱元璋原是要发作太医院的一干医吏救治太子不力之罪,可想到太子平素仁厚的性子,若他还活着是断然不会同意自己迁怒于人的,因而始终忍着罢了。如今听说太医院的人竟厚颜无耻地敢来求见自己,不禁心生厌恶,不耐烦地朝内宫大太监梁民摆了摆手道:“不见不见,叫他滚出去!”   梁民素来老成持重,今天却有些不一样,眼见着朱元璋心绪不好,也并不退缩,反倒有些诡异地道:“万岁,这金纯看起来像是有什么隐情要禀......皇上是不是......”   朱元璋似乎也没料到这位新晋的内宫大太监竟敢违拗自己,也是一愣,诧异地看了看一脸诚恳肃然的梁民:“隐情?有何隐情?”   “这......嘿嘿嘿,下官便不晓得了”,梁民捏着鸭公嗓陪笑道。   朱元璋眉头皱了皱,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便叫他进来吧”。   洪武皇帝居然在自己稍加劝解之下改了主意,这是许多宰辅相臣都没有的面子,放到常人身上还不定如何脸上放光、觉得欢喜呢,可梁民却神情木然,淡淡地回了句“是——”,便躬身退了出去。   须臾,只见一名三十出头的瘦弱中年摆着柳条似的身子进来,恭恭敬敬地磕头行了礼:“下官太医院医正金纯参见吾皇万岁——”   朱元璋微眯了一眼金纯,也不叫起,自顾自地端起身前的茶饮了一口,许久方冷冷道:“金纯,你见朕,有何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这本是洪武皇帝的一句揶揄,不想金纯并不以为杵,反抬眼看了看苍老得不成样子的朱元璋,泰然正色道:“万岁,下官确是有惊天大事要禀!”   “嗯?”洪武皇帝眉棱骨一跳,端着的茶杯悠然放下,像看一个地下刚刚爬出来的怪物一样看着金纯。   金纯被朱元璋凌厉地眼神看得一激灵,头皮不禁发麻,想开口,又觉得气息有些乱、嘴巴一张一合只是颤动却不能发声,忙提了提起,定住心神:“下......下官要奏太子殿下的医脉。”   “嗯?”朱元璋又是一愣,听是要奏刚刚亡故的太子的事,一时也说出话来。   “下官等汇集柔仪殿为太子殿下诊病时,太子殿下脉象已经迟缓、跳动无力,身上带着寒热,舌苔殷红,此风寒之象也。至次日凌晨,太子殿下脉象渐无,体热转凉,甲间现出些许红斑,舌苔转白,四肢冰冷,此风寒入五脏六腑之象也。至此时,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无术”,金纯渐渐平定了心中的紧张,一五一十地奏道。   “这些......你们不是早就已经奏过了吗?”朱元璋有些诧异。   “是,是奏过”,金纯说起医道,已是来了精神,但见他半跪于地,颀长的身子停得笔直,侃侃而言:“这些医脉,寻常人看来,定是因为风寒以致寒毒入体,五脏受损而亡。实际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朱元璋惊得已是站了起来,手脚都有些发颤,看架势竟随时要倒似的,慌得梁民赶紧几步上前一把扶住。朱元璋却并不领情,猛地用力推开梁民,指着金纯:“你......你说什么?太子不是死于风寒?那是什么?你......你说......”   ——————————————————————————   这几天貌似网站改版了,点击量受影响很大,无语。   现在全靠老读者撑起点击,新读者全无!   三月的大好形势瞬间没了,无奈啊。   写作动力极度受损中。。。。。只想快点写完。。。。。。。。。    第二十六章 【蹊跷毒杀】   听金纯说太子并非死于风寒,老迈的洪武皇帝惊得手脚都有些发颤:“你说什么?太子不是死于风寒?那是什么?”   眼见朱元璋面目狰狞得可怕,金纯却还把得住,稳稳地跪在当地,语气十分的平和,劝道:“万岁且息怒!若是皇上身子骨儿也出了什么差错,那我大明可如何是好啊?还请皇上以大明江山社稷为重,小心身子,制怒静养。”   惊怒交织的朱元璋听了太医院医正金纯的这几句话,也是一愣,想想也是,如今太子薨逝、国家大变,若是自己也把持不定出个什么意外,那刚刚立国二十余年的大明还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想着,朱元璋已是按捺着心烦意乱的心思,缓缓回到案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长吁了一口气:“好,好……朕听你的便是……你……你说吧——朕还支撑得住”,仿佛不尽疲倦似的。   金纯瞟了一眼朱元璋,这才缓缓道:“万岁,寻常风寒自染病出现不适,到寒毒入腹、以致脉象迟缓,少说也得十天。饶是被寒毒侵蚀得重了,也只伤及五脏六腑,还不会损及心脉。况且要从脉象迟缓到耗尽心脉,寻常人少说又得十天时间。可是太子殿下呢……不仅病来得突然,而且我们太医院会诊时,殿下脉象虽然迟缓却还算有力。只一夜的功夫,就变得细若游丝、回天无力,这……太不寻常了。”   朱元璋于医理并不熟知,听得有些不明所以,却也隐隐明白了金纯的意思,鬼火一样的眼睛冒着精光,声音却异常地冷峻平稳:“那……兴许太子得的不是风寒,而是其他什么症候,只是你们太医院诊错了脉,耽误了医治吧?!”   金纯听得一激灵,心知这位皇帝起了杀心,不禁咽了口唾沫,舔着发干的嘴唇,强自镇定了心神答道:“这……原先下官也以为太子殿下的症候虽然跟风寒很像,却并不是风寒,可翻遍医书,除了风寒,对此病候已没有其他病理的记载。下官当时也甚疑惑。这才想起给太子殿下看苔时,殿下的舌苔殷红中却带着几点不易察觉的白斑。待太子晏驾时,下官又留意看了看,发现太子殿下的眼角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白斑。只是白斑太小,寻常人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白斑?什么白斑?”朱元璋听得一头雾水,疑惑地打量着跟前这位太医,实在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金纯无奈,深吸了一口凉气,打定主意似的咬了咬牙,沉声道:“万岁,舌苔殷红、藏有白斑,那是心脉中毒之像。毒素侵入五脏六腑,生出各种症候,使人气血上涌。人死之后血气褪尽,若有残余毒素则会渐渐显出。由于人眼多含血丝,眼角肤薄,毒素最易现出于此。所以……下官断言,太子殿下乃是中毒而死。”   “中毒?”朱元璋霍地起身,逼视金纯良久:“太子膳食都出自御膳坊啊,宫禁之内怎能下毒?”   想着朱元璋忽然朝守在殿门口、听得寒湿重衣的梁民厉声叫道:“梁民,去传御膳坊的而聂过来——”   梁民看似讷言,心底里却比常人聪慧了不知多少倍,最是知道守身保身之道的一个人,今夜听了这一出惊天秘事,其实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了去,甚至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说不定还可以保全性命。正自提心吊胆地思量着如何转圜,猛听朱元璋一声厉喝,整个人瞬间就瘫软下来,爬在地上,许久方反应过来:“这……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回来!”   梁民正待要走,朱元璋又断喝一声将他叫了回来。只见须发苍白、老迈得不能再老的朱元璋眸子精光四溢,躬着身子不住在地上踱着步子沉吟,嘴角吊着令人胆寒的笑意:“哼哼哼,要在宫禁之内下毒,能下的话,只怕早就下了,何必等到现在?”   “下官也深以为然”,金纯忽然沉声道:“下官以为太子殿下所中之毒乃是慢性剧毒。”   一旁的梁民瞥了瞥侃侃而谈的金纯,心中暗骂了一句“不知死活的书呆子,这个时候还在这里卖弄,看来是不要命了”。   朱元璋扭头看向金纯,蹙眉道:“何为慢性剧毒?”   “剧毒者,伤人五脏六腑、断人心脉于瞬间之物。观太子殿下症候,五脏、心脉尽皆受损,毒发只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在下断言,太子所中之毒是剧毒无疑。可是会诊时,下官曾问及太子,原来太子殿下稍感不适已半月有余。因症候并不持续,一日只两三次,且并不明显,片刻即消,因而并不在意。等毒发时,太子已是一病不起,不到一夜便已没了心脉。所以,依此看来,毒药在太子殿下体内已久,只是没有毒发罢了。”   “既是剧毒,一入体内即将发作才对,如何能经久不发,一发致命了?”朱元璋不无疑惑。   “嗯……这个……下官曾在一本古书中看过一些法子”,金纯咬着薄薄的嘴唇沉吟道:“有些放毒之人,为避嫌疑,故意将剧毒冲淡,取少量沾于毒针之上,等毒液干了,再在毒针四周涂上薄薄的一层蜜糖,将毒液裹住。有的则在毒针上涂上蜜蜡,如此一来,毒液放出时,外面其实裹着一层蜜蜡,则可在体内保留得久一点。只是这些蜜蜡粒子乃是有形之物,容易被发现罢了。却不知太子殿下是如何中了这等毒法的。”   朱元璋沉着脸想了想:“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子并不是在宫里中的毒,是也不是?”   金纯正待点头,旋即又觉得这个保票可打不得、也打不起,犹豫了一下便道:“这个…….依着下官看来,太子不是这几日中的毒是定必的事儿的。”   这话有些答非所问,可朱元璋却明白他的心思,蹙眉凝目地想了想:“嗯,好,你敢于言事,这很好。只是这个消息乃是宫城禁忌,除了今日在场的你我、以及梁民,若有第四个人知晓了内情,就别怪朕不念恩情,留不得你们两颗项上人头了。此所谓,君不秘,失其国;臣不秘,失其身。你们可都牢记了?”    第二十七章 【明诏天下】   一旁的梁民此时不知多懊悔当时不该放这个不知死活的太医进来,如今摊上这么一个见不得人的宫廷秘事。梁民虽然年轻,却也知道,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尤其是要保守一个皇帝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秘密,那是内宫最大的禁忌。但凡这种人,总是被割了头都还没看清身后的黑白无常呢。   可事已至此,也是无法,只得与金纯双双磕下头去,应声道:“下官遵旨,定不外泄”。可说这句话时,二人其实早已经寒湿重衣了。   朱元璋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旋即却敛了:“嗯……兹事体大,太子薨逝,朝局不免动荡。朕看…….这几日,金纯便不要出宫去了。梁民,你去给金太医安顿一下吧。”说着朱元璋挥手示意二人退了出去。   是夜,年迈的洪武皇帝一夜未眠,夤夜召见了陪同太子西巡的锦衣卫指挥副使蒋瓛、太子侍读黄子澄、兼着工部右侍郎和刑部侍郎的张昺、御史胡延平,详细地追问了太子此次西巡途中的饮食见闻。   待黄子澄、张昺、胡延平退了出去,被单独留下的锦衣卫指挥副使蒋瓛已隐隐觉察出了一些什么,可他是个冷人儿,并不爱多话。他替洪武皇帝做了太多秘事,也最知道这位皇帝的手段,因而其实心里早已经如坠崖的石头一样,直沉了下去,面儿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   朱元璋似乎十分的疲倦,半依在前太子朱标最喜爱的垫着鹅毛褥子鎏金须弥座儿上,发了一会愣,旋即微眯了一眼跪在当中、始终不言声儿的蒋瓛,淡淡地说:“蒋瓛,你随朕也有十年了。许多事朕都不瞒你。你和杨宪两个,可以算是朕最信得及的人了。所以太子这次西巡,朕才会将他的安危交与你一人。你可知道?”   “臣,知道!”   若是常人,听皇上如此说,定要说许多“谢皇上知遇之恩”一类的颂圣话儿。可蒋瓛性情冷酷直接,心里也知道,皇上说这些不着边的话不是无因,后头等着自己的只怕就是鬼头刀了,因而只是回话,却不多余。   朱元璋似乎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笑,这蒋瓛的性子他自然是了解的,可是很快朱元璋又敛了笑容,露出悲色,凄苦地落下泪来,拍着须弥座的案背责道:“可是你知道么?太子竟然在西巡途中被人下了毒,你……你知道么?太医都已经查了出来……”   蒋瓛素来冷面冷心,此时听了这消息,也如五雷轰顶,脸色煞白:“什么?被下了毒?这……怎至于呢?下官一路相随太子殿下,殿下但凡饮一滴水、吃一口饭,下官都先试过毒的。况且……况且若是在酒饭中下了毒,也不至于只有殿下一人中毒,而我们都没事啊?万岁……”   洪武皇帝被说得也是一愣,转脸瞥见一个官员迤逦而来、跪在廊下,想是因为看自己在说事、不敢报名求见,便道:“是杨宪吗?你进来吧!”   来人正是洪武皇帝最信得过得心腹大臣、锦衣卫指挥使杨宪。杨宪是跟着朱元璋几十年的贴身护卫了,如今也都五十多岁了,明面上虽没有什么战功,可却是洪武皇帝实打实的心腹。许多隐秘的事儿,朝臣们可能闻所未闻,其实却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杨宪五短的身材,脸庞黝黑,短眉蚕目,一副山野村夫的面貌,很不起眼。只身板十分的敦实,举止间孔武有力,面无表情,看去还沉稳。   “你不用跪了”   杨宪刚要下拜行礼,朱元璋便摆手制止,悠然起身,踱着步子来到杨宪跟前沉声道:“方才太医院金纯密奏朕,太子不是死于风寒,而是中毒。朕想来想去......只怕只有太子西巡的这段日子,才有可能着了别人的道儿。”   说着朱元璋又瞥了一眼一旁默然不语的蒋瓛:“方才蒋瓛也说了,太子西巡时但凡饮一滴水、吃一口饭,他都事先试过毒了的。蒋瓛的话,朕自然也信得及。怕只怕......这里面有什么疏漏之处,瞒骗了所有人。所以......朕要你这个局外人,好好跟蒋瓛梳理梳理,这一路上可还有什么疏忽的地方。”   朱元璋的话虽说得温和,似乎也多有回护信任的意思,可蒋瓛却听得额头都渗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来。蒋瓛心里再明白不过,光这一条疏忽之过,就足以让自己死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万次了。所以洪武皇帝这些话看似回护,实则早就动了杀意了。这里头的学问,普通人都能品味出来,更何况他蒋瓛?   这一夜的功夫,蒋瓛和杨宪二人从太子西巡的第一日开始直至最后一天,太子朱标每天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甚至于哪些时候蒋瓛不在身边等等,一一罗列,又从这里面选出可能遭人下毒的疑点来,反复推敲,至卯时正刻,二人方寻出了一些蛛丝马迹,禀了朱元璋就退了出去。   次日洪武皇帝朱元璋又下诏,召回了集结在西安府四周的曹国公李景隆、魏国公徐辉祖、凉国公蓝玉、以及练兵甘肃的叶弄等一干太子近臣。接着便明诏天下,皇太子朱标因染风寒于洪武二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薨逝,定洪武二十五年为国丧,严令各地停考一年、停止勾诀人犯,官员百姓不得婚嫁、唱戏等等。只是奇怪的是诏旨里面面俱到,却偏偏没有明说要哪些督抚重臣进京奔丧,谁留守地方。   骤然出了这么一件惊天大事——一国之储君都没了,无论是原太子朱标的近臣、还是曾经背地里给太子下绊子的秦王派,或是坐山观虎斗的、远走避祸的,无论是府衙堂官、还是山野百姓,一时间都被这个晴天霹雳打得有些发懵,通天下沉默了好一阵子,旋即便如海面下的暗涌一般悄无声息地忙碌起来。   曹国公李景隆、魏国公徐辉祖、凉国公蓝玉应诏回京,刚走在半道儿上就得了这么一个消息,也是惊得手足无措、慌乱了好一阵子,待冷静下来,怎么都觉得不真实,就像在梦里似的。十几天前还在西安府一处游历汉唐古迹、商议迁都的事,怎么转眼间,好好的一个人就没了呢?   曹国公李文忠一家两代都是太子朱标最忠直的辅臣,眼见洪武皇帝老迈,要不了几年的光景如今的太子便要登基为帝了,李文忠满心要辅佐朱标做一个唐宗宋祖一般的明君,自己也就青史留名、为一代贤臣。可如今太子薨逝,自己两代人的心血顿时就化为烟云,不禁又是悲又是恨,满腹的悲怆,淌着泪就撇下从人打马直奔京师去了。    第二十八章 【入宫请见】   洪武二十四年的十二月,眼见着年关将近,刚刚立国不久的大明朝就像这应天府的天一样,被头顶黑压压的乌云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应天府本属江南,极少有北方那样呜呜吹得人心底里就能生出寒意的冷风,只今天应天府却又冷得有些出奇。这种冷,就像从地垄里忽然冒出来的,从人们的脚底直入心田,再从五脏六腑透了出来,与外面的乌云合而为一。   这么冷的天,知情地的老人们站在窗外,仰望越压越低的黑云,都知道这是暴雪也要来了。恐怕只要一夜的功夫,这应天府就会盖上一层白白皑雪了。这样的天,家家户户也都躲在了屋里,不愿迈出房门一步。稍风雅一点的人家,便升起了火,温酒下棋,只等着这场暴雪下下来,好赏雪赋文。   说来也怪,便是这么一个天气,通往应天府的的几条官道上却车马不绝,看那些人的装扮架势,可都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想想前些日子当今洪武皇帝颁布天下的诏旨,人们也都明白了,这些人,是来给太子朱标奔丧来了。   在这一路上的车马里头,却独独有一辆破败的牛车,正不紧不慢、缓缓地从狮子山驶往应天府西边的神策门。一些骑马坐轿的地方督抚官宦看见这么一辆破车也赶着去给当今太子奔丧,都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拉开棉帘都想看看,坐在牛车里面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如此不自知。就凭这寒酸破落户的样子,也配去给太子奔丧?这牛车里的人,也能进得去宫城不成?   牛车上驾车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庄稼汉,一身短打扮,棉袄却十分厚实,将整个人裹成一个西瓜似的,只露出一颗布满皱纹的干瘦人头来。老车夫想来是第一次进京,一进神策门便左顾右盼,不时对车里咕哝什么,想来是在啧啧称羡。   “老王头,莫要东张西望了。我还赶着去见驾呢,你不看看这天气?眼见就要下雪了,衣服上沾了雪花、或是留下水印,岂不失礼?”   牛车上的绵帘一挑,露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来,朝车夫道。   这人看年纪,只怕比那老迈的车夫还要老上两轮,牙齿都掉光了,说话也有些漏风,因而听着有些好笑。只老人的神情却十分的端庄,虽是牛车,却仍旧四平八稳地坐在当中。洗的发白的夹袍平平整整、纤尘不染。此人正是当年洪武皇帝朱元璋三请而不出,却被马皇后一番说项,终于出山入宫教育皇子的儒学大宗Li希颜。   Li希颜原本隐居在郏县平顶山,自得了当今太子朱标薨逝的消息,又是吃惊、又是悲伤,几天几夜没合眼,只是落泪。只Li希颜自幼沉浸儒学,素来便以天下为己任,即便如今隐居山野,心情悲痛,也难改本性。因而哀伤过后,Li希颜想的最多的,就是将来会由谁来接替朱标入继大统、掌管万里江山?   朱元璋的几个儿子都是**颜看到大、教到大的。所谓“三岁看到老”,不少藩王远离京师之后做的许多混账事儿,Li希颜也听过不少。想想如今太子死了,那自然是其他王爷要入继过来,万一洪武皇帝看走了眼,选了个混账皇子来当太子,那置这大明江山于何地、置天下亿兆百姓于何地?   想到这儿,耄耋之年的Li希颜匆匆写就了一篇奏章,跋涉千里来到京师,除了给太子朱标奔丧,更重要的,就是要跟洪武皇帝议一议这太子的人选。   车夫老王头是Li希颜收留的仆从,听主人数落自己,心里暗笑Li希颜过于较真,却不敢说出来。可牛车毕竟是牛车,饶你赶得再勤,它也跑步起来,只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待**颜等人从神策门、过玄武湖、逃道太平门,来到洪武门时,已经酉时初刻。   因乌云压得低沉,天早就黑了。皇城门口早早地就挂上了明黄的宫灯。Li希颜到了皇城门口时,就着宫灯看去,只见灯下竟齐齐整整地站了数十名官员,正在那儿扎手跺脚地抱怨什么。加上官员们带来的仆从、轿夫,算下来少说也得有二百余人挤在洪武门口,也不知是在做什么营生。   车夫老王头骤见这么许多大人,心里不禁有些发怵,一时间不知道该进好还是退好。Li希颜却沉声道:“愣什么?往里走便是。”   待车行到人群跟前,老牛好奇地看着众人,不敢再往前走,牛车也就停了下来。一时间原本乌烟瘴气的人群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人人都好奇地打量着牛车上坐着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更有一些仆从早忍不住嬉笑起来,悄声说着什么,旋即又哈哈大笑。人人都猜得到,他们说的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车夫老王头怯懦了一下,下了牛车在门帘外躬身道:“老先生,前面人太多,牛不敢往里走了。咱们要不就在这里下车吧?”   “嗯,好吧,这就下车吧”   “是”,老王头看似个庄稼汉、不想竟如此知礼,躬身答道,一边就去帮着挑棉帘:“老先生,外面寒气重,您把衣衫裹好——”   随着老王头挑起棉帘,众人但见从车里稳稳地踱出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来。老人衣衫陈旧,却极有气宇。如此大的年纪,腰板竟还算挺直。老人似乎对洪武门前地这一班人视而未见,从容就往前踱了过来。众人一时间也不知他的底细,便都让开了一条道儿。   “站住!前面什么人?想闯宫禁么?”洪武门前地几名侍卫举刀就迎了上来。   老人并无怯色,稳稳地朝宫门跪了下去,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高声唱道:“草民郏县**颜,请见万岁——”   因**颜牙都掉光了,说话漏风,听着十分含糊不清,再配以他满面的肃穆,原本庄重的唱名求见竟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远处的车夫老王头看着有些不忍,却不敢过去,只满脸通红地站在远处看着。   **颜见没人搭理自己,又庄重地行了一次三跪九叩大礼:“草民郏县**颜,请见万岁——”   众人见他如此,都不禁愕然。几个官宦家的小厮悄声道:“这人敢情是疯了吧?这么多老爷都被挡在了门外,他一个草民倒想见皇上。嘻嘻嘻。”   “可不是么?瞧他一把年纪,想不到如此地不要脸。嘻嘻嘻。”    第二十九章 【皇帝出迎】   耄耋之年的Li希颜千里迢迢赶赴应天府,在洪武门被把守的军校给拦住了。各地被挡的督抚官宦在旁瞧着热闹,正自窃窃私语、嬉笑嘲讽,却惊动了在宫城侍候的司礼监太监头庆童。庆童听着声儿踱了出来,捏着鸭公嗓斥道:“吵什么吵什么啊?这里是皇城,有点规矩没有?你们几百号人堵在这洪武门外做的什么?要造反不成?”   庆童素来人面大,又管着宫内的司礼,怒斥众人乃是本分,职责范围内的事儿。众人虽说有不少封疆大吏,却也认得他,更不敢得罪,忙巴结地围了上去:“庆大人,庆大人,咱们千里迢迢赶来给太子殿下奔丧,都被挡在这洪武门外,万岁爷没有旨意,说是让我进去呢还是先回去。哎,眼见着就要下雪了,咱们这些人被晾在这里,这......这......”   庆童听了噗嗤一笑:“哎哟,嘻嘻嘻嘻,既然万岁没有旨意,那我也不敢做主啊”,说着拔脚就要走。他心里跟明镜也似的,知道这是洪武皇帝存心消遣这群擅自进京的封疆大吏,故而也不敢掺和,更不敢明说。   便在这时,跪在地上的Li希颜复又行三跪九叩大礼,高声唱道:“草民郏县Li希颜,请见万岁——”。   这一声惊呼惹得庆童悠然停了步子,暗觉Li希颜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转头上下打量了这白发苍苍的寒酸老头半响,猛地醒悟过来。这不是在马皇后丧礼上见过得那位洪武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皇子座师么,他怎么进得京来了?   “哟,这不是李老先生么?!您老怎么来了?怎么又跪在这里?”   庆童忙迎了上去要扶,Li希颜却直挺挺跪着不肯起身,倔强地吹胡子道:“草民求见万岁,没有万岁旨意,擅自起身是为不敬!李某受教于圣人,岂能在礼之一事上含糊?”   庆童早见识过这个老头的脾气,知道他认死理儿,故而也不敢劝,只讪讪一笑:“好吧,您老要跪着,我也不敢劝您。您且稍候,我这就去禀知万岁去”,说着一溜儿小跑就去了。直把这些个封疆大吏、仆从小厮看得头晕目眩。暗暗想着,好家伙,自己这些人在这里等了好几个时辰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来。这个老头倒好,连宫里的司礼太监头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一得信儿就去禀告皇帝去了,这面子、这份体面儿,竟是谁也并不得。   正当众人噤了声儿、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数十盏宫灯簇拥着一个人从午门、过承天门,迤逦朝这边走来。仔细看去,当中一人穿着朱红色的九蟒五爪圆领窄袖袍,腰间束着一根镶白玉朱红金丝带,步子迈得很慢、且十分的沉稳。这人身材偏瘦,头发花白,身板有些佝偻、却还硬朗,步履十分有力,一张饱经风霜的长脸有些惨白,额上的皱纹犹如刀刻,异常尖挺的下巴上留着发白的长须,细长的眉毛有些倒八字的模样,眉下一对凤目看着十分的疲倦、甚至有几分呆滞模样儿。   众人看了这阵势都有些发愣,直到庆童远远地高声唱道:“万岁驾到,百官跪迎”,方才醒悟这是皇帝来了,慌忙熙熙攘攘地跪了下去。   洪武皇帝朱元璋似乎有些沉郁,身子也似乎有些微微发颤,缓缓地踱出洪武门,朝外瞧了瞧,便径自朝跪在中央的**颜走了过来,眯着眼打量着问:“是......李老夫子来了吗?你起来吧,快起来。年纪大了,这么跪着,身子骨可怎么得了?”,说着已是一把将**颜搀扶了起来。   一旁的督抚大员早就看呆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寒酸老头竟然这么大的面子,连洪武皇帝都称他为夫子而不名。想想方才对他的讥讽,心里不禁懊悔起来,只盼着这个老头不要记仇去皇帝面前说自己这些人的坏话才好。   Li希颜年纪大了,稍跪一会儿就有些头晕,如今被朱元璋搀扶起来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怅怅地望着满面悲色的朱元璋,舔了舔发干的舌头,哽咽了一声想说什么,许久却只说出一句:“万......万岁......”   朱元璋看着这位曾经只认圣人之道、不认君权的迂阔老夫子,也不禁百感交集,扶着Li希颜的臂膀,却忽然笑了起来:“你这位当世大儒,终于肯专门见见朕了?也算是难得了。以前朕对你三请五请都请不出来,还是皇后一封书简才说动了你呢。”   说着这些曾经的往事、曾经不能释怀的隔阂,二人如今都是一笑,早觉那些事就如烟云一般毫不重要了。Li希颜也握住了朱元璋的手,只觉得这位天下闻名丧胆的一代枭雄手掌有些冰凉,甚至有些微微的抖动,想着他刚刚历经丧子之痛,也为之黯然,苦笑着说:“万岁,当年的事,说起来草民真是惭愧啊。倒是万岁您,要注意龙体才是。如今的大明,若没有万岁掌着,可怎么得了?”   朱元璋听了长叹了一声,神情见很是黯然,旋即却强打了打精神,拉着**颜的手往里走:“朕年岁大了,身子骨确实跟年轻时没法比。圣人不是说六十而知天命么?朕呀,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才不会信那些万岁的鬼话,更不会学秦始皇,派一些方士去找什么长生不老药,沦为笑柄。嘿嘿,说这些做什么?老夫子难得一来,你的年岁比朕还大了不少,走走走,咱们奉天殿里说去——”   说话间朱元璋拉起Li希颜径自进了皇城,留下路边跪得满地的督抚大员,竟然看都没看一眼。   这些个在地方作威作福惯了的督抚千里迢迢赶来京城表孝心,原是要讨好,却不想被晾在了皇城外。被晾在门外也就算了,督抚们原想着只要见了洪武皇帝,定然免不了会有一番抚慰的。可如今呢,洪武皇帝难得亲自出得门来,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反而捧着一个寒酸破落的糟老头子当宝贝,众人心里就别提多腻歪了。    第三十章 【殿内谏言】   朱元璋携了**颜的手过午门直驱奉天殿,丫鬟侍女、太监宫人、还有一些刚刚从宫里出来的议事大臣们远远地见皇帝来了,都急急地拜了下去、口呼万岁。这对**颜而言可谓是极大的体面,放在历朝历代都是异数,可他心里却并无喜悦,反倒有些惶恐,不住拿眼偷瞧身边的这位出了名的杀伐雄主,几次想要挣脱朱元璋冰冷的手掌,却觉失礼,只得由着皇帝拉着自己踱入奉天殿。   朱元璋见了**颜似乎心绪极好,刚刚落了座就吩咐太监头梁民去御膳房传旨而聂   预备晚膳,这才朝**颜笑道:“夫子一路赶来京师,肯定是还没用膳?!正巧朕也一直饿着肚子呢,哈哈哈。咱们今日便在这奉天殿一边用饭一边叙旧如何?”   **颜对这位洪武皇帝最是了解不过。恩遇和杀伐对朱元璋而言只是眨眼间的事,说变就变的。饶李善长那些亲贵功臣不是前一天尚且圣意正隆、第二日便满门被诛了么?正因为此,**颜素来便不爱与这位开国君王多有往来的。如今眼见着他如此厚待自己,**颜只觉惴惴,稍一沉吟忙道:“谢万岁,只这一条草民却不敢当。一来于礼不合,自古哪里有草民与君王同桌之理?虽说是恩出自上,但这于君威、于万岁礼治天下,也是不好的。二来,嘿嘿,草民也着实年迈了,每日里喝水多、用饭少,夜间就更不必说了,草民自七十岁起便不再用晚饭了的,这于脾胃有益。这一条,草民也是要劝一劝万岁的,多重养生、保重龙体,这才是我大明之福啊。”   朱元璋听他兀自啰里啰唆地说他那一套教条把自己一番好意给顶了回来,既觉有气、又觉得好笑,却也拿他无可奈何,见他还要说,忙摆了摆手:“好吧好吧,便由着你。不过夫子年近百岁,尚能千里迢迢来为太子奔丧,朕.....朕也是觉得欣慰的。太子泉下若知父子来了,定然也会高兴的。”   **颜与太子朱标早年也算师徒情重,朱标的那一套儒学根底可以说一多半都是拜他所赐,此时听了朱元璋的话也觉黯然,偷偷拭了泪,却还是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儿劝谏道:“万岁,草民虽说曾经为皇子师,如今毕竟只是一介布衣。如今皇城外可守候着的几十个封疆大吏等着万岁的之一呢,他们可都是大明的肱骨之臣啊。草民的忠心万岁尚能体谅,为何却不能体谅他们呢?这大冬天的,暴雪眼看就要到了,万岁为何还要让他们等在皇城外呢?”   朱元璋憔悴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咬着牙道:“哼,夫子是老实人,他们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心思你不懂!你以为他们真是一片忠心,来给太子奔丧?哼哼,只怕未必如此呢。他们眼里盯着的,都是这奉天殿里的须弥座儿,进京也只是为他们的主子来争进柔仪殿呢。可惜的是,他们的主子不是朕,也不是已经去了的太子。”   这话可谓有诛心之力,**颜听了心底都不禁打了个寒噤,舔了舔嘴唇讷讷道:“这......确不是草民这等庸碌之人所能知的。只是......万岁乃是开国雄主,定要流芳后世的。若是让来京奔丧的封疆大吏在皇城外喝风淋雪,让后世怎么评价万岁呢?”   “嗯?”   朱元璋波光一闪,旋即就隐了,起身踱了两步,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夫子还是老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哈哈哈,好吧,朕索性就再依了你就是。”   说着便叫来门外守着的一名太监:“你去传旨给洪武门外候着的各地督抚,就说他们擅自入京原以有罪,念在乃是为太子奔丧,其心尚属忠诚,朕便不怪罪了。只是若他们入京期间,所辖各地但有什么差错,朕是决计不饶的”   说着朱元璋顿了顿:“至于今夜嘛......让他们今夜去顺天府报道,由顺天府府尹安顿食宿好了,明日再入宫为太子奔丧守孝。也不用来请见朕,朕是不会见他们的。”   说着朱元璋一挥手,小太监应了一声便一溜小跑地去了。   **颜品着这暗藏杀机的旨意,饶他见惯了大风大浪也已是惊得寒湿重衣,掂量了半响,忽然起身来到中央跪了下去:“草民有罪!”   朱元璋一愣,诧异地看着他:“嗯?夫子何出此言呢?你有什么罪过?来来来,起来说吧!”   **颜哪里肯起身,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方抬起脸来奏道:“万岁,草民忏愧,草民此行京师其实......其实也并不全为太子奔丧”。   “哦?”   朱元璋“嚯”地起身,太阳穴跳了一跳,目光笃笃地盯着**颜:“夫......你此行,难道还有其他的事?”   朱元璋按捺着心头的不快,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到嘴的“夫子”称呼也收了回去。   “是”,**颜吞了一口唾沫,脸上并无惧色:“草民已至耄耋之年,活也活够了,本不该有其他挂心的事。只......听闻太子殿下薨逝的消息,草民悲痛之余想得最多的,便是这储君的人选。国之储君关系天下百姓祸福、关系大明江山百年基业、更关系万岁毕生心血,乃是一件天大的事。草民虽说是隐居荒野的一介布衣,可受吾皇、还有已故皇后的恩重,又是诸位皇子的座师,不能不为此多想上一想......”   这正是朱元璋连日来在思索的问题,只是这等大事、密事又无从找人商量,如今这曾经帮自己教育皇子的**颜千里迢迢跑来京师要说这件事,也可算得是对大明忠心耿耿了,因而心头的怒气也自消了,回到须弥座儿坐了下来,抚额叹了口气:“不瞒夫子,这也正是朕为难之处啊。既然夫子来了,以你对几位皇子的了解,可有什么人选?”   **颜抬头看了一眼朱元璋,从怀里掏出一本黄陵奏本,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方高举双手呈上:“草民年纪大了,忘性也大,生恐在万岁面前说不周详,来之前特地将想说的话写在了上面,请万岁过目!”   “哦”,朱元璋颔了颔首,走下须弥座,一边接过奏章一边问:“不知夫子属意谁来做我大明的储君呢?”   “四皇子,燕王殿下”,**颜并不犹豫,沉声应道!    第三十一章 【太子人选】   奉天殿内,洪武皇帝朱元璋一边接过千里迢迢赶来京师的**颜递送过来黄凌奏章,一边问:“不知夫子属意谁来做我大明的储君呢?”   **颜毫不犹豫,脱口道:“草民觉得四皇子、燕王殿下能担此大任。”   “哦?”   朱元璋悠然停了步子,正要转身,想了想,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踱回了须弥座儿,一边低头展读奏章一边淡淡地问:“哦......夫子属意燕王,不知有何缘故?”   “理由很简单,在草民看来,现在殿下几位年长一点的皇子中,唯有燕王最佳”,**颜似乎并不明白他与朱元璋正在商议的是天底下最棘手最可能惹祸的秘事似的,一副浑然不觉、无畏无惧的神色。   这倒惹得朱元璋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燕王......确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只是其他皇子未必就没有他们的长处啊?!再说回来......自古马上打天下之后便到了文治,无论是汉之文景之治、还是宋之仁宗盛治,都是弃武从文,修齐治平而来的。朕打下了江山,下一代,只怕也到了文治的时候了。燕王武略是有的,文治嘛,只怕还欠缺吧?”   朱元璋这话,可谓一针见血,恰好点到了燕王朱棣的命门了。   **颜却梗着脖子,想也不想地答道:“万岁只知文治和武治,难道不知德治?无论文武再好,若是一旦手握天下之后就只知享乐而不修德政,那天下也会被治得稀烂。退一步说,万岁只知燕王能武,可未必燕王殿下就不能文啊?当年唐高祖李渊不也曾认定李世民能武不能文?于是唐高祖才选了李建成做太子,这才有了玄武门之变。可李世民称帝之后呢,其文治不也璨若星辰,千百年难有能出其右者吗?”   朱元璋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不想**颜举出玄武门之变来,心底里竟无端打了个寒噤,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来。   **颜见朱元璋无话,便又接着道:“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可这数十年来战乱从未停歇过。残元、女真、高丽都在北边虎视眈眈、蠢蠢欲动,只等机会一来便要南下侵扰。南边呢,也多有异民不服德化,屡次作乱被平,却总是死灰复燃。如此天下,若是没有一位懂武略的雄主弹压,如何能保天下太平?”   这确是说到点子上了。   这也是洪武皇帝多年来对太子朱标不放心的地方。如今经**颜之口说了出来,朱元璋越发觉得自己的担心不无道理,也自沉吟起来:“可是......朕观历朝历代,国之大祸,多出自一理,那便是毁在立长还是立贤上。汉武帝何其雄才伟略,到老还不是因为想要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而造出巫蛊之祸、废了太子刘据,生生毁了一世英名?秦始皇灭了六国、一统天下,开万世之基,最后不是也因为没有立长子扶苏,转立胡亥为帝,以至于秦至二世就亡了?”   听了这话,原本跪伏在地的**颜蘧然开目,神情间似乎有些激动:“万岁,难道您要立长?”   “不行吗?”朱元璋目光灼灼地盯着**颜:“秦王......有什么不好处啊?”   “这......这......”   **颜涨得满脸通红,秦王就算有再多混账事,也毕竟是皇子、是王爷,皇帝只要没说,谁又敢说他的不是处啊?可要是让秦王当了太子,将来当了皇帝,那大明江山只怕永无宁日了。   **颜无奈,只得不住叩首泣道:“这......还请万岁以大明江山、以万千子民为重,万岁——”   “好了好了,朕自有主张。你的奏章朕收下了,你要说的话朕也听到了。其他的,你便不要管了,安生养老吧”   朱元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抬眼见太监梁民带着而聂,正由几个小太监抬着一桌御膳进来,不禁怒道:“谁叫你们进来的?”   “这......”,梁民一愣,与而聂对望了一眼,一时都答不上话来。   “行了”,朱元璋瞥了一眼诚惶诚恐的**颜,“御膳送回去。你们也送李老夫子出宫去安顿好了再回来。这时辰只怕宫门也都已经落了锁。你们就说这是朕的旨意。可明白了?”   “是”,梁民与而聂应了一声,忙上前去搀**颜。**颜还待要说,转脸见朱元璋脸色铁青,便又住了口,长叹了一声,踉跄着步子出得奉天殿去。   朱元璋目送**颜出去,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杀意,却又有些犹豫,旋即仿佛十分疲倦似的一屁股坐在须弥座上。刚一落座,朱元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蹭”地又起身,来到殿门口朝一个小太监道:“你......你去叫秦王过来”。   太监张煌地看了一下朱元璋,低声应了一下,刚跑了两步,却被朱元璋叫住了。小太监不知所措,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跪在地上不敢言声儿。待再抬眼看时,朱元璋已是径自回到了奉天殿,正来回踱着步子。一会儿又捡起**颜上的奏章看了看,一会儿又长吁短叹地坐了下去,仿佛十分地烦躁。   其实朱元璋在这太子人选上确实很是犹豫,原先那么多年想换掉朱标,之所以一直没有动,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除了朱标似乎并没有更出色的人选了。几个皇子,各有各的优劣,也各有各的性格,说不上谁能高出一截的。   但是比起来,秦王仪态最佳、也很会承欢,这么多年也有自己势力,可见手腕也是有的,如今又是嫡长子,其实确可算是一个人选。只是有一样,那边这个秦王素来与太子明争暗斗多年。这些朱元璋都是看着眼里的。许多事也略有耳闻。况且这次许多御史参劾他,这次将他召回京师,并趁机派太子西巡。哪里想到太子一回来便中毒身亡了。这也太巧了些。朱元璋隐隐地觉得此事可能会与秦王有什么联系。若真是如此,纵他是嫡长子,纵他有万条好处,也是不能立为太子的。   再看燕王,与自己却并不亲近,在武官里很有威望,近些年无论为政还是处世都很老成。可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这位燕王还有什么过人之处。宽且,他并不是嫡出。   相比起来,三皇子晋王武略也是有的,只是打得战少,性子傲了些。与燕王的长处有些相似。且有一条是燕王比不了的,那就是晋王是嫡出。   其余的皇子那就更不用说了,年轻浮躁,且都不算嫡出,自然不能列入太子人选的考虑的范围。   所以相较而言,最好的还要属二皇子秦王。其次才是三皇子晋王和四皇子燕王。可若是秦王跟太子朱标的死有关,那......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第三十二章 【宫外雪人】   朱元璋正自思忖着太子的人选,送**颜出宫的近侍太监梁民已是匆匆回了奉天殿。朱元璋看他大汗淋漓的模样儿,没好气道:“送老夫子出去了?就这么一起子路,至于弄得跟落汤鸡似的吗?”   梁民忙赔笑:“万岁,这您可冤了我了。我这一头一脸湿哒哒的,有一半是汗,还有一半啊是雪。外面正下着暴雪呢!”   “哦?”朱元璋一愣,抬眼看了看殿外,果见外面雪花成片成片地落着,就着冷风摇摇曳曳地跌在地上,发出瑟瑟声响。   朱元璋神情有些忧郁,怅怅地望着殿外,长吁了一口冷气,似问似答、又似自语地喃喃道:“今年的雪似乎要比往年大了一些啊——”   梁民偷偷看了看朱元璋,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赔笑着道:“可不是吗?方才我只走那么一段路,就跟个雪人儿也似的。嘻嘻嘻,回来的时候路经洪武门门口,还以为是哪个浑球在堆雪人呢。靠近去一看,竟然还会动,把下官吓得呀......啧啧啧......”   朱元璋见他啰里啰嗦,却也听出了一些眉目,眉棱骨不禁一挑:“嗯?洪武门外还有人跪着?朕不是要你去传旨让他们去顺天府报道么?怎么?你没传朕的旨意?”   梁民想着洪武门口雪人的事正觉得好笑呢,听朱元璋这威压地一问,顿时心就冷了下来,脸都有些惨白,暗悔自己多口,忙解释:“万岁明鉴,旨意都传到了的,各地来奔丧的督抚也都走了。那跪着的,是刚刚来请见的锦衣卫指挥使杨宪杨大人,下官正要禀知的呢。哎......只怪下......”   “杨宪回来了?”朱元璋目光“霍”地一跳,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厉声打断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进来?!”   梁民不料朱元璋变脸如此之快,呆了呆,待反应过来时已慌得一溜小跑地便去了。只须臾,雪人也似的锦衣卫指挥使杨宪来到奉天殿内,正要磕头报名,朱元璋已是高声道:“门外可是杨宪?不用报名了,赶紧进来吧”。   眼见杨宪诚惶诚恐地躬身进来,朱元璋指了指东侧一张垫着鹅毛垫的瓷墩示意坐下,又朝梁民吩咐:“去给杨大人取杯热茶来”。   待一切毕了,闪眼看了看满面肃穆的杨宪,朱元璋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也阴沉下来,咬着细牙断然道:“梁民,让宫女太监们都出去,你也去守在奉天殿外。任何人都不许靠近!违令者格杀勿论!”   梁民听着这杀气腾腾的话,又望了望神情有些奇怪的朱元璋和杨宪,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无声地咽了一口唾沫便退了出去。   偌大的奉天殿立时就只剩下杨宪和朱元璋两个人,二人都没说话,只听着烛火燃烧发出的吱吱声与外头雪花落地的瑟缩声混在一处,衬得奉天殿内诡气森森。杨宪内家功夫深厚,在大雪中尚不觉寒意,在这奉天殿里却无端地打了一个寒噤,便再也坐不住了,忙从瓷墩上站了起来,跪到中央,叩首:“臣杨宪,不负圣命,特回来缴旨!”   朱元璋身子一震,很快就定住了,尽量放平了语气:“哦......你一路辛苦了。这都已经亥时了,宫门都落了锁。你大可以回去歇息一宿再来嘛。”   杨宪抬眼偷偷瞟了一眼朱元璋,但见他话虽说得平和,神情却有些狰狞,脸色隐隐地泛出惨白来,情知这位皇帝是在强压着心头的激动,便也暗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许久方强笑道:“万岁体恤,下臣封神碎骨无以为报。只是兹事体大,而且万岁日夜挂怀于此。下臣早一个时辰、早一刻将实情禀知了万岁,便是多尽了一份忠心。若是万岁今夜不召见于下臣,下臣也是该当在洪武门外跪侯的,只等一开宫门便来求见——”   杨宪不亏跟着朱元璋数十年的老臣了,这些话说得十分得体,朱元璋听了也是淡淡一笑,虚扶起了一下:“你是朕的老臣了,怎么还说这种颂圣的话?来来来,有什么话起来说吧,跪了一夜了,还没跪够么?”   如此温存体己的话能从朱元璋口中说出来,是极难得的事,放在任何人身上也少不了要感动得落下泪来。杨宪却蹙着眉,没有丝毫喜色,也没有起身,反倒是又磕了一个头:“万岁,此事......下臣还是跪着说为好。”   朱元璋目光一跳,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又回到须弥座上稳稳地坐了下去,神情也为之肃然:“好,那你说吧。朕听着呢。”   杨宪瞟了一眼朱元璋,轻咳了一声,暗压着心头的恐惧和紧张,舔着有些发干的舌头奏道:“下......下臣奉圣命陪着蒋瓛由河南走黄河水路、从潼关上岸,走华山、临潼,而入西安,在西安府也都去太子殿下去过的线路一一走了一遍......”   “嗯,如何?”朱元璋闪着眼忽然问道。   杨宪嗫嚅了一下,深吸了一口凉气,方缓缓道:“下臣等......下臣等......确发现了一处疑点。”   “什么疑点?”朱元璋霍然起身,盯着杨宪问道,已是全然没了方才的温存和体恤。   杨宪忙磕了一下头:“下官等仔细思量,发现疑点便在潼关的一处茶摊上。太子殿下中毒,只怕便是回京时在这处茶摊遭的毒手!”   “什么?”朱元璋踉跄了几步,来到杨宪跟前,咬牙厉声追问:“如何下的毒?蒋瓛做什么吃的?下毒的是何人?”   杨宪原本就已紧张,此时被朱元璋这么连番追问,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儿了一般:“这......这处茶摊太子殿下入西安时曾去过,当时并没有什么异样,因而回程时便少了两厢防备。而且下毒之人假意为太子选瓜,实际是用毒针刺入了哈密瓜内,当时下毒人又用一手空手开瓜的戏法迷了众人的眼,因而......因而太子殿下才会误食毒瓜,其他人却没有事。”   朱元璋呆了呆,头一阵眩晕,忙就近坐了瓷墩上,抚着额许久,方惨然问道:“下毒之人呢?是谁?朕......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第三十三章 【秦王出局】   朱元璋听说太子朱标是返京的时候在潼关误食毒瓜、遭了别人的道儿,不禁呆了呆,头一阵眩晕,忙就近坐了瓷墩上,抚额许久,方惨然问道:“下毒之人呢?是谁?朕......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杨宪见朱元璋一副惨像,想劝,却又不敢,只嗫嚅了半响,觉得还是不要多生枝节的好,便答道:“下臣等去潼关时,那个茶摊已经被烧了。下臣等百般打听,才知道下毒之人去了西安。下臣等便又马不停蹄赶到西安,会同长兴侯耿炳文,总算在华山附近将这两个逆贼擒获,这才供出了原委。”   “他们到底是何人?又是受何人支使下的毒手?”   “这......”,杨宪似乎有些犹豫。   朱元璋冷目一扫,厉声道:“说!他们到底是何人?”   杨宪舔了舔舌头,胆怯地忘了一眼须发乱颤的朱元璋,方嗫嚅道:“那下毒之人乃是......乃是栖霞私邸案中被擒获,后来在皇后大丧时逃脱出京的王官奴!”   “是他?”朱元璋目光一闪,立刻陷入了沉思。   这王官奴是栖霞私邸的旧人,原就是二皇子秦王的人。皇后大丧,诸位皇子进京奔丧,说来也怪,这关在天牢里的王官奴竟像插了翅膀一样就逃了出去,就连锦衣卫都没搜出他的踪影来,不想此人竟逃到了潼关,还毒杀了当朝太子。这里面......只怕不会没有文章。   想着,朱元璋又问:“除了这王官奴,可还牵扯有其他什么线索?”   “有”,杨宪觑着朱元璋的面色,料想他已经想到了什么,便也没了顾忌,沉声道:“下臣抓捕他时,他正与一名方士在一起。”   “方士?什么方士?”   “天下第一相师,龙虎山的裴仪山!”杨宪眨着眼道。   “哦,是他?!哼哼,又是龙虎山”,朱元璋沉吟起来。这龙虎山多出异能奇士,早年朱元璋手下便有一人名叫周颠,虽然为人疯疯癫癫,却精通天象历法、地形相术,神乎其神的一个人。这周颠便也是出自龙虎山。只不过周颠乃是龙虎山掌教道士聂云真人的师弟,论起辈分来,裴仪山还得喊他一声师叔呢。   想着朱元璋又道:“这人的名头,朕倒也听说过。不过......天下第一相师不是......不是叫什么柳庄居士的么?怎么又成了他了?他跟王官奴又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搅和到了一块儿去了?”   “下臣原也是不知道的。这裴仪山和王官奴两个嘴都紧得很。最后还是王官奴身边的一个女子禁不住吓,吐露了实情。据下臣所知,这女子也搅合在了毒害太子殿下的事情里头,与王官奴两个扮成了夫妻,打理一个潼关上的‘王家油茶摊’,太子殿下不查,这才遭了他们的道儿的”   朱元璋从这话里话外已隐约知道了太子被下毒的经过,悠然叹了口气:“哎......这些人明摆着都是有备而来的,太子就算在这什么茶摊没有遭道儿,他们也会找其他方法下毒的。只是......他们背后是何人支使,可有查清?这裴仪山在里面又是一个什么角色?”   杨宪至此不禁有些怯意,暗暗吞了一口口水方勉强道:“据那女子说,他们下毒都是受裴仪山的指使。太子的行踪、身边人的来历、还有毒药,其实都是裴仪山悄悄给他们的。这华山,便是他们接头的地方。”   “裴仪山,一个江湖术士罢了,哪里来的毒害太子的心思?而且.....若是他背后无人,只怕也是没这个胆量的”,朱元璋断然道。   “万岁圣明”,杨宪愣了一下,忙道:“据.....据下臣所知,裴仪山......裴仪山乃是秦王府的清客”。   杨宪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朱元璋呆了呆,旋即血气上涌,“蹭”地就站了起来,怒视杨宪,手都有些发颤起来,指着杨宪道:“你......你说什么?你大声说......你大声说出来,裴仪山是谁的人?”   杨宪看着朱元璋瞪得老大、带着血丝的眼睛,心里不禁发慌,忙叩了叩头,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是......是秦王......据......据秦王府长史、长兴侯耿炳文所说.......这.......这裴仪山乃是秦王府的清客,确......确属无疑!”   “秦王?!果真是秦王......”   朱元璋目光有些呆滞,一屁股跌坐回须弥座上,嘴上喃喃自语,不仔细听全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杨宪跟随朱元璋数十年,何曾见过他这副模样儿,早吓得魂不附体、愣在当场,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又有些不敢。朱元璋发作了一阵子,猛地抬眼盯向杨宪,眸子闪出杀意:“这起子人呢?现在何处?”   “在......在刑部天牢,由蒋瓛看押着呢!”   朱元璋忽然阴狠地笑了笑:“哼哼,留着做什么?都杀了吧!”   “杀了?把这些人证都杀了?”杨宪不禁有些错愕,抬眼见朱元璋正目光凌厉地盯着自己,情知自己多口说错了话,忙磕头应了下来:“是,下臣这就去办!”   杨宪正要退出去,朱元璋却悠然道:“你这就去办?去办什么呀?”   杨宪听着朱元璋这不阴不阳的问话,诧异地停了步子,结结巴巴地嗫嚅道:“下......下臣去......去天牢杀了王官奴等一干人犯啊?!”   “人犯该杀”,朱元璋恶狠狠地一笑:“还有一个人,也该杀!”   杨宪心头徒然一惊:“不......不知万岁所指何人?”   “蒋瓛”,朱元璋淡淡道:“他护卫太子不利,以致太子遭此大难,我大明遭此大难,他万死不足以抵万一。这样的人,还留着他作甚?你且去,切勿走漏风声,朕要亲眼看到他的人头!”   杨宪额上早沁出密密的一层细汗来,蒋瓛要遭难,他隐约也预料到了,只是如今被朱元璋这鬼气森森地说了出来,还是忍不住心里打了寒噤,忙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去了。   奉天殿内立时便留下了洪武皇帝朱元璋一人呆坐在须弥座上。如今他总算明白了秦王为何匆匆入京奔丧的缘由了。秦王素来是个极聪明的人,自己明旨里并不说要各地藩王督抚进京奔丧,为的就是要试一试他们的心田。不想几个藩王里面,出了晋王和秦王上表请了旨之外,其他的藩王竟都匆匆来到了京师,这里头还有最聪明、也是刚刚才回到西安的秦王。按理说,以秦王的智计,不至于就如此轻易地堕入彀中的。如今想来,原来这秦王是心里有鬼啊。杀太子的人是他,如今太子的死讯传来,他便坐不住了,要猫哭耗子地进京奔丧,撇清自己的关系、洗脱自己的嫌疑!只不过,他这异常之举,反倒露了怯了!   既然害太子的人是秦王,那秦王自然不是太子的人选。如今算下来,可以当太子的,似乎只有两位没有进京的三皇子晋王和四皇子燕王了!    第三十四章 【二王选一】   在京师为太子朱标主持大丧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召见冒雪请见的锦衣卫指挥使杨宪,方才知道这暗害太子的幕后黑手八成是自己的二儿子秦王朱樉。联想起朱樉如此聪明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像其他年幼皇子一样,不得旨意就急匆匆地赶来京师奔丧,这本身便透着一份心虚。只可叹洪武皇帝的六十五大寿,却要在为子扶丧中渡过。而那罪魁之人,竟是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如今正在太子灵柩前哭得昏天黑地,这份狠辣、这份虚伪,闻之都不免心惊啊。朱元璋心底里恨不得一刀杀了秦王这个逆子,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人呢?自己刚刚失去的大儿子,难道还要马上亲手除掉自己的二儿子不成?   朱元璋一边思忖着如何发落大逆不道的秦王,一边却悄悄地派人传了密旨给远在北平的四皇子燕王和远在山西的三皇子晋王。   燕王朱棣依着道衍的授意,安安分分地待在北平,只是上表朝廷请旨奔丧。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封密旨。朱元璋在旨意中言,北元丞相咬住、太尉乃儿不花、知院阿鲁帖木儿等多次骚扰北境,诏命晋、燕二王分兵两路北征。又以颍国公傅友德为征虏前将军,南雄侯赵庸、怀远侯曹兴为左右副将军,定远侯王弼、全宁侯孙恪为左右参将,督兵从征。敕王弼率山西兵马听从晋王节制,其余均归燕王朱棣节制,旨到即行!   国丧期间不可轻动干戈,这是古之通例。汉武帝时,突厥趁太皇天后窦氏薨逝的大丧之时袭扰边陲五郡、杀掠无数,刘彻一代雄主尚以国丧不便用兵为念,而隐忍了三年有余。怎么刚刚明旨颁布的洪武二十五年为国丧,后脚就来了密旨要自己动兵北伐呢?   燕王朱棣拿着密旨有些疑惑,却也兴奋异常。他虽从武多年,也打过一些战,可像这样的以自己为统帅北伐的事,还是平生首次。况且自打徐达薨逝,蓝玉北伐,自己在北平、燕山一带的兵权就彻底旁落了。如今不仅让自己重掌了军权,还将北伐重任全托于自己,这骤然而来的信任,着实令朱棣惊喜不已,却也十分的诧异,便连连叫家人去大庆寿寺请道衍和尚。   道衍虽说隶属僧録司,又是大庆寿寺的住持和尚,实际上却并不喜欢念经,没事便爱读书,涉猎兵史奇谋之术,再闲来无聊便是下棋睡觉,因而原本高大的身材越发养得白白胖胖的。加之一对三角眼,令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若不是有一对一字长眉横在脸上,稍显仁慈之气,任谁也不会相信这人竟是一个出家人的。   道衍此人虽说高大,却有一股暮气,或者说是病气,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儿。得了燕王府传来的信儿,便迤逦往王府赶。燕王府离大庆寿寺只一街之隔,须臾便至。因燕王府的家丁都认得道衍是朝廷派来陪燕王诵经的高僧,也没人拦他。道衍直趋后花园吟风楼,此时朱棣却早已等在了楼下。   道衍一边随朱棣上楼,一边觑着朱棣的脸色,忽然笑道:“殿下,这么急匆匆地叫贫僧过来,是有什么喜事吧?”   朱棣眉宇间十分的齐和,笑吟吟地将道衍迎进了吟风楼坐定了,方苦笑道:“哎,本王便是天生的辛劳命。在别人看来的苦事、难事,在本王看来,却是喜事。所以……如此看的话,大师所言倒是并无不妥”,说着朱棣便似笑非笑地便从怀里掏出一本黄陵小本递了过去。   “黄陵?!”道衍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一把接了过来,上上下下展读了三遍,忽然合上奏章递还了过去,人却开心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恭喜殿下贺喜殿下,这还不算喜事算什么呢?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哎呀……只不知为何没有喜鹊在燕王府长鸣呢,真是奇哉怪也。”   朱棣重掌兵权、统帅一方,本也高兴,可瞧着道衍的神色竟是比自己还高兴似的,听着他似玩笑似调侃的话,不禁诧异:“大师,行军打仗乃是本王毕生所好,能有此机会大展身手,本王高兴一些并不过分吧?可不知大师却是为何而欢喜?”   道衍打量着朱棣半响,忽然自失地一笑,悠然起身踱了两步,忽然回身,压低了嗓音悄声道:“殿下,您大位有望了!”   “什么?”朱棣身子一震,吃惊地看着道衍,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大师方才说什么?”   “我说,殿下您大位有望啦”,道衍笑嘻嘻地重复了一遍,来到朱棣跟前坐了下去:“殿下您难道没有看出来么?这国丧期间,怎么忽然要用兵了?用兵也还罢了,还要两位从来不曾统辖一方的皇子来北伐?这……嘿嘿嘿,万岁属意殿下和晋王两位皇子接替皇位确属无疑,只不过在您二位中间决疑难下罢了。所以这才要二位王爷各统两路军马北伐,谁占优,谁自然就要入柔仪殿了。”   “是吗?”朱棣仍不敢信:“那二哥呢?太子薨逝,依着位份,当立二哥才对啊。怎么轮得到三哥和我了?”   “秦王?殿下是说秦王?”道衍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朱棣,嘴角吊着一丝狞笑:“秦王不安臣位、为非作歹、残虐百姓,这也还罢了。万岁看着已故皇后的面子上,还不会把他怎样。可太子西巡一番,一回来就暴毙了,嘿嘿,殿下不觉得有些奇怪吗?贫僧料想万岁爷会觉得奇怪的。如今……只怕万岁早已将事情查明了。秦王……嘿嘿嘿,想做太子是不能的了,不被关进宗人府便算好的了。”   “你是说……是二哥害死了太子?”朱棣霍地起身,吃惊道。   道衍却摆了摆手:“此事万岁就算查清了,也不会公诸于众的。纪纲前番来信说要查清大事之后方才入北平见殿下,若是贫僧所料不错,纪纲要查的大事,只怕也是此事了。算起来,应该不日便有消息传来的。”   说着道衍又摇了摇头:“哎呀……这些事都已不重要。殿下如今要想的,是如何把这一战打好。这许多年的心血,只怕全系于此呢。殿下,关键时候,您怎可还分心于其他事呢?”   “哦”,朱棣将信将疑,愣了半响,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问:“大师以为,这仗该怎么打?”   道衍蹙了蹙眉,起身在屋内绕了两圈,忽然站定了,咬牙道:“快!”    第三十五章 【大雪封山】   经道衍一番说辞,燕王朱棣终于下定决心北伐残元,与晋王争那空着的太子位,便问:“大师以为,此一役,本王该如何打法?”   道衍沉吟了半响,嘴间蹦出一个字来:“快!”   “快?!”,燕王不禁愕然:“此次北伐,唯一‘快’字便可?万岁旨意里不是命颍国公傅友德为征虏前将军,南雄侯赵庸,怀远侯曹兴为左右副将军了么?他们都是要北伐的。他们不来,本王也是不能擅自用兵啊。这个‘快’字,又谈何容易?”   道衍却不以为然:“殿下,万岁在这大丧之际用兵,用的就是出其不意的法子。大丧用兵,于汉礼不合,元人自然也知此理,因而必不防备。出其不意,最要紧的,不就是一个快字么?况且如此大事,朝廷只下密旨,而没有明诏,还不是要秘做、快做吗?所以,以快致胜,是北伐的精义,也是万岁圣心默定的方略。”   “至于颍国公傅友德、南雄侯赵庸、怀远侯曹兴嘛……”,道衍抚了抚额头沉吟了片刻,断然道:“不用也罢!”   “什么?”朱棣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道衍:“颍国公傅友德这些人可都是戎马一生的老将,本是本王北伐最得力之人,大师却要本王不用他们?”   “不用!”道衍咬着细牙决然道,眸中闪出鬼火一样的光亮:“殿下莫要忘了,此役乃是万岁考较二位皇子谁更能担得起大明江山的重任的。嘿嘿,正因为此,这才惹出来大丧北伐的事儿来。这一条,才是此中的要义。殿下且试想想,万岁派给殿下的,是颍国公傅友德,南雄侯赵庸、怀远侯曹兴。派给晋王殿下的,则只有定远侯王弼、全宁侯孙恪二人。实力上孰优孰劣,一望可知。虽说这是万岁知道燕山重地囤积了元兵主力,虑及战局,方才如此点将。可毕竟派给殿下的是能征惯战的老将,派给晋王的将军则稍逊一筹,这些天下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将来有一日,纵然殿下打赢了,也会给别人留下口舌的。此所谓胜之不武也!因而就算万岁将来要将殿下指为储君,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嘿嘿,殿下,您觉得呢?”   这确是朱棣未曾料想得到,如今经道衍点出来,方觉此次北伐的要义原来用兵只是其次,与晋王争夺储君人选才是内里的真文章。想了想,朱棣也不禁颔首。   道衍却瞧得出来燕王心中仍有疑虑,便接着道:“殿下久不掌兵,这北平都指挥使陈亨又是晋王的岳丈。值此关头,晋王的人,谁还会留力啊?以前魏国公在时还好说,如今只有殿下一人,又远离北平,驱十万雄兵出关远征,这粮草后继都由陈亨这么一个人把着,殿下您是放心还是不放心啊?倘若粮草一旦出些什么差池,嘿嘿,十万人,马怕得有一半要饿死在戈壁滩吧?所以,贫僧替殿下掂量局势,殿下此次用兵,只宜轻骑远征,以闪电之势奇袭漠北,务求一击即中。奇险之地才是生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所谓出其不意、置之死地而后方能生也!”   燕王一边听一边不住来回踱着步子,待道衍说至“置之死地而后生”,已是拿定了主意,眸子闪出精光四溢,再不似前些年里总似将戾气藏着掖着了。   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刚刚得了洪武皇帝密旨方才七天的燕王朱棣密令辽阳守军叶大旺率一万守军出山海关、昌平卫指挥使李彬率五千守军出古北口、密云指挥使谭渊率五千守军出遵化,燕王朱棣率领燕山中护卫千户邱福、副千户朱能、北平卫副指挥使柳升及各部人马三万,会同永平卫指挥使陈珪及下辖人马一万余人,共计六万余人趁夜出关。留下通州卫指挥佥事房胜和北平参知政事华云龙率领下辖人马专一在北平府和燕山一带转运军需粮草,依为后援。又遣张武留在燕王府,专一护卫家眷和大庆寿寺的道衍和尚。   时已深冬,漠北早已下雪,雪花都积了一尺有余,因为燕王的北伐大军自在灰山集结之后,越往北走、道路便越是难行。待行至漠北深处的捕鱼儿海时,已是洪武二十五年正月,暴雪忽至,将周遭密林中的枝杈都压得半躺在地上,挡了大军的去路。燕王只得下令大军扎营林间,既可掩护自己的数万军马,亦可挡雪。   接连三日,朱棣北伐大军都被困在了林间的营帐内,寸步难行。眼见随军粮草所剩无几,大雪又早已封了山,想要指望后援粮草接济上来也是不能。兼之军士缺少随军棉袍棉鞋,数万大军里倒有千余人冻伤,手不能提剑,脚不能蹬马。   便在此时,主帅朱棣的营帐的帘幕一闪,几名将官哈手跺脚地钻了进去。朱棣素来与军士亲近,并不端半点架子,此时见来人闯了进来,也不恼,只是蹙眉坐在炭盆前沉思,时不时用手拨弄一下正在烧着的废材,显得有些沉郁和不安。   “殿下,这些柴都是刚从外面捡回来的,沾着湿气,您看这烧起来的白烟,还是坐得远些好”,进来的几名军校中为首的邱福,他也是跟随朱棣时间最长的人了,此时见这位满脸短髯、一身疲倦焦躁之气的年轻王爷,忍不住温言道。   “嗯?!”,朱棣应了一声,却没有挪动,目光灼灼地盯着火苗,自顾自地道:“这大雪封山,大军停在这里,虽可遮风挡雨,可却无异于坐以待毙!再这么下去,就算元兵没有来,我们也得饿死,或是冻死。”   来人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无话。陈珪老成持重,虑事最周,沉吟着道:“殿下此言在理是在理,可是我们于此地地形不熟,又遇这天气,贸然出兵,容易中元兵埋伏,也容易被困在山里。这两条,但有一条,便足以让我们六万大军有来无回了。因而......谨慎些总是好的。再不济,咱们暂且退回灰山也是可以的。”   这话实际上说中了不少人的隐忧,也是不少军士心底里的想法。陈珪此时说将出来,原也是妥当的,只是却令帅营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不少。值此关键时候,是进是退,可是关系到六万将士性命的大事,不说总是不行的。   燕王听了这话,铁塔似的敦厚身子动也没动,只眉棱骨不易察觉地跳了跳,起身呆了呆,忽然咬牙道:“此役不进则退,这里扎营避雪是懦夫行径,也是自寻死路。”   这话说得可谓切中要害,然而燕王是要进,还是退?众人一时都屏住了呼吸,只等朱棣将话说下去。    第三十六章 【冒雪探营】   洪武二十五年初,燕王朱棣的六万北征大军因暴雪被困在了捕鱼儿海边的山林间,进退维谷,军心动摇。以邱福为首的几名将官悄然进了帅营。陈珪老成持重,沉吟着谏言:北征大军于地形不熟,又遇暴雪,贸然出兵,易中元兵埋伏,也易被困在山里。这两条但有一条发生,便足以让六万大军有来无回。因此谨慎些总是好的。再不济,暂且退回灰山,重做打算也未为不可。   燕王听了这话,铁塔似的敦厚身子动也没动,只眉棱骨下不易察觉地跳了跳,忽然咬了咬牙:“此役不进则退,这里扎营避雪乃是懦夫行径,也是自寻死路。”   这话说得可谓切中了关节要害。然而燕王是要进、还是要退?   众人一时都屏住了呼吸,只等朱棣将话说下去。   “我们是大丧出兵,一路上昼停夜行,元人定然是预料不到的,所以......中元兵埋伏一说,恐怕是站不住脚的”,朱棣起身踱着步子,狞笑道:“危机危机,危中藏机。哼哼,反倒是我们,只要能冲出这场大雪,就定能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关键是......有没有这份胆量了。”   邱福几人都是热血的武将,听燕王说起胆量,气血都不禁有些上涌。但凡武人,有谁愿意承认自己是怂包、没胆识呢?   “殿下,您且发话便是,要如何走法,下官决不信咱们手下的将士里有哪个是孬种的。若是真有没骨头的,别说元兵了,下官第一个便宰了他!”   说话的乃是在昌平卫与柳升一起投靠朱棣的谭渊。   谭渊生着一张娃娃脸,细眉小眼、薄唇阔嘴,一对小眼睛总是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加之机灵能言,总给人诙谐多智的模样儿。岂料几战打下来,朱棣方才发现谭渊远不是那外表的那副模样儿,打起战来最是凶狠毒辣、不要命的角色,每每对阵,敌人见了他的手段往往都绕开了走。可此人也有一样不好,那便是自己不要命,也往往不留敌人的命,杀俘杀降的事干过不少。但是打战都是你死我活,最计较一个锐气,倒不好因为这些惩治他,慢待了军心,影响士气!   一直没有说话的邱福沉吟着道:“既然殿下拿定了主意,那咱们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一条命而已,什么时候被老天爷收走那是它的事。身为男儿,只管一心行事便了,提心吊胆、期期艾艾那是女人干的事儿。只是......打战光有胆量是不够的。总得派些人去探一探敌营的位置,咱们出兵也好有的放矢,不至于在大山里打转儿。可是......这场暴雪落下来,出去探营的人,能不能回来就不好说了。得从军中选一些敢死之士出来做这件事方才可以!”   朱棣听了暗暗颔首。谭渊却跳了出来拍着胸脯道:“探营的事儿便包在卑职身上。卑职在居庸关跟着柳大哥,也没少在燕山漠北一带的深山里钻摸滚打。下了场雪罢了,卑职见得多了,并不在乎将这条命搭在雪地里。”   论起来,谭渊有勇有谋,又常在燕山探察,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一时间众人也俱都无话,朱棣也便允了:“你去倒也合适。只是军中粮草只够十日。你此行探察,无论是否有所收获,定要在七日之内回来!”   “卑职省得了。殿下等卑职好消息便是!”,谭渊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匆匆出了营帐,回去点拨了五百昌平旧将,共分成五队,夤夜便悄然摸进了深山。   一连五日,军粮所剩无几,却仍是不见探营的五百军士的人影。直至第五日子正时分,朱棣好不容易卧榻入睡,营外却响起一阵脚步踏踏:“殿下,殿下——”   听着竟是邱福的声音,朱棣素来并不嗜睡,忙就起身,一边叫军校燃起了灯,一边朝外道:“是邱福吗?大半夜的有什么急事?快进来吧!”   只见帘幕一闪,邱福、朱能、陈珪、柳升等竟都钻了进来,朱能和柳升二人还拖着一个死人。那人身上早被雪花覆盖,眉上、脸上都是雪,只余下一张冻成了紫色的嘴偶尔抖动一二,朱棣这才知道这人还没死绝,便问:“这人是谁?怎么拖进帅营来了?”   “殿下,这是出去探营的谭渊”,陈珪带着哭腔道:“今夜守营的军校在营外见三个人躺在地上,扒开雪一看见是我们的铠甲,便拖了进来。下官赶过去一看,才认出是......是谭兄弟。”   “什么?”朱棣豁然跳了起来,赶上两步掰正那人的脸看了看,急急道:“快......快......快到炭盆边上来,把他的湿衣衫都扒下来。快,快啊,你们愣着做什么?”   朱能和柳升这才醒悟过来,一把拖了谭渊过去。只谭渊的衣衫被雪打湿,加之天气严寒,湿衣衫跟铠甲一起竟冻在了一起,二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方才将谭渊的衣服扒了下来,朱棣忙又取了自己的棉被盖了上去。   如此一来,谭渊脸上的铁青总算渐渐退去,只是兀自昏厥不醒,气息也若有若无的。众人都不禁有些束手无策起来。邱福自幼走南闯北惯了,见多识广,忙道:“殿下,谭兄弟这是给冻住了。若不解冻,只怕挨不过今夜。殿下这里可有酒?热一热,灌到他嘴里!”   朱棣忙取了案上的半壶酒放到火上煮了煮,又用嘴试了试,觉得有些热气,这才捏开谭渊的牙关灌了进去。须臾,只听“嗳呵”一声,谭渊咳嗽了一下,人渐渐动了,呼吸也渐渐有些热气。朱棣忙又将剩下的酒灌了进去。热酒进入谭渊的体内,逼出寒气,谭渊这才悠然转醒,睁了几次眼,方看清眼前的人,想挣扎着起身,却哪里起得来,只虚弱地唤了一声:“殿......殿下......”   众人见他没了大碍,都忍不住拭去眼角的泪。朱棣也是大受震动,强忍着心头的激动,点了点含泪道:“谭兄弟辛苦了,你刚刚转醒,不要多说话,本王这就吩咐人去给你熬些热汤来,一会用一点再睡一觉便好齐了。”   “不......不......不”,谭渊却摇了摇头,勉强道:“敌......敌营,已......已经探到。就......就屯驻在据此不足百里的迤都。”   众人听了精神都是一震。迤都乃是一个由风蚀残石构筑的天然土城,躲避风雪的好去处。可因迤都毕竟不是城池,最是容易被包围和伏击的一个地方。元兵会在那里躲避风雪,定然是没想到会有明军敢深入他们的腹地的缘故。所以,得了这个消息,可谓喜从天降,想要将元兵一举而歼只怕也不是难事了。    第三十七章 【燕王大捷】   自得了元兵屯据在迤都的消息,北征大军次日难得地全军休整。至申末时牌,伙夫们便早早地埋锅造饭,将什么鹿肉、袍肉、山猪肉尽皆下了锅。军士们虽也诧异怎的今日伙食好了起来,可当兵的谁会跟肉过不去呢?全军都放开了怀抱,饱饱地大吃了一顿。及至酉时刚过,想是因为漠北的雪天白昼极短,天悠地就黑沉了下来。军士们正自嬉闹,却又得了军令,全军拔营,趁夜起行。军士们身上都只准带兵器和三天的干粮,其余物品,像什么粮草、营帐,一律都留在捕鱼儿海。   六万北征大军轻车简从,在暴雪中也走了足足三日方才抵近迤都。元兵就躲在迤都的一个山谷里,四面环山,由一些乱石砌成。因大雪纷飞,目不能视,大军只得躲在林间,只等入夜。直至戌时,头上黑得跟在天上罩了一层黑罩似的,元兵藏身的乱石城里也燃起了火光,此时敌人反倒惹眼了。北征大军这才悄然出动,将石头城围了个严严实实。   朱能和谭渊两个悍将,听着里头兀自喧闹高歌声,已是起了杀心,来到雪人也似的朱棣跟前请战:“殿下,这个时辰杀进去,管保他们一个都跑不了。这回可要这群兔崽子灰飞烟灭了,也省得咱们以后费工夫,嘿嘿嘿。”   说着二人磨拳搽掌地狞笑起来。   朱棣在雪地里盯着石头城里的火光虞时,动也不动,只是不住沉吟掂量:此时若是一举而上,要将敌人剿灭那是举手之劳而已。只是......不知道晋王那边如今是怎么个光景?若是他那边战事也进展顺利,或者他那边侥幸遇到的敌人多一些,那自己岂不就败了?晋王这人虽然傲了一些,可在武略上,早些年历来都是几个兄弟中最好的。他要在武略上取胜,不是不可能啊。   想着,朱棣挪了挪身子,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吩咐道:“观童呢?观童可在,快把他叫过来!”   观童乃是洪武二十年在女直苦屯被冯胜收降的纳哈怵部将,曾经劝降过纳哈怵手下十万暴乱的降军。此人与乃而不花也是旧交。观童自打投降之后被封为全国公,便留在了北平,与陈珪素来交好,此番自也随军出征来了。   众人都有些诧异,不知燕王此时将这么一个降将招来做什么,难不成要将这偌大的功劳让给他一个夷人?   观童生就一个鹰钩鼻,满头卷发,个子瘦长,典型的夷人长相。想是因为自知是降将,虽勋爵已封为公,却还是很讷言,极少说话的一个人,对人也都恭敬。此时观童听了朱棣召唤,忙便匆匆赶了过来,至朱棣跟前躬身道:“殿......殿下,不......不知有......有什么吩咐?”   他的汉话说得有些生硬,加之他一本正经地模样儿,看着倒有些好笑。   朱棣看了看他,暗觉这是个老实人,便上前两步拍了拍他身上的雪:“本王有一个极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不知你怎么看?”   “殿下吩......吩咐便是......下......下官岂有不做的.....的道理?”观童诧异地看着朱棣,不知这位王爷在卖什么关子。   朱棣颔首笑了笑:“你与乃而不花关系怎么样?”   观童吃了一惊,有些拿不准朱棣问这话的意思:“殿......殿下......这......这......”   朱棣见他有些慌乱,便摆了摆手:“全国公不要多心,本王没有其他的意思。如今乃而不花已成刀俎上的鱼肉,本王今夜要剿灭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只是本王近年来读佛,深知因果报应乃是不二天理。无论他是汉人也好,或是元人也罢,本王并不想多造杀孽。所以......想派你去劝降于他。免得徒增杀孽。”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观童这才放下心来,赞道:“殿下仁义,观童早就听......听说了的。我与乃而不花以前常.....常在一起打猎、喝酒、打战......殿下如今将他们团团围住,却不愿动刀。我......我想他会明白殿下的善......善心的。”   “嗯......好”,朱棣抚掌而笑:“那你便去准备准备吧,本王等你的好消息。本王答应你,不见你回来,本王决不会用兵的。你放心去吧,好好劝劝那个乃而不花。这都多少年了,想来他也老了罢?啊?哈哈哈。”   说着众人都是一笑。观童躬身退回,稍加准备便独身摸进了石头城。朱棣想了想,这才吩咐众将:“将火把都点起来,齐声呐喊,给观童助助威!”   众将知道这是要给元兵一个下马威,观童在里头劝降也就方便很多了,忙便依令行事。一时间山谷里火光冲天、矛羽林立、喊声震天,六万北征大军犹如天兵天将一样落在了石头城的四周。城内的元兵见了又是吃惊又是胆寒,实在想不通,这大雪封山,这么许多明军是如何从北平摸到这漠北深处的。   彼时观童已经迤逦来到城下,不少乃而不花的军士都认得他,见他单人独身、又不带兵器要见太尉乃而不花,自也不多加阻扰,便引了进去。二人一番说辞。乃而不花委实也已年迈,元朝也都覆灭了二十余年了,如今被一个后生小子团团围住,敌人不仅不趁虚攻入,反倒派了观童来劝降,显见得是一番善心。而且,如今若是不降,那自己这一干北元遗留下来的男丁,只怕都要被绞杀殆尽了。待得知此次明军的主帅居然是老对手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儿子,一个堂堂的藩王时,乃而不花更觉得心灰意冷,便由观童带着,再不犹豫地就降了燕王朱棣。   朱棣首次为帅北征,冒着大雪摸进敌营,却围而不杀,反派出观童劝降,竟不伤一兵一卒,收伏元兵数万,缴获马驼牛羊数十万,凯旋而归。消息传到应天,天下为之震动。这是大明多少年来少有的大胜、巧胜。一时间山野百姓纷纷上街鼓噪庆祝,各地衙门也都放起了鞭炮,天下为之庆贺,人人称颂燕王武略。朱棣的声望,至此已是达到了顶点!    第三十八章 【百官跪迎】   燕王朱棣撇下不等颍国公傅友德、南雄侯赵庸、怀远侯曹兴赶赴北平,自带了六万燕山守军冒雪北征,兵不血刃就逼降收伏了北元太尉乃而不花等一干北元军士,天下为之震动。而另一边出征的晋王朱棡率领定远侯王弼、全宁侯孙恪,却因大雪而畏惧不前,出师三个月竟空手而回。   两下相比,高下已现。   洪武二十五年三月,燕王朱棣凯旋而归,刚刚回到北平,便得了朝廷的旨意,召晋王、燕王回京。燕王得了旨意,料想定然是太子的人选有了着落了。否则又是什么事儿,需要将所有的皇子都召回京师呢?   朱棣按捺着心头的激动,勉强与前来道贺的北平文武官员、地方士绅应酬过去,刚一散席便匆匆赶赴吟风楼,道衍和尚颠着胖大的身躯早等在里面。见朱棣满面红光地进来,道衍笑吟吟地起身贺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此役过后,声名震于天下。胡人闻殿下之名,只怕也要退避三舍了。”   朱棣稳稳地一笑,扶着道衍落了座儿,谦虚道:“打了一场战罢了,哪里来的这许多名堂,有什么可喜的?真论起来,那也是大师您的功劳,若不是您定下的‘快’字方略,本王也不可能得了这一场大胜啊。”   “哎呀,殿下何必过谦呢?”道衍笑着摆了摆手:“这一场大胜,殿下不伤一人,胜得如此漂亮,就是贫僧当时也是不敢想的啊。说起来,能有北征大捷,全赖殿下胆略过人,又有佛心。此真苍天之福也、天下之福也。”   说着道衍起身给朱棣倒一杯浓茶,闪着眼忽然笑道:“此一役,晋王退缩不前,殿下撇下傅友德等一干老将,独自率军出征,却大胜而归。嘿嘿,高下已现,高下已现啊。想来万岁圣心已有主张。殿下此行京师,只怕要预备着常住下去了。”   这正是朱棣今夜一直在想的,却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这些事儿,本王想也不敢想,大师万不可胡说。”   见他如此,道衍抿嘴嘿然一笑:“这......嘿嘿嘿,咱们且拭目以待罢”,说完也就不再多话。   是夜,燕王朱棣一夜不眠,次日稍加收拾,便自带了朱能、柳升等一干人匆匆赶赴京师应天。留下邱福等护卫北平的燕王府。道衍则自回大庆寿寺诵经。所有燕王府的家眷、近臣,燕山的武将,甚至北平的百姓,都若有若无地知道了——燕王此行京师,只怕是要去当太子的了,心下也都暗暗欢喜。此自不必说!   且说燕王朱棣回到京师,从秦淮河上了岸,刚要入正阳门,便见洪武门至正阳门的甬道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仔细看去,却都是六部、五寺、各院各司的堂官,从正一品到从九品,尽皆出了衙门等候在了洪武门外。   这场面,朱棣哪里见过?正自诧异,从正阳门外便闪过几个人来。   “四弟,你可回来了,啊?哈哈哈”   来人挺鼻细嘴,颌下留着三楼长须,柳长眉下一对眸子清亮有神,身上穿着一身暗红色圆领窄袖袍,腰系黑丝带,外套华服披风很随意地披着,浓密黝黑的头发很随意地束在一起,看去十分的俊秀潇洒,竟是当今的二皇子,秦王朱樉。   “二哥?”朱棣心里就别提多诧异,眼见秦王迎了过来,也不敢立在当地,忙也假作欢喜地快步踱去。直至到了跟前,朱棣方才发现秦王身后迤逦还跟着老五吴王朱橚、老六楚王朱桢、老七齐王朱榑,以及老八朱梓和老十鲁王朱檀等一群皇子。   “哟,弟弟们怎么也都在这里?”   朱棣与一母同胞的吴王朱橚眼神一碰,随即闪过,笑着朝众人道。   这些年幼一些的皇子藩王平日里常听四王爷朱棣的名头,见得却极少,如今见了这敦实威严的燕王,忙都恭敬地躬身唤了声:“四哥”,惹得朱棣心下甚喜,却不敢流露出来,反倒诧异地问秦王朱樉:“二哥,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得都来了这正阳门了?”   秦王觑着这位刚刚立下奇功的弟弟,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却忙假作亲近地拉起朱棣的手:“四弟漠北一战,威名播于天下,父皇听了也就甭提多高兴了。这不,父皇专门要我们兄弟几个,会同百官,在这正阳门迎候于你呢。”   皇子和百官迎候?这算是什么礼数?除了太子和皇上,还没见谁有这份体面了。莫非,洪武皇帝真的已经属意自己来接这个太子位?   朱棣强忍着心头噗噗乱跳,正要谦辞,不妨正阳门外围观的百姓越积越多。百姓们听说这个敦实威严的短髯汉子就是刚刚在漠北如天兵下凡一样在暴雪中降伏了元兵的燕王,便犹如见了如来转世似的一窝蜂跪了下去,口呼“燕王万岁”。   当今天下,除了洪武皇帝还有谁可以称万岁的?饶是以前的太子朱标也没受过百姓这般拥戴。这一声声“万岁”只听得朱棣心惊肉跳,便也顾不得其他,忙携了秦王等一干兄弟,匆匆进了宫城。便在此时,百官见他们兄弟进来,竟也一窝蜂地跪了下去:“叩见燕王殿下,千岁——”   朱棣自幼便不受宠爱,在皇子中也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百官要么围着太子朱标、要么便是跟在秦王和晋王二人身边,便是自己的同胞弟弟吴王朱橚身边也都有一些近臣。只燕王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一人独居宫外,偶尔回来府里走动的也只是少数几个武官罢了。何曾想,十数年后,燕王会有如今这么体面的一天?   朱棣脸都涨得有些发红,强忍着招呼百官起身,一边却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多留,稍加寒暄便匆匆踱过千步廊,穿过承天门和端门,急步赶往午门外求见洪武皇帝朱元璋。   因朱棣是奉旨回京觐见,一路上的侍卫宫人都畏他威名,也无人拦他。待朱棣来到奉天殿外,却听里面一个清爽的声音吟道:“乘时功易立,处下事少成。君看萧曹才,岂若鲁两生。贤豪志大业,举措流俗惊。循循刀笔间,固足为公卿”。   朱棣听了不禁皱了皱眉,如今国家多变、西北用兵,竟还有人在这奉天殿吟诗弄文?眼见着庆童捏着步子从里面退出来,便悄声唤道:“庆童,庆童——”   “呀,是......是燕王殿下”,庆童转脸见是朱棣,又是惊又是喜,便要躬身下拜。   朱棣与庆童极熟的人了,一把扶住,朝里面奴了奴嘴问道:“父皇正在里面见人?不知是谁这么大的体面?”   庆童撇了撇嘴,鄙夷地笑了笑:“一个书呆子罢了,叫......叫什么方孝孺的!”    第三十九章 【后起之秀】   朱棣刚到应天,竟见秦王朱樉领着众皇子、百官在洪武门外迎候自己,稍一见礼,也不敢多做停留,匆匆赶往奉天殿见驾。不妨殿内传来一个清爽的声音正吟诵道:“乘时功易立,处下事少成。君看萧曹才,岂若鲁两生。贤豪志大业,举措流俗惊。循循刀笔间,固足为公卿”。   朱棣心下诧异,便问殿里出来的庆童里面是何人。庆童撇了撇嘴:“一个书呆子罢了,叫,叫什么方孝孺的”。   方孝孺乃是洪武朝大清官方克勤的儿子,早年曾拜被贬回乡的明初文宗宋濂为师,学识、人品都极好的一个人。据说此人的才华,就连名重一时的胡翰和苏伯衡也自认不如。世人常将其比作唐末重臣、学问大家韩愈韩退之,故而人称“小韩子”。   论起来,方孝孺可谓如今士林中的一颗新星,就连身在六合之外的道衍和尚也曾多次提及此人,嘱咐朱棣寻机招揽至北平。不想他竟也进了京师,而且还在奉天殿与洪武皇帝吟诗论文,真真一大怪事。   正想着,洪武皇帝想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忽然问道:“外面是何人?可是燕王来了?进来吧,进来吧”,语气极为亲昵。   朱棣忙整了整衣襟,躬身迈入奉天殿,屈膝跪了下去:“儿臣叩见父皇,万岁——”   “起来吧,起来吧”,朱元璋温言笑着叫起,又指着须弥座下首一张垫着软垫的瓷墩:“老四,你坐那里。从北边一路赶回来,料想定是累着了?!”   “还好,还好”,朱棣赔笑着起身,踱至瓷墩前就要落座,抬眼看了一下直挺挺站在中央的那名青年男子。但见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褂衫,身材颀长,一对长眉下的虎目炯炯有神,挺鼻下留着八字黑须。想是因为生活拮据的缘故,长得十分瘦弱,脸色也很蜡黄,原本有些尖的下巴就像锥子一样杵在那儿。   方才念出那么气吞万里如虎的诗句的,就是这么一个穷酸瘦弱汉子?他会是大名鼎鼎的士林领袖方孝孺?   朱棣正自沉吟,那人却也在朱棣脸上盯视了半响,躬身行了个礼:“草民宁海人氏方孝孺,参见燕王殿下千岁——”   “哦?哦,方先生你好,久闻大名了,请起请起。万岁面前,你我都是臣子,不需多礼”,朱棣忙笑着摆了摆手。   方孝孺点了点头,也自起身,神情间并没有丝毫的怯色。   朱元璋看了看二人,淡然一笑,朝方孝孺摆了摆手,道:“方希直(方孝孺,字希直)且先去吧,梁民会给你安排住处。你且在京师里住着,朕自有旨意给你”。   方孝孺料想这父子二人是要说事,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并不多看朱棣一眼。朱元璋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嘴角闪出一丝诡异地笑意。   朱棣干咳了一声,赔笑道:“父皇,不想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方孝孺。儿臣记得他父亲方克勤便是一位清官能吏,不知道他怎么样?”   “忠心有余”,朱元璋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迂腐也有余!这一条,跟他父亲方克勤倒是像得很。只是这人的名声极好,在读书人中间很有威望,总是得用起来的。宋濂当年还专门为此人给朕写过一封奏折,为的就是要朕起用此人。后来吴沉、揭框也跟朕推荐过此人,朕也召见了他,见他年纪轻轻、狂傲得很,便没用他,想留一留,磋磨磋磨他再说。后来他好像还被仇家陷害,勾决的名册送到朕这里,朕还是把他放了。原想着,他屡经磨难,性情总会变一些。不想,今日召见他,还是当年的那副模样儿,真是一点儿没变,哈哈哈”,说着朱元璋爽朗地笑了起来。   “父皇留心天下人才,也是他们的福气,这方孝孺生于大明,算是祖上积德了”,朱棣赔笑着道:“儿臣听说他经常卧病不起,家里绝粮了都不知道,家人四处张罗,竟连一顿饭都支撑不起,方以告之,不想这方孝孺不以为意,且笑道:‘古人三旬九食,贫岂独我哉!’嘿嘿嘿,这人的风骨倒还硬挺的”。   “这事朕也听说过”,朱元璋眸子闪过一丝光亮,觑着朱棣道:“朕原以为我们家燕王只知用兵打战呢,不想还知道这些文人里的故事。看来朕是小瞧了你了。啊?哈哈哈。”   朱棣听朱元璋玩笑,也是莞尔:“这……儿臣自幼不爱读书,当年可少气着师傅**颜,嘿嘿嘿,想起了儿臣也觉惭愧。儿臣自打去了北平,方才觉得读书的要紧,所以这几年方才开始留心这些事的。”   “这些事不打紧。当年李世民少年时不也不爱读书吗?打战倒是一把好手。人人都以为他知武而不能文。谁曾想他文韬武略,这才成就了贞观盛世啊?”朱元璋稳稳地坐在须弥座儿上,侃侃道:“燕王北征一役,你的武略想来可以跟李世民一争高下,将来要与汉武帝一争高下也不是不可能的。如今你又知道留心文人,嗯,朕也宽慰了。”   拿自己跟李世民和汉武帝相提并论,朱棣隐隐地觉察出了一些异样来。看来,这太子人选,十之**是要落到自己的身上了。可话说得如此重的分量,朱棣心里也不禁有些慌乱,忙谦辞着转了话儿:“儿臣北征获胜只是侥幸罢了,父皇如此看重,儿臣如何担得起?只是这方孝孺,万岁要如何安置他呢?”   “怎么?”朱元璋诧异地眯了一眼朱棣:“燕王对他倒挺感兴趣似的!”   朱棣想了想,笑道:“不瞒父皇,儿臣在北平一直想找一位老师,教儿臣读书。早听说方孝孺的名头,也几次三番地去打听他的下落,想把他请到北平。不想他竟被父皇召到了京师了。嘿嘿嘿。”   “哦?哈哈哈”,朱元璋心情少有的齐和,开怀笑了起来,旋即却摆了摆手:“此事先不急。他要不要去北平,还说不定呢。”   朱棣本是用话撇清嫌疑,以示自己没有觊觎太子之位,却也是激一激洪武皇帝,看他如何措置,也可看出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自己真的要坐太子了!如今得了朱元璋这暗含深意的话,朱棣心下已是了然!    第四十章 【同胞兄弟】   燕王朱棣在奉天殿见了洪武皇帝朱元璋,几次试探,隐隐觉得自己已是皇帝心中太子位的不二人选。按着洪武皇帝的意思,原是要朱棣便留宿宫中。可依着成例,成年的皇子中,除了太子,是不能在宫内过夜的。如今洪武皇帝并没有明旨立自己为太子,自己又怎可贪心僭越呢?晚年的朱元璋性情多变,兴许过几日他又较起真来要寻自己的不是,自己反倒说不清了。更何况,洪武皇帝是真心要自己留在宫中,还是稍加试探呢?这一条掰扯不清,小心些总是好的。因而朱棣以于礼不合为由,还是回了三法司衙门的燕王府。   燕王府实际都有纪纲暗中安排人手打理,因而虽然多年不用,却还是跟以前一个模样儿,不少地方还多有修葺,看去,反而更加井井有条。   朱棣按捺着心头的兴奋踱入燕王府,却是朱能和郑和在把守。朱能憨厚勇武,说起来如今已是正五品的千户武职了,不想他还做这些看家护院的下人干的事儿,朱棣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朱能,你跟着本王千里迢迢地回到京师,怎么刚一下马就干这些事?看家护院还要劳动你这个千户大人不成?让纪纲派几个武艺好点的人过来不就成了么?”   朱能憨厚一笑,正要作答,内里却转出一个声音道:“殿下,不是纪纲我不派人。是派了人,朱大哥看不上、信不过,又给打发走了。非得要做尉迟敬德、秦叔宝,亲自为殿下看门呢。”   说话间,一人闪身来到朱棣跟前跪了下去:“纪纲参见燕王殿下千岁。纪纲终于......终于又见着殿下了——”,已是哽咽。   朱棣低头看去,只见来人身材颀长,凤目蚕眉、面容白皙,颌下留着短须,十分的好相貌,上好的衣饰也穿戴得严严整整、一丝不苟,却不是替自己掌管天下密探的纪纲还有谁?   纪纲见他动了情,也放下心来,一把扶起纪纲,一边笑谓一旁的郑和等人:“当年咱们在秦淮河的红朝楼里初见这位纪大公子时,他可是袒胸露乳,既不戴冠也不束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啊。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穿得跟个大掌柜的似的啊?啊?哈哈哈。”   朱能、郑和想起当年在秦淮河纪纲与众人大打出手的情形,也不禁哈哈大笑。   纪纲却有些矜持似的,千浅笑了笑:“当年的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罢了,才做那副模样儿。如今方知世道艰辛。生于斯世,不容大意啊”。   朱棣听他说得深沉,不禁笑问:“怎么?本王知道你纪纲少年时就饱尝世态炎凉,本以为你对世间事早已看得透了。如今看情形,这几年似乎还有长进啊?你不是当年攻栖霞山的时候收伏了一个叫王妈妈的北元宫中的假厮儿么?听说此人很是姿容绝世啊。大家可都说,你纪纲是做的范蠡携西施泛舟于湖上的天下第一美事,最是好福气的一个人。怎么?温柔乡里,也能生出这么些感慨不成?”   纪纲没料到朱棣居然知道自己与王妈妈的事,心下也是一惊,抬眼偷偷瞟了瞟,却见这位沉稳威严的燕王似乎并没有什么怪罪自己的意思,这才定了定神儿,一边趋步跟着,一边斟酌着回道:“殿下明鉴,纪纲原先之所以与王妈妈交好,全是为了掌控住她手下的‘红线头’。纪纲当年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不名一文的外人,没有王妈妈,我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是收伏不了那些遍布天下的密探的。”   “哦”   朱棣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口又问:“这些都是你的手段。有她相助,如今你可还能应付得来?”   纪纲脸色悠地转白,咬了咬牙:“我已经将她除掉了!”   “嗯?”朱棣浑身一激灵,猛地停住了步子,转身觑着纪纲半响方道:“你们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又将她除掉了?莫不是闹了什么变扭?”   “并没有什么变扭”,纪纲缓缓地摇了摇头,抬眼看着朱棣:“纪纲掌控‘红线头’越久,越觉里面的机密太多。王妈妈毕竟是外人,在里面又有威望,留在身边始终是个祸患。万一哪天出了什么变故,纪纲生怕会坏了殿下的大事。所以......所以寻了个机会,偷偷地将她除掉了!”   “哦”,朱棣面上不动声色,眸中却熠熠生光,沉吟了半响,缓步到纪纲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原来如此,真难为你了!”   说着朱棣抬步要走,纪纲忙道:“殿下吴王晚间来了,正在大厅里候着呢,都已经等了殿下一个多时辰了。”   “哦?吴王来了?!”朱棣眉毛一挑,也顾不得多说,快步往大厅赶去。   吴王朱橚乃是洪武皇帝第五子,与朱棣一母同胞,同是已故的碽妃所生。只不过朱橚与李妃所生的长子朱标、二子朱樉和三子朱棡自小便被马皇后所抚养,四个人得了嫡出的名誉。而朱棣则在宫中极不受待见,早早地就搬到宫外去了,无论洪武皇帝还是马皇后,都对这位四皇子很少过问。随着年纪渐长,这同胞兄弟渐渐亲近方才起来。   待朱棣迈入大厅时,朱橚正端坐案边,一手把盏自酌,一手捧着一本书专心地看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儿,朱棣一边往里走一步笑道:“几年不见,吾弟倒越发用功了。怎么,要去考状元不成?”   朱橚闻声见是朱棣进来,忙起身笑道:“哎呀,咱们兄弟里头,武的一面,全让四哥你占了。怎么,文的一面,就不让弟弟我抢个先?也出出风头?”   朱棣听了不禁失笑,摆手道:“什么风头不风头,弟弟你要尽管拿去便是”,说着挨着朱橚坐了,捧起朱橚的书看了看,却是一本《琅嬛记》,忍不住哈哈大笑,指着朱橚摇头道:“哎呀呀,我还道弟弟要考状元,却原来在看这种怪异乱神的书。让李老夫子知道了,还不得气得背过气去?哈哈哈”。    第四十一章 【燕王谒陵】   燕王听说自己的同胞弟弟吴王朱橚正在大厅等候自己,忙快步赶去,却见朱橚正一边把盏一边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不禁调侃朱橚几年不见越发用功,看摸样儿像是要去考个文状元。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朱橚正在读的书一看,却是一本《琅嬛记》,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还道弟弟要考状元,却原来是在看这怪异乱神的书。”   朱橚今日穿着一身素白盘领窄袖袍,腰间束着一根黑色镶白玉带,脚蹬一双乌黑皂靴,头戴黑色六合一统帽,外套一件青褐色丝绸披风紧紧扣住,浑身上下一丝不乱,门户紧闭,很是严谨。加之身形细挺、细眉俏目,十分的儒雅模样儿。   听朱棣调侃自己,朱橚不置可否地抿嘴笑了笑,微微摇头道:“哎,这里面的学问四哥你就不懂了。这李老夫子教的仁义礼智信,都是人之道。都说人是万物之灵,却为何要用这许多虚无缥缈的东西束缚于他?嘿嘿,还不是荀老夫子所说的,人之初性本恶么?正因为人性至恶,才要这许多冠冕堂皇的东西,不是么?”   说着朱橚慵懒地往椅背上一靠,觑着朱棣:“人这东西,既然如此可恶,又何必钻进去,自寻烦恼、自讨苦吃呢?所以啊,看看这些光怪陆离的鬼怪故事,在弟弟我看来,只怕胜读一百遍陶渊明的《桃花源》呢。”   朱棣端详着朱橚的脸色,像是话里有话似的,不禁皱了皱眉:“弟弟因何发如此感慨?莫非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我?我一心求仙问道,能有什么事啊?”朱橚无所谓地冷笑了几声,忽然凝视着朱棣:“弟弟我,是在担心四哥你啊。哼哼,你一心杀敌卫国,却不知真正凶狠的敌人不在燕山,而在应天啊。”   朱棣目光徒然生光:“弟弟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要害我不成?哼,天子脚下,我还不信有人能有这么的胆子!”   朱橚不可思议地看着朱棣:“四哥今日进京,众兄弟和百官迎候,这份体面本没得说的。通天下都知道,父皇这是要让你做太子位了。”   见朱棣要辩解,朱橚摆了摆手:“四哥你不用急着不认。哼,这也不是弟弟我说的,而是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这么觉得。大哥薨了,剩余的几个兄弟里头,只要有点眼力劲的,都知道只有四哥你能担此大任。听说咱们的恩师**颜李老夫子,还专门为了这件事出山见了父皇呢。李老夫子何许人?当年父皇三请都请不到的人,却为了让四哥当太子,千里迢迢来了应天,四哥的人望可见一斑了。这一条,父皇心里自然有数。”   **颜进京,本就是道衍和尚为朱棣设好的局,如今果然见效,朱棣心下也是暗服。   朱橚觑着沉吟不语的朱棣,话头却悠地一转,压低了嗓音道:“只是......四哥,你有如今的威望,如今太子位又触手可及。嘿嘿,太子位可是咱们兄弟眼馋了多年的位置。如今被四哥夺了去,眼红你的人也不在少数。四哥你不可不防啊。”   “你可是听说了什么事情?”朱棣诧异地望着朱橚,眉棱骨不易察觉地跳了跳。   朱橚起身踱了一圈,回到朱棣跟前,眸子闪出猫一样的光亮:“四哥,我可是听说今夜二哥包下了秦淮河边的红朝楼,专门为三哥接风呢。二哥和三哥,哼哼,当年大哥还在时,为了抢太子位,可没少给大哥使绊子。如今大哥去了,二哥和三哥都铩羽而归,被四哥你来了个渔翁得利。他们岂会甘心?我瞧着啊,今夜他们的接风酒,只怕是在给四哥下蛆呢。四哥还是小心些的好。”   朱棣被朱橚说得一呆,沉吟了好一阵子,却实在想不出秦王和晋王二人还能有什么招数陷害自己、去夺那太子位?再说了,把自己拉下马,又让谁去接那个太子位?秦王?还是晋王?这一条他们二人掰扯不清,又怎么可能联起手来对付自己呢?   想着,朱棣只觉着不可能,便一笑道:“弟弟何须多虑?我本对太子之位没有觊觎之心。谁当太子都一样。若是二哥和三哥能接这个大宝,我也并无不可啊。再说回来,这些事本不该我们操心,父皇自有主张的。”   “可是......”,朱橚还待要说,却被朱棣摆手制止了:“你我兄弟二人经年不见,谈这些做的什么?来来来,好好给哥哥讲讲你的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如何?”   说着朱棣已是给朱橚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兄弟二人夤夜闲聊,自不必多说。   次日,朱棣依着道衍早就叮嘱好了的,一大早便赶往钟山南麓的独龙阜玩珠峰下拜谒马皇后的陵寝,又转至茅山以西、刚刚下葬的太子朱标的坟茔前祭拜痛哭了一番,这才打马回皇城,直趋柔仪殿去看望洪武皇帝的长孙朱允炆。   朱允炆此时年仅十六岁,容貌像极了他的母亲吕氏,身材颀长、面若冠玉,清池一样的双目中瞳仁十分黝黑,原本亭亭玉立、风度翩翩、一副俗世佳公子模样儿的他越发显得炯炯有神,有一种说出道不明的魅力,似乎足以令任何一个人望之而倾心一般。   出乎朱棣意料的是,柔仪殿内却不止朱标一人,还聚集着曹国公李景隆、朱标原先的侍读黄子澄、兼工部右侍郎和刑部侍郎两职的朝中新贵张昺、以及殿内西侧的一个干瘦中年汉子。   见朱棣进来,众人忙都由朱允炆领着一窝蜂地起身,李景隆等人早已叉手窝脚地跪了下去,朱允炆也是迎到朱棣跟前、极恭敬地躬身行了叔侄礼:“侄儿见过四叔。四叔是昨夜的到的,一到就去见皇爷爷了。侄儿原先今早去四叔府上见礼,却听说四叔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后来才知四叔是去了钟山……”   说着朱允炆已是哽咽。   这本是道衍给自己安排好的明面功夫,朱棣只是照做罢了,此时见朱允炆一副感怀的模样儿,也自有些伤感。想想自己这位侄儿、原先太子的长子、洪武皇帝的皇长孙,原是等着要继承他的父亲掌管天下的一个人。可如今呢,朱标尚未接位便薨逝了,他一夜之间不仅失去了父亲、更失去了皇位,处境比起其他藩王的世子都还要不如。世上的事,真不知该怎么个说法。   想着,朱棣正要温言安慰,刚一抬头,却见朱标身后的几个人正目光咄咄地盯视着自己,浑身不自禁地就冷了下去。这种感觉,只有在燕山与北元铁骑厮杀的时候才能有的。可如今竟在这柔仪殿内生出了寒意,朱棣心中顿时闪过昨夜朱橚的话来,隐隐生出一种莫名的不详之感来。    第四十二章 【嫡位生变】   柔仪殿内,朱允炆刚刚与朱棣见了礼,朱棣便觉朱允炆身后的几个人正目光咄咄地盯视自己,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眼见气氛尴尬,朱棣强笑道:“我本早该来看望侄儿的,奈何一直皇命在身,就耽误到了今天。哎……不过看来我今日来得有些不巧,你们敢情是在议什么事吧?”   李景隆等人警觉地对望了一眼,朱允炆却若无其事,淡淡笑道:“哪里议的什么事啊?还不是曹国公他们担心我心绪不好,来陪我说说话儿罢了。”   “哦”,朱棣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朝李景隆颔首笑了笑:“几位还真是有心了,大哥若是知道了,也该当欣慰。”   说着朱棣不禁悠然叹了一声:“哎,只怪我一直身在燕山戍边,平日里也照料不到侄儿你,说来真是惭愧啊”。   朱允炆正要作答,一直站在身后不言声儿的干瘦汉子忽然接口:“燕王殿下身系北边战事,干系重大。北元若无燕王殿下威名镇住,只怕大明江山都要不稳吧?!”   这人一副干巴巴的模样儿,嗓音又尖又脆,让人很不受用。他这些话说出来,看着似乎是在奉承夸耀朱棣,可听着却怎么也不是那个味儿。   见朱棣有些发愣地盯着那个男子,朱允炆忙赔笑道:“忘了给四叔介绍了,这位是齐泰,溧水人氏,洪武十八年的进士,现为兵部主事。说起来他也是好福气,他本名叫齐德,后来皇上考核天下官吏,数年内无一劣迹、也无过错的官员,查下来只有他一人,所以便给他赐了名儿,改德为泰,以示国泰之意。”   “哦,父皇赐的名儿,确是好福气”,朱棣闪眼在齐泰脸上打了个转儿,见他蜡黄的脸上眉毛很淡、下面一对三角眼总是似有似无地看着什么,并没有丝毫的惧色。反惹得朱棣无端生出些许烦躁来,不禁皱了皱眉,稍一沉吟,转脸朝朱允炆道:“见侄儿你出落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今日我还没去见过皇上,只怕失礼,便不在你这里多留了。再说了,有这许多‘忠臣’在这儿,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着朱棣哈哈一笑便要辞去。因朱棣说要去觐见皇上,朱允炆也不便多留,直将他送出了殿外方才回来。   “哼,猫哭耗子”,朱允炆刚一入内,齐泰便冷冷地道。   众人都是一激灵,李景隆见朱允炆的脸色变了变,忙打断道:“齐大人不可乱说。当年太子殿下还在时,燕王比起其他各王,其实是出力最多的。当时满朝文武可都认定,燕王乃是十足的太子派。”   张昺游走六部,对朝政最是知道根底的一个人,也沉吟着附和:“曹国公所言甚是,太子还在时,燕王殿下可从没见有什么二心。饶是如今,其实燕王殿下也没什么错的地方。于朝廷而言,燕王更是有功无过。我们这些原先太子身边的人,其实最服的反而是燕王,最恨的则是秦王……”   “是啊”,李景隆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哎……对秦王,我们可谓恨极了的。可谁能想到昨夜秦王和晋王会夤夜造访我的府邸,还说出了那一番话。在下思虑再三,总觉得个人恩怨是小,如今既然他们愿意和我们联手将殿下推上去,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朱允炆毕竟只是少年人,怅然望着远方,心里着实有些不知所措。自打李景隆大清早地来了柔仪殿,告诉自己,秦王、晋王愿意联合手下官员,推荐自己来继承皇位之后,朱允炆便觉得像在做梦似的。历朝历代,哪里有皇位传孙不传子的道理?自己一个刚刚丧父无依的皇孙,一夜之间竟又成了与燕王争夺储位的人,真像做梦也似的。自己年少,如何能与那位刚刚在漠北大败元军、雄才伟略的四叔争雄呢?想想都觉得以卵击石罢了。   齐泰呵呵冷笑了两声:“哼哼,下官对燕王也没什么不满处。下官只是担心,我们就算联合了秦王和晋王的人,此番夺了嫡位,殿下日后也登了基,这位威名赫赫的藩王,如何驾驭得了呢?下官只是有些忧心罢了。”   这话说得众人一时间都没了声儿,许久李景隆方重重地透了一口气:“主事大人想得可真够长远的。殿下若真能登基,想来要除掉一个藩王的方法至少也有上百种。当务之急,是将眼前的事儿做好。我在宫里耽误的时间太久了,还得去魏国公徐辉祖、凉国公蓝玉那里计议这件事儿。想来这两日,文武百官便要为这事上折子了。我们不可光顾着清谈了,便这就告退了——”   说着朝朱允炆躬身一稽,朱允炆有千言万语,却奈何心里翻腾得太过厉害,只得咬着细唇点了点头,李景隆这才匆匆出了宫去。   接连数日,朝中百官便像商量好了似的,一窝蜂地上折子请求洪武皇帝早定储君、举荐皇长孙朱允炆。更稀罕的,是这些折子里竟然还有秦王和晋王上的。这兄弟二人,朱元璋心里再清楚不过,当年太子还在世时,他们就巴不得将朱标拉下马好取而代之。可如今朱标薨逝,这兄弟两人怎么就变了心意,一门心思保起朱标的儿子朱允炆来了?莫非他们二人自知太子之位无望,所以退而求其次,去保年少的朱允炆?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若是当真觊觎天下,也该联合起来去拉燕王下马才对啊。难不成,朱允炆是他们的敲门砖、试金石?他们保朱允炆,只是为了不让燕王当太子,而后……..   而后大明出了一位少年天子,他们几个手握兵权的藩王……   想至此,朱元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可如今文武百官一多半都在上折子保奏朱允炆,来势汹汹,这该如何是好呢?况且,经他们这么一闹,其实平心想想,朱允炆仁孝,出生时又有异像,未尝不是一个储君的人选啊。只是皇位自古都是传子不传孙,自己一时间没有想起这位皇长孙罢了。   如今可好,原本属意燕王朱棣承袭皇位的朱元璋也不禁犯了难。   朱允炆毕竟是嫡出,又是长孙。这个出生,比起碽妃所生的燕王来,确是好了不少。只是,朱允炆承袭皇位,若是没有保驾重臣,今后还不知会是如何局面?自古重臣保驾,往往僭越,使得君权旁落,这于大明江山都不是好事。更何况,那些老臣、能堪大用的重臣,都被自己杀的杀、贬的贬,朝中早已没有可以掌控局面、又忠心不二的臣子了。    第四十三章 【事成定局】   燕王朱棣刚刚回京不久,朝中无论是秦王派、晋王派,还是原先的太子派的旧臣,竟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一窝蜂地给洪武皇帝朱元璋上折子,举荐皇长孙朱允炆。原本铁了心要将朱棣扶上位的洪武皇帝面对群臣的来势汹汹,一时间也不禁犯了踌躇,决疑不下。   这日辰时刚过,朱元璋一夜未眠,只看着堆积如山保奏皇长孙朱允炆的本章沉吟不决,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吩咐门外的守候的近侍太监梁民:“梁民.......快去督察院请左都御史刘三吾进宫来。”   梁民刚刚升任近侍太监不久,看起有些木讷的一个人,却博闻强识,而且极少歇息。洪武皇帝每每需要,无论昼夜,只要唤他名字,他总是能应声出来。   此时听洪武皇帝旨意,梁民心下却是一愣,这才什么时辰?宫门都还没开?督察院哪里会有人?虽如此,梁民却不敢说,只稳稳地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得门去,也不去督察院,招呼端门外的一名军校径自往鸡鸣寺外的刘府去请刘三吾。   刘三吾乃是湖南茶陵人,三世为官,为人慷慨,不设城府,声望极高。明洪武十八年,年近古稀的刘三吾经茹瑺举荐入朝,授左春坊左赞誉,后迁翰林学士,兼督察院左都御史。因其博览善记,应对详敏,朱元璋每有决疑不下,常向其请教。朝中治国安民之道、选贤任能之策,乃至刊定典章礼制、取士之法,多出自此人之手。   刘三吾为官尽忠尚且罢了,此人闲时更是笔耕不辍,著有《省躬录》、《礼制集要》、《寰宇通志》等书,尽皆收归朱元璋的御用典籍。可以说,无论在朝在野,刘三吾的威望皆可谓举足轻重。Li希颜归隐江湖之后,世人便将刘三吾与汪睿、朱善二人,并称当世“三老”。   刘三吾因年近古稀而为洪武皇帝重用,而常怀感恩之心,为政行事十分的勤勉,如今一得了旨意,也顾不得年迈,一溜小跑便往皇宫跑去,待至奉天殿时,早已是老汗淋漓。洪武皇帝正自沉思,见他这副模样儿,也是诧异,忙起身去迎:“刘老夫子莫非是病了?怎得如此多的虚汗?”   刘三吾道学,听了不禁尴尬,却不好明说。还是一旁的梁民忍着笑道:“万岁,如今刚到辰时,宫门还没开呢。刘大人是在府里接的旨意,因怕万岁等得急,是从鸡鸣寺一路跑过来的。”   “啊?哎呀,朕倒把时辰忘了”,朱元璋听了不禁哭笑不得,抚额叹道:“这事儿啊,怪朕,怪朕,是朕糊涂了,哈哈哈”,说着扶了刘三吾,按在瓷墩上坐了:“来来来,老夫子且先安坐歇息歇息再说,梁民去给老夫子泡一杯六安瓜片来。”   刘三吾皮肤黝黑,须发皆白,看去十分慈祥,像极了三家村里的老族长的模样儿,见朱元璋如此,只笑了笑:“古人常云,君有命,臣当万死不辞。臣已老迈,没什么用处了。如今万岁召见,臣岂敢懈怠?跑一跑,也并不碍事的。倒是瞧着万岁气色不怎么好啊,莫不是昨夜歇息得不好?”   “哎,朕近年来每天都睡不足两个时辰。上了年纪,都是这样”,朱元璋在刘三吾跟前性情总似要比平日里好了很多,一边说着一边从梁民手里接过茶亲自给刘三吾奉上,挥了挥手,示意梁民退到殿外去。   “哦,万岁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大明江山可都系于万岁身上,不可不慎啊”,刘三吾一边说着一边瞟了一眼须弥座前案上堆积如山的本章,心念一动,已是了然。   朱元璋看着刘三吾的神色,指着本章苦笑道:“那些都是这几日各部司官上来的本章,都是劝朕早立储君的。”   “哦......”,刘三吾呆了呆,道:“百官所言与臣之所想倒是一致,不知......万岁可定下了人选?”   “哎——”,朱元璋叹了一声,就近挨着刘三吾坐了,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这些本章,大多都是保奏皇孙朱允炆的。朕看了,这里面没有你的本章。所以,朕把你叫进来,看看你是怎么个意见?”   刘三吾抿着嘴,沉吟了半响,却不答话,反倒问朱元璋:“万岁,莫非您正是因为此事而至夜不能眠?”   朱元璋一愣,还没答话,刘三吾又道:“人之忧,多在两难。想来万岁也是如此吧?不知万岁属意何人?”   朱元璋情知此人思虑极深,却也忠诚不二,是个俗语中所说的老实人,便也不再隐瞒,觑着刘三吾问:“燕王英武似朕,立他如何?”   刘三吾听了一呆,旋即须眉一挺,霍然起身,面有怒色:“殿下立燕王,那置秦王和晋王于何处?”   朱元璋万不料刘三吾如此态度,想了想,又是悠然长叹:“哎......秦王和晋王......总是不如燕王的”。   “自古立太子,有立嫡、立长和立贤三法。燕王非嫡,亦非长。殿下撇下如今的嫡长子秦王,也不立嫡子晋王,反立偏妃所出的四皇子。看样子,万岁是想要立贤么?”刘三吾丝毫不让,追问道。   “既然立贤也是古法,那也未尝不可啊?!”朱元璋似乎为刘三吾的话所震,有些怅然若失,却还有些不甘心。   “哼哼”,刘三吾忽然冷笑了起来:“立贤虽是古法,万岁却不见,自古以来有几个君王敢立贤?立贤的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秦始皇开天辟地之雄主,临终不立长子扶苏,反立二子胡亥,以至秦至二世而亡。汉武帝君临天下、征伐四方、驱胡虏千里之外,雄霸一时,晚年废嫡长子刘据,转立幼子刘弗陵为太子,以至酿成巫蛊之祸,为后世所笑。唐高祖李渊在长子李建成和三子李世民犹豫不决,而成玄武门之变,草草退位。哼哼,这些教训还不够么?万岁且看看,只要不是万不得已,后世里有谁敢弃嫡弃长而立贤的?”   刘三吾的话可谓字字珠玑,像箭一样直刺心田,朱元璋早听得懵了。   刘三吾趁机又道:“太子早逝,却留下了万岁的嫡长孙。立他,存乎天理。皇长孙仁孝之名天下皆知,万岁亦知之,如今百官保奏于他,可见皇长孙亦得了人心。天理人情俱在,万岁又有何可疑虑的呢?”   朱元璋原本下定决心要立漠北立下奇功的燕王为太子,这才有了宗亲出洪武门、百官跪迎的事,这本是在暗示天下,燕王将为太子。可如今看来,最像自己的燕王,无论天理还是人情,竟是都不能继承皇位的。   朱元璋知道,饶他如今再想立燕王也已是不能,此事已是由不得自己了。想着前些日子燕王觐见的欣慰场面,朱元璋也不禁黯然,忍不住便落下泪来。    第四十四章 【召见燕王】   在秦王、晋王和原太子三方势力联手上折子的保荐下、加之翰林学士刘三吾的劝说,洪武皇帝朱元璋终还是打消了要立燕王朱棣为太子的念头,转而要嫡长孙朱允炆继承皇位。可朱允炆毕竟年仅十六,太过年轻,也太过柔弱,如何能镇得住群臣、如何能守得住大明的万里江山呢?   一连数日,燕王朱棣进宫请见没见着洪武皇帝,心里已隐隐地觉得不妙。几方势力联起手来举荐朱允炆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朱棣更觉心慌。直到第七日,久不见人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却突然下诏,召见了燕王。   朱棣料想是事情有了结果,按耐折心头的慌乱赶赴奉天殿。因有旨意在身,加之燕王的威名在外,一路上并没受什么阻碍便到了奉天殿外,由梁民引着入得殿内。但见奉天殿内至高无上的须弥座上,洪武皇帝正伏案读着章奏,不时凝眉沉思,不时又提笔写着什么批复。朱棣看着似乎有些发愣,梁民忙趋步至朱元璋跟前小声赔笑提醒:“皇上......皇上?”   “嗯?”朱元璋眯着眼,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梁民。   梁民见他似乎忘了召见朱棣这回事儿似的,呆了呆,又赔笑道:“燕王来了。”   “燕王来了?”朱元璋有些愕然似的,揉了揉有些发昏的眼睛,不住在殿内寻找。朱棣见状忙跪了,唤了一声:“父皇,儿臣奉旨见驾!”   朱元璋循声这才看见朱棣,由梁民搀扶着起了身来到跟前。朱元璋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又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呆看了许久方挥手梁民出去,弯腰一把扶起朱棣:“你来了,来来来,坐吧。朕原想让你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可是最近朝中有些事儿,还是得找你过来商量商量。”   哪里有皇帝有事还要跟臣子商量的?眼见洪武皇帝颜色出奇的好,朱棣心里却有些惴惴,反身扶住朱元璋坐了,方赔笑道:“父皇但有什么事儿,吩咐儿臣去办就是。儿臣自幼就喜动不爱静,是个劳碌命。”   朱元璋听了也是一笑,指着身边的瓷敦儿示意朱棣坐了,方揉了揉手腕长叹了一声:“哎,你说你是劳碌命,朕又何尝不是呢?都说做皇帝好,朕看呐,却是一个苦差事”,说着指着须弥座前的奏章:“你看看,这才几天功夫,就送进来这许多折子。也不知六部衙门做什么吃的,大事小事统统都送进来,光看这些奏章就看得朕眼花了。”   朱元璋瞟了一眼朱棣一边又侃侃道:“朕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如今治国也有数十年功夫了,可吏治呢,仍旧是不可救药。想来真是没法子的事。朕就不明白,这些人多是出身穷苦,以前也受过许多赃官的腌臜气。怎么自己做了官了,也是这副模样呢?难道当官真能让人泯灭人性,只知金银珠宝?”   眼见朱元璋不耐烦地唠叨、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朱棣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也只能笑着劝慰:“父皇,吏治在历朝历代都是不能尽绝的问题。我大明一朝算是好的了。想要天下无贪官,用心之真之切如父皇者,虽尧舜之君,怕也是难做到的。”   朱元璋听了这奉承话,不禁一笑,摇了摇头道:“哎,吏治是国之根本,是第一等的大事,不可不慎啊。所以,朕想了许久,已经命户部备录了文武大小官员的岁给俸米之数,又以米计其用谷之数,计其田亩出谷之数与其用力多寡,编辑成书。朕看,这部书......就取名《醒贪简要录》吧。希望食禄者读到此书,能知恤民之重。”   将天下官吏的俸禄治成书颁布天下,令为官者无所遁形,这也可谓是一个用心良苦的奇招了。朱棣听了也为之一振,喜道:“父皇此法端的好,《醒贪简要录》不仅可以绝了一些贪墨的路子,更能给天下官吏以警示,又能告知天下父皇的拳拳爱民之心,可说是一举三得了。好,好啊。”   朱元璋不料朱棣举一反三,竟能在瞬间窥探出自己的为政之心,治国之能看来也是有的,心下不禁越发黯然。如此一个勇武、善政、威名赫赫的皇子,却不能立为太子,真真是可惜了。可有这么一个叔叔在,长孙朱允炆能弹压得住吗?   想着朱元璋心里也是一激灵,暗悔自己不该三心二意,便蠕了蠕嘴,接着说:“治国若只在治官那就好了。一国之大,事情千头万绪,要打理好,谈何容易?这不,都匀和毕节等地听说又有暴民反叛了。眼见夏天将至,黄河决口只怕又是在所难免,到时候陈州、中牟、原武、封丘、祥符、兰阳、陈留、通许、太康、扶沟这些地方只怕都得被大水淹了。一条黄河,历朝历代都肆虐成灾,却从不能根治,想想都觉头疼。还有周舍(沐英小名,朱元璋养子)前些日子也上折子,说是身体不行了,想最后见朕,要朕预备着西边防务,哎......”   沐英乃是大明西边的屏障,才四十来岁的年纪,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若是沐英薨逝,那这西南边陲,又该交给谁去镇守呢?   想想朱棣也觉棘手,正待要说,朱元璋已是又絮絮道:“哎,建昌降将月鲁帖木儿也已经反叛了。朕原派了四川都指挥使瞿能去征讨。可这瞿能呢,不禁让月鲁逃遁入了漠北,还有脸上折子说俘了五百余人,要给手下的将佐请功,讨要朕的封赏。哼哼,真以为朕老糊涂了,好欺么?朕看他是打了败仗怕朕责罚,便抓了五百个百姓冒充叛军,还有脸来请功?朕真恨不得杀了他!”   冒领军功在军营里确是常有的事,朱棣也知之甚详。可这些事,历朝历代都有,也不好明说。想了想,朱棣已是起身请旨道:“父皇,月鲁一个降将罢了,父皇就派儿臣去。十日之内,儿臣定能将他生擒了回来,听父皇发落。父皇大可不需为区区一个建昌降将忧心!”   见朱棣请战,朱元璋欣慰地一笑,却摆了摆手:“区区一个月鲁,不需我们家燕王出手。朕听说月鲁已经逃至了柏兴。蓝玉正在征讨罕东,朕随后便下旨让他转战柏兴。”   说着朱元璋眼角闪了一眼朱棣,话锋已是一转:“朕说这许多,只是想说为政之苦罢了。先前太子还在时,这些琐碎事都交给了他。可朕呢,哎,当时并不能体恤他的苦啊。如今他去了,朕要独自操心这些事,才知他的功劳......”   见朱元璋黯然落了泪,朱棣心下也是一酸,正待要说,朱元璋摆了摆手,拭了泪又道:“先前太子还时,也只有你,还能时常帮衬他。这一条,朕心里明白,也稍感欣慰。”   朱棣没想到朱元璋会突然说起这些事来,想起曾经朱标的音容笑貌,也自感伤,带着哽咽道:“父皇,没来由说这些做什么?先前太子在时,他既是半个君,也是我的大哥。我这个做弟弟的,无论于公于私,为了大明江山,为了我们朱家天下,都理应为太子分忧才是。”   “好,朕就喜欢你这样识大体,朕甚感欣慰,朕甚感欣慰”,朱元璋忽然起身,激动地来回踱着步子。朱棣忙也跟着起来,却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心里揣猜着老皇帝的心思。   朱元璋抑制着满面通红,转身来到朱棣跟前,抚着朱棣的肩膀,神情有些严肃:“燕王,你帮过太子。朕现在要你再帮一个人。”   “谁?”朱棣有些愕然。   朱元璋咬着细牙,盯着朱棣的眸子,沉声道:“先前太子的长子,朕的皇长孙,朱允炆!”    第四十五章 【许以周公】   连日不愿见人的洪武皇帝忽然又召见回京的燕王朱棣,一番牢骚絮叨之后话锋悠地一转,说到已经薨逝的太子朱标身上来。思及故人,二人都不禁潸然落泪。朱元璋趁机又道:“当年太子还在世时,为政艰难,满朝文武、皇子兄弟里头,也就只有你能帮衬他。如今太子已经去了,朕却不想让你闲着。朕,还想让你再来帮一个人。”   “谁?”   朱棣虽已历练得沉稳冷峻,却也架不住洪武皇帝这一套一套的揉面团一样的手段,只听得云里雾里的,有些五神迷乱。   朱元璋见燕王满面愕然地望着自己,也不再卖关子,一双鹰眼紧紧地凝视着朱棣,齿间蹦出几个字来——“皇长孙,朱允炆!”   骤闻之下,一心等着要当太子的燕王只觉得眼前有些发黑,隐隐地觉察出了朱元璋话里的含义。   朱元璋却并不理会,似乎陡然间已经换了一个人,只是紧咬着钢牙、面无表情地在殿内重重地踱着步子。许久,想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忽的转身,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也不说话,只是从殿门口凝视着远方。眉棱骨却不易察觉地跳了一跳,似乎在自语,又似乎是在说给朱棣听:“朕......已决定,要太子的长子、朕的长孙朱允炆承其父志,立为......立为皇太孙。朕百年之后,他将继承朕的皇位——”   漠北大捷之后信心满满的燕王朱棣再怎么也没想到,先前还受着百官跪迎的太子礼的自己会忽然之间与太子位失之交臂,煮熟的鸭子平白地就这么飞了?一时间,朱棣只觉得天旋地转,心都碎成了粉末似的,全身都没了知觉,也不知朱元璋在说些什么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璋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踱至朱棣的身前,抚了抚他的肩头,眼中竟含着泪:“老四......老四?”   朱棣木头人似的,看着满面不忍之色的朱元璋,蠕了蠕嘴,终是说出话来。   朱元璋似乎也伤感,悠然叹了一口气,枯瘦的手掌用力捏了捏朱棣的肩胛,又拍了拍:“哎......朕......朕知道你委屈。朕......朕于你有愧啊。”   说着朱元璋已是转过了身去,似乎不忍再看到朱棣的失落,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年幼时,朕真忙着东奔西逃,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所以.......并没有照料到你。待朕打下了江山,虽然也封你为王,也并没有像待其他皇子一样厚待你。这......这......这也是事实。最后你落得一个人住在宫外受苦受气,可你并没有怪朕,也没有自暴自弃。十几年下来,你出落成了朕最出息的儿子。朕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很多的罪,否则......否则你不会成为今天的模样儿.......”   说着朱元璋已是哽咽,朱棣却再也忍不住,扑倒在朱元璋的膝下,满面都是泪水,却仍旧咬着牙没有出声儿。   朱元璋转过身,强忍着心里的凄苦:“朕......朕不想瞒你......朕原是想要立你为太子的。空印案、栖霞私邸案、夜袭朝阳、古北口大捷,又到如今兵不血刃逼降北元数万军马......这些功劳、这份能耐,是哪个皇子也比不得的。所以,太子薨了之后,朕日思夜想,能担我大明江山的、最合朕意的,也就只有你了。可是......朕虽为天下主,但许多事也是由不得朕的。你看看......你看看......”   朱元璋指着须弥座前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你看看这许多奏章,说的不是其他,都是保奏朕的皇长孙的。他们那些话,有的说的没道理,有的却也能代表民意和礼制。这许多人说了这许多人,朕是不能充耳不闻的。朕已经老了,如今想得最多的,就是我大明江山能不能顺顺利利地在我朱家人的手里传下去。朕最担心的,也是怕我们朱家人里边出一些不肖子孙、出一些无能之辈,毁了朕一生的心血。”   朱棣忍着剜心的痛,听着朱元璋的这些话,又看了看案头的奏章,觉得愤懑,也觉得疑惑,莫非皇帝是担心自己不肖毁了江山才不立自己为太子的?   朱元璋似乎看穿了朱棣的心思,一边扶朱棣起身一边温言道:“朕的那些子孙里头,说到底,也只有你和皇长孙两个朕还可以托付。你和皇孙两个,朕其实有更多的许你处。皇长孙毕竟年幼,气宇虽比他的父亲大了许多,但性子宽厚有余、刚强不足。朕百年之后,若是边疆出了事,再出一个王保保这样的人物,他只怕难以驾驭群臣去与敌人一教高下。所以,朕不放心啊。这些,朕都不瞒你。所以.......朕要你像帮原太子一样去帮你找个年幼的侄儿。这是朕的嘱托,这也是朕将大明江山、我朱家天下托付于你。朕知道你很委屈,可生为男儿就当以天下为重。何况你是朕的儿子,是大明的屏障,是威名赫赫的燕王......”   将自己的美梦击得粉碎,转脸又说这许多赞誉之词,朱棣只听得有些发愣:“父皇是要儿臣........”   “不错”,朱元璋点了点头,拍着朱棣的肩膀:“朕就是要你辅佐皇长孙、维护大明的江山。朕......要你做我大明的周公。”   周公原名周公旦,乃是周武王的同胞弟弟。武王立周王两年之后暴卒,周公不仅不觊觎王位,反悉心辅佐成王,一心朝政,忠心不二,而成“成康之治”,周公也得古之圣贤之名。   朱元璋驳了自己的太子位,不让自己当皇帝,却要自己去做周公,朱棣只觉得有些恍惚,也有些恐惧,慌忙下拜:“父皇既要朱允炆继承大哥遗志,这本是天理人情,儿臣自当竭力辅助,保我大明江山。至于周公,总觉有僭越之嫌,儿臣素来有不许他处,是决不敢以他为先贤效仿的。”   朱元璋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些东西,朕不与你们年轻人辩。你且按照你的本心行事便是。眼见就要端午了,朕看你就不要急着回燕山,留在京师过了端午再回去吧!也好陪着朕,与你那些兄弟们、与你的侄儿多说说话,热闹热闹。”    第四十六章 【京师遇冷】   朱元璋用尽苦心,终于说服了燕王朱棣以朱家天下为重、待自己百年之后去辅佐长孙朱允炆。一件天大的事,看似措置得十分如意。朱元璋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很快便颁布懿旨,立皇长孙朱允炆为皇太孙,承袭皇位。至此,大明储君便算是定下来了。   朱元璋了却了最大的心事,心绪也便好了许多,于是饶有兴致地要在端午节日,于御花园办起一场声势浩大的百官宴,大宴群臣和诸位远道回京的藩王。这在以勤俭著称的洪武皇帝身上,可算得是罕有的事了。   再看燕王朱棣,原本满心欢喜地要来接太子位,却落得这么一个局面,心里就像塞了棉絮一般,说不出的难受。想要去理清,却千头万绪,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朱棣毕竟是战场厮杀出来的汉子,自有一股英雄气概的阔达。更何况洪武皇帝的一番话说得也并非没有道理。要自己当太子,于礼法不合,受的阻力太大。以皇长孙朱允炆为太子,将来必将君弱臣强,没有自己的护持,这大明只怕不免要乱乱套的。况且,从洪武皇帝的话中,也隐约可以听出来,这大明江山明面上是给了皇太孙朱允炆,实际上还是得靠自己。这一条,在原先始终不能得志的燕王身上,也算得上是一份体面了。   端午节也称端阳节,始于百越地区,战国时期楚国名臣屈原不愿见国亡家灭,抱石投于汨罗江。后世为纪念这位才气纵横的一代贤臣,方立屈原自尽的五月初五为端阳节,以示纪念。   端午节当日,朱棣因想着一场风波刚逝,谨慎小心些总是好的,早早便出了燕王府入宫赴宴,不想却是到得早了。后花园内,新封的皇太孙朱允炆还在指挥宫人太监布置宴场。骤见皇太孙,朱棣也觉得尴尬,转身要走,却已是被朱允炆瞧了个正着。   “四叔?”朱允炆却像没事儿人一样,笑吟吟、兴冲冲地便快步朝自己跑了过来。   眼见避无可避,朱棣只得停了步子。远远地看这位亭亭玉立、俊俏潇洒的少年储君对自己毫无城府,一副孩童般的兴致,朱棣心中也不禁嗟叹。这孩子虽说柔弱,秉性却是十分的诚挚的,况且少年丧父,一度没了依靠,也算得可怜人了。   想起他幼年时曾央求自己从燕山逮鹰回来的情形,朱棣也觉得亲切,便含笑点头迎了上去,一边打趣道:“你小小年纪,就要布置这百官宴么?可还安置得过来?”   一到这位敦实勇武、威名赫赫的四叔跟前,朱允炆似乎有些矜持起来,浅浅一笑,低了低头,方才淡然道:“皇爷爷说要我历练历练,所以就将这件差事交给我。有张昺他们事先筹谋,事情办起来倒还顺手。”   “那是自然,你现在是皇太孙,将来的皇上,谁都不听你的调遣?”朱棣打趣地笑道:“还记得当年栖霞案时我从燕山回来,你一见我便往大哥身后躲,哈哈哈,不想才过了没几年,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之储君了。世间事,真真是难以预料啊......”   说笑间,朱棣不觉便搂了搂纤弱的朱允炆的肩膀。   不想身后却猛地传来一声断喝:“老四,你胆敢失礼?”   忽然听得这一声斥责,朱棣和朱允炆都是一愣,扭头看去,却是洪武皇帝缓缓踱了过来,脸色已是铁青:“皇长孙已封为太孙,乃是国之储君。你燕王岂可不尊礼数?如此待朕之太孙?”   朱棣吃惊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洪武皇帝,也觉得委屈,脸都涨得通红。至此朱棣方才明白过来,无论前几日洪武皇帝将话说得再怎么圆满,如今君臣之分一定,二人之间便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饶他燕王再如何有权势、如何有威望,见了这位年仅十六岁的瘦弱少年,也得毕恭毕敬,否则轻则是失礼、重则是僭越了。   想着,朱棣的心已是不住地往下沉。前几日那些个自我安慰的心思,如今也被击得粉碎。   朱允炆瞧着面色尴尬的燕王,大度地一笑,上前道:“皇爷爷错怪四叔了。四叔方才正与孙儿叙旧,说起了以前的事儿,都觉得有趣,这才闹着玩儿呢。”   朱元璋鹰一样的眼睛在朱棣脸上扫了一扫,又看了看一旁镇定自若的朱允炆,想了想,忽的一笑:“哦,哈哈哈,我们虽是皇家,也是常人。你叔侄之间能有这份情分,朕甚觉欣慰。来来来,宴席都摆置好了?我们便先入座吧——”   说着朱元璋一手携了朱允炆,一手携了朱棣,双双迈入席间。   朱棣被洪武皇帝冷冰冰铁钳一样的手抓着,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想要挣脱,却又不敢,心绪却无端地低沉下来。恍惚间,似乎自己这几年的砥砺奋发并没有什么作用,说到根子里,自己仍旧是那个不受待见的燕王罢了。   如此心绪,好好的一个席面,朱棣也吃得味同嚼蜡。偏偏朱元璋兴致极高,用过膳食,又引着众人来到湖边赏景。眼见微风吹过,湖边的马尾草摇曳生姿,不禁诗性发作,吟道:“风吹马尾千条线......”,至此却因文才不高,而至语塞。沉吟许久,朱元璋仍接不下去,转脸见众人蹙眉沉思模样儿,便笑谓皇太孙朱允炆:“此句,你能接否?”   朱允炆虽说爱文,可毕竟从出生起就多生活在皇宫里,见识不免促狭。如此对诗,还要与实物相印,也着实难为了他。朱允炆抚额沉吟许久,想起那一日私自出宫却遇暴雨,在山坳间见到的一幕,已是有些下句,出口吟道:“雨打羊毛一片膻”。   诗句一处,众人尽皆叫好。朱元璋虽觉词句对得一般,却也不愿表露,只是颔首而笑。转脸却见躲在众人身后冷着脸不言语的燕王朱棣,便问:“燕王,燕王?你来对对如何?”   “嗯?”朱棣心绪不佳,也见不得众人的阿谀奉承,因而只是自顾自地想心事,不妨朱元璋点了自己的名儿,也是一愣。抬眼往湖心看去,但见阳光洒在微荡的湖面,反射出来的光点煞是夺目,脱口便道:“日照龙鳞万点金”。   以“日照龙鳞万点金”对“风吹马尾千条线”,气势上可谓高出一筹,更不要说与“雨打羊毛一片膻”这样绵软无力的对子相比了。一时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声儿。朱元璋眸子波光一闪,却很快就隐了。眼见气氛有些尴尬,勉强笑了笑,却转了话头:“诗确是能助兴的雅物啊。只可惜那位很有才名的方孝孺被朕打发到汉中去了。否则,朕还真想听听他有什么妙语。”说着朱元璋已是转身回到席间,不再言语。   一场热热闹闹的百官宴,却已没了原先的热闹,人人心里都像藏着一个疙瘩似的,却谁也说出来是什么。朱棣在京师越发受到冷遇,也自没了兴致,第二日便入宫拜别了洪武皇帝,匆匆赶回自己的封地北平去!    第四十七章 【过眼云烟】   燕王朱棣自洪武二十五年争太子受挫,回到北平之后便深居简出,偶尔出行也只是探寻百姓生计,从不碰兵戈,更不用说去军营带兵了。   燕王如此韬晦,京师似乎也渐渐放下心来。朝廷先是命冯胜、傅友德、蓝玉等权臣兼任了东宫师保,到洪武二十六年正月却又突下杀手,以谋反罪诛杀了蓝玉、张冀、陈恒等一干“蓝玉派”的武官。至该年五月,正式下诏,命晋、燕二王节制山西、北平属卫将校。晋王和燕王自此总算是控住了军权,为大明守卫一方。及至洪武二十七年,朝廷又命皇太孙的近臣徐辉祖节制陕西军马,彻底将秦王架空。   朝中稍稍懂些情底的人都已看出来了,洪武皇帝这是要对自己的亲儿子下手了。   果不其然,一到洪武二十八年,洪武皇帝便以迅雷之势,先是在正月诛杀了傅友德,二月又杀冯胜。原先安放在皇太孙身边的三个保驾权臣,转眼就已被除得干干净净。正当天下为之愕然时,朝中又传来旨意,二皇子秦王于洪武二十八年三月暴毙而亡,年仅三十九岁。   这些事儿来得太急、也来得太诡异,世人都被惊呆懵懂了好一阵子方才渐渐回过味儿来。原来这还是用的原先太子朱标在世时的伎俩——剪除权臣、为将来的皇帝铺路呢。只是为了让皇太孙朱允炆登基,就除掉了自己的亲儿子秦王?不明底细的人只觉得洪武皇帝的手段太过无情毒辣了一些。   好在自打除掉了秦王,朝中似乎终于太平了下来。洪武二十九年和洪武三十年尽皆无事。   晋、燕二王眼见了秦王的下场、如今又没了太子位的争夺,二人也没了往日的明争暗斗。燕王朱棣听从道衍和尚的计策,常与晋王修书往来,大有和好之意。又听闻晋王贪色,朱棣更是密令纪纲收罗美女送至山西。晋王此时也早就没了昔日的野心,成天在山西玩乐不说,更因荒淫暴虐惹得民怨沸腾。如今燕王主动示好,他自也乐得逍遥,暗中让自己的岳丈陈亨主动请辞了北平都指挥使。   其实陈亨此时也只有一个都指挥使的名头而已,早没了什么实权。北平的军心和民望,早就拢在了燕王朱棣的袖中了。因而陈亨离开北平,倒也合了心意。   转眼间已至洪武三十年的岁末,朝中并无大事。及至十二月,朝中却忽然传来消息,洪武皇帝将李淑妃赐死了。   李淑妃何许人?乃是原太子朱标、二子秦王朱樉和三子晋王朱棡的生母也。当年马皇后因不能生养,膝下无子,方才将朱标、朱樉、朱棡、以及老五朱橚收养在身边,给了嫡出的名誉。所以,算起来,李淑妃实际上是当今皇太孙的嫡亲奶奶。马皇后薨逝之后,朱元璋不再立皇后,后宫的事实际上都是这位李淑妃在张罗。   怎的如今洪武皇帝忽然之间就要将这么一个宠信有加的妃子赐死了呢?   北平燕王府的吟风楼内,道衍得了消息却是精神一震,停下手中的正要落的黑子,断言道:“大变在即。当今万岁只怕是在预备后事了。燕王殿下,咱们也当有所准备才是啊。”   因见朱棣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儿,道衍只得弃子而起,走了两步方解说道:“殿下,您又不是不知晓李淑妃是何许人。如今皇太孙还年少,又是个诚孝之人。一旦登基,这李淑妃便是皇奶奶。位份之高,历朝罕见啊。以皇太孙的性情,必然对其言听计从,不敢违拗的。当今万岁又是何许人?以一布衣打下天下,雄心万里,常要与汉高祖一教高下,因而对汉史可谓捻熟。于是我洪武朝才有分封诸王以保江山不落外姓,这其实学的就是汉初的‘非刘姓不可称王’的典故罢了。可殿下再仔细看看,万岁虽说封了诸王,却又不给藩王兵权,这是在以‘七国之乱’为戒......哼哼,这些道理,殿下早该看得透透的才对。”   朱棣此时已经年近不惑之年,长髯齐胸、凤眉蚕目,仍旧的威风凛凛,却少了年轻时的锋芒外露。听了这胖大和尚的惊人之语,朱棣也只稳稳地坐在棋盘边,凝视棋局半响,却轻轻地落了一个子,淡淡道:“这些,本王都是清楚的。但是由李淑妃之死就断言父皇在预备后事,只怕有些牵强吧?”   道衍手中捻着念珠,三角眼中精光四射,凝视着朱棣半响,因见朱棣不动声色,只得落了座儿,却不看棋,凑近了朱棣跟前低声道:“殿下忘了吕氏乱政的事儿么?当今万岁处处学汉高祖,也处处以汉高祖为戒,又岂会留下哪怕一丁点儿的机会来让人乱了大明?”   朱棣眉毛一挑,微眯了一眼道衍,已是明白过来,沉吟许久,却从道衍的棋罐里抽出一颗黑子递了过去,面无表情地道:“这有什么好预备的?父皇年事已高,预备后事并不奇怪。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朝廷也有朝廷的礼制,自会有诏旨下来,本王到时候尊旨行事就是了。来来来,该你落子了。”   道衍觑着朱棣的面色半响,忽然也只一笑,落了子儿,却有意无意地问:“殿下,贫僧要您给晋王送些美人儿过去,不知殿下做了没有?”   “嗯?”朱棣一愣,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道衍,不知怎么又说到这上头来了,一笑道:“哦,都让纪纲收罗了的,每年都有送去”,说着又低头凝视棋局,一边淡淡地说:“听纪纲说,三哥这些年倒是有点沉溺于女色,连马都不骑了。看来边疆无事,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阿弥陀佛”,道衍念了一声佛,嘴角吊着一丝冷笑:“皇位已定,边疆无事。统领一方的藩王自然闲来无事,要去找点乐子的。不受人间疾苦者,总难得佛中妙用啊。苦海无边,又有几人能参透其中呢?倒是殿下,自幼就受尽人间屈苦,如今方知砥砺自为,此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说起来,殿下才是得了如来真意的后福之人啊。”   听道衍夸奖自己,朱棣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后福不后福的,本王自幼便是无福之人,过惯了无福的苦日子,天生就不是享福的命罢了。这些,可比不得原先的大哥、二哥、三哥,还有现在的皇太孙哦。”   道衍一边落子,一边却也摇头:“原太子早逝,是秦王害的。所以后来万岁才让锦衣卫指挥使杨宪暗中下毒、除掉了秦王,回过头又除掉杨宪,解散了锦衣卫,乃是为了灭口,不留青史污名罢了。嘿嘿嘿,不过话说回来,秦王如此下场,乃是注定的。一来是因为太子之死。二来嘛,也是因为万岁容不得他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权谋王爷留下来,阻碍了皇长孙将来的治国理政。殿下看看,这二位爷,其实都算不得有福之人的。晋王嘛......嘿嘿嘿,心高气傲,心高气傲啊......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朱棣瞟了一眼道衍,也参透得出他话外之音,只一笑,岔开话题:“本王自顾好自己的北平就是,其他的,可管不了。”   说着朱棣想要落子,仔细看棋盘,却是到了终盘,自己已是输了半子了!    第四十八章 【建文登基】   正当道衍和尚与燕王朱棣在北平揣猜政局时,京师的纪纲悄悄命人传来消息:洪武皇帝朱元璋于洪武三十年十二月三日病重,经太医诊治,调理半月有余,业已恢复,仍能照常办事。想着是虚惊一场,满朝文武都松下一口气来,想着这个年总算可以过得喜庆一点了,各有司衙门自归如常。   转眼就到了洪武三十一年。这一年却是少有的一个寒冬。二月的天了,霜雪还是不断。因担心到了夏季西北干旱,洪武皇帝早早地就下诏耿炳文修复泾阳县的洪渠堰,以做蓄水之用。长兴侯耿炳文是个老实做事的人,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仅修复了洪渠堰,还浚渠十一万三千六百余丈。   得了消息的朱元璋正自高兴,西北却来了一匹快马疾驰奔入京师。马上报信之人全身都裹着白绫,想来便不是什么好事儿。果不其然,来人入了城便直奔礼部衙门,由堂上司官导引着快步入宫觐见,二人脚步匆匆,脸色都是苍白。   如今的朱元璋基本不理朝政,平日里都是在西暖阁里坐养。因听说来人是山西晋王府派来的,想着可能是北边又出了战事,便召了进来。岂料来人一入西暖阁便长跪在地,放开了声儿地嚎啕大哭:“万岁……我们晋王殿下……我们晋王殿下……薨了——呜呜呜——”   “什么?”   朱元璋惊得起身走了两步,却又跌回了须弥座上。   朱元璋其实早听闻晋王沉溺酒色之中不能自拔,却没料到纵欲过度竟然就掏空了这位心高气傲的王爷的身子骨儿,刚刚四十岁的年纪就薨了。眼见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先后离自己而去,朱元璋张了张口想哭,却哭不出来。毕竟年纪大了,一口痰堵在胸口,丹田的气顿时就接不上来,眼一黑就昏了过去。惊得周围的宫女太监喊了一句“天爷也”,便一窝蜂、乱哄哄地围了过去。   洪武皇帝年过七旬,哪里还经得起这许多折腾?就此一病,整个四月都在半昏半醒中度过。待至五月,天气终于转暖,朱元璋的气色也渐渐好了起来,饭量也大了,没事还能独自走走,去督查皇太孙朱允炆坐朝理政。岂料两天过后洪武皇帝的病情复发,情势竟然急转直下,眼见就已经不行了。   躺在西暖阁内的朱元璋情知自己将不久人世,也便不再就医,屏退了宫人太监,召来皇太孙朱允炆一番临终叮咛,临了不无慨叹:“朕少年穷苦,乱世从军,能打下这个天下、将元人驱至漠北、还了汉人河山,也算此生无憾了。若论起来,朕唯一的心事,就是我朱家天下的将来啊。你是仁孝宽厚之人,又爱读书,这都是好的。可是......你威望不足,不知兵机。如今大明江山虽说是一统了,可是其实危机四伏,说不定哪天就会起战事。朕不免有些担心啊”。   说着朱元璋咽了口气,想了许久,呼出一口气来:“哎,好在朕已经让你几个叔辈的藩王分守四方。各处边境但有什么乱子,外事都有他们帮衬着你的,不至于出什么乱子的。在朝内还有李景隆、徐辉祖、张昺、黄子澄、齐泰一干文武大臣帮你筹措布置。有了这些人在你身边,想来也是可以应付的了。而且......而且朕已经下旨给了荣国公、驸马督尉梅殷。梅殷是宗亲,不仅精通经史、而且老成忠信,也知兵机,算得是一个文武全才。朕将你托付于他,让他替你把关理政,你年纪尚轻,凡事可多找他商议。另外......那位文坛领袖方孝孺,声望极高,其实很是一个可以大用的人。只是他还年轻,朕一直没舍得用他,就是为了将他留给你。朕百年之后,你一纸诏书将他调入京师,许以重任,他必将竭尽所能、拼死报效的。这是御臣之道,你可知晓?”   朱元璋一口气将胸中的话说完,总算舒了一口气。   皇太孙朱允炆此时年届二十,几年朝务历练下来,已出落得沉稳静娴了许多。因见朱元璋英雄迟暮模样儿,知他日子所剩不多,只是垂泪静静地听着,一一记在心里,点了点头,想着将来的事,忍着悲痛忽然问道:“皇爷爷所说,孙儿都记在心里了。只是孙儿还有一事,拿不定主张,还想请皇爷爷教我?”   朱元璋闭着眼调着呼吸,听朱允炆这么一问,双目悠地睁开,却没说话。   朱允炆一边替他揉着胸口,一边继续道:“皇爷爷方才所言,几个皇叔在分守大明的四方、防备外患,这确是不假。不过.....孙儿还有一层担心:若是万一哪天,有哪位手握兵权的皇叔图谋不轨,孙儿该如何是好呢?”   朱元璋被问得一愣,双眸为之一闪,蹙眉呆了许久,却不答话,打起精神反问:“你......你以为该如何措置呢?”   朱允炆不想朱元璋将难题又丢给了自己,错愕了好一阵子,方抚额沉吟道:“孙儿以为......若是真有皇叔作乱,应当先动之以情、晓之以德,再以礼约之。毕竟是皇家血脉,孙儿也不忍看到皇家内斗。如此做法,也可谓仁至义尽。只是.....若是此法尚不奏效,孙儿怕只有改其属地,甚而削藩了。”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不住颔首,猛地咳嗽了一阵子,忽然又问:“若是削藩也不奏效呢?你又该当如何?”   朱允炆身子一颤,看着洪武皇帝咄咄逼人的眼神,脸上不自禁地泛起一丝潮红来,咬着上唇犹豫道:“若真到了这一地步,只怕......只怕只有兵戎相见了......”   朱元璋有些发愣,又似乎是在遥想着什么往事,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面露不忍,却点了点头:“哎......恐怕也只有如此了!”   爷孙二人一番密议,似乎总算将洪武皇帝身后的事都规制妥当了。   洪武皇帝的心彻底地放了下来,病情却毫无起色。至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八日,一代雄主朱元璋在应天府皇城内的西暖阁溘然长逝。留下遗诏曰:“皇太孙允炆,仁明孝文,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福吾民。”   洪武皇帝朱元璋的棺椁在奉天殿只停了七日。五月十五日深夜子时,京师十门忽然大开,洪武皇帝的棺椁竟分从十门而出,匆匆出城下葬。一时间整个应天府似乎处处皆有棺椁,难分真假。是年五月十六日,原太子朱标长子、皇太孙朱允炆奉诏登基为帝,年号建文。    第四十九章 【朝廷设谋】   洪武皇帝朱元璋是在五月十五日子时下的葬,可直到了六月初三,朝廷方明下诏旨,将丧事通报各地、大赦天下、国丧三年,定明年为建文元年。并严令各地督抚和藩王分批入京奔丧、觐见新君。对于北边的燕王,朝廷则是明令朱棣以燕山兵事为重、暂不进京,先遣几位膝下王子参加洪武皇帝的祭奠大礼即可。   北平的燕王其实在十几天前就已经得了纪纲传来的消息,知道洪武皇帝薨了,心下大恸,便要飞马进京奔丧。道衍和尚却知道,这位王爷不仅仅是因为丧父之痛,还是因为不甘心皇位就这么拱手让给了毛头小子朱允炆,要去进京待机而动。这一层意思,说出来只怕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道衍却不点明,只是顾左右而言其他,慢慢劝导:“殿下,万岁薨逝的消息是纪纲偷偷派人报来的,朝廷尚没有明旨呢。您就这么急急地入京奔丧,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别人问起来可怎么说?窥探京师,那可是谋逆大罪。殿下何必心急呢?朝廷旨意没有下来,做什么都会给人留下口舌。”   朱棣心里虽急,可道衍的话却句句中的。若是名不正言不顺,做什么都会给人留下把柄,则处处被动。朱棣只有耐着性子在北平等候消息。   十几天后朝廷旨意一下,却点明燕王不能进京奔丧。更蹊跷的,是朝廷除了派来宣读这份丧报之外,还有一份旨意,即命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都指挥谢贵、张信,掌北平都司事,又命都督宋忠屯兵开平,再命其他各路兵马据守山海关、防备着北元趁国丧期间燕山。   一时间,北平的军政大权,全被拢在了朝廷手里。   一个小小的燕王府,竟被严严实实地围堵在了北平城里。就像一只金丝雀,再怎么好看,也被关在了笼中。   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是朝廷对燕王的防备。   原本又急又切的燕王朱棣得了旨意,就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什么雄心壮志、什么叔侄情重、什么先皇重托、什么周公辅政,都消息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底里莫名的不寒而栗。   是夜,朱棣的旧臣如邱福、朱能、张武、谭渊、柳升、陈珪等,一得了消息竟从四面八方齐聚到了燕王府。燕王朱棣一日不曾出门,闷在后花园昏暗的吟风楼内。大庆寿寺的道衍也入了王府,在吟风楼内陪着朱棣已经坐了半个时辰,却只字不提,只是念经。眼见夜幕黑沉而落,屋内昏暗得看不清人样儿,只有朱棣铁塔一样的身影枯坐在窗边纹丝不动。道衍长叹了一声,收了念珠,起身燃起一盏油灯,转脸看着朱棣:“燕王,邱福等人都来了,跟郑和一道儿在楼下站着呢。他们都是朝廷重臣了,不同以往。殿下还是请他们进来吧?!”   朱棣似乎没有听见,许久方沙哑着嗓音吐出一句话来:“他们......都来了?”   “是的,午后就来了”,道衍趋步踱至朱棣身边,望着窗外死寂的夜色发了一会儿愣:“据贫僧所知,华云龙和房胜也都派人跟柳升联络过。因他们二人驻守北平以南,与天津卫、山东诸地临近,贸然离营怕惹出更多的嫌疑,所以柳升没有让他们进城。辽阳的叶大旺本也要过来,事先写信给了陈珪。但是朝廷派了都督宋忠去守开平。有叶大旺在辽阳看着,要好一些。所以......陈珪也并没有让他过来。只是将他的话带到了燕王府——殿下但有所命,无论刀山火海,他叶大旺唯殿下命是从。其余的,他是一概不论的。”   “嗯?”朱棣一愣,抬头看了看目光笃笃的道衍和尚。   道衍眼见朱棣一副沮丧冷漠的神情,不禁有些气闷,眉毛一挑,颠着硕大的身子来回踱了两个来回,停住步子,据案怒道:“殿下,您乃是百年王霸的英雄。这在十几年前的径山寺,贫僧就认定了的。贫僧阅人无数,还不曾看走眼过。否则我一个方外之人,何苦倦恋红尘,追随殿下于左右呢?”   说着道衍指着窗外:“殿下且看看、看看窗外——邱福、朱能、陈珪、柳升,他们哪一个不是可遇不可求的当世英杰?他们一得了朝廷懿旨,情知对殿下不利,便不顾自己一方守将的身份,急匆匆地赶到燕王府,像个奴才一样守在楼下,只等着殿下的一声召唤。他们又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殿下为何不想想?殿下虽然有皇子至尊,却自幼苦难,也不曾自暴自弃。可如今呢,天下皆知殿下的威名,四方良将不远千里归心,北平百姓无不言殿下的善政。就是朝廷,会有如今的做法,还不是因为畏惧殿下吗?如今殿下有呼风唤雨之能而不自知,却要在这处小楼内做这副模样儿,贫僧为之痛心,楼下之良将为之痛心。真可谓亲者痛仇者快也。殿下,您难道不知么?难道您心中已生畏惧?”   朱棣自幼并不受待见,却素来孔武刚毅。与他接触,没人敢不尊敬。何曾受人如此斥责?朱棣也不明白,这位出家的胖大和尚怎么就动了怒气了?   朱棣缓缓地回过神来,看了看道衍:“大师何须动怒?本王......本王并不畏惧,只是......只是有些寒心罢了!”   道衍深沉地看着朱棣,微微颔了颔首:“朝廷如此,何止殿下寒心?只是,殿下若是心怀天下,以大明为己任,又何来寒心一说?”   说着道衍嘴角忽然吊出一丝不易擦觉地诡笑:“更何况,反过来想,朝廷如今做出令人寒心的事,未必不是给了殿下一个机会啊?!”   “嗯?”朱棣一愣,猛地起身:“什么?大师.......大师方才说什么?”   道衍却摆了摆手,淡然一笑,转了话头:“殿下,快请邱福他们进来吧。他们都是殿下将来要倚重之人,切不可寒了他们的心,这才是殿下要牢记的事。”    第五十章 【托付王子】   北平燕王府后花园的吟风楼内,齐齐地坐了七八个人。豆大的灯光照在几人脸上,面色似乎都有些紧张和促狭,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端坐在窗口的燕王。朱棣冷峻了一天的脸上难得地笑了笑,看着众人:“你们大老远的过来不就是为了见本王吗?如今见着了,怎么又都不说话了?”   邱福、朱能、陈珪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寻不出话来作答。倒是朱能是个憨厚忠直的汉子,眼见邱福等人闭口不言、满脸的不自在,哪里还忍得住?只见他“腾”地起身:“殿下,咱们都晓得了朝廷旨意,这才匆匆地赶过来的。娘希屁的,朝廷这明摆着是针对殿下您啊。咱们这些人,都跟了殿下多少年了?我们这些人,全都是因为看不下去、心里不受用,所以......所以才都赶了过来,看看殿下有什么吩咐。只要殿下一句话,我这就去宰了宋忠和谢贵那一干人......哼,当真以为我们燕山好欺负不成?”   朱棣听朱能的话中满是对朝廷的不恭,反心毕露,心里一惊,愠道:“朱能你胡说什么?你们这是要逼本王造反不成?”   一直没言声儿的邱福看着这个架势,情知自己需要出来替朱能说话,便道:“殿下,如今不是我们要造反,而是朝廷要将我们逼入绝境啊。难道真要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才来挣扎不成?那个时候,不就晚了么?趁现在朝廷的势力刚刚进来、还没站稳脚根,我们只需以迅雷之势,便可轻松灭了它。至于那位守在开平的宋忠,殿下不需担心。到时候只需要派人送一封书信给辽阳的叶大旺。以他的兵力,要除掉宋忠,也只是旦夕之间的事。”   “就是这话”,朱能见素来老成持重的邱福也来帮自己说话,胆气更壮了:“哼,先前万岁本来就是要您坐太子的,这大明的江山本来就是您的啊。如今可好,便宜了别人,别人回过头来还要来对付我们。娘希屁的!殿下只要一声令下,无论是哪里,咱们都替殿下打下来。殿下尽管吩咐便是。”   “是啊,还请殿下发令!”   “殿下,您就吩咐吧!”   ......   眼见众人一副斗志昂扬要大干一场的模样儿,朱棣惊得脸色煞白。这可是要谋反啊?!自己身为皇叔,洪武皇帝生前的嘱托仍犹在耳。难道先皇刚刚下葬,自己就要谋反不成?谋反,这放在一个绿林山匪身上尚且会决疑不下,何况他这么一个龙子凤孙?   道衍在一旁看着,心里却是了然,收了念珠朝众人摆了摆手:“诸位将军,你们何必性急呢?如今尚不到动兵戈的时候。宋忠他们几个放在北平,一时也难有作为,成不了祸患的。至于诸位的忧心,贫僧也深以为然。若真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可就晚了。如今朝廷的用心再明白不过了。我们也该有所准备才是。只是,我们的准备只可在暗中,万不可被朝廷发现。”   众人都知道衍这个怪和尚是燕王的智囊、最信得过的一个人。听他如此说,也便噤了声。朱能却仍不放过,问道:“说得轻巧,我们又该如何个准备法?”   “这些就不需将军们忧心了”,道衍摆了摆手:“贫僧自会安排的。但有需要时,诸位等贫僧的书信即可。”   朱棣诧异地看了一眼道衍,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举起跟前的茶杯饮了一口,只当做没听见。   道衍见弹压住了众人的群汹激愤,方回头问燕王:“殿下,如今朝廷旨意下来,要诸位王子入京服丧礼,这才是当务之急。不知殿下如何看法?”   朱棣想了想,沉吟着道:“本王不能入京为先皇奔丧,心里本就不安。几个王子能替本王去尽孝,也是好的。”   道衍一对三角眼波光一闪,瞟了一眼朱棣:“殿下,只怕不妥吧?!”   “嗯?”朱棣一愣,也不明白这和尚想要说什么:“这有何不妥的?”   道衍情知朱棣没有明白朝廷旨意里的深意,不禁起身解说道:“殿下,朝廷命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都指挥谢贵、张信,掌北平都司事,又命都督宋忠屯兵开平,再命其他各路兵马据守山海关,说是严防北元,实际上是在防着您。这一条,人人心知肚明。可是殿下怎么不想想,朝廷严令殿下不可进京,却要几位王子入京服丧,是不是也是在对殿下的防备啊?”   “这......如何就防备本王了?”   众人俱都有些愕然。   道衍冷冷地一笑:“这有什么难解的?战国时诸侯争霸,合纵联横,常有以王子做质子的事。如今朝廷用的,也是这一招。只不过,下手可比战国时候狠多了,也方便多了。朝廷要的可是殿下三位小王子进京啊,若是朝廷找个理由将他们留在京师,他们再抽出身来对殿下下手,殿下您又该如何?是反还是不反呢?”   说着道衍举目盯着邱福、朱能等人:“诸位将军,王子在朝廷手中,到时候,你们再勇武,又敢如何呢?”   道衍一席话,说得众人冷汗直冒,一时间屋内半点声息也没有了。   邱福沉思许久,佩服地看了一眼道衍,感慨道:“那时候,才真叫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这确是也一个狠招、毒招了。朱棣听得手指都有些微微发颤,心中却是怒火中烧,只是强忍着不显出来罢了。先皇刚刚薨逝,朝廷就要对自己这么一个有功的藩王下毒手,也太过薄情了一些。自己并没做什么不忠之事,于先前的太子、现在的皇帝朱允炆的父亲,也可算得是问心无愧了。怎么这个朱允炆一登基,就要对自己下毒手呢?朱棣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是想不出个中的情由来。   众人见朱棣不说话,忙纷纷劝道:“殿下,万不可让几位皇子进京啊。殿下,万万不可啊......”   “不,几位王子定要进京”,道衍眼中闪出鬼火一样的光亮,断然打断道:“这是朝廷的旨意,咱们只有尊旨的份。若是给他们留下把柄,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对付燕王。所以,几位王子要去。不仅要去,还要都去。嘿嘿嘿,既然躲不过,索性做得彻底一些,让朝廷说不出话来,也让百官、让天下百姓看看殿下的心田”。   朱棣听了,又是吃了一惊。   见众人要与自己争辩,道衍恬淡地摆了摆手:“这一劫是躲不过的,必须如此。至于众王子的安危......恐怕只有靠京师的纪纲了。他在京师已经经营了十年,想来这件事,难不住他的。”   众人也都隐约知道纪纲这么一个人,一时间便都无话。许久,邱福却不放心,起身道:“事体太过重大。殿下,还是让我陪王子们走一趟如何?”   朱棣其实心里也有些放心不下,便沉吟着点了点头:“你走南闯北惯了,有你陪着走一趟也好。”   说着这朱棣又道:“嗯,还有柳升,柳升也陪你一起吧。他武艺精湛不说,还智勇双全。况且本王的二儿子朱高煦虽然武艺不错,可是为人骄横,寻常人的话他是听不进去的。柳升时常教他武艺,有柳升在,还能弹压得住他。”   说话间朱棣已是起身一稽:“本王的几个儿子,便都交给你们了。”慌得邱福、柳升慌忙回礼!    第五十一章 【挟持在京】   洪武三十一年的八月,入秋的天气转凉,秦淮河边的柳树早已没了春天的翠绿,变得光秃秃的、蜡黄蜡黄的。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几根枝杈上卷着一些荒草,几只麻雀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叫着,吵吵嚷嚷的。忽然间“啪嗒”一声,一颗石子儿飞了过来,打在麻雀旁的柳枝上,惊得几只麻雀“嗖”地飞起,从一颗柳树飞到另一颗柳树上,却叫得更欢了。   “呀,二哥,打得好,就差一点点。你再打一个,再打一个”   却是一艘硕大的官舰上的少年正在拉着另一名十七八岁的男子娇嗔,显然就是他口中的二哥了。   那十七八岁的男子一笑,捏着一颗石子儿瞄了瞄,正要用力丢出去,却从里面一颠一颠地走出一名稍长两岁的虚胖青年来。青年手里拿着一本书,和颜悦色地看了看二人:“二位弟弟,眼见就要到正阳门了。咱们这一趟是来给先皇奔丧的,万不可失礼,让人看见了说闲话。”   年纪最小的少年见大哥出来,朝二哥吐了吐舌头,转身便奔回了舱里。年长的虚胖男子自失地一笑,朝兀自站在甲板上充耳不闻地二弟笑了笑:“走吧,二弟,咱们也进去吧”,言罢也转身钻进了舱内。   那倔强高傲的青年冷哼了一声,朝甲板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却还是将手中的石子儿朝那几只麻雀丢了过去,惊得岸边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声。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下第一藩王、战功赫赫的燕王朱棣膝下的三位王子。虚胖青年是燕王的长子,也是洪武皇帝朱元璋在世时就指定的世子,名叫朱高炽,与新登基的皇帝朱允炆同年,此时都刚满二十岁。   另外那位倔强高傲的青年则是燕王的二王子,名叫朱高煦,比世子朱高炽要小上两岁,性子却与朱高炽截然不同,生性好武知兵,与年轻时的燕王极像。只不过燕王年轻时因处境不佳,最是知道隐忍不发。这位二王子朱高炽则是秉性高傲、不可一世,除了父亲朱棣,其余人等,他可从没放在眼里。   最小的那位少年则是燕王的三王子,名叫朱高燧,此时年仅十一岁。少年人心性,只是爱玩罢了。因而与爱动的二王子朱高煦比较合得来一些。与生性好静、只爱读书的世子朱高炽则不算亲近。可朱高炽自幼就被洪武皇帝指为燕王世子。在北平时,人人都得敬畏他的身份。朱高燧一个少年,就更是如此了。因而眼见大哥出来说项,朱高燧也不敢顶嘴,忙就躲了开来。   三人由邱福、柳升护着从北平出发,因道衍和尚临行前嘱咐邱福等人学一学“刘备入吴”的戏码,因而邱福一路大张旗鼓。临近的各州府得知是燕王的王子奉旨入京奔丧,也都拼命巴结,搅闹得尽人皆知。   这一行人从正阳门码头上了岸,却见两边的街舍挤满了人,看摸样儿都是官宦人家的仆从家眷。邱福素来爱与人打交道,转脸看了看,也认得几个人,便主动上前寒暄。那些个官宦都是从各地入京奔丧的,因入京的人太多,都被新皇朱允炆挡在了宫外等候。此时听说这几名青年都是燕王朱棣的王子,忙都上来巴结。二王子朱高煦性子高傲,懒得理会那些奴颜婢色的官吏。三王子朱高燧年纪太子,也不懂这官场的礼节,只是在一旁看热闹。这可苦了世子朱高炽,本就虚胖的身子,还要不住地在人群里来来往往地招呼寒暄了好一阵子,直流得一身的虚汗。   搅闹得正阳门外尽人皆知了,邱福方借口奉旨觐见,带着三位王子抽身出来,直驱洪武门。因朱棣的威名,加之又是奉了旨意,朱高炽一行并没有受什么阻碍便入了宫。邱福、柳升却被挡在了门外。   新皇朱允炆正与新召入宫的翰林侍讲方孝孺、兵部尚书齐泰、翰林学士黄子澄在奉天殿议事,听说燕王朱棣将膝下的三位个王子都遣送进了京师,脸上都放出光来,忙吩咐近侍太监梁民将人请进来。   朱高炽与朱允炆少年时便相识,也曾是玩伴,相与的好。多年不见,这位当年的皇长孙已经登基为帝了。朱高炽如今能进京与他重逢,心下也是高兴,领着两位弟弟迈入奉天殿,也不敢抬头,躬身拜倒:“臣朱高炽参见吾皇,万岁——”   年少的朱高燧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有些害怕,也学着大哥的样子行了礼。   只二王子朱高煦秉性高傲,从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过,满不情愿地瞟了一眼端坐在须弥座上、容貌俊秀的新皇帝,缓缓地跪了下去,却不说话。   朱允炆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行了礼,这才起身来到朱高炽跟前一把扶了起来:“哈哈哈,几年不见,你倒是长胖了不少。难得你进京一回,这次可得在宫里多住一些日子,陪朕聊聊天。朕听说你爱读书,朕宫里的藏书可不少,闲下来朕带你去看看”。   朱高炽也不多想,见朱允炆虽然已经贵为一国之君,可言语间还是像少年时一样的亲近,心下也是高兴。   齐泰和黄子澄在一旁对望了一眼,嘴角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   燕王朱棣的三位王子自入京师服丧礼,除了拜望了舅舅曹国公徐辉祖、徐增寿,其余时间多在宫里。新皇朱允炆待之尤厚,自不必说。只是王子们却不知道,远在北平的燕王府却出了天大的事——朝廷又以北边军事为由,将原王府的两万余护卫调至了开平,统归宋忠统帅。这是明摆着将燕王朱棣仅有的一点兵力也给夺了回去。   燕王朱棣碍于王子在京,也不敢妄动。只道衍和尚却偷偷调了陈珪手下两名得力的校尉于谅和周铎带着两百军士在大庆寿的殿中挖了一个地道,通往燕王府后苑,草草地修筑起一处地下室围绕重墙,在内督造兵器。为免泄漏,又在外养了无数鹅鸭,日夕鸣叫,声浪如潮。   偏在两边都磨刀霍霍时,朝廷又传来消息,因周王(原吴王,后改封周王)长史王翰密报,周王次子、汝南王朱有爋朱橚告发,周王朱橚图谋不轨,朝廷遣曹国公李景隆奇袭开封逮捕周王朱橚。贬周王为庶人,流配云南。   周王朱橚何许人?燕王朱棣的胞弟也,二人自幼情重。洪武皇帝薨逝之后周王朱橚曾屡次送信朱棣,劝燕王取而代之。朱棣私底下也听说周王在暗中为自己起兵做准备,却不想这么快就被人告发了,还被朝廷贬为庶人。   这是杀鸡儆猴呢,还是剪除羽翼?   得了消息的朱棣悲愤不已,想要起兵,却早被朝廷架空了,几位王子也被挟持滞留京师数月之久。此时的朱棣,方才体味出道衍和尚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奈来。   因心结难解,原本敦厚刚强的燕王竟至病倒,道衍慌忙来见。可一连十几日,燕王都不能下榻,传言也说燕王病情越发的重了。果不其然,又过了数日,燕王府竟已预备起了白绫。燕王病危的奏疏也马不停蹄地报往了京师。   得了奏疏的新皇朱允炆又是吃惊,又是暗自欢喜。眼见着燕王世子朱高炽带着两位弟弟进宫来辞行,朱允炆碍于少年时的情分,也不愿阻挠,只得驳了兵部尚书齐泰要强留几位王子的主张,放归了朱高炽三人。    第五十二章 【张信报信】   燕王朱棣病危的消息传到京师,世子朱高炽匆匆忙忙地带着两位弟弟进宫辞行。新皇朱允炆碍于少年时与朱高炽的情分,也不愿阻挠,只得驳了兵部尚书齐泰,放归朱高炽兄弟三人。   岂料朱高炽等人前脚刚走,听了消息的魏国公徐辉祖便进宫建言:“万岁既已决定要放归高炽兄弟三人,臣自当奉命。只是臣的三个外甥中,惟有高煦最为勇悍无赖,不但不忠,还将叛父。臣料定他日必为后患。万岁不如将其留在京中,以免日后胡行。这不也是圣人所谓的仁道么?”   对朱高炽兄弟三人,朱允炆也是见了的,确也觉得老二朱高煦倔傲不逊了些,常有失人臣之礼处。此时听徐辉祖说起,越发觉得朱高煦日后恐为患大明,便要派人去追。偏巧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张玉也在宫外请见,召见来一说,竟与徐辉祖不谋而合。朱允炆常闻张玉的名头,洪武晚年张玉也在边疆立了不少战功。朱允炆不及细想,便遣了张玉带领辖下人马出城,要去追回燕王的二王子朱高煦。   朱允炆却哪里想到,这张玉与燕王朱棣素来交厚,在朱棣名声不显的时候二人便常有走动,暗地里张玉乃是最忠心燕王的一个人了。张玉是从纪纲口中得了消息,这才主动请缨出城追击。其实这只是张玉寻的脱身之法罢了。张玉真正想要的,是为王子解困、也为去北平追随燕王寻个借口。   一连十数日,朝廷不见张玉的回音,情知有变。再去打探,才知朱高炽一行一路快马疾驰、过关杀吏,此时眼见已是要入北平的境内了,想再追回也是无望。朝廷想要发难,却因派往北平的谢贵、宋忠尚且立足不稳,且并无燕王的把柄,只能作罢。齐泰等人计议一番,也仅能下旨斥责燕王二子朱高煦而已,并召燕王府的长史葛诚进京问训。   朱高炽兄弟三人匆匆赶回北平,才知燕王朱棣病危乃是为了召回自己兄弟而使的诈,这才放下心来。父子四人数月之后重新团圆,自是一番高兴。偏在长史葛诚被召入京一月过后,在北平为燕王暗调人马、打造兵器的校尉于谅和周铎忽然没了踪影,不知去向。又过半月,朝廷邸报下来,方才知道这二人竟被谢贵和宋忠悄悄捕拿送往了京师刑部审讯。   刑部尚书陈瑛与燕王乃是旧交,担心事情牵扯出燕王,故而稍一审讯,见这二人推说是自己所为、并无主使之人,便草草结案,以谋反罪将二人给匆匆杀了。朝廷一番谋划也就再次落了空。   可事情传到北平,是人都看得出朝廷正在对燕王步步紧逼。燕王朱棣又是气又是恨,却苦于手中无兵,只得再次装病。却在这一日正午,门下忽然来报:“北平都指挥张信求见”。   张信乃是原永宁卫指挥佥事张兴之子。张兴又是原魏国公徐达手下提拔起来的悍将。燕王就藩北平之后张兴曾多次随朱棣出征,与燕王府素来交好。张信因此与朱棣相识,与邱福、朱能、柳升等人也都交好。待张兴去世,张信便承袭了父职,却被调入京师五军都督府,渐受朝廷重用。皇太孙朱允炆继位之后,张信因齐泰举荐返回北平任都指挥,与谢贵一起在暗地里谋划燕王朱棣。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一个新皇帝的宠臣、燕王府的死敌,怎么会无缘无故来拜门子呢?朝廷先是召回长史葛诚,又偷偷拿了自己手下两名得力的校尉送到京城杀了,如今张信却忽然入府来拜,只怕也不会安什么好心吧?!   想着,朱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见,就说本王病了,不见客!”   门房依言诺诺退出。片刻之后又折回,怯生生地道:“张大人说有要事与殿下商量,请殿下务必相见。”   朱棣眉毛一挑,咬了咬细牙,冷笑道:“哼哼,本王不是说了么?本王病了,不能见客。莫不成他张信要到我燕王府来打擂台不成?”   门房无奈,更不敢说半个不字,匆匆出得门去跟张信回话。岂料张信竟是铁了心要见朱棣,眼见日到正午、四下无人,一把推开门房竟闯了进去。   朱棣听着门外喧闹,情知张信在硬闯燕王府,心下震怒,却碍于先前称病,只得上塌假寐起来。   张信闯入正堂,见了朱棣的模样儿,皱了皱眉,忽然冷笑起来:“殿下,燕王殿下?莫非殿下当真病了不成?”   朱棣心下恨极,却只做没听见。   张信绕着朱棣的塌前踱了两个来回,忽然停住步子:“大变在即,若是昔日战无不胜的燕王真是一个只知装病躲避的懦夫,那就算下官看走眼了罢,下官这就告辞便是”,言罢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刚踱在门口,张信回头见朱棣仍是毫无动静,只得停了步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折了回来,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家父在世时,常言帝王之气在燕,而不在金陵。哼哼,北平府的百姓也常如此说法。因而下官自幼便对此深信不疑。待见了殿下,方知个中真意。殿下,这些事儿,您可知晓么?”   朱棣闭门静听,一边不住思忖这此人的来意。待听至此,朱棣眉棱骨不禁一跳,已是暗暗起了杀意。   张信却不察,继续自语道:“哼哼,这些事,燕王殿下不知道尚且罢了。可是有些事儿,殿下却不可不知啊。殿下可知,燕王府的长史葛诚在京师已经招供了,而且还言及了殿下不少谋逆之举。朝廷已下令葛诚将功折罪,回燕王府探听消息,以为内应.......下官日前也得了朝廷的密旨,只怕这几天便要对殿下下手了。这些事儿,殿下不知么?事情如此紧急,殿下尚卧榻而眠,哼哼,莫非下官真的看走了眼?莫非家母也看走了眼?”   说着张信竟已哽咽。   朱棣闻言心里一惊,葛诚自从京师回来之后,确多有异常处,如今看来,竟是因为有了异心了。可这张信又为何要来通风报信,将这些事告诉自己呢?莫非他真是好心?   想着,朱棣再也按捺不住,挺身坐了起来,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直盯着张信。   张信见状大喜,顿时拜倒在地:“殿下,我张家与殿下素来交厚。日前下官得了朝廷密旨,心神不宁。家母问及,下官便将事情原委一一禀知。岂料家母听后将下官怒斥了一番,言及殿下乃是皇气所在,万不可伤及殿下,否则必有天谴。下官也因此特来相告.......还望殿下早做准备才是啊.......下官话已至此,殿下还请珍重!”   说话间张信已是黯然落泪。   朱棣此时再无疑心,翻身下塌,一把扶起张信,眸子也闪过一丝泪光:“你张家对本王如此,本王还有什么可说的?自今日起,你张家一门,便是本王的恩人了。”   说着朱棣拱手而拜!   张信也自感动,忙摆了摆手:“殿下,切勿如此。事情紧急,下官在府里迁延已久,不可多留了,否则必会惹出嫌疑。信已传到,还望殿下快些预备。但有吩咐,下官必唯殿下之命是从便是”,言罢张信拱了拱手,转身匆匆离去。   望着张信的背影,朱棣稍一沉吟,恨恨地咬了咬牙,已是下定了决心!    第五十三章 【谋夺九门】   张信报信,燕王朱棣终于下定了决心,悄悄地遣人将大庆寿寺的道衍和尚,京师投奔而来的张玉,燕山守将邱福、朱能、张武、柳升、陈珪、火真、谭渊、薛禄、薛贵等人召集至燕王府后花园的吟风楼内。   吟风楼本就狭小,此时被这一干武将更是挤得满满的。人人觑着脸色铁青的燕王,情知大变在即,也都噤了声儿,楼内瞬时呼吸可闻。   朱棣眼见众人来齐,这才缓缓开了口,将张信报信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临了阴沉着脸踱了两步,咬着细牙冷笑道:“朝廷逼我太盛......本王就算想做个忠臣孝子都是不能的。既如此,难道我燕王就算好欺的么?”   朱能、张武等人早就有了要动兵戈的心,只碍于燕王朱棣一直不能下定决心才作罢了的,如今燕王终于到了不得不反的地步,众人也是血脉贲张,隐忍在胸中的一口恶气总是能吐出来了。   “殿下,您就发令吧”   “娘希匹的,看老子不宰了那群王八蛋”   ......   “殿下”,一直不言声儿地道衍悠地站了起来:“朝廷的棋局步步紧逼,如今既已得了信儿他们要动手了,我们总是不能坐以待毙的。但是,此番一动,便没有回头路了。殿下,您可下定了决心?”   朱棣看了看道衍,情知他是担心自己心意不坚、临事犹豫,不禁蹙了蹙眉,咬牙恨恨道:“大师何曾见本王后悔犹豫过?朝廷如此待我,本王还能怎样?除了奋力一搏,已别无活路。”   “好,阿弥陀佛,好”,道衍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殿下决心已定,那便可以商量对策了”,说着又朝诸将道:“贫僧还记得燕王殿下就藩北平时,曾请天下第一相士柳庄居士袁珙相过一次面。袁珙初见燕王,便言殿下面阔鼻隆,眼若月,印堂生阳,口似含珠,耳若垂帘。体厚而稳,手长且柔,步宽又深。乃是集日月风华于一身的‘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之相也。”   众人都是武人,却也听过柳庄居士袁珙那些神乎其神的名头,只是不懂道衍所说这些偈语的意思,便问:“何为‘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之相?”   道衍却是神秘地一笑:“当时贫僧也是不知,故而相问,那柳庄居士方才告诉贫僧,‘龙行虎步、日角插天’,乃是太平天子之相也”。   “太平天子?”众人都是惊呼,旋即便高兴起来。   朱棣在一旁听着,也渐渐想起这一出往事来。道衍扭头看着燕王,忽然笑道:“当时柳庄居士曾言,待殿下年过四十、须过肚脐之时,便是荣登大宝的时候了。如今殿下年已三十有九,须过肚脐,岂不正印了柳庄居士当年的断语么?”   众将听罢,眼中都放出光来,眨也不眨地看向朱棣,面露喜色。   望着众人热辣辣的目光,朱棣再不情愿也不好佛拗众人意,只得点了点头。心里却也在想,这柳庄居士二十年前的断语放到如今这个局势,真是有未卜先知的意味,莫非......真如他所言,自己会有天子之福?   道衍眼见攻心奏效,这才缓缓道:“如今局势,朝廷把着北平的兵权,殿下能指挥得动的,也就王府里的百余名侍卫罢了。敌强我万倍,这......可不好办呐。”   众人刚被道衍撩拨得激情澎拜地心顿时又凉了下去,朱能却是急性子,不耐烦地道:“哎呀,我说住持大师,方才还说了这许多好话,怎的回头就往我们头上泼一盆冷水啊?你......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没兵怎得?我们这些人谁手里没有几千人马,一股脑调进来勤王不就完了么?”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儿,都是一笑。朱棣却面无表情,摆了摆手:“北平城都被张昺、谢贵控着,要调兵进来,谈何容易。除了强攻,别无他法。”   “不,不,万不可强攻”,道衍连连摇头:“一旦强攻不下,山东的兵旦夕便至。到时候,前不能克敌,后有强援围攻,我们这点子兵力,无异于束手待毙”。   邱福听了也不禁无奈:“哎,若是能偷偷地打开一个缺口,或是地道,让我们偷偷地把兵调进城来就好了。只是......只是......哎......”   “张昺、谢贵不日就要带兵来围燕王府拿人了,挖地道还不知要多少日子,远水解不了近渴啊”,道衍沉吟着摇了摇头,忽然眸子闪出一丝光亮来,盯着朱棣:“殿下,张昺、谢贵不是要来燕王府拿人么?不知拿的何人?他们总不至于敢朝殿下动手吧?”   “不,这一条谅他们也是不敢的,更何况本王并没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里”,朱棣断然道:“依着张信的话,他们是借口要来燕王府拿一些王府护卫,好带回去拷问出本王的什么证据来。王府的长史葛诚不就是这么叛了本王么?”   “哦,原来如此”,道衍应了一声,却自顾自地蹙眉沉思起来,许久忽然道:“殿下,张昺、谢贵来府时,可否将这二人控住?”   朱棣一时也不知道衍在盘算些什么,诧异地道:“要控住这二人并不难,凭我王府的侍卫便足矣。只是他们不至独身来府拿人,到时候以本王府里的这点兵力,只怕.......”   “这不妨碍”,道衍眸中闪过一丝喜色:“张玉来京时带了他的亲兵三百余人,加上诸位将军府里的近侍少说也可凑个二百余人,还有原先校尉于谅和周铎带来打造兵器的军士又有二百余人,跟殿下府里的侍卫合在一处,少说也有八百人马了。这两日便让他们偷偷入王府埋伏起来,张昺、谢贵一旦来王府,殿下便将他们拿下,余下的人马群龙无首,要对付起来就方便多了。”   “可是........”邱福一边听,一边摇了摇头:“可是北平的兵如今多半都握在朝廷手里。就算杀了张昺、谢贵,他们迟早还是要明白过来。到时候一窝蜂地涌进来,就凭这八百人,也是不够的。”   “确是不够”,道衍无所谓地一笑:“所以殿下控住张昺、谢贵之后务必要拖延一些时辰,到时候我们这八百人就就可以趁机去攻下北平九门,放诸位将军的人马进城来。以诸位将军每人手下的数千人马,北平城一举可下矣。嘿嘿,只要控住了北平城,房胜、李彬、叶大旺这些人便会陆续来归。到时候,殿下麾下被调往开平的两万余护卫便可收了回来,我们的兵力就大有可为了。”   这确是在死路中寻找出来的唯一活路了,众人听得都呆住了,心下里却暗暗佩服这个胖大和尚的心计之深。    第五十四章 【设计擒王】   燕王府诸将一夜商议,终于定下计策。张玉、邱福依计偷偷将七百勇士带入王府埋伏。又过两日,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谢贵果然带着三千人马直驱时雍坊前的燕王府,却留下都指挥张信在衙内策应。   守门的门房一见来了这许多提枪配剑的人马,腿肚子都忍不住打转儿。张昺、谢贵下了马,见门房那副脓包像,心下十分满意,招呼道:“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谢贵奉旨前来捉拿朝堂钦犯,还请转告燕王殿下!”   “捉......捉拿钦犯?什......什么钦犯?”门房哪里见过这许多人来燕王府撒野的,又是惊又是怕。   谢贵武将出身,没有张昺的好脾气,见门房兀自啰嗦问自己话,眉毛一挑,抢上一步手握佩剑:“嗯?......哪儿那么多废话?燕王不在吗?”   门房吓得疾退了一步,差点绊倒在地,摆着双手忙到:“在在在在......”   众军士看他狼狈模样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谢贵冷哼了一声:“哼,既然在,还不快去通报?”   “是是是是......这就去,这就去......”,门房再不敢多口,扭身一溜儿小跑便去了。 须臾,门房满头热汗地回来,巴结地笑了笑:“二位大人,我们王爷病了有一阵子了。王爷说他没接到朝廷的什么旨意,二位大人若是真的有皇命在身,就请先进去给我们王爷看看,也跟我们王爷说说......到底要来燕王府抓什么人,那些人又都犯了什么事?嘿嘿嘿,我们王爷说了,若是无凭无据就让你们进去抓人,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的面子往哪儿搁呀?”   谢贵一听这话便来了气,就要发作。张昺却很沉得住气,一直静静地听着门房的回话,心里也在不住掂量:燕王朱棣虽说现在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可威望却是极高的一个人,如今又是最年长的皇叔,在宗亲中也是头一把交椅。这么一个人,岂能随随便便就让自己进去府里拿人了?他能让自己和谢贵进去说项一番,已是很大的面子了。因而一手拉扯了张昺,一边上前笑道:“哦,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们这便进去吧......”   门房见抬出朱棣来,这二人果然不敢太放肆,也暗暗有些得意,只一笑便在先头引路。过了前苑的演武场,入正门,穿过一个照壁,方来到了前朝时候的光天殿、现今燕王府的正堂所在。   守在殿外的是一位白面青年,没有须,眸子像墨点的一样漆黑,笑起来的时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机敏。那人见谢贵、张昺过来,也上前一步,淡淡地笑了笑,朝门房一摆手示意退下。门房见状极恭敬地躬了躬身,转身便退了出去。张昺、谢贵对望了一眼,却拿不准跟前这人的来头。   那人却极随和的模样,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淡淡地笑了笑自我介绍道:“二位大人久仰了。在下是燕王府内院管家,名叫郑和。二位,请随我来——”   张昺、谢贵听了都是陡然一惊。二人都知道郑和原名叫马和,先钱是蓝玉军营里的秀童,后来被燕王收留在府里,空印案后,洪武皇帝听说了马和,亲自给他改姓郑。说起来,这位郑和,可算得上是被先皇赐姓了,这份荣耀,历朝历代许多名留青史的功臣都巴望不来的。   郑和却不管二人所想,自顾自地说着:“燕王殿下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不能下床了,嘿嘿,难得二位大人过来,燕王殿下也可以下来走动走动,想来也是好事。二位大人,你们说呢?”   张昺、谢贵听着这谢不像谢、责不像责的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什么滋味,硬生生地回不上话来,只干笑了几声应付过去。   眼见便要入殿门,郑和却忽地停住了步子,转身打量了二人几眼,忽然指了指他们身上的佩剑:“二位大人,燕王殿下病了,见不得这些东西,还请留在殿外吧?!”   张昺、谢贵心中一惊,对望了一眼,生出一丝不祥之感来。扭头往回看了看,再往回走,只怕不好。又四下看了看,但见燕王府内静悄悄的,不像有什么准备,偶尔几个侍从婢女也都如常。   “二位大人,你们几千人马守在门外,还怕我燕王府把你们吃了不成”,郑和轻轻笑了起来。   张昺稍一沉思,也觉自己多疑,便朝谢贵点了点头,二人解下佩剑交了过去,这才缓缓踱入正殿。但觉殿内热气腾腾,凝目一看,却是燕王朱棣正坐在三个大烤炉的中间,裹着棉被瑟瑟发抖。   二人对望了一眼,心里暗暗吃惊。莫非燕王果真是病了?   “下官参见燕王殿下”   张昺、谢贵见了殿内的形势,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扎手窝脚地就要行礼。朱棣似乎见到他们很是高兴,精神也好了起来,起身将二人一把扶住:“二位大人,这可是你们第一次来我燕王府。本王一直重病,不能见人,哎,没法子的事儿,昔年北征时在大雪天着了寒气,如今身子眼见就垮了。”   张昺、谢贵对望了一眼,忙躬身道:“殿下何必说这些话,好好调养,总是可以痊愈的。”   “好不了了,好不了了,你们不需安慰我,本王的身子自己知道”,朱棣苦笑着摆了摆手:“不过,能见到二位大人,本王心里倒着实高兴,身子似乎也好了一些。本王已吩咐郑和去预备酒菜,眼见就到正午了,正是用饭的时辰,二位便陪本王喝两杯如何?”   张昺、谢贵一门心思来拿人,早做好了动刀枪的准备,哪里想到进了燕王府竟是这副情形,倒一时拿不定主意了,只是诺诺称是。   须臾,郑和便命人将一桌上好的席面送了进来。张昺、谢贵忍着身上的燥热,陪着这位大名鼎鼎的燕王把酒言欢,一时间殿内欢声笑语不断。   声音直传至府门外,在烈日下守候多时的兵丁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里面在做些什么。偏在这时,郑和缓步踱了出来,微微笑道:“诸位军爷,张大人和谢大人正陪我们王爷用饭喝酒呢,只怕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要不,诸位军爷也都回去用饭吧?等张大人和谢大人用过饭,我们自会派人去通知诸位来接人的。”   军士们其实早就已经肚饿,如今听长官在里面喝酒吃肉,心里又是羡慕又是恨,稍一犹豫,也不知哪个说了一句:“走咯爷们,咱们也吃饭去。禀了张信张大人,他老人家自有安排的——”   众人闻言也觉得在理,便一窝蜂地散了。   打发走了府外的军士,郑和悄步来到正殿,朝朱棣使了使眼色。朱棣会意,施施然地起身,全没了病态。只见他微眯了一眼张昺、谢贵二人,忽然狞笑起来:“二位,酒足饭饱了吧?”   张昺和谢贵正酒酣脑热,不知燕王怎么就忽然变了脸色,呆了呆,手中的杯盏也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朱棣,不知发生了什么。   朱棣却猛地一摔酒杯,顿时从大殿的东西两道侧室里涌出数十名军士来。军士们又张玉、朱能领着,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张昺、谢贵情知不妙,要摸腰间的宝剑,却哪里还有寸铁?顿时惊得跌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已是被张玉、朱能一刀一个给杀了。   眼见轻易得手,朱棣腾地起身,扯下身上的袍服,露出铠甲来,一脚踢翻身前的酒案,拔剑在手冲军士道:“张玉、朱能、张武、柳升、陈珪、火真、谭渊、薛禄、薛贵,命你们分率一百人马,趁现在城里还没醒悟过来,即刻攻下九门,控住北平。”   众将早就磨拳搽掌地只等今日,眼见杀了朝廷的两名二品大员,不仅不慌张,反而觉得兴奋。如今得了朱棣将令,高声应了一声,也不多话,悄无声息地出了燕王府,分赴九门而去!    第五十五章 【一举两得】】   建文元年七月初四,燕王朱棣于燕王府擒杀朝廷派往北平的布政使张昺、都指挥谢贵,趁夜以早已藏在府中的八百勇士夺取九门,放邱福、火真等人辖下的军马入城,与都指挥张信里应外合,悄无声息地就控住了北平城。   北平城变的消息很快就传扬开来。次日,通州卫指挥房胜率兵来归。又过一日,谢贵手下悍将马宣逃出北平后于蓟州起兵,就要来攻。燕王朱棣派出朱能领三千军马,轻而易举地就将马宣生擒了回来。一时间燕山各处守将大惊失色,遵化卫指挥蒋玉、密云卫指挥郭亨、永平守将赵彝、郭亮纷纷投奔燕王。   辽阳卫指挥叶大旺趁机与永平守将赵彝、郭亮里应外合,奇袭朝廷派往永平的守将宋忠。燕王朱棣的原两万亲军在乱军中将宋忠斩杀,重归燕王府麾下。一时间燕王朱棣又重新掌握了北平、燕山各处关碍,辖下人马增至十万有余。   偏在满城欢庆之时,通州军马来报,长兴侯耿炳文奉旨率三十万大军正杀向北平。众将杀意正浓,得了消息,不仅不慌,反而高兴,便要带兵迎战。燕王却在此时犯起了踌躇,毕竟自己不愿做乱臣贼子,便上书朝廷曰:“橚槫柏桂楩五弟不数年间并见削夺。虽其皆有愆过,未闻不轨之图,万岁可裁减护卫,轻可赐敕诫励,则朝廷于厚亲之仁惩过之义,两尽其美矣。吾从张、谢二人口中得知,朝中奸臣齐泰、黄子澄欲害我一家老小矣,方才起兵自保。望万岁亲贤臣、远小人,诛杀奸臣,以保我天家骨肉不自相残害,大明江山也可无虞。先皇在天有灵,也当欣慰矣!”   朱棣原想着自己的本章上去,朝廷必定重新彻查兵变起因。就算不查,也当迟疑用兵之事。岂料朝廷并不理会燕王奏折,耿炳文长驱直入,已至滹沱河处下寨,以山东、河南、山西三省供给一军之饷。   大军压境,燕王这才醒悟过来,赶紧以张玉、朱能为先锋,自领兵马前去迎敌。到了中秋夜,朝廷军马不料燕军来得如此之快,兀自在军中饮酒作乐。张玉和朱能趁机领着五千军马杀了过去,尽克朝廷三万先锋军。败军刚回滹沱河大营报信,燕王朱棣已是领着众将又杀了过去。耿炳文三十万人马顿时乱作一团,自相践踏者无数,大败而去。耿炳文逃入真定城,闭门固守,不再出战。   真定城易守难攻,朱棣率军攻城三日不克,因担心北平空虚,匆匆还师,也不恋战。   耿炳文大败的消息很快传入京师,建文帝依黄子澄举荐,以李景隆为大将军,代替耿炳文伐燕?。又令驻守在辽东的江阴侯吴高等领兵围攻永平。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是年九月,李景隆军至德州,收耿炳文溃散兵将,并调各路军马,共计五十万,进抵河涧驻扎。   朱棣得知李景隆用兵的消息,不仅不惊,反笑道:“兵法有五败,这李氏全犯了,必败无疑”。   众将轻轻松松就击败老将耿炳文,心气正高,如今听燕王又下此断语,气势更盛。邱福因问:“殿下,不知李景隆的五败,是哪五败?”   朱棣一笑,侃侃而言:“政令不修,上下离心,此一败也;兵将不宜北战,粮草不足,此二败也;不计险易,深入趋利,此三败也;求胜心切,以致刚愎自用,此四败也;所部尽是乌合之众,不能团结一心,此五败也。试问如此大军,别说五十万,便是五百万,本王又何惧之有?”   众将听罢尽皆大笑,安心备战。燕王眼见军士斗志昂扬,也自满意。次日,为引南军深入,燕王以姚广孝助世子朱高炽,及五千军马留守北平,自己则亲率大军驰援永平。这还罢了,燕王临走时更将南边门户——卢沟桥的三千守兵尽皆撤回北平。   李景隆听说燕王率军赴援永平,心中大喜过望,果然率师直趋北平城下。   燕王世子朱高炽依着道衍和尚的设计,在北平城内外严密部署。城内的妇孺也自发上城守护。李景隆几次攻城,皆被击退。燕军趁夜于城墙泼水,因北边夜寒,积水结冰。及至次日,朝廷的五十万大军面对这一座冰城,也自束手无策。   此时燕王朱棣率领手下精兵强将直扑永平,江阴侯吴高自知不敌,不敢应战,退往山海关。燕军解了永平之围,却并不急于回师北平,反而率军直趋大宁?。   大宁乃是宁王朱权的封地。说起这位宁王,可是洪武皇帝膝下皇子中极出类拔萃的一个人物,只是因为年幼,没有显出来罢了。洪武十一年时,江南数月暴雨不止,灾民数十万流离失所、饿殍满地,洪武皇帝险些下了罪己诏以求上苍停雨。及至西宫杨妃忽然也诞下一位浑身冒着白光的皇子,暴雨方骤然停歇,一时间天下皆惊,奔走传诵,说得玄乎其玄。洪武皇帝亲往西宫查看,只见这孩子眉清目朗,隐隐透着仙气,与神庙里供着的太上老君竟然十分相像。朱元璋又是惊又是喜,竟动了另立储君的念头,给这孩子取名曰朱权,也便是如今的宁王了。而后又与功勋老臣不是太子派、便是秦王派、或是晋王派,怎么也轮不到这位宁王,朱元璋方才打消了念头。   可这位宁王长成之后,果然聪颖异于常人,智计也很出众,以善谋著称。至就藩大宁之后,宁王很快便收编了泰宁、朵颜、福余三卫,戍卫一方,元人闻其名则避之。   建文元年,建文帝因忧心宁王倒戈燕王,派人召朱权回京。朱权何许人,岂会不知朝廷的伎俩?情知自己一旦入京必定落得周王的下场,竟以军事为由断然拒绝。自守了大宁,坐山观朝廷与燕王二虎相争,只等时机一到便要出来收拾局面,用的是黄雀在后的计策。   燕王和道衍和尚就是瞧准了这一个空隙,计议之下深觉自己兵力不足,难敌朝廷一再派兵来攻,身后又有宁王这么一支雄兵窥视,总是大患。相较而言,如今李景隆攻北平,也只算得是疥癣之疾罢了。   燕王解了永平之围,便率兵从刘家口走走小路直驱大宁,诈称为朝廷逼得走投无路,特来求救。朱权眼见是个机会,却拿不准燕王是否真心来投,便只许燕王单人匹马入城。燕王无奈,却也只得从命,入内携宁王手大哭,痛诉前番起兵无奈。朱权也附和,朝廷为齐泰等一干奸邪小人把持,蒙蔽了天子,这才有了这许多骨肉相残的事。因而二人计议之后,宁王以兄弟情谊,允诺出兵帮燕王夺回北平,再联名上书朝廷请除奸佞。燕王又住了几日,方告辞二处,就要率兵直驱北平城。宁王相送直至郊外,岂料这正是燕王设计的好计策,早有燕军埋伏在两侧,一窝蜂地便冲了出来,挟持了宁王朱权。   燕王朱棣趁机收编泰宁、朵颜、福余三卫精锐之师,兵力大盛,这才快马奔回北平。燕军内外夹攻,李景隆一干久攻不下的乌合之众全然不是敌手,溃败而去,曹国公李景隆竟乘夜率先出逃,退至德州。次日,尚在营寨的军士听说主帅已逃,也自一哄而散,留下兵粮无数。    第五十六章 【燕王大败】   燕王朱棣大败李景隆六十万人马、收编宁王麾下泰宁、朵颜、福余三卫,天下都为之震惊。甚至于鞑靼国公赵脱、列干司徒赵灰、邻帖木儿司徒刘哈剌帖木儿,都率众自沙漠来归。一时间北平城的军民人等尽皆喜气洋洋。偏朱棣仍觉不安,大胜之后不仅不喜,反倒连上三篇奏章陈述前事之无奈。   反观朝廷,建文帝不仅置燕王奏章于不顾,反而抚慰败军之将李景隆,令其重整人马再度伐燕。建文二年四月,李景隆会同郭英、吴杰等又整兵将60万进抵白沟河,对北平虎视眈眈。燕王大骇,忙遣张玉统领中军为先锋,会同朱能、邱福、陈珪领军十万对敌。   张玉领军驻扎在白沟河上三日,观察敌营,见敌军兵马虽多,却统领不一,便以精骑出击袭扰。李景隆轻敌,便派军出迎,岂料精骑只是诱饵,张玉的大军早埋伏在两翼,朝廷军马一经出迎便中了埋伏。因军马太多,难以号令,朝廷军马骤见伏兵,大惊之下便溃逃而去,践踏死伤者无数。张玉趁机引兵追杀,大败李景隆于白沟河。   李景隆只得退走德州,张玉却领军紧追不舍,李景隆在德州立足未稳便又匆匆弃城而逃,直奔济南。此时燕王朱棣率领各部人马与张玉合会,大军也不歇息,直扑济南城。李景隆尚不及入城,仅剩的十万人马又被燕军击溃。亏得济南都督盛庸和山东布政使铁铉开城来援,方救回了一条性命。   眼见大军围困,山东布政使铁铉遣人下书投降曰:"奸臣不忠,使大王冒霜露,为社稷忧。谁非高皇帝子?谁非高皇帝臣民?其又奚择焉!唯是东海之民,不习兵革,闻大军压境,将谓聚而歼旃,是失大王安天下、子元元之之意也。请大王退师十里,单骑入城,臣等具壶浆以迎。"   众将见了这封降书,都觉有诈。燕王却不禁沉吟:“此战乃是我大明军士内战,死伤者皆我大明将士,本王自少年时便常随在军营,岂忍自相残杀、害了自家人的性命?本王曾下令,但凡投降的军士,愿留则留,不愿留则发放银两送其回乡。滹沱河之役,谭渊曾杀了三千降卒,哎,这本是极重的罪孽。本王当时便驳斥了他。本王每临战时也都戒诸位切勿妄杀,惟谭渊好杀不止,天报显明,若此所为,只怕谭渊不能免祸乎!”   这件事众将也都知晓。燕军与朝廷军马对敌,每次大胜都放归俘虏,可哪里想到那些俘虏领了银两口口声声说要回乡,其实转身又重归朝廷麾下,隔了几日便又来军前叫阵。将士们其实也对此深恶痛绝,只碍于燕王将令,不好违拗罢了。如今听燕王又如此说,也自不敢多口。   朱棣想了想,不无感叹:“若是济南城真是诚心归降,那可以免了多少军民枉送性命?道衍大师若是知晓了,也当称颂的。所以,无论铁铉归降是真是假,本王都该当去走上一遭。”   众将无奈,只得退军十里扎营,留下张玉、朱能领着百骑悄悄侯在城外的小树林里,燕王朱棣则单人匹马入城。哪里想到这果然是铁铉耍的诡计,待燕王刚要入城,城门上忽然落下一块铁石直朝面门砸了过来。燕王慌忙要逃,可马匹太大,城门太窄,哪里容得他转身?朱棣只好滚落下马,逃了出去,随行的白马却被铁石砸成了肉泥。   燕王又惊又怒,回营重整军马再度围城。   至第三个月,京师忽然大火,朝中大臣皆言乃是不详之兆,趁机上书建文帝"宜罢兵息民以答天谴"。方孝孺也建言朝廷与燕王言和,以迁延时日,方可重整军威再战。建文帝因此下诏罢免齐泰、黄子澄,贬为庶人,与燕王朱棣言和。   燕王出兵日久,也恐粮道被断,遂归还山东、河北各州府,领兵回撤北平。   盛庸趁机收复德州,吴杰、平安则进驻定州,徐凯、陶铭进驻沧州。一时间,朝廷军马又成犄角之势与北平对峙。   朝廷趁机得以喘息,罢免李景隆,命盛庸为平燕将军,代李景隆统兵伐燕。盛庸屯兵德州,以遏燕军南下。建文二年九月,盛庸率兵北伐,十月,至沧州。燕王罢兵尚未及回城,得闻消息,忙遣张玉领兵一万回师迎敌。张玉引军也不叫阵,直攻敌营,一夜即破了沧州,生擒沧州主将徐凯。十二月,燕王朱棣领军攻东昌,正遇着北伐主帅盛庸。两军对峙,盛庸背城列阵。燕王朱棣长途跋涉而来,也不敢歇息,便自领军冲击敌营左翼。奈何盛庸早料到朱棣会先攻左翼,将精锐之师尽屯于此。朱棣几次冲击无果,只得转攻中军,盛庸趁机引左右两翼将其重重包围。   自沧州而来的张玉、朱能见状忙亲自领兵去救。可张玉、朱能二人只有五千人马,分从左右两翼冲入敌营,在乱军丛中左冲右突,死伤了大半,哪里寻得找燕王的身影?   偏在此时,朱能眼见前方敌营密密麻麻地围成一个圈,弓箭手引弓,却不敢放箭,料想可能是燕王,便发了狠地往里直突。朝廷军马眼中只有燕王,并不料后面还有援军,一时间被杀得大乱。朱能快马赶到跟前,果见燕王朱棣满身是血被围在中央。朝廷军士想来是畏于燕王身份,并不敢朝其动兵戈,这才保住了性命。朱棣与朱能会合一处,拼死杀出重围。只可惜了一代名将张玉不知朱棣已被救出,仍在阵中不断冲杀,终力竭而死。   东昌大败,张玉战死,燕军气势低迷,人人都面露恸色。燕王朱棣见折了张玉这么一位知己战将,心里也自悲痛,下令全军戴孝,祭奠张玉。又过几日,因朝廷军马虽然东昌取胜,却也折了许多人马,并不敢再攻,燕王这才下令撤军。十万燕山将士,尽皆一身白绫地匆匆回守北平。    第五十七章 【攻破京师】 燕王朱棣东昌大败,大将张玉不幸战死,全军戴孝撤归北平。燕王似乎大受挫败,回城之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诸将皆不得见。眼见伐燕主帅盛庸重整人马,又要引军来攻,邱福等人心急如焚,只得求告世子朱高炽。 朱高炽虽也心急,却自知并不得燕王爱重,去也无用,稍一思量已是有了主意,匆匆派人前往大庆寿寺去请大和尚道衍。这道衍说来也怪,平日里极受燕王爱重、以师礼相待的一个人,如今燕王大败而回,竟也躲在寺里不见踪影,也不知兀自在忙些什么。 直至当夜的子正时分,道衍方匆匆赶来,步履十分的轻快,丝毫不见悲沉之色。 眼见众将如此深夜还守在燕王府的书房外,道衍也不说话,径自门口叩门唤道:“殿下,是否已然歇息?贫僧道衍有事求见殿下!” 书房内燃着灯,却悄无声息,直过了许久,方听里面应道:“是大师啊?!大师且回吧,本王今夜什么也不想说,只想独自静一静、为世美(张玉,字世美)守灵!” 诸将情知朱棣与张玉情义深重,听他如此说,心下也自感动。 道衍却不理会:“殿下,贫僧今夜前来,正是替张将军传话来的。” “什么?”,门吱嘎一声已是开了,一身血袍、满面悲色的朱棣诧异地看着道衍,急问道:“大师方才说什么?” 道衍看着毫无斗志的燕王,蹙了蹙眉,又重复道:“贫僧今夜来见殿下,乃是替张将军传话而来的”。 眼见朱棣如被雷击了一样呆愣在门口、并不叫进,道衍也不客气,自踱了进去,反身就掩了门,劈头就问:“殿下经东昌大败,看来已是无心再战了?........” 朱棣心绪并不好,却也不发作道衍,只冷哼了一声,回身在太师椅上坐了,闭目道:“起兵两年有余,却无寸进,空折了这许多人马。再打下去......又能如何呢?这金銮殿,本王怕是没那个福气,也已经没那个念想了........哎,只是如今想做个逍遥王爷也不可得矣。” “看来张将军战死,倒绝了殿下奋起之心了,不知是也不是?!” 道衍踱了两步,觑着面无表情的朱棣冷冷道:“张将军一代名将,撇了正二品的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不要,从京师跋涉千里投奔殿下,领着八百人马夺九门起兵,替殿下控住北平,随后攻下永平、密云,使殿下无后顾之忧。耿炳文领兵三十万来战,他又随殿下于真定大败耿炳文,生擒敌将潘忠、杨松。李景隆来攻,他又随殿下解了永平之围,跟着殿下深入大宁,收伏三卫。这还不算,殿下回师北平时,又是张将军领兵为先锋,打下广昌、蔚州、大同,使李景隆溃不成军。及殿下东昌被围,他又领仅有的五千人马来救,不见殿下誓不回军,就这么在乱军丛中力竭而死......” “大师......”朱棣听着这些话又是恨又是悔,哪里还听得下去?掩面悲道:“大师.....你又何必说这些?还嫌本王的心不够痛么?” 道衍却定住了步子,厉声道:“贫僧只是想要殿下想一想,张将军做了这许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殿下能做一个逍遥王爷?是为了看殿下如今这副模样儿?哼哼......若是张将军知道殿下不顾敌军大兵压境,只知关在书房里痛哭伤怀,不敢应战,只怕也要死不瞑目吧?” 朱棣听了这话,全身一震,终睁开了双目。 道衍见状,情知奏效,声音却缓和了下来:“殿下去书房外看看,邱福、朱能、张武、柳升......这些人哪个不是跟着殿下出生入死过来的?又哪个不是天下一等一的战将?......哼哼,就是这么一些可以为殿下舍命相博的勇士,如今却被殿下关在门外,想见殿下而不得。殿下且扪心自问,您如此自弃,对得起这一干忠心耿耿的将军么?对得起死去的张将军的英灵么?殿下不是说起兵两年,毫无寸进么?” 说着道衍从怀里抽出一封通风书简递了过去:“这是京师的纪纲从内廷太监口中得来的消息——朝廷如今举大兵屯于济南等地,京师各地空虚。据称连先皇陵前的看陵侍卫都被充调入了军营。哼哼......当年张将军投奔殿下时,京师的纪纲本也要随同赴燕的,是张将军料事在先,料定了朝廷与殿下必有一战,才力主纪纲留在京师打探消息。所以贫僧方才才说,贫僧是替死去的张将军给殿下传话来的。殿下且看一看,张将军的英灵给殿下带来的消息吧——” 朱棣拿着书简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眸中忽然闪出鬼火一样的光亮来,旋即却又黯淡下去:“这......确是天赐的良机......只是朝廷大军屯于济南各处,本王就算能以迅雷之势南下,北平的粮草接济不上也是枉然啊。” 道衍悠地收了念珠,忽然咧嘴笑了起来:“殿下自回了北平便不见人,贫僧这两日也是如此!” “嗯?” 道衍气定神闲地拨弄着手中的念珠:“殿下难道忘了,当年魏国公为殿下选定的北平布政使李彧曾为殿下在江南囤积了千万石粮草么?” “哦?”朱棣一愣,旋即面上露出光来。 当年魏国公徐达北伐前夕,曾举荐李彧出任北平布政使,后徐达蹊跷身亡。李彧本要随死,却察觉诸王手下官员贪贿成风,便以此为要挟,也行贪贿之事,将贪贿而来的银钱藏于江南商贾之中。后郭恒案发,李彧也被处死,临死前留给了道衍和尚一张江南商贾的名单,以备燕王日后之需。那许多银两在江南富庶之地,要变换成粮草简直轻而易举,这就无异于给燕军先运了千万石粮草在江南各府。 道衍目视朱棣,含笑点了点头:“贫僧这两日已经将名单给了郑和,遣他偷偷潜入江南与纪纲会合。嘿嘿嘿,兵家所谓‘大军出征,粮草先行’。以郑和和纪纲的本事,殿下南下的军粮应当无虞矣。” 朱棣见这和尚为自己出奇计不说,更替自己把各个关隘都打点好了,高兴得一跃而起,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尽。 建文四年正月,燕王朱棣依着道衍的计策绕过大兵囤积的济南,以迅雷之势破东阿、汶上、邹县,至沛县、徐州,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向南挺进。是年五月,朱棣率军攻破淮河,渡水而下,轻松取下扬州、高邮、通州、泰州等要地,便要渡过长江直取京师。 建文帝大惊,欲割地分南北朝求和,燕王却不再上当。六月初三,燕军自瓜洲渡江,直趋京师金陵,十三日进抵金川门,守卫金川门的李景隆开门迎降。燕王大军自此进入京城,文武百官纷纷跪迎。 只奇怪的是,燕王入了皇城,却不见了文帝朱允炆的踪影。朱棣惊疑之下心生一计,便遣朱能领兵放火烧了奉天殿。 得闻消息的道衍和尚匆匆赶赴应天,燕王亲自迎于秦淮河畔。君臣大胜之下相逢本是喜事,道衍却面露焦躁,急问道:“殿下,听闻皇城大火,文帝丧于大火之中,不知是也不是?” 朱棣心绪原本极高,闻言却黯淡了下来,屏退从人,方摇了摇头怅然道:“本王入城时,他便没了踪影。因虑及此人尚在人间的消息传扬出去,日后恐怕后患无穷,本王这才叫朱能放火烧了奉天殿,以宫人的尸身假冒于他。只希望如此做法,能绝了许多人的妄念......” “那文帝呢?殿下可有消息?” 朱棣无奈:“哎,整个京师都找遍了,也没见他的踪影。此事不宜张扬,恐怕只有日后缓缓图之了。大师匆匆赶来,可是有什么良策替本王除了这个大患?” “嗯?” 道衍一边听一边不住沉吟,到后来却似没再听朱棣的问话。 待朱棣看时,道衍面上竟露出一丝不宜察觉的喜色一闪而逝。朱棣心下诧异,待要问时,这和尚却又陷入了沉思,只是愣愣地望着平淡无奇的秦淮河水发起呆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衍和尚方缓缓地回过颜色来,却只是不明所以、悠悠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次日,燕王朱棣登基称帝,是为永乐皇帝!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