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笼雀》 作者: 魇月 原名《重生之不入高门》改名为《笼雀》 此文,男女主双重生 HE 欢脱版文案: 女主:   别人重生之后都是走得比前世高,嫁得比前世好。   墨紫幽重生之后,却是不肯做王妃,不愿做太子妃,甚至连皇后都不做,结果跟了个戏子跑了。   吃瓜群众:What?这女的是有多么想不开? 男主:   姬渊前世身为一代弄臣,金陵名旦,迷倒了无数男女,结果重生之后却连个小丫头都搞不定,实在让他郁闷。   墨紫幽:不好意思,我是重生的。   姬渊:……原来你也是重生的……来,握个手…… 正经版文案:   前世,他们是一墙之隔,不知彼此姓名长相的狱友,共死在一场烈火之中,才换得今生携手之缘。   重生之后,他们谋算天下,步步为营,不过是为平前世心头的那点不甘。 看文提示:   1、此文架空,设定随剧情需要,请勿考据。   2、作者智商经常不在线,如果剧情太蠢,全是作者智商掉线的锅。   3、谢绝扒榜,和任何形式的改编和转载。 内容标签: 重生 强强 爽文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墨紫幽,姬渊 ┃ 配角:楚玄,楚烈,苏雪君,萧书玉,慕容英 ┃ 其它:权谋,重生,宅斗,爽文 第1章 楔子 笼中雀 墨紫幽原以为也许她会在这幽司铁狱里老死,病死,或者发狂而死。 就是没想到,她会被烧死。 这幽司的大牢号称“铁狱”,专门关押魏国天子想秘密处置的犯人,是魏国守卫最森密的监牢,自开国建立至今一百五十多年来从未出过乱子,可今夜却走了水。 凶猛的烈火已经蔓延了大半牢房,囚犯凄厉的哀号声充斥在整个大牢,铁狱已成炼狱,却始终未见有狱卒前来放人出去。 “咳咳咳……” 浓烟已经弥漫了整个牢房,墨紫幽躺在地上,觉得自己的肺都要咳出来了,她吸入了大量的浓烟,整个人都在晕眩。 大火已经烧上牢房的松木栅栏,将那根根松木烧得吡啵作响,又袭卷上牢房里的稻草,跳跃着逼向她。 她看着那夺命的火焰,唇边露出一丝惨笑,谁都以为宠冠后宫的幽妃现在正躺在关睢宫的高床软枕上养病,哪会想到她却快要被烧死在这里。 烈火带起的热浪和浓烟让她快要窒息,偏偏又不会让她马上死去,而是一点一点地令她感受死亡的吞噬。 这种感觉,真的很痛苦。 她在痛苦中想,原来一个人默默地死去,是这样痛苦又孤独的事情。 恍惚间,有谁,在这炼狱烈火中弹奏着不甘的琴音。 这不知名的曲子,在她被关在这铁狱的三个月里,每日都能听见,隐隐幽幽,一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 如今反倒清晰在耳。 那琴声,铿锵激越,仿佛雀鸟不甘置身囚笼,不惜折翼断喙也要挣脱桎梏,纵然血染囚笼,也在所不惜。 竟是将她心底的那点不甘心全都勾了起来。 怎么能甘心? 她十四岁时成为当时还是秦王的楚烈的妾室,到后来楚烈登基为帝,她又成为他最宠爱的幽妃,一直以为她此生能得楚烈所爱,已近完满。 唯一所憾,就是她刚成为楚烈妾室的那几年喝多了避子汤药伤了身子,一直无孕。 她寻医问药,求神拜佛多年,老天开眼,终于让她怀上了。 可是,楚烈却怀疑那个孩子不是他的,硬生生让人灌她喝下了堕胎药,打掉了她已经两个月的胎儿。 他说,这个孩子来得太巧,他不得不疑。 的确很巧。 五个月前,云王楚卓然和成王楚玄联手兵围魏国都城金陵,楚烈派她去劝云王退兵。 她当时极为惊讶,她与楚卓然素昧平生,也无纵横捭阖,游说雄辩之能,为何是她? 何况她身为楚烈嫔妃,若是只身出入云王大营,不知会引来多少诟病。 但金陵局势迫在眉睫,她还是去了。 而楚卓然居然真的应了她的退兵请求,条件只是要求她在大营里留一夜,他向她保证,绝不逾礼。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她,但为了楚烈的江山,她自然是答应了这个要求。 云王手握魏国最强的军队,只要他一退,成王孤掌难鸣也不得不退,金陵之围自然能解。 只是没想到,她回到皇宫两个月后就被诊出有孕,算一算时间,差不多就是在她见楚卓然的那段时间怀上的。 但那一夜,楚卓然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碰过,内宫的彤史上也分明有那段时日楚烈临幸她的记录,楚烈自己心里也清楚,可他还是不信她。 他说,“知道你曾经前往云王大营的人不少,朕若认了这个孩子,你要让他们如何看朕!” 他说,“幽儿,听话,只要你打掉这个孩子,朕会待你一如从前,不,朕会加倍宠爱你。” 他说,“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墨紫幽却知道不会有了,她的心在他让人灌她喝下那碗落胎药时就死了。 宠冠后宫又如何? 她失去的那个孩子,不是楚烈的宠爱就能够补偿的。 他们之间的感情注定无法复原,她曾经以为的完满,她曾经以为的真心相爱,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万念俱灰之下,一心只想永远离开楚烈,离开皇宫。 楚烈却不允许,他对外宣称幽妃患病需要静养,封了关睢宫,将她关进这铁狱反省,说她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他的幽妃就能病愈。 可惜,现在死亡近在眼前,她还是没想通。 果然是应了她回答他的话,她死也不会原谅他。 因为不原谅,所以不甘心。 琴声依旧在耳边幽幽而奏,她转过头,发现耳旁的墙根下有一道裂缝,琴声是从裂缝中传来。 她盯着那道裂缝看了许久,莫名就生出一股力气,伸出手拼命去挖那条缝。这墙是泥土所垒就,她虽挖得辛苦,挖得十指鲜血淋漓,但那条缝还是被她越挖越大,琴声也越来越清晰。 终于,她挖开了一个小洞,才发现原来墙后也是间牢室,她从小洞看过去,看见了那间牢房里的火焰,浓烟,稻草,还有灰扑扑的囚衣一角。 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指去够那角囚衣,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那琴声引得她心里的那点不甘在反复作祟,让她不甘心这样两手空空地孤独死去。 总是要抓住点什么,随便什么都好。她想。 她的手刚刚够到那片衣角,就被一只大手抓住,琴声停了下来,那只手的主人问她,“你要找什么?” 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缺水的沙哑。 墨紫幽一下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她的声音带着濒死的痛苦和不甘,“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就这样一个人孤独死去——” 那感觉仿佛看着自己的存在被一点一点抹杀,却没有人发现,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陪她感同身受。 男人沉默了一下,握紧了她的手,回答她,“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 墨紫幽笑了,烈火已经烧上她的囚衣,烧上她的长发,整个牢房都充斥满她的头发皮肤被烧焦的味道,皮肉被灼烧的疼痛让她整个人都在痉挛,但那只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就让她变得坚强,可以从容赴死。 果然,有人相伴,死亡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她忍着疼痛,问那个男人,“刚刚那是什么曲子?” “《笼雀》。”男人的声音也染上了一种隐忍的痛苦,他的牢室中,火势与她的同样猛烈。 笼雀,笼雀,笼中之雀,终究是首满含不甘的曲子。 “你作的?”她又问。 “嗯。”男人回答。 “为何会作这样不甘的曲调?” “我身在这囚笼三年,心中自是不甘难平。”他痛苦地笑了一下,声音渐渐微弱,“所以才作此曲……”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陪着自己死的人是谁,自己最后抓住的人是谁。 没有回答。 她看见那间牢房已经被烈火淹没,除了火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只还紧紧握着她的手,触感清晰仍旧,带着至死不放的力度。 最终,大火吞没了墨紫幽,吞没了牢房,吞没了整个幽司,燃烧了一整夜。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发在晋江,谢谢支持,么么哒。作者双开的另一本古言轻松甜宠文《她知道的太多了(重生)》,感兴趣的亲可以去看看。用手机网页或者APP的亲们,请点进我的作者专栏,收藏一下我的新文,顺便可以收藏一下作者。用电脑网页看的亲,直接点这里PUT TYPE=button VALUE=《她知道的太多了(重生)》 ")> 因为最近玩《刀剑乱舞》刷三日月宗近刷成了怨念,所以虽然征文比赛就剩下一天,早晨还是忍不住写了个同人短篇参加了。麻烦亲们帮我去投个票,虽然一天不知道能拉到多少票。文章标题是《审神者的执著(重新排版)》,因为第一次发的时候排版太乱,我又重发了一遍,变成有两个,要是分不清是哪一个的话,就两个都帮我投吧,辛苦了。投票地址在:PUT TYPE=button VALUE=审神者的执著(重新排版) ")>目前在第六页。。。后面会跑到第几页就不知道了。。。。。。 第2章 北上归 魏国开平十八年,冬。 一辆破旧的马车正顶萧萧风雪北上而行。 马车里,墨紫幽正靠着车壁闭目假寐,寒风夹裹着雪花侵袭而入,本就不怎么暖和的车厢里越发冷了。 这寒冷的感觉与前世她在幽司大牢里最后的记忆,是那么不同,那场燃尽一切的大火灼热得她至今午夜梦回,还会清晰地感受到那种被焚烧的疼痛。 她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那场大火中终结,却不想她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是在襁褓之中,她回到了初生的时候。 命运弄人,原来那场大火不是终结,而是重新开始。 十四年过去,她有时候会怀疑前世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恶梦,可她知道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婴儿会从初生之时就拥有记忆,拥有一个成年人的思维。 但那前世又已经离她很远,最清晰的只有那一墙之隔的琴声,还有那个与她共死的男人握紧她的手。 来不及知道那人的名字,至今都让她遗憾,也不知此生是否有缘再见。 “……飞萤,你可给我记好了,墨家规矩大,大老爷又是朝廷重臣,极受皇上看重,府里别说是小姐少爷了,就是老夫人,大夫人身边的丫环都要比云都知县的千金更知礼,你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别闹了笑话,丢了小姐的脸!” 墨紫幽缓缓睁开眼,看向对面正唾沫横飞地训着她的贴身丫环飞萤的奶娘,奶娘还在念叨,“要知道,金陵可不比云都,那可是天子脚下,处处都是贵人,就连皇子都经常出入我们墨府。你要是再不好好学规矩,不小心冲撞了哪个贵人,就是小姐也救不了你!” 十二岁的飞萤呆眼看着奶娘,一声不吭地听着,突然就冲着奶娘狠狠打了个喷嚏,“啊啾——” “呀!你这死丫头!”奶娘顿时就跳着脚躲开来,转头就向墨紫幽大声抱怨,“小姐,你也真是,怎么就捡了个这么憨头憨脑的丫头回来呢?” “飞萤还小,妈妈慢慢教就好了。”墨紫幽淡淡道,飞萤是七年前她在月华庵的后山捡回来的孤女,后来就一直留在她的身边。 “再小也陪着小姐在月华庵住了七年了,难道小姐平时都不教教她规矩的么?”奶娘不依不饶道。 “从小便没有人教过我规矩,我又如何教飞萤呢?”墨紫幽似笑非笑地看着奶娘。 “小姐……你也不能这么说。”奶娘干笑道,“当时奴婢的儿子受了伤,奴婢是请示过小姐的,也是小姐同意奴婢回家照顾儿子的。” 墨紫幽淡笑不语,七年前,奶娘跪在她面前说自己的儿子干活受了伤,哭着请求允许她回去照顾一段时日,结果就一去不回了,留下当年不过七岁的墨紫幽和年仅五岁的飞萤住在月华庵里。 墨紫幽心里清楚,这奶娘是看她一个小女孩不懂事,又父母双亡,从出生时就被墨家扔在云都月华庵里不管不顾,想着跟着墨紫幽定是没什么好前程的。 陪墨紫幽在月华庵住着的七年里,奶娘每次都将墨家送来给墨紫幽的银钱昧下大半攒下了一笔钱,她早让自己的儿子用这些钱在云都置了宅子田产,能跟着儿子享福,自然是不愿意再留在月华庵陪着墨紫幽吃苦的。 除了每次墨家派人送钱来时,她会到月华庵代墨紫幽领钱之外,平日里她是从来不会来看墨紫幽一眼。 直到这次墨家派人前来接墨紫幽回金陵,她惦记着能跟着墨紫幽回墨家捞些好处,才又跑回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墨紫幽带她回金陵。 不过奶娘不在身边也是好事,这七年里,墨紫幽才能利用自己前世的记忆,悄悄攒下了一笔不小的产业。 “小姐。”奶娘又道,“你这次回到府里,可要好好学一学规矩,府里送来的信里说很快就会为你定下一门好亲事,规矩不好,过门后会被婆家嫌弃的。” 好亲事?墨紫幽的眼中露出一抹嘲意,的确是门好亲事,让她代替思柔公主与西狼王子和亲,如此无上的荣光,岂是他人轻易能得到的? 不过,她将要被选中去和亲之事,前世她也是后来到了金陵之后才知道的,奶娘也并不知情,还真以为她要有大前途了,巴巴地要跟来享福。 墨家真是打得好算盘,这次西狼送来国书,向魏国求亲,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一位思柔公主,年方十五,爱如珍宝,自然是舍不得送去西狼吃苦的。偏偏宗室女中年龄合适的全都嫁人了,未嫁的都太小,总不能强迫那些嫁人的和离吧。 墨紫幽的大伯父内阁次辅墨越青得知皇上为此事头疼之后,立刻就主动提出替圣上排忧解难,说是愿让自亡弟墨越川的女儿墨紫幽,代替思柔公主与西狼王子和亲。 圣上自然是对墨越青的“忍痛割爱”赞不绝口,立刻就赏赐了许多财物,还说等墨紫幽出嫁之时必将她封为公主,将墨越青的嫡女墨紫冉封为县主,算是对墨家献女的补偿。 一个假公主的封号,既无食邑,又无俸禄,还要嫁到西狼那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去。西狼人性子残暴,对妻妾惯常打骂,因为一件小事杀妻之事也常常发生。到时候墨紫幽在西狼受了委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山高水远,魏国根本无法给她撑腰,魏国也不会给她一个假公主撑腰,她有苦也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 这件事,得到好处的只有墨家的其他人而已,比如说她那个一心讨好皇上的大伯父,比如她那位将会因她大义和亲而得封县主的二堂姐墨紫冉,于她却是一场灾难。 墨越青膝下可是有三个女儿,全都比她年长,想讨好皇上,怎么不让他自己的女儿去,偏偏就想到她这个被墨家遗忘了十四年的侄女,真是欺她父母双亡,二房无人可为她作主。 想到她的父母,墨紫幽顿时有些伤感起来,她的父亲墨越川是墨越青唯一的弟弟,墨越青出身进士,学识渊博,文采斐然,才过不惑之年就已是内阁次辅,并身兼刑部尚书之职。墨越川却是少年从军,靠着一身军功得封正五品武德将军。 曾经,京城里人人都说她的祖母墨老夫人好福气,虽然夫君早丧,但她辛苦养大的两个儿子都极有出息,长子墨越青更是娶了宁国公府的嫡长女萧氏为妻,为自己的仕途平添助力。 墨老夫人也想为小儿墨越川谋求一门有助他前程的婚事,可是墨越川却是爱上了一名贫穷的孤女,也就是墨紫幽的母亲段氏。为了娶段氏,他不惜与墨老夫人反目,带着新婚妻子远赴边关。 却不想,就在段氏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墨越川在一次与西狼的战争中遭受伏击,中流矢而亡。 段氏痛不欲生,扶棺回金陵的半途中动了胎气,只能停留于云都城附近的月华庵生下墨紫幽,没过几天,段氏就突然离世,墨紫幽顿时就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女。 墨老夫人说这是墨紫幽孤星入命,刑克父母,视她为不祥,不允许她回金陵墨府。 于是,墨紫幽留在月华庵赁给她和奶娘的房子里生活了十四年,直到现在她这个孤星入命之人可以派上用场了,墨家才派人来接她回金陵。 美名其曰:她快及笄了,该接她回府好好为她选一门亲事,也算对她父母有所交待。 前世得到这个消息的她惊喜万分,立刻就跟奶娘一起收拾了东西上金陵,到了金陵后才知道这令她寒心的真相。 而那时,楚烈向她伸出了援手,她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抓住,从此成为他的妾室。 她想,也许就是因为前世,楚烈是十四年来第一个对她好,将她救出泥沼的人,所以后来她才会那样深爱着他吧。 可惜,前世最后,她爱他爱到心灰意冷,最后还那样惨死,这辈子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跟楚烈这个人扯上关系。 当然,她也不可能接受墨家给她安排的命运,发现自己重生之时,她就在想,这辈子,她一定让自己活得没有遗憾,那种满怀不甘而死的感受,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小姐,都中午了,我们要不要停下来吃点东西再走?”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不,这一段不要停,”墨紫幽柳眉微蹙,“你忘记我说过的,这里极容易遇上山贼。” “切,一个没出过门的小女娃懂什么啊。”车厢外传来车夫刻意放大嗓音的嘀咕,“这么破旧的马车,谁会来抢——” 突然,几声利器破空的锐响传来,马车厢上响起数声被硬物击中的闷响,一支箭头穿破车壁,正好划破了奶娘的脸,一道鲜血从伤口涌出,划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的石青小袄的衣领上。 同时,驾车的车夫发出一声惨叫,砰地一声摔下车去,拉车的两匹马无人驾驭,顿时乱跑起来。 第3章 母之丧(稍修改) 作者有话要说:  非更新,稍修改 怎么会在这里就遇上山贼?明明前世还要再往前一段才对。 墨紫幽不解地皱眉头,原本淡然的神色瞬间严肃起来,她低声喝道,“飞萤!” “是!”飞萤那张呆呆楞楞的脸也刹那慎重起来,她动作极快地从座位上窜出车厢,坐上驾座,一手拉起缰绳调整马匹奔跑的方向,一手执起马鞭狠狠地给马臀加上一鞭,催促两匹马快跑。 这一连串的动作迅速流畅无比,简直就像是练习过无数次,就为了此时此刻做好了准备一般。 此时,奶娘才呆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上的鲜血,在看清指尖上那抹鲜红时,她尖叫了起来。 “别叫了。”墨紫幽被她吵得耳朵疼,顿时喝止道。 奶娘一下噤了声,呆看她片刻,又惊慌地直问,“小姐,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们连个护卫也没有!” 墨紫幽唇角扯出一丝嘲讽,墨家让她回金陵,却只给了一辆旧马车和一个车夫,连个妈妈都没派来,更别提护卫了。云都虽然离金陵不甚远,但中途偏僻的山路极多,极易遇上山匪。 他们这辆马车极破旧,放在往日只怕是入不了这一路上的山匪的眼中的,只是现在正近寒冬腊月,粮食野物稀缺,也鲜少有富贵人家在这个时候出远门。为了填饱肚子,那些山贼就是再看不上他们这辆破车,也是要出手的。 前世,墨紫幽也在这条山路上遇上山贼,却正好被去西南办差归来的楚烈路过所救,也是他们之间孽缘的开始。 她还记得当时车夫死了,也没有一个飞萤可以为她们驾车,奶娘一看情况不对,立刻就跳车扔下她逃跑,却是被山贼用箭射死。 她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车厢里,听见那些越走越近的山贼议论着这么破的马车里能有多少东西。她拿着一只尾端尖锐的素银簪抵着自己的咽喉,心想着自己这一辈子是完了,与其落在山贼手中受尽凌辱,还如自绝以保清白。 就在那时,她听见马蹄声阵阵而来,马车外传来山贼的叱骂声和惨叫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只修长的手撩开了车厢门的油布,然后她看见了一楚烈那张英俊的脸,他撩着油布定定看了惊慌的她很久,对她伸出手,温和地说了两个字,“过来。” 她不由自主就握紧了那只绝境时向她伸出的手,由他将她抱下马车,抱上他的黑马,带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金陵。 送她到墨家之后,他就以两人已在众人面前亲密接触,墨紫幽已经不适合再做和亲公主和为了墨紫幽日后着想为由,向墨越青求她为妾,她声名已损,墨越青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答应,另选自己的庶长女成为和亲公主。 后来,楚烈告诉她,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已为她倾心,所以明明当时马车并未坏,拉车的马也没受伤,他却故意在她惶然无措不能自主时,不让她单独乘马车,与她同乘一马入金陵,一路招摇过市,让墨越青想不认都不行。 事实上,无论她是谁家的女儿,在那种情况下,都只能入楚烈的秦\王府了。 其实多年来,她始终想不明白,楚烈到底是喜欢上她哪一点,前世初遇之时,她不过是个除了脸蛋漂亮,其它一无是处的女子,却能得他如此垂爱,甚至在他登基掌权之后宠冠后宫。 也因此,她总是惶恐不安,拼命地按着他的一切喜好改变自己,生怕这找不到缘由的宠爱哪天就消失无踪,她视这个救了她的男人为所有,直到美梦破碎的最后一刻。 也许,就是因为她心里相信前世楚烈是真地爱着她,所以重生之后,她虽然决定要对他敬而远之,却也没有起过报复他的心思。她的心中对他无爱亦无恨,只希望此生再不相干。 今生此次上金陵,她本欲避开这条山道的,偏偏那个车夫不拿她的话当一回事,坚持不肯绕道,也不肯多拖延一天。毕竟这条路是云都去往金陵的捷径,若是改道则要多走上三五日,而这快过年的大雪天,没有人不想早一点回到自己家中,坐着暖炕,吃着亲人煮的热汤热饭,期待着腊月一过,迎来温暖的新春。 墨紫幽试图改变这车夫的命运,然而他终究是因自己对墨紫幽的轻视而枉送了性命。 只是,奇怪的是,明明前世她们遇见山贼时是在前面一段的三岔路口,怎么这一次却提前遇上了? 是什么引发了这细微的改变? 那么,今生她还会不会在前路遇上楚烈? 咚咚咚—— 车壁上又是几声闷响,又有两羽箭刺破奶娘身后的车壁,露出尖锐的箭头来。 “啊——”奶娘扑过来扯着墨紫幽的袖子,“小姐,我们会不会死在这——” “不会,”墨紫幽抓住奶娘的手想要拉开,奶娘却扯得死紧,她怎么也拉不动,“我们驾车,他们追不上——” 话音刚落,就听见马蹄声响起,墨紫幽撩开车窗上的油布向外看,十数名山贼正骑着马从山坡上冲下来,向着她们追来。 墨紫幽心中一凛,她太大意了,她以为自己没想到这伙山贼居然还备了马匹,前世她根本不敢出车厢,所以山贼情形到底如何,她全然不知。 只见山贼中当先三人手中甩着九爪铁钩向着墨紫幽的马车抛过来,九爪铁勾牢牢抓住车厢后壁,那三个山贼齐喝一声,用力一扯,竟是硬生生将整个车厢后壁拽了下来。 冷风猛地倒灌入车厢,奶娘尖叫个不停,墨紫幽边拉着她靠向车门,边道,“把车里的东西都扔出去!” 说罢,她先把脚边的一个藤编的大箱笼踢了出去,箱笼正好落在一个山贼马前,马儿猝不及防被绊倒,将那山贼摔了出去。 “那是奴婢的箱子,奴婢的钱都在里面啊——”奶娘心痛道。 “你要钱,还是要命!”墨紫幽一边冷冷说,一边又把车厢里的几样东西踢了下去。 到底是命更重要,奶娘咬咬牙,也学着墨紫幽用脚把车厢里能扔的东西,都踢出去,车辕轧过的雪地上,乱七八糟的行李落了一地。 那些山贼受此阻碍,追击的速度顿时就慢了下来,其中一人一怒之下拿箭要射,却被同伴挥手打掉,“你没看见那小娘子多漂亮么!伤了她怎么办!” 一众山贼定睛一看,果见车内的两个女子其中一人生得雪肤花貌,清丽绝俗,都是双眼一亮,一边嘴里大笑着叫着,“小娘子,等我一等。”一边又催马追了上来,手中的箭也不射了,就生怕伤了墨紫幽。 马车到底是不如单骑速度快,眼看又要被追上了,奶娘的目光闪了闪,悄悄伸出双手在墨紫幽的后背作势要推—— 她心中想着,这马车里的东西也丢得差不多了,这些山贼还紧追着这破车不放怕是为了墨紫幽,只要他们抓到了墨紫幽,兴许就不会再追了! 谁知,在她双手推出的瞬间,墨紫幽忽然一躲,她一时收力不住,马车又颠得太狠,她整个人一下就滑了出去,眼看就要摔出车厢。 她魂飞魄散地惊声大叫,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她的手却被人抓住。她顿时松了口气,有些感动地抬脸去看一手抓着自己,一手抓着车壁的墨紫幽,急急道,“小姐,快拉我进去!” 她现在半个身子都挂在了车外,随着马车的颠簸险险要掉下去,全靠墨紫幽抓着她的手支撑。 墨紫幽却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动。 奶娘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墨紫幽在寒风中更显雪白的脸,“小,小姐?” “想推我下去,换你得救?”寒风吹动墨紫幽鬓角的碎发,她眼中的情绪有些奇特,“奶娘,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轻易就能背主。” “小姐,你,你在说什么,奴婢没想那么做——”奶娘心中发寒,笑得有些勉强。 墨紫幽并不与她争辩,只是道,“我有最后一件事问你。” “什,什么?”奶娘注意到墨紫幽话里“最后”二字,忍不住整个人发起抖来。 “为什么要给我母亲下毒?一百两银子就足够让你背叛我母亲么?”墨紫幽的双瞳墨黑,浓得深不见底,“当年在西南边城,你丈夫刚死,长子年幼,幼子尚在襁褓之中,我母亲看你可怜,收留你做我的奶娘,甚至连卖身契都没要你签,你就用那碗掺了毒\药的鸡汤来报答她的?” “你,你怎么会知道?”奶娘一脸震惊。 “因为我亲眼看见的。”墨紫幽的面上浮起恨意。 她重生在襁褓中的第七日,金陵墨家派了个妈妈来。 那天,奶娘刚在墨紫幽房里给她喂完了奶,那个妈妈悄悄地推门进来,并带上了门。墨紫幽躺在木制的小床上,看见那个妈妈给了奶娘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一小包毒\药,让奶娘毒死她的母亲段氏。 那个妈妈走的时候,俯身在小床边看了墨紫幽一眼,撇撇嘴道,“这也是个没福气的。” 墨紫幽看见,那个妈妈的左脸颊上有一颗大痣,她认得她,她是大伯父墨越青的继室封夫人的陪房王妈妈。 第4章 恨相逢 王妈妈走了之后,段氏就让人来叫奶娘抱墨紫幽过去,墨紫幽记得段氏把小小的她放在身侧,眼神温柔慈爱,这是一个母亲才会有的眼神。 她听见段氏叨叨絮絮在说,她的幽儿长大了一定是个艳冠天下的大美女,一定会嫁给一个疼爱她的好夫婿,幸福地过一辈子。 然后,奶娘端了那碗鸡汤过来,墨紫幽猜到了,那碗鸡汤里一定是下了毒的,她拼尽全力地大哭想要引起段氏的警戒,哪怕能耽搁段氏喝下那碗鸡汤也好。奶娘却是让段氏先喝汤,自己抱着墨紫幽走到门外哄着。 不过片刻屋子里就传来瓷碗摔在地上破裂的声音,那一瞬间墨紫幽不哭了,后来的十四年里,她再也没有哭过。 那天,她用还泛着婴儿蓝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奶娘,看着奶娘和后来赶来的王妈妈是如何掩饰一切。 不过一百两银子,就能让奶娘要了她母亲的命。 之后,王妈妈把她父亲墨越川的灵柩带回金陵,把她留了下来,而那个眼神温柔慈爱的女子,只被草草葬在月华庵的后山上,连墨家的祖坟的都入不得。 有时候墨紫幽在想,也许老天爷让她回来,就是要让她发现她母亲死的真相,让她替生母报仇。 所以,她才会明知道墨家人不怀好意,却仍然同意回金陵,前世她与楚烈之间种种既然还未发生,她可以不计。但是杀母之仇,身为子女者却是不能不报,她一定要回金陵墨家去找封氏,亲口问一问她到底为什么非得要段氏的命! “不,不可能,你那时候还那么小!你怎么可能会记得!”奶娘难以置信地大叫,就是因为当年墨紫幽不过是个襁褓之中的婴儿,她和王妈妈才会丝毫不避忌墨紫幽。 墨紫幽不回答,她那双眸子越发黑如稠墨,她只是缓缓道,“知道么,我等了十四年,一直在等这一天。” 因为这一天,奶娘命中注定要死在这里。 墨紫幽松开了手,看着奶娘惊恐地惨叫着摔下马车,又被之后追来的山贼的马蹄践踏而过,奶娘凄厉的哀嚎响彻山谷,衬着这寒风大雪,令人毛骨悚然。 那些山贼都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眼奶娘被马蹄踏得颅骨碎裂的尸体,她身下的白雪被她的鲜血染红成刺目的一片,又全都再转回头去看墨紫幽,心中暗惊墨紫幽的狠辣。 墨紫幽坐回车门处,抓紧了门框,她看着奶娘越来越远的尸体,忽然问飞萤,“飞萤,我太狠了么?” “不,小姐是我见过最好的人。”飞萤回答她,从她五岁被墨紫幽捡回来时起,她就视墨紫幽为主子,她相信墨紫幽做任何事,都一定有理由。 墨紫幽一下笑了,虽然是奶娘先要害她,虽然奶娘前世也是死在今天,死在这里,但她的手到底是不干净了。 不干净,就不干净吧。 “停下!”那群山贼策马大喊,“否则我们就放箭了!” 就在此时,马车冲过了前世她遇上山贼的那条三岔口,从另一条岔路上,一队官差骑着高头大马猛地跟追着墨紫幽马车的山贼们撞在了一起,顿时乱作一团,墨紫幽的马车趁机拉开了与山贼的距离。 有人怒声大喊,“何人如此大胆,敢挡秦王殿下的道!” 墨紫幽心头一震,抬眼看去,就见马队当先一匹黑鬃骏马上坐着一位相貌极为英俊的男子,剑眉修鼻,眼神如蛇一般冷锐。他着一身深紫色云雷暗纹织锦大氅,衣衽两边各绣了一条玄蛇纹样,衣领处的黑色风毛衬得他神色冷肃,显然极为生气。 眼前情形,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山贼在打劫路过的旅人,只是偏生挡了他们的路! 男子皱着眉头向着那辆被山贼追逐的破旧马车望去,失去后壁的车厢里,一名女子扶门而坐,她虽一身素净袄裙,乌发间不过点缀一支素银簪,却是生得雪肤花貌,仙姿玉色,万千世界似乎都比不上她眉眼间那点清冷的风流。 明明在这颠簸逃亡中该是狼狈不堪的时刻,她却是满脸镇定,分毫不见惊慌,双眼亮若皎月,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在视线对上的一瞬间,两人都是一怔—— 楚烈。 墨紫幽抓着门框的手指蓦地绷紧,终究还是遇上了。 前世,她就是在这里遇上山贼,又被楚烈所救,自此纠缠一世。 墨紫幽望着楚烈那张比起记忆里年轻许多的脸,感觉到自己的心情除了一开始的心惊,剩下的只有平静。她终于确定,十四年过去,她对这个男人无论是爱还是怨,都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唯一念头,就是远离他,远离前世所有的一切。 楚烈也正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神有些惊讶又有些复杂,一如前世他初见她时。 片刻后,他忽然扬手一鞭卷住面前一个山贼的脖子,狠狠将那山贼拽下马去,冷冷下令,“杀了他们!救人!” 他的手下听到命令立即拔刀,纵马上前毫不留情地开始斩杀山贼。 那些山贼吃了一惊,纷纷放弃继续追逐墨紫幽,转而与楚烈的手下对抗起来。 “姑娘,你们别再往前,向我这边靠过来,我们会保护你的!”楚烈向着墨紫幽高声喊。 墨紫幽紧抿着双唇,没有回应,她知道现在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向楚烈他们寻求保护。山贼数量太多,楚烈也不可能全部牵制住,若是她们继续逃,一定会有山贼追来。 只是,她心中就是涌动着一种直觉,告诉她不要停,若是停下,她此生一定又会走上前世的老路。 “飞萤,不要停,继续往前!”墨紫幽命令道,重生之时,她就已决定,此生一定要错开她和楚烈的所有交集。 “是。”飞萤扬起马鞭抽在两匹马的马臀上,马车不停反而加速前行。 果然有四个不死心的山贼见墨紫幽要跑远了,就立刻扔下同伴不管,追着墨紫幽所乘的马车而来。毕竟墨紫幽这样的绝色世间少有,若是这次不得手,以后只怕没这么好的艳遇。 在发觉墨紫幽的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时,楚烈皱了皱眉,手中的鞭子疾舞,将面前的山贼一个个击落,催马要追过来,却又因山贼人数太多,一时脱不了身。 “姑娘!”楚烈有些急切地大喊。 墨紫幽看过去,就见楚烈正直直地看着她,她忽然就想起前世,她因为流产而昏迷,醒来时,楚烈正端着一碗补药坐在她的床边,温情脉脉地看着她,柔声细语地哄她喝药。 她还记得他那时的双眼,眼中的情意没有丝毫作伪,仿佛之前种种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之间的猜疑,对峙,还有那个孩子。 她忽然就觉得楚烈好可怕,他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还认为她也应该同他一样若无其事?好像无论他如何伤害她,她都不会对他心生芥蒂,他们之间都不会有裂痕? 她受了伤,她会痛,她并非人偶,弄破了用温情补补就好。 楚烈也许真的爱她,但那种爱,不是她想要的。 她开口催促,“飞萤,再快点!” “驾!”飞萤又给两匹马加了一鞭。 马车越跑越远,终于在一个转弯后,脱离了楚烈的视线,墨紫幽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安慰自己,此生也许会有所不同,楚烈未必会再次对她一见钟情。 无论如何,她只要强行错开前世他们之间的所有交集就可以了。 她又看了一眼紧追在马车之后的四个山贼,垂眸思索,若她半途遇到山贼打劫之事传回金陵,除非有人作证她未受山贼侮辱,否则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若非有前生之事,楚烈自然是为她作证的最好人选。 但是现在,她可不敢赌。 万一楚烈今生还是对她动了心思,回到金陵后告诉他人,他在救她的时候,已经与她肢体相亲,无论这是否属实,她都无从辩解。到最后,她只能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要么,就是同前世一般入秦\王府为妾。 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她都不想选。 只是单看这辆马车的情状,遇到山贼之事是无论如何都瞒不了的,她必须另外找一个证人,证明她的清白。 可这寒冬大雪,古道深山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就让她遇到人。 忽然,前路风雪中,不知是谁,吚吚呀呀唱着悲凉的戏词—— “……将军怒气冲霄汉,所以天垂暗,雷轰号令严,风拥群鸦,一似得胜还军转。主人,你死为中原,那朱仙镇上父老呵,空把旌旗盼……”【注1】 墨紫幽一怔,这是《东窗记》里的一出《告奠》,讲得是岳飞被秦桧陷害,全家惨死,他的下属施全到坟上告奠,欲刺杀秦桧报仇。【注2】 “小姐!前面有人!”飞萤大喜道。 墨紫幽向前方看去,就见这大雪天的古道边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大堆的马车,围在前路左边的一座双亭并联式的十里长亭外。墨紫幽看见那些马车里坐着的都是女子,全都不怕冷地开着车帘,抱着手炉倚着车门,满眼痴迷地盯着那长亭看,生怕看漏一眼似的。【注3】 而那长亭四周守着八名身佩唐刀,侍卫打扮的精壮男子,正面露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环境。其中一亭里,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手执一只酒杯,正唱着一支《折桂令》—— “……献牲肴拜吿台前,少保灵魂少住云軿,生不能请功受赏,推轮捧毂,拜将登坛。你也曾驰单骑入虏塞,杀得金酋丧胆……”【注4】 字字悲哀,句句愤懑,竟是勾起人无限戚凄感慨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4:《东窗记》讲的是岳飞的故事,1、4都是戏文。 注3:秦汉时每隔十里设一亭子,供行人休息或亲友远行送别的地方,成为长亭。后五里就有亭,称为短亭。 第5章 再相见 墨紫幽远远看过去,只觉得那少年相貌十分俊美,他穿一身做工精致的雪狐领玉色披风,随着曲调举杯舞袖,姿态挥洒风流,再唱着这悲凉的曲子,衬着那一身脱俗飘逸的白,颇有一股悲壮气势。 原来是个优伶,怎么风雪天的在这里唱曲。墨紫幽又去细看另一亭中之人。 那一亭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个小炭炉,炉上架着一个盛着水的小铜盆,盆中温着一壶酒。 桌边坐着一名男子,穿一身狼裘大氅,灰白相杂的毛皮卷裹着他整个身子,只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不语不动,静静地听着少年唱曲。 乍然看清男子的脸时,墨紫幽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待她看见长亭外单独停在一边的一辆车壁上绘着白泽纹的马车时,她就知道自己没认错。整个魏国,除了皇上之外,独有六年前被送去南梁为质子的成王楚玄有资格使用这白泽纹。 成王此时怎么会在这里? 墨紫幽很清楚,前世成王一直到楚烈登基都没有被召回魏国。 只是后来,楚烈登基不到一年就开始滥用民力,大兴土木,扩建皇宫,广造行宫,穷奢极欲,耽于享乐,后来更是两度对西狼发起战争,几乎耗尽国库,最后只能增加税赋,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成王才看准时机,从梁国借兵与云王楚卓然联手以楚烈祸国殃民为由,一路攻到金陵逼楚烈退位。 也是那时,居于深宫少闻外事的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以为完美的楚烈,其实一点也不完美,至少,他成不了一个好君主。 前世,她与成王曾有一面之缘。 那次,她前往云王的大营求楚卓然退兵,在云王大营里待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楚卓然送她出营时,楚玄就站在大营门口等着他们。 那天,他未着甲胄,也未佩剑,穿一身月白长袍,束发未着冠,只用一只玉簪固定。他看清她的脸时,微怔了一瞬,又立刻苦笑道,“难怪难怪,楚烈会派你来。” 之后,他只是看了楚卓然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未再多劝楚卓然一句,转身走了。 墨紫幽至今没想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如同她至今仍不明白楚卓然为何只见了她一面就肯退兵。楚玄为何只见了她一面,就放弃劝说楚卓然,仿佛认定再劝也无用一般,就那么走了,任由他们之前的所有的战果付之东流。 不过,不管前世如何,成王如今出现在这里可真是帮了她的大忙,他身边那八个护卫看起来个个身手不凡,要解决这四个山贼绝对不费吹灰之力。 若能请他出手帮忙,再送她到金陵为她作证,那就没楚烈什么事了。 只一瞬间墨紫幽就做好了打算,“飞萤,向他们求救!” *** 长亭外落雪纷纷扬扬,那少年在唱—— “……到如今,受非刑,死无辜。功也徒然,名也徒然,勇也徒然。可惜你有万灶貔貅,都做了散雾霏烟……”[注1] 楚玄边听着那悲凉戏词,边有些怀念又有些涩然地笑,“梁都极少下雪,这冰天雪地,还真是让我有些怀念。” 他身旁站着一个面白无须,身穿灰鼠里子石青色披风的男子,男子拿起温在炭炉上铜盆里的那只天蓝釉酒壶,在桌上一只同样是天蓝釉的小巧酒杯里倒上八分杯,又把酒壶放回铜盆里温着,他的声音里有着寻常男子少有的阴柔,“王爷喝杯酒暖暖身子吧,这亭子里风大,还是早点乘车上路的好。” “是啊,六年没有感受过魏国的凛冬,我还真有点不适应。”楚玄从紧拢的右袖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执起那杯酒,慢慢饮尽,然后笑,“想当初,几个兄弟里,我是最不怕冷的,每每这样的大雪过后,我定要呼朋引伴去御苑打猎。寒冬时节食物难觅,野兽最为凶恶,围猎起来,最为有趣。” “王爷是大魏最好的猎手,当年陪同万岁爷到木兰围场秋狝之时,王爷年不过十岁,独自一人就猎得九匹灰狼,一时传为佳话,奴才至今记忆犹新。”男子笑着又俯身为楚玄斟满酒。 “李德安,你还是那么喜欢拍马屁。”楚玄摇头失笑。 “奴才说的都是实话,王爷身上这身狼裘,不就是那时万岁爷圣心大悦,特意命人用那九匹灰狼的狼皮做的么。” “是啊,”楚玄伸手摸了摸身上的狼裘,笑容却是渐渐淡了,“当初我身形仍小,五张狼皮做成皮裘其实已绰绰有余,我却执意要尚衣局把九张狼皮一点不落地用上,总觉得那样才算得那次秋狝的圆满,结果这狼裘做出来果然太大,一直都不能穿,如今倒是用上了。” 李德安拿着酒壶直起身,在楚玄身后眼神微悯地看着他的主子,当年楚玄在诸皇子中无论是才能还是德行都无人可及,是众望所归的储君,可后来却遭遇大变,从太子被贬为亲王,还被皇上送往梁国做了六年质子。 这六年,他一直陪在楚玄身边,亲眼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殿下如何变得日渐沉默,隐忍谨慎,多思忧虑,在梁国活得小心翼翼。 他收起脸上的神情,又摆出笑脸正想说点什么哄楚玄开心,就听见有女子的声音大喊,“救命啊——有山贼!快救救我们——” 李德安眉头微皱,向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滚滚雪尘中,一辆破旧简陋的马车正向着这里冲来,车上坐着两名少女。后面正追着四个手拿弓箭,笑得一脸淫猥的男人。 “小娘子,别逃了,快停车!跟哥哥我回山吃香的喝辣的,包你快活赛神仙——” 那些坐在马车上,围着长亭的女子们全都惊得伸出头去看,一看见那些凶神恶煞的山贼,又全都受惊吓地缩回脑袋,生怕自己也惹上麻烦。 李德安看着那破马车壁上扎着的数支羽箭微微眯眼,问楚玄道,“王爷,要救人么?” 楚玄饮尽杯中热酒,眼波只稍稍向那马车稍微一扫,就不再看,“不急,再等等。” “两个小女子,怪可怜的,驾车这个看着也不过十一二岁。”李德安有点于心不忍,另一个坐在车里边的没看清脸,但看身形应该也是个小姑娘。 “这么可怜的人,怎么这么巧就让我们给撞见了,”楚玄把手中的酒杯搁在石桌上,声音平淡,“不对,应该说她们怎么就这么巧撞上了我们。” 李德安神色一凛,立刻收起了自己的怜悯之心,再给楚玄斟上一杯酒。他们这一路回金陵,可是遇到了不少“惊喜”,想来楚玄虽然已经被皇上厌弃了,但到底曾是储君,他这次突然回来,难保有些人不会动了让他进不了金陵的心思。 那少年依旧在唱—— “……你三从简,四德全。三从简,四德全。死无辜,为衔寃,安邦反受了逆天怨。愁填海,闷堆山,俺这里拜伏在阶前,徒然泪涟,只得仰面酬尊酒,躬身化纸钱……”[注2] 眼看马车就要冲过十里长亭,而成王依旧安坐着听曲,对她们的求救视若无睹,墨紫幽心下一沉,心中冷笑,楚玄曾被称作“白泽君子”,魏人都道他是当世圣贤,最见不得百姓受苦,如今看来只怕都是表面功夫。 也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荒山野岭的作态也没人看见,成王又不知道她的身份,自然是不愿意效这举手之劳。 只是,若成王真不出手相救,接下来的路上只怕不可能再会遇见别人,更何况她们这两匹老马根本不可能支持太久,迟早会被后面这四个山贼追上。 要如何才能利诱成王出手相帮? 墨紫幽紧盯着楚玄,一时没想出办法。 只一瞬间,马车已经冲过长亭,她顿时心下丧气,难道她真的只能等楚烈解决了那些山贼后追上来救她? 就在她心灰意冷间,忽听那唱戏的少年高声念了句戏文,“俺只管祭奠,倒忘了刺秦桧之事!”[注3] 语声未落,就见他动作极快地抽出亭边一名侍卫身上的佩刀,抬手一掷,唐刀如闪电一般激射而去,正好刺中拉着那辆白泽纹马车的其中一匹马的马臀。 那马儿吃痛的嘶鸣一声,拉着车直冲到路中间,正好隔开了墨紫幽的马车和那四个山贼。 这一下变故突然,所有人都是一怔。 墨紫幽有些意外那个像是楚玄养的优伶的少年,居然会在楚玄都袖手旁观的情况下出手帮忙,她心下感动,心想那少年既然出了手,楚玄总不会还不管吧。就立刻让飞萤停车,带着飞萤跳下马车向那长亭跑去,想要寻求庇护。 但她只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因为楚玄的神色太冷了,他连看都不曾多看她们一眼,倒让墨紫幽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那四个山贼刚才被那冲出来的马车吓了一跳,如今看见墨紫幽下车,顿时就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是哪个不要命地敢拦你爷爷!” 边骂边转头去找多事的人,结果看见路边长亭中的楚玄,和那八个精壮的侍卫时,一下楞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3:都是《东窗记》的《告奠》里的戏文。 亲们,求收藏,求评论,别让我寂寞呀~~~~~~ 第6章 美优伶(略修改) 他们一路追着到这里,心里只惦记着墨紫幽这个美人,并未注意到楚玄等人,如今一看横在眼前那辆精致华贵的马车,就以为是楚玄出手阻挠,但又猜测楚玄身份非同一般,倒一时不敢招惹。 可偏偏楚玄现在又坐着没动,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他们倒一时闹不清楚玄是怎么个意思了,再加上心心念念的绝世美人就在眼前,就这么放弃了实在是不甘,顿时就迟疑在那里。 墨紫幽其实也没看明白楚玄倒底是管还是不管,就在他们猜测间,楚玄偏头看了一眼那匹马屁股上扎着的唐刀,又看向那少年皱了皱眉头,缓缓说了一句,“那是我的马车。” 墨紫幽心下暗叫不好,楚玄怕是要怪罪那少年。 谁知那少年却一撩披风的下摆,姿态悠然地往亭栏边一坐,向着楚玄叹息着抱怨道,“谁让他们太吵,扰得我忘了词,唱不下去了。” 他的本音音色清澈,如冰泉水流,泠泠入耳,听得人心神舒畅。 “姬渊,那是我的马车。”楚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强调了一遍。 姬渊?墨紫幽双眉微蹙,她总觉得“姬渊”这个名字很熟悉,前世她一定听过,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大不了,我今天为你唱这一出就不要酬劳了,算补偿你那匹马。”姬渊眸光一转,看了那四个山贼一眼,笑了一声,“不过——” 他本就生得风流俊美,那四个山贼被他这一眼看过来,顿时就酥了半边身子,忍不住去看了看墨紫幽,又再看这少年,只觉得一个如花间晓露,一个如晨曦袅雾,俱都不俗,难分高下。一时间心猿意马起来,更是舍不得走了。 就听见楚玄问姬渊道,“不过什么?” “不过,王爷不觉得这四个人打扰了你听曲的雅兴,该好好教训一下,方不堕王爷的威名不是么?”姬渊懒懒笑道。 楚玄静静看了姬渊片刻,突然向着李德安一挥手。 李德安对着那些侍卫一使眼色,立刻有四名侍卫一齐拔刀,飞身上了停在长亭外的四匹骏马,冲向那四个山贼。 那四个山贼本来听到姬渊的话时就有所防备,早已拔刀在手,原想着楚玄的人也不多,还想抗衡一下。谁知道那四个侍卫武功极高,身手快如闪电,拔刀上马,飞身而至,一连贯动作一气呵成。 那四个山贼还来不及摆好架式,就有两人被砍翻下马,双双毙命。另外两人一看情况不对,拨转马头想逃,结果刚刚一动,就被两名侍卫一人一刀砍掉了脑袋。 尸体断颈处的鲜血喷出一尺来高,溅上四名侍卫的衣衫头脸。他们却是擦也不擦,一转马头打马回亭外,下马向楚玄下跪复命。只听嘭嘭两声,那两具无头尸体这才从马背上砸落在地。 这长亭之外,一时寂静无声,众人皆惊在那里,只有姬渊抚掌大笑,“王爷威武!” “姬渊,你和你的同伴走散了,现在又不要我给的酬劳,哪里来的盘缠上金陵?”楚玄却是笑着问他。 墨紫幽心中一动,忽然就想起姬渊是谁了。 姬渊此人,前一世她虽不曾见过,却是一直风闻其大名。他可是后来金陵有名的昆腔芙蓉班的当家名旦,也是芙蓉班的班主,他的唱腔好,扮相俊,身段美,倍受戏迷追捧。 前世,墨紫幽曾听闻,若是姬渊在哪里摆台唱戏,必然引得万人空巷前去观看,可以说是风靡整个金陵。 又加之姬渊生得俊美,貌胜潘安,情如宋玉,才比子建,虽身为下贱,却是论才论貌都处处不凡,更是惹得不少男女大动凡心,偏偏他又生性风流不羁,处处留情,便得了“檀郎”一美名。 据说,当时为了他而黯然神伤的名门闺秀不计其数,因他而交恶的高门贵胄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他不过一介下九流的戏子,却惹得豪门中多少男女为他争风吃醋,按说早该不被金陵各大世家所容。可竟是无一人敢动他,也动不了他,全因他得了当今皇上的青睐,能够长伴君侧,陪着皇上玩乐。 听说皇上两日不见姬渊,就要发脾气。皇上待他之重,就连近身随侍皇上的掌印太监韩忠都要退上一步。 有皇山这个大靠山在,谁敢暗地里处置了他? 就连朝中大臣纵然心里对他戏子的身份无比轻视,明面上却丝毫不敢轻慢于他,见到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一声“姬大家”。 无爵无官,以一介伶人之身成为天子身边最为宠幸的弄臣,本朝开国以来,他是第一人。 就连后来楚烈登基为帝之后,虽不常常召他进宫陪伴玩乐,却也极为礼待他,甚至还引得后宫一众妃嫔争风吃醋。结果就有人闹到了当时宠冠后宫的墨紫幽的面前来,要她进言除了那个姬渊。 墨紫幽虽然没这么做,不过当时听闻这些,只觉得匪夷所思,着实不明白是怎样一个人,能引得男男女女都为他不顾名声,痴迷不悟。 如今见到,却也要在心里叹一句“难怪”。 如此朝雾一样出尘的俊美人物,若不是身在贱籍,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造化。 只是前世,这个姬渊后来却是无缘无故突然失踪,当时为他魂牵梦萦的一众男女都派人四处查访寻找他的下落,却是查不出丝毫踪迹。他的失踪,也成为了当时金陵一大未解之谜,更是引出无数或香艳或绮情的传闻。 算一算,前世芙蓉戏班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到金陵的。 只是没想到,这位前世风光无限的“檀郎”,竟也有落魄到连盘缠都没有,要在风雪中为楚玄唱曲的时候。 不过,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真的落魄呢。 就见姬渊笑看了楚玄一眼,环视了一遍围在长亭外的女子们,冲她们微微一笑,他那双丹凤眼本就生得极好,如染雾般水汽氤氲,不笑也带三分情。一笑之下,顿如雪消雾散,春风拂绿,那三分多情,瞬间成了七分,当真是妖惑众生。 那些马车上的女子们顿时被迷得晕头转向,七嘴八舌地开始吵,“姬公子跟我走吧,我给你盘缠。” “不,姬公子,你跟我回去,我养你一辈子!” “呸,人家哪里看得上你!” “难道人家就看得上你!” 墨紫幽这才知道原来这些马车里的女人都是冲着姬渊来的,看她们大多打扮妖娆,风尘味极重,显然多是阅尽欢场情爱青楼妓子,却也还是被这姬渊迷住,可见他前世“檀郎”的美名不是白得的。 “小姐,那人笑起来真好看。”飞萤在她身后呆呆地说。 何止是好看。墨紫幽叹息,简直是妖孽! 这是一个深知自己生得好,也极懂得如何利用这一点的少年。 “哈,倒是我小看你了。”楚玄顿时大笑。 墨紫幽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楚玄养的优伶,不过也是,楚玄刚刚回到魏国,怎么可能就带着一个优伶上金陵,为自己引来无数闲话。 只是—— 墨紫幽的眼神在楚玄和姬渊之间转了转,她总觉得楚玄待姬渊的态度有些特别,又想起姬渊前世的名声,忍不住想,这楚玄不会是看上姬渊了吧? 成王是梁国待久了变成了断袖? 她按捺不住胡思乱想了片刻,才带着飞萤走上前去,先向着姬渊行礼道谢,“多谢姬公子。” “姬渊身份微贱,当不起小姐这样的大礼。”姬渊笑着摆手。 “姬公子是我们主仆二人的恩人,这礼自然该受的。”墨紫幽却是道,她正正重重地向姬渊行完了礼,才又向着楚玄行礼,“多谢成王殿下。” 站在楚玄身后的李德安见墨紫幽居然先向身为戏子的姬渊行礼,才向身份尊贵的楚玄行礼,心中顿时就对墨紫幽多了几分好感。心想道,这小姑娘不是个会捧高踩低,趋炎附势的。 楚玄却是面色一沉,冷声质问墨紫幽,“你怎知我是成王?” 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开平九年,殿下因治理两江水患,救助百姓立下大功,彼时有人看见白泽瑞兽出没两江,百姓都道,如此祥瑞现世是昭示殿下为当世圣贤。今上圣心大悦,特下旨赐殿下独用白泽徽纹,他人不可比肩。”墨紫幽一笑,“是问这大魏国中,除了成王殿下,还有何人敢在车身上绘白泽纹案?” “陈年旧事,你竟也知道,真是难得。”楚玄冷笑一声,眼中疑色不减反增,不怪他多疑。墨紫幽出现的太过巧合,看她打扮不过乡野贫女,按说该是见识浅陋,可却对九年前的朝中往事了解得如此清楚,实在可疑。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日更,求收藏,求鲜花~~~~~~ 第7章 兄弟情(略修改) 墨紫幽缓缓抬头,露出自己的脸,楚玄和李德安看着她的脸都是微怔了一瞬,李德安迅速低下头去,道,“殿下,这姑娘生得太好了。” 墨紫幽微一蹙眉,她怎么觉得李德安话里有话? “的确是生得太好了。”楚玄的目光忽然有几分冷。 墨紫幽本想拜托楚玄送她们去金陵,可现在看楚玄的态度,显然对她极为防备,难怪之前不肯出手救她,她倒一时犹豫着没开口。 就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急急,墨紫幽的来路上又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之人正是楚烈。 “咦,秦王殿下?”李德安尖眼,有些奇怪道,“今天这条道上还真是热闹。” 楚烈一出现,墨紫幽的两条秀眉猛地紧皱又立时松开,眼中露出一瞬的戒备。 她这刹那间神色变幻,全然落入姬渊眼中,他有些奇怪地看了墨紫幽一眼,又看向骑马过来的楚烈,眼神忽然就有些冷了。 楚烈本是赶着来救墨紫幽的,结果看见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人,特别是看到楚玄在长亭里,顿时有些意外。眼神一瞥间又看见那四具山贼尸体,他的面色稍沉又松,一转马头直向长亭里的楚玄奔来。 “四弟,我听说你已随同梁国使臣前来为父皇贺寿,不日将至金陵,却不想在这里遇见你!”楚烈一脸惊喜地在长亭前下了马。 “三哥。”楚玄也已经起身走出长亭,笑容温和地迎向楚烈。 墨紫幽心念微动,看了楚玄一眼,原来并不是魏帝召楚玄回国的,而是他作为梁国派来魏国向魏帝贺寿的使者中的一员才能回到魏国。 自六年前,北魏和南梁议和之后,每年两国皇帝寿辰,两国都会互相派使者前往贺寿。只是魏帝的寿诞还在明年的三月中旬,还有三个多月才到,梁国的使臣这次来得未免早了些。 况且—— 墨紫幽扫了一遍楚玄的随从,并未见到像是梁国使臣的人。 同样的疑问,楚烈也有,“四弟,怎么你先到了,梁国其他使臣呢?” “梁国正使和两位副使,还有其他随扈才过湛江就说魏国太冷受不住,要留在那里等开春再上金陵。”楚玄像是无奈地摇头,“我思乡心切,想在家过个年,所以先一步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楚烈一副不胜欣慰的样子,与楚玄交手相握,两人都是一副骨肉至亲久别重逢的欣喜之态。 墨紫幽心中嘲意微涌,谁能想到前世后来这兄弟二人为了一张龙椅会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六年不见,你在梁国一切可好?”楚烈露出关切之色。 “他国非故国,难把梁地作魏土,又有什么好不好的呢。”楚玄语露落寞。 “唉,你别怪父皇,他到底还是——”楚烈止住话,一副自己也不知该如何为皇上所为分辩的样子。仿佛为了转移话题他才看向墨紫幽,温声问,“姑娘你没事吧?怪我能力不足,刚刚没能牵制住所有的山贼,差点就让姑娘遇险。” “山贼已然毙命,是成王殿下和这位姬公子救了我,刚刚也多谢秦王殿下仗义出手。” 墨紫幽带着飞萤向着楚烈福身行礼,楚烈这才注意到站在长亭中的姬渊,也不由因为姬渊那出众的外表惊艳了一下。 姬渊向他拱手行礼,“拜见有秦王殿下。” 那些马车里的女人,也都规规矩矩地向着楚烈行礼,一个个娇声道,“拜见秦王殿下。” 有两位相貌不俗的王爷在这里,她们居然还是只盯着姬渊,没一个去向楚玄和楚烈献殷勤,墨紫幽实在觉得稀奇。 不过,她又一想,这些欢场里的女子大多眼光毒辣,自然看得出以楚玄和楚烈和身份,绝不是她们能抓得住的男人,还不如抓住姬渊实在。 可惜,姬渊也是个抓不住的男人。 楚烈抬手免了他们的礼,刚要开口对墨紫幽说什么,墨紫幽就抢先向楚玄道,“我们本要去金陵投亲,却不想半路遇险,车夫和我的奶娘都死在山贼之手。如今只剩下我们主仆二人,却是连去金陵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还望成王心善,能够送我们前往金陵墨家。” 楚烈一怔,对于墨紫幽只向楚玄求助感到意外,就听见楚玄问墨紫幽,“金陵墨家?内阁谨身殿大学士墨越青是你什么人?” 墨姓在大魏少见,敢称金陵墨家的只此一户。 “墨阁老是民女的伯父。” “你居然是墨家的女儿。”楚玄轻嘲般地笑了一声,又道,“是了,最近听说墨阁老要接自己的侄女回金陵,想来就是你了。” “是,民女墨紫幽。”墨紫幽垂首回答。 此言一出,楚烈的眸光闪了闪,大概已然想到了墨紫幽就是墨家那个将要送去和亲的人选。 而站在长亭里的姬渊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他看了看墨紫幽,又看了看楚烈,不知想到了什么,淡笑不语。 墨紫幽却没留意这两人的神色变化,她只是在想,听楚玄的口气,定是知道墨越青为何接她回金陵了,那就好办的多了,她是和亲人选,楚玄救了她,安全送她到金陵墨府也算是一功。 楚玄却是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没有急着回答。 “四弟刚回金陵,一定想四处看看,还是我送墨姑娘去金陵吧。”楚烈语气温和,一副在为自己弟弟解围的兄长之态。 墨紫幽一下把心提了起来,真让楚烈送她到墨家,她之前种种不是全白费了。她立刻婉拒道,“刚才见秦王殿下行色匆匆,又带着那么多官差随行,想来是有急务在身,民女不敢耽误。” 楚烈刚想说“不耽误”,墨紫幽却是一下抬眼看过来,她那一双眼睛清清亮亮,如长空皎月般剔透,透着冷淡和拒绝。楚烈微怔,想说的话不知怎的就说不出来了。 “还是麻烦成王殿下送民女一程吧。”墨紫幽双眼一转,又执拗地看向楚玄。 楚玄看着墨紫幽眼中的固执,也看出墨紫幽有意与楚烈保持距离,顿时觉得诧异。 今天无论是墨紫幽还是楚烈都出现得太巧,他原本有些怀疑墨紫幽是不是楚烈故意派来接近他的,可现在看起来又不大像。他有些想不通,墨紫幽和楚烈的出现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一旁的姬渊却是突然出言,笑道,“成王殿下,人家墨姑娘就是喜欢你送,你就送人家一程嘛。” 楚烈和墨紫幽的脸色都是变了变,墨紫幽面上有些红,心想这姬渊不会是以为她看上楚玄,想要趁机赖上人家吧。 她可真是冤枉! 楚烈则是淡淡地看了姬渊一眼,谁知道姬渊却是捂着心口惊慌地看着他,“秦王殿下为何瞪我?我说错话了么?” 楚烈的表情僵了一僵,又换上一脸温和的笑意,“我是见你生得好,所以多看一眼而已。” “咦,是么?”姬渊又懒懒地笑起来,别有深意道,“那秦王觉得我更好看,还是墨姑娘更好看呢?” “你们都生得很好,是我平生仅见。”楚烈没想到姬渊会这么问,顿时有些尴尬。 “那——我跟墨姑娘比,秦王更喜欢哪一个?”姬渊不依不饶地追问。 墨紫幽差点笑出声,若是楚烈回答更喜欢她,那他就是觊觎和亲人选,若是回答更喜欢姬渊,那明天关于秦王断袖的流言指不定就飞满金陵。若是回答都不喜欢,那就真是太好了,墨紫幽巴不得他这么说。 她心道这姬渊真的大胆,也不怕被楚烈记仇,不过楚烈向来在人前装得温和大度,迷惑了不少人,这姬渊不会是被楚烈以往的名声给骗了吧。 “姬渊,别戏弄我三哥。”楚玄瞪了姬渊一眼,又对墨紫幽道,“反正顺路,我又是闲人一个不比三哥公事繁忙,送墨姑娘一程也无妨。” 他向着李德安示意去准备起程,又对墨紫幽道,“风雪已停,这就动身吧。” 墨紫幽心下略松,她刚刚还真怕楚玄不答应她,如今楚玄开了口,楚烈自然也就不会再提送她之事。 只是她总觉得楚玄是因为姬渊开了口,才同意送她的。不过不管如何,能如她的意就好。 “多谢成王。”她笑着向楚玄道谢,这是她这半天来露出的第一个真心笑容,她那张绝美的脸,因这笑容瞬间明艳起来,如那绽放在晨曦间的带露牡丹,美丽不可方物。 楚烈看着墨紫幽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只是他又把目光转向楚玄,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李德安已经下令命人将白泽纹马车的那匹受伤的马换掉,又让人把墨紫幽所乘那辆破马车上的箭矢都拔掉,再想办法找东西堵上被山贼扯掉的后壁,见勉强能够挡风之后就将那辆破马车和楚玄的马车都拉过来,又指派了一个侍卫给墨紫幽当车夫,才过来恭敬地向楚玄禀告可以起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男主取向绝对正常哈,他只是仗着自己生得好,爱捉弄人而已?乛?乛? 。 第8章 忆往昔 墨紫幽带着飞萤退开了一步,让楚玄和楚烈先行,楚玄看也不看她一眼,出了长亭走向那辆车壁绘着白泽纹的马车。 楚烈走过墨紫幽身边的时候,却是停了下来,问她,“是我对墨小姐有什么失礼之处么?” “秦王为何这样问?”墨紫幽心中暗想,是她避他避得太明显了么。 果然,楚烈说,“我总觉得墨小姐似乎很不喜欢我。” “王爷多虑了。”墨紫幽含糊其辞地回答,“王爷是天潢贵胄,岂是我一介民女可以喜欢,又可以不喜欢的。” 楚烈轻轻笑了一声,看向那辆白泽纹马车,忽然压低了声音,“我这四弟虽生得一副好相貌,可惜未必能留在魏国,墨姑娘可要三思。” 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墨紫幽一眼,才走向自己的黑马。 墨紫幽有些错愕地看着楚烈跨上他那匹黑马,心里顿觉荒唐。她听出楚烈的意思,他竟以为她拒绝他相送是因为看上了楚玄。 只是,他话里的警告之意太明显,墨紫幽顿时警觉了起来,楚烈并不是一个会说无谓的话,做无谓的事的人。他明明公务在身,却还主动提出送她回墨府,现在又提醒她楚玄的主意不好打,这并不是楚烈惯常的行事作风。 墨紫幽有了一种不太好的直觉,难道跟前世一样,楚烈再次对她一见钟情了? “四弟,我先行一步了。”楚烈向着正由李德安服侍着上了马车的楚玄道。 楚玄回头冲他点了点头,楚烈就一扬鞭,马鞭落下前,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刮过墨紫幽的面颊,墨紫幽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被蛇信凉凉舔过的感觉,背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回忆起前世最后一次见到楚烈时的情景,那是幽司铁狱失火当天的早上,她被禁婆带到铁狱里一个特别的房间里。 那间房的光线很亮,秋日的阳光从花格窗外照射进来,屋子四角的花几上都摆着一盆菊花,每张椅子上都搭着厚厚的防寒用的灰鼠皮椅搭,地上铺着猩红芙蓉毡,香几上的紫金香炉传来瑞龙脑的香气。 一切都那么舒适宜人,与阴冷潮湿的牢房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知道楚烈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她感受到这种鲜明的对比,让她知道她之前还处身在怎样恶劣的环境里。 只要她肯对他低头,她就可以离开牢房,待在像那间屋子一样适意的地方。 不,甚至是更华丽惬意的地方! 那天,楚烈没穿龙袍只着一身绣墨竹绸衫,负手立于花格窗前问她,“幽儿,你想通了么?” 她只是回答,“杀了我,或者放我走,你我之间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为何你一定要离开朕?”楚烈回过头来看她,眼中有压抑的愤怒,因而显得他那张英俊的脸,微微狰狞。 “因为,我已不爱你了。”她摇头,“我做不了你的幽妃,也不再需要你的宠爱。” 楚烈的脸色瞬间变了,从前,他会把所有的情绪变化都用微笑和平静隐藏,就算生气也是隐而不显。那次却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失控又扭曲的面孔,“朕这么爱你,你怎么可以不爱朕!” 他伸手抓紧她地双肩猛摇,一声声质问,“你不爱朕是不是因为你爱上了云王,你爱上了楚卓然!” 她心里只觉得可笑,她和云王楚卓然不过一面之缘,楚烈先是怀疑她失贞打掉她的孩子,然后又怀疑她离开他是为了楚卓然? 她想辩解,但她刚小产完就在牢里待了三个月,本就虚弱不堪,被楚烈这样猛摇,顿时就头昏脑胀,几欲晕倒,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最后,她意识模糊地倒在楚烈怀里,听见他用平静下来的声音说,“幽儿,你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朕,你是属于朕的,生生世世,你都只能爱朕一个——” 那声音充满情意,缠绵悠长,如同摆脱不了的诅咒。 她感觉到他落在她唇上的吻,冰凉滑腻,如同蛇信湿冷的触感。 那是他前世留给她最后的记忆,他的面孔偏执又疯狂,与面前这个温然如玉的男子,判若两人。 马鞭落下,楚玄带着自己的下属随从先一步向北卷裹着雪尘而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墨紫幽轻轻松了口气,他们前世那决定她命运的交点,终究是被错开了。 “那么墨姑娘,就此别过了。”姬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长亭,正坐在一个女人的马车上看着她笑。 墨紫幽向他点头道别,“我会记着你今日的恩情,他日定会报答。” “你放心,就算你不报答,我也会去找你要的。”他笑道。 他笑起来实在好看,薄唇微弯,凤眼斜飞,一双眸子如含了雾一般氤氲多情,轻易就能让人陷入其中不可自拔。 若非墨紫幽重生一世,对于男人和情爱都看得淡了,恐怕也不免要受他诱惑。而且他实在太过多情,中了他的情毒,只怕是无药可解。 她回他一笑,“好,他日金陵再见。” 她带着飞萤走向自己的马车,临上马车前,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姬渊。 他正侧着头,一脸温柔地同马车里的女人说话,他的侧脸线条很美,完美得找不到一丝瑕疵。 只是,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危险。 更何况,他身为男子,美而过妖,反而让人不安。 似乎感觉到墨紫幽在看他,他转过头来,静静与她对视。 这一次他没有笑,脸上的神情很淡,眼神也很淡,墨紫幽却是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凌厉。 仿佛是那陡峭的山巅,虽被云遮雾绕,仍是微露峥嵘。 墨紫幽微凛,转头在飞萤的搀扶下上了车。 姬渊一直看着墨紫幽和楚玄的马车离开,他身旁的女人吃醋地娇嗔道,“人都走了,还看呢。怎的,见人家小姑娘漂亮啊,可惜你这张脸啊,对那位墨姑娘不管用,人家还是更喜欢王爷。” “这世上不受皮相所惑之人何止万一,况且——”姬渊的眼神落在墨紫幽远去的马车上,笑道,“这位墨姑娘,将来是要有大造化的,自然是看不上我这等小人物了。” “所以啊,你还是喜欢我吧,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人物。”那女人靠在姬渊的肩上笑,又问道,“你平时不都是唱旦角的么,今天怎么唱起施全来了?” “成王殿下答应的赏银丰厚,只要他喜欢,我又有什么不能唱的呢?”姬渊轻笑道。 “来,给姐姐唱支曲子听听。”那女人伸手摸了一把姬渊的脸,“姐姐的赏银也很丰厚。” 姬渊笑看了她一眼,以手击着节拍,唱起一支《折桂令》:“……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注1】 歌声清亮,缠绵悱恻,传得极远。 墨紫幽坐在车里竟也隐隐听见,她撩开车窗的油布向后看去,姬渊已经远得成了一道白影,他的声音却还萦绕在耳,“……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注2】 果然是个太过多情的人。 墨紫幽笑了一下,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瞥见前面那辆绘着白泽纹图的马车,心中忽然就有些感慨。 六年前还是太子的楚玄,曾经是所有人眼中真正的天之骄子。 他的生母苏皇后与皇上少年结发,感情笃深,又以其贤德,倍受皇上敬重。 苏皇后的身后站着满门清贵,世代簪缨的苏家,苏皇后的父亲是苏家家主苏阁老。 当今皇上能够以亲王身份除掉自己的嫡兄隐太子登上皇位,苏家是出了大力的,所以皇上一向极为看重苏家。加之,苏阁老德才兼备,治国有道,又曾是帝师,是以皇上一登基就将他放在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上。 苏阁老不负皇上所托,在他任首辅的十六年里,魏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几现盛世。 有苏皇后这样一位高贵贤淑的生母和苏阁老这样一位手握大权的外祖父,楚玄怎可不说是得天独厚? 所以,皇上一登基他就被立为太子。 而他也不负众望,自小就聪慧颖达,三岁启蒙,五岁出阁读书,七岁入朝观政,十岁独猎九狼,十二岁向当今皇上提出建常平仓之法,用予储粮备荒,调节粮价,施惠百姓,十四岁治理两江水患,救助两江百姓得力,博得“白泽君子”美名,更被圣上恩赐,独享那以示圣贤祥瑞的白泽徽纹。 百官都赞他满腹韬略,才智过人,百姓都赞他乐善好施,贤德仁义。 那时,他是大魏朝众望所归的国之储君,皇上其他的皇子中无人可望其项背。 只可惜,六年前变故却是接连陡生。 楚玄八岁时,苏皇后曾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未婚妻是宁国公府的庶出姑娘萧书玉。 当时,此事传出,众人都很诧异,虽说萧书玉是宁国公萧准的独女,但到底是庶出,论身份如何配得上身为太子的楚玄。 不过,也有人猜测,苏皇后是担心苏家已是权盛至极,再为楚玄定一门太高的亲事,容易引起皇上忌惮。反正宁国公萧准只有萧书玉这一个女儿,萧准又手握重兵,对楚玄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助力。 等到后来,萧书玉十三岁时以其绝世之貌和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在魏国每年二月的花朝宴上得到魁首,被称为金陵绝色第二之后,许多人才醒悟,兴许是楚玄自小就看中了萧书玉的花容月貌。 一时间,楚玄和萧书玉的才子佳人之说在金陵广为流传,世人都道楚玄艳福不浅。 却不想,艳福不浅的是当今皇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2:元朝徐再思的《折桂令 春情》。 第9章 繁华尽(修改细节) 六年前,萧书玉和楚玄成婚在即,却突然哑了嗓子不能成语,为了早日康复,她就跟着祖母老宁国公夫人到金陵城外六济山上的静慈庵祈福。 不知为何,那天皇上也秘密去了六济山,结果居然就在六济山上临幸了萧书玉。 按说,临幸了太子的未婚妻本已是大错,皇上就该秘密处置此事,找个借口掩盖过去,重新为楚玄选一门妻室,等过一段时日,夫妻父子间的隔阂也就慢慢淡去。 谁知道,这位当今天子还是个多情的种,他竟是一意孤行要纳萧书玉入宫,还一举封为贵妃,这才闹得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楚玄被自己的父皇戴了绿帽子。 此事传出,无异于在天下人面前扇了苏皇后和楚玄一个耳光,楚玄和萧书玉连大定都过了,再有几日就要成亲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皇上如此行径,苏皇后再如何贤良淑德都免不了心生怨怼,再加之自己亲手挑给儿子的儿媳妇,如今却成了后宫里与她共侍一夫的姐妹,苏皇后当时就病了半个月。病好之后虽未在后宫里为难萧书玉,到底是待萧书玉极为冷淡,与皇上之间也生出了嫌隙。 皇上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颇对不住楚玄,但他毕竟是皇上,不可能低头认错,为了掩盖自己心里的尴尬内疚,他反而渐渐疏远起楚玄。 那些与苏家和楚玄不和之人,一见苏家和楚玄隐有失宠之势,就开始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屡屡谗言挑拨,更令得苏皇后和楚玄被皇帝冷待,就连苏阁老也几次被皇帝无故当众训斥,苏家开始被打压。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上书弹劾苏阁老贪赃枉法、不臣谋逆等等数条大罪。其中一条罪状是与先帝隐太子一党有所勾结,曾经故意纵走隐太子之师张政一家,并且多年来对张政一家的下落隐瞒不报。 在三法司派人抓到张政一家,并从张政家中搜出了苏阁老之孙苏暮言写给张政的多封亲笔信,仔细验过那些亲笔信的字迹无伪之后,皇帝悖然大怒,下令将苏阁老在东华门杖毙,苏暮言被判凌迟,苏氏一门和张政一家全部处斩。 这一番骤变,让楚玄和苏皇后措手不及,怪只怪那些想对付苏家的人出手太狠,当年皇上在先皇病危之时,在内宫假借谋反之名击杀隐太子,逼得先皇不得不传位于他,最终先皇含恨离世,他才坐上了皇位。 后来,隐太子一党到处宣扬当今皇上轼兄篡位,名不正,言不顺,是乱臣贼子,引得皇上血洗金陵,把隐太子一党连根拔起,务求鸡犬不留,再无后患。 一番铁腕压制之后,再无人敢提当年皇上篡位之事,但隐太子多年来依旧是皇上心中最阴暗的禁忌,这阴暗始终提醒着他身下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提醒着他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是怎么看他的。 可是现在苏家却是触碰了这禁忌,自然是非死不可。 苏皇后在后宫中听到自己父亲的死讯,和苏家被判满门抄斩的旨意后,就在自己的朝阳宫自缢而死,只留下四字血书——“清者自清”。 据说,苏皇后死的那天,皇上在朝阳宫陪着苏皇后的遗体坐了一整夜。最终,他没有废去苏皇后的皇后之位,下令将苏皇后陪葬帝陵,但终究是没有赐苏皇后任何谥号,丧礼也极其简陋,更不许官员百姓为之守丧。 唯一为苏皇后守丧的只有楚玄一人,那时,他已不是太子了。苏皇后死后第二天,立刻就有不少官员跳出来往苏阁老和苏家身上泼脏水,更波及到楚玄身上。当时的楚玄孤立无援,根本无力反击,皇上就借势下旨废他太子之位,改封成王。 半年后,北魏和南梁议和,两国交换质子,梁国送来的是梁帝幼子,当时年仅八岁的慕容英,魏国送去的就是成王楚玄。 可怜原本的天之骄子,却在梁国当了六年质子,直到如今还要由梁帝派遣才能回到魏国。 身为魏国皇子,却成为梁国前来向魏帝贺寿的使臣,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 果然就如那《东窗记》的戏词——功也徒然,名也徒然。 都敌不过帝心多疑。 也许,楚玄会让姬渊为他唱那出《告奠》,也是对施全的悲愤心有戚戚。 墨紫幽看着前方那辆马车上,曾经昭示荣宠的白泽纹,忍不住叹息。 楚烈说得对,楚玄就算这次回到魏国,如果皇上不发话,他也是无法留下的,还是要回梁国做质子。 不过,墨紫幽相信楚玄这是有备而来,定会想办法留下的。 他回来的目的也许跟前世一样——皇位。 只是,前世梁国的确派了使臣前来给魏帝贺寿,还给西狼求亲之事添了不少波折,但是楚玄根本未随同梁使前来,这一点她很清楚。 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这样的改变? 今生在她回金陵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她前世的记忆发生的,她也利用了这个优势悄悄攒下了不小的产业。 可是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却与前世大不相同,先是她提前遇上山贼,接着又遇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楚玄,还有姬渊,这一切,前世都不曾发生。 墨紫幽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她在云都的某些动作,引发了这样的改变? 忽然传来一阵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墨紫幽抬头看去,就见半空中,一群麻雀振翅飞过。 “《笼雀》。”她喃喃自语。 “小姐说什么?”坐在一旁昏昏欲睡的飞萤一下清醒过来。 “没什么。”墨紫幽放下油布,怔怔坐着出神。 她想起了前世幽司铁狱里一墙之隔的男子,还有他那不甘又独孤的琴声。想起他作的那首《笼雀》,还有他最后握住她的手。 明明,她根本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姓名。 明明,他们只是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 明明,他们只是在生命的最后携手共死。 可那人手心的温度和他不甘的琴声,却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刻痕。 他,是否也像她一样获得了重生? 这一世,她还会遇见他么? *** 墨紫幽没想到楚玄还真的是一路四处赏玩着回金陵,原本最多半天的路程,硬生生被他拖到第二天未初时分才进了金陵城。 刚进金陵城外城的正南门,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墨紫幽听见楚玄向一人打招呼道,“小皇叔,好久不见。” 她心一跳,悄悄把油布车帘掀开一条缝,向前看去,只见楚玄的马车旁有一身穿甲胄的武将,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正侧着脸同打开马车车窗的楚玄说话,“好久不见,你可好?” 他的声音极沉,透着一种武将独有的刚毅,他的侧脸线条如同刀削斧刻般凌厉,骑在马背上的身姿挺拔如松,英武不凡。 云王。 墨紫幽没有想到今生这么快就会遇上他。 云王楚卓然是皇上最小的弟弟,也是皇上硕果仅存的几个兄弟当中唯一手握实权的。 当年,皇上轼兄夺位,自然是引得许多兄弟不满,发生了好几场叛乱,都被皇上以铁血手段镇压下去。所以皇上对同胞兄弟都深为忌惮,唯有当时年仅七岁,而且生母早丧还未封王的楚卓然让皇上觉得毫无威胁。 也许是因为皇上杀掉了太多兄弟,心中多少有所不安内疚,后来他就一直都对楚卓然极为疼爱。楚卓然可以说是皇上带在身边一手培养大的,等到长大封王之后,他就到军中效命,年纪轻轻就屡立奇功,十六岁就能统率三军,最终成为大魏朝最年轻的一等武将。 许多人暗地里都曾揣测过,云王手握兵权久了,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于是,每每他带兵出征凯旋归来时,总会有那些言官上窜下跳地找出一大堆借口弹劾他。 开始几次,皇上都将刚刚立下战功的楚卓然大骂一顿,然后命他交出兵符回府闭门思过。楚卓然每次都没有任何辩解地交出兵权闭门思过,就连诸将士为他鸣不平,他也不置一词。 其实皇上心里清楚那些弹劾不过是小人作祟,但他也有意要试探楚卓然,所以顺势而为。 只是那时,魏国与梁国,还有西狼之间的关系都很不稳定,边境时有交战。皇上几次夺了楚卓然兵权,过不了几个月,往往又再次命他领兵出征。 楚卓然也从不借机摆架子或者为自己讨要好处补偿,皇上要夺他兵权,他就放手,皇上要他为国征战,他就披上甲胄。无论遇上多少不公,他都毫无怨怼,所有人都惊讶这个军事奇才居然如此好性子。 几次折腾下来,皇上都对他没脾气了,在那群言官们再次对着楚卓然上窜下跳地弹劾的时候,皇上更是怒而下令将那些人拖到东华门狠狠打了一顿,打得再无人敢胡乱弹劾楚卓然。 皇上安心了,楚卓然也清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更新,修改一个细节) 这两章交待一下两个主要男配的背景,这篇文架构比较大,一堆人设我就写了快两万,开始剧情会有点点慢。 不过老读者的话应该懂的,我是属于剧情流的,请耐心。。。。。。。 第10章 悲恨续 之后,皇上就十分放心地把兵权交到楚卓然手里,由着他在军中的威望越来越高,因为他看清楚了,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幼弟对自己只有恭顺,绝无二心。 墨紫幽想,以云王这般死忠的性子,前世若非楚烈骄奢淫逸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再加上楚玄怂恿,只怕他是不会与楚玄联兵谋反,逼楚烈退位。 恐怕楚玄前世会找上楚卓然合作,也是看准了楚卓然对皇位毫无野心,一旦事成,楚卓然依旧只会去做他的三军统帅,根本不会同楚玄争夺那把龙椅。 那么,这样的云王为什么前世会答应她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的退兵请求? 为什么楚烈会料定她一定能说动楚卓然? 这是墨紫幽一直想不通的事情。 她还记得前世她在云王军营里过的那一夜,那一夜她不安地坐在楚卓然就寝的大帐中,生怕楚卓然会对她做什么。 可是楚卓然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为她煮了一整夜的茶,茶叶是上好的雪芽。 她喝着楚卓然为她煮的茶,她的心情从一开始的不安慢慢变得平静。只是,她总觉得楚卓然那双微垂的的眼帘下似乎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然而直到晨曦的微光照进大帐,他也未对她说只言片语。 那一夜的记忆,只有他高超的煮茶技巧和萦绕在舌尖的馥郁茶香。 那次云王军营之行,墨紫幽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她不明白为何楚烈会派她去,也不明白为何楚卓然要为她煮了一夜的雪芽,更不明白为何楚卓然会答应退兵。 但那一行所引起的厄难却是她心里永远无法抹平的伤痛。 “我还好,小皇叔你呢?六年来可好?”楚玄的声音微带忧伤,墨紫幽见识过他与楚烈虚与委蛇,可现在却觉得他这一刻表露的忧伤是真实的。 “我也好——”楚卓然似乎还想对楚玄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他只是向着楚玄点了点头,就策马先行了。 墨紫幽忽然想起来,她前世曾听说过云王曾经有过一位未婚妻,正是苏阁老的孙女苏雪君,楚玄的表姐。 当年,苏雪君被称为金陵绝色第一,比萧贵妃萧书玉还早一年在花朝宴以一支凌波舞赢得魁首,仰慕者数不胜数,但她却只倾心于楚卓然一人。 她自小常常入宫陪伴苏皇后左右,与楚卓然算是青梅竹马,当初楚卓然向苏家求亲时,苏阁老本以辈分有高低,不可通婚为由拒绝。楚卓然却是跪求了皇上的一道圣旨,让苏阁老只能无奈答应。 楚卓然在魏国威望极高,苏雪君又是绝世美女,世人都说他们是英雄红颜,极为般配,一时传为佳话。听说,苏雪君被赐婚给楚卓然后,不少她的仰慕者都纷纷去云王府找楚卓然单挑。当然,全都被楚卓然给打出云王府了。 只可惜,后来苏家出事,一门倾覆。 当时,楚卓然正带着军队在魏梁边境与梁军交战,等他得胜归来,苏雪君已经香消玉殒了,他连向皇上求情都没有机会,甚至未见着佳人最后一面。 后来,楚卓然就一直未再订亲,世人都说他是对苏雪君一往情深,不少人都揣测楚卓然会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自此与皇上生了罅隙,有了反心,只怕就连皇上都不免要这样想。 没想到楚卓然待皇上依旧忠心耿耿,六年来都未有任何异动,倒是让那些原本兴致勃勃,等着抓楚卓然错处的人失望了。 墨紫幽知道,楚卓然前世一直对当今皇上尽忠到了最后,虽然他手握重兵,但从不擅权乱政,极得圣心,到皇上临终时甚至赐了他丹书铁券,三代免死。 那时,楚卓然在魏国的威望已是极高,楚烈登基之后,几度三番想夺楚卓然的兵权都无从下手。 不过,楚卓然似乎一直都没有娶正妃,据说连个侧妃侍妾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他真为了苏雪君而心如止水,还是有别的原因。 楚卓然骑马走远了,两辆马车又开始前行,墨紫幽放下撩着车帘的手,舌尖忽然就泛起了一股清香馥郁的茶香,仿佛是那夜楚卓然亲手煮的雪芽。 *** 两辆马车行到了墨府侧门,李德安早就派人先一步来报信,墨紫幽的祖母墨老夫人已经派人备好了软轿在侧门等候了。 墨紫幽在飞萤的搀扶下下了车,等在门口的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她带着四个轿夫向墨紫幽行礼,“这一定是四小姐了。” 墨越青有三个女儿都比墨紫幽年长,当年墨紫幽的父亲墨越川虽然带着段氏离家远赴边关,但并未分家,所以论排行,墨紫幽行四。 “妈妈免礼。”墨紫幽笑道,“妈妈贵姓?可是在祖母身边伺候?” “奴婢姓刘,当不起贵字。”刘妈妈淡笑道,“奴婢平时是在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刚刚老夫人听说成王殿下送四小姐回来了,就派奴婢来接姑娘进府。” 到底有成王护送,待遇是不一样啊。墨紫幽心中笑,前世,墨家欺她在云都那样的小地方待久了,没见过世面,不过随便派了个看门的老婆子出来接她,更别说软轿了,她是一路走着去墨老夫人居住的福寿院的。 墨老夫人身边的人眼界自然高得多,刘妈妈的眼神在墨紫幽那一身素袄银钗上一扫,眼中隐隐露出不屑,又看到墨紫幽乘的那辆破马车的车壁上被山贼的箭矢射出的窟窿,顿时惊疑道,“这是怎么了。” “贵府的姑娘在路上遇上了小小麻烦,不过并无损伤,还请妈妈放心。”李德安从楚玄的马车上下来,向他们走来。 刘妈妈对着李德安笑得要更热情许多,“老夫人想请王爷进府小坐,不知王爷可方便?” 墨紫幽听到这里有些疑惑,成王现在虽然落魄了,与墨家又素无往来,但毕竟身份贵重,墨老夫人既然有意请成王进府里做客,怎会如此失礼连中门都不开,只开侧门? 难道她是确定成王不会进墨家做客? 果然,李德安摇摇头道,“王爷久未回金陵,王府荒废已久,有许多事要打理,不好耽误。王爷请妈妈转告贵府老夫人,王爷已将墨姑娘完好无损送回,请老夫人安心。” 墨紫幽向着李德安点头道谢,有成王这一句“完好无损”就足够证明她的名节未损了。 刘妈妈本也只是客套一句,也就未再多言,目送李德安上了楚玄的马车后,就安排人将那辆破马车拉下去,请墨紫幽上了备好的软轿,领着轿子进了侧门,一路往墨府内院去。 坐在轿子里时,墨紫幽忽然想起,当年苏家被弹劾,皇上下令三法司会审时,刑部的主审官似乎就是她的伯父,时任刑部侍郎的墨越青? 墨越青当时还未入内阁,在苏阁老死后,内阁有了空缺,墨越青才得以进入内阁。后来这六年间,内阁几度动荡,换人频繁,竟也让他混到了次辅之位。 再一想,在那长亭时,她说自己是墨家人,楚玄的语气就变得有些嘲讽。她当时未太在意,现在想来,莫非当年墨越青在审理苏家一案时动过什么手脚让楚玄知道了不成? 无论当年墨越青有没有的对苏家做什么,他都是苏家那个案子的主审官,楚玄心里一定很不待见墨家人,墨老夫人怕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料定楚玄无事不会进墨家做客。 墨紫幽顿时有些汗颜,想到她还死皮赖脸地让楚玄送她回来,没把她扔在半路喂狼,楚玄的修养也真是好。 一路胡思乱想,轿子已过了二道门,又走过一个小花园,到了一处抄手游廊。刘妈妈请墨紫幽下轿,带着墨紫幽走上抄手游廊,飞萤跟在墨紫幽身后,满脸好奇地瞪大眼睛左看右看,几乎让游廊两侧换着的各种雀鸟迷花了眼。 她们走过抄手游廊,又进了一处小花厅,小花厅里放着一扇木雕山水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就见插屏后有一个孩子对着正房的方向跪在一个厚蒲团上。那个孩子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水豆腐一样白嫩的小脸上是一对黑琉璃似的眼睛,正巴眨着好奇地看着她。 墨紫幽心头微软,这是墨越青的十岁幼子墨云飞,她的小堂弟。 前世,她刚入墨府时,只觉得一只脚踏进了花花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华丽新奇,见所未见。当然,后来她入了□□后,才知道墨家这一点富贵根本不算什么,连那些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的小指头都比不上。 不过彼时,她不过是一个刚从小县城来的无知少女,面对这耀眼的一切,只觉得惶恐。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上到主子,下到仆从对她的轻蔑。 她觉得委屈,却也无可奈何。 只有十岁的墨云飞,从来没有轻视过她,在她在墨家的短短时日里,他总是好奇地围着她打转,喜欢听她讲在月华庵时的趣事。 他的身上没有那些高门子弟的骄纵习性,只有孩童干净简单的纯良,他是墨紫幽前世对墨家最美好的记忆。 可惜,他在十一岁时溺水而死。 可惜,他是封氏的独子。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终于回到墨家了,可以开始撕逼了。。。。话说,亲们都是在等养肥么?没有你们的留言,我觉得自己好孤单。。。。。。。 第11章 不同命(略修改) 墨紫幽硬下心肠跟着刘妈妈走过墨云飞的身边,对他救助的眼神视而不见。前世,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怎么死的,今生既然知道的,怎么还能对这个孩子心无芥蒂? 只是,她有些疑惑,前世她回来的时候,墨云飞并没有跪在这里。莫非是因她晚回来的一日,所以引发了这样的改变?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来今生她的重生还是引发了不少改变,那她就更要处处小心谨慎,毕竟她对未来并不是完全能够把握的。 出了小花厅就是墨老夫人所住的福寿院的三间正房了,刘妈妈领着墨紫幽进了正房,墨紫幽看见一位头戴红底花草纹镶南珠锦缎抹额,身穿缕金宝相纹藏青织锦小袄的老太太,坐在屋子正中一张铺着大花洒金猩红毡的罗汉床上。她神色舒展,只是颧骨偏高,便显出几分刻薄来,正是墨老夫人蒋氏。 右边的一张黄花梨木交椅上坐着一位头带银鼠皮镶白玉貂蝉帽,身穿湖蓝色八团喜相逢绣金线厚锦镶银鼠皮比甲,神色淡淡的妇人,就是墨越青的继室封夫人了。 墨紫幽立刻向着墨老夫人拜下去,语带哭腔,“祖母,紫幽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墨老夫人愣了一下,她这个孙女从小就被留在云都月华庵,没在她身边长大,这全因她不喜墨紫幽的生母段氏。所以今天墨紫幽回来,她也没有多高的情绪,墨紫幽对她而言不过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但是现在墨紫幽突然对她表现出如此依赖之情,她也不好再端着,到底墨紫幽现在对墨家来说是有大用处的,还是要好好安抚。 “好孩子,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墨老夫人从罗汉床上下来,亲自伸手扶起墨紫幽。 一旁的封氏也跟着站起来,对墨紫幽道,“姑娘路上吃苦了。” 借着墨老夫人的虚扶,墨紫幽站起身看向封氏,眼角余光却落在站在封氏身后的一位妈妈身上,那妈妈的左脸颊上有一颗大痣! 这张脸,这颗痣,她十四年来从不曾忘记。 墨紫幽眼眸突然就泛起了光,她这一趟回来就是为了十四年前的杀母之仇。她一定会向封氏讨回公道,问一问封氏,为什么要杀她母亲。 她心中暗藏恨意,面上却笑得越发甜美,向着封氏福身行礼,“伯母。” “这孩子,生得真好。”封夫人的笑容温和,并不过分热切,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 “四妹妹生得这么好,定是随了老太太的。”站在罗汉床旁的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对着墨老夫人赞道,“可怜我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老太太的美貌我没随上半点。” 墨老夫人看清墨紫幽的脸时有些怔愣,像是对墨紫幽的容貌极为意外,又立刻因那姑娘的恭维话乐得眉开眼笑,“你是我的侄孙女,怎么就随不上了?”她拉过那姑娘向墨紫幽介绍,“这位是你表姐蒋兰青,自小就养在我身边。” 墨紫幽和蒋兰青相互见了礼,她打量着蒋兰青,蒋兰青面容俏丽,梳着高髻,着一身彩绣蝶纹红底对襟长袄搭石榴裙,举止神情端庄大方,真是比她还像墨家的小姐。 墨紫幽心中知道,这位蒋兰青可是墨老夫人为嫡长孙墨云天准备的正妻。 在三代之前,墨家和蒋家都不过是乡野小农,之后墨紫幽的祖父当了官,墨老夫人才借着丈夫拉拔拉拔自己娘家人。 再到后来墨越青一路仕途顺遂,越走越高,蒋家也就跟着越混越好。墨老夫人的大侄子,蒋兰青的父亲十年前还考中了举人,在墨越青的活动下补了缺,从县丞做起,如今也混到了从六品的州同知。 但是跟墨家比起来,自然是差太远了。 当年墨紫幽祖父上金陵赴考的时候,墨老夫人在乡下受到自己哥哥嫂子很大的照顾,所以多年来她一直帮着蒋家。她担心自己百年之后,蒋家人能力有限,对墨越青毫无助力,又远在地方,同在金陵的墨家来往极少,墨家和蒋家感情疏淡,墨家不会再照顾蒋家,才会有此安排,希望墨家将来的支柱墨云天能娶蒋家的姑娘。 她又怕墨云天将来眼高于顶,会嫌弃蒋家姑娘粗陋,所以才早早就把蒋兰青接到身边来,一来方便自己教养蒋兰青,二来也是想让他们青梅竹马,自小生出感情。 蒋兰青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在墨老夫人身边,从小出入世家高门贵族间,耳濡目染,也养出一身贵气,加上人也生得俏丽,未语先带三分笑,极讨人喜欢。 前世,墨紫幽记得墨云天的确是挺喜欢这个表妹的,但也只是喜欢而已,最后他还是为了前途娶了一位身份极高的妻子,蒋兰青只是他的一位贵妾。 女人,永远不要太把男人嘴上的喜欢当回事。 墨紫幽打量蒋兰青的同时,蒋兰青也在打量着墨紫幽。她原以为墨紫幽长于云都月华庵,从小无人管教,会是个行容粗鄙的野丫头。如今却见墨紫幽虽然一身素衣银钗,但生得仙姿玉色,自然风流,礼仪举止又分毫不差,顿时有些惊讶。 她哪知道墨紫幽前世刚回墨家的时候,的确是个除了相貌惊艳之外,言行举止无一不透着小家子气的乡野丫头。 只是,墨紫幽入秦\王府为妾后,楚烈立刻请人着意调教墨紫幽。从德言功容,再到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墨紫幽整个人从内涵到气质都已经完全改变成楚烈最喜欢的样子。 后来入了皇宫,谁不夸幽妃端雅妍丽,才情过人。 前世种种,早已刻入骨血,如今的墨紫幽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乡野丫头可比。 蒋兰青以袖掩着嘴笑,“四妹妹生得太好,比得我都无颜见人了,唉呀,老太太,我从此就住你屋里再不出去见人了。” “就你这猴儿会说。”墨老夫人亲昵地拧了一下蒋兰青的脸,又看着墨紫幽对封夫人说,“的确是生得极好,我看几个孩子里,生得最好的就是她了,真真是连紫冉都比下去了。” “老太太的孙女都是好的。”封夫人淡淡笑。 蒋兰青有些讽刺地看了封夫人一眼。 封夫人可不敢说墨紫冉不好,她是墨越青继室,墨紫冉却是前头元配萧夫人留下的女儿,自小生得明艳动人,又深得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的疼爱,还有一个才学过人,明年就要参加会试的嫡亲哥哥墨云天,所以墨紫冉在家中的地位极高。 自古继母难为,对于前头夫人留下的一双儿女,封夫人一向都是顺着的。 同样是嫡女,墨紫幽就没有墨紫冉这样的好命,不仅一出生就被留在云都月华庵十四年不能回金陵,如今要不是墨越青要用她讨好皇上,怕是连族谱都还没上。 真是同人不同命。 封夫人时不时忍不住去看跪在对面小花厅里的墨云飞,眼中微微露出担忧,又怕惹墨老夫人不喜,不敢表露太多。 封夫人嫁进墨家十五年,就只有墨云飞这一个孩子,自然是爱如珠宝。只是墨老夫人向来在家中说一不二,她要罚墨云飞,封夫人再如何心疼也没办法。 蒋兰青见了封夫人的动作,暗笑了一声,也看了对面的墨云飞一眼,墨越青只有两个儿子,都是嫡出,一个是前头元配萧夫人留下的长子墨云天,另一个就是封夫人所生的次子墨云飞。 萧夫人出生大魏开国功臣,一门两国公的萧氏,而封夫人出身江北商甲之家,虽然封家家财万贯,但族中无人在金陵做官,在地位上别说萧家了,就是跟现在的蒋家也没办法比。 从出身上,墨云飞就差了墨云天一截。 封夫人性子淡,对谁都不热络,与墨越青之间也一直是淡淡的。墨越青本就看不起封夫人的出身,再加上夫妻间感情淡漠,连带着对墨云飞也不重视。 况且,墨家已经有一个优秀的墨云天在,墨越青觉得自己后继有人,墨家的将来已有倚仗,墨云飞就算不够优秀也无所谓了。 就连墨老夫人向来都更偏疼优秀的墨云天,对墨云飞的态度却极为严厉。 比如刚才,墨云飞不过因为一盆蜡梅,墨老夫人就已经罚他在小花厅跪了小半个时辰,丝毫不顾及今天墨紫幽要回来,这样会让封夫人和墨云飞在墨紫幽面前丢脸。 蒋兰青在心里笑,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她将来是要嫁给墨云天,主持一府中馈的,如今墨老夫人压封夫人越狠,将来封夫人越没办法插手太多府里的事。 至于墨云飞,自然是越没出息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老是把章节写错。。。。。。 第12章 怜稚子 墨老夫人已经命刘妈妈搬了一张锦杌放在罗汉床边,让墨紫幽坐下,然后细细盘问墨紫幽路上的事情,一点都不遗漏。墨紫幽可是要被选去和亲的公主,名节上自然是不能出现分毫问题,若是因此引得西狼王子不满,两国生了嫌隙,那墨家可是偷鸡不着蚀把米,还要背上大祸。 “……就是这样多亏了成王和秦王相救,我才能平安回来,可是奶娘和车夫却……”墨紫幽说完,哽咽着用手绢抹了抹眼泪。 “罢了,也是他们命有此劫,我们家多赏他们家人点银子就好。”墨老夫人听完后松了口气,一两个下人的性命,她还不放在眼里,最重要的是墨紫幽的清誉未损,“我会让你大哥哥和伯父向成王和秦王好好道谢的。” 又摇头道,“你大哥哥在南山书院读书准备会试,你三个姐姐天冷受了风寒,怕过病气给你,所以今天没过来。你也一路风尘赶来,定是累了,他们不来闹你也好。” 大堂哥墨云天在南山书院读书也就算了,她那三个堂姐全都病了也太巧了吧。怕是她那几个哥哥姐姐们根本懒得来多看她一眼,她不过是一个就要被墨家送出去的弃子,他们自然没必要对她上心。若不是蒋兰青就住在福寿堂,今天指不定来不来见她。 墨紫幽心中微嘲,面上却笑道,“都在家里,什么时候见不是见呢,不急一时。” “你是个懂事的。”墨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站在墨紫幽身后楞头楞脑的飞萤,不禁摇了摇头,转向封夫人问,“紫幽的住处和服侍的人,你安排好了么?” “都安排好了,就在我院子旁的东小院第三进,紫菡在第二进,她们姐妹俩相互有个照应,又离我近些,院里的人也都是我仔细挑过的。”封夫人回答。 墨紫幽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墨紫菡是墨越青的庶长女,她的大堂姐。墨紫菡生性娴静,前世待她虽不亲近,却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鄙薄于她,算是墨家人里让她印象不错的。 只是后来,她没去西狼和亲,入了□□为妾,墨家只好另外选出一个女儿来代替思柔公主去和亲,那个女儿就是墨紫菡。 墨紫菡去了西狼之后过得好不好,墨紫幽并不清楚,但是后来西狼和大魏之间战火再起,西狼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魏国和亲公主祭旗。 所以,墨紫幽心中对于墨紫菡是有所愧的,因为她的逃避,墨紫菡替她承受了那样的命运。 “不错,菡姐儿性子好,有她照应紫幽最妥当。不过她还病着,紫幽你要注意别过了病气。”墨老夫人拍了拍墨紫幽的手,“你先去院子里好好梳洗休息,你伯父今日在内阁值夜,明日才会回来,到时你再去拜见他吧。” “王妈妈,你领四小姐去院子。”封氏吩咐道,王妈妈走出来对墨紫幽行礼,“四小姐,跟奴婢来吧。” “孙女明日再来给祖母请安。”墨紫幽从锦杌上起身,向着墨老夫人和封夫人行礼告退。 她刚转过身就对上对面墨云飞黑琉璃一般亮晶晶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这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看见墨老夫人待墨紫幽如此亲切,知道封夫人无法说动墨老夫人,但是墨紫幽刚回墨家,第一次开口,墨老夫人也许会答应。 迎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墨紫幽又想起前世墨云飞仰着小脑袋围着自己转的情景,忽然就无法狠下心别开眼。 无论封氏如何,他到底是个单纯的孩子。 他才十岁,而且前世,他十一岁就死了。 墨紫幽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还是心软了。 她又转回身,向着墨老夫人行礼,“祖母,那花厅里的孩子一定是二弟吧。” 封夫人和蒋兰青都露出惊讶之色,墨紫幽这是要为墨云飞求情? 蒋兰青的眼中微露讽意,墨老夫人做出的决定,从来无人敢置喙的,除了墨越青外也无人可以改变她的心意。更何况墨紫幽不过是一个将要被远嫁西狼的牺牲品,蒋兰青是觉得墨紫幽不自量力了。 果然,墨老夫人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那是你二弟。” “不知他犯了何错,寒冬腊月的,会跪在那花厅里?” “他打碎了我一盆极喜欢的百叶缃梅,那可是你大哥特意为我寻来的。”墨老夫人缓缓道,“云飞性子毛躁,是该磨一磨性子。” 这是在暗示墨紫幽,她这是在教导墨云飞,让她不要多管。 “百叶缃梅虽难得,但到底不如绿萼。” 可惜,墨紫幽既然决定开了口,必然是不会再退回去,她这一求,墨老夫人答不答应也关系着她以后在墨家的地位。她已经看见了蒋兰青眼中的轻蔑,不止是蒋兰青,这满府的下人哪个不是跟红顶白的,若是她一回来第一个请求就遭墨老夫人拒绝,他们又要更看轻她几分。 她看了封夫人一眼,“我听说封家就有几盆珍品绿萼,四弟既然打坏了祖母的百叶缃梅,伯母就该还祖母一盆才是。” “对,我原也想老太太喜欢梅花,打算让江北送一盆绿萼到金陵来给老太太赏玩的。”封夫人立刻接口道,向着墨紫幽微笑算是道谢。墨紫幽刚刚回家,与墨云飞并无感情,但却愿意为了墨云飞冒着刚回来就得罪墨老夫人的风险求情,她自然心生感激。 绿萼极难培育,是梅中珍品,墨老夫人向来喜梅,顿时也有些意动,但还是没说话。 “四弟还小,性子可以慢慢磨,这天寒地冻的,跪伤了膝盖,祖母反要心疼了。”墨紫幽温声劝道,“祖母疼惜我们,四弟心里是明白的。” 墨老夫人认认真真看了墨紫幽一眼,她原也想着墨紫幽自小长于月华庵,无人教导,必然是唯唯唯诺诺,小家子气。 可是今天看墨紫幽,行止有度,言语有方,就算是求情也是先以绿萼诱她心动,再以温言相劝,而不是一味直来直往地求情,真是聪明又有大家风范。 可惜墨越青已经向皇上开了口,要送墨紫幽去和亲。否则,以墨紫幽的相貌和敏惠,定有大造化,说不定可以为墨家带来更大的利益。 宫中那位宠冠后宫的萧贵妃,墨老夫人也是见过的,的确是国色天香,人间绝色,难怪能让皇上如此宠爱,硬是夺了自己儿子的未婚妻。 墨紫幽单以容貌论,比起那位萧贵妃来,真是分毫不差,她虽父母双亡,却也是嫡出,攀一门好亲事,一点不难。 墨家是金陵新贵,比不得那些世代簪缨的望族,墨越青虽然身居次辅,但是家族根基太过单薄,有力的姻亲对墨家来说很重要。 那些世家大族能够在大魏多年来屹立不倒,靠得不就是世代联姻,荣华共享么。墨家想要真正融入这些世家贵族里,还早得很。 墨老夫人心中有些后悔过早下了决定,但是君不可欺,换人是不可能了,也就把一瞬间的心思放下了。 她看了看跪在对面小花厅的墨云飞,终是开口道,“罢了,让云飞起来吧。” 蒋兰青这回是真正惊讶了,墨老夫人的性子她最清楚了,看似和善,其实极为强硬霸道,最不喜别人违她的意,今天却为墨紫幽破了这个例,她心里顿时就看高了墨紫幽几分。 其实蒋兰青没摸明白墨老夫人的心思,墨老夫人应了墨紫幽的求情,不是因为墨紫幽真的多能说,也不是为了那盆绿萼。 不过是因为墨家马上就要牺牲墨紫幽,而墨紫幽却还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和亲,自然是趁现在好好待她,让她到时候死心塌地地为墨家牺牲,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墨老夫人不好拂她的意。 墨紫幽却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才冒然开口为墨云飞求情。 墨老夫人一发话,封夫人立刻走出正屋,奔向小花厅,连仪态都不顾了,眼中含着泪把墨云飞扶起来,替他揉着膝盖,小声问他疼不疼。 墨云飞冲封夫人摇了摇头,然后有些趔趄地走到正屋前,很懂事地先向着墨老夫人行礼,“孙儿知错了,谢祖母宽恕。” “知道错就好。”墨老夫人摆摆手,“还不向你四姐姐道谢。” “谢谢四姐姐。”墨云飞这才向墨紫幽行礼,他抬起白嫩的小脸看她,那双黑琉璃一般的眸子越发的亮,眼中都是笑意。 墨紫幽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忽然就有些心烦,心烦自己居然心软帮了杀母仇人的儿子。 见墨紫幽这样冷淡,墨云飞顿时一脸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某年某月某一天,我与基友默然与浅有了如下对话: ———— 默然:我要疯了,我的女配太婊了! 我:我才要疯,你再敢弃文,以后不要找我讨论剧情! 默然:……这个,看情况,万一我又崩溃就不好办了……你应该写篇文,就叫《基友总在崩溃中》。 我:……这个可以有,我以后就把我们的聊天记录整理成《我和基友的逗比日常》。 ———— 于是我就—— 就是说说而已。 但是,因为最近要换新手机了,又想起这件事,老手机上的聊天记录都是满满的回忆啊,实在舍不得让那些回忆消失。 所以我决定把跟几个基友的逗比对话整理成《我和基友的逗比日常》,放在微博上,或者放一些在作者有话说里供大家一乐。 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点小趣味,有兴趣的亲们可以看看。 —————————————————————————————————————————————— 《我与基友的逗比日常》 我与默然。 *** NO.1 默然:你觉得我女主的广告公司叫什么好,晚春? 我:……我还春晚呢! 默然: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那春风十里?玉门关?杏花春? 我:……你这是广告公司,还是卖高梁酒呢…… *** NO.2 默然:你知道大姨妈快来时看肉是什么感觉么? 我:……现在还有肉可以看? 默然:我在看老文—— “……宽阔挺拔的肩膀、窄瘦紧绷的腰腹、修长的四肢,还有一小片杂乱的黑色丛林……” “……我的目光牢牢盯在他脸上,可男人身上的某个部位实在太醒目。不仅颜色深黝,与他略显苍白的肤色明显不同;形态也显得笨拙粗陋……” 你看,多详细啊! 我:………… 默然:话说我写肉很喜欢写摸胸! 我:………… *** NO.3 默然:你知道我想写什么吗?我要写一个小哑巴受,写他为了救小攻回到过去,但是变成哑巴不能说话. 我:这是《小人鱼》耽美版么? 默然:……好像不是…… 我:你写吧,你写我就追,买V写长评! 过了一段时间后—— 我:你的耽美呢?怎么还没写? 默然:……我就是说说…… 第13章 福气人 “好了,都散了吧。”墨老夫人把手递给蒋兰青,蒋兰青立刻扶着墨老夫人进了左边的梅花隔扇。 封夫人急急命人抱墨云飞回去请大夫看膝盖,墨云飞趴在一个妈妈的背上,还伸出小手冲着墨紫幽摇了摇算作道别。 墨紫幽心中有些奇怪,墨云飞真的很聪明,也很懂礼,站起来后不是先向封氏撒娇,而是先来向墨老夫人行礼,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会因为顽劣打坏了墨老夫人的蜡梅? 等封夫人也走远了,墨紫幽就带着飞萤跟着王妈妈去东小院。进了东小院的第三进,王妈妈先领着墨紫幽去看屋子,指着屋子里华贵的陈设,从红木所打的架子床,到鎏金铜制熏笼,从珐琅彩的联珠瓶,到铜嵌红木的大穿衣镜,一样一样刻意解释得很详细。她边说边看墨紫幽的表情,似乎是期待墨紫幽被这府里的富丽堂皇给震惊到。 可惜她失望了,墨紫幽始终一脸平淡,甚至有些听得心不在焉,仿佛这些上好的家具摆设在云都稀松平常,随处可见。 倒是跟在墨紫幽身后的飞萤边听边咂舌。 没办法,墨紫幽前世宠冠后宫的时候,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就是当年在秦\王府里为妾时,所用的东西也都是精挑细选的。 这些东西,她还真不放在眼里。 况且,这个屋子里的陈设跟前世完全是一模一样,她前世时已经被震惊过一次了,自然不会有第二次。 她前世刚到墨家时,见什么都觉得名贵新鲜,缩手缩脚,唯唯诺诺,就深怕碰坏了好东西,要让她赔。 那时候,她住在这间屋子里,见墨家就连净室里的夜壶都做得极为精致,铸成了鲤鱼莲花的样式,她都不好意思多用,每次都憋得自己很辛苦。 现在想想,真是好笑。墨紫幽这样想着,就真的笑出声来。 “四小姐笑什么呢?”王妈妈回过头来看她。 “我见这里布置得如此精致富丽,伯母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想到祖母和伯母都如此疼惜我,我原本有些紧张,如今完全放松下来,故而笑了。”墨紫幽前世在内宅和后宫浸淫多年,因为楚烈的偏宠惹人嫉妒,自然是见识了不少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她也学会了如何与人虚与委蛇,虚伪讨巧的话,还真是随口就来。 “四小姐,你是个有福的,老太太和太太自然疼你。”王妈妈一笑,左脸颊上那颗大痣越发醒目。 “是么,原来我是有福的。” 墨紫幽轻声笑,她想起十四年前,她尚在襁褓之中时,那张俯视着她的脸,她记得那天王妈妈对着她撇嘴说,“这也是个没福气的。” 王妈妈觉得墨紫幽的语气有些奇怪,但也没太在意,她领着墨紫幽把这东小院的第三进都看一遍后,又领着一众服侍的丫环和婆子让墨紫幽认。 “银衣和秋棠是安排贴身服侍小姐的一等丫环,莲红,荷碧是二等丫环,她们都是夫人仔细挑出来的,懂事守礼,姑娘放心用。”王妈妈指着四个在屋里侍候的丫环说。 墨紫幽扫了一眼,眼前的一众下人,不由得在心里笑,就连丫鬟的安排都跟前世一模一样,那就好,至少她不用再花时间去摸这些人的底。 王妈妈又指着前一进的院子说,“大小姐就住在那,如今正病着,小姐过几日再去看她吧,以免过了病气。” 刚刚路过第二进院子的时候,墨紫幽见院子里的丫环都安安静静,仿佛怕吵到墨紫菡休息一般,想来墨紫菡是真病了,并非有意找借口不来见她。至于她另外两位堂姐到底有病没病就不好说了。 墨紫幽向着王妈妈一笑,“多谢妈妈。” 虽然早想到墨紫幽刚从云都那种小地方来,路上又碰上了山贼,王妈妈原也没指望能从墨紫幽手里得到赏钱,但见墨紫幽果然没动静,还是有些失望,走的时候面色就落下几分。 其实墨紫幽手里自然是有钱的,云都虽小,却物产丰富,她借着重生一世的优势,低收高卖,早就悄悄攒下一大笔田产庄子,还秘密开了不少商号,别说每年的盈余,就她现在手里的钱,也足够她带着飞萤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是她现在若是拿出钱来,反而更让人奇怪,不如装傻。 等王妈妈走了,墨紫幽就极熟稔地向银衣吩咐道,“银衣,我要梳洗一下,你去准备吧。” 秋棠楞了一下,她和银衣,墨紫幽都是第一次见,她站得离墨紫幽最近,墨紫幽却是越过她去吩咐银衣,顿时就觉得墨紫幽是在疏远自己。 “热水夫人已经提前让人备下了,奴婢服侍小姐沐浴吧。”银衣也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只觉得墨紫幽看她眼神十分亲切,仿佛与她熟识一般。 “好。”墨紫幽转身就往净房走,她自然是知道热水已经备好了,因为前世就是如此。 不得不说封夫人表面功夫还是做得极好的,前世虽然待她一直是淡淡的,但是该她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若非有十四年前她亲眼看见的那一幕,她还一直以为封夫人是个极和善的长辈。 走了几步,她又对在一旁傻站着的飞萤道,“你也来,以后跟着银衣多看看,多学学。” 飞萤立刻跟了上去,秋棠皱起眉头,明白墨紫幽这是有意要让飞萤贴身伺候了。能够贴身伺候的小姐们的都是一等丫环,府里每个小姐身边的丫环都是有定额的,一旦墨紫幽提了飞萤,她和银衣就有一个不能留。 不过她又想,留不了就留不了吧,反正四姑娘要嫁去西狼和亲的事情在府里已经不是秘密,所以墨紫幽越是疏远她越好。她已经让她家里替她去墨老夫人那里求门亲事,到时候墨紫幽也就不会想留她,她才不要陪嫁去西狼。 她看了正为墨紫幽准备衣物的银衣一眼,有些嘲讽地暗暗勾起嘴角,心道银衣太傻,现在让墨紫幽心生好感,产生依赖没半点好处,反而会害了自身。 墨紫幽梳洗过后,用过晚膳就让银衣和飞萤伺候着休息了,毕竟一连在马车上颠簸了十天,她的确是累极了。 到了第二日,她早早就起来梳洗换装,准备去给封夫人和墨老夫人请安。 她刚装扮好出来,屋子里的五个丫环顿时就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墨紫幽上身穿一件雨过天青蓝流彩暗纹织锦镶白兔毛小袄,下身着一条月白留仙裙,银衣又重新帮她梳了一个单螺髻,发间除了点缀少许虫草簪,仅斜插了一支灵芝竹节纹白玉簪。素雅简单,反衬得墨紫幽玉颜如雪,气质干净,高雅脱俗。 连墨老夫人见了她,都是直夸她生得好,气质又不俗。 只是,问过安后,墨老夫人就拉着她的手一副体贴的语气道,“你以后不用每天这么早过来请安,五日来一次就好,你几个姐妹也都是这样。你们年纪小,该多睡会儿,保养得好一些。” 墨紫幽默默地瞟了一眼墨老夫人眼下的青黑,心想道,是你老人家想多睡一会儿吧。 等她从墨老夫人那里回来时都到了午膳的时间,用过饭后,她就对五个丫环说,“你们看着屋子,我闷得荒,带飞萤出去走走消食。” “小姐,你对府里不熟,还是让奴婢为你领路吧。”银衣有些担心墨紫幽会误闯什么地方。 “你放心,我不会走太远。”墨紫幽领情地冲她笑了笑,就带着飞萤出去了。 见墨紫幽走了,秋棠对着银衣嗤了一声,“我看这四小姐就是不想亲近我们,又不认识路,带着个傻丫头到处乱走,果真是乡下来的,见什么都新鲜。你看她连行李都没有一件,昨天连给王妈妈的赏钱都没有,王妈妈走时的脸色可不好,以后怕也连我们都不待见。唉,还好四小姐是要去和亲的,迟早我们是要换主子的。” 银衣默默看她一眼,就去吩咐莲红荷碧收拾东西了,秋棠顿时觉得没意思,自己坐到熏笼边取暖。 *** 墨紫幽有意让飞萤早点熟悉墨府内部,以后才方便,所以按照前世的记忆带着飞萤四处都走了一遍。到了前院和内院之间的花园时,她指着二道门说,“我们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外面就是前院了,平日无事,不要出去。” “小姐,你真神,你跟奴婢一样才来,还是坐着轿子进来的,你怎么就对这里面的路这么熟悉?”飞萤崇拜地看着墨紫幽。 “我梦见的。”墨紫幽笑了笑,却看见二道门外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楚烈。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基友的逗比日常》 我与默然 NO. 4 默然:话说我总是在厕所看□□,真是不太好啊,拉XX都不利索。 我:………… *** NO.5 默然:刚才我表妹说我是拉拉!下次再有人怀疑我是拉拉,我就说:“是,你要跟我谈么!” 我:哈哈哈,这个可以有。 *** NO.6 我:话说我看完你介绍的《XX》,挺不错的。 默然:这文我没看多少。 我:……你到底介绍了多少本你自己都没看完的书给我啊。 默然:很多,哈哈哈!但我知道这是好书!你知道的,我是弃文小达人! 第14章 初试探 他今天穿一身藏青色玄狐领大氅,身姿如松,高大挺拔,神情是惯常的温和,他凝视着她的眼神仿佛是在欣赏,又带着一些令人看不懂的痴迷。 这种眼神,墨紫幽很熟悉,前世楚烈曾用这样的眼神无数次地看着她。她心中暗惊,想走却已经来不及。 楚烈在她看见他的瞬间,脸上已经浮起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大步向她走来,“四小姐。” “秦王殿下为何会在此?”墨紫幽向着楚烈福身行礼,原本的笑颜已经完全淡了下来。 “我今日休沐,本是来拜访云天兄的,却不想他如此好学,还在南山书院里没回来,倒是遇到四小姐你了。”楚烈边说边对着墨紫幽笑,言语间透着赞赏,“虽然那日四小姐一身素袄银簪也不能稍减你的姿容,但今日这一身更衬得你气质出众,清新脱俗。” “秦王谬赞了。”墨紫幽不为所动,楚烈向来能言善辩,一张嘴轻易就能将人捧上天,这样的赞赏,她前世已经从他嘴里听过太多,如今再听,已没有当初沉醉自喜的感觉了。 楚烈的笑容更深了一些,他向着墨紫幽走近一步,张口欲言,墨紫幽却是立刻条件反射地连退三步,口中道,“男女授受不亲,王爷有话就站在那里说吧。” 她这疏远避嫌的态度太过明显,楚烈脸上的笑容不禁一僵,但还是立刻缓下面色,露出一脸忧色,问她,“四小姐,你知不知道墨家为何会突然接你回府?” “我是墨家的女儿,迟早都是要回来的。”墨紫幽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西狼王子向我大魏求娶一位公主?”楚烈不待墨紫幽回答,就摇头道,“我父皇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我妹妹思柔公主,父皇向来疼惜思柔,自然不舍得她去和亲,偏偏宗室女中又没有一个适龄待嫁的。我父皇可是为这事头疼了好几日,多亏墨阁老向我父皇说他有一位侄女,可以代替思柔去和亲——”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一脸同情地看着墨紫幽,他相信墨紫幽一定听明白了,他等着墨紫幽惊慌失措,自己开口求他帮忙。 墨紫幽却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倒是跟在墨紫幽身后的飞萤惊得张大了嘴。 楚烈微微皱眉,他之前以为墨紫幽看上楚玄,还以为墨紫幽并不知道自己被墨家接回来的原因。但是现在看墨紫幽的神色,显然她是知道的。 “四小姐难道半点不为自己担心?”楚烈忍不住问。 “多谢王爷提醒,若无其它事情,我就先告退了。”墨紫幽并不想同他多言,冲楚烈福了福身就要走。 “我可以帮你。”楚烈阻止她。 墨紫幽的脚步顿住,看向楚烈,“王爷打算怎么帮?” “只要你肯配合我,我可以向墨阁老说我们在路上曾经有所接触,你名节有损不合适和亲,请他允你入我秦王府。”楚烈温声道。 还真是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说辞,他见墨云天怕只是托词,其实就是来找她说这些话的吧? 原本她还以为在那日路上一别,他们今后就再无瓜葛,想不到她昨天刚到墨家,他今天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了。 难道感情真有命中注定一说,楚烈真的如前世一样,注定要对她一见钟情? “我与王爷前日才刚刚相识,王爷为何要这样帮我?”墨紫幽目光幽幽地看着楚烈。 “西狼位于蛮荒之地,西狼人更是性情野蛮,四小姐冰雪般的人物,我实不忍你明珠暗投,让四小姐去西狼那样的地方蒙尘受难。”楚烈幽幽叹息,一副极为墨紫幽可惜的样子。 真是一个跟前世同样高尚的理由。 若无前世之事,她也许真的会信他毫无私心,是一心想要帮她。 前世,楚烈也是以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施舍一般地向她伸出援手,让她对他感激涕零,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怜悯。 一直到后来,她全副心意都放在他身上之后,他才在情话间透露出,其实初初相遇时,他就对她动心了,后来种种都是他精心设计,有意诱导于她。 楚烈一向都是如此,他表面温善大度,其实自尊心极强。他会毫不吝啬地赞美你,却绝不会低下头对你表明心意,让你在猜测和患得患失间主动向他靠近,最终臣服于他。变成一个乞求他的施舍,期待他的垂怜的姿态卑微的女子。 前世的墨紫幽,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但那个女人已经死在铁狱那场大火里了。 “我不过是乡下刚来的一个野丫头,如何当得起这‘冰雪’二字?王爷心善怜我,真是令我万分感激。”墨紫幽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烈,“不过王爷,若是我不去和亲,必然会有另一冰雪女子替我前往。王爷是不是也不忍她明珠暗投,要救她一救?” “大魏冰雪女子何止万一,就算我有心想救,也是办不到的。”楚烈听出墨紫幽话里的讽刺,眉心微蹙道,“但我与四小姐也算患难相识,怎可看着你陷入泥沼却袖手旁观?这也许是我们命中注的定缘分,老天要我帮你。” 缘分?就算是缘分那也是孽缘。墨紫幽失笑,“紫幽真是惶恐,竟能得王爷的青眼,让王爷愿意用自己的清誉去为我排忧解难。王爷难道就不怕因此惹皇上不喜么?” 前世,皇上的确因为她冷待过楚烈一段时间。 男女之间私相授受是损及名声的事情,虽然通常更遭指谪的都是女子,但是楚烈一向洁身自好,连皇上都一直赞他君子端方。结果,他却染指了代替思柔公主的和亲人选,这如何能不让皇上生气。 墨紫幽相信楚烈一定预料到了皇上会有那样的反应,他却依旧愿意冒着天心不喜的风险要得到她。哪怕后来皇上很快消气,重新重用楚烈,但楚烈原本完全没必要为了她如此。 楚烈挑女人并不只看美貌,才学修养,性情气质,一不可缺,可前世初初相遇之时,她真的就只是一个空有美貌,实则粗陋浅薄的乡下丫头,怎么就合了楚烈的眼缘? 这是她前世一直纠结至今的疑问。 楚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四小姐只要相信我就行,其它不需要考虑太多。” 墨紫幽的心中一冷,楚烈前世最常对她说的话就是,相信他,听他的话,其它都不需要去考虑。 前世她把这当成是他要她全心全意地依赖他,所以她也真的这么做了,他说什么,她就照做。 就像前世她刚成为他的妾室时,他的元配才过世一年,未留下子嗣。他说他未有正妃嫡子,不好先有庶长子。于是她听他的话,侍寝后必服避子汤药,结果就是那些汤药损伤了她身子,导致她不易生养,她却也一直没有怪过他。就像他明知道她身为他的嫔妃,前往云王大营定会惹人非议,他让她去,她还是去了。 她那时总觉得他让她做什么事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直到他逼她打掉那个孩子后,还理所当然地要求她像以前一样听他的话,甚至不给她一点伤心愤怒的时间和机会,在她不顺遂他的意思后,就将她关进幽司铁狱里反省。 她才发现他那句话的意思,他是要她放弃自己所有的意愿,只爱他所爱,厌他所厌,以他的意愿为意愿。 曾经,她曾甘之如饴,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他对她的期待太过可怕,简直把她当成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 楚烈的眼神有些期待,他正重承诺道,“你身份不够,我无法娶你为正妃,只能做我的侧妃,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入了秦王府,我一定以正妻之礼待你,爱护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西狼王子明年二月到会到金陵,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墨紫幽想要从和亲这件事情上脱身,入的秦王府,由楚烈出面解决的确是最好的办法。而楚烈又是一个仪表堂堂,前途无量的亲王,就算是他的侧妃,也是许多贵女趋之若鹜的。若无前世对楚烈的心灰意冷,墨紫幽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惜啊,那一场轮回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了。 前世,楚烈也给过她很多承诺,却是一样都没有做到。 当年她刚入秦王府时,楚烈承诺她日后除了她和正妃之外,不会再纳妾室,可是后来他纳了一个又一个。 楚烈登基之时,承诺要封她为贵妃,只在皇后之下。可是后来他却说他需要她的二堂姐墨紫冉的外祖家,手握兵权的宁国公府来牵制功高震主的云王,只能纳墨紫冉入宫,而墨紫冉的身份绝不能比她低。为了楚烈的皇权稳固,她甘愿退让,亲手将内务府为她所缝制的褕翟之衣送到墨紫冉面前,祝墨紫冉甫一入宫就得封贵妃之喜。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怕不能更新了,今天提前更一章 《我和基友的逗比日常》 我与妹子 NO.1 我:杨洋真是太苏了,眼神太会勾人了!每次他直视镜头,我都要起鸡皮疙瘩。 妹子:《微微一笑很倾城》?我还没看~~ 我:不要看,看了你会不想码字,只想看杨洋的! 妹子:……好吧,你也别看了,快去码字! 我:好!我不看了,今天战XXX字! 妹子:乖~~~ 半小时后—— 妹子:姐姐,你在干吗? 我:……我在看杨洋…… 妹子:………… *** NO.2 妹子:姐姐,你猜我们在上什么课? 我:不会是卫生课吧(X知识教育的那种)? 妹子:哈哈,不是,是介绍民国四大家族,蒋XX和宋XX他们的。 我:哦,写民国文时可以当素材。 妹子:当时选修这个课是因为同学说不点名,结果她记错了,节节课都点名-_-|| 第15章 前世怨 她去见云王之前,楚烈曾再三向她承诺,无论他人如何议论诟病,他都会信她不疑—— 他曾经抱着她叹息着承诺,若是他们有了孩子,无论男女,他一定会当成珍宝一般爱护—— 前世,她陪在他身边多年,从他还只是一个不算受宠的秦王开始,一步一步,直到他击败所有对手登上帝位。她也从□□的一个贵妾,成为后来宠冠后宫的幽妃。 随着楚烈的地位越来越高,他身边的女人自然越来越多,虽然他总说最爱的是她,可是在他不在的冷夜里,她却不能凭着他的一句“最爱”而取暖。 每到那时,她就极羡慕那些有孩子的女人,她总想,若是她能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她都不会再寂寞了吧,只要能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相伴,她就能坚持熬过所有。 她是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啊。 可惜,最终也是楚烈下令断送了他们的孩子,也断送了他们之间的情分。 他的承诺,太过廉价。 “多谢王爷好意,”墨紫幽淡淡的笑起来,楚烈以为她要答应,眼中露出些微喜色,谁知她却是道,“只是,婚姻大事,当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不在,自然由伯父祖母做主。若是伯父和祖母真的要让我去和亲,我也只能去了。王爷不必为了我而费心。” 楚烈一怔,他着实没想到墨紫幽会想都不想就拒绝,“四小姐,难道做我的侧妃还不如远嫁到西狼那种蛮荒之地去和亲么?” “不,王爷很好,是我高攀不起。”墨紫幽的语气里透着一股自嘲,前世那样深爱过的男人今世上赶着要纳自己为侧妃,她却是避之唯恐不及。 楚烈自然是猜得到墨紫幽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话不过是托词,说到底就是不愿意入□□罢了。他慢慢收起笑容,“四小姐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时机稍纵既逝,你现在放弃,之后就是我想帮,只怕也帮不了你了。” “多谢王爷。”墨紫幽的语气依旧不咸不淡,无论楚烈今生是不是再次对她一见钟情,她都不打算与他有任何纠葛。他的援手,她敬谢不敏。 楚烈向来自尊心颇高,她就不信她这样的态度,他还能再纠缠下去。 果然,楚烈目光深深地盯着她不说话,墨紫幽太熟悉他这样的表情,他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但片刻后,他面上却还是摆出一副为她遗憾的样子摇摇头,“四小姐,你会后悔的。” 墨紫幽并不回答,楚烈叹息一声,“四小姐,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我今天就先走了。”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你最好少见墨家以外的人,金陵不比云都,人多,是非也多。你身上是非越少,就越容易从和亲这件事上脱身。” 说完他转回头,大步走远了。 楚烈这最后一句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她见外人就一定会惹上是非?墨紫幽秀眉微蹙,前世楚烈就很不喜欢她见外人,就连后来她成为了幽妃,也是不许她参加任何宫宴。 她问过他原因,他只是说因为他太喜爱她了,只想把她像珍宝一样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她,最好她这辈子只能见他一个人。 墨紫幽打了个寒颤,从前入耳的甜言蜜语,如今回想起来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小姐,墨家真的要送你去西狼和亲?”飞萤却是急了。 “自然是真的,否则,他们怎么会想到要接我回来?”墨紫幽笑笑,对飞萤道,“所以你在这府里不需要客气,院子里缺了什么就去要,若是不给就去闹。墨家现在一定会非常容忍我,不会让我出任何岔子的。” “可是小姐,奴婢听说西狼人都很野蛮,还会吃人,他们怎么能把你嫁去那种地方?”飞萤一脸严肃,“小姐,不然咱先躲起来吧,西狼人娶不到你就会去娶别人。” 墨紫幽顿时笑得乐不可支,她拍拍飞萤的肩,安慰道,“傻丫头,你家小姐是那么容易就娶到的么?还有,什么西狼人会吃人,你听谁乱说的?” “月华庵的小师父们啊。”飞萤回答。 “我让你去跟清霜师太好好学医术,你专去听些乱七八糟的。”墨紫幽摇头。 清霜师太是在月华庵的主持,精通佛理,有大智慧,在整个魏国都极有名气,论起佛学,就连护国寺的主持方丈都没她精深,许多尼姑庵都想请她去讲经。不仅如此,她还精通医术,妙手回春。 墨紫幽本想跟清霜师太学习医术,但是清霜师太始终不肯收她为徒。她算是从小看着墨紫幽长大的,她觉得墨紫幽从小就心思太重。所以她除了让墨紫幽研习佛经之外,其它的半点不肯传授,她说,早慧虽好,但慧极必伤。 倒是憨头憨脑的飞萤她很喜欢,她说飞萤是大智若愚,于是收为徒弟,传授医术。如今虽不敢说飞萤完全学到了清霜师太医术的精髓,但至少也学到了六七成。 等到她们要回金陵的时候,清霜师太送了飞萤一本医书,送给墨紫幽的是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她们主仆二人承了清霜师太的大恩,墨紫幽走之前就悄悄吩咐,用别人的名义给月华庵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墨紫幽都想好了,等她替生母报完仇,就离开墨家,带飞萤回月华庵,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只是报仇不是一蹴而就,需要时间,西狼的求亲的确是个麻烦,她并不想像前世一样自己脱身,却看着别人深陷苦海。前世墨紫菡的悲剧一直是她的愧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是彻底解决西狼求亲的方法,她还没想好。 墨紫幽顿时有些头疼,前世在□□内宅和后宫中,她算是经历了不少明枪暗箭,毕竟楚烈忙于自己的大业,不可能在内宅里处处都护她周全。 那么多年勾心斗角,她也早练成了内宅人精,但是外宅前朝之事,她虽知不少,却从未涉及过。这也是楚烈最喜欢她的一点,从不利用他的宠爱干政,唯一一次她参与政事,就是前去云王大营请示楚卓然退兵,而结果实在不好。 现在西狼求亲,这是国政,她还真是一时没想好先从哪里下手。 墨紫幽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吩咐着飞萤,“你找机会悄悄替我传话出去,先打听下芙蓉班和姬公子到金陵了没有,在哪里落脚。然后给成王,秦王,还有姬公子各备一份谢礼,送姬公子一批上好的行头,给秦王——” 她冷笑了一下,“就送他一方仙公砚吧!” “至于成王——”她沉吟了一下,才道,“你让人去打听下成王最近较缺什么……” 因为早做好了要回金陵的打算,她在金陵也早早置下了铺子产业,也养了一些人手,就是为了她回来时可以用的上。 “等等,等等,小姐你说慢点,奴婢记不住。”飞萤比着指头说。 “算了,我回头给你写下——” 墨紫幽话刚说到一半,就听见一串环佩脆响,她转头看去,就见一名少女急急向她走来。 那少女身穿珊瑚红金丝彩绣百蝶度花厚锦小袄,石榴裙上挂着玉佩和珍珠用彩线串成的禁步。她的相貌极美,肤色光洁,双眉修长,杏眼红唇,眉心一点淡金色的花钿更添妩媚。她的发髻上戴了一对镂空双层花蝶衔珠步摇,行走间,步摇上的坠珠和石榴裙上的禁步一起发出叮当脆响,真是艳妆华服,光彩逼人。 只是她那一双杏眼中隐含的怒意,生生破坏了这份艳光。 墨紫幽看见那少女就一下笑了,这是她的二堂姐,前世的贵妃墨紫冉。她还记得前世最后一次见到墨紫冉时,墨紫冉也穿了这样一身明艳动人的红。 那是她死的那天,楚烈召见过她之后,禁婆押着她回牢房。她走过牢房里长长甬道,在甬道的转角,看见墨紫冉静静地站那里看着她。 那天墨紫冉的装扮华贵无比,金嵌红宝石凤穿牡丹头面,珊瑚红仙鹤牡丹彩绣宫装,腕上玉镯,裙上禁步,容色甚至比现在还美艳许多。更显得一身囚服镣铐的墨紫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那天,墨紫冉恨声问她,“为何皇上还不杀你!” “他舍不得。”她回答。 只这四个字就让墨紫冉瞬间变了脸色。 墨紫幽淡淡笑,“我知道是你让人将我去云王军营一事散布出去的,弄得人尽皆知。你上窜下跳,如愿让我与楚烈决裂,身陷铁狱。可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还是舍不得杀我,你仍旧成不了后宫第一人。” 墨紫幽的话简直比扇了墨紫冉一个耳光还让她难受,她的目光因妒嫉和恨意越发阴沉。 纵然她凭借外祖家的势力夺走了墨紫幽的贵妃之位又如何? 后宫之中谁都知道楚烈最宠爱的妃子还是墨紫幽! 她可以夺走贵妃的名号,却夺不走楚烈的宠爱!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基友的逗比日常》 我与默然 NO.7 默然:你看了《XXX》么?这本我强烈推荐你看!特好看! 我:完结了么? 默然:完结了! 我:你全部看完了么? 默然:……没有,你懂得,我是弃文小达人…… *** NO.8 默然:我失眠了。 我:去看小黄文,你就睡得着了。 默然:………… 第16章 生妒意(略修改) 这是墨紫冉最恨的事情,她是那么爱楚烈,可是楚烈只爱她背后的势力,并不爱她! 她想不通,为何墨紫幽能得到楚烈的全部宠爱!纵然他怀疑墨紫幽不贞,却依旧不肯杀她!是因为她那一张绝美的脸么! 那天,墨紫幽看着墨紫冉那张被她气到扭曲的脸,只觉得很快意,“只要我愿意,出了这铁狱我依旧是宠冠后宫的幽妃,你永远不如我。” 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过墨紫冉身边,她听见墨紫冉在她身后森冷地说,“你不会有机会出去的。” 这是前世墨紫冉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夜,铁狱走水,大火燃尽了一切,她果然没有机会出去。 *** 墨紫幽笑着向墨紫冉行礼,“二姐姐。” 墨紫冉走到近前,看清墨紫幽那清雅脱俗的模样时吃了一惊,“你是谁?” “我是你的堂妹墨紫幽,昨日才刚刚回来。”墨紫幽微笑回答。 墨紫冉立刻就想起昨天已故二叔墨越川的独女墨紫幽回来了,她上下打量着墨紫幽,越看越是心惊,越看面色越冷。 她和蒋兰青想的一样,都认为墨紫幽定是一个形容粗鄙的乡下丫头,今日一见,却是这般仙姿玉色,出尘脱俗,她心里就不舒服起来。她从小自负美貌,人人都夸她生得好颜色,说她长大之后定是不输当年的两位金陵绝色。 当年的两位金陵绝色苏雪君和萧书玉在花朝宴上艳绝金陵的美谈,直到现在还常常有人说起,都叹佳人难再得。 苏雪君死太早,墨紫冉没见过,但是贵妃萧书玉是她表姐,她自是见过的,的确堪称绝色,她再如何自傲也要甘拜下风。她不由得庆幸自己晚生几年,苏雪君和萧书玉出尽风头之时,她还没长成,不用与她们争艳。 如今她已长成,苏雪君已死,萧书玉入宫,放眼京城,再无哪家闺秀在容貌上可以与她一较高下,她已打算好要在明年二月的花朝宴上一鸣惊人了。却不想,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更胜她几分的墨紫幽,她的心情自然不好。 还好,墨紫幽不过是一个就要被送去和亲的牺牲品, 墨紫冉的态度顿时露出几分倨傲,质问道,“秦王殿下刚刚同你说什么了?他怎会与你说话!” 刚刚她甩开了丫环,想自己到花园里来散散步,远远就看见许久没到墨家来的楚烈在同墨紫幽说话。她顿时又惊又喜,本想叫住楚烈,谁知道楚烈转身就走了。 她不由得心中恼恨,心想着楚烈到墨家来找她大哥和父亲时,总是会与她打过招呼再走,今天却是突然来了,又连见都不见她一面就离开了。她立刻就气得走过来,想看一看跟楚烈说话的女子是谁。 “秦王殿下在路上救了我,他是来找大哥的,刚刚不过是看见我在这,就随便问我一句罢了。”墨紫幽回答。 墨紫冉狐疑地盯着墨紫幽看了片刻,楚烈待人一向和善有礼,但是对于他不想过多牵扯的人,他的有礼当中都会透着疏离。比如墨家她那两个姐妹,楚烈从来不会主动接近。 这么一想,她顿时怀疑是墨紫幽有意接近楚烈了,她警告道,“秦王救你,是因他心善,他愿同你说话,是因为墨家,你可不要自作多情。” “原来如此。”墨紫幽点点头,装作恍然大悟般笑道,“那看来秦王殿下如果同二姐姐说话,定也是因为墨家了。” “你——”墨紫冉的脸色顿时黑了一半,气愤地想说自己和楚烈的关系哪里是墨紫幽能比的,但是这样的话身为一个大家闺秀说出来实在不合适。再则,若说楚烈是因为与墨云天交好的关系所以对她好,那和楚烈看墨家的面子也没什么不同,说出来也是自打脸。 正当墨紫冉咬着下唇瞪着墨紫幽,半天回不出话时,银衣匆匆跑过来,先向着墨紫幽和墨紫冉行了礼,才微喘着气对墨紫幽说,“小姐,大老爷下衙回来了,派人来请你去书房。” “我知道了。”墨紫幽回答。 “奴婢替小姐领路吧。”银衣说。 墨紫幽点点头,银衣就为她引了方向,才走几步,墨紫幽忽然回过头看着墨紫冉笑,“昨日听祖母说二姐姐病了,这花园里风大,二姐姐还是回屋休息,少走动比较好。” 本来昨日墨老夫人曾提过,让墨紫冉和墨紫薇过去福寿院见一见墨紫幽,但她想着墨紫幽不过是二房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几个月后就要被送去西狼和亲,不值得她浪费时间见面。又因为见到长姐墨紫菡病了可以不用去见墨紫幽,所以她也就干脆称病没去福寿院。 结果,她刚称病,三妹妹墨紫薇也有样学样地称病,一下子姐妹三个都“病”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墨紫幽有多不祥呢,一回来就三个堂姐都生病。 墨老夫人其实也猜到墨紫冉和墨紫薇在想什么,但在她眼中,墨紫幽这个从小无依无靠扔在外面,又将要去和亲的孙女,自然是没有从小长在她跟前的墨紫冉和墨紫薇亲近,也就默许了她们这样下墨紫幽的面子。 如今谎言被当面拆穿,墨紫冉心中虽觉得羞恼,但毫无愧意,她狠狠瞪着已经转头向外院墨越青书房去的墨紫幽的背影,脸色神色阴晴不定。 墨紫幽走出二道门老远,还能感觉到墨紫冉那如芒刺在背的目光,她心中想笑,墨紫冉还是这么喜欢楚烈。 可惜,楚烈心中正妃最合适的人选却不是墨紫冉,而是他的表妹,徐太傅的孙女徐静妍。 以墨紫冉的身份,是不可能去给现在还是秦王的楚烈做妾,别说墨紫冉不愿意,墨越青都不会答应。墨越青可是个万年老油滑,现在他还看不上楚烈,送自己唯一的嫡女去做妾,看在别人眼中,还不把他划到秦王派系里了。 偏偏墨紫冉又爱死了楚烈,前世,即使在楚烈娶了徐静妍为正妃之后,她也仍然不甘心,拒绝了数门亲事,一直拖着不肯嫁人。直到楚烈登基后,想要那时已是首辅的墨越青和手握兵权的宁国公府的支持,才纳墨紫冉入宫成为贵妃。 前世因为墨紫幽入秦\王府为妾的事情,墨紫冉恨了墨紫幽很久,在墨紫幽还留在墨家的那段时间没少给她使绊子。 后来,墨紫冉抢了墨紫幽贵妃之位入宫,嫉妒墨紫幽深得楚烈宠爱,也没少在后宫里跟墨紫幽作对。 前世铁狱那场大火来得太过蹊跷,百多年来不曾被任何人闯入或者逃出的铁狱居然会走水,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不是人为。 墨紫幽其实一直怀疑是墨紫冉所为,不过那些都已经是前世的过往,今生还没发生过。所以,她不打算深究,现在也深究不了,一切都已经重来,前世那场大火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说到底那场大火对她而言也算是一种解脱,如今她得以重生,只要不再走上前世那条老路,其它的,又何必耿耿于怀折磨自己。 况且,前世墨紫冉始终没有赢过她,她又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 墨越青的书房设在前院鹤鸣轩,墨紫幽跟着银衣到了书房外,就有在书房伺候的美婢开门请她单独进去。 墨越青还未换下绣着仙鹤的一品文官常服,只摘了乌纱帽,正站在书案后垂首看着一封信。 “大伯父。”墨紫幽向他福身行礼。 “嗯。”墨越青头也没抬地应了声,片刻后才放下手中的信纸,抬头看墨紫幽,却是半晌没有说话。 墨紫幽有些奇怪地抬眼看他,他才极为冷淡地摆摆手道,“回来就好,好好学学礼数,你退下吧。” 本来今天见墨紫幽也只是过过场,他已经决定要让墨紫幽去和亲,自然是没有打算要和墨紫幽商量的。在他看来,墨紫幽父母双亡,亲事由他这个伯父作主也属应当。 果然是不把她当一回事。墨紫幽在心里冷笑,行完礼后就退了出去,带上银衣和飞萤回东小院去了。 墨越青却是在墨紫幽走之后,露出几分犹豫不决之色,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片刻,在常服外披了件黑羊皮领的大氅,直奔福寿院去。 刘妈妈和蒋兰青扶着墨老夫人出来,“怎么这会儿来了?用饭了没有?” 墨越青看了刘妈妈和蒋兰青一眼,刘妈妈和蒋兰青立刻垂首退了出去,墨越青扶着墨老夫人进了东次间,关上隔扇后道,“母亲见过紫幽了?” “嗯,是个有几分聪明的丫头。”墨老夫人道。 墨越青皱起眉头,深深叹了口气,“可我怕皇上不喜欢她。母亲知道,皇上一直很忌讳——” 他以手在一旁的小几上划了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与基友的逗比日常》 我与妹子 *** NO.3 妹子:姐姐,你吃晚饭了么? 我:刚吃饱,上街买水果。 妹子:在街上啊,那你好好走路,我们回聊拜拜~~ 我:……拜拜……(你找我就是为了让我好好走路么?) *** NO.4 我:好多人都跟我说没看出男主是谁…… 妹子:举手!我也没看出来! 我:唉,三十万字还没人看出男主是谁,通篇都在撕逼,几乎没有感情戏……我到底在写的啥………… 第17章 馊饭菜(捉虫) 墨老夫人嗤地笑了一声,“又不是进宫当妃子,是远嫁西狼和亲,皇上不喜又有什么关系?以紫幽的品貌,当个和亲公主怎么也是那西狼野蛮人赚到了。”她又漠然道,“你若不想看见她,在西狼使臣来之前把她送去郊外别院也可。” “那倒不用。”墨越青笑了笑,“到底是二弟的孩子,才回来怎么好又送出去,况且她迟早会听到风声的,在别院闹出事来倒不好,还是放在家里看着。母亲也趁这段时间‘教导教导’她,封氏性子太淡,压不住,还得靠母亲你。” “若是这孩子能让你得了皇上的欢心,紫冉又能得封县主,对她好一些也是应该。”墨老夫人露出一丝笑意,“别担心,我晓得,我看她也是个明白事理的。” 墨越青也笑了,母子俩又深谈了一会儿,然后一起用饭。 *** 东小院里,墨紫幽刚带着银衣和飞萤回到自己那一进的院子,一进屋就见莲红和荷碧两人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看她,又看看摆在正屋桌上的大厨房刚送来的晚膳。立在一旁的秋棠则是眼含讥诮,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飞萤走过去拿了一盘菜闻了一下,又连续闻了几盘,“这些都是馊的!”又拿勺子捞了捞中间那盆汤,“这汤里是什么?鱼骨头?” 墨紫幽走到那桌饭菜前看了一眼,四菜一汤不是馊的就是骨头架子,米饭上还长着绿毛。 “小姐,这也太欺负人了!”飞萤涨红脸,心想着墨家人太不要脸,要让墨紫幽去和亲,还这样苛待墨紫幽。 “飞萤,刚刚在花园里,我跟你说过什么?”墨紫幽笑着看她。 飞萤回想了一下,刚刚在花园里,墨紫幽跟她说,现在在这府里不需要客气,院子里缺了什么就去要,若是不给就去闹,墨家现在一定会非常容忍。 “飞萤,把这些饭菜装好带上,跟我去找老太太。”墨紫幽转身向外走。 飞萤精神一振,心道小姐这是要发威了,立刻手脚麻利地把那四菜一汤连米饭一起装进红木四层大食盒里,跟上墨紫幽。 “小姐——”银衣却是一脸担忧地阻拦,“小姐刚回来,这样——怕对以后不好。” “放心,我有分寸。”墨紫幽安抚地对她笑笑。 其实银衣的担忧不无道理,墨紫幽刚回来就闹事,未免惹得封夫人和墨老夫人不喜,以后会更吃亏,但她可是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和亲的,墨家哪里会想到她的以后,想的都是眼前。 银衣没再说什么,但看着墨紫幽和飞萤离开的背影,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忧虑。 “啧啧,”一旁的秋棠笑出声,“我们这四小姐还真是冲动的性子,也不知道她怎么刚回来就得罪人了,现在还不知道收敛,还要去闹,我就不信老太太会为她出头。果真是小县城里来的,草包一个!” 银衣不理她,转身进了西次间,帮墨紫幽整理卧房了。 *** 福寿院里,墨老夫人刚用完晚膳,正坐在罗汉床上捧着一杯山楂消食茶,和坐在左侧交椅上的墨越青说着话。 说到好笑处,墨老夫人眉眼一弯,正要放声笑时,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哭喊,“祖母——” 墨老夫人半张着嘴,笑声卡在那里,就见墨紫幽满脸泪痕地奔进来,直接扑到她膝上哭,“紫幽知道自己自小无人教导,鲁莽粗陋,定是会惹得别人不喜。祖母还是快将我送回云都,别留我在府里让人烦心了——” 墨老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开什么玩笑,送墨紫幽回云都那让谁去和亲?她立刻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墨紫幽偏头给飞萤使了个眼色,飞萤立刻将大食盒放在墨老夫人面前,打开来把里面的馊饭馊菜都拿出来给墨老夫人看。 墨老夫人第一眼先看到那盆汤里的鱼骨头,眉头皱了起来。 一旁服侍的刘妈妈走过去把每样菜都看了一遍,最后看到米饭上长的绿毛,不禁露出被恶心到的神色,“老太太,饭菜都是馊的。” 墨老夫人的脸色立刻放了下来,墨紫幽在她膝上哭求道,“祖母,紫幽此生能得见你一面,已是心满意足,你就送我回云都吧!” 只片刻,墨老夫人的膝头就被墨紫幽的眼泪弄湿了一大片,飞萤看得目瞪口呆,心道,小姐的眼泪还真是说来就来。看墨紫幽现在一副哭得快喘不过气的样子,真是没人会想到刚才在路上墨紫幽还一脸好心情地同她说笑。 “你媳妇是怎么管家的!”墨老夫人目光沉沉地看了一旁的墨越青一眼。 “孩儿这就让人把她叫来。”墨越青的脸色也很难看,刚才墨紫幽冲进来的时候,他本觉得她刚回来就闹事,有些不喜,但现在一看那长着绿毛的饭菜,他也觉得太过了。 墨紫幽是要送去和亲不错,但一定要让她表现得心甘情愿为国牺牲,不能让人家觉得是他们大房一家欺负她二房一个孤女,若是今天这事传出去,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封夫人被叫来的时候还有些奇怪,正是晚膳时分把她叫来,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结果进了福寿院的正屋,她先看见哭得大喘气的墨紫幽,再一看地上那四菜一汤和长着绿毛的米饭,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我管家不力,才让紫幽一回来就受了这样的委屈。”封夫人立刻向着墨老夫人跪了下去,“请老太太责罚。” 墨紫幽没看封氏,只是依旧伏在墨老夫人膝上轻轻啜泣着,眼泪不要钱地流。她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会做。 “文鸳,你管家这么久,居然还会犯这样的错误,让厨房那起子奴才这样作贱紫幽!”墨老夫人丝毫不给封夫人半点面子,疾言厉色道,“我不管到底是谁在作祟,那群看人下菜碟的奴才,通通都给我赶出府去!我也不罚你别的,你现在就去小佛堂抄十遍《金刚经》,抄完才可以出来。” “是。”封夫人低眉顺眼地回答。 “你送你媳妇过去。”墨老夫人看了墨越青一眼。 “是,母亲,孩子告退。”墨越青从交椅上站起来向墨老夫人行礼,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封夫人一眼,冷哼一声径直走出屋去。 封夫人低头向墨老夫人行了礼后,才跟着出去。 才走出福寿院的小花厅,墨越青就停下脚步劈头盖脸骂道,“你是怎么回事,就算再不喜欢紫幽也不能这样做!我身在内阁本就日日被都察院那一帮言官盯着,若是传出苛待兄弟遗孤的事来,我这内阁次辅还要不要做了!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不怪你,毕竟你出身商甲,见识浅薄,但你也别给我添乱!” 语毕,墨越青一甩衣袖,扔下封夫人大步离去。 封夫人心中委屈,她和墨紫幽从无过结,墨紫幽昨日还帮了墨云飞,她怎么可能转头就去让下人苛待墨紫幽。但墨府内院是她当家,出了这样的事,无论内情如何,她都责无旁贷,墨老夫人要罚她,她也无话可说。 只是,《金刚经》全文五千多字,十遍虽然不多,但抄佛经为示心诚,都用正楷,不用行草,这十遍没抄个两三天,是抄不完的。而且墨老夫人还不让她在自己屋里抄,要她到小佛堂去抄,这样一来,满府的下人都会知道她被墨老夫人罚了。 她心里清楚,若是换了前头那位萧夫人,无论是墨老夫人还是墨越青都不敢如此对待,谁让她出身商贾,没有一个有力的娘家为她撑腰? *** 福寿院里,墨紫幽还在啜泣。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是那起子下人坏了心肠,我已经替你出了气了。”墨老夫人心中知道那些下人哪里敢自己动这样的脑筋,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到底是不是封氏还难说。 只是这些自然是不能说开的,说开之后可就不是这样几句话能轻轻了事的,她就干脆都推到下人头上。 这样的结果在墨紫幽的意料之中,她已经很满意了,她也没打算对这件事纠缠到底,墨老夫人也不可能让她纠缠到底,那样只会让她对背后的人心生怨怼,还不如让她去恨那些下人。 “多谢祖母。”墨紫幽终于抹着眼泪从墨老夫人膝上起来,只是戏都开场了,自然不能一达到目的就草草收场,她依旧委委屈屈地说,“祖母是不是紫幽哪里做得不好,才遭人厌恶?” “这是哪的话,你美貌柔顺,祖母一看见你就喜欢,谁会厌恶你。”墨老夫人亲热地将墨紫幽拉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与基友的逗比日常》 我与默然 *** NO.9 默然:我昨晚写文写嗨了! 我:然后呢? 默然:然后做了一个春梦! 我:……晕倒…… *** NO.10 默然:你帮我下载首歌,萧敬腾那首很有名的! 我:你直接说歌名吧,我在查资料呢。 默然:我也不知道名字,我去搜一下。 我:………… 默然:《演员》。 我:……这不是薛之谦的么,你逗我呢…… 第18章 施恩威(略修改) “是啊,四小姐一回来,老夫人胃口都好了,刚刚还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刘妈妈笑道。 “四妹妹生得这样好,性子也好,我们喜欢都来不及呢,哪会厌恶。”蒋兰青也笑着说,她这两日算是开了眼了,墨紫幽昨天先是为墨云飞求情,让一向说一不二的墨老夫人改了主意,今日又让封夫人被责罚,颜面尽失。看来她之前实在是小看了这个表妹。 “好了,我会让我这边的小厨房给你另外准备晚膳送过去,你也早点回去用过膳就歇着吧。”墨老夫人道。 “多谢祖母。”墨紫幽见好就收,她从墨老夫人怀里起来,行过礼后就带着飞萤离开了。 墨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墨紫幽离去的背影,直到墨紫幽转过对面小花厅的木雕插屏后,她才对刘妈妈道,“你说,是不是有人对紫幽说了什么?” “老太太是指?”刘妈妈问。 “和亲的事。” 不怪墨老夫人要多想,按墨紫幽昨日进家门时的表现,分明是个懂礼守分寸的,今天会这样不顾脸面地过来大闹,实在是有些奇怪。 再则,墨紫幽刚刚回到墨家,更该谨小慎微才对,她这样闹,就不怕把封氏得罪狠了,以后更没好果子吃? 除非,她已经知道了,她在墨家没有以后。 “这事不只府里,就是外面都有不少人知道,的确有这个可能。”刘妈妈想了一想说。 “待会儿送饭菜过去时,你也跟着去,好好问一问,若她真的已经知道了,就好好安抚住她。”墨老夫人把手交给蒋兰青,蒋兰青立刻扶着她站了起来,她又一扫地上还放着的那馊饭馊菜,皱眉道,“扔出去。” “是。”刘妈妈立刻命人来收拾,自己又去了小厨房。 “姑祖母可真疼四妹妹,我都有些吃味了。”蒋兰青边扶着墨老夫人进寝室,边故作娇憨地试探道。 “傻丫头,她怎么能跟你比,你比她有福气多了。”墨老夫人意有所指地笑。 蒋兰青抿嘴一笑,她知道墨老夫人是在说她将来会嫁给墨云天为妻的事。 的确,比起那野蛮的西狼王子,当然是墨云天好得多。 *** 墨紫幽带着飞萤,满面春风地往东小院走,哪怕只是让封夫人被罚抄十遍《金刚经》,她也很高兴。她本就是冲着向封夫人报仇回来的,封夫人越不痛快,她自然越痛快。 “你老看我干什么?”她见身旁的飞萤满脸惊奇地看着自己,顿时问道。 飞萤冲她比了个大拇指,今天墨紫幽那一番唱作俱佳的表现算让是她开了眼了。 墨紫幽让她逗笑了,前世在后宫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借题发挥,眼泪说来就来的事,她已经做得惯了。 说起来,这还是楚烈教她的,那时她宠冠后宫,处处遭人挤兑,楚烈就告诉她,以后与人起争执,她一定要哭得比别人惨,这样无论是谁都会更偏向她一些,他也更好为她作主。 他说人生如戏,谁不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不会作戏的人,通常都会被孤立,而且大多短命。 现在想来,果然很有道理。 想那一世,楚烈真的教了她很多很多,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墨紫幽。 墨紫幽和飞萤回到自己院子里休息了一会儿,过了小半个时辰,刘妈妈才带着人送晚膳来。墨紫幽看着刘妈妈笑眯眯地指使丫环把饭菜摆上桌,四菜一汤,同样的规格,东西却是天差地别。 “四小姐,这是龙井竹荪,用鱼茸和竹荪加上豌豆做成龙井鱼的模样,加上另熬好的清汤做成的。”刘妈妈指着中间那碗汤说,“这竹荪可金贵的很,别说一般人家,就是普通富户都未必吃得起。” 她又指着另一盘虾籽冬笋道,“这一道虾籽冬笋,用的是庄子上新送来的冬笋,且只取那口感最鲜嫩的笋尖,二十斤新鲜冬笋才能出这一小盘。今年雨水不好,庄子上冬笋出的少,府里也就是老太太这样吃,其他人可没这样的口福。” 墨紫幽挑了挑眉,这是要来恩威并施了? “这一道清蒸鲈鱼,这四鳃鲈鱼可是贡品,也就是金陵离淞江海口近,可以吃到这么新鲜的,换成在云都是吃不到的。”刘妈妈继续说,“这一道八宝豆腐,可是我们万岁爷最喜欢吃的,用的是嫩豆腐加肉末、火腿末、香菇末、蘑菇末、松仁末、莲子末、冬菇末、鸡肉末,用鸡汤烩煮成羹状,极为鲜美。” 刘妈妈又指着剩下的一道蔬菜,笑道,“还有这道炒三鲜,现在是寒冬腊月,新鲜的蔬菜可是很少呢。” 最后她亲手盛了一碗米饭放在墨紫幽面前,那碗中的米与平常的不同,颗颗短小饱满,晶莹如珍珠一般。 刘妈妈笑得起了一脸褶子,“这是西北进贡的珍珠米,五年前,驻守在那里的将士自己开荒垦地,结果种出这种口感极好的米来,西北的守将立刻就送了一批到金陵给万岁爷品尝。万岁爷一吃就很喜欢,但未免西北将士辛劳,每年只许送五石作为贡品。万岁爷只赏了我们老爷一袋,老爷又全都送进老太太的院子。平日就是住在福寿院的兰青小姐也是吃不着,也就是给四小姐吃,老太太才舍得。” 见刘妈妈终于说完了,墨紫幽暗暗在心里吁了一口气,这些东西,她前世在皇宫里都是吃惯了的,比这些更好的她都吃过,自然是诱惑不了她。 但现在已经过了晚膳时间有一个半时辰了,她刚刚又费力哭了那么一场,实在是饿得很,刘妈妈再继续说下去,她真要饿晕过去了。她立刻作出欣喜之态,对刘妈妈说,“请妈妈替我谢谢祖母。” 刘妈妈看着墨紫幽那盯着饭菜十分眼馋的样子,心道之前那一通恩威并施果然没有白费,她别有深意地问,“四小姐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妈妈指什么?”墨紫幽现在只想赶紧打发刘妈妈走。 “比如,有关四小姐的亲事——”刘妈妈试探着问。 “这么说,是真的了?”墨紫幽一边心道果然是为了这个,一边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刘妈妈,脸色发白地说,“祖母她——果真要送我去西狼?” “唉——”刘妈妈心中暗骂是谁这么多嘴,口中叹气道,“四小姐,老爷虽然身在内阁,但,十分的不容易啊。四小姐姓墨,墨家大房二房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四小姐要多为老太太和老爷分忧才对。况且,若四小姐真的去了,那就是万岁爷钦封的公主,会上皇室的族谱,那可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无上的荣光啊。” 真是求都求不到的荣光还会轮到她?墨紫幽心中冷笑,面上仍装出一脸郁郁之色,“妈妈,你让我好好想想。” “好,四小姐自己想想。”刘妈妈本以为按墨紫幽今天告状的那股冲动劲,会大哭大闹一番,如今墨紫幽这种反应已经是让她喜出望外了,只是—— 她扫了一眼屋里的五个丫环,面色一冷,问道,“四小姐可否告诉奴婢,是哪个小蹄子多嘴多舌跟你说这些,尽惹你不快的。” 墨紫幽眼神幽幽地往秋棠身上看去,秋棠心中一惊,见刘妈妈阴沉的眼神也跟着看过来,顿时腿一软,跪在地上颤抖道,“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啊,妈妈——” “不是你是谁!”刘妈妈厉喝道,“让你来伺候四小姐,你就尽给四小姐添堵!” “真的不是奴婢——”秋棠泪流满面地扑到墨紫幽脚下,求道,“小姐,你快同妈妈解释,奴婢今天可连一句话都还没同你说过啊——” “不是你说四小姐是要去和亲的,迟早你是要换主子的么?”墨紫幽声音冷淡。 “小姐你怎么会知——”秋棠猛地抬起头去看墨紫幽,就见墨紫幽那双皎月一般剔透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她,似乎还藏着一丝笑意。她突然转头,扑向一旁的银衣,伸手就要抓银衣的脸,“是你,是你这个贱蹄子害我——” 银衣吓得连连后退,墨紫幽给飞萤递了个眼神,飞萤几步上前一把扯住秋棠的头发,用力一拽,将人拽到地上。秋棠疼得呲牙咧嘴,整张秀气的脸都扭曲了。 刘妈妈吃惊地看了一眼飞萤那还沾着几丝头发的右手,心想这小丫头看起来年纪小小,力气居然这般大,怕是乡下干惯苦力的。 “妈妈——”墨紫幽忽然叹气。 “姑娘有什么话就说吧。” 刘妈妈还以为墨紫幽要交代她怎么处置秋棠,正准备贡献几个法子让墨紫幽出气,没想到墨紫幽眼神幽怨地看着她,“我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基友的逗比日常》 我与妹子 *** NO.5 妹子:姐姐,你码字没有? 我:……没有。 妹子:来来来,咱们翻翻聊天记录,说好的一天一万呢? 我:我错了,你今天码了多少? 妹子:我也没有T_T *** NO.6 妹子:姐姐,圣诞节准备怎么过? 我:那天是交稿最后一天,应该是在狂码字吧…… 妹子:(┯_┯)我忘了这个了,我们就和电脑过吧。 第19章 墨云飞(略修改) “……”刘妈妈顿时有点囧,“奴婢这就把人弄走——” 说完,她看了跟着她来的婆子一眼,两个婆子立刻上前堵了秋棠的嘴,将拼命挣扎的秋棠拖了出去,刘妈妈也跟着告辞了。 终于清净了,墨紫幽重重叹了一口气,拿起碗筷就准备开始吃饭。 她刚伸出筷子,就看见站在一旁一副口水都快滴下来的飞萤,顿时笑了,“喜欢哪样,就盛些去吃。”又对银衣,莲红,荷碧三个道,“你们也还没用晚饭吧,也挑自己爱吃的去吃吧,这么多我也吃不了多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表示对墨紫幽的疼爱,这四菜一汤的分量都做得足足的,米饭也送了一小木桶来,喂饱她们五个女孩,完全没问题。 银衣,莲红,荷碧三人互看一眼,自然没敢动,别说是墨家,就是满京城也没有奴仆在主子饭桌上动筷子的道理。 结果她们却看见飞萤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又另拿一只碗拣了自己爱吃的菜到一边吃去了,三个丫环顿时惊奇地瞪大眼。 “你们也知道,我以前住在庵堂里,就和飞萤两个人在一起,所以一向没那么多规矩。”墨紫幽温和地笑笑,“以后你们三人在我面前也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只是在别人面前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明白么?” 三个丫环点点头。 “好了,你们也学飞萤挑自己喜欢的吃吧,也就今天饭菜的分量有这么多,以后怕是没有的。”墨紫幽笑道。 三个丫环犹犹豫豫,你推我,我推你的互看了半天,还是年纪最小的荷碧先大着胆子地过来为自己盛饭盛菜。然后莲红也跟着过来了,最后是银衣。 不怪她们嘴馋,要怪就怪刚才刘妈妈说得实在是太诱人了。况且她们以前并不是在屋里伺候的,这些菜,除非主子赏下来,平日她们也是吃不着的。就是其他主子赏的,也未必有墨老夫人送来的这些菜好。 银衣性子谨慎,盛的菜最少,离开桌边的时候,她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问墨紫幽,“小姐是怎么知道秋棠说的那些话的?奴婢并不曾同你说过。” 秋棠说那些话的时候,屋里只有她,莲红,还有荷碧在,期间只有她和墨紫幽,还有飞萤独处过,但她并没有向墨紫幽嚼过舌根头。 “她没说过么?”墨紫幽抬眼笑着看银衣。 “她是说过。”银衣点点头。 “既然说过,又何必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墨紫幽道,“去吃饭吧,天冷,饭菜凉得快。” 银衣听话地去跟另外三个丫环坐在一起用饭,墨紫幽自己一人坐在桌边,边吃边思索。 前世,那句话是秋棠最常挂在嘴边四处跟别人说的,所以墨紫幽自然是知道。那时候秋棠知道她是要去和亲的,不愿跟着她去,在她一回府秋棠就上蹿下跳地想要离开她的院子。 后来,秋棠终于如愿让自己的老子娘替她在封夫人面前求了一门好亲事,转头听见墨紫幽不去和亲,要去秦\王府为妾,又立刻求到墨紫幽面前来说不想嫁人,想要一辈子伺候墨紫幽。 那时候的墨紫幽还很单纯,容易心软,被秋棠那样哭着求了半天,再生秋棠的气也还是答应了。 没想到刚进秦\王府,秋棠就千方百计地想要爬上楚烈的床,还真被她借着一次楚烈喝醉酒得逞了。楚烈自然不希望墨紫幽因此同他生出心结,一个相貌清秀而已的丫环,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他当场就命人将秋棠杖毙。 等墨紫幽得到消息时,秋棠的尸体已经被扔去乱葬岗了。 那件事,楚烈做足了态度,自然是没有在他和墨紫幽之前留下一丝一毫的嫌隙,秋棠于他或者墨紫幽而言,不过是一只差点恶心到他们的苍蝇,太过微不足道了。 这样一个心比天高,却有勇无谋的丫环,留在身边也是一种麻烦。所以墨紫幽在今生看见秋棠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好要将秋棠弄走,如今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她又看了正和飞萤坐在一起吃饭的三个丫头一眼,这三个丫头前世待她倒是好的。莲红在秦\王府的时候配了人,银衣和荷碧后来跟着她进宫做了女官。 墨紫幽边吃饭边默默地想,也不知道前世她死后,银衣和荷碧怎么样了。 银衣,莲红,还有荷碧三人,边吃饭边默默地想,到底是谁向墨紫幽打的小报告。 飞萤边吃饭边默默地想,小姐真是太厉害了,一回来就连续阴了两个人。 *** 用过饭后,墨紫幽在院子里踱步消食,却见院外伸进来的一根粗壮的枫树枝上趴了个什么动物。 天已经黑了,她看不太清楚,就停下脚步一直盯着那里瞧,看了半天才发现是个小孩。 敢在内院爬树的小孩,怕是只有那一个了,她冷哼一声,“你再不下来,我就让人把你打下来。” “四姐姐好凶——”树上的小孩委委屈屈地说了一声,动作灵活地滑下树枝,脚刚踏在围墙上就是一滑—— “小心!”墨紫幽心中一凉就冲过去,只来得及抱住墨云飞和他一起摔在地上。 “小姐!”院子里的丫环和婆子都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墨紫幽和墨云飞扶起来。 “小姐,你没事吧?”银衣上上下下地检查着墨紫幽有没有受伤,才碰到墨紫幽的肩膀,墨紫幽就疼得“哧”了一声。“这可怎么好,怕是伤到肩膀了。” “没事,我穿得很厚,大概只是扭到了。”墨紫幽皱着眉头揉着肩说。 “还是去请个大夫吧。”荷碧道。 “不行,”墨紫幽摇摇头,眼神严厉地环视了院子里所有的丫环和婆子一眼,“刚才的事情和我受伤的事情,谁都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 封夫人现在在小佛堂里抄经,内院要请大夫只能禀告墨老夫人,墨老夫人一向待墨云飞极严,被她知道墨云飞爬树摔下来,累得墨紫幽受伤,还不知道要怎么罚墨云飞。 可一不可二,这次墨云飞再受罚,墨紫幽可帮不了他。 “是。”丫环和婆子只好答应。 银衣和荷碧扶着墨紫幽进屋到东次间的暖阁坐下,墨云飞担心地跟进来,带着哭腔喊她,“四姐姐——” “你哪天爬树摔死了,我绝对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墨紫幽瞪着墨云飞。 “我知道错了。”墨云飞红着眼睛说,他是个知道好歹的,明白墨紫幽本就是为了保护他才受伤,如今不请大夫是为了替他隐瞒,心里顿时更加内疚,“我平时爬得挺好的,只是墙上有雪,所以才滑了。” “所以你这是在怪我没让人把院墙上的雪清理干净?”墨紫幽哭笑不得,这孩子知不知道她话里的重点是什么啊。“好好的有门不走,爬树干什么。” “我——”墨云飞对了对手指,小小声说,“我怕你不愿意见我——” “我为何会不愿意见你?”墨紫幽奇怪地问。 “母亲她——”墨云飞犹豫了一下,说,“四姐姐,今天那饭菜的事绝对不是我母亲她故意让人这么做的,你要相信我!我母亲一向待人很好的!” 墨紫幽没有说话,前世封氏待她的确是一直不错,所以她一直都以为封氏是个好人,却想不到她重生之后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封氏让奶娘毒杀了她的生母。 通常这样的人,世人称之为伪善。 “四姐姐,我说的真的是实话!”见墨紫幽不说话,墨云飞以为她不信,语气有些着急。 看着墨云飞那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再想到他前世十一岁就夭折了,墨紫幽始终对他狠不下心,只能叹气道,“我知道了。” “你真的相信我了?”墨云飞不放心地瞪大眼看她。 “嗯,我相信你。”墨紫幽点点头。 墨云飞顿时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墨紫幽又问他,“你昨天是怎么打坏祖母的蜡梅的?” “我也不知道,”墨云飞的小脸一皱,“我经过的时候,那花就自己掉下来摔坏了。然后兰青表姐看见了,就硬说是我打坏的。” 蒋兰青,真是还没进门就开始作祟了。墨紫幽在心里冷笑了一下,对墨云飞道,“快回去吧,夜里冷,会着凉的。”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墨云飞看见墨紫幽允诺地点点头后,才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跑慢点,雪地滑——”墨紫幽一皱眉头,走到门口喊。 墨云飞听话地慢了下来,边走边回首向她挥手。 “小姐,你真的相信饭菜的事不是大夫人做的?”飞萤在旁边问。 “嗯,”墨紫幽笑了笑,“我本来就知道不是她做的。” “那是谁?”飞萤问。 “墨紫冉。”只有墨紫冉才会想出这种过犹不及的愚蠢主意。 “二小姐?”飞萤顿时想不通了,“那你怎么不让老太太惩罚二小姐?老太太错罚了夫人,你还那么高兴?” “墨紫冉算什么?我还不放在眼里,就让她继续蹦跶。”墨紫幽不在意道,墨紫冉有几个手段,她前世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而且墨紫冉的性格冲动易怒,做事往往不经思考,还容易被人撺掇。前世后宫里就有不少人撺掇着墨紫冉对付她。 “我本就不是为了她回来的,她既然送了这样好的机会给我,我不好好用在大伯母身上怎么行。” 只是她有点想不明白,封氏那样伪善又恶毒的人,怎么会教养出墨云飞这样心思干净的孩子? 而且,她还以为今天封氏多少都会为自己辩驳一二,没想到封氏居然这么干脆地把责任都给揽下来了。 这手段也未免太弱了一点,与她的想象大不相同。 墨紫幽就寝时都还在想,莫非是这些年封氏被墨老夫人打压惯了,变得得逆来顺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宅斗文的感情线会比较慢一点,总要先斗一斗才谈情说爱。。。。早知道秦/王府会被和谐,我就不定这个封号了,吐血。。。。。。。。 第20章 公主心(略修改) 第二天,封氏因为墨紫幽被罚在小佛堂里抄经,还有整个大厨房的人都被赶出府的事情就传遍全府上下。 这一下,府里的一众下人都知道这个要被送去和亲的四小姐不好惹,千万别得罪。所以墨紫冉再想指使下人暗地里给墨紫幽下绊子,就没有人敢应她了,毕竟谁也不想被赶出府去。而且有封氏的前车之鉴在,墨紫冉也不敢再给墨紫幽下绊子。 只是她是大房唯一的嫡女,向来是被人千娇万宠的,从无姐妹敢与她相争,又因自负美貌多才,常被人捧着,便养出了孤高自许,心胸狭窄的性子,容不得有分毫不如意。 可昨日在花园里居然受了墨紫幽的气,如今这口气出不了,她怎么能甘心,顿时就气闷得打破了一套冰裂纹茶具。 墨云天刚走进墨紫冉的屋子,就差点被飞起的碎瓷片伤到,他偏头躲了躲,笑问道,“怎么了,谁又惹我们的二小姐生气了?” “还不是那个墨紫幽!”墨紫冉一见墨云天,顿时就觉得有了倚仗,“她昨天居然纠缠秦王,还讽刺我!我不过小小教训她一下,她就闹得整个大厨房的人都被赶出去了,还让母亲受罚!” “原来是你做的。”墨云天摇摇头,他就说以封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她不过是一个要被送去和亲的弃子,你跟她计较什么?若是你把她赶回云都了,难道你代替她去?” “家里这么多姐妹,怎么也轮不到我。”墨紫冉哼一声,她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欺负墨紫幽。 “胡闹!”墨云天皱起眉头喝斥道,“等她去和亲的时候,皇上就会封你为县主,到时候你的身份就不一样了,你现在忍她一忍又如何?” 能被封为县主,墨紫冉自然是高兴的,非皇室宗亲却能获此殊荣,大魏开国以来还未有过先例,到时,她就是金陵世家闺秀中的第一人,她相信楚烈也会对她另眼相看。但是—— 墨紫冉咬了咬下唇,她就是忍不下这一时之气,“可是,大哥,她实在是太嚣张了,再让她这么嚣张下去,以后还不爬到我头上!她去和亲还有好几个月,现在不给她点苦头吃,她离开之前还不知道要怎么作贱我呢!”她拽着墨云天的胳膊,嘟着嘴道,“我不管,大哥你要想办法帮我出气!” 墨云天看着自己心爱的妹妹那张娇艳的脸,终究无奈又宠溺地叹了口气,从袖囊里掏出一张帖子递给墨紫冉,“这不就有出气的法子送上门了么?” 墨紫冉接过帖子一看,小脸顿时垮下来,“大哥,你这是在逗我么?” 帖子是皇上唯一的女儿,思柔公主下的,邀请她五日后和各家闺秀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这思柔公主的性情可一点也不思柔,自小就不喜琴棋书画,反喜射御狩猎,常与几位武将家的姑娘一同到上林苑游玩打猎。 而让墨紫冉郁闷的是,这思柔公主自己喜欢打猎就算了,偏偏还总看不起那些娇娇柔柔,风吹就倒,只会吟诗作画的大家闺秀,最喜欢每次打猎的时候叫上几个娇弱的姑娘逗着玩。身份低的,她还不屑戏弄,请得都是各家身份尊贵的嫡女,比如像墨紫冉这样的。 墨紫冉已经被思柔公主在上林苑整过好几次了,实在是对这位刁蛮的公主喜欢不起来,特别是每次她被思柔公主请出门,又一瘸一拐回来时,两个姐妹看着她那同情又想笑不敢笑的眼神,就让她恨不得思柔公主哪天打猎时喂了狼。 “四妹妹是要代替公主去和亲的,她又是二房嫡出,身份也算是勉强够得上。”墨云天安抚地拍了拍墨紫冉的小脸,“你带上她去,公主一定不会说什么的” 对呀!墨紫冉的双眼顿时亮起来,带上墨紫幽去,既可以整到墨紫幽,又可以转移思柔公主的注意力。墨紫幽那单薄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是会骑射的,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墨紫幽第一次骑马被摔下来的样子。就算摔不着,墨紫幽没有事先准备,骑一天马下来,大腿内侧的皮肤也一定会被磨破。 “大哥,你真聪明!”墨紫冉高兴起来。 墨云天摸了摸墨紫冉的头发,“你去找四妹妹吧,公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别顶撞她,就能少吃亏。” 墨紫冉心道,她哪敢顶撞公主啊,是公主老盯着她不放。其实她也猜到了原因,怕是为了她那位英国公府的表哥萧望之。 英国公府和墨紫冉的外祖家宁国公同属一脉,先祖是兄弟,两人都是太/祖开国时的功臣,都因军功得封世袭一等公,一门两国公的佳话流传至今。几代下来,两府间的血脉虽然淡了,但两府比邻而居,在众人眼里,宁国公府和英国公府仍旧是一体的。 只是英国公府人丁单薄,几代都是单传,自从萧望之的父亲,英国公世子十四年前在西南与西狼一战去世后,英国公府再无人可支应门庭,也就日渐没落了。反倒是宁国公府日渐兴盛,多少年来一直把持着西南兵权,朝中无人敢小觑。 还好萧望之够争气,他也极有自知之明,没学祖辈走武道,而是选了文途。教导过他的老师无不赞他学贯古今,胸有韬略,都说他若下场,必然高中,英国公府振兴有望。 思柔公主喜欢萧望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萧望之的父母和祖母,都接连过世,所以他整整守了九年的孝。思柔公主再喜欢他,也不敢逼着皇上在他孝期里赐婚。 如今萧望之终于除了服,思柔公主欢喜得不行,可是萧望之对她却是一直冷冰/冰的,几次让思柔公主下不来台。思柔公主气得不行,就专盯着同萧望之亲近的女子整,墨紫冉这个表妹自然首当其冲。 墨紫冉真是觉得自己很冤枉,她那个表哥不只是对公主冷冰冰,对她也是一直冷冰冰的好么。如今想到终于有另一个表妹可以来分担她的痛苦,等墨云天一走,墨紫冉立刻就通知了墨紫幽五日后要陪公主去打猎的事,甚至连骑装都不容拒绝地送过去,是一套她做了不喜欢,没穿过的。 消息传到墨老夫人那里,墨老夫人想着墨紫幽多到思柔公主眼前晃一晃也好,这样思柔公主就会记得是他们墨家为她牺牲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以后在皇上面前,思柔公主也就会多替他们墨家美言几句。 而且,墨紫幽已经知道了自己将要被送去和亲,却没有要死要活地闹着不肯去,反倒老实得让墨老夫人意外。既然墨紫幽这样上道,墨老夫人也愿意让她趁去西狼前多出去走走玩玩,算作对她的补偿。 这样想着,墨老夫人也就没驳墨紫冉的意思。 等到了那天,因为墨紫冉不愿意与墨紫幽同车,所以府里备了两辆马车送换好了骑装的墨紫幽和墨紫冉前往上林苑,又另有人牵了她们各自的马在后边随行。 进了上林苑后,她们下了车,思柔公主一看见墨紫冉就立刻跟一位红衣骑装的姑娘骑着马过来,对着墨紫冉讥笑道,“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墨紫冉今天的确是有些磨磨蹭蹭地不想来,但她眼珠一转立刻就推到墨紫幽身上,“公主恕罪,是我四妹妹才从云都回来,睡不惯太软的被褥,今天才会起晚耽误的。” 墨紫幽挑眉看了墨紫冉一眼,还真是阴了她,又顺便损她一把,说她刚从云都回来,睡不惯太软的被褥,这不就是在告诉别人她之前的日子过得很苦么? 墨紫幽心中想笑,墨紫冉知不知道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墨紫冉她这样揭墨家的短,让人知道墨家之前苛待过她,又有什么好处? 果然,思柔公主的眉头皱起来,墨紫幽是要替她去和亲的,所以她心里对墨紫幽多多少少会有点愧疚,现在又知道了墨家之前待墨紫幽不好,要和亲的时候才把她接回来,墨家这样的作风,还真是让她不屑。 况且,皇上允诺了墨越青一旦墨紫幽去和亲,就封墨紫冉为县主,这可是世家女极高的荣耀。墨紫冉靠着墨紫幽的牺牲才能得到这样的殊荣,居然还看不起墨紫幽,实在是让人恶心。 思柔公主冷冷扫了墨紫冉一眼,又看向墨紫幽,眼神温和起来,“你就是墨紫幽,抬起头来。” “参见公主。”墨紫幽按规矩行了礼,才抬头看向公主。 思柔公主和她身旁的红衣女子看见她的脸,都是怔了怔,思柔沉默了片刻,叹气般道,“你生得这般好,去西狼,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 第21章 上林苑(略修改) 生得好又如何,就算思柔公主嘴上为她可惜,可也不曾想过要免她去遭这个罪。墨紫幽在心里笑,人果然都是自私的。 “你们都上马跟过来吧。”思柔公主神情复杂地一转马头,打马踏雪向林子里去了。 红衣姑娘要跟上去之前,又回头用同样复杂的眼神看了墨紫幽一眼,才转头也向林子里去。 “小姐,你的肩膀没关系吧?” 今天墨紫幽带出来的是银衣,毕竟飞萤才到金陵,规矩还没学好,若是冲撞了公主和各家贵女到底不好。相反,银衣虽然也是才升为大丫环的,但她的性子就谨慎沉稳许多。 “飞萤的医术不错,她帮我揉按了几日,已经不疼了。”墨紫幽走到自己的小棕马边,对银衣笑,“本来就只是小伤,你无须担忧。” “小姐要小心些。”银衣担忧地望了望墨紫幽的马。 “是啊,四妹妹你可要小心些。”一旁的墨紫冉牵着自己的马走过来,嘲笑道,“你懂不懂怎么上马?可别还没爬上去,就被马踩着了!” 墨紫幽看都不看她一眼,一脚踩着马蹬,双手抓着马鞍一用力,就一个漂亮的翻身上了马背。 墨紫冉目瞪口呆了片刻,才咬牙道,“你最好坐稳了,别摔断了脖子!” 说罢,墨紫冉也上了自己的马,只是她本就不喜欢骑马,姿势自然没墨紫幽漂亮。她冲着墨紫幽冷冷哼了一声,就打马去追思柔公主了。 “你在这里等我。”墨紫幽对银衣交代了一句,也催马追上去。 银衣开始还有些担心,结果看着墨紫幽骑马的姿势很稳,显然不是第一次,也就放下心来。 墨紫幽和墨紫冉刚找到思柔公主,和那些被公主请来作陪的贵女时,正巧有一只野兔从墨紫幽的马前跑过。先前那红衣姑娘突然就一箭射了过来,没射中兔子,却是差点射中墨紫幽的马前蹄。还好墨紫幽反应快,一拽缰绳,御使着马儿一转一折,跑出了一个“之”字形,正好避开了那支箭。 她这一下极为漂亮,那些贵女都纷纷露出赞赏之色,而那红衣姑娘显然没有想到墨紫幽的骑术这么好,有些吃惊地怔在那里。 “骑术不错!”思柔公主赞道。 “哪比得上公主。”墨紫幽稳稳地停在了思柔公主面前,前世她常常陪伴楚烈到这上林苑里打猎,她的射御之术也是楚烈请人教的,自然是不差。 思柔公主又对她多了几分好感,她转头看着那个红衣姑娘,语气微沉,“薛颖,向紫幽道歉!” “对不住。”薛颖不敢不给思柔公主面子,硬邦邦地道了歉。 “无妨。”墨紫幽淡淡道,本来她还不确定薛颖刚才那一箭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现在看这薛颖的态度,显然是故意的。 她前世也听过薛颖这个人,东乡侯家的嫡长女,后来嫁给了七皇子楚宣为正妃,但是却因为楚宣迷恋一个外室,夫妻两人常常起争执的时候,楚宣和薛颖都是爆脾气,甚至差点闹到要和离。 前世,墨紫幽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还很为薛颖吹嘘,暗骂楚宣色令智昏,但现在看薛颖这嚣张的态度,楚宣会另寻解语花也不奇怪了。 不过东乡侯掌管大都督府,手握兵权,薛颖身为他的嫡长女,的确很有嚣张的本钱。 墨紫幽刚到金陵,自问不可能得罪过薛颖,实在不明白薛颖这没来由的敌意。她看了墨紫冉一眼,心想莫非是墨家过去和东乡侯府有什么过节不成? 墨紫冉却也是看着薛颖一脸莫名其妙,不过她又很兴奋,她真没想到墨紫幽的骑术这么好,这样根本不能让墨紫幽如她预期的受罪。不过薛颖若是看墨紫幽不顺眼,狠狠整一整墨紫幽,那她今天的目的就达到了。 “你骑术是不错,射箭又如何?”思柔公主问。 “不太好。”墨紫幽谦虚道。 “比一场,看谁打的猎物多。”思柔公主看出墨紫幽是在谦虚。 “好。”墨紫幽也不客气。 思柔公主好胜心起,一转马头就往一个方向去搜寻野物了,墨紫幽也独自打马往另一方向去。 她并不想赢思柔公主,只是不太想跟那一群贵女待在一起,她们一个个看她这个将要去和亲的人的目光既同情又不屑,让她不舒服。还有那个薛颖,总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的脸看,她真怕薛颖突然给她脸上来上一箭,她还是躲远一点好。 她一路慢悠悠地随马信步走,隐隐听见前方有流水声,上林苑的这条清溪水流湍急,就是在寒冬腊月也不结冰。 墨紫幽就想着去溪边看看,谁知刚到溪边,就看见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在欺负另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其中一个欺负人的少年大笑,“慕容英,你老子都不管你了,你还以为你还是什么天潢贵胄么?就算你是梁国皇子,到了这金陵的地界,照样连老子的小厮都不如!” 慕容英? 墨紫幽惊讶地看着那个被欺负,被羞辱,却低着头,沉着脸,默不作声的少年。 没想到梁国送来的质子,居然在魏国被人这样羞辱。她再一联想起成王楚玄,怕是他在梁国国都的六年里,也过得十分艰难吧。 只是思柔公主今天在上林苑狩猎,这几个少年怎么这么大胆敢闯进来?上林苑的守卫又怎么敢放他们进来,就不怕冲撞了公主么? 忽然,溪水中哗啦一声,竟是那几个少年将慕容英推下冰冷刺骨的溪水中。慕容英在冰冷的溪水中挣扎着站起来,想要上岸,可那几个少年却挡在岸边不让他上岸。 真是欺人太甚!这么冷的天,在溪水里多待一会,慕容英的下半身都要废了! 墨紫幽看不过去,沉下脸打马冲到溪边,马前蹄一转就直冲着那几个少年去,“滚开!” 那几个少年吓了一跳,各自散开。 墨紫幽迅速下了马,将马鞭一梢递给慕容英。慕容英抓住马鞭,借力爬上了岸。 “喂!你是谁,敢来多管闲事!”一个少年回过神来,立刻气势汹汹地冲墨紫幽叫道。 墨紫幽转头鄙夷地看他一眼,根本懒得回答,就要带慕容英走。 那几个少年先是被墨紫幽美丽的容貌惊艳到,又立刻回过神来阻拦他们,“小丫头,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居然敢骑马撞我们,又想在我们眼前把这小子带走?” “你们又知不知道我是谁?”墨紫幽冷笑着反问。 “你是谁?”最先发问的那个少年上下打量着她,确定自己从没在任何人一个世家贵族聚集的场合里见过墨紫幽。但能进上林苑的,多半是哪家的贵女,一时倒拿不准墨紫幽的身份。 “我姓墨,家中排行第四。”墨紫幽冷冷地看着他,“金陵人人都知道,我可是皇上内定的和亲人选,你们敢拦我试试?那我一定会禀告皇上,说是你们损了我的名节,导致我无法和亲!到时候皇上会如何处置你们,还有那另被选去和亲的人家会如何怨恨你们,可就不好说了。” 几个少年都是一惊,最开始问话的少年咬了咬牙道,“你别想吓我们,若是你真敢如此做,那你这辈子就只能长伴青灯古佛旁了!” “呵呵呵……”墨紫幽笑起来,“那样难道会比去西狼差?” 那少年顿时愣住,细思一下,长伴青灯古佛说不定比起去西狼和亲还要更好一些,也许墨紫幽就是想等这样一个机会,诬赖他人坏了她名节,好免去和亲一事。 一想到这里,那少年顿时就倒退两步,深怕沾上墨紫幽。另几个少年见他退了,也吓得跟着退,就差没转头就跑。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从树林边传来,楚烈骑着黑马向着墨紫幽过来,“墨四小姐好大的威风!” 怎么她随便出个门都能碰上他!墨紫幽脸色沉了一下,不客气地讽刺回去,“这也是跟秦王殿下学的。” 若不是有楚烈教她用名节做文章,免去和亲,她又怎么学到这么不要脸面的招术。 却见楚烈身后还跟了不少年轻男子,全都骑着马,一起向着这里过来,其中还有墨云天。墨云天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墨紫幽,听见墨紫幽的话,忍不住微微皱眉。 原来是楚烈邀请这些年轻公子到上林苑来,难怪上林苑的人不敢拦他们。 前世,楚烈是从不让她见外男的,所以跟在他身后的那一大群,除了墨云天之外,她一个都不认得。 墨紫幽对他们的身份也不甚在意,只是其中有一个有些娃娃脸的年轻人,一见到她,先是露出诧异之色,然后又两眼放光地痴痴地盯着她看,看得她颇不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有不少读者说女主这么聪明,怎么没发现自己长相不对,我在这里说明一下,我们会很快看出不对,是因为有文字描写的缘故。但如果真的按书中女主那样身临其境,只会看见别人稍稍有异的神情,有些反应快的,女主甚至看不见,所以她不能很快发现。当然,遇的人多了,她肯定也会有所感觉,但是很少有人会往自己长相上面去想,毕竟她又不丑。更多的肯定是往自己言行举止,或者身份家世之类的想。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对她来说无关紧要,金陵对她而言,是一个报完仇就会远走高飞的地方,无论是薛颖还是其他人于她都是过客,她根本不挂心。只有楚烈这种神经病,她想不注意都不行。 唉,这文人物有点多,一个一个放出来了,我是不是该搞个人物表什么的,以防大家忘记谁是谁?长篇就是这点太讨厌了,人多,写得累。。。。。。。。。 第22章 伤其类(略修改) “你——”那年轻人刚想张口问她什么,就被他身旁的另一个一脸冷酷的男子打断,“朔之!” 朔之?墨紫幽顿时就猜到这个盯着自己看的年轻人就是宁国公府的二公子萧朔之了。 那与他并驾齐驱的另外两个男子只怕就是宁国公的大公子,世子萧镜之,和英国公的孙子萧望之了。只是那两个人,一个冷酷脸,一个冰块脸,墨紫幽还真猜不出来谁是谁。 “王爷,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那几个少年一见楚烈就告状道,“这野丫头一出来就骑马撞我们。” 楚烈似笑非笑地看着墨紫幽,是在问她要不要他帮忙解围。 墨紫幽自然不会想请他帮忙,况且不占理的又不是她,她用下巴示意全身湿透,面色已经开始发青的慕容英,对楚烈道,“秦王殿下要这么视若无睹地任由别人欺负你请来的客人?” “四妹妹!”墨云天眉头一皱,喝斥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意思是让墨紫幽不要去帮一个梁国皇子,该站在自己同胞一边。 “大哥哥问的好。”墨紫幽仰首一笑,“我还想问秦王殿下一句,梁国皇子远来我大魏,是质,也是客,这就是我们魏国的待客之道么?” “伶牙俐齿,很不错。”萧朔之身旁那个冰块脸说了一句。 “望之——”墨云天顿时不满。 墨紫幽看过去,心中暗道,原来那个就是萧望之,前世才华横溢,却因明年会试时被考官从笔杆里搜出作弊证据的萧望之。 那另一个冷酷脸的,应该就是萧镜之了。 “实话实说。”萧望之淡淡回墨云天。 “噗哧——” 树林边传来一声笑,却是思柔公主带着几个姑娘过来了,她打马跑到墨紫幽近前,毫不避嫌地停在萧望之身边。其他几位小姐虽然面露羞涩,但依旧骑马停在自己或心仪,或相熟的男子旁边,小声地问候,墨紫冉也一见到楚烈就粘了上去。 只有薛颖,一个人骑着马孤伶伶地停在一边。 思柔公主笑看了萧望之一眼,又问墨紫幽道,“不是说好比赛么,你怎么跑这里来跟我三哥拌嘴了?” “紫幽见到不平事,就免不了想要道一声不平。”墨紫幽一指慕容英,又一指那几个少年,“公主,这寒冬腊月,这几位公子居然将梁国皇子推进冰冷刺骨的溪水里。是问,若是慕容皇子在我们魏国有了个好歹,我们该拿什么向梁帝交代?是割地赔款?还是打上一仗?” “梁帝会为他出头,就不会送他来做质子!”一个少年轻蔑道。 墨紫幽又笑了,她鄙夷地看着那个少年,“自六年前,魏梁订下盟约,约定互不相犯,但每年在魏梁边境依旧会有几次小摩擦发生。听说这六年来,梁国的军备又多增加了四成,也许梁帝就正缺一个撕毁盟约,向大魏发难的借口。我想到时候,梁帝陛下一定会很感谢你们送了这么好的一个借口给他!” 这一番话说得满场诸人都是哑口无言,虽然他们都知道墨紫幽现在是在危言耸听,但谁都没法否认墨紫幽所说情形,没有可能发生。 那几个少年更是白了脸,眼中露出惊恐之色,他们不过是看慕容英生母已死,在梁国并不受宠,才会被送来做质子,所以敢如此嚣张,却没想到欺负慕容英会有这样大的后果。 “请公主为慕容皇子做主。”墨紫幽向着思柔公主下拜。 思柔公主的眼神变了几变,笑了起来,“你只是为了魏国着想,才帮他的?” “物伤其类。”墨紫幽只说了四个字。 思柔公主却是神情一震,她听明白墨紫幽的意思,墨紫幽是在说她也是将要远去异国之人,他日她去了西狼,不希望自己也会遭遇与慕容英一样的对待。 “我懂了。”思柔公主点点头,脸色沉了下来,下令道,“来人,将这几个欺侮慕容皇子之人,杖责五十!” 楚烈皱眉,他今天会来上林苑,固然是因为从墨云天口中得知了墨紫幽今天会到这里来,但也同时想借此拉拢这些世家子弟,却不想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若他不出言相帮,让思柔公主这五十杖打下去,这几个人怕是会对他心生怨怼。 他刚想开口阻止思柔公主,蓦然间对上墨紫幽的眼神,那双长空皎月般剔透的眼睛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已看穿了他所有的自私想法,就等着他会如她所想地表现出来。 楚烈一怔,到嘴边求情的话,意外地没能说出口。 已经有藏在暗处保护众人的侍卫上前来将那几个哭爹喊娘的少年拖了出去,又有人来为慕容英披上厚披风,扶着他离开。 临走前,慕容英回首感激地看了墨紫幽一眼,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没法说出来。 墨紫幽冲他点点头,就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你就不怕招来怨恨么?”楚烈催马到墨紫幽身边,低声笑着问她。 “那几个人纨绔不堪,将来难有出息,秦王拉拢来也是没什么用的。”墨紫幽淡淡看他一眼,“王爷不用觉得可惜。” 楚烈的笑脸顿时就僵了一下,又立刻笑起来,“四小姐真是聪慧得出人意料。” 墨紫幽轻笑了一声,打马便想从左边走,楚烈一横马头想拦住她,谁知道墨紫幽一拉缰绳,马头一转就竟从右边蹿出去了。 楚烈眼中露出一丝赞赏,刚笑着想追,墨紫冉就骑着马向着他横冲过来,“秦王殿下!” 墨紫幽正好脱身,谁知道才走出一段,又被萧朔之截住,他劈头就问,“紫幽表妹,你会跳凌波舞么?” 宁国公府是墨云天和墨紫冉的外祖家,萧朔之喊墨紫幽一声表妹也不算错。只是他这一句问没头没脑,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但墨紫幽还是点点头,礼貌地回答,“会。” 前世,楚烈最喜欢看她跳凌波舞,每次都看得很痴迷,所以她学得很用心,自问虽不敢称当世一绝,却也是未见有人能出其右。 只是—— “怎么你们男人都喜欢女人跳凌波舞么?”墨紫幽忍不住奇怪地问。 “不……只是……那个……”萧朔之柔情似水地看着她,扭怩半天没说出来。倒是墨紫幽被他那情意绵绵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打马想走了,萧朔之又缠住她问,“紫幽表妹,改天,你——” 他话还没说完,楚烈已经摆脱了墨紫冉的纠缠骑马冲了过来,他阻止萧朔之要说的话,“朔之,你别吓着她。” “我——”萧朔之正想说自己态度温柔的很,怎么会吓着墨紫幽。萧望之和萧镜之就已经过来,他们一人拉过萧朔之的马头,一人在马臀上轻踹了一脚,马儿顿时就把萧朔之弄走了。他们都知道墨紫幽身份特殊,绝对不能让萧朔之沾惹。 萧镜之看也不看墨紫幽一眼,就去追萧朔之。萧望之却是难得温和地对墨紫幽说了一句,才追上去,“你朔之表哥不太懂事,你别放在心上。” 墨紫幽看着萧望之的背影,想起前世所闻,萧望之作弊之事,虽然皇上看在他是功臣之后的份上,没有将他发配边疆,但他也被永生剥夺应试资格,不得入仕,一生算是毁了。 很多人都猜测萧望之是遭人陷害,毕竟以他之才,根本不需要作弊。墨紫幽也是看过他制艺的文章,全文起承转折,酣畅淋漓,收尾气势舒达,意无余蕴,的确是有真才实学。 可惜这样有才华的一个人,前世却是一生无为。 她的父亲墨越川是萧望之的父亲,已故的英国公世子萧冶的下属,两人是在军中相识,遂成莫逆。当年,墨越川带着段氏前赴边关,就是投在萧冶的麾下,萧冶战死的那一役,同样也是墨越川身死的那一役。想来萧望之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明明是个冰块般的性格,却愿意多对她说那一句吧。 楚烈见墨紫幽一直盯着萧望之的背影看,眼中顿时闪过一丝阴沉,又立刻用笑意掩饰住,他问墨紫幽,“你的马术不错,是谁教的?” 墨紫幽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她心想她要是告诉楚烈,他也是她的射御老师之一,不知道楚烈会有什么想法。 楚烈见她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看,心中就莫名一荡,忍不住欺身向前,轻笑着问她,“四小姐会跳凌波舞,哪天可否跳给我看?” 墨紫幽因楚烈突然靠近微微一惊,轻夹马腹拉开同他的距离,态度立刻变得疏远起来,“秦王当我是舞伎么?”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楚烈眉头深锁,“你又何必故意曲解我的话。” “王爷收到我让人送的谢礼没有?”墨紫幽忽然问。 “那方葛仙公砚?”楚烈点头,“我很喜欢。” “知道我送这葛仙公砚是什么意思?”墨紫幽见楚烈露出不解之色,笑道,“葛仙公砚岁久不乏,常如新成,有君子一德之操之说。[注1]秦王殿下,该知何谓‘君子端方’。” 楚烈的表情又是一僵,心知这是墨紫幽在讽他举止轻佻,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在不远处的墨紫冉眼见他同墨紫幽举止亲密,顿时就打翻了一缸陈年老醋,恶由心头起,张弓一箭射在墨紫幽的马臀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葛仙公砚,今名黄石砚,产于河南省南阳市方城县独树镇砚山铺村的黄石山而得名。宋,米芾所著《砚史》中记述云:“唐州方城葛仙公岩石,石理向日视之,如玉莹、如鉴光、而着墨如澄泥,不滑、稍磨之,墨已下……良久墨发生光,如漆如油,有艳,不渗也,岁久不乏,常如新成,有君子一德之操,色紫可爱,声平有韵,亦有詹青白色。如月如星而无晕。” 放一下人物关系表,还有几个小配角没出来,也先放出来,有疑问的就在文下问我。 墨家—— 墨老夫人:长子墨越青,次子墨越川。 墨越川:已故,墨紫幽父。 段氏:已故,墨紫幽母。 墨紫幽:二房独女,父母双亡。 墨越青:长房老爷,嫡长子墨云天,嫡次子墨云飞,嫡女墨紫冉,庶长女墨紫菡,庶三女墨紫薇。 萧氏:已故,墨越青元配,生墨云天和墨紫冉。 封氏:墨越青继室,生墨云飞。 墨紫冉:长房嫡女,母萧氏。 墨云天:长房嫡长子,母萧氏。 墨云飞:长房嫡次子,母封氏。 墨紫菡:长房庶长女,母红姨娘。 墨紫薇:长房庶三女,母蒋姨娘。 红姨娘:墨越青妾室,生墨紫菡。 蒋姨娘:墨老夫人侄女,墨越青妾室,生墨紫薇。 *** 宁国公府—— 老宁国公夫人:生宁国公和萧氏,墨紫冉和墨云天的亲外祖母。 宁国公:墨紫冉和墨云天的亲舅舅。 宁国公夫人:墨紫冉和墨云天的亲舅妈,生萧镜之和萧朔之。 萧镜之:宁国公长子,也是将来承爵的世子。 萧朔之:宁国公次子。 萧书玉:楚玄前未婚妻,现为贵妃,宁国公庶女。 英国公府—— 英国公:萧望之的祖父。 英国公世子:萧望之的父亲,已故。 萧望之:英国公世孙,独子。 *** 皇家—— 皇上:魏帝。 楚卓然:魏帝幼弟,封云王。 苏皇后:已故,魏帝元配,楚玄生母,楚烈养母。 楚玄:皇四子,封成王,在梁国为质六年,生母苏皇后。 楚烈:皇三子,封秦王,生母徐淑妃,养母苏皇后。 楚宣:皇七子,生母武惠妃。 楚玉:皇八子,楚烈同母弟,生母徐淑妃。 徐淑妃:生楚烈和楚玉。 武贤妃:生楚宣。 萧贵妃:无所出。 *** 徐家—— 徐太傅:徐淑妃之父,楚烈和楚玉的外祖父。 徐静妍:徐太傅孙子,楚烈和楚玉表妹。 第23章 马惊魂(略修改)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更新,是把前面都稍微修了一下,剧情没有变,另外求收藏啊求收藏~~~~ 墨紫幽的小棕马立刻痛鸣一声,在众人看过来的眼神中,撒开蹄子发疯地往前直冲,楚烈大吃一惊,想要追上去救人,墨紫冉又催马挡在他的面前。 楚烈一转马头,墨紫冉毫不退让地转马又挡住他的去路。几番耽搁下来,墨紫幽已经被那疯马带得不见踪影了。 “让开!”楚烈不由得大怒。 从前楚烈待墨紫冉都是和颜悦色,这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愤怒得脸都变了,她有些害怕地退了两步。待她反应过来,楚烈已经拍马冲出去找墨紫幽了,她顿时就气白了脸。 *** 墨紫幽被小棕马带着一路冲进北边的树林里,墨紫冉那一箭射得极狠,小棕马已经痛得发狂了,她根本控制不住,只能死死伏在马背上。 正思考对策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群骑着马的男子,也正在打猎,见她伏在马上直冲过来,纷纷露出吃惊之色。 墨紫幽一眼就认出当中穿着墨色大紫貂领披风的云王楚卓然,她心中一喜,冲着楚卓然大声求救,“云王,射死我的马!” 楚卓然正怔怔地看着冲过来墨紫幽,听见她居然让自己射她的马,他只考虑了一瞬,就和墨紫幽做出同样的判断。他迅速张弓搭箭,一箭射中马头,箭头没入半尺之深,可见劲道之强。 小棕马顿时连叫都没叫一声就向前倾地,墨紫幽已经看准了前面的厚雪堆,就要借势让自己摔向那个雪堆时,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传来楚烈急切的喊声,“四小姐!” 却是楚烈追上来看见她坠马,就想骑马冲过来接住她。 众目睽睽,墨紫幽怎么敢让他接,电光石火间,她生生扭转了自己坠地的方向,从右前方避开楚烈伸出的手摔了出去,但就没摔到那堆厚积雪上,而是摔到了另一边的地上。她就地滚了滚,卸去冲力才停了下来,顿时觉得全身到处都痛,一点也不想爬起来。 楚烈伸出的手还僵在那里,他看了一旁的云王一眼,慢慢收回手。 “你还好么?” 墨紫幽听见有人问她,她在地上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正好摔在楚卓然的马前,楚卓然下了马,却没有伸手拉她,而是递出手上长弓的一端,让墨紫幽借力站起来。 “多谢云王相救。”墨紫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后,向楚卓然行礼道谢,她对楚卓然的守礼很欣赏,特别是跟某个人比较之下。 其实前世楚卓然留给她的印象,也是一个温和守礼的君子。 楚卓然却是看着她的脸微微出神,墨紫幽有些奇怪,楚烈突然出言道,“墨四小姐,你大哥和二姐会担心你的,我们快点回去吧。” 墨紫幽可不认为那两个人会担心她,但她还是向楚卓然告辞要走,楚卓然却是回过神道,“等等——”他顿了一顿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女儿?” “民女墨紫幽,是墨家二房的独女。”墨紫幽回答。 楚卓然哦了一声,能进这上林苑的姓墨人家,满金陵也只有一家,“你就是那个要代替思柔去和亲的墨家姑娘。” “是。”墨紫幽回答。 “你怎知我是云王?”楚卓然问。 “那日民女随成王入城,曾在城门口见王爷同成王说话。” “原来——”楚卓然沉默了片刻,又露出前世那种欲说还休的表情。末了,他只是拉过自己刚才骑的那通体雪白的马,对墨紫幽道,“你的马死了,就骑这匹马回去吧,这匹马叫踏雪,极听话护主,就是中了箭也不会乱跑,我送给你。” 那匹白马品相极好,高头昂立,毛色光亮,就是马背上的马鞍有些旧,侧襟上的绣花都脱了线。 跟楚卓然一起的显然都是他的下属,一身行武之气,听了楚卓然的话后,他们全都露出一脸不可置信来。 墨紫幽看他们神色,就知道不妥,这匹马要么是极名贵,要么是对楚卓然极重要,又或者两者皆有。她拒绝道,“这么好的马,不该成我一闺阁女子的玩物,还是让它陪王爷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方算不负良驹之名。还请王爷另借一匹普通的马给我,回家之后,我会让人送回云王府。” “也对。”云王听了之后,笑起来,他的笑容虽然好看,但总让墨紫幽觉得有几分落寞在里头,仿佛缺失了什么,无法弥补。 云王看了自己的下属一眼,就有一人乖乖地牵着自己的马送给墨紫幽面前,“墨小姐,请用这匹马吧。” 墨紫幽向他道谢,又向云王再行一礼,“今日救命之恩,紫幽铭记于心,他日一定报答。” 语毕,她整了整身上的骑装和乱掉的发髻,才翻身上马,理都不理楚烈,自己向着清溪的方向去。 对于墨紫幽这种当众无视他的态度,楚烈觉得丢脸偏又无可奈何,只能向云王告辞后,就策马追上去。 只有云王还站在原地,望着墨紫幽离去的方向长久地沉默着。 *** 墨紫幽刚刚摔得狠了,现在哪都痛,不敢让自己颠簸,所以骑得不快,在看见清溪边的思柔公主他们时,楚烈追上她。 “四小姐!”他横马拦在墨紫幽面前。 “王爷还有何事?”墨紫幽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忍不住有些生气,她这一场无妄之灾全因楚烈而来,她上辈子已经栽在他手上了,这辈子他就不能放过她么?非要这样纠缠不清? 楚烈看着她道,“若是我有什么惹你不喜之处,你尽可以说,又何必要在别人面前那样下我的脸面?” “原来王爷也爱惜脸面。”墨紫幽笑了笑。 楚烈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王爷刚刚又是什么意思?” 楚烈一怔,顿时就明白墨紫幽在生气什么了,他叹气道,“我那是想救你。” “以王爷的眼力,会看不出来那时我若摔出去,一定会摔进那堆积雪里,就算是受伤,也会伤得比现在轻很多。”墨紫幽凝视着楚烈,问,“王爷明知道这一点,为何还要在众目睽睽下伸手来接我?” 楚烈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然笑起来,“四小姐,你天生姿容过人,长于乡野却气质脱俗,偏偏又有足够聪慧和眼力,真是让人想不欣赏都不行。” 这算是默认了墨紫幽的质问。 墨紫幽有些想笑,楚烈所称赞的她,除了天生的美貌之外,谈吐,举止,气质,眼力,心计,几乎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可以说是楚烈造就了今日的她。 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对楚烈有着这样大的吸引力,让他屡屡纠缠上来,因为她的一切本就是完全按照楚烈的喜好来塑造的。 想到这一点,墨紫幽极为郁闷,偏又无可奈何,那些楚烈加诸在她身上的东西,在前世就已经根深蒂固,早就融入骨血,成了她的本能,就算重生也无法改变。 终究,只能是自己躲远一点了。 墨紫幽叹息一声,正想催马走开,谁知楚烈却问她,“我上次的提议,你考虑的怎么样?” “我已经拒绝过了。”墨紫幽毫不犹豫地回答。 “四小姐,”楚烈有些无奈地摇头,“我是真心实意想救你出苦海,迎你进秦\王府。难道你真宁可去和亲,也不愿意嫁给我?” “嫁给你?从侧门?”墨紫幽笑了笑。 “你的身份,做不了秦王妃。”楚烈叹了口气。 “真可惜,我不想做秦王侧妃,也不想做秦王妃。”墨紫幽摇摇头,“秦王殿下,我们此生注定会是陌路人,我希望我这一辈子都不要跟秦王殿下扯上半点关系,殿下明白了么?” 墨紫幽这话说得太狠太绝,楚烈的表情不由得就扭曲了一下,但他还是忍下怒火,尽量平静地问她,“四小姐,我一直不明白,似乎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很不喜欢我?” “王爷是天潢贵胄,岂是卑微如我可以轻易说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是我高攀不起。”墨紫幽几乎要叹气,也尽量心平气和地回答,“王爷就当不认识我墨紫幽这个人,从此别再管我的事了可以么?” “不认识?陌路人?”楚烈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怎么四小姐对我那四弟和我小皇叔,就不是这样的态度?” 墨紫幽算是听出来了,楚烈这是见她之前拒绝他,却执意要楚玄相送,刚刚待楚卓然也是和颜悦色,待他却是直接无视,以为她是在轻视他。她讥讽的话就脱口而出,“成王和云王可没追着喊着要纳我为妾。” “我可是好心帮你!”楚烈一脸难堪,他摆足了高姿态等着墨紫幽向他靠过来,没想到墨紫幽的反应大出意料,反倒显得他纠缠不清了。他语气微愠道,“再过一个多月,西狼使臣可就要到金陵了!” “王爷这是在威吓我?”墨紫幽的神情微讽。 第24章 姐妹怨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觉得剧情慢了,今天想要把后面男主的剧情提前,把上林苑的情节往后放的,但是我纠结的一整天,还是决定不改了,毕竟我整个大纲的框架在那里,每一个情节都跟后面有关,虽然我也嫌弃剧情慢,但还是先不改了,后面的剧情,加快点吧。另外,还要感谢“雪千”和“嗯”给的意见,我自己也一直觉得容貌那块不太对,经你们提醒之后,我把前面给稍微修改了。。。。。。还有,亲们,求收藏啊~~~~这数据冷得我26度的天想要穿棉袄~~~~~~~~ “我是在提醒你,不要自作聪明。”楚烈这一次没有笑,“有时候女人总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自己打对了算盘,最终却是全盘落空。” “那王爷以为我在盘算什么?”墨紫幽也收起笑,她知道楚烈不会相信她愿意嫁去西狼,所以才一次一次利诱她,不过她真地好奇,楚烈猜透了她几分。 “不知道四小姐看上的是成王,还是云王?”楚烈冷冷看她。 墨紫幽盯着楚烈看了半天,蓦地笑出声来,原来楚烈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她一转马头打马就走,扔下两个字,“你猜。” 楚烈却是追上她,伸手拽住她的马缰不让她走,她想扯回来,楚烈仿佛和她杠上了似的,死抓着不肯放手。 “放手。”墨紫幽怒道。 “你到底看上了他们哪一个?”楚烈仍是不放手,固执地追问。 墨紫幽的眼神渐渐冷下来,她原本对楚烈也就只是抱着无恨无怨的远离之心,但是他这么几次三番地纠缠着她不放,反而逼得她生出怒意。 这怒意一起,立时就勾出她十四年来尘封在心底深处痛苦的记忆,那前世葬身火海的不甘之意又再度涌上心头。她突然就拿起马鞍上挂着的弓箭,张弓搭箭对准楚烈,她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强硬,“放手。” 前世,她也曾对他强硬过,强硬地反抗那碗落胎药,强硬地拒绝他的亲近,强硬地逼他放她出宫,但最后都失败了,她始终没有摆脱他。 他就是那冰冷的蟒蛇,一旦被他缠上,就会被纠缠至死。 所以,她死得很不甘心。 “你放箭啊。”楚烈却是笑了,他不闪不躲地看着她,仍是不放开墨紫幽的缰绳。 “你是笃定我不敢伤你?”墨紫幽也笑了起来,这是前世她深深爱过的男人,纵然现在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也不想与他刀剑相向。 只是这一世,她不想再被他缠上而已。 楚烈定定地看她,眼神深沉难懂,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是语气幽幽道,“墨紫幽,你不该出现的——” 后半句是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 墨紫幽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了,她看着楚烈,猛然间放开了绷紧的弓弦,羽箭如闪电般激射出去,却不是射向楚烈。 楚烈惊讶了一瞬,就回头去看,就见墨紫幽那一箭直射向溪边,准准射中墨紫冉的马前蹄下的土地。马儿受惊地人立而起,长声嘶鸣,猛地就把没有防备的墨紫冉从背上向后摔了出去。墨紫冉猝不及防地落进冰冷刺骨的溪水里,顿时拼命尖叫挣扎起来。 墨云天和萧氏三兄弟吃了一惊,全都冲到河边,墨云天最快,立刻将墨紫冉从水里拉起来。又借着萧氏三兄弟挡住墨紫冉湿透的身体,脱下披风裹在墨紫冉身上。 还没等楚烈转回头,墨紫幽已经趁他分神之际,劈手抢过马缰,催马就飞快地绕开他跑向清溪边。 楚烈微怔了一下,看了一眼空着的手,又看向墨紫幽的背影,笑了一声,“真是个狡猾的丫头。” 既趁机报复了墨紫冉,又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墨紫幽一路冲到清溪边,满脸歉意地向着狼狈不堪的墨紫冉道歉,“二姐姐,对不住,我的箭还射得不太准,误惊了你的马。” 墨紫冉狠狠瞪着墨紫幽,想骂却骂不出来,她现在冷得上下牙齿都在打战,根本没办法说话。 墨云天眼神不善地看向墨紫幽,墨紫幽无畏地回视他,墨云天终究没有说什么。毕竟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是墨紫冉先故意射伤墨紫幽的马,墨紫幽就算真是蓄意报复,他又能如何? 再则,现在也不是找墨紫幽算账的时候,墨紫冉冻成这样,再不换衣服就要生病了,他只能冷冷地刺了墨紫幽一句,“四妹妹若是箭术不好,就不要射箭,这上林苑里都是贵人,伤着自己家人也就罢了,若是不小心伤着公主和秦王殿下,可不是你担当得起的。” “大哥教训得是。”墨紫幽低眉顺眼,一副诚心认错的样子,可是她从头到尾都不曾从马上下来过,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之态,她看着墨云天的眼睛笑,“不知道这番话,大哥方才同二姐姐说过了没有?” 墨云天一梗,顿时说不出话来,刚刚墨紫冉故意惊了墨紫幽的马,他唯一担心的只是墨紫幽若是不小心摔破了相,和亲之事可就要多生枝节,半点都没有管束墨紫冉的想法。 只是,他虽不占理,但在墨家小辈中,他向来说一不二,从无人敢这样当众挑衅他。如今墨紫幽却在这众人前半分颜面都不给他,他在心中冷笑,果真是仗着自己将要去和亲的身份骑到他们长房头上了。 感觉到墨紫冉抖得更厉害了,墨云天不敢再耽搁,阴沉地看了墨紫幽一眼后,就先护着墨紫冉离开。 墨紫幽对墨云天那个充满警告的眼神毫不挂心,她太了解墨云天和墨紫冉了,这两兄妹前世就一直是唯我独尊的性子,容不得别人逆他们的意,且又心性狭小,极为记仇。她要在墨家行事,迟早都是要得罪他们的,早一点,晚一点,没有什么差别。 一直在旁边的萧望之和萧镜之都多看了墨紫幽几眼,眼神都有几分惊讶,毕竟墨紫幽一个二房孤女,在墨家长房寄人篱下,居然还敢如此对待那长房嫡出的两兄妹,的确是让人稀奇。 不过,他们也没多说些什么,等墨云天带墨紫冉走远,就各自上马走开,毕竟就连墨云天都对墨紫幽无话可说,他们身为外家也不好多管闲事。只有萧朔之像小狗一样,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墨紫幽,一副想粘过来的样子。 还没等他粘过来,思柔公主已经催马过来拍着墨紫幽的肩膀低声笑,“干得漂亮,阴了你的,就该阴回去,我最烦她平时那孤高自许的样子了。” “你的骑射真好。”一个鹅蛋脸的姑娘也凑过来冲她笑,像是对她颇为欣赏,又有些羞涩地说,“我叫薛玉。” 原来是东乡侯家的二小姐,薛颖的妹妹。墨紫幽冲她点点头,回以和善的笑容,这位薛二小姐前世后来如何了,她一时想不起来。不过看她的性情要比她那姐姐温柔得多,想来至少不会跟夫君闹得不可开交。 一旁的薛颖却是眼尖,盯着墨紫幽马鞍侧襟上的云王府的标记,尖声道,“你这是云王府的马!” “是,”墨紫幽不懂她那么激动做什么,“刚才我的马惊了,是云王救了我。” “云王在哪里?”薛颖瞪着她。 墨紫幽往北边一指,薛颖就立刻策马向那里冲去了。薛玉不由得尴尬地笑了两声,薛颖这心思,未免太明显了。 “我小皇叔跟你说了什么?”思柔公主突然问。 “没什么。”墨紫幽仔细回想了一下,除了送马,的确没什么。但送马这件事,她觉得还是不说的好,免得引来一些误会猜想。 思柔公主听了,却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小皇叔,也是个可怜人。” 墨紫幽不敢接话,云王可不可怜,可不是她可以妄加议论的。况且云王是超一品亲王,国之大将,倍受皇上信任,出则众星捧月,入则锦衣玉食,除了死了个绝色的未婚妻之外,目前还真不知道有什么可怜之处。 墨紫幽只是道,“公主,民女也先回去了,民女自己摔伤了,还害得二姐姐落水,回府后少不得会有一通麻烦。” 虽然墨紫幽说得可怜,但思柔公主却不担心,她已经听出墨紫幽有应对之法了,也就不再留,“你去吧。” 说完,思柔公主又去纠缠萧望之了。 墨紫幽看着拿笑脸贴萧望之冷面孔的思柔公主,心里轻轻一叹,思柔公主真的很喜欢萧望之,可惜她知道,前世思柔公主并未如愿。 就是一国公主,有时候命运也是不能自主的。 墨紫幽一转马头,驱马要走,萧朔之一见墨紫幽终于落了单,立即骑马粘上来,而楚烈也正向她奔过来。 墨紫幽真是要吐血,她摆出一脸笑,在萧朔之张口要说话前,抢先道,“朔之表哥,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萧朔之被她笑得晕头转向。 “帮我挡住秦王殿下。”墨紫幽道。 “没问题!”萧朔之也不问为什么,拍拍胸脯就去拦楚烈。楚烈被萧朔之缠住不放,眼看着墨紫幽趁机走远了,只能恨恨地瞪着萧朔之,却拿他没办法。 等墨紫幽到了马车停的地方时,墨紫冉和墨云天已经走很久了,银衣先是看见墨紫冉浑身湿透地被墨云天护送着离开,现在又看见墨紫幽一身骑装破成那样,手上脸上都有擦伤,吓了一跳道,“小姐,出什么事了?怎么弄成这样?” “别提了,先回去,别让二小姐抢在前面告状。”墨紫幽摆摆手,就有气无力地上了马车。 银衣吩咐了车夫两句,也上了车,拿了干净的帕子要给墨紫幽擦脸。 “不用。”墨紫幽阻止她,“就这么回去,直接去福寿院。” 银衣明白了,顿时住了手。 第25章 先告状 一回到墨府,墨紫幽就带着银衣直奔福寿院,墨紫冉那边派来告状的丫环锦雀前脚刚到,还没开口控诉墨紫幽怎么害墨紫冉落水的,墨紫幽就灰头土脸地奔进来了。 墨老夫人正喝着茶,看见墨紫幽那张哭得又花又脏的脸,一口茶差点就喷出来。 “这,这,怎么弄得?”墨老夫人上下打量着墨紫幽那身四处磨破的骑装,还有她手上和脸上的擦伤,惊讶地问,“这,怎么才去了一趟上林苑就搞成这个样子?” 莫不是得罪思柔公主,被教训了? “我不知道怎么惹着二姐姐了,她拿箭射伤了我的马,马惊了,把我摔成这样的。”墨紫幽边哭边说。 “紫冉呢?还没回来?怎么这么不懂事!”墨老夫人沉下脸看向锦雀,想到墨紫幽脸上的擦伤,她心中大骂墨紫冉不知轻重。 之前饭菜那件事,她已经暗中查清楚是墨紫冉干的,本以为也就是墨紫冉从小自负美貌,见墨紫幽刚来,偏又比她生得还要更好几分,所以想整一整墨紫幽。到底墨紫冉是她从小疼爱大的,她也不忍心苛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那事过去了。 但今天这事显然太过了,要是墨紫幽的脸毁了,那还怎么当和亲公主!西狼王子会要一个毁容的王妃么! 锦雀张口想替自家小姐说两句话,可墨紫幽哪会给她这个机会,立刻道,“二姐姐也回来了,现在多半在换湿衣服呢。” “湿衣服?”墨老夫人疑惑道。 “我气二姐姐害我,也射了她的马一箭,但没伤到她的马,只是想吓一吓她。谁知道那马太经不住吓,就把二姐姐掀进溪水里了。”墨紫幽可没打算隐瞒自己的动机,因为动机太明显了,刻意隐瞒,只会让墨老夫人觉得她奸滑,不如直话直说来得好。 墨老夫人这个人,控制欲极强,最不喜欢别人有心思瞒着她,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觉得你简单好懂,易于控制。 况且,虽然墨紫冉是受宠的长房嫡女,但现在墨紫幽对墨家来说可是很重要的。明知道这一点还先挑衅的墨紫冉,就显得太不应该了。 果然,听了墨紫幽的话后,墨老夫人的脸色虽然更黑了,但到底没有发怒,只是瞪着墨紫幽道,“胡闹!那马也是能随便吓的?虽然是你二姐姐先不对,但你也不能如此,要是你二姐姐有个好歹怎么办?” “祖母,我知道错了。”墨紫幽做出一副害怕的表情,“二姐姐一直大叫着要杀了我!怎么办,她会不会让大哥哥杀了我?” 银衣和锦雀同时看了墨紫幽一眼,银衣心道,小姐真是撒谎不打草稿,她明明看见二小姐冻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锦雀却是想,自家小姐回来缓过劲后,的确是一直叫着要杀了墨紫幽。 “不会,你放心,有祖母在谁敢说要杀你?云天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墨老夫人紧抿的唇角放松下来,露出一丝笑意,还能叫着要杀人,说明墨紫冉没什么大碍。她对墨紫幽说,“你回去吧,我会让人请个大夫给你看伤,特别是这脸上,千万要小心,东西不要乱用,好之前吃的也要注意知道么?” “是,祖母。”墨紫幽一脸犹豫地说,“那二姐姐那边?” “没事,等你们都好了之后,互相道个歉就过去了。快过年了,姐妹间别伤了和气。”墨老夫人判定了结果,又看向锦雀,“你说二小姐有事,就是这件事吧?” 锦雀点点头,话都让墨紫幽说了,她还能说什么。 “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她。”墨老夫人说。 “是。”锦雀只好退了出去。 “祖母,我也回去了。”墨紫幽行礼。 “去吧,伤好之前都不用来请安了,你伯母那里也免了,好好养养。”墨老夫人实在担心墨紫幽的脸。 “谢祖母。” 道了谢之后,墨紫幽就带着银衣回东小院。 银衣一路都是懵的,她刚刚听墨紫幽说才明白在上林苑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那位可是墨老夫人和老爷千娇万宠的二小姐啊,府里向来没有哪个小姐跟二小姐作对不吃亏的。因为墨老夫人和老爷的心就是偏向二小姐长的。 结果,现在墨紫幽让墨紫冉吃了这样一个大亏,还抢先告状,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反被墨老夫人好好安抚了一番。 银衣看向墨紫幽的眼神都是崇拜的。 “你以后就会懂。”墨紫幽看出她在想什么,拍拍她的肩膀笑,“告状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才会成功。” 这也是前世她在后宫里学来的,那时候跑到楚烈面前告她黑状的妃嫔实在太多了,没办法,谁让她宠冠后宫,犯了众怒。 开始,她的确吃了不少亏,后来楚烈对她说若是不想吃亏,以后告状就要抢在前头,还要告在点子上。否则,若是让别人把理占了,楚烈也没办法太偏心,该罚她还得罚。 这种玩心眼的事情,自她学会后用了很多次,却从来没对楚烈用过,她对他一直是全然坦白的。她觉得她既然深爱着那个男人,就不该对他用心机,应该全身心毫无保留地去爱他。 如今想想,还真是傻气。 前世她对他毫无保留,可他对她却掺杂着算计。 他的确很宠爱她,但是一旦与他的利益大业相关,她就要为这些东西让道。就如同他明明知道那个孩子很可能是他的,他却为了颜面仍是打掉了那个孩子。 这些是墨紫幽后来渐渐想明白的,她知道楚烈的确是怀疑那个孩子与云王有关,但更多是因为他怕他人议论这个孩子的来历,害怕他这个皇帝会颜面尽失,成为笑柄。 所以,她才会觉得失望透顶,说到底,是他爱得不够。 墨紫幽没用墨老夫人请来的大夫配的药,而是让飞萤自己配了药。结果没想到,秦\王府和云王府居然同时派人送药给她,身上用的,脸上用的,治筋骨的,治伤口的,内服和,外用的,一应俱全,还全都是大内才能有的御用药。 刘妈妈送药过来的时候,看墨紫幽的眼神都有些不太对劲,还替墨老夫人刻意敲打她,意为她既然是皇上选定的和亲人选,就该洁身自好云云。 等刘妈妈走了,墨紫幽就将楚烈送来的药束之高阁,却把楚卓然送的药拿出来,让飞萤给她上药。药膏涂在脸上,清清凉凉,说不出的舒服,她不禁回想起白天楚卓然看她的神情,和前世一模一样。 仿佛似在看她,又似看的不是她。 她的舌尖,忽然又泛起前世那一夜楚卓然为她煮的雪芽,那清涩的味道。 *** 那天墨紫冉派了锦雀去告状,本来是想要让墨老夫人替她作主,结果她听见锦雀告诉她说,墨老夫人只轻飘飘一句“姐妹俩互相道个歉”就把这事抹了,顿时就气得打碎了一屋子的摆设器物,还大哭了一场,之后就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天天躺在床上起不来。 听到消息时,墨紫幽非常高兴,病了好,病了墨紫冉就没力气找她麻烦了。反正墨老夫人和墨越青就是再心疼墨紫冉,现在也不敢给她脸色看。 墨紫冉刚病倒,墨紫菡的风寒就好了,一直装病不来见墨紫幽的墨紫薇也“病愈”出来活蹦乱跳了。听到这些后,墨紫冉更是气得咬牙切齿,总觉得大家都在故意欺负她,她一病,她们就都精神焕发。 墨紫幽在墨紫菡病好后就去探望,墨紫薇终于也露面了,言语间对墨紫幽让墨紫冉吃亏生病极为兴奋。墨紫幽不爱搭理她,像这种总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她向来敬而远之。 倒是墨紫菡,性子如前世一般淡然温和,墨紫薇颇有些看不上这个庶长姐,常常冲撞她,墨紫菡都不计较,还处处体贴墨紫薇。墨紫幽仔细观察过她,发现她还真是不把墨紫薇的那些无理放在心上,关心墨紫薇也是真的关心,颇有几分“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境界。 不过想一想,墨紫薇从小是在自己生母蒋姨娘身边长大的,墨紫菡却是一出生就从生母红姨娘身边被抱走,先是养在墨越青的元配萧夫人膝下,后来又跟着封夫人,自小就要学会看人脸色。红姨娘并不受宠,也没办法帮墨紫菡什么,墨紫菡会养成这样与人不争的性子也不奇怪。 墨紫幽的脸很快就在飞萤的照顾下,完全养好了,墨紫冉却是一直病到了正月里才算完全好,那时各家互相宴请,正是热闹。墨家自然也不能免俗,也要摆宴宴请各家亲眷好友,各府勋贵诰命,以及墨越青的故交同僚。 但因墨府宅地小,席面排不开,只能分在正月初八、初九、初十这三天摆宴,第一日先请皇室宗亲和有爵之家,第二日再请朝中官员及家眷,第三日就是各家亲眷好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放男主出来 第26章 闹正月 前一世,墨紫幽刚回墨家没到过年就进了秦\王府,之后就几乎是被楚烈禁足在内院和后宫,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热闹的宴会,倒是有些期待。 到了初八那天,整个墨府上下都忙碌起来,墨家是新贵,比不得那些世家望族底蕴深厚,但墨老夫人是个极好面子,要强的,于是要求宴席上方方面面,无论是菜色果品,还是摆设物件,一样都不能出了错,恐让那些钟鸣鼎食之家耻笑了去。 官客的宴席设在外院,堂客的宴席设在内院,两院都搭起了戏台请了戏班子,另收拾了两间大花厅和两三个空置院落用作退居,开宴前歇客吃茶之用。【注1】 自早上开中门迎客时起,墨府里就热热闹闹,外院男宾由墨越青和墨云天招待着喝茶玩乐,内院女眷自是封夫人陪同墨老夫人款待,就连几个女孩也都各自招待交好的姑娘在各处闲聊。 墨家请的戏班子,正是近来在金陵名声大噪的芙蓉班。芙蓉班果然如墨紫幽前世记忆那般一到金陵就打响了名号,特别是班主姬渊这个当家旦角,最是受人追捧。各家争相请他去唱戏,众人都夸姬渊的旦角,扮相俊俏婉丽,唱腔醇厚缠绵,身段窈窕动人,尤其是他扮《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注2】,堪称一绝。 那日他在福德楼摆台唱了三天全本的《长生殿》【注3】,引得金陵万人空巷前去听戏,据说不少人都被姬渊扮的杨贵妃唱哭了。 所以一到正月,家家摆宴都下帖请芙蓉班去唱戏,指名了一定要姬渊去,姬渊分身乏术,自然只能拣几家去,其他都告罪辞了。那些没请到姬渊的人家虽然心中不喜,但也没说什么,还望着下一次姬渊能来。 而那些请到姬渊的人家,就觉得倍有面子。虽说优伶不过是个玩物,但哪怕是玩物高看你,也是件值得得意的事,更何况还是个万人追捧的玩物。墨老夫人就觉得自己很有面子,特别是听说宁国公府都没能请到姬渊时,她就更高兴了,特意把姬渊安排在内院唱。 墨紫幽带着飞萤到宴席时,就看见墨老夫人望着老宁国公夫人那得意的小眼神,她顿时觉得好笑。 她知道听戏这事上,墨老夫人一直都有对墨越青的元配萧夫人有心结。 墨老夫人一直都极喜欢听戏,墨越青就为墨老夫人养了个家班,方便墨老夫人听戏。毕竟是要经常出入内院的,所以养的是个坤班【注4】,一开始萧夫人对此没什么意见,她也喜欢听戏。 只是没想到后来墨越青居然和家班里的一个女戏子有了首尾,还提出要把那女戏子纳为姨娘,这件事气得萧夫人大闹了一场,差点杀了那个女戏子。 可男人三妻四妾本属正常,闹到哪都是萧夫人没理,最后萧夫人只能同意女戏子进门,但逼着墨越青解散了家班。 这样一来,墨老夫人平时就没戏听了,再加上萧夫人自那次后就对戏子有了心病,除非重要宴请,平时连个女先儿都不许府里请。 墨老夫人虽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想到那是长子为她养的戏班子,萧夫人问都没问她就逼着解散了,到底是气不顺。又畏惧宁国公府不敢向萧夫人发火,只好把气全撒到那个女戏子身上。 那个女戏子就是墨紫菡的生母红姨娘。 听说红姨娘当年当真好颜色,才会迷得墨越青宁可得罪萧夫人也要纳她为妾。但墨越青也只是贪一时新鲜,红姨娘怀了墨紫菡之后,姿容稍减,墨越青立时就将她丢开手了,另纳了自己的表妹,墨老夫人的侄女,也就是墨紫薇的生母蒋姨娘为妾。 红姨娘得罪了萧夫人,失宠于墨越青,又不得墨老夫人待见,在墨家过得十分辛苦。墨紫菡一出生,就被萧夫人抱走,她也无可奈何。也因为她戏子的身份,墨紫菡在一众贵女间多少会被人看不起。 还好萧夫人在墨紫冉出生后一个月就因产后体虚病逝了,到墨紫菡懂事时,封夫人已经进门,虽然封夫人待她并不亲近,但也没有苛待过她,对她和墨紫薇一视同仁。 墨紫幽看了墨紫菡一眼,墨紫菡正领着她们姐妹过去向老宁国公夫人行礼问安。 老宁国公夫人嗯了一声,看也懒看别人,只对墨紫冉笑,“紫冉,过来我这里坐,外祖母眼睛不好,你来帮我点戏。” 墨紫冉亲亲热热地过去坐在老宁国公夫人身边,还炫耀一般地看了另外被晾着的几个姐妹一眼。 墨紫薇眼露不服,墨紫菡和墨紫幽一脸无所谓,蒋兰青却是上前站到墨老夫人身边,“老太太,我伺候你。” “好好。”墨老夫人笑着拍了拍蒋兰青的手,对墨紫幽三人说,“你们过去坐吧。” 墨紫幽三人正要退下去,却听见宁国公夫人声音颇为严厉地问,“你们哪个是墨紫幽!” “是我。”墨紫幽一怔,向宁国公夫人福了福身。 墨老夫人皱起眉头,她听说了,自上次在上林苑见过墨紫幽之后,萧朔之回家就闹着要娶墨紫幽为妻,逼得宁国公夫人禁了他的足,就连正月都没放他出来。所以今天萧家的外男里只来了萧镜之和代表英国公府的萧望之。 宁国公夫人就是想看一看这墨紫幽到底是怎样天仙一般的人物,把她的小儿子迷成那德性。要知道,也就是六年前,萧朔之迷恋苏雪君时这样大闹过,后来可就没见萧朔之对哪个女子动过心思。 宁国公府的两位公子,萧镜之和萧朔之都已及冠,换成别人家别说订亲,就连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偏偏她这两个儿子楞是没动静。 萧镜之也就罢了,他在军中任职,向来主意大,每每有人上门说亲都被他一口回绝,宁国公夫人管不了他。但萧朔之从来只会吃喝玩乐,比不得他大哥公务忙,可就连他都不肯如宁国公夫人的意。宁国公夫人还以为他真地是为苏雪君伤透了心,生怕他哪天遁入空门,也不敢太逼他。 谁知道那天他从上林苑回来,冲进她屋里第一句话就是要娶墨紫幽。 宁国公夫人心中大喜,心想这傻儿子终于回转心意了,结果一打听,墨紫幽就是墨家要送去代替思柔公主和亲的人选。宁国公夫人顿时大惊失色,自然不能顺着萧朔之的意思,萧朔之就威胁说要带着墨紫幽私奔,宁国公夫人只好让人把他关起来,免得他真做出什么傻事来。 想到这里,宁国公夫人就觉得无比心塞,口气更加不善,“抬起头来!” 墨老夫人对宁国公夫人的态度,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 老宁国公夫人自然也是知道这事的,听到宁国公夫人的话后,也跟着看过来,就见墨紫幽缓缓抬头,露出她那张清丽绝俗的脸来。 老宁国公夫人和宁国公夫人同时皱起眉头,老宁国公夫人看着墨紫幽的目光略微阴沉,宁国公夫人张嘴正想说什么,却被墨老夫人打断,“紫幽,你们都下去吧。” “是。”墨紫幽和两个姐妹退下去了,隐隐听见老宁国公夫人苍老沉缓的声音,对墨老夫人,“你这孙女,果然还是送去西狼的好……” 墨紫幽面色微冷,萧朔之闹着要娶她的事,她也听说了。但那是萧朔之自己看上她,她并未曾暗示勾引,这老宁国公夫人倒好,就因为这个就巴不得她去西狼受苦? 只是,她还真想不到自己魅力如此之大,不过见过一面,就让萧朔之跟家里闹成这样。这实在让她觉得奇怪。难道前世楚烈不喜欢她见外人,就是因为担心她魅力太大? 正纳闷间,戏已经开锣了,先演的两出是最受众人喜爱的《牡丹亭》的《惊梦》、《游园》,然后是一出《千金记》的《别姬》。【注5】 不得不说姬渊扮上旦角,果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令在场的女眷都心感自愧不如。难怪前世姬渊不仅受到许多名门贵女倾慕,还能让诸多男子为他神魂颠倒。 眼见他扮着虞姬,捡起霸王赐下的青锋剑,在台上舞了一圈剑,那身段舞姿,柔中带刚,多情而凌厉,舞毕之后,举剑横在颈边,唱道:“大王,和你分别去,除非梦裏重相会,放心前去……”唱到此时,引颈自刎,临退下台前还幽幽唱道,“粉憔玉碎——” 余韵悠悠,哀婉不绝。 这一出唱得实在是形魂兼备,那生离失别的凄美悲壮之感排山倒海而来,听得人黯然神伤,竟有不少女眷落下泪来。 墨紫幽也心戚戚,忍不住痛饮一杯酒,放下杯时却无意瞥见东乡侯府席位上的薛颖,正巧薛颖也转过眼来看她,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墨紫幽忽然有种交锋之感。还好薛颖只瞪了她一眼,就别开眼,不然她总觉得薛颖随时会跳起来拿酒泼她。 她到现在还没想明白,她是怎么惹到这位薛大小姐的。 忽然,听见有人说,“这姬渊果然绝妙,难怪能引得万人空巷去看他的《长生殿》。” “听人说这姬渊生得天上有,人间无,人送雅号‘檀郎’呢。”宁国公夫人开玩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事,更的晚了,这章过渡章,放男主出来溜一溜。。。。。近年来对戏曲感兴趣,所以上一本第二部写了程玉楼,现在写了姬渊,但我只是个半桶水不到的戏曲迷,为了剧情需要也会改动一些戏曲上的东西。架空小说,请勿考据。。。。。。。。 *** 【注1】退居:供临时休息的房屋。《红楼梦》第七一回:“ 大观园 中,收拾出 缀锦阁 并 嘉荫堂 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儿女英雄传》第五回:“其馀房间作为闲房,以及堆东西,合仆妇丫环的退居。” *** 【注2】《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的代表作,讲的是大家闺秀杜丽娘和书生柳梦梅因梦结缘的爱情故事。其中《游园》、《惊梦》两出最为人所喜爱。这戏开头题记有一句话,大家应该都听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整部戏本里有许多脍炙人口的佳句,有兴趣地可以去看一看。 *** 【注3】《长生殿》:是清初剧作家洪昇所作的剧本,取材自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诗《长恨歌》和元代剧作家白朴的剧作《梧桐雨》,讲的是唐玄宗和贵妃杨玉环之间的爱情故事。后来京剧有名的剧目《贵妃醉酒》据说就是改编自昆曲《长生殿》。 *** 【注4】坤班:女为坤,坤班都是女戏子。 *** 【注5】《千金记》:明代传奇,沈采撰。写楚汉相争,韩信的故事。其中《别姬》一出讲的是楚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后来京剧的《霸王别姬》据说就是从这里化出来的。 第27章 闻故曲 世间不只男子好色,女子也大多如此。众人听了这话,都不免见猎心起,立刻就有人怂恿着墨老夫人让姬渊卸了妆过来让她们看一看。 几位年长的夫人纷纷附和,年轻的媳妇小姐虽然面露羞涩,却也十分好奇,只有薛颖面露不屑,轻轻地哼了一声,“一个戏子而已。” 墨老夫人本来请姬渊来只是冲着他的名声,却不想他的戏果然不同凡响,又加上外面关于姬渊相貌的各种传说,她也有些好奇,就让人请姬渊卸了妆过来领赏。 姬渊过来的时候,穿着一身雪色水流暗纹镶雪貂领纻丝氅衣,他面上含笑,缓缓行来,一身雪衣随着步态轻摆摇曳,更衬得他俊颜若雪,风姿卓然,宛若晨曦雾散,绮丽渐显,令人眼前一亮。 一众年轻女眷虽然都以袖或丝绢掩面,假作避嫌,但都忍不住露出一双眼睛对着姬渊看了又看,就连薛颖也不禁为姬渊的容貌而微微失神。 一旁永平侯府的曲小姐见了,就故意讽刺道,“薛大小姐刚刚不是说一个戏子而已,怎么现在看出神了?” “谁看了!”薛颖顿时恼羞成怒,干脆以帕遮面,再不看姬渊。 “老夫人大安。”姬渊停在墨老夫人面前行了大礼。 墨老夫人有些看呆了,这才回过神来笑道,“果真不负‘檀郎’之名。” 一众年长的夫人们也都点了点头,她们大多年过半百,也没什么好避嫌的。 “你连唱了三出也累了,去歇一歇,换别人唱吧,别坏了嗓子,我以后还想听你再唱呢。”墨老夫人颇为惜才地道,姬渊谢她体恤,墨老夫人又笑着命人给了姬渊赏赐。 其余各家夫人也都赏了些钱给姬渊,姬渊领了赏,道了谢之后就退了下去。只是临退之前,他有意无意地笑看了墨紫幽一眼。 他本就生得风流俊美,一笑就更显妖惑,墨紫幽对上他的笑眼,不禁心跳微快。她心中暗叹一声,此人果然人间妖孽,稍有把持不住,就能被他勾魂夺魄,不可自拔。 戏台上已经开始唱《荆钗记》的一出《参相》,《荆钗记》讲的是书生王十朋高中状元之后,不忘糟糠之妻钱玉莲,拒绝宰相招婿的故事。【注1】 这是墨老夫人最喜欢听的戏,而这一出王十朋正言拒参相招婿的《参相》,则是她听戏时必点的一出。 墨紫幽知道这是因为这《荆钗记》会让墨老夫人联想起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事情,那就是当年墨老太爷高中之后,曾在琼林宴上被当时的内阁赵首辅的嫡长女赵小姐相中,但墨老太爷却拒绝了赵小姐,反而将墨老夫人和两个儿子从乡下接到了身边。 当年赵小姐也试图让赵首辅给墨老太爷施压,逼他就范,可惜墨老太爷为人极重情义,丝毫不为威逼利诱所动,哪怕后来赵首辅将他从庶吉士当中除名,不让他留在金陵观政,外派去穷乡僻壤当县令,墨老太爷也没有服过软。 墨老太爷重情重义自然成为美谈,赵家小姐则就成了一个大笑话。 有夫如此,墨老夫人自是得意,又加上那赵首辅死后,赵家衰败,赵家小姐后来嫁进没落的忠文伯府,生了个儿子成天只知道斗鸡走马,尽惹是非。而反观自己,她如今已是当朝次辅的母亲了。 她这一生,嫁了个好夫婿,又养出了个好儿子,如今荣耀诰命加身,好不如意。 戏台上,那生正在唱,“微名忝登龙虎榜,肯做弃旧怜新薄幸郞。望参详,料乌鸦怎配鸾凰。” “唉呀,听着这出戏,我又想起当年墨老太爷可是待老夫人你情深意重啊。” 果然有人讨好墨老夫人,重提此事,墨老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怎么也收不住。 墨紫幽看着墨老夫人春风满面的样子,不由得莞尔,她的祖父墨老太爷的确是难得的重情重义之人,与她父亲墨越川的性情很像,而墨越青则更像墨老夫人,两人都是重利之辈。 忽然,飞萤附在墨紫幽耳边小声道,“小姐,奴婢好像不小心把你方才赏奴婢的那首小诗弄丢了。” “怎的如此马虎。”墨紫幽眉头微蹙,早上几个姐妹都去找友人玩耍,而她刚回金陵,自是不可能有什么手帕交,所以闲来无聊之下裁了一方素纨,拿前人的一首小诗在素纨上练字:日出复日入,寝饭但默默。堪哀笼中鸟,欲去飞不得。【注2】 写完又觉得诗意太怨,是以揉了那方素纨要扔,却被飞萤手快抢了塞在袖子里,说赏给她。如今丢了可不是好事。那是她亲手所写,今日外客又多,内院小厮杂役,伶人外男都免不了出入,哪个捡了去都是祸患。 想到这里,她向一旁的墨紫菡道,“大姐姐,我有些气闷,出去走走,如果伯母和祖母问起,你帮我说一声。” 墨紫菡点点头,一旁的墨紫薇突然也道,“我也觉得闷,也想出去走走,就一起麻烦大姐姐了。” “怎么,听说我镜之表哥来了,你想偷偷去找他么?”从老宁国公夫人那里走过来的墨紫冉刚好听见墨紫薇的话,顿时讥讽道,“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就你也配肖想镜之表哥?” 墨紫幽有些惊讶,前世,她倒不知道墨紫薇喜欢萧镜之。不过墨紫冉说得没错,萧镜之是宁国公世子,而墨紫薇只是墨家庶出的女儿,两人的身份差距太大,除非是作妾,否则以墨紫薇的身份,想嫁给萧镜之做正室绝无可能。 但就算是做妾,墨越青也不会允许的,萧镜之身份虽高,他日也不过是一个公国罢了,又不是皇子龙孙,他堂堂内阁次辅,刑部尚书的女儿去给萧镜之做妾,岂不是要被同僚耻笑。 前世,墨紫幽记得在墨云飞溺水身亡后半年左右,墨紫薇就远嫁了,终是没有得偿所愿。 墨紫薇听了墨紫冉的话后,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难看得很,她咬着下唇瞪着墨紫冉,忽然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是了,我的身份怎比得上二姐姐,再过几个月,四妹妹去西狼和亲,二姐姐可就是正二品的县主了,真是令我好生羡慕啊。” 墨紫冉的脸色变了变,她并不知道墨紫幽早已知晓皇上允诺墨越青等到墨紫幽和亲时,就会封她为县主之事,所以之前才敢处处与墨紫幽为难。如今被墨紫薇当面说穿,她再怎么厚颜无耻,多少也觉得难堪。 墨紫薇一脸看好戏地看向墨紫幽,等着墨紫幽大吃一惊跟墨紫冉大闹一场,毕竟自己的牺牲能为墨紫冉换来那么大的好处,墨紫冉之前还处处与她为难,换成是谁都该忍不下去。 没想到墨紫幽并不接招,只是云淡风轻地对墨紫菡点点头,“大姐姐,我去了。” “你去吧。”墨紫菡回答。 墨紫幽就起身带着飞萤悄悄退了出去,依着两人早上行过的路线,一路找到了花园里。 花园里,天光正好,红梅白梅自成一林,衬着白雪碧天,如同画卷。因墨府宅基有限,花园也占地不大,但却建得极为巧妙,故意将道路修得曲折,又以假山阁楼花草树木相互掩映,再以回廊环绕引导,才不至于让人一览无余,反而显得深不可测,颇有纡曲为优之妙【注3】。 据说,这是前头那位萧夫人的主意。为官三代,始知穿衣吃饭。也只有像萧家这样的人家,在长年的富贵锦绣熏陶下,才能对一个小小的花园有如此精致的心思。这是出身贫寒的墨老夫人,和幼年丧父的墨越青不会有的品味。 可惜,墨紫幽现在却无心赏景,正当她和飞萤低头寻找素纨时,突然一阵琴声入耳,那琴音,隐隐幽幽,辗转千回,不甘又孤寂,那般熟悉。 《笼雀》! 墨紫幽猛然抬头四顾,仔细辨别琴声传来的方向,奈何这花园四处回廊楼阁曲折,又有回响,细听许久才勉强辨出一个模糊的方向。她急急就往那个方向去,飞萤奇怪地追在后面问,“小姐,怎么了?不找了么?” 墨紫幽不答,边走心中边想,她记得前世临死前,那人告诉她,他被关进铁狱三年里,才作了《笼雀》,那已是多年后的事情,现在怎么可能会有人弹奏此曲,而且是在墨府里弹奏此曲? 莫非,那人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前世最后握着她的那只手,还有他不甘的琴声,是她最深刻的记忆。 那是那场痛苦的死亡中,她唯一的安慰。 那人于她,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就如《笼雀》的曲调在她心中留下的刻痕,此生只怕都无法释怀。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荆钗记》:南戏剧本,作者不详,一说是元人柯丹邱所著,王国维却考定作者为明□□第十七子宁王朱权。《荆钗记》与《白兔记》、《拜月亭记》、《杀狗记》、《琵琶记》号称“五大传奇”。《荆钗记》全剧四十八出,叙述王十朋、钱玉莲的故事,《荆钗记》全剧四十八出,叙述王十朋、钱玉莲的故事,歌颂“义夫节妇”,生死不渝的夫妇之爱。 原本这里我想用《琵琶记》的,但《琵琶记》的男主角虽然也是不忘糟糠之妻,但性格太懦弱,并不适合,所以最后用了《荆钗记》。 ~~~~~~~~~ 【注2】这首诗是《日入》,作者赵蕃 ,据考证是宋朝的一首诗词。 【注3】纡曲为优:这里我借用了东晋名臣王导的典故。当时晋朝南迁,王导建新都建康的时候,因为建康地方小,为了不让人一览无余,故意将道路修得曲折,方显深不可测。 第28章 前世缘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和她一样重生了,更想知道他生得是何模样,他叫什么名字,她想知道他握过她的那只手,是否如记忆中那般温暖。 她越走越急,谁知却是被人突然拦住去路,“四小姐急着去哪?” “慕容皇子有事?”墨紫幽看着突然出现的慕容英,去路被拦,她心中着急,口气就有些不善。 “我是来为上次的事情,向你道谢的。”慕容英含笑道。 墨紫幽正想随便应付一句,赶紧去找人时,琴声却是停了下来。她一怔,心头就涌起了一股失落,她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正视慕容英道,“你不必客气。只是那天,你为何不反抗,要任由他们欺侮?” 那天在上林苑的清溪边,慕容英那逆来顺受的样子让她想起前世的自己,但是顺从并不一定会换回温柔相待。 慕容英抿着嘴,并不说话。 “难道你是怕得罪那些纨绔弟子?”墨紫幽冷笑起来,“堂堂皇子之尊,为何如此怯懦。竟容许那等小人羞辱于你?” “被遗弃的皇子,算不得皇子。”慕容英苦笑,他和墨紫幽同龄,不过舞勺之年,眼中却已有了沧桑之感。 前世,墨紫幽记得慕容英一直没有回梁国,后来就突然消失了,但是因为她深居内院,对这些事情也都是道听途说,并未深究,所以慕容英到底是怎么消失的她并不清楚。 “你想回梁国?”墨紫幽问他。 “此生,我还能回去么?”慕容英叹息。 他是梁帝幼子,生母极得梁帝宠爱,但却早逝。生母一死,梁帝对他也就不怎么重视了。 六年前魏梁两国约定交换质子,梁帝皇后一直嫉妒他生母生前得宠,为了报复,就怂恿梁帝将八岁的他送到魏国为质。 也因为知道慕容英在梁国不受重视,所以那些纨绔子弟才敢那样欺侮他。 不过十四岁的少年,也不知道这六年里,他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墨紫幽的心中泛起不忍,叹息一声,“只要你想,也许能回去。” “四小姐有办法?”慕容英的双眼一下亮了起来。 “我一个闺阁女子,能有什么高明的办法,不过是我的一点愚见罢了。我且姑妄言之,你且姑妄听之。”墨紫幽淡淡道。 “四小姐请说。”慕容英忍不住激动。 “梁使最迟三月会到金陵向皇上贺寿,这是你的机会。”墨紫幽抬眼看他,“你若是肯下功夫,也许你就可以跟着梁使回梁国。” “我该怎么做?”慕容英急切地问。 “用心讨好皇上,让他助你回梁国争夺皇位。”墨紫幽回答。 慕容英先是一怔,继而又兴奋起来,他并非愚钝之人,一点就透,“你是说——” “不错。梁国若因争储生乱,国力就会因此削弱,这于魏国可是大大的有利。”墨紫幽笑了笑,“你不需要向皇上保证什么,只需要让他知道,你有跟梁国太子一争帝位的实力就足够了。” 前世,墨紫幽并没接触过皇上,对他的了解,也多是通过楚烈之口。但楚烈有心储位,对当今皇上的心思可谓是揣摩至深,所以她对魏帝的行事作风,也算是极为了解。 魏帝虽然这些年来耽于享乐,但他能杀掉兄长,登上皇位,自然是个极聪明的政客。他很清楚无论慕容英回国前向他许诺过什么,等慕容英真成了梁国皇帝未必会兑现诺言,但只要能让梁国生乱一段时间就足够了。 人心都是贪婪的,就算梁国太子或者梁帝其他皇子,又或者慕容英都知道梁国变弱,得利的自然是魏国和西狼。但他们谁都不会放下对皇位的渴望,为国家做出退让。 所以,魏帝不需要给慕容英太多的支持,只要让慕容英别轻易被别人解决掉就行,剩下的,就看慕容英自己有没有本事了。 “多谢提点。”慕容英第一次向着墨紫幽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 这些事情,墨紫幽能看透,他自然也能,只是之前没想到而已。如今被墨紫幽点破,思绪豁然开朗,只觉得有无限可能在里面。原本死寂的心,也一下子活跃起来。 “这不过是我随意言之,称不上提点。”墨紫幽轻描淡写道,“只是我想,若是慕容皇子想回梁,那么成王是一定要留下来,两国各自换回质子,这样皇上才好名正言顺地让你回去。所以,你不妨与成王结盟,你想走,他想留,不就正好么。” 慕容英凝视着面前这个清丽动人的少女,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渐渐深沉,回想起她那天骑着马冲过来帮自己时的飒爽英姿,想起她洋洋洒洒一番话,就震得那些纨绔子弟后来不敢再来找他麻烦。 他知道墨紫幽将要代替思柔公主去和亲之事,她与他一样身陷困局,却是丝毫不为这样的困局所挫折,反而全身都充满了一种披荆斩棘的锐气,令身为男儿的他自惭形秽。 绝美,聪慧,拥有常人少有的清醒和明辨局势的眼光,这是怎样一个女子? 慕容英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绪如泡在酒缸中一般飘然地沉沉浮浮。不,这种感觉不是现在才有的,从那天墨紫幽帮了他时,他的心里就已经隐隐有了这样的感觉,只是如今越发的浓烈了。 他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缠绵情意,“自我八岁来魏,受尽冷眼,就算偶有人同情于我,也只是袖手旁观,从未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墨紫幽,为何那日你会毫不犹豫地帮我?” “我那日已经回答过公主了,”墨紫幽面无表情地回答,“物伤其类。” “你撒谎。”慕容英古怪地笑了起来,转身就走了。 墨紫幽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头,飞萤好奇地问,“小姐,他为何说你撒谎?” 墨紫幽摇摇头,她也觉得慕容英最后那句话的语气有些奇怪,但现在也没心思多想。她站在原地,仔细听了一下,琴声没有再起,她看着刚刚模糊辨认出的方向有些怅然若失,本来方向就不太确定,况且琴声停了,操琴之人只怕也离开了。 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死心地决定继续向那里走。 走到一半,就看见永平伯家的曲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宴席上出来了,正带几个丫环四处在找什么,一边找一边问,“找到没有,找到没有?” “曲小姐在找什么?”墨紫幽问。 曲小姐一下跑过来,张口就问,“你看见姬渊了么?” “并没有。”墨紫幽微微皱眉,姬渊果然如前世一般,一到金陵就惹出一堆风流债。前世这位曲小姐和姬渊的事情,她也是听说过的。曲小姐对姬渊一见钟情,不顾永平伯反对,非要嫁给身为戏子的姬渊,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名声尽毁只能远嫁。 姬渊虽是一介优伶,但的确生得一表人才,又能诗能赋,若不是身份低贱,也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可恨的是那姬渊却仗着自己俊美多才,处处留情,当时金陵为他痴狂的男男女女不知有多少。曲小姐为了他毁了自己的名声,确实不值。 姬渊虽于她有恩,但她身为女子,本又是专情之人,实在是对姬渊这种风流薄情之人生不出好感来。 “该死的姬渊,敢躲我!我刚刚明明听见他的琴声就在这花园里!”曲小姐咬着牙跺了跺脚,带着几个丫环又四处去找姬渊了。 墨紫幽听了她的话,却是惊在原地。方才操琴之人,竟是姬渊? “小姐,不走么?”飞萤在身后问。 墨紫幽沉默片刻,再举步时,步履却是沉缓下来,再无先前的急切之意。 这十四年来,她曾无数次猜想过前世那人的模样,幻想过他是怎样一个人。那人说他被关进铁狱三年,按时间算,是楚烈登基之后的事情。楚烈前世为帝之后,奢靡无度,对百姓横征暴敛,引得民间怨声载道,朝廷中也不乏有不满之音,更有不少直言敢谏的大臣被楚烈处死。 所以,她本以为,前世那墙后抚琴之人,一定也是因不满楚烈所为,惹怒楚烈的正直之士。却从未想过,那人会是她一直觉得危险忌惮,甚至有几分不喜的姬渊。但是算一算,前世姬渊失踪的时间,的确对得上。 墨紫幽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开于眼前,前世,那人曾紧握过这只手,让她在烈火地狱里不再孤寂和恐惧。那人手掌的温度,仿佛还隐隐残留于指尖,令她的心一阵紧,一阵空。她慢慢握紧五指,将拳头放在心口。 如若那人真是那风流轻浮的姬渊,她要与他相认么?这是她十四年来,从未犹豫过的问题。她原本打算,若是真有机会找到那人,她一定要好好记着他的模样,记着他的名字,再听他弹一曲《笼雀》。 但,如今却是犹豫了。那个姬渊,不知为何,从在那十里长亭初相识起,她对他虽心中感激,却总是隐隐觉得不安。 她回想起那日长亭道别的最后一眼,他坐在烟花女子的马车上与她对视,那是她唯一一次没有见他笑,那淡淡的神情里,却隐藏着凌厉,像是那被云遮雾绕,却仍是微露峥嵘的陡峭山巅。 “小姐,那姬渊实在生得比女子还要好看,难怪曲小姐喜欢他。”飞萤忽然在她身后道。 墨紫幽想起姬渊那张俊美得有几分妖气的脸,微微叹息,“男生女相,本是富贵之命。”却又摇了摇头,“但过妖,则不祥——” “哧——” 前面假山后忽然就有人笑出声来,墨紫幽顿住脚,喝问道,“是谁!” 话音未落,却见一人从假山后面转出来,那人穿着雪貂领氅衣,俊美风流,一双凤眼如同氤氲着雾气一般潮湿朦胧,更显得多情醉人,却是姬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男生女相这个,忘记是哪里说面相的文章里看到的。。。。。。。。。。 只能对男主说一句,没事不要浪,一浪就把老婆吓跑了,准备打光棍吧。 你们觉得女主相认还是不相认? 因为最近玩《刀剑乱舞》刷三日月宗近刷成了怨念,所以虽然征文比赛就剩下一天,早晨还是忍不住写了个同人短篇参加了。麻烦亲们帮我去投个票,虽然一天不知道能拉到多少票。文章标题是《审神者的执著(重新排版)》,因为第一次发的时候排版太乱,我又重发了一遍,变成有两个,要是分不清是哪一个的话,就两个都帮我投吧,辛苦了。投票地址在:PUT TYPE=button VALUE=审神者的执著(重新排版) ")>目前在第六页。。。后面会跑到第几页就不知道了。。。。。。 第29章 今生孽 墨紫幽刚刚才在背后说人是非,结果本人就冒了出来, 而这个本人还是她两世的恩人, 顿时心情就有些尴尬和复杂, 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哪知, 姬渊却是看着她笑, “听说墨四小姐天生孤星入命, 自小因为不祥才被留在云都没有接回墨家。如此说来,我们两个都不祥之人,倒真是有缘了。” 墨紫幽看着他一怔, 没有说话。飞萤却是气坏了,“大胆,你竟敢对我们小姐口出恶言!” “我这怎是口出恶言,我这是实话实说。”姬渊笑看着墨紫幽,“你说是么,四小姐?” 墨紫幽没有回答他,却是微微眯起眼盯着姬渊看。 她一直在头疼如何解决和亲之事,就算她依靠之前攒下的产业, 完全有能力带着飞萤远走高飞,但她回金陵是为了报仇的,不留在墨家就没办法报仇。而且,她若真逃走了,又会像前世一样连累墨紫菡,这是她所不愿的。 姬渊刚刚的话却让她灵光顿现,她完全就可以利用自己孤星入命之说作文章来避免和亲!至于墨紫菡, 只要她在金陵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只是,这个姬渊对她说这番话是无意随口,还是有意提点? 那天在十里长亭里,她听姬渊戏弄楚烈的每一句话都看似无意,但深思之下,似乎又都别有深意。自第一次见面时起,她就没敢小看他,更何况他还可能就是前世那个男人,跟她一样都是重生,这就让人更无法小觑了。 “我好看么?”姬渊也看着她。 “好看。”墨紫幽坦然回答,他是真好看,美如朝雾,妖若山鬼,可是她总是能从他的俊美里看出危险来。 姬渊又笑起来,“四小姐可别看久了就爱上我了,那可真就成了缘分了。” “你敢占我们小姐便宜!”飞萤在云都野惯了,顿时就捋袖子要上去揍人。 墨紫幽却是拉住她,对姬渊道,“两个不祥之人,就算有缘,也是孽缘。” “四小姐可真是冷淡哪。”姬渊颇为遗憾地说,又向她拱手一笑,“还没谢过四小姐送芙蓉班的那几箱行头。” “姬班主救了我,这些不过是谢礼而已,不用放在心上。”墨紫幽淡淡道,“这里是内院女眷所在之处,姬班主还是不要乱走,要是冒犯了哪家贵妇小姐,惹上是非可就不好了。” “真若那样,我想四小姐一定会帮我的。”姬渊笑道,“毕竟,四小姐可还欠我一个人情没还。” “不,是两个。”墨紫幽意有所指道。 姬渊轻轻笑,“四小姐果然一点就透。” 果然,他是有意提点她。 墨紫幽又沉默了,她静静地打量着姬渊,在犹豫问是不问。问他是不是前世那个男人,问他今生再回金陵想做什么,问他是否还记得她。 她低叹一声,终究是没有问出来,转身要走,“欠你的人情,我迟早会还的,你尽管放心。” 谁知姬渊突然伸手将她一扯,扯进了假山后头。这一下猝不及防,墨紫幽直接就跌进姬渊的怀里。姬渊身上的气息直直撞入她的鼻间,那味道极淡,带着干净的冷意,却让人觉得极是舒服,是冰雪的味道。她正要推开他,却是一眼瞥见地上放着的一把琴,瞬间怔住。 果真是他! 飞萤一看姬渊如此,惊得差点就要跳起来,瞪圆了眼睛就要破口大骂,姬渊却是抢先道,“有人过来了,你现在若是敢喊叫,让人看见你家小姐在我怀里,她这辈子可就非我不嫁了。” 飞萤顿时憋红了脸,姬渊满意一笑,“还不躲起来。” 飞萤仔细一听,果然有隐隐的说话声向这边来,她跺跺脚,只能躲进另一边的假山后。 姬渊这才好整以暇地低头去看怀里的墨紫幽,他以为墨紫幽会惊,会怒,会羞,会怯。谁知道她只是睁着她那双长空皎月般剔透的眸子仰头淡淡看他,那双眼中似乎平静无波,可那平静之下又似乎隐藏着汹涌的暗潮,反倒让人看不懂。 姬渊微讶,就见墨紫幽轻启朱唇,用口型无声地问他,“这样有意思?” “有。”他笑了,用口型无声地回答。本来他只是看她那一副清清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不知怎的,就忍不住戏耍她一下,想打破她那冷淡的表情,想看看她惊慌失措或者暴跳如雷的模样。谁知道,她却是这等反应。 被他这样一个低贱的戏子这样亲密地搂在怀里,换成是任何一位自持身份的大家闺秀,早就该发怒了。可看她神色,这于她而言,仿佛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个人前行止有度,言语有方,处处守矩的大家闺秀,却有这般不遵世俗礼教的大胆面孔,真是有意思。 忽然,有一女子的声音传来,“好哥哥,你千万莫负我。” 墨紫幽听着这话立时攒起眉心,姬渊揽着她的腰,把她轻轻一带,让她所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那说话之人却不被发现。 只见不远处的回廊转角走出一位身穿绿色小袄的漂亮丫环,却是封夫人身边的大丫环绣云。绣云面带红晕,边走边一步三回头地频频往转角处看,一副依依不舍之态。转角处躲着谁,墨紫幽没看见,但看绣云的情态,多半是她相好的男子了。 身为主母身边的大丫环,居然与男子私通,而且还在今日宾客众多之时做出这等丑事来,这绣云实在是胆大妄为。要知道,若是撞见此事的不是她,而是别的宾客,就足以让墨家颜面扫地,也不知道封夫人是怎么约束下人的。 忽然,姬渊轻轻“咦”了一声,像是从绣云身上发现了什么,墨紫幽仔细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出来。 就在她凝神盯着慢慢走远的绣云时,姬渊突然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刚刚就觉得四小姐身上的味道很特别,现在想起来了,好像是冰雪的味道。我喜欢。”他说话的气息喷在她的耳上,温热潮湿又迅速冷却,像极了他那双眼中若有似无的情意。 墨紫幽心头一颤,那股自初见时就因他而起的不安越发强烈起来,这真是一个太过危险的男人。 绣云和那藏在回廊转角处的男子已经走远。,墨紫幽收回眼神看向姬渊,姬渊也正微垂着眼,含笑看着她。她伸出右掌抵在姬渊胸口,猛力一推,“我果然很不喜欢你。” 她的力气并不算大,姬渊还是松了手,他退开两步,低声笑,“我知道有不少女子轻贱我的身份,但还没有哪个女子说她不喜欢我的。” “那我就是第一个。”墨紫幽整了整微皱的小袄,既是提醒又是警告,道,“姬渊,女人的感情,并不是那么好玩弄的。” “我知道,我可从来不敢小看女人。”姬渊不笑了,他又露出那种极淡的神情,墨紫幽再次捕捉到了他隐藏在那双云遮雾绕的眼眸中,那一丝凌厉。 这真是一个看不懂的人。墨紫幽想,他的言行举止仿佛处处透着肆意,又仿佛处处透着深意。 墨紫幽垂下眼帘,看向放在雪地上的那把琴,琴身上的是黑漆,在一片冰白里分外刺眼。若说方才遇见时,她还在犹豫是否与他相认,但在他这一番轻浮举止之后,她对他只余退避之心。她终是未再多言,只是对飞萤道,“飞萤,走吧。” 说罢,她转身就走。飞萤狠狠地瞪了姬渊一眼,冲他呲了呲牙示威,才跟上墨紫幽。 “四小姐,你不回宴席去么,一会儿指不定有好戏看呢。” 姬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墨紫幽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去,就见他站在山石冰雪之间,又恢复了那多情的模样,含笑看她。她不答,转回头,径直带着飞萤走了。 “小姐,那个姬渊太气人了。”飞萤一路愤愤不平,见墨紫幽沉默不语,她又问,“小姐,他说的‘好戏’是什么?” “此人行止话语,处处暗藏机锋,若是时时刻刻去猜,太耗心力。”墨紫幽摇头,“既然他说有好戏发生,那我们等着看就好了,还是快点把东西找回来吧。” “对啊,奴婢差点忘记了!”飞萤一拍脑袋,又开始四处张望着找那方素纨。墨紫幽却是心不在焉,《笼雀》的旋律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为何是姬渊,居然是姬渊!墨紫幽也说不清楚自己在不安什么,在忌惮姬渊什么,竟是让她对他望而却步,明明已知其人,却不敢认,不敢问。 俊美,多才,有智谋,身为下九流的戏子前世却能搅得金陵城翻天覆地,甚至会让楚烈将他关进幽司铁狱。 而她不过一个墨家二房无父无母的姑娘,姬渊三番两次卖她人情又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就算第一次救她是意外,但刚才他出言提点,她可不认为那是他在日行一善。 《笼雀》是他在铁狱里所作,既然他现在就能弹《笼雀》,定然是和她一样重生了。那他应当知道,前世,她曾是楚烈最宠爱的女人。他是想利用她报复楚烈么? 作者有话要说:  噗~~~~昨天一章炸出好多潜水小天使,但是作者君是坏银,木让他们认。 女主现在对男主有所误解,加上她又是重生之人,前世受过情伤,知道人心叵测,已经不是单纯天真的少女了,遇到事情只会一想再想,想得越多,越会止步不前,再三犹豫(明明就是作者君自己太纠结,所以女主跟着纠结了,表打我)。。。。。。 其实“苏拉”说的对,我觉得让男主掉马,然后女主藏在暗处看着他蹦跶挺好玩的。 第30章 诫子书(稍修改) 墨紫幽心中微凛,正沉思间, 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她站定一看却是成王楚玄, 没想到对墨家心有介蒂的他居然也来了, 便立即福身行礼, “成王殿下。” 楚玄盯着她看了片刻, 冷冷开口, “为何你说《诫子书》胜过《二十四孝图》。”【注1】 他说的《诫子书》是前朝书法名家唐山大师用草书抄写的一帖诸葛孔明临终写给子孙的《诫子书》,整幅字帖用笔率意放纵,飞动流畅, 变幻莫测,一气呵成,为唐山大师少有的流传于世的墨宝。 这是墨紫幽送给楚玄的谢礼,她还让人在装字帖卷轴的锦盒里附上一张纸条,上书:此帖胜过《二十四孝图》。 《二十四孝图》则是前朝有名画师将《二十四孝》的故事绘成一幅长卷,也是难得的佳作。 墨紫幽早就为回金陵作下准备,在金陵城中开了不少铺子,其中也有专卖古玩字画的。她吩咐飞萤传话去让人打听, 才得知了楚玄最近在找《二十四孝图》,欲作为皇上三月的寿礼之事。 “二十四孝固然好,终不如为父者拳拳诫子心,”墨紫幽微微垂眸,道,“《二十四孝图》只能体现王爷欲向皇上敬孝之心,但《诫子书》却是在赞皇上教子之德。王爷以《诫子书》为寿礼, 皇上定会知晓王爷你心中明白,他送你去南梁是为了‘磨砺’你。皇上若了解王爷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回金陵的,也就安心。” “我为何要让皇上安心?”楚玄的声音依旧很冷。 “难道王爷不想留在魏国么?”墨紫幽别有深意地抬头看他,“听说王爷近来有了个红颜知己。” 外间一直在传,成王刚回金陵就迷恋上了金陵这两年有名的雅妓——红颐姑娘,他在红颐姑娘的平湖小筑流连忘返,已经是金陵人人皆知的事情。大魏虽然开化,不禁官员狎妓,但弄得人尽皆知,却也于名声无益,更何况还是一位在他国为质的皇子。 墨紫幽不相信成王会看不明白这一点,他却依旧这样做,这分明就是因为怕他和贵妃萧书玉的那些往事,会让皇上心生防备和不喜。但若他已经心有所属,放下萧书玉了,皇上面对他也就没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了。 这一点从近来皇上不再像楚玄刚回来时,对他避而不见就可以看出来。 只是皇上愿意见楚玄,也并不表示楚玄可以留在魏国。就算楚玄费尽心思留下来了,处境只怕也是处处艰难。更何况墨紫幽知道楚玄是有野心的,他想要得到那个位子,又更是举步维艰。 有苏家那样一个获罪的外祖家在,楚玄想要重新赢得圣心没那么容易,除非他能替苏家翻案。但苏家的案子是皇上乾纲独断,想要翻案,谈何容易。 前世算是墨紫幽毁了楚玄登上皇位的机会,所以对于他,她心中实有所愧。再想起前世楚烈登基后好大喜功,骄奢淫意,弄得民怨四起的昏庸之举。墨紫幽想,也许楚玄会比楚烈更适合成为大魏下一任君主。 虽然,她并不打算利用自己重生一世的优势去左右魏国的将来,她也不认为自己做得了这么伟大的事情,但楚烈这样的皇帝,还是不要登上大位的好。 楚烈是一个没办法控制自己欲望的人,他一旦能够掌握魏国江山,他那些隐藏压抑着的欲望就会爆发出来。所以,若是可能的话,让他做一个永远藏拙的亲王,于他,于魏国百姓只怕都是好事。 这也是她会想帮楚玄的原因之一。 再则,楚玄现在看似毫无用处,但前世他既能活下来,还能向梁国借兵差点逼得楚烈退位,定然不是个简单人物。她不介意提前向他卖个好,也许以后用得上这个人情。 如此想想,她和姬渊倒有点相似,挟恩望报。想到姬渊,她忽然心头一亮,楚玄今生为什么会提前回魏国?她在心中叹息,这金陵的水,是越来越浑了。 “你所求为何?”楚玄眼神冰冷,那天看是他救了墨紫幽,但其实首功全在姬渊身上,所以墨紫幽送来这么贵重的一份谢礼反而让他不安。他不相信平白无故得来的好处,他认为墨紫幽必有所求,便直接道,“我不会为你和亲之事向父皇进言的。” “我也不认为王爷现在有这个能力改变皇上的想法。”墨紫幽不在意楚玄因她的话骤变的脸色,缓缓道,“但说不准将来我会有求于王爷的地方。”她又笑,“王爷尽管放心,我断不会提出一些超出王爷能力范围,又或者是会损害到王爷利益的要求,所以这份人情,王爷就先受着吧。” “好,他日我若能帮上你的忙,必不推拒。”楚玄也不是那种不干不脆的人。 “多谢王爷。”墨紫幽向他略一福身,就带着飞萤走了。 墨紫幽刚走,就有人轻笑了一声,“这个墨四小姐,果真有趣。” 楚玄回过头去,看见姬渊抱琴立在树丛阴影间,他原本冰冷的表情渐渐融化成淡笑,“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 “没办法,曲小姐带着人四处撵我,我只好到处躲了。”姬渊无奈摇头,“想静心弹个琴都不行。” “谁让你拈花惹草,处处留情。”楚玄笑骂道。 “我哪敢招惹她,她一个大家闺秀若因我坏了清誉如何是好。”姬渊叹气,“奈何我再三避开,她还是要纠缠不放。” “曲小姐也就罢了。”楚玄皱了皱眉,“我可是听说了,勇毅侯家的三公子和武阁老家的次子最近为你翻了脸。这两位可都不是好打发的主,你平时惹惹那些烟花女子也就算了,少招惹这些纨绔。” “这又不是我愿意,是他们自己粘上来。”姬渊转身冲楚玄招招手,“别站在这里说话,我们去无人处坐坐。” 楚玄笑着跟上他,被他带到花园湖边的僻静处,就见地上放着一只玉色酒壶,还备好了两支酒杯。 “酒是冷的,你别嫌弃。”姬渊放下琴,席地而坐,拿起酒壶和一支酒杯,先斟一杯酒递给楚玄。 “我哪就那么娇贵了。”楚玄接过酒杯一笑坐下,饮尽之后说,“这个墨紫幽,太过有心,居然知道我在找《二十四孝图》。她送的我的那幅《诫子书》,我已让人验过,的确是唐山大师的真迹。这并不是有钱就能寻到的东西,可她不仅得了,还轻易送给了我。” 楚玄看着正拿着另一支酒杯给自己倒酒的姬渊,问,“她一个被墨家弃在云都十四年的孤女,哪里来的财力和本事?” 他越想越觉得墨紫幽太过可疑,先是在半路突然出现,还非要让他送她回墨家,现在又雪中送炭地送来这么一样东西,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若说她是碰巧,他还真难以相信。 “这个墨紫幽的确令人看不透。”姬渊倒酒的手稍顿,略想了想,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不过既然是真迹,王爷就用吧,她说的对,行孝虽好,终不如诫子之心。她想的倒是深。” 楚玄面露犹豫,姬渊问,“王爷担心有诈?” “她是墨家人。”楚玄沉声道,他当年得知,苏阁老出事前,正在查墨越青的一些往事,具体是什么,却不得而知了。 “王爷错了,她只是墨家的弃子。”姬渊道,“只是这个弃子实在难以琢磨。” 楚玄一听姬渊的话,就笑了,“你曾说过,她和我三哥有着命中注定的缘分,只怕会以入秦/王府为机会,摆脱和亲之事。可是我听说,上次在上林苑,我三哥似乎真有意于她,但她对我三哥却是不假辞色,丝毫看不出有入秦/王府之意。你居然也有算不准的时候。” “你让我告诉梁帝,只要派我出使大魏,就等于是羞辱父皇,梁帝果然允我回魏。父皇不肯见我,你又让我亲近红颐,让众人皆知我与萧贵妃早已是昨日尘烟,父皇果就召见我了。你长于临川,既未见过梁帝,也未见过我父皇,却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楚玄笑着摇摇头,“你一向算无遗策,如今,却栽在这么一个小丫头上。” “是啊,我也奇怪呢。”姬渊边说边转头打量着楚玄,“到底缘何如此呢——” “你看什么?”楚玄被他看得奇怪。 “也许是因为王爷你,才坏了墨四小姐和秦王命中注定的姻缘。”姬渊若有所思地笑。 “你又在胡说八道。”楚玄笑骂一句。 “我打听过墨四小姐送给秦王的谢礼,是一块上好的葛仙公砚而已,看似贵重,实则贵而无心。送给我的则是几箱极好的行头,几乎把我喜欢唱的戏的戏装头面都给买全了,尺寸还贴心得分毫不差。但这些都不如她送给你的《诫子书》难得有心。”姬渊边说边笑,“按说,那日你曾对她袖手旁观,待她态度也是最淡的,她却是如此回报你,我自然免不了要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双开了一本古言甜宠文《她知道的太多了(重生)》,亲们感兴趣的可以去收藏一下。用手机网页或者APP的亲们,请点进我的作者专栏,收藏一下我的新文,顺便可以收藏一下作者。用电脑网页看的亲,直接点这里PUT TYPE=button VALUE=《她知道的太多了(重生)》 ")> 【注1】《诫子书》:《诫子书》的版本有很多,我这里选了诸蔼孔明所作的。 《二十四孝图》:代郭居敬辑录古24个孝子的故事,编成《二十四孝》。后来的印本都配上图画,通称《二十四孝图》,成为宣扬孝道的通俗读物。 这里什么唐山大师都是我鬼扯的。 话说每次写到男主都很累,写他一段往往要改上近十遍都还不满意,当初十里长亭相遇一段,我就改了十几个版本出来,现在他和楚玄这一段又改了七八遍,真是吐血啊。。。。。。。。。 第31章 鸿图愿(捉虫) “其实我也怀疑过,但一个女人喜不喜欢我, 我还是分辨的出来。”楚玄回想墨紫幽面对他时的样子, “她看我的眼神太过冷静, 这不是一个动情的女子该有的眼神。” “所以我才说她难以琢磨”姬渊笑, “放着秦王和王爷你这两个这么好的摆脱和亲的捷径不走。” 楚玄点点头, 当日在十里长亭, 墨紫幽执意要他相送时,他也曾怀疑过墨紫幽想打他的主意,所以一路上都极谨慎地不与她接触, 可是她却并无任何异动,反显得他小人之心了。 “三哥一向稳重自持,却在上林苑叫人看出心思,可见是真的极喜欢她。可他为何会喜欢她?”他又皱眉,一脸不解。 “会不会与她的容貌有关?”姬渊微微眯了眯眼,“殿下不是说,墨四小姐像极了你那位故人?” 楚玄摇摇头,“当年我表姐苏雪君艳冠金陵, 容貌,才情,性情,家世,样样过人,却也未见我三哥表现出分毫心动。那时我们尚年少,情窦初开, 少年爱娇娥,各自都有心仪的姑娘。唯有三哥,无论待哪家姑娘都是礼数周全,却不甚亲近。如今他却看上这墨紫幽,实在让我想不通。” “秦王的心思深的很,旁人是难以看透的。秦王为何喜欢这墨四小姐,我也疑惑了很久——”姬渊略一思索,浅笑道,“但是无论为何,只要秦王喜欢她,就不会轻易放手。秦王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偏执,一旦有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迂回曲折也一定会弄到手。” “你就这样忌惮他?”楚玄问。 “我早说过,论心计,论手段,秦王都是诸皇子中的矫矫者。”姬渊声音微沉,“一众皇子里,王爷最需要小心的就是秦王。” 楚玄沉默了片刻,才道,“三哥与我,是自小一起在母后膝下长大的。” 当年楚烈出生时,苏皇后长子夭折,为了安慰苏皇后,皇上就将徐淑妃所生的楚烈抱给苏皇后养。第二年,苏皇后就生了楚玄,却也没把楚烈送回徐淑妃的身边,楚烈是和楚玄一起在苏皇后膝下长大的。也因为如此,徐淑妃后来待楚烈一直很冷淡,所以楚烈反而与苏皇后的感情更深,亲似母子。 “当年我被远送梁国,他还曾跪在父皇寝宫外三天三夜,苦苦哀求,直到昏厥。”思及往事,楚玄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意。 “可是六年过去,当年与王爷你亲近的几位皇子,在你赴梁后都被排挤出金陵就藩,唯有他楚烈还留在皇城里。”姬渊目光稍冷,“他可是与王爷你最亲近的一位皇子,却能留下来,这两年来还越发受皇上重视,这就证明了他是个极有手段的人。” 姬渊笑了一声,又继续道,“再则,当年他都可以为了你苦苦跪求皇上,为何后来六年间却从未给在梁国的你捎去只言片语?不过是认定你回不来而已。所以当年的苦苦跪求不过是做戏,到底苏皇后养他一场,他若是不做,未免让别人看着心寒。” 楚玄再度沉默,他在梁国六年,楚烈的确从来没有捎来过只言片语的问候,所以后来姬渊一提让他注意楚烈,他就生出了疑心。 六年的质子生涯,他早看遍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对于人心早无从前的信任,遇人遇事都要先疑三分。所以那天眼见墨紫幽危急,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救人,而是墨紫幽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刻意。 “一个做戏这么滴水不漏的人,一定会是王爷你登上大位的最大敌手。”姬渊说。 楚玄有些心头发冷,自己与楚烈一起长大,他以为的兄弟真情,原来对楚烈来说只是一场戏。果然人心叵测。 “既然你如此看好他,为何还要选择我这个被贬到梁国之人为主,直接投靠他不是更来得简单。以你之才,何愁他不重用你?”楚玄偏头,直视着姬渊的双眼。他已经无法再全心地信任一个人,包括姬渊。 更何况六年前姬渊找上他时,开门见山就说要助他登上皇位,实在是太过突兀。眼下哪位皇子最有可能继承大统不好说,但他楚玄绝对是最没有可能的人。 姬渊选他,实在奇怪。以姬渊的谋略和手段,选择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比选他更为轻松,为什么偏偏是他? “楚烈此人,看似极有胸襟,实则自私功利,且疑心极重,一旦功成,我必会落得与淮阴侯同样的下场。【注1】”姬渊微嘲道,“所以,我绝不可能选他。” “难道你就确定,选了我,将来不会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一天?”楚玄笑。 “我不确定。”姬渊回答。 “那为什么是我?”楚玄声音微沉。 “我选你,只因你‘白泽君子’之名。”姬渊回视楚玄,“王爷,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他日你若成魏国之主,大魏必定河清海晏,万民归心。” 他忽然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到楚玄面前双膝下跪,正重行了一个大礼。楚玄惊得一下站起来,就见姬渊仰起头望着他,目光中隐含着一种沉重的期待,他一字一句道,“姬渊虽身属末流,然自负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竭精神,开忠于当世之圣主。”【注2】 楚玄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就回想起六年前他被送往梁国,途经临川时,那个在雪中撑着伞孤身前来拜见他的十一岁少年。 那少年身穿白狐领雪色披风,俊美若朝雾冰雪,也是像这样向他行了一个大礼,然后对他说,“我欲以君为主,为君铺就凌云路,助君登九天之阙,成君之鸿图之愿,君可愿以我为士?” 那时他连逢打击,至亲惨死,自己无力查清真相为至亲报仇不说,还被送往梁国为质,突然却有这样一个弱质少年要来襄助他成就大业,当真是口气不小。他颇觉可笑,只是答他,“我一失势亲王,只求安稳自保,何来鸿图之愿。” “那王爷为何在读《史记》?”少年稍一抬眼,眼神落在他放于膝头的书页上,“《晋世家》载,晋献公时鹂姬生乱,晋文公重耳蒙屈亡于狄,后颠沛流离十九年方回晋,始霸。晋文公志之坚忍,着实令人佩服。”【注3】 “你看错了,”他脸色一变,合上书页,“我看的是《礼书》。”【注4】 少年但笑不语,他不禁有些恼怒,冷笑道,“你不过略窥一斑,就自认知我?” “王爷可曾听闻‘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注5】少年微微一笑,道,“王爷已到如斯地步,又何妨信我一次?” 他怔了怔,自嘲道,“是了,我已到如斯田地,信你又何妨。”他盯着少年看,“那么,你又能为我做什么呢?” “王爷不妨先告诉我,你心中所愿。”少年道。 他冷冷看那少年,只说了一句话,“我要那个位子。” “如君所愿。”那少年回答他。 如今六年过去,当年的雪衣少年又再次跪拜在他面前,却是对他说出自己心中所愿,“有朝一日,王爷大业得成,负不负姬渊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王爷别负了大魏天下。” 楚玄静静地看着姬渊,姬渊也正看着他,目光灼灼然如烈火,令他避无可避,他也并不想避。他笑了,并指立誓,“我楚玄在此向天发誓,他朝若得大位,绝不负这大魏天下,有违此誓,不得好死!” 姬渊看了他片刻,缓缓地,释然地微笑起来。 楚玄背身走了两步,在冰雪间负手而立,远眺那皇宫方向清朗的长空,那座皇宫里不知道埋藏着他多少爱恨痴怨,思之则伤,伤之则痛。他忽然长叹道,“姬渊,为我弹一曲吧。” 姬渊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琴,横于膝上,轻抚起来。琴声如流水,潺潺湲湲,渐入佳境时忽而拔高,铿锵激越,仿佛那笼中雀鸟,不甘受囚,不惜折翼断喙也要挣脱桎梏,纵然血染囚笼,也在所不惜。 “又是这首《笼雀》。”楚玄边闭目聆听边道,“这曲子,曲意虽然太过不甘孤寂,仿佛身处困局,缺了一份旷达,却十分合我心意。我本就是身处困局之人。只是你向来洒脱不羁,又怎会作出这样的曲子。” “王爷可曾犯过追悔莫及的大错。”姬渊不答却问。 “追悔莫及的大错?”楚玄喃喃自语,他苦涩地笑了一声,“我八岁那年,随外祖父拜访宁国公府,在宁国公府一处偏院里看见一位小姑娘。她生得很美,已近深秋的天气,却只穿着单薄的旧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一双手冰冷发红。我实在可怜她,问了才知她是宁国公庶女,却因宁国公夫人霸道,日子过得连下人也不如。我当时年少气盛,一时气愤就拉着她的手,带她进皇宫,把她带到我母后面前,说要娶她为妻。那时我想,只要她成了我的妻子,自然无人敢再欺侮她。而我母后也真的为我订下了她,后来——” 后来之事,不堪回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主要是刻划男主谋士的形象,真是每次写男主都要改上十几遍,有亲问为什么男主不知道女主是前世一墙之隔的女子,是因为男主比女主早三年被关进去,那时女主正宠冠后宫,男主在铁狱里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所以一时间没办法把女主跟牢房里的女人联想在一起,不过后面肯定会那啥的。 另,我预备双开一本甜宠古言来调剂下生活,《她知道的太多了(重生)》文案先放出来,亲们感兴趣的可以去帮我预收藏一下。用手机网页或者APP的亲们,请点进我的作者专栏,收藏一下我的新文,顺便可以收藏一下作者。用电脑网页看的亲,直接点这里PUT TYPE=button VALUE=《她知道的太多了(重生)》 ")> 【注1】淮阴侯:韩信,为刘邦打天下的名将,他的下场不太好。所说刘邦曾许诺韩信“五不死”,就是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君不死,没有捆他的绳,没有杀他的刀。结果吕后为了不让刘邦失信,想了个招,设计把他装在了麻袋里,然后叫了班宫女用削尖头的竹子乱竹插死(还有其它说法,不过方法都大同小异)。 【注2】这句话出自《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里邹阳的《狱中上梁王书》,我这里稍稍改动了一下,把句意改了,原句是: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 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 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 【注3】【注4】《晋世家》和《礼书》都是《史记》里的篇目。 【注5】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句话也是出自《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里邹阳的《狱中上梁王书》,意思是,有些人虽然相交已久,却如同初识一般。有些人刚刚认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一见如故。 第32章 簪花体(修改和谐) “王爷说的是萧贵妃。”姬渊道。 楚玄不答,只是道, “你呢, 你犯过什么追悔莫及的大错?” “我生平, 还曾算错一次, 看错一个人, 那一次大错特错, 造成的后果几乎让我悔恨一生。”姬渊的琴声乍然间多了一丝杀意,他道,“幸得老天怜我, 又给了我一次挽回的机会。这一次,我绝不会让自己再错。” “原来,你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楚玄有些悲哀道,“好在,你还有机会挽回,而我,却已没有了。” “怎会没有呢。”姬渊淡淡笑道,“王爷请放心, 我会为你下一盘大棋,王爷只要相信我就好。” “我很期待。”楚玄笑了。 《笼雀》的曲调,从姬渊修长的十指间流泄而出,那不甘孤寂的琴声传得极远。已经走远的墨紫幽竟也听见,她猛顿住脚,静静立于原地,听着这熟悉又不甘的曲调, 前世烈火中那只手最后给她的温柔又再次让她的手心温热起来。 她耳边又回响起前世那人因缺水而沙哑的嗓音,他在痛苦中回握紧了她的手,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 那人沙哑的嗓音和姬渊如冰泉般清洌的嗓音忽然就重合了起来,她猛地转过身,要往回走。 “小姐,你看!”飞萤却是突然叫起来。 墨紫幽脚步一顿,混乱的思绪又一下清醒过来,再次滞步不前,她叹了口气,自语道,“我到底在害怕他什么呢?”她摇摇头,不再去想,转眼向着飞萤指的方向看去,就看见云王楚卓然正站在一株红梅树下,出神地看着手中的一方素纨。 飞萤性子急,立刻就冲着楚卓然大喊道,“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楚卓然皱着眉头看过来,问飞萤道,“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是我家小姐写的,但是小姐赏给我了,就是我的,你快还给我!”飞萤急急道。 墨紫幽抚额,心道,这丫头果然规矩没教够,太容易得罪贵人了。 还好楚卓然并未打算计较,只是大步向着墨紫幽走来,问她,“墨四小姐,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云王殿下。”墨紫幽向他行礼,“闲来无聊的拙作,恐污王爷贵眼,请王爷归还给我吧。” 楚卓然不语,只是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又去看手中素纨上那四行用簪花小楷写的小诗,忽然道,“这诗我很喜欢,四小姐可否把这素绢赠与我。” 女儿家的私物怎可随意赠与外男,墨紫幽正要拒绝,抬眼却看见楚卓然那有几分落寞的神情,拒绝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终是道,“王爷若是喜欢,就拿去吧,只是切莫让他人知晓。” “我知道轻重。”楚卓然笑了,他正重地把那方素纨收进怀里。看见他的动作,墨紫幽不禁脸一红,又听楚卓然问她,“四小姐,可否陪我在这园子里走一走。” “王爷请。”墨紫幽向他福身答应,两人就并肩在花园的梅林中踏雪散步。“还没谢过王爷上次赠药。” “举手之劳而已。”楚卓然又问,“四小姐的字很漂亮,是谁教的?” 墨紫幽楞了一下,她的字自然是楚烈教的。前世她十四岁前都生活在云都月华庵,清霜师太虽然照顾她,却也不能时时教导于她,至多是教她识几个字。她刚回金陵的时候,因为那一手不堪的字迹,被墨家的主子和下人都嘲笑过,身为大家闺秀,却连字都写不好。 后来入了秦、王府,楚烈也直言她的字不好看,给了她一堆字帖让她练。她心中自卑,又加之想讨楚烈欢心,所以练得非常勤,直到她的字练得同那字帖上的一样漂亮,她才满意,楚烈自然也很满意。 果然,得到总是需要付出,前世她从楚烈那里得到太多,付出的代价自然也很惨烈。 “四小姐?”楚卓然叫了墨紫幽一声,墨紫幽回过神来,淡淡笑,“没有谁教的,只是从前生活在庵堂里,常常抄些经书,写久了自然成形了。” “看来四小姐天分极高。”楚卓然笑道,墨紫幽对自己的谎言有些赧然,转移话题道,“这梅花的香气在这冷天里闻起来,越发宜人。” “四小姐喜欢梅花?”楚卓然问。 “我喜欢芙蓉。”墨紫幽浅笑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楚卓然接道。 “王爷也喜《爱莲说》。”墨紫幽笑道。 “四小姐喜欢的,我也会喜欢。”楚卓然回答。墨紫幽一怔,又听他道,“四小姐,若你不愿意去和亲,我会竭尽所能帮你。” 墨紫幽没有回答,她很奇怪楚卓然对她的态度就跟前世那时一样,仿佛只要她开口,他就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西狼和大魏屡有冲突,你若嫁过去,绝非好事。”楚卓然道。 “那么王爷打算如何帮我呢?”墨紫幽问。 “我可以向皇上求娶你为王妃,我相信皇上一定不会拒绝我。”楚卓然回答。 墨紫幽顿住脚,转头吃惊地看着楚卓然。想做云王妃的女子太多太多,论身份,论家世,她都属末流。况且,楚烈屡屡说要纳她入秦、王府,也不过给了她一个侧妃的位置,楚卓然却要以正妻之位待她,这如何不让她惊讶。 “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唐突。”楚卓然也停下脚步,回视她,正重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换作是别人去求皇上,皇上怕是不允,但若是我去求,倒有八、九分把握。四小姐若是不喜欢我,过门之后,我也定会以礼相待,绝不逾越分毫。等西狼一事过去,四小姐就是想要和离,我也绝不会阻拦。” 明明是与楚烈相类似的话,可是由楚卓然说来,墨紫幽非但不觉得他趁人之危,反而觉得他堂堂正正,坦坦荡荡,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 “我有一句话想问王爷。”墨紫幽笑了笑。 “你说。”楚卓然道。 “我与王爷不过一面之缘,王爷为何如此待我?”墨紫幽看着楚卓然,她实在想知道原因。 楚卓然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本王少时从军,曾在军中受过令尊恩惠,令尊铁骨铮铮,我极佩服他的为人。他是在与西狼交战中牺牲,我实不忍他的独女落在害死他的西狼人手中。” 这个答案倒也说得通,墨紫幽也很佩服自己的生父墨越川。对外,墨越川征战沙场,为国捐躯,不负国家。对内,他可为心爱女人与家族抗衡不屈,不负情深。但她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前世,楚卓然因她之言,放弃了逼楚烈退位的机会,难道就只是因为受过她父亲的恩惠? 但既然楚卓然已经给出答案,她也不好再追问,只是向楚卓然再次福身道谢,“谢王爷怜惜。只是我毕竟出身墨家,伯父是内阁次辅,而王爷既是武将又是皇室宗亲,年轻有为,冒冒然娶我这样一个内定的和亲人选,只怕不好。一来,难免得罪皇上,二来,难免有结交内阁重臣之嫌。” “我不在意。”楚卓然轻描淡写道,“皇上会懂我的。” 自古帝心难测。墨紫幽可不敢苟同,她仍是道,“王爷虽不在意,我却不能无辜连累你,和亲之事,我自打算,今日之言,王爷莫要同他人提起,于你于我,都不是好事。” 楚卓然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定是不会拒绝我的。”又笑了起来,目光变得轻渺,“也对,你性情刚烈,又怎会答应。” “王爷又怎知我性情刚烈?”墨紫幽失笑,她与楚卓然算上前世也不过见上三面,可他的口吻却仿佛与她极为熟识一般。况且,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性情刚烈。 楚卓然楞了楞,没有回答,只是道,“既然四小姐自有打算,我也不多言了,若是四小姐日后改变主意,或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派人找我。还要多谢四小姐今日作陪,我也该回宴席上了。” “多谢王爷。”墨紫幽福身相送,楚卓然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大步向前院去。 墨紫幽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又想起方才姬渊的“好戏”之言,刚回转身打算要回宴席,就看见楚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正面带嘲讽地看着她,“我还真是小看四小姐了。” 真是哪哪都有他。墨紫幽看了楚烈一眼,不理他阴阳怪气的话,只是向他行礼,“秦王殿下,我出来久了,该回席上去,免得祖母找我,就先告退了。” 语毕,她带着飞萤就要走,楚烈一闪身拦住她,“怎么,云王同你说话,你就愿意相陪,我来,你就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  痛经真是好痛苦。。。。死去活来的感觉。。。。。再宣传下我准备双开的古言甜宠文《她知道的太多了(重生)》,文案先放出来,亲们感兴趣的可以去帮我预收藏一下。用手机网页或者APP的亲们,请点进我的作者专栏,收藏一下我的新文,顺便可以收藏一下作者。用电脑网页看的亲,直接点这里PUT TYPE=button VALUE=《她知道的太多了(重生)》 ")> 勾心斗角写起来太累了,我要写写甜宠来调剂一下生活~~~~~~~~~~ 第33章 春意囊 “秦王还有什么事?”墨紫幽忍耐道,今天这些王孙公子都是怎么回事, 不好好在外院宴席上待着, 一个一个都跑到内院花园里来堵她? “下个月, 西狼王子就会到金陵了。”楚烈看着她问, “你真的不考虑接受我的提议?” “秦王殿下, 我再重复一次, 我真的真的不愿意与你有任何瓜葛,更不愿意入秦\王府为妾!”墨紫幽一字一句道。 “墨紫幽,你就这么不喜欢我?”楚烈微微眯起眼盯着她, 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秦王殿下,你就这么喜欢我?”墨紫幽眼神微嘲地直视着他。楚烈从一开始接近她,不是打着救她出苦海的名目利诱她,就是用西狼王子将至金陵恐吓她,从未说过一句真心实意的喜欢。 若是他放下自尊,剖白心意,也许她还不会如此反感。可他偏偏喜欢故作高尚之态,实则行恐吓利透之举, 反倒让她渐生厌恶了。 楚烈面上一僵,目光变了几变,最终却是冷笑道,“四小姐,我这是在帮你。你真觉得云王能救你么?你自己也知道,他手握重兵,你伯父又是内阁重臣, 我父皇怎么可能缺心眼到让你们联姻?这整个魏国,恐怕只有我有心也有能力帮你。” 墨紫幽凝视楚烈许久,也不知道方才她与云王之言,楚烈听到了多少。只是,他又来恐吓利诱这一套! 她冷冷地笑了,楚烈终究是放不下他的骄傲,所以就算今生他真的再次对她动了心,但那分感情也就仅此而已。前世,果然是自己太傻,怎么会觉得他们都深爱着对方?明明深爱着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一句话都不愿意再多说,就要绕过楚烈离开,楚烈一移脚步再度挡住她的去路。墨紫幽的脸色有些难看,她重生回来后一直一帆风顺,最不顺心的就是他的纠缠不清。他仿佛是那蜇伏在幽暗草丛里的蛇,总是在人行至半路时窜出来让人不痛快。 就在她控制不住想发火时,忽然一个人影从旁边窜过来,一下撞在楚烈身上,“唉呀!” 却是墨云飞,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的糕点全都抹在了楚烈的灰鼠里螭龙纹鹤氅上,他一脸无辜地看向墨紫幽,“四姐姐,怎么办,我想拿给你吃的糕点毁了。” 一旁的飞萤看得一呆,一下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墨紫幽也有些想笑,但还是正了脸色对墨云飞说,“你应该先向秦王殿下道歉。” “秦王殿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墨云飞在心里加了一句,我是有意的。 这下换成楚烈脸色难看了,他又不能跟个小孩计较,只能勉强笑了笑,“无妨。” “王爷,看来这宴席,你是没办法再吃下去了。”墨紫幽的笑容里带了几分嘲意。 楚烈冷冷看着墨紫幽,沉默许久,忽然语气幽幽,又说了同样的话,“墨紫幽,你不该出现的——” 后半句是什么,他依旧没有说出来,只是一甩衣袖,大步离去。墨紫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他那没说完的半句话,竟是让她心中起了一阵寒意。 “小姐,是不是当王爷的人脑子都有病啊?”飞萤也看着楚烈的背影,有些纳闷地问,不管是成王,云王,还是秦王,给她的印象都怪怪的。 “嗯,”墨紫幽笑了一声,认真地说,“所以以后看到他们都绕远点。” 飞萤重重地点头,一旁的墨云飞听了,噗哧一声笑出来,“四姐姐真坏。” 墨紫幽低头看向他,笑道,“多谢你。” 她知道墨云飞是专门来为自己解围的。墨云飞笑笑道,“不用谢,谁让他缠着四姐姐,让你不高兴了。” “你怎么跑后院来了?”墨紫幽问他。 “他们和爹爹、大哥在那边恭维来,恭维去的,没一句真话,听的好无聊。”墨云飞撇撇嘴,“所以我就拿了喜欢的糕点,来找你了。”结果就看见墨紫幽脸色难看地被楚烈纠缠着,他就机智地将那盘糕点派上用场。 “谁说他们没一句真话了,他们说起话来都是半真半假。”墨紫幽拍拍他的肩,“你快回前院,仔细听听长辈们都在谈什么,等你有一天能完全分辨出他们话里的真假,再跟我说‘无聊’这两个字。” 墨云飞扁了扁嘴,正要听话回前院去,突然就见几个婆子押了个满脸泪痕,被堵着嘴的丫环过来,那丫环一看见墨云飞,双眼亮了亮,立刻就挣扎着不肯走,就嘴里呜呜呜地似乎是想向墨云飞求情。 “那不是我娘身边的绣云姐姐么?”墨云飞心中一急,顿时就跑过去拦人。墨紫幽皱了皱眉跟了上去,才发现押着绣云的那些婆子都是墨老夫人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她正猜测是不是绣云与外院男子私会的事情被发现了,墨云飞已经问道,“你们押着她做什么?她是我娘的丫环!” 那些婆子既是福寿院的,平时自然是见多了墨老夫人不待见封夫人和墨云飞母子俩,但到底墨云飞是二少爷,所以她们往常心里虽不把墨云飞太当回事,表面上还是恭敬的。可现在,她们看墨云飞的眼神竟带上了几分轻蔑。 “押着她,自然是因为她犯了错。”为首的婆子冷笑着把手里的一样东西亮出来给墨云飞看,竟是一个十锦彩绣春意香囊,那香囊做得极为精致,上面绣得不是花鸟鱼虫,却是两个祼身相拥的男女。 “什么不堪的东西,也敢给二少爷看!”墨紫幽秀眉一攒,迅速伸手遮住墨云飞的眼睛,厉声骂道。 那婆子是知道这位刚回来的四小姐是个厉害的,不敢惹她,脸上倒赔上了几分笑意,“这不是二少爷要问么。四小姐,你可不知道这小蹄子今天闯什么样的大祸。”婆子鄙夷地看了绣云一眼,“今天宴席上来得大都是身有诰命的贵客,这小蹄子居然敢把这种糟污之物挂在腰上,就这么着在宴席上伺候着。结果让别家的夫人看见了在宴席上囔出来,丢尽了老太太的脸!唉哟,四小姐你是不知道方才宴席上那些宾客说得有多难听,简直就是怀疑我们家除了府门外那两座石狮子之外,没一处干净地了。老太太差点没气得晕过去,偏偏这死丫头死活都说不知道这东西怎么来的。这不,老太太让奴婢押着她,去她屋里查检一番,看看还有没有再藏些什么脏污之物。” 墨紫幽心中一凛,面色渐渐冷下来,这绣云再怎么不检点,也断不敢公然把这种东西挂在腰上招摇。况且,这都过去大半日了,才被人发现,显然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方才被人动了手脚。这香囊既是挂在腰间,想要动手脚定然是要做出极亲密的动作—— 又是一个犯傻的女人。 “那我娘呢?”墨云飞已经挣开墨紫幽的手,急急问道。他心里清楚,绣云是封夫人身边的大丫环,她出了这样的事情,封夫人自然是逃避不了责任。 那几个婆子互看一眼,为首的婆子道,“夫人驭下不严,居然让身边的大丫环犯了这样的大错,害府里颜面尽失,老太太气极了,已经让夫人跪在福寿院领罚。” “娘!”墨云飞叫了一声,就向着福寿院的方向冲去。 为首的婆子看了跑远的墨云飞一眼,又向墨紫幽赔笑道,“四小姐,奴婢们还要去搜这小蹄子的屋子,就先走了。” 那绣云又泪眼湾湾地看着墨紫幽,像是期待墨紫幽为她求情,墨紫幽却是对着那几个妈妈一颔首,道,“妈妈们辛苦了。”就让开了路。 不是墨紫幽狠心,是这绣云实在是太不检点又不谨慎,明知道今天墨府贵客盈门,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居然还受不住那点情爱诱惑,与情郎私会。就算没有香囊这件事,万一她私会的时候被哪家的宾客撞见,墨家一样是颜面扫地。她身为封夫人身边的大丫环,自然是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会给她的主子,给墨家带来大麻烦,她却还是做了。既是如此,她自己种下的恶果,就该自己咽下去。 等那几个婆子押着绣云走了,飞萤狠狠地啐了一声,“这绣云太不知检点了!”又问墨紫幽道,“小姐,我们去福寿院么?” “去,这样热闹的好戏,怎么能不去。”墨紫幽笑了一声,举步就向福寿院的方向走,飞萤赶紧跟上她。 一路上,墨紫幽遇到不少离去的宾客,都在低声议论这件事,那些人看她的眼神甚至都有几分不屑。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主子身边的下人闹出了这样没廉耻的事情,别人除了觉得你驭下不严之外,难免猜疑你自己也不干不净。再由一人推及全府,自然全府的女眷都会饱受非议。 墨家这一次,真是丢脸丢大了,满府多年塑造起来的形象毁于一旦。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除了姬渊和楚玄是意外碰到女主,其他三个男配其实都是有意到后院来找她的。 春意香囊这个梗的灵感是来自《红楼梦》抄检大观园那一段。 第34章 封夫人 虽说墨紫幽看不上绣云所为,但她也并不在意墨家的名声, 甚至她自己的名声, 她都不怎么在乎, 她可正打算要利用自己的名声摆脱和亲。所以对于那些异样的目光, 她并未觉得有什么不悦。反倒是飞萤, 见墨紫幽因为绣云的所为, 莫名受辱,一路都在不停地骂着绣云不知廉耻。 等她们到了福寿院时,墨老夫人刚刚由蒋兰青和墨紫幽陪同着送完了宾客, 也才回福寿院。福寿院外,墨紫幽远远一眼扫过去,就见府中一众女眷来得整齐,就连红姨娘和蒋姨娘都来了。见到墨老夫人纷纷福身行礼,然后跟在墨老夫人身后,鱼贯而入。 见到墨紫幽过来,墨紫菡面有忧色地打招呼,“四妹妹来了。” 墨紫薇却是别有深意道, “四妹妹一去这么久,别也是同人私会去了吧。”显然是在记恨之前,墨紫幽不接她的招,帮她对付墨紫冉的事。 “不知道三姐姐方才找到宁国公世子没有。”墨紫幽毫不客气的反讽回去。 “够了!”走在前面的墨老夫人猛回头,瞪着两个孙女,“你们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孙女知错,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利, 与三姐姐争执。”墨紫幽立刻垂首认错。 墨紫薇慢了一拍,也低下头认错,“孙女知错。”却不说自己错了什么。 她本以为认个错就过去了,谁知道墨老夫人却是冷眼看着她,沉声道,“三丫头,四丫头是什么身份,你很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下次张口前最好先想想清楚!别随便坏了自家姐妹的清誉!” 说罢,墨老夫人就由蒋兰青扶着穿过了福寿院前的小花厅,进了正院。墨紫薇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十分精彩。她的生母蒋姨娘是墨老夫人的侄女,所以墨老夫人对她的宠爱一向不输墨紫冉,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地在众人面前让她没脸。想不到,现在居然会为了一个刚刚回到墨府的墨紫幽让她难堪。 虽然她心里清楚,这是因为墨紫幽是内定的和亲公主,清誉绝对不能损伤分毫,绣云又才在众多宾客面前闹出那样的事情,墨老夫人难免迁怒。但她心里还是觉得堵得慌,忍不住恨恨地瞪着墨紫幽。 “三姐姐不走么?”墨紫幽却毫不在意地看着她笑,“那妹妹我就逾礼先走了。” 语罢,墨紫幽就径直带着飞萤绕过了小花厅的木雕大插屏,跟着墨老夫人进了正院。蒋姨娘走上前拉了拉墨紫薇的袖子,低声道,“走吧。” 墨紫薇才沉着脸和蒋姨娘、红姨娘一同走进正院。 正院里,封夫人正低头跪在冷硬的青石地上,连个草垫子都没有,一旁站着的墨云飞一张小脸上满是担忧。墨越青正好送完了外院的宾客,沉着脸走进来,他冷眼一扫封夫人,又冲着墨云飞骂道,“内院的事情,你杵在这里瞎掺和什么,还不到外院去找你大哥!” 墨云飞微微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只是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墨越青向来就因为封夫人不怎么看得上墨云飞,再加上本就满腔怒火,一见墨云飞这样子,顿时扬起右手一巴掌就要冲着墨云飞的脸颊扇下去。 “我朝自□□时起,就以孝治天下。父母受难,无论缘由为何,为人子女者若是毫不动容,何以为孝?”墨紫幽却是迅速上前几步挡在墨云飞面前,直视着墨越青,道,“伯父,你说是么?” 墨越青扬起的右手僵在半空,迎着墨紫幽的视线,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在外人面前向来以孝子自居,皇上也屡赞他事母至孝,他怎么能说墨紫幽错了呢。 “云飞,到四姐姐身边来。”墨紫幽看着墨越青缓缓放下的右臂,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又回身拉起墨云飞的手,柔声道。 墨云飞本来磨磨蹭蹭不想离开封夫人身边,但瞥见墨越青沉黑的脸色,怕被赶到前院去,还是跟着墨紫幽走到旁边,站在墨紫幽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封夫人。他那张白嫩的小脸,如今一脸凝重地皱起。 墨紫幽这一番举动太不给墨越青这个一家之主面子,但他偏偏又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能不再管墨云飞,走到墨老夫人身边,从蒋兰青手里接过墨老夫人的手臂,扶着道,“母亲切莫气坏了身体。” “我老婆子还活着,这家就乱成这样了,若是我哪天真被你们气死了,这墨府的天还不得塌了!”墨老夫人瞪着封夫人,冷笑道。 墨紫幽瞥见墨老夫人的手都气得有点抖,她回来快一个月了,第一次见墨老夫人气成这样。不过前世她就听说过墨老夫人脾气不好,对内,治家极严,对外,极好脸面。如今墨老夫人和墨越青最在意的脸面,居然被封夫人身边的大丫环这样扔给别人踩。墨老夫人没气晕过去,也真是身强体健。 早已有丫环搬了两张椅子过来,墨越青赶紧扶墨老夫人坐下,“母亲,你先坐。”又从丫环手里接过茶碗递给墨老夫人,“喝口茶。” 做完之后,墨越青自己才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也接了丫环端给自己的茶碗。母子俩同时喝了几口手里的茶,谁也没先开口发问。 一时间,福寿院里静悄悄的,其余人全都沉默地站着看封夫人跪在那里受罚。不知何时,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的雪花,众人皆都退到了檐廊下。只有封夫人,在依旧跪在院中,不一会儿,她的发髻和两肩上就落了一层雪花。 围观的人中,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轻蔑鄙夷,有人漠不关心,全都像看戏一般盯着封夫人看。身为当家主母,墨老夫人和墨越青在众人面前却是半分脸面都不给她留,可见她在墨家的地位有多低了,难怪她管起家来,总是没有底气。 也不知道十四年前刚过门不久,就能狠下心来派人到云都毒杀段氏的女子,怎么就在墨家混成了这个样子,当年那般狠毒手段哪去了?墨紫幽的唇边微微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她心里觉得快意,杀母仇人受罪,她实在觉得痛快。 忽然,她右手上一痛,却是墨云飞握紧了她的手,他看着封夫人,眼中露出痛意。墨紫幽心中刚刚浮起的那丝快感,忽然就平了下去,她回握紧墨云飞的手。若说她打算对付封夫人最大的障碍,只怕就是墨云飞了。这个孩子的眼神太过干净,总能触动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总会想,若有一天,她让封夫人为她母亲的死付出代价时,这个孩子是否会露出比现在痛苦千倍万倍的表情。 花厅里传来脚步声打断了墨紫幽的思绪,她看过去,就看见之前押着绣云去搜屋子的粗使婆子们,又押着绣云回来了。为首的婆子手里还拎着一小包东西,她先命其他婆子按着绣云在院中跪下,向着绣云啐了一口,抖了抖手里的小包袱,“不要脸的小娼妇,之前还死不承认,还不是一样搜出来了!” 她又快步走到墨老夫人面前,谄笑着把东西呈了上去,道,“老太太,奴婢们让有经验的妈妈验过了,这绣云已破瓜了。”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是变了变,封夫人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绣云,墨紫冉和墨紫薇都轻轻啐了一声,“下作。” 墨紫菡羞红了脸,往红姨娘身边站了站,蒋姨娘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望着跪着的封夫人,只有墨紫幽面无表情地冷眼旁观。 刘妈妈接过那个小包袱,刚打开来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又把东西展在墨老夫人面前,低声道,“老太太,你看。” 墨老夫人目不斜视,并不去看,只是沉声问,“是什么?” “是一些男子的物件,还有几封来往书信。”刘妈妈常帮墨老夫人管账也破识得几个字,她知道墨老夫人动大怒了,赔着小心道,“老太太,要看书信么?” “念。”墨老夫人闭上眼睛道。 墨家的几位未嫁姑娘都在这里,还有一众没配人的丫环,这男女间的情话书信当众念出来本是不妥,但刘妈妈心知墨老夫人这是在有意警告众人,也是要当众给封夫人难堪,所以就大着胆子念出来了。 从落款上看,与绣云相好的是她的表哥王南,这人刘妈妈也知道,和绣云一样,父母都是封夫人的陪房,原在封夫人的陪嫁庄子上做事,去年老父母都病死之后,绣云求了封夫人让他到了府里来,还挤掉了刘妈妈一个侄儿想要的差事。 想到这里,刘妈妈念书信的声音就带上了几分恶意。她从日期最早的开始念,一封接着一封,内容也从开始的简单问候渐渐变成了缠绵情话,到最后越发不堪入耳。 作者有话要说:  咦,今天好像没啥话说,那就卖个萌吧,亲们么么哒~~~~~ 第35章 傻姑娘 “够了!”墨越青听得面色阴沉,怒喝一声打断道, 又骂封夫人道, “贱人!这就是你身边的丫环!” “文鸳, 我把内院交给你打理, 你就是这么当家的么!”墨老夫人睁开眼看着封夫人, 怒极反笑, “别说是金陵,就是整个大魏,我也还从未听过哪家的宴请上会闹出这样的事来!你倒是帮我们墨家开了先例, 让你夫君成了所有世家大族的笑柄!” 墨越青的脸色更难看了,他之前在外院听见此事时,就已经想到待到春节一过衙门开印时,他的政敌会如何拿这件事来嘲笑攻击他,他就恨不得立刻打死了绣云。 所谓家不齐,何以治天下,当着众多诰命女眷的面,自家的丫环居然带着个春意香囊在身上, 还在宴席间伺候走动,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墨家多年来想要融入各大豪门世族的圈子,一直努力经营自身,务求处处体面不输人,就为了让人高看一眼。想不到今日却让一个小小丫环给毁了! “我知道,你出身商户,商贾之家那些不入流的糟污事看多了, 不懂得我们这样的人家有多重视名声。”墨老夫人又道,“但你既入了我们墨家的门,就该学着怎么做墨家的主母!难道你嫁进来十四年,与诸家夫人打交道,耳濡目染,到现还学不会怎么管教身边的丫环么!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整个墨府的名声都因为你而败坏了,是问我们家的姑娘以后还怎么找人家!” 听到这里,墨越青真是休妻的心都有了,他家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本都可以攀一门好亲事,为墨家与那些豪门世家联姻。但如今这件事一出,他几个女儿的清誉只怕都会受到损伤。更重要的是,墨紫幽可是他要送去代替思柔公主和亲的人选,若因她名声受损,西狼王子退货的话,只怕墨家其他的女孩,西狼王子也不会要。 “你真是做的好事啊!”墨越青冷冷地瞪着封夫人,在他看来,绣云是封夫人身边的丫环,出了这样的事情,封夫人自然是首罪。要么就是她驭下不严所致,要么就是她自己心思不正,□□出来的丫环才会如此不知羞耻。 封夫人的身子颤了颤,墨老夫人这几句话极厉害,先是骂了她是商户女出身,又骂了她从小的教养,还等于把她家人也骂了一遍。最后更是骂她麻雀怎么也学不成凤凰,嫁到墨家十四年,还不会管家,简直是把封夫人骂得一无是处。 “我真是后悔,当初不该为了遵守老爷子的承诺,将你娶进门啊!”墨老夫人长叹一声,封夫人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墨紫幽抬眼看了一眼墨老夫人,墨老夫人这句话的缘由,是墨紫幽回府之后着手调查封夫人到底与她生母段氏有何过节时才知道的。原本她就奇怪,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一心要往高处走,当年怎么会放着金陵那么多名门贵女不娶,却从江北娶了商户出身的封夫人。 据说,是当初墨老太爷在江北任上时曾受过封家的恩情,那时封夫人刚出生不久,墨老太爷就随口与封家老爷定下了儿女亲事,但并未约定好是哪个儿子。后来,墨老太爷英年早逝,墨老夫人一个人艰难地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等到两个儿子都大有出息时,墨家与封家早就断了联系很多年了。况且当年墨老太爷也只是随口言之,又未交换信物,墨家想赖,封家也说不得什么。 却没想到,一向势利的墨老夫人突然想要信守承诺,决定要让次子墨越川娶封夫人为妻,更没想到的是,墨越川为了段氏居然抛弃了金陵的富贵,跑去了边关。所以墨老夫人最后让墨越青娶了封夫人为继室,也算是完成当年墨老太爷的承诺。 这件事的确是墨紫幽的生父墨越川拒婚不够厚道,但感情之事,本就勉强不得。而且虽说是填房,但墨越青那时风华正茂,又刚升为正四品的提刑按察副使,正要外放到富庶之地。怎么都比那时还无军功,在边关刀口舔血的墨越川强上几倍。封夫人出身商户,能嫁给墨越青那样的人为正室,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墨紫幽猜测,只怕是墨越青并不喜欢封夫人,待她极淡。那时墨府里的下人,多是前头那位身份高贵的萧夫人留下来的,眼界极高,封夫人因为商户出身的关系,在府里自然处处被人看不起,日子过得不顺遂,所以心生怨恨,迁怒于她母亲。 封夫人平日总淡淡的,一副与人无争的样子,这样的女人,前世在秦、王府的内院和后宫中,墨紫幽见过太多。但往往就是这样的人,下起手来反而让人无法提防,也无法想象。 墨紫幽的眼神冷冷扫向院子一角,王妈妈正跟封夫人的其他丫环站在那里,眼看着主子受罚,她们也觉得没脸。 封夫人正痛声问绣云,“绣云,我身边那么多丫环,自问待你最为亲厚,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绣云被堵着的嘴里呜呜呜地出声,像是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刘妈妈看了墨老夫人一眼,墨老夫人冷声道,“让她说,我看她有脸说出什么来!” 立刻就有婆子把绣云嘴里塞着的破布取了出来,绣云立刻向着封夫人哭道,“夫人,奴婢再怎么不检点,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啊。奴婢跟着夫人那么多年,夫人是知道奴婢的,奴婢怎会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明知道那东西是个祸患,还挂在腰上四处招摇!” “兴许是你在自己屋里挂着玩,忘记取下来也说不定。”蒋姨娘突然就站出来,开口嘲讽绣云道,“你若真知道轻重,那些书信和男人的物件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那的确是奴婢不知检点,与表哥暗生情愫,私定终身,但——”绣云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但奴婢敢保证,那东西绝不是奴婢自己挂到腰带上的,奴婢早起伺候夫人时,身上并没有那东西!若真有那东西,哪里会等到方才宴席上才让人发现呢!” “的确,”封夫人的双眼亮了亮,点了点头道,“你一早就在我身边服侍,当时并没有那样的东西,但后来你又怎会戴在身上的?” 这件事的确疑点重重,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觉得奇怪。只要能证明绣云是被陷害的,那么今天出这种事的责任就不在封夫人身上了。 “那一定是别人——”绣云急急说到一半,像是想到什么,蓦地僵住。 “哼,别人,哪个别人?”蒋姨娘冷笑道,“能把东西挂在你腰上的,这是何等亲密的动作,你会发现不了?你还是快说实话吧!” “夫人,奴婢对不起你!”绣云大哭起来,她已经猜到了害她的人是谁了,“奴婢趁着宴席间去传菜的空隙,悄悄见了表哥,是他,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果然是个傻姑娘,到现在才想到。墨紫幽在心里微微一叹,能有机会把那十锦彩绣春意香囊挂到绣云腰上,又不被她发觉的,自然只能是之前在那回廊转角和绣云私会的男人了。 之前姬渊“咦”的那一声,定然是那时就看出绣云身上的香囊有问题,才会有后来“有好戏发生”之言。不得不说,那姬渊的眼力实在好,那样远的距离,墨紫幽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却能发现那么小的一处不对劲。 只是那背后之人下手也真够狠的,居然用整个墨府的名声来陷害她,看来封夫人在墨家树敌不少。 听到绣云的话,墨老夫人脸颊上的肉抖了抖,劈手就将手里的茶碗向封夫人头上砸过去。封夫人不敢避,生生受下了,额头被那青釉茶碗砸出一个血窟窿,杯中的茶水泼了她一头一脸,额上伤口流出的鲜血和着茶水顺着脸颊落在她的衣襟上,狼狈不堪。 “娘!”墨云飞惊叫一声,就要扑过去,却是被墨紫幽拉住,她低声道,“别去,你是知道祖母脾气的,你现在上去,只会火上浇油,连你一起受罚!” 墨云飞咬了咬牙,看了脸色阴沉的墨老夫人一眼,知道墨紫幽说的没错,只好站在原地,痛心地看着母亲当众受辱。他紧紧握着墨紫幽的手,用力之大墨紫幽都觉得疼,但她没有挣开,而是任由这个孩子握着,任由他宣泄心中的难过。 “文鸳,你是否觉得我冤枉了你?”墨老夫人气得脸颊上的肉不停地抖,胸膛因用力呼吸而起伏不定,“你教出的好人啊!居然敢在府里大宴宾客的时候和外院小厮私会!就算没有这香囊的事,他们私会被外客撞见,我们墨家一样颜面扫地!” 所以墨紫幽说那人实在狠,就算证明了封夫人是被陷害的,但单是身边的丫环在今天大宴宾客时与外院小厮私会这一条,封夫人怎么都逃不过,不过是罚得重与狠的区别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亲问封夫人这么弱,女主应该觉得封夫人不是仇人。女主确实觉得封夫人弱了,但有时候弱者并不一定就是无辜的,有时候生活中背地里捅你一刀的往往就是这样看起来没什么本事的弱者。等到很久之后,你忽然发现,原来当年阴我的人是她,那种感觉。。。非常酸爽。。。。那些天天嚣里嚣张的人,你反而会去提防他们。女主前世在后宫经历很多,这样的弱者很常见,所以她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另外有亲问女主要报仇干嘛不直接上,这个,我想说,女主虽然有点钱,但身边也就那四个小丫环,外面的人又不能轻易进墨府,总不能四个小丫环把王妈妈绑起来,打一顿逼她招供吧,飞萤且不说,另外三个目前胆还不够肥。。。。。。就算她有本事把王妈妈抓来,又能让墨家的人不发现,不找她麻烦,她手上没筹码,王妈妈未必肯招啊。。。。。。。 关于女主容貌这点。。。。那啥,我觉得身为美女,被人用特别的眼神看着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朋友当中的大美女真的是走到哪都是发光体,一路被人各种看,我们这些被顺带扫射到的背景墙都觉得不自在,她却很习惯。。。而且女主前世活了那么久,从来没人跟她说你长相有问题,一重生回来,不过见了几次外人就发现长相有问题不是反而奇怪?(好吧,我不找借口了,是我脑残欠抽(“▔□▔)。。。。。) 第36章 禁足令 “是儿媳的错,是儿媳管教不严!”封夫人的脸色因久跪而越发失了血色, 她满眼失望地看着绣云。她本还以为绣云是遭人陷害, 但现在就算是被陷害, 也是绣云自己作的。她颤声问, “绣云, 我向来教导你们处处行事必当守礼谨慎, 你却故意要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跟人私会,你还说你不是故意想害我!” “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害了夫人!”绣云伏地痛哭, “是表哥他说内院他平时很难进来,外院我又去不得,只有今天府里宴客,内院外院方便走动。我一时被猪油蒙了心窍,就心动答应与他见面。奴婢对不起夫人——” 封夫人猛地闭上眼,不再看绣云,今天无论如何,她都是躲不过了。绣云还在哭, “奴婢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害奴婢,明明他一直都——” 蒋姨娘却又冷笑道,“定是你这贱蹄子与你表哥私会时拿出那香囊把玩,一时忘了取下来!现在却来诬赖你表哥害你!” “不,没有!奴婢真的没有!奴婢只是想着见见他而已,平时也就拿些他的寻常物件放在身边以解相思之苦,那样的东西, 奴婢绝不敢带进府里的!”绣云拼命向墨老夫人磕头,“老太太,一切都是奴婢的错,不关夫人的事,请老太太责罚奴婢吧!千万不要怪罪夫人!” “文鸳,你觉得我该不该罚你?”墨老夫人看都不看绣云一眼,冰冷的目光只在封夫人身上。 “儿媳领罚。”封夫人向着墨老夫人磕下头去。 “那你就自己去小佛堂里跪上七天,每日只许用一顿饭。”墨老夫人道,“七天后,在你自己院子里禁足半年抄经。” 身为当家主母却被禁足半年,等于被剥夺了掌家的权利,更何况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等她被解禁,只怕府里已经改天换地了。 “那个王南呢?”墨老夫人看向还伏在地上哭的绣云,怒声问那些婆子。 “搜出东西来时就已经派人去找了,但是外院的人说他宴席时就不见人了,怕是已经跑了。”一个婆子回答道。 伏在地上的绣云身子抖了抖,又哇地一声痛哭起来,这一次哭得是真的伤心欲绝。 墨紫幽微微眯了眯眼,这个王南跑得太及时了,反而成为最大的漏洞。那个设计陷害封夫人的人下手还不够狠,若是她可就不会这么手软。她本以为封夫人是当家主母,自己想要报仇还要徐徐图之,却不想这么快就有一个绝佳的机会送到眼前。她在思考,若是她有办法先一步找到那个跑掉的王南,无论是利诱还是威逼,只要能让他亲口承认他与封夫人有染,后二人因事不合,所以才借着绣云蓄意报复—— 只是,她的眼神落在墨云飞握着她的手上,墨云飞若是知道他现在紧紧依赖的人正满心设计着如何害他的母亲,他会如何?只怕,从今往后,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跑了?他跑得倒挺快的。”墨老夫人皱起眉头,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众人,像是想从众人脸上看出什么来,“今日让你们都过来,就是要警醒你们,今后,谁院子里的下人再出这样的事情,我就将谁逐出府去!” 封夫人的脸色已近惨白了,这次的事情对她的打击不可谓不小,不仅在外人面前脸面名声尽失,以后在墨府里只怕也很难抬起头来。与墨越青本就淡薄的感情,怕只会更淡,至于墨老夫人,今天这种丢尽墨家颜面的事情,只怕是很难原谅她。 最后墨老夫人又意有所指地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个家里容不得人作妖,我还没老,眼睛清楚得很!” 众人噤若寒蝉,都默默地垂下了头,无人敢与墨老夫人严厉的目光对视。墨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看着绣云吩咐道,“把这丫头打死了扔去乱葬岗!” 就有两个婆子将绣云从地上拖起来,要拉出去行刑,绣云似是万念俱灰,连挣扎都不挣扎,就由着人拖着走。 “祖母此举不妥。”墨紫幽却是出言道,其余人皆满脸惊讶地看向她,墨府里除了墨越青之外,可从无人敢当场对着墨老夫人的处置指手划脚。就见墨紫幽踏出一步,向着墨老夫人行了礼,道,“这正月里见了血光可不吉利,怕会折了你老人家的福气。” 墨老夫人本正冷冷看着墨紫幽,一听这话顿时攒起眉心,面上露出犹豫之色。人越老往往越惜命,就更加相信这些命数之言。特别是墨老夫人这样熬到老了才有这锦绣富贵的清福可享之人,最不希望老天爷让自己短命。 “况且,”墨紫幽又看向墨越青,“伯父在朝为官,最重立身,虽说谁家没打死过几个下人,但今日我们家刚出这事,伯父怕是就会被人盯上了,若因我们家里打死了这么一个小丫环,被人传出残暴不仁之言,可不好。” 墨越青心中一凛,主子打死签了死契的下人或者家生子,的确不犯法,更何况又是绣云犯错在先,但是难保他的政敌不会歪曲事实来抹黑他。想到这里,他立刻向墨老夫人道,“母亲,紫幽说得对,今日方才出事,我们府里就抬出去一具尸体让有心人瞧见,到底不好,要处置也不急于一时。” “还是紫幽思虑周全。”墨老夫人点点头,面色缓和下来,改口道,“打她二十大板,关进柴房去!记着,别让她在正月里死了,平添晦气!” “是。”那几个行刑的婆子得了吩咐,又继续将全身无力的绣云拖出去。那绣云保全了性命,却也依旧面若死灰,无动于衷,竟也没向墨紫幽道谢一声。 “好了,该领罚的领罚,该散了的散了吧。”墨老夫人站起身,墨越青立刻起身搀着她向屋里走,走了两步,墨老夫人忽然道,“那个王南,怎么样都得给我抓回来打死!” 下人们连忙应下,目送着墨老夫人在墨越青的搀扶下进了正屋。 “四妹妹真是心大,那丫头累得我们姐妹今后全都要饱受非议,你居然还替她求情!”墨紫冉突然冷笑道,方才在宴席上出事的时候,她已经听见好几位夫人小姐偷偷地对着她指指点点,仿佛她也和那绣云一般不干不净。更有几位从前还算交好的千金,送客的时候居然避着她走,简直就像担心沾惹上什么污秽之物一般。 她从小到大都是被父亲和祖母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又加之生得貌美,颇有才情,在一众闺秀间向来风头无两,如今却莫名受此羞辱。只要一想到,以后这件事会影响到她的名声和亲事,她何止是希望绣云被打死,甚至希望封夫人也一起去死。 “二姐姐你怕什么,你以后就是正二品的县主了,谁敢非议你就是以下犯上,你又何必担心呢。”墨紫幽淡淡看墨紫冉一眼。她为绣云求情并不是她突然同情心泛滥,她只是替绣云不值,她不想看着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欺骗利用她的男人就这么简单地去死,这让她回忆起前世的自己。女人只有受过情伤,才会知道男人的爱情是多么靠不住的东西。况且,她只会帮绣云这一次,剩下的挺不挺得过来,还要看绣云她自己,自己种下的苦果,只能自己受着。 墨紫冉面色一僵,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怎么顶回去。这时,刘妈妈走到了封夫人面前,道,“夫人,走吧,奴婢陪你去小佛堂。” 王妈妈和封夫人的其他丫环正要过来扶她们的主子,刘妈妈却是冷冷道,“老太太交待了,让夫人自己走着去。” 王妈妈等人的动作顿时僵住,封夫人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苦笑,艰难地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她已经跪了近一个时辰,双腿都麻木了,却还是强忍着没有哼一声,步履蹒跚地跟在刘妈妈身后,往小佛堂方向去。 墨云飞别过眼去,不忍再看,等封夫人走远了,墨紫幽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祖母处事不公,分明就是那个王南有意陷害我娘!祖母却不追查到底,只罚我娘!” 的确,有心人都看得出那个王南有问题,但是墨老夫人不查,只怕是猜到查出来的那个人会丢了她的脸面,最后事情反而会成了她之过。墨紫幽的眼神看向一旁唇角含笑的蒋姨娘。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是夫人自己立身正,驭下严,别人又如何陷害得了她。”蒋兰青听见了笑道,这的确也是墨老夫人严惩封夫人的原因。她又摇头颇有几分自得道,“连个丫环都管不好,又如何能管得了这么大一个家?若换作是我,是绝不会出这样的事的。” “兰青表姐当家,也要先嫁进墨家再说。”墨云飞大怒,言语顿时尖刻起来。他早就不忿蒋兰青总是以未来墨家的当家主母自居,又加之蒋兰青每仗着墨老夫人从来不把封夫人放在眼里,只同自己的姑姑蒋姨娘亲近,这就更令墨云飞不喜。当然,他也知道蒋兰青同样也不喜欢他,所以他丝毫不在意得罪她。 “只可惜金陵里仰慕大哥的名门闺秀多如过江之鲫,不知道兰青表姐能排第几位。况且,就算有祖母做主,你和大哥现在总还未订亲,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如此言行,也不怕别人说你不自重。”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加快剧情,我咬牙砍掉了后面近五万字的情节。。。。肉好疼,求抚摸~~~~~~~~~ 第37章 障眼法 蒋兰青气得脸色微微涨红,墨老夫人早就隐隐向众人透露过要将她指给墨云天为妻, 所以她自然一直以墨府未来女主人自居, 也从未有人敢像墨云飞刚才那样当面打她的脸, 时日一久, 难免就有些得意忘形。哪知墨云飞今日会说出这样一番羞辱她的话来, 还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简直是把她那点心思扒了个干净。 有些事情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说穿了又是另一回事。她到底是个未嫁的姑娘,墨云飞说的也没错, 她和墨云天并未订亲,可是她却一直当自己是墨云天的妻子,处处盘算谋划。如今这些心思被摊在所有人面前,她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她甚至看见有几个丫环婆子在偷偷看着她笑,仿佛是在笑她不知羞耻,顿时就觉得羞愤难当,心中恨不得把墨云飞千刀万剐,偏偏又找不出话来回, 只能扭曲了面孔瞪着墨云飞。 墨紫幽有些惊讶,她第一次知道墨云飞这个孩子愤怒起来口舌也能如此锋利,竟有如此强硬的一面,想是真被蒋兰青气坏了。只是蒋兰青是墨老夫人挑中的人,这里又是福寿院,墨云飞如此口不择言,到底不好。 “兰青表姐, 你自己不自重要让别人看轻你也就罢了,切莫带累了我大哥!”墨云飞最后狠狠地刺上一句,就转身冲出了福寿院,墨紫幽心中担心,立刻就追了出去,“云飞,等等!” 墨云飞一路跑得飞快,墨紫幽在后面怎么喊他都不停,只好一路气喘吁吁地追到了花园里,结果看见墨云飞正站在湖心的曲桥上,盯着结了冰的湖面发呆。 墨紫幽心中一惊,蓦然间想起墨云飞前世就是溺死在这个湖里的事来。前世那件事是在五个月后发生的,但今生墨府里的很多事情恐怕都已因她的重生而发生改变,她也不能确定那件事是否还会发生,又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她沉着脸走上桥去,伸出双手按住墨云飞的肩膀将他扳过身来,她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道,“云飞,记住四姐姐的话,以后要小心这个湖,不要轻易接近这里。” 墨云飞仰着白嫩的小脸看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复杂,“四姐姐,我有事问你。” “你说。”墨紫幽道。 “四姐姐,为何你肯替绣云求情,却不替我娘求情?”墨云飞问。 墨紫幽一怔,她可以寻出诸多借口来应付欺骗眼前这个孩子,可是迎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忽然就说不出谎话来。她松开了墨云飞的肩膀,退后一步,目光慢慢沉下来,终是道,“因为我不想替她求情。” “为什么?”墨云飞的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痛楚,他并不笨,相反他很聪明,但他还是希望自己感觉错了。 “你不妨去问一问你母亲,十四年前,在云都月华庵,发生过什么事情。”墨紫幽回答,她骗不了这个孩子,就只能暴露自己了。 墨云飞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想继续追问,可又总觉得从墨紫幽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定很可怕。他张了张嘴,终究没再问,转身跑走了。 这一次,墨紫幽没有追,她静静地立在桥上,看着墨云飞小小的身影在假山白雪间穿梭不见。她很难过,她知道开诚布公的一天,她就会失去这个孩子,但是拖得越久,失去的感觉就会越痛,而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她叹息一声,转身往回走,才发现飞萤不见了,她以为是自己跑太快,飞萤没追上,先回东小院了。谁知,等她回到东小院也没见着飞萤,一直等了许久,才见飞萤一路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你去哪了?”墨紫幽见她这莽莽撞撞的样子,不由得沉声问。 “奴婢刚才追着小姐到了花园里,见小姐跟二少爷在说话,就敢上前打扰,却见王妈妈像是担心二少爷,也追来了。”飞萤道。 “她听见我和二少爷说话了?”墨紫幽的眸光微沉。 “嗯,她没看见奴婢,站在假山后听了一会儿,然后又悄悄地走了。”飞萤眨了眨眼,“小姐说过,让奴婢留心王妈妈的,奴婢就偷偷跟了上去。” “她去了小佛堂?”墨紫幽冷笑一声,她既然对墨云飞坦诚了,就不怕王妈妈去向封夫人报信,况且依封夫人如今的状况,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没有,”飞萤却摇头道,“奴婢见她一路去了福寿院。” “福寿院?”墨紫幽猛地皱起了眉头,看着飞萤。 “嗯,”飞萤重重地点头,“奴婢一直等在福寿院外,见她出来才回来的。” 墨紫幽脸色蓦地变了,她一下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只因王妈妈是封夫人从江北带来的陪房,前世到她被关进铁狱前也一直伺候着封夫人,就她在府里打听到的,也都说封夫人最看重王妈妈,故而她从怀疑过王妈妈会替别人办事。 难道,她弄错了,封夫人一直是替别人背了黑锅?墨紫幽越深思心跳越快,猛烈得几欲冲破胸腔。仔细一想,王妈妈是伺候封夫人的老人,在他人眼中她一直都对封夫人忠心耿耿,只要是她做下的事情,别人自然会认定是封夫人授意,不做他想。果真是绝妙的障眼法。 只是,又为何会是福寿院? “小姐,”飞萤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说她不赶紧去找夫人,去福寿院做什么?” 墨紫幽没有立即回答,她阴沉着脸沉默半晌,才缓缓冷笑起来。“她去福寿院做什么,试探一下老太太就知道了。” “小姐要怎么试探老太太?”飞萤问。 “就算我不试探她,她若真心中有鬼,自己也会来试探我的。”墨紫幽的目光渐渐冷了。 *** 福寿院里,蒋兰青被墨云飞气得不轻,站在原地半晌没有挪动一步,嘴唇都不停的发抖。蒋姨娘走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好了,你跟他计较什么。老太太怎么待你的,大少爷又是怎么待你的,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 “我一定会让他好看的!”蒋兰青恨恨道,她虽是寄居在墨家,但因墨老夫人的缘故,从无人敢给她难堪,怎想到,今日竟会被她一向看不上眼的墨云飞当众落了颜面。 “好了,好了,消消气,你快去服侍老太太吧,我和紫薇也该回去了。”蒋姨娘说完冲蒋兰青笑笑,就招手让墨紫薇跟她一起出了福寿院。墨紫薇从小养在蒋姨娘身边,及笄后也没单独住开,依旧跟蒋姨娘一起住在霞晚居里。 福寿院到霞晚居一路清幽,少有下人走动,走到半路,墨紫薇挥了挥手,丫环们立即停下脚步同她和蒋姨娘拉开距离。墨紫薇才道,“娘,你做得太明显了,纵然爹爹不管内院之事,祖母如何处置,他从不追究。可连二弟都瞧出不对劲来,祖母又怎会猜不着,她那句话分明是在警告你的。” 那个王南跑得太及时,而方才在福寿院,蒋姨娘对绣云太过咄咄相逼,反显得刻意了。 “怕什么。”蒋姨娘淡淡笑,“我出身蒋家,老太太最重面子,蒋家人犯错,她的颜面也就跟着不好看。反正夫人一个管教不严的错处是跑不了的,老太太自然会让她全都背下来。” 这也是她明知道风险极大,仍敢这样设计封夫人的原因,无论如何在约束丫环不利这一事上,封夫人都是躲不掉的。剩下的,就看墨老夫人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追究到底了。况且,王南已逃,没有证据,任是谁怀疑,都不能拿她怎样。反而看在墨老夫人的颜面上,更不敢说穿。 说到底,她就是仗着自己姓蒋,若她丢人现眼,别人就会指谪蒋家门风不正,墨老夫人同样出身蒋家,又极重颜面,怎会让自己一起受人非议。加之她往日一向深得墨老夫人看重,若让人知晓她陷害封夫人,别人恐都会说是墨老夫人平日里抬举她惹来的祸事,甚至还可能认为是墨老夫人授意她这么做的,毕竟墨老夫人不待见封夫人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所以墨老夫人明知事情有异,还是一股脑地把怒火全发在了封夫人身上。 “呵,娘你为了能拉夫人下马而不择手段,却丝毫不顾及你女儿我。做这事之前,居然都不跟我商量一声。”墨紫薇冷笑起来,“你把满府的名声都搭进去,怎不想一想你女儿我的清誉也会因此受损?你知道现下那些世家小姐说墨家的女儿说得有多难听?” 蒋姨娘这一招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只是损的却是她墨紫薇,她自然意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女主还要坑封夫人一下,帮墨云飞一次才发现的,唉,为了加快剧情,我硬是把后面一堆都给砍了,不知道改成这样会不会太突兀了。 通知一下,本文将会在明天12月6日入V,从章节序号29(正文第二十八章)开始倒V,看过的亲们注意不要重复买了,明天入V将三更奉上,请继续支持我,么么哒~~~ 第38章 “你该想,若我成了正室夫人, 你就跟那墨紫冉一样是嫡出, 你一直喜欢的宁国公世子未必就攀不上。”蒋姨娘笑了笑, “你今年才十五, 也不急着现在就说亲, 等过个一年半载, 这件事就过去了,凭你父亲的地位,谁还记得这件事?他们只会记得你是墨阁老的女儿。” “世人从来是先记得他人的污点, 后才会想起他人的好处。而这污点一旦染上,往往就洗不掉。且,我与二姐姐之间,从来差的就不是一个‘嫡’字,差的是她身后的萧家。”墨紫薇目光微嘲地看着蒋姨娘,“娘,你这次闹得这么大,爹还是没有休妻, 不过就是禁足半年罢了。就为了这样的结果,搭上我的名声,还可能让祖母对你心存芥蒂,值得么?” “但是经此一遭,老爷和夫人的情分也算是彻底尽了。日后之事,可慢慢图谋。”蒋姨娘得意得有些眉飞色舞,却又轻轻叹了一声, “十五年了,我总是不甘心,总是想要争上一争。当年,若非死了的萧夫人太能作,你爹又怎会娶这封氏过门——” 墨紫薇默然,这是墨府里少有人知道的秘事。当年前头那位萧夫人嫁进来时,墨府的住宅还没这么大,而是住在现在的府祗东边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里。彼时墨家人丁单薄,墨越青还在户部任主事,墨越川在军中刚刚崭露头角,墨老太爷为人方正,早年病死在五品外任上,没留下多少产业,自然府祗也大不到哪去。 见墨家家底如此之薄,哪怕墨越青再三承诺会拼尽所有待萧夫人好,老宁国公夫人也是坚决不愿将女儿嫁给墨越青的。怎奈萧夫人钟情于墨越青,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给他,老宁国公夫人最后只好同意。但为免自己从小娇养大的独女受委屈,老宁国公夫人直接给萧夫人陪嫁了一间大宅子,就是现在的墨府。 萧夫人是在宁国公府那样的富贵乡里被老宁国公夫人娇宠着长大的,早享受惯了锦绣奢华的生活,虽嫁进了家底薄的墨家,却也没打算委屈自己,依旧对一切要求极高。单单就这个大宅子,前后她就从自己的嫁妆中出资修缮了四次,就为了让每一处景致都能合她的心意。 当初,为了迎合她的奢侈生活,墨家几乎全部被掏空,墨越青虽然借着宁国公府这把天梯一路青云直上,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但个中苦楚,只有他和墨老夫人自己知晓。 等到萧夫人生完墨紫冉病逝之后,墨老夫人原想先用萧夫人的嫁妆填补一下公中亏空,才发现这位了不起的萧夫人真是个败家子。她花钱大手大脚不说,还丝毫不懂得如何打理自己的产业,一离了老宁国公夫人的看顾,她就随着自己的性子,换上了一批极会讨好她的小人,结果田庄上出息极少,铺子也一直在亏损,看似庞大的嫁妆其实就剩下一个空壳。 所以墨老夫人才会想起封家,封家富甲江北,封夫人若带着大笔的嫁妆进门,既能解了墨家的燃眉之急,墨家又能借着封家善于经营的本事,为自己生财,还能博得一个重信守诺的美名,真可谓一箭三雕。 “你祖母的性子从前未必会霸道至此,也是被前头那位萧夫人给压的。”蒋姨娘又道。 萧夫人性子骄纵霸道,一嫁进来就把内院抓得死死的,丝毫不让墨老夫人□□手。墨老夫人就是想拿捏萧夫人,有宁国公府在,她也不敢。宁国公府是武勋世家,又不像那些古板重礼的书本网,才不管你什么为人妇者该卑顺勤谨,只要我家女儿没有亏待你就行了。 老宁国公夫人也是看出来了墨老夫人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主,就怕女儿吃亏,所以时不时就到墨家来摆一摆宁国公府的架子,明着暗着给女儿撑腰。那时的墨老夫人哪里敢跟老宁国公夫人耍横,只好硬逼着自己咽下这口气,事事顺从萧夫人。萧夫人也不是个浑的,见婆母听话,也就对墨老夫人极好,什么好的都往福寿院送,更是带着墨老夫人试遍各种只在高门间才能有的稀奇玩意。 墨老夫人原就是乡野村妇出身,墨太老爷为官后家中也不宽裕,哪里能给墨老夫人什么奢侈的生活。但萧夫人可是一等国公府家里长大的,宁国公府的富贵在金陵自然是数一数二的,萧夫人的品味眼界和享受层次自然比常人高得多。墨老夫人现在的一切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其实都是那时萧夫人培养出来的。 但这也成了墨老夫人的心结,自来只有婆母教导媳妇,哪有媳妇指教婆母的。后来萧夫人一死,墨老夫人顿时就扬眉吐气,性子越发的霸道强硬,封夫人进门后,就被她压得死死的。 “封家还真以为是你祖母想要兑现当初老太爷的诺言,那时你爹步步高升,前程似锦,金陵多少高门世家想把女儿嫁给你爹做填房,她却不要,千里迢迢地要从江北娶封氏来。”蒋姨娘笑得颇有几分讽刺,“不过一来是墨家真的十分缺钱,二来是你祖母担心又娶来一个如萧夫人那般惹不起的媳妇,所以才看上在官场上毫无依靠的封家。” 其实从一开始,墨老夫人就打算让墨越青娶封夫人,反正只要墨云天和墨紫冉在,宁国公府这把梯子就不会断,墨越青也不愁朝堂上没有助力。所谓的墨越川拒婚之说,不过是为了婚约者却成了填房之事蒙一块遮羞布罢了。 封家在官场上没人,又想倚仗墨越青,自然只能为墨家生财。如今十五年过去,墨家已在封家的帮助下积累了雄厚的家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墨家了。 蒋姨娘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当年萧夫人病重时,你祖母曾对我说过,会让你爹将我扶正,没想到——” 半路却杀出个封氏。 “所以我不甘心。” “娘既然不甘心,就不该如此手软,那个王南,你就不该让他这样逃了。”墨紫薇目光幽深,“凡事总要事出有因,你该让他状告夫人与他有染,他才会行此报复之举才对。” 蒋姨娘的脸色变了变,她盯着自己女儿那张娇美的脸看了片刻,缓缓摇头,“我虽不甘心,却也不想要夫人的命。若真出了那等丑事,为免家丑外扬,你祖母和你父亲是一定不会休妻,只会知会封家,再暗暗处置了夫人。犯了一个‘淫’字,封家也救她不得。” “你既不想做到底,就不该拿墨家的名声来做这种事,祖母且不说——”墨紫薇看着蒋姨娘,冷冷道,“若是爹知道了真相,只怕是不会轻饶你的。就算将来你将夫人拉下来,你自己也未必就上得去。娘,太过手软,只会一事无成。” 蒋姨娘一怔,又摇了摇头,“不,不会,老太太心里那口气已经出了,等气顺了,这事自然就这么囫囵过去了。至于你爹——”她将右手轻放在小腹上,笑,“我已经有了最大的保障。” 墨紫薇幽幽的目光落在了蒋姨娘平坦的小腹上。 ***【。。。。。】*** 第二天初九,墨府宴请墨越青朝中同僚和家眷,虽因昨日绣云之事情,墨家尽了脸面,但越是如此,越要装得若无其事,是以一早仍是大开中门,开始迎客。只是昨日之事已传遍金陵,墨越青是内阁次辅,同僚大多不好不来,女眷却来得极少,显然是受到昨日之事的影响。 墨老夫人今日没有出去迎客,只在福寿院里等开宴再去,墨紫幽一早过去请安时,果然就被墨老夫人留下来说话。才聊几句,墨老夫人就有意把话题引到了墨云飞身上,“听说墨云飞昨日因她母亲的事闹了脾气,你开解他了么?” “他年纪小,很多事还想不通。”墨紫幽看了看周围,下人都被打发出去了,连蒋兰青都不在,只留了一个刘妈妈伺候着。她在心里想,看样子这个刘妈妈要比任何人都得墨老夫人信任。 “他不听你劝?”墨老夫人问。 “他——”墨紫幽作出一副犹豫的样子,才道,“他怪我没替伯母求情。” 墨老夫人目光微闪,试探道,“为何你肯替那丫环求情,却不替你伯母求情?你知道祖母一向疼爱你,若是你开口,祖母一定会允你的。” “孙女,不知道该不该说。”墨紫幽边说边暗暗打量墨老夫人那张满是褶子的脸,若说昨日她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了九分。 只是为什么呢?封夫人对段氏下手,还可能是因为她父亲墨越川拒婚导致她成为墨越青填房后日子辛苦。墨老夫人又是为何要向段氏下手?难道就仅仅因为次子为了段氏与她翻脸,难道就仅仅因为不喜欢段氏?可那时墨越川已死,墨老夫人若不喜欢段氏,就像对待她一样不让回府也就是了,为何一定要段氏的命? “说吧,在祖母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墨老夫人拉着墨紫幽的手,笑得一脸慈爱,“你虽不在我身边长大,但祖母待你的心跟待你那三个姐姐是一样的。你有事千万不要憋在心里,一定要告诉祖母。女儿家年纪轻轻就心事过多,容易郁结成疾。” 墨紫幽垂眼看着墨老夫人拉着自己的那只手,眼泪忽然就一滴一滴地落在墨老夫人的手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入V,提前更新,以后还是每晚7点固定更新,为了防盗,以后新章节的小标题都会是这个(以后都不用想小标题,我太开心了,哈哈哈!),请继续支持我,么么哒~~~ 第39章 “好好的,怎么哭了?”墨老夫人惊讶道。 因为眼泪是欺骗他人最好的伪装。墨紫幽抬起一双泪眼, 目光似是悲痛, 似是不解, “奶娘临死前告诉我, 让我提防伯母和王妈妈, 还说我娘的死与她们有关。” “她是怎么说的?”墨老夫人猛地握紧了墨紫幽的手, 那干瘦的手背上青筋根根爆起。 “她还来不及说清楚就掉下马车,死了——”墨紫幽突然就跪在墨老夫人面前,呜咽道, “祖母,我娘的死,真的跟伯母有关么?是她害死我娘的么?” 墨老夫人的那只手背上的青筋慢慢地放松下去,她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用那只手将墨紫幽扶了起来,“你别听你奶娘胡说,你娘跟你爹去边关时,你伯母都还没过门, 她与你娘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地,害她做甚。想是你奶娘临死前受到山贼的惊吓,神智不清,胡言乱语了。” “可是——”墨紫幽作出一副疑心未去之态。 “没有可是,”墨老夫人打断道,“相信祖母, 祖母是绝对不会骗你的。” 墨紫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仍是一脸心事重重,“祖母,这两天的宴席我可以不去么?” “那你就自己在院里顽吧。”墨老夫人允喏道。 “谢祖母。”墨紫幽谢恩告退,在转身出了正屋的一瞬间,她的眼中露出一抹笑意。墨老夫人与封夫人不同,她行事霸道强硬,雷厉风行,若真是她,王妈妈只怕是活不成了。 果不其然,待墨紫幽一离开福寿院,墨老夫人语气森然道,“王妈妈是留不得了。” “是她自己不谨慎,这也怪不得老太太。。”刘妈妈道。 “紫幽去和亲前,绝对不能闹出事来。”墨老夫人沉声道,又摇了摇头,“这大过年的,真不吉利啊。” 但她为人向来果断,该下手时从不犹豫,毕竟鬼神之说跟某些事情比起来,太过微不足道了。 “那老太太看何时下手合适。”刘妈妈问, “等这两日宴请过了,派她到庄子上去,正月里总不好在府里见血光。”墨老夫人缓缓道,又叹了口气,“罢了,那绣云也别处置了,找个庄子送走吧,也算为我积点德。” “是。” ***。。。。。*** 接连两天的宴席,墨紫幽都没露面,墨紫冉觉得初八的事情实在太丢脸,她的几个手帕交本来说好要来,结果都一个个找借口推脱不来了,她见墨紫幽不去,就干脆称病也不去。墨紫薇有样学样,也拉着墨紫菡一起不去,所以就只剩一个蒋兰青陪着墨老夫人待客。 这两日的宴请让墨老夫人心塞得要死,宴席上,总有不少女眷或试探或直接地问起绣云的事情,墨老夫人只得一遍一遍和颜悦色地回答那些夫人,顺便为墨家正名。又有人问封夫人为何没出来待客,墨老夫人只说她病了,但到底内情如何,其实所有人都猜得到。 蒋兰青这回还真是“掌家”了,封夫人受罚禁足,中馈之事不能无人打理,按说墨紫菡是家中长女,墨紫冉是墨越青唯一的嫡女,墨老夫人怎么也该让她们两个来暂时接手中馈,权当历练。谁知墨老夫人居然把暂理中馈之事单独交给了蒋兰青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 这一下蒋兰青扬眉吐气,接手了府中的对牌后,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给墨云飞送了一八宝攒盒装的蜜饯,意讽封夫人受罚,墨云飞心里不好受,让他用蜜饯去去心里的苦味。墨紫幽听说墨云飞气得摔了那八宝攒盒,一直闷在自己屋子里不肯出来。她心中对他和封夫人极为愧疚,却也没去安慰他,因为她在等一个结果。 等到熬过了两日宴请,十一一早墨老夫人找了个由头把王妈妈派去了田庄。当天晚上王妈妈就突发怪病,在田庄上暴毙,据说尸体浮肿得面目全非,消息传回来,府里的人都直嚷晦气,幸好没死在府里。墨老夫人怕会传染,命人当夜就将尸体用一口薄棺收殓了,送到义庄上去,第二天再通知王妈妈的子女来领遗体。 到了三更时分,却有两个穿着黑色斗蓬的身影悄悄出了墨府,上了事先在府外备好的马车,又早已打点好守卫的西城门出了金陵城。一路到了金陵城外的乱葬岗。乱葬岗边上,早已有人将刚挖出来的一口棺材,撬开放在那里。 那两个穿着黑色斗蓬的人下了马车,走到棺材边上,其中一人伸手进棺材检查了一遍里面躺着的尸体,摇摇头道,“不行了,小姐,她死透了,这毒太厉害了。” 却是飞萤,另一个人自然就是墨紫幽了,虽说宵禁,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打点好一切,想要找个借口悄悄出城,也不是什么难事。恰巧,墨紫幽别的没有,倒是有不少钱。 墨紫幽拉了拉斗蓬的风帽,看了一眼棺材里王妈妈面色死灰的尸体,没有说话。王妈妈的死,在她意料之中,她那天与墨老夫人相互试探后,就知道墨老夫人是一定不会放过王妈妈的。她悄悄来这乱葬岗,只不过是想亲眼确认,确认王妈妈真的是被杀死的。毕竟,她曾经恨错了一次,这一次不想再错。 墨老夫人真是好毒的心思,故意借封夫人身边的人对她母亲下手,这样她第一个就会怀疑到封夫人头上。如今再弄死王妈妈,她知道的线索就断了,若是她今日未被墨老夫人的话说服,偏又无处求证的情况下,就只能继续怀疑封夫人。 墨紫幽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她真是自作聪明,太过想当然,没有仔细求证就认定了封夫人是杀母仇人。不仅故意害封夫人受罚,还差一点点就要利用那个逃走王南致封夫人于万劫不复之地。她还伤了墨云飞的心。 只是王妈妈为何会背叛主子,投靠墨老夫人呢?她分明打听过,封夫人待王妈妈极好,十五年前,王妈妈的儿子在田庄上惹了祸,得罪了一户权贵人家,是封夫人求着墨老夫人帮忙解决的。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墨府有个老掌柜看上了王妈妈的女儿,想要纳王妈妈的女儿做小,也是封夫人去求墨老夫人的。后来,封夫人还恩典让王妈妈一家脱了奴籍,王妈妈的儿子就自己做生意去了,女儿也嫁回江北一户富庶人家。 为了一个下人,再三去求墨老夫人,封夫人对王妈妈也算是恩重如山—— 不对!墨紫幽微微眯起眼,盯着棺材里王妈妈那张灰白的脸看。那些恩典,看是封夫人求来的,其实都是墨老夫人给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墨老夫人让人设计了王妈妈的儿子和女儿,以此来要挟王妈妈。 一切做得这么滴水不漏,当真好手段。也不知道封夫人的于归院里,有多少人是这样被墨老夫人“收买”了。也怪封夫人手段太软弱,护不住下人的主子,自然不能指望下人的忠心。 “飞萤,若有一日,我护你不住,你会背叛我么?”墨紫幽看着飞萤那张呆呆的脸。 “咦?”飞萤抬起双眼看她,“小姐护不住我,那我护住小姐不就得了。” 墨紫幽一下笑了,飞萤皱起了呆脸,看着王妈妈的尸体问,“为何老太太还要另外让人找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送到义庄去假冒王妈妈,这么麻烦?” “王妈妈一向身体康健,突然暴毙,难免她的子女会起疑心,若是请杵作验尸,这种会让人立刻就死的烈性□□,很容易就会验出来。”墨紫幽淡淡道,“王妈妈早已脱了奴籍,是良籍身份,是不能随意打杀的。” “那小姐,现在怎么办?”飞萤挠了挠头。 “回去吧。”墨紫幽神色平静,王妈妈虽死了,但祸首还在。 “小姐心里没打算么?”飞萤追问道。 “原本我想一招致命,”就像她对封夫人计划的那样,她笑了笑,“但现在我忽然觉得手起刀落太过痛快了,原不如软刀子割肉来得折磨。” 就像她现在看着王妈妈的尸体,一点都没有报复的快感。回想起她前世活活被烧死的时候,那种一点一点被击溃的感觉,才叫作真正的痛苦。让人一样一样失去自己珍视的东西,那才叫生不如死。墨老夫人最珍视什么?大概就是面子和权力。 就在她们打算要走时,突然有一道黑影极快地从乱葬岗边上飘过,飞萤吓得跳了起来,一下藏到墨紫幽身后,抓紧了墨紫幽的斗蓬,哆嗦道,“小,小姐,这里有鬼啊——” “你连尸体都不怕,怕什么鬼?”墨紫幽有些好笑。 “尸体不会动,鬼会动啊!”飞萤颤抖道。她话音未落,那道黑影又极快地从乱葬岗边上飘过,飞萤吓得尖叫起来,“小姐,怎么办,它会不会吃了我们!” 墨紫幽目光微凝,紧紧盯着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她的心里也有些没底,她自己都能重生一世,这世上有鬼又有什么稀奇的。 就在她们屏息凝神,如临大敌时,一阵鬼气森然的歌声吚吚呀呀地传来—— “……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这唱腔,幽幽怨怨,呜咽飘渺,似含了无数不甘在里面。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这是谁在唱,天使们应该都看的出来吧~~~ 第40章 “小,小姐, 是个女鬼, 她, 她在喊冤——”飞萤吓得整张小脸一点血色也无, “不, 不会是王妈妈吧?” 墨紫幽却是一下放松下来, 冷冷地盯着歌声传来的方向,那声音还在幽幽唱道,“……有日月朝暮悬, 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姬渊,你玩够了没有?”墨紫幽冷笑了一声。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 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一道穿着黑色斗蓬的身影从暗处飘然出来,还把广袖一甩,掩面作拭泪状,“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你——”飞萤气得脸都绿了。 “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那人把斗蓬的风帽一脱,露出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来, 含笑看着墨紫幽道,“怎么与四小姐的相逢,总是这么让人惊喜?” “姬班主,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乱葬岗上来唱《窦娥冤》【注2】,当真有兴致。”墨紫幽面上虽极平静,心中的怒气却一点都不比飞萤少,她方才着实也被那黑影吓到,不过是故作镇定罢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恼人的姬渊。 “这世上孤魂野鬼可多着,四小姐怎一听就知道是我呢?”姬渊脸上丝毫没有半分故意吓人的愧疚,“莫不是四小姐倾心于我,日思夜想,故而对我的声音如此记忆深刻。” “你又占我家小姐便宜!”飞萤气呼呼地挥着拳头就想扑上去报仇。墨紫幽拦住她,看着姬渊只是道,“姬班主想做什么尽管做,不必同我们浪费时间。” “四小姐何必这么聪明。”姬渊叹息一声。 “你来此处若无目的,难道是来跟死人谈情说爱不成?”墨紫幽嘲讽道。 “四小姐又何必一定要说破,就不能当作我是特意来同你调情的么?空辜负今晚这月色。”姬渊一脸遗憾地抬头望向夜空中那半轮孤月,“唉,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注2】 “谁家的院子那么多死人啊——”飞萤忍不住道,她直觉得这个姬渊脑子有毛病,一次比一次行事不正常。 姬渊顿时被噎了一下,墨紫幽的嘴角抽了抽,又正色道,“我们不会多管闲事,也不会说出去,你大可放心。” “四小姐真是不解风情。”姬渊淡淡笑,“我自然放心得很,因为四小姐一定也不想让人知道你夜半三更到这乱葬岗上来。大家闺秀,漏夜出门,与戏子相会于坟岗上,可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 他缓步向墨紫幽走来,目光在她的全身游移,最后停在她清丽的脸庞上。他在她面前驻足,伸手撩起她脸颊上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人前庄端守礼,人后却是举止乖张,若是墨阁老和墨老夫人知道四小姐有这般面目,不知会作何感想?” 墨紫幽没有躲开他的手,她心念一动,却是忽然别有深意地笑起来,“姬班主莫要觉得我好欺负,我在墨家虽然微不足道,但我到底姓墨,墨家人自是一体,无论是祖母还是伯父他们自己待我如何,都不会坐视别人欺侮于我的。因为我姓墨,辱及我,就是辱及墨家。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姬渊的手顿了顿,那双总是雾色朦胧的双眼露出了一瞬的清明,“四小姐,真是聪明得让人害怕。” “我这算是还了你一个人情么?”墨紫幽挥开了他的手,笑问道。 “多谢提点。”姬渊退开几步,向着墨紫幽她们略一点头,走回适才他藏身的暗处,架着一个昏迷的男人出来,径直走了。 那男人满身血污,看起来像是受了重伤,墨紫幽一时间倒猜不出他是谁,但她知道,这姬渊每做一件事,必有深意,只是她未必能看透。只听飞萤问她,“小姐,那姬渊为何向你道谢?” “我方才说的那番话,可以套用在任何一个家族上。”墨紫幽看着姬渊走远的背影,笑了笑,“包括皇家。” 飞萤还是一脸似懂非懂。 “我们回去吧。”墨紫幽叹道,“我在墨家还有好多事情要做,看样子,短时间内是不能远走高飞了。” 墨紫幽最后又看了一眼装着王妈妈尸体的那口棺材,忽然就有些奇怪,之前她虽恨封夫人,可行起事来总是再三犹豫。如今得知了是墨老夫人对段氏下的手,她心中反而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恨起墨老夫人来也不留余地。 只一瞬间,她就明白,是因为墨云飞,故然她一直告诉自己对封夫人下手时,不要受到墨云飞的影响,但其实墨云飞对她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是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封夫人。 第二日一早,墨紫幽就派飞萤悄悄送了一封信出府。结果到了傍晚,就听说忠文伯世子因为同样倾慕雅妓红颐姑娘而与成王楚玄争风吃醋。不仅当街砸了楚玄那辆绘着白泽纹案的马车,还大言不惭地放话说,楚玄迟早是要滚回梁国,不过一个爹不疼,死了娘的皇族弃子,也配跟他抢女人。 此话传入宫中,皇上当场勃然大怒,无论他待楚玄如此冷淡,那也不代表他人就可以因此看轻楚玄。说到底,楚玄终究是他的皇子,无论再如何落魄,他身上的皇室血脉也注定了他是君,别人是臣。 而今,身为龙子的楚玄却被这样一个小小的忠文伯世子羞辱,皇上若是忍了,皇家颜面何存,他的颜面何在。他当即就下了一道圣旨,命楚玄此次回魏不必再回梁国,还将红颐赐给楚玄为姬妾,又裭夺了忠文伯家的爵位,还把那位色胆包天的世子发配充军。简直就是一副老子给儿子撑腰的架式。 这一遭,成王因祸得福,不仅如愿让皇上下旨留他在魏国,还抱得美人归,让身为□□身分的红颐入了成王府为妾。可谓是一箭双雕。【。。。。。】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墨紫幽就知道自己欠姬渊的一个人情还完了,姬渊果然是楚玄的人。她在乱葬岗上的话,她是在暗示姬渊,就如同她身为墨家人,无论墨府待她如何,都不会坐视她被外人欺侮。套用在楚玄身上也一样,楚玄是皇上血脉,皇上可以不喜他,却不会坐视他人欺侮他。 那一番话,既是提点,也是试探,她在试探姬渊到底是不是楚玄的人。今生楚玄突然提前回魏,必然是有人有心引发了这样的改变,如果不是她,就很有可能是姬渊。他们二人重生一世,事事都能先人一步,想要借此改天换地,并非难事。她已猜到姬渊的打算,他多半是想借着重生一世的优势,助楚玄上位。 如今她回想起《笼雀》曲调里的不甘,就已晓姬渊前世心中藏了多少怨忿,怕是定要在此生了结了。果然,他们终不是同路人,她纵然重活一世,也无那般大的野心抱负,所思所想的不过是此生不留遗憾罢了。朝堂权谋,夺嫡争储太过复杂,她一点也不想被卷进去。 又过了几日,到了正月十四的早上,云王府突然送了两样东西过来,是一把紫檀筝,和一个青花瓷山水纹浅口缸。 东西送到东小院时,墨紫幽正歪在榻上看书,就见飞萤一脸纳闷地拿着那个青花瓷浅口缸进来给她看,“云王真奇怪,没事送小姐莲藕做什么?而且这藕又小又细,吃都不够吃。” 墨紫幽低头看去,就见那缸里盛着一半的水,水底是一层泥,泥里半埋着两截已经发芽的细藕,顿时笑出声来,“傻瓜,这是碗莲。”【注3】 那日,她说她喜欢芙蓉,想不到楚卓然就放在心上,今天送了这碗莲过来。墨紫幽的心里莫名就涌起一股暖意。楚卓然无论前世今生给她的感觉,就像那润物的雨水,无声无息地滋润到她的心底。他做得不多,但一旦做了,必会让你感觉到他的真心实意。她不会时时刻刻想起他,但也无法忘记他。就如前世那一夜的雪芽,总是会若有若无地在舌尖回甘。 “这碗莲可是极少有的。”墨紫幽放下书本,下了榻,接过飞萤手中的青花瓷浅口缸,放在向阳的窗边,“你们可得给我照顾好了。” 她又去看那把紫檀筝,银衣细心,已经收拾出了一张靠窗的条案,将那把紫檀筝放在条案上。筝上蒙着一层雪纱,在阳光下如梦似幻。她伸手揭开雪纱,轻轻拨弄染成青色筝弦,筝音清润,弦是马尾捻成的。筝身用了一整块上好的紫檀木雕就,上面的牡丹和鸾鸟图案触手光润细滑,显然有些年头了。这把筝一看就极为珍贵,收藏之人也很细心,分明是很珍视之物,却轻易送给了她。 “云王如何知道小姐你会弹筝?”飞萤问。【。。。。。】 作者有话要说:  一加快剧情,男女主就到乱葬岗上谈恋爱了,感觉我家男主就是颗奇葩~~~~ 【注1】《窦娥冤》是元代戏曲家关汉卿的杂剧代表作,也是元杂剧悲剧的典范。这个挺有名的,应该很多人都知道,内容就不介绍了。指路百度~~~ 【注2】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一句,看过《牡丹亭》和《红楼梦》的应该知道,这是《牡丹亭》《惊梦》里的戏文,语出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意为面对着好时光和美景致又怎么样呢,心中没有欢悦之意。 【注3】碗莲,又名盆莲、钵莲、桌上莲。简单说就是养在盆子水缸里的莲花,据说曾经失传过一段时间,然后民国时卢彬士又培养出来了。 第41章 “是啊,他怎会知道?”墨紫幽微微皱眉, 她的筝弹得很好, 自然也是楚烈的功劳。 前世, 楚烈除了喜欢看她跳凌波舞之外, 就是喜欢听她弹筝。那时他请了三个师傅来教她弹筝, 总说她的筝音太柔和, 缺了一股刚烈之性,他总不满意。她练得十个指尖生出了厚厚的茧子,才算是勉强合他的心意。她有些自嘲地想, 她就算重生一世也摆脱不了楚烈对她的影响。 “小姐,你这么喜欢这把筝,怎么不弹呢?”飞萤又笑眯眯地问。 “你怎知我喜欢这筝?”墨紫幽反问她。 “这把筝一看就很贵重,小姐自然是喜欢的。”飞萤道。【独家首发。】 “贵重的东西,并非人人都会喜欢的。”墨紫幽摇头笑了笑,贵而过重,反而让人承受不起。 “小姐就弹一曲吧。”飞萤腆着脸笑,“奴婢好久没听小姐弹曲子了。” “奴婢也想听听。”荷碧也大着胆子说, 银衣和莲红也有些期待地看着墨紫幽。 墨紫幽笑着点头,在条案前坐下,伸出十指放于弦上,她看了一眼楚卓然送来的青花瓷山水纹浅口缸,指随意动,曲调于指尖婉转泄出,弹了一曲《潇湘水云》。【注1】 筝音清润, 若雨打芭蕉,似水激冰棱,靡靡然,云起雪飞,袅袅然,不绝如丝。几个丫头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方罢,却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琴声,弹得是一曲《雉朝飞》。【注2】墨紫幽向窗外看了看,东小院的后头隔墙就是墨府的旧宅,是一处两进的四合院,琴声是从那里传来的。 当年墨家人搬进萧夫人陪嫁的这座大宅子后,墨越青本要把那处两进的四合院和现在的府袛修在一起。但请了风水师傅看过后,说是两宅之间的那堵墙动不得,于主人不利,墨越青顿时不敢动了,甚至连角门都没开一个。因到那处旧宅着实不方便,所以就一直没住人。只有十六年前,墨越青为墨老夫人养家班戏子时用来给那些优伶住过,后来家班解散,就空置到如今。 现在,怎会有琴声从那里传来?墨紫幽顿时觉得诧异,又觉得这琴音极为熟悉,曲意里总带着几分不甘,竟像是——姬渊。 “这是谁在旧宅里弹琴?”墨紫幽回头看向四个丫环。 飞萤顿时面如菜色,露出踩到屎一样的嫌弃表情,紧抿着嘴不想说话。银衣却是走到窗边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回答道,“大约是芙蓉班的人吧。” “芙蓉班?”墨紫幽更诧异了。 “小姐还不知道啊,”银衣笑了笑,“听说昨日勇毅侯府的公子和武阁老家的公子为了芙蓉班的姬班主争风吃醋,结果不知怎的,居然一把火把芙蓉班租赁的四合院给烧了,两人都带着人逼着姬班主住到他们府上去。姬班主无法,只好托人求到老太太这里,老太太心善就把旧宅租给他了。这芙蓉班也真够倒霉的,都说正月里搬家最不吉利。” 墨紫幽怔了怔,失笑起来,还真是完美无缺的理由。先是故意引人为他争风吃醋,烧了他的栖身之所,然后再以此为由向墨老夫人寻求庇护,勇毅侯府的公子和武阁老家的公子再怎么横,也不敢横到墨越青的地界上来。那处旧宅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墨老夫人又极爱听昆曲,若是姬渊承了她的情,以后还不是由她随叫随到,她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只是不知道姬渊这么处心积虑地接近墨家是为了什么,前世她可没听说芙蓉班租赁过墨家的旧宅。 “老夫人说了,明日元宵要办家宴,就请芙蓉班到府里来唱戏呢。”银衣又说。 难怪飞萤脸色这么难看,提都不想提,那夜在乱葬岗上,她被姬渊吓得不轻,也气的不轻,想是还记恨道。想起那夜,姬渊在那乱葬岗上唱《窦娥冤》时的情形,墨紫幽也不禁摇头叹息,此人行事乖张狂放,总是剑走偏锋,如今他住得这么近,实在不是什么好事。【独家首发。】 琴声依旧悠悠在耳,姬渊的琴声随性洒脱,偏又狂而不乱,总有一种孤傲的感在里面。墨紫幽静静听了片刻,忽然皱起了眉头,他为何要弹《雉朝飞》这无妻却羡鸟□□之曲? 等琴声停了之后,她试探地回了一曲《广寒游》【注3】,对方果然又回了她一曲《朝元歌》【注4】,姬渊清澈的唱腔伴着琴声越过高墙传来—— “……更深漏深,独坐谁相问。琴声怨声,两下无凭准。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露冷霜凝,衾儿枕儿谁共温……” 墨紫幽好气又好笑,姬渊这是在调戏她? 这《朝元歌》是《玉簪记》的一出《琴桃》里的曲子,《玉簪记》说的是女尼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在女贞观中因情动,而不顾礼法和佛法的束缚私合,最后终结连理的故事。《琴挑》一出,讲的就是两人以琴曲相互试探,弦里传情。【注5】 墨紫幽先前无意中弹的《潇湘水云》就是《琴挑》戏文里女尼陈妙常所弹,之后潘必正回的正是《雉朝飞》。墨紫幽听见姬渊弹《雉朝飞》时,就怀疑他莫不是在暗示什么,所以故意弹了陈妙常回潘必正之曲《广寒游》。没想到姬渊还真就是这意思,居然直接就把潘必正调戏陈妙常的戏词唱出来了。 又一想,姬渊未必知道弹筝之人是她,指不定无论弹奏《潇湘云水》的人是谁,他都会这么回应调戏。想到这里,墨紫幽突然就心生怒意,猛地伸手关紧了窗户,用雪纱罩住紫檀筝,不再理会旧宅里传来的声声唱词。 谁知道她不理他,这姬渊却极有兴致,居然又弹起了《凤求凰》【注6】。这《凤求凰》乃汉时司马相如所作也,昔时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就曾以琴弹奏以此曲暗挑之,卓文君审音解意,遂与司马相如私奔。 他这是想勾引谁同他私奔呢! 那琴音反反复复,始终只奏着这一曲,他琴技极高,哪怕翻来覆去只奏这一曲,也是闻之动人。几个丫环都觉得琴声惬意,就连飞萤虽还记恨姬渊那夜装鬼吓她,脸色却也缓和许多。只有墨紫幽听着这琴声,反觉得心绪不宁,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墨家旧宅,让这姬渊再另寻栖身之处去。【独家首发。】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决定另寻些事来做,想想楚卓然送了她那么贵重的东西,她应当回礼才是。又想到上次在上林苑中,楚卓然要赠予她的那匹白马的马鞍很旧了,她先绘了图纸,吩咐飞萤传话出去按图上样式打一副上好的马鞍,又让银衣找出一块藏青色的布料剪好,欲作马鞍的侧襟之用。 这侧襟她决定亲手来绣。布料裁好后,她犹豫了很久该绣什么纹样,蟠螭纹,云雷纹,宝相纹,似乎都合适,但最后想到楚卓然送来的碗莲,她决定用金色的线绣上鲤鱼戏莲的纹样。 在她刚刚静下心来,开始绣马鞍侧襟时,姬渊的琴声忽然变了,先是缓缓幽幽如流水,再而流畅飘洒,渐入佳境,忽而拔高,愤慨激越——《笼雀》。 墨紫幽心一颤,手上的绣花针顿时就扎到自己,她痛的倒吸一口气,原本不胜其烦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铮铮的琴已激荡到了最高处,蓦然一低,刹那变得轻幽潺湲,令人心生渺茫之感。 墨紫幽垂眸凝视着自己指尖渗出的那一点殷红,又想起姬渊淡淡看她的神情。他总是在笑,多情的,撩人的,亦真亦假的,然而她记忆深刻的,却是他不笑的时候。若说楚卓然是润物无声的雨,那姬渊就是那尖锐的刺,不知何时就扎进你身体里,开始只是痒痒的,隐隐的,似痛非痛的,最终越扎越深,让人无法忽视。 若说十里长亭的初次相遇,只是让她对姬渊这个人有了三分留意,那么现在她对他就是十二分在意。哪怕尽力让自己去忽视,她也无法不承认,这个人始终扎根在她思绪的深处,挥之不去。 墨紫幽起身又开了窗,静静凝望着墨家旧宅灰黑色的屋脊,那总是因姬渊而起的不安,忽然又蔓变她的四肢百骸。 ***【独家首发。】*** 墨家的旧宅里,一个高个子青年走进姬渊的屋子,他是姬渊的师兄简玉,在芙蓉班里惯演生角。他有些无奈地看着面窗抚琴的姬渊道,“别弹了,人家姑娘一整天都没再理你,你还弹个没完。” “师兄,你太不懂女人了,女人越是心动,往往越是别扭,她越是在意你,就越是假装不理你。”姬渊边抚琴边笑。 “你又想勾引哪个姑娘啊?”简玉撇撇嘴,“你不是总嚷嚷着说想到金陵找一个姑娘么,这人还没找着,其他姑娘你倒是惹了一堆。太花心,小心遭报应。” “那些女人,我可从未主动招惹过,我踏足这金陵,主动招惹的,也就墨府那一位而已。”姬渊又摇头叹息,“我想找的那女子,既不知她姓名,也不知她长相,更不知她的任何特点。真不知从何找起。” “我真好奇,能让风流如你都如此挂念的女子是怎样一个人。只是你既不知她姓名,相貌,甚至她的半点特征都说不出来,你又怎知这世上有她这么一个人的?”简玉打趣道,“别告诉我,你们也如那《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和杜丽娘一般,是梦里相识。”【注7】 “也许真是一场梦也说不定,”姬渊悠悠叹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二次机会,但若是她与我一样都有此机缘,我想,只要听到这首曲子,她一定会认出我的。”他又微微皱眉,喃喃自语,“到底是不是她呢?” “什么第二次机会?什么机缘?”简玉听得云里雾里。 姬渊的指尖在琴弦上最后收尾一勾,回头看着简玉笑,“师兄,你相信人生可以重来么?”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男主搬到女主隔壁了,从此他们过上了相杀不相爱的生活~( ̄▽ ̄~)~开玩笑的~~~~~ 今天提早更新,明天开始还是晚上7点~~~~~(不用想小标题什么的,真是太开心了) 【注1】《潇湘云水》:汉族古琴曲。南宋浙派琴家郭沔创作。当时元兵南侵入浙,郭沔移居湖南衡山附近,常在潇、湘二水合流处游航。每当远望九嶷山为云水所蔽,见到云水奔腾的景象,便激起他对山河残缺、时势飘零的无限感慨而创作此曲,以寄眷念之情。 【注2】《雉朝飞》:古琴曲,相传是战国时期齐国的处士牧犊子所作。牧犊子年老而无妻,见雉鸟□□,触景生情,自叹命途多舛,遂寄情于丝桐。 【注3】《广寒游》:古琴曲,据说是唐明皇梦游月宫所作~~~~ 【注4】《朝元哥》:这是《玉簪记》里《琴挑》一出的曲牌。 【注5】《玉簪记》:《玉簪记》,高濂著。写道姑陈妙常与书生潘必正爱情婚姻故事。这两人算是私合,具体指路百度~~~《琴挑》是《玉簪记》里广受喜爱的一出,我也喜欢。这一出里,男女主用琴曲相互半试探半表意,前面的《潇湘水云》《雉朝飞》《广寒游》都是他们在这一出表意所用的琴曲,不知道这一段,大家看没看明白。后面的《朝元歌》是曲牌,那段唱词就是潘必正挑逗陈妙常时唱的。 【注6】《凤求凰》:西汉司马相如所做,这位大哥用这曲子勾引了才女卓文君私奔。这仁兄还作了《长门赋》挺有名的。 【注7】杜丽娘和柳梦梅是《牡丹亭》里的男女主,二人因梦结缘 第42章 第二日是元宵佳节,墨老夫人果然在花园的一座大花厅里设了家宴, 请了芙蓉班过府唱戏取乐。 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日听了姬渊的琴声, 墨紫幽做了一晚上的梦, 她反复梦见前世最后那场烈火里, 她和姬渊紧紧相握的手, 《笼雀》的曲调反复悠长地回响在她梦境里, 令她不安又悸动。结果元宵这天她就起晚了。【独家首发。】 飞萤见她脸色不好,就劝道,“小姐, 不然今日就向老太太告个罪,不去了吧?” “今日宴席上会有好戏上演,我怎能不去?”墨紫幽笑了笑,又伸手揉了揉左额,缓解那一夜的梦带来的疲劳。她起身到书案前,裁了张小纸条写了几句话,交给飞萤,道, “等到了宴席上,你想办法把这交给二少爷,可别被人发现了。” “小姐放心好了。”飞萤拍拍胸脯接过纸条,又好奇地瞄了一眼纸上的内容,问,“小姐怎知蒋姨娘有身孕了?” “我乱猜的。”墨紫幽随口回答。 “这也能用猜?小姐真乃神人也!”飞萤一脸叹服。 “少贫嘴。”墨紫幽伸手敲了一下飞萤的额头,就吩咐丫环们为她更衣梳妆。 等她到了花园的大花厅时,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一把冰泉般清泠泠的嗓音在说,“……那个老秀才老来得子,一高兴就给儿子取名为年纪,一年後,他又得一子,他就给次子取名为学问,结果又过一年,他又得一子,这一次他觉得年轻时无子,老来却连得三子,像个笑话,于是给幼子取名为笑话——” 墨紫幽带着飞萤走进去,就见墨老夫人正坐在花厅正中的一把金丝楠木太师椅上,墨家的几位女眷正围在她身边,一起听着姬渊说话。听到这里,墨老夫人探首问姬渊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姬渊微微转眸,悄悄冲着刚进来的墨紫幽挑挑眉,墨紫幽并不理他,远远挑了一处坐下。姬渊又对墨老夫人笑道,“三个儿子长大后,一天那老秀才让他们上山打柴,到晚上儿子们归来时,他就问他夫人说:‘儿子们收获如何?’他夫人回答:‘年纪有一大把,学问一点也没有,笑话倒有一箩筐。’”【注1】 “哈哈哈……”墨老夫人笑出了一脸褶子,身边的几个女孩也用帕子掩面轻笑,墨老夫人道,“你这孩子,太能逗我开心了。” 说罢,就让人打赏姬渊,姬渊含笑接了赏,又接连说了几个笑话趣闻,逗得墨老夫人和一众女眷直乐。墨紫幽拿眼淡淡看过去,这姬渊太能说会道,一点民间简单的小传闻经他口中一转,立时变得生动有趣起来。又加之他生得极好,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单是看着他,就已赏心悦目,难怪能哄得墨老夫人这般开心。 “四丫头,怎么独自坐在那里,过来祖母这坐。”墨老夫人一眼瞥见她,一脸慈爱地向她招手道。 “孙女不敢打扰祖母开心,故而自己在一边偷着乐呢。”墨紫幽脸上堆满了笑,走上前去强忍着厌恶握住墨老夫人的手。【独家首发。】 谁知姬渊却是拆台道,“是么?我怎见四小姐没笑呢,莫不是姬渊说的故事不好听?” “姬班主舌灿莲花,说的故事自然好听。只是说得好听,终不如唱得好听。”墨紫幽笑容满面地瞪了他一眼,转开话题问墨老夫人道,“不知祖母今日点了哪些戏,孙女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姬班主粉墨登场了。” “我今日未点,就由他们戏班子自己挑几出好看的来演。”墨老夫人含笑对姬渊道,“人也来齐了,你去准备吧。” “是。”姬渊拱手行礼告退,只是临退下去前,又眉目传情一般,暧昧地笑看了墨紫幽一眼,看得墨紫幽是背脊发麻,毛骨悚然。 这个姬渊,每见他一次,对他的不安就加深一分。墨紫幽在心中叹息,果然当初她没看错,此人当真带毒。 花厅里的一角,墨云飞正闷闷不乐地独坐在那里,封夫人还在祠堂受难,他根本无心参加这家宴,却又不能不来。他若不来,墨老夫人定会觉得他是对她的处置心怀不满,有意落她脸面。所以他虽勉强自己来了,却一直孤伶伶地坐着,闷头不语地盯着桌上摆着的瓜果看。 哪知,就在墨紫幽他们说话的当口,经过他身边的飞萤忽然迅速地把墨紫幽交代的小纸条往他手里一塞。墨云飞手心握着纸条楞了一下,看了若无其事走开的飞萤一眼,又去看正一脸笑意地向着墨老夫人说着喜庆话的墨紫幽,最后才低头看手里的纸条。【独家首发。】 在看明白纸条上的内容时,他先是一脸喜色,既而又面露疑惑,目光复杂不解地再次看向墨紫幽。墨紫幽正转过头来看他,对着他略一点头。墨云飞顿时捏紧了手中的纸条,就见墨紫幽又回过头去陪墨老夫人说话了。 待到众人各自归座开宴时,芙蓉班的乐师们已奏起了曲子,姬渊穿一身紫衣纱帽独自缓步登台,念作道:“……奴家自从见那秀才之后,不觉神魂飞动。我想起来,尘埋在此,分明是燕山剑老,沧海珠沈,怎得个出头日子。若得丝萝附乔木,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我这双识英雄的俊眼儿。如今夜阑人静,打扮做打差官员的妆束,私奔他去……” 墨紫幽听着这戏文顿时一楞,就听刘妈妈对墨老夫人道,“老太太,这唱得《红拂记》呢。” 这《红拂记》说的是隋末大乱时,还未成名的唐初名将李靖投奔西京留守杨素,在杨府中与歌妓红拂一见钟情,后红拂深夜女扮男装投奔李靖,二人私奔,终成眷属。戏台上现在唱的这出,就是《红拂记》里的《侠女私奔》。【注2】 怎么又是私奔?墨紫幽不禁摇头失笑,这个姬渊真是对私奔这种事情有独钟啊! 台戏上,姬渊扮着红拂瞒骗过了官差,敲开了李靖的家门,扮着李靖的正是姬渊的师兄简玉。他身材比姬渊略高,面容清俊,扮上李靖既有几分儒雅,又不失武人英气,倒也丝毫不会被姬渊给压下去。【独家首发。】 戏到半酣时,墨紫幽忽听身边的墨紫菡口中喃喃念着戏词:“……尘埋在此,分明是燕山剑老,沧海珠沉……” “大姐姐在说什么?”墨紫幽以为自己听岔了。 墨紫菡似是一惊,猛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大姐姐这是戏文听多了,动春心了?”一旁的墨紫薇却是半讽刺半玩笑地道,“大姐姐尽管放心,你我有祖母和爹爹做主,定是不会遗珠沧海,无出头之日的。” 墨紫菡顿时红了脸,呐呐地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还好墨紫薇只打趣了这么一句,又双眸一转,把话锋指向墨紫幽,“不像有些人,天生孤星入命也就罢了,还要嫁给那西狼王子,去那蛮荒之地受苦。四妹妹,我听说云王殿下前几日送了你一把紫檀筝?云王待你可真是好啊。” 墨紫幽淡淡瞥她一眼,并不接话,谁知墨紫薇还没完没了了,她又别有深意地看了墨紫冉一眼,笑道,“我还听说秦王殿下也心仪妹妹,在上林苑为了亲近妹妹,连二姐姐都冷落了。可惜妹妹注定是要当和亲公主的命,否则这云王府和□□,只怕都愿为妹妹留出一席之地。” 听了她这话,墨紫冉果然就转过眼来,恨恨地瞪着墨紫幽,显然是回想起在上林苑受到的侮辱,还有楚烈冷落自己,反而亲近墨紫幽的事情。 墨紫幽的目光冷了下来,前世她还真小看了这墨紫薇,原以为她就是有些小性子,不太懂事才总是冲撞姐妹,想不到她这张嘴挑拨离间的本事这般好。她并不回话,只是转眸看了另坐在别处的蒋姨娘一眼,心中冷笑,不知过一会儿,墨紫薇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就在这时,有一个婆子急急忙忙地闯进来禀报,“老爷,老太太,林家夫人来了!” 终于来了。墨紫幽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这林家夫人是封夫人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是墨云飞的姨妈,当年嫁给了一个姓林的举人。这位林举人是个猛人,放着墨越青这样的粗大腿不抱,硬是在考中进士之后,从偏远县城的七品知县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往上走,前世最后竟做到了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这位林大人不走任何门路,却能够在仕途上越走越高,全因他是个断案奇才,他任职过的州县,哪怕是积压十年之久的悬案,他都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找出线索破案。从他为官尹始,就连破数桩大案,连皇上都为之惊奇。又加之他为官清正,治下严明,在他任内,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交口称赞。 按墨紫幽前世的记忆,如今正是林大人因去年在外任上破了一桩连环大案,刚被皇上破格提升为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的时候。大理寺掌刑狱断案,倒还真是个适合他的地方。【独家首发。】 墨老夫人显然也知道林大人升迁了,对于林姨妈突然前来并不惊讶,只是沉下脸来道,“来就来了,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林夫人她带着那逃走的王南来了!”那婆子却是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家里宽带出了点问题,所以更新晚了,表打我,电信的锅~~~ 【注1】这个故事是我挺久前在网上看到的,作者是谁,出自哪里我也不知道~~~ 【注2】《红拂记》:看过舒淇的《红拂女》都大概能猜出说的是啥吧,不过昆曲里的红拂没有京剧和电视剧里那么强悍,舞刀弄剑的。《侠女私奔》是《红拂记》里的一出 第43章 墨老夫人皱起眉头,和墨越青互看了一眼, 二人还未开口, 就听见花厅外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竟是林姨妈带着几个粗壮的婆子拖着一个狼狈不堪的男人闯进来了。花厅外守着的婆子想要阻拦她, 结果她看也不看, 伸手一挥, 直接将那婆子推开,然后气势湖汹汹地踏进花厅来。【独家首发。】 “老太太,我给你拜年来了。”林姨妈往花厅中一站, 看着墨老夫人笑道。她身后的婆子把拖着的那个男人往地上一推,惊得墨家的几名年轻女眷纷纷轻呼着拿帕遮面。只有墨紫幽依旧端端正正地坐着,还执起酒杯,浅酌了一小口,酒是墨家自制的桂花酿,花香馥郁,在舌尖回转不去,惬意无比。 她抬眼去看林姨妈, 林姨妈的相貌与封夫人倒有几分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若说封夫人是早春清甘的新茶,那这林姨妈可就是腊月天里的烧刀子。特别是她那一双眼睛,凌厉极了,让她看上一眼,总觉得如同刀子划过面颊般火辣辣的。【独家首发。】 现在,林姨妈正用那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墨越青, 问道,“姐夫,怎不见我姐姐?这元宵佳节,你们和和乐乐,怎却把她落下了?” 墨越青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小姨子性子厉害,正有些尴尬时,戏台上的姬渊突然开口道,“老夫人,我们就先退下了。”戏台上安安静静,芙蓉班的乐师们在林姨妈闯进来时就已停止奏乐。 家丑不可外扬,墨老夫人对姬渊这么有眼色相当满意,对着他点点头道,“你退下吧,我会再传你的。”又命人给芙蓉班打赏。 姬渊临退出去前,忽然含笑看了墨紫幽一眼,只这一眼,墨紫幽顿时就生出一种被他看穿的感觉,仿佛自己的点点算计,早已落在他眼中。墨紫幽心中微惊,舌尖上桂花的香气忽然就褪得一干二净。 待芙蓉班的人走后,墨老夫人才向着林姨妈淡淡道,“你姐姐犯了错,正在小佛堂里清心。” “不知我姐姐她犯了何错?”林姨妈的目光从墨越青转到墨老夫人脸上,“大过年的要在佛堂里受罚。” 墨老夫人心知林姨妈这是明知故问,心中有气,但又不得不答,“她管家不利,驭下不严,身边的人在正月里闹出了丑事,丢尽了我墨家的颜面。”【独家首发。】 “这事,我已从你们府上逃奴的嘴里听说了,”林姨妈冷冷地看了从进门起就一直伏首趴在地上的男人一眼,道,“正好今日我们就好好说道说道这件事。” 墨老夫人阴沉地看了地上的男人一眼,不用林姨妈说她也猜的到,这人必是王南无疑了。她道,“林夫人有什么事,到我的福寿院去说吧。” “咦,这里都是自家人,为何不能在这说?”林姨妈环视了花厅里的诸人一眼,“听说我姐姐受罚那日,在场诸位可都看着呢,那么今天也该听上一听。”【独家首发。】 她的眼神太过凌厉,诸人与她目光一接上就纷纷退避,竟是无几个敢与她对视。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蒋姨娘脸上,蒋姨娘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任她看着。 墨老夫人也跟着看了过来,她的眼神极为不满,绣云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早就猜到了,只不过为了自身颜面,不想多生枝节才没有彻查。却想不到蒋姨娘做事如此不干净,居然留着王南这么大一个把柄,还被林姨妈给拿住闹上门来, 蒋姨娘对上墨老夫人冰冷的目光,却缓缓地笑起来。她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墨老夫人和墨越青道,“老太太,老爷,今日元宵佳节,妾身有一件喜事要告诉大家。”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都皱着眉头看着蒋姨娘,他二人只觉得这个正月里糟心事一桩接着一桩,眼看今天林姨妈的架式,怕是不肯善罢干休。蒋姨娘这时候说喜事,他们真是半分期待也无。 “妾身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蒋姨娘笑着道。【独家首发。】 “当真?”墨老夫人一楞。 “自然是真,早上刚请过大夫把过脉的。”蒋姨娘笑道。 “太好啦。”墨越青喜得一下站起来,墨家子嗣单薄,自从封夫人生了墨云飞后,府中再无添丁。而且这个正月他过得实在是不顺心,如今总算有这样一件喜事来,他如何能不惊喜。加之封夫人性子太淡,红姨娘太懦弱,只有这识情解意的表妹一向最得他心,他也最为宠爱她,一个月里倒有半个月是歇在她屋里的。是以蒋姨娘有喜,他竟比当初封夫人怀墨云飞时还更高兴几分。 “还不扶你姨娘坐下。”他对墨紫薇道,墨紫薇立刻笑着离了席,走到蒋姨娘身边,扶着蒋姨娘坐下,就站在蒋姨娘身边不走了。 “你可要好好地保养身子,切莫劳累了。”墨越青温声对蒋姨娘道,又吩咐墨紫薇,“你既在你姨娘身边,可要照顾好她。” “爹爹请放心。”墨紫薇笑着回答,又有得意地看着林姨妈。接下无论林姨妈说出什么,她们母女可都不怕,有蒋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做保障,谁敢动她。这也是当初蒋姨娘敢有恃无恐地陷害封夫人的原因。 “小姐,真被你猜着啦……”飞萤在墨紫幽身后小声说,坐在对面的墨云飞则有些惊讶地看看蒋姨娘,又看看墨紫幽,然后低头去看手心里的那张纸条。 墨紫幽淡扫了满脸笑意的墨紫薇一眼,她自然知道蒋姨娘已有身孕,前世绣云那件事,她在秦、王府里也有所耳闻,可后来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她却不知道。但是在半个月后,她就听到蒋姨娘有孕和林大人升迁的消息。所以她就猜测,这两件事怕是有所关联,再联想到封夫人后来被放出来,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林大人的升迁是皇上年前临时起意,所以前世林姨妈得到消息晚,来得并没有这么快,封夫人还是吃个大半个月的苦头。 只见林姨妈锐利地目光刺在蒋姨娘身上,冷笑道,“真是恭喜姨娘了,正好,我也有件事想向蒋姨娘请教。”【独家首发。】 “林夫人请讲。”蒋姨娘笑得极平静,她有意把双手放在还平坦的小腹上,像是在提醒着林姨妈什么。 可惜林姨妈也是个护短的性子,她可不担心自己会刺激得蒋姨娘动了胎气,只担心自己姐姐受了冤屈,她狠狠地踢了王南一脚,“你自己说!” 王南连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把他赌钱输了大笔银子之后,蒋姨娘是怎么找上他,又怎么用还债来利诱他去勾引绣云,再通过绣云陷害封夫人的事情全招了出来。 墨越青越听脸色越难看,适才蒋姨娘有孕带来的喜悦之情瞬间被冲淡了。他在朝为官,最重立身,结果自己的内院乱成这个样子,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会被那些言官参上一本,弹劾他治家不严。 “蒋姨娘,你要如何说?”林姨妈看着蒋姨娘道。【独家首发。】 蒋姨娘含笑抬眼与林姨妈对视,不急不躁道,“林夫人,这人我从未见过,他说的事,我也听不懂。只是他身为夫人的陪房,与夫人身边的丫环私通不说,还刻意陷害夫人,当真该死哪。” “姨娘!你怎可翻脸不认人!”王南惊得抬头质问蒋姨娘,墨紫幽粗粗看了他一眼,这人倒也生得一副好皮相,难怪绣云会为了他害了自身。果然生得好的男人,都很危险。 “笑话,我本来就不认得你。你空口白牙诬陷于我,我就要认不成!”蒋姨娘冷笑一声,“你之前既然可以陷害夫人,现在自然也可以来陷害我!说!是谁指使你的!” “你——”王南急得面色涨红,正要再说什么,墨老夫人却是沉声打断道,“不错,林夫人,你无凭无据就想定我侄女的罪,恐怕不太好吧。她现在有孕在身,可是烦心不得的。” 墨老夫人这一句提及蒋姨娘用的是“侄女”二字,显然是打算要护着蒋姨娘了。 墨越青有些意外地看了墨老夫人一眼,其实封夫人之事,他为官多年,宦海沉浮,多少也是察觉有异。只是他一向把内院之务全交与墨老夫人手里,墨老夫人既有处置,他也就不多管。然而他对自己这个妻妹多少也是了解的,林姨妈虽然性子急,但做事向来干脆利落,绝不胡搅蛮缠。加上她背后还有他那个断案如神的连襟,若无确实证据,她如何敢冒冒然带着这王南来闯墨家的元宵家宴。 墨老夫人也正转过眼来与他对视,那目光幽幽深深透着一股不容置疑之意。只这一眼,墨越青就明白了墨老夫人的意思,墨家的颜面在初八那日就已丢尽,事已无可挽回。既已让封夫人背着,就不要再牵扯更多人进去,与其传扬出妻妾之间相互陷害之事,还不如就以主母管家不利做为定论,于他,于墨家就最有利。 而且,墨越青多多少少也明白墨老夫人的另一番心思,蒋姨娘出身蒋家,是墨老夫人的亲侄女,一向因墨老夫人之故,在府里险险就快与封夫人平起平坐。若是今日认了蒋姨娘的错处,别人不仅会指责蒋家家风不正,还会指责到墨老夫人偏私护短才招致祸患。墨老夫人一向重颜面,又怎愿如此。【独家首发。】 墨越青只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就下了决定,与其连墨老夫人的颜面和自己的声誉都全搭进去,还不如让封夫人一人扛着。再则,蒋姨娘如今有孕在身,他老来得子对蒋姨娘的肚子还是有所期待的,就算真要处置蒋姨娘也不能是现在,更不能是被林姨妈逼着处置,那等于在外人面前落下了风。 “这人是我家老爷亲自审问的,老太太这是在质疑我家老爷断案的本事?”林姨妈冷笑道,林大人断案的本事,整个大魏只怕都找不出几个人敢质疑。 “严刑拷打出来的口供作不得数,”墨老夫人缓缓道,“况且,他虽是你姐姐的陪房,但到底是我家的家奴,你们擅动私刑,不太好吧?” “严刑拷打?”林姨妈一下笑了,“老太太不会以为我家老爷断案如神,就是靠严刑拷打这点本事吧?”她面带讥讽地看着蒋姨娘,又踢了王南一脚,“你自己说,我家老爷对你用刑了么?” “没,没有。”王南哆嗦道,林大人的确没让人碰他一根头发,可是却把他带到大理寺亲眼去看一看那些狱卒是怎么用酷刑审问犯人的。他当场就吓尿了,自然是林大人问什么就招什么。 蒋姨娘难以置信地瞪着王南,心中暗悔自己挑人不谨慎,这个王南拿着她给的大笔银两都没逃掉也就罢了,被人抓住连刑都没上,居然就招了。忽然,她肩上一紧,就听见还站在她身边的墨紫薇低声对她道,“娘,祖母在看你。” 她一转头,就见墨老夫人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显然是在责怪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做事不够绝就算了,还留下这么大一条尾巴让别人抓住。 “这人之言是真是假且不说,”墨老夫人收回看向蒋姨娘的目光,又对林姨妈冷声道,“你姐姐驭下不严,却是真的,无论有没有人刻意陷害她,绣云都是她身边的丫环,出了这等事,她难辞其咎。” “这么说,老太太是不仅不打算定蒋姨娘的罪,还不打算放我姐姐出来了?”林姨妈看出墨老夫人是打算咬死封夫人驭下不严这一点不放了。她笑了笑,并不着急,却是轻飘飘地道,“行吧,那我就只好为了我姐姐,带着这人上一趟金陵府衙门,请府尹来断一断这个刁奴欺主,妾室谋害主母的案子。” 她那一双利眼又转到墨越青脸上,“只是不知事情若传了出去,外人会如何议论姐夫你呢。”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一听这话,都是惊得不行,他们还真没见过林姨妈这般可以把颜面豁出去的货色。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真闹到公堂上去,不仅他们不好看,封夫人的脸上也好看不到哪去。况且,若真上了公堂,可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封夫人以后在墨家还怎么过日子?林姨妈这是想让她姐姐和离么? “母亲——”墨越青心中有些着急,真让林姨妈闹到公堂上去很多事就瞒不住了。之前绣云那件事他还能对外推说是内院主母治家不严,若是再闹出这宠妾灭妻之事来,那一切就是他私德不修的过错。况且宠妾灭妻从来都是家乱之始,日后谁还敢与墨家联姻? 且他在朝为官最讲究立身要正,他身为内阁次辅若是在他人眼中立身不正何以令行朝野?【独家首发。】 墨老夫人却是狠狠瞪眼打断他的话,她向来霸道惯了,在府中说一不二,在世家贵族圈里因为年长,儿子又位高权重,一向得人敬重,何时有人敢这样威胁她且封夫人自进门起就一直被她压着,故而她一向也没把封家人放在眼里。在她眼中,封家人不过就是墨家生财的工具罢了,她还嫌商贾之家的铜臭带累了墨家的名声。 却想不到如今这个林姨妈,大正月里地带着人直闯进来不说,还半分颜面都不给墨家留,一张口就咄咄逼人,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一个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夫人,她还不放在眼里!墨老夫人半分不退,冷笑道,“林夫人,这是我墨家的家事,要不要见官,也是我们墨家说了算!你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 “老太太,这人既是我姐姐的陪房,身契自然在我姐姐手里,那我封家自就然管得!况且,你们现在就欺我姐姐如此,我若不管以后还了得!”林姨妈也分毫不让。 就在墨老夫人和林姨妈僵持不下时,墨云飞不知何时走到蒋姨娘的坐椅边,附耳对她说了几句话就跑开了。 站在蒋姨娘身边的墨紫薇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蒋姨娘的脸色瞬间变了,蒋姨娘看向回到自己席位上的墨云飞,墨云飞露出洁白地牙齿对着她笑了笑。 蒋姨娘的额头上隐隐冒出了冷汗,她突然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墨老夫人和墨越青面前跪下,“老太太,老爷,妾身认罪!” “娘!你胡说什么!”墨紫薇顿时失言地惊呼出声。 “你说什么?”墨老夫人一怔,也一脸吃惊地看着蒋姨娘。 “是妾身鬼迷心窍,买通了这个下人,让他陷害夫人的!”蒋姨娘向着墨老夫人磕头道。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精彩,林姨妈一下抚掌大笑,“哎呀,蒋姨娘,你早认了不就得了,又何苦让我和老太太急白了脸。老太太,你说是不是啊?” 墨老夫人几乎是带着几分恨意地看着蒋姨娘,蒋姨娘既要认罪早干什么去了?偏偏等到她与林姨妈都快撕破了脸了,才站出来认罪,这不是明晃晃在打她的脸么? 墨紫薇看向正在吃果子的墨云飞,她可以肯定蒋姨娘突然认罪一定同墨云飞方才在蒋姨娘耳边说的话有关。 “唉,蒋姨娘,你家的家教实在不好,否则怎会教出你这等敢拿整个墨家名声来作妖的女子。”林姨妈得意地摇头叹息,这简直就是当面把同样出身蒋家的墨老夫人也连着一起给骂了。她又看着墨老夫人道,“老太太,听说这蒋姨娘是你亲自为姐夫挑的。你的眼光实在不好,才会为墨家纳进这样一个兴风作浪的妾室。家宅不宁,往往是衰败之兆,老太太以后可要谨慎哪。” 这话里话外都在暗指蒋姨娘敢如此陷害封夫人,全是仗着墨老夫人给她撑腰的缘故,完全是把这次绣云之事的责任全归咎到了墨老夫人身上。【独家首发。】 “小姐,这林夫人的嘴真厉害,老太太脸都绿了。”飞萤在墨紫幽身后小声道。 墨老夫人气得面颊上的肉不停地抖,偏偏被蒋姨娘这么一认罪,只能任由林姨妈奚落,完全找不出话来回。 林姨妈一口气说完,才正了颜色,冷眼看着墨老夫人和墨越青,道,“听说我姐姐已经在佛堂里跪了七天,每日只吃一顿饭。纵然她驭下不严的确不该,但若非有人刻意陷害,事也不至如此。如今这责罚也该算够了吧,剩下那半年禁足是否该免了!” 墨老夫人阴鸷的目光看向墨云飞,林姨妈能对墨府里的事情了解得如此清楚,定然是有人通风报信。墨云飞却是丝毫不惧地迎着墨老夫人的眼神,脆声道,“祖母,今日元宵孙儿想与母亲一起过节。” “去请夫人出来!”墨老夫人咬牙对刘妈妈吩咐道。 “是。”刘妈妈正要出去,林姨妈却又道,“我姐姐跪了这么多天,自己如何走得过来?” “备一乘软轿,接夫人过来。”墨老夫人闭上眼睛强忍怒气吩咐道。 林姨妈这才算满意地笑了,她目光一斜,又看向跪在地上的蒋姨娘道,“老太太和姐夫,是不是还欠我姐姐一个交代?” 若说墨老夫人之前有多想保全蒋姨娘,现在就有多恨蒋姨娘,她恨蒋姨娘不仅让她丢尽了脸面,还会让人议论她管教不严,处事不正,偏袒蒋家人。从前,她待封夫人不好,别人只会认为是封夫人出身商贾,教养不好,当家不利,才不得她欢心。但今日之事一旦传扬出去,日后她待封夫人可就得小心三分。否则别人会疑她是不是有心刁难,有意想让墨越青出妻,将她的侄女扶正,好让蒋家长长久久和墨家绑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6000,我准备从今天开始都日更6000,不过我写文比较慢,又想追求质量,所以经常写几万字又推翻重写,或者写两小时,又改上两小时,所以如果哪天我更新掉链子,不足六千的话,也请小天使们体谅。 另外,我把林夫人的称呼改林姨妈,她是墨云飞的姨妈,这样比较好分辨 第44章 而这一切,全都是蒋姨娘的过错, 若不是蒋姨娘私下里兴风作浪, 偏又没那本事被人抓住尾巴, 又怎会有今日这等让人骂上门来之事?若是蒋姨娘一开始就认罪, 她又如何会与林姨妈闹得如此难堪?偏又到关键时刻, 蒋姨娘突然低了头, 简直让她成了一个大笑话! “兰青表姐,你家的家教堪忧啊,你可千万别学你姨母, 败坏了你家的名声也就算了,可别再带累了我们。”墨紫冉冲着坐在她身边的蒋兰青小声冷笑道,之前她还以为绣云之事是封夫人不谨慎之故,如今方知道原是有心人作祟才累了她的名声,她如何能不愤怒。偏偏又不敢在墨老夫人面前造次,只好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离她最近的蒋兰青身上,谁让蒋兰青姓蒋呢。【。。。。。】 蒋兰青的脸色顿时尴尬难看起来,她本是静静看戏的, 想着蒋姨娘既有孕在身,墨老夫人怎么都会护着蒋姨娘,是以她半点也不担忧。哪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蒋姨娘居然自己跳出来认罪。 她也是蒋家女儿,方才林姨妈骂蒋姨娘的话,她听在耳里简直觉得字字句句都骂在她脸上,心里要多难堪就有多难堪。这次蒋姨娘这么一闹, 日后别人提起蒋家的女儿难免会有鄙夷三分。她更担心的是墨云天会嫌弃她。 墨老夫人面沉如水,冰冷的视线停在蒋姨娘身上许久,声音中全是压抑着的怒意,“三丫头立刻迁到晚香居去,你在就在你的院子禁足一年,每天抄三遍《金刚经》。” 蒋姨娘暗暗松了口气,只是这样也还好,墨紫薇已经大了,就是迁出去也不会与她离了心。虽说禁足一年,但有她腹中的孩子在,这一年里墨越青总会来看她。【。。。。。】 谁知道墨老夫人又道,“你所有衣食用度减半,因你有孕在身,且留一个丫环在你身边伺候着。你肚子里这孩子生下来之后,也不能留在你身边,只能养在福寿院,免得被你带坏了心性!” “老太太!”蒋姨娘顿时脸色苍白地猛抬起头看向墨老夫人,别的她都能接受,但是孩子她怎么舍得放手,更何况她请来的那位大夫在喜脉上极有经验,说她这一胎很有可能是男孩。 墨老夫人别开眼不去看她,只是看着林姨妈道,“这样处置,你可还满意?” 蒋姨娘有孕在身,能这样处置已算极重。林姨妈在心里暗骂蒋姨娘运气好,口里不咸不淡地道,“尚可,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还有什么要求?”墨老夫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她是觉得林姨妈得寸进尺了。 “她累得我姐姐大过年地平白跪了七天佛堂,是不是该给我姐姐磕七个响头求她原谅?” 林姨妈话音刚落,接封夫人的软轿就到了,墨云飞顿时就站起来,飞奔到花厅门口,喜道,“娘!”【。。。。。】 封夫人一连跪了七天,连站都站不稳,全靠身边的丫环扶着时来,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林姨妈道,“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你都快被人欺负死了!”林姨妈着实恨自己的姐姐没用,她又冷哼一声,去看墨老夫人,“老太太,如何?” “你去!”墨老夫人恶狠狠瞪了蒋姨娘一眼,终是道,“给夫人磕七个响头,求她原谅!” “老太太——”蒋姨娘哀求地看着墨老夫人,又求助地望向墨越青,她在府里一向得意,何时曾当众这样受辱过。 墨越青心中也气得不轻,冷冷别开眼不看她,“还不快去!” “爹!姨娘还怀着身子呢!”墨紫薇忍不住求情,蒋姨娘是她生母,蒋姨娘受辱,她的颜面也一样不好看。 “她不就是仗着她怀着身子才有恃无恐敢拿我们家的名声糟蹋么?”墨紫冉突然冷笑着说了一句,“什么早上刚请的大夫,鬼相信!” 墨紫薇转头瞪墨紫冉,墨紫冉微扬着下颌冷冷看她,一副你敢再为你娘多说一句,我就弄死你的表情。墨紫薇没那个底气惹她,只能又恨恨地收回眼神,不敢再开口求情。【。。。。。】 蒋姨娘正紧咬着下唇不愿去向封夫人磕头,站在封夫人身边的墨云飞忽然开了口,“姨娘不愿意么?” 蒋姨娘一怔,回过头去,就见墨云飞用他那双墨玉一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她心一颤,终是不甘不愿地膝行到封夫人面前,向着封夫人磕头。 众人都安静地注视着蒋姨娘,整个花厅里只余下她的头重重磕在地砖上的声音。这声音,一下一下如同敲在了墨老夫人心上。因同样出身蒋家之故,墨老夫人一向都很抬举蒋姨娘,反而对封夫人这个正室屡屡打压,全因她不想让封家压在蒋家头上。如今,自己一往偏爱的侄女当众这么认错磕头,墨老夫人顿时觉得受辱的不是蒋姨娘,而是她自己。 蒋姨娘一连重重地磕了七个响头,再抬起头来时,额头上红了一片,她颤声道,“夫人,全是我鬼迷心窍,使计害了夫人受罚,请夫人念着我腹中的孩子的份上,原谅我这一次吧!” 林姨妈目露厌恶,这个蒋姨娘这明着是请求原谅,实则是在拿自己腹中的墨家骨血要挟封夫人,若是封夫人不肯原谅她,就是不重墨家子嗣绵延之大事。可偏偏,她有了肚子里那块肉,林姨妈也奈何不得她。 封夫人有些惊讶地看着蒋姨娘的肚子,再一想那日绣云之事,心中又有些发冷,终是淡淡道,“你起来吧,我相信老太太和老爷自有处置。”【。。。。。】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是默然,全都不由自主地转头去看墨老夫人和墨越青。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先前他们是怎样拼命维护蒋姨娘的,如今封夫人这话就有多打他们的脸。 墨越青虽一直不喜封夫人,但经此一事到底心中愧疚,开口道,“夫人腿不舒服,还是先坐下在说。” “还坐什么坐,我姐姐虚弱成这样,自然该先回去休息。”林姨妈却是冷笑道,反正事已至此,再闹下去也就只能这样了。她现在是多看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一眼都懒,只想赶紧同封夫人私下里说说话,好好给自己这个姐姐理一理脑子,省得老让人欺负得这么惨。 “是是是,是我想的不周道。”墨越青一脸尴尬,如今蒋姨娘自己认了错,他对着自己这个小□□底气不足,自然是林姨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立刻就命人送封夫人和林姨妈去封夫人的于归院,墨云飞一刻也不想离开自己母亲,自然也跟了上去。、 临出花厅前,林姨妈回头瞥了一眼地上的王南,淡淡道,“这个人虽是我姐姐的陪房,但老太太既然认他是墨家的家奴,那就交给你们处置了。”忽又看着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一笑,“打扰了老太太和姐夫吃酒的雅兴,我还真是有些过意不去,我这碍眼人这就走了,诸位慢慢吃吧。” 说罢,她大摇大摆地陪着封夫人扬长而去。她这一趟来,可算是大获全胜,不仅帮封夫人解了禁足挽回了颜面,还狠狠打了墨老夫人和蒋姨娘的脸。这一下府里的人都知道封夫人有一个不好惹的妹妹,以后谁再想欺封夫人可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这宴席谁还吃得下去! 墨老夫人一张脸阴郁无比,她盯着伏在地上发抖的王南,冷冷下令,“正月里少见血光,打三十杖然后关起来,正月后再处置他!” 墨紫幽听着只觉得可笑,反正墨老夫人都已经弄死了王妈妈,也不多差王南这一个了,何必假意忌讳。 王南哭喊着被拖下去,一直拼命叫着蒋姨娘为他求情。蒋姨娘跪在地上低着头,全身绷得死紧,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一直到王南被拖走她才松懈下来。 这一场元宵家宴闹成了这个样子,众人都没了胃口,墨老夫人冷着脸对刘妈妈道,“你现在带人去把晚香居收拾一下,然后陪着三丫头挪地方。” 刘妈妈应了一声,领命去了。墨老夫人又把手递给墨越青,墨越青扶她起来,她环视了一遍众人,众人也都正看着她。墨老夫人莫名就回想起那日在福寿院里当众处罚封夫人时,众人也是这般看着她,只是这一次当众丢脸的却是她自己。墨老夫人心中气闷,冷声道,“都散了吧。”【。。。。。】 说罢,看也不看还跪着的蒋姨娘一眼,由墨越青扶着径直出了花厅回福寿院去了。其余众人在墨老夫人离开后,也接连离开,谁都没有搭理蒋姨娘。只有蒋兰青经过她身边时,语含责怪道,“姨母,你这次太不应该了,老太太的名声都被你给带累了。” 蒋兰青说完,就摇头离开。蒋姨娘对着唯一留下来的墨紫幽冷笑道,“说什么老太太,她这是在责怪我这个姨母带累了她的名声呢!” “娘,二弟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墨紫薇边扶蒋姨娘起来边问道。 “他说——”蒋姨娘苦笑了一声,“他说林夫人已经授意王南,若我不招认,那王南就会指证他与我有染,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种,他才会为我去陷害夫人。” 墨紫薇一怔,想起那王南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皱起了眉头,“娘,你怕是中计了。” “我知道。”蒋姨娘叹气,“但我不得不防啊,那林大人断案如神有何种手段能挟制王南且不好说。我自生了你之后多年无孕,如今突然有了,那王南若是指证于我,你父亲必然起疑。人心都是多疑的,就是你祖母难免也要疑我三分。且,女人一旦沾上这种事,可就洗不干净了。” 就像她曾说过的,若是她让王南来诬陷封夫人与之有染,那封夫人必死无疑,换成是她也一样。 墨紫薇暗忖片刻,忽然冷笑一声,“我还真是一直看低了墨云飞,想不到他还有这等智谋!” 先是暗暗给林姨妈报信,又在林姨妈和墨老夫人闹得不可收拾的时候逼着蒋姨娘自己认罪。这样一来,不仅封夫人脱了罪挽回了颜面,还让蒋姨娘一下把墨老夫人和墨越青都给得罪了。单看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的脸色,就知道蒋姨娘从此在府中的地位怕是一落千丈。 蒋姨娘是她的生母,自己生母遭人看不起,她墨紫薇面上也无光。想到这里,墨紫薇的眼神又沉了沉。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蒋姨娘哭出声来,“老太太让你离了我,还要抱走我肚子里这个孩子!”【。。。。。】 这一胎若是个男孩,那可就是她一辈子的倚仗,她如今显然是失了墨越青和墨老夫人的欢心,这孩子若是养在福寿院将来难免不亲近她。 “你急什么,娘你先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孩子出生之前别再动心思了。”墨紫幽有些不满道,“下一次,烦请你行事前先与我商议,若是你早与我商议了又怎会有今天这样的后果。” 也只能如此了。蒋姨娘抽噎着点点头,由着墨紫薇扶着她往霞晚居去了。 ***【。。。。。】*** 东小院里,墨紫幽刚进暖阁,飞萤就粘了上来追着问道,“小姐,蒋姨娘那么坏,你为何不干脆就让那王南诬陷与她有染,却要放她一马?” “她既给伯母留了余地,我又何必把事做绝。只盼她这次长了教训,往后莫要再与伯母为难就好。”墨紫幽淡淡道。 与王南有染这一招可以用在封夫人身上,反之自然也可以用在蒋姨娘身上。她让飞萤交给墨云飞的纸条上,就是教他在关键时刻对蒋姨娘说上那样一番话,逼得蒋姨娘不得不自己认罪。 前世,封夫人虽因林姨妈之故被放出来了,但蒋姨娘也并未受到处罚,显然就是因蒋姨娘有孕,所以墨老夫人力保她的缘故,而林姨妈事先又无防备,事情只好不了了之。 只可惜,这辈子蒋姨娘遇上了她。 “不过夫人和林夫人虽是姐妹,长得也挺像,但这性格也差太远了。”飞萤今天算是长了见识,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当面给墨老夫人吃鳖。 “是啊,伯母的手段太软。”墨紫幽想到前世之事,皱起眉头,“所以她才会护不住云飞。” “二少爷?”飞萤突然叫了一声。 墨紫幽转头看去,就见暖阁的隔扇门边探出墨云飞的小脑袋来,他正用一双墨玉一般的眸子看着她。见她看过来,他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四姐姐。” “怎不陪着你娘和你姨妈,上我这来了?”墨紫幽心中一软,温声问道。 墨云飞背着小手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进来,仰起小脸看着墨紫幽问,“四姐姐,是你写信给我姨妈的对不对?姨妈说我给她送了信,她才会这么快就赶过来,可是我并未给她送过信。” “嗯,是我。”墨紫幽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恨我娘么?为何又要帮她?”墨云飞不解地问。 “是四姐姐错了,四姐姐误会你娘了。”墨紫幽叹息道。 “那我娘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墨云飞的双眼一下亮起来,他一直没敢去问封夫人,就是害怕听到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如今得知一切都是误会,他不仅不怪墨紫幽之前袖手旁观,反而高兴极了。 “嗯,四姐姐该跟你娘道歉。”墨紫幽伸手摸摸墨云飞的头,“你回去告诉你娘,晚上我有事与她商议。” “好!”墨云飞重重点头,笑容满面,脚步轻快地一溜烟出去了。 墨紫幽见他如此兴奋,心里也觉得轻松畅快,她终于不用再纠结会否伤害墨云飞的问题了。不知为何,墨云飞这个孩子总是会触及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她的心硬不起来。 墨云飞前脚刚走,墨老夫人就派了蒋兰青过来。蒋兰青一进门就冲着墨紫幽笑,“四妹妹,老太太有话让我转给你。” “表姐请坐。”墨紫幽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问,“祖母有何交代?” “老太太刚想起来,下月初二就是花朝宴,每年的花朝宴上金陵贵女们都会在才艺上一较高下,最后选出的魁首会得到皇上的厚赏,且能名场金陵,可算是极大的荣耀。”蒋兰青拉过墨紫幽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道,“今年,你三位姐姐都会去参加,我也会去,老太太希望你也去,你可要准备准备,在花朝宴上好好表现。” 二月初二花朝节,朝廷每年都必举办花朝宴,这一惯例全源于当年大魏太、祖皇后想为太子选妃,就借口在花朝节办花朝宴,让各家闺秀在宴会上一展所才,再选出魁首。第一位花朝宴的魁首后来就成了太子妃。【。。。。。】 后来,太、祖觉得这个法子挺不错,于是每天二月初二在花朝节办花朝宴就成了惯历,算是皇家变相地在各家闺秀中为皇子选妃。当然,花朝宴上也会邀请各亲贵世家的年轻公子参加,于是许多男女都在花朝宴上结缘,故而花朝宴又被戏称为“定情宴”。 “我知道了,烦劳表姐回禀祖母,我会尽力为之。”墨紫幽面上淡笑着回答,心里中却是冷笑,她明白墨老夫人在盘算什么。因苏皇后仙逝后,今上一直未再立后,是以这花朝宴就由在后宫地位最高的萧贵妃主持。萧贵妃性子娇憨,每每要求皇上陪伴,所以每年的花朝宴皇上也会在场。墨老夫人这是希望她在花朝宴上一鸣惊人,让皇上看见她的优秀出色,就会更加愧疚墨家为了皇室牺牲了这么有价值的一个女儿,继而厚待墨家。 “那我就先回去了。”蒋兰青站起身。 “表姐慢走。”墨紫幽也起身送她到门口,蒋兰青出了门忽然又回头对她笑,“对了,听说西狼王子会提前到金陵,怕是月底就会到了,正好就能赶上花朝宴。妹妹可提前见到一王子,也算是件好事。”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轻轻笑了一声才离去。 “小姐,那西狼王子就要来了,怎么办?”飞萤有些着急地问。 墨紫幽面无表情地看着蒋兰青的背影,道,“所以我该好好准备一下了,正好可以让伯母帮点小忙。” 等过晚膳之后,听说林姨妈已然离开,墨紫幽才带着飞萤去于归院见封夫人。东小院虽然就在封夫人的于归院旁,但两院没有互通门廊,还要往花园小绕上一段才能到。 天色已然暗下,墨紫幽带着飞萤走在安静的回廊上,在转过一处转角忽然驻足,有一人正坐在回廊的扶栏上看着她笑——姬渊。 他今天依旧穿了一身白,十五满月的月光从回廊外洒在他身上,竟有一种缥缈之感,仿若那握不住抓不牢的朝雾。他那双多情的凤眼在这夜色里越发地朦胧,辨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冰冷。 “小姐,又是这怪人。”飞萤在墨紫幽身后小声嘀咕。【。。。。。】 墨紫幽不动不语,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终究是不再看他,举步欲从他身边走过。 “昨日四小姐后来怎么不回我的曲子?”姬渊却是开口道 “你怎知是我?”墨紫幽又停脚,问他道。 “听说昨日云王殿下赠给四小姐一把上好的紫檀筝。”姬渊笑答。 “墨家的一点小事你都知道。”墨紫幽别有深意道,“真是有心了。” “四小姐的小事,于我来说都是大事,自然挂心得很。”姬渊刻意忽略墨紫幽的话外之音,又追问,“四小姐还未回答我,昨日为何不弹了?” “因有不该听的人听见了,自然不弹了。”墨紫幽冷眼看她。他这张口就来的情话于她而言就是那平静水面下看不见的噬人漩涡,她是不会让自己陷进去的。 “《集韵》有载:秦俗薄恶,父子有争瑟者,人各其半,故名为‘筝’。筝源于一个‘争’字,本就是不甘之音。与琴相较,琴是抚给自己听,而筝更适合弹给别人听。【注1】”姬渊淡淡笑,“四小姐又何必怕我听见,你若真怕我听见,昨日又何必要回我那阙《广寒游》?” “姬渊,你莫不是在勾引我?”墨紫幽忽然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看到你们的留言,就觉得好开心,虽然这文成绩不好,但有你们在,我就会坚持下去,么么哒~~~~ 有几位亲猜蒋姨娘的孩子不是墨越青的,这个——如果真不是,哪还给她认罪的机会,直接弄死了~~~~其实联系一下上文,就可以猜到女主是打算把对付封夫人就招术用在她身上~~~ 话说我一直嫌《不入高门》这名字恶俗,好想改个文艺的~~~~唉~~~~但是怕改了更没人看~~~~ 【注1】《集韵》:古代音韵学著作,共十卷。古筝的起源有好几种传闻,但多离不开不一个“争”字。《集韵》里说古筝源于瑟,古时瑟有五十弦,也有二十五弦的,有人争一把二十五弦的瑟,而一分为半,成了十三弦,就是筝。后来筝的弦一直加,到现在是二十一弦。 第45章 但凡女子遇上这种事,大多都是羞怯回避, 或者委婉试探, 甚少有人会像墨紫幽这般直接地问出来。姬渊顿时一脸惊讶, 但又立刻颇为玩味地笑起来, “若我说是呢?” 墨紫幽看着姬渊, 她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眉目含情地望着自己的俊美少年, 同前世那一墙之隔孤傲清冷的抚琴男子联想在一起,特别是他现在正在费尽心思地勾引她,这种感觉实在是微妙又怪异。她失笑摇头, “姬渊,我说过了,我很不喜欢你。” “那四小姐喜欢谁?总要告诉我让我死心才好,不是么?”姬渊轻轻笑,“比如,秦王殿下?” “为何你独提秦王?”墨紫幽心中微凛,眼神冷了下来。前世此时,她已入了秦、王府, 姬渊既是重生就一定会疑惑为何她今生的命运会与前世不同。【。。。。。】 果然,他是来试探她的。 “怎么,四小姐不喜欢秦王?”姬渊看着墨紫幽冷下的面色,却笑问道,“他曾救四小姐于危难,又生得一表人才,天潢贵胄。四小姐为何不喜欢他呢?” 墨紫幽沉默地看姬渊片刻, 忽然就冲着他深深微笑起来,她本就生得仙姿玉色,天然风流,这一笑之下百媚横生,与她素日里的清冷之态判若两人。姬渊从未想过她也能有如此妖媚之态,一时竟怔在那里忘了反应。 “说起来姬班主也曾救我于危难,你又生得如此俊美非凡,拒绝你的仰慕之情似乎太过可惜。”墨紫幽缓缓举步上前,语中颇有几分缠绵之意,她笑,“若我告知秦王殿下,我不喜欢他只是因我喜欢姬班主你,姬班主会否觉得荣幸?” 姬渊心中一凛,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面前步步逼近他的女子。明明她纤弱得不堪一击,可他莫名就是从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那种压迫让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忍不住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她的迫近。 最终,她停他面前三步之距不再前进,只含笑看他。这表情他很熟悉,那是他惯用的面具,他曾无数次用这种表情迷惑了他人。 他终于不笑了,只是叹息道,“四小姐果然是个极可怕的人。” “你也一样。”墨紫幽嘴边的笑容慢慢褪去,又恢复了她一惯淡淡的神情。她问他,“姬渊,你为何接近墨家。” 她一直在猜测姬渊接近墨家的目的,她不希望他因她而来,因她前世曾是楚烈最宠爱的女子,今生又让楚烈求而不得。 “老夫人今儿心情不好,才又传我进府来说故事解闷。”姬渊避开了她的问题,却是起身整了整衣袍道,“我耽搁得太久了,该过去了。” “何时名满金陵的檀郎也会让人随传随到?”墨紫幽似笑非笑地看他。 “若是四小姐传我,我也会随叫随到的。”他又恢复了他那肆意轻佻的笑脸,目光殷殷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姬渊,我不喜欢被人利用。”墨紫幽在他身后道。 无论他与楚烈前世有何恩怨,她都不想卷入他们的纷争当中。 姬渊的脚步微顿,终是没有回头继续大步向前越走越远,忽然唱起一支《古蟾宫》—— “听元宵,往岁喧哗,歌也千家,舞也千家。听元宵,今岁嗟呀,愁也千家,怨也千家。那里有闹红尘香车宝马?祗不过送黄昏古木寒鸦。诗也消乏,酒也消乏,冷落了春风,憔悴了梅花……”【注1】 他白衣的广袖在夜风中飞动,道路两侧的白梅被月光映成冰白色,衬着他那有几分孤高,又有几分寂寥的背影,莫名让人心生伤感。 “小姐,这曲子虽然好听,但听着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飞萤道。 元宵佳节,他却唱着清冷寥落之曲。墨紫幽看着姬渊的背影微微叹息,她想,他们二人内心至少有一部分是一样的,一样的孤独,一样的沉重。他们背负着前世今生,背负着过往恩债,终不能与任何人倾诉。 “我们走吧。”她对飞萤道。【。。。。。】 只是在转身临走前,她又忍不住回头再去看他,他的背影远得越□□缈,也越发孤寂,一如前世那一墙之隔的琴声。 *** 等她们到于归院时,封夫人和墨云飞已在等她。见她进来,封夫人先让人给她看坐,又温言问她,“云飞说你有话同我说?” “请伯母屏退左右。”墨紫幽看了一眼屋里的下人道。 封夫人虽有些不解,但也没有拒绝她的要求,立刻就下令让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出去,才对墨紫幽说,“你可以说了。” “云飞,你也出去,我有话同你娘说。”墨紫幽看向站在封夫人身旁的墨云飞。 “四姐姐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墨云飞有些不满,赖在屋子里不肯走。 “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墨紫幽笑了笑,对飞萤吩咐,“带二少爷出去。” “是,小姐。”飞萤大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墨云飞的手,她力气极大用力一拖就把墨云飞拖着走。墨云飞拼命挣扎,嚷嚷着不肯出去。飞萤嫌烦,就用另一只手捂着他的嘴,直接将他拖出屋去。 封夫人大约是第一次见到有下人敢当着她的面这么粗鲁地对待自己的宝贝儿子,顿时目瞪口呆。待她反应过来想阻止时,墨云飞已经被拖走了。【。。。。。】 “你要同我说什么?”封夫人显然已经从墨云飞那里得知此次她能挽回颜面,提前解禁大部分是墨紫幽的功劳,也就没有计较飞萤的失礼。 谁知,墨紫幽却是一声不吭地从椅子上起来,走到她的面前,向着她跪了下去。封夫人大吃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紫幽之前误会伯母,害伯母受累,请伯母原谅。”墨紫幽说完,伏下身重重向封夫人磕了一个响头。 “胡说什么,你何时害过我。”封夫人赶紧伸手要扶她起来。 墨紫幽却是不肯起来,她抬起头对封夫人一件一件坦承,“那次饭菜之事,一开始我就知是二姐姐做的,但我却故意不说穿,好让祖母惩罚你,这是其一。绣云之事,我一开始就发现不对,明明可以为你求情,我却装聋作哑,这是其二。我还差点打算利用那个王南害你,这是其三。” 封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皱起了眉头,“我从未对你有过半分不好的心思,你为何如此待我。”【。。。。。】 “是紫幽愚昧,受人误导,误以为伯母因我父亲当年拒婚而心怀怨恨,对我母亲做过不可原谅的事情。”墨紫幽道。 封夫人楞了一下,失笑起来,她摇头,“所谓你父亲拒婚之事根本是假,老太太从未想让二老爷娶我,又何来拒婚。” “可是府里的下人不是这样说的。”墨紫幽微颦双眉。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真相罢了。”封夫人苦笑了一下,“当年我嫁进来时,这墨家长房因前头那位萧夫人挥霍无度,已是空壳。老太太和老爷就盼着我们封家的大笔钱财来填这个窟窿,又怎会让你父亲娶我呢?若我真成了二房主母,他们如何有脸拿我的嫁妆去填长房的亏空?我虽不识得你父亲,但以他肯为你母亲同老太太决裂这份心性,也不是那等有脸拿妻子嫁妆贴补自己哥哥之人。” 墨紫幽一怔,这她还真是不知道。封夫人又冷笑起来,“老太太以为我真如那些不知墨家内里的外人那般好哄,其实当年我一嫁进来就猜着了。”【。。。。。】 “那伯母这些年来为何还要让祖母这般压着你?”墨紫幽着实不解,“于墨家来说,你可算是大恩人。” “就是因为有这份恩在,老太太这些年来才会这样压着她,她就深怕我会挟着这份恩情爬到她头上。”封夫人长叹一声,“而我是为了封家自然只能退让。自古民不与官斗,封家虽是富甲江北,但我若惹你祖母不开心,她想让你伯父动封家是极简单的事情。我懂你祖母的心思,她被萧家压怕了,就深怕我们封家也压了她蒋家。” 这些年来,不仅墨家依靠着封家的帮忙积累了雄厚的家资,就连蒋家也跟着发了横财。反倒是封家自己,遇上利润高的生意往往都得让墨家和蒋家占大头,这十几年来损失不少。 “封家上了墨家这条船,可是轻易下不去的。”封夫人摇头,“但好歹有你伯父在官场上护着,至少官府无人会为难封家,也算是各取所需。” “那伯母是否想过,墨家和蒋家越做越大,将来有一天终究会把封家一脚踢开。”墨紫幽抬眼看着封夫人,“若是伯母你在墨家的地位岌岌可危,等到封家没有利用价值的一天——”她没把话说完,剩下的留给封夫人自己去想。 封夫人怔怔地看着她,墨紫幽笑了一声,又加了一句,“这家将来可是大哥哥当家,而兰青表姐怕会是未来的主母了。” 所以在墨家,只怕永远是墨家人为先,蒋家人次之,封家人靠后。【。。。。。】 封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转开话题,问,“你说你误以为我曾对你母亲做过不可原谅的事情,是何事?” “伯母可知王妈妈死了。”墨紫幽没有直接回答,却是道。 “我听说她在庄子上突发恶疾暴毙了。”封夫人的语气有些伤心,王妈妈在她还是姑娘时就是伺候她的,主仆多年,她一向信重王妈妈,她对王妈妈自然是感情深厚。谁知刚从佛堂出来就得知了王妈妈的死讯,正是伤心的时候。 “不,王妈妈是被人毒杀的。”墨紫幽摇了摇头,“停在义庄的那具尸体根本不是王妈妈的,王妈妈的尸体早被埋去了乱葬岗,就是有人不想让人发现她是被毒死的事情。” “是谁杀了她?为何要杀她?”封夫人惊问道。 “十四年前,我出生之时,王妈妈到月华庵来给了我奶娘一包□□,然后奶娘用那包□□毒杀了我母亲。”墨紫幽的声音转冷,“有人不想让我从王妈妈那里知道真相,所以毒杀了她。我奶娘已死,王妈妈也死了,一切就死无对证。” “不是我,我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封夫人急急道。 “既然不是伯母,那么是谁呢?”墨紫幽跪在地上,用她那双皎月般清亮的双眼直视着封夫人。“这个府里除了伯母谁还有本事驱使王妈妈杀人?又是谁有本事让王妈妈暴毙还将尸体掉了包?” 封夫人抿唇不语,她显然已经猜到是谁了。墨紫幽看着她,忽然就笑了,“伯母大概没想到,王妈妈一直都是祖母的人吧。” “我的确想不到——”封夫人喃喃道。一个伺候自己多年的人,一个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人,一个自己厚待信重的人,居然会背叛自己。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我差一点就要了伯母你的命。”墨紫幽一字一语道。 墨老夫人若想要段氏的命,明明可以自己派人去云都,却偏偏要驱使封夫人最信重的王妈妈对段氏下毒手。为何要这般麻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了事,能有封夫人这个背黑锅的人。 “所以,你是回来报仇的。”封夫人顿觉心头发冷,又急问道,“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你不怕我告诉老太太么?” “我相信伯母不会的。祖母这般欺你,还差点让你背了黑锅,若是你还向着她,那我也只好认栽。”墨紫幽颇有几分笃定地笑了笑,又看着封夫人缓缓道,“我同伯母说这些,是想问一问,伯母愿不愿意上我这条船。” “你想让我帮你对付老太太?”封夫人虽然软弱,却也不傻。 “这是帮我,也是在帮伯母你自己。”墨紫幽正色道,“伯母,你的退让害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云飞。若是你一直这般软弱,将来总有一天你是护不住云飞的。为人母者,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又何谈护着你身后的家族?” 封夫人心中大震,她想起往日里墨云飞数次无辜蒙冤受罚,她却总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墨云飞在下人面前受罚丢脸。这何尝不是因为她太软弱之过?她忽然就泪流满面。 看着惭愧流泪的封夫人,墨紫幽微微叹息一声站了起来,她伸手拍了拍膝盖上灰尘和皱褶,对封夫人道,“伯母不必急着答复我,毕竟我这条船一旦上了,也是下不去的。” 因为她要报的是杀母之仇,所以绝不会轻易放过墨老夫人,封夫人今日若帮了她,若有朝一日墨越青得知了内情真相,他与封夫人就再也做不成夫妻。她可以远走高飞,封夫人却不能,因为她身后还有封家。【。。。。。。】 “你让我想想。”封夫人一脸迟疑不定,她明白墨紫幽的意思,墨紫幽若是要报仇,只怕下手就会极狠。况且对于墨老夫人这样霸道狭隘之人,有些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绝不能给对方留下翻盘的余地。 但墨老夫人掌控墨家十几年,单单她的福寿院,外人就绝无方法□□手,想要对付墨老夫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墨越青又对墨老夫人极为孝顺,虽说她与他本就没多少情份在,她但若帮着墨紫幽把事做绝了,以后面对墨越青难免心中愧疚。 可她想到墨云飞在府里受到的冷落,又想到这些年为着墨家和蒋家生财的娘家,她又顺不下这口气。 “伯母好好想想吧,”墨紫幽淡淡道,“但有一件事,想先请伯母帮个忙。” 封夫人一脸不安地看着她,墨紫幽一下笑了,“伯母不必紧张,只是小事罢了,也与祖母无关。” 封夫人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 一番深淡之后,墨紫幽就带着飞萤回东小院。快到东小院时,飞萤问她,“小姐,夫人会答应你么?” “她必须答应我。”墨紫幽面色冷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云飞。要对付祖母的方法很多,未必需要她帮忙,但我不可能留在墨家一直护着云飞,若是伯母继续这么软弱下去——” 想想前世墨云飞会十一岁就溺水身亡,未必与封夫人的软弱没关系。且不说墨云飞前世之死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但墨云飞身为家中二少爷,身边总有几下人跟着,若非下人们对他不上心,又怎会他溺水了却没被及时发现。若非封夫人在墨家不够硬气,下人又怎敢对墨云飞不上心。 为人母者,护不住自己的子女就是最大的过错!【。。。。。。】 只是,封夫人若想在墨家挺起腰板真正当家做主,就得把墨老夫人压下去。墨老夫人那种霸道又护短的性子,并不是你曲意奉迎就能够得她看重抬举的。相反,若是你稍有一点值得她提防忌惮的地方,她就会拼命打压你。 飞萤点点头,她也觉得封夫人的手段着实太弱了,她们才回到墨府一个月,封夫人就被欺负得这样惨,反倒是那个林姨妈她极为欣赏。 就在她们快到东小院的时候,忽然有一女子从路边的柏树丛里走了出来,双方打了个照面,都吓了一跳。 “大姐姐?”墨紫幽疑惑地看着发髻上还挂着柏树叶上残雪的墨紫菡,又偏头去看墨紫菡身后的柏树丛。树丛里阴阴暗暗,什么也看不清。“大姐姐这么晚去哪了?” “我晚膳用多了,就出来到处走走消食。今儿十五,月色很不错,妹妹看了么?”墨紫菡笑着回答。 墨紫幽抬头望了一眼夜空中那轮皎月,月色泠泠,冰白的月华铺洒下来,天地间美如画卷。她莫名就想到画卷里的人,那人一身白衣,广袖随风而起,走在白梅林间的小道上,背影凄清孤寂。 “四妹妹?”墨紫菡唤了她一声。 墨紫幽回过神来,笑了笑,“可惜了,我总是没这机会看一看金陵的灯市。” “唉——”墨紫菡低低叹了声,明明是元宵佳节,墨府今夜却是冷冷清清,因林姨妈闹得那一场,墨老夫人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提去看灯会的事情。她又挽了墨紫幽的手往东小院里走,“我们回去吧,外面冷了。” 墨紫菡难得对她这么亲热,墨紫幽倒有些不习惯。她们携手一起走进东小院,在第二进时分了手。待墨紫幽回到自己屋子暖阁时,飞萤忽然提起,“说起来昨夜我也曾见到大小姐在花园里散步呢。” “昨夜?”墨紫幽皱起眉头,她忽然就有一种不太好的想法,她的目光穿过过暖阁打开的后窗,看向墨家旧宅在夜色中半隐半现的屋脊,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 虽说封夫人已被放了出来,在府里也算挽回了颜面,但元宵那天墨老夫人在林姨妈手上吃了那么大的亏,终究是气不顺。所以她就借口让封夫人好好休养,迟迟未把掌家之权交还到封夫人手上,竟还让蒋兰青这个外人当着家。 府里的下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墨老夫人故意在给封夫人难堪,否则哪家府上的中馈是由外家表小姐来主持的。 好在封夫人一向对这些看得淡,也就好好在自己院子里休养着。墨紫菡和墨紫薇虽未侍疾,却也每日都按时去给她请安。只有墨紫冉仗着自己元配嫡出的身份,总是隔了好几日才去一次,封夫人也不跟她计较。【。。。。。。】 这日,墨紫冉给封夫人请过安要出于归院时,无意中听见院里的洒扫丫环们在小声议论着墨紫幽。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之前谁说想看女主反撩男主的?这算她反撩了么?虽然明明是在威胁~~~~~ 【注1】《古蟾宫·元宵》是明代王磐创作的一首散曲。这首散曲描写了往年元宵节的热闹、欢乐气氛,同时又写了写作当年元宵节的冷清,百姓的愁怨。 第46章 “你说这四小姐实在是太不祥了,一出生就克死了父母不说, 她刚回府时, 三位小姐就一起都病了。后来二小姐好不容易好了, 同她去一趟上林苑莫名其妙就落水又病了。现在正月里又接连出事, 我看跟她那孤星入命的命格大有关系, 老太太就不该把她接进府里来。” 墨紫冉放慢脚步, 侧耳细听,又听另一个丫环在说,“可不是么, 你看夫人平白无故受了那么大的罪,我看也是让她给克的。你看她每次来给夫人请安,咱们院里就要出点事,先是夫人最喜欢的那只鹦鹉死了,然后夫人房间的红釉花瓶突然就碎了,碎片居然还飞起来划伤了夫人的手。昨日她刚来过,夫人就在院子里滑倒了,半天都没起来, 可吓死我们了。” 墨紫冉回想了一下,方才给封夫人请安时,的确见到封夫人的左手包扎着,只是她一向对这个继母不上心,也就没想问上一句。想不到,却有这般缘故。 “咱们夫人太心善了,换成别人有个这样不祥的人天天在身边晃, 还不赶紧怂恿着老夫人把送到庄子上去,只有夫人就怕损了四小姐的名声,还不许我们议论。” 听到这里,墨紫冉心念一动,忽然就笑了起来。她着实讨厌这个墨紫幽,能把墨紫幽赶出府少碍她的眼,她是再乐意不过了。不,那样还不够,她要让整个金陵的人都知道墨紫幽就是个煞星,最后让楚烈以后见到墨紫幽都避之唯恐不及。 她边想着边快步走了出去,却未留意到院子的东厢房里有两双眼睛正看着她。 “四姐姐,二姐姐真会如你所想那般去做?”墨云飞透过半开的窗子望着墨紫冉的背影,道。 “她那么讨厌我,自然会。且,还一定会做得很绝。”墨紫幽淡淡笑,依她前世对墨紫冉的了解,但凡抓到点她的把柄,非把她往死里踩不可。加之墨紫冉又这么喜欢楚烈,偏偏楚烈在上林苑对她表示出好感,墨紫冉会放过她就稀奇了。 “但那西狼王子会中计么?”墨云飞皱紧眉头,一脸担忧。 “假若你想求娶某户人家的嫡女,结果那家人硬塞了个丫环给你不说,还是个天生带煞的丫环,你愿意么?”墨紫幽反问他。 不是信或不信她命格的问题,而是那西狼王子咽不咽得下这口气,按前世他对待墨紫菡的方式看,只怕很难。 墨云飞也摇摇头,但凡有点血性的男儿都受不了这等羞辱,他又道,“那又何必要通过二姐姐如此麻烦,我们自己把话放出去不就成了。” “凡事一旦做了,就有迹可遁。话又是从墨府中传出去的,要查出来并不难。”墨紫幽笑了笑,“你觉得有人坏了祖母和你父亲讨好皇上的计划,他们会不查么?” 墨云飞默然,墨越青和墨老夫人不仅会查,只怕还会查到底。 “但若是二姐姐做的,他们就算查到了又能如何?”墨紫幽轻笑一声,“千娇万宠大的嫡女,最多不过呵斥两句罢了。” 墨云飞认同地点了点头,忽然又问,“四姐姐,那天你就是同我娘商量这事么?为何那时不让听,现在却又肯让我知道?”他又嘟囔道,“我娘在你走后,这几天老心神不宁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大概有别的事在考虑吧,你就别担心了。”墨紫幽笑着伸手掐掐他白嫩的小脸。她还不想告诉墨云飞太多,他还太小,若是一下就接触到最不堪的东西,怕会对他的心性有所影响,还是让他慢慢了解才好。 *** 不出墨紫幽所料,墨紫冉那天离开于归院后,果然按她的设想的方式去做了,而且还做得很绝。只不过一日,墨府下人间就开始流传墨紫幽天生不祥的言论,而且传得神乎其神几乎把墨家自墨紫幽出生后所发生的灾事全归结到了她的头上,就连墨老夫人打个喷嚏都说是被她克的。于是,除了墨紫幽身边的几个丫环,其他下人看到她都开始避着她走的,深怕沾上了晦气一般。 等过了三日之后,关于墨家四小姐不祥,刑克亲人的流言就开始在金陵市井间以极快的速度流传。按说谁家有个命格太硬又或者是孤星入命之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可这墨家四小姐不一样,她可是将要与西狼王子和亲之人。 于是,就有人玩笑说,皇上挑中墨家四小姐去和亲,莫非看中的就是她这孤星入命的命格,谋划着把她嫁去西狼后,指不定没几年就把整个西狼皇族都给克死了。这玩笑话一经传开了,立刻成金陵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全都聊得不亦乐乎,还纷纷对皇上竖起了大拇指,都说这一招实在太高明。 等这些话传到皇上耳中时,流言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想堵都堵不住了。和亲事关大魏和西狼两国邦交,大魏只肯嫁给西狼王子一个假公主也就罢了,可如今这个假公主的名声还如此不堪,岂不是让西狼人觉得大魏是在有意羞辱他们? 皇上忍不住要想,墨家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若是不愿意出女儿也就直说,何必假惺惺先说要为皇室分忧之后又搞出这种事来。眼看西狼王子没两天就快到了,这时候传出这种流言,你这不是在打朕的脸么。盛怒之下,皇上当即急召墨越青进宫,将墨越青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 待到墨越青从皇宫里出来时,已是被骂得满身冷汗脚步虚浮,他一回到墨府就直奔墨老夫人的福寿院。墨老夫人自然早得知了他被皇上急召的事情,已经等在那儿了,甫一见他进来,她就急急问他,“皇上说什么了?” 因为蒋兰青近来掌家没空在墨老夫人身边伺候,屋子里就只有刘妈妈陪着。墨越青没急着回答墨老夫人,而是抬眼看了刘妈妈一眼。刘妈妈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又替他们带上了门。墨越青才道,“我之前在皇上面前都快把紫幽夸上天去了,结果西狼使臣就快来了,却闹出这等传言,皇上如何能不生气。” “那你如何说?”墨老夫人脸色微沉。 “我再三向皇上保证那些流言全都是误会,又力赞紫幽国色天香,绝对是家中女孩里最出色的一个,只要那西狼皇子见了她,必定会为她魂牵梦萦,不会去在意那些传闻的。”墨越青忍不住用袖子拭了拭脑门上的冷汗,道,“母亲,下月初二的花朝宴,紫幽一定要去,只要皇上看到她,就会知道我所言不虚。” “我已交代过她了,”墨老夫人点头,又问,“那皇上就这么被你说服了?” “自然没有,”墨越青重重叹了一口气,“皇上一心希望此次同西狼人的联姻能拉近两国关系,以后方可联合西狼共同对抗南梁。我只好提出,若是那西狼王子真不肯要紫幽,那就只能让紫菡去了。” “皇上同意了?”墨老夫人皱了皱眉。 “皇上说了让我们先别给紫菡说亲事。”这也就是同意的意思,墨越青道,“和亲这事我们家既然一开始就揽下来了,自然是要揽到底。若是和亲公主最后不是出自墨家,让别家领了这份功劳,以后皇上难免会对我心存芥蒂。” “也只能如此了,”墨老夫人思忖片刻,叹息道,“罢了,若真是菡姐儿那也是她的命。她的母亲本是戏子,依她的身份在金陵也攀不上太高的亲事,去了西狼也算是她为墨家尽了一份心吧。” 虽说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但送出去的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墨越青想想还是觉得有些痛心,他咬牙问道,“这些流言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无人推波助澜如何能散布得这样快?是不是紫幽?真想不到这丫头居然还有这等心计!” “呵——”墨老夫人冷笑一声,看了他一眼道,“我原也以为是她,结果一查之下,你猜是谁?” “谁?”墨越青皱起眉头。 “是你的宝贝女儿!”墨老夫人冷冷道。 “紫冉?”墨越青一怔,立刻就猜到墨老夫人说的是谁了。 “除了她还有谁会这么不知轻重!”墨老夫人哼了一声,“我查过了,一开始这些话只在你媳妇院里传传。只因紫幽去于归院时出过几件小事,她本就有孤星入命之说,故而于归院的下人觉得是她惹来的晦气。但你媳妇一直压着不让下人把话传出去。哪知道被你那宝贝女儿给听见了,立刻就闹得满府皆知。她还嫌不够,居然还散布到外头去!我看她真是跟她那个死去的娘一样,做事不长脑袋!” 提起死去的萧氏,墨越青不接话了,只是道,“紫冉为何如此为难紫幽?” “你这个女儿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墨老夫人有些不满地看着他,“全完就跟她娘一个德性,容不得别人比她强。之前不过是见紫幽在花园里同秦王殿下略说两句话,她就敢给紫幽下绊子。后来在上林苑,秦王对紫幽表现出些许好感,她就敢拿箭射紫幽的马!如今做出这等事又有什么稀奇的!” 墨越青默然,他对墨府内院里的小女儿家的心事他还真是不清楚。 “她怎不想想,紫幽是要去和亲的,她现在跟紫幽计较个什么?”墨老夫人又冷笑,“如今倒好,她这么一闹,紫幽若是去不成西狼还全要赖她的功劳!你这个女儿全是被你和萧家人给宠坏了!”【。。。。。】 “我去找紫冉。”墨越青的面色沉了下来,一拂衣袖就转身开门要走,刚走两步又回头道,“母亲,紫菡那边还是先跟她提一下好,让她有个准备。” “我也是这么想的。”墨老夫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墨越青立刻就大步出了福寿院,一路急急往墨紫冉所住的惠兰轩去。就算是自己千娇万宠大的女儿坏了他的事情,他也不能忍受。 结果,当天在惠兰轩外干活的下人,在墨越青进了墨紫冉的屋子后,就见听屋里传出他怒斥墨紫冉的声音和墨紫冉的哭声。等墨越青一脸铁青地离开后,屋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打砸声。被唤进屋去收拾的下人出来说,墨紫冉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她愤怒之下几乎把整间屋子里的物件全给砸坏了。 *** 东小院里,墨紫菡正坐在自己屋里,专心致志在一方丝绢上绣着一双鸳鸯,她的贴身丫环玉珠立在一旁边瞧边笑,“小姐手真巧,这一双鸳鸯绣得像真的一样,将来若是绣在喜被上,姑爷看了一定喜欢。” “你胡说什么!”墨紫菡羞红了脸,“我都还未说亲,哪来的姑爷,再说小心我用针扎你的嘴。” 玉珠装出惊慌的样子捂着自己的嘴,闷声道,“好好,奴婢不说喜被了,说嫁衣!小姐自己亲手绣的嫁衣一定会是最美的。” “你这死丫头,看我不打你!”墨紫菡一下扔掉手中的绷子,笑着追着玉珠要打。 “大小姐今天心情这么好。”刘妈妈一撩帘子进来看见难得如此活泼的墨紫菡,顿时笑道。 “妈妈怎么来了。”墨紫菡有些不好意思,“快请坐。”【。。。。。】 “老太太有话让奴婢告诉大小姐。”刘妈妈笑着在桌边坐下,眼神却落在桌上墨紫菡快绣完的那双鸳鸯上。 “妈妈请讲。”墨紫菡也坐回桌边。 “近来府里关于四小姐的传闻,想必大小姐也听到了吧。”刘妈妈收回眼神,看向墨紫菡。墨紫菡点了点头,她自然是听到了。刘妈妈叹了口气,又道,“这些传闻不仅在府里传,还传到外头去,连皇上都知道了。” 墨紫菡抬眼看着刘妈妈,完全不明白刘妈妈为何跟她说这些。迎着墨紫菡那完全懵懂的眼神,刘妈妈硬了硬心肠道,“皇上很不高兴,认为四小姐的名声有碍怕是当不得和亲公主。老爷只好向皇上提起了大小姐你——” 话到这里,墨紫菡还有什么不明白,她脸上的血色顿时就一点一点褪了下去。 “大小姐也别急,事还未定,要看那西狼王子怎么个意思。”刘妈妈安抚地拍了拍墨紫菡冰冷的手背,“只是老太太让我先知会大小姐一声,墨家生养大小姐一场,若真到了那般地步,老太太希望大小姐能为墨家多作考虑。”【。。。。。】 “烦请妈妈告知祖母,我知道了。”墨紫菡的声音再无刘妈妈进来前的欢快。 刘妈妈看着半垂着眼的墨紫菡,料想依照墨紫菡素日里怯懦的性子,是断不敢反抗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的决定的,也就放心地回福寿院去了。 待刘妈妈走后,玉珠呆楞了半晌,赶紧安慰脸色苍白的墨紫菡道,“小姐,刘妈妈说还未定呢,你先别急,兴许那西狼王子不在意四小姐的名声偏就喜欢她呢。” “这事八成是逃不过了,否则祖母又何必让刘妈妈来提醒我。”墨紫菡泪流满面道。 “都是四小姐!要不是她有那样的名声,老太太和老爷又怎么会让小姐你去——”玉珠心中一急就想冲进小院的第三进里找墨紫幽评理。 “这怎么能怪她呢。若非有她在,去的人本就会是我。她本就是二房的女儿,却要为我们长房的荣华富贵受累,本就不该。”墨紫菡拉住她,摇头垂泪道,“我早知道的,在这家里我是最无足轻重的那一个,若是要舍弃,一定会是我——” “难道小姐就甘心如此么?”玉珠哽咽道。 “我自然是不甘心的,但不甘心又如何……”墨紫菡怔怔出神了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书房,裁纸写了一行字,交到玉珠手里,眼中含泪道,“玉珠,再帮我一次。” 玉珠接过那张纸看了一眼,也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 墨紫冉受到墨越青斥责的消息传到墨紫幽耳中时,墨紫幽就知道自己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一半,现在就等着看西狼王子的反应。她心情大好,就带了飞萤去花园里散心,走到一半却又想到墨紫菡。 墨家既然揽下了与西狼和亲这件事,那就一定会揽到底。若是她去不成了,墨老夫人和墨越青自然是会把主意打到墨紫菡身上。如何帮墨紫菡也摆脱和亲的方法,她也已经想好了,现在就要看那西狼王子的性情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血性了。想到这里,她忽然就对这个西狼王子有了那么些期待。 就在思忖间,她忽然看见前方墨府与墨家旧宅之间的高墙下有一个人似乎在向旧宅里抛什么东西。 “玉珠,你在做什么?”墨紫幽走上前问。 玉珠一看见她就慌了神,转头撒腿就跑得不见踪影。谁知,她刚才想抛到旧宅的那样东西却因她力道不足,未越过高墙只在墙头撞了一下,又落了下来掉在墨紫幽面前。 墨紫幽捡起来一看,是颗石头外包了一张纸。她将那张纸展开,就见纸上只写了四个字:今夜亥初。 她看了一眼隔开旧宅的高墙,这堵墙因为隔着旧宅,所以平时也无派人看守,的确是个传递消息的好渠道。墨紫幽微微皱眉,想不到,她前些日子的担忧竟然成了真。 “小姐,玉珠扔这个给谁呢?”飞萤在她身后探头看。 “还能有谁!”墨紫幽冷笑一声,一把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那旧宅里能单凭几面就勾得女子魂思神往的,怕是只有那一人了!【。。。。。】 只是依着墨紫菡的性子,除非有人刻意引诱她,否则她哪敢与人私相授受乃至私会。墨紫幽心中有气,只觉得姬渊真是撒得一手好网,原来不只是对她,还想从墨紫菡这里下手。 “飞萤,今夜我们去一趟旧宅!”她沉声道。 今日,若换作是府里其他任何一个姐妹,她都不会管姬渊的闲事。可墨紫菡不行。墨紫菡虽与她不亲近,但的确是个心地纯良的好姑娘,更何况前世也算是她间接害了墨紫菡,她欠了她的。所以今生她不能在想方设法拉出墨紫菡出了和亲的火坑之后,又看着她掉进姬渊这个深渊里。 *** 墨家旧宅的第一进院子在当年墨越青为墨老夫人养坤班时,就改成了练功场,正屋也改作了排戏之用,倒是正方便了芙蓉班。 芙蓉班搬进来之后,姬渊就下令将正屋里的一应家具全都撤走,空旷的三间厅里只在北面两角摆上丝管弦竹等乐器,又在两侧各放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刀剑枪棍等等道具,方便平日里排戏所用。 墨紫幽带着飞萤进旧宅的时候已经入夜,她刚进旧宅,就有一戴着帷帽的女子与她擦肩而过。墨紫幽回头看了一眼,帷帽上的薄纱遮住了女子的容颜,但看她那一身衣料显然非富既贵。 “四小姐今日怎有如此雅兴,夜访我这漏居。” 墨紫幽转回头,就看见姬渊正坐在那空旷的三间厅里抚琴,厅里的灯火被穿堂风吹得明明灭灭,影影幢幢地洒在他的一身雪衣上,变幻莫测,难以捉磨。 “方才那位又是姬班主的红颜知己?”墨紫幽淡淡笑着与他对视。【。。。。。】 “不,她不过是个戏痴,喜欢串戏又不想让人知晓,所以偶尔会来我这里背着人唱上一场以解心痒罢了。”琴声停了下来,姬渊起身缓缓走到大厅中央,远远看着墨紫幽笑,“都说人生如戏,在这戏台上演尽人生百态的感觉是极妙的,四小姐想不想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唉,男主前世的名声太糟糕,可以说是劣迹斑斑,今生对女主又各种挑逗,女主会直接想到他身上也不奇怪~~~~~ 第47章 在金陵,的确有许多高门世家的子弟喜欢串戏, 偶尔还会与戏班子一起演上一出, 众人不以为耻, 反视为风雅之事。但换在女子身上却是不同, 女子若是与优伶戏子为伍, 则会令人不耻, 名声扫地。只是,人性如此,越不做不得的事, 往往越有人心痒难耐忍不住要去做。 “这戏台能让人尝遍红尘苦乐,体会浮世兴衰,”姬渊展开双臂,环视了一遍空旷的大厅,又颇有几分戏弄地看向墨紫幽,“在这戏台上你可以有千般面孔,万般性情,演尽风月事, 笑看台下垂泪人。许多人都极喜欢这种感觉。我这里正好有几套上好的行头,正合四小姐的身量,四小姐要不要试试,姬渊还可亲手为你敷粉画眉。” 墨紫幽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怎么?莫非四小姐嫌戏子是下九流的玩意,不愿与我为伍?也对,大家闺秀讲究行止有举,言语有方, 的确是不能沾惹这等事。只是——””姬渊的眼神变得有些挑衅,他笑,“只是四小姐在人前看似端庄守礼,实则生天反骨,叛逆乖张,根本视那些礼教规矩如无物。你都可深夜去乱葬岗上掘尸开棺,如今再坏一坏规矩又如何?” “小姐,别听这疯子胡言乱语。”飞萤有些气愤地小声道,墨紫幽若是真敢在这里唱戏,一旦传出去,她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墨紫幽不语不动地与姬渊对视,他目光灼灼,眼中似有跳动的火焰,在引诱着人不由自主迈进前方看不见的深渊。他嘲弄道,“四小姐不敢么?原来四小姐也是甘于被世俗束缚的女子。如此胆怯。唉,真是我看走眼了。” 她心知他分明就是故意激她,有意戏弄。只是,迎着他嘲弄的目光,她就莫名想起前世那依着楚烈想法塑造的自己。其实今生的自己与前世并无不同,她依旧是那个楚烈塑造出来的女子,她的舞,她的琴,她的字,她的言行举止无一不是他所喜欢的。她始终没有逃脱楚烈的牢笼。 姬渊那灼热的目光,如同前世最后那场大火,勾起了她心底那股想要冲出牢笼的不甘,她突然就想做一些前世墨紫幽绝对不会做的事。 她想,姬渊有一点是说对了,此生,她的确是天生反骨。她笑了笑,撇下飞萤缓步上前,一步一步走出牢笼,忽然张口唱道,“女中丈夫,不枉了女中丈夫,人中龙虎,正好配人中龙虎。说话间不觉的喜孜孜来到草庐……” 飞萤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姬渊也是怔住,但又立刻略显兴奋的笑起来。 几步之后,墨紫幽的步态忽然就变了,多了几分娇态和急切,每一步都踩得恰到好处,她走到厅门前,抬手假做敲门状,口中在唱,“……乘着这月色,又到了西明巷了。此是第一家,不免敲门则个。开门!开门!” 姬渊有些惊讶,墨紫幽唱得这一句段是《红拂记》里《侠女私奔》一出中红拂夜访李靖时的唱词。墨紫幽不过见他唱过一次,居然就把他的步态学了个十成十,又加之她音色清婉,竟也把他的唱腔模仿了十之七八,可见天分之高。且,她是女子,扮起红拂来自另有一番说不出的味道 “好!”他抚掌大笑,他先前不过是想戏弄戏弄墨紫幽,看一看她退缩的窘态罢了,如今竟是一下被她挑起了兴致。他道,“我从未唱过李靖,不过,今日为四小姐当一回李靖又何妨。” 他那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态瞬间变了,眉宇间忽然就多了英武之气,开口接道,“夜深谁个扣柴扉?只得颠倒衣裳试觑渠。”他伸手假做开门状,“呀!元来是紫衣年少俊庞儿,戴星何事匆匆至,莫不是月下初回掷果车?” “郞君何事大惊疑。”墨紫幽伸手假作脱衣帽状,举手抬足,模仿得分毫不差,她迈入厅中,口中道,“那里是纱帽笼头着紫衣。” “呀。”姬渊看着向他走来的墨紫幽,眼中兴味越来越浓,不知为何,他竟觉得面前的女子一瞬间脱胎换骨,仿佛她身上有什么他看不懂的东西发生了改变。他假作惊讶道,“元来是个女子。” “我本是华堂执拂女孩儿。”墨紫幽面上含着笑,步步走向姬渊,唱到这一句时却忽然迅速转身,伸手从一侧摆放的架子上抽出一柄剑,长剑一指直抵姬渊咽喉。 姬渊一惊,竟是忘了接词。她执着剑抵着他步步后退,脸上的娇态全部褪去,只余下冰冷,口里却还娇声在唱,“怜君状貌多奇异,愿托终身效唱随——” 刹那间,原本巧笑倩兮的女娇娥,竟换了脸孔化作冷面女罗刹。 戏台上用的剑自是未开过锋,可是那剑尖冷硬的触感依旧让姬渊感觉到一股冷锐的杀意。这是他第一次见有女子如此锋芒全开地拿剑抵着自己,他非但不觉得惊恐,心头反生出一种新奇的兴奋之感。 他笑,“四小姐莫非记错了本子,红拂拿得是拂尘,并非剑,红拂舞剑那是花部的玩意。”【注1】 “我并非红拂,你也非李靖。”墨紫幽冷冷道。【。。。。。】 “四小姐想我为你做李靖么?”姬渊眉目间的多情浓得散不去。 “姬渊,你想从墨家得到什么?”墨紫幽不为所动,却是问。 “你猜。”姬渊含笑道。 “我不管你想要什么,离我大姐姐远一点,她不是你该利用的人。那个府里其他姑娘,你爱勾搭谁,利用谁,我都不管,只有她不行,你听明白了么。”墨紫幽一字一句道。 “若我说不呢?”姬渊先是惊讶,继而又笑起来。 墨紫幽执剑的手又用力一分,姬渊顿觉喉间一疼,他面上的笑意却是不减反增,“原来四小姐也会有这般冲动的时候。” 墨紫幽不答,她知道自己今夜的确是冲动了。她也清楚自己这番冲动之举虽是为了墨紫菡,又何尝不是为了她自己。她警告姬渊远离墨紫菡,也意在警告姬渊远离她自己。就如同姬渊说她是个极可怕的人一般,他于她而言也是一种既特别又可怕的存在。 她心中藏着他们的前世今生,就注定了他可以轻易地扰乱她的思绪,打乱她的人生步调。她提防着他,害怕着他,忌惮着他,却又不得不注目于他。简直如芒刺在背,骨鲠在喉,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想把那根刺拔掉。【。。。。。】 姬渊抬起右手,用两指捏住剑身,将之移开,语中透出一丝危险,“四小姐既然如此忌惮我,还敢这般威胁于我,就不怕今夜走不出这里么?” “你又怎知我没有后招?”墨紫幽抬眼看他,她的眼中有着有恃无恐的笑意,他们二人都是重生,可姬渊在明,她在暗,她想坏他的事虽不容易却也不难。 “哈,我还真是小看了四小姐——”姬渊话到末尾,语调一轻,他忽然上前一步,迅速伸手揽住墨紫幽的腰,在她还不及反应间拉她进怀。 “你个登徒子!”厅外的飞萤惊呼一声就要冲进来。 姬渊却是广袖一扫,带起的劲风猛地将门关上,他劈手夺过墨紫幽手中的长剑往门上一扔,长剑在门上轻撞稳稳地落在门闩的槽中,厅门顿时被闩住。 他这一连串动作不过在转眼间完成,然后垂首逼视着怀里的墨紫幽。这一次,换成他逼着她步步后退,最后将她抵在厅墙上,他颇有几分危险地笑,“四小姐有后招又如何?现在依旧是要吃亏的。” 飞萤急得在外面拼命撞门,奈何芙蓉班一向舍得在道具上花钱,闩着门的那柄剑虽未开锋,却也是生铁打造,她根本撞不开。 墨紫幽在姬渊怀里仰起脸,脸上并无半分害怕屈辱之态,只是平静看他。姬渊微微眯眼,他伸手轻捏着她的下颌,语气轻飘飘地道,“我也想提醒四小姐一句,太聪明的女人固然令人欣赏,却也令人忌惮。你难道不明白?男人总是会想着摧毁令他忌惮的人。” “那么你要如何摧毁我呢?”墨紫幽缓缓露出一个艳丽的笑容,无惧无畏地看着他,“是污了我的清白,还是毁了我的容貌,又或者是打断我的手脚,割了我的舌头?”【。。。。。】 姬渊一怔,就见她的神色又恢复了冷淡,“无论你想用何种方式,我都劝你最好做绝一点,别留下我的命。否则,我若有一口气在定会让你陪着我下地狱。” 她语气轻缓,“相信我,姬渊,我可不是在虚张声势。” 姬渊不语,只是静静与她对视,他从未见过这般女子,她在他怀里明明脆弱得轻易就可以捏碎,可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竟是不输他分毫,让他半点不敢轻视于她。 他们沉默地对峙了很久,彼此间只余下两人长长短短的呼吸声,灯笼里明明灭灭的光线落在他们脸上,映得他们的面容时隐时现,变幻不定。 “姬渊,放过我大姐姐。”终是墨紫幽先开了口。她说完这句,就推开他向厅门走去,她听见姬渊在她身后似是好笑,又似是讥讽地笑了一声。 她没有回头,伸手拿下了门闩槽里的长剑,飞萤一下就撞开半扇门冲了进来,看见她就急急道,“小姐,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走吧。”墨紫幽摇摇头,扔掉了手中的长剑,在她举步走出厅门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琴声——《笼雀》。 她回过头,就见姬渊不知何时又坐回了琴案后,正垂首抚琴。他抬头看她,问道,“四小姐可曾听过这支曲子?” “听过。”墨紫幽回答。姬渊的双眼亮了起来,听她语气淡淡道,“正月十四那日听你弹过。” 姬渊的双眼又迅速黯淡下去,口中却是笑,“四小姐请慢走。” 墨紫幽心中略有歉意,但是到了如今,她越发不敢与他相认了。她转头不再看他,带着飞萤离开了旧宅,走出很远时,听到他还反复在弹那不甘的曲子。 ***【。。。。。】*** 墨紫幽悄悄回到墨府已是酉时末,她正和飞萤穿过花园欲回东小院,突然从花园小湖的方向传来“扑嗵”一声水响。墨紫幽一怔,心中莫名就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抬脚就向湖边跑去,远远就看见湖水里有人在扑腾。 天色太暗,她看不清是谁,只听见那人在呼救,“救命——” 那声音,稚嫩无助。 “云飞!”墨紫幽大惊失色,冲到湖边就要往湖里跳。飞萤一把将她拉住,“小姐,你不会凫水,我去!” 飞萤说完,就几步鱼跃入湖,拼命向着墨云飞游去。墨紫幽在湖边上大声呼喊,“快来人!二少爷落水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了半天,才有几个粗使婆子听见她的喊声匆匆赶来,飞萤早已在湖里抓住了墨云飞正带着他游到湖边。 墨云飞再不受宠,也是墨府的二少爷,那几个粗使婆子也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和墨紫幽一起把墨云飞拉上岸。 墨云飞被救上来时已经昏迷,墨紫幽不及多想立刻派了一个婆子去禀报墨老夫人,又派另一个婆子赶紧去请大夫,然后让剩下的婆子背起墨云飞就往于归院跑。 他们这一路动静极大,顷刻间,墨云飞落水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墨府,听到消息的墨越青和墨老夫人立刻就赶往了于归院,其他人也纷纷派了下人过来问个究竟,整个府里顿时惊乱成一团。 封夫人见到墨云飞浑身湿透,冻得小脸青白的样子时,惊得差点昏了过去,还好大夫来看过之后说并无大碍,只是呛了水又受寒气,要好好调养一阵子。 听到大夫如此说,墨老夫人略略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不怎么待见墨云飞,但到底还是亲孙子,自然还是担心的。她又派人送大夫出去,再让人按着大夫开的方子去库房里配药,然后向守在墨云飞床边垂泪的封夫人斥责道,“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大晚上的让他一个人跑去湖边玩!” 又一瞪眼看向伺候墨云飞的两个丫环,“你们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居然放着他一个人去湖边!明天通通发卖出去!” “二少爷说要去看湖里的龙鱼,不让我们跟着,说怕惊吓了龙鱼,他就看不着了。”那两个丫环一下跪在地上,哭哭啼啼道。【。。。。。】 “胡闹,他不让你们跟,你们就不跟么!”墨老夫人怒道。 “什么龙鱼?”墨紫幽皱眉,封夫人显然也不知晓,也正看向那两个丫环。 “是你大哥哥傍晚时带回来的,是预备要献给皇上的寿礼。那龙鱼气性大,水缸里养不好,所以就先放进湖里养着。”墨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本来准备明天让你们一起开开眼界的,谁知道这孩子先知道了就这么等不及。” 这龙鱼墨紫幽也曾听过,因其鱼嘴有须,通体金鳞,胸鳍似龙爪,形似龙故而得名,此鱼极其难得,更有传说此鱼若跃龙门,既可登天化龙,是以一向被视为祥瑞。曾经有人得了一条,献给了□□,后来就再无人见过,想不到墨云天竟能寻到。 “真是顽劣!累得大家都为他担心。”一旁的墨越青冷哼了一声,但看了墨云飞躺地床上昏迷不醒的可怜样,又有些心疼,顿时闭口不言了。忽然,有个丫环进来禀报他,“老爷,书房那请你过去,说是有要事向你禀报。” “母亲,那我就先去了。”墨越青皱了皱眉头,站起来道。见墨老夫人点头,他又向封夫人说了句,“云飞醒了就派人知会我一声。” 封夫人抽噎着点了点头。 待墨越青走后,墨老夫人又说了几句话,便也打算走了。陪着她来的蒋兰青体贴地扶她从椅子上起来,两人正要出去,墨紫幽忽然却道,“现在既然是兰青表姐帮着祖母掌家,那我倒有事想问一问兰青表姐。” “四妹妹有何事?”蒋兰青偏头看她。【。。。。。】 “我想问一问兰青表姐是怎么管家的!”墨紫幽冷冷道,“方才二弟落水时,我在花园里喊了半天,才有几个婆子匆匆赶过来。若大一个花园里就连个上夜的人都没有么?何以我呼救半天却无人听见?” 守在床边的封夫人听了这话,双肩顿时颤了颤,也抬头看蒋兰青。蒋兰青的脸色变了变,又强笑道,“都怪我,只因表哥说这龙鱼不好养,人多会惊着它,故而我就让花园里的下人都守在园外,吩咐他们没事也别往湖边走。” 墨紫幽沉默了,龙鱼既是要献给皇上的寿礼,小心伺候也属应当。特别是墨家这次因为她那孤星入命的名声之事,怕是惹得圣心不快,若是献上这龙鱼,多少也能挽回一些。 有这种必须慎重之事为理由,她的确不好再追问蒋兰青,但墨老夫人可以。墨紫幽看了墨老夫人一眼,哪知墨老夫人却是缓缓道,“好了,这龙鱼是要献给皇上的寿礼,又极其难得,是我吩咐兰青要小心照看的。怪不得她。”她又对蒋兰青道,“兰青,扶我回去吧。” “是。”蒋兰青应了一声,就扶着墨老夫人出去了。【。。。。。】 待墨老夫人一走,于归院顿时就冷清了下来。 “我答应了!”封夫人突然咬牙说了一句。 “伯母说什么?”墨紫幽诧异地看她。 “我上你的船,帮你对付老太太。”封夫人眼中露出恨色,“你说的对,若我继续软弱下去,是护不住云飞的!今日云飞差点就命丧黄泉,老太太居然半点都没有打算问责蒋兰青!难道云飞就不是她的孙子么!若换作是我让墨云天出了这等事,怕是老太太都可以要我的命!” “伯母想通了就好。”墨紫幽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她也没想到前世墨云飞溺水之事会提前这么多发生。今天若是她没有悄悄去见姬渊,没有那么巧经过湖边,墨云飞哪里还有命在。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中发冷,却也恨极了封夫人的不争。若非封夫人手段太软弱,哪会让人夺了自己的掌家之权,结果却反害了墨云飞。 “娘,我难受——”床上的墨云飞醒了过来,嘟囔着叫了封夫人一声。 封夫人和墨紫幽都是一惊,立刻走到床边去看他,墨云飞见墨紫幽也在,又虚弱地叫了她一声,“四姐姐。” “云飞,你是怎么掉进湖里去的?”墨紫幽皱着眉头问他。 “好像有人在后面推了我一把——”墨云飞的精神本还有些恍惚,说到这里突然就瞪大了眼睛,问,“四姐姐,有人要害我是么?!” “果真是有人推了你?”封夫人听了墨云飞的话顿时一惊。 墨云飞打起精神,边回想边说,“我本来站在湖边看鱼的,却不知道是谁从身后在我腰上推了一把——” 封夫人沉默半晌,冷笑起来,“好啊,我一直退让,他们却是得寸进尺,如今竟还想要云飞的命!” “娘,他们是谁?”墨云飞急急问。【。。。。。】 封夫人不回答,却又伤心又生气地问他,“你为何这么晚要去看那什么龙鱼!” “我是听下人说那龙鱼晚上全身都会发出金光,所以就想去看一看——”墨云飞怯怯道,又安慰封夫人,“娘,你别哭了。” “胡说八道!”墨紫幽冷笑一声,“哪个下人同你说的?” “记不得了,反正挺眼生的。”墨云飞想了想,回答道。 连人都记不得,更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了。封夫人抹着眼泪看着墨紫幽问,“难道这事就这么过去?” 为母则刚,封夫人自己受害时,她还能保持平常心。可现在墨云飞差点连命都没了,她自然忍不了。更何况,她本以为墨云飞是自己不小心才落水的,现在得知是有心人加害,她就更加不能忍了。 “自然不能就这么过去。”墨紫幽弯下腰拿起墨云飞放在床边湿掉的两只鞋子,转过鞋底看了一眼,“不仅不能就这么过去,伯母你还要利用这件事把掌家之权从蒋兰青手里夺回来!” “要如何做?”封夫人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墨紫幽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墨云飞的两个丫环,问,“你们谁不是家生子?” “奴婢不是,奴婢是府里三年前从人伢子那买进来的。”其中一个丫环道。 “你在世上还有何亲人?”墨紫幽问她。 “奴婢不记得了。”那丫环摇头。 “很好,你没有照看好二少你,是你的过错。”墨紫幽笑起来,“现在,我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改到这么晚,这一章男女主那段改得我快吐血,还是不满意~~~OTZ~~~话说我本来没打算让男主壁咚女主的,只想让女主威胁完就走,结果越写越兴奋就壁咚了~~~~OTZ~~~~还好没让他啃下去~~~~~ 【注1】花部:乾隆时,有人把昆曲称为“雅部”,因其高雅,又把京剧越剧等等全都称之为“花部”,昆曲里的红拂和虞姬都是不舞剑的,现在有舞剑的都是从京剧学来的,反弄得不伦不类。 第48章 第二天,蒋兰青一早便去给墨老夫人请安, 虽说她现在管着墨府内院的事务, 但却也知道这一切全凭墨老夫人的抬举, 深怕稍有不慎就失了墨老夫人的欢心, 是以该对墨老夫人献的殷勤依旧半分不少。 若是以往, 墨老夫人多半是同她闲话两句, 就放她去忙了。可是今日,墨老夫人却是坐在榻上一手端着茶碗,一手缓缓地拨弄着碗盖, 打量着她不说话。 蒋兰青今日穿了一件丁香色绣折枝堆花织锦小袄,搭一条玉色洒银碎花暗纹曳地裙,发间簪了两支双层花蝶鎏金簪,眉心还贴了浅粉色的花钿。墨云天难得回来,她的打扮自然较平常时娇艳了许多。如今,被墨老夫人这么看着,她心里顿时有些发慌,心想莫非自己今日打扮得过于艳丽, 惹得墨老夫人不喜。【。。。。。】 “昨日,云飞是怎么回事?”墨老夫人悠悠地喝了口茶却是问。 蒋兰青心中一凛,目光闪了闪,立刻赔笑道,“这的确该怪我处理不周全,不该让下人都离了花园,请老太太责罚。” “那天, 云飞在福寿院里顶了你几句,你心里一直憋着气吧。”墨老夫人语气平淡,但话里的意思,立刻让蒋兰青惊得跪了下去,她颤声道,“老太太这是在疑我?云飞不过是个孩子,口不择言也属正常,我就是再怎么憋着气也不会想去害他性命啊。” “真没有?”墨老夫人目光冷冷地看着她,不止墨紫幽会疑她,昨天墨云飞落水之事多少有些蹊跷,墨老夫人自然也会生疑。 “兰青绝无此心,老太太有意让我历练才让我掌家,我怎会做出此等事来。”蒋兰青赶紧摇头道。 “没有就好。”墨老夫人依旧没有让她起来,口中缓缓道,“别学你姑母,她没你有福气。你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应该知道我一向对你寄予厚望,千万别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兰青明白。”蒋兰青略略松了一口气,唇角却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你去忙吧。”墨老夫人终于道。 “是。”蒋兰青站了起来,刚要行礼退下,谁知,却听见身后传来封夫人的声音,“给老太太请安。” 蒋兰青转过身去,就见封夫人身后跟着墨云飞身边的一个丫环,那丫环手里拿着一双鞋。 “我不是派人传话,免了你这几日的问安么,让你好好照顾云飞么。”墨老夫人微微皱眉,目露不喜。只要看见封夫人,她就难免要想到那日在林姨妈那受的气。【。。。。。】 “我是有事想请老夫人替我分辨分辨。”封夫人垂首恭声道,“我也请了老爷和云天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墨老夫人就看见墨越青和墨云天一前一后转过正屋对面花厅里的木雕大插屏,向着这里走来。 “母亲。”墨越青向墨老夫人问了安之后,就到坐榻的另一侧坐下。 “祖母。”墨云天也向墨老夫人行礼问安,又再向封夫人行礼,语气淡淡道,“母亲。” 封夫人淡淡点了点头,墨云天与墨云飞一向感情极淡,也不喜欢封夫人,叫她一声母亲都算勉强,她也从不强求他的恭敬。 墨云天行了礼之后就走到墨越青身边站着,同时对着屋里的蒋兰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蒋兰青顿时就心头乱跳,她含情脉脉地回看他,面颊微微泛红,满脸都是娇色。【。。。。。】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把我们全都叫来?”墨越青今天的心情显然很不好,口气也较平日里更为冷淡,又问封夫人道,“云飞今日如何?” “受了寒正病着,估计要养上一段时日。”封夫人回答,又看着墨老夫人和墨越青正色道,“我今日是想替云飞讨个公道!”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蒋兰青有些紧张地看了墨云天一眼,就见墨云天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迎儿,把二少爷昨夜穿的鞋拿给老太太和老爷看。”封夫人对自己带来的那个丫环吩咐道。 迎儿走上前来,将手里的鞋子翻过来,把鞋底亮给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看。墨老夫人和墨越青都是一怔,只见那双鞋的鞋底极为光滑只有稍稍磨损,若是穿着在湿滑的地方行走极容易滑倒,比如说湖边。 “怎么回事?”墨老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墨越青的脸色也不好看。 “昨日有人故意让云飞穿了这双鞋子,他在湖边看龙鱼时,才会滑进湖里。”封夫人缓缓道。 一旁听着的蒋兰青微楞,又看了墨云天一眼,却见墨云天依旧面无表情。 “云飞的衣着不都是他身边的人伺候的么?”墨老夫人怒声问封夫人,“怎么会被人动过手脚都不知道!” “是我看走了眼,才让云飞身边出了那等吃里爬外的东西。”封夫人叹了口气,“可惜,彩画昨夜已经潜逃了。” “彩画?”墨老夫人皱眉想了想,想起是墨云飞身边的另一个丫环。“是她动的手脚?” “你到底是怎么管丫环的!”墨越青顿时就冷声斥责封夫人,“先是出了个绣云,现在又来个什么彩画,你到底是怎么当娘的!”【。。。。。】 “的确是我不谨慎。”封夫人一脸愧色,却又道,“但这彩画已经伺候了云飞近三年,一向得力,这好好的,怎会做出这等事来?况且,她无缘无故害云飞做什么?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彩画被人收买了。” “你认为是谁收买了彩画?”墨老夫人沉着脸问。 蒋兰青听到这里,有些紧张地用手抓紧了身侧的裙子。 “儿媳无能,还未查到。不过——”封夫人顿了一下,才道,“不过云飞告诉我,昨日有下人对他说那龙鱼夜里全身会发出金光,他才会夜里一人跑去湖边。可惜,他昨日受了惊吓,已记不得那个下人的长相。”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越听面色越沉,就见封夫人慢慢把视线转向蒋兰青,“我想了想,事情怎么会这般凑巧,先是彩画被人收买在云飞的鞋子上动手脚,后又有下人欺骗云飞夜里去看龙鱼,偏偏昨天夜里兰青姑娘就把花园里的下人全都支走。若非紫幽刚巧路过,云飞只怕早无命在。” 正屋里,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转向了蒋兰青,蒋兰青的脸色微变,强笑了一声,道,“夫人这是在疑我?” “事情巧合到这种程度,我不得不疑。”封夫人淡淡道。 “我昨日已说了,那龙鱼是预备献给圣上的寿礼,我自然要慎重对待。龙鱼不喜人靠近,故而我才让下人少进花园。”蒋兰青摇了摇头,“至于哄骗云飞的下人和那个彩画之事,我全不知情,夫人可不能就这么无凭无据地冤枉我。” “我的确没有证据。”封夫人也笑了一声,环视了墨老夫人和墨越青,还有墨云天三人一眼,又对蒋兰青道,“但是这龙鱼是昨日傍晚云天才带回来的,事先也只知会了老太太,老爷,和你,就连我也是不知。可却有人立刻就能计划好用这龙鱼来害云飞,老太太和老爷自然是不会这么做,不是你,难道是云天不成?”【。。。。。】 此言一出,屋时众人的脸色都是变了变,墨云天的脸色难看,向着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义正辞严道,“祖母,父亲,我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事来!” 墨越青目光阴沉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墨老夫人却是冷冷地盯着封夫人看,她算是看出来封夫人打得是什么主意了。 蒋兰青虽是她为墨云天准备好的正妻人选,但墨云天也不是非她不可。可墨云天不一样,他可是墨家将来的支柱,眼看下个月就要参加会试了。若是此时扯上这等谋害幼弟之事,墨云天名声尽毁不说,以后只怕难以入仕,那他这一生可算是废了。 封夫人这是一心要为墨云飞要一个交代,逼着她在蒋兰青和墨云天当中选一个。这还需要选么?自然只能是牺牲蒋兰青。 墨老夫人目光冰冷地看着蒋兰青,原本她虽疑蒋兰青,却也觉得蒋兰青不是这等不知轻重会对墨云飞下手之人,但如今有了彩画之事,她也只能认为是蒋兰青做的。否则—— 墨老夫人看了墨云天一眼,终是沉声道,“兰青,今日起,你就去霞晚居照顾你姑母吧。” “老太太?”蒋兰青脸色一白。 “你姑母有孕在身,因她做错事现在身边只有一个丫环伺候着,你身为侄女去照顾她也分属应当。”墨老夫淡淡道。 这等于是将蒋兰青和蒋姨娘一起禁足了。一直以来,蒋兰青在墨家能有如今的地位,自然是因为她住在福寿院,住在墨老夫人身边,墨老夫人愿意抬举她,所以谁都会高看她两眼。一旦墨老夫人将她迁出福寿院,在众人眼中就等于是她失宠了。 况且谋害墨云飞可不是小事,今天她若是认了这个罚,那她以后哪还可能成为墨云天的妻子?她这些年来的辛苦谋划,盘算期待可就全都落空了!她怎么能甘心! 她立刻跪到墨老夫人跟前,颤声道,“老太太,我没有买通彩画,我——” 她话还未说完,墨老夫人就抬手打断道,“龙鱼昨日会送到府中之事,的确只有我,老爷,还有云天和你知道,且,昨日又是你自作主张将下人都调离花园,才累得云飞险些丧命。这一切种种都指向你,你还要狡辩么!”【。。。。。】 封夫人神色淡淡地看着蒋兰青,蒋兰青的确没有买通彩画,但她有没有做别的事情可就难说了。 事实上,买通彩画的是她和墨紫幽。墨紫幽出主意,让她给了彩画一大笔钱,再悄悄送彩画去江北封家将她藏起来,又让人在墨云飞的鞋底动了手脚。今天才到福寿院来唱这一场戏。 毕竟,那个在身后推了墨云飞的人和那个故意哄骗墨云飞龙鱼夜里会发出金光的下人,她们都找不到,找不到就没有证据。但是墨紫幽告诉她,若是没有证据,那就自己制造证据。虽然,这样的证据只能证明有人要害墨云飞,并不足以指证是蒋兰青向墨云飞下的手,但一旦扯上了墨云天,事情可就不一样了,墨老夫人可是绝对不愿意让墨云天染上污点的。 “我——”蒋兰青有些急切地抬头还想再说什么,却对上墨老夫人冰冷的目光,那目光幽幽沉沉,意在警告她,她的一切都是墨老夫人给的,是墨老夫人抬举她才有今天。无论指证她的证据充不充足,她要她认罪,她就必须认!她听见墨老夫人道,“若非是你,难道对云飞下手的会是我?会是老爷?还是云天!”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蒋兰青心头一颤,她转头看了墨云天一眼,她怎么舍得让他担此恶名? “兰青认罚。”蒋兰青终究低下头去,垂泪认罪,“是我让人哄骗了云飞,是我买通了彩画,是我知道云飞会出事,故意支开了下人。” 封夫人一脸惊讶地看着蒋兰青,蒋兰青认了其它的罪状她自是不觉得奇怪,可是蒋兰青怎会连买通彩画这件事都认了? “你好大的胆子,住在我墨家,却敢对我墨家人下毒手!”墨越青一听蒋兰青的话,顿时气得冷笑道,“你一个外人还真当自己是墨家小姐不成!”他又对墨老夫人道,“母亲,我看也别让她去照顾蒋姨娘了,送她回蒋家!留在府里,也是个祸患!” 蒋兰青顿时脸色苍白,她扑到墨越青脚边哭道,“老爷,不要送我回去,我知错了,求你别送我回去!”又求墨老夫人,“老太太,别送我回去!” 墨老夫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墨越青,蒋兰青出身蒋家,墨越青多少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该这么说话,今儿是怎么了? “表哥——”蒋兰青泪眼盈盈地看向墨云天,颤声道,“你替我说句话——” 墨云天看见一张娇容哭得都是泪水,原本娇艳的妆容全花了,到底对她也是颇有几分情意在,他开口道,“父亲,祖母,兰青既知错了,就让她留在府里悔过,不必送回蒋家了吧。” “云天你怜香惜玉,却怎不怜惜怜惜你弟弟,他昨天可是差点就被她给害死了。”封夫人突然冷冷道。【。。。。。】 “我——”墨云天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对墨云飞的感情的确还不如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蒋兰青深。若是墨云飞真死了,只怕他也不会有多少感觉。 “好了!”墨老夫人打断他们,她低头去看正一脸哀求地看着她的蒋兰青,虽然蒋兰青经过此次,算是毁了。但好歹是自己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就这么送走,她既于心不忍,也舍不得,就算将来做不成墨云天的正妻,还是可以留着做个妾室的。她开口道,“兰青伺候了我这么多年了,她虽一时犯错,却也该给她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既然母亲如此说,那就留下她吧。但这个家可不能再随便交与外人当了。”墨越青的语气里竟是有了几分对墨老夫人的埋怨,“我看还是让夫人管的好。” 墨老夫人一噎,她元宵节时受了林姨妈的气,本不想这么轻易就把掌家之权交还给封夫人的。但蒋兰青是她□□出来的人,又是她把掌家之权越过墨家的几个女儿交到蒋兰青手上了,如今出了这等事,墨越青埋怨她,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道,“也好,文鸳,这一次你可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是。”封夫人道,心中暗叹墨紫幽的计策果然奏效,不仅惩罚了蒋兰青,还让她把掌家之权给拿了回来。 “此事就到此为止。”墨越青面色沉冷地站了起来,忽然对墨云天道,“你跟我出来。” “是。”墨云天立刻恭恭敬敬地跟在墨越青身后,两人向墨老夫人告退之后,就一起出了福寿院。 走了一段,墨越青突然回头冷冷问墨云天,“我问你,是不是你让兰青把花园里的人都给调走的。” “父亲怎会如此想?”墨云天吃了一惊,赶紧道,“兰青所为绝对与孩儿无关。” “昨日云飞出事的时候,府里乱成了一团,我书房里就在那时丢了一样东西。”墨越青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是不是你拿走的。” “父亲丢了什么东西?孩儿不曾见过!”墨云天惊得连忙道,墨越青的书房有不少机密的东西,他平时就连进去都难,如何敢乱拿东西。 墨越青沉默地看着他不说话,然后转身拂袖而去,留下墨云天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独自揣测。想了半天,他也想不出墨越青到底丢了什么东西让他如此恼怒,只好转身又回福寿院去找蒋兰青。 刚转过花厅里的木雕插屏,就听到墨老夫人对封夫人交代道,“过不了几日便是花朝宴了,你要多费点心。退下吧。” 封夫人应声告退,出去时同进来的墨云天打了个照面,墨云天只略略向封夫人颔首行礼,就急急走进正屋。 墨老夫人正要起身,见他进来,顿时奇怪地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祖母,兰青呢?”墨云天行了礼就问。 “回她屋里收拾东西了,一会儿就让她搬到霞晚居去。”墨老夫人以为墨云天是心疼蒋兰青才回来的,她道,“她这一遭并不冤枉,你别太儿女情长了。”【。。。。。】 墨云天不好解释,只好随便应付两句就匆匆往蒋兰青屋里去了。待他走后,墨老夫人皱了皱眉,对身旁的刘妈妈道,“这文鸳从前可不是这么计较的性子,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她还有这般手段。” 明知道自己手里的证据不足,却故意把墨云天扯了进来,逼得她不得不处置蒋兰青。 “为母则刚,二少爷出事,夫人自然急了。”刘妈妈又斟酌着问道,“那老太太看这事到底是不是兰青小姐做的呢?” “若没彩画那事,我原也想她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会去害云飞性命,但现在看来,多半跟她脱不了干系。看来我从前是太抬举她了,她才会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做出这等事来。她们这一个一个的都不让我省心!”无论是蒋姨娘还是蒋兰青实在都太让她失望了。墨老夫人皱起了眉头,又道,“你说,是不是真是这四丫头的命太硬?怎么她一回来,府里就接连出了那么多事?当年说她孤星入命,不过是个让她留在云都的借口罢了,但如今我倒是信了几分。” “老太太想多了。”刘妈妈安慰道。 墨老夫人摇头不语。 ***【。。。。。】*** 墨云天进蒋兰青屋子时,蒋兰青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收着东西,见墨云天进来,一下就扑进他怀里哭,“表哥,我为你到了如此地步,你可不能放着我不管哪!” “为我?你自己犯错受罚,怎说是为了我?”墨云天皱起了眉头。 “表哥你怎可翻脸不认人!”蒋兰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是你留了字条让我昨夜把花园里的下人全都支开么?你说云飞先前对我不敬,你有法子为我出气。” “我怎会留这样的字条给你?”墨云天大惊失色,急问道,“字条呢?” “字条上写着让我看完就烧掉……”蒋兰青这才发现不对,她以为害墨云飞的人是墨云天,所以刚才墨老夫人一逼她,她就什么都认在了自己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走走剧情,唉,今天又改得这么晚,越写越不满意,果然日更六千质量就下降了~~~~~~嘤嘤嘤~~~~~ 第49章 “那字条上写着让我看完就烧掉……”蒋兰青这才发现不对,她瞪大眼道, “可那张字条是放在你昨日派人送来给我的胭脂盒里啊!” 她曾同墨云天说过, 想要那宫里特制的金胭脂, 这金胭脂并非金色, 是因涂在脸上若遇阳光会有微光闪闪而得名。因这金胭脂的制法是宫里独有的秘方, 又加之极其难制, 所以难得,整个墨家也就墨紫冉有一小盒。 她倒并非真有多想要那金胭脂,会同墨云天这么说, 只是想试一试自己在墨云天心中有多少分量。没想到墨云天这次回来,真就给她带了一盒。 所以昨日,她在那胭脂盒里看见那张纸条时,因着墨云天对自己的怜爱,所以半分没有犹豫就照着纸条上的话去做了。后来,墨云飞果然出事,当时她本也担心会牵扯到自己,故而早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原想着墨云天既要出手, 必定不会留下把柄让人抓住,哪想到会有一个彩画。 封夫人说出彩画逃走之事时,她还觉得墨云天怎会如此不谨慎,但如今看来昨夜害墨云飞的人根本就不是墨云天。 可她却以为是他,所以方才墨老夫人一拿墨云天逼她,她就把什么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认了。【。。。。。】 她认罪时还想着,自己为墨云天牺牲至此, 可以说是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墨云天一定会十分怜惜自己。哪怕她如今失了墨老夫人的宠爱,又惹怒了墨越青险些要被送回蒋家,但她始终觉得墨云天一定会护着自己,她的一番情意墨云天绝不会辜负。可现在—— “真不是表哥你么?”蒋兰青脸色煞白,那她之前那一番自以为情深的所为,岂不是成了笑话! “你也不知道向我求证一下,就去做了?”墨云天脸色十分阴沉,那胭脂的确是他派人送的,但是他绝对没在盒子里放那张字条,“难道你连我的字迹都不会认么!” “那字迹挺像是你的……”蒋兰青越说声音越低。她虽在墨老夫人身边长大,可墨老夫人自己对琴棋书画都一样不通,又怎会往那方面培养她呢,多是教她管家看账。她虽识字,但在书法上造诣极差,又怎辨别得出相似的笔迹里的差别。 “难道你就不会用脑子想一想,我怎会因为云飞对你不敬这等小事就替你去教训他!”墨云天真是被蒋兰青的愚蠢气得狠了。 “我听见他差点丢了性命也吓了一跳。”蒋兰青呐呐道,“但我以为是表哥你嫌他碍事,怕他将来若有大出息了,以后分家时,封家有了他做倚仗就不把你和蒋家放在眼里,不再帮着墨家和蒋家生财——”【。。。。。】 “你倒是想得很长远哪——”墨云天怒极反笑,“我都没想到的事情,你倒是先替我想到了!我如今有父亲为我铺路,将来入仕只会越走越高,等到他墨云飞有出息时,我早就在朝廷里站稳了脚。分家又如何,最后他墨云飞还是要来求我!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就顾惜着那点小财!” 蒋兰青顿时不敢说话了,墨云天冷冷地盯着她看,他原本还觉得她聪明伶俐,识情知趣,颇合他心意。虽然未到极喜欢她的地步,但既然是墨老夫人安排的人选,他也就接受了。如今才发现竟是个蠢的,不仅目光短浅只盯着那点蝇头小利,还轻易就能上当受骗,差点就害了他! “那我问你,昨夜你可曾派人去我爹的书房里取过东西?”墨云天又问。 “老爷书房里有许多机密,故而一向都是他自己派人打理。要拿什么,也是他自己派人去取,我哪里敢随便派人进去取东西。”蒋兰青不明白墨云天为何这么问。 墨云天的双眸黯了黯,怕是有人假借他的名义骗了蒋兰青,然后借着墨云飞落水在府里引起的惊乱,趁机入墨越青的书房里行窃。只怕害墨云飞只是障眼法,行窃才是真正的目的。可是却让他在墨越青那里背了黑锅!【。。。。。】 也不怪墨越青会怀疑他,蒋兰青一向钟情于他,是墨老夫人为他挑的未来妻子。好好的,她为何要去害墨云飞,别人自然会想到是为了他。 墨云天狠狠一拳槌在了桌上,也不知道书房里到底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竟让一向疼爱信任他的父亲用那种眼神看他! “那张纸条的事,你绝对不可以同他人提起,听明白了么?”墨云天冷冷道,否则在抓不到元凶的情况下,别人只会认为那张纸条是他写的,只不过出了事就翻脸不认而已。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冷了,蒋兰青还是要好好安抚的,他又缓声道,“过段时日,待父亲和祖母的气消了,我会想法子为你求情的,解了你的禁足的。” 蒋兰青顿时目露喜色,她还以为她闯了这样的大祸墨云天一定会厌弃她,没想到他还能这般怜惜自己。但她的情绪又立刻低落下来,“可是,我们的婚事——” “这个以后再说。”墨云天目露不耐,但还是强忍着和颜悦色道,“你今日也算是为了我,我会记着的。” “表哥——”蒋兰青喜极而泣地又扑进他怀里。 “一定记着我的话,知道么。”墨云天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温柔,眼神却是冷的。 ***【。。。。。】*** 待封夫人回到于归院时,墨紫幽正好带着飞萤前来探望墨云飞。墨云飞正发着烧,躺在被褥里皱着一张小脸沉睡着。墨紫幽看着心疼,想墨云飞这么小就要遭这种罪,那下手的人也实在太狠了。 她又暗忖,是不是因为她重生的缘故才导致今生墨云飞会提前遇害。她又有些不解,虽然她第一个就怀疑是蒋兰青对墨云飞下的手,可是以蒋兰青的性子,她就是再不喜欢墨云飞最多下点小绊子就得了,为何突然出手这般狠辣。 “你来了。”封夫人走进来,对她道。 “伯母,如何了?”墨紫幽收起思绪回身问封夫人。封夫人挥了挥手,屋子里伺候的下人全都退了出去,飞萤还极有眼色地帮她们带上了门。 “如你所料,老太太把掌家权交还给我,蒋兰青也认罪了,只是——”封夫人看了床上沉睡着的墨云飞一眼,道,“她把所有的事都认了。” “所有?”墨紫幽皱起眉头,她知道封夫人说这一句自有别意,立刻就想到了,“包括彩画?” “包括彩画。”封夫人点了点头,“而且,她并未提到那个推云飞落水的人。”【。。。。。】 “怎么会?”墨紫幽皱着眉头在墨云飞的床边来回踱步。如若事情真是蒋兰青做的,她既然都认罪了,就该只认她自己做到,对于彩画之事又何必要认?除非—— “除非她是替别人认罪。而那个人到底做了多少事情,她并不清楚,于是就一股脑儿地全认下了。” “这么说,她是冤枉的?”封夫人也皱起眉头,“害云飞的另有其人?” “其人自然有,但她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墨紫幽冷笑了一声,“伯母别忘了,调走花园中下人是她,否则那暗害云飞的人怎会如此方拿下手。” “难道是云天?”封夫人的声音有些冷。 “不该是他,”墨紫幽摇了摇头“云飞于大哥哥无碍,无缘无故他为何要害云飞。这不像他会做的事。” 墨云天继承了墨越青的功利性子,一心只想往上爬。况且他下个月就要参加会试,前世他可是中了探花的,只要他不行差踏错,在仕途上有墨越青为他铺路,以后必定一帆风顺。但若现在背上残害亲弟的骂名,他的一生前程可就全毁了。他怎会行此不智之举。 且,他又是元配嫡子,墨府将来自然是他当家,墨云飞如今才十一岁,墨越青一向都更看重他,冷待墨云飞。墨云飞根本不能与他争什么,他又何必费事来对付墨云飞? “但能让蒋兰青甘愿胡乱认罪也要包庇的,除了他,我再想不到别人了。”封夫人摇头道。 “无妨,且看着吧,总会知道真相的。”墨紫幽淡淡道,“如今伯母既然重新掌家,可要好好当这个主母。”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自是不会再像从前一样软弱,反害了自己的孩子。”封夫人又看了墨云飞一眼,叹了口气,“今儿,老太太向我提了花朝宴之事。你是怎么想的?” 墨紫幽轻轻勾了勾唇角,封夫人又道,“紫冉自然是能入选那献艺的十人,但老太太希望你也努力尝试一下,入选那能在花朝宴上为皇上和贵妃献艺的十人当中。” “这件事,祖母已经派人来提醒我很多次了。”墨紫幽道,“她还说了,若是我不能入选,花朝宴时也一定要在皇上面前露一露脸,也好证明伯父赞我之言非虚。” 每年二月初二的花朝宴一直都是金陵闺秀展示自己的好机会,因为想要在花朝宴上当众献艺的闺秀太多,甚至还有不少特意从别的地方赶来参加的姑娘,根本安排不了。所以后来就从各家闺秀全都轮流献艺改为了从欲参加宴会的姑娘中选出才艺最优秀的十人在宴会上为皇上和贵妃献艺。 也因为如此,贵妃会提前三天在正月三十那日,让有意一展才艺的姑娘们到皇家苑囿清漪园中参加甄选。【。。。。。】 能成为花朝宴魁首的女子不能只有美貌,也不能只有一样所长,必要样样精通,面面俱全。故而甄选分两个步骤,第一先论貌,由贵妃派出的人先从众女间选出四十名相貌最出众者,其余人则落选。第二再论才,论才是以乐棋书画,文歌舞绣八艺为考,这四十名相貌出众者必须全都通过这八艺考核,再从中选出最出类拔萃的那十人。 而这十人就可自选所长在花朝宴上献艺,最后再由花朝宴上所请的各艺名家评出高下,定出魁首。这被选出的魁首自是色艺无双,必将名冠金陵,一如当年的苏雪君和萧贵妃。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名扬天下,成为如同那两位金陵绝色一般的传奇? 可惜这机会仅仅只有一次,一旦落选就不能有第二次机会,故而金陵闺秀为了不错失这仅有的一次机会往往从小就开始下苦功磨练八艺,只为了能挤入那十人当中。也有个别的的为了准备更充足一些,还会推迟几年参加,比如墨紫幽那三位姐姐。 墨紫冉和墨紫菡年已十六,墨紫薇也已十五,花朝宴上不乏有十二三岁就艳惊四座之女,她们却全都拖到今年才参加花朝宴,全因墨紫冉之故。 墨紫冉为求一鸣惊人,所以就想再多下几年功夫再去参加花朝宴的甄选。可墨紫菡对花朝宴上的争名并不在意,早去晚去都无不同。墨紫薇心知自己不如墨紫冉,一直都想要避开墨紫冉参加,所以去年就怂恿着墨紫菡一起向墨老夫人提出要参加花朝宴。 结果墨紫冉认为自家姐妹都出了,只有自己没去,反显得她胆怯,故而坚决不同意,要求要去就几个姐妹一起去,于是她们三人就拖到如今。现在倒是又多加了一个墨紫幽。【。。。。。】 “紫幽,老太太虽如此希望,但她也知你从小长于乡野,在八艺上过不了关也属正常,你就别在这事上费心了。”封夫人又叹了口气,道,“眼看那西狼王子没两天就要来了,花朝宴时你就会见到他。唉——” “我必须入选那十人当中。”墨紫幽却是摇头道,“皇上本就因为我们放出去的流言对我不满,若我连甄选都过不了,只怕皇上马上就会更换和亲人选。那可就是大姐姐了。” 墨越青还期待着等她到皇上面前露过脸之后,皇上就能安心。但他已经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结果她连在花朝宴上献艺的资格都得不了,难免皇上会失了耐心,不等到西狼王子在花朝宴上见她,就更换和亲人选。 “紫菡的确是个可怜的。”封夫人缓缓道,“也难为你自己身陷困局,却还顾着她。可万一那西狼王子真不在意那些流言,看上了你怎么办?” “只好赌一赌了。”墨紫幽笑了一笑道,“他若不中计,我也还有后招,总有法子让他不敢娶我。只要再拖上半个月,我有法子让我和大姐姐都可以不用去西狼。 “你自己有成算就好。”封夫人点了点头,也不多言。 “那伯母,我就先回去了。” 墨紫幽又走到床边看了墨云飞一眼,就打开房门走出去,封夫人送她到门口,她们都没发现,一直在床边沉睡的墨云飞悄悄地睁开了眼,又迅速闭上。 “走吧。”墨紫幽对等在门外的飞萤道。 飞萤立刻蹦蹦跳跳地跟上了她,两人刚出于归院,迎面就看见墨紫菡正带着玉珠向于归院走来,想必也是来探望墨云飞的。一见到墨紫幽,墨紫菡就怔了怔,玉珠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大姐姐过来了。”墨紫幽笑道。 “四妹妹来得真早。”墨紫菡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敢正视墨紫幽的脸。 “有心不在早晚。”墨紫幽淡淡道,“大姐姐进去吧,妹妹我就先回去了。”【。。。。。】 墨紫菡一脸有话想说又不敢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让墨紫幽先走。结果,墨紫幽才走两步,她又有些急切地低声轻唤,“四妹妹——” “大姐姐还有何事?”墨紫幽停下脚步,回头看墨紫菡。 “昨天……”墨紫菡有些犹豫地开口,想问那张纸条的事,却又不敢问下去。 昨日玉珠虽跑开了,却又躲在暗处处远远偷看那墙边的情形,结果就看见墨紫幽捡了那张包着石头的纸打开看了,她当时就吓得赶紧跑回去告知了墨紫菡。与男子私相授受,乃自私会可是犯不得的大罪,更何况那男子还是个身份低贱的戏子。 她们深怕墨紫幽把这件事禀报墨老夫人,墨紫菡当时就想去找墨紫幽求情,可是没找到墨紫幽,还听说墨云飞出事了。等墨紫幽回到东小院时已是极晚,墨紫菡也不好去找她,于是和玉珠主仆俩人忐忑得一宿没睡好。如今可算是遇上了。 “昨夜云飞出事,我担心急了,其它的事倒是都想不起来了。”墨紫幽笑看着她回答。 墨紫菡一怔,神情似乎有些感激,又有些羞愧,张口还想说什么,墨紫幽已道,“大姐姐快去看云飞吧。” 墨紫菡终究是点了点头,墨紫幽一笑便带着飞萤走了。 ***【。。。。。】*** 没过几日,便到了三十,墨家一早便安排好了马车送家里的四个女孩从金陵城北门出了城,前往清漪园参加花朝宴前的甄选。 才到清漪园南门,就见清漪园南门外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马车停得到处都是,几乎险把路都给堵了。无数头戴帷帽的佳丽按规矩排成一列,按顺序从侧门进入清漪园,在进门时把手里的写着自己名字的花签交给门边清点人数的内侍官。 墨紫幽跟着三个姐姐排在队列,悄悄转头向后看了一眼,只见长长的列队直望不见尾,不由得暗自咂舌,这阵仗真是堪比天子选妃。难怪花朝宴要从各家闺秀献艺改成甄选十人,真要这么多人都在宴会上献艺,那是看三天三夜可都看不完。 进了清漪园后,她们先被领到园中主殿内等待,为她们领路的女官在她们进殿时就命她们除下了掩盖面容的帷帽,然后再一个个到偏殿去由贵妃安排的人品评她们的容貌。墨紫幽刚刚除下帷帽露出她那张绝丽无双的脸时,就引起了殿内众人的惊叹。【。。。。。】 一旁的墨紫冉眼中顿时就露出嫉妒之色,冷冷地看了墨紫幽一眼。她今日梳了灵蛇髻,点染着虫草针,发间又簪了一支蝶戏双花赤金簪,面上妆容精致冶丽,穿了一身她最喜欢的红色,妃红色的衣上裙上都用七彩的线绣满了一百只形态各异的鸟,袖口领口间出的雪色风毛更衬得她整个人雍容华贵,艳光四射。 虽说墨老夫人和墨越青明面上没有厚此薄彼,为四个女孩参加花朝宴都订制了新衣,但明显墨紫冉的衣服要比其他三人更出彩许多。只是再出彩,她还是被墨紫幽压了下去。 既是打算一定要让自己被选入献艺的十人当中,墨紫幽今日难得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她梳了单螺髻,与他人的满头金玉不同,只在发间稍点珠翠。脸上妆容也极淡,却在眉心妆点了染成淡紫色的蝉翼制成的花钿,反让她的眉目间透出几分媚意来。再配上一身烟霞紫金银丝绣蝶戏牡丹纹织锦广袖袄裙,端当是清姿雅逸,飘然似仙。 与墨紫幽这份雅相比,墨紫冉的艳就有几分俗了。 站在两人中间的墨紫薇左右看了看,露出一抹看好戏的笑意。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彩绣衣裙 ,也打扮得较平常艳丽许多,在轮到她进入偏殿时,一脸跃跃欲试。只有墨紫菡神色恹恹地立在一边,一身碧色精致新衣衬着她那黯淡的神情,反显出几分憔悴。 墨家的四个女孩没有意外地全都因容貌出众被选入了第二轮。落选的闺秀则马上被送出清漪园,一时间整个正殿里有人喜有人悲,不少女孩都是哭着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走走剧情,今天总算早了点~~~~~~~~ 第50章 待把所有落选的女子都送走之后,整个主殿顿时冷清了下来。接着宫女和内侍们又将包括墨紫幽在内的四十名姑娘按八艺, 分成八组轮流到八艺考核官所在的各宫各院进行甄选。 墨家四个姑娘分到的都是不同的组, 墨紫幽先考的是乐, 墨紫冉先考的是舞, 墨紫薇先考的是画, 墨紫菡先考的是书。自此, 四个姐妹就分开来,各自随着每组领路的宫女参加考核甄选。 待到所有姑娘的八艺全都考核完之后,已是未末时分, 四个女孩都是又累又饿地出了清漪园。特别是墨紫菡,她本就一直为和亲之事忧心忡忡,这么折腾了大半天下来,脸色更显得晦暗。今早,她们姐妹出门前按规矩去向墨老夫人请安时,墨老夫人就有意无意地提及西狼使臣一行今日就会到金陵。她知道墨老夫人这是在提醒墨紫幽,也同样是在提醒她。【。。。。。】 这几日,她的心情一直很矛盾, 她自然是不想去西狼,可她又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希望墨紫幽顺利被选去和亲,那样她会看不起自己。但墨紫幽不去,去的就是她—— “大姐姐别太担心,要知道事在人为。”墨紫幽忽然走到墨紫菡身边,轻拍着她的肩膀别有深意地安慰道,“凡事虽说天定, 但人力未必完全无法转圜。” 就连天意也同样是难测难料,如同她明明死去却还能重活一世一般。 墨紫菡听得一楞,一旁的墨紫薇竟是以为墨紫幽在说花朝宴甄选的结果,顿时笑道,“这花朝宴甄选本就是各凭真本事,何来天定之说?若真有,只怕也只是有些人天分不足,命又不好,生长于乡野未受名师大家指导,才会一无所长,就是想转圜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墨紫薇虽也一脸疲态,但目光中还是透着几分对甄选结果的期待。她自知论姿色,她是怎么也比不上墨紫幽和墨紫冉,不过她从小却也一直在才艺上下工夫,自认为在八艺上,墨家的女儿里除了墨紫冉就只是她了。墨紫菡她是一向不放在眼里的,而墨紫幽刚从云都那种乡下地方来,她也不认为墨紫幽能在才艺上比得过自己。她若选不中,墨紫菡和墨紫幽必然也是不中,而她若是入选,那两个人依旧只有落选的份。【。。。。。】 墨紫菡沉默地看了墨紫薇一眼,又去看墨紫幽。别人也许不知道,但她和墨紫幽都住在东小院里,云王派人送来紫檀筝那日,她曾听到过墨紫幽弹的《潇湘水云》和《广寒游》。 那筝音,激越时若怒涛拍岸,轻渺时若流风回雪,柔到情深处似落花逐流水,烈至意兴时似狂风催急雨。墨紫幽于筝上的造诣虽未到登峰造极,却也是一般人难以相提并论的。 那时她便知道,这位云都月华庵时长大的四妹妹一点都不简单,能在乐之一字上有此绝高造诣,另外的七艺怕也是差不到哪去。若是墨紫幽有心要在花朝宴上一出风头,只怕墨紫薇是定要失望了。 只是,墨紫菡在心中叹了口气,若是墨紫幽同她一般不愿意成为与西狼和亲的公主,只怕也会故意让自己落选。整个金陵闺秀中,又能有几人愿意前往西狼那种蛮荒之地?就连思柔公主身为天家女儿都不愿意担此重责,何况寻常女儿家。 走在最前面的墨紫冉回头看了她们三人一眼,面有得意道,“回去吧,明日甄选的结果就会通知到各家。该是谁就是谁,异想天开也没用,”【。。。。。】 这话分明是在堵墨紫薇的,墨紫薇的面色顿时就沉了下来,她知道墨紫冉一向看不上她,但自从上次蒋姨娘之事后,墨紫冉对她的态度就越发差了。偏偏她生母如今被禁足,连带着她也不受墨越青和墨老夫人待见,在府里的地位是大不如前了,更是不敢与墨紫冉争锋,只好闭口不言,沉默地往前走。 墨紫冉见墨紫薇识相,微微地勾起嘴角往自己的马车走。她的目光中满是自负,她自信以她多年来在八艺上的造诣,入选花朝宴献艺之列是理所应当之事。但她并不希望墨家女儿里还有其他人与她一起入选,姐妹间真正出类拔萃名扬金陵的,有她一人就够了。 不过,她也不认为四个姐妹里,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可以入选。也不怪她如此想,墨紫菡和墨紫薇与她一起长大,墨紫菡是什么样的,她自然清楚。墨紫薇这些年来一直在八艺上狠下功夫之事,她也知道。但她曾悄悄去偷看过墨紫薇习艺,那点微末之技若能入选可就是笑话了。 至于墨紫幽,从小长于乡野无人教导之女在八艺上怎能与她,与金陵众多下过苦功的闺秀相较,纵然墨紫幽美貌无匹又如何,美貌终究会有老去,然而长华却是长新不衰,能成为花朝宴魁首的,自然是要才色兼具,才配得上“魁首”二字。 她边想着,边气定神闲地上马车,打算好回去好好休息,为花朝宴上的献艺做准备。 “看她那得意的样!”墨紫薇咬牙小声说了一句,就冷着脸上了自己的马车。墨紫幽向着墨紫菡点头笑了笑,两人互看一眼,也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 四辆马车一辆接一辆驶离了清漪园的南门,往金陵城的北门驶去,入了城之后,又改往城西方向回墨府。结果行至半路,却凑巧地遇上了从金城城西门入城的西狼使臣一行。西狼使臣刚到金陵,正由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们接待引路前往皇宫拜见皇上。【。。。。。】 按照规矩,墨家的马车自然是该避让,于是四个车夫就将四辆马车驱到路边停在那里边等待西狼使臣先过去。 墨紫幽坐在马车上,伸手稍稍撩开车窗上的厚锦帘向外看去,就见西狼使臣一行都是骑马,个个生得威猛高大,身穿皮裘和厚袄,长发梳成数股辫子再结于脑后,辫子上妆饰着各种金银宝石。 当先一人骑了一匹红棕骏马,高鼻深目,肤色偏棕,穿着打扮较其他人更为华贵,辫子上衣饰上的宝石好几颗都有拇指甲大小。他神情颇为傲慢,左右各由礼部右侍郎和鸿胪寺少卿陪着。据说,此次西狼派来求亲的是西狼王最宠爱的第三子赫泰,想必就是他了。这样看着,倒不觉得此人有多凶残,但想想前世墨紫菡的下场,此人的性情恐怕是极暴虐的。 自西狼使臣一行一入金陵里,路边就站满了得到消息前来围观的金陵百姓。赫泰的打扮太过显眼,加之身边又有礼部和鸿胪寺的高官陪同,故而众人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然后又都想起关于墨紫幽那能够克死整个西狼皇室的玩笑话来,于是纷纷看着赫泰发笑。 一开始,骑在马上的赫泰还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金陵百姓实在是友善,见到他们这些外邦来客,不但不排斥,反而一个一个冲着他笑得很开心。但这一路上都被金陵百姓这么盯着笑,未免有些热情过头,而且那些笑容似乎还有些意味深长的讥讽在里面,他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于是他皱起眉头,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问他右侧的鸿胪寺少卿道,“这些人为何看着我发笑?” 关于墨紫幽那传得沸沸扬扬的孤星入命的名声,鸿胪寺少卿也是听过的,自然知道这些围观的百姓到底在笑什么,只是这种事当然是不能说了。他只好道,“王子生得风姿过人,英武不凡,他们见所未见,都觉得仰慕惊奇,故而发笑。”【。。。。。】 赫泰又扫了一眼挤在路两边的金陵百姓,怎么看都不觉得那些人看他的眼神是仰慕惊奇,反而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倒大楣的人一般。于是,他目光沉沉地看了鸿胪寺少卿一眼,用西狼语吩咐自己身后的随从道,“你们两个去打听打听,问问看他们到底在笑些什么。” “是。”那两个西狼随从得吩咐,立刻就下了马,把马交给其他西狼人,然后钻进路旁的人群里去了。 那鸿胪寺少卿也颇懂西狼语,一听赫泰对随从的吩咐,顿时额上就冒出冷汗,连忙催促道,“赫泰王子,皇上还在等着你呢,我们好是赶紧入宫吧。” 赫泰冷着脸不答话,他觉得这鸿胪寺少卿说话太虚,便心生不喜。只是他们远来是客,又是带着求亲之意来的,那些百姓发笑只是小事,面见魏帝才是大事。于是他一打马,继续往前走,可他那紧皱的眉头始终都没有松开过。 坐在马车里的墨紫幽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她收回了眼神放下了车窗的厚锦帘。前世,楚烈也曾让她学过西狼语,所以赫泰方才吩咐随从之言,她自是听得懂,看样子她的计策十之八九会奏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稍微松快了几分。 待西狼使臣一行人走了之后,墨家的四个车夫又驾起了马车往墨府的方向回去。 到了第二日二月初一辰初时分,墨家就接到了萧贵妃着人送来的懿旨,告知墨家的两个女儿入选花朝宴当廷献艺之列。墨紫冉自是毫无意外的入选,但令墨老夫人和墨越青惊喜的是墨紫幽居然也入选了。 虽说他们也曾想过若是墨紫幽能入选花朝宴献艺那十人之内是最好,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墨紫幽从小生活在云都月华庵那等清苦地方,从未得过教导,于八艺上别说精通,怕是能拿得出手的都没几样。所以,他们更多是期望在墨紫幽那仙姿玉色的容貌上,期望她凭着容貌就能在花朝宴上一鸣惊人,获得皇上的青睐和西狼王子的好感。没想到墨紫幽如此出人意料,居然也能入选献艺之列,两人自是喜不自胜,立刻赏赐了不少好东西送往东小院。【。。。。。】 墨紫幽前世已被楚烈请了各艺名家用心调、教过,于那八艺上本就造诣非凡,她本就极有把握自己能够入选。故而对于自己那几个丫环的喜悦之情,只觉得好笑。倒是墨紫菡得知她入选后甚感意外,来向她道贺时,对着她欲言又止了半天,大约是想问她为何要让自己入选。若是她这次故意落选,皇上也许看她如此不济,直接就会更换和亲人选。 墨紫菡自然是落选了,而原本极为期待结果的墨紫薇也落选了。在得知结果的时候,墨紫薇抓着给她报信的丫环一连问了三遍,似是不相信自己落选,墨紫幽却入选这个结果。 若是只有墨紫冉入选也就罢,墨紫薇本自信家中四个姐妹里,除去墨紫冉,于八艺上就属她最为出色。她若选不上,其他两个姐妹必定也是一起落选的。可现如今,她这个从小在墨府请人着意教导过的没入选,墨紫幽这刚从乡下来的粗陋之人却入选了,这不是在打她的脸么。 所以,再得到了结果后,她立刻就跑到了东小院里,拿着将与西狼和亲之事对着墨紫幽阴阳怪气地讽刺了一番。 墨紫幽知道墨紫薇这是恼羞成怒,自然是懒得理她。她之前准备欲回赠给云王楚卓然的马鞍今日正好绣完了侧襟,配在新打好的马鞍上既低调又不失气度,很适合楚卓然那内敛的气质。 待墨紫薇闹过之后,她就命飞萤想法子悄悄将那新马鞍送去了云王府,还捎了一句话:谢君之瑶琴,赠君予鞍辔。愿君起鹏程,一骑登云宵。【。。。。。】 在把马鞍送出去后,她一向平静淡然的心,莫名就有了一丝期待,期待看见楚卓然那匹白雪骏马套着她赠的马鞍,驮着他于二月□□间行来。 二月初二花朝宴就在甄选时的清漪园里的百花苑举办,到了这天,墨越青带着墨云天,而墨老夫人带着四个女孩乘马车前往清漪园赴宴。封夫人因墨云飞还高烧未退,加上墨越青又不曾为她请封,未有诰命在身,也就留在了府里,没有一同赴宴。 待到清漪园南门时,墨紫幽刚刚同三个姐姐一起下了马车,就看见楚卓然穿一身朱红绣蟠龙亲王常服,骑着他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过来,在不远处下了马,似是发现了她,正向着这边看。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那白马背上的马鞍上,还是那副侧襟都脱了线的旧马鞍。她心中微觉失望,她本认为楚卓然一定会立刻用上她赠给他的新马鞍,却原来是她自己多想了。她不禁有些自嘲地想,楚卓然赠她紫檀筝和盆荷许是就如他自己所言,不过是感念她的父亲墨越川曾经的恩情,所以怜惜于她罢了。 她对自己先前的些微心思颇觉羞耻丢脸,竟是觉得不好意思面对楚卓然。眼看着他向着墨家众人走来,她就对墨老夫人告罪道,“祖母,我有些紧张,想去更衣。” 墨老夫人不满地皱了皱眉头,才刚到清漪园就紧张得内急太过没用,但又一想墨紫幽是第一次参加这么盛大的盛会,太过紧张也是在所难免,于是道,“你去找个宫人问问地方,一会儿让宫人领你到百花苑来,千万别乱走。” “是。”墨紫幽不等楚卓然走到面前,就立刻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她没去找宫人,说是内急不过是她逃开的借口罢了,况且这清漪园前世她陪同楚烈来过无数次,花园馆阁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她挑了一条人较少的路,有意绕了一大圈才往百花苑去。 结果快到百花苑时,却是被一人从身后唤住。 “四小姐,好久不见。” 墨紫幽一楞,缓缓回过身,就看见楚烈站在她身后几步之距笑看着她,他今日自然也穿了绣蟠龙亲王常服,以冠束发,整个人颇有几分干净利落的干练。 她的确好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以至于都忘记了今天会在花朝宴上碰上他。她向着楚烈福身行礼,“秦王殿下。” “四小姐似乎对这清漪园中之路极为熟悉。”楚烈看着她笑,“我一路跟在你的身后,怕你走丢,没想到你四处乱走还能绕到这百花苑来。” 一想到自己这一路都被楚烈从身后盯着,墨紫幽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她沉下脸,“尾随女子可不是君子所为。” “你这张嘴还是这么厉害。”楚烈摇头笑,又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四小姐,西狼赫泰王子今日也来了——” “秦王殿下不会又想再问我同样的问题吧?”墨紫幽失笑,楚烈今生对她的这份执著,还真是让她无奈。“我想同样的答案就不用我再重复一遍了。” 楚烈的目光沉了沉,墨紫幽以为他又要再说那等威逼之言,谁知他却是一笑换了话题,“听说今日花朝宴献艺,四小姐欲跳凌波舞?能有幸一观四小姐的舞姿,我很是期待。” 不知为何,墨紫幽就是觉得楚烈这话中似乎带着几分视她为玩物的亵玩之意,这让她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时她为了博他一笑,不分寒暑日夜辛苦为他练舞,而练的就是这凌波舞。她一点也不喜欢前世那个甘为玩物的自已,顿时就皱眉冷冷道,“我并非跳给你看。” “女子苦修才艺不就是为了取悦男人。”楚烈颇有些轻佻地笑了笑,“四小姐的舞虽是跳给众人看的,可我也是众人间的一人。四小姐想在花朝宴上一博众人的赞誉,也就是博得到我的称赞,这与跳给我看又有什么不同?四小姐,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他说罢,就大笑两声,第一次没有纠缠于她,而是痛快地先一步向花朝宴走去。 墨紫幽沉着脸在原地独立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自己又被楚烈挑起的怒气,向百花苑里走。。 百花苑中,礼部早早就已将所有的席位安排妥当,北面上首一座雕龙凤穿云的汉白玉台上铺了猩红的地毯,正中面南设一描金雕云雷纹紫檀龙案,龙案设一张漆金盘九龙檀木龙椅,椅座上置着明黄九龙暗纹软垫,自是皇上的龙座。 汉白玉台下左右两侧,照旧按品级地位分设亲王皇子和妃嫔公主等皇室宗亲席位,以显示君臣有别。只因今年西狼来使,为显礼待,故而礼部特将西狼使臣的席位设在左侧一众亲王皇子之上。而右侧妃嫔之席,则独有萧贵妃的席案也设在了汉白玉台上,就在御座的右下方。之后再往下就是分左右按品级各设官员勋贵和各府诰命及男女家眷的席位。 墨云天跟着墨越青在官员席列,墨老夫人自是在诰命席列,她是正二品夫人,故而席位排得极靠前,墨家四个女孩就全都坐在她身后另设的别席上。 墨紫幽到宴席上时,众人大都已就座,她连忙走到墨紫菡身边坐下。墨紫冉一见她,就冷哼了一声,“拖拖拉拉的,丢人现眼。” 自家姐妹和自己一同入选,她并未有丝毫与有荣焉之感。她本以为墨家女儿中只有她一人能够入选花朝宴献艺之列,哪想到她认为在乡下长大的,不可能通过八艺甄选的墨紫幽居然也能入选。她都怀疑是不是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为了在皇上面前抬高墨紫幽而私下贿赂了考官,又或者是那天考官没睡醒,全都看走了眼。 想到墨紫幽分掉了本该独属于她的荣耀和光彩,让她成不了墨家女儿间的独一无二,她就更是对着墨紫幽冷言冷语,“自当年被称为金陵绝色第一的苏雪君在花朝宴上以一曲凌波舞艳惊四座之后,就无人敢在这花朝宴上跳这凌波舞。四妹妹初来乍道,真是好胆量啊,可千万别让自己成了笑话。”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又早了点~~~~~~OTZ~~~~~~~~~ 第51章 献艺之人年年换,但花朝宴请来品评诸女才艺的那几位大家却是几乎没怎么变过。这些才艺大家当年大都亲眼目睹过苏雪君那倾国倾城, 至今令人称道不绝的凌波舞。有苏雪君珠玉在前, 其他人若是没有本事超越她, 再在这花朝宴跳这凌波舞就只会弄巧成拙, 反落了下成。 墨紫幽不想搭理她, 转头看向对面, 就见一众皇室宗亲里云王楚卓然的席位设得离汉白玉台最近,而成王楚玄身为亲王的席位却反而是皇子间最末的。在他下一席坐着的就是梁国质子慕容英,同样都是外邦皇族, 西狼王子坐在天子近侧,慕容英却屈居末位,实在可怜。不过墨紫幽听说慕容英近日也不知道哪弄来了许多奇珍异宝献给皇上,颇讨得皇上欢心。看样子他是把她那日所言好好地听进去了。【。。。。。】 不经意间,她就对上了楚烈含笑的双眼,他的席位设在皇子中间,离御座既不远亦不近,一如他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只是, 墨紫幽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他眼中那分意味不明的笑意着实令她不自在。忽然就想起他方才的话来。她当时会决定跳凌波舞,并无他故,只因擅长而已。但被楚烈那么一说,她反倒有些后悔自己选了凌波舞,总觉得在楚烈面前跳这支舞,仿佛她仍是那个拼命取悦他的女子一般。 她别过眼, 不再看楚烈,却发现楚卓然也在看她,视线相对的瞬间,就见他神色淡淡地冲她点点头,她也淡淡地笑了。一时间就有些看不起自己先前的小心思,想不到她重生一世,自以为凡事都能较常人看得开,却是为了一副马鞍而别扭,反显得她器小了。 她暗暗地叹了口气,都说多情的男人最可怕,其实温柔的男人也同样可怕。若说姬渊的多情是毒\药,那楚卓然的温柔就是美酒,令人醉而不自知,梦而不自醒。反倒是那毒\药,稍沾一点就钻心刻骨,痛彻心扉,令人警惕而不敢轻易尝试。 突然,就听守在百花苑门口的内侍官高声唱喏道:“皇上与诸位娘娘驾到——” 众人全都立刻起身,垂首面南恭敬地跪在地上,等待帝临。 远远的,数顶明黄色明绣龙凤的华盖向着这里来,只见皇上携了贵妃萧书玉走在当先,身后则按品位跟着一众嫔妃。一行人踏过从百花苑门口一直铺到汉白玉台下的厚毯行至白玉台前,皇上却是停住了脚,看着汉白玉台上的凤案,皱起了眉头对跟着伺候他的内廷总管韩忠道,“谁放的?” 一旁礼部左右两位侍郎的目光落在萧贵妃的凤案上,着实不明白皇上这意思,难道是责怪他们逾制将萧贵妃的凤案也设在了汉白玉台上?可是往年一直都是这么设的。【。。。。。】 韩忠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了,能坐到内廷总管的位置上,自然是极能揣摩圣意,他顿时就对侍立在汉白玉台两侧的内侍道,“怎么这么没眼色,你们把贵妃娘娘的凤案设得离圣上这么远,如何方便娘娘伺候圣上宴饮?难道你们想让娘娘来回走上一天么?” 原来是这意思。两位礼部侍郎都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连忙命人把萧贵妃的凤案挪到紧挨着龙案的位置。皇上这才满意地与萧贵妃一起入座。这凤案虽然不过挪了几尺之距,但这几尺中的文章众人都心领神会,显然这萧贵妃是更加得宠,怕是后宫里再无人能与其争锋。 前世墨紫幽入宫时,萧书玉已被楚烈送去出家,故而她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萧书玉。不得不说,这萧贵妃果然是个难得的绝色美人。墨紫幽虽不自负,但除了姬渊之外,实未见过能在容貌上与她一较高下之人,如今却是见到了。 萧贵妃的眉眼生得极媚,她的媚与姬渊的妖不同,而是柔媚似水,水柔无骨,却可克刚,千缠百绕将人包围,使人沉溺其中难以逃脱。只要看见她的人,无论男女都必定会心生怜惜,忍不住想要去宠爱她。与墨紫幽的清冷相比,男人通常都会更偏爱这种柔媚无骨之女,喜她们的柔弱无助和全心依附。单看皇上望着萧书玉那宠溺的眼神就知一斑。【。。。。。】 眼见只有萧贵妃有此殊荣可以坐在天子身侧,其余诸妃面上都微微露同嫉妒之色,但再不甘,她们终也只能坐在汉白玉台下。 除了萧贵妃之外,诸妃里以武贤妃最尊,坐在右侧首座。武贤妃所出的皇七子楚宣目前也是皇上最喜爱的儿子,单看楚宣的席位越过他几个封王的哥哥,只在云王下首便知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了。 武贤妃下首则坐着徐淑妃,徐淑妃生有秦王楚烈和皇八子楚玉,她本不算受宠,只不过一直与萧书玉交好,皇上爱屋及乌也就颇为看重她。再往下就是其他嫔妃依次按品级就座。今日宫中有子的嫔妃大多来了,毕竟这花朝宴算是一种变相地为皇子择妃之宴,这些妃嫔身为众皇子之母,自然要来亲自相看。 皇上和众妃就坐之后,众人先行三拜九叩之礼,山呼万岁,待皇上笑着免众人礼,方才起身纷纷落座。之后便由礼部官员陪同皇上和萧贵妃行了一整套向花神祝酒词的繁复之礼,花朝宴才算正式开始。【。。。。。】 每年的花朝宴,赏花宴饮本就只是添彩,重头戏一直都是那十位当廷献艺者之间的较量。故而上菜之后,酒过一巡,皇上就命献艺。 第一位献艺的是楚烈的表妹,徐淑妃的侄女,帝师徐太傅的嫡孙女徐静妍。前世,徐静妍后来嫁给了楚烈成为秦王妃,在楚烈登基后,她就成了皇后。 墨紫幽对徐静妍颇有好感,因为前世无论是在秦\王府内院还是后宫里,徐静妍是唯一一个没有找过她麻烦的女人,相反徐静妍待她极好,并不因她占了楚烈的恩宠就对她不满。这是一个心思干净的好女子。 只见,徐静妍穿一身水绿色衣裙,抱着一把琵琶施施然走到汉白玉台前,先向皇上和诸妃行礼,然后在内侍为她摆好的圆凳上坐下。【。。。。。】 众人看见她手中的琵琶皆是一怔,谁不知道当年萧贵妃就是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成为那年花朝宴的魁首。就如花朝宴上再无人敢跳凌波舞一般,这些年来也从无人敢再在这花朝宴上弹这琵琶,一则是萧贵妃的琵琶造诣绝高实在难以超越,二则是为避萧贵妃之尊贵,就算真有人能超越她的琵琶,也无人敢弹。 如今,想不到这徐静妍如此出人意料,真是好胆量。 众人都纷纷拿眼去看萧贵妃,就听见皇上说,“朕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你面前弹琵琶。” “皇上怎说得好像臣妾霸道不让人弹似的。”萧书玉娇嗔道,这宴会从选人开始就是她一手操办,徐静妍要弹琵琶,她自然是早就知道的。众人虽见她脸上始终带着笑,未有半分不喜之色,但还是暗暗替徐静妍捏了一把汗。 “一曲《春江花月夜》为皇上和诸位娘娘献上。”徐静妍拨了拨琵琶弦,缓缓道。【。。。。。】 众人一听这句,又是一怔。但是徐静妍对于他人的反应全然不在意,只是以指按弦,指间轻动,一阙《春江花月夜》就从她指尖流泄而出。【注1】 “她的胆子还真大。”墨紫幽听见身边的墨紫冉冷笑,“谁不知道当年萧贵妃在花朝宴上弹的就是这《春江花月夜》,这徐小姐是想挑衅萧贵妃不成?” 事实上墨紫冉在这场花朝宴上最忌惮之人就是徐静妍了,这徐静妍相貌妍丽,工诗词,通音律,在金陵颇有才女之名。是以墨紫冉一心认定,能在这花朝宴上同她一争的,只有徐静妍而已。 墨紫幽淡淡笑了笑,她可不认为以徐静妍的心性会有挑衅萧贵妃的想法。不过她记得,前世今年花朝宴的魁首就是徐静妍,而墨紫冉惜败,居于第二。【。。。。。】 她又转头去看徐静妍,就见徐静妍娴静独坐,全部精神都专注于琵琶上,她的神态很静,静得丝毫看不出争名之心,仿若她并非身在这花朝宴上当廷献艺,而是置身清风明月下,晚江孤舟上,为己为心独奏一曲。 她的曲意也很静,静得让人不愿有丝毫波澜打这种平静。只是她的这份静中却又染了淡淡的愁,引人思及心中所憾,大为感慨。 墨紫幽微微低叹,她此生所憾大概就是姬渊,遗憾他们并非同路人。她想,也许某一天,待她了结所有,会与他相认,好好听他弹一曲《笼雀》,再远走高飞。【。。。。。】 “你还不去换舞衣?”墨紫冉忽然出言打断她的思绪。墨紫幽是第二位献艺者,而墨紫冉则排在第六名。 墨紫幽闻言便起身就要去为女眷更衣准备的宫殿里换舞衣,墨紫冉却在她身后道,“你千万别给我们墨家丢脸。” 墨紫幽失笑,并不答她,径直去换舞衣了。 待她换好了舞衣,回到宴席上时,琵琶声刚止,众人正是纷纷惊叹徐静妍这手琵琶造诣之高,又都向萧贵妃看去。就听皇上问萧贵妃道,“朕记得,当年你在花朝宴上弹得也是这《春江花月夜》。你觉得你与她,谁弹得更好一些。” 众人再次替徐静妍捏了一把汗,深怕萧贵妃会因此恼怒,偏偏徐静妍抱着琵琶静静不语,丝毫没有半分担心。墨紫幽在心中叹了口气,怕是徐静妍根本就不觉得她弹与萧贵妃一样的琵琶曲有何不妥。【。。。。。】 “若论指法技巧,她与我倒是不相上下。”萧贵妃看着徐静妍缓缓笑起来,“不过她心无杂念,曲意纯净,这是臣妾比不得的。且,当年臣妾年少气胜,颇有争胜之心,曲有杂念更是比她不得。” “怎么,难道你现在就无争胜之心了?”皇上笑问道。 “臣妾已争得了天底下最好的夫君,还有什么可争的。”萧书玉笑觑着皇上道。 皇上顿时大笑起来,派人打赏了徐静妍,又让徐静妍退了下去。徐静妍谢恩行礼后,抱着琵琶退了下去,右侧席位上的女眷都对她露出嫉妒之色,都认为徐静妍能让萧贵妃自认不如,今日的魁首多半就是她了。 墨紫幽看见安排献艺的内侍用眼神向自己示意,她便走向汉白玉台前,向着皇上和诸妃行礼,“小女墨紫幽拜见皇上和诸位娘娘。”【。。。。。】 “墨紫幽?原来你就是墨越青的侄女。”皇上转头笑看了墨越青一眼,又别有深意地看向西狼王子赫泰。 赫泰一听见墨紫幽的名字面色就微微沉了沉,目光似鹰一般钉在她的身上,像是有几分怒意。 “抬起头来。”皇上又道。 墨紫幽依言缓缓抬头,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舞衣,明明二月艳阳下,却好似身披月华,衬着她那清丽无双的面容,颇显出几分幽幽然之风流。周围看清她容貌的人都纷纷发出惊叹之声,又忍不住拿萧书玉与她作比较,只觉得一个清丽,一个婉媚,实在难分高下。 皇上和萧贵妃看清她的脸时,却是楞了一下,一旁的武贤妃和徐淑妃互看一眼,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墨爱卿,你所言果然非虚啊。”皇上向着墨越青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一句,墨越青顿时流了一背的冷汗,心知皇上是对自己隐瞒墨紫幽容貌之事不满。【。。。。。】 “你要跳凌波舞?”萧贵妃却是神色复杂地问墨紫幽。 “是。”墨紫幽回答。 左右两席的诸人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又纷纷议论起来,都在说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先是徐静妍居然敢在萧贵妃面前用琵琶弹奏《春江花月夜》,现在居然又有人要跳凌波舞。凌波舞自当年苏雪君舞惊四座后,可没人再在花朝宴上跳过。一时间,众人的眼神都有些兴奋,而那些请来评选的才艺大家们见到墨紫幽都露出惊奇之色,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继而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墨紫幽。 萧贵妃有些沉默地看了楚卓然一眼,又不经意间对上楚玄淡淡的视线,她心中一惊,连忙看向墨紫幽,对她微微笑了笑,道,“好。” 楚卓然也正看着墨紫幽,只是他的眼神不是期待,而是迷惑和痛苦,仿佛自己心底最痛的地方被人残忍地用刀子翻搅着,他拿着酒杯的手竟有几分颤抖。 墨紫幽只当萧贵妃这反应是觉得她不自量力,不过自大也好,不自量力也罢,她本无争胜之心,会一心入选这花朝宴不过是为了替墨紫菡拖延时间罢了。【。。。。。】 她退后几步,轻轻闭上眼,听见秦筝与洞箫相和的《凌波曲》缓缓入耳【注2】,再睁眼时,她的姿态就变了,柔婉轻弱,舞动的身姿柔若无骨,月华一般的长长广袖随曲轻甩,与衣袂一起随着舞步翩然飞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步态飘渺变幻,时如蜻蜓点水,时如凌虚御风,颇有几分“凌波微步袜生尘”之感。【注3】 左右两席的大多数人都为她轻灵的舞姿而惊艳,可是那几位大家却是互看一眼,都缓缓摇头,像是颇为遗憾一般。 萧书玉,楚卓然,楚玄还有楚烈四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有些复杂,只是萧贵妃是酸楚,楚卓然是痛苦,楚玄是忌惮。而楚烈却是兴奋,他的那双眼仿若寻到了稀世奇珍一般发亮,那目光似带了火,灼热地盯在墨紫幽身上,隐隐显出一种志在必得的贪婪。 墨紫幽在一个旋转间,不经意对上了他这样的眼神,她心头一震,蓦然间就回想起他前世欣赏她跳这凌波舞时的神态,几分炽热,几分痴狂,简直一模一样。 这神情让她觉得她仿佛仍是前世的自己,那个只为他而舞毫无自我的自己—— 墨紫幽心中微冷,的确,她的舞姿,她的舞步,她的凌波舞全都源自于他的喜好,重生至今她始终依靠着他前世的给予在一步一步前行,她根本没有摆脱他深植在她身上的束缚—— 她甘心么? 不,她不甘心—— 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竟是带了几分仿佛欲破坏什么的狠绝,她的舞姿骤然间就变了,莫名就多出了几分凌厉和残酷,不再似那柔婉的轻波,而是那惊天怒浪。仿佛她身体里一直在隐忍着的全部情绪,全然在这一瞬间暴发出来。她渐舞渐疾,和着《凌波曲》渐渐拔高的曲调,突然一个飞旋,楚腰猛地下弯,整个人折成了一个残忍又凄美的弧度。 萧贵妃和楚卓然四人微微一怔,两席诸人纷纷惊叹出声,而那几位大家眼中都露出惊喜之色。 就听见《凌波曲》已奏到了最高处,墨紫幽广袖猛地一甩,竟带上了几分刚劲的恨意,她足下一点,竟是一个后翻飞跃而起,仿佛那冲破牢笼的雀鸟,带着染血的羽翼冲上云宵。 曲声从最高处落下,墨紫幽双臂轻折,单足轻盈地落于地面,定姿不动。那只获得自由的雀鸟欢悦地从高空落在浪尖白石上,临水照影,开始缓缓梳理自己的羽翼—— 一曲舞罢,墨紫幽只觉得酣畅淋漓,这一舞完全脱离了前世楚烈所限的框架,舞出了她自己的天地。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次获得了新生,终于不再是前世楚烈塑造出的自己。 宴席间一时静默无声,直到墨紫幽收起舞姿,缓缓向皇上和诸妃行礼时,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赞叹,都道难怪墨紫幽有胆量跳这凌波舞,果然堪为一绝。【。。。。。】 “你看她像么?”皇上有些意味不明地问萧书玉。 “像,像极了。”萧书玉又叹了口气,缓缓回答。 像什么?墨紫幽皱了皱眉,就听皇上又问萧书玉道,“那你觉得,她们二人谁跳得更好些?” “难分高下。”萧书玉摇了摇头,淡淡笑道,“姐姐的凌波舞已是登峰造极,这姑娘的前半段舞姿倒是与姐姐几乎一模一样。但虽是一样,未免却有效颦之感。可后半段她的舞姿就变了,颇有几分刚劲凄绝之态。我倒是第一次见识到,原来凌波舞还可以这样跳。” 萧书玉之言,说出了众人的心声,金陵会跳凌波舞的女子不少,众人看过的也不少,但多是柔婉之姿,还是第一次见此激烈之态。却偏又无人觉得怪异,反而觉得似乎这凌波舞就该如墨紫幽这般跳。 萧书玉说的姐姐是谁?墨紫幽却是越听越疑惑,她缓缓把目光移向楚卓然,楚卓然也正看着她。难道是——苏雪君? 却听萧书玉笑着向皇上道,“皇上,臣妾看今日就不必再选了,魁首就是她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虽说墨紫幽一曲凌波舞的确绝妙,但萧贵妃刚刚承认了徐静妍的琵琶高过自己,他们本都以为今日魁首多半是徐静妍无疑。如今萧贵妃却要定墨紫幽为魁首,那不等于承认这两个人都比自己强? 且,墨紫幽和徐静妍二人方一开始,就如此之绝,难保剩下的八人里就没有更好的,若是一句话就将魁首定了,未免有些不公。 “怎么,你们有异议么?”萧贵妃看着诸人笑了笑,道,“也对,还有八个人呢。那本宫现在就问一问那剩下八位姑娘,你们有谁不服本宫的决定,可以出来献艺,再定高下。” 一时间席间静默无语,那剩下的八位献艺者,除了墨紫冉外其余七人都是暗自庆幸,有徐静妍和墨紫冉这二人一曲一舞珠玉在前,她们实不认为自己有本事与之一争,如今不用出去献丑,反倒是好事。这样她们纵然是输了,别人也不会觉得她们是技不如人输的,只会觉得她们是畏于萧贵妃之势,不敢挑衅墨紫幽,才不甘认输。【。。。。。】 哪知道,却有一人站了起来,盯着汉白玉台前的墨紫幽冷冷道,“贵妃娘娘,小女不服!愿意一试。” 众人纷纷向她看去,却是墨紫冉。 作者有话要说:  经“嘜.蘱”提醒,加上我自己也觉得女主猜不出来萧贵妃说的是谁不合理,我把那段给改了。 这么玛丽苏的情节,我居然写了一整天。。。。。OTZ。。。。。。这种情节写多了实在审美疲劳。。。。 下一章放男主出来勾引男人~~~~~~~哈哈哈哈哈~~~~~~~~ 【注1】《春江花月夜》又称《夕阳箫鼓》,是中国古典民乐的代表作之一。因其意境深远,乐音悠长。后取意唐诗名篇《春江花月夜》更名。 【注2】《凌波曲》:明皇杂录》谓玄宗曾在洛阳梦凌波池中龙女请求赐曲,玄宗乃以胡琴奏《凌波曲》,醒而记之,令乐工排练。 【注3】出自曹植《洛神赋》里“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第52章 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是以许多人都不知道墨紫冉是谁, 但是看她坐在墨家女儿的席位上便就猜到了。毕竟墨家今年有两位姑娘入选花朝宴献艺之列, 可是在金陵一时传为美谈。 只是, 如今这姐姐不服气妹妹夺魁, 姐妹俩要一较高下争这花朝宴魁首, 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墨子幽有些意外的看着萧贵妃,她完全没有想到萧贵妃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则她本就没有争胜之心, 二则无论她的舞姿再如何绝妙,但就如此独断地定她为魁首确实对剩下的八位姑娘不公平。【。。。。。】 难道,是因为她的舞很像苏雪君?她的确听说苏雪君与萧贵妃曾是手帕交,那时两人一个定给了云王楚卓然,一个定给了成王楚玄,成为金陵两对金童玉女,而她们之间也极为要好。 又或者这根本是皇上的意思。墨紫幽目光微沉,稍稍偏头看了西狼王子赫泰一眼, 若她成花朝宴的魁首,赫泰自然会更满意她,若是个好色的,许是就不在意她那孤星入命的名声了。 正思忖间,她就听见萧贵妃看着墨紫冉笑了笑,“原来是紫冉,本宫倒忘记了今日也有你。怎么, 你不服气你妹妹的凌波舞夺魁,要出来一较?” 萧贵妃是宁国公庶出的女儿,自然也是墨紫冉的表姐,只是因为早年墨越青一直在外任上,两家子女并未一同长大,待到墨越青回金陵在刑部任职后没多久,萧书玉就出了六济山那事入了宫,故而她与墨紫冉之间的感情倒是极淡,这次竟是把墨紫冉也在献艺之列这事给忽略了。 对面席上的墨越青和坐在前头的墨老夫人都拼命给墨紫冉使眼色,让她不要当众拂萧贵妃的颜面。倒不是怕惹怒萧贵妃,而是怕惹怒皇上。许是因为当年萧贵妃入宫时受尽冷眼嘲讽,是以皇上一向极维护于萧贵妃,如今墨紫冉却当众逆萧贵妃的意思,皇上心里难免会觉得不快。 况且,谁知定墨紫幽为魁首,就不是皇上为了和亲之事才授意于萧贵妃如此为之?【。。。。。】 “娘娘,紫冉愿为皇上和诸位娘娘献上扇舞一曲。”墨紫冉刻意忽视了墨越青和墨老夫人给她使的眼色,向着萧贵妃福身行礼回答。在她心中,萧贵妃虽与她感情极淡,但在萧贵妃与成王楚玄有了婚约之后,就被养在她的外祖母老宁国公夫人的膝下。老宁国公夫人是最疼爱她的,萧贵妃受老宁国公夫人教养自然也不会给她委屈受。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埋怨萧贵妃不把她这个表妹放在心上。 “你去换衣服吧。”萧贵妃倒也没表现不快,只是看了老宁国公夫人一眼,就对墨紫冉道。 墨紫冉冷锐的目光扫了一眼站在汉白玉台前的墨紫幽,才福身退下去更换舞衣。她为了今天这名扬金陵的机会,从小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如今让她连露脸都不曾就认输,她怎能甘心。且,墨紫幽在凌波舞上的造诣的确出乎她的意料,但她这些年来,在扇舞舞技上极尽钻研,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比墨紫幽差。 “你先退下吧。”萧贵妃又温声对墨紫幽道。 “是。”墨紫幽退了下去时回头看了楚烈一眼,楚烈却也正在看她,见她看过来,他执起酒杯向她遥遥一敬。墨紫幽心中一凛收回视线,再回想起萧贵妃方才之言,心中就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她的凌波舞的前半段完全是按楚烈着人教导的方式跳的,为何萧贵妃会说她的舞姿像极了苏雪君?且,萧贵妃用的可是“一模一样”这四个字,与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子拥有一模一样的舞姿,这就未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一回到席位上,她就问身边的墨紫菡,“大姐姐,你可曾见过当年的金陵绝色苏雪君跳凌波舞。” “我知事时,父亲已在外任上,纵然父亲后来调回金陵任职,但我们家与苏家走得并不近,之后没多久苏家便出事了。”墨紫菡摇摇头,“故而我未曾一睹苏姑娘当年的风采。” “怎么,四妹妹是自命舞艺绝高,想问一问你能否与当年的金陵绝色相提并论?”一旁的墨紫薇目露嫉妒,她真没有想到墨紫幽的舞艺如此绝妙不说,萧贵妃居然还金口独断要让墨紫幽成为今年花朝宴的魁首。她顿时冷笑道,“我们没见过苏雪君且不说,四妹妹在人前说话可要小心些,皇上最不喜人提起两样人,一是隐太子一党,二就是苏家人。” 皇上当年枉顾亲伦轼兄夺位而饱受非议,他不喜人提及隐太子是因隐太子是他抹不去的罪。那么苏家人呢?他不喜人提及苏家人是因为心中有恨,还是心中有愧? 墨紫幽抬头望向对面的成王楚玄,忽然见对面席上的年轻公子开始窃窃私语,目中都露出惊艳之色。她转眼看去,就见墨紫冉已换好了一身妃红色的舞衣,手执一把妃红色绸面扇婷婷袅袅地走到汉白玉台前,向着皇上和诸妃们行礼。【。。。。。】 墨紫冉喜欢红,故然是因红色最为艳丽夺目,但也是因她相貌明艳,由红色来衬她最为合适。 听见那些赞美声,墨紫冉颇为得意地笑看了左席上的一众年轻公子一眼,这一眼勾魂摄魄,她还未起舞,那些年轻公子便都叫起好来,竟是比徐静妍和墨紫幽献艺时要热切许多。 但这并非是墨紫冉比徐静妍和墨紫冉二人生得更好,而是因徐静妍太静,静得让人不忍遐想亵渎,墨紫幽太冷,冷得让人不敢轻易靠近。且,众人皆知墨紫幽又是内定的和亲人选,哪个不要命的敢在皇上面前表现出对她有好感,那不是找死么。 不过这不要命的还真有一个,那就是宁国公次子,在上林苑与墨紫幽有过一面之缘的萧朔之。他正坐在宁国公世子萧镜之身侧,从一宴会开始就两眼发光地盯着墨紫幽看,笑得一脸傻气。可惜,墨紫幽根本就不曾留意到他。 忽然,汉白玉台前的墨紫冉右手执扇在额前一展,又将手中的红绸面扇向上一抛,节奏轻快的乐声和着鼙鼓的鼓点同时响起。红绸面扇在半空如火轮一般旋转坠落,又被她用左手在身后轻巧的接住。她的舞步与那时疾时徐的鼓点声一样灵动,手中那柄红绸面扇随着她的舞姿时而在指间转动,时而飞旋入空中,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墨紫幽边看着边轻轻点头,墨紫冉的自信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她这一番扇舞需要极快反应和技巧,若非下过苦功是极难练成的。 身边的墨紫薇突然对她压低声道,“怎样,二姐姐这扇舞比之你的凌波舞如何?怕是这魁首还是难定吧。” 墨紫幽笑看她一眼,也对着她压低声道,“三姐姐知道自己为何下过数年苦功,此次仍不能入选么?” “为何?”墨紫薇一怔。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墨紫幽笑过就不再理她。 场中,墨紫冉的扇舞已到最末,那乐声中的鼓点也越来越疾,迅急的节奏催促着她的舞步也越来越快,继而她整个人飞速旋转起来,几乎舞成一团火焰。骤然间,曲声嘎然而止,她的旋转也骤然停住,又用左手将红绸面扇从背后一抛,红绸面扇如火轮般飞旋落于她身前,被她用右手接住,红扇半掩其面,含笑向着皇上和众妃盈盈而拜。 两席上立时响起叫好之声,那些年轻公子犹为热情,竟是一个一个站了起来,都目光热切地看着墨紫冉。 墨紫冉直起身,转眼遥遥地看了墨紫幽一眼,那眼中颇带挑衅之意。墨紫幽失笑,她和墨紫冉还真是两世冤孽,总是能杠上。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看好戏一般地看向汉白玉台上的皇上和萧贵妃,心中都在想,今年这花朝宴真是精彩,这魁首怕是没那么容易就定下了。【。。。。。】 在许多人眼中,墨紫冉这一舞与墨紫幽相比不差分毫,甚至觉得比起墨紫幽的凌波舞那份清冷孤绝来,墨紫冉的扇舞更加耀眼惊艳。 且,墨紫冉又是萧贵妃的表妹,萧贵妃若突然想要偏袒她也很难说。 哪知,萧贵妃却是不置一词,只是笑问皇上道,“皇上觉得紫冉跳得如何?” “倒当得起‘舞技绝高’这四个字——”皇上缓缓道。 墨紫冉面上微微露出喜色,哪知皇上却又笑了笑,“但空有技巧毫无内涵,未免失了这扇舞的本真。不过她着意磨练舞技至此,也算是可以了。” 墨紫冉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皇上,先前徐静妍和墨紫幽都得到了皇上和萧贵妃的称赞,到了自己却得到如此评价,着实令她难堪。 左右两席的诸人互看一眼,有些不解皇上话中之意,有些却是明悟似地点了点头。就听萧贵妃问那几位才艺大家道,“诸位,你们倒是来评一评,这墨家的两位姑娘,谁的舞艺更高一些。” 那几位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了片刻,为首一人站起来向皇上和萧贵妃道,“回贵妃娘娘的话,就如皇上所言,若单论舞艺技巧这位墨紫冉姑娘堪为我等平生仅见,自然是她更高一些。然,无论乐棋书画,或是文歌舞绣都要讲究一个‘意’字,只专注于技巧,却未达内涵意境,未免就有些卖弄了。相反,墨紫幽姑娘的凌波舞,舞随意动,风流天然,观之就可感其心境真意,以舞达意,人曲合一,方为舞之一道之上乘。”【。。。。。】 那人又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道,“只可惜这墨紫幽姑娘的凌波舞前半段有模仿旧人之嫌,倒使得白璧微瑕。” 墨紫幽冷冷地看了对面的楚烈一眼,而她身旁的墨紫薇却是羞红了脸,她这才知道墨紫幽方才问她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些方才为墨紫冉叫好之人,面上也露出惭色。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看不见这舞道的精髓,所观的就只是表面。而墨紫冉那刻意精研卖弄的技巧,也就只能惊艳这些只会看表面之人, “紫冉,你可服气?”萧贵妃对墨紫冉道,她自然也看出来墨紫冉这扇舞欠缺在何处,只是她颇为尊重老宁国公夫人,虽与墨紫冉感情疏淡,但知老宁国公夫人极疼爱这个外孙女,故而不便开口。 墨紫冉心中颇为委屈,她为了练就这扇舞之技所承受的辛苦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如今却得了这样一个评价,还是败在她一直看不上的墨紫幽手上,她自然是不甘心。【。。。。。】 但再不甘心,她却也知道那位大家说得没错,她的确是过于专注于技巧之上,反而未曾去用心领会过舞中真意,直到今日方被点醒。 况且,就连皇上都开了金口道她不足,她不认输还敢冒犯天威不成。终是只好向着皇上和萧贵妃低头福身道,“紫冉心服。” “你既已知不足,就能领会这舞中真意,日后必有大成,未必在你妹妹之下。”到底墨紫冉是老宁国公夫人的心头肉,萧贵妃又安慰了她几句,打赏之后就让她退下去更衣了。 墨紫冉下场时太过趾高气扬,如今却退得颇有几分灰溜溜之感,她经过的许多女眷都看着她有些讥讽地窃笑。她顿时就恨得咬牙切齿,加快脚步离开恨不得再不回这宴会了。 待墨紫冉退下后,萧贵妃又看向席间众人,道,“可还有人不服?” 席间鸦雀无声,就连墨紫冉那样高超的舞技都败了,剩下七人本就不愿上去献丑,如今自然更加不语不动。【。。。。。】 墨紫幽心中好笑,这好好的一场当廷献艺,倒是因为她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擂台挑战一般。 “既是无人再有异议,那今年这花朝宴的魁首就是墨紫幽姑娘了。”最终,萧贵妃笑道,“快请紫幽姑娘上前来领赏吧。”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顿时大喜,墨紫幽如今得了这花朝宴魁首,想那赫泰王子必定不会对她不满意,反而会觉得大魏虽未嫁给他一个真公主,但选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子也算是大魏诚意十足了。 等到墨紫幽上前领赏时,皇上果就笑着问那赫泰道,“赫泰王子,觉得今日选出的这位魁首如何?你可喜欢?” 赫泰方到金陵三天,对花朝宴只是粗粗了解,但也知晓在这场宴会上成为魁首的女子都是金陵闺秀之最。 可惜,若是他不知道那些关于这墨紫幽的传闻,他也就没什么可挑剔了。但他既然知道了,又怎能忍得下被全金陵百姓嘲笑的那股恶气。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带着冷意落在墨紫幽身上,站起身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语对着皇上不咸不淡道,“皇上,这位姑娘虽好,却更适合大魏的男儿,我自问是消受不起。”【。。。。。】 这算是当庭拒绝了。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墨紫幽,虽说不必去西狼和亲是好事,但她今日刚成为花朝宴的魁首,就被一个外邦王子当众如此嫌弃,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丢脸。偏偏墨紫幽只是神色淡淡地捧着赏赐站在那,连羽睫都不曾颤一下,只在心中暗笑,这西狼王子果然血性。 皇上的脸色变了变,心知赫泰怕是已听到了关于墨紫幽的那些流言,他沉沉地目光落向墨越青。墨越青被皇上那带着龙威的双眼一看,背上顿时又出了冷汗,他远远看了对面的墨紫菡一眼,心道,罢了,怕也只能牺牲长女了。 而墨紫菡闻赫泰之言,早已是脸色苍白,心中悲凉一片,心道怕是这场和亲她是逃不过了。 “你先退下吧。”皇上又缓和了面色对墨紫幽道,待墨紫幽退下之后,倒也不再提及和亲之事,只是命礼部让戏班子开戏。到底不能在西狼人面前失了国威,总不能赫泰一拒绝,他就马上点头换人,至于选不选墨紫幽,只能待花朝宴后再从长计议。 为了让皇上无需再挪宴饮地方,礼部早就命人搭好了一个可活动的戏台子,如今听得皇上下令,立刻就命了上百个壮汉将那戏台子抬到宴席前,固定好之后,方才传戏班子开戏。 “今日礼部挑了哪个班子来?都唱些什么?”皇上问侍立在他身后的韩忠道。 “万岁爷前几日不是听人说起金陵近来最受热捧的芙蓉班么,礼部今日请的就是他们。”韩忠弯腰在皇上耳边笑道,“至于唱的什么,奴才倒是不知道,但一定都是万岁爷和娘娘喜欢的。”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墨紫幽听见周围人议论纷纷,方才知道今日礼部请来的戏班子竟是芙蓉班。她暗自思忖,前世姬渊后来可是成为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大魏赫赫有名的弄臣,就连如今最得皇上信重的内廷总管韩忠都要退让一射之地。莫非,他就是在今年这花朝宴上取悦了皇上,才从此成为天子宠臣? 忽然,就听见戏台上激烈的锣鼓声响起,戏已开场了。 墨紫幽转眼看去,就见一人扮陈元礼【注1】引一众军士登台,口中唱着一支《金钱花》【注2】:“拥旄仗钺前驱,前驱;羽林拥卫銮舆,銮舆。匆匆避贼就征途。人跋涉,路崎岖。知何日,到成都。”接着就见他执着长鞭舞了一番,念作道,“下官右龙武将军陈元礼是也。因禄山造反,破了潼关。圣上避兵幸蜀,命俺统领禁军扈驾。行了一程,早到马嵬驿了。” 两席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墨紫幽心中一惊,迅速转头向皇上和萧贵妃看去。皇上和萧贵妃的脸色十分难看,特别是萧贵妃,竟是气得脸都白了。 戏台上,众军士鼓噪起来,那陈元礼念作道:“众军为何呐喊?”【。。。。。】 众军士回答:“禄山造反,圣驾播迁,都是杨国忠弄权,激成变乱。若不斩此贼臣,我等死不扈驾。” 陈元礼又道:“众军不必鼓噪,暂且安营。待我奏过圣上,自有定夺。”众军士应下,陈元礼又引着众人唱道:“人跋涉,路崎岖。知何日,到成都。”然后一起退下台去。 这时,扮着唐明皇的简玉牵着扮着杨贵妃的姬渊才缓缓登台,与一众随扈,齐唱一支《粉孩儿》【注3】:“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渐行来渐远京华,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 墨紫幽看着穿一身红色霞帔头戴凤冠一脸娇容的姬渊,皱起了眉头,这姬渊莫非是不要命了?居然敢在皇上和萧贵妃面前唱这《长生殿》。 当今皇上夺子之妻,又封为贵妃,简直就是再现前唐的唐明皇和杨贵妃之事,而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的结局和下场着实不好。皇上和萧贵妃自然不喜欢有人提及唐明皇和杨贵妃,只觉得那是对他们的一种讽刺。【。。。。。】 是以,纵然皇上和萧贵妃都极爱戏,皇宫里却从未有人敢在他们二人面前演这《长生殿》,曾经有一优伶,误在皇宫中唱了《长生殿》里的曲子,立刻就被乱棍打死。 可这姬渊既是重生一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他居然还安排芙蓉班唱这《长生殿》,偏偏又挑了这杨贵妃埋骨马嵬坡的一出《埋玉》【注4】,这不是分明在讥讽皇上和萧贵妃么! 作者有话要说:  经“嘜.蘱”提醒,我把前一章改为墨紫幽猜出萧书玉说的是苏雪君,那里我之前写的确实不合理。还有我前面忘记提及萧贵妃是墨紫冉表姐了,这个细节我也改了 我没打算把墨紫冉的舞写太差,毕竟她有那样的底气和女主叫板,太差反而奇怪。她和女主之间就差了一个“意”字。虽然那种迷之自信的人确实也有,但她前世好歹是第二。。。。。。 话说今天一章倒是写得很顺,几乎没怎么改,难道是男主出来风骚的缘故。话说感觉我家男主每次出来不是唱戏就是唱歌弹琴,真是忠于伶人本职啊………… 【注1】陈元礼:应该是陈玄礼,不知道为什么我找到的《长生殿》的本子都写的陈元礼,难道是洪昇笔误?他在马嵬坡发动兵变,逼死了杨玉环,杀了杨国忠,成功让李亨架空了唐玄宗,不过有史学家说他背后的主子是太子李亨,只不过史官为尊者讳,没有写明了。 【注2】【注3】都是曲牌 【注4】《埋玉》是《长生殿》里写杨贵妃死的一出,《长生殿》我之前已经介绍过了,写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大家应该也看出来了,皇上和萧贵妃的原型就是他们两。话说《长生殿》和《桃花扇》都是清初的传奇经典,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看。不过大家要是要听昆曲一定要找那音质好的~~~~不然耳朵真是被强X~~~~ 第53章 礼部的诸位官员,已是吓得面无人色, 全都战战兢兢地看着皇上, 心中都在暗骂芙蓉班是怎么回事, 他们可是千交代万交代, 绝对不可以演这《长生殿》。结果这芙蓉班偏偏就演了, 还挑了《埋玉》这最讽刺的一出。这不是想害死他们么? 听着那阵阵唱词, 萧贵妃已是忍无可忍地怒喝道,“礼部,你们什么意思——” 礼部尚书和左右两位侍郎立刻满头大汗地站起来正要告罪。谁知, 皇上却突然笑了起来,抬手拦住了贵妃剩下的话,对她道,“你跟他们生什么气,这肯定不是他们的意思。” “皇上明鉴,臣等绝对不曾安排他们唱这《长生殿》。”礼部尚书赶紧道。【。。。。。】 “朕知道,你们坐下。”皇上轻轻摆手,礼部尚书和两位侍郎互看一眼, 又把屁股放回了坐位上,但一颗心依旧提在嗓子眼,生怕皇上这突然间的和颜悦色是临死前的断头饭。 “这戏班子演这出戏,分明就是有意羞辱皇上和臣妾,皇上还不立即下令处置他们么!”萧贵妃恨恨道。 “你急什么,好好看戏。”皇上的一双眼睛紧紧盯在姬渊的身上,又笑着对萧贵妃道, “这么大胆又有趣的戏班子,朕还是第一次见到。” 萧贵妃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虽然心中已是气极,偏又不敢逆皇上的意,只能铁青着脸瞪着戏台子看。 左右两席众人着实不明白皇上这般反应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皆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全都半垂着头不敢往那戏台上看一眼,只能边听着那戏台上传来的声声唱词,边紧张地拿眼暗觑着汉白玉台上的皇上和萧贵妃,提心吊胆地生怕皇上突然一个震怒就让他们遭了池鱼之殃。【。。。。。】 右席上首的诸位妃嫔虽也是半垂着眼静坐不动,但细观之下,她们的唇角隐隐都有一丝讽刺的笑意流露。那是在讽刺萧贵妃,讽刺她无论现在有多风光,她那儿媳变贵妃的污点永远都抹不去。她们更是在心中期待萧贵妃也如那杨玉环一般,终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也是集万千怨恨于一身。那份盛宠所引来的刀光剑影,自来都是后宫女子躲不去的悲哀。 左席上的几位亲王皇子也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就连楚玄都是一副对那戏台上的声声词曲充耳不闻的模样。 唯有那一众西狼使臣大都是第一戏观这戏曲,倒是全都觉得十分新奇,一个一个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子看。那赫泰还边看边问皇上,“皇上,他们唱得真好听,这是在演什么?这么热闹?”【。。。。。】 闻他所言,两席众人皆是冒了一头的冷汗,心说这西狼王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亏得他是异邦王子,否则这会儿指不定脑袋已经搬家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戏台子上,已经唱到了众军士逼着唐明皇杀掉杨贵妃的部分,就见姬渊长长水袖款款轻甩,哭着跪在地上,口里在唱:“……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算将来无计解军哗,残生愿甘罢,残生愿甘罢!” 简玉扮着的唐明皇也跪下去抱住他,他顿时哭倒在简玉怀中,那纤弱无助的娇态,就是女子也要自叹不如。 简玉一脸心痛地抱着他,念作道:“妃子说那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又唱起一支《摊破地锦花》【注1】,“任灌哗,我一谜妆聋哑,总是朕差。现放着一朵娇花,怎忍见风雨摧残,断送天涯。若是再禁加,拼代你陨黄沙。” 姬渊在他怀中仰起脸,头上凤冠的点翠凤翅与明珠因他双肩的颤抖而微微颤动,他悲声道:“陛下虽则恩深,但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 墨紫幽也着实替姬渊和芙蓉班捏了一把汗,她偷偷拿眼去看皇上和萧贵妃。萧贵妃的脸色已难看到了极点,可是皇上的脸上却是一直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笑意。【。。。。。】 墨紫幽微怔,就听见皇上缓缓笑着开了口,回答赫泰的问话,“这戏演的是唐朝的玄宗皇帝,在被他的将士威胁下,舍弃了自己心爱的妃子。” “既是心爱的妃子,怎的到了紧要关头却能舍弃?”赫泰别有深意地笑着看向萧贵妃,“我听说萧贵妃是皇上最心爱的妃子,若是有一朝面临与那玄宗皇帝同样的处境,皇上会否舍弃萧贵妃?” 这赫泰分明就是故意的。墨紫幽在心中冷笑,就见萧贵妃恶狠狠地转头瞪了赫泰一眼。左席众臣之首的当朝首辅叶阁老已经站起来向着赫泰怒斥道,“大胆!你竟敢拿我大魏圣主与那晚年昏庸的唐玄宗相提并论!” 叶阁老说完,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皇上立刻安抚地笑道,“叶卿莫动气,先坐下,身体要紧。” 叶阁老冷眼看了赫泰一眼,沉着脸坐回了位置上。皇上又命韩忠将他龙案上的一盅未用过的冰糖雪梨赐给叶阁老。他对叶阁老道,“自去年入秋后,叶卿的咳疾就未好过,喝点雪梨润润肺。你是国之肱股,要好好保重自身才可长长久久为朕效力。”【。。。。。】 “谢皇上。”叶阁老谢恩道。 韩忠已经一脸笑意地捧着那盅冰糖雪梨送到叶阁老面前,叶阁老却是冷着脸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墨紫幽看见韩忠收回的手在身后暗暗握成了拳,显然是对叶阁老的轻视极为不满。 墨紫幽暗自叹息,叶阁老是太后的哥哥,在苏阁老死去之后就接任了首辅之职,他为人太过方正刚直,极不屑朝臣中的弄权之道,尤恨他人结党营私,故而曾得皇上盛赞曰:满朝文武,唯叶卿无党。 然而,他也因自己的强直之性,屡次冲撞皇上。皇上虽也欣赏他的为人,但到底还是没那么大肚量,被冒犯的次数多了,心中难免就对他憋着怨气。而且,叶阁老既不与人为党,便注定了他要得罪很多人,比如内廷总管韩忠。 韩忠少年时本是秀才,因为日子太过贫困难熬,竟是狠心自宫入宫当了太监,又被分到了当时还是亲王的皇上身边。因一次王府大火,他不顾性命冲入火场中救出皇上,自此深得皇上信重。皇上登基后,他便坐到了内廷总管的位置上。不仅如此,内阁每有上奏文表,皇上都命韩忠先行阅过,小事便由他同内阁自行裁决,大事再进奉御前。 正因如此,叶阁老在朝廷事务上与韩忠屡屡起冲突,屡次驳回韩忠的裁决,逼着韩忠将奏书呈送皇上,坏了韩忠的事,韩忠自是对叶阁老恨得牙痒痒的。【。。。。。】 墨紫幽记得,前世叶阁老和太后都病故之后,韩忠就联合了不少朝臣上书诬陷叶阁老,往叶家泼脏水,当时那般情形竟与苏家出事时别无二致。皇上之前本就因叶阁老的屡次冒犯,心中压着气,加之皇上并非太后亲子,对叶家自是毫无顾惜,故而下令将叶家抄家,叶家最终家破人亡。 这魏帝看似心大,实则是个十分器小之人。所谓帝心难测,无论是六年前苏家的悲剧,还是日后叶家的破灭,其实都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这世上是否有人能扭转皇上那一念之差? 不知为何,墨紫幽第一个想到的居然不是倍受宠爱的萧贵妃,却是把目光望向了戏台上的姬渊。姬渊既是重生,自然与她一样知道日后叶家的悲剧,那他会不会想办法去阻止? 只是,她前世曾听闻,姬渊成为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弄臣之后,每日想要巴结讨好他的官员不计其数,满朝文武遇见他,都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身“姬大家”,唯有一人从来对他不假辞色。那就是叶阁老,以叶阁老的方直之性,如何看得起姬渊这种靠旁门左道得蒙圣宠的一介优伶,自是对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 墨紫幽心下微凛,姬渊可别对叶家落井下石才好。【。。。。。】 她正思忖间,就听见皇上正对着赫泰颇有几分自负地道,“朕这一生,绝对不会落到与唐玄宗同样的地步。既是不会有那危难时刻,又怎会舍弃自己心爱的女子。”他又看向萧贵妃,问,“贵妃,你说对么?” “皇上自是当世圣主,妾也非那恃宠生骄的杨玉环。”萧贵妃一直绷着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说的的确是实话,她虽得宠,但在后宫却从不骄横,更不会借着得宠而干政,为宁国公府向皇上求取好处。 她方笑了一笑,那戏台上的戏词又入耳中,她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下来。 戏台上,姬渊扮着杨贵妃作四顾之态,又看定一处,念作道:“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他伸手在腰间作解出白练状,又假作向唐明皇所在方向一拜,悲声道,“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不得相见了。” 扮着高力士的丑角在一旁作哭泣状,姬渊拿着白练在戏台上舞了一舞,哭道,“我那圣上啊,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继而假作自缢而死退下台去。【。。。。。】 萧贵妃闭上眼睛,她只觉得那戏台上杨玉环的死简直就是在影射她也不会有好下场,偏偏皇命在前,又不得不强自忍耐。心想着,待这出戏唱完了,皇上总会给她一个交代,以解她今日这当众所受之辱。 哪听,一出戏末了,皇上却对韩忠道,“那个杨贵妃,就是近来金陵倍受推崇的芙蓉班班主姬渊?” “是。”韩忠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伺候皇上多年,自问对皇上禀气习性已摸了个透,偏这会儿,他也猜不出皇上对那芙蓉班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叫他上前来领赏。”皇上笑了笑道。 “皇上!”萧贵妃再次吃惊地看向皇上,皇上居然将这整出分明就是在讽刺他们二人的《埋玉》看完了不说,如今不处置这芙蓉班,居然还要赏。这要置他们二人的颜面于何地? “好啦,心放宽点,他们这一出唱得挺好的,朕都被感动了。”皇上却是如此道。 萧贵妃面色微变,看着皇上说不出话来。从前,若是有人敢当着皇上的面唱《长生殿》,甚至是提及唐明皇和杨贵妃之事,那可都是一个“死”的下场。就连她有时觉得不知者不为罪,为那些人求情。皇上也是不允,非要杀了他们不可。如今这芙蓉班如此明知故犯,皇上居然还反过来劝她放宽心? 韩忠已命内侍去传姬渊了。不过片刻,姬渊穿戴着杨贵妃的凤冠霞帔,仍旧是一副戏装打扮跟着传唤的内侍官款款行至御前,还按着戏曲里的方式向着皇上娇娇行了一个拜礼,口里娇声道,“妾身,拜见皇上。” 皇上一楞,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皇上这笑声中丝毫没有怒意,反而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畅快。见皇上如此开心,左右两席的众人总算是稍稍松了口气,却又都不解为何皇上今日受了这芙蓉班的讥讽,还能笑得这般开怀,竟是丝毫不介意芙蓉班所为一般,反而还一副很喜欢姬渊的样子。 皇上没有雷霆震怒,也实在是出乎墨紫幽的意料。她盯着姬渊的侧影,微微皱眉暗忖道,难道姬渊前世也是如这般,在这场花朝宴上当众唱了这一出讽刺皇上和萧贵妃的《埋玉》才引得了皇上的注意,继而一步登天? 可是,纵然他今生是重生,已知事情会如此发展,但前世时,他又缘何敢如此大胆? 姬渊此人,心思极深,他言行举止看似处处乖张肆意,实则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若是他行此之为,必定就是确定皇上不仅不会降罪于他,反而还会对他大加青睐。只是,他又为何能猜到皇上会有如此出人意表的反应? 墨紫幽实在是想不通,只觉得这姬渊身上,无论前世今生似乎都迷雾重重,太难猜透。 忽然,就见那西狼王子赫泰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姬渊,对着皇上笑道,“这姑娘生得着实漂亮,我看之前那些个又弹又跳的都不能与她相比,今日这宴会的魁首该定她才是。” 众人一听这话都是一楞,又全都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一个一个拿眼去看徐静妍,墨紫幽,还有已回到席上的墨紫冉三人。被这赫泰王子当众贬低生得不如一个戏子,还是个男戏子,墨紫冉本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墨紫幽和徐静妍二人倒是都一副无所谓之态。 皇上正要回赫泰的话,谁知姬渊却是转过身来,水袖轻抖,抬袖子半掩面用细柔的嗓音向着赫泰娇笑道,“妾身谢公子谬赞。”【。。。。。】 皇上怔了怔,又笑着闭口不言了。就听那赫泰温声对姬渊道,“什么谬赞不谬赞的,你们中原人说话太绕,我既然说你美,你就是真的美,你可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美的姑娘。” 姬渊轻轻眨了眨眼,用他那双染雾一般多情的凤眼望着赫泰含笑不语。赫泰又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妾身姓杨,名玉环。”姬渊娇滴滴地回答道。 墨紫幽摇了摇头,不由得无奈暗笑一声,这个姬渊,真是就没不作妖的时候。 “哦,杨玉环。”赫泰点了点头,一下又皱着眉头反应过来,“这不是戏里那贵妃的名字么?” “哈哈哈哈哈……”皇上再次畅快地大笑出声。 两席众人从姬渊逗赫泰开始就已憋笑憋了许久,如今是再也忍不住,一个一个“噗哧”一声笑出来。就连一直板着脸的萧贵妃也忍不住笑了。也不知这赫泰是真的如此无知,还是有意故作此态陪着姬渊逗皇上开心。 看见众人的反应,赫泰也不介怀,只是对着姬渊笑道,“你这小女子,居然戏弄我。” “小民姬渊,方才同王子开了个玩笑,还望王子勿要介怀。”姬渊终于恢复了他那冷泉般清冽的本音,向着赫泰拱手而拜。 赫泰这一回是真的楞住了,诧异地看着姬渊道,“你是男的?!” 汉白玉台上的皇上一直笑个不停,又笑着对韩忠道,“朕这肚子,今天笑得老费劲了,你说这个姬渊累得朕如此,该如何处置?” “自是该赏他黄金百两。”韩忠察言观色,立刻就顺着皇上的心意道。【。。。。。】 凤案后本来也笑着的萧贵妃一听这话,又想起之前当着这众人的面受到芙蓉班含沙射影的羞辱,脸色再次沉下来,冷冷地看了韩忠一眼。 韩忠对萧贵妃不喜的眼神视而不见,只是笑看着皇上,等皇上下令。果然皇上拍手大笑道,“对,就赏他黄金百两。” “姬渊谢皇上隆恩。”姬渊立刻下拜谢恩。 “好了,你先退下把这一身妆给换了,再过来陪朕说说话。”皇上笑够了,又和颜悦色对姬渊道。 众人一听皇上此言,皆是一脸惊讶,心道这姬渊真是走大运了。先是唱了一出影射皇上和萧贵妃的《埋玉》却未受到任何责罚,反而得了赏,现在居然还有幸能到御前陪皇上说话。整个金陵里,有资格在御前陪皇上说话的,除了一众帝妃,就连亲王皇子间都找不出几人来,更别提满朝文武了。 这姬渊到底凭什么能得皇上如此眷顾?众人的眼神在皇上和姬渊间来回游移,心中都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来——莫非,皇上是看上他了? 事实上墨紫幽心中也正有此猜测,毕竟依着姬渊前世的名声,和他那作妖的本事,除了这个原因,她还真一时想不出他故来。不由得暗叹一声,这人还真是妖孽投胎。【。。。。。】 她远远盯着姬渊拜谢后趋步退下去的身影看,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墨紫菡,担心墨紫菡依旧把心放在姬渊身上。却见墨紫菡根本没看姬渊,而是脸色苍白地不知在想什么。墨紫幽便稍稍放下心来, “好了,这剩下的戏也别听了,今日既是花朝节【注2】,自是该赏花踏青。这清漪园里的花如今开了不少,你们就都别在这陪朕,全都去赏花吧。”皇上又对众人道。 这戏本也无人敢再听,适才那一出大戏已是跌宕起伏,出人意料,再唱下去天知道还会出什么变故。如今听皇上如此说,众人都如蒙大赦,纷纷站起来行礼告退。 只有诸妃还安坐不动,皇上也对她们道,“朕也不拘着你们,你们也去吧,留贵妃一人在此便好。” 诸妃的面色都是变了变,但仍是起身行礼,也三两相携着离去了。【。。。。。】 “王子,如何?你是要去逛逛这座园子,还是也留在这陪朕说话?”皇上又问赫泰道。 “我十分好奇刚才那‘杨玉环’换回男儿身到底是何般模样,就留在这里陪着皇上吧。”赫泰笑道。 墨紫幽离席走出不远,正好听见赫泰这句,抬头就见到姬渊已换了一身白底竹纹弹墨广袖长衫,缓缓向着这里行来。他长长的广袖被二月的春风吹得鼓起,衣袂飘飘,风姿卓然,宛若传说中那美丽的山鬼。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男主真绝色,哈哈哈哈哈~~~~~~~今天写的也挺顺,关于皇上青睐姬渊的原因,在要以后才会解答 【注1】曲牌 【注2】花朝节,简称花朝,俗称“花神节”、“百花生日”、“花神生日”。是中华民族传统节日。流行于东北、华北、华东、中南等地。农历二月初二举行,也有二月十二、二月十五花朝节的。我在文里定在二月初二是因为二月初八是会试,必须错开一下。。。。。 第54章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墨紫幽听见他低声笑着唤她, “四小姐。” 那一声极轻, 如过耳轻风, 恍若错觉。墨紫幽的心头却是一颤, 忍不住回首看他。 就见他缓缓行至汉白玉台前, 向着皇上躬身行礼。皇上, 萧贵妃,韩忠,还有赫泰见了他换回男装的模样, 都是面露惊讶。【。。。。。】 赫泰还对姬渊笑道,“纵然没有脂粉华服妆点,你也依旧是姿容过人,我还真是从未见过你这般生得比女子还好看的男人。”他又故意看了萧贵妃一眼,道,“就是萧贵妃这般天姿国色,也快被你给比下了。” 萧贵妃本就因方才那一出《埋玉》不喜姬渊,如今一听赫泰的话, 面色更加沉冷,干脆别过脸去,看都不看姬渊一眼。 皇上却是极喜欢姬渊,竟是招手让他上了汉白玉台,站在御座边陪他说话,韩忠反倒是退在一边,一如前世。 皇上到底缘何如此青睐姬渊?墨紫幽一时想不明白, 她的眼神又落在赫泰身上,轻轻笑了一声,这个赫泰有点意思。【。。。。。】 她回转头继续向百花苑外走,才走几步,就有一人粘了上来,跟在她身边走,笑眯眯地对她道,“紫幽表妹。” “朔之表哥。”墨紫幽转头看着身旁双眼亮晶晶的萧朔之,客气道。 “表妹,你的凌波舞真的跳的太美了。”萧朔之露出一脸痴迷之色,又骂道,“那个西狼王子太没有眼光了,居然说那个姬渊比你美,果然是外邦蛮夷,丝毫不懂得欣赏凌波舞这种高雅的东西。” 墨紫幽淡笑不语。【。。。。。】 “表妹,那个西狼王子看样子不愿意娶你,那你就可以嫁给我了!”萧朔之又一脸喜滋滋地说,“我回去就向母亲和祖母说,让她们立刻派人去墨家提亲!” “真那样,怕是宁国公夫人又要再将表哥关上个把月了。”墨紫幽摇头失笑。 萧朔之先前就因为闹着要娶墨紫幽之事被宁国公夫人在家中关了许久。如今见西狼王子来了,宁国公夫人觉得他差不多也该死心了,才放他放来这花朝宴,期望他能在这花朝宴上另寻一可心女子,早日成婚。 若他真回去那么一说,宁国公夫人还不气死,只怕下次再见到墨紫幽,就不是拿眼刀子扔她,而是要拿真刀子毁她的容了。 “哼,她们之前说你要去和亲,所以不同意也就罢了。现在你很可能去不成了,她们若还不答应,我就死给她们看!”萧朔之一雄赳赳,气昴昴地挥舞着手臂道。 墨紫幽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第一次见到有人把“一哭二闹三上吊”说得一脸大义凛然。【。。。。。】 不知为何,同样都是纠缠,对于楚烈,她就觉得厌恶,但对于萧朔之,她却觉得他挺可爱的,甚至让她想起了墨云飞。他们两人都有一双兴奋起来就亮晶晶的眼睛。 她想,这大约只因萧朔之单纯没心眼,说话做事都是直肠子和墨云飞一样简单干净,而楚烈却是藏得太深,心思太重,总是喜欢拐弯抹角。她还是更喜欢与单纯之人打交道,太过复杂的人交往起来,往往太过费劲,比如说楚烈,比如说姬渊。 忽然,萧朔之才挥到一半的手腕却是被一人从身后一把抓住,萧镜之一脸冷酷地站在他身后抓着他的手,阴冷冷地说,“想死?需要我帮忙么?” “大、大哥……”萧朔之立刻怂了。整个宁国公府里,他不怕祖母老宁国公夫人,也不怕他母亲宁国公夫人,至于宁国公常年在西陲镇守边疆管不到他,他就更不怕。唯有萧镜之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大哥,他是怕极了。 从小,他只要见到萧镜之,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都是绕着走的。反而是对萧望之这个堂兄,他更亲近一些。 “镜之表哥。”墨紫幽向着萧镜之行礼,又向着跟萧镜之一起走过来的萧望之行礼,“望之表哥。” 萧镜之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她,拽着萧朔之就走,萧朔之拼命用眼神向萧望之求助,萧望之别过眼装作没看见。 单从萧镜之对墨紫幽不屑的态度上就能看出宁国公夫人无论如何是不会让萧朔之娶墨紫幽的。就算她不用去和亲,也不过是墨家二房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纵然她如今得了花朝宴的魁首,即将名扬金陵又如何。世家联姻看中的是家世背景,而不是美色才华,宁国公府让她进门根本毫无好处。更何况,她还有个孤星入命的名声在。 眼看着萧朔之已经被萧镜之拖着走出老远,萧望之看了他们一眼,便向着墨紫幽点了点头,转身正要跟上去。 “望之表哥。”墨紫幽却是唤住他。 萧望之方举起的步子又放了下来,回转身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这个月初九 ,你就要参加会试了,千万留心你用的笔,笔杆里也许会藏着于你不利的东西。”墨紫幽看着他正色道。 萧望之一怔,她这话说得没来由,可是萧望之却是听明白了,他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了什么?” “我只知道,以你之才必定高中,而你心性坦荡正直,若是入仕必是国之大幸,黎民之福。我实不忍你毁于奸人之手,故而多此一言。”墨紫幽缓缓道。前世萧望之因考场作弊之事不得入仕,终是一生无为。然而,许多人都相信他是被冤枉的,能得众人如此,自然是他为人坦荡正直之故。 “奸人是谁?”萧望之又问,毕竟言出有因,墨紫幽不可能无缘无故这样提醒他。 “我不知,但请表哥信我之言,小心便是。”墨紫幽怕他追问,而她难以自圆其说,便向他福身行礼告退,才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对他道,“我今日提醒之事,切勿让第三人知晓。” 萧望之点了点头,墨紫幽报以微笑便走了,独留他一人在那沉思。 ***【。。。。。】*** 萧镜之一路拖着萧朔之欲去找宁国公夫人,好让宁国公夫人管束着萧朔之,别再让他去缠着墨紫幽。明明萧镜之只是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可萧朔之莫名就觉得这比他骂他一顿还要可怕,一路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萧世子。”走到一半时,墨越青却是突然出现拦住他们,对着萧镜之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姑父何时与我如此生疏了,唤我镜之便是。”萧镜之淡淡道。 墨越青只是冷眼看他,并不说话。 萧朔之看了看墨越青,又看了看自己大哥,这才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这时,萧镜之松开了他的手,对他道,“你自己先过去找母亲。” 萧朔之顿时大喜,转身便要开溜再去找墨紫幽,哪知身后传来萧镜之不阴不阳的一句,“如果我发现你没去母亲那——”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可比全说完还让萧朔之腿软。萧朔之缩了缩脖子,脚下硬生生拐个了方向,垂头丧气地自己去找宁国公夫人了。 “姑父要同我说什么?”待萧朔之走了,萧镜之才问墨越青道。 “云天带回来那条龙鱼,是宁国公府帮着他寻着的吧?”墨越青问,墨云天有几斤几两他清楚得很,单凭墨云天哪里有能力寻到那百年都难得一见的龙鱼。况且,墨云天为了这个月初九的会试,一直在南山书院中下苦功,又如何有时间去做这些事。 “云天表弟说姑父正为献给皇上的寿礼为难,故而就请我帮了这个忙。”萧镜之回答。【。。。。。】 “呵,那还真是多谢你。”墨越青冷笑一声,“只是龙鱼送到我府上那晚,我次子云飞就因看龙鱼而差点溺水身亡,惹得我府中大乱。” “哦?”萧镜之漠不关心地应了一声。 “偏偏就在那晚混乱时,我书房里丢了一样东西。”墨越青又道。 萧镜之并不接话,面上神色纹丝不动。 “宁国公府真是好手段,何时在墨家安插了人手,我竟未察觉。”墨越青冷笑,若非是丢了那样东西,他还真猜不到墨云飞那晚落水会与宁国公府有关。 “那东西,本就是当年姑父从我父亲书房里不问自取的,如今还回来也是应该。”萧镜之面无表情道。 “你们宁国公府拿着我的把柄,我拿那物不过是为了日后求一个保障。”墨越青冷声道。 “姑父可别忘记了,你的那些把柄是我父亲帮你从苏家拿回来的,你该感激才是。”萧镜之冷冷道,“而不是做出这等恩将仇报之事。” “那你们就该销毁那些东西!留着不过是为了挟制我罢了!”墨越青冷笑道,“且,你们早知那物在我这,为何偏到现在才来取,莫不是见成王被皇上留在金陵,怕了不成?” “当初姑父着实太过紧张,我父亲是觉得那东西留在姑父手上,可让姑父安心些。但如今,还是销毁的好。”萧镜之冷冷看了墨越青一眼,道“毕竟姑父当年行事大意,留下了马脚,成王怕是已经盯上你了。” “你是怕我会带累了宁国公府?怎知不是宁国公府带累我呢!”墨越青冷哼了一声。【。。。。。】 “我们宁国公府行事向来谨慎,断不会有那一天。”萧镜之颇为自负地笑了笑,“姑父只要别擅自妄为,也少动些歪心思,好好跟着宁国公府,自会越走越高,位极人臣也不是不可能。” “哈,当真是后生可畏!”墨越青觉得萧镜之的态度着实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道,“当年,就连你祖父对着我都不曾有这么大的口气!” 萧镜之只是轻笑一声,并不答话,但那脸上的傲慢显而易见。 “帮你的人是不是云天?”墨越青又沉下脸问道。墨云天一向与宁国公府走得很近,那龙鱼又是他带回来的,而向墨云飞下手的偏是一心向着他的蒋兰青。这种种加在一起,想让墨越青不怀疑他都难。 萧镜之未置可否,但在墨越青眼中就算是默认了,他又冷笑起来,“想不到,我还真是替萧家养了一个好儿子!” 说罢,他一甩官袍衣袖,转身离去。萧镜之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隐隐露出一丝讥讽。 ***【。。。。。】*** 这厢,墨紫幽提醒过萧望之之后,便独自出了百花苑四处闲逛。清漪园中不乏奇花异卉,只因尚在早春,大多还未开放,倒是那些杏花开得极好,几树粉白将清漪园中的亭阁楼台半遮半掩,颇有几分处处仙居隔杏花之感。【注1】 忽然,她听见前方柏树丛后传来一男一女说话声。墨紫幽微微颦眉,这一男一女,躲躲藏藏,不会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她不欲多事,正要避开。谁知,柏树丛后那两人却是先发现她,吓得自己跑出来了。墨紫幽定睛一看,顿时诧异道,“徐小姐?” 徐静妍羞红了脸,推了推那个男的,让他快走。那男的却是不愿意把她独自留下,站在那里不动,反让墨紫幽看了个清楚。 “八殿下。”墨紫幽有些诧异,立刻按规矩行了礼,她真没想到和徐静妍在一起的居然会是楚烈一母同胞的弟弟,八皇子楚玉。 “好妹妹,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徐静妍心中一急就扑上来拉着墨紫幽的袖子不放,边说着,她的眼泪就跟着掉下来。 “徐姐姐请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墨紫幽赶紧安慰她,又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对楚玉说,“八殿下快些走吧,徐姐姐这个样子让人瞧见要误会的。” 方才也不知徐静妍和楚玉是不是在假山后情难自禁,二人的衣衫都有些乱,若是被有心人看见,那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楚玉有些赧然地道了谢,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徐静妍一眼才走,徐静妍也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舍不得收回眼神。 “好了,别看了,人都走了。”墨紫幽见了他们这一副痴儿女之态,忍不住要笑她。 “方才——多谢你。”徐静妍顿时羞红了脸,埋着头就想躲。 墨紫幽知她害羞,便不打算多待,道,“那我便先走了,只是,姐姐要记得整整衣衫再到人前去。” 徐静妍的脸顿时更红了,迅速地低头伸手整了整衣衫,偏又不好意思问墨紫幽好了没有。只是声如蚊呐般道,“妹妹慢走,我也该去找我娘了。” 墨紫幽笑了笑,便转过身时,只是才走两步,便微微地叹了口气。前世,她与徐静妍也算交好,一直知道虽然身为楚烈的皇后,但徐静妍心中别有他人,却没想到那人会是楚玉。 前世,楚烈娶到徐静妍的手段并不光彩。那是在一次宴会时,她被弄脏衣服只好去更换。哪知,她换到一半才发现,楚烈因醉了酒就躺在那屋中休息。徐家诗书传家,最重古礼,哪怕楚烈昏睡,并未看见徐静妍换衣服,她也一样是污了名节,只能嫁进秦\王府—— 墨紫幽的脚步猛地一顿—— “哎呀!”她听见身后传来徐静妍的低叫声。【。。。。。】 她迅速回过头去,就见已走出一段的徐静妍的水绿色的裙子上被泼上了一片污渍,一旁一名粉衣宫女正躬着身子不停地向她道歉,求她原谅,并提出要带她去更换裙子。 墨紫幽想起来了,徐静妍出事的那场宴会就是今年的花朝宴。 前世,徐静妍告诉她说那是一个意外,那时的墨紫幽相信了,但现在的她可不认为那会是意外。她太了解楚烈了,他想得到的东西,千方百计,迂回曲折也要得到手,更何况徐静妍一直是他最想要的正妃人选。 这并不是因为楚烈有多喜欢徐静妍,而是因为徐静妍的祖父徐文正深受皇上看重。 徐文正是楚烈的生母徐淑妃的父亲,楚烈的外公,曾任内阁次辅,北疆总督,官加太傅。 徐太傅出身书本网,又是两榜进士,但却从小喜欢研究兵法。在皇上登基三年时,戎狄屡屡进犯骚扰北疆,他自请退出内阁,远赴北疆统兵御敌,一举将戎狄赶到漠何以北,大振国威。之后他就常年留在北疆巡视,一直到去年才刚刚从北疆总督任上退下来。 他还曾与苏阁老同为帝师,比苏阁老还要受皇上敬重,满朝文武中,皇上最重视他的意见。这并不是因为他比苏阁老还要早几年教导皇上的,而是因为他比苏阁老更懂皇上的性子。 苏阁老遇事不合时,总会与皇上据理力争,他却会婉言相劝,实在劝不了,只好先顺着皇上的性子,之后再慢慢扭转。 时间久了,皇上就觉得徐太傅更合自己的心意,更亲近他一些。 当初苏家出事时,皇上极怒之下要将苏阁老移出功臣祠,还要将苏阁老和苏暮言鞭尸示众。那时徐太傅刚得到苏家出事的消息赶回来,只与皇上密谈一番,皇上就改变了决定,苏阁老如今依旧留在功臣祠里享受香火。 可惜徐太傅回来的太晚,否则有他求情,也许苏家的下场还不会那么惨。 现在,他虽退了下来,但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和在军中的威望依旧。有心皇位的皇子都想争取他的支持。因为他的一句话,可能就会改变皇上立储的心意,所以盯上他唯一的孙女徐静妍的人自然就特别多。【。。。。。】 楚烈不过是其中一个,不过也许是最不择手段的那一个。只是,他在人前从未表现出对徐静妍的任何好感,两人虽是表兄妹却丝毫不亲近,所以当时出事时,少有人会觉得他是有意为之。 墨紫幽深知楚烈此人最擅长揣摩他人的心意,她就不相信徐静妍和楚玉的事情,他会不知道。为了皇位,抢自己亲弟弟的心上人,亏他做的出来! “徐姐姐稍等。”墨紫幽快步走过去,指着自己裙摆上的一小块泥印,对着徐静妍和那个粉衣宫女道,“我的裙子不知何时也弄脏了,便与姐姐一同去更衣吧。” 前世的徐皇后颇为照顾她,既然徐静妍嫁给楚烈后过得并不开心,那么现在就是她报徐皇后前世恩德的时候。 “好。”徐静妍的脸皮实在薄,一见到她便想到方才与楚玉之事,顿时又羞红了脸。 “这——”那粉衣宫女却是脸色微变。 “怎么,有何不妥?”墨紫幽看着那宫女问。 “没,没有。”那宫女回答。 “那就带路吧。”墨紫幽面无表情道。【。。。。。】 那宫女只好垂首在前面领路,她带着她们二人七拐八绕地穿过几处回廊,到一座屋顶用瑰色琉璃瓦铺就的三间房前。她开了屋门请她们进去,又指向左侧间道,“那间有面穿衣镜,二位姑娘可在里面更衣。” 墨紫幽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就见这左侧间空间颇大,一处墙角立着一面红木嵌的穿衣大铜镜,屋中摆着一张大理石面的红木圆桌,桌边摆着一圈四张同样是大理石面的红木圆凳,最里面靠墙放着一张挂着粉色帷帐的红木架子床被一架八扇山水墨画屏风挡着。 墨紫幽冷笑一声,料定楚烈一定就装醉睡在那张床上。哪知她几步上前,绕过那架墨画屏风却发现架子床上空无一人,被褥铺都得整整齐齐,上面连一丝有人碰过的皱褶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会试是二月初九,写错了改一下)走走剧情。。。。今天又晚了,OTZ。。。。。。。唉,折腾折腾渣男就可以让男女主相认了。。。。。。 【注1】出自《寻仙》,作者是唐朝的张籍 第55章 墨紫幽一怔,又退回去迅速往右侧间走, 右侧间临窗摆着一张红木贵妃榻和几张红木玫瑰椅, 四个屋角的高几上各放一只青釉花瓶, 花瓶里插着几支今日方折的带露杏花。整间屋子并无屏风帷幔之物隔挡, 窗明几净, 一目了然, 屋中并无他人。 怎么会?墨紫幽皱起了眉头,难道是她记差了,徐静妍不是在这花朝宴上出事的? “二位小姐在此稍待, 奴婢先替二位小姐去取更换的衣裙来。”那宫女先是被墨紫幽那冲进屋捉奸一般的架式吓住,现在终于反应过来。她方说完,转身就急急想走。 “慢着,”墨紫幽却不让她走,“我和徐姐姐想先说会儿话,你先进来伺候茶水,待会儿再去取衣服来。” 虽然她没看见楚烈,但她直觉这个宫女就是有问题。这清漪园她前世再熟悉不过, 既然花朝宴设在百花苑,女眷更衣的地方就算多设了几处,也该都在百花苑近处,怎会在这么偏僻的位置。而且,看那宫女着急走的样子,简直像是要去向谁报信一般。 徐静妍看了墨紫幽一眼,虽然觉得墨紫幽这一番表现着实有点奇怪, 但因方才之事对墨紫幽极有好感,既是墨紫幽突然想聊天,她自不会拒绝。 “这——”听了墨紫幽所言,那宫女顿时慌了神。【。。。。。】 “进来吧。”墨紫幽对站在屋门外的宫女吩咐,又伸手拉着徐静妍一起往左侧间走。快进左侧间时,见那宫女还一脸为难地站着不动,她冷笑起来,“怎么?你是觉着我们二人不陪让你伺候?” “奴婢不敢。”那宫女无法,只好犹犹豫豫地进了屋。墨紫幽又对她道,“把屋门关上。” “这,为何要关门呢?”那宫女的目光闪了闪。 “风大。”墨紫幽淡淡吐出两个字。 那宫女颇有几分无语地望了望屋外那几株连枝梢都不曾颤一下杏树,这哪来的风啊, “还是你想给谁留着门?”墨紫幽已是冷冷一眼扫过来。 她那一双眼睛,平静时如长空皎月,凌厉起来却是碧海深波,仿佛要将人吞噬一般。那宫女被她这么冷眼一看,莫名就心生恐惧,不由自主地抬手关上了门,又走进左侧间,伸手要拿放在红木桌的大理石桌面上的青釉茶壶和杯,要给已在桌边坐下的墨紫幽和徐静妍倒水。 “不急。”墨紫幽阻止她,又笑道,“你就在我身边站着吧。” 那宫女只好磨磨蹭蹭地走到墨紫幽身边站着,只是眼中神色却是越来越焦急。【。。。。。】 一时间屋子里静默无声,片刻后,徐静妍有些纳闷地问墨紫幽,“妹妹不是说要聊天么?怎的不言不语?” “嘘——”墨紫幽竖指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徐静妍一怔,仔细去听,果然听见有极轻的脚步声往这里来。那宫女一脸焦急地张口欲言,墨紫幽微挑眼帘冷看着她,低声警告道,“你敢出声试试?” 那宫女虽知徐静妍是谁,但她未观方才花朝宴上的献艺,故而拿不准墨紫幽身份。如今见墨紫幽面色沉冷,眼中似有锋锐,一身凌厉气势分明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她莫名就觉得,自己若违墨紫幽所言,下场定是生不如死,忽然就不敢出声了。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忽然,屋门被人一下推开,那脚步声又一声声进入屋中。 果然还是来了。墨紫幽唇边嗪着一抹冷笑,双眼一直盯着左侧间打开的隔扇。 来人穿了一身朱红色绣蟠龙亲王常服,走到左侧间的隔扇外,看见她们三人,猛地怔住。 墨紫幽也是一怔,旁边的徐静妍吃惊地看着那人,道,“七殿下?” 怎么会是七皇子楚宣?不应该是楚烈么?【。。。。。】 墨紫幽不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楚宣,忽然脑中灵光闪过,她想到了一双多情的眼睛——姬渊。 一定是他!是他知道楚烈今日会设计徐静妍,所以利用楚宣破坏了楚烈的计划。这比由楚玄或者他自己出手要巧妙得多,既可让楚宣和楚烈两虎相争,又能让楚烈查不到他的头上。只是,这楚宣居然反利用楚烈的计划来设计徐静妍,实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想想也正常,自楚玄被送往梁国之后,一向最会讨好皇上的七皇子楚宣就成了最得皇上喜爱的皇子。朝中看好他的大有人在,若是再得了徐太傅这个助力,一登九五未必不成。【。。。。。】 “是我莽撞了,原是喝醉想进来休息一下,没想到二位小姐在这里。”楚宣立刻笑着解释着。 还真是与楚烈前世一样的说辞。 墨紫幽留意到他极快地冷看了她身边的宫女一眼,那宫女顿时浑身一抖,垂下头不敢看他。【。。。。。】 “七殿下有礼了。”墨紫幽站起来向着楚宣行礼,徐静妍也跟着起身行礼。墨紫幽似笑非笑地看着楚宣道,“我与徐姐姐本是要进来更换弄脏的裙子,幸而我们先说了会儿话,还未更衣,否则——” 楚宣微微色变,徐静妍的脸色顿时一白。 墨紫幽顿了一下,又再笑道,“也幸而是七殿下来得早了些,若是待我们更衣时再闯进来——” 徐静妍的脸色更白了,她本来还没觉得楚宣误闯进来有什么。如今被墨紫幽这么一说,顿时想到,若是她俩换衣服时被楚宣撞见,那这辈子要么嫁给楚宣,要么只能从此青灯古佛旁了。 “是我太不谨慎了,没敲门就闯进来。”楚宣一脸歉然道。 “清漪园的空屋子何其多,七殿下既是醉酒为何不就近歇息,偏偏要到这么偏僻的一处来?”墨紫幽含笑问道,只是她的眼神却有几分咄咄逼人。 楚宣心中一凛,立刻笑了笑道,“我每次来这清漪园都只喜欢在这一处歇息。” “想不到七殿下竟喜欢脂粉味如此重的地方。”墨紫幽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那张挂着粉色帷帐的架子床。 楚宣脸色微沉,微微眯起眼盯着墨紫幽看,心知墨紫幽必是心中疑他,深怕怕多说多错,反正事已不成,不如赶紧离开。他笑了一声道,“那二位小姐就请在此更衣,我便不打扰了。” 他说完便要走,墨紫幽却是唤住他,“等等。” 楚宣微皱眉头看她,心说这花朝宴新出的魁首不会如此不识趣,非要同他追究到底吧?【。。。。。】 “这里虽然偏僻,但七殿下都能误闯,难保还有他人。可否请殿下帮忙守在屋外,我们方可安心更衣?”墨紫幽却是笑道。今天之事出乎意料,难保楚烈好事被坏没留后招。但若是有楚宣守着门,为了他自己的名声,也断不会让她们出事的。 徐静妍一脸惊讶地看着墨紫幽,心想墨紫幽真是太大胆了,居然敢让楚宣堂堂皇子之尊给她们两个守门!楚宣怎么可能答应。 哪知,楚宣不过沉默片刻,就笑道,“好,那我就替二位小姐守门,绝对不会让任何人闯进来打扰的。” 他自然不会拒绝墨紫幽,若他拒绝了,难保墨紫幽不会现在就闹起来把别人引来。若是他今日图谋传扬开来,于他名声事小,惹怒皇上事大。毕竟皇上心里明白着,敢打他最敬重的徐太傅的孙女的主意,分明就是有意帝位。那他可就偷鸡不着蚀把米,得不偿失了。 “多谢七殿下。”墨紫幽笑着向他行礼道谢。 徐静妍也一脸惊奇跟着行礼,楚宣身为皇子却这么好说话地让她们驱使,实在是令她感到意外。 “现在,你可以去替我们寻替换的衣服了。”墨紫幽又对那一直不敢抬头的粉衣宫女道。 “是。”那宫女应了一声,垂着头看也不敢多看楚宣一眼,战战兢兢出去了。片刻后,她就取来了两条裙子,颜色还挑得正好,一条水绿,一条月白。 “那我就去外面守着了。”楚宣笑了笑便转身出去了,留下墨紫幽,徐静妍和那粉衣宫女在屋中。 墨紫幽故意换得慢腾腾地,徐静妍都换完,她才方把自己弄脏的那条裙子脱下来。而楚宣倒是好忍性,守在门外一声也未催促她们,待到墨紫幽和徐静妍出去时,他还一脸和颜悦色地对她们二人道,“二位小姐慢走。”【。。。。。】 墨紫幽和徐静妍一齐向他行了礼,便相携着离去。待到她们已经走出老远,在前方的一处转角一转不见,楚宣的脸色才阴沉下来。他负手立于门边,冷声对屋里那宫女道,“办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全身的气势突然变冷,与先前的温和简直判若两人,那个宫女吓得腿一软,立刻跪在了地上,竟是连求饶都不敢。 ***【。。。。。】*** 墨紫幽和徐静妍一路往百花苑方向走,徐静妍边走边埋怨道,“妹妹方才也太大胆,居然让七殿下为我们守门。幸好七殿下宽和不怪罪,真是吓死我了。” “他宽和?”墨紫幽冷笑一声,“姐姐未免太单纯了点。清漪园更衣一向都有固定的几处,那宫女偏偏把我们带去那里,而七殿下偏偏又那么巧地闯进来。难道姐姐一点都不觉得这巧合未免多了点?” “你是说?”徐静妍一怔,她听明白了墨紫幽的意思,吃惊道,“七殿下是故意对我们——” “不是我们,而是你。”墨紫幽纠正了她的话,似笑非笑道,“那宫女可没故意往我裙子上泼东西。” 徐静妍的面色变了变,他们徐家家风极好,从小到大她都活在很干净的环境里,从未接触过这等阴险诡诈之事,若非墨紫幽提点,她根本就没往那处想。【。。。。。】 “姐姐差一点就要成七皇子妃了。”墨紫幽淡淡道。 “妹妹大恩,我真是无以为报。”徐静妍一想到若是方才墨紫幽没有陪她的后果,顿时就紧张地抓紧了墨紫幽的手臂。 “徐太傅深得皇上看重,能得徐家助力是所有有心帝位的皇子都想要的。姐姐身为徐太傅唯一的孙女,盯上你的人自然很多。”墨紫幽拍了拍徐静妍的手让她方松,又叹气道,“八皇子性情温和,也颇得皇上喜爱,徐姐姐既然喜欢他,还是早日定下的好,以免夜长梦多。” “祖父他——”徐静妍神情黯然下来,幽幽叹了口气,“他并不打算跟皇室联姻,更不想牵扯进储位之争中。” 原来如此,难怪楚烈身为徐静妍的表哥,前世却还要用那种手段才能娶到徐静妍。 “这是徐太傅亲口跟你说的?”墨紫幽问。 “是淑妃娘娘为玉表哥向我祖父提亲时,我偷听到的。”徐静妍摇摇头。 秦王楚烈和八皇子楚玉虽都是徐淑妃所出,但因楚烈自小养在苏皇后膝下,故而徐淑妃一向更偏疼小儿子楚玉,对楚烈较为冷淡。【。。。。。】 楚烈刚过世一年的元配正妃是徐淑妃向皇上请旨赐的婚,不过是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根本及不上楚烈的身份。徐淑妃当时给皇上的理由是,小户女儿性情大多较为和顺,也不会仗着娘家干涉外宅公务,为楚烈引来结党营私之嫌。 结果,她现在却帮楚玉求娶几乎所有要想倚仗徐太傅影响力的男人都想娶的徐静妍。可见徐淑妃偏心偏到了什么程度。 难怪前一世楚烈登基后,虽然把徐淑妃尊为太后,但一直都对徐淑妃怨念颇深,母子之间关系紧张,而徐淑妃成为太后没多久就过世了。 墨紫幽听照顾徐淑妃的宫女说过,徐淑妃死前嘴里还一直念着在楚烈被圈禁在封地的八皇子楚玉的名字。 “你亲口对徐太傅说和淑妃娘娘来说是不一样的。”墨紫幽劝道,“徐太傅是个明白人,虽在朝中一向不愿意沾惹任何党派,但若你与八皇子是真心相许,也许他会怜你一片情深,成全你们也不一定。” 徐静妍仔细想了想,整个人的神情瞬间就明媚起来。【。。。。。】 “且,你可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徐太傅。”墨紫幽又笑,“徐太傅若是心疼你,是断不会为了固守自己的立场而眼看着你频频遭人算计的。” “你说的对。”徐静妍笑起来。她们已走到了百花苑附近,徐静妍远远看见正在同叶阁老说话的徐太傅,顿时就对墨紫幽道,“祖父在那里,我现在就去跟他说。” 语毕,徐静妍就提着裙摆一路往徐太傅那小跑过去。 墨紫幽正看她着急的背影失笑,又远远看着叶阁老和徐太傅微微叹息。 想当年苏阁老与徐太傅,一个文治,一个武功,相辅相承,一起辅佐皇上治理魏国,几创盛世。 只可惜,后来苏阁老出事,内阁再无人与在边疆的徐太傅呼应配合,再后来内阁几度动荡,人员更替频繁,还好最后换上了叶阁老为首辅,才总算是稳定下来。【。。。。。】 但那时皇上没了苏阁老的劝诫,越发宠幸内廷总管韩忠,如此一来,便导致阉党干政,韩忠借机在朝廷内外安排了不少宦官,他又一向与叶首辅不和,便每每与叶首辅唱对台戏,对叶首辅的决策横加阻挠,导致叶首辅许多国策不能施为。 恰巧那时,戎狄再犯,徐太傅上书朝廷请增加粮饷,以备北伐,叶首辅自然是同意,偏偏韩忠就是要与叶首辅唱反调,以国库空虚为由驳回,导致徐太傅北伐不成,深以为憾。 韩忠心知皇上重视徐太傅,对徐太傅颇为忌惮,就想离间皇上和徐太傅,几度操纵大臣弹劾徐太傅。 虽然皇上对徐太傅信任依旧,但徐太傅却不得不担心苏家的前车之鉴,所以干脆就从北疆总督任上退下来,把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送去北疆历练。 皇上几度请他回内阁任职,但徐太傅都以身体不支为由拒绝了,每日在金陵徐家的大宅悠哉悠哉地过日子,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这么识趣地一退,韩忠果然没再找过他的麻烦。【。。。。。】 如今,苏阁老死了,徐太傅退了,若是叶阁老再退,朝中清流就群龙无首。所以叶阁老不能退,这也便导致了叶家日后的悲剧。 忽然,她看见了姬渊独自一人从百花苑里出来,遇见的官员勋贵都向他拱手示好。只要是皇上青睐之人,纵然只是一介低贱的戏子,也会得到众人的巴结讨好。 墨紫幽想道,前世叶家倾覆时,姬渊已是深得帝宠的天子近臣。那时,面对叶家之难,他是如何选的,是报复叶阁老对他的不屑一顾而落井下石,还是曾为叶家求过情? 她猜不到,但看他今日所为,完全是满心私欲,只求报复。他虽是利用了楚宣坏了楚烈的好事,可却未阻止楚宣设计徐静妍,明明徐静妍只是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明明他只要稍加提醒就能帮她摆脱噩运。可他却只惦记着利用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墨紫幽的心中微微发冷。忽然,她看见了楚玄正向姬渊走去。他今日也穿一身朱红绣蟠龙亲王常服,只是那朱红的艳色却被他穿出几分孤冷来,一如她在十里长亭初见他时的样子。 回想初遇那日,他穿了一身灰白的狼裘,如今再想,倒真是十分衬他,因为无论何时他的神情姿态都像极了一匹孤独的头狼。狼性坚忍,纵然是在极其恶劣的环境里也能存活下来。楚玄何尝不是如此?质子生涯,六年隐忍,前世最终向梁国借得精兵攻魏,而今生又得姬渊相助,带着勃勃野心回国。 可惜,失去狼群的头狼,往往是可悲的。【。。。。。】 她笑了笑,若说楚玄是狼,那姬渊就是狐,狐性狡诈无心,行事无常。若伴于狼身侧,倒真是让人忌惮。 想来徐静妍之事,楚玄定也是知晓的,六年前的白泽君子,大概早不存在。这二人都如此不择手段,当真令人心寒。 只是,她着实有些奇怪,既然姬渊重生一世,已如她一般提前得知楚烈计划,为何不干脆助楚玄娶了徐静妍,而要便宜那楚宣? 远处,楚玄也假作想向姬渊示好之态,走向身边已无他人的姬渊,他道:“你让我去向徐小姐卖个人情,提醒她小心,结果却被人捷足先登了。” “谁?”姬渊皱起了眉头,“有人识破了七皇子的计划?” “她识破了没有,我是不知,不过现在看见徐小姐还安然站在徐太傅身边,想必七弟是没能如愿了。”楚玄向着墨紫幽的方向微抬下颌示意道,“这个墨四小姐,总是出人意料。” 姬渊顺着他的示意看向墨紫幽,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她总是令人不安。” “她的确令人不安,长得相似也便罢了,居然连凌波舞都跳得像极了我表姐,这可就让人毛骨悚然了。”楚玄声音微沉,却又问,“为何你不干脆助我娶了徐家女儿,却要如此麻烦行事?” “徐太傅不是傻子,就算殿下成功娶到徐小姐,他也必定识破你我计谋,终会对你心生芥蒂。”姬渊笑了笑,道,“且,殿下与秦王、七殿下不同,他二人久居金陵,在皇上面上已经演惯了好人。可殿下刚刚回来,在皇上尚疑你时做这样大的动作,反而会令皇上对你心生防备。殿下若真心想娶徐小姐,不如亲自上门提亲,让徐太傅看见你的诚意。”【。。。。。】 楚玄未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换了话题,“我方才见你拦了萧望之,你们说了什么?” “我提醒他初八下场时留意自己的笔具别被人动了手脚。”姬渊回答。 “这又是你算出来的?”楚玄笑了笑道,“他一定很感激你吧。” “他说,已有人提醒过他了。”姬渊淡淡回答。 “谁?”楚玄一怔。 姬渊微沉的目光远远看向墨紫幽,而墨紫幽也正遥遥望向他,他道,“他不肯说。”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秦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被我家萨摩耶气得。。。差点没心情码字。。。。真是稍微惹它不高兴就在我卧室门口拉屎报复我。。。。。 话说你们以为我说折腾折腾楚烈是那么快就结束的事?你们真是太天真了,不让他狠狠被坑几把,男女主怎么有心情相认? 第56章 这一声尖叫充满着惊慌和恐惧,继而是一阵混乱的骚动和叫喊声。墨紫幽皱起眉头, 就听见墨紫冉担心地叫了一声, “秦王出事了!” 墨紫幽抬眼看去, 看见本在不远处陪着墨老夫人与武贤妃说话的墨紫冉, 一脸担忧地提着裙摆就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跑。武贤妃看着她冒冒失失的背影, 顿时皱起了眉头, 墨老夫人只好赶紧向着武贤妃赔笑。 武贤妃曾让人向墨老夫人透露过,有意让墨紫冉成为七皇子妃。七皇子楚宣如今是皇上最喜爱的儿子,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 若是墨紫冉成了七皇子妃,那将来也许就是太子妃,最后成为皇后也不是没有可能。【。。。。。】 又因墨越青曾向墨老夫人提过自己看好七皇子楚宣,故而墨老夫人对于武贤妃自然是极重视。今日一早出门时,她就再三交代过墨紫冉若是见到武贤妃,一定要好好讨武贤妃欢心。只是想不到墨紫冉对武贤妃不上心也就罢了,如今还在武贤妃面前明显表现出对秦王楚烈的在意,墨老夫人对墨紫冉着实有些恨铁不成钢。 看着一身珠光宝气的武贤妃, 墨紫幽忍不住要冷笑,武贤妃这边搭着墨紫冉,七皇子楚宣那厢又设计徐静妍,还真是有备无患,两头撒网。武贤妃和楚宣知道徐太傅当年又与苏阁老交好,可六年前苏家出事时,楚宣和武家没少上蹿下跳、煽风点火地往苏家泼脏水。是以, 若是楚宣光明正大地去向徐家提亲,徐太傅定是不允,他才会学了楚烈的鬼蜮伎俩,想用歪门邪道的法子娶了徐静妍。 而武贤妃这边又留了一手吊着墨老夫人,若是楚宣在徐静妍那边事不成,这就还有一个墨紫冉可以备用。墨越青这个内阁次辅虽比不上徐太傅对皇上的影响力,但墨紫冉身后还有一个一门两国公的萧家,也算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这些皇子亲王还真是一个个都比别人多长了一副心眼。【。。。。。】 已经有许多人都跟在墨紫冉后面,向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赶去。墨紫幽没有动,她自然是知道若是楚烈真出了什么事情,多半是楚宣下的手。 “四小姐不去看热闹么?”远远地,有一把清冽的声音在问她。 墨紫幽转过头去看姬渊,姬渊也正含笑看着她,他和楚玄也站着没动,对于楚烈那里出现的骚动混乱毫不在意。因为,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楚烈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墨紫幽没有回答,反而转身往与骚乱相反的方向走。这场骚乱就是楚宣要闹给皇上看的,只是楚烈身为皇子,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只怕皇上都不喜欢弄得尽人皆知。况且,楚宣会如何设计楚烈,她多少猜得到,多半都是些会让人名声扫地的丑事,家丑不可外扬,皇上更不会喜欢他人去围观。【。。。。。】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虽不多,却也是有的,比如徐太傅和叶阁老,无论骚乱声有多大,二人依旧稳如泰山地站在原地继续谈天,但他们的眉宇间隐隐都带着忧色,显然也是在思虑楚烈到底出了何事。 “紫幽!” 她才走出一段,忽然有人在身后喊她。她一怔,这声音不算熟悉,可是这称呼却这般亲昵。她回头看去,就见慕容英从楚烈出事的方向向她跑来,停在她面前微微喘气,“你去哪了,我到处找你。” “你找我有事?”墨紫幽问他。【。。。。。】 “没事就不能找你么?”慕容英今日穿了一身天蓝色夹银丝方胜纹缂丝广袖长袍,眉宇间尽是少年人才有的朝气,他声音带着笑,颇有几分缠绵之意,“我许久没见你了。” 初见时,他是倍受欺凌的质子,再见时,他是落寞自伤的少年。如今他这一脸笑意盈然、情意绵绵的模样,倒是令墨紫幽颇不习惯。 “我听你之言,近来用心讨好皇上,皇上待我果然亲近许多。”慕容英有意试探她般道,“原本我担心你真要去西狼和亲,还想干脆向皇上求娶你,如今看来是不用了。” 她并非迟钝之人,单从慕容英脸上的神情,她已察觉他似是对她动了情意。但她不打算说破,因为慕容英很快就能离开魏国回梁,男人的情意终是比不上他们的野心,到时他自然就放下对她起的这份心思了。 “我与赫泰王子之事,你不要掺和。”墨紫幽只是道,“他不会娶走大魏任何一位姑娘的。” 她不愿意承受的命运,不该让墨紫菡,也不该让大魏任何一个女子承受。 “你为何这般有把握?”慕容英不解。【。。。。。】 “因为梁国使臣马上就要来了,”墨紫幽抬眼看着慕容英笑,“这是你的机会,也是我的。只要在梁国使臣来之前,拖着让皇上没办法下与西狼和亲的圣旨,我的困局就会解开。” “你的心思还真是让我猜不透。”慕容英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从正月初八得她提点时,他就觉得她心思深不可测,但他一点也不忌惮于她。相反,他觉得这样的墨紫幽很美,不是外表,而是她那份心机与自信,让她从那芸芸闺秀间脱颖而出,耀眼无比。【。。。。。】 他的目光太过赤果直接,墨紫幽有些不适地转脸避开,她看向他来的方向,转移话题道,“你从那边过来,可知道出了何事?” “秦王殿下与后宫新进的李美人□□却被宫女撞破,当场杀了李美人和那宫女灭口。”慕容英也转头看向那里,“我并未进出事的屋子,只在外面听人说的,里面到底如何我也不知。毕竟这是宫闱丑事,皇上必不喜我这等外人围观。” 墨紫幽点点头,慕容英也算是想得极明白。楚烈出的事也与她所猜测的出入不大,只是楚宣做得比她想像中的还要狠,还要绝。他多半是利用楚烈在那屋子里装醉时,对楚烈用了迷药之物,再把李美人卷进去。否则以楚烈的坚忍之性,那李美人再如何天姿国色,他也不会在清漪园中做出□□之事来。 撞破此事的那个宫女一定也是楚宣安排的死士,多半是她趁着楚烈还不及反应,就抢先杀了李美人,再惊叫自杀诬陷给楚烈。本来,若有那李美人作证,楚烈还可辩解一二,但现在李美人和那宫女全都死了,楚烈就真是百口莫辩。【。。。。。】 不过,纵然楚宣设计得天衣无缝,但以楚烈平日在皇上和众人面前谦谦君子的表现,要让皇上全然相信楚烈会是这等□□宫闱之人也不容易。皇上近年来虽贪图享乐,却也不是个傻的。 所以楚宣才要把事情闹得这般大,当着众人的面被自己的儿子戴了绿帽子,皇上如何能忍。特别是,皇上曾给自己儿子戴过绿帽子,如今此事一出,简直就像是天道轮回,老天爷狠狠地打了他一计耳光。 墨紫幽看了远处的楚玄一眼,心中暗笑,怕是楚烈这次是不会好过了。而以楚烈的本事,想要查出是楚宣对他下的手也不算是难事,这一遭楚烈和楚宣算是彻底撕破脸。虽然她对姬渊未帮徐静妍极为不满,但不得不对姬渊这一招让楚烈和楚宣狗咬狗道一声“漂亮”。 “出了这等事,这花朝宴怕是很快就要散了。”慕容英似笑似叹地说了一句。【。。。。。】 果然,立刻就有几个宫人内侍过来向着从人高声传皇上口谕,“皇上有令,今日花朝宴到此为止,诸人各自出园归家去吧!” “四丫头。”墨老夫人听了内侍之言,便向着墨紫幽走来。慕容英连忙向她行礼,她向慕容英点点头,又对墨紫幽道,“我已让你三姐姐去寻你二姐姐了,你去找找你大姐姐,然后到南门与我汇合吧。” “是。”墨紫幽向着墨老夫人行了礼,又对着慕容英一点头,便转身去找墨紫菡。 慕容英在她身后露出不舍之色,可惜墨老夫人在一旁,他便什么也不能做。 墨紫幽一路向人询问,却没几个人见过墨紫菡,只好没头没脑地四处寻觅,无意间走到清漪园太初湖畔。【。。。。。】 这太初湖是太、祖建这清漪园时,下令人工开凿的,以供赏景、泛舟之用。如今二月春风至,湖畔种着的一圈垂柳已是垂绿如荫,春风拂过,纤弱的柳枝与湖面的泛泛清波相映衬,几如画卷。 墨紫幽找得有些累了,便缓缓度步到湖畔欲歇息片刻再继续找。湖畔清风徐徐,那丝丝垂挂的柳枝轻轻搔着她的面颊,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攀折。却发现湖对畔有人在看她,她抬眼望过去,就见对面有一道朱红色的身影伫立在那里——楚卓然。 他在湖岸柳荫下负手而立,远远遥望着她。她折柳枝的手顿时就慢了,拽着柳枝静静地与他对视,莫名就觉得心情极为平静。楚卓然总是能给她这样的感觉,安宁,平静,让她短暂地忽略她人生中那些荆棘与崎岖。 “如今西狼王子看不上你,你大约是不用去和亲了,一定很高兴吧。”【。。。。。】 忽然,有一人走到她身边说,墨紫幽转过头,看见薛颖正一脸似笑非笑地看她,又看了湖对畔的楚卓然一眼,对她道,“你不觉得云王待你有些特别么?” “哪里特别?”墨紫幽冷冷看她。 “正月初八那日,云王说要娶你为王妃的话,我听见了。”薛颖也冷冷地回视她。 墨紫幽面色微沉,原来那日在暗处窥视她与楚卓然的不单只有楚烈,还有薛颖。【。。。。。】 “你知道贵妃娘娘今日说你像谁么?”薛颖又问,“你知道贵妃娘娘为何一见你,就偏私将你定为今年花朝宴的魁首么?” 今日,萧贵妃之举确有偏私之嫌。纵然墨紫幽那一舞的确艳惊四座,可到底还有七位姑娘未上场献艺,那些嫉妒她的,难免心中发酸,自然会觉得她这花朝宴魁首其实难副。 “你是想说,就因为我的舞与六年前死去那位苏雪君姑娘有些相似,所以贵妃娘娘才将我定为今年花朝宴的魁首?”墨紫幽语气淡淡,她本就不在意这些虚名,别人觉得她名副其实也好,其实难副也罢,她都不会因此而喜而忧。 “跳舞有些相似?”薛颖讥讽地笑起来,“你果然还不知道,你何止是跳舞与苏雪君相似,就连你的长相都与她十分相似!” 墨紫幽心头一震,先是觉得不可能,可又想到楚卓然对她那没来由的好—— 她微微眯起眼盯着薛颖看,“有多像?” “简直是一模一样!”薛颖冷笑道,“所以当初在上林苑,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毛骨悚然!” 墨紫幽面无表情地看着薛颖,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与苏雪君毫无瓜葛,又怎会长得像她?可是她仔细回想起楚卓然前世今生对待她的点点滴滴,那没来由的温柔和照顾,还有他望着她总是有些飘渺的眼神。忽然就信了。【。。。。。】 她一直觉得楚卓然看着她时却又不像在看她,原来,他在透过她看着六年前死去的苏雪君。 “你还以为真是你的魅力太大,才让云王如此待你?”薛颖冷哼了一声,“云王不过是在通过你怀念苏姑娘罢了。云王对苏姑娘的感情有多深,你只要看见他今天骑得那匹马就知道了。那匹马名叫踏雪,是六年前云王领军远赴南方与梁国交战时,苏姑娘送他的。踏雪背上的马鞍是苏姑娘自己绘了图请工匠打造的,马鞍的侧襟也是苏姑娘亲手所绣。六年过去,那马鞍都旧成那样,连侧襟都脱了线,可云王却是舍不得换。只因为那是苏姑娘留给他的东西。” 难怪。墨紫幽在心中苦笑,难怪楚卓然没有用她回赠的马鞍,是她不自量力了。她原以为他待她是特别的,原来特别的是另一位女子,她只不过是一个影子。 “就算你去不了西狼,也别去肖想云王。”薛颖语含警告之意,“就算你真入了云王府,也一辈子都只能是苏雪君的替身。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你甘愿一辈子当一个死人的影子么?” 墨紫幽静静注视薛颖片刻,眼中讽刺之意渐浓,她缓缓笑了起来,“那么,当初在上林苑你为何不提,偏要现在才说?”【。。。。。】 薛颖不答,墨紫幽却笑道,“是因为,你担心我若得知自己长得像云王死去的未婚妻,会借着这一点去向云王求救,好摆脱和亲命运?” 薛颖面色冷下来,她的确是这么担心的。 也许,不仅仅是薛颖这样担忧,很多人应该都是这样提防着她。比如思柔公主,比如成王楚玄。既然苏雪君是麓楚玄的表姐,他不可能不对她的长相觉得诧异,可是两次见面他却是从未向她提及。原来当初李德安初见她时,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意思。 还有墨越青和墨老夫人一定也知道这件事,他们不提,只怕是担心她长得像苏雪君这件事会为墨家带来麻烦,也怕她会利用自己的长相做出一些事来。【。。。。。】 只是她真的想不到,自己会长得像一个毫无瓜葛,死去多年的女子。 “现在,薛小姐见我可能去不成西狼,便又急了,跳出来对我说这番话,就是怕我会对云王动心思?”墨紫幽看着薛颖淡淡道,“薛小姐,你再如何提防我也无用,云王是不会娶你的。云王和你父亲东乡侯都手握兵权,皇上是不可能让你们两家联姻,一旦云王娶了你,他和你父亲就必须得退一个。只是云王不能退,你父亲一定不愿退,所以云王不能娶你。不仅云王不会同意,只怕你父亲也不会同意,皇上更不会同意。” 薛颖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墨紫幽又笑,“薛小姐劝我不要肖想,我也劝薛小姐一句——莫要妄想了。” 前世,薛颖可是嫁给了楚宣,成了七皇子妃。 “你——”薛颖怒视着墨紫幽,可又仔细一思量墨紫幽的话,发现墨紫幽说得全都是事实。她转头看了湖对畔的楚卓然一眼,不甘心地咬咬牙,转身跑开了。 楚卓然还站在那里,湖畔清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明明他还是那个姿势,还是那般神色,可墨紫幽心中对他的感觉已经变了。 她垂首临水照影,去看那一池被吹皱的春水映出她破碎的面容。心中暗叹,原来他与她前世今生之间竟是那般缘故。她方才因他而隐隐浮起的心情,一瞬间熄灭了下去。【。。。。。】 突然,她又想到,若是楚卓然对她的态度有异是因为苏雪君,那么楚烈呢?楚烈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来由地对她那般执着,莫非也是—— 墨紫幽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她的凌波舞是楚烈请人善意调、教的,萧贵妃却说她的舞姿与苏雪君一模一样—— “四妹妹,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 身后传来墨紫菡的声音,墨紫幽转过身,她脸上的神色异常沉冷,倒是把墨紫菡唬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墨紫幽强逼着自己缓和了神色,对着墨紫菡微笑起来,“祖母让我来寻大姐姐你,我找累了,就在此歇息片刻。”【。。。。。】 “我方才看见一只极好看的蝴蝶,一时追着它迷了路。”墨紫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无妨,今日秦王出了事,皇上下令散宴,我们快出去吧。”墨紫幽上前道。 墨紫菡点点头,忽然看见湖对畔有人,她咦了一声,“云王?” “我们走吧。”墨紫幽只是淡淡道,她当先举步向着南门走。 墨紫菡跟了上去,只是她总觉得有些怪异,忍不住一路回头往楚卓然那里看。 楚卓然依旧站在湖对畔,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颇有几分落寞孤寂之感。可是墨紫幽却始终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待她们赶到南门时,才知道墨紫冉出了事。只因她见皇上大发雷霆当场就要处置楚烈,居然不顾身份地当众跪到皇上面前为楚烈求情,反惹得皇上大怒,责罚她就在那里跪足三个时辰才准离开。 墨紫冉这一跪,把她对楚烈之心昭之于众不说,还丢尽了墨家的脸面,甚至连墨越青都得了皇上的警告,警告他不要与皇子们结党营私。墨越青真是深感冤枉,他可是一向都不看好秦王。 墨老夫人得到消息也是气坏了,她一直知道墨紫冉对楚烈的那番心思,但没想到墨紫冉竟然如此大胆冲动。皇上的性子谁不知晓,在他盛怒之时求情只会越发地激怒他。如今墨紫冉的名声算是被她自己给毁了,七皇子楚宣再如何大度也是不可能要她的。单是想到这一点,就够墨老夫人动怒的。 “祖母,紫冉这孩子性子直,你别生气了,等她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她。”墨云天正在劝慰着墨老夫人。想到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这番行事,他也确实头疼。若是皇上没往心里去还好,若是往心里去了,只怕从此以后在皇上心中,墨家就要被打上秦王党派的烙印。 “你们兄妹二人,还真都是一个德性!全都一样吃里爬外,行事毫不为墨家考虑!”一旁的墨越青冷冷看墨云天一眼,就上了自己的马车。 墨云天突然受了斥责,着实莫名其妙,自己怎么就落了个“吃里爬外”的评价。他根本不知墨越青因萧镜之的有意误导,全然认定是他为了帮宁国公府而设计墨云飞落水。 “回去吧。”墨老夫人叹口气,总不能全陪着墨紫冉等上三个时辰。 得墨老夫人下令,众人便都各自上了马车,墨家的几辆马车,排成一列,缓缓地驶离了清漪园的南门,只留下一辆等待墨紫冉受完罚后归家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  楚烈这小打小闹的被坑,我就不详细写出来水字数了。。。。。等他倒大霉再详细写。。。。。 第57章 回到墨府后,墨紫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飞萤传话出去, 让人把关于苏雪君的一切, 特别是她与秦王楚烈之间的过往, 一点不漏地全打听清楚。 墨紫幽的人动作极快, 到了第二天巳时末, 一个装着有关苏雪君之物的木盒和一封记载着苏雪君生平诸事的信就悄悄送到了她的书房。 墨紫幽先打开了那个木盒, 第一眼就看见一张发黄褶皱的纸,纸上是苏雪君亲手写的《诗经·召南·殷其雷》里的一句,字体是漂亮的簪花小楷——殷其雷, 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一旁伸长脖子探头看的飞萤问道。 “这句诗是说,雷声隆隆,大雨将至,在家的思妇担心远征的夫君是否有避雨之处,是否挨饿受冻。”墨紫幽回答。她猜测,这句诗大约是楚卓然领兵出征时, 苏雪君忧心于他而写下。短短几句,暗藏深情。 “小姐,这字跟你的好像。”飞萤盯着那纸上的簪花小楷,偏头说了一句。 “是很像。”墨紫幽笑了一下,应该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昨日,当知道她与苏雪君长得极其相似,而楚烈又刻意让她把凌波舞练得同苏雪君一模一样时, 她便想到了某种可能时。但那种可能一旦被证实,那她前世一生就成了一场笑话。 但她仍要去证实,她宁可清醒而痛苦地活着,也不想自欺欺人。 果然,事实证明了她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难怪正月初八那日,楚卓然看见她写在素纨上的字迹时,会有那样的神情,又再三询问试探她的字师从于谁。换成是她,若是见到一个长得像极了自己死去的未婚妻的女子,而这女子连字迹都与自己的未婚妻一模一样,怕是会不寒而栗。 她又把木盒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散放在长案上,苏雪君写过的诗词,苏雪君绘过的丹青,苏雪君绣过的丝绢,还有苏雪君用过的曲谱。一样,两样……她拿东西的手渐渐因愤怒而开始微微颤抖。 这些东西,每一样她都极为熟悉,因为前世,她用的字帖就是苏雪君所写,她临摹的丹青就是苏雪君所绘,她绣花的花样就是苏雪君所用,就连她前世学筝时用的就是这本旧曲谱。 最后,她在木盒最底下看见一物,那是半把紫檀木梳。她伸手拿起来,摊在掌心细细看梳子上鸳鸯戏水的雕纹。 “小姐,这梳子是坏了么?怎么只有一半?”飞萤好奇地问。 “这叫鸳鸯梳。”墨紫幽淡淡回答,“这鸳鸯梳是一把梳子分成两半,梳头时就只能用一半。” “那一另半呢?”飞萤又问。 墨紫幽沉默了片刻才回答,“另一半赠予心仪之人,只有两人终成眷属,一起对镜挽发时这鸳鸯梳才算是有了结果。” 这半把鸳鸯梳上的每一道雕饰漆痕她都极为熟悉,前世楚烈封她为“幽妃”后曾送给她一把一模一样的鸳鸯梳。那时他将鸳鸯梳的一半交到她手上,另一半留给了自己,他对她说,这鸳鸯梳若是分开就只是梳子,可因了他们二人在一起,这鸳鸯梳就不仅仅是梳子了,而是他们之间的见证。 曾经的甜言蜜语,原来只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骗局。【。。。。。】 他曾赞她貌若天仙,曾夸她舞姿绝妙,曾道她筝意风流,曾为她对镜描眉,妆点黄花。原来那女子都不是她,而是苏雪君。 前世初初相遇时的一见钟情,不过是他谎言的开端,他对她那浓烈又炽热得可怕的情感,不过是他满足自己的虚幻,他对她那束缚一般的执著,不过是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痴迷。 一切,都只因她长得像苏雪君! 只是,于楚烈而言,她长得像苏雪君仍然不够,他希望她再像一些,更像一些,最好是一模一样。于是,他便请了人来着意调、教她,改变她的穿衣打扮,谈吐举止,教她跳凌波舞,教她弹秦筝,教她习簪花小楷,要求她在这些事上不得有一丝偏差不足,否则他便觉得不满。 她原以为那一切都是他的喜好,为了讨他欢心,她拼命逼着自己没日没夜地按着他的要求去学去练,终于把自己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却原来那是苏雪君的样子,又或者说苏雪君的一切就是他楚烈的喜好! 她猛地将手中的半把鸳鸯梳掷了出去,梳子一下砸中窗边高几上摆放着的养着碗莲的青花瓷山水纹小缸。青花瓷缸顿时从高几上落下,砰地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缸里的水和泥流了一地,里面那两截已发芽长出绿叶的藕根可怜兮兮地躺在瓷片上。 “呀!”飞萤一脸心痛地跑过去捡,“好不容易才养出叶子了,太可惜了。” 墨紫幽静静地注视着那两截被飞萤捡在手中的碗莲藕根,缓缓道,“没什么好可惜的,芙蓉这样的风骨之物,由人养在小缸中任由摆弄,本就是一种亵渎。”【。。。。。】 前世的她,就如这碗莲一般,是楚烈手中随意摆弄的盆栽,他扭曲了她的枝干,折断了她令他不满的枝桠,剪掉了她自我生长的绿叶,最后把她改变成他最满意的样子。把她变成另一个苏雪君。 而她懵懵懂懂,毫无察觉,一心沉醉在他的谎言中,还以为自己寻得了一生的挚爱,若非最后他们因了那个流掉的孩子决裂,她大概到死都会一直深爱着他,并相信着他同样深爱着自己。 却原来一切都是谎言,她前世曾深深相信并为之付出一切的爱情,都不过是楚烈为了自我满足而精心设计的骗局。 他的迷恋,他的执著,他的爱情,从来都不是给她的,她不过是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飞萤看看神色冰冷的墨紫幽,又看看手里的两截藕根,不太懂她的意思,只好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是不想养了?” “扔出去。”墨紫幽冷冷道。 飞萤心疼地扁了扁嘴,但什么也不敢再说,只能捧着那两截藕根出去了。【。。。。。】 墨紫幽又打开了那封信,将信纸抽了出来,信上详细订载了关于苏雪君的生平事迹,她童年时的趣事,少年时的风光,还有她那众多的倾慕者。那些人里自然有云王楚卓然,还有宁国公府的二公子萧朔之。 难怪萧朔之一见到她就如此迷恋,要死要活地非要娶她。墨紫幽微微苦笑,又接着往下看,她想知道,楚烈与苏雪君之间到底有着何种的纠葛,能让他这般执著痴迷于那个女子。 可她看着看着,却是渐渐皱起了眉头,那信上说,楚烈与苏雪君几无来往,最多不过是因苏雪君是苏皇后侄女,楚玄表姐而偶尔碰上几面,但楚烈待苏雪君却是一直态度极淡,从未有过任何热切的表现,也未听闻有楚烈倾心于苏雪君之说。 这怎么可能?楚烈前世费尽心思将她完全改变成苏雪君的样子,若非痴迷于苏雪君,又缘何执著于此? 墨紫幽怔楞了片刻,忽然就明白了。在明白的瞬间,她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笑得不可抑制,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惊得银衣跑进来看她。她边笑边摆摆手让她出去,却仍是控制不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只因楚烈实在可笑!【。。。。。】 他明明那般痴迷于苏雪君,痴迷到逼着她把自己改变成了另一个苏雪君来解慰他对苏雪君求而不得的遗憾。可这世上,除了她竟无一人知晓他对苏雪君拥有那样狂热到变态的感情。 若非她重生一世,若非他前世对她的种种所为,只怕她看了这封信上所言也是实难想到。想不到原来人前端方稳重的秦王殿下心中竟埋藏着那般隐秘不为人道的感情。 墨紫幽收住笑,眼中露出嘲讽之色,她大概猜得到为何楚烈明明那样痴迷于苏雪君,却在苏雪君生前丝毫不露行迹。 因为楚烈太过骄傲,他不容许自己失败,凡事若无把握,他就绝不会轻易去尝试。那时的苏雪君已有了云王楚卓然这般出色的未婚夫,谁人不知他们二人对彼此一往情深。且,那时的楚烈不过是一个依附着苏皇后和那时还是太子的楚玄才可得封亲王的无势皇子,与战功赫赫,受万民景仰的楚卓然相比,他太过微不足道,苏雪君自是不可能舍楚卓然而就他。 而苏雪君偏偏又出身高贵,有苏皇后,苏阁老,太子楚玄护着,还有云王楚卓然那样的未婚夫在,楚烈纵有千般鬼蜮伎俩也不敢对她下手。更不可能像对待墨紫幽那般对苏雪君威逼利诱。面对那样得天独厚又风华绝代的苏雪君,他注定要失败。 所以,他连尝试都不去尝试,还装得若无其事、不动声色,丝毫未让人察觉他对苏雪君的抱有那样深的感情。只是,越是不见天日的感情往往随着时日推移会越发浓烈,这份藏在他心里求而不得的感情不停地在酝酿发酵,不得宣泄,哪怕苏雪君死去也不曾消散。直到他遇见墨紫幽。 前世,刚从乡下到金陵的墨紫幽,被墨家逼着去西狼和亲的墨紫幽,那样软弱无依,那样唾手可得,他只要对她稍施恩惠,她就会对他感恩戴德,全心全意依附于他。于是,他那份埋藏以久的隐藏感情终于暴发了出来,他用一种极其疯狂又变态的方式替自己实现了心愿,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女子,一个温顺听话,只属于他的“苏雪君”。【。。。。。】 墨紫幽这才明白,为何前世楚烈从来不愿意她与外人接触,也从不让她参加任何宫宴,只因他不想让她知道前世那虚假的幸福之下掩藏的真相,也因他不想让人通过她窥视到他心中那份埋藏多年,求而不得的欲望。因为,那会让人知道他曾经的失败,曾经的胆怯,和后来的自欺欺人。 就如同前世她的封号“幽”字一般,她就是他心中最隐秘,最幽深的秘密。 这时,飞萤处理完了那两截碗莲的藕根走了进来,墨紫幽把信收了起来,问她道,“为何没有苏雪君的画像?” 她倒是想知道,她与苏雪君到底长得有多相似。 “送东西来的人说,苏姑娘流于世面的画像本就不多,当初苏家出事,收藏之人怕惹祸上身,全都销毁了。如今除了云王府之外,只有苏家旧宅苏姑娘的闺房中还挂着一幅。”飞萤回答。 “苏家旧宅?”墨紫幽皱了皱眉,她自是不可以去向楚卓然提出要看苏雪君的画像,“为何那里还会留着。” “听说是贵妃娘娘下令不让人碰的,”飞萤挠了挠头道,“那幅画是贵妃娘娘亲手画给苏姑娘的十五岁生辰之礼。苏家旧宅里的东西抄家时几乎全被搬空,唯有那幅画,不知为何贵妃娘娘不自己收藏起来,却还让人挂在那里。” “苏家旧宅容易进去么?”墨紫幽又问。 “花点钱应该可以吧。”飞萤吐了吐舌头。【。。。。。】 “那就随我去伯母那说一声吧。”墨紫幽道,晚上她还容易悄悄出门,白天可就不太方便出去了,万一墨老夫人突然召她,她却不在,就是一场麻烦。所以还是去找封夫人替她寻个出门的由头比较好。 飞萤点点头,担心早春风凉,又去帮墨紫幽取了一件冰蓝色绣山茶花软缎斗蓬来。却见墨紫幽依旧站在书房里,正怔怔地看着楚卓然送她的紫檀筝出神。 “小姐?”飞萤叫了她一声。 墨紫幽回过神来,语气淡淡道,“飞萤,派人把这把筝送回云王府。” “为什么?小姐不喜欢了么?”飞萤觉得奇怪,那天墨紫幽收到这把紫檀筝和那碗莲的神情分明是喜欢的。 墨紫幽沉默不语,眼神依旧落在那把紫檀筝上,她的确是喜欢的,但这把紫檀筝并不属于她。 无论是楚卓然对她的特别,还是萧朔之对她的痴迷,又或是楚烈对她的执著,那都不是属于她,而属于六年前死去的苏雪君。当年艳绝金陵的苏雪君,当年才冠群芳的苏雪君,她才是他们心头不可磨灭的朱砂痣。 “我以后都不会再用筝了,所以还给他吧。”墨紫幽转头不再看那把紫檀筝。【。。。。。】 “那小姐要用什么?”飞萤好奇地问。 墨紫幽一怔,是啊,她该用什么?她能用什么?她会用什么?她所擅长的一切全都是苏雪君所擅长的。她忽然就有些迷茫,无论前世今生,她自遇见楚烈之后,是否有一刻曾经真实做过自己?前世,她十四岁之后的人生是否有一刻曾经是真实的? 或许是有的。 墨紫幽转头透过书房打开的后窗,看向一墙之隔的墨家旧宅灰黑色的屋脊。她想,至少在那幽司铁狱里,在那夺命的烈火里,至少在她与姬渊携手共死的那一刻,她是真实的自己。 想来真是可悲,她前世二十多年的人生,居然只剩下那一点真实,只剩下姬渊—— 忽然,旧宅里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琴声。那曲调,潺潺湲湲,缓缓幽幽,然后越渐激越,越渐不甘,如同在前世那场大火中一般再度勾起了她心中的愤懑! 墨紫幽猛地伸手揪紧了心口的衣衫,若说她重生之后对楚烈本只是心灰意冷,一心远离而已,那么现在她是真的开始恨这个人了。恨他愚弄了她一生! “飞萤,你让人去为我寻一把音质好的箫来,”墨紫幽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想学箫。” 既然那一切都不属于她,那就全都抛弃吧。【。。。。。】 飞萤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就出去告诉银衣让府里派人把紫檀筝送回云王府。 《笼雀》那不甘的曲调依旧从旧宅传来。 墨紫幽又看了一眼旧宅露出高墙的屋檐,转身出了屋子欲往封夫人的于归院去。飞萤已经交代完了银衣,见她出来,立刻蹦蹦跳跳地拿着斗蓬跟了上去。 她们到于归院时,墨越青正好从正屋出来,脸上难得带着温和的笑意。 “伯父。”墨紫幽连忙向他行礼,墨越青只是冲她点了点头,就出了于归院。 “伯父今儿心情很好?”墨紫幽进正屋时,有些奇怪地问封夫人。平日里,她见多了墨越青对封夫人没好脸色,昨日墨紫冉才做出那等事,今天墨越青居然对封夫人如此和颜悦色,她实在是不得不惊奇。 “我也不知他怎么了,云飞落水好几日,也没见他来看过几次,最多就是打发人来问上一句,可是今天居然过来了不说,还亲自喂云飞吃药,对着云飞又是赞又是夸的。”封夫人也有些莫名其妙地笑,“云飞惊得都被药呛到好几次。” 墨紫幽摇摇头,猜不出墨越青对墨云飞的态度突然转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又对封夫人道,“伯母,我有一事问你。”【。。。。。】 “你说。”封夫人温声道。 “你知道我长得很像六年前死去的金陵绝色苏雪君么?”墨紫幽问。 “真的?”封夫人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怎会?” “看来伯母也不知道。”墨紫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嫁进墨家,你伯父就一连放了数年外任。”封夫人摇摇头道,“后来虽回了金陵,但你是知道我的出身,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贵族夫人没几个愿意与我结交,剩下为了你伯父的权势来讨好我的,我也不愿来往,故而我极少同外人打交道,更是从未见过苏姑娘。但——” 封夫人犹豫了一下道,“老太太和老爷是一定见过苏姑娘的,你真的像她,他们为何不提?” 为何不提?不过是担心她利用自己的容貌去向云王求助,破坏了他们讨好皇上的计划罢了。云王此人忠直,墨越青就算拉拢来也无用,况且,他已经有了一个手握兵权镇守边疆的宁国公府支持。 “不过,他们不提,大约也是为了你好,毕竟苏雪君是苏家人,苏家当年触怒皇上被灭了门,你长得像苏家的女儿并非益事。”封夫人又叹气道。 的确不是益事。墨紫幽笑了笑,不再多言苏雪君之事,只是道,“伯母,我有事想出府一趟。” 封夫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紫冉昨日跪伤了膝盖,已让大夫开了方子,但其中一味药库房所剩不多,你就帮我跑一趟吧。” “多谢伯母。”墨紫幽向她福身道谢。 在离开于归院之前她先去看了墨云飞,墨云飞已经退了烧,正靠在床头玩着一副玉制的九连环。见她进来,立刻笑着直起身去拉她的手。她方在他床边坐下,他忽然就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问,“四姐姐不开心?” 墨紫幽一怔,心道这孩子何时这般敏锐,她不过神情稍异,他就发觉了。【。。。。。】 “无事,昨夜没睡好。”墨紫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道,“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看你一眼便走了。” 墨云飞点了点头,待墨紫幽快走出门时,他又在她身后说,“四姐姐,你若不开心,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了。”墨紫幽心头升起一股暖意,回头冲着他一笑,便走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飞萤为她披上了那件冰蓝绣山茶花软缎斗蓬,自己也穿了一件淡黄色的斗蓬在身上,两人才一前一后地出了于归院,去往府里的侧门。封夫人已通知下人为她备好了马车。 墨紫幽上了马车,先吩咐车夫去她自己开的药铺,然后让车夫在药铺外等着,再悄悄从后门上了药铺伙计帮她准备的马车前往苏家旧宅。 果然如飞萤所言,苏家旧宅虽是被查封收归国有,但一直荒废在那里,只有一个年老的役隶在看守,花点钱很容易就进去了。 只是她进去时,那年老的役隶睁着发黄的双眼盯着她看了又看,待她走时,还听他在自言自语:“莫不是我老眼昏花了,怎么那么像那画像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表打我。。。。话说我舅舅和小表弟最近从国外回来给我外公过七十大寿,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每天会更不足六千。。。。我能更多少就尽量更多少吧。。。。。。。嘤嘤嘤。。。。。。。。 对了,鸳鸯梳这个梗,看过《大明宫词》的应该知道,这章主要介绍一下渣男有多变态。。。。。。。。 第58章 苏宅离皇宫很近,占地很广, 除了附近的几座王府之外, 是围绕皇宫的众臣府邸中最大的一座。只可惜已荒废了多年未有人打理修缮, 据说有位亲王几年前开府时曾向皇上求过这座宅子, 结果却因此触怒皇上, 被皇上大骂一顿扔去就藩了。自那之后, 再无人敢打这苏宅的主意。 墨紫幽带着飞莹走在苏宅花园中落满枯叶的青石板铺就的小道上,向着役隶指引的苏雪君曾经居住的秀楼方向走去。苏宅的这座花园面积是墨府花园的三倍,园中原先种着的奇花异卉因无人照管早已枯死。反倒是那些丛生的荒草和四处攀爬的藤蔓生长得极为旺盛, 如今借着春风,已将满园占据,更显得这年久失修的花园异常凄清。唯有那抄手游廊和湖边水榭的檐梁上脱光金粉的斑驳彩画还依稀能看出这花园当年的盛景。 苏雪君的绣楼在东南角,墨紫幽和飞萤一起穿过花园就看见一座两层的独栋小楼坐落在四方回廊的环绕之间,小楼的漆色剥落的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楼前种着的一棵青松还长得极好,横生出的枝桠戳破了小楼青色的琉璃瓦,与爬山虎纠缠在一起。 墨紫幽和飞萤走到绣楼前, 就见一楼的朱红花格门已塌掉了半扇,独剩下的另半扇花格门在穿堂而过的凉风中来回摇晃,发出“吱嘎吱嘎”的□□。 “小姐,要进去么?”飞萤皱着眉头问,她总觉得这绣楼看起来就像随时会塌掉一般。 “进去吧。”墨紫幽微微叹息,当年的金陵绝色所住之处,竟已荒凉至此。 她举步走进绣楼里, 就见一楼的光线非常昏暗,屋顶四处垂挂着蜘蛛网,些许阳光穿过花格窗上早已破败的窗户纸落在东倒西歪,落满灰尘的家具上,竟有几分鬼气森森的感觉。 飞萤有些害怕地往墨紫幽靠近了一步,墨紫幽却已绕过那些挡路的家具,举步踏上屋角的扶梯上了二楼,飞萤只好跟了上去。 二楼的屋子用一座博古架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间放着一张整木雕成的大书案,书案上还倒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笔架。想来这外间就是苏雪君的书房,而里间定是她的寝室。墨紫幽没有进苏雪君的寝室,因为她已经看见了那幅画像。【。。。。。】 那幅画像就挂在书房北面墙上,上面沾满了灰尘和蛛网。飞萤走上前去,用地上捡到一根椅腿把画像上蛛网挑干净,又拿着画轴抖了抖,画像上的灰尘顿时扑欶欶地被抖落,呛得她自己直咳嗽。 墨紫幽以左袖掩着口鼻,又用右手挥了挥扑面而来的灰尘,待灰尘散尽后,她方才走上前,仔细去看那幅画。 画中人穿一身天青色广袖襦裙,长长的披帛与衣袂一起被风吹得翩然飞起,飘然似仙。她生得极好,肤若凝脂,眉似染雾,目若含星,唇似点朱,神情淡然间似夹杂着一丝刚烈的风骨之气,这是一个不会轻易折腰的女子。 “小姐,她长的很像你!”飞萤惊讶道。 “是我长的很像她。”墨紫幽笑了一下,目光久久地凝视着画中人。纵然有了薛颖之言,有了众多旁证,她还是没想到,她与苏雪君居然会这么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只是画中人的气质更偏向刚烈,而她却过于清冷。【。。。。。】 她的目光从画中人移向了落款处——开平九年书玉赠挚友雪君,愿卿芳龄永继。【注1】 墨紫幽记得那封信上记载着,苏雪君是在刑部大牢中得了时疫死的,死的时候全身生疮、面目全非,可怜一代红颜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芳龄终是无续,苏雪君死在她最负盛名、风头无两的年华里。 苏家之祸虽然并非萧贵妃直接造成,但不能否认若非因她和皇上之事,让皇上与苏皇后,与苏阁老,与楚玄之间生出了罅隙,皇上又怎会一点余地都不留给苏家。所以,萧贵妃不愿让人碰她亲手为挚友所绘的画像,却也不愿自己收藏,大约只因她心中有愧。 忽然,她看见画像一旁的墙上写着几行墨字——昨日树头花,今朝陌上土。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注2】 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吾昔年游金陵时,曾自油壁轻车中,彩绣朱帘下,得窥姑娘盛颜,一瞥惊鸿,自此难忘。而今重游故地,姑娘却已芳魂不在。得闻此处还遗得这幅小像,故来凭悼。落款是三个字——无名氏。 墨紫幽看见墙根下,还放着一只酒壶和三只酒杯,未沾多少灰尘,竟像是不久前才放着的。她不由得感叹,当年的苏雪君当真是艳绝金陵,令无数男子魂牵梦萦,纵然她已死去六年,却还有人为了当年那惊鸿一瞥间的心动而来凭悼。【。。。。。】 屋外忽然传来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墨紫幽走出去,抬头看见早春北归的一双燕子正在它们去年所筑的旧巢边叽叽喳喳地啼叫着,却始终不飞进去。在对着旧巢啼叫了一番,那对燕子竟是扑棱着翅膀又飞走了。 墨紫幽站在小楼的扶栏边,目光追随着那一双燕子,看着它们在苏宅的半空中盘旋飞舞似乎是在寻找筑新巢的地方。在盘旋数次之后,那一双燕子却是一振双翅飞出了苏宅的旧墙,辗转飞向西边远处的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再不复返。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注3】墨紫幽低低地叹了一声。 “寻常百姓家不好么?”飞萤并不明白这两句诗的意思,只是按着她自己的理解问。 “这世间之事多有两面,好自也不好。”墨紫幽淡淡笑,她回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一身傲骨的画中人,方举步下了绣楼。 凡事都有两面,她前世虽被楚烈愚弄一生,可若非因她像了苏雪君,纵然她重生一世也未必能是今天的自己。她因苏雪君而悲哀,却也因苏雪君而得益。就算她想要抛却自己身上所有苏雪君的影子,但她心里很清楚,那些影子就如烙印一般已深深刻在了她的灵魂中,她终究是不可能完全摆脱的。 所以,对于苏雪君这个传奇一般的女子,她还真不知道该作何想。【。。。。。】 墨紫幽带着飞萤从后门出了苏宅时,飞萤突然在她身后说,“小姐,那边有个乞丐一直盯着你看。” 墨紫幽看过去,就见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姑娘蹲在不远处的街角正直楞楞地盯着她看。她们四目相对的瞬间,墨紫幽一怔,那姑娘却是站起来转身就跑。 墨紫幽微微皱眉,却听一人唤她道,“四小姐。” 她转过头,看见楚卓然正缓缓从街的另一头向她走来,他今天穿一身鸦青色绣墨色鲤鱼纹洒金锦袍,龙行虎步,英武不凡,只是眉宇间总有那一丝忧虑散不去。 “云王殿下。”墨紫幽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行礼。【。。。。。】 “你知道了。”他说,他一直派人盯着苏家旧宅的动静,墨紫幽方进去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 “嗯,我知道了。”墨紫幽点点头,她把紫檀筝送回云王府,又到这苏家旧宅来,楚卓然再如何迟钝也猜得出原因。 “你不问我么?”楚卓然问她。【。。。。。】 “问什么?”墨紫幽反问他。 “问我为何不对你说实话。”楚卓然道。 墨紫幽笑了一下,回答,“你总不会是与其他人一样,担心我仗着自己长得像你的未婚妻而利用你?” “我从未那样想过你。”楚卓然淡淡笑起来。“你那样像她,相貌,谈吐,举止,神态,就连你的舞,你的字——” 他摇头,“以她之傲骨是不屑做那样的事,你自也不会。我不说,是不敢说,因我知晓你与她一般身有傲骨,若你得知我接近你只因你像她,也许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再靠近你了。” “但我终不是她。”墨紫幽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知道。”楚卓然苦笑,“可你实在太像,在上林苑遇见你后,我整夜整夜的梦见她。那种痛苦就如饮鸩止渴,明知是虚幻,却还是忍不住要欢喜。甚至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错觉你就是她,是她回来了。” 遇见墨紫幽于他而言,既是一种寄托,一种安慰,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刑罚。纵然他知道她不是苏雪君,却还是忍不住要在她身上找寻苏雪君的影子。而她们真的太像,实在太像,那种相似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摆脱不了想去靠近墨紫幽的欲望。可他心底又清醒地知道墨紫幽不是苏雪君,这简直就是一种反复无常地折磨。 “她已经死了。”墨紫幽摇头。 “不,她没死。”楚卓然道。 墨紫幽一怔,就见楚卓然的双眼微微发亮,“六年前刑部大牢里,得时疫死掉的那具尸体不是她的。纵然那具尸体已面目全非,纵然所有人都觉得那具尸体就是她的,但我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不是她。她一定没死,定是被人救走了。这六年来,我一直派人四处寻找她的下落。” 他抬眼看着墨紫幽,眼中有一种极深刻的执著,“知道么,正月初八那日,我看见你的字,你的字迹居然与她一模一样。我立刻就派了人去云都的月华庵调查,我以为你与她必有关联,否则你们如何能想像到这般程度。” “我并不认识苏姑娘,我的字也不是她教的。”墨紫幽微微叹息,她该如何解释她会与苏雪君想像到这种程度全因楚烈变态的疯狂。只能说是命运弄人。 “我知道。”楚卓然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眼神渐渐黯淡,“我查过了,你的字的确并无师从任何人。” 墨紫幽一时沉默,她不知该对楚卓然说什么才好,她安慰不了他,也不能由她来安慰他,因为也许对他而言,这也许反而是一种痛苦。 “但我相信,她一定还活着,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找她。”楚卓然的声音希冀又痛苦,他看着她,道,“四小姐,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为我圆一个心愿。” 他眼中的伤痛让她不忍拒绝,终是只能长叹一声,“你说。” “我想请你喝一次我亲手煮的雪芽。”【。。。。。】 墨紫幽微楞,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天,她带着飞萤跟楚卓然去了云王府,他如前世那夜一般亲手为她煮茶。她坐在云王府花园水榭的石桌边,捧着精致的雕花瓷茶碗,眼神悲悯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男子。 她在喝着他亲手煮的雪芽,他却是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着烈酒。他们之前并无一言,始终沉默。 雪芽清甘馥郁的香气缠绵在墨紫幽唇齿间,她就这么静静地品着茶看着他,直到茶水凉透,直到他醉倒伏在石桌上。 她听见他喃喃在说:“……我走时,你说想喝我亲手摘的雪芽,我存了好久,你终于喝到了……” 墨紫幽的眼眶微微潮湿,她可以恨楚烈把她当成苏雪君的替身,却丝毫责怪不了楚卓然在她身上寻找苏雪君的影子。真正情深之人,实让人不忍苛责。 只是,无论是那把紫檀筝,那被她扔掉的碗莲,还是他亲手煮的雪芽,都不是她该得的东西。 她终是放下凉透的茶碗,留下醉倒的楚卓然悄然离开云王府。 飞萤和车夫一起等在云王府的后门,等墨紫幽出来上了马车之后,便命车夫立刻回那间药铺,她耽误的太久,是该回去了。 马车一路疾驰在金陵的街道间,用最快的速度回了那间药铺的后门。只是墨紫幽下车时,飞萤突然又在她耳边道,“小姐,那个乞丐怎么会在这里?” 墨紫幽一看,就见旁边的巷口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头来,却是在苏宅后门的那个姑娘,她正盯着墨紫幽看。一见墨紫幽看过来,她转身就往巷子里跑,墨紫幽冷喝了一句,“既然要跑,何必跟来!” 巷子里静默片刻,那姑娘又慢慢地走出来,径直走到她面前,盯着她有人问,“你是不是苏雪君姑娘?” “我不是。”墨紫幽打量着她。 “你不是?”那姑娘皱起眉头,“可我在苏家看过苏雪君的画像,你分明与她长得一样。” 墨紫幽不答却问,“你会武功?” 那姑娘的眼神顿时就警惕起来,墨紫幽笑了一声,“你不用紧张,我坐着马车,你若非身怀武艺,怎能一路跟到这里。” 一旁的飞萤脸上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像是不理解一个会武功的人怎么会混成了一个乞丐。 “你真不是苏雪君?”那姑娘并不回答,却是一连问出了一串的问题,“那你们为何那么像?云王为何让你去他府里?你又是谁?” “你呢,你又是谁?你跟苏家人是何关系?为何这般在意我是不是苏雪君?”墨紫幽笑了直情迷,也一句一句地反问她。 那姑娘咬着下唇不回答,眼中颇有倔强之色。 “小姐,走吧,别理她了。”飞萤觉得这姑娘着实没礼貌,问人问题态度却这般不好。 墨紫幽却是不能不理这姑娘,因为她前世见过她。虽然这姑娘蓬头垢面,但却也还能看得出她清秀的相貌,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墨紫幽再熟悉不过了。前世这双眼睛曾燃着仇恨的熊熊烈火,一剑刺向楚烈。 而那一剑,却是被墨紫幽挡下了,那一剑穿腹而过,足足让她在关睢宫躺了一个月,故而她也对这个假扮宫女混入后宫刺杀楚烈的女子印象深刻。 只是这姑娘为何刺杀楚烈,她却不得而知,只知道这姑娘后来被楚烈凌迟处死。却不想,今生她会再见到这位姑娘。【。。。。。】 “你,要不要跟我走。”墨紫幽看着那姑娘道。这样身怀武艺又来历不明之人,她本不该如此草率就开口收留。但是,这姑娘前世既然刺杀过楚烈,她就觉得自己必须把她留下来。也许这姑娘身上能挖出关于楚烈秘密。当初重生之时,她并不打算要报复楚烈,只想与他桥归桥,路归路,只是如今她却发现自己前世被楚烈愚弄了一生,而他这辈子还来不停地恶心她。她就已改变了决定,楚烈欠她的,但凡有机会她是一定会要回来。 那姑娘听得一楞,墨紫幽又说,“别的我不敢保证,到少能让你衣食无忧。只是你若要留在我身边,就只能假作我的丫环,在人前该守的规矩必须守,人后你欲如何都随你。” 墨紫幽看得出,这姑娘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况且,又有哪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会身怀武艺。 那姑娘沉默不答。 “我给你时间考虑,想好了便找这家药铺的掌柜,他会传话给我。”墨紫幽也不强求,愿者留,不愿者去。她转身便要走进药铺的后门,那姑娘却在她身后说,“我跟你走。” 她的声音,有些警惕,有些好奇,又有些破釜沉舟般的咬牙切齿。 墨紫幽笑了,对飞萤道,“你跟掌柜说一声,让他帮这姑娘收拾一下,等我回过伯母了,就让她进府。” 飞萤点点头,虽然她对这个姑娘很不满意,但墨紫幽的交代,她还是会办妥。她对那姑娘道,“你跟我来吧。” 那姑娘就绷着脸跟着她从后门进了药铺的后院,忽然听见墨紫幽在她身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停驻脚,回头看着墨紫幽,沉默了一下,回答,“我以后既是你的丫环,就请小姐赐名。” 墨紫幽知她不愿透露自己的来历,便也不多问,只是道,“那你以后便叫侍剑,我总觉得你的剑一定用的很好。” 那姑娘的神色又瞬间紧张起来,她盯着墨紫幽看了许久,最终向着墨紫幽福身行礼,“侍剑谢小姐赐名。” 墨紫幽但笑不语,只是挥手让她跟飞萤去。 这般折腾了一圈,墨紫幽和飞萤回到墨府时已近晚膳时间,幸好有封夫人帮忙圆着,墨老夫人也只派人来问了一声。自从墨紫幽去和亲的可能性变低之后,墨老夫人对她就不太上心了。 用过晚膳后,墨紫幽便在书房中研墨练字,她临的是一副瘦金体字帖,字体这种东西是一种天长日久的习惯使然,一旦定势,想要强行改变,不下苦功是绝不可能的。但她就是要逼着自己改,既然她前世曾逼过自己一次,再逼第二次也没什么。 她才练了半张纸,忽然就见一道黑影从她书房打开的后窗外闪过。她一惊,放下手中的笔走到窗边向外瞧,就见远处黑影轻动看不清是谁。但她莫名就有了一种直觉的猜测,顿时就不顾仪态地直接翻窗出去,缓缓向那黑影去的方向走去。 她一直走到了花园的小树林里,却始终没再看见那道黑影。她皱了皱眉,正欲放弃时,忽听见小树林里竟有男女的欢爱之声隐隐传来。【。。。。。】 她脸色一变,想到了某种可能,立刻就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小树林里有不少枯叶,她踏在枯叶上的沙沙脚步声惊动了那对鸳鸯,顿时就有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从小树林的幽暗处跑了出来。 墨紫幽一看,那女子鬓发凌乱,一身衣衫全是胡乱套上,果然是墨紫菡,可那个男子却不是姬渊。 墨紫幽惊讶地楞住,墨紫菡已经扑上来抱着她的腿哭,“四妹妹,求求你,千万别说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平安夜快乐~~~~~~我以为这一章男主可以出来妖的,结果他就出来个影子。。。。 话说我家最近聚餐什么鬼的会特别多。。。。。我尽量能六千就六千吧。。。没六千也别打我。。。。。 【注1】芳龄永继:这是《红楼梦》里薛宝钗金锁上的字。 【注2】这句出自袁弘道的《西陵桥》,是写名妓苏小小的,原文是: 西陵桥,水长在。松叶细如针,不肯结罗带。莺如衫,燕如钗。油壁车,石斤为柴;青骢马,自西来。昨日树头花,今日陌上土。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 【注3】这句出自刘禹锡的《乌衣巷》,王家和谢家是晋时大族,出过很多名人,他们住的地方叫乌衣巷,这句原意是作者感叹当年繁华的乌衣巷,如今的荒凉。我在这里借用诗意。 第59章 “是你。”墨紫幽看着那个衣衫不整的男人露出惊讶之色,居然是芙蓉班里惯演小生的简玉。她一直以为勾引墨紫菡之人必是姬渊, 哪想到竟会是他。她又立刻沉下脸, 冷声道, “你可知道, 你身属贱籍, 胆敢勾引良家女子, 按律,仗一百,徒二年!” “我知道。”简玉垂首跪在墨紫菡身边回答。 “还是你以为我墨家为了我大姐姐的声誉着想, 定是不敢声张此事,拿你没办法?”墨紫幽怒极反笑,“就算我今日不把此事告知我祖母和伯父,我也能让你走不出这高墙,你信不信!” 墨紫菡脸色一变,正要开口,简玉却是毫无惧色地向墨紫幽磕下头去,恳求道, “简玉自知身份微贱,玷污了大小姐,愿意偿命以还。但还请四小姐将今夜之事保密,勿让他人看轻大小姐!” 墨紫菡和墨紫幽都是一怔,墨紫幽微眯着眼,居高临下地盯着简玉看了片刻,冷笑起来, “你以为你装出这一副深情的模样,就能糊弄着我放了你?你若真如此爱惜我大姐姐,便不该勾带她行这等事!女子的贞洁往往比自身的性命还要宝贵,此事一旦泄露出去,我大姐姐就是一个‘死’字!” “四妹妹,不怪他,是我逼他的,真的!”墨紫菡一惊,跪在地上抱着墨紫幽的腿哭泣道,“他不肯的,是我逼他如此——”【。。。。。】 “大姐姐,你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还反来替他说话!”墨紫幽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墨紫菡。墨紫菡身为高门贵女,一言一行稍有不慎都能引来非议,与人私合若是让人察觉,那便是一生尽毁。简玉身为芙蓉班的人,常常出入豪门世家唱堂会,自是知道这些大族的规矩。他若真顾惜墨紫菡,就不该行此等私合之事,可他却做了。 “不,真的是我逼他的。”墨紫菡摇头哽咽道,“祖母今日派了刘妈妈来告知我,西狼王子不肯要四妹妹,皇上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和亲人选。我们家既是向皇上揽了这件事,就必须揽到底。那便是我了。我若去了西狼,自此山高水远,与他天各一方,此生怕是不复相见。故而我想,至少在我去之前成了他的人,哪怕此生再难相见,我也再无遗憾了——” 墨紫幽一怔,墨紫菡又抓着她的长裙急切道,“他本不肯的,他如此爱惜我,怎会愿做此等事。是我拿我的命逼他的,我威胁他若不允,我去了西狼也与死了没什么不同,便就死在他面前——” 墨紫菡仰起脖子,墨紫幽看见她的雪白细嫩的脖子上有一点红痕,那伤痕上的血迹仍新,是被尖锐之物刺出来的。【。。。。。】 “四妹妹,你便成全我吧——” “大姐姐,你好糊涂,你可知我——”墨紫幽差点脱口就要说出自己的计划,却又立刻打住。 “刘妈妈说了,墨家生我养我,我既是墨家人,就为墨家着想。”墨紫菡泣不成声,“且,二妹妹昨日在清漪园里又为秦王得罪了皇上,父亲他也不容易——” “既是受了多少恩,就该回报多少孝,可伯父膝下三女中,待大姐姐你是最淡的。”墨紫幽冷笑起来,“凭什么不让二姐姐,不让三姐姐去西狼受这个苦?” 不过是因墨紫菡最不受宠,生母又曾是贱籍,利用价值不高罢了。 墨紫菡只是垂着泪不说话。 “为何是他?”墨紫幽叹了口气,皱着眉头看着简玉。她先前会直觉地认定与墨紫菡私相授受之人是姬渊,是因为姬渊确实有让万千女子为他魂牵梦萦的本钱。可这简玉,虽也生得清秀英俊,但墨紫菡也算见过不少玉树临风的高门子弟,简玉同他们一比,身份先不说,就是相貌上也不见得出彩多少。墨紫幽着实不明白墨紫菡为何会与他暗生情愫。 况且,就算方才之事是墨紫菡逼迫简玉,但他们之间本就不该生情。墨紫菡是墨家小姐,简玉却是贱籍优伶,并非墨紫幽看不起伶人,只是若简玉无法给墨紫菡将来,便是动了真心也该把情意藏在心底,那样方才是对两个人的好处。【。。。。。】 许也是因了姬渊之故,她总觉得戏子无情,都是些负心薄幸之人。故而实难对这个简玉生出好感。 “他,他是我表哥……”墨紫菡低声道。 墨紫幽顿觉诧异,忽然又想起墨紫菡生母红姨娘戏子的身份,只听墨墨紫菡道,“我娘和我舅舅都是自小学戏的,我娘当年被父亲买入府中,我舅舅几经辗转最后被卖到了芙蓉班,他是我舅舅的儿子。正月初八那日,他悄悄拿了舅舅的信物来见我娘,我,我刚巧也在——” 墨紫菡越说脸越红,男女间的情动往往没有缘由可循,无关身份地位,无关相貌才华,只不过是不知不觉的一念之间,便就情根深种。就如那《牡丹亭》里的戏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早春的夜风吹来,墨紫幽感觉到一瞬的凉意,跪在地上的简玉已经把自己的长衫披到了墨紫菡的身上。 看见简玉这个举动,墨紫幽的心莫名一软,其实往往只要一个不经心的细节,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能探知一个人的真心。她仔细打量着简玉,他生得面白英俊,一副极端正老实的长相,虽不若姬渊的俊美绝俗,但也没有姬渊身上那风流的脂粉之气。 “大姐姐,你信他么?”墨紫幽忽然问。 墨紫菡一怔,不明白墨紫幽为何这么问,但仍是正重地点了点头,“我信他。” “那你跟他走吧。”墨紫幽淡淡道,虽然她对自己的计划极有把握,但凡事总有万一,万一她失败了,墨紫菡很可能就得去西狼和亲。墨紫菡既然已是简玉的人了,若是简玉可以让她幸福,不如就让他们走吧。 墨紫菡露出惊讶之色,简玉也猛地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墨紫幽。墨紫幽盯着简玉的双眼,冷声道,“我会给你们一大笔钱让你们离开,但你必须向我起誓,这一生都视我大姐姐如珍宝,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必要让她平安喜乐一生。” “我发誓,必视她如我的命一般,必珍重她一生,虽不能让她大富大贵,但也绝不让她吃半点苦头!若违今日之言,我必遭凌迟之刑,永世不得超生!”简玉的表情激动地说着正重无比的承诺之言。【。。。。。】 “好,但若你违了今日之誓,我也不找你算账——”墨紫幽猛地抬眼,凌厉地视线刺向小树林的阴暗处,“我只找他!” 墨紫菡和简玉都是一楞,一齐转头顺着墨紫幽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那幽暗的角落里,一道黑色的身影缓缓自黑暗中踱步出来,却是姬渊。 他今日难得穿了一身墨色长衫,黑发,黑衣在幽暗的夜色中更衬得他那含笑的脸带了一种诡异的幽白,却又不让人觉得鬼气森然,反而有一种妖异之美,犹如那迷人心智的鬼魅,让人无力拒绝。 “四小姐真是好眼力。”他笑。 简玉面色一变,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拉紧墨紫菡的衣衫,把她包得死紧,然后不满地瞪着姬渊,显然是在不满方才墨紫菡那衣衫不整的样子被姬渊看到。【。。。。。】 “难道不是姬班主故意引我来此的么?”墨紫幽看着简玉的动作微微挑眉,她原还怀疑这简玉是与姬渊串通好的,一个勾引墨紫菡在此行那等事,另一个引她过来撞破此事,让她骑虎难下。但现在她信了他是无辜的,忽然就觉得也许这个男人真的可以让墨紫菡托付。 “师弟,你——”简玉顿时面露怒容。 “师兄,我这是在帮你。”姬渊轻笑一声,看着墨紫幽道,“只要四小姐出手,师兄和大小姐之事必然万无一失。” “姬班主还真是看得起我。”墨紫幽冷笑。 “我一向都很欣赏四小姐。”姬渊冲着她含情带笑地眨眨眼,“四小姐难道不知道?” 墨紫幽冷冷看他,姬渊却是始终笑着回视,墨紫菡和简玉顿时就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点诡异。 “大姐姐,”墨紫幽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看姬渊,对墨紫菡道,“你可愿意跟他走。” “我——”墨紫菡深情地看了简玉一眼,简玉也正深情地回视她,她小声道,“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是我娘怎么办?” 若是墨紫菡与简玉私奔,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不活剐了红姨娘才怪。 “一起走。。”墨紫幽又认真看着墨紫菡道,“只是大姐姐,你可想清楚了,你们这一走,就要从此隐姓埋名,也许还要东躲西藏。且,纵然有一天,墨家承认了你们之事,简玉也脱了贱籍,但你们将来的子孙也是三代不得入仕。你确定你不会后悔么?” 墨紫菡沉默了一下,缓缓笑了,她看着墨紫幽,柔声道,“大富大贵未必福,平平和和未必悲。四妹妹,你回到墨府后,身在这高门中,快乐么?” 墨紫幽微怔。【。。。。。】 “我是不快乐的,我娘也不快乐,就是夫人,她也不快乐。”墨紫菡又淡淡笑道,她伸手握紧了简玉的手,“民间有句土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他真心待我,从此是贵是贱并不重要。至于我们的子孙也未必就只有做官这一条路走,做官也未必就是一条好路。你看看苏家,世代簪缨,满门清贵,还不是说倾就倾了。” “大姐姐既有这等觉悟,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墨紫幽长叹一声,又冷眼看向姬渊,“我想姬班主一向思虑周全,定已为他们考虑好逃走的路线了吧。” 她可不认为姬渊是吃饱撑着没事干,故意引她来坏自己师兄的好事。他既然打算好了要拉她下水,那后续一切一定也已经考虑好了。 “四小姐果然懂我。”姬渊抚掌轻笑。 “大姐姐和红姨娘如何离开墨府我会解决,剩下的你可要给我办妥了。”墨紫幽眼露威胁地看着姬渊,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道,“我方才说了,我大姐姐若是出了一点岔子,我也不找他简玉要交代,只向你讨债!” 她相信以姬渊的本事,伪造户籍路引绝非难事,全看他愿不愿意用心。 “四小姐真可怕。”姬渊叹息道,“女人这么凶,是不讨男人喜欢的。”【。。。。。】 “我以为姬班主唱多了风月戏里的旦角,早已不把自己当男人了。”墨紫幽语气淡淡地讽刺他。 “啧啧,四小姐这张嘴真是半点不饶人。”姬渊摇摇头,又笑,“可四小姐似乎忘记了,你还欠我一个道歉。” 墨紫幽想起那天她夜里闯进墨家旧宅,拿剑指着姬渊威胁他不要接近墨紫菡之事,顿时就有些尴尬。但她的确错了。 “是我自以为是,误会了姬班主,还忘姬班主谅解。”她正重地向着姬渊行了一个大礼。 姬渊微愣,像是没想到墨紫幽会如此爽快地向他认错,还行此大礼。就如十里长亭相遇那天,她明知他身份低微,却仍是越过楚玄先向他行礼道谢。 这是一个是非分明的女子。 “四小姐还真是个妙人。”姬渊笑,他又正色道,“那么四小姐打算何时让他们三人走呢?” “时机到了,我自然会知会你们。”墨紫幽看了简玉一眼,对姬渊道,“你们赶紧走吧。” “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姬渊向着她拱手行礼,又对简玉和墨紫菡笑,“你俩别再跪了,再跪,四小姐可就要折寿了。”【。。。。。】 简玉狠狠瞪他一眼,先是正重地给墨紫幽磕了三个头,才拉着墨紫菡起来。他一脸温柔地替墨紫菡择掉发上的枯叶,对她低声道,“你等我。” “你也等我。”墨紫菡对着简玉笑。 他们之间并无过多言语,但从他们那胶着在一起的目光中,墨紫幽就能看出他们对彼此的真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姬渊站在墨紫幽身边看着墨紫菡和简玉,轻叹道,“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墨紫幽一怔,就听他轻声问她,“四小姐,你此生所求为何?” “你呢,”墨紫幽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试探,她转头看他,反问道,“姬渊,你此生所求为何?” 姬渊不答,淡笑一声,只是对简玉道,“师兄,走吧。” 简玉最后看了墨紫菡一眼,又向墨紫幽一点头,便整了整衣衫,和姬渊一起没入幽暗中,不见踪影,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出入墨府的。 墨紫菡痴痴地望着简玉消失的那片幽暗,她身上还披着简玉的外衫,墨紫幽叹了一声,对她道,“大姐姐快把这衣服脱下来,整整仪容跟我回去,若是一会儿被上夜的人看见了,麻烦可就大了。”【。。。。。】 墨紫菡这才红着脸反应过来,迅速脱下简玉的长衫,又把自己的衣衫头发整理好,再把简玉的长衫一卷,拢在袖中,在夜色中倒也看不出端倪来。 她们悄悄回到东小院,在墨紫菡所住的第二进院里分别时,墨紫菡对着她低声感激道,“四妹妹,真的多谢你。” “只要姐姐不悔就好。”墨紫幽看着她道,“若是姐姐将来不幸,我必将为自己今日的草率之举后悔一生。” 其实她也可以棒打鸳鸯,墨紫菡虽失了身,但高门内院总有一些可以糊弄人的本事。将来为墨紫菡寻一门墨家压得住的亲事也并非不可。何必要帮他们私奔,反而有可能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但她不忍,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是最痛苦的憾事。比如楚卓然与苏雪君。 “我定不悔。”墨紫菡认真道,“我相信他会让我幸福的。” “那便好。”墨紫幽点点头,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又交待了飞萤,明天一早便传出话去,准备一大笔钱,都换成银票。银两多了不好带,但若是用墨家的银票,将来墨紫菡和简玉去钱庄兑换时,难免就会露了行迹。所以这笔钱,她必须自己准备,也许姬渊也会给简玉准备。但墨紫菡自己有钱傍身,将来万一简玉真的负了她,她也不至于没有依靠。 第二日,墨紫幽用过午膳后小憩了半个时辰,就去于归院。她先去看了墨云飞,才去见封夫人。 方进正屋的暖阁,就看见封夫人正坐在坐榻上,让身边的丫环锦月帮忙揉着太阳穴,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伯母怎么了?”墨紫幽在坐榻的另一边坐下,问道。 “没什么——咳咳”封夫人不欲她担心,可话未说完,却咳嗽了两声。【。。。。。】 “夫人自上次佛堂受罚出来之后身体便不大好,近来府里要操劳之事又多,今早二小姐又来闹了一场,夫人晌午便开始咳嗽了。”锦月却是道。 “就你多嘴。”封夫人轻斥了锦月一句,锦月立刻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二姐姐闹什么?”墨紫幽皱了皱眉。 “老太太要把她蒋家的侄孙,也是蒋兰青的亲哥哥蒋金生接来。一早便让我派车去蒋家。”封夫人叹了口气,“府里便起了传言,说是紫冉坏了名声,在金陵难寻人家,老太太便要把她配给自己的侄孙。紫冉听了就跑到我这里来闹,不让我派车。” “这些话,是祖母故意让人放出来的吧。”墨紫幽笑了笑。【。。。。。】 封夫人默认。墨紫幽又道,“二姐姐真是拎不清,她是伯父唯一的嫡女,伯父是内阁次辅,她外祖家又是一门两国公的萧家。就算现在她因秦王坏了名声,嫁不得皇子,但找一个贵婿却也不难。祖母又怎会真将她配给自己那无官无职的侄孙子?伯父也不可能会同意的。” 大约是墨老夫人见墨紫冉太不听话,又闹得这样不像话,有意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吓她一吓罢了。 毕竟墨紫冉那一跪,金陵里已是尽人皆知。七皇子楚宣自是不会娶一个有意楚烈的女子,别的皇子亲王自也不会,就连那些身份地位高的勋贵子弟,怕也是不敢要墨紫冉的。如今会上门求娶墨紫冉,要么是真的倾心于她,要么就是想攀附利用墨家权势之辈。 原本墨紫冉是墨家与各大世家联姻的最好的选择,但如今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的如意算盘算是被她那一跪给跪没了。墨老夫人和墨越青怎会不生气,故而才会想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任性的后果。 墨紫幽心中叹息,果然无论前世今生,墨紫冉都这般喜欢楚烈,甚至为了他连颜面也不顾了。只是楚烈这一次真被楚宣整得有点惨,据说皇上那日回宫之后,便下令幽司暗中调查楚烈与李美人之事。结果居然查出李美人根本就是楚烈借他人之手送进宫的。 皇上并非傻子,若楚烈只是想要献上美人讨他欢心,又何必这般迂回,大可光明正大行事,这李美人分明就是楚烈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看过幽司的密报之后,皇上悖然大怒,夺了楚烈的一切职权,勒令他禁足秦、王府,非帝诏不得出。【。。。。。】 楚宣这一后招真是够狠的,他怕是早知道李美人是楚烈送进宫的,他知晓清漪园之事蹊跷颇多,皇上当时虽然怒极,但事后一冷静反而会怀疑楚烈是被陷害而着人调查,故而他才故意选了李美人来诬蔑楚烈做为后手。只要皇上查出李美人的来历,楚烈是否秽乱宫闱就已不重要了。敢往皇上身边放钉子,窥视帝踪,可是大罪。 只是楚烈行事向来谨慎,这李美人的来历如何就这般轻易被楚宣察觉了?墨紫幽猜测,这多半又是姬渊的手笔。 墨紫幽轻轻摇头,不再谈墨紫冉之事,却是向着封夫人示意了锦月一眼。 “锦月,你先出去。”封夫人立刻明白了,便对锦月道。锦月听命出去了,又为她们带上了门。封夫人才向墨紫幽问道,“你有何事要说?” “伯母,”墨紫幽叹了口气,对封夫人道,“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是关于大姐姐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了点。。。。。大姐姐先私奔了。。。。。 忘了说,圣诞快乐。。。。嘤嘤嘤,我的圣诞就是在码字中度过。。。。。。。。 对了,好奇我原先那本书的,可以去搜“杀色”这个笔名,或者关注我的微博“魇月的臆想症”,那文虽然很狗血,但还勉强可以看吧。。。。。 第60章 过了几日就到了二月初八,正是会试第一场开考的时候, 墨老夫人一向对墨云天寄予厚望, 是以一大早便带着一大家子人一起送墨云天出门。她一路从福寿院拉着墨云天的手叮嘱到了侧门, 等墨云天上了马车前往考场时, 她还目光担忧地盯着走远的马车看。 今日, 墨越青却是意外没有来, 反倒是蒋兰青被特准出了霞晚居前来送墨云天赴考。她被禁足在霞晚居十来天,脸色都有几分憔悴,见人也再无从前那未语先带三分笑的热情。方才墨老夫人同墨云天说话时, 她也只是神色落寞地站在一旁不敢再像从前一般上前插科打诨,她那双黯淡的眼睛只有看向墨云天时,才会露出期盼的光亮。 若是女人的指望全在一个男人身上,那还真是一种悲哀。【。。。。。】 “四丫环,听说你弄了个会武功的丫环在身边?”等墨云天的马车远得再也看不见后,墨老夫人方收回视线,却是问了站在一旁的墨紫幽一句。 “我前几日替伯母上街时在路上见那丫头十分落魄,却还有几分拳脚能把欺负她的流氓赶走, 便动了收留她的心思。”墨紫幽昨便请封夫人安排侍剑进府,不过侍剑已是双十年华,按府里的规矩这个年纪差不多该配人了,故而只好说出她会武艺之事才有理由留人。却也引得墨老夫人今日多问了这么一句。 墨紫幽又笑道,“孙女是想着自己既是命中带煞,权当做件善事,去去我这命里的煞气。孙女还想着是不是该去庙里斋戒几日才好。” “胡说八道, 哪个敢乱说你命中带煞!”一提起这事,墨老夫人不由得就狠狠地瞪了一旁的墨紫冉一眼。本来墨紫幽和亲之事十拿九稳,全都是被墨紫冉弄成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 “说到去庙里,我倒想带云飞去一趟。”封夫人叹了口气,把墨云飞拉到身边对墨老夫人道,“这孩子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会此大劫,我想去庙里为他求道平安符,也请庙里的师父替他看看。”【。。。。。】 墨老夫人看了墨云飞一眼,倒是一时动了心思,可她想的却不是墨云飞,她点点头道,“去庙里一趟也好,我也一起去,云天今日下场,我们是该去给菩萨捐些香油钱,祈求菩萨保佑他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祖母,孙女也想去,还想带我姨娘也去。”平素难得开口的墨紫菡小声道,“姨娘近来身体不好,我也想让她一起去走走,再替大哥哥祈福,也想替我自己——” 她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墨老夫人自然明白,墨紫幽现在怕是没法去和亲,只能牺牲墨紫菡。所以从前对墨紫幽的那份妥协,墨老夫人又放在了墨紫菡的身上,自是不会驳了墨紫菡的请求,便点了点头道,“好,你和红姨娘也一起去,我们全家都去为云天祈福,人多心诚,兴许菩萨会多庇佑云天几分。” 墨紫幽和封夫人含笑对视一眼,她们就知道只要在今日提起去庙中祈祷,墨老夫人就一定会想到为墨云天祈福。 “那我姨娘?”墨紫薇听了墨老夫人之言,顿时试探地问。蒋姨娘毕竟是她生母,近来因蒋姨娘被禁足之事,她在府里的地位也是有些不如从前。若是蒋姨娘此次能出来,难保没有第二次,再多几次,这禁足便自然而然就解了。待到蒋姨娘诞下麟儿,以后之事可还不好说。 墨老夫人还没回答,墨紫冉却是煞风景地嗤笑了一句,“大哥才高八斗,就算没有菩萨庇护也必定高中。哪用的着这么多人去给他祈福。” 她知道众人里没几个会真心为墨云天祈福的,不过都是打着祈福的幌子出门散心罢了。【。。。。。】 “怎么,替你亲哥哥去庙里祈福还委屈你了?”墨老夫人冷冷看了墨紫冉一眼,真是觉得墨紫冉越来越不像话了,说话行事不分场合也不过脑子。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墨紫冉口气着实不好,神情也无丝毫恭顺。 近几日因着墨老夫人要把自己的侄孙蒋金生接来那事,墨紫冉非但没如墨老夫人所愿学乖了不说,反而还时时冲撞墨老夫人,真是把墨老夫人气得不清。墨老夫人在墨府内霸道惯了,近来却连在林姨妈和封夫人手上吃了亏,折损了一个侄女,一个侄孙女,如今竟连墨紫冉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她认为墨紫冉是觉得自己身后有宁国公府撑腰,她摆布不了她,偏是如此,她就非要给墨紫幽点教训不可。 故而,她看着墨紫冉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你蒋家表哥今日午后便会到府里了,明日便让他陪着我们一起去庙里,你可要和他好好相处。” 墨紫冉脸色一变,阴沉着脸闭口不言。【。。。。。】 墨老夫人以为她总算是知道乖顺了,便对墨紫薇道,“那就让你姨娘也去吧,她先前做错了事,去菩萨面前忏悔忏悔也是应当。” “谢谢祖母。”墨紫薇福身笑道。 墨老夫人有意无意地看了封夫人一眼,她这一遭让蒋姨娘出来走动,未尝不是在告诫封夫人这个家还是她说了算。哪知封夫人神色淡淡,根本毫不在意。墨老夫人一时气闷,只好对封夫人道,“明天我们一起去西陵寺上香,你今日就好好准备一下。特别是蒋姨娘有孕在身,千万不能出了岔子。” “是。”封夫人垂首淡淡应道。 墨老夫人见她这刀剑不入的样子,也不知还能说什么好,只能把手递给刘妈妈,让刘妈妈扶她回福寿院。 谁知才走几一段,就听见墨紫冉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他算我哪门子表哥!”【。。。。。】 一旁的蒋兰青变了脸色。墨老夫人猛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墨紫冉,像是想不到墨紫冉竟会故意在她身后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听见。 墨老夫人知道,墨紫冉因着有一个一门两国公的外祖萧家,一直看不起蒋家人,这一点单从墨紫冉待蒋兰青轻慢的态度上就看的出来。只未想到,墨紫冉居然敢当着她的面就这么表现。蒋家再如何比不上萧家,那也是她墨老夫人的出身,她如何能能容忍。 偏偏墨紫冉还一脸无畏无惧地迎着她迫人的视线,那脸上神情分明是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一瞬间,墨老夫人竟错觉得自己看见了当年飞扬跋扈的萧夫人。 想到萧夫人,墨老夫人顿时冷笑起来,“我知道,在你眼中,只有萧家人才算是你的亲戚,只怕你也未把我当作你的祖母吧!” 语罢,墨老夫人也不等墨紫冉回话,就对刘妈妈道,“我们走!” 刘妈妈生怕墨紫冉再说出些不好的话来气着墨老夫人,便赶紧扶着墨老夫人离开。一路上,她感觉到墨老夫人气得连手都在颤抖,不由得劝说道,“二小姐性子直,未必就是老太太想的那个意思。” “近来,我总能在紫冉身上看见萧氏的影子。”墨老夫人却是皱着眉头摇头道,“她年岁越长,那眉眼就与萧氏越发像,还有那不能容人,非要压人一头的性情,简直与当年的萧氏一模一样。” 当年,萧夫人是如何仗着宁国公府的势力压得墨老夫人在墨府内院丝毫抬不起头,刘妈妈是相当清楚的,她只能叹口气,劝道,“二小姐总是老太太的孙女,不过是一时没想通罢了。” “我不让她长点教训,只怕还真当不了她的祖母。”墨老夫人冷哼了一声,“七皇子那么好的婚事她不要,偏惦记着那个被禁足的秦王。行啊,那就让她知道什么叫后悔!等金生来了,明日就把他们二人的生辰八字带去庙里让大师合一合!” “是。”刘妈妈笑着应了,她心知这也不过是墨老夫人要给墨紫冉一点警告罢了。【。。。。。】 墨紫冉敢冲撞墨老夫人也的确不是没有倚仗的,老宁国公夫人极疼她这个外孙女。只不过一则她近来身体越发不好,故而也不能像从前为萧氏撑腰那般总来墨府。二则,墨越青如今是内阁次辅,虽说内阁一向是首辅说话,次辅不过是摆设,但他也早非随意可欺的吴下阿蒙。可若墨老夫人真要把墨紫冉配给蒋金生,老宁国公夫人不来大闹一场才是奇事。 只可惜,墨紫冉没想明白,所以午膳后蒋金生刚到墨府,封夫人就发现自己给蒋金生安排好的屋子已被人砸了一通稀烂。家具床帐摆设无一幸免,就连新糊的窗户纸都找不出一块完整的。 封夫人不用问下人也知是墨紫冉干的,事关墨紫冉,她毕竟不好处置,只好去回了墨老夫人。墨老夫人一气之下,竟是把墨紫冉身边最得力的大丫环锦雀调派去服侍蒋金生。因着这事,墨紫冉不敢直接去福寿院闹,却去了于归院指责封夫人不该向墨老夫人告状,又是大闹了一场。 不过也亏得墨紫冉这么能闹,东小院里的动静反倒没人注意。 此时,墨紫菡正坐在墨紫幽屋中暖阁的坐榻上,接过墨紫幽让人换好的银票。墨紫幽对她叮嘱道,“在外财不可露白,姐姐回屋就马上把这些银票分开来缝进衣服里。现在方才早春,衣服略厚些也不会让人起疑。” 墨紫菡拿着那叠银票粗粗看了看,因墨紫幽怕银票面额太大反会引来钱庄或者强人的注意,故而换了一大叠全是小面额的,竟也有一万两之多。墨紫菡顿时讶然,“怎么这么多?” 只怕就是她平平顺顺地从墨家出嫁,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给她的嫁妆也不过如此。【。。。。。】 “就全当是我给姐姐的陪嫁添妆。”墨紫幽淡淡笑答,她就生怕墨紫菡一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考虑的不够长远,将来过得不好。故而她也是下了狠心,从自己的私产里拿出了这么在一笔钱出来。“姐姐明日一走,就回不了头,多带点钱财傍身也好。都说娶则妻,奔则妾,若是将来简玉拿这个为借口欺负你,有这笔钱在,你和红姨娘也不必依靠他。” “他定是不会负我的。”墨紫菡脸上尽是对简玉的信任,只是她拿着那一叠银票又觉得不安心,“四妹妹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姐姐就别管了,我既然给你了,你就拿着吧。”墨紫幽笑道,“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墨紫菡鼻尖一酸,一下站起身,突然就跪在墨紫幽面前,在墨紫幽还来不及反应前就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妹妹大恩,今生无以为报,来世我与简玉衔草结环也要报答你。” “姐姐何必如此。”墨紫幽赶紧扶她起来,又皱眉道,“只是你这一走,你院子里其他的丫环就罢了,贴身伺候你的玉珠必须带着走,否则祖母和伯父是不会饶过她的。” “我知道。”墨紫菡点点头,“玉珠不是家生子,父母俱不在了,她愿意跟着我走。剩下几个,就多劳妹妹和夫人照顾了。” “一点苦头总是要吃的,不过必不会有大事,你且放心。”墨紫幽笑了笑,“毕竟,祖母和伯父是不愿意把事情闹大的。好了,姐姐快把银票收好,回去做好准备吧。” “那四妹妹,我便先回去了。”墨紫菡立刻依言把银票收进怀里。 墨紫幽点点头,送她到门外,等在门外的玉珠见墨紫菡脸上泪痕未干,赶紧拿了帕子帮她擦干净,然后便扶着墨紫菡回前一进院子去了。 “小姐要不该帮自己姐妹做这等私奔之事。”站在门边的侍剑忽然说。【。。。。。】 “为何?”墨紫幽看了她一眼,侍剑洗干净打扮起来倒也十分清秀,比她屋里一众丫环生得都好。 “这不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侍剑回答。 “有哪个大家闺秀会悄悄进苏府?又有哪个大家闺秀会收留一个来历不明,身怀武艺的丫环?”墨紫幽问她。 侍剑一楞,就见墨紫幽那双皎月一般的双眸淡淡看她,“以后我行事,你可以疑,可以问,但不要替我论对错。” “是。”侍剑莫名就从墨紫幽的目光感觉到一种压迫,竟是让她不敢直视。 “明天,你也一起去吧。”墨紫幽转身回屋,留下一句,“你会武功,万一有意外也许可以帮忙。” “是。”侍剑垂首回答。 到了第二日一早,墨府的侧门便停了好几辆马车,等墨老夫人携了府中一众女眷,还有墨云飞和蒋金生两个男丁各自上了马车之后,马车就往金陵城的西门去,西陵寺在金陵城以西的万寿山上,是金陵附近香火最上鼎盛的寺庙,传闻那里的菩萨最为灵验,就连皇宫里若要请佛像也往往要请西陵寺的主持开光。【。。。。。】 墨家的几辆马车一路到了万寿山的半山腰,停在西陵寺的一百零八阶汉白玉台阶下。墨府众人便下了马车,然后走这一百零八阶汉白玉台阶上西陵寺。 佛家说,尘世中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唯有进入法门方能得解脱。西陵寺门前这一百零八阶汉白玉台阶,就代表着一百零八个法门。踏上一阶,便意味着跨入一个法门,便也解脱了一种烦恼。【注1】故而来此上香的香客都必要亲自走完这一百零八阶汉白玉台阶,来为自己解脱尘世烦恼。 墨老夫人在刘妈妈的搀扶下,当先走在最前头,她边走边叹了口气,“要是真的走完这台阶便再无烦恼可真就好了。” 墨紫幽由飞萤扶着,一旁还跟着侍剑,正和墨紫菡,还有红姨娘走在最末,听见了墨老夫人的话只在心中笑笑,烦恼皆因欲望而来,无论是给自己的,还是给他人的,若是世人皆能少些一欲望,便能少一些烦恼。奈何墨老夫人欲望一向太多。 忽然,走在她前面的墨紫冉脚下一绊,惊呼了一声,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蒋金生就要伸手去扶,幸而一旁墨紫冉的丫环彩鹃抢先扶住她。墨紫冉鄙夷地看着蒋金生,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蒋金生自是知道这位墨二小姐是墨越青唯一嫡出的女儿,外祖家又是宁国公府,心比天高,目无下尘,自然是看不起自己。但他觉得墨府内院全是墨老夫人做主,墨老夫人说的话自然是最管用了。他便有几分垂涎地盯着墨紫冉那张明艳的脸看,口中笑道,“表妹,你我很快就是夫妻了,我若不是东西,那你又是什么?” “你别癞□□想吃天鹅肉!”墨紫冉恨恨地啐了一口。 “昨日老太太已派人要了我的生辰八字,今日便要请这西陵寺里的大师为我们合一合。”蒋金生一脸得意洋洋地笑道。 “你胡说!”墨紫冉难以置信地瞪着墨老夫人的背影,就见墨老夫人听见他们的话,正回头看她,却没有否认。她的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急急地举步向上走,想要摆脱蒋金生,可女子的体力哪比得过男子,蒋金生轻轻松松便跟上了她,一路缠着她说话。墨紫冉心中恨得真想一脚把蒋金生踢下台阶去。 跟在后面的墨紫幽摇了摇头,也不知墨老夫人是不是故意的,蒋家难道就只有这蒋金生一个适龄的后生?偏找了这么一个混不吝地来气墨紫冉。【。。。。。】 忽然,她听见一旁传来一声似鸟非鸟的轻啼,她转头看去,就见隐在路旁树丛中的姬渊冲她抛了个媚眼,就闪身不见。 “他……”墨紫菡也看见了,便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墨紫幽拍了拍墨紫菡的手,让她安心。姬渊既然过来打招呼,那这事百分百是成了。她们又继续跟着众人往上走。 待众人走完了一百零八阶汉白玉台阶,便进了寺庙按着规矩到各个殿都上了一遍香之后,封夫人和蒋兰青便陪着墨老夫人去听主持大师讲经。蒋姨娘有身孕不宜太过劳累,由墨紫薇陪着到禅房中去休息,墨紫冉则是一直铁青着脸被蒋金生缠着。 墨紫幽一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派了飞萤去近路。不过片刻这时,飞萤就回来在她耳边悄声道,“简玉和那个疯子已等在后山下山的小路上了。” 墨紫幽点了点头,立刻向墨紫菡和红姨娘,还有玉珠使了个眼色,那三人心领神会立刻跟着墨紫幽、飞萤,还有侍剑一起悄悄从后门离开了西陵寺,去往后山。 后山古木苍天,极为幽静,一条通往另一边山脚的小路上,背着行囊的简玉和一身白衣的姬渊正等在那里。 一见到墨紫菡,简玉便有些激动地大步过来拉着她的手,张口正要说什么,姬渊却是一脸嫌弃道,“有什么话,等你们路上说,别尽在这你侬我侬欺负我这等没老婆的。” 简玉和墨紫菡顿时羞红了脸,墨紫幽也催促道,“快走吧,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 “姨母,我扶你。”简玉倒还记得要孝顺未来岳母,放开墨紫菡就过来扶红姨娘。红姨娘一脸欣慰地点点头,又眼含热泪地看着墨紫幽,道,“四小姐,多谢你,还有夫人,也请你代我转达谢意。” “姨娘和大姐姐快走吧。”墨紫幽点了点头,“再不走,可就浪费了我们这一番布置了。” 简玉便向他们几人点了点头,和墨紫菡一人一边扶着红姨娘下山,玉珠跟在他们身后。才走几步,简玉忽然回过头来看姬渊,“师弟,这份情,我会永远记着的。”【。。。。。】 “你不用记着,你过得好我便无憾了。”姬渊冲着他摆摆手,“好好待人家姑娘。” 简玉冲他一笑,便又继续向山下走。 墨紫幽看了姬渊一眼,也不知前世墨紫菡是否与简玉有过这样的一段情。只是那一世,她终是去了西狼和亲。墨紫幽想,许是姬渊前世后来发觉了墨紫菡与简玉的这段情,故而今生才想着帮他师兄弥补遗憾。 原来,这人也会做一些报仇之外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大姐姐走了。。。。。 女人一个月一次真痛苦,如果我明天没有更新,那一定是我痛晕过去了。。。。为我祈祷吧。。。。。。。。 哦,忘了说,下一章一定给男主加戏,加的他嗷嗷叫。。。。。。。 【注1】这个108的说法,是五台山菩萨顶那108台阶的。。。。这里借用。。。。。。 第61章 “大事已了,这万寿山后山的风光不错, 四小姐愿否同我一起散散心?”姬渊含笑向墨紫幽发出邀请。 墨紫幽神色淡淡, 并不回答。一旁的飞萤却是气呼呼地指着姬渊对侍剑道, “这个人你记好了, 他就是个怪人、登徒子, 总欺负我们家小姐。他下次再敢冒犯小姐, 你就狠狠地揍他!” “我打不过。”侍剑淡淡扫了姬渊一眼,说了一句。 “你不是会武功么!”飞萤气结。 “他也会。”侍剑冷冷道。 墨紫幽微微诧异地看着姬渊,那日她夜闯墨家旧宅威胁他时, 见他一拂袖的劲风便可关门,就知他身怀武艺。 只是前世,她是亲眼见识过侍剑的身手。那时侍剑只有一个人,一把剑,便可冲破重重皇宫侍卫的包围,剑指楚烈。若非那时她仍对着楚烈一片痴心,奋不顾身挡了那一剑,兴许侍剑就得手了。 如今, 侍剑不过只看了姬渊一眼,便自认不如,可见姬渊身手必定不凡。【。。。。。】 “你养了个不错的丫环。”姬渊打量了侍剑一眼,对墨紫幽笑,“不会是为了防我这种登徒子吧?” “要防你,单靠武力哪里够。”墨紫幽淡淡道,转身便往西陵寺后门方向走, “飞萤,侍剑,回去了。” 若是耽误的久了,反而会引起注意。 姬渊也不留她,只是含笑看她带着两个丫环越走越远,然后独自转身下山去了。 墨紫幽带着两个丫环刚从西陵寺的后门进入寺中,墨云飞就从一旁窜了出来吓了三人一跳。侍剑脸色一变,差点就要抽出藏在腰上的软剑,却是被墨紫幽拦住。 “你怎在这里?”墨紫幽低头问墨云飞。 墨云飞嘿嘿一笑,仰着小脸问她,“大姐姐走了?” 墨紫幽微微眯了眯眼,还未开口,墨云飞就抢先道,“你别否认了,那天你跟我娘说的话,我可全偷听到了。” 看着一脸得意洋洋的墨云飞,墨紫幽顿时没好气道,“偷听你还有理了!” “谁让你们有事总是背着我商量。我也可以帮上忙的。”墨云飞走上前拉墨紫幽的手,笑着说,“四姐姐你想,一会儿祖母见大姐姐不见了,定是要盘问众人,只要我说四姐姐你一直与我在一起,那祖母不就不会怀疑你了。” “你每日不惦记着读书,尽惦记着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墨紫幽哼了一声,“听说伯父近来极看重你,你身子一好,他便常让你去他书房,由他指点你制艺?” “我本来就不比大哥差,不过是爹以前眼中只有大哥罢了。”墨云飞一脸喜滋滋道,“如今他可算是不再眼瞎了。” “有这么说自己爹的么。”墨紫幽伸手打他,无论她是怎么看待墨越青的,墨云飞都是墨越青的儿子,将来需要仰仗墨越青的地方还很多,可不能现在就让墨云飞对墨越青生出逆反之心来。 墨云飞撇撇嘴不说话,忽然就见墨紫冉从前面怒气冲冲地走过,后面还跟着腆着脸笑的蒋金生。墨云飞冷笑了一声,“你说二姐姐这么大个人怎么就不长脑子?换做是我,真这么不喜欢那蒋家表哥,就干脆找几个人暗地里把他捆了,一辆马车送回蒋家便是。” 墨紫幽微微讶异地看他,竟没想到这孩子何时有了这般的手段和果决,看来落水一事对他的心性果然影响极大。 “还是大姐姐想的开,走了便好,一了百了,省得像我娘一样成日里活受罪。”墨云飞小小的侧脸显出几分成年人才有的沉重,曾经的少年稚气不知何时早已褪去。【。。。。。】 墨紫幽微微叹息,再如何单纯的孩子总是要见识到这个尘世的丑恶之处,过早的成长虽是一种痛苦,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对他笑,“那就陪四姐姐四处走走吧,一会儿你才好替我作证。” “好。”墨云飞转头又冲她眼神亮晶晶地笑起来,却也还是初见时那干净的模样。他们便一起在西陵寺里四处走动参观起来。 西陵寺是古刹,自是有许多可观之处,特别是寺后的一片佛塔林,这佛塔林里全都是一人来高的汉白玉雕成的九层小佛塔。 这些佛塔源自西陵寺的一个传统,每一位在西陵寺圆寂的僧人都会为自己在这佛塔林里亲手雕刻一座九层小佛塔,这小佛塔象征着他们一生对佛法所悟,是他们心中之“佛”,而他们死后火化的佛骨舍利便会被埋在他们自己心中之“佛”之下,以求得圆满。 因为每位僧人对佛法的感悟各不相同,故而这佛塔林中每一座佛塔都不一样。又加之西陵寺历史悠久,僧徒众多,是以这一片佛塔林中的佛塔简直是数以万计,甚为壮观。 墨紫幽和墨云飞站在佛塔林外一眼望去,在庄严肃穆的震撼之外,又感觉到这万千佛塔所传达出的静谧的“佛”心。竟是让他们心生不敢亵渎之意,便就只在外围走走,并未进去细观。 结果在经过一段围墙时,墨紫幽忽听头顶上有人在低声喊着自己,“紫幽表妹——” 她和墨云飞抬头一看,就见庙墙头上趴着个人,却是萧朔之,他正一脸幽怨地问墨紫幽,“我给你写信,你为何都不回我?” “什么信?”墨紫幽微微挑眉。 “你没收到?一定是我娘给截了!”萧朔之咬牙切齿地说。 “表哥为何不走门,要用翻墙?”墨紫幽皱着眉问他, “哼,还不是我娘!”萧朔之恨恨道,“我今日听说你们要来西陵寺,便偷跑出来找你,结果也不知是哪个小兔崽子出卖了我,我娘居然派了人等在寺门口堵我!还好我机灵溜的快!” “朔之表哥,”墨紫幽淡淡笑起来,“你这么喜欢我,是因为我长得像苏雪君么?” 萧朔之先是沉默了一下,继续认真地点了点头,“是。”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下,就只是这样简单地承认了自己的想法。不知为何,见他如此,墨紫幽反而对他生不出怒意来。 见她不说话,萧朔之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她,“你生气啦?”【。。。。。】 “表哥,你为何喜欢苏雪君?”墨紫幽仰头看着他,又问,“因她的美貌,因她的才华?” 那么多男子为了当年的金陵绝色苏雪君魂牵梦萦,难道都仅仅只因她的色艺双绝? 萧朔之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墨紫幽听见墨老夫人身边的丫环喊他们的声音,想是该回府了。她便对萧朔之点了点头,“表哥,我们该走了。” 语毕,她就带着墨云飞向着喊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留下萧朔之一人还趴在墙头上沉思不语。 墨紫幽和墨云飞赶到时,墨府众人都已聚集在墨老夫人身边,自然是缺了墨紫菡和红姨娘,还有玉珠三人。墨老夫人又派了丫环再去找了一圈,结果回来都禀报说没找到,墨老夫人这才觉得事情不对。 她立刻派人去盘问寺中僧人,自己又一个一个盘问墨紫幽等人,封夫人和蒋兰青陪着她自不必问,墨紫薇陪着蒋姨娘在禅房休息,墨紫冉被蒋金生缠着,而墨紫幽也有了墨云飞为证,众人都说没有留意到墨紫菡和红姨娘,还有玉珠三人去了哪里。去盘问寺中僧人的人也回禀说什么都没问到。 “总不会是到后山去玩了吧?”墨紫薇说了一句,“听说这里的后山上可是有狼的。” “闭嘴。”墨老夫人已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以墨紫菡一向的懂事,就是真要去后山,多半也会同其他人说一声,没道理一声不吭的就母女主仆三人全都不见了。 但墨老夫人还是抱了一丝侥幸,便先带了众人回府,然后通知了墨越青,让墨越青派人去万寿山的后山上找人。这事本可拜托西陵寺的僧人或者官府去做,但是若后山上找不到墨紫菡三人,那么墨府大小姐,姨娘,和丫环失踪的消息便会泄露出去。事关墨府的声誉,自然只能派自家人去找。 果然,墨越青派出去的人在万寿山一直找到第二天早上,狼倒是看见了,但别说人了,连根骨头都没找到。 到了此时,墨老夫人和墨越青已能确定,墨紫菡三人是逃了。他们真是想不到一乖顺的墨紫菡会做出私逃这么大胆的事来。 原本,因为西狼皇子在花朝宴上当众表示对墨紫幽不满,墨越青都已准备好向皇上奏请,让自己的庶长女去西狼和亲。这会儿墨紫菡一逃,他的盘算顿时就落了空。墨越青大怒之下,下令搜查全府,更是把墨紫菡院子里的丫环全都拘起来审问。因墨紫菡一向只与玉珠亲近,其他几个丫环自是一问三不知。 这些丫环知道了这等不堪之事自是不能卖出去,墨越青本要下令将她们全都打死。但封夫人在旁边劝说本来搜山动静就已极大,若是这时再打死这么多下人,这件事只怕就怎么了也瞒不住了。墨越青只好强忍了怒火,只让那几个丫头吃了点皮肉之苦便全放了。 如今人逃也逃了,找也找了,该审的也审了,既是没有结果,墨越青担心要是拖下去,到时候皇上找他要人,可墨紫菡还是找不回来,麻烦就大了。若是实话实话,那就会带累了墨家其他几个女儿的名声。他和墨老夫人商量过之后,不得已之下只能对外宣称墨紫菡在万寿山后山上被狼咬死,并命府中众人全都封口不得再提此事。 消息传入皇宫中,本已打算要定墨紫菡为和亲公主的皇上立即就宣了墨越青进宫,又将墨越青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先是墨紫幽出了个孤星入命的传言,紧接着墨紫菡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皇上真的怀疑墨越青是不是在耍着他玩。 还好墨越青和墨老夫人早有准备,已找好了一具被狼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来让皇上派来的内侍官验看,又给那内侍奉上了大笔钱财请他在皇上面前多说好话,加之墨家初九那天搜万寿山事,皇上也派人去查过属实,便就饶过墨越青。墨家又将那具被狼咬死的不明女尸假作墨紫菡,草草办了丧事之后就藏入了墨家的姑女坟中。 按说,事情到此也该过去了。谁知,墨紫菡的丧事刚办完没几日,芙蓉班本接了武阁老家的帖子要去唱一场堂会,还未出门,墨越青的亲信长随却是带了一群人将墨家旧宅的所有门都堵上,直接闯进去押了姬渊就走,余下的芙蓉班众人不知出了何事,全都一脸惊慌不安。 姬渊被墨越青抓到府里,关入柴房的消息传到东小院时,墨紫幽正在用午膳,侍剑无所事事地走进来,问她道,“小姐,飞萤去哪了?” “我有点事吩咐她去办。”墨紫幽回答。 侍剑本要出去,忽然犹豫了一下,又对她道,“小姐可知老爷抓了姬班主。” “嗯。”墨紫幽神色如常地应了一句,慢吞吞地喝着一碗汤。 “他有武功,为何不用?”侍剑不解地问,姬渊明明身怀绝技,却这么乖乖地让墨越青抓回来。 “因为他不能。”墨紫幽淡淡道,一介优伶,却身怀绝技,不免就让人会对他起疑。姬渊既然想要接近皇上,想要对付楚烈,自然是不能引起别人的忌惮。所以,他轻易不会在人前显出他会武功之事,也并非人人都有侍剑这样的眼力,一眼就能看穿他的身手。 “小姐就不怕他把你给供出来?”侍剑看着一脸平静的墨紫幽问。 “他不会。”墨紫幽笑了笑,至少现在还不会。 “小姐,要救他么?”侍剑看着墨紫幽那淡然的神色,问。 “你觉得我该不该救他呢?”墨紫幽淡淡反问。 姬渊此人心思叵测,不择手段,一直让她深为忌惮。且,听他两次言语试探于她,似乎已发觉她重生之事。 一个野心勃勃,又与她一样重生一世掌握先机的男人,实在太过危险。她该救他么? 他上次在花朝宴上对徐静妍袖手旁观之事,着实令她深恶痛绝。她今日若救了他,有朝发现他又做出她更不能容忍之事,她会不会后悔? 还是,干脆借此机会除掉他,除掉这个她不能掌握的变数—— *** 墨府的柴房中,墨越青盯着面前被绑在一张旧椅子上的姬渊看,姬渊这张脸生得实在太好,俊美绝俗,特别是那一双凤眼,染雾一般多情妖惑,就连他身为男人对上那双眼睛,都禁不住要意动三分。 他在心中暗叹难怪,冷声开了口,“我长女在哪里?” “大小姐不是被狼吃了么?墨阁老怎来问我呢?”姬渊一脸奇怪地反回。 “我长女一向乖巧,会做出私逃这种事必是有人勾带了她!”墨越青不答却是冷冷道,“说!你到底把我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墨越青能走到今天毕竟不是个傻子,他让人搜查墨紫菡和红姨娘的院子时,发现银金细软都在,当时就有疑心。她们三人身无长物却敢私逃,必然是有人帮了她们。而这一疑自然就想到了更多可能。比如与男人私奔—— “原来大小姐不是死了,而是跑了。”姬渊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咦,可阁老为何偏说大小姐死了?我听说连皇上都派人来看过,阁老大人这可是欺君哪。” 墨越青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来,所以他才一定要找到墨紫菡。一则若是墨紫菡与男人私逃之事传扬出去,墨家其他女儿的名声就跟着坏了。二则,若是墨紫菡还活着之事被人知晓,那墨家一个欺君之罪是绝对逃不了的。墨紫菡必须死!【。。。。。】 “难怪墨阁老这么大阵仗抓我过来,真是吓坏我了。”姬渊看着墨越青阴沉的脸,却是笑起来,“可是墨阁老为何觉得是我?” “这难道不是我长女写给你的?”墨越青冷笑一声,展开手中的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长女的笔迹。” 姬渊盯着那张纸微微眯起眼,就见那那纸上只写了四个字:今夜亥初。 “墨阁老为何偏生觉得这是大小姐写给我的?”姬渊笑了一声问。 “这是我府中下人在府里与旧宅相隔的那堵高墙边发现的,找到的时候,这纸包在了一个檀木雕成的人偶上。”墨越青从袖中拿出那个木雕人偶扔在姬渊面前,“‘檀郎’不正是你姬渊的美称么?” 姬渊不答,低头去看地上的人偶,只见那人偶雕得十分精致,是一个身穿广袖长袍的男子,竟还与他有几分神似。 “你常出入我府中,除了你还有谁有机会勾引我的长女。”墨越青已下了断论,他冷声道“你若还是不说实话,我只好让你吃点苦头了!” 纵然没有那个檀木人偶,墨越青看到那张纸时,与墨紫幽一样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姬渊,谁让姬渊生得太好,偏又花名在外。如今有了那个檀木人偶为佐证,他自是认定是姬渊藏了墨紫菡。 姬渊却只是盯着那个檀木人偶别有深意地笑道,“看来她真是对我魂牵梦萦,思之不忘,否则怎能雕得这么像。”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墨越青怒极反笑,对着左右两边各拿一根孩臂粗的棍子的侍卫下令道,“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说为止!” “是。” 那两名侍卫立刻扬起了手中的棍子就要向着姬渊砸下去,姬渊却是仰起脸,用他那双凤眼冲着那两人勾魂摄魄地一笑,“你们真舍得打我?” 他本就男生女相,俊美风流,那两名侍卫,被他那妖惑多情的双眼这么一看,顿时心中一荡,手中的棍子忽然就落不下去了。 “舍不得打他,你们就替他挨打!”墨越青气结道。 再美的人也没自己的小命重要,那两个侍卫头皮一紧,硬了硬心,手中的棍再次向着姬渊挥下去。姬渊面色一冷,正要绷紧肌肉硬受下这两棍,忽然就听柴房外传来一声清喝,“慢着!” 墨越青和那两名侍卫都是一怔,姬渊却是缓缓地笑起来。 就见柴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下推开,墨紫幽走了进来,而原本守在柴房外的一名侍卫却是被侍剑制住,动弹不得。 “连个丫环都不如!门都看不住!”墨越青甚觉丢脸,冲门外那侍卫骂了一句,又冷冷看向墨紫幽道,“你来做什么?” “伯父即将铸成大错,我来阻止伯父犯错。”墨紫幽向着墨越青福身行礼。 “我犯错?”墨越青皱起眉头。 “伯父差点就得罪皇上,却还懵然不知。”墨紫幽轻轻摇头,她看向姬渊,姬渊也正看着她。“那日在清漪园,皇上有多喜欢这人,伯父是清楚的。他当着皇上和贵妃娘娘的面唱了《长生殿》,皇上不仅没要他的命,还重赏于他。这表示什么?伯父为官多年,怎么看得还不如我一个闺阁中人明白?” “他不过一介戏子,而我是内阁次辅,难不成在皇上眼中,我还不如他!”墨越青颇觉得墨紫幽的话极为可笑。 “那不如伯父跟我赌一赌,现在就打死了他,看看本就已因和亲之事惹得皇上不喜的墨家会不会雪上加霜?”墨紫幽淡淡笑道。 墨越青看着墨紫幽那一脸笃定的笑意,又看了看姬渊,回想起花朝宴上,皇上青睐姬渊的样子,顿时就犹豫起来。 就在这时,柴房外忽有墨越青的长随前来禀报,“老爷,韩公公传皇上口谕来了。” 墨越青一怔,墨紫幽笑起来,“你看,这不就来了。” 墨越青狐疑地看了姬渊一眼,吩咐道,“给我看好他!”便赶紧走出去见韩忠。 “你们都出去吧。”待墨越青出去后,墨紫幽就对柴房里的那两名侍卫吩咐道。 那两名侍卫互看一眼,都没动,墨紫幽笑了一声,“他都被绑成这样了,你们还怕他跑了不成?” 墨紫幽到底是墨家小姐,那两名侍卫还是出去了,站在门外的侍剑极有眼色地带上了门。 “真是难得见你如此狼狈。”墨紫幽看着被绑在椅子上的姬渊笑。“为何不用武功?我若来晚一点,你可就要吃皮肉之骨了。” “因为我知道四小姐舍不得我死,一定会来救我的。”姬渊也冲着她懒懒地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要让他嗷嗷叫。。。但没说是舒服的叫。。。。望天。。。。。。。。 好吧,英雄所见略同,大家都跟我一样更喜欢这一版,我的大纲定的也是这一版,只是我昨天写的时候觉得这一版的女主会不会太手狠,所以又写了另一版。。。。。。。 第62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我改成另一个版本了,只看了旧版的亲可以重新看一下。我昨天会想用那一版,只因为我最开始定的这一版女主太狠了点,但是我觉得我家女主就是不心慈手软的人,而是该见缝插针,不放过一个机会,别人阴了她,就该阴回去。。。。。。 话说有人说昨天那版男主没有“嗷嗷叫”,我今天让他用另一个方式叫了。。。。。。。。 “我又还了你一个人情。”墨紫幽淡淡笑,“我们总算是两清了。” “的确是两清了。”姬渊那双总是云遮雾绕般朦胧的凤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但我想问一问四小姐, 墨阁老找到的那张纸和那个檀木人偶是哪里来的?” “姬班主这么聪明, 又何需问我。”墨紫幽笑看着他, 那张纸就是上次玉珠丢下的那张, 而那檀木人偶自然是她亲手所刻, 为的就是嫁祸姬渊。 “四小姐真是好狠的心,居然让我背了这个黑锅。”姬渊笑着叹息道。 “我伯父能走到今天并非傻子,你们芙蓉班又离墨府这般近, 他很快就会怀疑到你们身上的,他现在只是怀疑你,但一旦发现你师兄不见了,必然就会追查他。”墨紫幽含笑道,“可你师兄和我大姐姐才逃走没几日,定还未到安全之处,自是不能现在就让他查到你师兄身上,是以, 这个锅你自然要替你师兄背着。” 所以,她才要刻那个檀木人偶,只是一张纸条未必会让墨越青认定姬渊,但加上那个檀木人偶可就不一样了。墨越青现在把心意全放在姬渊身上,自然就不会去注意简玉的失踪。 “所以你算准了时机,在他刚查到我头上时,就想法子让皇上来救我。”姬渊替她把话说全, “墨越青忌惮皇上看重我,必不敢再往下查,只因他若再查,我若来个玉石俱焚把事情捅出去,他的欺君之罪就瞒不住了。” “不错,我大姐姐若是不死,墨家就是欺君,以伯父的手段,必会让人找到她,再杀掉她。”墨紫幽语气淡淡,“为求万无一失,只能让他不敢再查,至少现在不能,最好是让这件事到你为止。这样你师兄和我大姐姐才算是真的安全。”【。。。。。】 所以,她在墨越青派人去抓姬渊之前,就已让飞萤传递消息给成王,让成王想个法子把消息透露给皇上或者让成王自己找个借口来向墨越青要人。只要在墨越青查到简玉失踪之前,让这件事到姬渊为止,墨紫菡和简玉之事就不会被发现。 当然,她也是想借此试一试,皇上到底有多看重姬渊,没想到皇上居然连韩忠都派来了。 “四小姐当真妙计,为了师兄,这个锅我背了也没什么,”姬渊的目光忽然就多了几分凌厉,“只是四小姐如此为之,真的仅仅只因如此?难道四小姐不是想借机让我得罪墨阁老,不能再接近墨府?” 墨紫幽考虑到的问题,他自然也考虑到了,只是若非此次事发突然,他原本可以用更圆融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却不想,墨紫幽先下了手—— 墨紫幽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平静地看他,他们在沉默中逼视着彼此,安静地对峙。 “你远离墨家,我伯父就越不容易注意到你师兄的失踪,这是好事。且,是你先算计于我,这就怪不得我了。”终是墨紫幽先冷冷开了口,“姬渊,以你之能想帮你师兄和我大姐姐逃走,又何需我帮忙?你那日故意引我去小树林,不过就是为了拉我下水。你知道我一旦得知了你师兄与我大姐姐之事,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迎着墨紫幽冰冷的目光,姬渊缓缓笑起来,“四小姐果然聪明。” 墨紫菡是墨家要代替墨紫幽送去西狼和亲的人选,想必皇上心中也已有数。墨紫幽帮墨紫菡逃走,这就不仅仅是背叛墨家,往大了说是叛国,是愚弄皇上。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不仅墨家不会饶过她,皇上也不会饶过她。 姬渊既然存心把她拉下水,自己必然是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也许是成王,也许是皇上。可她没有。所以,待到简玉和墨紫菡已逃得山高水远,再难寻觅时,这件事必会成为姬渊辖制她的把柄。 虽然她帮墨紫菡帮得心甘情愿,但不代表她喜欢被人这样算计。事情一码归一码,既然墨紫菡已经平安地离开,墨家也宣布墨紫菡死了,那她就该跟姬渊好好地算一算这笔账。当然,她今日这么做的目的也不仅仅只在姬渊,自然还有别的。 “姬渊,你拿着我这个把柄想要做什么?”墨紫幽问。 “没什么,只是四小姐太过聪明,聪明的人往往让人不安。”姬渊看似随意道,“我不抓住你点什么,总是不能安心。”他又笑,“只可惜,现在四小姐让我背了拐走大小姐这个黑锅,以后我说的话,墨阁老和墨老夫人都不会相信了吧。只怕,还会认为我是故意要再多拉一个墨家的女儿下水。” “我一向喜欢先下手为强。”墨紫幽轻轻笑了笑,目中之色却丝毫未见轻松。她盯着姬渊,道,“况且,我不信你手上没有指证我的证据,比如一个西陵寺的僧人——”【。。。。。】 要留证据真是太容易,随便买通一个西陵寺的僧人事先躲在那天墨紫幽带墨紫菡三人离寺的路线上,轻易就能成为人证。 “四小姐明知是我挖的坑,为了你长姐却依旧还要往里跳,当真令我感动。”姬渊唇边带着笑,目光却是忽然冷得有几分逼人,他问,“那么,我想问四小姐一句,四小姐这般忌惮于我,是否想过借着今天的机会除掉我——” 墨紫幽沉默地看着他,他真的很聪明,她想过的,他也想到了,今天的确是一个对他下手的机会。 只是,纵然姬渊让她忌惮,让她不喜,纵然他设计于她,她依旧无法放着这个人不顾。他终究是前世最后那场大火里唯一握紧她的手的人,他是她前世一生中最后的真实。 “就算我不出手,我相信你也有法子脱身。”墨紫幽只是回答道,“你被带走时,芙蓉班里怕是也有人去通知成王了吧。” 墨紫幽的避而不答,姬渊便已知道答案,他略略低头,似讥似嘲地笑了一声,又抬起头看着墨紫幽,声音中带着一丝隐匿的冰冷杀机,“四小姐,你以后可要小心了。” “我一向都不敢对你掉以轻心。”墨紫幽回答。 突然,柴房的门又被人推开,墨越青走进来,面色阴沉地盯着姬渊看。墨紫幽看了他一眼,不用问便知道结果。 “韩忠来传圣上口谕,宣你进宫伴驾。”墨越青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甘,看着姬渊恨恨道,“你的人报信倒是挺快!” 皇上宣召姬渊进宫伴驾的口谕却是传到了墨府,这分明就是皇上得知他扣下了姬渊,特让韩忠找个借口来要人的。皇上既然会让内廷总管韩忠亲自前来,就证明了姬渊在皇上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君为臣纲,他再如何不甘、不满,也不得不放人。【。。。。。】 可他心里实在是憋了一口气,因那个檀木人偶,他认定是姬渊拐走了墨紫菡,偏又不能向皇上告状,还不能再往下查。因为告状,那就是承认自己欺君。再往下查,姬渊若是来个鱼死网破,让皇上得知墨紫菡未死,那他还是逃不过那个欺君之罪。这个哑巴亏,他是吃定了! 墨越青宦海多年,从一介小官一点一点地爬到如此这个位置,上位者的气是受了不少,却还是第一次在姬渊这样的小人物手上吃这样大的亏。他强迫自己忍了又忍,终是对对门外的侍卫吩咐道,“给他松绑!” 就有一名侍卫走进来要给姬渊松绑。谁知,姬渊却是喝止道,“慢着。” 那侍卫一怔,墨越青的面色更沉,看着姬渊道,“韩公公还在外面等着呢。” “墨阁老兴师动众把我绑了来,着实吓到我了,我这人比较脆弱,一受惊就手软腿软,全身发软,哪里走得出这柴房。”姬渊一脸不甚娇弱地靠在椅子看着墨越青,轻轻笑道。 墨越青的额角跳了跳,方才韩忠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问他是否伤了这姬渊,那意思显然是这姬渊真在他手中受了伤,皇上怕是不会轻饶他。他当时就庆幸墨紫幽阻止的及时,自然是再三向韩忠保证自己绝对没碰姬渊一根毫毛。 如今,看姬渊这一副无赖的样子,若是不把他安抚好了,一会儿同韩忠乱说些什么,再传到皇上耳朵里,指不定就够他喝一壶的。当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想到这里,墨越青颇觉有些委屈,想他堂堂内阁次辅,在皇上心目中居然还不如一介下九流的戏子。他实在是想不通这姬渊除了生得太好,戏唱得不俗,到底哪里合了皇上的心意。 “你要如何才肯出去?”墨越青恨声问。 “唉,我现在这仪容不整的,该如何面圣?”姬渊哀怨地叹息道。 “派个人去旧宅里取一套姬班主的衣服来,再安排一间屋子侍候他更衣。”墨越青憋着气对门外的人吩咐道,然后给那侍卫一个眼神。 那侍卫又要上前替姬渊解开绳子。 “等等。”姬渊却又喝止他。 “你还想怎样?”墨越青忍耐着怒火问。【。。。。。】 “都说我手软脚软,全身发软,走不动了。”姬渊又一副娇柔无依的样子。 站在一旁的墨紫幽着实有些受不了他这样了,忍不住别开了眼。 “去,给他备一乘软辇!”墨越青咬牙对门外的人吩咐完,又看向姬渊,“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吧?” “我还有一个要求。”姬渊颇有几分无赖地笑了笑。 “你别得寸进尺!”墨越青大怒,“耽误了面圣,就算皇上再喜欢你,你也担待不起!” “我的确是担待不起。”姬渊一副极其无奈的表情向着墨越青叹息道,“所以,我只好告诉皇上,墨阁老垂涎我的美色,对我逼、奸不成,就把我囚禁在此,我一时受了惊吓,才会耽误面圣——” “你——”墨越青被他的话惊得不轻,方才韩忠也问过他抓姬渊回来的原因,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若是姬渊真对皇上说出这种话,天知道皇上会如何看待他。且,这话若传了出去,他日后还有何颜面在朝堂上立足。【。。。。。】 一旁的墨紫幽看了姬渊一眼,默默地低下了头用力掐自己的手指来强忍笑意,就听见墨越青无可奈可又咬牙切齿地问姬渊道,“你还有什么要求!一次性说完!” “也没什么,只是这个侍卫绑我的时候太过粗鲁弄疼我了,我不要他来松绑。”姬渊轻轻笑,那双多情的凤眸一转,目光落在垂着头的墨紫幽身上,道,“我要四小姐亲手为我松绑。” 墨紫幽一下挑着眉抬起头看他,一旁的墨越青淡淡扫了她一眼,心说这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便对墨紫幽道,“你去给他松绑!” 墨紫幽叹了口气,心说这人总算是玩够了。她刚走到姬渊身边,姬渊就偏过头来看着她笑,“四小姐,可要温柔点,我这人怕疼。” 墨紫幽冷冷瞥了他一眼,就绕到他身后帮他解绳子。绑他的绳子用得极粗,绑得死紧不说,还打了好几个死结,墨紫幽解得指腹都痛了才解了一半。 偏偏姬渊还故意在那边委委屈屈地呻、吟,“唉呀,四小姐你轻点……”“呀,四小姐,你摸我干什么……” 倒弄得墨越青和那些侍卫都一脸狐疑地盯着墨紫幽看,仿佛在怀疑墨紫幽趁机吃姬渊豆腐一般。 墨紫幽冷笑起来,直接用手在他背上狠狠一掐,压低声音道,“你叫得还不够销魂,我帮你一把,你可以叫得再响亮一点——” 这一下姬渊反倒老实了,墨紫幽掐得他再狠,他也一声不吭。【。。。。。】 等墨紫幽终于将姬渊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软辇早已等在柴门外了,姬渊总算是慢腾腾地从那张破椅子上站了起来,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了整被弄乱的长衫,才对墨越青一拱手,“多谢墨阁老的招待。”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柴房,正要坐上了软辇时,墨越青却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明天,我不想再在我家旧宅里看见一个芙蓉班的人!” 就算姬渊深得圣心,墨越青如今在他手上吃了这一个哑巴,自是不可能容忍芙蓉班再住在墨家旧宅里。而且,日后定也不会再让芙蓉班的人接近墨府中人。姬渊这一遭就如墨紫幽所设想,彻底把墨越青得罪了,以后再也不能接近墨家。 姬渊淡淡笑了笑,看了墨紫幽一眼,却是别有深意道,“那么,四小姐,再会了。” 语罢,他就大笑着坐上软辇扬长而去。他这一遭进出墨府着实招摇,进来时是被墨越青绑着进来的,结果出去时不仅完好无损,居然还是坐着软辇,身为一介低贱的优伶居然能在墨府里坐主子才有资格坐的软辇,只怕整个金陵都找不出这样的事来。 “伯父,紫幽就先告退了。”见姬渊走了,墨紫幽就向墨越青行礼道。 “你去吧,我去看看你祖母。”墨越青向她点了点头,便阴沉着脸往福寿院去。 墨紫幽看着墨越青那急急而行的背影,慢慢扬起嘴角,她今日剩下的一个目的怕是也要达成了。 ***【。。。。。】*** 福寿院的正屋里,墨老夫人和封夫人正在等着墨越青审姬渊的结果。一见墨越青大步进来,坐在榻上的墨老夫人便急急问他,“如何,问出来没有?” “皇上派了韩公公来把人要走了。”墨越青在坐榻的另一侧坐下,沉着脸回答。 “皇上?”墨老夫人顿觉诧异。 “韩公公说了,皇上自那日花朝宴上见过这姬渊后便极喜欢他,一直想着要召他进宫伴驾,结果问了人在我府上,便到这里来要人了。”墨越青接过刘妈妈端来的茶碗喝了口茶水,冷笑道,“我还真是小看这姬渊了。” “那紫菡的事怎么办?就这样算了?”墨老夫人皱起眉头问。 “只能这样算了,”墨越青恨声道,“否则,那姬渊来个玉石俱焚把事情往皇上那一捅,他姬渊不好过,我们家一个欺君之罪也是跑不了。” “对对,我们这种金玉之家何苦去跟他们那种瓦砾过不去。”墨老夫人一想也明白了,真把事情闹大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自然是他们更吃亏。只是她终是不甘心,不由得就恨恨瞪着一旁的封氏骂道,“你是怎么掌家的!连个女儿都看不住!居然让她被戏子勾引着私逃!”【。。。。。】 封夫人立刻起身跪在了墨老夫人和墨越青面前,颇为委屈地把墨紫幽准备好的说词说出来,“我方才重新接手府中事务十来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我自是责无旁贷。只是紫菡能与戏子暗生情愫到了私逃这般地步,定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怕是早有暗情。” 这是在暗示墨紫菡与戏子生情是先前蒋兰青当家时出的事,那可就怪不到她头上,她又小声加了一句,“且,也不是我把旧宅租给芙蓉班的……” “你这是在怪我了?”墨老夫人顿时大怒,她心想着这个家里真是一个两个都不得了,先是墨紫冉敢当面冲撞她,现在就连封夫人都敢当面指责她了。 她正要发怒,墨越青却是对封夫人道,“好了,我知道不关你的事,你先回去吧。” 墨老夫人吃惊地看着墨越青,封夫人方才话中之意分明是在指责墨紫菡此次私逃是她之过,毕竟是她让蒋兰青当家的,又是她把墨家旧宅租赁给芙蓉班的,可墨越青这一次不仅不维护她,还分明是在帮封夫人解围,不给她机会发火。 有了墨越青的话,封夫人立刻起身告退,只是她转身之时,唇角却忍不住溢出了一丝笑意。她方才说的那番话,便是墨紫幽设计姬渊的最后一个目的,要利用此事在墨越青心里埋下一根埋怨墨老夫人的刺。毕竟,当初要请芙蓉班的是墨老夫人,让蒋兰青掌家的也是墨老夫人,把墨家旧宅租给芙蓉班的还是墨老夫人。墨紫菡此事归根结底,说是墨老夫人之过却也不错。 封夫人一走,墨老夫人有气发不得,就干脆换了个话题,她缓了语气对墨越青道,“云天此次若是金榜题名,也该准备亲事了。兰青犯了错,自是不合适再做云天的妻子,我欲再从蒋家那接一个合适的女孩过来,你看如何。” 墨越青目光顿时就沉了下来,墨老夫人的话让他一下想到了萧家,想到了花朝宴那天与萧镜之的对话。他看着墨老夫人,道,“母亲,我的儿子不是替蒋家养的。” 墨老夫人一怔,这是墨越青第一次如此不敬地对她说话,她一时竟惊得忘了反应。 “就算当年舅舅舅母于我们母子有大恩,这些年来墨家给蒋家的够多了,当年的恩情早该还完了。”墨越青一字一句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墨老夫人颤抖着问。【。。。。。】 “我知母亲不喜别人看轻蒋家,看轻你的出身,故而这些年来母亲所为,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日和萧镜之的一番谈话,不仅引起了他对萧家的不满,自然也就联想到了蒋家。他想想自己为官多年,好不容易有如今的家业和地位,结果却是替别人做嫁衣,家人一个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着实气闷。 而且,蒋家这些年来借着墨家不知捞了多少好处,按理说蒋家人就该将他们墨家人奉若神明才对。结果她们却一个个——“可先有蒋姨娘拿墨家的名声作祟,后有蒋兰青残害我儿,现在又出了戏班子这等事——” 第63章 墨越青没把话说完,但他话中之意, 墨老夫人是听明白了, 她难以置信道, “你, 你这是在埋怨我?埋怨我害了这个家?” “孩儿不敢, ”墨越青缓缓道, “孩儿只是觉得母亲这些年来为这个家太过操劳了,如今就好好地颐养天年吧,这个家我看夫人当着挺好的。” 如今他仔细一想, 墨府正月到现在闹出的几桩大事,几乎都与蒋家人脱不了干系,而蒋家人凭什么敢如此嚣张?凭的还不就是墨老夫人。而且那姬渊如何有机会勾引了墨紫菡?还不就是因为墨老夫人常招他进府之故。 反倒是封夫人性情和顺仁弱,从不与人争强,封家人更是老实得不行,从未给墨家添上一点麻烦。墨越青这么一想,顿时就觉得这个家还是封夫人来管着才好。 墨老夫人白着一张脸看着墨越青,气得说不出话来。墨越青到底还是有孝心的, 也不愿见墨老夫人如此,便起身行礼道,“母亲,孩儿就先告退了。” 待墨越青走后,墨老夫人重重一掌拍在坐榻中间放着的小几上,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咬牙切齿地对在一旁服侍的刘妈妈道, “一定是封文鸳,一定是她向我儿子不知吹了什么风,才让他如此对我!” 墨老夫人并不知萧镜之之事,又加之她也听说了近来墨越青对封夫人和墨云飞的态度转变,便一心认为墨越青会突然态度大变与封夫人有关。【。。。。。】 刘妈妈赶紧上前给墨老夫人抚胸顺手,墨老夫人抓着她的手,恨声道,“好啊,我原看不出来她还是个狐媚子,还有这般蛊惑我儿子的本事!我再不给她点颜色瞧瞧,这个家就没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老太太想怎么做?”刘妈妈问。 “你去拿笔和纸来,我要给我侄儿写封信。”墨老夫人冷笑着吩咐道。 刘妈妈顿时心领神会,“老太太这是要从封家下手呢?” 墨老夫人冷笑了一声道,“总有她来求我的时候!” *** 墨紫幽方回到东小院的第三进院子里时,已经回来的飞萤就一脸喜色地从屋子里飞奔出来,拉着她往屋里走,“小姐,奴婢刚给你带回了好东西。” “是什么?”墨紫幽笑着问。 飞萤未马上回答,而是一路拉着墨紫幽进了书房。墨紫幽看见书房的书案上放着一个二尺三寸长的杏黄色棱花纹锦盒。 “小姐打开看看还满意不。”飞萤笑道。 墨紫幽已猜到里面是何物了,她伸手将锦盒打开,就见锦盒里白雪的软垫上放着一把二尺一寸长,九节六孔,通体紫黑色的洞箫。 墨紫幽将那洞箫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了片刻,笑了笑道,“果然是好东西。” 这把洞箫所用材质是生长了四到五年的紫竹,手感光润显然年岁已久,却保存得很好。新制出的洞箫吹奏起来音色虽清却稍显韵味不足,而材质极好年岁久远的老箫吹奏起来音色里反有一种醇厚苍凉之感,倒更适合她这等心境沧桑之人。 “小姐吹一下试试?”飞萤提议道。【。。。。。】 洞箫虽不是墨紫幽所长,但前世她也略有接触过,倒也知道指法。听了飞萤之言,她便执箫抵于唇边,以指按孔,尝试着吹奏起来。只是终究是她不擅长之技,故而吹奏出的曲调断断续续,零零碎碎。 飞萤听了半天,只听出个大概,她皱眉道,“这——听着好像是那姬疯子常弹的那首曲子?” 不成调的箫声停了下来,墨紫幽笑起来,她吹奏的的确是姬渊常弹的曲子——《笼雀》。 这《笼雀》的曲调用洞箫吹奏出来的感觉,与用琴来抚奏听起来看似相同却又不同,那曲意里有相同的不甘,相同的激愤,只是箫声却较琴音更加苍凉悲切许多,仿佛有许多未尽之遗憾藏在这曲调里,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啊—— 原本,若是姬渊不先设计她,她只打算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无论他接近墨家想做何事,只要不危及她在意之人,不妨碍她想做之事,她都不会管。只可惜,姬渊先越界了,她就只好逼得他不得再接近墨府。否则,有他这样一个不安定之人酣睡于卧榻之侧,她总是寝食难安。 墨紫幽拿着那把紫竹箫淡笑着想,想不到他们前世携手共死,今生却是闹到这般地步。 “不过小姐第一次吹就能吹成这样,真是厉害。”飞萤拍起墨紫幽的马屁来。 墨紫幽回过神过看着飞萤笑,“你去给我找几本箫谱来,这几日想也无事,我就好好练一练,才不废你拍马屁拍得这么好听。” 飞萤嘿嘿一笑,又蹦蹦跳跳出去为墨紫幽寻箫谱了。 “小姐真是奇怪。”侍剑不知何时倚在门边看着墨紫幽。 “我哪里奇怪?”墨紫幽笑着看她。【。。。。。】 “小姐方才设计将人赶离了墨家,可这会儿偏又吹奏他喜欢弹的曲子,这还不奇怪么?”侍剑道。 墨紫幽一怔,又笑了起来,“我不过随便挑一支曲子试试罢了。” “可人下意识选的要么是最擅长的,要么就是最喜欢的。”侍剑别有深意地看着墨紫幽,问,“那小姐是擅长还是喜欢呢?” 墨紫幽抬眼看着侍剑,倒是第一次发现这个不太礼貌的丫头心思如此之细,她坦然回答,“我喜欢这曲子。” 她的确很喜欢这曲子,不仅仅是这首曲子,还有前世握着她的那只手,回应她的孤独的那个人。可这份喜欢一旦和今生的姬渊牵扯上,她就只能硬生生打住,不敢让自己再细思下去。 前世那个人,是她记忆里最炽热的温度,是她生命里不可磨灭的痕迹。而今生那个人,却是从初见时就扎进她身体里的刺,时不时就要让她疼一下,让人不安又忌惮,偏又无法摆脱。 其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她今生对姬渊到底抱着怎样的想法,因为他太复杂,藏得太深,她看不清,越是看不清,就越无定论。越无定论,她就越不敢靠近他。 相反,前世那一墙之隔的男子,因为相处短暂,所以留给她的回忆也是简单的,她对他的定议也很简单——陪她共死之人。 故而,她可以简单地视他为友,简单地想念他,简单地期盼与他相见。直到发现他是姬渊。 又或许真正复杂的那个人是她自己,是她考虑太多,担忧太多。只是她两世为人,历经那般沉重的欺骗与背叛,终究是再也回不到前世初到金陵时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女了。 到了傍晚,墨紫幽听到消息,姬渊这一趟进宫又得了丰厚的赏赐,而且皇上得知他开罪了墨越青马上要被赶出墨家旧宅,更是直接赐了一座大宅子给他住。姬渊刚从皇宫回来,就命芙蓉班的人收拾完全部行囊搬离了墨家旧宅,住进了皇上御赐的大宅子里,还给那宅子直接取名为“梨园”。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梨园居然就在墨府的旁边,与墨府就隔了一条小巷子,那座宅子本是一个犯了事的官员被抄没产业,多年来一直空置在那里。墨越青还曾动过意想向皇上求了这座宅子,然后把两宅扩建成一府,没想到现在居然被赐给了姬渊。听说皇上原本欲赏赐姬渊一处更大的宅子,还是姬渊自己开口向皇上指明了要这一处。【。。。。。】 墨越青得到消息后着实气得脑仁疼,深深觉得这个姬渊就是故意要给他难堪,他方才下了逐客令让芙蓉班的人搬离墨家旧宅。结果人家拐了一个弯,又搬到他隔壁了,这不是存心给他添堵么。 墨紫幽也有些哭笑不得,心说这个姬渊还真是舍不得墨家,他都已经不能再出入墨府了,偏还故意要住在墨府隔壁,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只是自那之后,虽然姬渊再也没出现在墨府里,但墨紫幽依旧时常能听见他弹琴唱曲的声音。也因如此,墨紫幽的箫虽然练得越来越好,却再也没有吹奏过《笼雀》。 一转眼,春闱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墨云天归家后就一心等着放榜,墨紫幽知道他必然高中,毕竟前世墨云天可是今榜探花。又过了几日,萧贵妃突然派人传召墨紫幽进宫陪她赏花。因只宣召了墨紫幽一人,墨紫幽便带了侍剑和飞萤一同前往,留她们两人在宫门口照应。 此时已是二月末,皇宫的桃园里桃花开得极好。墨紫幽被一名掌事女官领着进桃园时,就见入眼皆是一片粉色,粉色的桃花海如浮云一般层层疏疏迎面涌来。萧贵妃正站在这桃花林中等着她。 萧贵妃今日穿了一身浅紫色银丝绣木兰纹广袖袘地宫装,烟霞色的披帛自两臂间垂下,逶迤于地,如流水烟波。她今日的发饰也不过于华贵耀眼,戴得是一套白玉雕木兰镶宝石头面,衬得她整个人气质柔婉,妩媚动人。方看见墨紫幽,她便笑起来,“你来了。” “参见贵妃娘娘。”墨紫幽依着规矩向萧贵妃行大礼。 “免礼。”萧贵妃道。待墨紫幽起身后,她就亲热地上前携了墨紫幽的手,“这园子里桃花开得好,你陪我四处走走。”她又一笑道,“你不必拘束,今日,我们就以‘你我’相称可好。” “是。”墨紫幽恭敬地回答,她心知萧贵妃的这份亲切并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苏雪君。 萧贵妃挽着墨紫幽的手在桃林间漫步,边走边淡淡笑道,“与你一起散步,我忽然就有一种回到未嫁之时之感。那时候,每到二月春光明媚时,我总与一位好姐妹这样在花园里散步。” “娘娘说的是苏雪君苏姑娘?”墨紫幽问道。 “是,”萧贵妃回答,“你既然如此问,必是知晓你与她长得十分相似。” “我也是花朝宴那日才得知此事,此前竟未有一人告知于我。”墨紫幽自嘲一般地笑了一声,许是萧贵妃这种话家常的悠闲太度,她竟也放松了下来。 “他们不提,也是为了你好。苏家人一直是皇上的禁忌,从不喜人提起。雪君当年虽然艳冠金陵,但结局着实可怜。你长得像她,并非好事。”萧贵妃叹息一声,“不过你如今也如她一般,盛名满金陵了。”【。。。。。】 花朝宴后,墨紫幽的艳名的确是遍传金陵,那些当年曾见过苏雪君之人更是把她与苏雪君长得极像之事传得神乎其神。只不过因为萧贵妃断独定她为今年花朝宴的魁首,未让剩下的七名献艺者献艺,故而总有人说墨紫幽这花朝宴魁首名不副实,是沾了苏雪君的光。是以,她倒未像当年的苏雪君和萧书玉那般风靡金陵。 “其实女子盛名太过,往往命途多舛。”萧贵妃摇了摇头道。 “娘娘是在感叹苏姑娘。”想到那死去六年的美丽女子,墨紫幽也是一声叹息。 “我是在叹她,也是在叹我自己。”萧贵妃淡笑道。 “娘娘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是后宫中第一人,如何能说是命途多舛呢?”墨紫幽笑道。 “可我承宠多年,却始终无子。曾经好不容易怀上了两个,却都流掉了。”萧贵妃叹了口气,又苦笑道,“兴许是我命里无子吧。” 墨紫幽看着萧贵妃的样子,忽然就回想起前世一心求子的自己,后宫女子的悲哀大多是相同的。她笑了笑,“娘娘很快就会有孕了,只是到时万万要保重自己。” 前世,她记得不久之后便听说了萧贵妃有孕的消息,但这个孩子最终也没有保住,只是到底是意外还是人祸,她就不得而知了。 “借你吉言。”萧贵妃也笑了笑,突然问她,“你会否与他人一般看不起我?” 墨紫幽一怔,心知萧贵妃问的是当年她在大婚前却在六济山上被皇上临幸之事。她有几分试探地道,“我相信娘娘是有苦衷的。” 毕竟六年前,楚玄已是太子,萧书玉若是嫁给楚玄便是太子妃,等到楚玄顺利登基,她就会成为皇后,她又何必要去勾引皇上,当这贵妃呢。且楚玄年少英俊,德才兼备,而皇上却已过不惑,早无盛年时的英气了。那时多少人都称道楚玄和萧书玉是金童玉女,萧书玉又何必要舍楚玄而就皇上。这也是墨紫幽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当初雪君也能像你这般想多好,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就不会不欢而散了。”萧贵妃轻笑了一声道,“也怪我当年年少气盛,出了那等事本就十分羞恼,她一指责我,我便不肯多解释一句。”【。。。。。】 她忽然停住脚,拉着墨紫幽的手,看着墨紫幽的眼睛认真道,“六年前,临近我大婚时,我突然哑了嗓子不能成语,祖母便带了我去六济山的静慈庵中斋戒祈福几日,希望得神灵庇佑能让我的嗓子在大婚前恢复。” 墨紫幽感觉到萧贵妃握着她的手很紧,她知道萧贵妃不是解释给她听,是在解释给六年前死去的苏雪君听。六年前,她们最后不欢而散,这未说完的话也许一直都是萧贵妃的心结。 “祖母让我带上琵琶解闷,结果有一晚,我听静慈庵里的女尼说起在六济山的后山上有一座特殊的屋子,那屋子的地下埋了十九口大缸,若是在那屋子里抚琴唱歌,声音都会比平时响亮动听。我一时好奇,便悄悄去了那屋子里弹琵琶,没想到那天皇上也在那里,还喝多了酒——” 这么巧?墨紫幽微微皱眉,可她知道萧贵妃没有撒谎,萧贵妃那双眼睛一直直视着她,没有回避。那双眼睛干净剔透,不是一个说谎之人的眼睛。 墨紫幽心中疑惑重重,偏又不能问,因为萧书玉虽把她当成了苏雪君,但她终不是苏雪君,所以不该逾越的界限终是不能逾越。 可萧贵妃话到这里,却也未再多言,只是笑着又拉着墨紫幽往前走,“看见你,我就忍不住想到雪君,话就多了。” “娘娘那时害怕么?”墨紫幽忽然问。 萧贵妃一楞,苦笑起来,“当然怕啊,我怕极了,那时祖母把我关了起来,没有一个人来安慰我,我以为我是非死不可了。还好,皇上没有弃我于不顾。” 即将成为天子儿媳却被天子所临幸,这是损及天家颜面之事。那事既是意外,萧贵妃自然会害怕皇上为了隐瞒那个意外,为了修复与楚玄,与苏皇后之间的关系,秘密处置了她。没想到,皇上最后却是纳她入了宫,还将她封为贵妃。 其实墨紫幽一直觉得皇上当年会不顾楚玄和苏皇后的脸面,强行纳萧贵妃入后宫,多半是受到指责一时意气想要给苏家一点颜色瞧瞧。也因皇上这一念之差,萧贵妃才算是险险保住了性命。 不过,后来皇上能宠爱萧贵妃这么多年应当也是真心喜欢她的。【。。。。。】 “皇上,是喜欢娘娘的。”墨紫幽道。 “是啊,这些年皇上对我极好,一心宠我护我,总不让我受委屈。”萧贵妃的脸上露出几分娇态。 墨紫幽笑了,她原还以为萧贵妃被迫放弃了楚玄那样的英俊少年,要去陪一个可以当自己父亲的老皇帝其实心里根本是郁郁不乐。如今看来,是她狭隘了,萧贵妃也许当年也曾怨过恨过,现在看起来倒的确是真心喜欢皇上的。不过,想一想,当年皇上在受千夫所指的情况下不仅保下了萧书玉,还将她封为贵妃,此举只是稍单纯一点的女子都极容易动心的。 “娘娘,其实今日召我前来怕是另有其事吧。”墨紫幽道,其实她得知传召时便猜到,今日入宫一定不会只是陪萧贵妃赏花谈天这么简单。 “你很聪明。”萧贵妃微楞,又笑了起来,“皇上原本已决定要让你长姐去和亲的,没想到她突然暴毙,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想让赫泰王子再见你一面。” 墨紫幽笑了,果然如此。 “你是不是不愿意去西狼?”萧贵妃问她。 “我愿不愿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的决定不是么。”墨紫幽淡淡道。 “你不用担心,我原本还想替你求情,没想到那赫泰怎么都不愿意娶你。这事十有八、九是成不了的。”萧贵妃笑道,“你就再见他一面,让皇上死心吧。” “多谢娘娘。”墨紫幽道,她虽知萧贵妃对她的善意都只因苏雪君,但依旧还是有些感动。 说话间,她们已走到了桃林深处,前方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琴声,竟是《笼雀》。 “这琴声?”墨紫幽一怔。 “是那个叫姬渊的戏子,”萧贵妃的言语间竟隐隐带了醋意,“皇上极喜欢他,近来每日都要召他进宫伴驾,都有些冷落我了。” 墨紫幽的额角跳了跳,又想起了先前的猜测,不由得小心试探地道,“皇上他真的有——” “乱想什么呢。”萧贵妃猜到墨紫幽想问什么,顿时噗哧一声笑出来,“皇上才没那等断袖分桃之癖,就是不知这姬渊到底是哪里合了皇上的眼缘,让皇上这般喜欢他,我也是实在想不通。” 不知为何,墨紫幽微微松了口气,又跟着萧贵妃继续往前走。【。。。。。】 《笼雀》的曲调越来越清晰,前方隐在桃林里的一座八角琉璃亭渐渐显露出来。墨紫幽远远看见,那八角琉璃亭中设了几张长案,案上摆着各色瓜果点心,皇上和赫泰各坐一张,正在品茗谈天,而姬渊坐于一旁的琴案后,正垂首为二人抚琴。 “贵妃来了。”皇上看见萧贵妃和墨紫幽走近了琉璃,便笑着向萧贵妃招手,“朕正等着你呢。” “臣妾还以为皇上有了新欢,便忘了我呢。”萧贵妃带着墨紫幽走进琉璃亭中,颇有几分不满地瞥了抚琴的姬渊一眼。 “你又乱想什么。”皇上嗔道,又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萧贵妃嘟着嘴走过去,墨紫幽向着皇上行礼,“参见皇上。” 皇上点头免了她的礼,姬渊也站起来向萧贵妃行礼,萧贵妃对他上次唱《长生殿》之事还余怒未消,只是硬邦邦地道,“免了。” 姬渊又向墨紫幽一笑,“四小姐,好久不见。” “姬班主,别来无恙。”墨紫幽也冲着他笑。 皇上看着对视的姬渊和墨紫幽,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两人之间有几分剑拔弩张之感。他挑了挑眉,一指赫泰身边的一张长案,对墨紫幽道,“你就坐那吧,陪着王子聊聊天。” “是。”墨紫幽依言走到赫泰身边一张长案坐下,立刻有内侍为她上了一碗新煮的茶。墨紫幽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对赫泰道,“王子还吃得惯金陵的饮食么?” 既然皇上要让她再试一试,她自然不能表现得不情不愿,还作的样子还是要作。 哪知,赫泰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根本不答她的话,反而对又坐回琴案后的姬渊笑,“你方才弹的那曲子真好听,可才弹了一半,现在再弹下去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姬渊垂首一笑,十指轻抚琴弦,《笼雀》的曲调再次于他指下流泄而出。琴声如流水环绕在整个琉璃亭间,便是不喜姬渊的萧贵妃也目露赞赏之意。【。。。。。】 见赫泰如此,皇上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心知只能另觅和亲人选。只是金陵闺秀虽然众多,但要么是姿色不足,要么是重臣的心头肉,要么是已定亲,一时要挑个合适的人出来虽不难却也没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皇上不由得又暗恨墨越青,若非墨越青先前大言不惭地揽下了和亲这件事,结果却把事情搞成现在这样,他也犯不着如此匆忙选人。虽然墨越青后来又提出让自己的三女儿墨紫薇去和亲,但他深怕再挑个墨家的女儿又出什么妖娥子,是以就拒绝了。【。。。。。】 忽然,垂首抚琴的姬渊,却抬头莫名其妙地问了墨紫幽一句,“四小姐,我再问你一次,你从前真的从未听过这支曲子么?” “不曾听过。”墨紫幽神色淡淡地回视他。 “是么。”姬渊一笑又低下头,淡淡道,“也对,纵然你与我有同样的机缘却也未必就是那个人。” 墨紫幽心中一凛。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这么晚,其实就算男主知道女主重生,但谁说重生就一定是跟他一起死的女人。。。。。。。。。 哦,忘了说,估计他们元旦也许能相认? 稍修了一下,其实萧贵妃是一个单纯又没主见的女人 第64章 她越来越觉得姬渊这样再三试探她,必是察觉她重生之事。只是, 他到底是如何察觉的? 墨紫幽仔细回想了一番, 只怕在她没同前世一样入□□时姬渊就已起了疑心。那么, 是否还有别的? 她忽然就想到了萧望之, 萧望之今生此次春闱并未如前世一般因为从笔杆中搜出作弊之物而被剥夺入仕资格, 而是顺利度过了会试的三场考试。这必然会引起姬渊的疑心。 再则, 那日花朝宴姬渊也在,她同萧望之说话时被姬渊看见了也不一定。又或者,姬渊也曾如她一般去提醒过萧望之, 而萧望之不小心露了馅。 有太多可能,姬渊又是一个极其精明之人,窥一斑而推知全局于他而言并非难事。终究是她自己太大意。 不过,纵然姬渊知晓她与他皆是重生,于她而言也并无妨碍。毕竟如今姬渊已不能再接近墨家,只要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保持距离—— 不。墨紫幽心往下沉,姬渊与她不同, 她所求不过为母报仇,而他所求却是改朝换代,从龙之功。若换成是她站在姬渊的位置上,有如此大的野心和抱负,又因自己重生一世占尽先机而自信满满,偏偏这时发现一个与自己一样是占尽先机,却又不能拉拢之人, 她会如何做—— “韩忠,今天这酒怎如此香醇,朕以前从未喝过。”皇上一脸好奇地执着酒杯问站在他身后侍候的韩忠,打趣道,“你又去哪里寻得了这样的好东西来讨好朕?” “这酒哪是老奴寻来的,”韩忠微躬着身子向着皇上笑道,“只是这酒的来历,老奴不敢说,怕皇上不爱听。” “你说。”皇上笑了一声,“朕是天子,天子纳百家之言,朕就没有不爱听的话。” 这话说得当真漂亮。只可惜,这世上却没有哪个皇帝真能做到尽纳百家之言。到底忠言逆耳,六年前的苏门之祸和前世后来的叶家之灾,未尝不是因苏阁老和叶阁老太过直言敢谏,在皇上心中早早留下芥蒂之故。 “是,”韩忠笑着说道,“回皇上的话,这酒是成王殿下六年前前往梁国时亲手所酿,用的是那一年成王府里梅花上的雪水,总共就酿了这么一小坛,被他带去埋在梁国的居所地下,一直埋了六年。成王殿下对老奴说,他埋这坛酒时就想着有朝一日若能回来,就把这坛酒献给皇上品尝。故而,这一次他回来前,便将这坛子酒挖出来,带了回来,又托老奴献给皇上。”【。。。。。】 皇上一怔,盯着杯中酒怔怔出神。韩忠又加了一句,“成王还说这坛酒的酒香有多醇就代表着他这六年里对皇上的思念有多深。” 萧贵妃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也自觉愧对楚玄,她心知皇上冷淡楚玄虽大部分是因苏家之故,但未必没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就听皇上长叹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这些年,也的确是苦了玄儿了。” 其实楚玄心中之苦又何止是六年为质,他真正的苦,真正的痛,是苏皇后之丧,是苏家之倾覆。可那不能提,那是皇上的禁忌,故而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避重就轻,只敢拿他那六年质子生涯为他说话。 不过,楚玄这一小坛子酒能换得一直冷待他的皇上一声叹息,也算是没有枉费他的一番心思了。 只是—— 墨紫幽看向韩忠,同样的话,要看时机说,要看场合说,还要看是什么人来说。楚玄选了韩忠,的确是选对人了。可韩忠当年与苏阁老不合是尽人皆知之事,苏家遭难时,他也没少在背后推波助澜,如今居然会帮着楚玄在皇上面前美言。她不得不在心中暗赞楚玄一句“好本事”。 不,不该说是好本事,应当赞他好心性才对。 当年,皇上盛怒之下当场下令将苏阁老在东华门杖毙,当时的监刑之人就是韩忠。若是那时韩忠让内侍监的人手下留情,也许还能拖到苏皇后得到消息前来为苏阁老求情。偏偏韩忠挟私报复,命人下了重手,不过几杖便打断了苏阁老的颈骨,将苏阁老打死。苏阁老一死,苏皇后悲痛之下悬梁自尽,苏家再无人可力挽狂澜,最终倾覆。 所以,韩忠与楚玄之间也可算是有着血海深仇,楚玄如今却还能与韩忠交好,怎能不说他好心性。 但不知楚玄是如何拉拢韩忠站在他这一边的,要知道韩忠深得皇上信重,他可是很多皇子大臣都想拉拢却拉拢不了的人。 墨紫幽看了脸色微微苍白的萧贵妃一眼,她前世就曾听说萧贵妃和韩忠不合,近来又听说韩忠有心在西南安插自己的势力,偏偏受到了镇守西南的宁国公的阻挠。莫非韩忠帮楚玄,是因为不喜萧贵妃和萧家?【。。。。。】 也对,在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利和则合,利悖则散,满朝文武党派众多,哪个不是因利而聚,因利而比? 不管楚玄是如何拉拢到韩忠的,出这主意的,多半是姬渊无疑。墨紫幽微沉的目光又落在垂首抚琴的姬渊身上,前世后来这韩忠可是害了叶阁老一家。姬渊这是要与韩忠之流为伍么? “好美的琴声。”琉璃亭外,忽然有人道。 众人转头看去,就见穿一身朱红缀蟠龙补亲王常服的楚玄正和一个宫女一起扶着一名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穿缀云龙补常服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缓缓向着琉璃亭走来。单看老妇人头上戴的双凤翊龙冠,墨紫幽便猜出她的身份。这个年岁,又能在后宫中戴这双凤翊龙冠的女子,自然只有叶太后了。 “参见太后。” 亭中众人除了赫泰行了西狼人的拜礼外,其余诸人都行了跪拜迎接之礼。 “平身。”叶太后被楚玄和那宫女扶着走到琉璃亭前,对着众人笑道。 “儿臣参见父皇。”楚玄也松开了叶太后的手,向着皇上下跪行礼。 刚刚韩忠才提起楚玄,这会儿他就来了,皇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个曾经寄予厚望,如今却是不敢亲近的儿子,忽然就有些微微的伤感。他回想起了方才那酒中的醇香,又想到了韩忠说的话,顿时就叹了一口气,对楚玄道,“你起来吧,你送来的酒,朕喝了,很好。” 楚玄站起身,一瞬间竟因皇上之言红了眼眶,又引得皇上叹了一口气。 墨紫幽看着楚玄,竟也无法分辨他这真是一时动容,还是太过真实的演技。她又看了萧贵妃一眼,就见萧贵妃面露愧疚,别过头不敢看楚玄一眼,而楚玄的目光扫向众人,到了萧贵妃身上也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掠而过。 其实他们二人这般避嫌太过,落在皇上眼中反而刻意。墨紫幽轻轻摇头,就听见皇上问叶太后道,“太后病可好些了,今日怎么出来了?” 墨紫幽抬眼细看叶太后面容,越看越是惊心。叶太后面色蜡黄,眼神浑浊,身子枯瘦得像随时会被那身凤冠大衫给压垮一般,竟已是病入膏肓之态。 她微微皱眉,太后是叶阁老的妹妹。前世,再过不久叶太后就病故了,之后叶阁老也因身体不好还每日操劳国事,渐渐病重,也去了。待他们二人都故去后,便是叶家惨祸之始。【。。。。。】 有什么方法能让叶家逃过此劫?墨紫幽垂眼沉思,却一时想不出来。她忍不住又在心里懊恼地叹了一口气。并非她悲天悯人,喜以求助他人为己任,但任谁知道会有这种灭门之劫发生在贤臣后人身上,只怕都无法平静不理。 “孤在寿康宫里听见这琴声,正好玄儿来看望孤,便让他陪孤出来看看弹琴之人。”太后笑得很和蔼。 “是朕疏忽,竟忘了这桃园离寿康宫极近,扰了太后清静。”皇上歉然道。 皇上是先帝元皇后所出,叶太后是继后并无所出。故而,皇上与叶太后并不亲近,但因叶太后一向只在自己宫中静养,从不插手后宫内务,也并不利用太后身份为叶家求取好处。所以皇上还是很尊敬叶太后的。 “无妨,无妨,寿康宫太静,孤也闷得慌,这琴声又这般好,怎会是打扰呢。”叶太后笑道问众人,“方才是谁在弹琴。” “草民姬渊,拜见太后。”姬渊走出琉璃亭,再次向着叶太后行礼,“雕虫小技,污了太后尊耳,当真该死。” “抬起头来。”叶太后看着他笑道。 姬渊缓缓地抬起,叶太后诧异地盯着他左看右看,又笑起来,“生得这般好的男子,孤还是第一次见到。” “谢太后谬赞。”姬渊又垂下头。 “你再为孤弹一曲吧。”叶太后示意宫女扶她进琉璃亭,韩忠立刻命人在皇上的龙案边设了一张长案,又扶叶太后坐下。叶太后忽然看见墨紫幽,惊讶道,“雪君?” 皇上,萧贵妃,楚玄三人的脸色都是变了一变。墨紫幽立刻走到叶太后面前行礼,“民女墨紫幽拜见太后。” “墨紫幽?”叶太后怔了怔,又像是释然般笑了笑,“也对,怎会是雪君呢,人老了,眼花了。” 便也不再提此事。 “太后想听什么?”姬渊已坐回琴案后。【。。。。。】 “你随便弹吧。”叶太后道。 “是。”姬渊以指抚弦,流水般的琴音渐渐响起。 “《江南可采莲》。”叶太后一听琴声便笑了,她缓缓随着琴声哼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注1】” 她声音虽苍老,但却透着一中温柔之感。一瞬间,墨紫幽莫名就觉得眼见这哼着歌头戴凤冠的女子并非一国太后,她只是一个正哼着歌哄着小孙子的慈祥老人。 “太后可喜欢。”一曲奏罢,姬渊抬眼问叶太后道。不知为何,墨紫幽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强忍的哽咽。 “孤很喜欢,孤从前最喜欢这支曲子了。”叶太后看着姬渊淡淡笑,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这桃林里风大,太后身体不好,不如先回去休息吧。”皇上劝说道,忽又想到一事,“朕记得七月初三便是叶阁老的寿辰,叶阁老如今也到耳顺之年了吧。” “难为皇上记得。”叶太后笑了笑,回答,“他是六十了。” “既是六十整寿便该好好办一办,叶阁老为大魏鞠躬尽瘁,朕今年要给他添添喜。”皇上的话里有几分真,也有几分哄叶太后开心的意思。他边笑边把目光转向姬渊,向着姬渊一指,道,“姬渊,七月初三,叶阁老过六十大寿时,朕便命芙蓉班去为他唱戏贺寿,你可不得怠慢。” “是。”姬渊起身拱手领命道,“姬渊定不负皇上所托,必让叶阁老的六十大寿过得毕生难忘。” “好!”皇上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皇上费神了。”叶太后淡淡笑。 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两道身影匆匆走过,却是秦王楚烈和八皇子楚玉。墨紫幽皱起眉头,楚烈不是被禁足,怎的又能出来走动? “你们两个急匆匆地上哪里去?”皇上已经开口喝问道。【。。。。。】 楚烈和楚玉转头看见皇上和叶太后都在这,赶紧走过来行礼,“参见太后,参见父皇。” “平身吧。”皇上对楚玉和颜悦色,看着楚烈却是皱起了眉头,“昨日你弟弟在朕寝宫外跪了一整天为你苦苦求情,朕今日才放你出来,你不好好陪你母妃,带着玉儿到处跑什么!” 原来是昨日楚玉为楚烈求情,楚烈今日才被解了禁足。墨紫幽看了楚玉一眼,不由得在心里叹息,楚玉对楚烈真是兄弟情深,他大概想不到前世楚烈不仅设计了娶了楚玉心爱的徐静妍,还在登基之后立刻就将他圈禁在封地,幽禁至死。 也不怪楚玉单纯,怪只怪楚烈此人惯会在人前作态。前世,魏人都道他是诸皇子里最为仁善的一个。哪知后来,他的一众兄弟里除了远在梁国的楚玄之外,全都死于他手。 “儿臣知错。”被皇上如此厉声责问,楚烈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只是低头认错。一旁的楚玉却是笑着为他解释,“父皇误会了,三哥感激儿臣为他求情,说要带儿臣去看热闹。” “什么热闹把你兴奋成这样?”一众皇子里,楚玉最为单纯,每每见人就笑,故而皇上一看见他就觉得心情放松,所以一向也很疼爱于他。 “三哥,你说。”楚玉笑着推了推楚烈。 楚烈的目光却是绕过众人,落在姬渊身上,他对皇上笑道,“禀告父皇,儿臣听闻今日下午,永平伯家的曲小姐要在叶阁老府上与姬班主唱一场对台戏。” “什么对台戏?”一时安静不语的赫泰好奇地看了姬渊一眼,问了一句。 “曲小姐说她家里新买来的戏班子比姬班主的芙蓉班强,故而给芙蓉班下了帖子,要与芙蓉班比上一场,同时搭台唱《牡丹亭》。曲小姐还给各家都下了帖子,让众人去评一评,到底谁更好。”楚烈笑着回答。 墨紫幽微微皱眉,这件事她也听说了,曲小姐还真是与前世一样对姬渊纠缠着不放。芙蓉班才到金陵短短几个月,就已成为金陵诸多戏班之最,曲小姐这样放话打芙蓉班的脸,自然引得一群人都想去看热闹。但因为姬渊得罪了墨越青,墨家人自然是不会去。 只是,楚烈怎的会突然对这等小女儿家胡闹之事感兴趣,竟还拉楚玉去凑这种热闹? “哦,还有这等事?”皇上一时来了兴致,又皱眉问,“她既是永平伯的女儿,怎的会把这对台戏摆在叶阁老府上?” “永平伯不肯让曲小姐在家里胡闹,曲小姐就去求了她的外祖母,就是叶阁老的夫人。”楚烈回答。 “朕倒忘记了叶阁老的长女嫁给了永平伯。”皇上看了叶太后一眼,又问,“只是,叶阁老会让她这么胡闹?”【。。。。。】 “叶阁老本是不肯允的,无奈阁老夫人心疼曲小姐这个外孙女,叶阁老他——”楚烈顿了一下,又笑,“一向有些惧内。” 皇上一楞,又看着叶太后大笑起来,叶太后也些有莞尔。【。。。。。】 “这么有趣的事,你怎的不告诉朕?”皇上笑呵呵地看着姬渊,道,“若是朕午后不放你出宫,你岂不是会被人说成畏战而败?” “曲小姐小女孩心性,喜欢胡闹,草民本就懒得理她,只让我班子里其他人去应付了。”姬渊淡淡笑答,“况且,为了陪伴皇上,被人说成畏战而败,我也心甘情愿。” “那可不行,你怎么能败。你一定得去。”皇上大笑道。 “是啊,姬班怎能不去,如此有趣之事,我还想去看个热闹呢。”赫泰看着姬渊笑,他又转头看向皇上,道,“皇上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热闹?”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韩忠皱眉道,“皇上万金之体,怎可轻易出宫,王子莫要胡言乱语。” “你们大魏皇帝真麻烦,每天都只能困在这皇宫里,哪时都去不得。”赫泰却是笑,“像我们西狼人每天四处打猎游玩,多自在!” 他说这话时颇有嘲弄之意,众人皆是默然。皇上看了赫泰一眼,却是笑起来,“这么有趣的事情,朕本来就打算要去看看!” “万万不可,皇上是金玉之躯,如何能随便出宫,还去那等鱼龙混杂之地,万一遇上危险可如何是好?”韩忠立刻劝说道。 “叶阁老府上怎么是鱼龙混杂之地?”皇上笑道,“况且朕又不是一人前往,有御林军和幽司的人护驾,是断不会出事的。” “皇上还是别去了吧,叶府粗陋怕是招待不周。”叶太后皱眉道,“皇上真想看,就下令让他们都到皇宫里来唱。” “太后不必忧心,朕若不去,岂不是要让赫泰王子笑大魏天子还不如平民自由?”若说皇上本只有五分兴致,但被赫泰一激,如今却是非去不可了。他强硬地下了决定,又对萧贵妃道,“贵妃也一起去吧。” “是。”萧贵妃看了墨紫幽一眼,笑道,“紫幽也同去吧。”【。。。。。】 “是。”墨紫幽应道。 叶太后叹了口气,不好再劝,便对陪在身旁的楚玄道,“你也去,务必要保护好你父皇。” “是。”楚玄点头道。 叶太后又对楚烈和楚玉交代道,“你们二人,也要保护好你们父皇,明白么?” “是。”楚烈和楚玉赶紧应道。 “太后就别担心了,朕先让人送你回去。”皇上对叶太后笑道,便命人扶叶太后回寿康宫。 叶太后只好由宫人扶着回去了,待叶太后一走,皇上便命韩忠传令御林军摆驾叶府然后就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宫,一路往叶阁老府上去。 因飞萤和侍剑还等在宫门外,墨紫幽便请宫人传话给她们,让她们直接坐墨家的马车去叶府找她。 叶府今日因了曲小姐要和芙蓉班唱对台戏之故,极为热闹,可以说是宾客盈门,大部分接了曲小姐帖子的人都来了。还在叶府的花园两侧各搭了一个戏台子,两个戏台中间设着客座,当真是要唱对台戏。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说,我今天整了一下大纲。。。发现元旦相认不了,还要迟几天。。。那我元旦是不是可以请个假?⊙▽⊙ 接下来都是大剧情。。。各种冲突就怕安排不好。。。天天理大纲。。。。。。。。。 【注1】《江南可采莲》此为汉代民歌,汉乐府作品。 第65章 墨紫幽随着皇上一行到达叶府时,得到消息的叶阁老已带着众人跪在叶府大开的中门外迎接圣驾。皇上突然驾临, 实在是让今天叶府的宾客诚惶诚恐。 “平身。”皇上对跪在地上的众人笑道。 见皇上今日兴致颇高的样子, 叶阁老起身后便试探地笑道, “皇上今日怎有如此雅兴, 莅临微臣这陋处?” “朕听说你的外孙女今日要在你府上与芙蓉班唱一场对台戏, 故来凑个热闹。”皇上笑呵呵道。 叶阁老不由得转头瞪了曲小姐一眼, 本来他就不喜曲小姐跟个戏子胡闹,如今惊动皇上,他就更加不悦了。【。。。。。】 曲小姐吐了吐舌头, 她也着实想不到自己这一场无心之举居然把皇上给引来了。不过她一向率性妄为,她笑看了跟在皇上身后的姬渊一眼,大着胆子对皇上道,“皇上来才好,今日正好做个评判,评一评小女家的戏班与芙蓉班到底哪个更好。” “好。”皇上笑着回头看了姬渊一眼,又对曲小姐道,“朕今日就来做这个评判。” “微臣这外孙女自小任性, 皇上别纵着她。”叶阁老有些无奈地道。曲小姐的性子,他一向都觉得头疼,偏偏他夫人又最疼这个外孙女,总是由着她胡闹。 “朕就喜欢她这样率直的性子。”皇上大笑。 曲小姐有几分得意和挑衅地看了姬渊一眼,姬渊上前几步,对皇上拱手道,“皇上, 草民就先去准备了,一会儿才好为皇上粉墨登场。”” “好。”皇上看着姬渊笑道,“朕来这一遭可就是为了你啊。” 这话中的荣宠与偏爱,让在场诸人皆是一惊,都惊奇姬渊这一介优伶到底是如何能得到皇上这等爱重。 “姬班主上次扮的杨贵妃我还记忆犹新,但愿今日姬班主这一出戏能像上次那样精彩。”站在皇上身侧赫泰也笑看着姬渊道。 “定不会让王子失望的。”姬渊笑着告退,先从叶府侧门进府里去了。 赫泰的话,顿时让在场诸人紧张起来,他们大多参加过二月初二那日的花朝宴,当时姬渊当着皇上和萧贵妃的面唱《长生殿》时的紧张情景,他们可是记忆犹新,真是生怕今天姬渊会不会又有什么惊人之举,不由得一个个都把心提到嗓子眼。 “今日是朕一时兴之所致,既是来凑热闹的,尔等这般拘束,这戏还看不看了。”皇上看见众人皆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顿时就道。 众人纷纷称是,但还是放松不了。皇上嫌弃地扫了众人一眼,便携着萧贵妃举步走进叶府的大门。叶阁老立刻恭敬地跟上去,迎着皇上,萧贵妃,还有几位皇子进府,又将他们迎到两个戏台间的一座四面开门的大花厅中。 这花厅里早在叶阁老得到皇上要来的消息时便下令命人布置了,花厅正中的尊位上设了一张长案,自是皇上之座,左边设了西狼王子赫泰和楚玄等三位亲王皇子的席位,右边设了萧贵妃的席位,而叶阁老同几个身份高的宾客在左侧下首作陪。叶阁老的夫人也带着几位身有诰命的女眷,还有曲小姐在右侧下首作陪。墨紫幽因是跟着皇上一起来的,便也留在了花厅中,坐在右侧下首最末处。 其余宾客全都只敢在花厅之外观戏,不敢逾越。【。。。。。】 在花厅里,两处戏台子都可看见。墨紫幽见这两处戏台子倒都设得别致,曲小姐家的戏班所用的戏台设在花厅前的一个小湖的湖心水榭里,那水榭修得极大,边缘都摆设了鲜花,由一座九曲汉白玉桥与岸边相连。乐师奏乐时就坐在汉白玉桥上,而伶人们则在水榭中表演。才子佳人,湖亭曲桥,倒颇有意境。 “咦,怎的这么多鸭子?”几对彩羽野鸭从水榭前游过,萧贵妃便问了一句。 “这丫头说,她要在湖里放几对鸳鸯配着这《牡丹亭》才算是相得益彰,”叶老夫人边回答萧贵妃的话,边笑看了身边的曲小姐一眼,“但一时没找到那么多鸳鸯,便找了这几对野鸭子来代替。” “曲小姐真是别出心裁。”萧贵妃顿时笑了,一旁的皇上听了,也笑起来,对叶阁老道,“阁老这外孙女真是古灵精怪。” 而芙蓉班所用的戏台则设在花厅后的几座假山之间,那几座假山上疏疏落落点缀着鲜花,衬着一旁的修竹花架和地上的各种香草,那清幽静谧之韵,倒是不输那湖心水榭。 墨紫幽在心里暗暗点头,这曲小姐倒是没有厚此薄彼,而且心思玲珑。只可惜,这样的好姑娘却痴求着一份无果的感情,也着实可怜。 只是,她目测了一下两个戏台间的距离,不由得摇了摇头,两个戏台子离得这么近,一会儿真都唱起来,相互影响,可怎么听得下去。 果然,两边戏班的乐师方才开始奏乐,皇上就皱着眉头道,“这曲声相互扰乱,如何能听?” 听曲就讲究个“雅”字,这一乱还如何让人有雅兴听下去。【。。。。。】 众人也觉得着实听不得,叶阁老便命两边戏班的乐师都停下来,对皇上道,“皇上,既是如此,不如就让他们分先后各唱一出吧。” “也好,朕也只有一双眼睛,两边都唱,还真怕看不过来。”皇上笑起来,又皱眉道,“不过,让他们谁先唱好?” 还不等叶阁老答话,曲小姐便抢先道,“让小女家的戏班先唱。” “好,便让你家的戏班先唱。”皇上笑着允了。 曲小姐便得意洋洋地去吩咐自家的戏班子先唱一出,又让人去知会姬渊。 过了片刻,湖心水榭里乐声再起,唱的是《牡丹亭》里的一出《惊梦》。就见一小旦穿一身粉色绣蝶戏牡丹交领长衫扮作杜丽娘,与穿一身水青色绣虫草交领长衫,手拿团扇扮着春香的贴旦一起走入水榭。 那杜丽娘娇声唱,“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春香接着唱道,“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墨紫幽曾见过姬渊扮着杜丽娘唱这一出《惊梦》,这一位“杜丽娘”扮相俊俏和嗓子清婉,也算是不俗,但若是与姬渊相比,就差得远了。这一位“杜丽娘”只有娇和俏,姬渊的“杜丽娘”却是妍丽绝俗,风情万种。若赞这小旦一个“好”字,那姬渊便当得起一个“绝”字。 “这女的一看就不如姬班主。”赫泰已经直言笑道。 其余听过姬渊的戏的人虽都含笑不语,但显然与赫泰是同样的想法。 墨紫幽看了曲小姐一眼,就见曲小姐听人夸赞姬渊,贬低她家的戏班子,也不生气,还乐呵呵地笑。 其实,墨紫幽并不认为曲小姐真心觉得自家的这个戏班子能比得过芙蓉班,她这一遭挑衅不过是为了引来姬渊的关注罢了。今日来看热闹的人虽多,但又有几人能懂得她的这份深情,只怕大多都在心里嘲笑曲小姐自贬身价与戏子为伍。 墨紫幽虽不这么想,但她有些同情曲小姐,为了一个不愿多看自己一眼的男人如此糟蹋自己的名声,果然是痴情之人才会做的傻事。 水榭中,“柳梦梅”已登场,他正对“杜丽娘”说了一句:“小姐,咱爱杀你哩!” 忽然,一对野鸭子游到水榭前,张口“呱呱呱”地叫起来。众人都是一怔,就见这一对野鸭子一叫,竟引得其它几对野鸭子都跟着“呱呱呱”地叫起来。 于是,水榭中,“柳梦梅”边唱着一支《山桃红》【注1】:“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那几对野鸭子边游在水榭周围“呱呱呱”地聒噪,当真煞风景。 众人全都爆笑起来,本是花前月下浓情蜜意的情景,却生生被这野鸭子的叫声弄得滑稽十足。【。。。。。】 “哈哈哈哈……”赫泰笑得最为厉害,边笑边对皇上道,“皇上,原来你们的戏还有这种唱法。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朕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皇上笑得胡须都在抖,萧贵妃已经笑倒在皇上怀里,叶老夫人边笑边拍着曲小姐的手道,“丫头,你找来的鸳鸯不错——” 这一下着实是丢尽了脸,本来这戏唱的不如芙蓉班也罢了,可变成笑话就不好了。曲小姐瞪着那几对野鸭子,一副恨不得立刻把它们煮来吃的样子。 这时,墨紫幽看见飞萤在花厅一侧的门外探头向她招手,她起身向萧贵妃告罪道,“娘娘,我去更衣一下。” “你去吧。”萧贵妃边笑边点头。 墨紫幽行完礼便退出去找飞萤,却见只有飞萤一个人,顿时奇怪地问,“怎么只你一人,侍剑没跟来?” “我们是一起进来的,”飞萤皱着眉头道,“可她一进来,突然就不见了,我到处找不到她,只好自己先过来找小姐了。” “她在叶府乱走做什么?”墨紫幽也皱起眉头,侍剑虽然跟在她的身边,但对她一直都很防备,从未向她透露过自己的来历和过往。 忽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到花厅里的楚烈,顿时心下一沉。立刻转头四处搜寻侍剑身影,她总不会是看见了楚烈,现在就想杀他? 花厅外到处都是宾客,因为今日这对台戏之故,男男女女都未避嫌,只是各自分在花厅外左右两边就坐,又有上茶点服侍的丫环们穿梭在其间。【。。。。。】 众人此时的注意力全然被那水榭里的野鸭子所吸引,未有人留意到,有一个端着托盘的丫环正低着头穿过男宾的席间,向着花厅左侧开的侧门走去,快到门前时,她松开端托盘的右手摸向腰间,那只右手却又在一瞬间被人按住。 “跟我走!”墨紫幽对着侍剑压低声音道,又给跟来的飞萤使了个眼色,飞萤立刻动手帮着墨紫幽把侍剑一路拉到隐蔽处。 侍剑心知自己的异举被墨紫幽发现,再想行事已难便也没有挣扎,只是冷着一张脸由着墨紫幽和飞萤拉着自己到湖边的矮树丛后。 “你想做什么?”墨紫幽问她。 侍剑冷着脸不说话,墨紫幽笑了,“你想杀秦王?” “你怎么知道?“侍剑眼中露出惊讶之色。 墨紫幽不答,只是道,“你以为你能成功么?你没看见那花厅里扇门边都守着御林军,这整个叶府在皇上驾临的时候就已经被御林军围得密不透风。不仅如此,那些宾客间也多的是身穿常服的御林军藏在当中。就算你能得手,你也逃不出去!” “只要我得手了,逃不逃无所谓。”侍剑看着墨紫幽冷笑,“小姐是怕我连累你吧?我是你的丫环,我出事,你自然脱不了干系。” “我的确怕你连累我。”墨紫幽冷冷道,“你不仅会连累我,还会连累整个墨家,你连累墨家,就会连累墨家里我重视之人。我对你毫无了解,你也从不与我交心,我凭什么要为了你的一时快意牺牲至此?”【。。。。。】 侍剑一怔,墨紫幽这话看似自私,可其实自私的人是她自己才对。墨紫幽收留于她,让她不再流浪于外,虽然在她眼中并非多大的恩情,但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不仅不报,还可能为墨紫幽全家引来杀身之祸,她这一番不加思考的行径当真自私。 忽然,飞萤咦了一声,“那不是姬疯子么?” 墨紫幽转头看去,就见姬渊在前方湖边的矮树丛里用匕首割断了什么,然后从在观戏的众人未留意时,从湖里拉出了一条湿透的麻绳。 就在这时,本来正是笑声阵阵的女眷们突然发出尖叫声,“啊——水里有人浮起来了!” 墨紫幽猛回过头,她透过矮树丛的枝叶间看见,那水榭前的湖面上不知何时飘了一具穿着一身天蓝色襦裙的女尸。 岸边的宾客已是一阵混乱,女眷纷纷尖叫着起身往后退,男宾则都吃惊地盯着那突然浮起的女尸瞧。 花厅里,本看这一出“野鸭子”戏看得正开怀的皇上也是一脸吃惊地看着那湖里的女尸。就听一旁的赫泰似讽似嘲地说了一句,“皇上,你们魏国的戏还真是花样百出啊,一出比一出精彩。” 当着外邦王子的面,闹出这样的丑事,实在是有失国体,皇上沉着脸站起身,走到花厅门边,仔细看了那女尸一眼,又转头怒问叶阁老,“这是怎么回事!” 叶阁老看着湖里那具突然出现的女尸也是吃惊不小,听见皇上责问,他立刻向着皇上跪下,“微臣失察,竟让府中出了此等事惊了皇上,微臣该死,请皇上降罪!” 看戏看得正高兴时,突然出现这么一具女尸败了兴致,更重要的是居然在赫泰面前丢了脸,皇上的脸色真是相当难看。他不由得就想,叶阁老是德高望重的朝廷重臣,可他府上居然会出现这等事,着实不得不让人疑心叶家门风。【。。。。。】 皇上看了赫泰一眼,就见赫泰正满面嘲讽地看着他和叶阁老。当着赫泰的面,就算是他有心放叶阁老一码也是不行了,他冷声道,“既是死了人,就该交由金陵府尹查办,无论如何,今天之事,你都要给朕一个满意的交待!” “是。”叶阁老伏首道。 这件事一旦由金陵府尹来查,那不过这具女尸的由来如何,不管叶府中有何等阴私,只怕都会弄得尽人皆知。若是此时叶阁老的政敌从中做些手脚的话—— 墨紫幽冰冷地目光刺向姬渊,姬渊也已发现她,他正站在那里静静看她。她的心中忽然就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冷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害叶家?要害叶阁老?纵然她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纵然她总是怀疑他的居心和为人,但当真见到他这么做的时候,墨紫幽是失望的。 其实,她心中一直存着一个念头,一丝希望。希望前世那一墙之隔,陪着她赴死之人,不是她猜测想象中的那等小人。 所以,她从开始的犹豫到后来越来越不想与姬渊相认,就是因为她不想承认,不想发现他真的是这样一个人。 “四小姐一向极聪明,不妨猜一猜。”姬渊却是对着她轻笑,他神态悠然,仿佛他方才所为,并非在逼一个良臣陷入危难,只是在赏风景一般。 “为什么?”墨紫幽还是问。【。。。。。】 姬渊不答,却是含笑踱步过来,走过她,欲往花厅去。 “你以为我会替你隐瞒么。”墨紫幽又道。 “那又如何,”姬渊停住脚,淡淡道,“这女尸又不是我杀的,是叶家人干的,我不过是给她一个沉冤大白的机会而已。” 哪个内宅里没有几件阴私,纵如叶府之门风也是如此。 墨紫幽回头看他,他也正回过头来,看着她道,“四小姐,纵然你我并非一途,你也不要多管我的闲事。否则——” 他剩下的话没说完,但他眼中显露的寒意已让墨紫幽看得分明。 他又回转头,拂袖向着花厅走去。 “小姐,这人如此狠毒,该杀了他!”侍剑纵然一时无法想透所有,但姬渊今日之为会危及叶阁老这一点,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叶阁老是两朝老臣,为了大魏鞠躬尽瘁,哪怕有病在身也从不懈怠,这样一位良臣,谁能忍心看着他陷于危难。 “你武功不如他,如何杀他?”墨紫幽淡淡道。 “总是有机会的,”侍剑咬了咬牙,看着墨紫幽,“只看小姐想不想。” 墨紫幽的眼神盯在正穿过混乱的宾客,往花厅走的姬渊身上,她想不想?【。。。。。】 突然,宾客里有一人在混乱中悄悄走近花厅前门,猛地从腰带里抽了一把软剑,剑身一抖直刺向正站在前门的皇上,守卫在皇上身侧的御林军立刻上前阻挡。 众人一下反应过来,皆是大惊失色,萧贵妃大喊着御林军护驾,一瞬间,所有御林军都向皇上涌去,场面越加混乱。 电光石火间,墨紫幽蓦然想起,前世皇上在他的寿宴之后曾遇到过一场刺杀,当时楚烈奋不顾身替皇上挡了一剑,几乎危及性命。然而就是这一挡让楚烈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下提升到众皇子之先,这也是后来楚烈能得到皇上信任,最后解决掉对手七皇子楚宣登基为帝的一大因素。 但是,后来她无意间得知,那一场刺杀根本就是楚烈自己策划的。 墨紫幽心中冒出一个想法,难道这一次,也是楚烈见自己近来被皇上冷落,越来越远离权利中心,故而才把这一场刺杀提前了。 果然,就见那刺客身手极好,轻易就解决了阻挡自己的几个御林军,再次一剑刺向皇上,而楚烈也在同一时间向皇上扑去。 可是,却有一人比他更快——【。。。。。】 在楚烈扑向皇上之前,楚玄已经挺身挡在皇上身前,那刺客的一剑直直刺进他的胸口。楚烈一下怔住,萧贵妃尖叫起来,叶阁老也瞬间白了脸,惊呼,“成王殿下!” 皇上楞在那里,难以置信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楚玄,就见楚玄还伸出双手紧紧抓着刺客的剑,对他道,“父皇……留活口……”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写着写着,把赫泰给写丢了。。。。OTZ。。。。长文就是这点讨厌,人多,容易写丢。。。。。。。。。这一段剧情太多,所以很混乱,我重新设定了好几遍,总算简化成这样。男主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大家猜一猜。 明天元旦我外公过八十大寿,加上另一本又要入V,真的太忙了,我请一天假,明天的字数以后会慢慢补上。要继续爱我,么么哒。 野鸭子那个梗是来自于陈士争导演的《牡丹亭》1998年在美国林肯中心演出时,他曾做的事情,当时大作家白先勇也去看了那场戏,结果因为鸭子一直在叫,他说恨得想把鸭子烤来吃。后来白先勇又导演了2002年青春版《牡丹亭》 第66章 那刺客见自己的剑刺中了楚玄,大吃一惊之下转头看了楚烈一眼。就只这片刻的耽误, 御林军已扑上来制住了他。 刺客的那柄软剑还扎在楚玄的胸口, 刺客一被制服, 楚玄整个人软软地就要倒下去。 “四哥!”楚玉惊呼一声, 就要冲上前去扶。 站在楚玄身后的皇上终于反应过来, 先一步抱住楚玄, 急问道,“玄儿!你怎么样!” 楚烈也装模作样地一脸焦急地冲上前问,“四弟!你如何了!”【。。。。。】 “儿臣……没事。”楚玄一脸虚弱地问皇上, “父皇,你有没有伤着?” “朕没事,朕没事。”皇上一瞬间就红了眼。他抱着楚玄瘫软的身体,忽然就回忆起楚玄刚出生的时候,他把他抱在怀里时的感觉。那时的楚玄那样小,玉雪可爱,总是看着他笑,他极喜欢他, 每日必要去看他几次。后来,他登基为帝,立刻将楚玄立为太子,他对楚玄寄予厚望,一直着意培养,而楚玄也不负他所望,成长为德才兼备, 众望所归的储君。 到底是何时开始,他们父子渐渐离心,最后到了这般地步?是苏家倾覆?是苏阁老被杖毙?是苏皇后自尽?还是他纳萧书玉入后宫? 不,都不是。他心里很清楚,那一切都不是开始。早在楚玄在两江治理水灾,博得百姓赞誉,被称为当世圣贤,白泽君子时,他就开始忌惮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太子。随着楚玄后来声望日高,而苏家在前朝日渐势大,他对楚玄的忌惮也就越来越深。 自古储君难为,皇帝与储君之间,从来都微妙。储位离帝位就只差一步,就因离得太近,故而令皇帝忌惮。 当年,若非先帝对他的长兄隐太子心存忌惮,给了他极大的权利来制衡隐太子,他后来也没有机会轼兄夺位。 而他与楚玄之间也逃不过这种微妙的忌惮。 六年前,他会对楚玄和苏家如此狠绝,故然是因苏家触犯了他的大忆,但未尝没有他对楚玄和苏家忌惮的原因在里面。 他送楚玄去梁国为质之时,几乎已算是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了,他以为楚玄心一定恨着他。所以,此次楚玄回到魏国,他对楚玄极为冷淡和防备,他总是担心楚玄是怀着仇恨之心回来的。 却未想到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楚玄会这样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替他挡这一剑。 他在震惊之余,不由得就开始觉得愧疚,愧疚自己曾经的狠心与绝情。 “皇上,好多血!”萧贵妃看着皇上的手惊叫起来。【。。。。。】 皇上低头一看,就见楚玄的血已沾了他满手,他顿时冲着众人怒喊,“御医呢!传御医!成王今日有事,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臣护驾不利,竟让刺客混入府中危及皇上,伤了成王,请皇上降罪!”叶阁老已经五体投地跪伏在皇上面前。 在场众人也都是一身冷汗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偏偏今日来凑热闹的官员中,居然没有一个太医院的。 “朕一会儿再同你算账!现在,先给朕把御医找来!”皇上红着眼瞪着叶阁老,楚玄危在旦夕,他哪里还有心思治叶阁老的罪。 “御林军已派人去请了。”叶阁老伏在地上说。【。。。。。】 见连个御医都没有,皇上愤怒地指着众人道,“全都是废物!朕要你们有何用!” 众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连萧贵妃,楚烈,楚玉也全都跟着跪在地上,低着头听着皇上怒骂,只有赫泰一人神态悠闲地站在一边,看着众人。 皇上骂了半天,御医却还没到,墨紫幽带着飞萤和侍剑赶到花厅时,就见楚玄的脸色已经惨白了。她看了跪在众人当中的姬渊一眼,就见姬渊正一脸凝重地看着楚玄。墨紫幽只犹豫了一下,便走到皇上面前跪下,道,“皇上,民女的婢女飞萤颇通医术,可否先让她为成王殿下看看。” “你会医术?”皇上跟着墨紫幽的示意,看向跪在墨紫幽身后的飞萤,皱着眉头道。 “回皇上的话,奴婢会医术。”飞萤回答。 皇上一脸犹豫,只觉得飞萤看起来呆头呆脑,实在难以放心让她为楚玄治伤。墨紫幽看了一眼楚玄毫无血色的脸,对皇上道,“皇上,事急从权。” 御医一时赶不过来,皇上看了怀里的楚玄一眼,终是向墨紫幽点头,“好!让她试试看。”但又冷冷地加了一句,“她若是不懂装懂,反害了成王,朕不只要你,还要整个墨家陪葬!” “民女明白。”墨紫幽向着飞萤一示意,飞萤便道,“这里不方便,还请准备一间安静的屋子,另外,奴婢还需要几种治伤之药。” “叶阁老——”皇上冷冷看了叶阁老一眼。 “是。”叶阁老立刻起身,身飞萤询问了所需药物之后,便命人去叶府库房中取,又命人把楚玄抬到叶府的给宾客更衣休息用的空屋子,方便飞萤为楚玄治伤。 皇上一路跟着楚玄进了屋子,萧贵妃,楚烈,楚玉,叶阁老也都跟着进去了。其余众人全都提心吊胆地聚集在屋门外看着屋里的情况。 墨紫幽带着侍剑也站在人群中,她听见侍剑低声问她,“小姐,飞萤真的会医术?” 她听出侍剑语气里隐隐的担心,不由得就看了侍剑一眼,问,“你认识成王?” “我只是觉得成王可怜而已。”侍剑摇摇头。 “放心吧。”墨紫幽淡淡道,“飞萤曾得高人真传,她的医术虽称不上举世无双,但也不会比那些太医院的御医差的。” 楚玄的确可怜,所以她虽然对楚玄和姬渊所为心感不满,但还是让飞萤给他治伤。【。。。。。】 屋中,飞萤用剪子剪开楚玄胸口的衣衫,替楚玄检查过伤口之后,脸色便有些难看,她犹豫了一下,对皇上道,“启禀皇上,成王中的这一剑虽在胸口,离心脏极近,但并未伤到要害——” 皇上的脸色刚缓下来,又听飞萤道,“但大约是成王抓着剑与刺客争夺时扯动了伤口,导致大出血,若是不立即拔剑止血的话,成王怕会因胸内积血过多,无法呼吸而死。” “那你还不拔剑止血!”皇上顿时向着飞萤怒道, “奴婢不敢啊!”飞萤一脸快哭地表情,“这一剑离成王的心脏这么近,拔的不好,伤到心脏反而会要了成王的命。” 这一下不止皇上的脸色变了,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墨紫幽冷冷看了站在不远处的姬渊一眼,就见姬渊的脸色难得凝重起来。 “没用的东西!朕来!”皇上骂了飞萤一句。 只是他走到床边,看着脸色惨白的楚玄,和那柄扎在楚玄心口,离心脏极近的软剑,忽然就有些下不去手。若是这一剑真的拔不好,那就等于他亲手杀了楚玄,手染自己亲子之血,这必将成为他心中一生卸不去的负担。 “你怎么这么傻,何必要抢那柄剑。”皇上不由得叹息道。【。。。。。】 “儿臣……就怕这剑会穿过儿臣的身体……伤了父皇……”楚玄躺在床上,一脸虚弱地冲着皇上笑,“父皇……拔剑吧,儿臣不怕死……何况是为父皇而死……” 皇上想到方才楚玄死死地抓着剑的样子,一时触动,顿时流下泪来,更是动不了手。 “皇上,再不拔剑,成王就会——”一旁的萧贵妃看着楚玄的唇色越来越白,忍不住流着泪劝道。 皇上一时沉默,所有人都看出皇上的犹豫,但有又有谁敢上前去替皇上拔这一剑? 站在一旁楚玉脚下一动,正想上前,却是被楚烈一下拉住,就在这时叶阁老对皇上道,“皇上,还是让微臣来吧。” 皇上赞许地看了叶阁老一眼,他先前本因为那具女尸和那刺客对叶阁老极为恼怒,正准备着要重重降罪于叶家。但如今见众人看出他的犹豫,却皆是默然,唯有叶阁老站出来替他受这一剑的风险和负担,他心中对叶阁老和叶家的怒气顿时消失大半。 “无论结果如何,朕都恕你无罪。”皇上对叶阁老道。 “谢皇上。”叶阁老回答,就要走到床边为楚玄拔剑。 皇上虽已如此承诺,但众人仍是为叶阁老捏了一把汗。这一剑叶阁老若是真拔不好,误杀了成王,终究是会让皇上对叶阁老留下心结。而叶阁老的那些政敌只怕也绝不会放过这个弹劾他的机会,到时候到底会如何,还很难说。 可谁又愿意为叶阁老去承担这个风险?【。。。。。】 “皇上,还是让民女来吧。” 在叶阁老刚伸出手要去握那柄软剑的剑柄时,墨紫幽朝前踏了一步向皇上道。同时,她却看见人群中的姬渊也上前了一步,她有些奇怪地看着姬渊,姬渊也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 “小姐!”飞萤和侍剑都是惊呼出声。 “你?”皇上惊讶地看向门外的墨紫幽。 众人也都一脸意外地看向墨紫幽,特别是叶阁老。叶阁老自然是知道自己若是代替皇上拔这柄剑,会有什么样的风险,只是他为人臣子者,自是应当为君主分忧解难。他也已做好了承受拔剑失败的后果,哪想到这一个小小女子,竟会如此大胆地站出来,要替他承担这可能会杀死成王的风险。 “阁老年事已高,怕是拔不了这剑,还是我来适合。”墨紫幽缓步上前,向着皇上道,“成王殿下曾救过民女,这一剑当由民女来拔。且,飞萤是民女的丫环,民女虽不通医术,但对五脏血脉之位还是熟悉的。” 皇上看了叶阁老一眼,觉得墨紫幽的话有几分道理,让墨紫幽来拔剑的确更适合,他便点点头道,“好,你来。” 墨紫幽得了皇上应允,便走进屋中,她又向着皇上福身道,“皇上,拔剑稍有不慎便会危及成王性命,为免我受到影响,紧张失手。还请皇上与贵妃娘娘,阁老大人,秦王,还有八殿下都退出屋去。留飞萤一人,让我能专心一些。” 皇上一想也是,自己是天子,而这屋里全是身份贵重之人,都盯着墨紫幽拔剑,难免她会紧张,他点头道,“好。” 他又转头对着床上的楚玄道,“玄儿,父皇先出去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父皇……”楚玄却是艰难地对皇上道,“在儿臣的书房里……有一个红色的锦盒……里面……里面是儿臣为父亲备的寿礼……若是儿臣,真的过不了这一关……父皇一定要派人去取……” 众人听了这话,皆是动容,心中都道成王对皇上真是一片诚孝,这等性命攸关之时,还惦记着给皇上的寿礼。 叶阁老叹息一声,萧贵妃已是泪流满面,楚玉更是带着哭腔对着楚玄道,“四哥,你别胡说,我们一定要一起给父亲拜寿。” 唯有楚烈,他虽也是一脸悲伤感动之色,但眼中却隐隐露出嘲讽之意。 “是朕不好,是朕对不起你——”皇上向着楚玄哽咽道。 一听皇上此言,萧贵妃顿时脸色惨白。楚玄挨的这一剑已是让皇上对他的芥蒂全消,不仅如此,还唤起了皇上忘却多年的,对楚玄的舐犊之情,更是让皇上对他心生愧疚。而萧贵妃自然也是皇上对楚玄的愧疚之一。 “皇上,不能再耽搁了。”墨紫幽催促道。 皇上狠了狠心,便带着萧贵妃几人出去了,萧贵妃,叶阁老,和楚玉出去前都是赞许地看了墨紫幽一眼。唯独楚烈,他阴阴地看着墨紫幽,那双眼睛郁郁沉沉,似有无数恼恨在里面,口里却是温声道,“我四弟的性命,全付于四小姐手上了。” “秦王请放心。”墨紫幽淡淡回答,楚烈又转头看了床上的楚玄一眼,才走出屋去。 墨紫幽这才走到床前,去看楚玄,楚玄正静静地看着她,对于她此番举动,他显然也很是意外。他笑,“想不到有一天,我的性命,会系于你的手上。” “小姐,不然还是我来吧。”飞萤一脸懊恼道,她自然知道墨紫幽这一剑没拔好,会有什么后果。早知墨紫幽会站出来,她就自己动手了。【。。。。。】 “你方才已对皇上说你不敢,若是此刻你又敢了,皇上必会认为你尊我更过于尊他。到时候,就是成王无事,皇上也难保不会降罪你我。”墨紫幽摇摇头,“你告诉我,如何做便好。” “顺着刺进去的方向拔,绝不能偏。”飞萤一脸慎重地道,“最重要的是要快,越快越好。” 墨紫幽看了楚玄一眼,伸手握住楚玄胸口那柄软剑几乎同剑身一样薄的剑柄。飞萤已把药粉倒在白布上,等在一旁,就等着墨紫幽将剑拔出时迅速止血。 “王爷怕么?”墨紫幽忽然低声问楚玄,“若我失手,王爷会否后悔?” 这一剑离他心脏那么近,只差一点,她握剑的手只要稍稍一偏,他就会没命。 楚玄一怔,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回答,“不悔。” “真的?”墨紫幽握着剑柄,看着楚玄,低声问,“就这么死了,万事皆休,真的值得?” “为了我父皇而死,当然值得。”楚玄笑着回答。 “我曾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不知成王听过没有。”墨紫幽沉默了一下,低声淡淡对楚玄道,“有富室偶得二小狼,与家犬杂畜,亦与犬相安。稍长,亦颇驯,竟忘其为狼。一日昼寝厅室,闻群犬呜呜作怒声,惊起周视无一人。再就枕将寐,犬又如前,乃伪睡以俟。则二狼伺其未觉,将啮其喉,犬阻之不使前也。乃杀而取其革。此事从侄虞敦言:狼子野心,信不诬哉!然野心不过遁逸耳。阳为亲昵,而阴怀不测,更不止于野心矣。兽不足道,此人何取而自贻患耶?” 夺妻之恨,生母之死,母族倾覆,六年质子,楚玄真的是因其至孝才为皇上挡这一剑?单看他在生死关头,却还不忘记在皇上面前用那份寿礼做一场戏,便可知他只是在用性命来博皇上的一丝垂怜。 不过是戏真情假罢了。 “那么,那个富人又是怎么得到那两匹小狼的,”楚玄不笑了,却是淡淡问她,“也许是他杀了小狼的父母,带走了小狼,所以小狼卧薪尝胆,曲意逢迎,就是为了有一天讨一个公道。” 墨紫幽轻笑了一下,猛地一下就拔出那柄软剑,楚玄闷哼一声,他伤口喷出的鲜血溅到墨紫幽脸上,飞萤立刻把倒着药的白布按压楚玄的伤口上止血。 墨紫幽提着那柄剑,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楚玄。虽然楚玄现在的表情痛苦而扭曲,虽然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失手,但她就是有一种直觉,他一直会存活下来。 他是坚忍的狼,纵然涉临绝境,只要心中执念仍在,他便能存活下来。【。。。。。】 她发现自己无法评价楚玄的一切,他的仇恨,他的失去,他的忍辱负重和不择手段。那都是她这一个旁观者不能轻易懂得的事情,她不曾经历楚玄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又凭什么去鄙薄他的现在所为。 那么,姬渊呢?她也不曾历经姬渊所经历的一切,她又凭什么对他的今生行为如此愤怒?只是,姬渊前世到底经历过什么,会让他如此不择手段,甚至要对叶家下手? 她转过头,看向屋外的姬渊,姬渊也一直在看着她。他从她眼中看懂了楚玄已经无恙,便慢慢往后退,退到人群边缘。 “玄儿!”皇上已经冲了进来,在他身后,萧贵妃,叶阁老,楚玉,还有楚烈也全都跟着进来。 “他怎么样了?”皇上问飞萤。 飞萤额上见汗,正拿着一条一条洒着药的白布帮楚玄止血,等到楚玄伤口的血终于止住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她还未开口,楚玄已经对着皇上笑了笑,“父皇,我没事。” 皇上顿时大喜,只是楚玄话刚说完,便就晕了过去。皇上又紧张起来,抓着飞萤问,“他怎么了?” “成王失血过多,只是晕过去了。”飞萤赶紧回答皇上的话,“皇上请放心,小姐手极快,没伤到王爷,如今血止住了,只要包扎好伤口,休养一段时间便无事了。” 皇上脸上总算是露出笑容,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楚玉也笑道,“幸好四哥没事。” “是啊。”楚烈淡淡道。 这时几名御医终于赶到,只见他们急急走进屋来,向着皇上下拜道,“参见皇上!” “你们来得真够快的!”皇上顿时就冷笑起来。【。。。。。】 那几名御医一听这话不对,赶紧道,“臣等这就为成王殿下治伤。” “真等你们来,人都死透了!”皇上冷哼一声,但还是道,“还不快去看成王!” 那几名御医一骨碌从地上起来,全都挤到楚玄的床边,反倒把飞萤给挤到一边去了。 见已有御医在,墨紫幽便对皇上道,“皇上,既是御医来了,民女和飞萤就先出去了,不妨碍御医给成王殿下治伤。” 皇上看了飞萤一眼,对着墨紫幽笑道,“你这个丫环很好,你也很好,朕要重重地赏赐你们!” “谢皇上。”墨紫幽福身行礼道,又把手中的那柄软剑呈到皇上面前,“皇上,这柄剑既是个刺客所用,当是物证。” 此言一出,一旁的楚烈脸色微微变了变。 “朕倒把这事给忘了。”皇上的脸色又沉下来。 “臣护驾不利,请皇上降罪!”叶阁老再次向着皇上下跪请罪。 皇上看了叶阁老一眼,道,“叶卿平身吧,朕相信叶家的忠心。”【。。。。。】 叶阁老方才站出来愿意代替他为楚玄拔剑,已让皇上对他怒气全消。更何况,叶阁老如今已是位极人臣,皇上相信叶阁老没那么傻,会想在自己家里刺杀他。 叶阁老这才站了起来。 皇上又从墨紫幽手里接过那柄剑走出屋去,萧贵妃,叶阁老,楚玉,还有楚烈立即跟上。墨紫幽带着飞萤也出了屋子退到人群里。就见皇上沉着脸,拿着那柄剑问,“刺客呢?” 御林军立刻押着那刺客过来,皇上拿着剑指着那刺客,厉声喝问,“朕问你,是谁派你来行刺朕的。” 那刺客抬眼看了楚烈一眼,楚烈正目光阴沉地看着他。他便立即咬破了藏在牙间的□□,一瞬间竟就七窍流血倒在皇上面前。 皇上吃了一惊,顿时向着御林军怒骂道,“他嘴里藏着□□,你们都没发现么!” 御林军惊若寒蝉,全都跪在地上, 这时,金陵府,刑部,还有大理寺的人都已得到消息纷纷起来,墨越青是刑部尚书,自然也在其中。一见到皇上,他们立即向着皇上下拜行礼,“参见皇上。” 皇上冷眼看他们一眼,又抬眼扫视了一遍在场众人,想从众人脸上看出端倪。他今天来得突然,可这刺客却准备得极充分,不像是临时起意。可惜,他什么也没看出来,终是冷声道,“御林军护驾不利,全都罚俸半年。刺客一事就交由刑部查办。”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墨越青道,“墨越青,若是十天之内,你不给朕一个结果的话,你这个刑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也不用当了!” “是。”墨越青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 众人皆为墨越青道一声倒霉,事发之时墨越青根本不在场,但谁让他是刑部尚书,出了这种事自然归他管,皇上如今找不到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便只能找他了。 墨紫幽看了一眼那刺客的尸体,又看了楚烈一眼。她心知,楚烈这会儿怕是心里恨得快滴出血来,他这一场精心策划的苦肉计,却是为楚玄做了嫁衣。 今日楚烈和楚玉出宫时会路过桃林遇见他们本就是有意。这种苦肉计,必须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场合下才能用,否则用的不好,反而容易引起皇上的疑心。【。。。。。】 就如今日的叶府,因这一场对台戏而宾客盈门,热闹之下,本就容易让人混入,而且在场的人员众多,皇上就算心生疑虑,也不会轻易疑到楚烈身上。前世那场楚烈策划的苦肉计,是在皇上携众皇子官员去上林苑狩猎时发生的,当时情况,与今日差不多,都是人员混杂。 当然,皇上虽然极喜欢姬渊,却也未必就真会为了今日这一场对台戏而出宫。楚烈只是在试罢了,此次不成,还有下次。只是,皇上被赫泰言语所激,果然今日就出来了,给了楚烈一个机会唱这一出苦肉计。 只可惜,主角却变成了楚玄。楚烈心里此时有多恼怒可想而知。而且此种苦肉计可一不可二,唱过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再唱第二次。楚烈再想挽回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能另寻他途了。 只是,墨紫幽并不认为楚玄此次是误打误撞才救了皇上,抢了楚烈的功劳。 今天这场对台戏的起缘本就在姬渊,是姬渊给了楚烈施展这一苦肉计的好时机。他既是重生,自然知道楚烈前世用过同样的招术博得了皇上的重视。他一定一直在等着楚烈今生再行此计,只怕楚烈身边有姬渊安插的人。 但是,刺客是楚烈的人,出手的时候自然绝不会伤到楚烈要害,但对楚玄就不一定了。姬渊这一招黄雀在后故然绝妙,可却太险,若是楚玄因此失了性命,岂不是万事休矣。 这时,忽然有人走到叶阁老身边,对着叶阁老附耳说了几句话后就退了下去。叶阁老一皱眉头,向着皇上禀报道,“启禀皇上,鸿胪寺派人来禀报,说梁国使臣已至金陵。”【。。。。。】 “来了就来了吧,朕不是早吩咐过礼部和鸿胪寺的人接待么。”经历了今天的种种,皇上现在对梁国使臣前来贺寿一事丝毫提不起兴趣。“今日已晚,朕明日再接见他们。” 叶阁老面露难色,上前一步,低声对皇上说了一句话。皇上顿时皱起眉头看了一直一脸悠然地看戏的赫泰一眼,赫泰皱了皱眉,只觉得皇上看他的这一眼有些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太糙了,重新修了一遍,修了三个小时,其实还是不满意。。。OTZ。。。我是改文狂魔、、、晚了一天,但是元旦快乐。。。这一章,我又写了两个版本,一个是墨紫幽拔剑,一个是皇上拔剑。。。。最终还是决定选这版。。。我真是纠结狂魔。。。。晋江又抽了。。吐血。。。。。。昨天外公八十大寿,加上又几乎把她知道重写了一遍。。。。这几天快累死了。。。。 第67章 墨紫幽缓缓微笑起来,梁国使臣总算是来了。 就见皇上目光沉沉地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屋里仍在昏迷着的楚玄, 眼中似有怒意。他又回转头对叶阁老道, “叶卿, 刺客一事, 朕相信与你叶家无关, 但那女尸一事, 你总得给朕一个交待。” “微臣明白。”叶阁老连忙行礼道,刺客一事,皇上能不与叶家计较已属万幸。 今天, 大魏可算是在赫泰这个西狼王子面前丢尽了脸面,叶阁老身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当为众臣之表率。结果,在叶府花园中,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浮起一具女尸。无论如何,尸体既是出现在叶府中,必是与叶家有关, 众人自然会猜疑叶家门风,既而怀疑叶阁老为人。赫泰这个外邦之人就会觉得魏帝用人不当,居然让这等叶阁老这等立身不正之人为首辅。 而之后那场刺杀,又难免会让赫泰觉得大魏君臣离心,才会有魏帝在首辅大臣府上当众被刺杀一事发生。 总之,今日皇上在赫泰面前可谓是颜面扫地。【。。。。。】 皇上又看了还跪在地上的墨越青和金陵府尹一眼,一下把手中还提着的那柄软剑扔在墨越青面前, 道,“这两件事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是。”墨越青和金陵府尹向着皇上再拜。 “把成王送回成王府。”皇上下令道,立刻就有御林军抬来软轿,将昏迷中的成王抬出放入轿中,送回成王府。皇上又看向赫泰,问,“朕欲回宫,王子是随朕一起,还是回驿馆?” “我想去姬班主的梨园坐坐。”赫泰心知皇上突然急着回宫,必然是要去接见梁国使臣,便识趣地道。 “也好。”皇上点了点头,抬眼看了静静站在人群边缘的姬渊一眼,道,“你替朕,好生招待王子。” “是。”姬渊拱手回答。 墨紫幽看了皇上一眼,又看向姬渊,今日这两起风波也可算是因姬渊和曲小姐那场对台戏而起,以皇上往日心性迁怒于他也不奇怪,可看皇上神色,竟是连一点责备都没有。 “你们两个也各自回府吧。”皇上对楚烈和楚玉二人说完,又转头对一直跟在他身边,脸色苍白的萧贵妃出手,道,“贵妃,走吧,随朕回宫。” 萧贵妃看着皇上伸出的那只手怔了怔,她原以为皇上方才对楚玄心生愧疚,难免会对她生出隔阂。如今见皇上待她如旧,顿时就笑起来,把手递过去,“是。” 御林军立刻分成两列上前为皇上和萧贵妃左右开道,皇上便携着萧贵妃行在两列御林军当中,向着叶府的大门方向走去。因才经历了一场刺杀,御林军都是如临大敌,将皇上和萧贵妃围得密不透风,生怕从哪里再冲出一个刺客来。今日幸而成王奋不顾身救驾,皇上未有损伤,若真损伤了皇上,只怕他们的脑袋全都留不住。 “恭送皇上。”众人全都在皇上身后下跪恭送,齐声道。 走了一段,皇上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跪送的墨越青道,“墨越青,你有一个好侄女,看在她的份上,朕多宽限你十天,就给你二十天的时间调查刺客一案。二十天后,朕一定要一个结果。” “谢皇上。”墨越青赶紧谢恩,他并不知墨紫幽方才做了什么才让皇上有此一言,但能得此宽限,他总算对墨紫幽生出了几分好感。只是他又忍不住忧心忡忡,算是二十天,也着实太短,万一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皇上真撤了他的职位也并非不可能。【。。。。。】 所以待皇上一走,墨越青便立即起身,沉着脸命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把那个刺客的尸体和那柄刺客所用的软剑带走,自己先找墨紫幽询问今日在叶府发生的一切,又命人一一盘问在场宾客。 皇上今日会到叶府来完全是突然兴起,就连叶阁老也是皇上驾临前才得到消息,可那刺客却是准备得十分充分,伪装混入,齿藏□□,完全不想是临时起意,所以在场宾客最有嫌疑。 一众宾客都深悔今日不该到叶府来凑这个热闹,本想看一场对台戏,如今却是惹了一身骚。 墨紫幽详细地向墨越青陈述完今日在叶府花园中发生的所有事,她还刻意提了皇上会突然想到叶府来,全因楚烈向皇上提起对台戏一事之故。 她说这话时,侍剑就在旁边看了她一眼,像是察觉她有意引导墨越青把刺杀一事往楚烈身上想。墨紫幽的确有此意,且,此事本也就是楚烈所为。楚烈前世愚弄了她一生,如此有机会报复回去,她若放过了真就是太傻。只是她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墨越青查不查得到楚烈身上,就要看刑部的本事了。 回答完墨越青的问话,墨越青便让她自己先回去。墨紫幽向他告退之后,便带着飞萤和侍剑欲先回墨府。在穿过叶府花园时,墨紫幽看见金陵府尹已经命金陵府的官差把湖里的那具浮着的女尸捞上岸来,正在检查那具女尸。那具女尸已经泡得全身肿胀面目全非,且又能从水底浮上来,起码已死去两天以上。 墨紫幽在不远处停住脚,看见叶阁老和叶阁老夫人,还有叶家的其他人都正围在边上看着官差检查那具女尸。叶阁老有四子一女,女儿嫁给了永平伯,就是曲小姐的生母,四个儿子又都各自生了不少子女,故而围了一大群,倒是让其他好奇的外人不好意思挤上去。 待金陵府尹检查过女尸之后,便转头问叶阁老,“阁老大人,这具女尸,你可认得?”【。。。。。】 叶阁老摇了摇头,叶府主子极多,下人更是不少,除非是极亲近的,他哪能一一都认得,而且这具女尸又泡得这样面目全非,自然是更认不出来了。他环视了一遍在场的叶家众人,问,“你们谁认得她?”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扶着叶老夫人的曲小姐却是说了一句,“看她身上的衣服,倒是有些像三舅父房里的香姨娘。这衣服,我上回来时见她穿过这样一身。” 众人的目光顿时向着叶三爷看去,叶三爷一怔,就听叶阁老沉声问他,“是不是?”【。。。。。】 “这衣服,看着是有些像,可她四天前就禀了我说要回娘家去看看。”叶三爷惊讶地看着那具女尸,“怎会溺死在这湖里?” “她并非溺死,我方才检查过,这具女尸的后颅骨碎裂,显是被人从身后用钝器击打致死。”金陵府尹道。 叶阁老皱起眉头,那就是谋杀了,可谁会杀了人却又把尸体扔进湖里?尸体在湖里几日之后是必会浮起来被人发现,远不如直接埋起来妥当。只怕今日这具女尸突然出现,是有人针对叶家,有意为之。叶阁老忽然觉得心头发寒,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起抬眼,巡视了一遍叶府花园里的所有人,他直觉把这具女尸扔在湖中,还让女尸在今日宾客众多之时浮起来之人,必然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墨紫幽看着正一脸体贴地扶着叶老夫人的曲小姐,心下略沉,叶三爷一眼都没认出自己房中姨娘的衣服,她一个表小姐却记得这般清楚。【。。。。。】 依她先前所见,姬渊是事先把这女尸用绳索绑在重物上沉入湖底,然后到了合适的时机再把绳索割断,让女尸在众人面前浮起来。 但叶府今日再乱,也不是他一个外人轻易能动这样手脚的,自然是有人帮了他。帮他之人必然有极好的借口在叶府花园中行事,就是搬个穿女尸的大箱子之类的物件到花园里,也没有人会怀疑他。 不,应该说是她。【。。。。。】 原来,这一场对台戏根本就不是曲小姐临时起意,她是在帮姬渊,也只有她有机会帮姬渊。所以,这具女尸才是今日姬渊真正的目的,楚玄那场苦肉计只是顺势而为罢了。今日就算皇上真的不出宫,也把他留在宫中,只怕曲小姐依旧会让自家的戏班和芙蓉班在叶府里唱这场对台戏,然后显出这具女尸。 只是,曲小姐又为何要帮姬渊做这种事?叶家可是她的母族,难道只因她对姬渊的倾慕? 墨紫幽忽然觉得自己看得太浅了,她所看见的姬渊只是表面,他那俊美的外表下到底还藏着什么,她只怕连一点都未窥视到。 “吃吃,吃吃——” 忽然,跟在叶四夫人身边的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就要伸手去拿女尸身上的东西。明明早过开蒙之龄,可他的神态却是十分痴傻,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男孩,也是同样痴痴傻笑之态。 “把弘儿和强儿带回去吧,花园这几日都会有刑部和金陵府的人出入,乱的很。”叶阁老对叶四夫人道,“就别让他们出来了。” “是。”叶四夫人低头应了一声,便和叶四爷一人抱起一个孩子退下去了。 墨紫幽听闻过,叶四爷和叶四夫人感情笃深,叶四夫人出身普通人家,父母又死在一场大火当中,但叶三爷毫不在意叶四夫人身份低微,又父母双亡毫无倚恃,依旧娶她为妻。且,两人成婚近十年,一直是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叶四爷身边竟连一个通房也无。故而,叶四夫人虽出身不高,又是孤女,但在叶府从不为人所看轻。 终究夫君的爱重关系着女人在婆家的地位,比如封夫人,如今墨越青对她态度一转变,墨老夫人的福寿院中的下人见到封夫人的于归院中的下人也再无从前的趾高气扬之态了。 只可惜,叶四爷与叶四夫人连生二子都是天生痴傻,倒让他们这段姻缘美中不足。 “阁老大人,我与姬班主今日便先告辞了。”赫泰和姬渊并肩向着叶阁老走来。 “招待不周,还望王子海涵。”叶阁老一脸歉然道。 哪知,赫泰却是笑道,“哪里哪里,今日虽未见姬班主粉墨登场,但这出戏也算是□□叠起,精彩纷呈了,实是令我大开眼界。” 叶阁老的脸色瞬间变了,听见此言的宾客都纷纷对着赫泰露出怒容 “我大魏皇帝遭遇刺杀,成王险些丧命,王子却当是看戏,莫不是在羞辱我魏国!”。叶阁老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顿时就怒道。 “阁老在说什么?”赫泰笑了笑道,“我说的是曲小姐的那场野鸭子戏,当真是高、潮叠起,精彩纷呈。” 叶阁老被他如此一堵,一时又挑不出他话里的错处来,终只能忍着气道,“王子慢送,老夫杂事缠身,便不远送了。” “好,”赫泰对着身边的姬渊笑,“姬班主,那我们便走吧。” “阁老大人,姬渊告辞。”姬渊向着叶阁老行礼道。【。。。。。】 叶阁老冷冷哼了一声,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姬渊。在他看来,今日这一连串的祸事都因姬渊这戏子而起。若非姬渊勾引了他的外孙女曲小姐,又哪会有今日这场对台戏,皇上又怎会出宫,又怎会有女尸和刺杀一事。 墨紫幽仔细观察姬渊神色,她以为姬渊会讽,会嘲,哪知,对于叶阁老的轻蔑,他却只是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便恭敬地向叶阁老行完礼,同赫泰一起离开了。 “四小姐今日可真是立了大功。” 墨紫幽一怔,回头看见楚烈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正对他笑道,“想到父皇的赏赐大约很快就会送到墨府了。” 墨紫幽皱了皱眉,本不想理他,却见侍剑变了脸色。她深怕侍剑冲动行事,也怕楚烈看同侍剑眼中的杀意,便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侍剑和楚烈的中间,对着楚烈淡淡道,“秦王殿下还真是喜欢在背后,窥伺于人。” “你这张嘴,次次都这般厉害。”楚烈淡淡笑,对她的讽刺不以为意。 “秦王若是无事的话,我便告退了。”墨紫幽不欲同他多言,向着他福身道。 “你每次见到我,都是一副急着走的样子。”楚烈冲着她轻笑道。 墨紫幽不语,她细看楚烈双眼。方才在那屋中,楚烈那双眼中还有些控制不住地气急败坏,如今却已恢复如常,且,姿态神色皆是轻松适意,仿佛今日那场失败并未发生过一般。 用刺杀皇上来演一场苦肉计本就是险之又险,稍有不慎被皇上看出端倪,楚烈这一生便无法翻身。可这冒险之举的成果却被他人夺去,今日之后,诸皇子间的格局即将大变,楚玄的地位绝非从前可比,除了七皇子楚宣之外,楚烈又要多一个强大的对手。 这般痛心疾首之事,换作常人,哪能这样就放下,当真好心性。【。。。。。】 “上次在花朝宴上,四小姐那一曲凌波舞当是真艳惊四座。能欣赏四小姐的绝妙舞姿,真是我平生大幸。”楚烈的笑容里忽然就多了一丝轻佻和傲慢,似乎在正月初八那日被墨紫幽狠狠拒绝之后,他就不再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反而总给她一种亵玩之感,“只是你那支舞后半段,跳得不如前半段好。” “为何不好?”墨紫幽颇有几分讥讽地笑问道,“因为不像苏雪君?” 苏雪君就是他的喜好,前世他是有意让她模仿苏雪君的种种,若她不像,他便觉不好。 “看样子,你已知晓你长得很像六年前死去的苏小姐,难怪你把云王送你的紫檀筝又送回了云王府。”楚烈笑起来,“你大约还不知道,那把紫檀筝是我小皇叔原欲送给苏小姐十七岁生辰之礼。” 墨紫幽心中一凛,虽说楚卓然送筝和她还筝之时,都未刻意避人耳目,但被楚烈这样关注,还是让她心生不快。 “怪只怪你太天真,你视我的真心如无物,却把别人的假意当真情。”楚烈嘲弄一般地摇头道,“如今自然是要失望了。” “真心?”墨紫幽冷笑起来,“秦王对我何来的真心?” 从今日在皇宫桃园里遇见时起,楚烈就并未对她表现出过多关注,她还当他被她多次拒绝,终于识相了。想不到皇上一走,他又到她面前来蹦跶。 不过,她又一想,她长得像苏雪君,楚烈又是在苏皇后膝下长大,若是楚烈在皇上面前对她表示出好感,难免皇上会多心想到苏家身上,以为楚烈心有苏家,所以在皇上面前,他才刻意避嫌。 前世,楚烈不让她见外人,只怕也有这一个原因在里面,若是让皇上得知他纳了一个长得像苏雪君的妾室,还十分宠爱,以皇上之多疑,自然就会多想。 “我数次主动求娶于你,这难道还不够真心?”楚烈看着她道。 “这真心难道不是给六年前死去的苏姑娘的么?”墨紫幽冷笑着回视他。【。。。。。】 “四小姐在云王那伤了心,便以为天下人都与云王一般因为苏小姐才倾心于你。”楚烈笑了一下,“四小姐不妨去打听一下,我可不曾喜欢过苏姑娘。” “当真?”墨紫幽微微挑眉。【。。。。。】 “自然是真。”楚烈看着她,语气无比认真,道,“我对四小姐的真心与苏小姐完全无关。” 墨紫幽静静看了楚烈片刻,缓缓笑起来,“若是秦王对苏小姐无心,为何觉得我花朝宴所跳的凌波舞后半段不如前半段好?要知当日花朝宴上,贵妃娘娘请来的几位才艺大家可都觉得我那支舞,后半段更好。” 楚烈一怔,又笑答道,“各有所好罢了,只是我更喜欢前半段而已。” “我知道,”墨紫幽点了点头,笑,“因为那前半段像极了苏姑娘的舞姿,对不对?” “四小姐说笑了。”楚烈笑道。 “是不是说笑,王爷心里清楚。”墨紫幽冷眼看着楚烈,笑着摇摇头,“这世间除了我,大约无人会想到秦王殿下居然对已死六年的苏姑娘痴心一片,且刻骨不忘。” “四小姐胡说什么。”楚烈笑得很平静。 墨紫幽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忽然浮起了几分恶意,她向着楚烈走近一步,“我猜猜,秦王当初见到长得如此像苏雪君的我时,是不是欣喜若狂?一心想着把我得到手,然后再将我完全培养成苏姑娘的样子?” “你想多了。”楚烈眼看她逼近,脸上仍是笑,脚下却莫名退了一步。 “后来,王爷发现我不仅长得像她,装衣打扮,言行举止都像极了她,一定更加高兴。”墨紫幽又向着楚烈踏近一步,“我不过毫无倚恃的孤女,得到我看起来太容易,王爷觉得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梦寐以求的苏雪君时,是不是连做梦都会笑出来?” “你莫要胡言乱语。”楚烈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他眼中有惊色一闪而逝,仿佛是自己内心最深的秘密却被人所发现,故而开始惊慌。 “秦王殿下真是可笑,”墨紫幽也不笑了,她神色淡淡道,“你对苏雪君求而不得也好,痴心一片也罢,为何不敢承认?” 楚烈冷面不语。【。。。。。】 “所以,你注定得不到她。”墨紫幽摇头,“因为你尝试都不敢,你连失败都不敢。当真懦弱。” 楚烈脸色微变,像是被墨紫幽之言刺中痛处。 墨紫幽又笑,“你不敢追求于她是对的,那样的苏雪君又怎会喜欢一个懦弱之人?” “墨紫幽!”楚烈的声音带着控制不住的怒气。 作者有话要说:  经“!!”提醒,把赫泰说话那段改了,上一章拔剑那段,经“!!”提醒,我也稍作补充修改,渣男好久没到女主面前蹦跶了,这几天在重写她知道,好累。。。。。 第68章 墨紫幽不语,只是静静看着楚烈, 她想看看在被她如此激怒之下, 楚烈会说什么, 他会否承认自己对苏雪君的感情?他会否反驳她的讽刺? 楚烈却是看着她许久, 终只是沉声道, “你不要再妄加揣测。我说了, 我从未喜欢过苏小姐,我是真心倾慕于你。” 墨紫幽瞬间失笑,当初她方到金陵, 楚烈提出纳她入□□之时,总是说,他怜惜她这冰雪般的人物,不忍她明珠暗投,蒙尘受难。 他是真心实意想救她出苦海。【。。。。。】 他这是在帮她。 他说了很多,却从未说过一句倾心之言,就连正月初八那日,她逼问于他, 是不是真这么喜欢她,才追着她不放。他也是不曾向她说出这“倾慕”二字。 如今为了掩饰他对苏雪君的痴心,他倒是轻易就说出口了。【。。。。。】 “你如此懦弱,当真可怜。”墨紫幽淡淡笑着摇头,“秦王殿下还是死心吧,你心知我已看穿你了,你再如何花言巧语, 我也不会让你利用我来弥补你没得到苏雪君的遗憾。” 她的声音又陡然转冷,“你得不到她,也绝对得不到我。” 楚烈的目光冷了下来,他静静地凝视了墨紫幽片刻,忽然又笑起来,“听说,赫泰王子不愿意娶四小姐,父皇正在另觅和亲人选?” 墨紫幽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不回答,她知道楚烈突然提起此事,必定还有下文。 楚烈却是笑着走过她身边,在她耳旁轻声道,“四小姐,你莫要高兴的太早,这世间万事从来未有定数。” 说罢,他就笑着走向不远处向着他招手的楚玉。 墨紫幽猛回身看楚烈的背影,她皱起了眉头,虽然她猜不出楚烈那句话是何意,但她却总觉得他的笑声中有一种志在必得的笃定。 “原来,他喜欢苏雪君。”侍剑盯着楚烈的背影冷声道。 墨紫幽转过头,就看见侍剑一脸阴沉,她问,“你还是不愿告诉我,你为何要杀秦王?” “不如小姐先告诉我,你为何知道我要杀的是秦王。”侍剑冷冷回答。 侍剑果然还是不信她,墨紫幽淡淡笑了笑,只是道,“也罢,我们回去吧。” 她便又举步向叶府的大门走,侍剑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飞萤却是边走边小声问她,“小姐,梁国使臣既然来了,那件事是不是该做了?” “嗯。”墨紫幽点了点头,虽然她已不用去西狼,墨紫菡也已和简玉私奔,不过还是让事情按照原先的计划进行下去的好。 侍剑看了她们二人一眼,却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 到了第二日,梁国为皇上贺寿的使臣到达金陵的消息自然是传遍整个金陵城,但同时梁国使臣带来的另一个消息也传遍了金陵。 据说,梁国此次递上的国书上,指明了要为梁国太子求娶魏帝的掌上明珠思柔公主。 此消息来得突然,梁国事先并未透露过此等消息,成王楚玄回到金陵时也未曾提起过此事。现在眼看着西狼与大魏的联姻即将达成,梁国却突然提出此事,这分明就是梁国担心魏国和西狼联姻之后,于梁国不利,故意要破坏魏国和西狼的此次和亲。 原本,魏国只打算从贵女中选出一人封为公主嫁给赫泰,西狼也接受了,可现在梁国却指明了要求娶思柔公主。若是魏国嫁给梁国一个真公主,却嫁给西狼一个假公主,西狼自然会对魏国心存芥蒂,认为魏国更尊崇梁国,看轻西狼。 果然,此消息一传出,西狼使臣便群情激奋,向魏国朝廷表示不满,赫泰更是要求也要求娶思柔公主。皇上顿时头疼无比,就算思柔公主真的要和亲,也只能嫁给一个夫君,但是无论他将思柔公主嫁给西狼或是梁国,都等于打了另一国的脸。梁国分明就是故意要让魏国陷入这样的两难之地。 皇上自是对此恼怒不已,甚至派了人去成王府质问刚刚因护驾而受伤的楚玄,为何楚玄回国之时,不事先将此事告知皇上,才让梁国给魏国来了这样一个措手不及。【。。。。。】 墨紫幽听说,当日楚玄便带着重伤,亲自前往皇宫向皇上请罪,言明在他与梁国使臣一同离开梁国时,梁国国君还并不知西狼将与大魏联姻之事。定是在他与梁国使臣进入大魏国境后,梁国使臣才得知此事。 后来梁国使臣以天气寒冷为借口逗留江南放他一人北上先回金陵,只怕就是为了逗留在江南向梁国国君传达大魏与西狼即将和亲一事,请梁国国君另下一封为梁国太子求娶思柔公主的国书,来破坏大魏与西狼的联姻。 楚玄请罪那日还下着大雨,他不顾伤势跪在大雨中请求皇上责罚他失察之罪。他说,若非是他未察觉梁国使臣逗留江南的意图,一心急着回金陵,现在魏国也不会陷入此种两难之境。 他刚为皇上挡下一剑,几乎命悬一线,皇上本就感激愧疚于他,又见他如此低姿态前来请罪,如何还忍心责罚于他。皇上不仅未责罚他,待雨停后,还派人用御辇将楚玄送回成王府,并大加赏赐安抚。 但西狼和梁国同时求娶思柔公主一事还未解决,皇上依旧在为此事头疼之时,有人给皇上出了个主意,让皇上出题考两国的求亲使者,哪一国赢了,便可娶走思柔公主,而剩下的就只能娶走由大魏贵女封为的公主。 原本,两国使者皆接受了魏帝这个提议。结果,就在此时,市井间却开始流传,说西狼王子肯定是娶不到思柔公主,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娶个假公主回西狼去。 西狼使臣们听说了这个流言顿时又被激怒,赫泰便放出话来,说假若他娶不到思柔公主,他也不会娶走大魏任何一个女子。梁国使臣们听了此话,也跟着放出话来,说梁国太子身份高贵,整个大魏只有思柔公主可配,若是梁国此番求娶不成,也不会要任何一个大魏贵女。 此事一传开,大魏的贵女们全都松了一口气,事关国体,赫泰和梁使既都这样放话,必定是会如此为之,现在无论西狼和梁国怎么闹,至少大魏的贵女们都不用去和亲。 反正无论思柔公主嫁给哪一国,都注定会得罪另一国。出题考求亲使不过是以示公平,这样无论是西狼还是梁国娶不到思柔公主也是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大魏不把思柔公主嫁过去。皇上也就随他们去了。 飞萤把这些事说给墨紫幽听时,嗤笑道,“这赫泰也未免太好算计了,我们刚把那些流言放出去,他就中计了。” “他不是好算计,而是不得不中计。”墨紫幽淡淡笑,她在见过赫泰之后,就知他绝非那等头脑简单的冲动之人,“西狼人大多血性,极重英雄,若是赫泰在魏国委屈求全,那么他在西狼人心目中的威信就会变低。所以,就算他心知是计,也不得不中计。反正于他而言,也没什么损失,若是思柔公主真的嫁去了梁国,他娶回去一个假公主于西狼无用不说,也许反还要被他的族人耻笑。”【。。。。。】 墨紫幽在回金陵时就已知梁国使臣来时,必会提出求娶思柔公主的要求,因为前世便是如此。 前世最后娶到思柔公主的自然是梁国太子,而赫泰娶走的便是墨紫菡。前世西狼和梁国的使臣同样是为了争思柔公主闹得皇上头疼不已,只是那时却没有人给他出主意,帮他出题孝两国求亲使来解决此争端。 只是,比起西狼来,梁国到底更不能得罪。西狼到底是蛮荒之国,虽兵强马壮但物产稀缺,最缺的便是打造军械的矿产。在军械不良的情况下,西狼一时间想要逐鹿中原不太可能。 但梁国却不一样,梁国国力强盛,且在与魏国议和后的六年间,军备又增加了四成。万一因求娶思柔公主不成,梁帝恼羞成怒以此为借口撕毁盟约,两国再次交战,魏国国力必将大损不说,边境百姓又要饱受战乱之苦。 而且,早年间就是因为魏国和梁国常年交战,反而让西狼坐大到如今地步。若是魏国与梁国再生战乱,得力的只会是西狼。 再则,西狼是蛮荒之地,皇上怎么舍得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嫁去那种地方爱苦,真要和亲,当然是去梁国更好。 所以,前世魏帝再三考虑之下,便以先前已封墨紫菡为公主,和亲圣旨已下,君无戏言为由,将墨紫菡嫁与赫泰,又把思柔公主嫁给了梁国太子。 前世,墨紫菡会死得那么惨,只怕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赫泰当初没争到思柔公主,便觉得娶回了墨紫菡是他的耻辱。【。。。。。】 是以,今生未免再出现同样的情况,墨紫幽便决定先放出自己孤星入命的流言拖延皇上下和亲圣旨的时间,她本打算拖延到梁国使臣来之时,再如如今这般放出这种刻意激怒西狼人的流言,让赫泰自己放话不娶大魏贵女,这样就算皇上和墨越青把主意打到墨紫菡身上,墨紫菡也可逃过和亲一事。 不过现在墨紫菡虽然已与简玉私奔,但墨紫幽不想再让大魏其他无辜女子嫁去西狼,承受墨紫菡前世受过的悲惨命运,是以,她依旧按计划让人把那流言放了出去。 至于思柔公主,她是天家之女,既是享受了天家之女的荣耀,就该承担一国公主应当承担的责任。 墨紫幽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她帮不了思柔公主。况且,先前西狼求亲时,思柔公主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大魏的其他女子就该替她承担这去西狼和亲的命运,那么到了她该承受自己命运的时候,她又凭什么逃避? 只是,墨紫幽原以为思柔公主得知自己必须去梁国或者西狼和亲一事后,定会大闹,毕竟思柔公主心仪萧望之已久。 这几日已到了三月初,会试放榜,萧望之果然榜上有名,等再过几日到三月十四日殿试之时,萧望之成天子门生后,他便是朝廷新贵,前途无量。加之,他又生得相貌堂堂,英国公府虽已没落,但到底也是一等国公府。是以,如今金陵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都奢望着能得他青睐。 萧望之如今越发的出类拔萃,思慕已久的男子,思柔公主怎会甘心和亲,将他让与他人。估计皇上也在防着这一点。哪知,思柔公主却根本未闹,据墨紫幽打听到的消息说里,思柔公主很平静地接受了和亲这件事,反倒让墨紫幽深感意外。【。。。。。】 不过,纵然思柔公主不去和亲,萧望之也不会尚主的。萧望之年轻有为,既是有心入仕重振英国公府,又怎会愿意去做那手无实权的驸马。无论如何,思柔公主此生注定与萧望之无缘。 在皇上焦头烂额的同时,墨越青也是焦头烂额,皇上限期他二十天内查出叶府行刺一案的幕后主使。刑部已把那日出入叶府之中,上到亲王,下到仆从全都一一传去刑部问过话了,就连墨紫幽都被墨越青反复问了好几次,但刺客一事,始终未有结果。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转眼二十天就过去了一半,墨越青是越来越着急。墨紫幽虽有心提点他往楚烈身上查,奈何她虽知真相却无证据,不好说得太明显,反会让墨越青起疑。 这日,封夫人派人传话让她去于归院一趟。她带着飞萤到了于归院时,就见墨越青手里抓了双鞋子,急匆匆地从封夫人的屋子里出来,还未等她向他行礼,他就一阵风地冲出去了。 墨紫幽有些奇怪地看着墨越青的背影,她总觉得墨越青的样子有些气极败坏。 “四姐姐!”墨云飞从封夫人的屋子里探出头来,一见到她便笑。 “伯父怎么了?”墨紫幽走进封夫人的屋子,问墨云飞道,“莫不是跟伯母吵架了?” “哪能啊,我娘那性子跟谁能吵得起来。”墨云飞撇撇嘴道,“爹拿了双男人的鞋子跑来问我娘是不是我们家下人的针线,我娘哪看得出来,就让他去找管针线的妈妈了。” “男人的鞋子?”墨紫幽微微皱眉,她觉得能让墨越青那么气极败坏,八成是与刺客一案有关了。她还未及深想,墨云飞已经拉着她进了西次间。 “你来了。”封夫人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坐在西次间的坐榻上,她的神色不太好。她抬手招呼墨紫幽在坐榻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墨云飞便粘在墨紫幽身边不肯走。 “伯母唤我来有何事?”墨紫幽坐下后问。 “你看看吧。”封夫人把手中的信递给她。【。。。。。】 墨紫幽接过展开一看,却是封家来的信,信上说封家在江北的铺子接连遭官府上门封查,多是一些怀疑窝藏逃犯之类的理由。等官府的人查过无事之后,封家的铺子便重新开门,结果往往没隔几日又有人再次来查。这样三番两次有官差上门,客人还以为封家屡屡犯事,都被吓走了,封家那几间铺子的生意自是一落千丈。而其它方面的生意也是接连受阻,总是一波三折,且多是官府插手之因。 封夫人的父亲封老太爷知道情况不对劲,便花了银子托人打听,才知道是蒋家人利用在官场上的人脉在给封家生意下绊子。可封家因了墨家之故,在生意上一向都对蒋家极照顾,有大头从来都是墨家和蒋家占去。封老太爷实在不知封家是何处得罪了蒋家,便送了这封信来问一问封夫人是不是她在墨家惹怒了墨老夫人。 “自古民不与官争,老太太这是要拿我娘家逼我低头呢。”封夫人笑了笑,蒋家会突然这样给封家下绊子,自然是墨老夫人的意思。墨老夫人这是在警告她,别说墨府里只能是她墨老夫人说话,就是封家的兴衰也掌握在她老人家手里。 墨紫幽看了墨云飞一眼,没有说话,封夫人知她意思,便道,“他也不小了,该知道的也就别瞒着,你我难道能护他一辈子?” “四姐姐什么都喜欢瞒着我。”墨云飞嘟着嘴道。 “伯母可告诉伯父了?”封夫人既是如此说,墨紫幽也就不避着墨云飞说话了。墨老夫人既是通过蒋家来耍这等手段,墨越青必然是不知道的。 “我原也想说,结果他自己最近都这般焦头烂额,方才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有急匆匆地走了。”封夫人叹了一口气。想想,封家与墨家结亲也真是倒霉,好处没占多少,反而要拿自己的本事拼命帮墨家和蒋家挣钱。稍有一个不如意,蒋家就不顾以往情面转头就给封家下绊子。她自己在墨府也差点过得连个姨娘都不如。 “那林大人那里呢?”墨紫幽又问,毕竟林大人如今是大理寺少卿,一到金陵又接连破了几个旧案,皇上极为欣赏他。 “我那妹夫向来方直,真让他去通融走关系,他未必会,一封折子把蒋家告了倒有可能。”封夫人摇头道。 真到那般地步,那也就等于墨、封、蒋三家撕破脸。 也真亏了林大人断案拿人的本事,否则墨紫幽真不知他是如何在官场一直无风无浪地走到如今的。估计也有林姨妈的原因在里面,林姨妈性子虽泼辣,但也极精明,不该犯的错,她必然是拦着不让林大人犯的。 “既然祖母非要如此,那伯母你也不必客气了。”墨紫幽想了一想,笑起来,“蒋家在官场上得力,便用官府的手段来对付封家,那封家也可以用最擅长的东西来对付蒋家。” “我们家最擅长的?”封夫人怔了怔,皱眉问,“你是说生意?”【。。。。。】 “对,蒋家在钱财上一向贪婪,这一点可以利用。”墨紫幽笑道,“若是伯母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让蒋家低着头来求封家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有点麻烦就是了。” “蒋家已经给我们封家找了这么多麻烦了,现在封家还怕什么麻烦。”封夫人冷笑。 “伯母有此决心便好。”墨紫幽道。 “四姐姐,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么?”一直安静地听着墨紫幽和封夫人说话的墨云飞忽然问。 “有。”墨紫幽伸手摸摸他的头,封夫人说的对,墨云飞越快成长越好。 *** 宁国公府中,萧镜之外出方才回来,便听下人通报说墨越青来访。墨府和宁国公府虽是姻亲,但自从墨越青地位渐高之后,他就少来宁国公府走动。毕竟宁国公是手握兵权的边关大将,墨越青越是内阁次辅,两家走太勤,难免会让皇上心生警惕,还不如在表面上疏疏淡淡来得妥当。 所以,萧镜之心知墨越青今日突然来访,必是有极重要的事找他。他吩咐人将墨越青请到书房,自己换了衣服便去书房见墨越青。 才进书房里,萧镜之就见墨越青一脸阴沉地坐在一张红木椅上,桌上丫环上的茶,他连碰也不碰一下。 萧镜之给书房里的丫环使了个眼色,那丫环便退了出去,又关上了书房的门。萧镜之才问墨越青道,“姑父今日怎么来了?” “来问一问,我又是哪里得罪宁国公府了!”墨越青冷笑着把一双白布包着的黑色鞋子啪地一下拍在桌上。 “什么意思?”萧镜之皱着眉头看着那双露出白布的黑色鞋子。【。。。。。】 “那日皇上在叶阁老府上遭遇刺杀,皇上责令我二十天内破此案。但刺客当场自尽,我便只能从他的衣物兵器上着手。”墨越青盯着萧镜之道,“这是那刺客穿的鞋子。” “与我有何关系?”萧镜之不解。 “这双鞋子出自我府中针线丫环之手。”墨越青冷冷道,“我回府问过针线上的人,这双鞋子丢失的那日,正是云飞落水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得比较顺,不顺的时候真是边写边想死啊。。。。比如另一本。。。。我要好好睡一觉,为了改那一本,真是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元旦碰上我外公八十大寿只睡了两个小时。。。。。 第69章 萧镜之一怔,他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墨越青, “姑父以为是我?” “若不是你, 为何这般巧?”墨越青冷冷笑道, “刑部上下忙了个焦头烂额, 结果查来查去却查到了我的府上。幸而刑部是我在做主, 否则, 这会儿你怕是只能到刑部大牢里同我说话了!” “姑父怎如此糊涂。墨家和宁国公府的关系本就是姻亲,况且——”萧镜之神色淡淡,别有深意道, “姑父与我父亲之间也是有非同一般的情谊,姑父若是出了事,难道宁国公府就能逃得过?我怎会做出此等犯傻之事?”【。。。。。】 发生了这种事情,墨越青虽然愤怒,但到底心里是明白的,就如宁国公府拿着他的把柄一般,他也知道宁国公府的不少阴私,宁国公府若真的设计陷害于他, 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必会将宁国公府拉下水,所以宁国公府不可能做这样的蠢事。 再则,他和宁国公府之间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且还利益相关,宁国公府无缘无故为何要陷害于他。 他只不过是对于萧镜之上次设计让墨云飞落水在墨府当中制造混乱, 再从他书房中行窃之事余怒未消,借题发挥罢了。而且,只要想到墨府里吃里爬外,帮着宁国公府的人居然是他深为重视的长子,他就控制不住自己对宁国公府的愤怒。 “你既知墨家与宁国公府息息相关,就该知道我若是出了事——”墨越青没把话说完,但他相信萧镜之一定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他又道,“况且,若非你那日在我府中制造混乱,又怎会给了宵小之人可趁之机!” “姑父真是说笑了,偷一双下人穿的鞋子而已,容易得很,何需制造混乱?”萧镜之冷看墨越青一眼,“那人故意选在那夜下手,无非就是要挑拨墨家和宁国公府罢了。”【。。。。。】 “这双鞋子那刺客穿得十分合脚,”墨越青沉默片刻,面色凝重,道,“我府中下人虽不多,却也不少,针线上每双鞋自然都是按着每个下人的脚的尺寸来做。此人就只偷了这么一双,偏偏就如此合那刺客的脚尺寸,显然他不仅知道我府中针线娘什么时候会做新鞋,甚至连我府中下人的脚的尺寸都了若指掌,更又能选在那日你将在我府中制造混乱时下手,分明是窥伺我墨家多时了。” 只要想到有一个人时时刻刻在紧盯着自己,紧盯着墨家,墨越青就觉得毛骨悚然。况且,那日萧镜之行事突然,连他也是事后突破,偏那暗处窥伺墨家之人却是知道得这般清楚。他道,“他还时刻掌握着皇上的行踪,皇上那日去叶府完全是临时起意,可这刺客伪装身份混入叶府却是在皇上驾临叶府之前。不仅如此,刺客还事先在牙中藏好了□□,做了万全的准备,偏偏就在这鞋上留下破绽让刑部查到,分明就是针对我而来。” 墨越青抬头目光沉沉地看萧镜之一眼,“我与宁国公府关系官切,针对我,也就是在针对宁国公府。”【。。。。。】 萧镜之知道墨越青并不是在危言耸听,墨越青说的都是实话。他微微皱眉沉默片刻,问道,“难道,就没有其它线索可查出这幕后之人?” “那柄刺客所用的软剑。”墨越青沉声道,“那剑是用精钢打造,剑身薄近如纸,缠于腰间搜身时若不仔细轻易不能发现,这种锻造之术并非任意工匠可有的。而每个工匠因为自身习惯所铸出的软剑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差别,或追求轻薄,或追求锋利,就连所用之精钢几分生铁几分碳都有偏好,故而善品剑者便可从剑上辩认出铸剑之人。我派人拿着那柄剑去请了大魏有此锻造之术的那几位匠人看过,都说这柄软剑的锻造手法极像五年前已故去的一位王姓兵器匠。”【。。。。。】 萧镜之没有插话,就听墨越青顿了顿,又道,“那位已故的王姓匠人有两个徒弟,一个姓李两年前已死,另一个姓张已失踪多年,线索到了这里就断了。” “那个失踪的,一点线索也查不到?”萧镜之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墨越青摇了摇头,又定定看着萧镜之道,“就算能查,以我手下刑部那群饭桶的本事,时间怕也不够。皇上只给了我二十天的期限,如今已过了一半,十天时间转瞬既逝。纵然刑部是我在做主,这双鞋子的事情我现在可以压下不报,但等到十天一过,皇上问起来,就真的压不住了。” 他虽是刑部尚书,但难道整个刑部上下都对他忠心耿耿?怕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的位置看,就等着找机会拉他下马。一旦二十天期限一到,皇上问起此事,那些想要趁机立功,想要坐上刑部尚书之位的,难保不会站出来出首他。 “我来宁国公府找你,就是想与你商量一下,有没有应对此事的办法。”墨越青最后道。 萧镜之沉着脸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虽说这等刺杀皇上之事惹上了就是一身骚,特别是对于他们这种手握兵权的一等国公府来说,稍有不慎便是灭门之祸。但他也清楚墨越青的意思,宁国公府是绝对不能对墨越青坐视不管,一旦墨越青出事,他狗急跳墙之下必会将宁国公府拉下水。 墨家和宁国公府从来就不是因为亲密而成为盟友,而是因为利益相关,彼此之间牵扯太深,已拆分不开,是以只能共同进退。 “刑部既然不行,为何姑父不求助于大理寺?”萧镜之停住脚,对墨越青道。【。。。。。】 “三法司之间一向不合,”墨越青皱起眉头,“况且,如今又有这一双鞋在,我如何敢求助于大理寺。” 刑部与大理寺都是专司刑狱,虽说各有分工,但难免时常有争抢功劳之事发生,故而刑部与大理寺之间一向磕磕碰碰。 “姑父忘记了,你如今的连襟林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林大人向来断案如神,他方到金陵不足三个月,便已屡破旧案。每每只要有一丝毫无头绪的线索,他就能查出个所以然来。找出一个失踪之人这等事,他可是相当在行。”萧镜之轻笑了一声,“况且,我听说林大人的夫人相当维护她的姐姐封夫人,伯父若是出事,墨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墨越青面色微沉,他那个连襟林大人在他眼中一直就是个木榆脑瓜子,放着他墨家的捷径不走,偏生硬是自己一步一步爬到如今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他既觉得林大人愚蠢可笑,可又觉得在如此方正靠着真本事走到如今的林大人的对比之下反显得他是投机取巧之辈。故而,他一向都不太喜欢这个连襟,更是少与之来往。 但—— “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墨越青微微叹气,“但愿他真如传言那般神断。”【。。。。。】 “那姑父就快去吧。”萧镜之淡淡笑起来,“我便等姑父的消息了。” 墨越青冷冷看他一眼,依旧介怀着自己书房失窃那件事,便沉着脸一语不发地出去了。 萧镜之负手沉吟片刻,转身走到书案后,亲自动手研墨,给在西南的宁国公写了一封信。那个暗中对付墨越青的人计划如此周密,显然是有备而来,宁国公府不可不防。 *** 七天后,墨越青再次以问询叶府皇上遇刺一案为由请秦王楚烈前往刑部衙门。 楚烈到了刑部衙门之后,便被一小吏请到一间偏僻的房间里,那间房陈设简陋,只靠着北墙设了一张铁梨木制的坐榻,坐榻上摆着两个藏青色粗布坐垫。整个房间除了一扇铁门之外,连一个窗户也无,故而光线昏暗,全靠四个屋角各挂着的一盏油灯照明。【。。。。。】 方进这间房时,楚烈就觉得不对,上次叶府皇上遇刺一案发生时,墨越青也请他来过刑部衙门一趟。那时因他近来不得皇上喜爱,刑部众人虽也待他不甚热情,但好歹是请他在高堂软座上,好茶好水伺候着,客客气气地问话,哪是今日这陋室可比。他便转头问领他过来的那小吏道,“墨阁老在哪里?” “秦王殿下请在此稍坐,阁老大人马上就来了。”那小吏低头回答,竟是连一杯茶也未招呼人上便出去了。 楚烈独站在屋中皱眉暗忖片刻,转身正想离开,却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门外进来了。走在前面的是墨越青,楚烈并不觉得意外,可看见跟在墨越青身后之人,他楞了楞,笑起来,“萧世子今日怎也被请到这刑部里来问话?我记得父皇在叶府遇刺那日,你并不在场。” 萧镜之没有回答,等他走入屋后,房门就被人砰地一声从外面关上,显然是在防止屋中之人逃跑。 “墨阁老,今日这是何意?”楚烈冷冷看了一眼关紧的房门,又看向墨越青。【。。。。。】 “皇上命本官缉拿叶府遇刺一案幕后主使,给了本官无论皇亲国戚,皆无须奏禀,可直接拿办之权。”墨越青也冷冷看着楚烈,“不过,秦王殿下到底是皇子亲王,本官给你留几分颜面,未带人上□□拿你归案,这般请你过来已算是客气了。” “墨阁老在胡说什么?”楚烈一派轻松地笑了笑,“墨阁老怎会有我就是父皇遇刺一案的幕后主使这等天方夜谭的想法?”【。。。。。】 “秦王殿下就莫要否认了,秦王殿下虽然行事缜密,几无破绽可循,可惜终究是百密一疏,仍是让我们抓到了你藏起来的尾巴。”墨越青冷笑起来,“那个刺客所用的那柄软剑锻造手法像似了一位五年前已故的王姓兵器匠,而这位已故的王姓匠人有两个徒弟,一个姓李两年前已死,另一个姓张已失踪多年。” “墨阁老莫非以为那失踪的张姓匠人在为我做事不成?”楚烈失笑道。 “这就是秦王殿下的高明之处。”萧镜之忽然开口,淡淡道,“我们都把那位失踪的张姓匠人当成线索,四处查访他的下落,差一点就中了秦王殿下的李代桃僵之计。” “宁国公府何时管起刑部的闲事了?”楚烈依旧在笑。 “幸而墨阁老的连襟,大理寺少卿林大人发现了异常,提醒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未去追查那位失踪的张姓工匠,反而去调查那位两年前已死的李姓工匠——”萧镜之说到这里停住,目光阴沉沉地看着楚烈。 “想不到刑部如此无能,求助了宁国公府,还要去求助大理寺。”楚烈的笑容开始渐渐变淡。 “我们查过之后才知道,那位李姓工匠根本没死,两年前那具被认作是他的尸体其实是他的师兄那位失踪多张姓工匠。而那位李姓工匠早就被秦王殿下收于麾下,一直在秘密帮秦王殿下你培养兵器工匠,打造大批兵器,那柄软剑就出自他之手。”墨越青缓缓道。 “墨阁老有何证据证明那李姓工匠在为我办事?我知你因我父皇限你二十年破此案所以着急,但也莫要单凭一时猜测就胡乱攀咬。”楚烈面色淡淡,眼中神色却是沉的,“墨阁老,你当知道诬蔑亲王该如何论罪吧。”【。。。。。】 “那李姓工匠假死是两年前的旧事,那李代桃僵的张姓工匠的尸体早已腐烂,本该是查不出线索的。”墨越青笑了一声,看着楚烈道,“可谁让秦王殿下你百密一疏呢,若非那张姓工匠的尸体腐烂,我们开棺时发现他腹中露出的被封在蜡丸之中写明了秦王殿下的野心和计谋的血书,又怎能发现秦王殿下的阴谋。” “不可能!”楚烈面色一变。 “怎么不可能?那位张姓工匠早知自己必死于你手,所以早早了写下血书封在蜡中吞下,就是等着那封血书得见天日的这一天。”墨越青冷笑,“这会儿,我的人已经去□□以及秦王殿下你的各种产业搜查抓人了。不过就算找不出那个李姓工匠,不过有这封血书在已足矣。想来待我将此事奏禀皇上,皇上一定会吃惊于平日里一向谦恭的秦王殿下的野心。刺杀皇上,还秘密屯积了大量兵器,当真是人心难测啊。” 楚烈微微眯起眼看墨越青,皱着眉沉默不语。 “秦王殿下现在一定很懊恼当年未仔细检查那位被你杀害的张姓匠人的尸体,”萧镜之又淡淡笑道,“想来秦王殿下原本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就是为了他朝出事让人查不到这些兵器的来源,却不想弄巧成拙,反彻底地暴露了自己。” “萧世子当真是有闲心,居然也来凑这等热闹。”楚烈抬眼冷冷看着萧镜之。【。。。。。】 “本来这种事宁国公府自是不会插手,可谁让秦王殿下如此阴险狠毒。”萧镜之冷笑了一声,“我来是想问一问,墨阁老和我宁国公府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秦王殿下,秦王殿下竟要想出这等计谋来嫁祸于墨阁老?宁国公府和墨家是姻亲,这是众人皆知之事。刺杀皇上当诛灭九族,倘若墨阁老真受你陷害蒙冤,宁国公府也逃不过。秦王殿下此计,当真是一箭双雕啊。”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楚烈一脸不解。 “秦王殿下莫要再装,”墨越青面色也很难看,他盯着楚烈道,“那名刺客脚上穿的鞋子是我墨府针线女工所制。莫非是秦王殿下你几次暗示拉拢于我,我却示而不见,故而你才怀恨在心,如此设计陷害于我!” “我不曾做过这等事。”楚烈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强辩道,“那个刺客也与我无关。” “秦王殿下这话还是留着同皇上说吧。”墨越青见楚烈依旧不肯说实话,冷笑道,“皇上信或不信,就不是我能做决定的了!” 墨越青笑了一声,看着楚烈道,“我这就派人押秦王殿下进宫向皇上交差!”【。。。。。】 语毕,墨越青就要开口唤人进来。 “慢着!”楚烈却是冷声阻止道。 墨越青冷冷看他,道,“怎么,如此证据确凿之下,秦王殿下还有何话说?” “我不曾设计陷害于你。”楚烈冷眼看着墨越青道。 “秦王殿下当我是傻子么?”墨越青怒极反笑,“若非你有意陷害我,为何你派出的刺客会穿着我墨府女工所制之鞋?” “这自然是有人想借此挑拨我与墨阁老,还有宁国公府的关系,再借着你们的手来对付我。”楚烈笑了一声道,“当真是好计策。” “这么说秦王殿下是承认是你派人在叶府行刺皇上的?”萧镜之道。【。。。。。】 楚烈不回答。 “无论是他人有意挑拨,还是秦王殿下有意设计陷害我们两家,这都不重要了。”萧镜之声音冷冷,他道,“皇上限期墨阁老二十天内破此案,只要你是幕后主使,墨阁老可以交差,其它的都已无所谓。” 反正已有证据证明是叶府皇上遇刺一案是楚烈所为,墨越青的麻烦解除了,宁国公府也不会受到危害。至于楚烈,只要有一丝危及宁国公府的可能,宁国公府都不会让他存活于世。反正也只是一个失了宠的亲王,于墨家和宁国公府都一向无涉,死了于朝局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在萧镜之看来,无论楚烈有没有陷害宁国公府之意都不重要,宁国公府屹立至今,一向奉信宁杀错,勿放过。无论如何,这一次,他和墨越青都没打算要放过楚烈。 “我何时承认过是我派人行刺父皇?”楚烈轻笑一声,“我不过是说那鞋子和那柄软剑都是有人设计陷害于我罢了。” “秦王殿下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萧镜之冷笑起来,他看墨越青一眼,道,“姑父还是立刻送他去见皇上吧,二十日之期只剩下三日了。我便先回去了。”【。。。。。】 语罢,萧镜之便转身要向着门口走去。 “六年前,苏家。”楚烈却是轻轻笑着说了一句。 萧镜之的脚步僵住,他回过头冷冷盯着楚烈看,就听楚烈笑着说道,“若是墨阁老真的偏要把叶府父皇遇刺一事栽在我身上,那我只好同父皇好好说一说,六年前,苏家一案,宁国公府和墨阁老在里头都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墨越青的脸色瞬间变了,萧镜之面色冷极,他道,“秦王在胡说什么?” “我说了,叶府父皇遇刺一案于我无关,那双陷害墨阁老的鞋子也与我无关。”楚烈笑着瞥了萧镜之一眼,又看向墨越青道,“但我知道父皇限墨阁老二十天的期限破叶府行刺一案,眼看期限将至,墨阁老是怎么都要交出这个幕后主使的。” 墨越青和萧镜之都是沉着脸看着楚烈不说话。【。。。。。】 “我有一计,必能让墨阁老抓到这个幕后主使,这样墨阁老就可以向父皇交差,我也不会平白蒙冤。”楚烈的笑容越来越深,“那六年前苏家一案的秘密,父皇也就不会知道。” 萧镜之微微眯起眼,冷冷地盯着楚烈看。 楚烈微笑,“如何,萧世子是否要接受我的提议,还是非要鱼死网破?” 萧镜之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终是向着楚烈冷冷道,“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下男女主是真的快相认了。。。。。。忘了件事,写完这两本以后打算开本现言,现在先放出来求一下预收《替身上位法则》,有兴趣地亲们可以点进我专栏去看一下,用电脑网页看的亲, 第70章 这日午后,在金陵城最有名的酒楼丹霞阁的后门处, 有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普通马车缓缓停下。立刻有一个笑容满面的伙计打开后门, 帮车夫拉住了马车的缰绳。 “小姐, 下车吧。”飞萤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周围并无他人, 就跳下马车, 把手递给戴着幂篱从车厢里出来的墨紫幽。 墨紫幽下车后, 那笑容满面的伙计便点头哈腰道,“公子已经在雅阁里等着,小姐里面请。” 墨紫幽向着伙计略略点头, 便不发一语地带着飞萤跟在那伙计身后走进丹霞阁的后院,又由那伙计一路领着到了丹霞阁里一处极幽静的小楼二楼的一间雅室前。那雅室的门边挂着一个牌子,上用绿漆书二字:扶疏。【。。。。。】 那伙计推开了雅室的门,在门口向着墨紫幽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公子就在里面,酒菜已备好,那小人就不打扰了。” 墨紫幽转头示意飞萤,飞萤立刻拿了半吊钱打赏给伙计, 那伙计笑得越发灿烂,又点头哈腰地退下楼去。 墨紫幽示意飞萤留在门外,自己走进雅室当中,飞萤在身后为她带上了门。 这雅室布置得果然极雅,一进门便是正屋,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大扇面,雪白的扇面上用飞白体上书一首《沁园春》:径竹扶疏, 直上青霄,玉立万竿。似冰壶潇洒,虚心直节,清标贞干,风月无边。清荫盈庭,细香满座,凡款公门皆七贤。称觞旦,与松梅并祝,辞表南山。绵延。龙种儿孙。列砌森庭栖凤鸾。况节楼辟命,管城草檄,计台琐试,玉笋联班。盛事重重,荐腾楛茧,渡蚁阴功须状元。燕山乐,又使符踵至,趣赴淇园。【注1】 扇面下设一桌案,桌案上置着香炉,炉烟袅袅,有檀香味扑面而来。 左次间用透明的珠子串成的珠帘隔开,里面设着可供客人小憩的软榻。右次间架着一八扇绘着修竹的绸面屏风。墨紫幽绕过屏风,就见右次间里设着一张铺着织锦桌布的圆桌,圆桌边设了两张同样铺着织锦布的圆凳,圆桌上摆着四样小菜,一只雕花瓷酒壶,和两只雕花瓷酒杯。 墨紫幽看见,这右次间的整面右墙是两扇檀墨色的雕花门,可整面打开,眺望金陵南面风光,墙外又出一尺设着檀墨色的扶栏,扶栏连着长凳,可供凭栏者小坐。 扶栏前,慕容英穿一身烟青色广袖长衫负手而立,正望着金陵城以南的那一片天际。墨紫幽知道他看的是在更远的地方,大魏南边——梁国,那是他的故土,是他的思念亦是执念。那里有只属于他的过往恩债,那是墨紫幽无论前世今生都不曾触及和了解的部分。 “你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墨紫幽看着慕容英的背影道,“你已经按我说的做了吧?” 得知梁国使臣到达金陵时,墨紫幽就托人给慕容英送了信,让他在皇上为了西狼和梁国都要求求娶思柔公主而焦头烂额时,给皇上出了那个出题考两国求亲使的主意。 “嗯,皇上已经同意,让我跟随梁国使者回梁国。”慕容英回过头来看墨紫幽。 那天,他进宫向皇上献计,帮皇上准备了三道难题,预备用来考两国求亲使。 那时皇对他说,“你是梁国皇子,必定偏袒梁国,既然是你自己想出的难题,朕又怎知你没有私下将解题之法透露给梁国使臣?” 他笑着反问,“难道皇上不是更希望思柔公主嫁去梁国么?” 论国力,梁国与西狼相较,自然是梁国为盛。且西狼是蛮荒之地,思柔公主是皇上唯一的掌上明珠,让思柔公主嫁去西狼受苦,绝对不是皇上想看见的事情。所以虽然明面上,皇上对两国求亲之事表现出一视同仁,但心中自是更倾向于将思柔公主嫁去梁国。【。。。。。】 皇上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问他,“你想回梁国?” 皇上既已下了旨意把成王楚玄留在魏国,自是该把梁国质子送回梁国去,只不过要看是梁国主动向他开口,还是由他自己开口而已。依慕容英如今在梁帝心中的地位,梁帝未必会主动开这个口,若是慕容英想早点回国,一则要由魏帝自己以留下楚玄为由,开口放慕容英回国,二则还要慕容英事先与梁国使臣打好关系,才能借着这次机会随梁国使臣回梁国去。 慕容英笑而不答,皇上也笑了,对他说,“你很聪明,那么你回到了梁国打算如何回报于朕?” “就算我现在给皇上任何承诺,我想皇上也不会相信的。”慕容英笑答。【。。。。。】 慕容英回到梁国,便是山高水远,皇上再如何想控制他也是鞭长莫及,而现在慕容英给的所有承诺都不过是空口白话,毫无用处。 但是就如墨紫幽曾经所言,皇上根本不需要慕容英为他做什么,他只需要慕容英向他证明慕容英有与梁国太子一争帝位的实力就足够了。梁国一旦因争储生乱,国力因此削弱,得利的便是魏国。 “那么,你已经把那三道难题的解答之法,告知梁国使臣了?”墨紫幽走到圆桌边在一张圆凳上坐下,拿起那只雕花瓷酒壶在那两只酒杯中各斟上了八分杯的酒。 “对,我大梁使臣感激于我,已经与我约定好,只要魏帝肯放我走,我便能同他们一起回大梁。”慕容英也走到圆桌边坐下,他执起一只酒杯,对着墨紫幽笑道,“今日请你过来,便是要感谢你,若非你的法子,我只怕还未那么容易就能回去。” “不过是时机到了而已,我并没有帮多大的忙。”墨紫幽也执起酒杯,敬慕容英道,“恭喜你,得偿所愿。”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对不对?先是传出那等孤星入命的传言,既而又趁着我大梁使臣与西狼王子争娶思柔公主之时,放出那赫泰一定只能娶回假公主的流言,激怒他。如今,整个大魏贵女都不用去西狼和亲,这全是你之功。”慕容英想起在花朝宴时,墨紫幽对他说,梁国使臣的到来既是他的机会,也是她的。他看着墨紫幽问,“你是否从一开始便知道我大梁使臣会借着这次向魏帝贺寿的机会求娶思柔公主?” 这可是连魏国皇帝的探子都没打探到的消息。 墨紫幽淡笑不语,慕容英便知晓她不会回答。他凝神看她,只觉得她的一切都像是一个谜,让人看不穿,猜不透。他淡淡笑起来,有些期待地问她,“紫幽,你是否想过和我一起去梁国?” “我在墨家还有事情没有做完。”墨紫幽淡淡回答。 “那么,做完之后呢?”慕容英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又问。 “那就等做完再说。”墨紫幽微微别开眼,避开了慕容英充满情意的眼神。 慕容英没再逼着她给一个肯定的答案,只是笑着为她斟酒,为她布菜,同她闲聊起别的话题。 只是到他们二人分别之时,墨紫幽让飞萤扶着她上马车,却听慕容英在她身后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来梁国的。”【。。。。。】 墨紫幽回头看他一眼,低声失笑,未置一词。她始终认为,爱情永远敌不过男人的野心,如今慕容英正要回到梁国一展抱负,待他沉湎于争权夺势当中,当他为了梁国的君主之位汲汲营营,他现在对她所起的这一点念头终究会在那些纷杂混乱的权谋之中被驱的烟消云散。 慕容英也未再多言,他只是静静站在丹霞阁的后门前,看着墨紫幽和飞萤进了马车的车厢,然后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一路远去。 马车一路往墨紫幽在金陵城的一间经营文房四宝的铺子驶去,她今天是让封夫人以让她出门买几套集锦墨用于墨云天与同科之间送礼之用为由才得以出门赴慕容英之约。此次会试放榜,墨云天自然也是高中,而且名次不低。 她出来时有些晚,如今要回去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在路过秦王、府时,却见秦王、府门前有三三两两的百姓正在对着秦王、府指指点点头。墨紫幽坐在马车里,隐隐听见议论声。 “听说秦王犯了事,已被刑部请去问话了,如今刑部正派人搜查秦王、府呢。” “秦王犯了何事?” “似乎是与叶府皇上遇刺一案有关,据说证据不足,还未定罪,刑部也只是怀疑,所以才派了官差来搜查证据,反正我就是听说了消息,过来看热闹的。” 墨紫幽伸手撩开车帘,往秦王、府看去,果见秦王、府的大门外正守着不少刑部衙门的官差。今日楚烈又被刑部请去问话,她是知道的。她微微笑了笑,想不到墨越青还是有点本事,临近二十天期限还剩三天之时,就已经查到了楚烈的身上。 楚烈这一遭算是栽了大跟头,刺杀皇上可是死罪。可惜刑部还只是怀疑,不知道墨越青手中到底握了多少证据,够不够让楚烈无力翻身。楚烈此人诡计多端,滑不溜手,只要稍有疏漏便能让他找到空隙逃脱。 以她想来,若是有人想借着此次机会致楚烈于死地的话,最好是趁着现在刑部搜查秦王、府之机,悄悄潜入秦王、府里放点东西,让楚烈百口莫辩—— 想到这里,墨紫幽蓦地一怔,她又掀开车帘去看秦王、府,秦王、府在夜色中显得如此平静,平静得看不出丝毫端倪,可她莫名就直觉这份平静就如同那如镜的水面下暗藏着看不见的旋涡一般危机四伏。 只要反过来一想,若是楚烈为了脱罪,故意连同墨越青在秦王、府设下陷阱,引那些想要害他之人趁此机会潜入秦王、府做手脚。那样,既可证明他是无辜蒙冤,又可将叶府皇上遇刺一案嫁祸给想要陷害他的人。 马车已经驶离了秦王、府,墨紫幽的心却越发地不安起来,她想,前世楚烈也曾设计过一场同样的苦肉计,最后刑部却不曾查到他的身上。那么今生他能被刑部查到,极有可能是因为姬渊动了手脚。以楚烈之精明,必然会猜到,是有人刻意坏了他的计划,他必定会想查出这个屡屡破坏他计划的人是谁。 若是他用什么她猜不到的条件与墨越青达成了协议,真如她所想,与墨越青联手在秦王、府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那个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来自投罗网,那么—— “车夫,在附近找个隐蔽处停车。”墨紫幽沉声吩咐车夫道。 “是。”车夫应了一声,立刻听命将马车赶到一条小巷之中。 “小姐,你要做什么?”飞萤不解地问,“已经这么晚了,再不回去,可不好交待。” “无妨,我总能找到说辞。”墨紫幽戴上幂篱掀开车帘急急下了马车就要走,飞萤要跟下来,她却道,“你和车夫一起在这里等我。”【。。。。。】 语罢,墨紫幽就低头走进巷子里,又通过纵横通达的巷子绕到了秦王、府附近的隐蔽处等待。 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一种直觉,姬渊一定会来,他既然如此恨楚烈,今生屡次破坏了楚烈的计划,那一定不会放过这次可以置楚烈于死地的机会。因为只要他潜入秦王、府,藏入楚烈谋刺皇上的证据,那楚烈一定必死无疑。甚至于还能借此机会做更多的事情,比如把成王楚玄登上皇位的其他阻碍之人一起牵扯进这个案子里,一网打尽。 这个机会太好,太妙,任是谁都禁受不住这个诱惑。 而今日刑部的举动也完全看不出任何有异,墨紫幽其实丝毫没看出秦王、府有任何蹊跷,她所有的猜测都不过是一种莫名的直觉。 然而,直觉有时候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墨紫幽所处的位置在秦王、府的西墙,她丝毫不确定若是姬渊来了,会在从哪个方向进入秦王、府。她只能站在阴影里,仔细盯着秦王、府附近的所有动静。一切都只能看她与姬渊之间到底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须臾之后,她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暗巷里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那黑影速度极快,若非她刚好转眸看向那里,根本察觉不到。她自然也看不清那道黑影是谁,纵然看清了,在这深夜想要潜入秦王、府定然也是一身夜行衣靠遮掩真容。 可她就直觉的那就是姬渊。 墨紫幽的手摸在腰间,她的腰上今日别着那把紫竹箫,她的手按在紫竹箫上半天没动。 她要提醒他么?她要救他么?她在犹豫。 她回忆起,那天姬渊在叶府里伏身割断那条绳子的情景,还有那具已被泡得面目全非的女尸。 她猜不透姬渊所为的原因,但她知道那具女尸的出现,对叶府来说是一种危机。 这几日金陵府已传出消息,金陵府的官差又在叶府一处偏僻的枯井中发现了三具尸体,全都是叶府近几年来莫名从府中失踪之人,既有男,也有女,有数年前死的,也是近一两年死去的。然而,到底是谁杀了这些人,依旧没有结果。但尸体既然出现在叶府当中,自然是叶家人最有嫌疑。 一时间,朝廷中对叶阁老的质疑之声大盛,言官们纷纷上书弹劾叶家门风不正,叶阁老连齐家都做不到,又何谈治国平天下?何堪内阁首辅之职?何为文官清流之首?叶阁老顿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就连皇上都对他渐渐失望,要求他尽早就那四具尸体给出一个交代。 而这一切,全都是姬渊所引起的,他让曲小姐摆了那场对台戏,才会把叶府的阴私公之于众。 墨紫幽知道,纵然门风再严谨的家族,也难免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阴私之事。越是枝繁叶茂,越是难免藏着暗蠹,故而一个鼎盛之家的腐朽往往从内里开始。但无论叶家人私下里做了什么,都不能代表着叶阁老不是一个好官。 若是姬渊只是想为叶家一正门风,此事完全可以暗地里透露给叶阁老,让叶阁老自己去调查处置。可姬渊偏偏要闹得如此满城风雨,这分明就是针对叶阁老而来。 到底为什么? 到底她要不要救他? 墨紫幽握住紫竹箫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阵阵收紧,终究是咬牙将紫竹箫拔出腰间,执箫于唇,一路退到巷子深处,缓缓吹奏起一段孤独又不甘的曲调——《笼雀》。 沧冷凄清的箫声回荡在整个秦王、府上空,在秦王、府高墙之下的阴影中,忽然有一道黑影在这箫声响起的同时猛然一怔。那黑影转头四顾,开始四处寻找箫声传来的方向。在辩明方向之后,他回头看了秦王、府的高墙一眼,咬了咬牙,转身向着箫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墨紫幽执着紫竹箫边吹奏着《笼雀》那孤独不甘的曲调,边回身疾走,她的眼中微有湿意和火光,那火光灼热得如同前世幽司铁狱里最后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 她知道姬渊一定会追来。不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她一路急急向着巷子深处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箫声也因为她脚步的颠簸而变得断断续续。 这巷子幽深纵横,在这夜晚的寂静之中,脚步声较平常更易察觉,她听见身后巷子里传来的隐隐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她知道以她的速度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姬渊。 她停下了吹奏,飞快地跑向左边出现的一条横巷之中,又执箫于唇吹了一段《笼雀》。然后,她又迅速退出那条左巷,往右边的巷子里去,她知道以习武之人的耳力,单凭她方才吹的那一小段,一定能让姬渊被引向左边。 她往右边巷子的深处走了许久,这些巷子纵横穿插,四通八达,她又再拐进另一条巷子当中,算了算时间,再吹一段《笼雀》。然后,她再退出那条巷子,往相反的方向去。如此这般施为几次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离秦王、府很远,姬渊也被她引离秦王、府很远。 她想,姬渊这般聪明,应当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会再去秦王、府涉险。 她终于不再吹奏《笼雀》,将自己隐入暗处稍作休息,才略略放松下来,却听见有急急的脚步声已经追到。 “是谁!”她听见姬渊在问,“是谁在吹《笼雀》!” 她在一瞬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一下。她听见姬渊的脚步声在四处乱走,他不停在问,“到底是谁!出来!” 她终究是不发一声,只是默默地将自己藏在幽深之处的阴影里。 她救他,并非因为她谅解他,只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无论姬渊做了什么恶事,她可以厌恶他,可以鄙夷他,可以不跟他相认,但只怕绝对没办法看着他去死。 上次如此,此次依旧如此。 姬渊,终究是她心头的磨灭不去的刻印,那刻印是她前世最真实,最美好,最无法忘记的记忆。 她想这是命中注定的,他们前世携手共死,所以今生彼此之间难以放下。 老天爷注定要让她在今夜救他。 姬渊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四处走动了许久,曾有几次,他接近了她的藏身之处,但终究没有发现她。 “你到底是谁!” 最后,她听见他在喊,他那一向清冽如冷泉一般的嗓音已经因为呼唤她而微微沙哑。她微微咬住下唇,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四周安静了许久,久到墨紫幽确定姬渊不会再回来了,她才缓缓从藏身之处出来。悄悄择了一条与姬渊脚步声离去方向相反的小道,绕回去找马车。 飞萤正一脸焦急地等在马车边,看见她回来便急急道,“小姐,你到底去哪了?” 墨紫幽轻轻摇头。 “我方才似乎听见小姐的箫声了?”飞萤又问,“吹的好像是那个姬疯子喜欢弹的曲子?” “你听错了。”墨紫幽抬头看了一眼夜空,只淡淡道,“回去吧。” “是么?”飞萤皱了皱眉,就见墨紫幽把手递给她,她赶紧扶着墨紫幽上车。 马车在夜色中按照原本的路线驶向墨紫幽的铺子,仿佛刚刚墨紫幽的离去,不过是这段路上稍稍偏离又回归原路的微不足道的插曲。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了半天才知道锁文的原因,原来“秦王、府”这个词出现超过三个。。。OTZ。。。为啥秦王、府会是敏感词? 【注1】:宋代无名氏所作 第71章 那夜,《笼雀》孤独又不甘的曲调一直纠缠在墨紫幽的梦里, 在梦中她听见姬渊在琴声中不停在问, “你到底是谁!” 因这一夜梦魇, 第二日一早, 墨紫幽醒来时便觉得头疼欲裂, 只是还未等她唤人来伺候梳洗, 便听见阵阵琴声入耳——《笼雀》。 她微微一怔,还未梳洗穿戴,便披衣直接走出屋去, 站在院子里往梨园方向望。皇上赐给姬渊的梨园离她这里也极近。只是,她站东小院中,仍然看不到梨园的屋脊。但《笼雀》的曲调,却是声声清晰入耳,徘徊不绝。 “小姐起来了?”飞萤走到她身边问,“奴婢服侍你梳洗吧?” 墨紫幽静静望着梨园的方向沉默不语,飞萤也向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撇嘴道, “这个姬疯子弹这曲子弹了一整个晚上,是不是吵得小姐没睡好?” “他弹了一整夜?”墨紫幽转头看飞萤。 “是啊,”飞萤点点头道,“奴婢夜起时就听他在弹,早上起来他还在弹,而且弹来弹去就只这一首。” 墨紫幽听着琴声沉默不语,原来她梦中的琴声真的是姬渊在弹, 难怪那般执著不去。 可那执著不去的琴声却又忽然在一曲收尾处停下,未再响起。 墨紫幽微微一怔,既有几分失落,却也松一口气,却听飞萤笑道,“他终于累啦,我还以为他准备再这样弹到天黑呢。” “服侍我梳洗吧。”墨紫幽微叹了口气,转身正要进屋,却听侍剑在她身后道,“小姐,云王出事了。” “云王?”墨紫幽回身看侍剑,就见侍剑沉着一张脸走进院门来。她皱起眉头问,“他出什么事了?” “外面现已传得满城风雨,说是昨夜刑部在秦王、府的书房中,抓到了叶府皇上遇刺一案的幕后主使,正是云王。”侍剑道,“听说,皇上看了刑部呈上的案卷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云王关入刑部大牢,着三司会审此案。” 墨紫幽微楞,果然,她昨夜的直觉没有错,秦王、府果真有问题,只是为何会是楚卓然? 侍剑定定地看着她,缓缓加了一句,“听说,今早秦王已经从刑部回秦王、府了。” 墨紫幽看了侍剑一眼,侍剑还真是相当关注楚烈的消息,可惜她仍是不肯说出她与楚烈之间有何仇怨。但这不是现在她该关注的重点,她关注的重点是,“为何云王要夜入秦王、府?” “据说,是因为刑部怀疑秦王就是叶府皇上遇刺一案的幕后主使,云王想借机栽赃嫁祸于秦王,便夜入秦王、府书房,在书房里藏了叶府皇上遇刺一案的证据。哪知,昨夜之事根本是刑部借着秦王、府布下的一场局。”侍剑看着墨紫幽,问,“小姐,相信云王真会行此事么?” “那么你呢?你信不信?”墨紫幽看着侍剑,反问道。 “我不知云王为人,但我知秦王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侍剑冷着脸道。 墨紫幽沉默不语,昨夜她直觉得秦王、府被搜查一事是陷阱,故而用箫声引走了姬渊。她原以为姬渊不去,楚烈就没有替死鬼。那么,无论楚烈与墨越青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协议,在皇上给墨越青破案期限只剩下两天的情况下,也许墨越青就只能把楚烈交出去。 哪想到,昨夜楚卓然居然会夜入秦王、府! 姬渊夜入秦王、府,只因他不愿放过丝毫可以置楚烈于死地的机会。 那么,楚卓然呢?他为何而去? 只一瞬间,墨紫幽便已想明白,楚烈不知与墨越青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才让刑部在秦王、府布下天罗地网引人入瓮。虽然楚烈此举是想要引出在暗中坏他事之人,但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替他自己脱罪。所以,他定是做了双保险,一边设下陷阱引蛇出洞,一边又担心那条蛇引不出来,便就想了法子将楚卓然引去秦王、府的书房。楚烈一定事先在书房里藏好了东西,就等着楚卓然潜入书房时来个人赃并获。 且,想引楚卓然夜入秦王、府实在太过容易,因为楚卓然的软肋太过明显,那就是苏雪君。 楚卓然这些年暗地里一直在找苏雪君之事,楚烈说不定知道。楚烈只要想法子向楚卓然放出消息,说秦王、府的书房里有关于苏雪君的下落的线索,楚卓然必然入瓮。于是,楚烈便有了一个替死鬼。 当真万无一失的好计策!若是昨夜姬渊进了秦王、府自投罗网,那么楚烈不仅有了一个替死鬼,还能解决他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若是姬渊没去,还有一个楚卓然备用着,无论如何楚烈能有一个替死鬼为自己脱罪。 只是,墨越青与楚烈一向并无往来,墨越青既然会查到楚烈身上,必定是握着一定的证据。楚烈到底私底下与墨越青达成了什么协议,才能让墨越青这样帮他? 墨紫幽忽然又想起,前世墨越青和宁国公府一开始并不看好楚烈,更看好七皇子楚宣一些,可是后来却是突然转了态度,开始支持起楚烈。如今想来,也许与墨越青这次会突然帮楚烈有关。那么,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 “小姐,云王此次怕是必死无疑了。”侍剑又摇头道。 轼君本就是大罪,更何况皇上一向疑心过重,从前就几次受了小人的挑唆猜疑楚卓然,此次必然也会怀疑楚卓然派人刺杀他,是想要在他死后,借着自己手中的兵权,弟继兄位,登九五之尊。 以皇上的心性,一旦疑了楚卓然对他有不臣之心,定是非杀了楚卓然不可。 “他不会死的,他不该死。”墨紫幽看了一眼侍剑,转身进屋,又对飞萤道,“飞萤,立刻服侍我梳洗。” 楚卓然忠君爱国,为大魏征讨四方,屡屡击退强敌捍卫边疆,他治下严明,他的军队每到一处,从不侵民扰民,是以倍受赞誉。且,他虽功勋卓著,却从不为自己向皇上邀功请赏。,至今却也就是个亲王,再无加官加授,可他无怨无悔,一心为国付出。 大魏不该失去云王,百姓也不该失去云王。云王不该替楚烈那种人去死。 且,这一局分明就是姬渊与楚烈在斗法,楚卓然根本就是个局外人,若非她昨夜救了姬渊,楚卓然也不会成为楚烈的替死鬼。所以她也一定要想办法救楚卓然。 “是。”飞萤跟进去,服侍着墨紫幽梳洗穿戴,她帮墨紫幽绾发时,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你有办法救云王?” 轼君这等死罪,若真凭实据能把真正的幕后主使揪出来的之,根本无法打消皇上对楚卓然的疑心,这于墨紫幽而言,实在太难。 “我没办法,但我知道有人一定有办法。”墨紫幽沉声道,“我们去成王府。” “可是,昨日小姐才让夫人找借口让你出府,今日再出去,会不会太引人注意了?”飞萤皱眉道,“若是老太太问起夫人为何有事总让小姐去办,可怎么好?” 大家闺秀时常独自出门,的确不会让人传出什么好话,指不定还会让墨老夫人给封夫人扣上一顶管教不严的帽子。 “那就入夜之后去,你去打点。”墨紫幽犹豫了一下道,墨老夫人如今一直盯着封夫人,就等着抓封夫人的错处,她的确不能给封夫人添麻烦。 “是。”飞萤又继续帮着墨紫幽梳头。 “小姐,为何会想去成王府求助?”侍剑忽然问,她在墨紫幽身边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也知道墨紫幽与楚玄一向素无往来。“莫非,小姐是想用上次在叶府救了成王的那个人情来请成王帮忙?” 墨紫幽看着铜镜里梳头梳了一半的自己,沉默不语,楚玄不止欠了她一个人情,而是两个,还有一份《诫子书》,如今该是该让他还的时候了。 “小姐,我也陪你一起去吧。”侍剑道。 墨紫幽抬眼看侍剑一眼,往日若非她要求,侍剑可是极少主动提出要跟着她的。 “你想去,就去吧。”墨紫幽淡淡道。 *** 到了戌末时分,一辆马车行驶在金陵城夜色下的街道上,马车拐入一条巷子之后,缓缓停在了成王府的后门前。 一只素手撩开马车的车帘,侍剑当先下了马车,飞萤扶着头戴幂篱的墨紫幽在之后下车。侍剑走到成王府的后门前,抬手轻轻扣了扣黑漆木门,便有一位老者从里面打开了门,他有些警惕地打量了她们三人一眼,问,“墨四小姐?” “是我。”墨紫幽点了点头。 “请。”那老者让开了身子,待墨紫幽三人进门之后,他又立即关上了黑漆木门,转身为墨紫幽三人领路,“王爷因有伤不便,故而在他的寝室里等着小姐。虽是失礼,但还望小姐体谅。” “不敢。”墨紫幽打量着那个老者,看他的言行举止,显然是成王府里多年老仆。她又转头四顾,打量起成王府来,楚玄回到金陵不过短短两个多月,离开金陵却已有六年,可这成王府里看起来一切井井有条,丝毫不乱,绝非两个多月可达到的程度。看样子,成王府里留下的下人都是忠心耿耿,才能在成王不在的时候,也把成王府打理得这般好。 那老者一路领着她们进了楚玄所住的正院,方走进堂屋,墨紫幽就听见左次间的雕花檀木隔扇门里传来几声咳嗽。 老者向着西次间示意道,“王爷就在里面,小姐自己进去吧。” “多谢。”墨紫幽向着老者点了点头,待老者退下去后,侍剑便伸手帮她推开了西次间的隔扇门。 墨紫幽看见这西次间当中放着一个大熏笼,西面立着一个八扇檀木雕刻山水屏风,北门是一张软榻,楚玄穿着舒适的薄绸衫,正半靠在软榻上看着她。 “小姐。”墨紫幽正要进去,侍剑却是拉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墨紫幽抬眼看了那八扇檀木雕山水屏风一眼,才缓步走了进去,向着半靠在软榻上楚玄福身,“成王殿下。”。 “你派人传话求见于我,是有何事?”楚玄冷声问,他从初遇时起就因了墨紫幽那张脸而对墨紫幽一直保持着警惕之心。 “我是来向成王殿下讨债的。”墨紫幽看着楚玄,缓缓道,“当初我赠王爷《诫子书》时,便曾说过,我将来也许会有求助于王爷的地方。” “我心知你有一日必会要我还欠你的人情。”楚玄冷笑了一声,冷眼看着墨紫幽,道,“你说吧,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救云王。”墨紫幽回答。 楚玄微微一怔,又冷笑起来,“云王犯的可是轼君谋逆之罪!” “他是无辜的。”墨紫幽道。 “你怎知他是无辜?”楚玄冷冷看她。 “云王是否无辜,成王殿下心知肚明。”墨紫幽看着楚玄道,“所以,这个忙,你帮不帮?” “当日你曾说,断不会提出一些超出我能力范围,又或者是会损害到我利益的要求。”楚玄冷冷道,“这个要求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我的要求并不高,那日在叶府当中,王爷替皇上挡了一剑,皇上如今待王爷自是比任何人都不同。为云王求情,拖延一下时间,我想王爷还是做的到的。”墨紫幽冷冷看着楚玄道,“一份《诫子书》的人情也许不够,可上次在叶府,王爷可还欠了我一条命,这总足够了。” 楚玄虽不一定能保下楚卓然的命,但以他如此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他的确可以为云王求情拖延上一段时间。但那也会让皇上怀疑那日他的救驾其实是与楚卓然串通好的一场戏。就算皇上不会这样想,以皇上的性子,楚玄一旦为楚卓然求情,必会激怒皇上,那么楚玄好不容易与皇上之能重拾起的父子之情,又会有所损害了。 所以,并不是不能帮,全看楚玄愿不愿意。 楚玄稍稍抬眸,盯着墨紫幽看了片刻,问她,“你为何要救云王?莫非是因云王对你好?” “我心知云王对我好,只因我长得像他六年前故去的未婚妻,成王殿下就不用再提醒我了。”墨紫幽淡淡道。 “原来你知道。”楚玄一怔,又略有些讥讽地笑起来,“那是为何?莫非就因云王曾给你的一点温情,你便爱上了他?” “我救云王,只因我想救,无需理由。”墨紫幽的目光瞥过一旁的檀木屏风,又对楚玄道,“且,云王铁骨铮铮,一身战功赫赫,却从不为已求势求利,忠心事君,无怨无悔。如此之人,难道不值得成王你一救?” 楚玄沉着脸不说话,墨紫幽又道,“况且,他此次会夜入秦王、府,十之八、九是为了你的表姐苏雪君姑娘!难道你也要见死不救?” “儿女情长,又有何用!”楚玄冷哼了一声,他抬眼看墨紫幽,目光中透着沉冷,“他若真那般在意我表姐,当初苏家出事,为何他从南境归来,竟是连质问都不曾质问过我父皇一句?这六年来,他又是否曾为我表姐的惨死向我父皇愤怒过一次?” 楚玄摇摇头,道,“没有,一次都没有。他就是我父皇的一条狗,他对我表姐所谓的真心敌不过他对我父皇的忠诚。那又何必再做此姿态!我想,能够死在我父皇的手上,他也算是得偿所愿!” “的确,云王就错在一个‘忠’字上。”墨紫幽轻轻笑了笑,“我想,若是云王并非对皇上如此忠心不二,能为王爷你所拉拢,助你登上皇位,王爷是一定会救他的。” 楚玄面色更冷,墨紫幽冷眼看他,道,“我说错了么?” 楚卓然对皇上太过忠心,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不曾背叛过皇上,更不曾被任何人所拉拢,也不曾为任何皇子说过一句好话。前世后来楚卓然会与楚玄联兵对付楚烈,那是因为楚烈弄得魏国百姓怨声载道,楚卓然自然是看不下去。 所以,救楚卓然,对楚玄来说,毫无好处。 “那又如何?”楚玄面无表情道。 “所以,成王殿下是不肯救人了?”墨紫幽冷声问。 “我若不肯,你能如何?”楚玄颇为轻蔑地笑了一声。 “那我就只好同皇上讲一讲那个‘狼子野心’的故事了。”墨紫幽淡淡道。 “你以为父皇会听你胡言乱语?”楚玄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极为锐利,仿佛要刺透墨紫幽一般。 “那也许我该先同皇上讲一讲,那日的刺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幕后主使到底是谁。而王爷又是怎么窥到先机那么巧得替皇上挡上那一剑!”墨紫幽毫不退让地盯着楚玄的双眼,道。 楚玄一怔,又冷冷笑起来,“你既然知道了这么多,你以为你今日还走得出去?” “若我今日无法离开成王府,自然会有人替我去向皇上说那个故事。”墨紫幽轻轻摇头,“王爷,莫要小看我。” 楚玄沉默片刻,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问,“你欲如何?” “你欠了我的人情,就必须还!还有那个躲在你背后之人——”墨紫幽面沉如水,猛然转头冰冷的目光直逼向那八扇檀木屏风,冷冷道,“他也欠了我一个人情!” 楚玄一皱眉,转头看向那八扇檀木屏风。屏风后缓缓转出来一人,俊颜白袍,眉目含情,正是姬渊。 方才侍剑附在墨紫幽耳边说的那句话是:屏风之后有人。 墨紫幽一下就猜到八成是姬渊,她和姬渊彼此忌惮,她突然求见于楚玄,姬渊怎会坐视不理。 她今日来找的本就不是楚玄,她并不认为楚玄有本事救云王,她找的是楚玄背后那个人——姬渊。 她相信以姬渊的聪慧和他重生一世的优势,再加上皇上对他的宠爱,要救云王一定不难。 而她找上楚玄,楚玄是姬渊的主人,自然就等于找上了姬渊。只要她拿着把柄威胁楚玄,姬渊自然要出手。 更何况,他确实也欠了她一个人情。 “我何时欠过四小姐人情?”姬渊用他那多情的双凤眸淡淡看着墨紫幽,笑问道。 “昨夜,□□。”墨紫幽也看着他,缓缓道,“若非我,昨夜出事便是你,而不是云王。所以这个人情,你必须要还。” “是你。”姬渊定定地看她,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他一步一步走向墨紫幽,双眼中似有隐隐的血丝。他问,“为何你会知道那首曲子一定能引走我?” 墨紫幽不答,只是看着他,姬渊逼近她,又问,“你到底是不是她?” 墨紫幽仍是不答,只是冷声问,“你救是不救!” 姬渊终是在离她一步之距处停住脚,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片刻,才笑,“我救!但你必须按照我的计划行事。” “好,”墨紫幽爽快点头,问他,“你有何计划?” “你可知秦王私下找过赫泰,让赫泰若是娶不到思柔公主,便向皇上提出纳四小姐你为妾。”姬渊缓缓道,“然后赫泰再悄悄把四小姐你送给秦王。” “赫泰已说过,他不会娶除了思柔公主之外的任何大魏女子。”墨紫幽心中一凛,道。 “妾,不算娶。”姬渊回答。 墨紫幽沉默了,她回想起那日在叶府,楚烈最后同她说的话,他说让她莫要高兴的太早,这世间万事从来未有定数。 原来,楚烈是这个意思,他竟还没对她死心,还妄图得到她,再通过她得到苏雪君! “所以?”墨紫幽知姬渊告知她此事,必有下文。 “我要你答应赫泰的要求。”姬渊微微笑道。 墨紫幽静静看着姬渊半晌,点头道,“好。” “小姐!”飞萤和侍剑顿时惊呼出声。 “四小姐果然爽快,若是云王知道四小姐这般甘愿为他牺牲,一定会非常感动。”姬渊抚掌大笑。 “你的计划最好保证万无一失。”墨紫幽冷冷看他,“姬渊,你知道我的,若是你耍了我,我定会让你——”她看了楚玄一眼,接着道,“和你的主子,得不偿失。” “四小姐,请放心。”姬渊淡淡笑,“只要你听我的安排,云王一定无事。” 墨紫幽缄默地凝视他片刻,终是转过身走出西次间,对等在隔扇外的侍剑和飞萤道,“我们回去。” 语罢,墨紫幽走出堂屋,一路向成王府的后门方向走。飞萤立刻跟了上去,侍剑沉默地看了楚玄一眼,方才跟上墨紫幽和飞萤。 “小姐,你真的要去给那个西狼王子当妾?”飞萤跟在墨紫幽身后,焦急地问。她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让墨紫幽摆脱了和亲之事,如今墨紫幽却又自己跳进更可怕的火坑里了。 墨紫幽沉默不语,她自然是不可能会让赫泰把她送给楚烈。她答应姬渊的要求,只是因为相信姬渊必有万全的计划而已。她相信姬渊这么聪明,也不会认为她会让自己乖乖地落在楚烈手里。 侍剑却是忽然道,“成王,从前不是这样的。” “你认识成王?”墨紫幽回头看侍剑一眼。 “当年成王治理两江水患之时,我曾与家人一起去两江救助过百姓。”侍剑沉默了一下,道,“当年的成王仁德善心,事事亲力亲为。水患之后又发生瘟疫,成王为了求助百姓,自己也染上瘟疫,差点连命都没了。” 所以,当年两江百姓才会说楚玄是当世圣贤,奉予他“白泽君子”美名。 墨紫幽长叹一声,可无论当年如何,如今的楚玄都不再是当年的白泽君子。 可这也并非楚玄之过,怪只能怪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作者有话要说:  (1.9修改了一下,之前有一些没写明白的补充明白)昨天发生了一些糟心事,弄得我心情不好,一直写不顺,才到现在凌晨四点才更。。。。。。otz。。。。。明天会恢复12点前的。。。。。。表打我。。。。。 第72章 西次间里,姬渊缓步走到堂屋门边, 看着墨紫幽离去的方向, 缄默不语。 忽然, 他听见楚玄在他身后说, “姬渊, 这个女人太可怕。” 姬渊回过身, 就见楚玄披着衣,捂着自己心口的伤处,站在西次间的檀木雕花隔扇边看着他。楚玄道, “当初,你告诉我,此女将来会入秦王、府为妾,会成为我三哥最重视的女人。你接近墨家一则是要找机会设计挑拨墨越青和我三哥,二则就是想要拉拢于她,最好能让她入秦王、府之后为我们所用。” 姬渊沉默不语,楚玄又道,“可你后来又说你猜错了, 她不会入秦王、府,反而行止处处出乎你的意料,甚至窥破我七弟设计徐小姐一事,抢在我之前救了徐小姐。所以你想要抓住她一个把柄,却反被她设计得再不能接近墨府。” “她太过警觉,又一向提防于我。”姬渊淡淡回答,“我不过稍有异动, 她便立刻狠狠地反击了。” “而这一次,她又看穿了叶府父皇遇刺一事和我这场苦肉计的真相。昨夜,连你也没看穿秦王、府的陷阱,可她却看穿了。”楚玄看着姬渊,沉声道,“姬渊,她事事出你意料,屡屡窥破你的计谋,凡事先你一步,却与你我不同道。” 姬渊又沉默了。 “姬渊,她是变数。”楚玄走出隔扇门,走到姬渊面前,伸出左手握紧姬渊的右肩。他道,“她会是你我的阻碍。” 此次,墨紫幽威胁他们救陷于轼君谋反之大罪的云王,本就是件极难之事,若是他朝,她再拿着他们的把柄,提出其它要求—— 姬渊依旧沉默不语。 “你早知她太过聪明,脱出了你的掌控,明明有别的方法可以对付她,可你却未用。”楚玄看着神色复杂的姬渊,问,“自你成为我谋士以来,事事果决,从不心慈手软。为何独独对她?” 姬渊仍是沉默着。 “姬渊,六年来我们精心谋划,步步为营,走到如今并不容易。”楚玄最后道,“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莫要让我失望。” 姬渊始终沉默。 楚玄的目光盯在姬渊脸上,握着姬渊右肩的手越来越用力,力气大到他心口的伤口绷裂,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胸口的衣料,从他捂着心口的指尖露出殷红来。 姬渊盯着那片越来越大的殷红之色看了许久,终是满口晦涩道,“我明白。” 楚玄松了一口气,放开了姬渊的肩膀。姬渊却是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步出堂屋,走出了楚玄的院子。他一路横穿成王府,从另一处角门离开。等在角门外的车夫看到他,正要过来,他却向着车夫摆摆手,让车夫自己回去。 他独自步入金陵城沉默的夜色之下的小巷之中,他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梭。这些小巷与昨夜他寻找那奏箫之人时所走过的那么相似,那箫声凄凄悠悠,一路引他离开秦王、府的陷阱。 他在那纵横交错的小巷里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奏箫之人,他回到梨园之后,一夜难眠,只能用琴抚奏《笼雀》来平息他那颗沸腾的心。 原来是她,果然是她。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楚玄方才之言与昨夜小巷里的箫声不停纠缠在他的脑海之中,让他的内心痛苦又挣扎。他回想起与墨紫幽相遇之后的点点滴滴,她的冷漠,她的忌惮,她的聪慧。 她如前世一般入秦王、府时,他便对她起了疑心,故而屡次试探于她,她却始终不肯承认。 可就算她未承认,如今他也已能确定,她就是他一直想找的女子。那个前世在他将死之时,忽然从一墙之隔伸手抓住他的女子。 前世那场最后的大火里,她对他说,不想一个人孤独死去。 前世那场最后的大火里,他回握紧了她的手,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他会陪着她。 其实,前世最后得到陪伴的人又岂止是她一人,他也一样。她伸过来的手在他生命之末抚慰了他被关在幽司铁狱里三年的孤愤之心,让他能够从容赴死。 她和她的手,于他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只是那时,他并未想到她前世会是楚烈最宠爱的女人——墨紫幽。 那么,她分明早已看破他的身份,为何迟迟不肯与他相认。 今生,她回金陵城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真的看不透她,她太难捉磨,就如楚玄所言,她会是变数。不知何时,就会打乱他和楚玄的全盘计划。 六年前在临川那场雪中,他曾对楚玄承诺,必为他铺就凌云路,助他登九天之阙,成他之鸿图之愿。 只是,通往九五之尊的道路往往都是鲜血铺就而成,不知要有多少牺牲和杀戮在里面。他从不标榜自己为大善之人,无论前世今生,他从来都不自认为是个好人。为人谋士者不该心慈手软,必须牺牲某些人时,他也从未犹豫过。 那么,对于她呢? 回到梨园时,姬渊已是一脸疲惫,他在梨园的居所是一幢二层的独立小楼,是梨园里离墨府最近的一处。 他方登上小楼的二楼时,就听一人对他笑道,“你去哪了,我等了你许久。” 赫泰正站在小楼二楼的扶栏边打量了他一眼,又笑道,“怎的一脸忧愁之色?我认识的姬班主可是从不知忧愁为何物。” “王子怎么这么晚来了?我进园时居然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姬渊收起一脸的疲惫,又换上了他惯用的伪装——那不变的,多情的微笑。 “多日不见,我甚是想念于你,所以来看看。”赫泰笑看着姬渊道。 “哦?”姬渊淡淡笑,“我还以为是王子终于坐不住了,来找我帮忙的。” “你真是聪明。”赫泰微叹一声,“我的确是来找你帮忙的。” 姬渊倚着扶栏,笑看着赫泰不说话,赫泰一脸愁眉苦脸道,“皇上说了,他要在他寿宴当日出题考我与梁国的求亲使。我们西狼人向来直来直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可你们中原人却不一样,你们心眼太多。我真怕到时我一题也答不上来,所以就想请你从皇上那里为我打听打听。” “王子其实不必在我面前装傻,”姬渊轻轻笑了一声,看了一眼穹顶的繁星,似笑非笑道,“你分明知晓思柔公主一定不会嫁去西狼。又何必在我这里假作姿态想让皇上以为你真的有心求娶公主。” 赫泰淡笑不语,谁都不是傻瓜,西狼和梁国相比,换成是他也更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去梁国。 “我想王子在你西狼的其他兄弟面前也一直是这般装傻吧。”姬渊又笑。 有时候,装得不那么聪明,可以躲去很多祸事,比如赫泰如今虽是西狼王最疼爱的儿子,但因他一向表现得冲动鲁莽,毫无心眼,故而他那些一心想争夺王位的兄弟们都觉得他太好对付,不足为惧,反而先与他人掐得死去活来,却打算将他留在最后。 只是,伪装一旦被识破,就不能成为伪装。 赫泰静静看着倚在扶栏上的姬渊,三月夜间的凉风吹得姬渊一身白袍鼓动翩飞,他俊美的容颜在夜色下更显魅惑,特别是那一双总是含情带笑的凤眼,那般勾魂夺魄,让人不能自拔。 他太美,他是赫泰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人,但是越是美丽的东西,往往越是危险。 赫泰一步一步走近姬渊,眼中隐隐浮现杀机,他伸手掐住姬渊的脖子。姬渊却是避也不避,任由赫泰掐着自己的脖子往扶栏外压,压得他的腰在扶栏上弯成了残忍的弧度。 “姬渊,人还是莫要太聪明的好。”赫泰冷冷道,“容易短命。” 姬渊弯着腰,仰头与赫泰对视,他笑,“王子,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赫泰眼中的杀意没有褪去,依旧用力掐着姬渊的脖子,随时都可以将姬渊推下楼去。 “我知道秦王私下里也找你做了一个交易。”姬渊笑看着赫泰,他一脸从容,仿佛现在被赫泰掐着脖子之人并非是他。 赫泰微微眯了眯眼,冷笑了一声,“你在我身边安插了人?当真是小看你了,你在为谁行事?” 他原以为姬渊不过是一介优伶戏子而已,虽受皇上宠信,但丝毫不足为惧,所以一向未对姬渊做太多提防。 “不,你身边并无我的人,”姬渊轻轻笑,“但是秦王身边有。” “你就不怕我告诉秦王?”赫泰冷笑着问,“秦王可是给了我极大的好处。” 楚烈提出要与他结盟,双方互助,他帮楚烈得到大魏皇位,楚烈则帮他成为下一任的西狼王。但楚烈近来失宠之事,他也是看在眼中,自然没有轻易答应。毕竟与一位看不出前途的大魏亲王结盟,于他并无好处,反是拖累。 “王子不会。” “为何?” “因为同我做交易,于你更为有利。”姬渊笃定地笑道。 “哦?”赫泰一脸不信。 “我知道西狼其他王子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姬渊笑道,“这些秘密对于你争得王位可是大有用处。” 赫泰一怔,又冷笑起来,“他们的秘密既是不为人知,你又怎会知道?” “不巧,我偏偏就知道。”姬渊微笑着说,“就看王子有没有胆量信我一次。” “你要我拒绝秦王?”赫泰沉默了一下,问。 “不,我要你答应。”姬渊笑道。 赫泰又是一怔,就听姬渊道,“当然,不仅仅如此而已。只是这笔买卖,王子做是不做?” 赫泰沉默凝视姬渊片刻,眼中的杀意缓缓退去,他放开姬渊的脖子,沉声回答道,“好。” *** 接下来的几日,墨紫幽都按着姬渊的计划在安心等待,很快便到了三月十四日殿试,萧望之高中榜眼,前世的探花墨云天却排在二甲第二名,一甲第一名的状元郎却是墨紫幽在前世未曾听闻之人——苏见。 事有所异,墨紫幽自然就想到了姬渊身上,只怕这个苏见也与姬渊有关。只是现如今,她并无心思去猜测姬渊安排苏见这个人成为状元的用意,她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楚卓然一事之上。 在此期间,关于楚卓然轼君一案在金陵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楚卓然多年来保家为国,战功赫赫,加之他麾下军队军纪严明,所过之处从不侵民扰民,与其他军队大不相同,故而极受大魏百姓的敬仰爱戴,在民间声誉斐然。 可如今,却突然说他阴谋轼君,百姓自然是觉得难以置信。是以,民间相信楚卓然是清白的人还是居多。 这几日以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联手一直在调查此案。而文武百官,说什么的都有,但多数都是趁此机会落井下石,上书弹劾楚卓然的各种莫须有的罪状。 楚卓然为人沉默寡言,从不与人结党,许多想在军中走他门路之人都被他拒之门外,自是暗地里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更有一些想在军中出人头地的,觉得这个楚卓然这个军事奇才挡了自己的道,让人无法看见他们的光彩,故而也想借机拉楚卓然下马。 幸而,还有叶阁老和楚玄出面为楚卓然求情,请皇上看在楚卓然多年来一直为国尽忠,战功无数的份上,多做考量。 他们二人,一个是叶府的主人,一个在叶府刺杀发生的当天为皇上挡了一剑,如今站出来为楚卓然求情,难保不会被人怀疑他们与楚卓然是同谋,可他们依旧是站出来了。 消息传出,金陵城中那些同情于楚卓然的百姓纷纷赞扬叶阁老与成王一身正气,直言敢谏,不为自身私利而眼见忠臣被构陷而不顾。 当然,自然也有那等借机生事的小人,进言怀疑叶阁老和楚玄与楚卓然有所勾结,请皇上将他二人一同下狱审问。 皇上本就因楚卓然派人刺杀他一事而怒气难平,被这些小人一挑唆,顿时就有些举棋不定。幸而此时长年在家中赋闲的徐太傅进宫面圣,与皇上密谈了一番。之后,皇上不仅未治叶阁老和楚玄之罪,反对二人毫不避嫌的大胆进言大加赞赏,更要求三法司对于楚卓然轼君一案必须细审,不得草率结案,更不可欺屈打成招,借机构陷。 这样,总算是为楚卓然争取了一点时间,至少三法司里若真有人想对楚卓然动什么手脚,如今都不敢轻易行事。 墨紫幽还请封夫人拜托了大理寺少卿林大人在这个案子上多费心,以林大人之精明,若有人想伪造证据要欺瞒于他并不容易。她又找了机会买通了刑部大牢的牢头,伪装身份独自一人悄悄前去看望楚卓然。 她去刑部大牢的那天,却在刑部大牢遇见一人。当时,她戴着幂篱正要走进刑部大牢的大门,却有另一头戴幂篱的女子从大牢里出来与她撞在一起。 这一撞之下,两人头上的幂篱都歪了,各自整理时,她们看见了彼此的面容。 “薛小姐。”墨紫幽惊讶地看着那个女子,她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薛颖。 “你能来看他,还算是有良心。”薛颖冷冷道,她猜出墨紫幽是来看楚卓然的。 墨紫幽沉默不语,昨日,皇上已经下旨,给七皇子楚宣和东乡侯嫡长女薛颖赐婚。放弃了徐静妍和墨紫冉的情况下,武贤妃最终选择了薛颖,与前世相同。 只是,薛颖今日却还乔装前来看望楚卓然,这件事一旦被人发觉,于她的名声极为不利,但她却仍然做了,显然是对楚卓然用情极深。 “你去看他吧,他一定会高兴的。”薛颖走过墨紫幽的身边,就要离开。 “薛小姐。”墨紫幽回身唤她。薛颖停住脚回头看她,她道,“七殿下并非良配。” 薛颖轻轻笑了一声,并未回答,幂篱的薄纱掩住了她的真容,墨紫幽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看着她沉默地转身,一路远去。 墨紫幽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刑部大牢。牢头将她领到楚卓然所在的牢房前,对她笑道,“小姐可别聊太久,被人发现,我就麻烦了。” “多谢。”墨紫幽赏给了他一个金锭,那牢头立刻眉开眼笑地离开了。 楚卓然所在的这间牢房十分简陋,地上铺满了潮湿的稻草,连床都没有,只有一张破桌,和一盏油灯。 楚卓然就坐在那张破桌之旁转过头来看她,淡淡笑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王爷怎知是我?”墨紫幽取下幂篱,对着楚卓然笑道。她今日穿得极不起眼,连一样贵重之物都没带,若非看见她的容貌,薛颖是绝对认不出她来的。 “因为你的身形和站姿与她太像。”楚卓然笑叹一声,“多谢你来看我。可这太过冒险,你不该来的。” “名声于我,并无用处。”墨紫幽淡淡看着楚卓然,“我来是想问,王爷那夜为何要去秦王、府?” “那夜,有人送了一封密信到云王府,说秦王、府的书房里藏着雪君下落的线索。”楚卓然回答。 果然,墨紫幽叹了口气,“这样王爷便中计了?” “那封密信里,还附了一块雪君的衣角,那上面的刺绣是雪君的手法,我认得。”提起苏雪君,楚卓然就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难怪他轻易就中计了,只是楚烈为何会有苏雪君的衣角?难道苏雪君的失踪真与楚烈有关? 墨紫幽皱了皱眉,看着一脸心痛的楚卓然,又想起那夜楚玄之言,她问,“王爷可否告诉我,为何你从不曾因苏姑娘之死,质问过皇上一次,对皇上愤怒一次?” 这一点,多年来一直让楚卓然为人所诟病,许多人都道他当年情深敌不过他对君权的畏惧,敌不过他对皇上的忠心。 “我幼年失怙,是皇兄将我一手带大,又培养教导于我,他于我有大恩。”楚卓然神色复杂地回答,“且,他是君,是国,我不能不忠。” 情爱与忠义,从来都是一种两难的选择,多少人在面临这样的选择时摇摆不定,就如楚卓然。他一边对皇上所为保持沉默,绝不相问,一边又四处寻找苏雪君的下落。 “那你可曾把那封密信给皇上看过?”墨紫幽问道。 “那封密信不知是用什么写的,待刑部去我府上找到那封密信时,信上字迹已消失得一干二净。”楚卓然摇头,“不过一块衣角,皇兄自然不信。” “只怕,皇上反要疑你因苏雪君对他怀恨在心。”墨紫幽叹息道,果然是楚烈,行事当真是滴水不漏,未留下丝毫马脚可抓。 楚卓然沉默不语。 “王爷,无论三法司如何逼迫于你,都不要认罪。”墨紫幽看着楚卓然,正色道,“就算有人再拿苏小姐的下落诱骗于你,你也绝对不能认罪。你要等,耐心地等。” 她最怕的就是楚卓然再因苏雪君而失了理智,被人骗得自己认罪。所以,她今日是来提醒他的。 “你要救我?”楚卓然顿时猜出墨紫幽让他等待拖延的用意。 墨紫幽点头,楚卓然失笑摇头,“你救不了我的。” “我的确做不到,但有人可以,王爷按我的话做便是。”墨紫幽相信姬渊既然说得出,就一定做的到。 姬渊与她不同,前世她困于内院后宫之内,他却身在前朝权谋之中,所以姬渊知道的一定比她多,能做的一定比她多。 否则,她就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配合姬渊的计划。 “王爷,如果你按我说的去做,只要你平安无事从这刑部大牢出来,我就告诉你一个关于苏小姐下落的秘密。”墨紫幽对楚卓然道。 楚卓然先是激动地站起来,既而却又马上露出苦笑,“你方才还说让我不要受他人诱骗,现在你却反用雪君来骗我我。” “我没骗你。”墨紫幽把幂篱戴回头上,转身离开,留下一句,“信不信我,就看王爷自己了。” 楚卓然又怔怔坐回稻草上,盯着那盏油灯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写得有点乱,我一会儿要修一下,如果半夜看到更新,就是我在改文。 上一章,男主让女主配合,只是计划而已,他可没傻到认为女主真会让自己乖乖落在楚烈手上,女主也不可能真这么干,她爽快答应,只是知道姬渊言之有物。 还有女主不是自信自己一定能救云王,她是相信姬渊能救,她会找上成王,不是要逼成王救云王,她要找的是姬渊,成王是姬渊的主子,逼了成王,姬渊自然会出手。这一点,我没写清楚。 有人说女主上帝视角,觉得谁是好人就要救,这不是谁是好人的问题,女主分明知道楚卓然是无辜,若非她救了男主,倒霉的就不会是楚卓然,她救了一个,怎能放另一个不管。而且就目前来说,楚卓然是局外人,是被牵扯进姬渊和楚烈争斗的牺牲品,女主逼姬渊救他,本属正常。 我的男女主从来就不是好人,更不是完美的人,这世上两难之事太多,非此即比,完美的人太难写,我写不出来。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缺陷,女主前世太过盲从于楚烈,所以今生反而就变得非常主观,非常有自己的主见。男主前世犯下大错,所以今生他一心想改变这个错误,他们都不完美,只是行事各有底限罢了。 第73章 在金陵城这接连不断的风波中,到了三月十八皇寿诞之日。寿宴盛典当日, 勋贵百官和身有诰命的外命妇都要按品秩穿戴于清晨一早便分男女两列候于皇宫正南门外, 等待宫门开时, 排序入宫向皇上贺寿。 墨紫幽, 墨紫冉, 还有墨紫薇三人并无诰命品秩在身, 按理说除非与皇室特别亲近,否则是不用入宫贺寿的。只是萧贵妃特下了懿旨,让墨紫幽随同墨老夫人一起入宫, 于是墨紫幽便也清早就穿戴好,陪着墨老夫人在正南门外命妇之列中等候。而墨越青则由已是进士出身的墨云天陪同在外官之列中等候,墨家其余人并未入宫。 待到宫门一开,外官便由内侍官引着前往紫宸殿去向皇上贺寿并献上各府准备的寿礼。外命妇则由宫中女官引着前往萧贵妃的关睢宫拜见,之后再由萧贵妃等宫中高位嫔妃领着一同前往紫宸殿向皇上贺寿。 在外官和外命妇分开之时,墨紫幽看见外官队列之前的楚玄和楚烈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楚玄目光阴沉冷淡,楚烈的眼中却是带着诡异的笑意, 赫泰已答应了他的交易。 而萧家因了萧贵妃受宠的缘故,除了宁国公世子萧镜之和新科榜眼萧望之之外,无官无爵的萧朔之也随行在列。见到墨紫幽,萧朔之便冲着她一个劲的笑。 墨紫幽也向他笑着点点头后,就别开眼跟随在墨老夫人身后,由女官领着往关睢宫去了。 到了关睢宫的正殿之中,墨紫幽就见徐淑妃, 武贤妃,还有宫中其他嫔妃俱已都在。萧贵妃坐在北首正中,武贤妃和徐淑妃分坐在她左右两侧,其余妃嫔皆按品级在两侧下首落座,接受一众外命妇的拜见大礼。 “紫幽,”待让众外命妇平身之后,萧贵妃就向着站在外命妇之末的墨紫幽招手道,“上前来同我说话。” 墨紫幽听命走上前去,萧贵妃看着她,便笑着拉起她的手道,“果然是承你吉言,前几日我觉得不舒服,便请了御医诊脉,竟发现我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我今日传你进来,便是想向你道谢的。” “恭喜贵妃娘娘。这是娘娘自己的福分,紫幽不敢居功。”墨紫幽福身笑道,她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武贤妃和徐淑妃的脸色,武贤妃面色淡淡自然是不会为萧贵妃高兴,徐淑妃却也是一脸喜色道,“贵妃妹妹既是有孕,可千万要小心身子,今日皇上寿诞内宫事务繁多,你可别累着了自己。” “有两位姐姐帮衬着,我哪会累呢。”萧贵妃笑着对徐淑妃道,“反倒是事事劳烦于淑妃姐姐,让我心中甚感不安。” “你我之间,说什么客气话。”徐淑妃一脸亲切地笑。 不得不说,徐淑妃当真是八面玲珑,听说从前苏皇后也极喜欢她,如今这后宫里做主之人换成了萧贵妃,徐淑妃又能与萧贵妃这般亲密,丝毫不因苏皇后的死对萧贵妃心有芥蒂,显然从前她与苏皇后的情谊只怕都是虚的。不过这也是徐淑妃在后宫中的生存之道,她在皇上的嫔妃当中姿色才情都不算出众,性情除了和顺之外也无特点,却能多年在后宫当中屹立不倒,位居四妃,靠得便是这会做人的本事。 反观武贤妃却是孤坐于一旁,对于萧贵妃和徐淑妃之间的亲密交谈一脸不屑,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看向徐淑妃的眼神中也有掩藏不住的鄙夷之色,显然是看不上徐淑妃讨好萧贵妃的样子。 这时,思柔公主才姗姗来迟,待她与萧贵妃等众位嫔妃及外命妇相互见礼之后,才由萧贵妃,武贤妃,徐淑妃三位妃子带领一众内外命妇前往紫宸殿向皇上贺寿。 众人到达紫宸殿时,勋贵百官正在向皇上献上各家的寿礼,楚玄送上的自然就是墨紫幽赠予他的《诫子书》。韩忠把那卷《诫子书》命两个小内侍展开呈于皇上面前时,皇上深感意外地看了楚玄一眼,问,“你其他兄弟若送字画,要么与‘孝’有关,要么与‘寿’有关,为何你偏生送了这一幅诸蔼孔明的《诫子书》?” “儿臣在梁都六年间,时常回忆父皇昔年对儿臣的谆谆教诲,心中反思深省,深以为然,感念于父皇对儿臣的一片拳拳诫子之心,才会特意去寻了这前朝书法名家唐山大师写的这帖《诫子书》做这父皇的寿礼。”楚玄垂首恭敬回答。 自己如此冷待楚玄,却想不到楚玄心中却对他抱着如此之深的父子之情,皇上心中更觉惭愧。他的目光落在楚玄胸口的伤处,关切道,“伤可好些了?” “下床行走已是无碍,只是不得使力而已。”楚玄回答道。 “那就好。”皇上点了点头,楚玄就退回外臣之列,让别人继续向皇上献上寿礼。 这一番献礼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王公大臣们都是种出奇招,送上的寿礼无一不是奇珍异宝。墨家献上的自然是那尾通体金红的龙鱼,墨越青命人将那龙鱼装在一口大缸之中,抬入紫宸殿。而这龙鱼今日也极给面子,刚刚被放在皇上面前就一个鱼跃窜出水面在半空划出一道圆弧又再落回缸中。 墨越青立刻抓着时机向着皇上恭维道,“这龙鱼只有得见真龙之时,方会跃出水面。” “好好好!”皇上顿时圣心大悦,之前因墨紫幽和墨紫菡而对墨越青生出的怨气也消了大半。 但最绝妙的却是楚烈献上的寿礼,那是一只背上驮着一块碑的玄龟,那玄龟龟身不过双掌大小,碑也不到半尺高,碑上的凹陷正是上古文字的“寿”字。而这玄龟驮碑奇就奇在这碑与龟甲仿佛是一体,竟找不到一丝空隙,这碑上“寿”也像是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人工雕凿的痕迹。 “此等奇物你从何处寻来的?”皇上大奇,问楚烈道。 “父皇,”楚烈恭敬笑道,“《易经·卜辞》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古时,伏羲借河图画成八卦,夏禹以洛书治水,划天下为九州。他二人皆是大圣。这只玄龟是近日来现身于漓川当中,被漓川边的百姓发现,既而才为儿臣所得。儿臣想这驮碑玄龟现世,分明昭示着父皇为当世真圣,故而这份寿礼实则是上天给父皇之礼,并非儿臣之礼,儿臣不敢居功。” “好!”皇上看着那玄龟乐得眉开眼笑,喜不自胜,看着楚烈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楚烈退入外官之列时,面上也多了几许轻松的笑意,纵然上一次未能依靠苦肉计重获皇上的欢心,但他依然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达到目的。 待到王公大臣们全都献完寿礼,一众内外命妇也全都向皇上拜寿之后,皇上便移驾含元殿大宴群臣。西狼使臣和梁国使臣毕竟是客,就未让他们如大魏的王公大臣一般到紫宸殿行朝拜之礼,而是直接在含元殿内以客礼向皇上拜寿,献上两国各自的珍宝寿礼。 待皇上和百官命妇们皆入座后,皇下便下令礼部开宴。今天礼部自然也请了戏班子,因姬渊近来受宠,故而礼部大着胆子依旧请了芙蓉班来为皇上贺寿。只因上次花朝宴上芙蓉班唱《长生殿》一事还让礼部官员们心有余悸,是以到戏开锣之时都有些提心吊胆。幸而这一次姬渊极为老实,未再如同上次一般胆大妄为地胡闹。 几出热闹的贺寿戏过后,皇上就命撤了戏台,可却没让姬渊离开,竟是命他卸了妆之后到御前伴驾。更是不要韩忠伺候,竟是让姬渊来为他斟酒布菜,哪怕坐在御座近前的萧贵妃一见到姬渊就没什么好脸色,皇上待姬渊的态度却照样亲昵。 众人见了都甚为吃惊,想不到姬渊这一介戏子竟如此得皇上宠爱,连皇上身边一向最亲近的韩忠都要退让不说,就连宠冠后宫的萧贵妃的不满都不能让皇上疏离姬渊。墨紫幽也甚是不解,她始终猜不透姬渊到底是依靠什么能得到皇上的欢心。 不过她如今的心思更多是放在了接下来的重头戏上,那就是西狼和梁国两国同时向思柔公主求亲。 酒过三巡之后,就听皇上对西狼使臣和梁国使臣道,“两国都向朕的爱女思柔公主求亲,然,一女不嫁二夫,朕只能择其一而婉谢另一国的好意。为示公平,朕这里准备了三道难题,你们谁能都解开,朕就将思柔公主嫁往哪国。” 赫泰和梁国正使都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向着皇上行礼,道,“那就请皇上出题吧。” 皇上示意了韩忠一眼,韩忠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闻一人娇声阻止,“慢着。” 众人看过去,就见思柔公主从自己的席位上站起来,向着皇上躬身进言道,“父皇,既然是儿臣要嫁人,那这题是不是该由女儿来出?” 皇上一愣,又点头笑道,“好,是该由你来。” 思柔公主便离开了自己的席位走到大殿当中,她站在那里巡视了一遍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目光最终落在一处。墨紫幽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坐着萧望之。 思柔公主今天打扮得极美,她梳着飞天髻,簪着花钿九树,身穿红色翟衣立于殿中,明艳端庄之中却又透着一种威严,通身都是天家之女的气度。 只见思柔公主按着礼节向着赫泰和梁国正使行了礼后,方开口道,“我不嫁无才之人,故而这三道难题,两位若是有一题答不上来,那两国的亲事,我只好都谢绝了。” 对面与梁国使臣们坐在一起的慕容英有些担忧地看向墨紫幽,墨紫幽对他轻轻摇头,让他别担心,思柔公主应当是不会乱来的。皇上不可能真的驳了两国的求亲,若真一下将西狼和梁国一起得罪了,谁知道事后这两国会不会联起手来反而对大魏不利,所以思柔公主是一定要嫁的。 墨紫幽转头去看思柔公主,思柔公主神色淡淡,丝毫未有将要去和亲的忧虑伤感之色,反而脸上带着一种从容不迫。墨紫幽又看了对面正看着思柔公主的萧望之一眼,心中了然,今日思柔公主会突然主动站出来,并非是想破坏和亲,大约她只是想让萧望之看见她,关注她,哪怕只有这片刻也好。 “那就请公主出题吧。”赫泰向着思柔公主笑道,他的神色也很从容,只是那种从容却不是对这次和亲志在必得的从容,反而像是对结果毫不在意的从容。 墨紫幽远远与侍立在皇上身边的姬渊相望一眼,就见姬渊冲着她一笑,显然是在告诉她,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请公主出题。”梁国正使也道。 “第一题,若是两位手中只有十文钱,却必需用这十文钱买来的东西将这间大殿填满,两位会如何做?” 此题一出,宴席上顿时议论纷纷,有的说用最便宜的棉花,有的说用最廉价的稻草,墨紫幽听见坐在一旁的一位命妇低声笑道,“这还不简单,用点燃的蜡烛的光就可填满这间大殿。一支蜡烛也才一文钱而已。” 墨紫幽在心里笑,蜡烛的光是照不亮影子的,这含元殿中有象征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的二十八根大柱,还不算上其它器物,光照之下影子数不胜数。 思柔公主说完,就看着赫泰和梁国正使,淡淡问,“哪一位先来解答。” “我。”赫泰抢先出言道。 正要开口的梁国正使冷冷看了赫泰一眼,眼中闪过讥讽之意,便闭口不言。 “那就请赫泰王子先答吧。”思柔公主向赫泰点头道。 哪知,赫泰却是笑眯眯地说,“我想说的是,我不会。” 此言一出,不只大魏百官命妇们诧异,就连西狼其他使臣都是吃了一惊。皇上顿时皱起眉头,他不由得想,赫泰这是什么意思,之前还叫着嚷着非要跟梁国使臣争娶思柔公主,现在这难题方出了第一题,赫泰试都不试就放弃了,这是在耍着他玩么? 思柔公主对赫泰此举倒是毫不在意,她淡淡道,“既然赫泰王子不会,那就请梁使回答吧。” 梁使颇有几分鄙夷地看了赫泰一眼,答道,“民间有一种小吃叫臭豆腐,其味可传遍整条街,买上十文钱的臭豆腐,它的气味就可填满这整个大殿。请问公主,我答得可对?” “梁使答得不错。用气味填满整个大殿的确是最妙的法子。”思柔公主淡淡点头。【。。。。。】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纷纷点头称赞梁使妙思,梁国使臣们脸上都是得意洋洋。西狼使臣们顿时就觉得在魏国百官和梁国使臣面前丢尽了颜面,都盯着赫泰看,想不明白赫泰怎么会连答都不试着答一答就直接自认不会。 “第二题,两头刨得粗细一般的一根大木头,如何才能分清哪头是树梢,哪头是树根?”思柔公主淡淡看赫泰一眼,问,“这一题,赫泰王子还答么?” 她适才已说了,她不嫁无才之人,赫泰既然第一题就自认不会,便算是放弃求亲了,只是拘于礼数,她还是问上一问。 “我也想答,可我还是不会。”赫泰一脸无奈地摊摊手道。 这一下,众人都觉得不对劲了,这赫泰连试都不试一下,就承认不会,而且他那神态丝毫未见答不上题的懊恼之色,反而一派轻松,这分明就是无心求娶思柔公主,就连西狼使臣们也都疑惑地看着赫泰。 皇上的脸色已沉了下来,他出的题难住了赫泰与赫泰根本无心答题可不是一回事。前者是他们大魏让西狼知难而退,后者则是西狼不屑与大魏联姻,故意推脱。皇上深觉得自己受到了赫泰的愚弄,偏生他又不能以此来找西狼的麻烦,毕竟谁能证明赫泰是真的不会,还是装的无知? 只有思柔公主一脸淡然,对于赫泰如此无礼之举毫不在意,只是对梁使道,“那么梁使可能解答?” 梁使也有些纳闷地看了赫泰一眼,想不明白赫泰此举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只能回思柔公主道,“只要把那根木头放在河里,木头一浮起,前头轻,后头重,轻者为梢,重者为根,一清二楚。”【。。。。。】 “梁使答得不错,树干越接近树根处年岁越久,木质也就越紧实,故而根为重,梢为轻。”思柔公主抬起眼,遥遥与席间正一脸木然地看着她的萧望之对视,她笑了一下,出了最后一题,“请问梁使,将一百匹小马驹和一百匹母马分开,各自分成两群,如何才能分辨出每匹小马的亲生之母。” 既然赫泰已无心答题,这最后一题思柔公主就直接询问梁使了。其实她早已知晓,自己只会嫁往梁国,这三道难题的答案梁使早就心中有数,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唉,这一题,我也答不上来,真是可惜。”一旁的赫泰却是还嫌姿态作得不够一般,摇头叹气道。 皇上放在扶手上的手已然握紧,他觉得赫泰今日就是故意要做此等姿态来让大魏难堪。梁国使臣们也相当郁闷,原本他们早已得知了这三道难题的答案,还想借此机会在魏帝的寿宴上好好羞辱西狼使臣一番,可现在被赫泰这样一闹,他们就是争到了思柔公主也毫无赢家的快、感。 墨紫幽挑了挑眉,她总觉得赫泰今天这副语气姿态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她转头看了姬渊一眼,姬渊正笑看回视她。墨紫幽心中便知,今日之事八成是姬渊给赫泰出的主意。赫泰不是傻子,自然明白皇上只愿意把思柔公主嫁去梁国,所以赫泰用此等姿态放弃求娶思柔公主,既让人挑不出毛病,又保全了西狼的颜面。 梁使正干巴巴地把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说了出来,“只要将那一百匹小马驹饿上半日,它们自己就会去找自己的母亲吃奶了。” 梁使心中深觉没劲,原本他还想看一看赫泰答不上难题的窘迫之态。但现在看赫泰那笑容满面的样子,哪里像是答不上来,反而更像是他赫泰将与魏国和亲的机会大方地让给他们梁国似的。 “这最后一题,梁使也答对了。”思柔公主淡淡一笑,回身向皇上道,“父皇,儿臣已问完了,结果也已有了。” 皇上点了点头,有些恼怒地瞪了赫泰一眼,偏赫泰一脸你能奈我何的不在意之态,更让皇上觉得气闷。他终是强忍怒气,把这个过场的最后形式走完,“既然这三道难题,赫泰王子解不出来,梁使却全部答出,朕就只能把小女嫁与梁国太子,谢绝赫泰王子你的求亲了。” “唉,技不如人,也只能甘败下风了。”赫泰一脸遗憾地道,明明他作足了姿态,可这话落在大魏众人的耳中,着实就想是在嘲讽一般,大魏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了。【。。。。。】 “父皇,”就在众人都对赫泰气得牙痒痒之时,思柔公主却是向着皇上下跪道,“儿臣有一事相求。” 皇上垂首看着自己疼爱多年的女儿,想想她将要远嫁异国他乡,从此山高水远,再难相见,就连她在梁国受了委屈,只怕自己也不能得知,不由得就觉得心痛。他叹息道,“你说。” “儿臣希望此次护送儿臣前往梁国和亲的送亲使由新科榜眼萧望之担任。”思柔公主道。 作者有话要说:  唉今天又晚了,明天尽量早,明天开始最后一章都会是防盗章,亲们买的时候要看一下,别忽买了,以后最后一章都是防盗章。 这三道难题,一个是禅理故事,两个是唐太宗考向文成公主求亲的藏族使者的。 有读者说女主太上帝视角,老是去判断别人怎样怎样,但是我觉得一个人只要活着,接触别人都会在心里有一个判断。至于救人这个,我觉得不救人的才是上帝吧,上帝才能做到俯视众生的喜怒哀乐而无动于衷。女主救人不因她是好人,只是她觉得该救,能救,那为什么不救。她今日不救云王,那么他日回想起来一定会痛苦,所以为了她自己也好,为了云王也好,她想救就尽力去救了。 女主的确非常主观,这是她今生的缺点,但她对男主的关注和误解,我前面点出来过,其实是她心中对男主有所期待,有时候对于越是期待的人,往往要求越高,相反对于路人甲,不会去希望路人甲是怎样一个人。 女主现在因为自己的主官误解了男主,但这在误会解开之后,反而会让她面对男主的行事所为有更多更大的理解,而不会让自己再像现在这样。 第74章 众人皆是一怔,萧望之微微叹息, 思柔公主对他的心意, 他自然是知道的, 只不过视而不见罢了。 皇上沉默地看着思柔公主片刻, 他心中深怕思柔公主会借机在路上与萧望之生出事来, 但又不忍心拒绝思柔公主可能是此生对他的最后一个请求, 终是点头道,“好,朕就命萧望之为送亲使, 送你前往梁国和亲。” “谢父皇,儿臣此去山高水远,父皇的养育之恩只能来世再报了。”思柔公主向着皇上拜了三拜。 皇上听她这话顿时就红了眼眶,却也不能再开口拒绝与梁国和亲之事,只能咬牙点头,“你若安好,朕便安心。” 思柔公主站起身,不再看萧望之一眼, 缓步退回了自己的席位上坐下。她这样坦坦然地接受自己身为魏国公主的使命,不曾有丝毫的任性与抗拒,不失一国公主的风范,真是让墨紫幽意外又钦佩。 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梁使正色道,“梁国使者才高八斗解了三道难题,朕现允了梁国的求亲, 将思柔公主嫁往梁国,还望贵国太子善待我儿。” “谢魏国皇上,我大梁太子卓风姿,高才德,与思柔公主自是良配。”梁使向着皇上行礼笑道,“梁国与魏国结此秦晋之好,必有利于两国安定,是两国百姓之福。” 皇上点了点头,又对坐在百官之首的叶阁老和礼部尚书道,“叶卿,此事就交由内阁拟旨。礼部尚书,公主出嫁一应事宜全由礼部去办。” “臣,遵旨。”叶阁老和礼部尚书同时起身行礼后,又一起坐下。 “梁使和赫泰王子也各自归座吧。”皇上又向着赫泰道,“大魏与西狼此次结不成姻亲之好,朕也深感遗憾,但此事也无损大魏与西狼两国情谊,还望赫泰王子勿要介怀。” 赫泰却是笑了笑,对皇上道,“皇上既是觉得遗憾,不如给我点补偿。” 此言一出,魏国官员都是皱起眉头,心道这赫泰好不要脸,分明是他自己放弃答题,甘愿向梁国使臣认输,如今怎好意思再向魏国要补偿。 皇上本就因方才赫泰故意放弃答题之事心生不满,如今见赫泰居然还敢开口跟他要补偿,顿时就气笑了,他问道,“不知赫泰王子想要何种补偿?” “我不如梁国太子有福分,既是没娶到思柔公主,难免就要受无妻之苦,所以想请皇上送个美女给我作妾。”赫泰含笑回答。 赫泰此言一出,今日在场的大魏各家贵女面上纷纷变色。虽说赫泰只说要个美女,但赫泰是西狼王子,此次又未求娶到思柔公主,皇上若是有心向西狼示好,定是不会随随便便送一个女子给赫泰,极有可能还是要从大魏贵女当中挑选。 “赫泰王子你曾放出话来,说除了思柔公主之外不娶大魏任何一名女子,如今出尔反尔,就不怕遭人耻笑!”叶阁老冷声出言道。 “我听说在你们中原,妾,不算娶。”赫泰笑看了叶阁老一眼。 叶阁老被他此言一堵,顿时说不出话来,赫泰说的不错,在中原妾只能说纳,不能说娶。 “不知赫泰王子想要什么样的美女?”皇上原还以为赫泰会提出何种过份的要求,没想到只是想要一个美女作妾,反倒平息了怒气。毕竟此次西狼与大魏的联姻未成,西狼难免会心生芥蒂,若能以一个美女向西狼示好,何乐而不为。 赫泰的目光在坐在一众命妇身后的大魏贵女们的身上扫过,看得那些大魏贵女纷纷紧张起来,深怕他开口点到自己。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面色平淡的墨紫幽身上,他笑,“既然皇上曾经想把墨家四小姐嫁给我,不如就选她吧。” 在场的大魏贵女们都是松了一口气,又都同情地看向墨紫幽,今日在场的贵女们家世背景都不低,赫泰真想要让她们作妾,其实也不容易。只有墨紫幽,她无父无母,是墨家二房一个毫无倚恃的失怙之女,若是赫泰要的是她,只怕她是不得不去。从原本内定的和亲公主一下沦落到给外邦王子作妾,也当真是可怜。 墨老夫人自是未曾想到赫泰会突然提出此等要求,她皱着眉头回头看了坐在她身后的墨紫幽一眼,就见墨紫幽不语不动地静坐在那,面上丝毫焦虑忧虑之态也无,顿时就有些惊讶。 墨紫幽此刻正遥遥看着站在皇上身边的姬渊,姬渊也正笑着回视于她,姬渊的计划自然已告知于她,在反得思量之后她只觉得姬渊的计深虑远当真可怕,不得不让她甘败下风。 忽然,她感觉到有一道炙热的目光刺在自己脸上,她转过头去,就见坐在对面的楚烈正笑看着她,他眼中的目光陌生又熟悉,透着一种志在必得的贪婪和疯狂。 这世间除了她,有几人能读懂楚烈此刻的目光?又有几人能窥视到楚烈隐藏在心底深处对苏雪君的那份早已扭曲的执念? “赫泰王子,朕记得你当初曾坚决不肯娶墨家四小姐,如今为何又想要她?”皇上看了墨紫幽一眼,问赫泰道。 “那时是娶妻,如今是纳妾,自然不一样。”赫泰笑看着墨紫幽道,“且,我那日在叶府,亲眼见识过墨四小姐为成王拔剑的勇气,心中甚是佩服。我们西狼人喜欢喝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驯服最勇敢的女人。墨四小姐给我做妾,再适合不过了。” 他这话看似在夸墨紫幽,可落入旁人耳中却总觉得是在明褒暗贬,仿佛在说墨紫幽不配给他做妻子,只能给他做妾一般。众人又全都向墨紫幽看去,却见墨紫幽依旧一脸无动于衷,仿佛赫泰的话不能挫伤她的自尊心分毫。 皇上看向墨越青,就见墨越青向他恭敬伏首,显然是对此事毫无异议。墨越青自然没有异议,先前他向皇上一力揽下和亲之事,结果墨紫幽和墨紫菡都接连出了问题,闹得皇上后来见到他就没好脸色,如今终于抓到机会补偿,还只是牺牲一个墨紫幽,他怎会不肯。 皇上又看了墨紫幽一眼,那日在叶府,墨紫幽站出来为楚玄拔剑之事,的确让他对墨紫幽生出了几分好感,但也只是几分而已。他已给了墨家丰厚的赏赐,于他而言,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皇上正要开口同意此事,外臣席上却有一人站起来对赫泰道,“不行!紫幽表妹怎可给你作妾!” 皇上一怔,众人也是一脸吃惊地看着那人,却是萧朔之。 坐在萧朔之身旁的萧镜之已黑了脸,萧望之却是遥遥看着墨紫幽,用目光表示他的担忧。那日,他入考场前果然从自己的笔具里找到了藏在笔杆中的作弊小抄,才躲过一劫,墨紫幽帮过他,他自然为她忧心。只是,他为人慎重,自是断不会如萧朔之这般鲁莽,不看场合地站出来出言阻拦此事。 老宁国公夫人近日染病,已卧床数日不能起身,是以宁国公府的女眷只来了宁国公夫人一人。萧朔之方站出来,宁国公夫人就沉下脸,她冷冷地转头看了墨紫幽一眼,低声恨恨骂了句,“这张脸就是个祸水!” 墨紫幽微微皱眉,她没想到萧朔之居然会不顾场合,不顾惹怒天颜的风险这样站出来阻止赫泰。虽然她心知萧朔之待她的这份特别全因了她这张像极了苏雪君的脸,但心中仍是感动。 深爱一个人而为之付出,与一心只想着掠夺的楚烈相比,萧朔之所为自然是让人感动的。 “她为何不能给我做妾?”赫泰转头打量了萧朔之几眼,笑问道,“莫非你喜欢她?” “是!我就是喜欢她,她会成为我的妻子,所以不能给你做妾!”萧朔之不是能言善辩之人,自是讲不出一堆大道理来阻止赫泰要纳墨紫幽为妾的念头,听赫泰如此问他,他就干脆直言回答。 宁国公夫人的脸色难看至极,一旁就有交好的夫人低声劝她道,“二公子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我看你干脆把他送去西北宁国公那历练几年,兴许这性子就改了也说不定。” “我回去就给他爹写信把他送去西北!”宁国公夫人沉声道。 “能不能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赫泰颇有几分不屑地看着萧朔之,又回头向着皇上行礼道,“此事,只有皇上说了算。” 赫泰是西狼王子,墨紫幽却不过是墨家二房一介孤女,牺牲墨紫幽一人可以抚慰西狼此次求亲失意本是天大的好事。萧朔之却如此不顾皇家颜面,不顾两国邦交地站出来出言阻止,皇上面上已显不悦之色。 可惜萧朔之一向单纯鲁莽并未看出皇上对他的不满,张口还要向皇上求情,“皇——” “朔之表哥!”墨紫幽却是站了起来,出言阻止萧朔之道,“紫幽既是大魏子民,自当为国分忧,一切自有皇上定夺,朔之表哥就莫再多言了。” 她不能看着萧朔之为她得罪皇上而不自知,也不能让萧朔之破坏姬渊的全盘计划,这遭她是一定要跟赫泰走的。 “紫幽表妹,你怎么可以跟——”萧朔之心中着急,以为墨紫幽犯傻,正要劝说于她。 “朔之表哥,自古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爱民如子,我等大魏子民自当视君如父,皇上的决定,我必会遵从。”墨紫幽看着还不肯死心的萧朔之,恨了恨心道,“而我与表哥之间,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何来与你为妻一说?且,我墨紫幽宁做他人妾,也不愿嫁与你当别人一辈子的影子!” 她这最后一句说得极狠,萧朔之自然听得明白,顿时就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坐在他身边的萧镜之立刻趁机强拉他坐下,又起身向着皇上躬身谢罪,“皇上,臣之幼弟自幼顽劣,缺乏管教,才会御前失仪,还请皇上饶了他这次。回去,臣必重罚于他。” “罢了,儿女情长,情难自禁,朕也曾经历过,这次朕就不与他计较,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皇上看着萧镜之冷冷道。 “谢皇上。”萧镜之行礼之后又再落座,一手拼命按着萧朔之,不让他再冲动。 皇上看了墨紫幽一眼,他不与萧朔之计较,一来是看在宁国公的面子上,二来是他看明白了墨紫幽方才那一番话分明就是为了保住萧朔之,不让萧朔之得罪于他。在座的众人也皆是这般认为,包括楚烈。毕竟谁也不会觉得墨紫幽真会心甘情愿跟着赫泰回西狼,去给赫泰做妾。 本来让墨紫幽去给赫泰做妾,皇上多多少少都会有那么点歉意,眼见墨紫幽一心要保住萧朔之,自己言明了一切听从他的定夺,他自然看在墨紫幽的份上,放萧朔之一马。 “既然赫泰王子真的喜欢墨家四小姐,墨家四小姐又愿意为朕分忧,朕便封她为一品郡主,赐予你为妾。”皇上对着赫泰道,又转头看向叶阁老,“此事就由内阁一起——” “拟旨”二字还未从皇上口中说出,赫泰就笑,“纳个妾这等小事不用下圣旨这般麻烦了吧?在我们西狼,喜欢哪家姑娘要娶回去当小老婆直接扛了就走,何来这么多繁文缛节。再则,皇上真封她为郡主,若是传出去,别人知道魏国高贵的郡主却给我西狼人做妾,那可是魏国颜面无光啊。” 他这话说得墨紫幽如同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玩意一般,就连皇上想给墨紫幽一个一品郡主的封号以作补偿都被他给回绝了。众人忍不住又去看墨紫幽,心中都在猜测,莫非是这墨家四小姐哪时得罪过赫泰,现在赫泰求娶思柔公主不成,存心要在她身上撒气? 墨越青和墨老夫人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牺牲一个墨紫幽来讨皇上欢心,对他们而言没什么,但怎么也要牺牲得有价值。好好的一个墨家女儿送去给西狼人做妾本就极不好听,如今皇上恩典欲封墨紫幽为郡主,偏这赫泰还给回绝了,倒显得他们墨家女儿太掉价一般。 皇上本来还想给墨紫幽一些恩典作为补偿,可被赫泰这般一说,倒真有点像是他们大魏身份高贵的郡主送去给西狼人随意玩弄一般。 正在皇上犹豫间,墨紫幽却是走出席位向着皇上下拜道,“皇上,民女不想要郡主的封号,却想为民女死去的父母求皇上的恩典。民女的父亲墨越川为国战死,母亲段氏伤心早丧,从未有一天受过民女尽孝,故而民女希望皇上能给他们死后荣光。” 众人皆是一怔,未想到墨紫幽不趁着现在多为自己向皇上求点好处,却还惦记起她已死多年的父母,不禁都心下感叹墨紫幽孝心诚然可见。 “好,你父亲为国捐躯,而今你又为朕分忧,远去西狼,你们父女都是大魏的好子民。”皇上也是一脸感动,他点点头道,“朕就追封你父亲墨越川为镇国大将军,追封你生母为一品夫人。” “民女,谢主隆恩。”墨紫幽向着皇上磕拜之后,就一脸平静地退回了自己的席位。 墨越青倒还罢,墨老夫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她自己不过是正二品的夫人诰命,结果段氏反倒被追封为一品夫人。虽说这恩典不过是给死人的,没有多大用处,但墨紫幽只惦记着自己父母,却不曾为她这个祖母求上一个恩典,她心中多少觉得不快,看着墨紫幽的眼神便有些冷了。 “那追封之事便交由内阁拟旨,今日之事就此定下,思柔公主嫁往梁国,墨家四小姐随同赫泰王子前往西狼。”皇上淡淡为此事下了定论。 “多谢魏国皇帝。”赫泰和梁使这才都满意地向着皇上行完礼之后,各自回到席位上。 梁国使臣求亲成功自是得意洋洋,西狼使臣都是一脸不解地不停用西狼语向着赫泰低声询问,偏赫泰只是一脸含笑地看着侍立在皇上身边的姬渊,一语不发。 两国求亲之事了之后,紫宸殿就再度开始热闹,美酒佳肴不断,轻歌曼舞不绝,这场寿宴一直持续到了天黑。礼部早已命人准备好了贺寿所用的礼花,待夜幕一降,五彩缤纷,形态各异的烟花就陆续绽放在皇宫上空。到了最末,以“祝皇上万寿无疆”七字七色烟花为结尾,这一场寿宴才算是结束。 墨紫幽跟着墨老夫人随着一众外命妇离宫时,萧朔之却从身后追了上来,“紫幽表妹!” 墨老夫人皱起眉头,向前方看了看,就前宁国公夫人走在最前头,已经走出好远,并未注意到萧朔之追来。墨紫幽要给赫泰做妾之事,哪怕圣旨未下,但有了皇上口谕也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墨老夫人可不希望节外生枝。 她正想出言替墨紫幽将萧朔之打发走,墨紫幽却是道,“祖母,还是我同他说吧。” 墨老夫人想了想方才墨紫幽在紫宸殿上的表现,也就点了点头,先走几步,留下墨紫幽。她相信以墨紫幽的识大体是不会让萧朔之乱来的。 墨紫幽便停下脚步,等着萧朔之追到面前后,对他道,“表哥,事已至此,你不必不再多言。” “不,我是来回答你上次的问题的。”萧朔之看着她道,“上次你问我为何喜欢雪君,我当时想不出来。” “那现在呢?”墨紫幽淡淡问。 “还是想不出来。”萧朔之笑了笑道,“但是我想,我连自己喜欢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这般地喜欢她,那还需要理由来证明么。” “你说的对。”墨紫幽淡淡笑了,“但我不是苏雪君,你喜欢我的理由因我像她,所以这不算是喜欢。” “对不起。”萧朔之道。 墨紫幽又笑了,无论是楚烈还是楚卓然把她当成了苏雪君的影子或者替身,都不曾开口向她道过歉,只有萧朔之。 “我虽是因你像雪君才喜欢你的,但我对你的关心是出自真心实意的。你对我来说,仍是与旁人不同。”萧朔之又道,他的神色很着急,“堂哥跟我说,你方才对我说那样的话是为了在皇上面前阻止我,保护我。你真的非去西狼不可?” 墨紫幽轻轻点头,萧朔之还想再说什么时,得到消息的宁国公夫人已经掉头回来,沉着脸一把拉过他,“跟我回去!” “母亲,我就同她说几句话就走!”萧朔之挣扎道。 “没什么可说的!”宁国公夫人冷冷道,她看见萧镜之和萧望之也找了过来,就对萧镜之道,“回去就给你爹写信,把他给我送到西北去!省得尽在金陵惹祸!” “是。”萧镜之急步上前,扭住萧朔之就走,任是萧朔之不停哀求,他也不肯停下一步,一路拖着萧朔之离去。 “你去西狼,是件好事。”宁国公夫人冷冷看了墨紫幽一眼,拂袖而去。 待宁国公夫人离开后,留下来的萧望之看着墨紫幽微微叹气,“此事难道无可转圜?” 墨紫幽不答却道,“想不到思柔公主会让你做送亲使。” “公主深情,我自是无法相报。”提起这事,萧望之也是叹气。 “你要小心。”墨紫幽淡淡道。 “这是何意?”萧望之不解地皱眉。 墨紫幽但笑不语,只是向他福了福身,转身跟上等在前面的墨老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OTZ。。。。。又晚了,我的睡眠调不过来了,糟糕。。。。。。。。。下一章是防盗,不要买,不要买,千万不要买。。。。买了话要好几天后才会替换。。。。。。防盗我就不放乱码了,放我早年以“杀色”笔名在杂志发表过的现言短篇。。。。不过那时文笔幼稚。。。。亲们还是不要买,不要买,千万不要买 话说女主一开始对男主的猜测其实没有错,男主一开始接近她的确是打着利用她的想法。。。。只不过后来变了。。。。。。。 第75章 墨紫幽一回到墨府,她将要去给西狼赫泰王子做妾的消息便传遍全府上下, 墨云飞第一个坐不住地跑到东小院来问她。 “四姐姐, 皇上真的让你去给那个西狼王子做妾?”墨云飞一冲进墨紫幽的屋子, 张口就问。 “嗯。”墨紫幽刚换下了参加皇上寿宴的繁复大衫, 正穿着舒适轻薄的襦裙在喝一碗牛乳羹。 “这怎么可以!”墨云飞顿时急红了眼。 “你不用操心这种事。”墨紫幽喝完了牛乳羹放下碗, 语气淡淡道。 “四姐姐, 你不会乖乖从命的是吧。”一见墨紫幽如此淡然,墨云飞反倒冷静下来,满脸狐疑地盯着墨紫幽看, “四姐姐,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说了,你不用操心。”墨紫幽伸手摸了摸墨云飞的头,这孩子还真是长心眼了,一下就猜出她另有打算。她问道,“上次交代过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自然办妥了,我外祖父那里不过瞒祖墨家和蒋家按着四姐姐说的做了几次投机倒卖的生意, 再对人夸大一下利润,蒋家就眼红了,觉得封家有挣大钱的好事不带着他们。他们把状告到了祖母这里,祖母这几日言语间都在试探母亲呢。”墨云飞笑着道,“我又按四姐姐说的把封家那里要大量购进柴胡的消息故意泄露给蒋金生那个傻瓜听,他为了邀功立刻就去告诉祖母,又写信回蒋家。现在不仅蒋家跟着大量买入柴胡, 就连祖母都瞒着父亲私下让我们墨家的药铺大量买进柴胡。” “那就好。”墨紫幽笑了笑,墨老夫人不敢告诉墨越青封家如今有买卖不带着墨家和蒋家,只因这样就要扯出蒋家私下给封家下绊子之事。又眼见封家几次按着墨紫幽前世的记忆对几样货物低买高卖狠挣了几笔,顿时就有些坐不住了。 穷过的人对于金钱的看重往往是生活在富贵乡中之人无法想象的。墨老夫人和蒋家的其他人都是受过穷,吃过苦的人,否则这些年也不会对封家如此贪婪霸道,任何生意的利润都非要占大头了。 如今见封家被他们蒋家几次使绊子逼得只好做起了投机生意来,偏还挣得比以前多,他们那对金钱的贪婪之心自然是按捺不住。却又不想主动向封家示好低头,只能在一旁眼馋着封家挣钱。故而墨云飞只要稍稍泄露点消息,墨老夫人觉得他是小孩子童言无忌,没有太多心眼,自然就上当了。 “你回去吧,太晚了,我在皇宫里累了一天了,也要就寝了。”墨紫幽对墨云飞道。 墨云飞点了点头,听话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用他那双墨玉一般的眸子看着墨紫幽,“四姐姐,你不会去西狼的,对吧。你不会突然离开墨家的,对不对?” “嗯。”墨紫幽向着墨云飞含笑点头,又道,“但是我总有一天是会离开的。” 墨云飞的脸上顿时露出失落的表情,但其实他早就隐隐感觉到了,墨紫幽在这个家中从来不去讨好任何人,轻易不与人亲近交好,仿佛是不想让自己有所眷恋,随时都会离开一般。 “所以,云飞你要快点成长起来。”墨紫幽语重心长道,“我才能放心。” 墨云飞沉默地点了点头,离开了墨紫幽的屋子。 墨云飞一走,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如今三月清明已过,谷雨将至,正是多雨之时。 这雨一直下了一整夜,到了第二日一早,传旨官冒着雨前来墨府宣读追封墨越川为镇国大将军,段氏为一品夫人的圣。,墨家众人自然是摆上香案,一同跪迎接旨。皇上又同时赐下了许多恩赏给墨紫幽算作陪嫁。 待传旨官一走,墨紫薇便冲着墨紫冉笑了起来,“二姐姐,真是可惜,四妹妹此次只是去做妾,她当不成公主,郡主,自然也没法子为二姐姐你带来县主的荣光了。” 墨紫冉冷冷地瞪了墨紫薇一眼,着实厌烦极了墨紫薇这张嘴,但看着墨紫幽的目光却也透着不屑。毕竟原本墨紫幽是被定为和亲人选,将要封为公主的,如今却这般连个封号品秩都没有地去西狼做妾,那日子真不知会过得有多惨。 “四妹妹,你也真是倒霉。”墨紫薇又对墨紫幽笑道,“昨日我们姐妹几个除了你得了贵妃娘娘的青眼被宣召入宫之外,我和二姐姐都没这福分入宫参加皇上的寿宴。可若非你入了宫,又怎会被那西狼王子盯上。真是祸兮福之倚呀。” 墨紫幽淡淡看她一眼,也不接话,偏墨紫薇还不消停,她又向着墨紫冉叹息道,“二姐姐,你说明明你与贵妃娘娘是表姐妹,怎的贵妃娘娘只青睐四妹妹却不青睐你呢?” “够了!”墨老夫人看着墨紫薇冷冷道,“女子最忌‘口多言’,你成日不思姐妹和睦,尽逞口舌之利,他朝若你有了夫家,也这般无事生非不成!” 墨紫薇顿时闭了嘴,不敢再多言。 “紫幽,你这几日也不用来请安了,自己想做什么就做吧,想吃些什么就命厨房给你弄去。”墨老夫人对墨紫幽道,“有什么想带去的就让你伯母去买。西狼荒僻,怕是大魏的很多东西,那里都是没有的。” 虽说牺牲起墨紫幽来,墨老夫人是毫不犹豫,但该尽的最后温情也还是要尽的。 “多谢祖母。”墨紫幽垂首恭敬道,“那孙女就先告退了。” 墨老夫人点点头,待墨紫幽退下去后,又指着皇上的那些赏赐,对封夫人道,“这些既是皇上给墨紫幽的陪嫁,就让她带着去吧。” “是,”封夫人应道,她看了一眼皇上赏下的那些冷冰冰的金银珠宝,心中微微感慨,这些死物墨紫幽带去西狼又有何用?西狼人霸道,在西狼女人的地位极低,墨紫幽若真去做妾,那就根本毫无地位可言,这些东西只怕她一样都留不住。 封夫人又转头去看屋外那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不过都是些表面恩荣罢了。 这场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一直下过了三月底皇上着礼部赐给新科士子的琼林宴,又持续到了四月初仍是未停。 这便导致了梁国和西狼两国使臣离开金陵城回国的时间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四月初十这日雨才稍停。皇上立刻请钦天监占卜,钦天监顺着皇上的心意便呈报说四月十二便是吉日,宜嫁娶,订盟,出行。 于是思柔公主随同梁国使臣离开金陵前往梁国和亲的日子便定在了四月十二,西狼使臣也定在了这日离开。 思柔公主出嫁的一应事宜,礼部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到了四月十二那日,思柔公主在皇宫正南门拜别皇上和一众嫔妃之后,就上了九凤金辇,由成王,秦王,七皇子,八皇子四位兄长一路骑马护送出城。 金陵城中自皇宫正南门至金陵城外城南门,一路张灯结彩,百姓夹道行跪送之礼。百官命妇全都按品穿戴,跪在金陵城内城南门的街道两侧送思柔公主出嫁。 远远只见公主仪仗前的八柄金扇,四顶华盖遥遥而至,骑马护送在两侧的楚玄,楚烈,楚宣,楚玉四人都穿戴着蟒袍梁冠。到了内城南门前,由陪嫁宫女扶着一身凤冠翟衣的思柔公主下了凤辇,上了等在内城南门的雕龙凤漆马车。再继续由楚玄四人一路护送着到了金陵城外城南门处。 梁国使臣一行已经等在那里了,慕容英自然也在当中。而身为送亲使的萧望之则带着护送思柔公主前往梁国的一队将士候在外城南门外。 待梁国使臣从楚玄四人手中接手过思柔公主的马车,思柔公主便由送亲使萧望之和梁国使臣等护送着离开金陵城。直到思柔公主的仪仗完全看不见之后,这一场公主出嫁的送亲之礼才算结束。 相比于金陵城南门处思柔公主出嫁的盛大隆重,金陵城西南门这里就显得极为冷清。赫泰带领着西狼使臣一行从西南门离开金陵城,却只有鸿胪寺和礼部的几位官员相送,其余官员都去协办思柔公主出嫁之事。 赫泰对于这一点倒是全然不在意,西狼使臣一行全都骑马,旁边却停着十几辆马车,第一辆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一身大红嫁衣的墨紫幽。虽说在大魏非正室不得穿正红,但西狼没这样规矩,故而墨家还是给墨紫幽准备了这样一身的大红嫁衣。 墨紫幽并未带多少陪嫁下人去西狼,那等苦寒蛮荒之地也无几人愿意去。她也就主动向墨老夫人提出只带飞萤和侍剑二人便好,墨老夫人虽觉得委屈她了,但墨紫幽坚持,也就罢了。如今飞萤和侍剑就正坐在马车里,陪在墨紫幽身边。 而且其它的马车中除了两辆放着的全是墨紫幽的陪嫁之物外,其余全都是大魏赠于西狼的礼物。 送行的几位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看着墨紫幽坐着的那辆马车,都替她感到可怜。本来墨紫幽若是被封为和亲公主,今日的仪仗虽比不上思柔公主,但也差不到哪去。哪会像现在这般简陋,竟连一个送亲之人也无。 “几位大人,我们这便走了。”该说的场面话都说完之后,赫泰便向几位大魏官员笑道。 “诸位慢走,还望诸位回到西狼后向西狼王转达我国皇帝的问候。”为首的鸿胪寺少卿道。 “好说。”赫泰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向着鸿胪寺少卿笑道,“魏国的盛情我定会转达给我父王。” 语罢,他扬鞭一挥,就纵马当先出了西南门,其他西狼使臣全都催马随行在后,那十几辆马车的车夫也排成一列,陆陆续续地赶车跟了上去。 几位官员站在西南门前,目送着赫泰一行越走越远,直到连最后一辆马车也看不见时,方才回皇宫去向皇上复命。 而楚玄,楚烈,楚宣,楚玉四人在金陵城外城南门送走思柔公主之后,也全都骑马回皇宫向皇上复命。复命之后,皇上又命他们各自回府。 楚烈与楚玄,楚宣,楚玉三人在皇宫外分开之后,他却没有回秦王、府,而是一路骑着马向西出了金陵城,去了自己秘密在金陵城郊外购置的汤泉别庄。 那座别庄依山修建,别庄里多植花木,屋舍不多,却修了两处大池子,又从山上的泉眼里引了温泉水入池。一到冬日,温泉池中的袅袅水雾环绕在花木屋舍间,颇有几分仙池幻境之感。 这座汤泉别庄极适合调养身子,还有——金屋藏娇。 楚烈骑着马到了别庄前下马之后,就有别庄上的下人上前来接过他手中的马缰,把马牵去马厩喂草料。 “王爷来了。”又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对着楚烈行礼道,他的态度极恭敬,却没有一般下人的媚上之态,行止间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有几分功夫在身。 “给新夫人的房间都安排好了么?”楚烈淡淡问道。 “都按照王爷的交待,布置得丝毫不差。”那管事回答。 “很好。”楚烈笑了笑,举步走进别庄之中,口里吩咐道,“让汤池那里准备一下。” 这便是要泡汤泉的意思,兴许是楚烈少有这等悠闲适意之态,那管事不由得多问了一句,“王爷今日心情很好?” 话方问出口,管事就觉得不该,连忙低下头道,“属下多嘴,请王爷责罚。” “不,你说的对,我今日心情的确很好。”楚烈看了管事一眼,笑了一声,“我梦寐以求的人儿,终于可以得到,如何能不高兴。” 语罢,楚烈就大笑着走进自己常住的屋舍,由别庄里的下人伺候着更衣沐浴,再去泡汤泉。泡完汤泉之后,他又让厨房为自己做了精致的下酒菜,好好地畅饮了一番,才入睡。 到了第二日辰末时分,就有一个车夫赶着一辆马车停在了这座汤泉别庄的门口。这辆马车上没有任何标志,极为朴素,车旁还拴着一匹无人乘骑的棕马随行。那赶车的车夫虽穿着中原人的衣服,但相貌明显不是中原人,一到汤泉别庄的门口,他便下了马车,向早已等在别庄门口的楚烈行礼道,“秦王殿下,人就在马车里。” “她怎么样了?”楚烈看了一眼安静极了的马车车厢,微微皱眉。 “下了点迷药而已,她实在是不太听话。”车夫笑了笑道,“秦王请放心,是你要的人,我们自然是不会伤了她。” “多谢。”楚烈点点头。 “既然,人,我已送到秦王手中,这便该走了,免得我家主子等急了。”车夫又道。 “替我向赫泰王子转达我的谢意。”楚烈向那车夫笑道,“我一定会履行与他的盟约。” 那车夫笑着点了点头,伸手解了那匹栓在马车旁随行的棕马的马缰,翻身上马,扬鞭策马,绝尘而去。留下那辆马车,静静地停在楚烈的面前。 陪着楚烈等在别庄外的管事正要上前去掀那辆马车的车帘,楚烈却是阻止他,“别动,我来。” 那管事又收回手,退至一旁,看着楚烈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近马车的车厢。 车厢的车帘被山间的清风吹得轻轻飘动,翻飞的帘角隐约可以看见车内人身上大红色的嫁衣。 楚烈感觉到自己每靠近那人一步,他的心跳就快上一分,那是他幻想了多少年却始终得不到的人,那是他多少次午夜梦回中抱紧在怀里不愿放手的人。如今,他终于能够如愿。 他的心跳越来越强烈,强烈得快要迸出他的胸膛,他深深吸气,伸出手轻轻撩开车帘,去看车厢里沉睡着的那个女子。 只是,他的瞳孔在目光触及那大红嫁衣上的九凤金纹的一瞬间,就猛地缩紧——墨紫幽是不可能穿金绣九凤嫁衣的。 就在这时,一阵铁蹄声直奔汤泉别庄而来,不过片刻,整座汤泉别庄就被大都督府的骑兵所包围。当先一人,一身铁甲骑在高头大马上,正是统率大都督府的东乡侯。他冲着楚烈冷冷喝道,“大胆秦王,竟敢派杀手袭击梁国使臣与思柔公主一行,劫走思柔公主,意图破坏两国邦交!” 楚烈眼神冷冷落在倒在马车厢里沉睡着的女子脸上,她的相貌并不同于墨紫幽的清冷绝美,而透着一种勃勃英气——思柔公主。 他中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还是防盗未换,别买错了。。。。。坑一坑渣男,这一次坑完,我真的会让他们相认的。。。。今天想早点睡,所以只有五千。。。。。。。 第76章 “东乡侯在胡说什么。”楚烈放下车帘,转身负手冷冷看着东乡侯道。只是一瞬间, 他已经想明白, 赫泰根本无意与他结盟, 也从来没打算帮助他得到墨紫幽。他之前还奇怪, 赫泰明知思柔公主出嫁, 仪式典礼必定盛大无比, 皇上和朝廷自然也是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思柔公主和梁国使臣身上,难免就冷落了西狼使臣。可赫泰却偏要与梁国使臣同一日离开金陵,只怕就是为了利用思柔公主来陷害他。 只是, 他与赫泰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赫泰又何必要这般陷害于他,自然只能是赫泰私下里早已与他人结盟。而这他人是谁,实在是明白得很。 东乡侯的嫡长女薛颖与七皇子楚宣的婚期就订在了几日后,东乡侯很快就会是楚宣的岳父。 而如今带着骑兵到这来的,偏偏就是东乡侯。 “秦王又何必装傻,你方才撩开车帘时我已看见了车内女子穿着思柔公主今日所着之嫁衣, 你还要否认么!秦王,你最好没动思柔公主一根头发,否则皇上定是不会轻饶你!”东乡侯拉着马缰冷冷道,“想不到一向温文谦和的秦王,居然心怀鬼胎,行此叛君叛国之事!且,皇上是你之父, 思柔公主是你之妹,你此举不止是叛君叛国,还是不孝不悌!” “这马车里的,的确是思柔,她只是睡着并无大碍,但并非是我派人劫持了她。”听着东乡侯一顶一顶地往他头上扣帽子,楚烈却是一脸镇定,他看着东乡侯淡淡道,“而是有人故意想陷害于我,故而才把她送到我的别庄这里。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车里是她的。我无缘无故,何必要破坏两国邦交。” “秦王殿下真会说笑,”东乡侯冷笑一声,道,“自送亲使萧望之和梁国使臣赶回金陵向皇上禀报思柔公主被劫持后,我便领了皇上之命四处调查歹人行踪。那歹人相当狡猾,一路故布疑阵想甩掉追踪,幸而都被我一一看穿,之后才能追到这里。他若有心陷害,只需沿路留下线索直接引我来此,何需如此麻烦。再则,若非秦王殿下方才自己说出来,我还不知这里居然是秦王殿下的别庄。那人既是有心陷害秦王殿下,为何偏要把思柔公主送到这无人知晓是秦王产业之处?秦王又为何偏生这么巧的今日就在这里?我近几日听人说起,秦王殿下与西狼王子赫泰过从甚密,谁知道秦王殿下是不是与那赫泰私下里达成了某种交易,才意图破坏魏梁两国联姻以向西狼示好!” “我近来的确是与赫泰王子多有往来。” 楚烈如此大方承认,倒让东乡侯极为意外,就听楚烈淡淡道,“只不过是我有求于他,我喜欢墨家四小姐,可墨四小姐有孤星入命的名声,我怕父皇不喜我纳她入秦王、府。故而我才请赫泰王子向父皇求她为妾,再悄悄将她送到我这别庄里来。是以,我今日才会在这里。却不想,这送来的人,居然会变成了思柔。” 为了脱罪,楚烈不介意将他那点龌龊的心思说出来让人知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就是人之常情。 “所以,秦王殿下莫非是在告诉我,陷害你的人就是那赫泰?”东乡侯嗤笑一声,对楚烈道,“不知秦王殿下与那赫泰有何怨仇,他竟要如此麻烦地劫持了思柔公主,不借机杀掉,破坏魏梁两国的联姻,却要将思柔公主送到这里来陷害你?” “这我又如何能得知,东乡侯有铁骑在手,不如你追上去问一问赫泰王子,他到底为何要这样陷害于我。”楚烈面上神色淡淡,心中却是警惕无比。他与赫泰订盟都是暗地里往来,东乡侯又如何能得知他们过从甚密,这分明是他身边有人泄露了消息。再联想起花朝宴时,他遭楚宣陷害一事,明显也是他身边出了内鬼走露了他要设计徐静妍之事。 他不由得就在心里冷笑,楚宣还当真是好手段,不知何时竟在他身边安插了人,三番两次坏他的事不说,还屡屡陷害于他。 不过想想也是,楚玄若非上次拼命挡上一剑,只怕至今还在受皇上冷待,楚玉性子一向简单,哪怕他那个母妃再三怂恿,也从无争位之心。只是有他与楚宣,楚宣一向得皇上喜欢,而他办事得力,近几年来颇得皇上重用,所以楚宣才一下就把矛头对准他。 而他自上次花朝宴上被楚宣设计之后,也在暗地里坏了楚宣不少事情。他们二人之间,梁子早就结大了。 只是今日之事,赫泰必然不会承认,他还得另行它法脱身,幸而思柔公主还活着,此事就有破绽可循。毕竟,他若真有心破坏魏梁两国的邦交,直接将思柔公主杀了便是,何必要将人劫持到这别庄里来。若是今日送到这别庄来的是思柔公主的尸体,那他真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西狼人的相貌与中原人差异颇大,据护送公主的将士说,那些歹人里可没一个长得像西狼人!这些强词夺理之言,秦王殿下不如留着去同皇上说吧。皇上正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秦王殿下呢。”东乡侯却是冷笑道,“比如秦王殿下到底私下同西狼人有何交易,比如秦王殿下为何要轼君再陷害给云王!” “你胡说什么!”楚烈沉声道。 “劫持思柔公主的那些歹人先是假扮成平民半路接近思柔公主一行讨水喝,公主心善,便允人给他们水。”东乡侯冷哼了一声,“哪想到,他们一接近公主所乘坐的凤车便突然从腰间抽出软剑袭击公主的护卫,将公主劫走。” 楚烈的面色猛地变了,就听东乡侯笑了一声道,“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这群歹人的行为很熟悉?都是乔装接近,再从腰间抽出软剑,是不是很像那日在叶府行刺皇上的刺客的行径?” 楚烈沉默不语,东乡侯又道,“告诉你,不只是这样,护送公主前往梁国的侍卫中有几名那日同在叶府的御林军,他们说,这群歹人就连身手都与那日叶府的刺客极像!” “也许是云王为了脱罪,才故意派人袭击思柔,再陷害于我。”楚烈沉着脸强辩道。 “皇上自然也想到了,只是云王一进刑部大牢,云王府所有人,以及以往与云王有所来往之人,还有云王麾下将士都被皇上命幽司的人控制住,且日夜监视,云王根本无人可用。”东乡侯冷冷看着楚烈道,“再则,刑部当初是在秦王、府的书房暗处搜到刺杀皇上的证据,谁又知道那证据到底是云王放在那里的,还是原本就在那的!云王可一直都一口咬定他是被人引去秦王、府的。我想那夜引他去秦王、府的人,只怕就是秦王你吧!” 有时候,有些事,有东西就是一把双刃剑,伤人时锋利无比,可稍有不慎反而会重创自己。那夜在秦王、府书房里搜到的那个证据,如今反用在楚烈身上也完全说得通。 楚烈冷着脸不说话,若原本只是劫持思柔公主一事也就罢了,如今扯上叶府刺杀一案,以皇上多疑的性格,怕是很难善了。 难怪,他说为何陷害他的人不杀了思柔公主,要留下这么大一个破绽让他有机会翻身,原来有更狠的后招在等着他呢。 皇上虽也精明,只是一旦扯上他自身安危利益时就多疑易怒,容易为他人所蒙蔽。他当初就是摸准了皇上的脾性才能成功陷害楚卓然成为自己的替死鬼。想不到,今日却也有人反用这一招来对付他。 “来人!将秦王押送刑部大牢,再将思柔公主送回皇宫!”见楚烈不再说话,东乡侯便转头向着自己带来的士兵下令道。 立刻就有几名士兵上前来,两个拿了麻绳来绑楚烈。另外两人去马车边检查思柔公主无恙后,就坐上车夫之座,只待东乡侯一声下令,就赶车回金陵。 楚烈并不挣扎,很是顺从地让士兵缚住自己的双手。只是在被士兵押着经过东乡侯的马前时,他抬头似笑非笑地向着东乡侯说了一句,“真是恭喜东乡侯,又立一大功。” 东乡侯来得这般巧,则还未审讯他,就已把前因后果串联得如此清楚,那一番说辞简直就像是烂熟于心一般。这个中有何缘由,楚烈相信自己是绝对没有猜错的。 他与其在这里向东乡侯多费口舌,还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从这件事情里脱身。 东乡侯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 *** 金陵城往西南方向,百里之外,西狼使臣一行正一路西行。赫泰心情显然极好,正与其他几个西狼使臣一起放声高歌,时而策马狂奔,又时而信马由缰。 一身大红嫁衣的墨紫幽坐在马车里听着赫泰与其他西狼使臣的谈笑和歌声,暗暗在想,不知姬渊到底是与赫泰达成了何种交易,才能让赫泰这样帮忙设计楚烈。 忽然,就听后面传来阵阵疾驰的马蹄声,马蹄声越来越近,竟像是将他们这一行全部包围了起来了一般。 墨紫幽所乘的马车骤然一停,她连忙扶住车壁稳住前倾的身子,就听外面有一人大喝一声,“赫泰王子且慢行!” “怎么回事?”飞萤扶住墨紫幽,皱眉道。 侍剑脸上却是隐隐露出兴奋之色,墨紫幽淡淡笑了笑,对她道,“想听,就下去听吧。” “多谢小姐。”侍剑立刻就掀开车帘下了车。 她一下马车,就向前紧走几步靠近赫泰,就见一队大魏的将士正将他们团团围住,赫泰正冷冷看着领兵的将领,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赫泰王子,因今早有歹人袭击了梁国使臣与思柔公主一行,又劫持了思柔公主送到了秦王殿下的别庄。秦王说,是赫泰王子你将思柔公主送到他的别庄陷害于他。”那将领道,“所以皇上想请你回去与秦王殿下当面对质。” 听到这里,侍剑顿时就露出了笑容,坐在马车里的墨紫幽也缓缓扬起唇角,姬渊的计谋成功了。 “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赫泰装模作样地皱着眉头看着那将领道,“一会儿说有人劫持了思柔公主,一会儿又说我陷害秦王,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秦王殿下说,赫泰王子你私下答应将墨家四姑娘送给秦王,约好了让他在他的别庄上等你,可结果送去的人却换成了思柔公主。”那将领耐心解释道。 “我明白了,他这是找不到借口为自己脱身,所以就扯到我身上?”赫泰冷笑起来,“我像是那等会把自己的女人送人之人?况且,我与他无怨无仇,为何要设计陷害于他?再则,我的人现在都在这里,你看我们哪个像是劫持思柔公主的歹人?” “这——”那将领赔着笑道,“皇上也并无怀疑王子之意,只是想请王子回去问两句话而已。” “我若不肯去呢?”赫泰冷冷问。 “王子还是随我等走一趟地好。”那将领语气虽客气,可面上神色却是分毫不让。 “哼!”赫泰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瞪了那将领一眼,沉着脸拨转马头,又看着墨紫幽所乘的马车道,“也好,我这就回去告诉你们魏国皇上,这个女人我不要了!难怪能有孤星入命之名,我这才离开金陵城多远,她就能给我找来麻烦!” 语罢,他一扬马鞭,竟是带着其他西狼使臣,从魏国将士向后让开的路中,冲出了包围,扔下墨紫幽,直奔金陵城去。那将领生怕赫泰言而无信,会半路落跑,赶紧带着人追了上去,竟也毫不顾及墨紫幽一个弱女子跟十几辆车一起被留在了这里。 不过,这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墨紫幽坐在马车里淡淡笑,整个金陵城又有几人会真心在意她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的生死去留? “飞萤,去叫侍剑回来,再告诉车夫掉头回去。”墨紫幽对飞萤淡淡吩咐道。事情既然已了,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侍剑,小姐说回去了!”飞萤立刻走到车门边,掀开车帘喊侍剑,侍剑正回身向着马车走来,飞萤又对坐在车厢外戴着斗笠的车夫道,“小——” 她方说了一个字,就见那车夫轻轻笑了一声,稍稍转过头来,用斗笠下那一双含情带笑的凤眼看她,她顿时吃了一惊,“你——” 未等她把话说完,那车夫已突然出掌在她腰上一带一推,轻轻松松就将她推得跌下马车,坐在地上。然后,他向着拉车的马猛抽一鞭,清喝一声,“驾!” 墨紫幽所乘的马车立时如离弦之箭一般,从快要走到马车边的侍剑面前,向前冲了出去。 “姬疯子!你要带我家小姐去哪里!”飞萤坐在地上焦急的大喊。 侍剑立刻反应过来,她沉着脸冲到后一辆马车,拔出腰间软剑挑断拉车的马的套绳,又从车夫手中劈手夺过缰绳马鞭,就翻身上马。这马虽无鞍,但侍剑功夫极好,倒也坐得极稳,她猛抽一鞭,就驾着马向着墨紫幽的马车追去。 飞萤楞楞坐在地上,看着墨紫幽所乘的马车和骑着马的侍剑一路绝尘而去,忽然就觉得脸上一凉。她伸手摸了摸脸颊,摸到一点湿意,她抬起头看向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的天空。 雨,又开始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otz....又晚了。。。。两本写了一万多,手快残了。。。。。。。。。。对了,下一章还是那章防盗。。。。唉,以后不搞了。。。感觉木有用。。。。。。 第77章 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马车上, 姬渊驾着马车就在这瓢泼大雨之中一路冲进深山。 剧烈颠簸的马车里, 墨紫幽好不容易才抓住车厢的门框稳住身子, 她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扑面而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脸庞。她看见马车正飞驰在雨幕里朦胧阴暗的小树林间。 她笑了, 在激烈的雨点中看着驾车人的背影, 问,“姬渊,你要带我去哪?” 大雨已将姬渊一身粗布短褐全部打湿, 雨点击打着他头上戴着的斗笠,打得斗笠不停颤抖。他没有回头,直视着前方又给马加了一鞭,马车再次加速前冲,他在雨声中笑,“四小姐害怕么?” “杀我,不过手起刀落,何必如此麻烦。”墨紫幽靠坐在车门边, 淡淡笑道。她看着他被雨水浸湿的后背,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强壮的脊背线条,显出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过的阳刚。而这阳刚如今落在她的眼中,却满是杀意。 她去成王府的那夜,就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一旦她暴露了自己, 一旦她成为楚玄和姬渊的阻碍,他们是一定不会容许她活下去。 一个与姬渊同样事事先人一步之人,一个拿着他们把柄之人,一个窥视到他们秘密之人,会是楚玄登上九宵之路上最大的变数。 自古帝王无情,成帝业者绝不能妇人之仁,换作她站在楚玄的立场,也一定会将之抹杀! 但她还是想救楚卓然。 她救他,与情爱无关,与报恩无由,只因她能救,只因她想救而已。纵然此举会让她自身陷入危机之中,会让她复仇之计付之东流,会让她负了自己,也负了她的母亲,可她知道,若是她此次不救楚卓然,她将来有一日一定会后悔。 她想段氏是一定不会责怪她的。相反,她的生父铁骨铮铮战死沙场,她的母亲温柔善良,若是她为一己私心,一己私怨,而对楚卓然袖手旁观,他朝黄泉忘川边,她必无颜与他们相见。 所以,她明知这一遭姬渊的连环计,算计的不止是楚烈,还有她。可她依旧听从了姬渊的安排。 “四小姐真是不怕死。”姬渊轻轻笑。 “你又怎知我死定了?”墨紫幽淡淡道。 有迅疾的马蹄声从后面追了上来,侍剑的喊声穿透雨幕而至,“小姐!” 马车终究是跑不过单骑,墨紫幽淡淡笑道,“姬班主,下次杀人,动作要快一点。” “驾!”姬渊清喝一声,又猛地向拉车的马抽了一鞭,马车再次加速,向前疯一样的狂奔,拐进一道山谷之中。 这山谷间的道路遍地白石,有一道小河从中流过。这条河的水流量原本不只如此,只因生活在上游的百姓为了灌溉农田之利,在前方山谷里筑堤引流,所以这条河的水流量才变得如小溪一般,而这遍地白石的宽阔道路原本是河床。马车就狂奔在这山谷间遍地白石的旧河床上。 姬渊在狂奔的马车上,冷声问墨紫幽,“墨紫幽,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是不是她?!” “是与不是,又有何不同?”墨紫幽冷冷反问。 莫非她与他相认,承认自己就是前世最后与他携手共死之人,他就能饶她一命? 她不需要! 依靠他们前世最后的纠葛换来的他的怜悯心软,又或者是他的另眼相看,于她而言,都不过是苟且偷生。那只会玷污了前世最后那段于她有着非同一般意义的记忆。 今生,她从未想过从他身上再得到什么,也无需他给予什么,只是他前世的存在本就足以令她刻骨铭心。 是以,她偏执地不愿与今生自己无法认同的他相认,她偏执地想为前世那段最真实美好的记忆划下终结,她偏执地不忍那段烈火之中的携手被今生这纷乱的纠葛给破坏。 姬渊在大雨中回过头来怒视着墨紫幽,他在她长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眼中看见一片他所不懂的固执。 “墨紫幽,我真的会杀了你!”他一只手松开了缰绳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道。 她任他猛力掐着自己纤细的颈项,一语不发地冷冷回视于他。 就在此时,侍剑骑马追了上来,她手中拿着一根路上随手操在手中的粗树枝,猛地将那树枝射入马车左边的车轮之中钉入地下,车轮一下被树枝卡住,骤然急停下来。墨紫幽和姬渊的身体都因这急停之势,猛地前倾。 在这电光石火间,侍剑已经下马冲来,一剑向着姬渊掐着墨紫幽脖子的那条胳膊削去。姬渊猛然缩手,侍剑再次一剑削向着姬渊颈项,姬渊手中马鞭在身前一挥,瞬间缠住侍剑的软剑,两人同时用力一扯,软剑和马鞭都绷得死紧。 “小姐,快走!”侍剑在与姬渊较力的刹那,向着墨紫幽大喊。 墨紫幽猛地翻身下车,在大雨中迅速向着山谷间的小道跑去,她脚上的软底绣花鞋,跑在白石旧河床上,那颗颗凸起的白石硌得她的脚底生疼。她奔跑在雨声中,听见身后姬渊和侍剑交手间的清斥声,她没有回头,却也没有跑远,只是藏身进山道里的一处被疯长的荒草遮掩的隐蔽处。 她知道,她不能走。 四月初的暴雨已打湿了她的全身,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流过她的玉颈再滑入她的衣领里,带起一阵战栗的寒意。她藏在幽暗里,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冒着寒气。 过了许久,她听见姬渊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传来,“四小姐,出来吧,我知道你没有走远!” “小姐已经走了,你喊也没用!”侍剑在说。 “四小姐,我数三声,你若不出来,我就杀了你的丫环!”姬渊声音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哼,我说了,小姐已经跑远了,你再怎么喊也没有用!”侍剑在冷笑。 “一!”姬渊冷冷高喊。 墨紫幽无奈地笑了笑,缓缓从藏身之处走出来,在大雨中一步一步走向山道的出口。 她听见姬渊高喊了第二声,“二——” 她听见侍剑在笑,“你别白费心思了,我不过一介微贱的丫环。小姐怎会为了我回头!” 她走出山道,在朦胧的雨幕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脚下的白石,缓缓走向姬渊和侍剑。她看见姬渊脸上的笑意和侍剑眼中的惊讶。 “三。”姬渊看着墨紫幽,最后道。他的右手正握着侍剑的那柄软剑,而剑身正架在侍剑的脖子上。他对侍剑笑,“我说了,她还没走。” “小姐,你为何不逃!”侍剑皱起眉头,大声问她。 “因为你曾经说过,你不是他的对手。”墨紫幽淡淡回答。 侍剑一怔,满眼皆是动容。 墨紫幽若走,难保姬渊不会杀了侍剑。所以,她的逃只是一种赌,赌她不在旁边碍事,侍剑也许可以赢过姬渊。 可惜,她注定要输。 雨水沿着姬渊头上斗笠的边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成串坠落,他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凤眼透过这笠沿的雨帘看着墨紫幽。 她那一身湿透的大红嫁衣正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身体玲珑美妙的曲线,她的怀中露出那把紫竹箫,紫竹箫上垂下长长的穗子也已湿透,正纠缠在腰带上。她脸上的妆容花钿早被雨水冲洗干净,被雨水打湿成缕的乌发粘在她面颊上。因为冷,她的脸色很苍白,可那一双樱唇却是红得发艳。 自十里长亭初遇时起,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可这狼狈却越发让她美丽得惊心动魄。她静静站在雨幕间,冷冷看着他,那张被雨水冲洗得毫无雕饰的脸庞却美得如同那皎皎明月,潋潋清辉,逼人而来。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美丽,可她从未利用过自己的这份美丽,所以常常会使他忽略了这一点。 她与他,一直都是不同的。 她的美,是那山谷间静静绽放的芬芳幽草,无需有人观赏赞美,她自幽幽寂寂,淡淡然然。 他的美,却是那带毒的彩羽鸩鸟,时刻展示着自己美丽的羽毛,一举手,一回眸间的般般风情,却皆有目的。 “四小姐果然是重情重义,明知是我设下的陷阱,为了云王,为了这个丫环,却一次又一次地跳进来。”姬渊看着墨紫幽轻笑。 蓦然间,隐隐传来一声轰然巨响,似是雷声隆隆,响彻山谷。 “放了她,我的命就是你的。”墨紫幽淡淡看着姬渊道。 姬渊的目光落在她怀里露出的紫竹箫上,一瞬间神色变得极为复杂。他又抬眼看她,正要开口时,唇边的笑容却是刹那间消失,侍剑也在骤然间变了脸色,瞪着墨紫幽的身后惊呼,“小姐,后面!” 隆隆之声已在身后,墨紫幽猛然回头,就见山谷深处一股浑浊的涛天洪流卷着泥浆巨木向着她怒涌而来。她还未及反应,这滚滚洪流已至眼前将她吞没,只是在她被洪流吞没的瞬间,不知是谁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汹涌的洪水势不可挡地奔袭在山谷间,墨紫幽被卷在洪水里,一路猛冲而去,洪水中夹杂着的断木乱石接二连三地撞在她身上,撞得她全身巨痛,肋骨竟不知断了几根,只觉得喉间一片腥甜,满嘴都是泥水和血腥之味。 这洪流太猛烈,她又不会水性,根本无法浮出水面呼吸,只能任自己被压在水中随波逐流。她在窒息的晕眩中苦笑着想,想不到她没死在姬渊手上,却是要被淹死在这洪水里。 只是,她的一只手始终被人紧紧握在手中,任是洪水如何汹涌,任是被多少断木乱石击中,都始终没有放开。那人手心的温度,那般炙热熟悉,熟悉得让她在晕眩间产生了错觉,错觉自己不是身在这冰冷的洪水里,而是在那幽司铁狱,烈火之中。 突然,在墨紫幽快要因窒息而陷入昏迷时,那只手一下拉住了她,她一怔,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再随波逐流,却是被人拉出了水面。 她在激烈的洪流中抬出头来,迫切地去看那个拉着她的人——姬渊。 侍剑已不知被冲到了哪里去。而姬渊正用一只手抓着洪水间被乱石卡住的大树的树枝,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他的样子相当狼狈,斗笠早不知被冲到了哪去,额头不知被什么撞破,鲜血染红了半张俊颜。他的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似是如她一般受了重伤。而他拉着她的那条胳膊的上臂被一根树枝贯穿,伤口流出的鲜血已经浸透了整条衣袖,所以他拉得很艰难,可依旧死死拉着她的手不放。可他另一手抓着的那枝树枝正岌岌可危地将要折断。 果然是他。墨紫幽怔怔看着姬渊抓着她的那只手,他手心的温度炙热得一如前世。她忽然就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释然,她道,“姬渊,放手——” 姬渊紧抿着染血的双唇,不回答。 “那树枝就要断了,你已受伤,是拉不住我的——”墨紫幽在洪水中奋力仰着头道,“若再有树木被冲来——咳咳——” 墨紫幽猛呛了一口水,没能把话说完,但她知道姬渊听得明白。这洪流太猛烈,他显然身受重伤,单是拉着她就已是艰难。若是再这般僵持下去,待有乱木巨石被洪水冲撞过来时,别说这根岌岌可危的树枝撑不住,就是这棵被卡住的大树也撑不住。 但若是姬渊现在放手,他一个人就可以抓紧时间利用那棵被冲倒的大树想办法离开这洪水。 “后面一段,就是悬崖。”姬渊看着她道。 “你不是要杀我么,现在正是机会。”墨紫幽却笑了,“放手,姬渊。” 姬渊没有回答,他的神色很复杂,却依旧没有放手。 “不放手,就是两个人一起死。”墨紫幽道。 他仍是不答,她看见,他拉着她的那条胳膊上的伤口正不断地渗出鲜血,他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却仍是死死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只听“咔嚓”一声,姬渊拉着的那根树枝断了一半。 墨紫幽眸光微沉,咬牙伸出另一只手拔下自己发间未被水冲落的一支发簪,狠狠扎在姬渊抓着她的那只手上。 他们都身受重伤,而后面就是悬崖,她没有必要拖着他一起死。 至少,他曾经这样执著地拉着她的手,这就足够了。 姬渊吃痛地皱起眉头,却依然固执地咬着牙不肯放手。 “放手!”墨紫幽狠心地挥簪再次扎在他的手上。 她拔出簪子瞬间,看见他露出痛苦无比的神色,可他眼中的目光却越来越固执。她感觉到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咬紧了牙关,那只重伤的胳膊仿佛在一瞬间奇迹般的复原,竟是渐渐发力将她向他拉去。 最后,他猛一用力,将她推向那棵被卡着的大树。她抓紧时机迅速地抱紧那棵大树的枝干,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忽然就听见上流有孩子的哭声传来。 她看过去,就见一个小男孩抱着一个大木盆被洪水冲过来,眼看就要从他们身边被冲走。她心中一紧,“那——” 她话还未说出口,姬渊却已奋不顾身地向着那个小男孩扑去,他抓着的那根树枝在这瞬间咔嚓一声彻底断裂。 “姬渊!”墨紫幽的心猛然间提起,却见姬渊松开那根树枝,用受伤的手抱住了那个小男孩,另一只手迅速抓住了露出水面的一棵小树的树冠。 墨紫幽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只是姬渊抓着的那棵小树一副险险就要被冲倒的样子,让她看着心惊。她立刻用一只胳膊费力地攀着大树,另一只手拿了一根被洪水冲到这大树边的长树枝向着姬渊递过去。“抓住!” “先拉这个孩子过去!”姬渊却是对她说。 墨紫幽微怔,点了点头。 那个小男孩在被姬渊抱住的时候就已不哭了,他听着姬渊的吩咐,伸手抓紧了墨紫幽递来过的长树枝。墨紫幽把那个孩子拉到自己身边,又把他推到大树上坐着,对他道,“抱紧了,不许松手。” 小男孩绷着脸立刻抱紧了大树的枝干,抽噎着点了点头。 “我拉你过来。”墨紫幽又把那根长树枝递向姬渊。 姬渊却是没有伸手去抓,他在洪水中看着她笑,“傻瓜,你如何拉得动我。” 墨紫幽知道,在姬渊让她先拉那个小男孩时,她就知道,只是她仍想试一试,“总要试试看!” 姬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他抓着的那棵小树,已被洪水冲得越来越倾斜,他也跟着渐渐没入水中。 “姬渊!”墨紫幽焦急地喊他,那棵小树看起来支撑不了多久。 他面上的笑意却纹丝不动,依旧未去抓她递向他的树枝,就如同她并不想拖着他一起死一般,他也没有打算让她陪葬。 “阿宝!” 岸边突然传来呼喊声,墨紫幽转头看去,就见十几个村民打扮的男男女女正沿岸追来。坐在大树上的小男孩对着领头的女子带着哭腔大喊,“娘亲!阿宝在这里!” 墨紫幽看见那十几个村民身上还背着绳索,顿时大喜。那些村民看见水中的他们都是一惊,其中一位中年壮汉大冲她喊,“姑娘,我们把绳索扔过去,你和阿宝把绳索绑在身上,我们拉你们过来。” “我还有一个朋友!”墨紫幽看了姬渊一眼,冲他喊。 那中年壮汉这才看见已被那倾斜的小树拖进水里,只露出一张脸的姬渊,他又喊道,“那你想法子把绳子递给他,我们一起拉你们上来。” “多谢!”墨紫幽高声道谢道。 那些村民立刻在绳索一头系上重物,向着大树这里抛来。重物带着绳索卡在枝干间,墨紫幽就拿起第一根绳索先系在那小男孩身上。接着拿起第二根绳索,就用树枝递给姬渊。 那棵小树已被洪水冲得顺流倾斜,姬渊离她自然更远,她极费力才把绳索递到他附近。姬渊伸长胳膊正要去够那根绳索的瞬间,那棵小树突然被洪水连根冲起,一瞬间将他一起带着被洪水冲走。 “姬渊——” 墨紫幽在眼看着姬渊被洪水冲走的刹那,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突然就放开了那棵大树,不顾村民的呼喊,义无反顾地向着被洪水卷走的姬渊扑去。 她看见洪水中的姬渊露出惊讶的神色,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这仿佛是一种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就如同姬渊不肯放开她的手一般,她也做不到看着他死去,只能在猛烈的洪流里拼命地去拉他的手。在终于抓到他的手的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被他用力拉进怀中,一起被洪水袭卷而去。 在滚滚洪流中翻涌沉浮间,她陷入了昏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部分是男女主之间的转折,不太好写。。。。改了半天,改到半夜三点。。OTZ。。我的作息何时才调得回来。。。如果以后我没在12点左右更新,那就是我卡文了………… 话说这两个人被我写得好惨。。。。不过我是亲妈,要虐一起虐,不能同甘,那就共苦吧。。。哈哈哈哈哈 第78章 墨紫幽是在湿冷粘腻的感觉中醒来,有木头燃烧炸裂时的哔剥之声传入耳中。她缓缓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山洞之中。她身旁几步之处正燃着一堆火, 火旁坐着一个人, 姬渊。 他脸上的血迹已洗净, 额上贴近发际线的伤口已被水冲得发白。他身上很脏, 一身短褐沾满了沙土, 上衣的右袖整个被撕掉,先前贯穿他右上臂的那根树枝已被拔去,伤口用撕下的袖子扯成的布条紧紧地包扎着, 只是伤口渗出的鲜血却仍是染红了布条。 他正用另一只没受伤的左手,拿着一根长棍子在拨着火堆。他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凤眼,此刻难得清清淡淡不带笑意地凝视着眼前的火焰。 墨紫幽看着姬渊被火光照亮的侧脸,怔怔出神。她记得自己扑向被洪水卷走的他时,脑中那刹那的空白。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有想,唯一的念头就只是要拉住他的手。 今生,她从未有过要和谁生死与共的想法, 可那生死攸关的瞬间她却下意识做出那样的选择。 墨紫幽的唇边隐隐露出一丝苦笑,她想,也许她明白自己为何从十里长亭相遇时起,就对这个人如此不安。他就如她所想的那般,美丽而危险,全身都染满了让人无法自拔的□□。 她想,也许冥冥之中她早有预感, 他注定是那根扎入她身体里的刺,让她疼痛不安,却始终不忍拔除,她此生注定要受他影响。 意识完全清醒的瞬间,随之而来的就是全身令人难以忍受的剧痛,墨紫幽不由得就闷哼出声。 “你醒了。”姬渊转头向她看来。 “想不到,我们还能活下来。”墨紫幽勉强撑着地坐了起来,却又立刻捂住左肋皱起了眉头。 “我替你检查过,你的肋骨断了一根,幸而断骨并未移位刺伤脏腑。”姬渊看着她,淡淡道,“情非得已,我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望你见谅。” “一向肆意而为的姬班主何时也这般拘泥起来?”墨紫幽笑了笑,生死关头哪里还顾得上男女大防。 再则,他们在水中早已是拥抱纠缠,认真来说,她已算是失节。不过,她并不认为姬渊会拿这等事来要挟于她。 姬渊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道,“我们在被洪水冲下那悬崖之前,被岸边倒下的大树给挂住,然后我就想办法带你离开水中,找到了这处山洞。幸而是在这山里,树多,我们也算是运气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墨紫幽却明白个中艰难,他自己都身受重伤,却还要带着昏迷的她离开洪水。这种山洞也并非随处可见,真不知他带着她找了多久,才能找到这一处。 而他今日带她来这处山谷,原本是要杀她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过对她的杀意。 墨紫幽靠在洞壁上,静静看着姬渊,姬渊也正静静地看着她,他那总是如染雾一般水汽氤氲的双眼,难得如此清明。他眼中那冷寂复杂之色,就如那终年云遮雾绕的山巅终于现出峥嵘。 他们就这样在沉默中注视着彼此许久,终是姬渊先开了口,“我找到了一些无毒野果,你吃一些吧。” 他拿起手边一张大叶子包着的一些野果,起身走过来递给她,又对她道,“外面现在雨小了,我再去多捡些木柴回来,这些木头太湿,要晾好久才勉强能烧。” “你去吧。”墨紫幽接过野果,对他点点头。 姬渊深深看着她,她现在的样子比起他也好不到哪去,一身大红嫁衣早因泥水变了颜色,发髻被洪水冲散,乌黑凌乱的长发披落在身上,苍白的脸上和如玉的颈上有被水中的树枝乱石刮出的细小伤口。她捧着野果的手,原本染着丹蔻的十指指甲全都断去,有几根还外翻出血,真是相当狼狈凄惨。 可她那双正仰视他的眼睛,如长空皎月一般剔透清冷,平静无波,似是轻易就接受了自己如今的处境,既无委屈也无怨言。那般淡然,就如那空谷幽草,任是风吹雨打,都坦然无畏。 他终是一语不发地转身向着山洞外走去。走到洞口时,墨紫幽忽然在他身后说,“姬渊,我很担心我的丫环。” 他怔了怔,才回答她,“我知道了。” 然后,他就步入山洞外的雨幕中,踩着山地上的落叶泥水,渐渐走远。 墨紫幽放下手中的野果,靠在洞壁上静静听着姬渊的脚步声夹杂在雨声中越来越远,最终再也听不见。 整个山洞里,顿时就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哔剥炸裂声和洞外那绵延不休的雨声。 她独自一人枯坐了许久,感觉自己身体因湿冷而僵硬,便稍稍动了动,想移到火堆边。突然却听到她腰带上挂着的什么东西在她一动之下,敲在地上,发出轻脆的叩击声。 她低头看去,却是那把紫竹箫。紫竹箫尾那长长的流苏不知何时同她的腰带纠缠在了一起,在洪水的冲击下居然没有丢。她伸手费力地将那结在一起的流苏解开,又用袖子将紫竹箫上的水拭干净,然后,静静看着那把紫竹箫出神。 山洞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姬渊已经走远。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换作是她也不会回来。 他本就是要杀她的,如今不过是留下她一人在这山洞里静静等死。 在涛天的洪水前,在死生关头前,他们能够忘却了彼此之间的矛盾与忌惮,只凭着本能紧握着彼此的手不肯放开。 可当这一切危机退去之后,那些种种利益冲突,矛盾纠葛却又再度浮出水面,梗在他们心中。 那是他们之间,始终未曾跨过去的鸿沟。 她轻轻笑了笑,执箫于唇边,轻轻吹奏起不甘又孤独的曲调,箫声沧桑凄清,夹杂在山洞外的雨声中颇觉沧凉。 她很少吹这曲《笼雀》,可《笼雀》的曲调却始终烂熟于心,刻骨难忘。 她知道自己身受重伤,是绝对走不这山谷。 她想,她此生,在烈火中起始,在大雨中终结,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至少,她还有这《笼雀》之曲,再次陪伴她面对死亡,总也不算是太过凄凉。 *** 姬渊在雨中走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他对楚玄有过承诺,定会将他送上九五之尊之位,定会为他扫清前路的一切障碍,定会替他除去墨紫幽这个变数。 他已给过她机会,她却不愿抓住。 他不明白,她分明早知他身份,为何一直不肯与他相认,为何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前世与他携手共死的女子。 只要她承认,只要她与他相认,他就会—— 就会心软么? 姬渊想,他一定会心软,但也会失望。 那个初遇见时,清清冷冷淡淡然然的女子若是为了求生而与他相认,他想,他一定会失望的。 因为,她是墨紫幽,那个傲骨分明的女子。 姬渊轻轻笑起来,他终是没有看错她的傲骨,她怎会为了求生而向他折腰。 原来,前世那人是这般的女子,她果然如他想象中的那般美好,美丽,聪慧,一身傲骨。 可他却必须要她的命。 只是,他终究是对她下不手,所以他只能选择留下她一人在那里。 她受了重伤,没有食物,孤立无援,根本无法走出这个洪水泛滥的山谷。更何况,这山野间,夜里不知有多少猛兽出没。 他知道他留下她,她就必死无疑。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姬渊越走越快,越走越疾,他感觉自己曾与墨紫幽相握的那只手的掌心渐渐发热,那热度越来越强烈,强烈到灼热无比,似像火烧。他猛地用那只手抓紧了心口的衣料,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阵阵发紧。 他听见她说——我只是不想就这样一个人孤独死去。 他听见楚玄说——我要那个位子。 他听见她说——放手,姬渊。 他听见楚玄说——姬渊,她是变数。 他听见她说——姬渊,我很担心我的丫环。 姬渊猛地停住脚,他知道,她早就看穿了他的打算,所以最后拜托他去找那个不知下落的丫环。 她真的太聪明,总能轻易看穿他,也因了如此,她才显得那样危险,那样令人不安。 越是欣赏的人,往往越是会去忌惮。就如楚玄所说她事事出人意料,屡屡窥破他的计谋,凡事先他一步,却与他们不同道。 但他终究是不能让她死。 他咬牙回转身,向着山洞的方向奔跑,他奔跑的脚步声在这夜晚山林冷雨中分外清晰。 跑到半路时,他忽然就听见一阵箫声从山洞的方向传来,那箫声冷冷清清,凄凄切切,不甘孤寂地回荡在夜雨里。那曲调,那般熟悉,是他前世今生日夜所弹,缠绕于心的孤曲——《笼雀》。 他停下脚步,怔在原地,静静听着那箫声,忽然就觉得自己的眼眶莫名开始隐隐温热,冰凉的雨水落进他的眼中和着那温热一同划下他的脸颊。 他举步,缓缓向着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看见山洞在黑夜里亮着明显的火光,他看见墨紫幽仍是那狼狈的模样孤坐在火堆旁静静执箫吹奏这一曲《笼雀》。她被火光映照下的侧影很美,美得如同他想像中的模样。 他站在那里,静静看了她许久,感觉到自己先前构筑起来的铁石心肠再次土崩瓦解。 箫声突然停了下来,她感觉到他的注视,诧异地转头看他。夜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问,“为何回来?” 他一步一步走进山洞,他发上身上的雨水落在地上,将地弄湿了一片。他居高临下地看她片刻,却是哑声道,“你要找什么?” 墨紫幽一怔,她在姬渊眼中看见认输一般的挫败,仿佛他在这雨幕中的一来一回间,输去了什么。 她沉默许久,终于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就这样一个人孤独死去。” 姬渊淡淡回答,“你不是一个人,我会陪着你。” 这是他们前世最刻骨铭心的对话。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在沉默中静静凝视彼此。 许久之后,姬渊叹息一般地道,“我是真的对你起了杀心。” “我也曾对你动过杀意。”墨紫幽仰视着他,轻轻笑,“两次。” 一次是她设计于他,一次是秦王、府那夜。 “但我终是无法让你死。” “但我终是不能看着你死去。” 他们二人同时道,又在彼此怔愣间,从对方眼中看见一片了然。 他们忽然都笑了,那笑里有一种欣慰,还有一种无奈。无论前世今生,他们之间那无法同外人道来的羁绊终究是无法轻易斩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不好写,只有这么细小,别嫌弃。。。。每次写男女主对手戏,心都好累。。。想想接下来他们一堆对手戏。。。。好想死。。。。 不过,他们这一次纠结完,就不会再纠结了。。。。剩下就是慢慢敞开心扉。。。。。。。。 第79章 “可你若不杀我,如何同你的主子交待?”墨紫幽靠在洞壁上看着姬渊, 缓缓笑道, “你我皆是重生, 所以我可以很轻易地窥破你的计谋, 从前如此, 往后也如此。难道, 你现在就不怕我日后会坏了你与成王的图谋?” 他们之间的那种羁绊,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他们前世最后留给彼此解不开的桎梏。就如同在涛天洪流面前, 他本能地忘记了要杀她的意图,只记得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就如同在生死关头,她本能地抛开一切,义无反顾地扑向洪水中的他。 但这种羁绊并不足以摒弃世间的纷纷扰扰,那些清晰可见的冲突纠葛始终还横在他们之间。 姬渊并不回答,只是重新走到火堆边坐下,挑了几根比较干的树枝扔进火堆里,又拿起先前用的拨火棍, 轻轻拨弄着火堆。他在火光映照下的侧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无奈,对于墨紫幽的无奈。他杀不了她,又拿她没有办法,她并不是那等会听他命令,任他摆布之人。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臂上那渗着血的伤处,忽然就想起先前在洪水里,他奋不顾身去救那个小男孩时的情景。 他救她只因他们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羁绊。 那么, 那个小男孩呢? 他明知自己身受重伤,也许救那个小男孩不成,反而自己会跟着一起丧命。可他却是没有犹豫地做了。 墨紫幽承认,在他向那个小男孩扑出去的一瞬间,她是惊讶的。她总以为他那是那等为了一己私利,可以不择手段,罔顾他人死活之人。就如他对徐静妍,对叶家。 但那一瞬间,她第一次窥视到了他内心深处不为她所知的善良一面,哪怕只有一点点,就足够了。足够让她反思一直以来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他的自己,反思自己对他的种种成见。 有时人第一时间下意识做出的反应,最能体现一个人真正的内心。 她想,他的内心也许与她所揣测的不同。她心里浮起一种隐隐的期待,期待他能给她关于他的另一种答案。 她忍不住再次问他,“姬渊,你为何要害叶阁老?” 这是她对他最不能释怀之事,苏阁老惨死,徐太傅赋闲,如今朝中清流重臣只余叶阁老一人可以与内廷总管韩忠抗衡。朝廷若失去了叶阁老,只怕就会是奸佞当道。 她一直在猜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报复前世叶阁老对他的不假辞色,还是为了替楚玄讨好韩忠? 姬渊拨着火堆的手停住,他偏头看她,火光在他一侧脸庞上跳跃,他的眸子一半隐在阴影里,显出一种似是而非的挣扎。 许久后,他看着她道,“墨紫幽,我可以相信你么?” “我不知道。”墨紫幽回答。她是真的不知道,她没办法向他做出任何承诺,信任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用言语能够达成的。而姬渊既然会如此问她,只怕叶家一事隐藏着什么会让他忌惮又不愿示人的秘密。 “你很诚实。”姬渊笑了笑。 “你会如此问我,不也只因不想对我说谎。”墨紫幽淡淡回答。她的问题,答案可以有很多,比如她所猜测的那两个。但是姬渊显然并不想搪塞于她。她道,“所以,我也没打算用自己都没有把握履行的诺言来哄骗于你。” “前世,为何你会被关入幽司铁狱?”姬渊忽然问她,“我记得前世你是秦王最宠爱的女人,在我被关入幽司铁狱之前一直如此。” 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把墨紫幽同前世一墙之隔与他携手共死的女子联想在一起。甚至,他一开始接近墨紫幽,完全是为了试图拉拢利用她,待她将来有一日入了□□之后可以为他和楚玄所用。 墨紫幽当初对他的揣测和防备并没有错,他的确对她存了利用之心。 “前世,秦王宠爱你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恨不得将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姬渊又道,“我一直以为你们前世情意笃深。” “情意笃深。”墨紫幽笑了笑,既然今生聊不得,那说说前世也无妨。反正她屡屡拒绝楚烈,姬渊都看在眼里。甚至此次为救楚卓然还与姬渊联手设计了楚烈。前世,她与楚烈的那些恩仇情债,也不介意让姬渊知道。 “你知道为何我们此次能轻易设计秦王?”墨紫幽问他。 “因为他今生依旧执著于你。”姬渊回答。 “他执著的不是我。”墨紫幽摇头。 “不是你?”姬渊一怔,又瞬间明悟,“苏雪君?” 墨紫幽点点头,她自嘲一般地道,“我前世做了苏雪君一生的替身却至死都不自知。” 前世临死之时,她以为楚烈带给她的悲哀也就到此为止了,哪知重生之后,却又揭开了另一个更加残忍的真相。 “虽然无论前世今生,六年前苏家还在时,我都身在临川。”姬渊皱起眉头,“但关于秦王从出生至今的一切能探听到的消息,我都不曾放过。我并未听说他曾向苏雪君表示过好感,成王还告诉我,他待苏雪君一直极为冷淡。” 所以在得知墨紫幽长得极像苏雪君时,他也并未怀疑楚烈对墨紫幽的倾慕与苏雪君有关。 “他不曾向苏雪君表示过好感是因为他惧怕失败,他一直待苏雪君极为冷淡是因为他害怕他人窥视到他内心对苏雪君求而不得的痛苦。”墨紫幽笑了起来,问姬渊,“成王是否告诉过你,我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神情姿态,甚至舞姿都与六年前死去的苏雪君极为相似?” 姬渊点了点头,也因了这一点,楚玄从一开始就颇为忌惮墨紫幽,他总觉得墨紫幽这般像苏雪君着实诡异无比,总担心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金陵城是另有目的。 “不止于此,我从前就连字迹都十分像她。”墨紫幽轻轻笑了一声,在发现这个真相之后,她便日夜不停地练字,硬生生将自己的字迹改变,但是仍然是没有完全脱开从前的影子。她又道,“还有我的筝也弹得十分像她。” “可我调查过你,你从未见过苏雪君。”姬渊的眉心越皱越深,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素不相识之人,相像到这般程度。 “我的确从未见过她。”墨紫幽微垂下眼帘,颇有几分讽刺地笑,“而前世,我在遇见秦王之前,只是一个连字都写不好的乡下丫头。” 她又微掀眼帘去看姬渊,姬渊也正看着她,他那双凤眼里渐渐起了淡淡的怜悯。他那般聪明,怎会听不懂墨紫幽话中未尽之意。 是楚烈将她变成了如此的模样,是楚烈将她变成了另一个苏雪君。 “他的情意,他的执著从来都是给苏雪君的。”墨紫幽淡淡道,“所以,他才会轻易中计。” 若非楚烈太想通过得到她来得到苏雪君,以他的城府又怎会轻易被他们所设计。 苏雪君是他始终无法逃脱的魔障。 “你是何时得知此事?”姬渊没有忽略她一开始所说,她至死都不自知。 “今生,花朝宴上。”墨紫幽淡淡回答。 姬渊眼中的怜悯之色更浓了,他又问,“那么前世,为何你们后来会走到那般田地?” 为何墨紫幽会从宠冠后宫的幽妃沦落到与他一起携手葬身于幽司铁狱的火海之中。 “说来话长。”墨紫幽轻轻笑了笑,前世那个无知,愚昧,盲目的自己,只要想起,她就觉得羞耻,所以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把那个令她羞惭的自己诉之于人。但是,她还是把一切告诉了姬渊,因为她也有事想从他那里知道。 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交往,往往是用交换秘密来构筑的。 “原来后来那三年里还发生了这样的事。”姬渊听到楚玄和楚卓然联兵围攻金陵城时,淡淡笑道。 “轮到你了,”墨紫幽说完之后,用她那双剔透的眸子看着他,问,“你又为何会被关进幽司铁狱,你与秦王前世到底有何仇怨,今生才会帮着成王屡屡设计于他?” 姬渊看了她一眼,又拨了拨火堆,才道,“我前世是秦王的谋士。” 墨紫幽微讶,却又不觉得太过意外。前世,楚烈身边一直都有很多幕僚,而他也并未完全向她透露过他那些幕僚谋士的身份。只是,若是姬渊是其中一个,以他前世在金陵城里的风光,只怕会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前世,我一到金陵城便投在秦王麾下,为他精心绸缪铺路,一路助他登上帝位。”姬渊道。 “那么为何?”墨紫幽不解,“为何你最后会落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因为他觉得我会威胁到他的皇位。”姬渊淡淡笑。 “他为何会觉得你会威胁到他的皇位?”墨紫幽皱眉,就算姬渊聪明得让人忌惮,但他也只是一介身在贱籍的优伶,最多就是一个弄臣罢了。 而楚烈前世登基之时,除了远在梁国的楚玄,其他所有有资格有本事动摇他皇位的皇子亲王早就被他或逼杀,或幽禁而死。就算姬渊想要再扶一个皇子来动摇楚烈的皇位,也无人可选。 楚烈又何必这般忌惮于他,就算是楚烈器量狭小,忌贤妒能,也未到这等滥杀的程度。 “因为,他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姬渊回答。 墨紫幽沉默地垂下眼帘,她听见姬渊问她,“你不问我,是何秘密么?” “这个秘密既然能让秦王如此忌惮于你,你敢轻易告诉我么?”墨紫幽抬眼看他。 姬渊静静与她对视许久,忽然就笑了,他道,“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便会为我引来灾祸。前世,就因我曾把这个秘密告知他人,才会落得那般下场。所以今生,我曾发誓绝不会再把这个秘密诉之于人。可是我突然就想告诉你。” 墨紫幽一怔,就他目光灼灼然地盯着自己,对她道,“一旦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无论如何,我此生绝不会放过你。我会不择手段地掌控你,时时刻刻盯紧你,绝不给你出卖我的机会,也绝对不会对你心软。” 倘若墨紫幽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也就绝无可能坏了他与楚玄的图谋。 “这很难。”她不是那般容易掌控之人。 “的确很难,”姬渊点头,“但我做的到。” 墨紫幽缄默看他,姬渊的那双凤眼中似有隐隐跳动的火焰,像一个美丽又充满危机的旋涡,他笑着问她,“那么,四小姐,你敢听么?” 这不是挑衅,也不是逼迫,而是一个交易。 他在用他的秘密换她的自由,她一旦接受这个交易,那么她将来就无任何理由逃脱他的掌控。 墨紫幽没有立刻回答,他们紧紧盯着彼此,在沉默间对峙。 她看着姬渊眼中那跳动的火光,那火光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让她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化成了那扑火的蝶,不由得心头隐隐浮起恐惧。 可那恐惧之外,更多的却是一种隐隐的迫切,一种想知道姬渊更多的迫切。 这迫切其实一直压抑在她心中,在她得知他未向徐静妍伸出援手的时候,在她亲眼看见他在叶府割断那条麻绳的时候,在她不断对他下定义,不断去揣测他所为的时候。这种迫切都曾浮上心头。 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不愿承认她其实一直想要了解他,不愿承认她心底里对他所隐藏着的期待,期待他不是她所猜测的那般不择手段的卑鄙之人。 而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秘密有时候只有一个缺口,一旦你揭开一个,其他的就会接二连三地浮现出来。 只看她有没有胆量接受他提出的这个交易。 “我敢。”她沉声回答。 他本就是谜一样的人物,无论前世今生,他的身上都有太多太多的秘密让她想去揭开。他提出的交易对她来说诱惑太大,她根本拒绝不了。 姬渊笑了,他看着她,缓缓道,“你可知道隐太子妃沈敏?” 墨紫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人,仍是点了点头,道,“听说十八年前,皇上为了夺位杀了自己的兄长隐太子时,隐太子妃沈敏便自尽追随隐太子而去了。” “她并未为隐太子殉情。”姬渊轻轻摇头,“而且,她是我的生母。” “你是隐太子的遗腹子?”墨紫幽一惊,又立刻皱起眉头,“可你的年龄——” 她听人说起过,姬渊今年十七岁,生于开平元年十一月,而隐太子死于先帝正德二十四年六月。若是姬渊的生辰月份没错的话,他不可能是隐太子的遗腹子。 “我的生父是当今圣上。”姬渊笑了笑。 墨紫幽惊诧地看着他,她往各个方面猜想过姬渊的秘密,就是没想到会是这种宫廷秘闻。生父是当今皇上,生母却是皇上之嫂隐太子妃,轼兄夺妻,□□皇嫂,一旦传了出去,只怕会比当年皇上夺子之未婚妻更让人唾骂。 她瞬间就懂得了楚烈知道姬渊这个秘密之后,为何会对姬渊如此忌惮。一个同样流着皇上血脉,又聪明绝顶,智谋过人之人,自然会成为楚烈帝位的最大威胁。姬渊既然有本事推楚烈登上皇位,自然也有本事自己坐上去。一旦姬渊突然起了心思,觊觎帝位,那么楚烈防不胜防。 所以,姬渊才说,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会为他引来灾祸。 “皇上一直倾心于我母亲,当年隐太子死后,他就用沈氏族人的性命要挟我母亲顺从于他。”姬渊微微低头,看着面前的火光,缓缓道,“我母亲虽屈于威胁,不得不从,但坚决不肯按皇上的意思入宫为妃,哪怕改名换姓也不愿。她更要求皇上对外宣称她已追随隐太子而死,保全隐太子最后的颜面。” 皇位被夺,若连发妻都被人占有,那隐太子在世人眼中真会成为一个可怜的笑柄。 “皇上便依她意思,没逼她入宫,而是在六济山上为她修了一座别居。”姬渊伸手拨了拨火堆道,“我母亲就一直住在那里。” “六济山?”墨紫幽一楞,急问道,“那别居里是不是有一间特殊的屋子,那屋子的地下埋了十九口大缸?” “不错,皇上就是在我母亲的故居里临幸了萧贵妃。”姬渊偏头看着墨紫幽笑,“我母亲生前最擅弹琵琶,那间屋子是皇上为了讨好我母亲,命匠人特意设计的。地下埋着的那十九口大缸会回响那间屋子里的所有声音,所以在那屋子里弹琵琶或者唱曲,声音都较平常更为清晰响亮。萧贵妃被皇上临幸的那夜,就是在那间屋子里弹琵琶,而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皇上总是会在那间别居里喝醉。” “原来皇上把萧贵妃误认为你的母亲。”墨紫幽失笑一声,所以萧贵妃那夜才会阴差阳错地被皇上临幸。那么萧贵妃知道么,知道那夜她只是某个女子的替身。那么之后呢,之后皇上待萧贵妃的种种宠爱,到底是给萧贵妃的,还是给沈敏的。她冷笑着问姬渊,“皇上莫非也与秦王一般,喜欢拿别人当自己心上人的替身?” “这我就不知晓了,你只能自己去问皇上。”姬渊轻笑了声,“不过,萧贵妃除了会弹琵琶之外,全身上下并无一处与我母亲相似。” 墨紫幽怔了怔,便不再追问此事,只是问,“后来呢?你既是皇上之子,为何又会去了临川,为何会成为戏子?” 就算沈敏不愿入宫为妃,皇上想给姬渊安排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也极简单,只要在后宫找一个妃子,将姬渊记在她名下便可。 为何他会从堂堂天之骄子,身入贱籍成为一介下九流的优伶? “我母亲与隐太子少年结发,鹣鲽情深。为了沈家人屈从于皇上本就痛苦不堪,怀了我之后,更觉得自己对不起隐太子。”姬渊的面容上染上了一丝苦涩,“所以,她生下我之后,终于承受不了心上的负疚,吞金自杀了。” 墨紫幽微微动容,当年沈氏一族身为隐太子妻族,自是隐□□羽。皇上轼兄夺位,自然也不会放过沈家,只是却难得手下留情的只是将沈家男丁全都发配边疆,女眷全部没入贱籍。时人都颇觉奇怪,想不到竟有这般缘故在里面。 她又忍不住要同情姬渊的母亲,深爱的夫君被杀,自己却要屈从于杀夫仇人,还要为其生子,换作是她也是承受不了的。 “后来呢?”她又轻声问他。 “皇上行事一向霸道自负,我母亲此举深深伤及了他的自尊,他便自此恨上了我母亲。”姬渊接着道,“同样也恨上了我。他为了报复我母亲,将还是婴儿的我抛弃在六济山不管不顾,我差一点点就死在六济山上。” 爱到极深之处,往往就是极恨, 墨紫幽怔怔看着姬渊,原来他一出生就曾历经这般生死波折。 “幸而太后得知了我的存在,派人将我接入宫中,亲手抚养我长大。”姬渊继续说,“因皇上一向无视我的存在,从不曾正眼看我一眼,太后怕将来有一天她走了,无人护我。便在我七岁那年,皇上秋狝之时让人带我随行,希望我能在秋狝时好好与皇上修复父子关系。可是,那次秋狝,我却不慎在山里走失,后来就被我已故的师父,芙蓉班的前班主捡到,带去了临川。”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卡的我好销魂,推翻重写好几次,半夜出去遛一次狗,终于顺畅了。。。。。。 话说其实故事的时间轴从墨紫幽回金陵到相认还不到四个月,从墨紫幽发生姬渊身份到现在也就三个月,只不过中间破事太多,所以看起来相认太慢。。。。。。。。。。 第80章 “所以前世,你回到金陵, 助楚烈登基, 是想报复皇上?”墨紫幽问, 前世楚烈是靠着政变逼着皇上提前退位, 最后皇上是在被幽禁在上和宫时病死的。 “我自小研读谋国权术之论, 遍览奇门诡计之术, 苦心孤诣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看一看——”姬渊的脸上带着一种自嘲一般的笑容,“看一看,他杀了那么多人, 拼命得来的天下,却被我这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的儿子轻易地玩弄于鼓掌之间。让他看着他最重视的皇位如何被他疼爱过的儿子夺去,让他在幽禁之中好好品尝不被人正视的孤独滋味,让他知道他也有软弱可欺的时候!” 姬渊看着她,问,“我是不是很傻?” 的确很傻,耗尽心血,苦心孤诣就只为了去报复一个从未疼爱过自己, 从未正视过自己的人。 而那个人,他从头至尾都不愿意用“父亲”二字来称呼他。 “我母亲在我出生时就弃我而死,皇上在我出生后又无视我的存在。”姬渊淡淡笑,“在我渐渐知事后,我总是在想,我所生为何?若不做些什么,我就给不了自己答案。” “可你是否想过, 也许在花朝宴上皇上已认出你了。”墨紫幽淡淡问他,“否则,这世间又有谁能在皇上面前唱了《长生殿》还不被论罪?这世间又有哪个戏子能得皇上如此看重宠信,成为朝野上下无人敢轻易得罪的天子近臣?” “那又如何?”姬渊反问她。 墨紫幽不语,她看见姬渊直视着她的眼中满是讽刺。 是啊,那又如何。 就算皇上已认出姬渊就是自己多年前走失的儿子,就算皇上无论前世今生给姬渊的宠爱都只因为他对姬渊曾经的亏欠,但那又如何? 伤害从来都不是弥补可以抚平的,疤痕会一直留在那里时时刻刻提醒着过往种种。 “他被幽禁在上和宫后,至死,我都不曾去看过他一眼。”姬渊淡淡道。 这是他对皇上最大的报复,夺走了皇上的江山,皇位,自由,让皇上感受他曾经感受到的孤独和冷待。 “你说,你曾把这个秘密告知他人,可以你之谨慎,怎会轻易将这个秘密诉之于人?”墨紫幽微微皱眉看着姬渊,问,“又是谁向楚烈出卖了你?” “一个女人。”姬渊回答。 火堆里燃烧着的树枝发出一声炸裂的轻响。 “你无论前世今生都令无数男女为你疯狂,欠下无数风流情债未偿,结果却折在一个女人手里?”墨紫幽忍不住要笑,“她是谁?” “她叫杜依依。”姬渊也笑。 “杜婕妤?”墨紫幽再次皱起眉头。 “原来,前世她向秦王出卖了我,也只换得了一个婕妤之位。”姬渊的笑声里带着嘲弄。 “我对她了解不多,只记得是个平凡又沉默的女子。”墨紫幽摇摇头道。 前世,杜依依留给墨紫幽的记忆不算深,如今墨紫幽回想起她来,就只记得她的相貌并不出众,不过清秀而已,在琴棋书画,歌舞文绣上也并无一项突出的才艺,在楚烈的一众后宫佳丽之中,实在是平平无奇。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子,却能从盛宠如墨紫幽,骄横如墨紫冉,雍容如徐静妍这三位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手中分走楚烈的一份宠爱,让楚烈每个月定有几日歇在她的寝宫里。 楚烈曾对墨紫幽说过,杜依依是后宫之中最聪明的女人,他最喜欢她的那份聪明。 只是杜依依到底如何聪明,能让楚烈在后宫中为她留出一席之地,墨紫幽却不知道。她始终只看见杜依依平凡又沉默的模样。 有时,墨紫幽在皇宫里遇见杜依依,杜依依都是淡笑着向她行礼,然后恭敬沉默地退在一旁为她让路,在那一众要么嫉妒挑衅她,要么讨好谄媚她的其他嫔妃间,杜依依显得那么不同。也因了这份不同,每每墨紫幽快要忽略她这个人时,又总会不经意地想起。 墨紫幽仔细回想,杜依依前世被楚烈纳入后宫的时间,的确是在姬渊失踪之后。 没想到,这样一个平凡又沉默的女子,前世居然让金陵城中风光无限的檀郎最后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平凡又沉默?”姬渊微讽道,“她给人的印象的确是如此,所以往往就令人失了防备之心,陷入她的罗网而不自知。” “秦王曾对我说过,她很聪明。”墨紫幽道。 “她的确聪明,但她的可怕之处却不是她的聪明。”姬渊笑了笑,“她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她可以轻易窥视到他人内心最脆弱之处,然后她会用最温柔的言语,最感人的举动来抚慰那份脆弱,让你以为自己得到了救赎,继而给她全心全意的信任。” “于是,你就将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墨紫幽问。 “是。”姬渊叹息一般道,“我十一岁时,遇见她被人贩卖于市,那时她既不求救,也不哭泣,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人贩子的身边看我,我忽然就动了恻隐之心,买下了她。之后,她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从金陵到临川,我们相濡以沫,我对她毫无保留,一直视她为至亲至爱,直到她将我出卖。” 前世,从姬渊十一岁到他在楚烈登基后失踪已是十一年的时间,十一年的相伴之情怎么能够轻易抛弃? “难道,她后来见识到了金陵城的浮华,便有了其他的欲望?”墨紫幽又问。 这个世上诱惑太多,人心思变,在没遇见真正的诱惑之前,没有人会真正知道自己能否拒绝诱惑。 “不,”姬渊却是摇头,“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利用我。” 墨紫幽微楞,就听姬渊继续说,“当初,在我把我隐藏最深的秘密和计划全都告诉她之后,她就全心全意地助我达成图谋,她甚至亲自为我调查各个皇子的底细,替我挑选效忠的主子。” “她替你挑了秦王?”墨紫幽眉心微蹙。 “是,她替我挑了秦王。而我那时只需要一个可以用来报复皇上的主子,并不在意自己效忠的到底是哪个皇子。”姬渊自嘲地笑了一声,他道,“后来我才知道,她哪是替我在挑,她是替自己在挑。她早就设想好了,待我助秦王夺位登基之后,她就可借着向秦王出卖我来换取她想要的地位和尊荣。而她最初留在我身边,只是想借着芙蓉班为跳板,助她接近临川那些富家公子,为自己谋一个好出路。只不过,在得知我的秘密和我的图谋之后,她发现自己可以利用我得到更多,就改变了主意。” 十一年的等待,十一年的忍耐,十一年的伪装,十一年的蛰伏,只为了最后一举功成,得偿所愿,这是怎样一个女子才能有这般心性。 墨紫幽自认自己做不到。 “枉我自认聪明,却一直没有看穿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叵测居心。她才是天生的戏子,自少在作戏上,我自认不如她。”姬渊长叹一声,苦笑道,“前世,我还曾想待我了却心愿之后,便娶她为妻,带她回临川,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却原来她想要的,不是我想给的。” 前世,姬渊到最后也只是世人眼中一介身在贱籍的戏子,纵然他再怎么风光无限,也给不了杜依依楚烈能给的地位和尊荣。 墨紫幽忽然就懂了姬渊先前对她说,她若知道他的秘密,他就绝不会对她心软的意思。因为他曾在女人手上吃过大亏,这是他从前世至今都未愈合的心伤,也是他的逆鳞,触之必死。 “后来,我就被秦王废掉武艺,毁去容貌,打断双腿,关入幽司铁狱。” 对于楚烈这般狠辣的手段,墨紫幽毫不意外,若会心慈手软,那就不是楚烈了,他一向都做的又狠又绝。 “我在那牢房里的三年时常会想,她把我当作踏脚石而成为天子嫔妃,到底能走得多高,走得多远,却原来到我死,她也只是一个婕妤而已。”姬渊最后道。 “我前世,还真是一点没看出来。”墨紫幽感慨一般地摇了摇头,她是真的没看出来,杜依依隐藏在那平凡沉默的表象下竟有这般深沉的心机与狠毒心肠。 “你若轻易能看出来,那我前世岂不是败得太冤枉?”姬渊笑起来,他又淡淡道,“她一向惯会隐藏自己,她既一心入宫为妃,自然是野心勃勃,又怎会真的甘于平淡,只怕她在不知不觉间害了你,你也未察觉。” 墨紫幽微怔,她细细回想前世在后宫中的点点滴滴。忽然就想起来,前世楚烈到关睢宫向她提出,让她去说服楚卓然退兵的那天,似乎曾去过杜依依所居的宫殿。而后来墨紫冉上窜下跳四处散布她腹中胎儿是楚卓然之子的那段时间,银衣曾对她说起墨紫冉常出入杜依依的宫殿。 只是杜依依一向低调得太没有存在感,她就完全没往杜依依身上多想。现如今被姬渊这般一提醒,她忽然就怀疑,莫非是杜依依向楚烈献计,让她去劝说楚卓然退兵?莫非也是杜依依在背后指点墨紫冉对付她? 若杜依依真如姬渊所言那般野心勃勃,而她又是楚烈最宠爱的女子,解决掉她,自然是杜依依要在后宫越走越高所做的第一步。 “其实,我一直在猜测,前世最后烧死你我的那场大火是她的手笔。”姬渊淡淡道。 而墨紫幽却一直怀疑那场大火与墨紫冉有关,又或者其实是墨紫冉与杜依依联手所为,但现在这一切,都已无处求证。 “她怕我,她怕我一旦有机会离开幽司铁狱,一定不会放过她。她知道我的手段,背叛过我的人,我从不手软。”姬渊冷笑,“在我被关在那牢房里的三年里,下毒,暗杀,毒蛇,毒虫,各种手段,我都遇见过。而只有她会这般忌惮于我,纵然我那时已成废人,她也依旧不肯放过。” “那么为何你没死?为何你能屡屡逃过她的毒手?”墨紫幽不解地问,“为何秦王只是废了你,却没有杀你?” 楚烈既是这般忌惮姬渊,就该将姬渊彻底抹杀,为何却只是废了他,再将他关在幽司铁狱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不太好写,因为男女主互相要交待的太多,要一点一点放出来。。。。。。我最初是想让男主被男性朋友坑,毕竟女主被渣男坑,男主被贱女坑,这样的设定有点太对称了一点。。。。。。但因为我很想写杜依依这样一个前世的最终大BOSS,所以对称就对称吧。。。。。。哈哈哈哈哈。。。。。。。 现在半夜四点。。。。。OTZ。。。。。。我的作息真的没救了。。。。。 第81章 “因为我对他说,我助他登基用了五年, 而他失去我, 他的皇位绝对坐不到五年。”姬渊轻轻笑, “他是那般自负之人, 于是便只是废了我, 却留着我和我的一双眼睛, 要让我看着他如何把那张龙椅长长久久的坐下去。是以,他让狱卒严密看管我,绝不让我死, 也不让杜依依对我下手。” 楚烈一向自视甚高,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最有资格坐在那张龙椅之上之人,特别是他解决掉所有的对手登基之后,那种自满自负的情绪更达到了极点。于他而言,哪怕是姬渊一手为他绸缪铺路,助他登基为帝,姬渊也只不过是他掌控之中的一个小小棋子。而这小小棋子居然自称可以左右他的天下江山,他怎能容忍, 他自然是要向姬渊证明,姬渊只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他才左右棋局的那个人。 可是,前世在墨紫幽和姬渊死的时候,楚烈的江山已是风雨飘摇。那时,自他登基也不过三年多而已。之后,他是否如姬渊的预言无法在帝位之上支撑到五年, 墨紫幽就不得而知。可她知道依她死前情势,只怕楚烈的帝王生涯是长久不了的。 “所以此生,你报复的对象换作了秦王?”墨紫幽看着姬渊,淡淡问。 “不。”姬渊摇头轻笑,“我并不想报复他。” 墨紫幽微微挑眉,“那你今生为何还要回到金陵城,为何还要帮助成王卷入这储位之争当中?” 她还以为,依着姬渊前世报复皇上的手段,今生再度回到金陵必然是为了报复楚烈而已。扶持早失帝心的楚玄本就艰难,身处争储的旋涡,稍有不慎便会失了性命,更何况他身上还隐藏着会令诸位皇子忌惮的身世之秘,一旦秘密泄漏,便有杀身之祸。若非为了报复楚烈,他何必如此。 “我是为了弥补前世犯下的弥天大错而回来。”姬渊回答。 “弥天大错?”墨紫幽眉心稍蹙。 “你可知道,前世在秦王登基之后,这一片山被生生推平,建了一座古往今来最大的行宫?”姬渊看着她问。 “帝园。”墨紫幽瞬间想到答案。 前世楚烈登基之后,大兴土木,令工部兴建了几座行宫,帝园是其中规模最大,也最劳民伤财的一座。帝园自楚烈登基之初开始建,一直到墨紫幽被关进幽司铁狱时还未完工,耗费的巨资和民力可想而知。 “当时文武百官都劝说他山路难行,石料巨木都不易运送,真的非要建行宫可在这附近平地处另选别址。”姬渊冷冷地笑了笑,“可他却偏偏要选在这山里,只因有一日这里的一处山头忽现异象,环绕山巅的云气化成了龙形,于是民间便传这里是龙气聚集之地,乃真龙所居之处。他就为了这流言,强令这一处山里的乡民全部迁走,而且每月征调二百万民夫强行推平山头,在这里兴建宫殿。他还要求这宫殿规模必须超越历朝历代所建的所有宫殿,以彰显他是古往今来第一天子。” 这一切,前世墨紫幽直到楚玄和楚卓然联兵围攻金陵城时才听说。 楚烈自小被养在苏皇后膝下,却非嫡非长,又不得生母徐淑妃喜爱,也不得皇上看重。为了自保,也为了不引起他人的忌惮,他一直都很懂得隐忍压抑自己的欲望,不让人发觉他的野心。 前世,在他登基之前,众人眼中的他一直都是谦恭谨慎,作风简朴,不好声色。在别的亲王皇子屡屡修缮自己的府邸时,他的秦王、府却是自开府时起都未修缮过,他平日所用之物虽也贵重,却不像其他亲王皇子一般追求奢华极致。是以,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他登基之后会是一个穷奢极欲,好大喜功之君。 这大约是他从前为了伪装压抑了自己的欲望太久,所以当他把天下江山,皇位权柄握于手中之后,他心中那被压抑着的欲望反而爆发到了极处,才变得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最后弄得民怨四起,差点被逼退位。 “当初,他曾派我为帝园监工。”姬渊又道。 墨紫幽诧异看他,就听他苦笑一声,继续说,“前世,我亲眼看见这里的山民被官兵强逼着迁走,自此流离失所。我亲眼看见无数民夫因为建造帝园而死在这山中,他们或是累死,或是病死,或是重伤而死。有一日,一群民夫在运送巨石上山时,被滚落的巨石砸死了十几个人。死得的人里有一个十三岁的瘦弱少年。当时,我抱着他的尸体,他的鲜血几乎染红了我半身白衣。他的血流在我的手上,那种温热粘腻的触感,我至今都不曾忘记——” 姬渊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墨紫幽看见他的双手在隐隐颤抖。他又猛然抬眼看她,他说,“那时我才明白,我一心为了报复皇上,却犯下了怎样的一个大错。只是兴建一个帝园便如此惨烈,而他的欲望又何止一个帝园!若非是我为了一己私仇助他登上帝位,那些山民就不会流离失所,那些民夫就不会惨死山中,大魏的百姓就不会承受重赋,那些被迫征讨西狼的士兵就不会埋骨沙场。而这一切,全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墨紫幽怔怔看着姬渊,他眼中的痛苦和愧疚清晰可见,他所说种种,她不曾亲身体会,但只是听着他那悲怆的语调,她都忍不住要痛心。 “可是,前世我幡然醒悟之时,就被杜依依出卖,毫无防备之下中了秦王之计,成了幽司铁狱里一个无能为力的废人。”姬渊语气又淡了下来,他浅笑道,“所以,至少此生我必须做出弥补,我不能让秦王登上皇位。我该还大魏百姓一个河清海宴的魏国。” 墨紫幽原不知,在姬渊心中竟埋藏着这样一种痛悔,她只以为他是那等专注于私仇己怨之人,汲汲营营,心心念念的都是为自己快意恩仇。 却原来,她从未真正理解过他琴声中的不甘。狭隘之人一直是她自己,因她此生回到墨家一心所想的就只是向墨老夫人报仇,是以以己度人,便就以为姬渊与她一般,拘泥于世俗的情仇恩债。 “那么杜依依呢?”墨紫幽轻声问,“此生,你再次遇见她了么?” “我再次遇见她了。”姬渊笑了笑,回答道。 “你再次买下她了么?”墨紫幽用她那双长空皎月般剔透的眸子复杂地看着他, “我自然买下她了。”姬渊不避不让地回视着墨紫幽,他唇边浮起一丝快意的笑容,“我在买下她的当夜就杀了她,我把她绑在椅子上,堵住她的嘴,割开了她的手腕,让她看着自己的鲜血一点一点地流尽。在她断气前,我第一次在她眼中看见恐惧。我才发现,前世无论遇到何种危机,她都不曾恐惧过。是我太疏忽,我早该知道的,一个不会恐惧的女子本就极可怕。” 墨紫幽沉默看他,他那双凤眼当中的凌厉之色尽显,他的目光沉沉然逼视着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今生的她什么都还未做,她那样无辜,我却杀了她。” “不。”墨紫幽轻轻摇头,被至亲至爱之人背叛,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被烈火活活烧死,这一切,她都曾体验过,所以她对姬渊心中的怨恨和伤痛感同身受。她缓缓道,“我还以为你会用更残忍地手段来报复。比如给她机会让她在临川搭上她想要找的富家公子,让她被人玩弄,被人抛弃。再将她毁容,废去双腿,让她也品尝一下被背叛愚弄的滋味,然后再杀了她。” “若是别人,也许我会这样做。但对于她,玩弄戏耍就等于给她时间,给她机会。她那般擅于掌握人心,擅于寻找机会,我对她没有丝毫把握,还是直接抹杀来得简单。”姬渊摇摇头。 “你犹豫过么,心软过么?”墨紫幽问,就如同她前世被楚烈伤得那样深,但重生之时却未想过要报复于他,只想着此生陌路,再不相干,这未尝不是一种心软。 “没有。”姬渊的那双凤眼中充满着一种诡异的笑意,他看着墨紫幽道,“在这六年间,我曾数次梦见过她,梦见她用那双今生还一片无辜的眼睛看我。而每一次在梦里,我都用同样的方式杀死了她,一次又一次看着她在我面前流尽鲜血,最后成为冰冷的尸体。我没有一次犹豫过。” 墨紫幽不语,静静看他,他对她说,“所以四小姐,你一定不要出卖我,否则,我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墨紫幽不答,却是问,“姬渊,你为何要对付叶阁老?叶阁老是国之肱股,朝廷重臣,清流之首。如今朝廷里,唯有他可和内廷总管韩忠相抗衡,一旦失去他,内阁之中再无人可制衡韩忠。你说要还大魏百姓一个河清海宴的魏国,为何却做着相反的事。莫非你为了达到不让秦王登基的目的,便要不择手段地讨好韩忠来助成王夺位?” “为何你这么执著于这件事?”姬渊笑着问她。 “因为这于我来说很重要。”墨紫幽凝眸看他,“这件事的答案关系到日后我会不会为了阻止你犯下恶行,而出卖你。” “这世间大奸大恶之人何其多,为何你偏要阻止我?”姬渊又笑。 “因为我对你有所期待。”墨紫幽回答,她一直对他有所期待却不自知,又或者她分明知晓,却不愿承认。但是现在,在这山谷夜雨中,在这山洞火堆旁,在这她与他彼此交换秘密的时刻,她终于可以坦然正视自己一直以来埋藏在心里对他的这份期待。 “你期待中的我,又是什么样的?”姬渊问。 “谦谦君子,忠义正直之士。”墨紫幽说着曾经对前世的姬渊的想像,自己也觉得好笑,不由得就笑起来。 “真糟糕,我一样都不是。”姬渊装作一脸苦恼地摇头,“当初发觉是我,你一定相当失望。” “是。”墨紫幽笑着承认。 “所以,你才一直不肯与我相认。”姬渊叹息,又看着她淡淡笑,“你却与我想象中分毫不差。”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又是这么晚。。。。嘤嘤嘤。。。。我明天要坚决调整过来。。。不对,是今天。。。。 楚烈的原型有一部分是隋炀帝,隋炀帝登基前就是非常简朴谦恭,忽悠了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结果登基之后大兴土木,好大喜功。。兴建洛阳东都,又开凿运河劳民伤财,又三征高句丽。。总之各种作。。其实历史上对他的评价多是聪明多智,广学博闻,在登基之前,他也立下不少军功,可这样一个人却让隋朝二世而亡。。。。。 皇上的原型其实有一部是唐太宗和唐玄宗的结合体。。。。不过结合的都是这两人不好的部分。。。轼兄夺位,夺儿媳为妃啥的。。。。 第82章 “你想象中的我又是什么样的?”墨紫幽问他。 “美丽,聪慧, 一身傲骨。”姬渊凝视着她回答。 墨紫幽笑了, 可前世的她并非如此, 他们二人今生再相遇都已不是前世模样。 “可以告诉我答案了么?”墨紫幽问他。 “你应该知道, 前世待太后和叶阁老都故去之后, 叶家遭受了何种灭顶之灾。”姬渊淡淡道。 墨紫幽点头, 前世叶阁老故去之后第五日,韩忠便罗织罪名,授意一众言官上书弹劾叶阁老和叶家的数十条罪状。皇上本就因叶阁老生前几次犯谏直言而心怀芥蒂, 盛怒之下便下令将叶家抄家,叶氏子孙或被逼死,或被流放。当时的惨状不下于当年苏家之祸。 “依你先前所言,你由太后抚养长大,太后于你有恩,而叶家是太后母族。前世叶家惨祸是韩忠一手造成的。”墨紫幽摇头,“可你明知这一点,此生为还让成王与韩忠为比, 反而让叶家陷入如今这般饱受非议之境地。我就更看不懂了。” “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世而制。”姬渊轻笑一声,道,“自皇上宠信韩忠以来,韩忠便在朝廷上下遍植亲信党羽,而内阁之中,七位辅臣, 有六位都与韩忠有所勾结,其中与韩忠来往最密切的,便是你的伯父,内阁次辅墨越青——” 墨紫幽听到这里,顿时微微皱眉,墨越青无论前世今生在她眼中都是那等一心钻营的小人。前世,她就曾听闻后来成为首辅的墨越青与韩忠关系密切,而前世叶家之祸,也有他的手笔。当时,韩忠与墨越青相互勾结,把持朝政,整个魏国朝廷几乎成了他们二人的一言之堂。这种联盟一直维持到楚烈登基之后,韩忠突然被人杀害,尸体被人挂在叶宅的中门前时,才被打破。 “如今整个内阁里,中正刚直之人只余叶阁老一人。”姬渊又笑,“这朝堂之上,早已一片浊流,叶阁老根本独木难支。我实觉得他十分辛苦,何不顺应时势,就让这朝堂上的浊水横流便罢。” “你想逼叶阁老引退。”墨紫幽忽然就懂了姬渊所为之真意。 “太后于我有恩,此生,我自不能坐视叶家重蹈覆辙。”姬渊语气淡淡,“可惜,前世我慢了一步才察觉韩忠迫害叶家的计划,没能挽救叶家。此事一直是我心中所憾。” “前世,是你杀了韩忠。”墨紫幽道。 姬渊点头。前世,楚烈登基之后,便嫌韩忠碍手碍脚,他便借机杀了韩忠,替叶氏满门报仇。 “可你何必要用这种方式逼叶阁老引退,完全可以私下劝说于他。”墨紫幽又皱起眉头问。 “前世,我何尝没有让人劝过他。”姬渊苦笑,“我早知皇上心中已对叶阁老不满,所以曾几次授意人劝他引退。但他坚持不肯。” 叶阁老不肯,不因他贪恋内阁首辅的权柄,只因他忠心侍君,心怀天下,不愿明哲保身如徐太傅那般引退赋闲。 是以,姬渊今生才用了这般激烈的手段想逼叶阁老引退。一旦叶家名誉扫地,叶阁老的声望必会受到波及,到时候叶阁老的政敌必会蠢蠢欲动上书弹劾,逼叶阁老退位让贤。 而目前,皇上对叶阁老还未到前世那般积怨极深的地步,叶阁老只要现在退了,皇上感念他以往功绩,必会像对待徐太傅一般善待叶家,叶家此生就不会有前世那倾覆之祸。 “可苏阁老已死,徐太傅已退,若叶阁老再退,朝中清流群龙无首,内阁再无人能制衡内廷总管韩忠,这朝堂上若真是浊水横流,你又要如何还大魏百姓一片河清海宴?”墨紫幽看着姬渊,沉声问。 叶阁老何尝不知自己的刚直之性早惹得皇上对他心生怨气,可他心知自己不能退。他若退,叶家可保,但朝局必失,他若不退,可再保大魏朝堂几年清明,但叶家必覆。当真是进退两难。 这也是墨紫幽一直想不出叶家之祸该如何解的原因。 “谋时而动,顺势而为。既已是浊水横流,那就把这片浊流再搅混一些。”姬渊唇角的微笑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就因叶阁老身在朝中,是以那些小人才会沆瀣一气,联起手来对付他。倘若叶阁老不在,他们失去了共同的敌人,还能如从前那般同气连枝么?不,一旦利益相左,他们之间必将出现裂痕。” 墨紫幽静静听着姬渊说话,“自古因权势而起的欲望从来就是无底洞,大权在握,必然满而生骄,又岂能容他人酣睡于卧榻之侧。前世,你伯父墨越青和韩忠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私下里针对彼此的小动作可是一直没停过。而我只要为他们制造更大的裂痕,那这浊流里的巨浪与旋涡就会相当精彩。” “原来,你想让他们狗咬狗。”墨紫幽道。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姬渊笑。 一旦无叶阁老的阻挡,韩忠与接任首辅的墨越青手中权柄必将达到鼎盛,待到再无人可与他们抗衡之时,他们反而会成为彼此的敌人。自古小人无朋,只因利而聚,一旦分利不均,必将反目成仇。 墨紫幽不由得在心中为姬渊的计策拍案叫绝,她之前从未想到过这一点,她于朝堂之事从来只是一知半解,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不如姬渊之万一。 “可你这一招也极险。”墨紫幽又摇头道,“一旦你无法成功离间他们,那这股浊流怕是要泛滥得不可收拾了。” “不,我已为他们制造了裂痕。”姬渊的那双凤眼里满是笑意。 墨紫幽一怔,眉心微蹙,隐隐猜到,“成王?” “四小姐果然聪明。”姬渊叹息地笑,“就是成王。” 那日墨紫幽在皇宫里,亲眼见韩忠为楚玄向皇上献酒进言,那时她便猜到楚玄已成功拉拢韩忠。在争储一事上,韩忠怕是将会支持楚玄。 六年前,还是刑部侍郎的墨越青是苏家一案的主审官员之一。那时,墨越青是否在那一案中动过手脚,墨紫幽不得而知。可看楚玄送她回金陵那日,对墨府过门不入,墨老夫人也未开中门以迎客之礼以待之。后来,除了正月初八那日曾应帖到墨府赴宴之外,楚玄就与墨家再无往来。显然楚玄是对墨家心有芥蒂,而这一点,墨越青心里只怕也很清楚。 “你觉得我伯父不会愿意让成王登基,故而会因此而与支持成王的韩忠产生分歧?”墨紫幽问。 “不止是你伯父,与你伯父关系密切的宁国公府,也绝对不会愿意看着成王登上大位。”姬渊摇头笑道。 墨紫幽想到了萧贵妃,其实有一个猜测一直都在她心里。她问姬渊,“你和成王怀疑六年前苏家之祸,始作俑者是宁国公府?” 六年前,萧贵妃在六济山被皇上临幸和苏家出事的时间太巧,正是萧贵妃那件事导致了皇上与楚玄,与苏皇后,与苏阁老之间出现了第一道裂痕。若无那第一道裂痕,若是皇上对苏氏一族宠幸依旧,后来出事的时候,苏家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 是以,哪怕六年前苏家出事之时,宁国公府虽未伸出援手,但也未落井下石,可墨紫幽依旧觉得苏家一事与宁国公府有关。 “不错。”姬渊点头,“当年萧贵妃那件事的时机未免太凑巧。让人不得不疑。” “可为什么?”墨紫幽不解,“宁国公掌西南兵事,苏阁老又从不干涉西南之事,两家一向并无过节,相反私交甚笃。况且,那时成王已是太子,若是成王顺利继位,萧家就会出一位皇后,继而成为大魏第一外戚。萧家又何必自毁长城?” “我和成王也很想知道。”姬渊摇头道,“前世,我一心向皇上报仇,苏家一事于我无利用价值,我便没有仔细查探过。是以,前世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宁国公府要向苏家下手的原因。只是,你伯父墨越青六年前为苏家一案的主审官时,曾对苏家落井下石。墨家和宁国公府是姻亲,虽是两家,实则却是一体,一个不干净,另一个只怕也是干净不了。” “原来,你让成王拉拢韩忠,就是为了制造韩忠与我伯父之间的裂痕。”今日的姬渊真是颠覆了墨紫幽以往对他的种种认知。她又问,“可是韩忠从来都不是容易拉拢的,前世楚烈直到最后也只是险险稳住他。今生,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前世我没来得及抓住韩忠的软肋。”姬渊回答,“可今生,我却提前拿住了他的软肋。” 墨紫幽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许多人都知韩忠本是秀才,当年因穷困潦倒而自宫入宫。”姬渊道,“但却少有人知晓,他入宫前本有一个儿子。因为太过贫穷,他就卖了自己的儿子。等到他位高权重之后,便对自己这唯一的血脉极为愧疚,所以多年来一直派人寻找他的儿子。” “你替他找到了他的儿子?”墨紫幽问。 前世权倾朝野的大太监韩忠居然有个儿子,她还真不知道。 “没有,但我找到了他的孙女。”姬渊道,“他的儿子两年前在西南被人打死,只留下一个十四岁的独女,名叫韩艳。” “因为你们替他寻回了孙女,所以他才愿意支持成王?”墨紫幽问。 “不止如此,”姬渊又道,“韩艳倾慕成王,如今已入成王府为妾。” “难怪。”墨紫幽先是一怔,继而失笑。 韩忠的孙女如今是楚玄的妾室,若是韩忠将来成功扶助楚玄登基,他除了从龙有功之外,孙女还可封妃。指不定他野心勃勃一心还想着让他的孙女当上皇后,那他便是当朝第一外戚。这么大的诱惑在眼前,他自然是要支持楚玄。 只是韩艳是如何倾慕上楚玄的,可就耐人寻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对话比较长,因为前面的很多伏笔都在这里做交代。。。。。。然后交代的先后顺序还要纠结。。。。。。所以最近都很卡很卡,粗长不了。。。。。。。。。 第83章 “韩忠野心勃勃,他的孙女既然成了成王的妾室, 自然是会一心帮着成王对付我伯父和宁国公府。”墨紫幽笑了一声, 道, “有你在背后, 想来赢的一定会是韩忠。” 韩忠本就权倾朝野, 要对付一个刚刚接任首辅的墨越青并不算难, 麻烦的反倒是宁国公府。 宁国公掌着西南兵权,多年来屡立军功,震慑与大魏交界的西狼, 确保了西南一方安稳,故而他在军中威望丝毫不输楚卓然。而宁国公府虽然一向行事低调,但却十分会经营与朝中大臣,还有各大世家的关系。这些年来,宁国公在西南掌着一方兵权,而宁国公世子萧镜之则在一直金陵城中四处为宁国公府打理与各个势力的关系。 所以,宁国公府虽然从来不显山露水,可在朝中的盟友党羽却是数不胜数。否则, 宁国公一个多年在边疆镇守的武将如何有能力帮助墨越青走到如今内阁次辅的位置上。前世,在储位之争上一直更倾向于七皇子楚宣的宁国公府突然倒戈转而支持起楚烈之后,更是加快了楚烈登上皇位的脚步,也就证明了宁国公府在朝中的影响力。 更何况,后宫中还有一个萧贵妃在,谁都知道萧贵妃宠冠后宫,有萧贵妃在皇上身边, 宁国公府就轻易动不得。 可是只要有姬渊在,墨紫幽就觉得赢的一定会是姬渊。对付宁国公府虽然极难,但姬渊是重生之人,自然处处占尽先机,凡事先人一步,这就是最大的胜算。 只是—— “若是你猜错了呢?”墨紫幽淡淡道,“若是苏家一案与我伯父,与宁国公府无关呢?” “怎么,墨阁老接四小姐回金陵,就是打着送你去西狼和亲的主意,他如此利用出卖你,你却还担心他?”姬渊微微眯起眼看墨紫幽,他问,“四小姐,你问了我这么多,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此生明知墨家要送你去西狼和亲,为何还要回到金陵,回到墨家?你总不会是与那些世俗闺秀一般,想着做个高门小姐可以为自己寻一门好亲事吧?” “你已把你对付我伯父的计划向我和盘托出,现在才来担心我墨家女儿的身份会不会太晚?”墨紫幽微笑看他。一旦墨越青倒台,那墨家必然遭难,而她身为墨家的女儿自然也会受到牵连。 “我说过,你既听了我的秘密,我就不会让你逃出我的掌控。”姬渊淡淡道。 “我也说过,这很难。”墨紫幽淡淡回答。 “可我绝对做的到。”姬渊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负。 墨紫幽不答,她直视着姬渊那双满是傲气的凤眼,姬渊也正目光灼然地逼视着她。墨紫幽的心里忽然隐隐就浮起一丝兴奋之感,那是棋逢对手才会有的快、感。 姬渊的确很有本钱在她面前自负。 她笑了,坦然道,“十四年前,墨老夫人杀了我的生母,我是回来向她复仇的。待报完仇,我便打算离开金陵城。” 她和墨老夫人之间的恩怨,与姬渊的图谋无涉,秘密往往需要用秘密来交换,他既是已对她坦白,她自然也不能保留。这是一种公平。 姬渊沉默地看着她,墨紫幽含笑回视他,“怎么,没有想到我回金陵的目的只是这般简单?” 就如同墨紫幽猜错了姬渊,姬渊也同样料错了墨紫幽。他的确以为墨紫幽此生回到金陵城,是想借着重生之利有更大的图谋。 “所以,我并不在意墨家会如何,也不在意我伯父会如何。”墨紫幽又道,“但墨家还是有我在意之人。若是你的计划会波及到他们,我是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她很坦白,她与姬渊现在虽然是在彼此交换秘密,但何尝不是在谈一场交易。他们都是重生之人,无论是姬渊要对付墨紫幽,还是墨紫幽想破坏姬渊的图谋都太过容易。与其日后互相掣肘,还不如现在就把各自的底牌和条件摆到台面上来。 “你说的,是你那个小堂弟吧。”姬渊淡淡笑,“我出入墨家的那段时日,就见你待墨家其余人都极淡,唯独待他不同。那夜,他落水之时,你可是差点自己跳入湖中救他。” “那夜,我从旧宅回府之后,你也进了墨府?”墨紫幽的目光危险地一凝。 “别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他落水之事可与我无关。”姬渊看见墨紫幽眼中的那丝危险缓缓褪去,他笑,“我只是利用那场混乱,做了点事罢了。” “你做了什么?”墨紫幽问。 “我从你们府里偷走了一双鞋。”姬渊笑着回答。 “鞋?”墨紫幽瞬间就想到那日墨越青拿着一双鞋去找封夫人之事,而当时正是刑部在调查叶府皇上遇刺一案之时。她微微凝眸看着姬渊,问,“那双鞋后来去了哪儿?” “四小姐不是猜到了么?”姬渊轻轻笑,“自然是穿在叶府那个刺客的脚上。” “你不仅早知道秦王会在那日派出刺客假意刺杀皇上,你还让那刺客穿上了墨家的鞋?”墨紫幽挑眉问他,“你能如此占尽先机,莫非秦王这场苦肉计其实是你的手笔?” “不错,我是让他身边的人给他出了这个主意,自然也能想法子让那刺客穿上那双鞋。”姬渊笑道,“不仅是今生。你应该知道,前世在上林苑,皇上带着一众公卿狩猎之时,秦王也演过那样一场苦肉计。那本就我的主意。” “难怪。”墨紫幽失笑,难怪楚烈今生打算提前演那场苦肉计,姬渊却还能那般准确地掌握了楚烈的动向,再将之破坏,让楚烈吃了一个哑巴亏,因为始作俑者本就是姬渊自己。 “我再猜猜,你让刺客穿上了墨府的鞋子,想必不是为了对付我伯父,而是要引得我伯父去对付秦王。”墨紫幽又淡淡道,“想来,你一定也想法子向我伯父泄露了叶府皇上遇刺一案的幕后主使是秦王。” “四小姐真聪明。”姬渊笑道。 那个张姓匠人尸体腹中的蜡丸是他放进去的,那封所谓张姓匠人控诉揭发楚烈的血书也是他所写。为的,就是要让墨越青查到楚烈头上,把矛头指向楚烈。 “可惜你失败了。我伯父不仅没与秦王结怨,置他于死地,却反帮着他在秦王、府设下那个局,引你入瓮,反倒连累了云王。”墨紫幽道。 “前世,墨越青和宁国公原本在争储一事上,一直更倾向于七皇子,可后来不知为何,他们二人却转而支持起秦王。”姬渊微微皱眉道,“我一直都没查到秦王到底是用什么筹码拉拢他们二人的。” “所以你就想提前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们结下仇怨,日后就无法结盟?”墨紫幽问。 “这是其一,”姬渊回答,“其二,我想着若是离间不成,反正他们早晚都是要结盟,与其日后来个措手不及,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站在一起,容易一网打尽。” “看样子,他们已经站在一起了。”墨紫幽道,“此次秦王出事,若是你利用的好,指不定还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若是皇上认定楚烈就是叶府刺杀一案的幕后主使,那么放过楚烈,反而帮着楚烈设局脱罪的墨越青可就要倒大楣了。墨越青出事,宁国公府自然也会被拉下水。姬渊此次计谋,还真是一箭三雕。 “所以无论苏家一案与墨越青,与宁国公府有没有关系,他们都注定要站在我与成王的对立面。”姬渊又冷笑道,“再则,墨越青无论前世今生都是个小人。前世,他身为内阁首辅,不思着劝导君王齐身,反而一力吹捧登基为帝的秦王,无论秦王做出任何惊世骇俗的决定,他都是从不拂逆,只顺秦王之意而行。而把这样一个小人推上位的宁国公府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还是那句话,莫要伤及我重视之人。”墨紫幽道。 “可四小姐想过没有,你不在意墨家和墨越青,也许你那个小堂弟会在意。”姬渊道。 “他在不在意,我不管,你莫伤及他便可。”墨紫幽回答。 虽然墨越青从前狠狠伤了墨云飞和封夫人的心,但墨紫幽知道墨云飞心里对墨越青还是存有父子之情。所以,她与姬渊的交易,并不是在为墨云飞做决定。她做出对墨家冷眼旁观的选择毫无压力,只因为墨家几次三番弃她不顾,本就于她毫无情义可言。至于墨云飞日后会如何选,那是墨云飞自己的问题。 “四小姐真是爽快。”姬渊笑道,他们之间的交易算是达成了。 “你与其担心我会碍事,还不如多担心担心宁国公府。”墨紫幽淡淡道,“纵然你们有韩忠,宁国公府也仍是不容小觑。就算此次秦王倒了,萧贵妃可还在呢。” 韩忠已经站在了楚玄这一边,若是墨越青和宁国公府开始支持楚烈,那他们之间存在的就不是裂痕,而是鸿沟。一边是野心勃勃,权倾朝野的天子近臣,一边是老奸巨滑,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再加上一个将会成为百官之首,内阁首辅的墨越青。 更何况还有萧贵妃在,虽然墨紫幽听闻萧贵妃从不干预政事,也从为宁国公府向皇上讨要好处。可她到底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就算姬渊有本事让皇上动宁国公府,但皇上怎么也会给萧贵妃留几分情面。 若是不能一招致命,只怕就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是以,纵然墨紫幽认定姬渊会赢,只怕也会赢得极险。 “再则,就算最后韩忠帮你们赢了,他也不是那般容易对付和掌控的。”墨紫幽道。 一旦墨越青和宁国公府倒台,那韩忠在朝中的权势便会达到顶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无人能与之抗衡。待到那时,想要除掉他就更不容易了,可韩忠不除,大魏又何来的河清海晏。 “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朝我必会竭尽全力,拔乱反正。”姬渊看着墨紫幽道,“若他朝我食言,我就将自己的命给你,如何?” 墨紫幽沉默凝视他片刻,才缓缓道,“我不过闺阁中一小小女子,你根本无需向我保证什么。” 她心知自己与他不同,至少现在还是不同。她无他那般惊人的宏愿,也无他那般长远的图谋,更无他那翻云覆雨的本事。纵然她心中有家国,却也只是着眼于眼前的方寸得失,渺小平凡如她,在这家国天下之事上又何来资格要求于他。 “可你对我有所期待。”姬渊笑,“我怎能辜负你的期待。” 墨紫幽怔忡片刻,又笑起来,“好,你莫要辜负我的期待。” 墨紫幽想,也许姬渊在意的不是她的期待,他只是需要一个人,一个知他底细,知他所有之人在身后时刻警醒着他,时刻鞭策着他,让他莫要忘记初衷,莫要迷失本心。 这世上有多少人在争权夺势中,迷失了自己的初心,沦落为己身欲望的俘虏。 墨紫幽的祖父墨老太爷为人刚正方直,而她的父亲墨越川也是一身正气,为何墨家男儿里,墨越青偏偏就成了追名逐利之辈?谁又知墨越青当年初入官场之时,未曾怀有一腔报国热血,心怀天下?他会是如今这般,不过是逃不出自己的权欲罢了。 火堆又发出一声哔剥地炸裂声,他们已把话说尽,一时倒有些相对无言,只是坐在火堆边静静地凝视着对方。 末了,姬渊先开口道,“你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睡一会,明日我带你离开这里。” “好。”墨紫幽点点头,在洞壁边背对着姬渊躺下。她忽然却问,“姬渊,若我不是前世那人,若你我之间无前世的机缘,你会杀我么?” “可你确实是那人,前世你我之缘也确实存在。”姬渊看着墨紫幽纤细的后背,回答,“纵然我说不会,难道你能信?” “你说的对,我的假设毫无意义。”墨紫幽笑,他们之间本就是因了前世机缘才会这般不同。 前世之因,造就今生之果,本就没有如果可言。 “睡吧,天亮我会叫醒你的。”姬渊道。 墨紫幽依言闭上了眼睛,听着山洞外的雨声和火堆燃烧之声,渐渐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作息时间已惨不忍睹地我想说。。。。。早。。。。。。 山洞聊天总算结束了,其他没交代完的事,留着后面再给他们独处的机会继续交代。。。。。我剩下两人并肩打怪兽的大纲比较散,我要整理一下。。。所以能粗长就粗长,不能粗长,亲们也别嫌弃,毕竟我不想灌水,比起数量,我们还是追求质量吧。。。。。 第84章 墨紫幽被姬渊叫醒时,山洞外的雨已停了, 有雀鸟欢悦的鸣叫声和着清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传入她的耳中。 她睁开眼, 转头看见姬渊依旧坐在火堆边看她, 他道, “走吧, 我们离开这里。” 火堆早已熄灭, 他的眼中有隐隐血丝,显然是彻夜未眠。这山林里的夜晚也不知会有何野兽出没,这山洞未封闭, 若无人守夜难保他们不会被野兽袭击。 墨紫幽方撑着洞壁坐起来,顿时就觉得头痛无比,胸口发闷滞涩,特别是左肋骨折处疼得像火烧一般。她心知自己多半是昨日浑身湿透染了风寒,反导致伤情更加严重。 她强忍着身体的痛苦,面上平静得丝毫看不出端倪,看着姬渊道,“你要不要小睡一会儿再走。” “不必了, 你的伤势不宜耽误,我们还是快给你找个大夫吧。”姬渊起身向着她走过来,对着她伸出未受伤的左手,“能走么?还是我背你?” 都已到这般地步,早已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墨紫幽把右手放在他掌心,摇了摇头道, “你自己也伤得不轻,我可以走。” 语罢,她就借着他的手用力站了起来。 一根肋骨骨折却未错位并非太重的伤,只要休息一段时日就可自行愈合,还不至于到寸步难行的地步,只是走动间牵动伤处,难免痛苦不堪,若是寻常娇柔女子,自是承受不了。但墨紫幽此生注定做不了那般娇弱的闺阁女子,前世烈火焚身的痛苦她都承受过了,今生这点伤痛,她也不认为自己承受不了。再则,姬渊虽未明说,但她伤成这样,他只怕也伤得不轻,单是一条右臂就已极为严重,她如何能让他背自己。 姬渊担忧地看着她沉默不语,她回视他,道,“走吧。我没那么脆弱。” “也对,你不是那般脆弱之人。”姬渊笑了。 墨紫幽从来就不是被养在花房庭院中的娇花,她是独自生长在山间的幽草,无论雨打风吹都独自承受,从来不需要,也未期盼过他人的怜惜和纵容。 姬渊未再多言,只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墨紫幽走出山洞,他们出了山洞之后,一路向东而行。 雨后的山林有一种干净清新的美,被大雨洗过的树叶在阳光下绿得分明,枝头树梢间跳跃着许多叫不出名子的雀鸟,叽叽喳喳地对鸣着。林间丛生的荒草上挂着晶莹如水晶般的雨珠,白色的野花被雨水打成半透明色,成片成片的绽放,一派春末夏初的生机盎然之景。 只是,偶尔接近洪流边,可以看见那水势依旧汹涌的洪水袭卷着乱木杂物,还有不少野兽和人的尸体一路向东奔腾而去。这惨烈之景与山林中的清新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反而更让人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惨痛。 “下游定然冲毁了,为何要去下游?”墨紫幽强忍着左肋的疼痛,微喘着气问扶着她的姬渊。 正常来说,遇上山洪上游受灾会比下游受灾更轻些。 “下游才有好的大夫。”姬渊摇摇头道,“这一次山洪是连日大雨导致山体滑坡发生了泥石流冲毁了上游山民改道引水所筑的堤坝所致,泥石流破坏力极大,上游受怕也不比下游轻。” 墨紫幽微微颦眉,前世在这个时候她也隐隐听说过这场突发的泥石流造成的洪灾,只是她毕竟深处内院,对这些事也只是听在耳中,连这场洪灾具体是发生在哪日哪处也不知晓。姬渊却是不同,发生这样大的天灾,朝廷必然会重视,只怕他带她来这山谷时,就清楚这里会暴发山洪。 “你原本想借着这场山洪杀我?”墨紫幽笑问道。 “可惜我对这场天灾具体爆发的时间也只知道一个大概,”姬渊笑着回答,“结果被你那个丫环耽误了时间。” “杀我,何需这般麻烦。”墨紫幽淡淡道。 “我怕我下不了手,借着天灾也许我可以骗自己,至少你不是死在我手中。”姬渊淡淡回答。 墨紫幽永远不会知道,他下杀她的这个决定有多艰难,故而才会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自欺欺人,却也还屡屡犹豫,屡屡迟疑,最终罢手。 “你既知会发生这场天灾,难道没有提醒朝廷早做提防?”墨紫幽又问。 “我早让成王以自己梦见此场天灾为由向皇上提了此事,皇上便命钦天监测算,可是钦天监否定了会发生此场天灾的可能。”姬渊冷笑道,“连日大雨,山体滑坡本就常见,钦天监果然都只是一班只会故弄玄虚的废物。” 这等天灾往往被视作君主德行有亏才引来上天责罚,楚玄以自己的梦中所警向皇上提出此事本就极悬,稍有不慎便会让皇上觉得楚玄是在暗示他身为帝王私德不修才会引发天灾。幸而近来皇上对楚玄的态度大有转变,姬渊才敢让楚玄如此为之。 只是梦喻之事本就玄乎其玄,这山谷里的这条白石河被山谷上游山民筑堤引流已有多年,都未发生过任何洪涝之灾,单凭楚玄以梦喻进言,自然是不易被皇上采信。 “我又让成王派了人来提醒这一带的山民早日迁离,以防受灾,可惜信者寥寥无几。”姬渊摇头叹息。 百姓最眷恋的就是自己的土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山民自己亲手开垦出来的,多少年来都未发生这种天灾,单凭楚玄一己之言,山民们怎肯轻易相信,又怎肯轻易就搬离此地。 “最后,我只好让成王派人在这里盯着,一旦有险情发生,就立刻警示山民,但愿能减少损失吧。”姬渊叹气道。 成王如今只是一介无势亲王,连封地都没有,更别提调动军队强行逼山民迁离了,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可你们此举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现在朝廷和这一带受灾的山民都会痛悔自己未听成王警示,才会承受此等灾祸。”墨紫幽叹息道,“之后,你怕是打算以此为成王造势,让世人皆信服他是当世圣贤,故而上天才会降梦于他,借他警示众人。‘白泽君子’怕是又会名动天下了。” “四小姐未免太过聪明。”姬渊失笑。 “自古时势造就英雄,可真正的智者却会英雄造势。”墨紫幽淡淡笑,“无论此次成王的提醒警示成与不成,你这下一步都是明摆着的,并不难猜。可这一招却也是极险,当年皇上会对成王那般不留情面,何尝没有他声名过盛之因在里头。” “是啊,故而此次救灾之功,我就不打算让成王独揽。”姬渊轻笑,“多一个人担此盛名,皇上就容易宽心。” “七皇子。”墨紫幽瞬间猜到姬渊说的是谁。 成王楚玄与皇上之间的关系才缓和不久,八皇子楚玉虽受自己的生母徐淑妃一再怂恿,但依旧不愿牵涉储位之争。秦王楚烈刚刚中了姬渊的计谋背上了阴谋轼君,劫持思柔公主,破坏魏梁两国邦交之大罪。如今留在金陵城中未之官的皇子亲王里,唯有七皇子楚宣如日中天,声势压倒其他一众皇子,隐隐有夺嫡之势。 是以,姬渊借着此次天灾为楚玄造势的同时,又让楚玄分功给楚宣,这样一来可以让楚玄博得楚宣的好感,也让楚宣觉得楚玄视时务。二来楚宣声名大盛又在朝中拥有众多拥护者,皇上就会被楚宣引走注意力,而不会太多关注楚玄。 “成王如今无官无职,想要调动附近的驻军前来救灾是不可能的。相反,七皇子却有足够的能力调动军队和物资前来救灾,有七皇子配合此事才能办得尽善尽美。”姬渊淡淡道,“我也不愿为了让成王独自揽功,反而耽误了救助此地百姓之事。” 墨紫幽心里隐隐浮起惭愧,她从前真是看错了姬渊这个人,她总以为他为了推楚玄上位会不择手段,却原来在他心里始终有一条不可跨过的底限,那就是家国天下。但凡他行事,多是着眼于大局,他对自己所走的每一步做出的判断,都基于魏国百姓的安乐。 而她所观所思,却只着眼于眼前,所盘算的都只是平日里的方寸得失。她只看见了十步之后,他所见的却是百步之外。这也并非因她不如他有谋略过人,心思缜密,全因她的境界远不如他广阔,这也是所有被困于闺阁之中的女子的通病,因为她们所见太浅,所闻太少,才有此局限。 “所以现在七皇子在上游,而成王在下游。”墨紫幽又道,“你才会说下游有好大夫。” 这里是深山,马车早已毁了,他们都身受重伤,这一带的灾情又如此严重,方圆十里内想找到大夫只怕不容易,只有去向朝廷派来救灾的官兵求助。可是无论是她还是姬渊,身份都略微特殊,不好同人解释,自然是去找成王最为合适。 “可纵然你不肯杀我,成王也未必肯救我。”墨紫幽淡笑着摇头。 楚玄对她的忌惮,从十里长亭初遇之时,她就已经察觉到了,更何况她先前才逼着他冒险向皇上为云王进言,已算是狠狠得罪他了。姬渊不杀她,只因为他下不了手,但楚玄对她可没这样的心理负担。 “他不会杀你的,我不会让他杀你的。”姬渊回答,他抬头看一看天色,日头已近正午,又道,“我们走了很久了,先休息一下再走吧。” 墨紫幽点了点头,姬渊便扶着她找到一个背风处,让她背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与她正脸相对时,他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额上沁满了细密的冷汗,显然这半日的行走对她来说负担极大。可她先前与他交谈的声音语气始终平稳,平稳得他丝毫听不出她的痛苦,平稳得他差点就被她欺骗。 她的顽强与忍耐远远超乎他想象,这是何般倔强的女子? 姬渊微微叹息一声,对她道,“我去找些野果来,你在这里等我。” “好。”墨紫幽没有抬头看他,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 姬渊沉默着凝视了她低垂的眉眼许久,才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忽然回过头看她,语气如同誓言一般正重,“我会回来的。” 墨紫幽抬头看他一眼,笑了起来,“我知道。” 姬渊也笑了,回转头大步远去。 墨紫幽独自靠坐在大树边缓缓闭上眼,山林间雀鸟欢悦的啼鸣声传入她的耳中,她感觉到自己左肋的断骨处疼得如同撕裂一般,整个身体忽冷忽热,脑中一阵接一阵地晕眩,整个人一直在恍惚。 她在恍惚中听见姬渊的脚步声已在很远,可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就如同他昨夜终究没有丢下她一般,他一定会为她回头。 她的唇边隐隐浮起一丝笑意,渐渐陷入昏迷。 作者有话要说:  OTZ.....还说早起更新,结果一觉睡到中午。。。。。。不过头倒是不晕了。。。。。。。 第85章 姬渊带着野果回来时,就看见墨紫幽闭着眼睛靠坐在那棵树边, 阳光穿透树冠, 斑斑驳驳地落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看起来那般静, 静得像没有呼吸。 他心中一惊, 快步冲了过去, 到了近前才看见墨紫幽苍白的脸上,那长长如翦羽般的睫毛正痛苦地轻轻颤动。他稍稍安下心来,伸手摸了一下墨紫幽的额头, 发现她的体温高得吓人。 姬渊皱了皱眉,轻轻推了推墨紫幽的肩,唤她,“四小姐。” 墨紫幽没有反应。 “四小姐。”姬渊又推了推她,她依旧毫无反应。 姬渊一直连续叫了数声,墨紫幽才迷迷蒙蒙地半睁开眼看他,声音微弱地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姬渊把采回来的野果送到她嘴边, “你病得很重,到下游有人烟的地方起码还要走一天多,你先吃一些东西补充□□力,不然你会撑不住。” 这条山脉虽不算长也不算短,他们遇上洪水爆发时是在上游,幸而猛烈的洪水一路将他们冲到这里,否则若从他们最开始遇上洪水的地方走到下游有人烟处起码要花三四天的时间。 “我吃不下……”墨紫幽呢喃说完, 又阖上了双眼,再度昏迷。 姬渊的眉心陷得更深,墨紫幽受了伤,又受了寒,伤口发炎和风寒加在一起引起了高热,若是无法尽早退热,怕是会危及性命。 他看了一眼自己右臂上还渗着血的伤处,用最快的速度吃了一些自己采回来的野果,然后撕下另一条袖子,将剩下的野果包好挂在腰间,以备路上吃。他又往墨紫幽的脸上抹了点泥,让人看不清她的样貌,才背起她继续走。 刚刚下过雨的山路上四处都是积水和泥泞,姬渊背着墨紫幽用最快的速度向下游的方向走。山势越来越低,山路也越来越崎岖难行。背着一个人下山远比背着一个人上山更危险,更艰难,再加上山路湿滑,稍有不慎就是两个人一起摔入深涧,粉身碎骨。 姬渊一路走得极小心,他右臂上的伤口早已再度撕裂。伤口渗出的鲜血浸透包扎伤口的布条再汇聚成数条长长的殷红的血线,其中一条血线流过他的手臂与墨紫幽身上的大红嫁衣混成一色,剩下的划至手肘滴落在地。一路点点滴滴,斑驳在他背着她走过的山道上。 他能感觉到伏在他背上的墨紫幽身上传来的体温。她体温的高热让他心中越发焦急,可这焦急之外,他又感觉到有一种隐隐的情绪,一种微妙的感觉渐渐在他心底滋生。那种感觉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他前世今生都不曾感受过的情绪,随着她的体温渗透进他四肢百骸,挣脱不去。 正是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支撑着他就算鲜血流尽,也片刻不停地背着她坚持走下去。 姬渊就这样背着墨紫幽一直走了一天两夜,在这一天两夜里,墨紫幽曾数在姬渊的背上次醒过来,但往往没过多久,她又再度陷入昏迷。 只是她每次醒来,都能感受到姬渊紧绷的背脊,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她能感觉到他的疲惫和艰难,可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她醒来,他总是背着她在前进。 她在半昏半醒中回想,似乎无论前世今生,从无一个人无须她做出任何付出,就能这般不余遗力的对她好。 前世,楚烈对她好,是想让她成为苏雪君的替身。 今生,楚卓然和萧朔之对她好,是想从她身上寻找苏雪君的影子。飞萤对她好,首先的原因是她救了她。墨云飞对她好,又何尝没有她屡次帮助他的首因在里头。 只有姬渊,他们从来不是朋友,甚至数次剑拔弩张,针锋相对,几次差点欲致对方于死地。 可只有他从未得到她的付出,也未想从她这里得到任何回报,却这般拼尽全力地背着她前进。 明明抛下她,自求脱险是最简单的事。 到了第三日清晨,墨紫幽再度醒来时,发现姬渊已带着她到了有人烟的下游。她在姬渊地背上看见下游河道两岸,数座村庄和大片农田被洪水尽数淹毁,只余下几座没被冲塌的房屋的烟囱还能辨别。入眼浑浊的洪水中,四处皆是人和牲畜的浮尸,情状相当惨烈。 这一带的百姓是后来迁来的,因为这里地势低矮平坦,土地极为肥沃,是以数百年下来人丁越来越兴旺,村庄农田极多,一路沿着河道绵延。又因为白石河的上游早在百年前就被那里的山民筑堤改道引水之故,这数百年来流至下游的白石河的水量都不大,又与另外两条流经此处的松溪和浦溪汇在一处,最后一起汇入三十里外的通渠。 因为数百年来,这白石河与松、浦两溪都不曾发生过水患,就算每年雨季水量也漫不过河床,是以河边从未修过堤坝。哪想到此次上游会突然发生山体滑坡,泥石流冲毁堤坝之事,是以,这洪水简直来得这无防备,顿时就淹毁村庄农田无数,不少百姓连逃都来不及逃就被冲走或淹死。 姬渊背着墨紫幽往地势高处走,那里有附近卫所调来的官兵临时为灾民搭建的帐蓬和窝棚。墨紫幽看见得以幸存的百姓都衣衫褴褛地挤在帐蓬和窝棚里,有官兵正在为他们分发食物,一切井然有序,显然救灾者组织得极好。那些幸存的百姓在感激朝廷求助的同时,又忍不住为自己失去的家园和亲人痛哭流涕。 这声声凄惨的哭声汇在一起,当真是哀鸿遍野。 墨紫幽看着那洪水里的无数浮尸,和这些凄惨的百姓,忽然就深深懂得了姬渊前世看见那些惨死在山中的民夫的感受,那种看见无辜百姓惨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的悲哀。之前只听姬渊诉说时,她虽也理解他,却远不如今日亲眼目睹这般惨状更来得感同身受。 她只是看着这些无辜遭受天灾的百姓就觉得悲哀,更何况前世会让魏国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楚烈还是姬渊一手推上帝位的。这一点注定要成为姬渊两世摆脱不去的良心的桎梏。 姬渊背着时昏时醒的墨紫幽沿路询问官兵,才得知楚玄在受灾更严重的再下游处,那里的一个县城受灾最为惨重。那县名为上谷,处于类似盆地一般的低洼之处,山洪爆发时,上谷知县为保城中百姓避开山洪,下令关闭城门,并将城门封死。哪想到洪水居然漫过城墙涌入县城,将城中数万百姓淹死,知县一家也死在此次山洪之中。 当洪水稍退,楚玄带着官兵划船至上谷县城城门处,命人潜入水里砸开城门泻洪看看还能不能在城中找出活口时,从城中涌出的万具尸体被洪水冲卷而去,一路蔽江而下,简直惨不忍睹。而城中幸存之人,竟只有百余人。这灾情一旦上报朝廷,只怕钦天监官员人头不保。 姬渊赶到上谷县城附近所设的救灾处时,楚玄正由李德安陪同着,在给新救回来的百姓分发薄被。四月上旬的天气不算太冷,一床薄被勉强能够三个人一起取暖。 楚玄看见姬渊时,姬渊已将墨紫幽改背为抱,由官兵一路领着大路向他走来。楚玄惊讶了一瞬,姬渊现在的样子实在不比这些灾民好到哪去。 他的头发凌乱,一身短褐两只袖子全没了,沾满了泥水,身上发上还挂着断枝和树叶,如玉的俊颜上都是污渍。最可怕的是他的右臂,不停地在淌着鲜血。他对楚玄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极为焦急的一句,“王爷,大夫在哪里?” 自六年前在大雪中初见时起,楚玄就从未见到过姬渊有狼狈的时候,也从未见到一向肆意不羁的姬渊会露出这般焦急的表情。 楚玄的目光落在姬渊怀中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的脸上沾满了污泥根本看不清面目,可单看她身上那沾着泥沙的大红嫁衣,他就能猜到她是谁。 他的面色沉了下来,对跟在身边的卫所指挥使吩咐道,“剩下的被子,你们来分吧。” 指挥使领命之后,他又对姬渊沉声道,“跟我来。” 语罢,他冷着脸转身就走。李德安看了姬渊和墨紫幽一眼,沉默地跟在楚玄身后。姬渊抱着墨紫幽跟上楚玄和李德安,一路被带到为楚玄单独歇息之用而设的帐蓬前。楚玄和李德安一前一后地进了帐蓬,姬渊稍稍犹豫了一下,才抱着墨紫幽跟了进去。 楚玄的帐蓬里很简陋,丝毫没有一个亲王该有的尊贵和华丽,除了几张破椅子,就只简单地设了张床,床上所铺被褥与灾民所用是一样的。床边倾靠着一柄长剑,剑鞘和剑柄都裹着上好的鲨鱼皮,剑鞘两端用鎏金生铁环包,剑首也是鎏金生铁做成,其余无一金银玉石等饰物。朴实无华的长剑,透着一股沉默的杀意。 姬渊方抱着墨紫幽走进帐蓬中,楚玄就唰地一声拔出床边那柄长剑,精钢打造的剑身指向姬渊怀里的墨紫幽,他冷冷道,“你让我失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别嫌短小,为了23号的更新活动,在我压字数,白天应该会爆更。。。。。。话说这两个人真是被我越写越惨。。。。 上谷县水灾的惨事原型是明朝万历年三十七年,发生在建安县(今建瓯)的事情,文中关于地势水流之类的描写也是仿照建瓯,话说建瓯在历史上真是洪灾重灾区。。。。。。 第86章 李德安微微吃了一惊,他第一次见到楚玄用这样冰冷的口吻对姬渊说话, 也是第一次见到楚玄对姬渊动怒。在姬渊为楚玄谋士的这些年里, 楚玄一向以上礼待姬渊, 与姬渊平易相交, 从无主从之分。可今日, 却因为姬渊怀里的女子, 打破了楚玄与姬渊之间一向平衡的关系。李德安不由得就看了姬渊怀里昏迷着的墨紫幽一眼,暗叹红颜祸水。 “王爷,我杀不了她。”姬渊对楚玄回答道, 他的确没能做到对楚玄的承诺,他没能杀了墨紫幽。无论他有什么理由,楚玄都必然会对他感到失望。 为人谋士者就该成为主子手中所向披靡的宝剑,一旦心慈手软,怀有妇人之仁,这柄剑也就不再锋利。 “这个女人,她看穿了你我的关系,她看透了你我的计谋, 她拿着你我的把柄,却与你我不同道。我说了,她是变数,是你我图谋大业的障碍。”楚玄手中森冷的剑锋已要指到墨紫幽的脸上,“你现在告诉我,你杀不了她?” “我杀不了她。”姬渊微微垂首看了怀中昏迷着的墨紫幽一眼,无奈回答。 “你难道不该给我一个理由?”楚玄再道。 姬渊沉默不语, 但抱着墨紫幽的姿态却是纹丝不动。 “既然你杀不了她,那就我来动手!”楚玄冷笑起来,他手中长剑剑尖一偏,指向墨紫幽脆弱的咽喉。 就在这时,在姬渊怀里昏迷着的墨紫幽似是感觉到逼近自己的凌厉杀意,忽然缓缓睁开双眼,清清冷冷的看了楚玄和他手中的长剑一眼,却又再度安然闭上双眼昏迷过去。 楚玄一怔,明明墨紫幽现在长发凌乱,满身脏污,脸上还沾满了泥土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笑。可她方才那淡淡然然的一眼,却反让楚玄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 楚玄目光一冷,手中长剑就毫不犹豫地向着墨紫幽的咽喉刺去,在他剑锋将至时,姬渊却是抱着墨紫幽迅速退后三步,避开他的剑锋,然后单膝向他跪下。姬渊道,“王爷,姬渊追随你六年,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如今求你留她一命。我可以用我性命担保,她绝不会成为王爷大业的阻碍。” “你追随我六年,私下里只向我下跪过三次。第一次是六年前在那风雪亭中,你自荐为我谋士。第二次是在墨府的花园中,你要求我不负大魏天下。”楚玄提着那柄长剑,剑上的杀意丝毫未褪,他冷冷看姬渊,道,“这第三次却只是为了她?” “王爷,我既杀不了她,就绝不能看着她死。”姬渊仰首看着楚玄,正重道,“请王爷成全!” 楚玄微微凝眸,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姬渊和墨紫幽二人。姬渊满身狼狈,脸上的疲惫之色怎么也掩饰不住,右臂的伤处仍旧在淌着鲜血。这是楚玄看见过姬渊最为脆弱的样子,脆弱得仿佛轻易就可以击溃。 而始终被姬渊抱在怀里的墨紫幽虽然也同样狼狈不堪,可她那闭着双眼的安然模样,就让人觉得姬渊将她保护得很好。 其实楚玄在十里长亭相遇之初,就一直忌惮着墨紫幽这个女人,不止因为她太像苏雪君,还因姬渊对她那超乎寻常的关注。 姬渊是他手中最为锋利的宝剑,是他最为依赖的谋士,而一个可以吸引动摇姬渊的女子是极为可怕的。但在这可怕之外,却还有着别的东西—— 楚玄沉默地看了姬渊许久,姬渊始终保持着抱着墨紫幽单膝下跪的姿势回视他,他看见姬渊那双总是肆意在笑的凤眼里有一种无法撼动的固执,为了墨紫幽而固执。 楚玄手中的长剑渐渐垂指地面,剑身上的杀意也尽数褪去,他对姬渊道,“姬渊,我留她一命,但你一定要记着你今日对我的保证。” “我发誓,此番绝不再对王爷食言。”姬渊回答。 “德安,你带他们去安排住处,再给他们找大夫来。”楚玄对李德安淡淡吩咐道。 “谢王爷。”姬渊垂首道。 楚玄面无表情地看着姬渊,这是这六年来,姬渊待他态度最为谦恭的一次。从前的姬渊在他面前向来都是曲而不折,那一身自负的傲气怎么也遮掩不住。想不到如今为了一个墨紫幽,他却愿意这般低姿态,果然自古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去吧。”楚玄淡淡道。 姬渊这才站起身,抱着依旧昏迷着的墨紫幽跟在李德安身后走出了楚玄的帐蓬。 帐蓬里,顿时只剩下楚玄一人,他拿着那柄长剑走到床边坐下,将剑身横在眼前,细细地打量了许久,然后又拿了一块布开始擦拭剑身。 李德安回到楚玄的帐蓬时,就看见楚玄正坐在床榻边反复擦拭着那柄朴实的长剑泛着寒光的剑身。楚玄的神情专注无比,他凝视那柄剑的目光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复杂,李德安突然就不敢出言打扰他。 “都安排好了。”楚玄却是问道,他并不看他,只是继续擦拭着那柄长剑, “已单独为姬班主和墨四小姐各准备了一顶帐蓬,又请了大夫为他们看伤。”李德安回答。 “嗯,”楚玄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他伤的如何?” 李德安知道楚玄问的是姬渊,他回答道,“伤得很重,失血过多,肋骨断了两根,右上臂被树枝贯穿已开始溃烂,若再耽误治疗,兴许他的那条右臂就要废了。” 楚玄怔了怔,又笑了一声,“我原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情种。” 姬渊自己都伤得那般严重,却还带着昏迷的墨紫幽一路找到他,真是不容易。明明半路抛下墨紫幽是最简单的事。 “王爷为何不杀墨四小姐?”李德安小心翼翼地问。 “为何要杀?”楚玄反问他。 “王爷不是说墨四小姐会是变数,会是王爷大业的阻碍?”李德安问。 “可姬渊已然向我保证,她不会成为我的阻碍。”楚玄淡淡道,“姬渊既然说的出,就能掌控得了她。” “可这样也未免太过麻烦了。”李德安依旧不解地皱眉。 “你看姬渊待墨四小姐如何?”楚玄问。 “珍而重之。”李德安回答,他方才亲眼看见姬渊不急着为自己治伤,却先要把墨紫幽的一切打点妥当。且,除了更衣之外,一切都不肯经他人之手。 “那我若一意孤行,非要杀了墨四小姐,你说姬渊会不会恨我呢?”楚玄又问。 李德安心中一凛,不敢回答。他还没看透姬渊与墨紫幽现在的关系,但他也知道在这之前姬渊与墨紫幽之间绝对没有今日这般亲密。所以,在姬渊与墨紫幽一起失踪的这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实在令人好奇。 “姬渊太聪明了,不抓住他点什么,我实在难以安心。”楚玄淡淡笑道,“如今,我终于看见了他的软肋,这个墨四小姐怎么能杀。” 这并非是楚玄不信任姬渊之故,这只是上位者的通病,总希望一切都能在自己掌握之中,绝不失控。 李德安依旧沉默,就见楚玄边拭着宝剑边缓缓道,“宝剑太过锋利,有时容易伤着用剑之人,寻一把合适的剑鞘收敛其锋,方才是真正的御剑之道。” 楚玄又拭擦了许久,才对着被他擦得雪亮的剑身看了又看,再拿起一旁倾放着的鲨鞘,唰地一声将剑藏锋入鞘,最后珍而重之地放在床边。 *** 墨紫幽再度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顶帐蓬中,正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而姬渊刚端着一碗煎好的药走进帐蓬来。 见姬渊进来,她便挣扎着坐了起来,姬渊立刻在一旁的桌上放下药碗,过来扶她,道,“你烧还没退,小心头晕。” 姬渊话方说完,墨紫幽就觉得自己的头一阵接一阵地发晕,晕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姬渊让她缓了片刻,才端了药碗过来慢慢喂她喝药。 墨紫幽喝完了药,稍稍觉得头晕好了一些,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看见她的眼神,姬渊连忙解释道,“我是在灾民里请了一位姑娘来帮你换的衣衫。” “多谢。”墨紫幽抬眼看他,就见姬渊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受伤的右臂被袖子遮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她问,“你伤得如何?手臂的伤口可找大夫处理过了?” 她知道姬渊自己本身就伤得不轻,背着她连续走了那么远的路,定然是要加重伤势。 “我无事,只是一点皮肉伤,未伤及筋骨。”姬渊轻描淡写地回答,又转开话题道,“我已请成王明日安排人送你回金陵城。说辞我也替你想好了,你回去就说,是马车突然惊疯才会冲进深山,结果意外遇上山洪被成王所救,想必墨老夫人和墨阁老也不会追究太多。我带你来时,用泥遮掩了你的容貌,这里的官兵和灾民无人看见过你的相貌,就不会有不利于你的流言传出。” “你想的真是周到,”墨紫幽笑了笑,却又摇头道,“但我还不能回去,侍剑不知被大水冲到哪里去了。她是我带出来的,也是为了救我才遇险的,我不能扔下她不管,至少要等我找到她再回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她不能就这样扔下失踪的侍剑独自回金陵。 “好,我会托人帮你在各个受灾处问问,看看有没有人见到她。”姬渊点点头道。其实侍剑的这场无妄之灾也算是他的过错,若非他把墨紫幽带到那个山谷,他们三人也不会遇上山洪,弄得如今病的病,伤的伤,失踪的失踪。“那我便先请成王传消息回墨府,就说你伤得很重,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日再回去。” 墨紫幽点点头,又问,“金陵这几天如何了?” 他们联手设下圈套狠狠坑了楚烈一把,结果就双双陷入洪灾之中,倒真不知事情后续怎样。 “罪证确凿,秦王已因阴谋轼君,劫持思柔公主,破坏魏梁两国邦交等数条罪状被刑部收押,交由三法司会审。”姬渊含笑回答,“成王说,云王已从刑部大牢被放出。云王无碍了。” 刑部给楚卓然定罪的证据是在秦王、府的书房中找到,劫持思柔公主的歹人又将思柔公主送到楚烈不为人知的一处汤泉别庄,而楚烈偏偏那么巧的就在那里。太多的巧合加在一起,再加上七皇子楚宣不余遗力地想置楚烈于万劫不复之地,此次楚烈想脱罪,实在很难。而一直被刑部和幽司所控制的楚卓然,根本没机会做这么多事,就算皇心中仍有疑虑,在种种证据指向楚烈的情况下,也依旧会将楚卓然无罪释放。 “真想不到,原来思柔公主与你们是盟友。”墨紫幽淡淡笑道。 那些劫持思柔公主的人,能轻易接近思柔公主的车驾,自然是思柔公主有意为之。 “思柔公主出身在冷宫,”姬渊缓缓道,“当年她的生母遭人陷害被打入冷宫,差一点就没能将她生下来。全因苏皇后力保思柔公主才能活下来,但她的生母在生下她之后仍是血崩而死。后来,皇上查出了她生母的冤情,颇觉愧对于她,就将她交给一位高位妃子抚养,又因她是皇上唯一的女儿,故而才对她如此疼爱。公主在年少时与成王感情本就极好。” 难怪思柔公主面对和亲之事能够如此从容,若她与楚玄是盟友,只怕此生早知梁国使臣会向她求亲之事。前世,楚玄后来能从梁国借兵与楚卓然联手围攻金陵城,恐怕也有思柔公主的帮助在里面。 “狡兔三窟,所以思柔公主去梁国,是在为成王留后路。”墨紫幽了然一笑。 苏皇后曾经的恩情,自然是要还在楚玄身上。为了报恩,思柔公主才会甘愿放弃深深恋慕着的萧望之,对于与梁国和亲一事连挣扎都不曾试图挣扎,因为只要她在梁国经营得当,在必要时梁国就有可能成为楚玄的盟友,而若是楚玄败了,至少还有梁国退可依附。 “我也没想到,慕容皇子与你是盟友。”姬渊笑了一声,道,“我说他此生怎么突然开窍了,原来是你。他为皇上出的那三道难题,想必是你的手笔。此番,若非他故意受伤,又假意夺下‘歹人’手中的软剑,让那柄软剑成为指证秦王最有力的证据。皇上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将云王放了出来。” 事实上这一次姬渊和墨紫幽联手布的这个局,参与的人极多,思柔公主,赫泰,还有慕容英。然后姬渊再将立功的机会给了七皇子楚宣和东乡侯,有楚宣在前面挡着,楚烈一时就怀疑不到楚玄身上。 “他绝非愚笨之人,只是他年纪尚小,从前在魏国受尽欺侮,梁国却无人为他出头,太过灰心丧气,失了意气罢了。”墨紫幽淡淡笑,“我不过稍稍点拨,他就能做到如此,可见是个聪明的。” 她又问姬渊,“为何成王没有杀我。” 她可没忘记她在姬渊怀里睁开眼时,楚玄手中指着她的那柄长剑。 “成王从来就不是只听我指使,任我摆布的傀儡。”姬渊淡淡地说了一句,“他终究才是要掌控全局的那个人。” 墨紫幽却是一瞬间就懂了,她看着姬渊道,“你让成王以为,我会是你的软肋?” 姬渊但笑不语,墨紫幽叹息一声,“所以你才说他不会杀我,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吧。” 姬渊太聪明,又有重生之利可事事先人一步,无论他是谁的谋士都难免会让他的主子忌惮。换作是墨紫幽,大约也会与楚玄有一样的心态,不抓住姬渊点什么,就难免要不安。怕他背叛自己而不安,怕他抛弃自己而不安,怕他为他人所用而不安。越是依赖越是想牢牢掌控住,自然会想将对方的软肋紧紧抓在手里。 那日在叶府中,墨紫幽亲眼见楚玄为博得皇上的一丝垂怜冒险演了那一出苦肉计时,就知道他是一个对自己够狠的人。那一剑离心脏那么近,再偏一点,楚玄此生有再多图谋也无法实现,可他依旧让自己去冒险。 可以对自己狠下心肠的人,对他人自也不会心慈手软。 一旦姬渊露出软肋,楚玄自然不会放过,她今日本就注定死不了的。楚玄既然重用姬渊,就不会杀姬渊珍重之人让他们之间留下芥蒂。而姬渊其实想从楚玄手里保住墨紫幽非常容易,但他不想因此与楚玄疏离,所以干脆把墨紫幽当作自己的软肋亮在楚玄面前。 方才在楚玄帐蓬中的剑拔弩张,不过是楚玄和姬渊互相试探的一场戏。 “姬渊,叶府皇上遇刺一事,是你提议成王去冒险?”墨紫幽问,从前她觉得那一定是姬渊的主意,可现在想想,姬渊行事看似处处剑走偏锋,实则步步稳扎稳打,那种稍有不慎就会让楚玄丧命的主意不该会是他出的。 “我本意只想借着刺杀一事致秦王于死地,是成王自己提出要那么做。那刺客的剑并不在我掌控之中,此举太过冒险,我本是不赞同。”姬渊微微叹息,又笑道,“可成王说,若不冒险,想缓和他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也许还要花上数年。既然已有捷径在眼前,再如何危机四伏,他也是要走的。” 险中求生,搏命之举,楚玄对登上帝位的觉悟也许比姬渊还要深。 墨紫幽沉默片刻,又问道,“姬渊,你此生为何选成王。可是因他从前白泽君子之名?但若论心思纯良,只怕一众皇子里谁都比不上八皇子楚玉。为何你偏偏选了成王?” 扶持深得皇上喜爱的八皇子楚玉,要远比扶持被送去梁国为质的楚玄更为容易的多。再则,姬渊若想选一位仁善爱民之君,怕只有楚玉最为合适。 “八皇子心性纯良,但却过于仁善。一个太过纯善之人容易为他人所左右,是当不了帝王的。”姬渊轻轻摇头,“更重要的是,他与秦王一母同胞,以他的心性,对秦王怎能下得了手,只怕最后反被秦王利用。” 这兄弟二人,一个过于狠毒,一个却过于善良,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楚玉会对楚烈手软,而楚烈却不会,前世楚玉最后被楚烈圈禁至死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姬渊需要一个可以与楚烈对抗的主子,单在这一点上,楚玉的确最不合适。 “至于七皇子一向器小阴毒,比之秦王好不到哪里去。”姬渊又道,“而其他已就藩的皇子里,也无合适人选。论才智,论心性,只有成王最为合适。” 墨紫幽沉默了一下,又笑,“知道么,我每次看见你,总我想到狐,有着光鲜亮丽的毛皮,和聪慧狡猾的心性。而秦王总是让我想起蛇,冰冷阴毒,蛰伏于暗处偷袭于人,一旦被缠上,就会被他绞杀至死。” 姬渊安静地听着她说,她继续道,“至于成王,却总是会让我想起狼,沉默坚忍,既有狐的狡诈,必要时也有蛇的残忍,是一种令人不安,极难驯服,极难得到它信任的生命。” “其实狼极好驯服,给它充足的食物,温暖的地方,时间一长,自然会得到它全心的信任,变得极为温驯。但若是偏偏将它逼至绝境,它自然是会露出獠牙。”姬渊叹息道,“而且,它的信任也许一生只有一次,一旦背叛它,待它体验过那种种困苦和绝望之后,就再难信任任何人了。” 楚玄是经历过太多背叛,曾被逼入过绝境的人,他的信任本就极其难得。 “狼性坚忍,在极其恶劣的情况下也能幸存,这是一种极其顽强的生命。”姬渊又道。 通向帝位的道路崎岖难行,危机四伏,若非心性坚忍之人要如何对抗这条路上的种种艰难险阻。姬渊选择楚玄,何尝看重的不是他这一点。 “我也从未想过要驯服于他,我要的只是他别负这大魏天下。”姬渊最后道。 姬渊选择楚玄,恰恰正因为楚玄不会成为他的傀儡,他要为魏国寻找的是一个有手段,有抱负的帝王。因为他不可能替楚玄看一辈子的江山,帝王业是一种极长久的事情,无论是治国平天下,还是江山帝位的传承,都不该只为臣子谋士所掌握。 “姬渊,既然你一开始就选中了楚玄,为何六年前你没救苏家?”墨紫幽不解道,在她未回金陵城前,从未觉得自己会与金陵城这些争权夺利之事有任何牵扯,所以一直将自己置身事外。只是回到金陵城遇见太多人,看见太多事,不知不觉涉入局中之后,才渐渐有所转变。 但姬渊不同,他一开始就决定要踏入这利禄堂,名利场,与其现在再来大费周折地为楚玄铺路,可不一开始就救了苏家,为楚玄扫清障碍。若无苏门之变,只怕楚玄也还会是六年前那位白泽君子。 “我重生之时,苏家的惨案已发生,我根本来不及作为。”姬渊叹息道。 墨紫幽微微诧异,原来姬渊与她不同,并没有像她一样重生在初生之时,而是重生在六年前。 难怪他此生还会让自己再度走失去了临川,难怪他会等到苏家倾覆之后,再这般大费周章地扶助楚玄上位。 “只是纵然如你所想,苏家一案有宁国公府与我伯父在背后推波助澜,可当初从张政家中搜出苏阁老嫡长苏暮言的亲笔信却是验过字迹无误。”墨紫幽微微皱眉道,“苏家到底是不是全然无辜不好说,但单凭这些信,想为苏家翻案却是极难。” 若是姬渊不能为苏家翻案,那楚玄想要再度登上储位却也极难。有一个以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的母族,会是楚玄最受人诟病之处,也会是皇上与楚玄之间最难以跨过的鸿沟。所以,姬渊想助楚玄上位,最快的方法就是替苏家翻案。 “我正在查,暂时还未查出线索。”姬渊叹息一声,苏暮言写给张政的那些亲笔信,的确是苏家一案最难已推翻的铁证。他又对皱着眉头的墨紫幽,道,“你正病着,还是不要想太多的事情,再躺下睡一会儿吧。” 墨紫幽点点头,躺了下去。姬渊拿起空药碗,向帐蓬门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对她笑,“四小姐,你可知我第一次在十里长亭见你时,你给我的感觉?” 墨紫幽偏头看他,等着他的答案,他道,“你就像那日飘落的雪花一样冰冷,突然出现,又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需要。” 因为那些会成为她离开时的牵累。 姬渊没有看错她,她那时回到金陵城,所思所想的,就只是报完仇之后,片叶不沾身地离开。 “当初,在十里长亭你救我之时,并不知我的身份对不对?”墨紫幽笑问道。 那时姬渊若知她前世是楚烈最宠爱的幽妃,就该让楚玄直接出手救她,向她卖个人情,以求日后图报。 “我不知。”姬渊回答。 “可你还是救了我。”墨紫幽笑。 “是啊。”姬渊也笑,“幸好我救了你。” 前世那一日,她的人生因为遇见楚烈而转折。今生那一日,她的人生又因为遇见了姬渊而转折。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 姬渊回转头要出帐蓬时,墨紫幽又问他,“花朝宴时,为何你没提醒徐小姐,任由她被秦王和七皇子连番设计?” 这是她心里最后不能释怀之处。 “我本让成王去提醒她,好向徐太傅卖个人情,结果有人抢先了一步。”姬渊笑看了她一眼,便出了帐蓬。 墨紫幽独自躺在床上失笑,是她没想到,这么好的向徐太傅示好的机会,姬渊怎么会放过。 她心中对他的最后一丝芥蒂,也消弥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粗长爆更大章。。。。。OTZ。。。。为了拼这个三天日万更的活动,我也是拼了。。。。。。 到了这章结束,男女主之间的互相透底算是差不多都交代完了,其实男主秘密比较多,女主少。。。。 第87章 那日,墨紫幽吃了药之后, 很快就退烧了, 只是因她断了一根肋骨, 姬渊不让她随便下床走动。当天, 姬渊又派了人到各个受灾点询问有没有侍剑的下落。 到了第三日傍晚, 墨紫幽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时, 忽然就见帐蓬的帘子被人唰地一下撩开,一个人影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直扑到她的床边眼泪湾湾地看着她, “小姐,你吓死奴婢了!” 却是飞萤,她蓬头垢面,一身衣衫脏乱不堪,简直跟那些灾民毫无区别。她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墨紫幽,见墨紫幽脸色苍白,她急问道,“小姐, 你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一点小伤。”墨紫幽轻描淡写道。 飞萤顿时就紧张地掀开墨紫幽的被子,不由分说地把墨紫幽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发现墨紫幽断了一根肋骨后,她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骨头都断了,小姐还说是小伤。”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墨紫幽转移话题道。她原以为飞萤那天被姬渊推下马车, 留在马车队里应该是安全的,故而这几天都没多挂心飞萤,没想到飞萤居然也弄得如此狼狈。她又问,“你可有看见侍剑?” 提到侍剑,飞萤的脸色更不好了,她道,“侍剑这几日都跟我在一起,是姬疯子派人找到我们,再带我们过来的。” 一听侍剑找到了,墨紫幽稍稍安心,正要再问,姬渊却是掀了帘子走进来,对她道,“你这个丫环倒是有一身蛮劲。我派出去的人是在一处救灾点找到她们的。那里的官兵说,这丫头居然用树枝和藤条做了个架子,一路拖那个会武功的丫环去向他们求助。当时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从那山谷里走到这下游的救灾处有多艰难,姬渊和墨紫幽是最清楚不过的,而飞萤居然一个人拖着侍剑走出山谷求助,只怕中间吃了多少苦头只有飞萤自己知道的。 “侍剑怎么了?”墨紫幽皱起眉头,需要靠飞萤拖着走,只怕是伤的不轻。 “那个丫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姬渊的脸上露出歉意之色。 墨紫幽心中一紧,飞萤立刻转头恨恨瞪姬渊,冲他骂道,“姬疯子,都是你害的,不然小姐怎么会受伤,侍剑怎么会昏迷!” “你怎么会遇到侍剑的?”墨紫幽问飞萤道,“她为何会昏迷不醒。” “那天奴婢跟着马车印一路追到那山里时,就看见山里发了大洪水,小姐你和侍剑都不知道去哪了,连马车都看不见。因为马车印就消失在那洪水附近,奴婢怕你们被洪水冲走了,就沿着那洪水找。结果没找到小姐,只找到了侍剑。”飞萤红着眼道,“奴婢找到她时,她被岸边的石头卡住,才没被冲走,但那时她已经昏迷了。奴婢给她检查过,她头部受了撞击,颅内淤血,只怕要等淤血消了才能醒来。” “要多久?”墨紫幽心中有些发凉。 “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飞萤摇了摇头,但又一脸自信地拍拍胸脯道,“不过小姐放心,只要奴婢每日给她施针,再给她开些药让她颅内的淤血尽快散去,奴婢还有是把握能治好她的。” 墨紫幽微微松了口气,飞萤向来实在,一手高明的医术又传自清霜师太,既然她说有把握治好侍剑,那应当是没有问题。否则,侍剑是为了救她才伤成这样,若是永远昏迷不醒,她会愧疚一辈子。 她又见飞萤虽然一身狼狈,但那双眼睛却是精神十足,显然并未受伤或者生病,颇觉欣慰。飞萤天身力气极大,在云都时,她从来都不拘着飞萤,任飞萤山上河里去玩耍,倒也养出一身野劲,再加上飞萤从清霜师太那里习得的一手好医术,才能在那山谷里救了侍剑,又将侍剑带出山里救助。 “飞萤,你看看他的伤势。”墨紫幽看着姬渊,对飞萤示意道。 虽然姬渊说自己无事,但墨紫幽知道他定然是伤的不轻,只是他若不愿说,她追问也无用,如今飞萤在这里,正好帮她求证。 姬渊一怔,就见墨紫幽那双皎月一般的眼中写满了不容他拒绝之意,他只好微微苦笑。 “奴婢才不帮他看伤,都是他害了小姐和侍剑。”飞萤却是愤愤道。 “好了,这事的起因原也是我先威胁的他,他也算是救了我。”墨紫幽安抚飞萤道,“侍剑是为救我而受伤的,害了她的人是我才对。待你治好侍剑后,我会向她斟茶道歉的。” “这茶怎么能让小姐来斟,该让他来!”飞萤一指姬渊,瞪着眼不依不饶道。她可不会去追究墨紫幽和姬渊之间那弯弯绕绕的恩恩怨怨,认死理了是姬渊把墨紫幽带走,才会造成如今的情况。 “待侍剑姑娘醒来,我自当斟茶赔礼。”姬渊道。 墨紫幽抬眼看了他一眼,两人相视一笑,竟有一种说不出默契在里头。 飞萤这才一脸不情不愿地去帮姬渊检查伤势,因需要脱衣,在墨紫幽面前到底不合适,姬渊便道,“还是去我帐蓬里吧。” “你何时是这般拘泥之人?”墨紫幽挑眉看他,“你不是说过我人前看似端庄守礼,实则天生反骨,叛逆乖张,根本视那些礼教规矩如无物?” 她只是想亲眼看一看他到底伤得如何。 见墨紫幽拿他的话来堵自己,姬渊无奈,只好在墨紫幽面前脱去上衣。墨紫幽这才看见姬渊的身上有大片的淤血,飞萤拿手轻按那淤血处,然后道,“内伤很重,肋骨断了两根,不过好好休息就能好。” 然后,飞萤又解开姬渊右上臂上包扎好的伤口,墨紫幽看见那伤口已经化脓变色,触目惊心。就听飞萤道,“你这手臂怎么伤成这样也不好好处理?若是继续溃烂下去,你这条右臂废掉都有可能。” 墨紫幽目光微凝地看着姬渊,姬渊回视她,淡笑道,“没这丫头说的这般严重。” 墨紫幽沉默不语,她知道姬渊一定伤得不比她轻,却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她不过是断了一根肋骨就支撑不住,而他伤成这样,却还能背着她翻山越岭走到这里,只怕他背着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煎熬。 也难怪楚玄轻易就信了她是姬渊的软肋,在这世间若非珍而重之之人,又有谁会这样付出? “怎么没有?”飞萤指着姬渊右臂上的伤口,“你看你这肉都快烂了,单是用药是不够的,最好是将这些化腕的地方刮去。” “飞萤,你跟他去找军医要些能用的药来,帮他治伤。”墨紫幽道。 这里只有一个军医,又缺乏药材,姬渊的伤势处理不好也属正常。 见墨紫幽如此说,姬渊便穿好衣服,带着飞萤去找军医。 飞萤去了许久才回来,回来之后,却是一脸比方才还严重的抑郁之色。 “怎么总板着一张你,如今我和侍剑,你都找到了,为何还这么不开心?”墨紫幽笑问她道。 “奴婢刚才去找那军医,路过一顶帐蓬,里面全是孩子。”飞萤皱着一张脸道,“听说他们的父母全都死在洪水里,他们有一些连话都还不会说,那么小就变成孤儿了。” 墨紫幽心中唏嘘,成为孤儿的感受,她很清楚。那种感觉,就是觉得自此以后在这世上孤立无援,再无人可让自己依靠。她道,“飞萤,这里现在只有一个大夫,官府已再从别处征调大夫过来,又请了朝廷派御医前来支援,但还未赶到。不如,我们晚几日再回去,其他大夫没到之前,你就先帮这里的军医照顾灾民吧。” “好。”飞萤重重地点了点头,顿时就高兴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飞萤代替了姬渊照顾墨紫幽,除了每日照顾墨紫幽饮食服药,和用从军医处借来的银针给侍剑施针外,飞萤都在外面帮着军医照顾灾民。墨紫幽稍好一些之后,便也自己下床出去帮忙照顾灾民中的妇女,帮着官兵给她们分发食物和其它救灾物资。只是因为她不方便泄露身份,故而总带着面纱掩饰真容。 飞萤开始怎么都不同意,可墨紫幽坚持,在见到那等哀鸿遍野之景,她如何能做得到无动于衷。飞萤只好用木条做了一个支架逼着墨紫幽穿在身上,这样就能尽量避免墨紫幽不小心牵动到伤处。 在墨紫幽第一次出去帮助灾民的那天,姬渊曾来劝过她,他说,“你自己身上都带着伤,若是因此伤势加重怎么办?好生珍重自己才是。” “那你呢?”墨紫幽反问他。 这段时日里,姬渊不顾自己严重的伤势,每日都与官兵一起到各处去救人,他右臂上的伤口始终未有痊愈之势,甚至还多了新伤,飞萤每次帮他换完药,回来都要对着墨紫幽骂他不要命。 “你可记得我曾说过,前世我总在想,我所生为何。”姬渊回答她,“前世我没有找到答案,但我想,我此生所生,便是为此而来。” 他前世犯下的过错,是他此生始终背负在心上的枷锁。前世楚烈一手造成的尸山血海,每一笔都被姬渊记在了自己身上,他若不做些什么,此生此世,他都不得解脱。 “所生何为?其实我也不曾找到答案。”墨紫幽浅笑了一下,对姬渊道,“只是这几日我躺在帐中,他们的哀哭之声,声声传来,他们许多人都伤得比我重,病得比我惨。而我却能独享一顶帐蓬,每日躺在床上悠闲度日。若不是在这里,我可以这样做,但在这里,我不行。我做不到。” 因她身份的不同,她就能在这救灾处占用那些灾民少得可怜的物资。虽说有些人天生就得天独厚,注定要被上天厚待,但她还是忍不住要羞愧。她可以在富贵乡里受尽厚待,但不该在这里,在这里哪怕她多占了一点物资,她都会不安。 是以,她已让飞萤想办法托人传话去附近的城镇里她的产业处,让人采买救灾物资送到这里来。 姬渊也不再劝,在他心里其实也认同墨紫幽所为,就如同墨紫幽认同他一般,他的劝说只是一份该有的关心。 “突然觉得我们两个其实都不算聪明。”姬渊道。 真的傻气得可以,明明自己伤得不轻,却不肯自私一事业,偏要拼着伤势加重而勉强自己。他们都只有一双手,又能多做多少事情?又能多救多少人? 但哪怕只能多做一件事,多救一个人,他们也会为此而开心,这开心便能敌得过身上的伤痛。 他们都不是圣人,也不是大善之人,此生此世,他们也从未想过要做至圣至善之人,只不过有时候身临其境,无法做到事不关己,无法不动容而已。 墨紫幽转眼看他,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墨紫幽和姬渊都各自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救助灾民。 在这期间,墨紫幽听见不少在灾民在痛悔自己没有听楚玄派来的人的提醒,若是他们相信了楚玄的话,早做防备,现在就不会落得如此了。 而在这救灾期间,楚玄就如同他多年前救助两江百姓那般,凡事亲历亲为,甚至几次自己亲自下水去救人,还有一次因为意外溺水,被抬回来急救。 见楚玄如此,墨紫幽渐渐认同了姬渊对他的选择,没有一个人会屡屡拿自己的性命去为自己造势,他的确是有一颗爱民之心。 而楚玄那“白泽君子”的圣贤之名,又再度被人记起,整个下游的救灾处都在赞颂他的美名。 墨紫幽在这里一共停留了十天,这十日里,从附近征调的军医大夫大都已经赶来,朝廷派来的御医也到了。 到了第十天,萧朔之突然带着宁国公府的侍卫找到这里。原来从墨紫幽跟着赫泰离开金陵城时,萧朔之就一直关注着墨紫幽的动向。得知墨紫幽失踪的消息后,他就带着宁国公府的侍卫进深山里找人,从因泥石流而毁于一旦的上游,一直找到了下游来,最后找到了这里。 见到墨紫幽衣衫褴褛地站在一群灾民中分发食物时,萧朔之瞬间就红了眼,立刻就嚷嚷着要把墨紫幽带回金陵城。 原本见这里的大夫足够了,姬渊也打算安排墨紫幽主仆三人回去。只是救灾太忙,一时不方便分出人手,如今萧朔之既然来了,姬渊让墨紫幽跟萧朔之回去。 墨紫幽走的那天,晴空万里,萧朔之带来的马车停在救灾处外。姬渊和楚玄一直送她到马车边,她先让人把侍剑抬上车,然后自己再上车。飞萤最后一个上去的,临上马车前,她忽然转头对姬渊道,“姬疯子,手臂废了就长不出来了,别老让我家小姐担心。” 说完,她哼了一声爬上马车。 楚玄和萧朔之顿时都盯着姬渊看,楚玄的眼中带着一丝玩味,而萧朔之却是一脸如临大敌。姬渊被他们这样盯着,一向没脸没皮,嘻笑怒骂惯了的他莫名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墨紫幽却是伸手撩开车窗的帘子,在马车里神色淡淡地看向姬渊,道,“珍重自己,还有你的手,我还想再听你弹《笼雀》。” “好。”姬渊笑着回答。 楚玄看着相视的墨紫幽和姬渊,眼中神色从玩味转为精明。 “走了,走了。”萧朔之却是不满地打岔道,自己跨上马,招呼着马车车夫赶紧走。 车夫吆喝一声,挥鞭驱马前行,墨紫幽最后看姬渊一眼,放下车窗帘子,马车在山道上一路远去。 “你喜欢她?”楚玄看着远去的马车问姬渊道。 若非喜欢,为何这般珍而重之。 “王爷说笑了。”姬渊淡淡道,他和墨紫幽之间,哪里是一句简单的喜欢说得清楚的。 “不是?”楚玄转眸看他。 姬渊但笑不语。楚玄也未再追问,只是他眼中神色却是越见复杂。 *** 车辕滚滚,载着墨紫幽的马车一路绕过数个救灾处,渐渐远离了灾区,最后拐上了官道,向着金陵城方向驶去。 到了平坦宽阔的官道上,萧朔之就驱马走在墨紫幽的马车边,同她说话,“紫幽表妹,听说你失踪的时候,简直快吓死我了。” “让你担忧了。”墨紫幽撩开车窗看他。 “我当时就去求我大哥派侍卫出去找你,结果他怎么都不肯,幸而苏大哥帮我说话,最后他才同意。”萧朔之道。 “苏大哥?哪个苏大哥?”墨紫幽一怔,不禁就想到了六年前死去的苏暮言,从前宁国公府与苏家交好,听说萧镜之与苏暮言本是挚交好友。 “就是新科状元苏见。”萧朔之笑,“我大哥一向待人都是冷冰冰的,轻易不与人结交,不知为何偏偏对苏大哥另眼相待。” 墨紫幽皱了皱眉,前世这个苏见并不是今科状元,她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而今生他突然出现,压过萧望之成为状元,她当时就觉得他应当是与姬渊有关。 当年,苏阁老的嫡长孙苏暮言年纪轻轻,却连中三元,钦点翰林,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他才华横溢,颇有美誉,世人都道苏阁老后继有人。 而当时,萧镜之年不过十九,却已官至正四品指挥佥事,曾跟着宁国公在西南立下不少战功,也颇得时人赞誉。因苏暮言与萧镜之一向交好,两人一文一武都是青年才俊,故而时人皆道他们是大魏双璧,一个以文教佐天下,一个以武功戡祸乱,是将相之才。 只可惜,后来苏家倾覆,苏暮言因为写给隐太子之师张政的那些亲笔信身受剐刑,就此陨落。而萧镜之在苏家出事后,就辞去官职,只专心留在金陵城为宁国公府经营各方关系,性子变得越发沉默冰冷。 都是状元郎,又都姓苏,难怪苏见可以引起萧镜之的注意。墨紫幽猜测,姬渊利用苏见接近萧镜之,莫非是想查出当年宁国公府突然对苏家下手的原因?只是以墨紫幽前世对萧镜之的了解,想要撬开他的嘴并不容易。 “唉——”萧朔之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着脸对墨紫幽道,“墨紫幽表妹,送你回金陵城后,我就要去西南了。” 送萧朔之去西南让宁国公管教之事,在皇上的寿宴散宴时,墨紫幽就曾听宁国公夫人说起过,只不过她倒没想到,萧朔之会这么乖乖听话地让宁国公夫人把他送去西南。 哪知,萧朔之却说,“大哥答应派人出来帮我找你,但以我去西南为条件做交换。幸好我总算是找到你了,就算是去西南也没有遗憾了。” 墨紫幽心中微微感动,无论萧朔之待她的特别是因为什么,但她到底是身受了这番好处。 “表哥,多谢你。”墨紫幽看着萧朔之道,“西南军中艰苦,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听墨紫幽如此柔声细语的关心自己,萧朔之的脸上顿时就乐开了花,他斗志昂扬地对墨紫幽道,“紫幽表妹,你一定要等着我在西南建功立业之后回来娶你!哼,西狼鼠辈,居然想你去做妾,我去了西南一定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墨紫幽顿时哭笑不得,她只觉得萧朔之这个人无时无刻都这般有趣。只是这样单纯的人,偏生生在宁国公府。 “还好那个西狼王子识相,在你失踪之后,他已向皇上提出不带你去西狼了。”萧朔之哼哼道,“居然把你一个弱女子扔在半路,他算什么男人!” 墨紫幽心知,把她扔在那里的主意一定是姬渊出的。赫泰本就对她毫无兴趣,求她为妾只不过是他们的计划罢了。 “表妹,你一定要等我。”萧朔之又目光殷殷地望着她。 墨紫幽笑而不答,其实,她被楚玄所救的消息早就传回了墨家,可萧朔之却到现在才找到她,想来宁国公府是不愿意让他们碰上面的。 萧朔之也未再追问,无论墨紫幽等与不等,他的想法都不会改变。 萧朔之将墨紫幽送回墨家前,墨紫幽先让他找间客栈然后帮她们主仆三人买三套衣服来换洗。她们现在真的就是一副逃荒难民的模样,长发凌乱,衣衫破旧,若是这个样子回到墨家,指不定墨家其他人还以为她们在外面遭了什么罪。还是整好仪容再回去,才能少些是非。 等墨紫幽和飞萤都重新梳洗完,又帮仍在昏迷的侍剑梳洗过之后,萧朔之才送她们回墨府。 墨紫幽回到墨府时,提前得到消息的封夫人和墨云飞都赶到侧门来迎接她。 墨云飞一见到墨紫幽就红了眼,含泪拉着她的手道,“四姐姐,听说你失踪后,我吓坏了,我去求父亲和祖母派人去找你。他们派人在你失踪的山里找了一天回来说你定是被洪水冲走了,差点就要对外宣布你的死讯。幸好成王派人送了消息回来,我们才知道你被他救了。” 墨紫幽怎么也算是为了墨家才会被赫泰要去西狼为妾,结果她失踪遇险,墨越青和墨老夫人却还不如萧朔之担心紧张她,不过只找了她一遍应付了事,真是令人寒心。 “回来就好。”封夫人只是叹息道。 因墨紫幽有伤在身,封夫人就安排了软辇送她回东小院。一回到东小院,墨紫幽就命银衣为侍剑单独收拾出一间房来,又命飞萤仔细照顾侍剑,务必要让侍剑早日醒来。 待一切收拾完,墨紫幽刚要躺下休息时,墨老夫人才由刘妈妈陪同着到东小院来看望墨紫幽。她详细地询问了墨紫幽遇险的经过。在听说墨紫幽一直跟楚玄在一起,并无其他会让墨紫幽清誉受损的事情发生后,她就不再多问,只是唏嘘墨紫幽的姻缘真是一波三折,先是被赫泰讨要去做妾,结果才出金陵城又被退货了,这实在是于墨紫幽的名声极为不利。 墨紫幽心知墨老夫人是觉得她这一番被赫泰退货,身上打着西狼人不要的女子的烙印,以后怕是再难高嫁了。那么她对墨家的利用价值也就小了,自然待她也不甚热情。再加之墨紫幽在皇上的寿宴上,只为自己已故的父母请封,却未替墨家讨要一些好处。墨老夫人只要想起这件事来,难免心中有所不快。 墨紫幽倒是不在意自己越来越糟糕的名声,反正她的名声之前就已被她自己刻意弄得一团糟,再多一项被赫泰退货也没什么。 在墨紫幽提到侍剑重伤昏迷时,墨老夫人皱起了眉头,道,“这丫环既是昏迷不醒,就送到郊外别庄上去吧,留在府里实在是不吉利。” “祖母,侍剑是因保护我才受了这样的重伤,我怎能把她送到庄子上去不管不顾?”墨紫幽自然是不肯。 “送她去庄子上养伤怎么是不管不顾,不管不顾那是将她扔出府去等死。”墨老夫人冷冷道,“庄子上有人照顾着她,有何不好。” 庄子上的管事和婆子都要照管着田地,山林,还有牲畜,如何会分出时间去照顾一个身份低微的丫环。 “祖母,我们家一向注重名声,若是让人知道我们把一个忠心护主却重伤昏迷的丫环迁到别庄去,怕是于我们家的名声不利。”墨紫幽又淡淡地加了一句,“况且,侍剑是没有签过卖身契的。” 没有签卖身契,那侍剑就不算是墨府的下人,也不是奴身,而是良人,若是她因墨家的疏忽或死或伤残,闹到官府去被墨越青的政敌给利用一把,那墨家的名声只怕也会如现在的叶府一般糟糕。 墨老夫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她转头责问封夫人,“你怎么办事的,居然不让她签卖身契就让她进府!” “这是我的意思,不关伯母的事。”墨紫幽对墨老夫人道,“我看重侍剑一身武艺,才想将她留在身边,她身有所长,自是不愿为奴,是我提出不必让她签卖身契,她才愿意留在我身边。也幸而我将她留在身边,否则今日,祖母怕是见不到我了。” “真是一个两个成日地给我添堵。”墨老夫人话是对墨紫幽说的,眼神却是一直落在封夫人身上。“随你们的意思,想怎样便怎样吧!” 她又对墨紫幽冷淡道,“你有伤在身,便好好休息,伤好之前,也不必来问安了。” 说完,墨老夫人就沉着脸让刘妈妈扶她回福寿院了。 墨老夫人一走,墨紫幽便问封夫人道,“是不是事情已经成了,祖母的心情才这般不好?” 墨老夫人再如何不看重墨紫幽,以往表面功夫也是做得极好了,哪有今日这般的浮躁之态。 封夫人还未回答,站在一旁的墨云飞就先扑哧一声笑出来,对墨紫幽道,“四姐姐当真是料事如神,四姐姐不在的这十几天里,柴胡的价格突然下跌,不到先前的三分之一。我外祖父就按四姐姐的意思,将之前收购的柴胡低价抛售出去。结果祖母和蒋家人就慌了,立马也跟着我外祖父将之前他们收购屯积起来的大量柴胡全都抛售出去,亏了大钱,祖母气得好几日都吃不下饭。” 这是墨紫幽的计划,她利用前世知道的消息先让封家将几样货物低买高卖,投机挣了几把,引得墨老夫人和蒋家人眼红。又再让墨云飞假意泄漏出消息,引得墨老夫人和蒋家跟着封家大量购进柴胡,再等到如今柴胡价格下跌的时候抛售,让墨老夫人和蒋家慌乱之下为了减少损失也跟着将购进的柴胡抛出。 这一遭墨老夫人和蒋家自然是亏了大钱,只是他们却不知道,封家抛出的那些柴胡之后,其实又再低价买进,包括墨家和蒋家抛出去的柴胡都被封家收购了,屯积起来欲待柴胡价格回升之后再行抛出。 “伯父知道了么?”墨紫幽问。 “老太太这次让墨家的药铺都亏了大钱,还从别处调用了不少银子,亏损如此严重,怎会不惊动你伯父。”封夫人淡淡笑道。 “那伯父可责怪伯母你了?”墨紫幽又问。 “他自然是怪我,只是我按你教我的话回他,他也就无话可说了。”封夫人冷笑一声。 本来市场行情就是瞬息万变,这种投机生意本就风险巨大。风险这么大的生意,封家可没让墨家和蒋家跟,是墨家和蒋家觉得封家撇下他们自己挣大钱,非要偷偷跟而已。 况且,封家这次在明面上也是亏了大钱,墨越青自然看得见,只是他难免是要疑惑封家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冒这样的风险去投机。 “我把蒋家到底是如何借着官府打压我们封家生意之事告诉了他,对他说就是因为蒋家害我们封家蒙受了太大的损失导致资金周转不灵,我父亲不得已才会去冒险。”封夫人又道,“我还按你的意思,向他提出封家与墨家、蒋家就此拆伙。反正墨家和蒋家不仅信不过我们封家,还暗地里打压我们生意,这样的生意伙伴不要也罢。” 这些年来,墨家和蒋家跟着封家挣了不少钱,封家对墨家和蒋家处处谦让却反倒让他们觉得封家绵软可欺,稍有不如意就敢出手打压,封家若是不硬气一回,以后只会被墨家和蒋家吞得连骨头也不剩。 “伯父怎么说?”墨紫幽笑问道。 “老太太和蒋家这次太过贪心,下了血本,算是把这些年跟着我们家挣到的钱赔进去了三分之一。”封夫人笑道,“墨府里平日的用度再算上与各家人情往来,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这些年虽然挣的多,花的却也不少。至于蒋家,那可从来都是暴发户的气派,花钱一向不知收敛。如今这狠狠赔了一次,无论是墨家还是蒋家都是周转不灵。你伯父怎么可能同意现在和我们家拆伙。” 钱挣得再多,往往都是在产业里流动着,所以墨家和蒋家这次赔得太狠,自然容易造成资金断链,周转不灵。 墨紫幽原没想到一次就能让墨家和蒋家元气大伤,还有后招准备着,哪想到墨老夫人和蒋家人的贪婪倒是帮了她大忙,省了不少事。 “你伯父前天就跟你祖母大吵了一架,”封夫人又道,“他还向我保证,他已警告过蒋家人不得再对封家下绊子,否则蒋家老爷那个州同知就别想再做了。” 在这种时候,墨越青怎么可能会同意与一向帮着墨家、蒋家生财的封家拆伙。封家此次看似也赔了,可封老太爷以往挣钱的本事,墨越青可是看在眼里的。这此若非被蒋家人逼急了,又怎么会铤而走险。他认定只要封家继续按以前的方式做生意,一定能帮墨家再把钱挣回来。 “那伯母就这样妥协了?”墨紫幽笑看封夫人。 “怎么可能。”封夫人笑着回视墨紫幽,道,“就如你所言,我若继续这般和软下去,他们又怎会记得住教训。我自然按你的意思,提出封家与墨家不拆伙可以,但蒋家这种心怀鬼胎的同伴,我们封家敬谢不敏。” “正该如此,伯父答应了么?”墨紫幽问。 封夫人怎么说也是墨家的主母,若是非要让墨家和蒋家拆伙,反而会引得墨越青不满。可蒋家只是墨老夫人的外家,与封家的关系本就远了一层,一直扒着封家吸髓饮血也就算了,居然还给封家下绊子,若是封家忍了这一次,那之前种种岂不是白做了。 “你伯父不仅答应我了,还把墨家的生意也交给我打理,不必再让老太太经手。”封夫人回答道,“而且以后内院之事,也全由我做主,大事知会老太太一声便可。” 封夫人这一次总算是在墨家扬眉吐气了一回,而一向在墨家内院里强硬霸道惯的墨老夫人却等于是被架空。也不怪墨越青这般对墨老夫人,若是墨老夫人不因一点私怨,自作主张让蒋家给封家下绊子,又怎么会引出后面那一大堆的祸事来。 从前把墨家内院交在墨老夫人手中,墨越青一直是很放心。可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内院连番出事,墨越青屡次都觉得墨老夫人实在是私心过重,再加上蒋家人各种拖累。怎么看都远不如性情温和,一向不爱计较的封氏当家来得妥当。 只是蒋家这一番蒙受了这般大的损失,又被墨越青强令着与封家拆伙,只怕要靠削减转让一部分产业才能解决此次造成的资金周转不灵。 墨老夫人一向要强好面子,而在金陵城的一众贵妇中,她的出身其实还不如封夫人,所以她总希望自己的母族能往高处走。再加之从前她已过世的哥哥嫂嫂又对她们母子有恩,她自然就更重视蒋家。 如今蒋家被封家和墨家撇开,那等同于是在墨老夫人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又连墨家的生意都被墨越青交至封夫人手里,还连内院事务都不需她过问,这般拂她脸面,墨老夫人自然是成日都气不顺。 “至少这一次,老太太会安生一段时日。”墨紫幽淡淡道。 墨老夫人平生最在意的就是墨家的掌家之权和蒋家,所以墨紫幽有意要从这两处打击她。至于以后,墨紫幽自然还有别的手段等着她,但愿墨老夫人受得住。 之后,封夫人又同墨紫幽说了一会儿话,嘱咐墨紫幽好好养伤,才带着墨云飞离开。 第二日,墨紫幽得到消息,萧朔之被送去了西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一万爆更。。。。OTZ。。。。其实救灾这一段是女主心态格局的转变和成长,渐渐变得与男主有同样的价值观后,他们在很多事上,才能更加理解对方。。。。。。。。 第88章 白石河洪灾惨况上报朝廷之后,震惊朝野, 钦天监的几名官员全被问责下狱。上谷县全县被淹死数万人之事在金陵城中传开, 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所有人同情怜悯灾民的同时, 又有一种声音在民间流传。 自古天灾往往被视作上位者寡德, 仁未及物, 诚不动天,阴阳失和,才导致上天降下天灾。是以, 白石河自百年以来从未发生过水患,如今突然发生了这么可怕泥石流和洪涝,百姓们顿时人心惶惶,都认为是当权者不德,政令逆时,才导致山崩石流,水失其性。 皇上向来刚愎自用,颇为自负, 最痛恨的就是对他的非议,这不德之名,谁敢让他背?皇上若是不背,那这不德之名就只能由内阁首辅叶阁老来背了。于是各种文官纷纷上书弹劾叶阁老德行败坏,才引得上天震怒降下灾祸,叶府仍未查明的死尸一案再度被提及,叶家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民间舆论受人有意引导, 全都在指责叶家人。一连十几天,叶府门外天天都围着前来谩骂的百姓。别说叶家人不敢出门,就连叶府的下人这几日都不敢出门。 叶阁老却对这些弹劾和脏水一字辩解也无,所谓国必有诽誉,忠臣令诽在己,誉在上。皇上不想背这个不德之锅,而满朝文武官员非要推出一个人来承担这个骂名,给天下百姓一个宣泄之口,舍他其谁? 只是叶阁老的这片忠君之心难免就要被他的政敌所利用,朝野之中逼叶阁老退位让贤之声越来越盛。不少跳梁小丑在此时跳出来上书,罗列叶阁老十数条莫须有的罪名,声称便是有叶阁老这等不贤之人担任辅相,才会惹来天灾,请皇上将叶阁老下狱治罪,以平天怒。 皇上知道叶阁老是为他承担了这些非议,所以将这些弹劾叶阁老的折子全都压了下来,但朝廷各路官员群情激愤,每日都在早朝时轮流向皇上进言,逼着皇上罢免处置叶阁老,甚至就连地方官员也有不少上书进言来凑这个热闹。一时间皇上也承受了极大的压力,甚至自己也有些被此言论所引导,待叶阁老的态度渐渐也有些恼怒了。 幸而这时,另有一个声音开始在金陵城流传。有人说,此次天降灾祸,自是上位者不德所致,但这不德之人,既非皇上,也非叶阁老,而是因阴谋轼君,劫持思柔公主,破坏魏梁两国邦交的秦王楚烈。 否则,为何秦王阴谋被发现的当日,就那么巧的在白石河上游发生了泥石流引发了大洪涝。这全都是上天因秦王所作所为而震怒,才降下的天灾,轼君是为不忠,轼父是为不孝,陷害忠良是为不义,劫持亲妹是为不悌,破坏魏梁两国邦交试图引发两国兵戈是为不仁。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不悌、不仁之人,何来德行可言?岂非不德? 叶府那几具尸体之事还未查明,到底与叶阁老有没有关系还不好说,可秦王楚烈做下的那些事却是罪证确凿的。这种声音在金陵城中越传越盛,短短几日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竟是盖过了先前指责叶阁老的那些流言。金陵城中的舆论突然转向,全都指向楚烈,处死秦王的舆论在金陵城中越来越强烈。就连不少朝廷官员都再次纷纷上书,请求皇上严惩楚烈。 思柔公主出嫁那日,送思柔公主前往梁国的送亲队伍遇袭之事早已在金陵城中尽人皆知。而东乡侯带着大都督府的兵马将思柔公主从楚烈的汤泉别庄中救出之事,也在金陵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虽然楚烈向皇上自辩说是遭赫泰陷害,皇上也派人将赫泰追问询问。赫泰回到金陵城皇宫中面见皇上时,只提出了四个问题:他与楚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陷害楚烈?陷害一个已失圣心的亲王,于他一个外邦王子有何益,于西狼有何益?他既是劫持了思柔公主,为何不干脆杀了她让魏梁联姻不成,还要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到楚烈手中?若劫持思柔公主之事真是他派人所为,他为何要这般轻易地暴露自己,不怕破坏魏国和西狼之间的关系,导致魏国和梁国在觉得受辱之下联手对付西狼? 这四个问题,别说皇上哑口无言,就是同样在场的楚烈都无法回答。就算楚烈认定是七皇子楚宣私下与赫泰结成了同盟,赫泰是在楚宣的授意之下才陷害于他,他也没有丝毫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因他陷害云王楚卓然之事,皇上已经怒不可遏,若他毫无证据地攀咬上楚宣,只会更令皇上愤怒,认为他为了脱罪,有意拉楚宣下水。 再加之那日遇袭,保护思柔公主的几个御林军都声称那些劫持思柔公主的歹人身手与在叶府刺杀皇上的刺客极为相似。而被歹人的软剑所伤的梁国皇子慕容英也在打斗中夺下了歹人手中的那柄软剑,交给三法司做为证据。三法司拿着了先前叶府刺杀皇上的刺客所用的那柄软剑,和此次袭击劫持思柔公主的歹人所用的这柄软剑请几位铸剑高人对比过之后,都说这两柄的铸剑手法很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皇上更是对楚烈派人行刺他一事深信不疑。 那个死去的张姓匠人和被楚烈收在麾下的李姓匠人之事也再度被揭开。皇上得知刑部隐瞒此事之后,当即震怒,认为那日楚卓然在秦王、府被抓,分明就是刑部有意包庇楚烈才为楚烈设局引来楚卓然当替死鬼。皇上差点就要捋了墨越青的刑部尚书之职和谨身殿大学士之位,将他当作楚烈的同党治罪。 幸而墨越青及时在刑部官员中推了一个替死鬼出来,又有萧镜之早为他做了防备,动用了宁国公府的影响力,让朝中不少官员站出来替墨越青说话,才让皇上相信墨越青也是遭属下蒙蔽,绝非楚烈同党。 在这种情况之下,墨越青和萧镜之就算有意想帮楚烈,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再加上那声称楚烈才是真正引发天灾害得百姓蒙受惨祸的不德之人的流言在金陵城中越演越烈,楚烈当真是四面楚歌。 这些流言会在金陵城传得满城风雨,幕后推手自然是楚烈的政敌七皇子楚宣。 自六年前,楚玄从太子被贬为成王,送到梁国为质之后,楚宣在朝堂上就极为活跃,因他性情行事颇像皇上,故而皇上素喜他类己,对他越加看重。而秦王楚烈却一直是默默无闻。 早些年,楚烈给楚宣的印象就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依附于苏皇后和楚玄生存的普通皇子而已。再加上楚烈行事一向低调谦逊,在明面上从不与楚宣相争,故而楚宣也从未将楚烈视作自己夺嫡的最大对手。 直到花朝宴那日,楚宣得知了楚烈设计徐静妍之事,他才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看错了自己这个三哥。 徐静妍是什么身份?她是帝师徐太傅唯一的孙女,徐太傅是最能影响皇上的人,也许徐太傅的一句话就能够改变皇上对储君的选择。而徐太傅又一向不愿意牵扯进储位之争中,始终保持中立,就连徐太傅之女徐淑妃几次三番为自己的幼子八皇子楚玉求娶徐静妍,都遭到徐太傅的拒绝。 楚烈若是正大光明如楚玉一般在明面上求娶徐静妍,也许还不会让楚宣如此警惕。可楚烈哪怕要用那等鬼蜮伎俩,也想得到徐静妍,这分明就是冲着徐太傅对皇上的影响力而来的。楚烈于储位之心昭然若揭。 那时,楚宣便开始重新看待楚烈,他这才发现,这些年来楚烈虽然极为低调,可却是从一个无宠的皇子一步一步越走越高,手中权力越来越大,身上功绩越来越多,竟是让皇上对楚烈从一开始的无视态度,到后来的看重,在一众皇子间地位仅次于他和楚玉。 而就是因为有了楚玉挡在前面,加上还有一个徐淑妃一直在为楚玉四处活动,上蹿下跳,楚宣才会忽略了楚烈这渐渐逼近他的威胁。这很难说不是楚烈的计谋,也许楚烈这些年来从不去与徐淑妃打好关系,争取徐淑妃的支持就是为了让徐淑妃把单纯的楚玉推在前头当他的障眼法。 楚宣再回首细想,六年前苏皇后自尽,苏家倾覆,楚玄被送往梁国为质,曾经或依附或交好过楚玄的皇子亲王几乎全都被皇上勒令就藩,赶出金陵城,无皇命不得回金陵。 唯有楚烈,唯有自小养在苏皇后膝下的楚烈,这个一向与楚玄走得最近的秦王却是留在了金陵城,还在朝廷之中经营得这般好。 这等本事,如何能不让楚宣忌惮。自那之后,他便一直将楚烈视作储位之争的最大对手,时时刻刻提防着楚烈。而在他与楚烈几次暗地里交锋过之后,他就更加深刻地了解到了楚烈的心计与手段,自然也就对楚烈更加忌惮起来,不肯放过任何可置楚烈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机会。 是以,当有人将这次这般好,可以打击得楚烈无法翻身的机会送到楚宣面前时,他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抓住,而且不遗余力地想置楚烈于死地。 所以,姬渊挑起楚烈与楚宣之间的战火,还真的是做对了,楚宣虽然手段欠缺了些,但他心肠够狠,也够毒。六年前苏家出事时,楚宣和他的舅舅武阁老是怎样毫不犹豫地对苏家落井下石的,如今他就会如何对待楚烈。 现在,楚烈名誉扫地,陷入危局,楚宣在朝中的声势却是如日中天。 此次他借着白石河救灾一事,在金陵城中声名雀起,颇得美誉,对他的赞誉之声遍布朝野。而同样救灾有功的楚玄,自然也是名声大振,当年的“白泽君子”之名又再度被人屡屡挂在嘴边传扬。只是因楚玄如今仍然无官无职,就连救灾也是依靠的是楚宣的帮助才能调动军队,所以此次救灾的大功仍归在楚宣身上。皇上对一向喜爱的楚宣自然是赞不绝口,甚至近来因为此事,在萧贵妃有孕的情况下,便常留宿于武贤妃的玉华宫。 在此盛名之下,楚宣便暗中授意官员上书,适时地在朝中提出立储之事。皇上早过而立之年,的确该再立太子,而就如今的情势看,能成为储君的第一人选自然是他。只是,奏折虽然递上去了,皇上却是始终未给满朝文武一个准确的答案。 于是,便有人开始猜测,皇上是否是因为萧贵妃如今有孕,才犹豫着不立七皇子楚宣为太子。毕竟,萧贵妃宠冠后宫是尽人皆知之事,皇上这般宠爱萧贵妃,若是萧贵妃这一胎生下来的是皇子,也许会被皇上立为储君也说不定。 虽说不立德才兼备的年长皇子,却立刚出生的幼子为储君未免儿戏。但皇上未至知天命之年,自认还能再在龙椅上坐上个十几年不成问题,等到他退位之时,萧贵妃的儿子也已长成,岂不刚好。 帝王与储君之间的关系向来微妙,总有一个比自己更年轻,更强壮的人在背后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龙椅的感觉并不好。 所以,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众人也猜不透。 故而,立储一事的悬而未决,便成了楚宣此番大获全胜之下的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回到金陵城半个月之后,墨紫幽身上的伤已痊愈,只是侍剑却还未醒来。飞萤每日都会为侍剑施针,助侍剑颅内淤血尽快散去,又开了药方每日煎好了想办法让侍剑服下。 墨紫幽伤完全好了之后,每日早晚都要去看侍剑两次,侍剑到底是何身份,她还没查出来。但她想,侍剑这么想让楚烈死,这一次总算是能得偿所愿。 这日晚上,墨紫幽看过侍剑之后,便由银衣陪着去花园里散步消食。 月色很美,冰白的月光洒落在花园中,让一切景物都仿佛笼罩上了一屋神秘的薄纱。墨紫幽无意间看见花园湖边月光落处有一抹白,那抹白独自绽放在夜色中莫名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忍不住要走过去看一看,那抹白到底是什么。 她走到湖边,在月色中看见湖边的一处水洼里淤泥里有几片小小的莲叶亭亭举起,中间还盛开着一朵白色的莲花。这是楚卓然送她的碗莲,那日她让飞萤拿去处理掉,想不到竟被飞萤埋在了这里。 墨紫幽怔怔盯着那长得极好的碗莲看,缓缓笑了起来,这本就是不该被养温室中的生命,哪怕只在这浅水淤泥间,无人照料处,它自已也可以生长得极好。生长得更自由,更美丽,不曾被任何人扭曲与摆弄,只长成它自己最想要的样子。 “小姐,这莲花好漂亮。”银衣在一旁说,“虽然没有池子里那些大朵的莲花大气,可这小小一朵却总让人觉得别有味道。” “是啊。”墨紫幽淡淡笑道,忽然她似听见什么一般,猛地转头往梨园方向看去。 “小姐,怎么了?”银衣被墨紫幽的动作吓了一跳,也跟着往梨园的方向看过去。 “你听到了么?”墨紫幽问银衣。 “听到什么?”银衣奇怪地问。 “琴声。”墨紫幽道,那琴声,隐隐幽幽,不甘又孤寂,始终缠绕在她心尖,正是《笼雀》。 银衣侧耳仔细听了听,摇了摇头,“并没有,小姐是不是听岔了?” “有。”墨紫幽举步往离梨园最近的那堵墙方向走去。 虽然墨紫幽现在的位置离梨园很远,不应该能听到梨园传来的琴声,可她就是确信自己听到了。 银衣跟在墨紫幽身后,就见墨紫幽越走越快,她也只好跟着小步快走起来。忽然,她也听见了那琴声,那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淙淙如流水,在这夜色月华中借着清风倾泻而来。 银衣看见墨紫幽在离那堵围墙不远处驻住,仰首望着梨园的方向。不知为何,银衣从墨紫幽的背影里看出了一丝心安的放松,好像墨紫幽一直在等着什么,而如今终于有了结果。她也跟着墨紫幽抬首望去,第一次发现,原来站在这里可以远远地看见梨园里一座离墨府最近的二层小楼。她看见那座小楼二楼敞开的窗户里坐着一个白衣人,那人正在垂首抚琴。 这琴声的曲调,银衣在东小院时就曾听过无数次,她问墨紫幽,“那是姬班主在弹?” “银衣,去把我的紫竹箫拿来。”墨紫幽不答,却是对她吩咐道。 “是。”银衣立刻领命去了。 那堵墙离东小院很近,银衣把紫竹箫取来交给墨紫幽时。那琴声仍在,仍是那孤独又不甘的曲调,反反复复不停在弹奏着。 银衣看见墨紫幽执箫于唇边,和着琴音缓缓吹奏出同样不甘却过于沧凉的箫声。 墨紫幽知道,姬渊是在弹给她听的。 那日离开救灾处时,她曾对姬渊说过,让他保重自己的手,她还想再听他弹《笼雀》。 他现在就是在用琴声告诉她,他回来了。 而她在用箫声回应他,她听见了。 箫声悲沧低回,越过高墙,越过夜幕和那清越的琴音纠缠在夜空之中,月色之下,合奏着这一曲《笼雀》。 银衣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墨紫幽在夜色中的倩影,她并不懂音律,可不知为何,从前她听姬渊弹这首曲子时,总是能从琴声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孤寂。但现在这琴声与这箫声和在一起,那种孤寂之感忽然就渐渐淡了,淡到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暧昧缠绵。 突然,她听见周围树丛枝头竟有鸟鸣声声声而起,叽叽喳喳,竟是越来越多,仿佛那些早已夜归而眠的雀鸟全都被这琴声和箫声惊动吸引,纷纷和曲而歌,这般奇异。 “小姐,好多鸟叫啊。”银衣忍不住道。 墨紫幽没有回应,她的身影溶在夜色中,那般专注,仿佛一切外物都无法打扰她与姬渊将这一曲《笼雀》和完。 《笼雀》之曲终到末尾,琴声和箫声都渐渐低沉下来,将最后一丝余韵融入夜风之中。银衣心头莫名就浮起一丝结束了的遗憾,她又惊奇地发现,在琴声和箫声停下之后,方才还鸣叫不断的雀鸟竟全都渐渐息了声音,四周又陷入了夜晚该有的寂静。 银衣惊讶地半张着嘴,她是第一次遇见这样惊奇的场景,她又不禁要想,若是墨紫幽和姬渊在白日用琴箫和奏这首曲子,又会如何? “回去吧。”墨紫幽最后看了梨园那座小楼上的白影,收起紫竹箫转过身,向着东小院的方向走去。 银衣连忙回过神来跟上她,只是她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再向梨园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在想,为何姬渊的琴声没有再响起。他和墨紫幽之间仿佛有着一种神秘难懂的默契,仿佛他们所思所想都在方才那琴箫合奏中互相传达完毕,在这一曲终了之后,两人都像是再无所欲言一般,各自息了琴箫。 墨紫幽一路往东小院走,她的脚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快。 在回到墨府的这段时间里,她想了很多,她想到白石河下游洪水里的那些浮尸,她想到那些衣衫褴褛的灾民,她想到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 她想到姬渊那夜在山洞里对她说的话。他说,所生为何。 前世,她身在内院后宫中,对外界的一切事情都只是听自己身边专门去打听趣事来给她解闷的丫环宫女说起的。而那些丫环宫女们,从来只对她夸赞楚烈的政绩,夸赞楚烈的圣德,从未提及过楚烈的丝毫暴行。 是以,她前世对于这些无论是天灾还是难民的概念一直都是模糊的,模糊到只是那些丫环宫女口中的言语。哪怕后来,她得知了楚烈的所做所为,她虽然震惊,却未有太过痛心疾首之怒。她在幽司铁狱里,每日哀痛的也只是她失去的那个孩子,愤怒的也只是楚烈的狠心与残忍。她从未仔细去思考过江山天下,万民福祉这种事情。 前世,她的世界太小,格局也太小,想不到那么多,也考虑不了那么多。她只是一个深陷情仇恩债之中的平凡女子罢了。而此生,在未至金陵城前,她也一直保持着置身事外的心态,哪怕她重生一世,事事占尽先机,她除了想利用这一点来为自身谋福之外,所想的就是利用这一点来向杀母仇人复仇。 只是,直到她身在局中时,她才发现,其实她的心肠远没有修炼到可以片叶不沾身的程度。就如她一开始就帮了墨云飞,就如她无法坐视徐静妍再次被算计,就如她误解姬渊陷害叶家时会愤怒。 她开始忍不住要像姬渊那般想,所生为何? 前世,她被楚烈愚弄一生,成为了苏雪君的影子,活得毫无意义。那么此生呢,她重生一世,仅仅只为了报仇血恨?这样的她与前世一心向皇上复仇的姬渊又有何不同? 她还没有找到答案,只是她想也许她可以换一个方式试着找找看。 *** 西狼使臣此次出了金陵城又被当作劫持思柔公主的疑犯被追回,在他们看来实在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无论皇上如何歉意挽留,一众西狼使臣都强烈要求尽快离去。是以,在那日赫泰与楚烈当面对质的第三日,西狼使臣一行便离开了金陵城。 梁国使臣在魏国白石河救灾之事渐渐告一段落之后,也向皇上辞行。朝廷再度安排思柔公主出嫁。新上任的钦天监官员测算出的吉日是在五月三十,于是思柔公主再度出嫁之日便定在了五月三十。 而在五月二十九这天,慕容英再次在丹霞阁约见墨紫幽,依旧是在那幢小楼上,名为“扶疏”的雅间里。 墨紫幽到的时候,慕容英正坐在右次间里,那张铺着织锦桌布的圆桌边等她,桌上摆着四样与上次不同的小菜,酒壶和两只酒杯却依旧用的雕花瓷。 右次间的那两扇檀墨色雕花门依旧敞开着,站在扶栏边可以远眺金陵城南面风光。 墨紫幽走进右次间,在圆桌旁坐下,看着慕容英道,“此次多谢你了,你的伤好了么? “不过擦破点皮,做做样子罢了。”慕容英淡笑道,“秦王如今弄得这般田地,我这点伤也不算白受。” 他拿起雕花瓷酒壶给两只雕花瓷酒杯斟满了酒,然后拿起一杯酒敬墨紫幽,道,“他打你的主意,就是该死。” 墨紫幽听出他语气里的一丝戾气,她拿起另一杯酒,与慕容英同时一饮而尽。她淡淡道,“他该死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可惜看不到他死,我就要走了。”慕容英的语气虽淡,但话中的杀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 “既然要走,就别再挂心魏国的事情。”墨紫幽淡淡道。她起身走到扶栏前,眺望着金陵城以南的天际,她叹息道,“你看,那南边的天际蓝得透明,多美。” “是很美。”慕容英笑。 “而你很快就可以站在那片天空下了。”墨紫幽道。 “可我怕是不能不挂心魏国这一片蓝天。”慕容英也起身,走到扶栏前,偏头看墨紫幽。他道,“因为你还在这里。” 墨紫幽别开眼,避开他那满含情意的眼神,转移话题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再请你帮个忙?” “你说。”慕容英道。 “你回到梁国后,烦请你替成王向梁帝讨要官职封赏,务必要让梁帝写成旨意,再交给送亲使萧望之带回。”墨紫幽面无表情道,“你就对梁帝说,反正成王远在魏国,梁国的官职封赏于他无用。这样做反而会让皇上深感受辱。我想,能让大魏皇帝受辱,梁帝一定会很喜欢你给他出的这个主意。” 慕容英一怔,微讶道,“你与成王有何仇怨,要这般害他?” 楚玄先前做为梁国给魏帝贺寿的使者被梁帝派往魏国,已经让魏帝和魏国的满朝文武觉得受到了侮辱。堂堂大魏亲王却要受到梁国皇帝的差遣,还代表梁国前来给魏帝贺寿,这实在是太丢脸面。 而楚玄现在已被魏帝留在了金陵城,梁国的官职和封赏根本于他无用,但若梁帝真下了这样一道旨意让萧望之带回魏国,魏帝只怕是要勃然大怒了。楚玄身为魏国亲王,却受梁国的官职封赏,这是何意? “我这不是在害他,是在帮他。”墨紫幽淡淡笑,“你不必在意,若是不方便帮我这个忙也无妨。” 慕容英沉思片刻,忽然就笑起来,“我懂了。” 墨紫幽笑看他一眼,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 “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何要帮他?”慕容英又道, “成王刚救了我一命,我回报他也是应当。”墨紫幽回答。 慕容英的目光紧紧盯在她的脸上,又问,“我听人说你遇上洪灾被成王所救之后,一直同他在灾区待了十多日?” 墨紫幽安然回到墨府之后,关于她遇上山洪又被楚玄所救的消息,墨府就有意地放了出去,免得有人拿墨紫幽那段时间的失踪来做文章,连带着墨家所有女眷的清誉都跟着受损。 “是。”墨紫幽回答。 “你喜欢他?”慕容英微微凝眸,语气里充满着试探。 墨紫幽讶然失笑,她知道慕容英会追问,但还真没想到他会往那方面想。她立即摇头,“你想多了,我只是报恩而已。” “那就好。”慕容英释然一般的笑起来,他忽然伸手进怀中拿出一块雕螭龙纹青玉佩递到她面前,道,“这个留给你。” “这是何物?”墨紫幽并不伸手接,只是问道。 “信物。”慕容英不由分说地拉起墨紫幽的左手,笑着把那青玉螭龙佩硬塞进墨紫幽的手里。他道,“回到梁国后,我若活着,他朝必来迎你为妻。你若有事需要我帮忙,也可以让人带着这个玉佩来梁国找我,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全力以赴。” “东西我留下,但你的话我只会记住最后那句。”墨紫幽拿着那块青玉螭龙佩,对慕容英道,“梁国太子娶的是思柔公主,而我只是一个连假公主都做不成的孤星入命之人,你若娶我,只会在梁国成人笑柄的。” “那是那些肤浅之人的想法,”慕容英笑了一声,看着墨紫幽道,“在我眼中,你比那些公主郡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你是这世上,除了我早逝的母妃之外,唯一不求回报对我好的人。只有你才配做我的妻子。” “谁说我不求回报了?”墨紫幽对他晃了晃手中的青玉螭龙佩,“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并非那么高尚之人。” “那好,你一定要到梁国来找我要回报。”慕容英固执地笑,“而我一定会娶你为妻。” 墨紫幽只是淡然一笑并不放在心上,梁国山高水远,而这世上变数太多,最易变的就是人心。慕容英如今不过舞勺之年,他遇见的美好太少,所以才会在她身上固执,等他回到梁国之后,发现更值得他去追逐的东西,她一定会被他放下。纵然他放不下,她也一定不会是他优先顾及的那部分。 就如同楚烈一般,他无论前世今生都那般执著于苏雪君,执著到可怕的程度。可在利益得失面前,他却屡次放弃了苏雪君。于某些人而言,情爱固然难以忘却,但权欲却更让他们不可自拔,只有当他们实现权欲的时候,才会想起被他们忽略的情爱。 慕容英自然也看出来墨紫幽并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他不怪她,因为他现在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先去做,他除了承诺之外,还给不了墨紫幽任何东西。但是他相信,总有一日,他会证明他自己的。 与慕容英分别之后,墨紫幽却没有直接回到墨府,她悄悄去了梨园。 到了梨园,她请人通报之后,便有一个相貌生得极美的十一二岁的少年来领她进去。那少年的五官还未完全长开,可墨紫幽却已能从他身上看见姬渊的影子,小小年纪就笑得那般多情。 那美少年一咱将她领到一座极空旷的三间厅前,这三间厅与墨家旧宅的那座布置得很像,里面一应家具也无,只在北面两角摆上丝管弦竹等乐器,又在两侧各放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刀剑枪棍等等道具。 姬渊正站在一个架子边,拿着一柄剑在看。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广袖大袍,面容俊美,眉目含情,明明拿着剑,可看起来却颇有几分说不出的慵懒之意。 那美少年向墨紫幽笑着行了礼后,就退了下去。 “这孩子是你徒弟?”墨紫幽站在厅门外问姬渊道。 “四小姐一眼就看出来了,看来我调、教的不错。”姬渊转头含笑看着墨紫幽,离开了那座山,离开了白石河,离开了那些灾民,他又恢复了他一贯含情带笑的模样。 可墨紫幽却是忍不住要回想起他在灾区时那狼狈之态,他站在一众灾民里说着笑话缓解悲伤气氛时的样子。她听见他道,“这一次,多谢你了。” “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墨紫幽淡淡回答。 其实墨紫幽猜到姬渊差不多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叶阁老遭受围攻弹劾的消息一定传到了姬渊的耳中。韩忠已经开始对叶阁老动手,此次叶阁老所受非议弹劾会如此猛烈,他就是幕后黑手。而姬渊自然是不能坐视不理,定是要回来帮叶阁老的。 虽然姬渊想让叶阁老退,但绝不是用这种让叶阁老自身背负着巨大骂名的方式退。这样退下来对叶阁老毫无好处,反而叶阁老的那些政敌还会借此机会将叶家一踩到底。 所以楚宣将那指责楚烈不德的流言推波助澜到如今这般地步,当真是帮了大忙。 只是,推波助澜的是楚宣,放出流言的人却是墨紫幽。 哪怕不是为了救叶阁老,不是为了帮姬渊实现所愿,墨紫幽也会这样做。因为经过此次楚烈私下里让赫泰向皇上要她做妾之事,她已经看清了,纵然她此生一退再退,一避再避,楚烈也是不肯放过她的。既然她已退无可退,那就只好与楚烈刀剑相向了。 “本来该是我上门去向你道谢的。”姬渊轻叹了一声,“只可惜,我如今进出不得墨府,还得劳烦你自己到这里来领受我的谢意。” 姬渊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颇为可惜的埋怨之意,若非墨紫幽的设计,他现在只怕还能随意出入墨府。 “这可怨不得我,是你自找的。”墨紫幽笑着摇摇头,又对他道,“姬渊,我刚给成王准备了一份礼。” “哦?”姬渊含笑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我让慕容英回到梁国以后为成王向梁帝求一道封官的旨意。”墨紫幽笑道,“再交由萧望之带回。” 姬渊微讶,又眯起眼看墨紫幽,问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四小姐想做什么?” “我想,这大概算是我给成王的投名状。”墨紫幽淡淡道。 姬渊顿时失笑,“四小姐当真?” “你说过,你不会放过我的。”墨紫幽道。 “我说过。”姬渊回答。 “而如今成王又以为我是你的软肋。”墨紫幽又道。 姬渊笑而不语。 “既然我已牵扯太多,避无可避。”墨紫幽道,“那我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她不是那等甘于被掌控的人,她既然在那山林中用自由交换了姬渊的秘密,她就注定身在局中。与其处处被动,与姬渊各自行事,互相掣肘,不如干脆就站在姬渊和楚玄这边。 而这也不是她迫于无奈才下的决定,是经过她深思熟虑才下的决定。 再则,楚玄如今将她视作姬渊的软肋,那只怕日后便会紧盯着她,而她如今在金陵城已有了牵挂之人,墨云飞也会成为她的软肋。 与其如此,还不如向楚玄投诚。 这世上有些事也许真的就是命中注定,无论她一开始如何做,如何想,兜兜转转,老天终究是不让她置身事外。 “四小姐还认得这柄剑么?”姬渊却是拿着剑笑问她道。 “莫非是我用过的那一柄。”墨紫幽问。那夜在墨家旧宅,她曾拿着剑指着姬渊,威胁他不得再靠近墨紫菡。 “不错,就是你用过的那一柄。”姬渊拿着剑笑,“我看着这剑就觉得有趣,谁能想到不久之前我们还差点刀剑相向,如今却要并肩而行了。” 这算是赞同了她的决定。墨紫幽也笑了,从前的她实在太过主观,对姬渊颇多误解,如今误会尽消,她忽然就觉得从前的自己十分可笑。 “我还记得四小姐那日唱《红拂记》时的样子,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姬渊忽然叹道,他拿着那柄剑有几分挑衅地向着墨紫幽遥遥一指,笑道,“四小姐今日敢不敢再唱一出?” 他那带笑的凤眼,顿时就让墨紫幽想起他那夜挑衅她的模样。只是如今这种挑衅,却少了那日的讽刺之味,更多一些调笑之意。 “我既是天生反骨,又有何不敢呢?”她举步踏进大厅,淡笑道,“只是《红拂记》已经唱过了,我更想唱《连环记》。” 《连环记》讲的是东汉末年司徒王允利用义女貂婵设下连环计离间当时把持朝政的权奸董卓和董卓的义子吕布,继而除去董卓的故事。 墨紫幽一步一步地走进大厅,向着姬渊走来,她道,“我想你的《连环记》一定唱得很好,我的确该好好地学一学。” 姬渊眸色微微转深,无论是唱《连环记》还是用连环计,他的确都很擅长。他笑,“如四小姐所愿。” 那日梨园里经过那三间厅的芙蓉班的人,都看见他们的班主在不厌其烦地教一位美貌女子如何唱貂婵,《连环记》的戏词声声传来,离至日暮方罢。 第二日,五月三十,思柔公主再度出嫁梁国。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一遍,还是不太满意,但是先这么滴吧。。。。对了,我的小宇宙已经爆发完了,过年就别指望我再爆发了。。。。。。说不定我除夕还要请假。。。。。。 我把前面叶阁老生日改七月初三了,之前写错时间,这边提一下。。。。。。。。。 第89章 在思柔公主再次出嫁梁国之后,金陵城又再度因皇家的喜事热闹了一番, 这一次的主角是近来风头正劲的七皇子楚宣和此次因营救思柔公主, 揭穿秦王楚烈阴谋而立下大功的东乡侯的嫡长女薛颖。 如今楚宣和东乡侯一个是有望储位的皇子, 一个是手握兵权的重臣, 如今又都正是春风得意时, 再强强联手, 自是更加让人不敢小觑。 在文官里,楚宣一直有他的舅舅武阁老在支持,而叶阁老在立储之事上一向保持中立, 墨越青虽然看似中立但从前一直隐隐有倾向楚宣的意思。如今,再有了东乡侯在军中的支持,当真是如虎添翼。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盯着萧贵妃的肚子,若是萧贵妃这一胎不是男胎,只怕这太子之位就定然是楚宣的囊中之物。 楚宣与薛颖大婚之期定在了六月初六。到了六月初六那日,皇上破例恩典,金陵城中不宵禁, 金陵百姓与七皇子、七皇子妃同乐同庆。迎亲的队伍游街过处,有童男童女遍洒金银薄叶,引得围观百姓蜂拥去捡。喜乐声与炮竹声震耳欲聋,迎亲仪仗所举的火烛竟把路旁的树叶都烤焦了。此等声势风光,在皇上的一众皇子间,楚宣还是第一人。 而在楚宣风光无限,新婚燕尔之时, 刑部大牢的一间牢房里,楚烈正独坐在一张铁梨木桌边,吃着有人为他精心准备好的小菜,品着陈年佳酿。他在刑部大牢里受到的待遇显然比楚卓然要好的得多,他所在的这间牢房向阳干燥,打扫得也很干净。牢房里有床,床上铺着厚实的锦被,桌上点着的也不是油灯,而是上好的无烟蜡烛,甚至在烛火燃烧时还有隐隐的香气飘出。他夹菜所用的是一双象牙包银头箸,品酒所用的也是一只银杯,显然是提防着有人会在食物里下毒暗害他。 有了墨越青的关照果然是不一样,楚烈虽为阶下之囚,却也过得不算太差。只是这种关照,于楚烈而言是远远不足的。 有欲归的倦鸟的啼鸣声传来,楚烈透过牢房向阳的那面墙上所开的气窗,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有晚霞的紫红出现在他狭小的视野里,此时已是黄昏。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举杯于唇,细细品了一口,在佳酿的香醇在唇齿间徘徊时,他听见了脚步声。 大牢那长长的阴暗的甬道里,并肩走来两个人,墨越青和萧镜之。 那两人缓步走到他的牢房前停住,站在牢房外一起沉默地看着他,他顿时就笑了。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作侧耳倾听之态,对那二人微微皱眉叹道,“你们听,在这刑部大牢里,都能听见金陵城大街上那震耳欲聋的喜乐声,想来我七弟和薛家大小姐的婚礼一定热闹非凡,盛大无比。” 在这刑部大牢里,是听不见金陵城大街上的任何声音,七皇子楚宣的迎亲仪仗也不会经过这附近的街道。 “十里红妆,满城共庆。”萧镜之像是故意刺激楚烈一般,面无表情地道,“皇上还下令礼部今夜彻夜燃放烟花,以贺七殿下新婚。” 楚烈的目光顿时就有几分冷了。 “秦王找我们来是有何事?”墨越青终是不如萧镜之沉得住气,先开口问道。 “我那个七弟现在在外面如此风光,而我却因他的诡计被困在这里。”楚烈坐在铁梨木桌边,烛火映在他的脸上,竟有几分诡异之感。他看着墨越青和萧镜之笑道,“难道墨阁老和萧世子忍心让我如此?” “这也是秦王自找的。”萧镜之口气冷淡,“你看上了墨四小姐,直接向我伯父要人便是,何必这般麻烦。” 无论是宁国公还是墨越青,其实一直都不看好楚烈,更愿意支持楚宣。这并非因为楚宣更有实力,更得皇上喜爱,而是因为宁国公觉得楚宣比楚烈容易把握得多。与其去支持一个不好把握,又实力不足的楚烈,还不如支持楚宣来得妥当。 只是因为宁国公一直都希望萧贵妃能生下一个皇子,这样他们宁国公府借着支持这个皇子才能真正的更进一步。只可惜萧贵妃始终无子,几次有孕也都没保住,所以宁国公府才一直观望等待着。 却想不到他们如今会不得不与楚烈合作。 萧镜之还记得许多年前他父亲宁国公曾给楚烈下的论断,宁国公那时说,秦王太过奸猾。 那时,他尚年少,对人心只得窥知一二,尚不明白为了宁国公会对楚烈有此论断,如今再看,可不就是太过奸猾。 楚烈手里捏着宁国公府和墨越青的把柄这么多年,居然到现在才用上,换作是他,恐怕早就沉不住气。 但萧镜之也明白,若是楚烈在自己实力不足和手段尚且稚嫩的时候,早早就亮出这张底牌,也许楚烈现在已经被宁国公府除去了。 而楚烈是在苏皇后膝下长大,苏皇后温良贤淑,待他一向不薄,他却能一直握着这个把柄到现在不露声色,更未想过要替苏家翻身,果然心肠够硬够狠。 果然是又奸又猾,不得不说宁国公看人实在太准。 原本萧镜之还有几分欣赏佩服楚烈的这份心性,哪想到楚烈一转头就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弄到这般田地,实在是让萧镜之看不起。 “的确是我自找的。”楚烈冷笑了一声,他找赫泰做交易时,还未打算要把手中握着的宁国公和墨越青的这张底牌亮出来。只不过后来是逼不得已,不得不用。 墨越青且不说,宁国公绝不是好相与之辈,他手握重权,老谋深算,在这金陵城中的经营要比他更久更深,与宁国公合作,时时刻刻都要小心提防,单看苏家的下场就知道了。所以这张牌在关键的时候用上才是最好,在他实力还不足的时候拿出来,很容易就会被宁国公反噬。 再则,楚烈总有一种感觉,若是墨紫幽不愿意,墨越青也绝对拿她没办法。那个他日思夜想要得到的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倔强和冷傲,只怕不会轻易向墨越青屈服。 只是墨紫幽越是倔强,越是不屈,他就越是想用非常手段来驯服她。他让赫泰要墨紫幽为妾再转送于他,就是要让墨紫幽知道,若她一开始就顺从他,本可成为他的侧妃,可弄到那般却是连妾都做不成,只能做一个无名无份,被养在□□外的外室,而那样的结果全是她自己不识抬举所致。 那天,他本来还期待看见墨紫幽发现自己落入他的手中,逃脱无门,从此只能受他摆布时的惊慌之色。却没想到受惊的人是他自己。 “但我知道萧世子和墨阁老是一定不会弃我不顾的。”楚烈又笑。 “你身上所犯大罪,轼君,劫持公主,破坏魏梁邦交,无论哪一条都是不可饶恕的。如今证据确凿,我们又能如何救得了你。”墨越青沉着脸道,“怪只怪你迷恋美色,才会着了人家的道!” 楚烈向墨越青要墨紫幽,墨越青会不会同意且不说,但楚烈为了小小一个墨紫幽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墨越青实在是忍不住要恼怒。楚烈这一番作为,让墨紫幽被赫泰要去又被退货,结果墨家成了大笑柄,还狠狠地坑了他自己。 墨越青又冷笑道,“那李姓匠人既然已被你收在麾下藏了起来,怎么他所锻造的软剑还会落于他人之手,成为此次指证你的重要证据?你会落得如此田地,只能说是你自己手段不足!” 楚烈微讽地稍稍勾了勾唇角,他身边的人是该好好清理清理,先是有人泄露了他设计徐静妍的计划,后来又有人换了他手下刺客的鞋子想要挑拨墨越青和宁国公府来对付他,现在又有人偷走了他手下工匠打造的兵器陷害他。他从前真的没看出来,楚宣竟这般有手段,能在他身边埋钉子。 “我贪恋美色也好,手段不足也罢。”楚烈淡笑道,“你们都必须救我!” “你倒说说看,怎么救?”墨越青被他气笑了。 “再为我找一个替死鬼。”楚烈道。 “替死鬼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墨越青冷笑道,“凡事可一不可二,因为帮你陷害云王之事,我差点就被皇上当做你的同党处置!再做一次?你以为皇上真是这般好糊弄?” 同样的手段用第二次,那可是很容易被人看破。有了楚卓然的前车之鉴,皇上这一次自然不像上次那般好糊弄,真被查出来也许就是他们陪着楚烈一起死。这等傻事,墨越青和萧镜之可不愿意做。 “是不容易,”楚烈语气淡淡道,“但我若真被逼入绝境,难保不会说出点什么来保命,或者拖一两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也不会太寂寞。” 墨越青的脸色顿时变了,萧镜之却是轻轻笑了一声,看着楚烈道,“苏家之事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秦王空口白牙,又无证据,难道皇上就会信?况且,就算秦王手里有证据,但贵妃娘娘如今正怀着龙嗣,我父亲镇守边疆又劳苦功高,皇上怎样都会给宁国公府留一个情面的。” 萧贵妃宠冠后宫,这些年皇上根本离不开她是尽人皆知之事,而宁国公手握重兵镇守西南,一旦动了宁国公府,引起西南兵乱,难保一直虎视眈眈的西狼人不会趁虚而入。所以,皇上要动宁国公府也一定会惦量惦量。 到底是为一件陈年旧事翻案来得重要,还是珍惜眼前人和国家安定更重要? 事实上,萧镜之也并不是那么想救楚烈,被人捏着自己喉咙的感觉并不好。况且,老宁国公夫人特意请了一位极有经验早年到仕的老太医给萧贵妃把过脉,萧贵妃这一胎极有可能是男胎。 若萧贵妃真的诞下皇子,一直蛰伏的宁国公府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安静,朝廷的格局可又会不一样了。 而楚烈就变得极为碍事。 “我何时说过我要说的是苏家一案的真相?”楚烈含笑看着萧镜之,“我想说的是六年前,宁国公府为何突然向苏家下手的原因。” 萧镜之的脸色骤变,就见楚烈从铁梨木桌边起身,缓步向着他和墨越青走来,边走边缓声道,“六年前,萧贵妃若嫁给当时是太子的成王,将来很可能母仪天下,为何宁国公府却要将她送上龙床?为何宁国公府会突然翻脸,向一向交好的苏家下手?我想父皇一定很感兴趣。” “你到底还知道什么!”萧镜之惊怒地看着楚烈。 “不多,但该知道的,我想我都知道。”楚烈停在牢房的木栅栏前看着萧镜之,笑道,“我父皇向来自负,若他知道宁国公府愚弄了他两次,不知他会如何想。” 萧镜之的目光阴沉地看了楚烈许多,才冷冷道,“墨阁老已经说了,皇上已因云王一事而对我们警觉,就算想为你找替死鬼也未必有机会。” “很快就会有机会送上门的。”楚烈却是笑。他隔着牢房的栅栏对萧镜之招手,示意萧镜之附耳过去。 萧镜之上前一步,楚烈含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萧镜之的脸色瞬间更加阴沉,他猛伸手进栅栏要去掐楚烈的咽喉。 楚烈迅速退后几步避开萧镜之如鹰爪般的手,站在牢房的栅栏内看着他笑。 “你竟然敢——”萧镜之的声音里有压制不住的怒气,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萧世子现在就算想去阻止也已来不及了,你如今别无选择,还是好好按我说的去做。”楚烈却是道,“只要按我说的去做,此事必成。” 萧镜之的脚步顿时僵住,他转头铁青着脸瞪着楚烈不说话。楚烈又笑起来,他看着萧镜之道,“与我合作,对宁国公府来说绝非坏事。萧世子是聪明人。” 萧镜之冷着脸不说话,墨越青看着沉默不语的萧镜之一眼,不明白楚烈方才到底对萧镜之说了什么。就见楚烈背过身,又缓步走回那张铁梨木桌边坐下,再为自己斟一杯酒,对他们举杯笑道,“想来我七弟迎亲的仪仗一定已经到了七皇子府,我就不耽误萧世子和墨阁老了,二位快去七皇子府讨杯喜酒喝。一定会有一场好戏可看。” 萧镜之一语不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墨越青不解地看了楚烈一眼,才跟上萧镜之,一起离开了刑部大牢。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小宇宙爆发完了,今天只有这么细小,明天除夕可能会请假,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另外前一章写的不满意,会再改一遍,如果出现更新就是我改文 第90章 今日七皇子大婚,皇上命礼部在七皇子府和东乡侯府各赐宴五十席, 宴请宾客。由于两边开宴之故, 墨家干脆分成了两拨, 墨越青自然是去七皇子府, 墨老夫人则带了墨云天和墨紫冉, 还有墨紫薇去了东乡侯府, 封夫人则带了墨云飞和墨紫幽,跟着墨越青去七皇子府。 会这么安排,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原本武贤妃有意让墨紫冉成为七皇子妃, 结果墨紫冉自己搞砸了,怕真让墨紫冉去了七皇子府会太过尴尬。而这次楚烈被关在刑部大牢中,墨紫冉还闯进墨越青的书房跪求墨越青拼尽全力一定要救楚烈,丝毫不顾及她的这个请求会给墨家会给自己的父亲带来什么样的麻烦,真是把墨越青气得不行。于是墨越青对于墨老夫人有意用蒋金生来教训墨紫冉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墨紫冉定要嫁给蒋金生的消息传得满府皆知,反正只要不传到外面去,府里怎么闹腾都无所谓。 而墨紫幽和墨紫薇两人其实本来不来也行, 只是不知为何,薛颖竟是单独给墨紫幽下了请帖。墨紫幽都去了,不好落下墨紫薇一人,于是墨老夫人只好都带上。换作是以往,这样的宴会封夫人也是极少参加的,多是由墨老夫人去。只是如今墨家的掌家之权在她手中,她就该拿出当家主母的样子来。 由于七皇子从东乡侯府迎完亲之后, 要前往皇宫朝拜听训,七皇子妃薛颖要受册受印,礼成之后才出宫回七皇子府合卺。故而七皇子府的宴席就由武家人代为主持,武阁老招待官客,武阁老夫人招待堂客。 七皇子府的五十桌宴席设在花园中的两座相距不过三丈远,专门用来大宴宾客之用的大花厅里,两厅各设二十五桌,一座招待官客,一座招待堂客,又因宾客人数而各有增加。招待堂客的那座花厅里,又在两厅之间的窗边设了屏风以作避嫌。 两座厅前三丈处设了一座大戏台,今日皇上特意命芙蓉班来七皇子府为楚宣大婚唱堂会庆贺。戏台上虽未开戏,但乐工已在奏乐,靡靡的丝竹之音回荡在花园中,听得人如痴如醉。 因为墨越青不知为何迟迟未到,墨云飞仗着自己年纪小便也未独自到官客设宴的花厅中去,而是先与封夫人待在一起。 宾客到了三分之二后,墨紫幽就看见姬渊捧着戏本子意态懒散地向着她所在的花厅走来。他今日因避忌没有穿白,穿了一身天青蓝绣水流银纹广袖长袍。他步履缓缓,走在夏日耀目的阳光之下,阳光将他俊美的容颜染上一种淡淡的光晕,再衬着他那眼角眉梢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情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一种迷离之感。 他走到花厅门前停下脚步,站在门外向着众人行了礼后,就将手中的戏本子递给守在花厅门边的丫环传进花厅请众人点戏。在众人点戏期间,他就那么神态懒懒地站在门边毫无顾忌地盯着墨紫幽看。 “四姐姐,那人干嘛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你?”墨云飞忍不住道,他就坐在墨紫幽身边,被姬渊那万年情意绵绵的目光波及到,受不了地打了好几个寒颤。 “他看一头母猪也是这样的眼神,习惯就好。”墨紫幽对墨云飞毫不在意地道,姬渊的这种眼神她已习以为常。 站在门边的姬渊耳力极好,听见了墨紫幽这一句顿时就挑了挑眉。忽然,墨紫幽听见另一座花厅里有个男人惊喜地冲着这边大喊,“阿渊!” 她透过窗边架设的几架屏风间的空隙看向对面的花厅,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激动地欲冲出花厅,冲向姬渊。却被身旁铁青着脸的武阁老狠狠地敲了一下脑袋,敲得他不敢妄动。 墨紫幽顿时就猜到,这男人怕就是正月时与勇毅侯府的三公子为了姬渊争风吃醋,一把火烧了芙蓉班租赁的四合院的武阁老次子。就是因为他和勇毅侯府的三公子烧了芙蓉班租赁的四合院,姬渊才会有借口向墨老夫人租住了墨家的旧宅,引出后来的许多事来。不过墨紫幽可以万分肯定,多半是姬渊为了接近墨家,故意引得他们如此。否则,以姬渊的本事,怎么会随便让人烧了他住的房子。 幸而今日勇毅侯府的三公子被打发去了东乡侯府,否则这两人一起碰上姬渊,指不定就要在这里大打出手。当真是祸水。 墨紫幽顿时就似笑非笑地看向姬渊,姬渊一脸无辜地冲着她眨眨眼,意思是别人硬要迷恋上他的,不是他的错。 “姬班主,就先点这些。”众人点完戏后,武阁老夫人居然亲自拿着戏本子走到花厅门口递给丫环交给姬渊。她又客气地笑道,“可惜姬班主受伤未愈,不能见你亲自登台真是可惜。” “我教出来的徒弟绝不会让阁老夫人失望的。”姬渊接过戏本子笑。 “那是自然,姬班主的本事是连皇上都称道不已的。”武阁老夫人恭维道。 当初初到金陵城的姬渊虽然让人一见难忘,但绝对没有哪个达官贵人会将他放在眼里。生得再不俗,戏唱得再绝妙,姬渊终不过是一介下九流的优伶,在许多达官贵人眼中,他只是一个玩意儿罢了。谁又能想到,这高门众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小小优伶突然就摇身一变成了皇上新宠,天子近臣,再难让人忽视。 自花朝宴上见过姬渊之后,皇上便常常召姬渊入宫陪伴,若是几日不见姬渊,皇上心情就不好。整个大魏除了萧贵妃和韩忠,怕就只有姬渊能有这常伴君王之侧的荣幸。皇上更是允他不必通报可随时出入皇宫,无论内臣外臣,包括皇子后妃出入皇宫都是要经过通报方可。可随意出入皇宫的特权除了姬渊,至今也只有韩忠一人才有。 而韩忠是侍候了皇上十几年的老人才能得此殊荣,姬渊却才在皇上面前露脸不过几个月就有此殊宠,实在是让人惊讶。 前些时日,姬渊突然失踪了很久,皇上急得竟是命韩忠派了幽司的人四处去找。后来,才得知姬渊贪玩进山游猎,结果太倒霉正好遇上那次的白石河大洪灾,受了重伤被成王所救。皇上当即就派了马车侍卫将姬渊从灾区直接接到了皇宫中,命御医给姬渊治伤之后,还让他在宫中住了几日,确定无大碍才放他出宫,这等待遇只怕就连亲王皇子也未有人享受过。就连成王那日在叶府为皇上挡了一剑,也是直接送回成王府休养而已。 皇上到底为何待姬渊这般特别,众人猜来猜去,最终都只能得出皇上好美色的结论。这姬渊生得实在太美,雌雄莫辨,绝世无双,为他痴狂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多皇上一个也不奇怪。 只是姬渊这盛宠太过,却让墨紫幽觉得不安。从前,她不知姬渊身世之谜时,自是不曾会有这样的担忧,但是在知道那件事后,她就难免会担心皇上的恩宠会为姬渊招来怀疑。前世楚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杜依依,未尝没有皇上对姬渊的这份盛宠的原因在里面。 她想,楚玄定然是不知道姬渊身世的。但不代表他不会怀疑,一个非亲非故的戏子,缘何会得皇上如此重视?人心一旦有了疑虑,要揭开真相就只是早晚的事情。 “那我便先退下了。”姬渊又与武阁老夫人说笑了两句,才道。 “你去吧。”武阁老夫人笑着点头,因姬渊得皇上看重之故,不止是她,如今很多人待姬渊的态度都已转变。 姬渊又向着花厅内的众人行了礼,最后挑眉笑看了墨紫幽一眼,便拿着戏本子走了。墨紫幽远远看见他一路走到戏台边,把戏本子交给其他人,然后自己则闲闲地地往戏台后一转,不知去了哪里。 在墨紫幽猜测间,戏已开锣。今日是楚宣大婚,故而众人点的皆是些热闹的戏。只听了几出,墨紫幽便失了兴趣,她随意地调转视线,忽然透过靠窗的屏风空隙间,看见有一人站在额外看她,却是楚卓然。 今日楚宣大婚,身为云王的楚卓然自然也会来。他见墨紫幽注意到他,便向她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就走。墨紫幽心中了然,便向封夫人告罪说要去更衣。她出了花厅之后,就向着楚卓然离开的方向走,走了一段,绕到一处无人处,就见楚卓然负手站在那里等她。 “你身体如何?”楚卓然问她,墨紫幽出事后不久,他才从刑部大牢中被放出来,但皇上仍是派人严密监视他,不许他和他的人擅自离开金陵城。一直到墨紫幽回来后,皇上才算是打消了对他的疑心,撤了幽司的人。只是,他刚刚才摆脱了轼君的嫌疑,墨越青又是刑部尚书,他不好与墨家过从甚密,故而才没去看墨紫幽。 他也知道,墨紫幽不是需要这些虚礼的人,也不需要他多余的解释。 “挺好,你如何?”墨紫幽问他。 “很好。”楚卓然回答,他又问她,“你上次对我说,只要我活着从刑部大牢里出来,你就告诉我关于雪君的一个秘密。” “嗯,我说过。”墨紫幽回答,她知道楚卓然找她,一定是想问答案。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楚卓然的神情有些急切,“是不是关系雪君的下落?” “怎么,难道你还想不到苏雪君的下落该从何处查起?”墨紫幽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OTZ。。。。原谅我现在才更。。。。。。卡文太严重,写了七千都推翻写了。。。。。。。。祝大家新年快乐。。。。。。我去睡觉了。。。。。。。 第91章 楚卓然一怔,就听墨紫幽道, “陷害你的人既然能拿着苏雪君的衣角, 自然很可能有苏雪君下落。” “你是说秦王?”楚卓然皱起眉头, 道, “可你又怎知他不是被冤枉的?” 照常理来说, 楚烈若是真凶, 那引楚卓然去秦王、府当替死鬼的自非楚烈无疑。但楚卓然自己都是被人陷害进了刑部大牢,对楚烈之事的看法难免就有所保留。 “王爷难道忘了,刑部是在秦王、府设下的陷阱。”墨紫幽淡淡道, “金陵城中的官员府邸那么多,为何偏偏是秦王、府呢?” 楚卓然沉默地凝视着墨紫幽许久,忽然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秦王是谋轼皇上的真凶?” 他本不想多问,因为一旦问了,就要问得太多。比如,楚烈向赫泰提出的那个交易关于墨紫幽的交易是真是假。比如,思柔公主被劫持一事是否另有玄机。再比如, 是否是墨紫幽设法救了他。 这些问题都太过荒谬,墨紫幽不过是墨家二房一个毫无倚恃的孤女,何来那么大的能力布下这样一个局? 可那天,墨紫幽独自到刑部大牢里来让他等待,等待出去的时机。 其实这些看似荒谬的问题,他在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王爷何必追究太多。”墨紫幽淡淡道,“你只要知道我并未对你撒谎, 害你之人是秦王无疑就足够了。”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楚卓然又问。 “不,我要说的是别的。”墨紫幽回答。 “是什么?”楚卓然问道。 “我想你应该听说了秦王与赫泰王子关于我的那个交易。”墨紫幽道。 “那个交易是真的?”楚卓然微微凝眸,他并非蠢人,假若那个交易是真的话,那么楚烈为自己辩解的很多事也是真的。 “对,但这不代表秦王是无辜的。”墨紫幽笑了一下,抬眼看着楚卓然道,“我要告诉你的是,秦王喜欢我,是跟你一样想从我身上寻找苏小姐的影子,他一直疯狂的倾慕着苏小姐。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楚卓然的脸色蓦然一变。 墨紫幽看他神色就知道,楚烈一直以来掩饰的太好,所以从来没有人把他对她的喜欢联想到苏雪君身上,若无前世楚烈对她做的一切,只怕终此一生都不会有人揭开这个秘密。 六年前刑部大牢里苏雪君的尸体若真是假的,以楚烈对苏雪君执著,再加上他引楚卓然去秦王、府的那片衣角,只怕六年前苏雪君的失踪与他脱不开干系。 只是,墨紫幽不忍说出的来是,若是楚烈真的得到了苏雪君,他现在又何必还要执著于她。 但楚卓然已然想到,他面色凝重地向着墨紫幽颔首,“多谢。”然后转身欲走。 “云王。”墨紫幽却是唤住他,他回首看她。她问他,“若她真的不在了,你会否想为她报仇?” 可这仇又该从何报起? 楚卓然沉默了。 “在王爷心里,儿女情长是否从来就不是第一位。”墨紫幽再问。 “其实我在心里是质疑过的,”楚卓然苦笑道,“我细细查过当年苏家一案,我甚至拿了苏暮言从前给我写的信,与那些他写给张政的亲笔作过对比。笔迹确实是一致的——” 他找不到质疑皇上的破绽,就不会因为任何私情而对皇上愤怒。其实,纵然他找出了破绽,他也不会对皇上愤怒,只会尽力为苏家翻案而已。 墨紫幽没有再问,她明白了楚玄为何从来没想过要争取楚卓然的支持。只要皇上还在,楚卓然的立场就不会变,他的立场就是“忠君”二字。皇上于他的养育之恩注定了他不会辜负皇上。 忽然,墨紫幽听见有人在喊,“七皇子和七皇子妃回府了——” 她和楚卓然一齐转头看去,就见两座花厅里的宾客都涌了出来,各自站在道路两边迎接新人。墨紫幽这才发现,墨越青和萧镜之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站在男宾之中。墨越青和墨云飞站在一起,而萧镜之身旁却是站着一个相貌清秀的男子。那男子气质颇为文雅,与气质冷酷的萧镜之站在一起,不显突兀,却反有种文武相济之感。 萧镜之性子冷淡,除了为宁国公府经营各种关系之外,极少在人前对谁表示过亲近,可现在他和那清秀男子看起来,关系却极亲近。墨紫幽顿时就猜测,那男子只怕就是新科状元苏见。 忽然,众人都是赞叹出声,墨紫幽微微转眸,就见头戴旒冕,身穿九章衮服的七皇子楚宣与身穿凤冠翟衣的薛颖并肩走了进来。通往内院新房的石板路上早已铺好了猩红的地毯,那醒目的红色有意从两座花厅间穿过,然后才到正院。他们就并肩走在猩红的地毯上,接受着两旁宾客的道喜赞美。 戏台上,正唱着一支《北石榴花》:“也不管滞了美鸳鸾。道两人新沐试弹冠。到今日良宵夜短恨当初绣带围宽。低声厮唤。媚眼偷观。端的是碧澄澄,端的是碧澄澄,繊云中映户三星贯。俺见那丝鞭仕女从来无算。不似这玉天仙。不似这玉天仙。巧遇着仙郎伴。闪得俺动繊尘莲步觉微酸。” 这是《鸳鸯绦》里《合卺》一出的戏文。《鸳鸯绦》讲的是一段老套的才子佳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只是这《合卺》一出的唱词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唱来,颇为应景。【注1】 薛颖今日很美,她头上的凤冠缀满了珠翠,那颗颗珍珠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身上的大衫是夺目的红。她是武将之女,本就天生自有一股英气,再穿着这一身凤冠翟衣步步走来,顿时就更有一种逼人的气势。 只是她脸上的笑容太淡,淡得快看不见。她举目四顾似是在宾客间寻找着什么人。然后她远远向着墨紫幽看来,与墨紫幽对视了片刻,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楚卓然身上。但却只看了他一眼,她就将目光收了回去。 可是那一眼中的眷恋和无奈,墨紫幽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墨紫幽看了楚卓然一眼,楚卓然也正看着薛颖,只是目光中却只有歉然。 戏台上,声声在唱:“慢移莲步,慢移莲步,滴溜溜渐觉酸。见云屏开处,吹凤笛列象管。闹烘烘百端。闹烘烘百端。把美孜孜谶头儿,做出百般。乱丛丛笑声,乱丛丛笑声,眼光光看样儿,世不放宽。轻轻唱浅浅斟,楚岫朝云乱。不羡那蓬莱天上,随身宫馆。” 分明是这般美满喜悦的戏文,可墨紫幽看着薛颖步步走在楚宣身边的身影,听着却莫名就觉得伤感。 戏台上,依旧在唱:“不羡那香馥馥五色云车,香馥馥五色云车,辉煌煌随身宫馆。咭叮叮仙乐鸣空,咭叮叮仙乐鸣空,舞翩翩仙禽撩乱。抵多少昼锦归来锦绣盘。省多少两眉翠攒。振融融娇客乘鸾。振融融娇客乘鸾。明皎皎红光扑满。” 走在薛颖身边的楚宣一脸踌躇满志,他如今是皇上最喜爱的皇子,刚刚因白石河救灾立下大功,博得天下赞誉,还把他最忌惮的对手送入了刑部大牢。今日,又娶了如花似玉的东乡侯嫡长女薛颖为正妃,正是人生得意时,就如那声声戏文唱的,“东床娇客乘鸾。乘鸾。红光直透眉端。眉端。看看到,戏场完。佳人配,是高官。急排筵,列杯盘——” 突然,墨紫幽看见有个随从模样的人走到萧镜之身边向着他耳语了几句,萧镜之本就冰冷的脸色顿时更沉。 就在这时,一队御林军突然冲进了花园里,将整个花园包围了起来—— *** 姬渊把戏本子交给芙蓉班的其他人后,就到花园里专门给芙蓉班准备的屋子里休息。他对芙蓉班的众人皆很放心,纵然他不在,他相信他们也会唱得很好。于是就躲在这里偷个懒,欲这么休息到这场婚宴结束。 他躺在屋子里的榻上闭目养神了许久,忽然有人推门进来,对着他笑,“为何躲在这里,武二公子刚从武阁老眼皮子底下溜走,现在怕是在到处找你呢。” “那就让他找吧。”姬渊看过去,见是楚玄。 楚玄反手关上了门,步步向着姬渊走来,道,“你这招蜂引蝶的本事,就不能收敛一点?” “这怎么能怪我呢?是他们要缠上来,我也没办法。”姬渊躺在榻上看着走到榻边的楚玄,懒懒调笑道,“你看,我也没招惹你,你不也自己到这里来找我了?” 楚玄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姬渊,道,“不如,我教你一个办法摆脱这些麻烦,如何?” “哦?”姬渊倒有几分好奇,他一手枕在脑后,问道,“什么办法?” “你只要告诉那些人,墨家四小姐是你的意中人,不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楚烈淡笑道,“你说这个方法是不是绝妙?” “是不错,我可以试试。”姬渊语气淡淡。 “开个玩笑而已。你真这么做了,不知有多少男女会想撕了墨家四小姐。只怕到时候,你为了保护她分身乏术,如何还能完成你我的大业?”楚玄又笑了起来,“只是,她到底是不是你的意中人?” 楚玄在灾区时,亲眼目睹了姬渊和墨紫幽的相处,那二人之间总有一种旁人无法体会的特别,那种特别似是情爱又不是情爱,比友情更疯狂固执,却是情爱更理智清醒,让他琢磨不透。 没有人喜欢自己身边有琢磨不透的事情,特别是拥有帝王之心之人。 “王爷,我保证过她不会成为你我前路上的变数。”姬渊不答却是道。 “姬渊,我担心的不是她会成为你我前路上的变数。”楚玄在榻边坐下,盯着姬渊道,“我担心的是她会掌控你。” 假若这世上真有一人可以掌控姬渊,楚玄希望那个人只能是他自己。自己手中的剑一旦为他人所掌控,那就不是变数,而是灾难。。。。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期间都粗长不了,请体谅。。。。。。。 【注1】《鸳鸯绦》明代传奇,阳羡海林道人著,讲的是杨方直和张淑儿的爱情故事。 第92章 “王爷想多了。四小姐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姬渊回答。 “就是看不出野心,我才觉得她可怕, 那样聪明又美丽的人, 为何偏偏没有野心?”楚玄深吸了一口气, 叹道。 墨紫幽那般聪明, 她屡屡看穿姬渊的计谋, 她捏着他们的把柄, 若是墨紫幽愿意,她明明可以得到很多。 自六年前起,楚玄就忍不住要去提防那些生得太美的女子, 她们美丽而脆弱,看似单纯无害,可往往却会在骤然之间给你迎头一击,让你防不胜防。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故而纵然他决定留下墨紫幽的命,依旧忍不住要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姬渊,一遍又一遍地去试探姬渊对待墨紫幽的底限。 “这世上有一些人太过贪婪,想要太多,而有一些人想要的却是极少。”姬渊凝视着楚玄的双眼, 他了解得楚玄的感受和疑虑,因为他也曾被看似柔软无依的女子背叛过。他郑重地向楚玄承诺,“王爷,我不会背叛你的。” 楚玄沉默地与姬渊对视片刻,才缓缓地笑起来,换了话题,“你今日不登台, 这戏就听着没味儿。这喜宴也就难免让我觉得无聊。” “王爷若觉得无聊,不如自己粉墨登场。正巧自我师兄走后,与我搭戏的几个小生都不甚合意。”屋外正有声声喜庆美满的戏文传来,姬渊躺在榻上,笑看着楚玄道,“若是王爷愿意唱这个杨方直,我不介意为王爷扮一次新嫁娘。”【注2】 “我就是想登台,也不敢。”楚玄淡淡笑,“我若是把今日这台戏给唱砸了,七弟怕是要找我拼命——” 突然,屋外乐声顿止,楚宣的怒吼声传来,“你们想干什么!” 姬渊和楚玄对视一眼,都迅速从榻上起来走到门边。姬渊伸手将门开出一条缝,和楚玄一起向外看。就见整座花园不知何时已被御林军包围,一身衮冕,,本该志得意满的楚宣正被几个御林军制住,向着领头的御林军指挥使怒目而视。 “今日是七殿下大婚,尔等这般闯进来犯上不尊,不要命了不成!”武阁老沉着脸站出来,他是楚宣的舅舅,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要为楚宣出头。 “萧贵妃刚刚遭人下药导致小产。经查明,下药之人正是贤妃娘娘,皇上怀疑贤妃娘娘是受七殿下唆使,命我等将七殿下带回皇宫,由皇上亲自问审!”御林军指挥使面无表情地回答,“武阁老还是避嫌为好。” 武阁老和楚宣同时一怔,在场宾客全都震惊地看向他们,因为御林军闯进来拿人而被扶到一旁的薛颖也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宣。 皇上有多宠爱萧贵妃是尽人皆知之事,先前许多人都在怀疑皇上迟迟不肯立储就是在等着萧贵妃这一胎。而楚宣对太子之位的野心昭然若揭,自然视萧贵妃腹中胎儿为劲敌。萧贵妃这一胎出事,他的确很有嫌疑。 只是为何武贤妃偏生要挑在楚宣今日大喜之时下手,还立刻就被人抓到了马脚,弄得这一场喜宴生生变成了惊宴? “我想此事定是有什么误会吧?”楚宣看着御林军指挥使冷冷道,“我先前与薛妃进宫朝拜听训时,还见我母妃与贵妃娘娘相谈甚欢。” “可殿下与薛妃方才离宫,贵妃娘娘就出事了。”御林军指挥使道,“皇上当即就命韩总管彻查此事,结果发现问题出在贤妃娘娘先前赠予贵妃娘娘恭贺有孕之喜的一套犀角梳上。那套犀角梳特别难得,更难得的是其中有一把中空,梳间填充着会导致人小产的药物。只要用这套犀角梳梳头,梳间的药物便会从梳齿上钻好的小孔渗入头皮,长期使用便会致孕妇小产。偏巧那一把犀角梳,正是贵妃娘娘常用的。听说那套犀角梳是七殿下寻来献给贤妃娘娘,贤妃娘娘再转赠予贵妃娘娘的。” 这一下一众宾客落在楚宣身上的目光从先前的□□成了疑。武阁老的脸色十分难看,证据确凿,楚宣和武贤妃真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楚宣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沉声道,“那套犀角梳的确是我寻来献给母妃,但母妃送给贵妃娘娘时,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可是专门检查过的,当时并未查出问题。” “当时没问题,许是检查之时疏漏了也不一定。下官只管拿人,不管审案。”御林军指挥使一手举起明黄色的圣旨对楚宣道,“圣旨在此,七殿下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周围的宾客都在小声地议论纷纷,楚宣的脸色难看至极,他与武阁老对视一眼,沉默了片刻,终是道,“放开,我自己会走!” 见楚宣愿意配合,御林军指挥使倒也客气,示意押着楚宣的御林军放开他,然后对楚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楚宣对一直安静不语的薛颖道,“你不必担心,清者自清,父皇想必只是问我几句话而已。” “妾身等殿下回来。”薛颖点点头道。 楚宣这才冷冷瞪了御林军指挥使一眼,在几名御林军地看守下,大步向外走。 众人看着楚宣被带走的背影,又去看孤伶伶站在那的七皇子妃薛颖。大婚当日,人生得意之时,楚宣却是突然成了戴罪之身,在自己的大婚喜宴上被御林军押走,真是狠狠打了楚宣一记耳光,瞬间让他从先前的风光坠入低谷。 更何况,楚宣还是牵扯上谋害皇嗣的大罪,这一去还不知回不回得来。若是回不来,薛颖这刚新婚就要守寡不说,指不定还要牵连东乡侯府。东乡侯这一遭本以为自己押对了宝,结果就遇上这样的事情,只怕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 “府里之事就交给薛妃了,我现在就去一趟东乡侯府见你父亲。”武阁老对薛颖道。楚宣一旦出事,武家自然是要被牵连,东乡侯府也绝对逃不过。如今两家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出了这等大事,武阁老自然是要去找东乡侯商议的。他又环视了周围宾客一眼,有意把话说给众人听,“你放心,殿下定会平安归来的。” 只是武阁老这话虽然说得十分有底气,但周围宾客却都还是惊疑不定,全都在小声讨论着此事。 “舅舅慢走。”薛颖还算镇定,她出身武将世家,本身胆识就比一般闺秀高的多。 武阁老又走到叶阁老,墨越青等几位贵客面前,一一行礼致歉道,“事急从权,今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叶阁老等人自然只是虚言几句关心之语,便催促武阁老快去东乡侯府,留下薛颖一人主持大局。薛颖如今已是七皇子府的主母,楚宣不在,七皇子府自然该由她来支撑。她倒也没有慌乱无措之下就失了礼数,一一命人将宾客送出七皇子府,毕竟这场喜宴闹到如此,任是谁也再吃不下去。 只是今日本是薛颖的大喜之日,结果洞房都还没入,合卺礼还未行,她的夫婿就被御林军带走,她却还要强撑着一个人收拾残局,形单影只,未免看着有些可怜。 为芙蓉班准备的屋子里,姬渊看着花园里开始往外散去的宾客,淡淡对楚玄道,“看来七皇子今日这出戏不用王爷你来唱,就已唱砸了。” “你觉得真的是他做的?”楚玄微微皱眉,他也很吃惊,没想到萧贵妃会在今日楚宣的大日子里小产。可他又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有那么一丝快意,对于萧贵妃小产的快意。 “是不是他做的不好说,只是在那犀角梳上动手脚的,定然不是他。”姬渊道。 楚宣和武贤妃对于萧贵妃腹中胎儿自然是虎视眈眈,只是那犀角梳既然在明面上经过楚宣和武贤妃二人之手,再在梳子上动手脚,未免太过不智。姬渊相信楚宣再如何欠缺手段,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要么,就确实是他下的手,只是被人窥破,借着那把梳子揭发出来。要么,就是别人下的手再栽赃给他。”姬渊不笑了,他那双凤眼中迷离惑人的雾气散去,露出清明来。他叹息,“为何,我突然觉得不安?” 这一种不安,与封夫人一起跟在众女宾身后往花园外走的墨紫幽也感觉到了。 这件事太过蹊跷,虽然证据确凿分明,却是漏洞百出。仿佛就是有人故意要在楚宣这得意之日给他难堪,还有什么能比在大婚之时背上谋害皇嗣之罪,被带走更能让如今踌躇满志的楚宣难堪的? 楚宣暗地里有多少仇家,墨紫幽是不清楚,但她知道,现如今最憎恨楚宣,最想致楚宣于死地之人莫过于身在刑部大牢之中的楚烈。 想到楚烈,墨紫幽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 只是,若此事的背后暗手当真是楚烈,难道他如此为之就只是为了让楚宣难堪,与他一样身陷囹圄? 这不像是楚烈的作风,他一向善于隐忍,无论是侮辱还是仇恨,只要该忍的时候,他一定能忍下来。如今他身在刑部大牢,首当费心之事该是如何让自己脱身才对,怎会因一时意气还花心思来设计陷害楚宣。 墨紫幽伸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她知道楚烈行事就如那善于蛰伏在草丛间的毒蛇,静待时机,一击必中,绝不做多余之事。只是她实在没想通,萧贵妃小产和楚宣被陷害一事,又与他从轼君等几项罪状之中脱身有何关联? 正在她思忖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转头看过去,就见被丫环扶着的薛颖正远远地看着她。墨紫幽看见,薛颖的眼中带着一种嘲弄,不是对墨紫幽的,却是对她自己的。薛颖的眼神仿佛在问,看见她今日这倒霉的样子,墨紫幽是不是觉得很开心,是不是很想笑。 墨紫幽总觉得薛颖这一次特意请她前来观礼,仿佛就是想让她看着薛颖是如何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但又为何要她看着?是真想让她嘲笑她,还是想让她觉得内疚,仿佛是她欠了她的,仿佛是抢走了云王,才让薛颖落得如今这般境地一般。 其实薛颖对墨紫幽的心结的由来未免有些可笑,云王不是她的,本也不是薛颖的。她对薛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薛颖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路人。她既不想嘲弄薛颖,也不会替她难过,至多就是有一些感慨。 在渐渐往外走的宾客间,墨越青走近萧镜之,看了与萧镜之并肩而行的苏见,对萧镜之道,“借一步说话。” 苏见极有眼色地冲萧镜之一笑,先行一步。萧镜之跟着墨越青退到一旁,与他人保持了一段距离。墨越青问萧镜之道,“秦王先前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是否与此事有关?” 先前在刑部大牢,楚烈对墨越青和萧镜之说,七皇子府会有一场好戏可看。 而萧镜之一出刑部大牢就立刻命人快马去皇宫打探消息,墨越青追问他楚烈到底对他耳语了什么,他却始终闭口不言。但看如今情形,怕是与萧贵妃小产一事脱不了干系了。 “他说,这就是救他的机会。”萧镜之冷声道,“让我们好好把握。” “是他对贵妃娘娘下的手?”墨越青的脸色变了一变,他一直在朝堂上紧跟着宁国公府的脚步。宁国公府的打算,他自然是清楚的,所以他才没有急着在皇子间站队。只是这些年来,萧贵妃屡次有孕,又屡次小产,他也渐渐快要失了耐心。好不容易萧贵妃再次有孕,想不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说,他这是在断了我们的念想。”萧镜之咬牙切齿道。 宁国公府和墨越青在打算着什么,楚烈怎会看不明白。而他向来够狠,害了萧贵妃腹中胎儿,硬生生毁了宁国公的盘算,还让他们因为忌惮而不敢动他,甚至还必须利用萧贵妃小产一事来救他。 而失去了萧贵妃腹中孩子这个指望,在如今争储一事越演越烈的情况下,宁国公和墨越青终究是要在皇子间选一人。但只要楚烈还在,又怎会让他们选别人? “难道他想让七皇子来当他的替死鬼?”墨越青冷笑一声,“就算皇上相信是七皇子对萧贵妃下的手,又与他身上那些罪状有何相干?” “他要找的替死鬼不是七皇子。”萧镜之淡淡道,他忽然又回想起宁国公多年以前给楚烈下的评断。 秦王果然奸猾。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因为用眼疲劳和熬夜导致我右眼结膜下出血,一会儿再去冰敷一下我的右眼。。。。以后是再也不敢熬夜通宵了,这一本的更新时间以后就改在中午12点到下午3点之间,字数我就量力而为吧。。。。。。。。。 【注1】杨方直是《鸳鸯绦》里的男主角,现在正唱的一场戏《合卺》是他和张淑儿大婚,所以姬渊说自己要扮新嫁娘。 第93章 七皇子楚宣大婚当日被御林军押走,经皇上亲自审问之后, 又被关入刑部大牢之事很快就在整个金陵城传得沸沸扬扬。前一日还美誉加身, 风头无两的楚宣一转眼就因为与武贤妃合谋害萧贵妃小产而成了阶下囚, 实在是令人震惊。 令楚宣和武贤妃罪上加罪的是, 萧贵妃是在返回关睢宫的半途出的事, 当时萧贵妃突然倒下, 鲜血从她的裙摆下渗出,染红了她脚下的土地,惊着了簇拥着她的宫女内侍, 也惊着了病体稍愈,难得从寿康宫出来散步的叶太后。叶太后当场受惊昏厥,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而叶阁老因替叶太后忧心过度,也病倒卧床。叶家本就因那些流言蜚语而饱受非议和压力,如今叶太后和叶阁老同时倒下,更是雪上加霜。现在叶阁老的政敌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叶太后和叶阁老二人,若是这二人都没撑住, 叶家的下场可想而知。 因萧贵妃小产和叶太后受惊之事,皇上震怒不已,当廷命人责打楚宣五十杖,才将他关入刑部大牢,着三法司会审。据说楚宣被打得皮开肉绽,皇上却下令不许给他请大夫,就让他这样在刑部大牢里熬着。刑部大牢里阴冷潮湿, 受伤不及时处理很容易导致伤口感染、伤势加重。楚宣这次就算不死,只怕也要熬去半条命。 墨紫幽听说这些事之后,不得不感叹此事若真是楚烈所为,那他这一招实在够狠,除掉了萧贵妃腹中龙嗣,陷害楚宣下狱,也不知叶太后受惊之事在不在他算计之内。只是原本风光无限的楚宣如今落到如此田地,想来楚烈自然是得意不已。 在萧贵妃小产第七天时,她突然传来口谕宣召墨紫幽入宫。 墨家便立刻安排马车送墨紫幽入宫,墨紫幽乘坐着马车到了皇宫的正南门,由萧贵妃派来的女官领着一路前往萧贵妃所居的关睢宫,结果在半路上却远远看见了姬渊。 姬渊今日依旧穿了一身白袍,衣袂翩然地行走在红墙碧瓦间,成为这纷华靡丽的皇宫里最雅致的风景。似乎是感觉到墨紫幽的目光,他远远转过头来,一笑之间冲墨紫幽抛了个媚眼,然后又回转头渐渐走远。 对于他时不时的肆意轻佻,墨紫幽早是习以为常。为墨紫幽领路的宫女却是羞红了脸,她掩饰尴尬一般地对墨紫幽笑,“姬班主就是喜欢开玩笑。” 墨紫幽但笑不语,她看着姬渊的背影想,他去的方向似乎是寿康宫。 因叶太后重病,寿康宫里几无人声,宫女内侍行走间都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打扰了叶太后养病,只有盛夏的蝉鸣声在此起彼伏地喧嚣着。又有掌事女官指使着小太监拿着粘竿去粘那扰人的蝉,好让寿康宫里更清静些。 叶太后的寝殿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宫女和内侍,只有叶太后独自一人躺在金丝楠木床上。她向来喜欢清静,不喜在寝殿里留人,只有无人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能够真正松懈下来,不必再维持着一国太后的威严和庄重。 盛夏的蝉鸣声依旧喧嚣着,她偏着头,透过寝殿里半开着的窗子看着庭院莲池里开满的粉白的莲花。因她身体不好,故而她寝殿里的窗子大多都是关得死死的,只有这一扇每到夏日时,她总会让人半开着,好让她看一看那一池的莲花。那些莲花总会让她回想起江南景色。 她年少时曾在江南住过一段时间,江南风光秀丽,山水婉然,她常与友人一起乘舟泛湖,踏青斗草,其乐无穷。那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后来,哪怕她贵为先帝皇后,母仪天下,走到了一个凡人女子的巅峰,她也仍是无数次怀念着当年的江南无忧时。 人一生所贪恋的,往往就是得不到和已失去。她未得到皇后的尊荣时,也曾以为自己到了那巅峰的一天一定就得到了完满。直到她居住在这冰冷浮华的皇宫中,穿戴华服美饰,尝遍山珍海味,坐卧凤辇龙榻,与众多佳丽去争一人心时,才知道她所失去的江南风光才是她想要的幸福。 如今,她垂垂老矣,细细回想自十几岁进宫至如今,几十年的后宫时光里,值得她怀念的却只有一个曾经给过她慰籍的孩子。 那孩子生得极好,许是上天怜他身世悲哀,便将天地灵气都汇集于他一身,才让他有那般俊美如天人的容貌。从第一天将那孩子从六济山抱回来时,她就无法不喜欢他。 她将他自婴儿时养至垂髫,至今记得他在寿康宫庭院里奔跑时的笑声,记得他入睡时喜欢听她唱那首《江南》采莲曲。 只可惜那孩子后来意外失踪,她派了很多人去找那个孩子,却一直没找到。她也因此大病了一场,自那之后身体便不大好。 她原以为有生之年是不会再见到那孩子。可现在,那已长成挺拔少年的孩子却推开她寝殿的门,缓缓走了进来。 她躺在床上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他虽已是大人,可却依稀可以看出他幼年时的影子,特别是那一双凤眼,仿佛总有万千星光聚在里面,让人移不开眼。她笑了,“阿檀,那天,我一眼就认出是你。” 檀,是她给那个孩子取的名字。他母亲姓沈,他随母亲,便叫沈檀。 “祖母——”姬渊几步上前,跪倒在叶太后床前,哽咽道。 叶太后虽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从前一直是这样叫她的,他们一直都像一对平凡的祖孙一般,不理外界的纷扰,只在寿康宫过他们的小日子。 “那天你为我弹《江南》采莲曲,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所以我吩咐了他们,只要是你来,一定不许阻拦。”叶太后伸出手去摸姬渊的头,她笑问道,“这些年,你好么?” “我很好,是我不孝,如今才来看祖母。”姬渊红着眼道。 “不怪你,原本很多事,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叶太后叹息一般地笑,“祖母这一生走到如今,也只挂心两件事,一件是叶家,一件就是你,如今见你安好,我也安心了。” 深宫内院,本就不是想进就进,姬渊身份特殊,也是轻易暴露不得,一旦暴露,也许就有杀身之祸。皇上膝下的几个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叶太后是明白的,所以纵然那天她已认出姬渊,也没有主动召见他,只是等着他自己来。 那天他为她弹采莲曲,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祖母,我一定会保住叶家的。”姬渊握紧了叶太后的手,起誓一般地道,“这一次一定会。” 叶太后不明白姬渊为什么说“这一次”,但她虽身居寿康宫中,不理外务,却也知道叶家近来几次处在风口浪尖,都险险欲跌下来。她当年入宫,自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的家族,若是叶家出事,她这一生岂非白费? 只是,她也了解皇上的性情,刚愎自用,还有些极端,他一旦恨起来就相当绝情,就像他当年对待苏家,就像他当年对待姬渊。 刚出生的婴儿,就这么扔在六济山上不管不顾,更何况那还是他真心爱过的女子为他诞下的血脉,这是何等极端的性情才能做到。 而叶太后也十分了解自己兄长的性情,叶阁老这些年来屡屡冒犯皇上,长此下去,皇上难免记恨。她也曾劝过叶阁老退,否则若有一日她走了,叶阁老也垮了,叶家的下场也许不会比苏家好到哪里去。 可惜,叶阁老不愿退。他说如今朝中奸佞当道,他若在此时明哲保身,便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你要如何保?”叶太后苦笑了一下,她自问自己都没办法保住叶家,姬渊如今只是一介优伶,既无显赫身份,也无权势,他又能做到什么?她叹息,“若真有那么一日,也是命数使然。你无须为叶家烦恼。” “祖母信我,我说能就一定能。”姬渊对叶太后道,“但叶阁老未必信我,所以我来求祖母一件信物。” 叶太后看着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床头有一个暗格,里面有一块玉佩,你拿去吧。” 姬渊依言伸手打开床头的那处暗格,里面放着一个红色锦囊,他打开锦囊,倒出那块玉佩。那块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四周雕以莲叶鲤鱼环绕,中间是一个“檀”字。 “这是你失踪那年我托兄长请人雕的,本就是要送给你的生辰贺礼。”叶太后看着姬渊手里的那块玉佩,淡笑道,“如今,总算是给你了。” 姬渊拿着那块玉佩微微哽咽,他前世并没有从叶太后这里得到这个玉佩,因为他前世并未前来与叶太后相认。那时,他不愿暴露身份,所以只是远远地看着叶太后,从不轻易接近,更未为她弹过那首《江南》采莲曲。 有时,在他与叶太后不经意眼神对上间,他便知道她认出了自己,但他依旧没有与叶太后相认。他所做的,只是寻来各种珍贵的延年益寿的药材和一些解闷的稀奇玩意儿,悄悄命人送进寿康宫。 那时,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向皇上报仇之上而忽略了太多。他以为自己和叶太后之间会有很多的时间,他以为只要他完全所愿之后,便可全心向叶太后尽孝。直到叶太后病逝时,他才追悔莫及。 若问他前世辜负了谁,自是叶太后无疑。他未在她有生之年与她相认,也未保住叶家。 “好了,你走吧。”叶太后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姬渊道,“这里你不宜久待,以后也莫要再来,让人知道了,只会于你不利。” 姬渊回视着叶太后,叶太后那温和的目光,与前世远远看着他时的目光一模一样。那时,他便知道叶太后是懂得他的谨慎,她从未责怪过他的回避。 当年寿康宫养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是皇上血脉,是皇上倾心爱过的女人所生之子,此事知道的人虽极少,却也还是有人知晓。谁知道当年姬渊在皇上秋狝之时走失,是否是有人在暗地里作祟? 姬渊把玉佩放入怀中,郑重地向着叶太后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肚子痛了两天。。。OTZ。。。。然后因为没带我家萨摩耶出去玩,又遭到它的报复,一起床就看见一地的黄金。。。。。。。。。 第94章 墨紫幽被领进关睢宫时,就见萧贵妃靠坐在寝殿的坐榻上, 正静静看着窗外夏日盛开的繁花出神。 “参见贵妃娘娘。”墨紫幽行礼道。 萧贵妃毫无反应地坐在那里, 直到侍立在萧贵妃身边的宫女轻轻唤了萧贵妃几声, “娘娘?娘娘?墨家四小姐来了。” 萧贵妃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墨紫幽, 道, “紫幽, 你来了,免礼吧。” “娘娘有事找民女?”墨紫幽站起身问。 “就是想看看你。”萧贵妃对着墨紫幽伸出手,“过来陪我坐坐。” 墨紫幽知道, 萧贵妃想看的人不是她,而是苏雪君。她走到榻边坐下,看了一眼大开的窗子,皱眉道,“娘娘如今身体不好,不宜吹风,不好开着窗子。” “好。”萧贵妃极为随意地对那名宫女道,“夏芙, 把窗子关上吧。” “幸而娘娘肯听墨小姐的劝,奴婢劝了娘娘大半天了,娘娘都不肯关上这窗子。”夏芙立刻就去关窗了,边关边对着墨紫幽叹气道。 萧贵妃却只是淡淡笑着,她那漫不经心的神态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一般,甚至还有几分自我折磨之感。 墨紫幽微微皱眉,她忽然就想起了前世被楚烈强行堕胎之后的自己, 那时的她也是这般生无可恋的姿态。她不由得就叹息着劝萧贵妃道,“娘娘万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许是这个孩子与娘娘无缘,将来总会再有的。” “御医说,那药性太烈,我此次小产出血过多,以后怕是再难有孕了。”萧贵妃淡淡道,“只是皇上为了我的颜面,是以不曾宣之于人罢了。” 墨紫幽一怔,前世她是知道萧贵妃后来小产,可却不是现在这个时候,她更不知道萧贵妃自此失去了生育能力。 萧贵妃宠冠后宫,她一旦有育,盯着她的肚子的人自然是很多。毕竟萧贵妃若是诞下皇子,难保在她如此盛宠之下,皇上不会将那皇子直接立为太子。所以有心储位的皇子难免会想将萧贵妃腹中胎儿除去,只是这下手之人未免心也太狠,竟是让萧贵妃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一劳永逸。 生儿育女,为人之母是女子天性,如今萧贵妃这天性是生生被断绝了。 墨紫幽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萧贵妃才好。 “别这样看我,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命中注定无子,我知道的。”萧贵妃却是笑了,她的笑容有几分苍白,她抓着墨紫幽的手,道,“是我对不起雪君,对不起苏皇后,对不起苏家人,我怨不了任何人,所以你不要同情我。” 墨紫幽沉默地看着萧贵妃,她没有想到萧贵妃会如此想。只是苏雪君失踪,苏皇后自尽,苏阁老杖毙,苏暮言凌迟,苏家满门惨死。而这一切最开始的源头就是萧贵妃在六济山上被皇上临幸之事。虽然她直觉萧贵妃也是遭人算计,但她实在说不出宽慰萧贵妃之语。 “只要看着你,我就知道这一切就是我该受的。”萧贵妃将墨紫幽的手抓得很紧,她道,“我的心里就会好过一点。” 她看着的是苏雪君,她把自己的磨难当作是在向苏家人赎罪,这是她心中一直背着的包袱。 “妹妹怎么总是如此说。”徐淑妃的声音突然从殿外传来。 墨紫幽转头看去,就见徐淑妃陪着皇上一起走进萧贵妃的寝殿来,后面还跟着韩忠和一个提着食盒的宫女。 “参见皇上,参见淑妃娘娘。”墨紫幽和夏芙立刻下拜行礼。 萧贵妃也要从榻上下来行礼,皇上却是心疼地上前几步扶住她,道,“你身体还虚,不必多礼。”又对墨紫幽和夏芙道,“平身吧。” 墨紫幽直起身,就见徐淑妃上前亲热地扶着萧贵妃坐回榻上,温声道,“妹妹,我听说你近几日胃口不好,御医开的补药都不肯吃?皇上这般心疼你,你也不该如此不珍惜自己。” “姐姐——”萧贵妃被徐淑妃这般软言劝慰,竟是忍不住伏在徐淑妃肩上低泣起来。 皇上看着萧贵妃的样子颇为心疼,又见她与徐淑妃姐妹情深,又觉得欣慰,就对徐淑妃道,“淑妃无事就多来陪伴宽慰贵妃。” “这哪还需要皇上吩咐,照顾贵妃妹妹,本就是臣妾该做之事。”徐淑妃向着皇上笑道。 墨紫幽看着徐淑妃这关切萧贵妃的模样,忽然就想起前世听过的一个传闻。前世皇上被幽禁在上和宫之后,萧贵妃便失踪了,有传言她被楚烈金屋藏娇,也有传言说她被徐淑妃逼死。 墨紫幽曾向楚烈求证过前一个传言,楚烈否认了,而后一个传言因为事关楚烈之母,当朝太后,她便没有多问。实情到底如何,她也不知。只是那时她想萧贵妃好歹出身宁国公府,宁国公得楚烈重用,不至于会让萧贵妃这样被徐淑妃给逼死,除非宁国公府根本不在意萧贵妃死活。 “我听说你近日胃口不好,就亲自为你炖了一盅血燕。”徐淑妃又满眼疼惜地看着萧贵妃,道,“你就吃一些吧。” 她向着那个提着食盒的宫女招了招手,那宫女立刻就将食盒放在一张桌上,将里面的一个青花瓷小盅端了出来,用托盘盛着端到萧贵妃面前,对萧贵妃笑道,“贵妃娘娘,淑妃娘娘为了这盅血燕可是亲自看了两个时辰的火呢。” “姐姐辛苦了。”萧贵妃顿时就觉得心头一暖,对徐淑妃道。 “妹妹若觉得我辛苦,这一盅你可要喝完。”徐淑妃立刻就打开了青花瓷小盅的盖子,用备好的小碗盛了一碗,拿着汤匙准备亲自喂萧贵妃喝燕窝。 皇上笑呵呵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妃嫔之间能如此和谐,他自然是再开心不过了。 突然,就在徐淑妃手中那一汤匙的燕窝快递到萧贵妃的唇边时,一旁的夏芙却是冲过去,劈手打翻了徐淑妃手中的碗,大叫道,“贵妃娘娘,你不能喝!” 这一下猝不及防,殿内众人都是惊在那里,皇上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夏芙怒喝道,“大胆!这血燕是淑妃对贵妃的一番心意,你竟敢将之打翻!韩忠,把她给我拖下去杖毙!” “是!”韩忠正要叫人进来拖夏芙出去,夏芙却是一下向着皇上跪下,道,“皇上,奴婢是担心这血燕里有危害贵妃娘娘的东西,才将之打翻。” 皇上一怔,徐淑妃却是变了脸色,她向着皇上委屈道,“皇上,臣妾绝对没在这血燕里放任何会危害贵妃妹妹的东西,皇上可以让御医来查验。”她又瞪着夏芙道,“夏芙,你是怎么回事,怎可如此胡言乱语,诬蔑本宫!” 墨紫幽看见徐淑妃垂眼看向夏芙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阴狠。 “因为淑妃娘娘你已害过贵妃娘娘,所以奴婢不得不防。”夏芙却突然向着萧贵妃磕起头来,悲声道,“娘娘,奴婢对不起娘娘,其实在那把犀角梳上动手脚的并非贤妃娘娘,而是淑妃娘娘!” 萧贵妃一时没反应过来,转头去看徐淑妃,徐淑妃面上微微变色。 皇上也是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看着夏芙,就听夏芙道,“其实,是淑妃娘娘命奴婢将那把犀角梳悄悄偷出去给她,待她找人在梳子上动过手脚之后再交由奴婢还回,然后她让奴婢定要常常用那把梳子为娘娘梳头,好让娘娘小产!” 夏芙一字一句说得极清楚明白,皇上和萧贵妃都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徐淑妃。 “你,你怎敢如此诬蔑于我!”徐淑妃立刻向着皇上跪下道,“皇上,臣妾绝对没有做此等事!” “淑妃娘娘,你不要否认了,奴婢房里还有娘娘收买奴婢的首饰和银票。”夏芙向着徐淑妃道,又向着皇上磕头,“皇上,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在那犀角梳中动手脚绝非普通工匠可为,皇上只要去查一查也许就能查线索!” 墨紫幽看见,徐淑妃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就听皇上沉声问夏芙道,“既然如此,为何你现在才说出来!” “那天奴婢见娘娘小产,又见贤妃娘娘受到了责罚,其实心里已经深感愧疚。可奴婢怕死,所以一直不敢说实话。但贵妃娘娘一直待奴婢很好,奴婢这几日见娘娘如此折磨自己,实在是良心不安——”夏芙向着皇上哀声道,“皇上,淑妃娘娘一直想为八殿下谋求储君之位,她担心贵妃娘娘若是生下皇子,会被皇上立为太子,所以才向贵妃娘娘下手。她又担心七殿下近来声望渐高,在立储之事上八殿下争不过七殿下,所以干脆就借着这次栽赃嫁祸给贤妃娘娘和七殿下,好一箭双雕。其实奴婢还知道,贵妃娘娘从前几次小产也都是淑妃娘娘下的手。” 墨紫幽的目光微冷地看着夏芙,,这个夏芙太过奇怪了,她这每一句话都说得这般条理分明,丝毫不见慌乱,且她说话时气息平稳,连一丝颤抖也没有,简直就像是事先准备好,就等着这一刻,等着皇上,萧贵妃,徐淑妃都在场时候揭露这件事一般。 只是夏芙说得有凭有据显然是实话,只怕的确是徐淑妃向萧贵妃下的手。但夏芙若真是良心发现,又何必要等到武贤妃与七皇子楚宣在冷宫和刑部大牢里吃尽苦头才坦白。这件事分明就是有预谋的,那背后之人故意要借着此事先让楚宣受了受苦,挫一挫他的锐气,然后再达成他真正的目的。 墨紫幽忽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95章 “淑妃你怎可这样对我——”萧贵妃瞬间白了脸,徐淑妃八面玲珑一向与她交好, 她也一直对徐淑妃多有照拂。若说武贤妃害得她小产, 她并不算意外, 但若是徐淑妃, 她顿时就觉得自己遭到了欺骗和背叛。 自她入宫之后, 几次有孕但次次都小产。从前她以为是意外, 总认为是上天在惩罚于她。如今得知竟是身边小人作祟,纵然她依旧认为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但也难免要觉得愤恨。 再一想方才徐淑妃还惺惺作态地要喂她吃燕窝, 萧贵妃顿时就觉得心中发寒,她扑在皇上怀中大哭了起来,“皇上,臣妾一直都待淑妃姐姐极好,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臣妾——” “妹妹,我没有——”徐淑妃张口想向萧贵妃辩解,却是被皇上一个耳光扇得摔在地上。 “贱人!”皇上已是勃然大怒,他指着徐淑妃道, “这么多年来,朕竟是从未发现,你是如此狠毒之人!” 徐淑妃往日在皇上面前向来表现得温婉和善,毫无心计手段,在后宫四妃中她往往总是弱势的那一个,故而他也多怜惜她一些。却想不到这么多年的枕边人,竟是带着贤淑的面具, 却怀着一颗恶毒心肠。欺骗了他这么久,害了他最宠爱的萧贵妃不说,还误导他重重惩治了楚宣和武贤妃。他向来自负,如今却被徐淑妃如此戏耍了一番,如何能不愤怒。 “皇上,臣妾真的没有做这样的事,这个夏芙居心叵测,分明是受人指使来污蔑臣妾的——”徐淑妃爬到皇上脚边,哀声道。她又转头怒视着夏芙,咬牙切齿道,“夏芙,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皇上,奴婢绝对没有说谎,更不是受他人指使诬蔑淑妃。”夏芙伏在地上向皇上道,“只要皇上彻查,便可知奴婢所言非虚。” “皇上,定是有人想要害臣妾——”徐淑妃泪流满面地抓着皇上的袍角道,忽然,她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双眼一亮,“是贤妃,一定是贤妃为了脱罪才指使夏芙诬蔑臣妾的——” 皇上冷着脸看着脚下的徐淑妃,这件事先是牵扯了武贤妃,现在又扯出了徐淑妃,他也无法轻易下判断。 就在此时,一名小内侍急匆匆地进来,向着皇上下拜道,“参见皇上,墨阁老有事求见。” “朕正忙着,他有什么事这么急!”皇上没好气道。 小内侍看了一眼伏在皇上怀里哭泣的萧贵妃,和跪在皇上脚下的徐淑妃,似是不知该不该说。 “说!”皇上沉声道。 “刑部抓到了打造那两柄软剑的李姓工匠。”小内侍这才回答道。 “审出结果了?”提起这件事,皇上的声音更沉,他觉得今年当真是流年不利,不好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 “是,只是那李姓工匠招供说,他的主子不是秦王殿下,而是八皇子殿下。”小内侍回答道。 墨紫幽心中一震,就听皇上冷声道,“你再说一遍!” “那李姓匠人招供说他的主子是八殿下,不是秦王殿下,他还拿出了八皇子的信物。”小内侍道。 “不,不可能!”跪在皇上脚前的徐淑妃尖叫起来,她仰着脸看着皇上道,“皇上,不可能是玉儿,皇上你是知道玉儿的性情的!这是有人栽赃陷害他!” “哈,哈哈哈!好啊,当真是好极了!”皇上却是上怒极反笑。 若无方才夏芙证言说徐淑妃是想推楚玉坐上太子之位,才对萧贵妃的龙嗣下手之事。皇上因为先前楚烈栽赃陷害云王楚卓然之故,对楚玉此事难免会有所怀疑。但徐淑妃刚刚被揭发谋害萧贵妃小产,皇上正是怒火中烧之时听见此等消息,顿时就信了七分。 他低头看着徐淑妃,声音里透着一股肃杀之意,“你们果然是母子,一个一个装出一副温良之貌,骗了朕这么久!” 在一众皇子间,皇上只相信楚玉一人毫无野心,他一直觉得楚玉生性单纯,毫无心机,故而偏爱他几分,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受到了更深的欺骗和玩弄。 “不,皇上,绝对不是玉儿,玉儿绝对没有!”徐淑妃看着皇上拼命摇头,竟是道,“是烈儿!是他,一定是他陷害玉儿!” “将淑妃打入冷宫!”皇上一脚将徐淑妃踹开,不肯再多看她一眼。又看着还伏在地上的夏芙道,“将这奴婢拖下去仔细审问!” “是!”韩忠立刻命人进殿将徐淑妃和夏芙拖出去。 “皇上,不是玉儿,玉儿是冤枉的!”徐淑妃拼命挣扎着被拖了出去,她的尖叫声不停地从殿外传来,“是楚烈!是楚烈陷害玉儿!皇上,你要相信玉儿——” 徐淑妃为楚玉分辨的尖叫声越来越远,却固执地不肯停歇。 楚烈被关进刑部大牢时,墨紫幽听说徐淑妃并不曾为他求过情。如今为了心爱的八皇子楚玉,徐淑妃却是可以直接舍弃自己的长子楚烈。难怪前世楚烈会对毫无威胁的楚玉那般绝情狠心,这未尝没有对徐淑妃偏心的怨恨在里面。 待徐淑妃的尖叫声终于听不见时,皇上才对韩忠冷声道,“韩忠,你立刻去告诉墨越青,将八皇子缉捕归案,此案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叶府刺杀一案先是牵扯进了楚卓然,接着是楚烈,现在又是楚玉,每一次皇上以为找到真凶时就会出现意料之外的结果。皇上只觉得自己如同被人愚弄了一次又一次一般,心中对于此事的怒火也越来越烈。 “是。”韩忠立刻领命退了出去。 “贵妃,你且放心,朕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皇上只有看着怀中的萧贵妃时,声音才稍稍放软。 萧贵妃依旧伏在皇上怀里,哀哀低泣着不语。 “皇上,贵妃娘娘,民女告退。”墨紫幽看了萧贵妃一眼,向着皇上行礼道。这出戏已看到末尾,她不该再留。方才若不是夏芙突然站出来揭发徐淑妃,让她来不及回避,这等宫廷丑闻,她也是不该旁观的。 “你退下吧。”待皇上沉着脸应允之后,墨紫幽便立刻退出了关睢宫,由宫人领着往皇宫正南门去。 走到半路,她忽然看见前面的汉白玉石栏前有一人倚在那里看着她,他身上的白衣在阳光下雪白得刺眼。他看见她,便笑,“四小姐。” “姬班主。”为墨紫幽领路的宫女很是恭敬地向着姬渊行礼。 “你回去吧,我送墨四小姐出宫便好。”姬渊向着那宫女挥手道。 那宫女看了墨紫幽一眼,见墨紫幽点头,才转身离开。 “你在等我?”墨紫幽举步上前。 “我担心四小姐在关睢宫里受了惊吓,”姬渊那一双惑人的凤眼含情带笑地看过来,道,“便在等在这里安慰你。” 墨紫幽失笑一声,在姬渊眼中怕是从来只有她惊吓别人的份,她又怎会轻易受惊。她道,“看来你是听到消息了。” 她才出关睢宫,徐淑妃谋害萧贵妃胎儿之事已迅速在皇宫中传开,一路上她都可以听见不少宫人在窃窃私语着此事。姬渊耳聪目明,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也不奇怪。 “怎么,看样子四小姐不需要我的安慰。”姬渊含笑走到汉白玉台阶前等着墨紫幽,待她走到身边时,颇有几分幽怨地对她道,“那不如四小姐安慰安慰我,我大费周章,好不容易才把秦王送进刑部大牢里,结果他现在又快要出来了。” “看样子另一个消息,你也知道了。”墨紫幽瞥他一眼,举步当先走下汉白玉台阶。 “四小姐还是这么冷淡,”姬渊几步追上墨紫幽,与她并肩而行,“还以为我们曾经共患难一场,你会对我热情点。” “我要是突然对你热情,难道你不害怕?”墨紫幽偏头笑睨着他,她若是突然对人热情,要么她不是她,要么她别有目的。 “这么想一下,好像有点怕,又有点期待。”姬渊捂着心口,对着墨紫幽眨眨眼道,“不如四小姐试试。” “那个揭发徐淑妃的宫女是秦王的人。”墨紫幽笑了一声,不应他,却是道,“想不到,原来秦王等在这里呢。” 夏芙是楚烈的人定然无疑,她若是武贤妃和七皇子楚宣的人,就不会拖到现在才站出来揭发徐淑妃。那么徐淑妃向萧贵妃下手之事恐怕楚烈不仅清楚,也许还是他引导着徐淑妃在那犀角梳上动手脚来陷害武贤妃。 “秦王这一计,当真是一箭三雕啊。”姬渊笑叹道。 先是借着徐淑妃之手除掉了萧贵妃腹中胎儿,害得萧贵妃再难有孕,接着又栽赃陷害武贤妃和七皇子楚宣,让他们二人吃尽苦头,最后再将徐淑妃和八皇子楚玉扯出来当他的替死鬼。 只是这种栽赃陷害找替死鬼的把戏,楚烈已经用过一次,再用就不容易骗过皇上,所以他不敢打楚宣的主意,却是决定要牺牲自己的生母徐淑妃和亲弟弟楚玉。但就算他与徐淑妃、楚玉的关系更为亲密,要陷害这二人比陷害起楚宣容易的多,也难保皇上疑心过重会再三彻查,毕竟这件事多生变故已经牵扯进两位亲王,一位皇子。所以楚烈想要做的并不只是栽赃陷害,而是要想个法子一劳永逸,让皇上不再追查。 “你说他挑中的是徐淑妃还是八皇子?”墨紫幽转头看姬渊,问道。 “可怜慈母心。”姬渊回视墨紫幽,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相同的答案。他又叹息,“真是不甘哪。” 不甘明明已将楚烈置于死地,结果他又绝处逢生了。 “何须不甘,”墨紫幽笑了一声道,“难道你没自信再将他击败一次?” “四小姐在说笑话么?”姬渊看着墨紫幽,眉宇间颇有几分自负之色。他又道,“只是他身在刑部大牢中,还能操纵着这一切,只怕是少不了宁国公府和你伯父的帮助。” 若此次萧贵妃被楚烈害得小产导致无法生育,宁国公府却还帮助楚烈,那当真是令人心寒。 “经此一事,朝中格局又要大变了,叶阁老还是早退的好。”墨紫幽叹息一声,问道,“你拿到太后的信物了么?” 姬渊将藏在袖中的那块玉佩亮给墨紫幽看,墨紫幽看见那羊脂白玉雕成的玉佩中间是一个“檀”字。她顿时就笑,“怎么,太后也知道名满金陵的‘檀郎’美名?” “檀,是太后给我取的名字。”姬渊道。墨紫幽看见姬渊那一双美丽的凤眼在提起叶太后时变得极为温柔,他说,“在我成为姬渊之前,我叫沈檀。” “‘檀’这个字倒是极衬你。”墨紫幽淡笑道。 “太后说,这是她在我走失那年,想要赠给我的生辰之礼。”姬渊低头看着那块玉佩,低叹道,“而我隔了两世才将它握在手中。” 他低头的眉眼尽是伤感与温柔,这是他从不再人前流露的模样,如今却这般自然地表露在墨紫幽面前。 墨紫幽与他并肩前行,静静偏头看他,原来晨曦雾散之后的风景,是这般简单明晰,褪去一切权谋算计,情仇恩债,他也终不过是满怀柔肠的十七岁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都是西瓜的小剧场的锅,让我忍不住让男主向女主撒娇了。。。。。。果然男主还是妖艳贱货一点写起来顺手。。。我决定回头把那几章正经的都尽量往妖艳贱货了改。。。。。哈哈哈哈哈。。。。。。。 第96章 徐淑妃谋害萧贵妃小产一案,经韩忠派幽司调查之后, 证据确凿, 的确是徐淑妃买通了贴身伺候萧贵妃的宫女夏芙, 偷出武贤妃赠贺萧贵妃有孕之喜的其中一把犀角梳。在那把犀角梳上动手脚的工匠也被找到, 他出言证实让他将那把犀角梳掏成中空再填入会导致孕妇小产的药物之人正是徐淑妃的心腹宫女。在经过幽司严刑拷打之后, 徐淑妃的心腹宫女更是招供出萧贵妃从前几次意外小产, 其实都是徐淑妃动的手脚。 韩忠将这调查结果向皇上汇报,皇上盛怒难平,命人每日到冷宫中鞭打徐淑妃, 且每日只许供给徐淑妃一碗白饭,一杯清水。让徐淑妃每天要忍受鞭挞和饥饿的痛苦,却又一时半会死不了,只能这般生不如死的苟延残喘。 此番,因遭到徐淑妃的陷害,而吃尽苦头的武贤妃和七皇子楚宣在此事查明之后,自然是各自从冷宫和刑部大牢里被放了出来。为了表示歉疚和安抚,皇上重重地赏赐了武贤妃和楚宣, 同时着令礼部再次在七皇子府和东乡侯府赐宴,算是对楚宣的大婚之日被破坏的补偿。 但纵是如此,武贤妃和楚宣也已因此事丢尽了颜面,而且两人在被关起来之前都受到了杖责,加上被关押数日得不到医治,如今都是伤重得下不了床,更别提主持宴会。是以, 七皇子府和东乡侯府的宴会只能推迟。 在经此一番之后,楚宣那几欲冲天的锐气算是被摧残掉一半,朝中先时的立储高呼声也都渐息。毕竟,皇上对待楚宣有多么不留情面,文武百官都是看明白了,皇上心中的储君人选到底是不是楚宣实在是难说。许多从前倾向于楚宣的大臣又都开始保持着中立观望之态。 这也是楚烈不直接在萧贵妃小产之时,就让夏芙指证徐淑妃,却偏要绕一个大弯子,借着此事陷害楚宣的原因。他就是要挫一挫楚宣的锐气,免得楚宣近来呼声太高,他却失宠,两人明面上的实力相差太大。同时,他认定是楚宣几番算计于他,导致他的计划屡屡失败不说,还身陷囹圄,自然也是想借着此事泄恨。 只是让楚宣吃苦头不过是顺带而已,楚烈真正的重头戏在八皇子楚玉身上。 刑部抓住的那位打造软剑的李姓工匠拿出楚玉的玉佩为证,直言楚玉才是他的主子,他一直都在为楚玉办事,那两柄软剑也是他按楚玉的命令专门打造的。 不仅如此,刑部的官差还在抓捕这位李姓工匠的山庄中找到了藏匿的大量兵器铠甲。亲王皇子的私兵数量都是有限制的,纵然有不少人养着大批暗卫死士,但那都是暗地里的事情,不能摆在明面上。更何况私下里打造这么多的兵器铠甲,难免就有谋反的嫌疑。 刑部立刻就以轼君谋反之罪将八皇子楚玉缉拿归案,关入刑部大牢受审。楚玉生性单纯,从未刻意去经营任何势力,一直都是徐淑妃在身后为他筹谋。如今他莫名被诬陷,徐淑妃又与他同时出事,他在狱中顿时就孤立无援。而刑部几乎是竭尽诬陷之能事,把什么罪名都往楚玉身上推,包括姬渊设计放在那张姓工匠尸体中的蜡丸中的血书,都被刑部张冠李戴说成是楚玉为陷害楚烈所为。 只是就如墨紫幽所预料,皇上虽然因为徐淑妃谋害萧贵妃小产之事,连带着也对楚玉心生厌恶,但有云王楚卓然被陷害之事在前,皇上到底是对这一次楚玉突然被扯进来心有疑虑。哪怕刑部呈上诸多证据,可楚玉还未认罪之前,皇上都未给这个案子下定论,更没有马上放了楚烈。 而徐淑妃在冷宫之中听说了楚玉被刑部安上轼君谋反,陷害云王和秦王,劫持思柔公主王,破坏魏梁两国邦交等等数桩大罪后,就一直要求要见她的父亲徐太傅。 徐太傅得皇上恩准,终于是去冷宫见了徐淑妃。 那天,内侍官领着徐太傅走进荒草丛生,破败不堪的冷宫时,他就看见徐淑妃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她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屋门上挂着大铁锁,窗户上钉着防止犯人逃脱木条。她那双眼睛就在那木条缝中露出来,欣喜若狂地看着他。 内侍打开了屋门上的大铁锁,徐太傅长叹一声,举步缓缓走进屋去。这间屋子很空,只有几样破败的家具,满地都是尘土和杂物,屋中的光线很暗,只有几束阳光穿过钉在窗上的木条间的缝隙照进屋中,落在墙角的蛛网上,也落在徐淑妃苍白憔悴的脸上。 屋门又在徐太傅身后关上,那名内侍的声音传进来,“太傅大人莫要耽搁太久。” “多谢。”徐太傅道。 “父亲。”徐淑妃一下扑到徐太傅脚下,“你一定要救救我,救救玉儿,玉儿他是冤枉的——” 徐太傅能到这冷宫里来见她,就说明她和楚玉之事没有牵连到徐家。徐淑妃的心中顿时就充满了希望,徐太傅在满朝文武中最受皇上信任,她想只要徐太傅肯为她和楚玉求情,皇上一定会放他们一马。 “八殿下是冤枉的,那你呢?”徐太傅却是问徐淑妃道,“你是冤枉的么?” “我——”徐淑妃仰脸看着徐太傅,顿时哑口无言。她清楚自己这个父亲的本事,也清楚他的心明眼亮,她根本无法在他面前狡辩。 “你心术已坏,我救不了你。”徐太傅叹气道。 “可我是你的女儿!”徐淑妃咬牙道,“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在后宫之中苦苦挣扎求存,徐家可曾帮过我一点半点?现在我到了如此田地,父亲也要见死不救么?” “当年,我曾就反对你嫁给皇上,可你因为听我说过皇上将来必主天下偏要一意孤行。”徐太傅居高临下地看着徐淑妃,轻轻摇头,“那时我就曾说过,若是你一心要嫁给皇上,之后的一切后果,都只能由你自己承受。徐家,徐家人都不会帮你承担。那时,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徐淑妃一怔,那时她正是豆蔻年华,待字闺中,徐家正张罗着为她说亲。只是因她是庶出,在金陵闺秀之中,论貌论才,都略显普通,那时徐家也未显赫至如今,是以几桩徐太傅看上的亲事,她都不满意。 后来有一日,她在花园散步时,无意间撞见徐太傅和苏阁老说起当时还是亲王的皇上,说他将来必主天下。她虽然在人前温婉怯懦,却是心比天高,听了此言之后,不顾徐太傅的反对,执意嫁入皇上的王府为侧。 那时徐太傅就曾说过,将来皇上若主天下,后宫之中定是美女如云,是非不断,步步难行。且,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远不如嫁一凡夫俗子为正妻,和和乐乐过一生来得完满。皇上绝非她的良人。 她却跪在徐太傅面前回答他,夏虫不可语于冰井蛙不可语于海,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她有不凡之心,怎可嫁与凡夫俗子为妻,她此生要做就做帝王妻。 那时徐太傅静静看了她许久,然后告诉她,若她真一意孤行,非要入王府不可,将来她若是贵不可言,徐家不会沾她半点荣光,但她若是遭逢危难,徐家也不会帮她分毫。问她可会后悔。 她回答,绝不后悔。 如今,她又一次跪在徐太傅面前哀求,这情景恍如当年。只是她当年那张风华正茂的脸庞已现风霜。 “现在,你可悔?”徐太傅叹息道。 “可,可我做的一切还不全是为了徐家,我在后宫之中站得越高,徐家也就越显赫。”徐淑妃强辩道,“玉儿若是登上皇位,那徐家就是大魏第一世家,这是无比荣耀之事!” “徐家已经站得够高,不需要再高。难道你不知什么叫高处不胜寒,难道你忘记了当年苏门惨祸?这么多年来,我赋闲隐退,不问朝政,为的就是不让徐家重蹈苏家的覆辙。”徐太傅看着徐淑妃,道,“徐家不需要你做任何事,而你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成全你自己的野心。” “难道父亲真这么狠心,真要见死不救?”徐淑妃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太傅。 “怎么救?”徐太傅反问她,“你所做的每件事,罪证确凿,你告诉为父,该如何救你?” 徐淑妃呆了片刻,又满怀希望道,“至少,至少父亲去求求皇上,皇上最听你的,只要你去求皇上,皇上一定会饶过我的!” “你真以为我现在站在这里,徐家就真是安然无恙,丝毫未受你牵连?”徐太傅颇有几分心寒地看着徐淑妃,“你若真是一心为徐家着想,为何见到我,不曾问过一句家中可好,诸人可安?你可曾想过要与徐家避嫌撇清,以保徐家?” “我——”徐淑妃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她的确一心只想着自己和楚玉,从未替徐家考虑过半点。 “这一次,若非我得到消息时就带着徐家满门跪在皇宫正南门外向着皇上负荆请罪,又让你的兄弟和侄儿都从北疆上退下来,交还一切军权,以示忠心。你以为我如今还能够站在这里同你说话?此次,你谋害龙嗣罪证确凿,八殿下又陷入轼君谋反之嫌,我若稍晚一步,苏家的灭门惨祸,只怕就要在徐家重演。纵然如此,现在徐家也一样是岌岌可危,我多年韬光养晦,终是因你而毁于一旦。”徐太傅长叹一声,有几分痛心地看着徐淑妃道,“我已将你的名字从徐家宗谱上剔除,将你逐出徐家,从今往后,你与徐家再不相干。”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男女主都木出现。。。。。。。。 楚烈表示:作为本文中最刺眼的一个渣,我是不会轻易狗带的 第97章 “哈,哈哈哈……”徐淑妃怔怔看着徐太傅片刻, 突然笑了起来, “父亲既然已经决定明哲保身, 与我撇清又何必做此姿态!” 徐太傅不语, 他身为人父, 见徐淑妃如此, 怎会不痛心。可终究是徐淑妃自己犯下大错,他身为徐家家主,不能让整个徐家给徐淑妃陪葬。他只能将徐淑妃逐出徐家, 让徐家与徐淑妃撇清来向皇上表态,。 “父亲要弃我于不顾,我也无话可说,”徐淑妃恨恨看着徐太傅,道,“但是玉儿,你至少要救一救玉儿,他是你看着长大的, 他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真的是无辜的!” “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只能尽力而为。”徐太傅摇头道,“你是知道皇上的性子的,这一次那个工匠咬死了八殿下是他的主子,而刑部——” 刑部这一次分明就是要把楚玉往死里整的架式,徐太傅是看出来了。只是纵然他有心想帮楚玉一把, 他现在怕也是无能为力。以往,他说的话对皇上管用,一则是因为他总能看透皇上的心思,在顺应皇上心思的同时婉转达到目的,二则,也是因为他向来不沾任何党派,不涉储位之争。 但如今徐淑妃是他的女儿,八皇子楚玉是他的外孙,就算他不想牵涉,也已牵涉进去。皇上没因徐淑妃和楚玉之事而迁怒徐家已是万幸,可皇上只怕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听他的劝导之言。更何况皇上现在不动徐家,不代表永远不动,一旦楚玉罪名被坐实,徐家想要完全避祸恐怕也是很难,稍有不慎,徐家也许就会是下一个苏家。 “父亲——”徐淑妃伸手抓紧了徐太傅官服的下摆,还想再求。 “为父早劝过你不该贪心的——”徐太傅却是弯腰拉开了她的手,道,“你若肯听我劝说,早让八殿下就藩,莫趟金陵城这浑水,他又如何会被人盯上,会有今日之祸?说到底都是你贪婪之过。” “可我,可我都是为了他好——”徐淑妃双手颓然地撑在地面上,泪流满面。 “他可曾要求过?太子之位真是他心中所愿?你不是为了他,你是为了自己的贪念。”徐太傅摇头,“事到如今,你还如此执迷不悟。罢了罢了,你我父女缘尽于此。” 徐太傅低叹一声,转身走到门前,抬头敲门,守在门外的内侍立刻为他把门打开,他最后回头看了还跪坐在地上流泪的徐淑妃一眼,大步出了冷宫。 屋门又一次在徐淑妃面前关上,她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哭泣,徐太傅和那名内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再也听不见。她突然就满心颓丧,徐太傅是她最后的希望,徐太傅都救不了她,那她注定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可楚玉怎么办?他是她精心爱护培育的幼子,她对他投入了全部的爱和希望,若她死了,若徐太傅也救不了他,他会如何? 她忽然就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徐太傅的劝说,让楚玉早点就藩,偏要将他留在金陵城中争一争这太子之位。若楚玉早早远离了这朝中争权夺势的漩涡,去封地做一个闲散王爷,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为何处处不如人,前有苏皇后,后有萧贵妃,哪怕是后来才入宫的武贤妃在后宫中也可轻易压她一头。她总是要靠曲意讨好这些人,才可以在后宫生存。所以她不希望楚玉也如她一般处处不如人,处处被人压着。她总盼着他有朝一日可以为自己带来太后的荣耀,可以让她不再向着那些人低头。 徐太傅将她看得太透彻,他完全说对了,争储一直是她一厢情愿,并非楚玉所想。她为了自己的贪求和妄念,终是害了楚玉。 “淑妃娘娘。” 忽然,有人在窗外唤她。她抬头看去,就看见窗户木条的空隙间露出一张眼生的内侍官的脸。那内侍官见她看过来便笑起来,“淑妃娘娘,秦王殿下让我给你带句话?” 徐淑妃一怔,问道,“什么话?” “秦王殿下说了,若是淑妃娘娘想救八殿下,只要你将八殿下身上的所有罪名认下来,那位姓李的工匠就会改口称他的主子是娘娘你。”那内侍回答道。 徐淑妃楞了片刻,咬牙切齿地道,“是他!果然是他!我就知道一定是他害了玉儿!” 那内侍但笑不语。 “我若是不肯呢?”徐淑妃冷笑道,“我知道他陷害玉儿就是为了帮自己脱罪,我若将所有罪名认下,他便无事了,他想得到美!” 如今因为叶府轼君一案一波三折,几次反转,弄得皇上犹疑不决,不敢轻易下定论,是以,楚烈和楚玉都在刑部大牢中接受调查。但若是有人能自己站出来,将所有事情都认下来,把一切说圆了,皇上疑心一了,楚烈和楚玉自然都会被放出来。 楚烈陷害楚玉,就是为了逼着徐淑妃做这个自己认罪的人。 “那也无妨,秦王殿下说了,大不了就是母子三人一起共赴黄泉。”那内侍轻笑道,“只是刑部大牢里最近正有时疫,若是八殿下熬不过审讯,在狱中染病身亡,也许这件事也会不了了之,秦王殿下总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徐淑妃一震,楚烈这是在用楚玉的性命逼她,她若不肯死,那就是楚玉死。 “他果然够狠!”徐淑妃恨恨道,“他明知道,我若是认下全部罪状,楚玉就算无事,这辈子也等于毁了!” 拥有一个身集轼君谋反,劫持公主,破坏邦交,陷害皇亲,谋害皇嗣等数桩大罪的母妃,楚玉这辈子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兴许皇上盛怒之下,他还要被贬为庶人,受到牵连,就如同当年被送去南梁为质的成王楚玄一般。 而楚烈却不一样,朝中谁人不知徐淑妃一向不待见自己的长子秦王。若是徐淑妃认下所有罪状,那就包括认下陷害楚烈一事,楚烈就成了徐淑妃为保护自己和楚玉的牺牲品,他就是受害者。他不仅不会受到牵连,还会得到皇上的同情和安慰。 所以楚烈这一计,是一箭五雕才对,除掉萧贵妃腹中龙嗣,打击了武贤妃和七皇子楚宣,让八皇子楚玉失去争储资格,自己脱了罪打消了皇上的疑心,还能借着皇上对他的同情和怜惜重获圣心。当真是没有浪费分毫机会。 “难道留得性命在,不比什么都重要么?”那内侍笑道,“娘娘可要想好了,八殿下的性命可就在你一念之间。” 徐淑妃沉默了许久,终是咬道,“好,我答应他!” “娘娘英明。”那内侍淡淡笑道,“我会转达秦王殿下,让他等娘娘的好消息。” 徐淑妃一言不发地冷冷盯着那内侍看,那内侍的脸最后在窗户的木条缝隙间对着她露出一个笑容,便一闪不见,只余下他远去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地声声传来。 *** 徐太傅由内侍领着,走在皇宫长长的巷子里,一路向着正南门的方向去。他抬头看了一眼碧蓝的天,忽然就想起了苏阁老,想起他们也曾并肩这样走过皇宫的小巷,那时的苍天也曾如这般的碧蓝。 当年,皇上是由他与苏阁老、叶阁老一起联手推上位的,然而如今,苏家倾覆多年,他为保徐家也隐退赋闲,朝中只余叶阁老一人在苦苦支撑,已现独木难支之势。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古往今来无数帝王与名臣之间逃不过的魔障。 帝心难测,贤臣不易。 他自问算不得贤臣。论方直他不如叶阁老,论决勇他不如苏阁老,他面对看不起一向都是迂回委婉,徐徐图之,更多时候是在明哲保身。他心中最佩服贤臣一直都是苏阁老。 然而古往今来,纵有贤臣无数,却又有几位帝王堪称英主? 至少,他们当年都看错了,皇上并非是英主。 徐太傅长长叹息一声,跟着领路的内侍官走出了这条小巷。走出小巷的瞬间,眼前顿时一片开阔,他们已到了紫宸殿的七十二级台阶前。他转头,忽然看见有一人身穿朱红色蟠龙补服正站在紫宸殿外的汉白玉扶拦前眺望远方。 那人立于高处,大风吹得他衣袂纷飞,形单影只,颇有几分孤绝之意。看见徐太傅,他拱手向着徐太傅遥遥行礼,正是成王楚玄。 徐太傅远远向他还礼,又跟着领路的内侍继续向外走。走出一段,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楚玄一眼,楚玄还站在那汉白玉扶栏前,只是离得太远,远得他看不清楚玄的面貌与神情,只是楚玄那孤立的身姿,却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隐痛。 徐太傅长长叹息一声,六年前的白泽君子若是不曾遭逢那场变故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别嫌短小。。。。。楚渣渣立刻就要到女主面前蹦跶了。。。。。。。。。 第98章 徐太傅见过徐淑妃的第二天,皇宫中传出消息, 徐淑妃亲口承认叶府轼君一案, 是她为了让八皇子楚玉在皇上面前演一出救驾的戏码而刻意设计。也是她为了躲避刑部的追查, 设计引云王楚卓然入□□顶罪。但后来因为秦王楚烈无意间发现了她的阴谋, 她担心楚烈揭穿她, 干脆先下手为强, 先是让人在那姓张的工匠的尸体上动手脚误导刑部,再派人劫持了思柔公主嫁祸给楚烈。 而那位姓李的工匠也突然改口,称他的主子其实是徐淑妃, 他担心自己被抓,徐淑妃会害他的妻小,所以谎称自己的主子是楚玉来威胁徐淑妃。那块楚玉的玉佩其实是楚玉一次去酒楼时弄丢的,却正好被他捡到。 虽然这姓李的工匠口中的巧合未免太巧了一些,但徐淑妃能将叶府刺杀一案的一切细节,包括那个刺客的所有特征一丝不差地说出来,甚至还能说出其他很多刑部没查到的事情,皇上便信了她的话, 放了楚烈。可纵然徐淑妃再三言明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谋划,楚玉未曾参与,皇上盛怒之下依旧要严惩楚玉。 谁知,楚烈却是一出狱就跪在皇上的御书房外求情,力证楚玉无辜,请求皇上宽恕楚玉。据说,他为了替楚玉求情, 连头都磕破了。皇上见他受尽委屈冤枉,还这般为亲弟弟着想,很是感动。终究放了楚玉,但仍是将楚玉贬为庶人,并下令将他发配北疆。 满朝文武都吃惊一向温婉善良的徐淑妃竟有如此野心能为八皇子楚玉筹谋至此,又都纷纷盛赞秦王心胸宽广,不计前嫌,仁爱兄弟。 只是这盛誉之下,又有几人能知晓,楚烈这般做,不是他突然对楚玉有了兄弟之情,而是他知道若是楚玉有事,徐淑妃立刻就会反口。 在此案终于有了最终的定论之后,皇上下令赐徐淑妃饮鸩自尽。 楚烈又向皇上请求,要为徐淑妃送行,以全他和徐淑妃的母子之情。皇上怜他一片爱母之心,便命他亲自送鸩酒去冷宫。 那天,金陵城中狂风大作,天空乌云沉沉几欲要压下来,一派暴雨将至之势。楚烈独自端着那壶鸩酒走进冷宫,狂风呼啸在庭院里,吹起满地落叶,吹得关着徐淑妃的那间屋子的破窗旧屋吱嘎作响。 楚烈走进屋子时,就看见徐淑妃枯坐在屋角,冷冷地盯着他看。片刻后,她忽然笑了起来,“你真狠。” “母妃怪不得我。”楚烈淡淡看她,“若论狠,母妃也不遑多让。八弟刚刚出事时,母妃为保八弟,不是在父皇面前把一切都推在我的身上么。” “难道我说错了?”徐淑妃冷笑道,“可不就是你害了他么!” “可那时母妃却还不确定是我不是么?”楚烈淡淡道,“但母亲舍弃我时,却半点不曾犹豫过。” 徐淑妃沉默不语。 “我只问母妃一句,”楚烈又道,“假若今日我与八弟立场对调,母妃可会如为八弟这般,为了我舍弃自己的性命扛下一切?” 猛烈的狂风拍打着门窗,呼啸在耳边,屋里始终只有风声和他们二人沉默的呼吸声,徐淑妃没有回答。 “所以,这一切怪不得我狠心,”楚烈笑了一声,将那壶鸩酒在徐淑妃面前放下,道,“一切都只能怪母妃你太过偏心,若非你如此偏心八弟,若非你从不正眼看我一眼,我又怎会如此?” “呵,你虽不是我养大的,但却是我生的。你在想什么,我会不清楚?”徐淑妃又冷笑起来,“你做了这么多,还不就是为了太子之位,你这般心狠手辣,只要玉儿与你争,你就绝不会放过他!你向他下手不过是迟早的事,又何必偏生要在我身上找借口!” “那母妃又为何明知八弟无心储位,却偏生要让他与我争?为何母妃就不能支持于我?”楚烈神情冷漠地俯视着徐淑妃,道,“难道长于苏皇后膝下是我的错?当年母妃若不是为了在父皇面前表现大度,为了讨好苏皇后又怎会同意将我交给苏皇后抚养。是母妃从一开始就抛弃了我,可到头来反而以此为由疏远于我。” “因为你从小就是个白眼狼!”徐淑妃恨恨道,“当初苏皇后还在时,你一个月可曾到我宫中看过我一次?你就只记得讨好你的母后,何曾记得我才是你的生母!” “可这我也是跟母妃你学的,”楚烈冷冷道,“就如同母妃你为了生存要讨好苏皇后,要舍弃我一般,我为了生存,自然也只能与你做同样的事。我若与八弟一样,从小就养在母妃身边,事事有母妃护着打点,我又何需如此?说到底,这全都是母妃你造成的!” 说到底,他们母子二人的心结都源于他们二人相同的生存之道,为了求存,他们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亲人,去曲意奉迎高位者。 楚烈深吸了一口气,又叹息一声,俯身拿起那壶鸩酒为徐淑妃满上一杯,道,“只是现在再说这些,也已无用。”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满屋蛛网飞絮,纷纷扬扬的尘埃落在那杯鸩酒上。 “是已无用。“徐淑妃看了那杯鸩酒许久,又抬眼冷冷看向楚烈,“但你说过,会保玉儿一命,可他若是被发配北疆,与死有何不同!” “母妃忘记了,北疆是徐家的地界,纵然舅舅他们全退了下来,可要在北疆保八弟平安还是极容易的。八弟性子单纯,日后没了母妃的庇护想在这金陵城中生存可是不易。早早去了北疆,远离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反而是益处。”楚烈的笑容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志在必得,他道,“待到有朝一日,我继承大统之时,必将大赦天下,他自然就可以回来了。” “好。”徐淑妃哼笑一声,伸手拿起那杯鸩酒,举杯仰头,将那杯鸩酒一饮而尽。不过片刻,她的唇角就溢出一丝血迹,她看着楚烈,笑得有几分凄凉,几分悲愤,她道,“母妃祝你有这么一天!”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自云层击落在远处的山头。 徐淑妃猛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鲜血溅在楚烈身上的朱红蟠龙服下摆,那斑斑点点的红渗入朱红色的布料中混为一色。 有惊雷之声自远处传来,隆隆在耳边。 徐淑妃最后恨恨看了楚烈一眼,轰然倒下。 屋外,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屋内,楚烈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了徐淑妃的尸体很久,这大约是他一生中凝视过她最长的一次。 幼时的偶尔偷觑,少年时的刻意漠视,成年后的生疏面对,他们母子之间的孽缘终于到了终结之时。 他从前曾想过,为何他不能如楚玄一般是苏皇后之子,又或者为何他不能如楚玉一般在徐淑妃膝下长大。无论是楚玄还是楚玉,至少年少之时都比他活得幸福,都不像他这般活得小心辛苦。苏皇后待他再好,他也终不是她最疼爱的那一个,徐淑妃是他的生母,可他于她而言只不过是早年舍弃的一个长子。她们二人完整的疼爱,他都不曾得到过。 屋外,暴雨倾盆而下,雨水从窗外溅了进来。 楚烈最后看了徐淑妃已无生气的脸庞一眼,转身步入大雨之中。雨水迅速将他的全身打湿,有回避在远处的内侍官要上前来为他打伞,却被他伸手挥开。 他记得,六年前,苏皇后死的时候,也曾下过这样一场大雨。无论是六年前,还是今日,他都真正心痛过。 激烈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落入他的眼眶中又再滑落脸颊几乎让人以为他在落泪。然而他知道,他的心痛终只是一瞬间的迷茫,他终究不会为她们落下一滴眼泪。 *** 这令金陵城混乱了几个月的叶府轼君一案,终于以徐淑妃之死落下帷幕。伤势渐愈的七皇子楚宣终于在六月底重新在七皇子府和东乡侯府再次摆下酒宴,大宴宾客。 只是因了上次婚宴上的变故之故,这次宴席虽也场面盛大,但依旧显得几分惨淡,全无先前的风光之感。 七皇子府的宴席依旧设在花园中的那两座花厅里,照旧将男宾和女眷的宴席分设在两个花厅之中。花园里还在原处搭了个大戏台,请来的仍是芙蓉班。而这一次则由楚宣出面招待官客,已是七皇子妃的薛颖出面招待堂客。 当楚宣由武阁老陪伴着,在宴席间敬酒时看见楚烈,脸色就有些不大好。他是半点都不相信徐淑妃所谓的认罪之言,他也万分肯定他这次身受杖责牢狱之灾绝对与楚烈脱不开干系。 想到他好不容易快要除掉的楚烈,如今不仅好端端地从刑部大牢中被放出来,顺带坑了他一把,还因为此次“蒙冤”之故得到皇上的怜惜和同情,又渐渐赢回了圣心,楚宣心中真是又恨又怒。偏他面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如今楚烈在皇上和诸人眼中与他一样是身受徐淑妃陷害之人,他还必须伪装出一副同病相怜之态与楚烈寒喧唏嘘,当真是忍得十分辛苦。 今日,墨紫幽自然也再次受邀随同封夫人前来七皇子府赴约。她坐在花厅里,看见梳着妇人髻,装扮得雍容华贵的薛颖坐在尊位上,听着众人的恭维之言,面上笑容却是很淡。薛颖的目光时时穿过众人向着墨紫幽看来,但墨紫幽却也只看了她几眼,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徐静妍的身上,徐静妍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更,女主露了个脸。。。。别嫌弃我在渣男身上下笔墨,作为本文最刺眼的一个渣总要让他丰满一点,其实楚烈心理会扭曲成这样,除了他自身之外,徐淑妃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更像母子。 明天我开始试一试晋江的防盗好不好用。。。。。。 第99章 徐家此次因徐太傅及时表态,将徐淑妃逐出家门, 让子孙立即放弃兵权从北疆退下来, 又带着徐家满门至皇宫正南门外负荆请罪而得到了皇上的谅解, 未受牵连。 皇上都放过了徐家, 七皇子楚宣有意做魏国未来之主, 自然也要表示大度, 是以此次重新大宴宾客,楚宣依旧请了徐家人。 但如今的徐家到底再也不是原来的徐家。皇上虽然对徐太傅仍有敬意,但难免因为徐淑妃和八皇子楚玉之事对徐太傅心生隔阂, 徐家子弟又失了北疆的兵权,现在的徐家是真的完全退出了朝堂,族中无一人有实权在手。若是有人想趁现在对徐家下手,那当真是容易的很。只是若非徐太傅做到如此,皇上又怎会轻易放过徐家。日后徐家会如何,终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徐静妍与楚玉本是一双璧人,到得如今,楚玉将流徙北疆, 徐家失势之下为了自保只能与楚玉划清界限,也不知他们之间是否就缘尽于此。 宴席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酒过几巡后,墨紫幽起身向封夫人告罪出了花厅去更衣。归来的途中,却看见徐静妍一人独自立于花园的一处湖边水榭之中。那水榭两侧绿柳成荫,她一身水色的大袖衫被湖上清风吹得与水榭边的垂柳一起飘荡轻舞, 更显得她背影清减寂寥。 湖对面的大戏台上,影影幢幢,有《西厢记》肝肠寸断的戏词传来,唱着一支《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注1】 “徐姐姐。”墨紫幽走进水榭,轻唤徐静妍。 “原来是紫幽妹妹。”徐静妍回头看着墨紫幽。 墨紫幽看着她,忽然就回想起花朝宴时撞见她与楚玉的情景,那时两人情深意浓,恋恋不舍之态恍然还在昨日。 徐静妍猜到墨紫幽想到了什么,那时墨紫幽就曾劝她,若有心于楚玉,就要早日定下,以免夜长梦多。却不想这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是剧变徒生。 戏台上,声声唱着离愁别恨之句:“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墨紫幽听着这声声哀伤的戏词,不由得就心生命运弄人,逼得有情人生离的怅然之感。哪知,徐静妍却是向她淡淡一笑,她看着徐静妍的笑容顿时有些诧异,徐静妍的笑容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丝毫将与楚玉分离的愁绪在里面。 “这大约,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徐静妍淡淡道。 “为何如此说?”墨紫幽微微皱眉。 “我已请求祖父允我陪八皇子——”徐静妍顿了一下又笑,“不对,他已不是八皇子了。我请求祖父允我陪他去北疆,让我与他结为夫妻。” 墨紫幽一怔,又笑了起来,就听徐静妍淡笑道,“祖父已经允了,不日就会开宗祠将我逐出徐家。想来我真是不孝,自此一去,日后再不能承欢长辈膝下。” 徐太傅如此为之,也是情非得已,他身为徐家之主,为保徐家只能在明面上与徐淑妃、楚玉划清界限。徐太傅愿意让徐静妍跟着楚玉去北疆,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自然必须先将徐静妍逐出徐家。 只是纵然北疆有徐家旧部无数,但终究是人走茶凉,徐家能在暗中保着楚玉与徐静妍平安无虞,却未必能保证他们过得好。徐家在北疆立威日久,总有树敌,楚玉和徐静妍在北疆难免是要吃些苦头的。 生于高门大户,长于富贵之乡,入则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出则香车宝马,仆从簇拥。享受惯了富足的生活的金陵闺秀,没有几人会愿意舍弃一切去北疆那种苦寒之地受苦的。 徐静妍能做出如此的决定,为楚玉抛却金陵城的荣华富贵,与他去北疆同甘共苦,着实令墨紫幽心生钦佩。 “可惜我不能为徐姐姐送行。”墨紫幽含笑走到水榭边,伸手折下一枝柳枝递给徐静妍,道,“只能以此柳寄表我心,愿徐姐姐与楚公子此后年年岁岁永相伴,朝朝暮暮心相依。”【注2】 至少此生,这一双有情人能够长相厮守,也算是弥补了他们前世之憾。 湖上清风将对岸的婉转戏词徐徐送来,“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 “多谢。”徐静妍伸手接过那枝柳条,笑着向墨紫幽点头。 墨紫幽一笑之后,便退出水榭,留徐静妍一人,不再打扰。只是她走出一段,又回头去看徐静妍。徐静妍拿着那枝柳条那还站在那里,清瘦的背影在垂柳湖光间那般淡然,一如花朝宴上那怀抱琵琶娴然弹奏的模样。 墨紫幽忍不住想,重生如她,此生还能否如同墨紫菡和徐静妍一般,抛开所有,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与他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她回头继续向前走,她想,若非她前世遇上了楚烈,若非她受过那样的愚弄与摆布,她大约也能单纯如她们那般,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人。 “四小姐。”前方路边的大树下,却有一人站在那里看她。 墨紫幽面色一冷,那人穿一身朱红色蟠龙服,剑眉修鼻,明明双眼笑意满满,却总让她觉得阴冷,正是楚烈。他对她笑,“好久不见。” 墨紫幽冷面不语,就想绕过他身边,他却是伸手一拦,笑道,“四小姐,还是这般一见到我就走呢。” “秦王殿下有何事?”墨紫幽停下脚步,冷眼看着楚烈,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怎么?”楚烈笑了一声,“我害四小姐如今成了全金陵的笑柄,四小姐竟也不责问我一句。” 他让西狼王子赫泰向皇上讨要墨紫幽为妾,结果后来赫泰又将墨紫幽退货,让墨紫幽受尽耻笑同情。他还以为墨紫幽一见到他,一定会愤怒至极,毕竟以墨紫幽如今的名声,想找一门好亲事,当真是极难。那些清贵之家,谁会愿意让一个既有孤星入命之命,又被西狼王子抛弃的女子进门。 哪知,墨紫幽却依旧对他视而不见,丝毫未将他放入眼中。 “秦王殿下怎么总是学不乖?我说过了,你注定得不到苏雪君,也注定得不到我。”墨紫幽满眼讥诮,微讽道,“若非你异想天开,又怎会吃这么大一个亏?这是老天在警示你,莫要再痴心妄想,你我此生,注定是要做陌路人。从今往后,你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 楚烈的脸色微变,他这一次会中计,险些被楚宣逼死,就是因为他想得到墨紫幽之故。当初在十里长亭初遇之时,他全然未想到,这个乡下来的孤女竟是这般难弄到手。为了得到墨紫幽,他也把自己弄成了全金陵城的笑柄。如今谁不在说,秦王楚烈贪恋美色,差点断送自身? 只是他却没想过,他所遭受的这一切,也有墨紫幽的手笔在里面。 他总是在小看墨紫幽,总是以为可以轻易得到她。在他眼中,她不过就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愚昧女子罢了,是以他才会对她掉以轻心。甚至都不曾怀疑思柔公主被劫持一案,她也参与其中,他只不过以为,她就是个受尽他人摆布的女子,才会一波三折地弄到如今名声扫地的地步。 哪怕他几经周折都没有得到墨紫幽,他也依旧认为墨紫幽是他掌中之物。 “陌路人?我不这么看,我觉得四小姐此生是注定要与我纠缠一世。”楚烈冷笑起来,眼神染上几分阴鸷,他道,“四小姐大约不知道,我近来与墨阁老的关系甚好,你说若是我开口让墨阁老将你送与我做妾,他会不会答应?” 如今墨紫幽算是名声扫地,对墨家很难再有大用,墨越青已与楚烈联手,将墨紫幽当作礼物赠给楚烈为妾也没什么。 “秦王殿下可以试试,”墨紫幽淡淡道,“不过我敢保证,你绝对无法如愿。” 让墨越青不答应楚烈的法子简直要不太简单,只要把消息透露给倾心于楚烈的墨紫冉,以墨紫冉的性子不闹翻天才怪。 前世,墨紫冉得知她将入秦王、府为妾时,墨紫冉可没少大闹,差点将墨府给拆了。如今她只要再稍稍推波助澜,自然有法子让墨紫冉逼得墨越青不敢答应楚烈。 “秦王殿下为何偏就是不肯放过我呢?”墨紫幽又道,“我已说过,你我注定无缘。” “若是你我当真无缘,你就不该出现在我面前。”楚烈猛地步步上前,逼近墨紫幽,声音有诡异地放轻,又说了同样的半句话,“墨紫幽,你不该出现的——” 这一次,他终于把后半句说完,他幽幽道,“你既然出现了,就该是我的!” 于他而言,墨紫幽的出现就是老天对他的恩赐,要给他一偿夙愿的机会,否则,老天就不该让他遇上墨紫幽,就不该让墨紫幽生得如此。 他心中认定,她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来,她注定该是他的。 墨紫幽的脸色猛地一冷,正要避开楚烈的逼近,却听见头上有人“唉呀”地低呼一声,一道白影突然从他们立足于下的大树上落了下来,正好落进楚烈怀中,楚烈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 这一下猝不及防,楚烈和墨紫幽都是楞住,就见落在楚烈怀中那人一身白衣,酒气熏天,用一双水汽氤氲的凤眼扫了他们二人一眼,慵懒一笑,“打扰二位闲谈真是抱歉。” 却是姬渊。 他又用他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凤眼,似醉非醉地看着楚烈笑道,“不过,也许今日命中注定我与秦王殿下会如此有缘。” 作者有话要说:  我居然让男主落进渣男怀中,我到底在干什么,捂脸。。。。。。。。 【注1】这一章的戏文都出自王实甫的《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 【注2】古时有折柳送行的风俗。 第100章 方才楚烈还咄咄逼人地对墨紫幽强调他们二人之间“命中注定的缘分”,结果现在听见姬渊说了这么一句, 楚烈的表情顿时就十分精彩。 他整个人僵了僵, 还未开口说话, 墨紫幽却是忍着笑先向着他和姬渊福身道, “既然秦王与姬班主如此有缘, 那我就不多打扰二位这命中注定的缘分了, 告退。” 她不等楚烈有所反应,借机转身就走。只是她走出几步,她回过头, 对还抱着姬渊的楚烈似笑非笑地道,“秦王你看,我说过什么来着,你我此生注定如此。” 楚烈面色一变,墨紫幽已绝然回转头飘然远去,夏日的风灌进她大袖衫的广袖中,那鼓舞飞扬的衣袂衬着她飘然的身姿,莫名就让她的背影透出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与自负。那份孤傲, 那份自负落在楚烈眼中,都是像是在昭然告知他,他注定是得不到她,哪怕只是差之毫厘,却是命中注定要失之交臂。 就如同方才明明他离她这么近,只要再上前一步,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她, 却依旧有阻碍从天而降。 而这从天而降的阻碍如今还在他怀中毫无自觉地冲着他懒懒轻笑,“秦王殿下再不放我下来,可要让人误会的。” 姬渊话语未落,七皇子楚宣和武阁老、武二公子,以及几位大臣就一起走了过来。他们乍一看见楚烈以这般暧昧的姿势抱着姬渊站在树荫之下,都是诧异地一怔。 “秦王,你放开阿渊!”武二公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眼见自己倾慕已久的美人居然在楚烈怀里,顿时就跳着脚道想冲上前去把姬渊从楚烈怀里拽下来,武阁老立刻眼疾手快拉住他,沉着脸道,“不得对秦王殿下无礼!” 也不怪武二公子敢如此对楚烈大呼小叫,一则,这次楚宣和武贤妃都因徐淑妃吃了大亏,丢尽了颜面,武家上下提起徐淑妃母子三人都正是咬牙切齿之时。二则他向来不学无术,对朝政一窍不通,只觉得秦王先前失了宠,如今生母又获罪而死,一母同胞的弟弟还快要被发配北疆,完全无法同他的表弟七皇子楚宣相提并论,所以他根本就不把楚烈放在眼里。 “这还在我府上的花园里,三哥怎就这般急不可耐。”楚宣却是打量了楚烈和姬渊一眼,颇为暧昧地笑起来,听他这么一笑,与他一同走来的几位官员看着楚烈的眼神顿时都暧昧起来。楚宣又叹息一声道,“先时听说三哥是为了得到那墨家四小姐才中了自己生母的计谋,这墨四小姐今日好像也来了我府上,怎么三哥这般快的就移情别恋了?” 楚宣这一番话分明就是在暗指楚烈急色,先是觊觎墨紫幽那个大美人,结果现在一转头又跟姬渊如此暧昧不清。 楚烈的脸色顿时就沉了沉,他之前为了脱罪,向皇上承认自己想借着西狼王子赫泰之手来得到墨紫幽之事,一直为人所诟病。这世上好色之人比比皆是,就连皇上都是如此,对女人用上点卑劣手段也并不少见。但这些都不能摆在明面上,一旦让人知晓,别人就会说他立身不正。 又加之他先前一直以谦逊温和之态示人,此事传开之后,众人顿时就认为他从前谦谦君子之姿都是在装模作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了一己私欲,连累得墨紫幽如今名声至此。 也不知这些流言里有没有楚宣在背后推波助澜。但是这些流言会传得如此之快,楚烈想怕是与楚宣脱不开干系。 楚宣对于能攻击楚烈的机会,当真是丝毫都不愿意放过,比如现在,想来明日秦王楚烈好色成性,朝三暮四,男女不忌的流言只怕就要传遍金陵城。而在场的这几名官员都是七皇子一党,怕也只会帮着楚宣在人前借着今日所见诋毁楚烈。 偏偏姬渊还火上浇油地笑道,“就算秦王殿下这么舍不得放我下来,我也得走了。” 楚烈沉默地垂眼看怀里姬渊,姬渊一脸无辜地冲着楚烈笑了笑,自己翻身从楚烈怀里跳了下来,含糊其辞道,“方才打扰了秦王殿下,真是抱歉。” 如何打扰,怎么打扰的,他却不说明白。他又醉眼迷离地看向着楚宣和武阁老等人,行礼道,“那么,诸位慢谈,在下就先告退了。” 语罢,也不待众人回应,他就广袖一甩,转身迅速走远,把这个令人误会的烂摊子丢给楚烈一个人去面对。 他如今地位不同,这般失礼也楚宣等人也不敢与他计较,只能目送着他离开,又再次把目光投向楚烈。 “想不到三哥与姬班主的私交如此亲密。”楚宣又意有所指地笑道。他这话虽说的讥讽,但却含了七分妒嫉在里面。 而今,谁人不知姬渊是皇上最喜欢的弄臣,有姬渊在皇上身边时,就算是韩忠都要退让三分。楚宣也曾几次想要结交这位天子新宠,奈何几次接触下来,他只觉得姬渊这人性情乖张,举止肆意,总是对他的示好含糊其辞,若即若离,他一时也把握不好能不能拉拢到姬渊。 但他若是拉拢不到姬渊,却也不想让姬渊被别人拉拢了去。如今见楚烈与姬渊如此亲密之态,他自然是难免要嫉妒担忧。 “我与姬班主的私交又岂是七弟能懂的?”楚烈何等剔透的心思,自然是看得出楚宣的心思,他反倒不急着解释,因为解释更显得他在掩饰。他只是一句话就让楚宣瞬间变了脸色,他道,“只是姬班主深受父皇看重,七弟诬蔑我也就算了,若是让父皇知道你随便说姬班主的是非,只怕——” 楚烈说到这里,只是轻笑一声,没把剩下的话说完,但楚宣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他方才那番话虽在暗骂楚烈急色,可何尝不是把姬渊给骂进去了,简直就像是在说姬渊是玩物一般。 姬渊的作风到底如何且不说,但至少不该由他来议论。有时候一个得宠的弄臣在皇上心中的位置甚至会比皇子还要重要。 “七弟还是这般鲁莽冲动呢。”见楚宣脸色不好,楚烈方才因墨紫幽而悒悒的心情顿时就好上了许多。纵然他与姬渊并无交情,可他不介意故意借此让楚宣误会不安。“下次开口说话前,七弟最好思量思量。” 楚烈语毕,大笑一声,扬长而去。留下面色不好的楚宣诸人站在原地。 *** 姬渊摆了楚烈一道后,就脱身向着墨紫幽离开的方向走去,果然走了一段,远远就看见墨紫幽站在路边等着他。 待他走到近前,墨紫幽便笑看着他道,“玩够了?” “我为了帮四小姐而向秦王投怀送抱,真是牺牲大了。”姬渊叹息一声,颇为委屈地对墨紫幽道,“四小姐要如何补偿我呢?” “你就不能换个正常点法子帮我么?”墨紫幽想到方才楚烈那僵硬的神色,她忍不住要笑,“我可没让你去对秦王投怀送抱。” “我若是直接站出来阻止,难免秦王要怀疑你我的关系。”姬渊轻轻笑道,“我还不想让他关注我,所以还是这种搅浑水的法子比较妥当。” 他又欺近墨紫幽,带着几分调笑道,“四小姐还没说要如何补偿我呢。” “就算你不出现,难道我还甩不开他了?”墨紫幽挑眉看他。 “四小姐这是不想负责任,要赖账?”姬渊一脸难以置信地摇头,装出大为受伤的样子。 “你想要我如何?”墨紫幽见他这副死皮赖脸的模样,便笑问道。 “我还没想好,”姬渊偏头想了想,又笑道,“等我哪天想到了,再找四小姐讨债也不迟。” 见他如此模样,墨紫幽忽然就想起当初在十里长亭时,姬渊救了她之后,曾言一定会到金陵城向她要回报时的情形。她顿时就笑了,“好,我知道你一向不白送人情。” “四小姐这般爽快,就不怕我提出什么过份的要求?”姬渊看着墨紫幽道, “你可以得寸进尺,我也可以赖账。”墨紫幽不客气地回他。 “我的账是这么好赖的?”姬渊道。 “我的债也不是这么好讨的。”墨紫幽回答。 两人又同时笑了起来。 “你喝了多少酒,怎么身上这么大酒味?”墨紫幽又皱眉问。 姬渊却是伸手拉起他的袍袖一角递到墨紫幽面前,上面有一块淡淡的水渍,他道,“你闻闻。” 墨紫幽靠近轻嗅,才发现姬渊是把酒洒在了自己身上,才弄出这么大的酒味。 “你还真是没喝醉就能耍起酒疯——”她一抬头,却发现姬渊正低头看着她,他们的视线就这么不经意地对上,两人都是一怔。 墨紫幽这才发现,他们靠得很近,这是自他们在洪水□□患难之后,靠近得最近的一次,近到彼此的呼吸都能轻拂在对方面上。她看见他那双凤眼中的雾气瞬间散尽,露出的却不是那凛冽与峥嵘,却是一种极为温柔的平静,那种平静像是一湖春水,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她看着自己在姬渊眼中的影子,心莫名就剧烈的跳动起来。那种自初遇他时起,就一直扎根在她心中,挥之不去的不安再次弥漫全身。她终究明白自己一直在不安什么,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明白过。那种不安是她因前世情伤而生的一种警觉,始终在警告束缚着她的情感和内心,让她不要再轻易尝试和冒险,强迫着她退却。 她一直在退,可这一次她没有退,她只是站在这里,仰起脸静静与姬渊对视。 远处的大戏台上,有《牡丹》里《惊梦》一出的缠绵戏词隐隐传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凝视着彼此许久,终究是墨紫幽先淡淡开口,“你的伤还未好么?”她的目光落在姬渊的右臂上,问道,“已是许久不见你登台了。” 这段时日里,芙蓉班登台唱旦角的都是姬渊那个少年徒弟。 “伤自然是好了,只是七皇子还不足以让我为他粉墨登场。”姬渊笑了一声。 忽然,他看见大戏台附近,徐太傅和叶阁老正并肩漫步,二人的身影在夏日的阳光中显出几许沧桑。如今朝野上下,敢如此不避嫌地同徐太傅单独走在一起的,也只有方直如叶阁老。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徐太傅和叶阁老身上,淡淡道,“待到七月初三叶阁老的寿宴,我无论如何也会好好地唱上一场的。” 墨紫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向徐太傅和叶阁老,笑道,“我很期待。” 如今,连徐太傅都已失了皇上的信任,叶阁老在朝中更是独木难支,再若不退,就太晚了。 “我出来许久了,再不回去,伯母要担心了。”墨紫幽又道。 姬渊轻轻点头,墨紫幽方才转身走了一步,他却是伸手扯住她的袖子。她回首,静静看他,他笑了起来道,“四小姐这路上可别再被什么人缠上了,不是每一次我都刚好在树上休息的。” 方才他在树上,亲眼目睹了楚烈对墨紫幽的纠缠。他认识楚烈这个人两世,却是第一次见到楚烈这般毫不掩饰的模样。楚烈对墨紫幽的执著,欲、望,还有那志在必得的自负,都让他有几分惊心。 他回想起楚烈对墨紫幽说的那句话,你既然出现了,就该是我的。 想不到一个苏雪君,竟能让楚烈至此。 “这世上缠上我的人,除了你,还没有我甩不开的。”墨紫幽淡淡对着他笑,那是她与他之间的交易,她既用自由交换了他的秘密,此生就注定是摆脱不了他。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姬渊轻笑道,松开了手,看着墨紫幽的袖子缓缓自他掌中滑落。 墨紫幽向前走了几步,又自己回过头来,看着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姬渊道,“今天不是你第一次帮我摆脱秦王,还记得我们今生相遇之时么?” 姬渊微笑,他自然记得。 前世,在墨紫幽上金陵的路上该被楚烈所救,然后楚烈以此为楔机将墨紫幽纳进秦王、府。 今生,她却在那条路上遇见了姬渊,他救了她,第一次打破了她前世命运。 “这也许也是一种命中注定。”墨紫幽一笑之后又回转头,慢慢走远。 姬渊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一路进了为女眷设宴的那座花厅,忽听一人在他身后笑,“好一出英雄救美啊。” 他回过头,看见楚玄不知何时站身后不远处看着他。 “王爷看见了。”姬渊笑起来。 “啧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三哥如此模样。”楚玄缓缓向着姬渊走来,又看了一眼墨紫幽离去的方向,对姬渊道,“只是墨四小姐说的对,她自己未必摆脱不了我三哥,你又何必这么心急着插手?”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遍,加了些感情戏,稍微满意一点,先这样吧)明天开始粗长。。。。。。 小剧场: 墨紫幽:幸好是掉渣男怀里,不是掉我怀里。 武二公子:渣男,放开我的阿渊,让我来! 楚玄:我都还没抱过男主,居然让渣男先抱了…… 第101章 “王爷如今知道我所言非虚了?”姬渊不答却是道,“秦王对于苏小姐的执著非同一般。” 楚玄沉默片刻, 道, “你觉得六年前当真是他用李代桃僵之计, 从刑部大牢里将我表姐带走?” 他与楚烈一起长大, 苏雪君是他的表姐, 自然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那时楚烈待苏雪君一向都是有礼却疏离, 从未有倾慕之态。他从前是当真未看出楚烈对于苏雪君竟存在着这般强烈的欲、望。 “若非是他,他又是从哪里得到苏小姐的那片衣角引云王入秦王、府?”姬渊反问,他不能说出墨紫幽前世受楚烈愚弄之事, 只能道,“秦王不是一个会做多余之事之人。六年前,他还是一个不起眼的亲王,却甘愿冒险从刑部大牢里把苏小姐带走,若非他觊觎苏小姐,难不成还是他心存善念?” 楚烈能够毫不犹豫地陷害楚卓然为其顶罪,牺牲生母与同胞亲弟,又何来善念可言。 “他的确是个不会做多余之事之人。”楚玄的语气里有着深深的忌惮, 他道,“你曾对我说过,论心计,论手段,三哥都是诸皇子中的矫矫者,是我最大的敌手。从前,我还并未深信, 经过此番,我是再也不敢小看他。” 原以为他们已将楚烈置于死地,他却不仅绝处逢生,还凭着一出连环计,一箭五雕地为自己达到诸多目的,甚至引得皇上因为同情于他,而对当初他安排李美人窥伺帝踪之事不再计较。 他们这一番大费周章,除了救出了云王楚卓然之外,当真算是一无所获。如今楚烈又与宁国公府、墨越青联手,更是不好对付。 “王爷不必担心,七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在他们分出胜负之前,王爷经营好自身便可。”姬渊淡笑道。 “我有何可经营的,纵然我在白石河受灾之事上立下大功,可如今依旧无官无职,毫无实权,不过是个闲散亲王罢了。”楚玄的笑声里满是不甘的叹息,“能做的,终究只是寻些稀罕玩意,变着法子讨好父皇,盼着他多青睐我一些。” 就连楚烈如今都已渐渐将被夺去的实权拿了回来,楚玄却还是赋闲家里,自然是不甘心的。 “王爷莫心急,在秦王和七皇子未分出胜负之前,还到不到显山露水的时候,赋闲反而是好事,好好讨皇上欢心就是王爷现在最该经营之事。”姬渊笑道,“王爷放心,等时候到了,该有的东西,我自然会送到你手中。”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楚玄一笑,负手看向远处并肩而行的叶阁老和徐太傅,道,“就快到七月初三了,我也该好好准备一份给叶阁老的寿礼。” 叶阁老和徐太傅并肩而行的身影在这若大的花园之内,在这七皇子府的喧嚣之中,却显得那么孤立。 “姬渊,”楚玄的笑容渐渐淡去,面上露出肃然来,“徐太傅与叶阁老都是贤良之臣,无论如何,你要为我保住他们。待到你我大业得成时,濯清这大魏的江河湖海,还是要靠他们。” 无论是徐太傅还是叶阁老都是在朝廷中历经多年明争暗斗才走到如今,他们的经验与才能绝非任意一人可以替代,损失一个,魏国的天都要暗上几分。单看当年苏阁老走后,韩忠、墨越青、武阁老这些奸邪之辈无人压制,是如何一一登上高位,争权乱政,便可知道这些肱股之臣对于魏国的长治久安有多么重要。 “王爷请放心。”姬渊正重地向着楚玄拱手行礼,“只要是王爷所愿,我定会为你达成。” 他微微偏头,目光落在叶阁老身上,今生只要叶阁老能提前退下来,大约就不会在首辅的任上劳累病死了。 *** 叶府那口枯井里的三具尸体的身份金陵府尹已经查明,一个是叶府在别处的产业的掌柜,一个是府中管事,剩下一个是叶四夫人的奶娘之女,因家乡遭了灾而来投奔叶四夫人,就被留叶四夫人身边当一个管事大丫环。连同最早在湖里浮起来的那具香姨娘的尸体,这些人在叶府当中身份都不高。至于是何人杀了他们,金陵府尹还未查明。 只是,单是这几具尸体的身份就已经足够成为金陵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众人都在议论着叶府主子表面仁德善心,在外常设粥棚给百姓施粥装模作样。实则,关起门来却都极为残暴不仁,喜欢向下人施虐,所以府中才会有这么多不明不白的死人。 主人打杀下人,在高门大户之中也不算少见,这事本来就算闹了出来,也可以压得下去。只是偏生那香姨娘的尸体惊扰了皇上,才会将此事闹得这般难以收拾。再则,这些死去的下人里,那个掌柜和叶四夫人的奶姐妹并未签过死契,也算得上是良籍,随意打杀他们也是要偿命。 因了这段时间里的流言蜚语,加上叶阁老一向低调,本来七月初三的六十大寿叶府是不准备大办的。奈何皇上先前发了话,言明叶阁老的六十大寿一定要大办,还安排了芙蓉班前往叶府唱戏贺寿。 到了七月初三这日,皇上和在病中的太后,一早就赐下了许多赏赐由内侍监派人送至叶府。因寿宴设在晚上,叶府自午后才大开中门迎客,由于叶府宴席场地有限,故而今日只请了朝中正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家眷,还有叶府的一些姻亲故旧。但前来贺寿的宾客依旧众多,叶府大门外的巷子里一早就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叶阁老夫人喜欢听戏,故而叶府里建有一处大戏楼。上一回是因永平伯府的曲小姐要摆对台戏,是以才在花园中设宴,今日叶阁老大寿便就将宴席摆在了这大戏楼中。这大戏楼建得极高,修成东西窄,南北长之形,第一层除了南面朝北设的戏台之外,其余都为摆宴所用。又将男宾女眷分东西设座,在过道中间设屏风以避嫌。 今日前来贺寿的男宾全由叶阁老的长子叶大爷和次子叶二爷迎接,女眷则由叶大夫人和叶二夫人接待。叶阁老和叶阁老夫人无论是辈份还是身份都极高,是以他们二人各自坐在东西席的尊座上,两人身旁同坐着的多是朝廷大员和一品诰命,全都笑呵呵地互相说着恭维道喜之言。又因叶阁老门生故旧众多,是以上前来向他贺寿的宾客也是络绎不绝,再加上叶阁老自己的四子和女婿永平伯,个个身穿官服,身份贵重,倒真有几分“满床笏”之盛况。 墨阁老是内阁次辅,墨家人今日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墨紫幽也来了。一进大戏楼,墨老夫人因辈份和身份之故便被请到叶阁老夫人近处落座。墨紫幽便与墨紫冉、墨紫薇一起陪着封夫人与其他年轻女眷坐在一处。墨越青则被请到叶阁老近处落座,墨云天与墨云飞坐在一处。 待到宾客到齐时,大戏楼外天色已暗,叶阁老便吩咐开宴。上菜前,姬渊亲自拿了戏本子上前来请叶阁老点戏。他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广袖大袍,自席间飘然走过,俊美的面容引得东席男客纷纷引颈观看,就连西席的女眷也不少隔着屏风的缝隙偷偷看他。 墨紫幽听见身边有人在小声议论着,“这姬渊我也不是第一次见,只是见了这么多次,再看见他,依旧惊为天人。只可惜偏生是个戏子。” 墨紫幽淡淡微笑,这世间如墨紫菡那般愿意舍弃身份地位,甘愿嫁与一个身在贱籍的戏子之女子自然是少有。 于许多人而言,惊艳情动不过是一时,权势地位才是一世。故而俊美多智如姬渊,前世亦因了他的身份地位之故而被杜依依背叛。 叶阁老看见笑容满面向着他走来的姬渊,顿时就沉下脸来。他对于这等只会哄着皇上吃喝玩乐,不知朝政的弄臣都没什么好感。在他看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姬渊哪怕身为一介优伶既然能常伴君侧,就该借机时时劝君勤政,而不该只为了讨皇上欢心,就事事只顺君意。是以无论是韩忠,还是姬渊,他都不屑于与之为伍。若非是皇上赐戏,他是绝对不会再让姬渊这样的人踏入他府中一步。 姬渊却是不在意叶阁老那冷淡的脸色,拿着戏本子走到叶阁老的桌案前,向着叶阁老拱手恭敬行了一礼,笑道,“姬渊向阁老大人贺寿,祝阁老大人松鹤长春,日月昌明,古稀重新,福禄远长。” 旁边有想讨好姬渊的男宾听了便笑道,“姬班主就是比我们会说话。” 叶阁老却只是冲着姬渊淡淡点头。 “请阁老点戏。”姬渊又把戏本子呈上前去。 “老夫想听的,你们芙蓉班不会唱。”叶阁老摆了摆手,淡淡道。 芙蓉班名满金陵,姬渊更是昆腔名旦,戏迷无数。虽说就是昆曲有诸多戏本子,每个班子自然是有各自擅长的剧目,这本属正常。但不擅长,不代表不会唱。叶阁老这话说得实在是相当不留颜面。 “那么诸位呢?”姬渊毫不计较地笑了笑,又看向其余人。 叶阁老都这般说了,其余人也不好点,便也都是笑着婉言谢绝。 “那我就先请老夫人点戏了。”姬渊也不多言,又向着叶阁老行了礼之后才转向女宾席。 他方走出几步,却听叶阁老在他身后冷冷问,“我听说姬班主博学多识,不知可曾读过欧阳文忠公所修的《五代史记》中《伶官传》之序。”【注1】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面色都是变了一变,全都向着姬渊看去。北宋欧阳修修撰的《五代史记》中的《伶官传》之序,讲了后唐庄宗李存勖因沉湎声色,重用伶人,最后身死国灭,丧于伶人之手之事。 “看过。”姬渊驻足,回头望向叶阁老淡淡一笑,道,“是篇极好的文章。” “既知是好文章,姬班主就该多读几遍,我也会劝皇上好好地读上几番。”叶阁老冷声道。 “谢阁老教诲。”姬渊脸上不见丝毫怒色,却是向着叶阁老再行一礼,转身离去。 “叶阁老,你明知他近来深得皇上重视,又何苦要这般得罪于他呢。”一旁有人劝道。、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叶阁老淡淡道,“他若心中无鬼,自然不会不悦,但若他心术不正——” 一旁的人知叶阁老性子一向方直,劝也无用,便不再多言。 坐在近处的墨越青看了一脸正色的叶阁老一眼,在心中冷笑,他与姬渊算是结过不小的梁子,他至今都还不知墨紫菡的下落。但就算如此,如今姬渊在皇上面前这般得宠,他再见到姬渊也是极为客气,以礼相待的。也只有叶阁老这般不识时务之人,会喜欢去得罪皇上的心头好。 自姬渊来过之后,叶阁老的脸上就再无丝毫喜色,他的目光跟随着退出男宾席的姬渊,一路到了女眷席上。就看见姬渊缓缓走向叶阁老夫人,行礼说完恭贺之言后,又将戏本子呈上前去。 叶阁老夫人乐呵呵地接过戏本子点戏,她身旁正站着她的外孙女永平伯府的曲小姐,曲小姐今日穿了一身烟霞色的大袖衫,整个人看起来分明明艳,一看见姬渊她就笑得移不开眼。待叶阁老夫人点完戏后,姬渊拿着戏本子退开前还给曲小姐递了一个眼神。 见曲小姐笑着对姬渊点了点头,叶阁老的目光更冷了。 不过多时,戏台上就开了戏,今日是贺寿之宴,众人点的自然都是喜庆的贺寿之戏。戏演过几出之后,叶阁老就看见曲小姐向着叶阁老夫人告罪一声,悄悄走向大戏楼的门口。叶阁老的目光又落在戏台上,姬渊到目前为止都还未登过台。 他伸手向身后比了个手势,一名侍从立刻走上前来,向他拱手道,“阁老有何吩咐?” 叶阁老示意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吩咐几句,那名侍从看了一眼快要走出大戏楼的曲小姐一眼,便招呼上另一名侍从,二人尾随着曲小姐出了大戏楼。 戏台上的戏又演过几出之后,那名侍从才回来对叶阁老低声禀报道,“阁老大人,人已看住了。” “那就过去吧。”叶阁老冷笑着说了一句,站起身向着两旁席上宾客靠了声罪,跟着那名侍从一起出了大戏楼。 叶阁老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最终走到内阁首辅的位置上,自然不是那等容易蒙蔽的傻子。 那天曲小姐在叶府摆对台戏时,在湖中浮起的那具女尸到底缘何会出现在叶府湖里,墨紫幽可以猜的出来,叶阁老自然也能。当日能在叶府湖中动手脚又能不被察觉的,自然只能是曲小姐。 就因他看穿之故,今日才会对姬渊这般不客气。 只是曲小姐是叶阁老的亲外孙女,无缘无故为何要害叶家。叶阁老便想到了姬渊身上,曲小姐会摆那出对台戏是为了姬渊,要问这世上何种缘故最能让女子背叛血亲,非“情爱”二字莫属。曲小姐近日迷上那姬渊,为了姬渊而害叶家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是叶阁老猜到这里却怎么都想不通,他与姬渊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平素又无往来,姬渊为何要害他。他百思不得其解,便只能亲自向姬渊求证了。 是以,他方才见曲小姐悄悄出去,便猜测她是去见姬渊,才让人跟上她,但她见到姬渊就将两人都看住,他正好去抓个现行。 夜色很暗,叶阁老一路跟着侍从走到叶府中一处偏僻的院落,院落外守着另一名侍从。见叶阁老过来,那名侍从立刻上前向叶阁老行礼,“阁老。” 叶阁老抬眼看了一眼院中,就见这间院子的东厢房内亮着烛火。他问守在这里的那名侍从道,“人在里面?” “是,小人二人一路跟着表小姐,就见她进了那间屋子里,之后小人一直都守在这里,没见到表小姐再出来过。”那名侍从回答道。 “很好,多叫些人来,把这院子给我围住了!”叶阁老冷冷下令之后,便举步走进院中,走向那间亮着烛火的东厢门。 到了门前,他直接抬脚一脚将门踹开,就见这间东厢房由两扇雕花木门隔断成内外两间,外间靠南设着一张坐榻,屋中北墙东西两角各有一张花几,花几上各摆着一个花鸟纹彩釉大瓶,一个瓶中插着一支开了一半的粉色荷花和几支碧绿的荷叶,另一个瓶中却是一支花骨朵和一支荷叶。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大理石面的圆桌,桌面上放着一只罩有绘着仕女图灯罩的烛灯,姬渊正坐在桌边,一手拿着灯罩,一手拿着剪子在剪着烛花。看见叶阁老踹门进来,他不惊不怒,却是笑,“阁老大人来得真慢,我已等你许久了。” 屋中除了姬渊再无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五千,稍后晚一些应该还有一短更,今天为了纠结给男女主加戏,纠结了一天。。。。为啥一码字就犯困,唉。。。。。。 【注1】欧阳修的《五代史记》就是《新五代史》,是后世为区别于薛居正等官修的五代史,而改称。那个序就是《五代史伶官传序》,应该不少人看过。 第102章 叶阁老微微皱眉扫了一遍屋内,他的侍从方才分明说一路跟着曲小姐到了这里, 之后就未见曲小姐离开过, 可这这屋中却只有姬渊一人。他又把目光投向那关着门的内间, 猜测曲小姐是否躲在里面。 “阁老不用看了, 曲小姐不在这里。”姬渊却是微微一笑, 伸手拿起放在身旁一张圆凳上的一件烟霞色大袖衫放在桌面上, 这件大袖衫的款式颜色与曲小姐今日所穿的一模一样。“想必是夜色太暗,阁老大人的手下为了谨慎跟得太远,才把我误认作曲小姐。” 叶阁老目光一凛, 他的侍从是跟着曲小姐出去的,却居然会跟错人。显然姬渊早就看穿了他的打算,或者应该说是姬渊预测到了他的打算的。毕竟这一模一样的两件大袖衫,不可能是临时找来的。他问,“你为何引我来此?” 姬渊姬渊放下手中剪子,将那绘着仕女图的灯罩罩回烛台上,屋内光线一时暗了暗。他反问道,“阁老大人派人跟踪曲小姐, 难道是不想私下见我么?” “我的确是想见你。”叶阁老冷冷道,“因为我有一事想向你求证。”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竟是冲进院中,在屋前将这间厢房围住。 “是我做的。”姬渊看了一眼屋门外严阵以待的叶府侍卫,淡笑道。 “你可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叶阁老微微凝眸,他没想到姬渊居然承认得这般爽快,甚至都有些怀疑姬渊是不是错会了他的意思。 “是我让曲小姐将那个姨娘的尸体藏在湖中的。”姬渊抬眼看着叶阁老, 缓缓道。 “你还真敢认!”叶阁老虽然早已猜到,但真听姬渊亲口承认仍是勃然大怒。再想到曲小姐居然受一个戏子迷惑至此,背叛叶家,他更是愤怒不已,顿时高声下令道,“来人,给我将这狂徒拿下!” “是!”屋外的一众侍卫就要冲进来。 “阁老真是心急。”姬渊却是轻笑一声,抬手挥袖,向着屋门一扫,两扇屋门竟是砰砰两声被他袖间挥出的劲风带得关上,将那些侍卫全都阻在外面。 叶阁老心中一凛,凝眸看着姬渊,冷声道,“想不到你竟是深藏不露。只是莫以为你得皇上看重,就可在我面前嚣张。” 叶阁老虽是文人,却也看得出姬渊方才那一出手的精妙之处。因姬渊常扮旦角之故,平日里总让人觉得他有几分娇弱,想不到他一身武艺竟精湛至此,平日里却从不显山露水。如今乍然出手,叶阁老吃惊之外,不免就更对他心生忌惮。 “我不过是想同叶阁老你说两句话罢了,他们实在碍事。”姬渊淡淡道,“难道叶阁老大人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不想知道你府上那几具尸体是谁杀的?” 叶阁老只是不发一言的冷眼看着姬渊,他知道他不必问,姬渊自己也会说出来。 “阁老果然沉得住气。”姬渊自己笑道,“那四个人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同一个秘密。叶府中有人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才杀了他们。” “什么秘密?”叶阁老问。 “二十几年前,青州城的一条长街发生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几乎烧毁了整条街,也烧死了很多人,其中就有一对姓周的夫妻。”姬渊继续道,“那对姓周的夫妻葬身火海后,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周姑娘。那位周姑娘在青州城已举目无亲,只好只身一人上金陵投奔多年未见的舅舅。到了金陵之后,她却运气极好地嫁入了高门——” “你到底想说什么?”叶阁老沉声打断道,姬渊说的这位周姑娘就是他的四儿媳叶四夫人。 “叶阁老仔细查过叶四夫人?”姬渊淡淡问。 “查什么?”叶阁老冷冷问,“我叶家娶妇不求家世地位,但求身家清白,品行端方。” 他只派人去青州打听过周家往昔可有作奸犯科之事,见周家家世清白,叶四夫人性情温良,他也就同意了叶四爷娶她进门。 “倘若叶四夫人根本就不姓周呢?”姬渊又问。 “你什么意思?”叶阁老皱起眉头道。 “听说叶四爷少年时曾往江北游历,途经青州时,对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叶四夫人一见倾心。后来叶四夫人到了金陵城投亲之后再次遇见叶四爷,才结下了姻缘。”姬渊淡淡道,“能让叶四爷一见倾心,想必叶四夫人年轻时定然好颜色。” 叶阁老默认,叶四爷会对叶四夫人一见倾心,自然是因叶四夫人年轻时有一副好相貌。在叶阁老四个儿媳里,叶四夫人是生得最好的一个。 “可真正的周家姑娘却相貌平平。”姬渊道。 叶阁老脸色一变,就听姬渊道,“当年那条街上发生的那场大火几乎将一整条街都烧光,那条街上的人大多搬走。而周家女儿惯常足不出户,极少有见过,叶阁老派去的人没打听到这事也不奇怪。” “既是极少人见过她,你又怎知她相貌平平?”叶阁老冷笑着问,他听明白姬渊的意思,姬渊是在说他的四儿媳叶四夫人根本不是真正的周家姑娘。 “周姑娘曾经有一段时间身体不大好,于是周氏夫妇就将她送至青州的一处庵堂里修行,让她在那里吃斋念佛希望可以在佛前化去前生罪业保今世平安。是以,那处庵堂里的师傅曾见过她的模样。”姬渊淡淡道,“叶阁老若是不信,可再派人去一次青州。” 叶阁老知道姬渊不会无的放矢,敢这么说多半此事是真。他不由得就问,“那我四儿媳到底是谁?” “当年青州城那场大火烧光了一整条街,也烧毁了很多痕迹。比如在那条街的街尾曾住过一个美貌雅妓,花名锦瑟,她在那场大火之后便失踪了。”姬渊又看着叶阁老笑,“阁老大人觉得她去了哪里?” 姬渊提示得太明显,叶阁老瞬间变了脸色,可他又觉得不对,便问道,“我四儿媳的舅舅虽然多年未曾去青州见过她,但当年她是拿着她母亲的遗物玉佩前去投奔她舅舅的。她若不是周姑娘,那玉佩从何而来?再则,几年前,我四儿媳的奶娘之女曾从青州来投奔她。那奶娘之女是先找到她的舅舅家,才到我府上来的。后来留在我四儿媳身边做丫环,我四儿媳若是冒充,难道那奶娘之女也认不出来么?” “可那个奶娘之女死了不是么。”姬渊淡淡道,“那四具死尸失踪最早,死得最早的不就是她。” 叶阁老一怔,想起那从叶府那处偏僻的枯井里捞出的具具尸体,那奶娘之女的尸体早已化作白骨,唯有从她手上玉镯才认得出她的身份。他忽然就觉得心头发寒。 “想来多半是她以叶四夫人的秘密威胁叶四夫人讨要好处,叶四夫人自然是先将她留在身边稳住,之后再杀人灭口。”姬渊又道,“至于那玉佩,自然是从真正的周姑娘手中得到的。” “真正的周家姑娘?”叶阁老问。 “我曾派人沿着当年叶四夫人到金陵的路线往回查,得知当年她是同一女子结伴从青州上金陵,只是到了半途,叶四夫人就变成了一个人。而在她途经的一个名为舒县的小县城的荒郊破庙里,有人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那女尸是被人用重物击打头部致死,整张脸都被划烂,完全看不出原本容貌。”姬渊摇头叹息,“但有认得她衣物的百姓说,曾见过她与另一女子一同进县城。而她身上的财物全被抢走,曾兴许被抢之物中就有一枚玉佩也说不定。” “也许死掉的那个才是雅妓锦瑟呢?”叶阁老沉声质疑道。 “舒县至金陵何止千里。”姬渊哼笑了一声,道,“阁老大人认为一个从前足不出户的弱女子可能一个人平安无事的到达金陵么?” 叶阁老沉面不语。 “要么是有人帮她,要么就是她本身阅历丰富,胆识过人。但周姑娘从前足不出户何来的阅历与胆识。”姬渊淡了笑容,道,“可怜周家姑娘,原以为自己寻了一个可靠的同伴。哪想到那人却是想借着她脱胎换骨,为自己换一个新的身份。” 叶阁老的脸色很难看,自古良贱不通婚,倘若叶四夫人真曾是妓,那叶四爷就是以妓为妻,不仅他会遭人耻笑断送仕途,还会影响整个叶家的声誉和儿女亲事。他又问,“那么死去的另外三个人呢?” “叶家在青州不是也有产业么?那个死掉的掌柜曾在青州待过一段时日,怕是曾经见过锦瑟吧。”姬渊笑了笑,又道,“而那个死掉的管事与那个掌柜是酒肉朋友,又与叶三爷那位香姨娘有所苟且——” “我府上之事,你还真是知道的比我还清楚。”叶阁老冷笑道,他身为叶家之主,却对叶府中之事知道得却还不如姬渊清楚。如此一想,这姬渊当真可怕。他道,“所以你发现了我叶府的这桩丑闻,就迷惑了我的外孙女,让她背叛自己的母族替你在众人面前将此事闹出来?” 这世上最让人不能接受的就是至亲的背叛,叶阁老一向疼爱曲小姐,曲小姐却为了一介戏子而如此回报于他,他自是愤怒心寒。 “曲小姐是难得的明白人,她会这么做,是为了叶家好。”姬渊笑道。 “为了叶家好?我看她是被你迷昏了头!”叶阁老冷笑,“可你也莫想着利用此事要挟于我,我叶家纵然是娶妇不慎,可此事本就是我儿受到欺瞒,就算是传出去,对我叶家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姬渊不会无缘无故与叶家为难,叶阁老料定他如此为之必有所图。 “阁老大人难道忘了,那四具尸体里可还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姬渊微微笑,“难道阁老以为仅凭着叶四夫人一人就可以杀掉他们再抛尸枯井?” 叶阁老的脸色又是一变。 “情到深处,往往便会不自觉地为对方做尽一切。”姬渊叹息着摇头,“叶四爷对叶四夫人当真是情根深种哪。” 若此事只是叶四夫人自身欺瞒,那叶四爷和叶家纵然娶妇不慎,也算是受害者。只要休掉叶四夫人,再将她交至金陵府,叶家也算是能勉强挽回颜面。可若是叶四爷是叶四夫人的帮凶那就不一样了。 养不教,父之过。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姬渊淡淡笑道,“叶阁老身居首辅之职,为文臣领袖,百官之首,却连齐家都做不到,又何谈治国平天下?” 前世,叶四夫人这件事是在叶家倾覆之时被人给揭发出来。当时韩忠就利用这件事,往叶家所有人身上泼脏水,向皇上诬告叶府上下欺瞒皇上,为了掩盖叶四夫人的身份而杀人灭口。又称叶阁老自身立身不正,却还时时刻刻装模作样,虚受方直之名。 皇上自是恼怒不已,他认为叶阁老处处以劝诫之名与他顶撞,偏偏每次都因叶阁老立身太正让他毫无反驳的底气,只能忍气吞声,结果叶家自身却行事如此,他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自然对叶家人没有手下留情。 姬渊知道这件事此生也是迟早要被揭出来的,与其到时候被他人所利用,还不如就由他揭穿此事,借机逼叶阁老退位。 叶阁老的脸色极难看,倘若姬渊所言属实,那他就是教子不善。他身为内阁首辅,最重立身,可他却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让叶四爷做出以妓为妻,杀人灭口之事,他还有何颜面做这个辅佐天子治理万民的内阁首辅。 此事一旦宣扬出去,他的政敌定然会借着此事往叶家人身上泼脏水,千方百计将他从内阁首辅之位上拉下来,甚至他还可能会因此被贬出内阁。 “你到底受何人指使,要这般对付叶家!”叶阁老怒视着姬渊道,他与姬渊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姬渊何苦大费周章地设计叶家,与他为难。所以,他猜姬渊背后定然有人。 姬渊笑而不答,那两扇雕花隔扇门紧闭的内间中,却突然有一把清冷的声音传出,“是我。” 叶阁老一怔,就见那两扇雕花隔扇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名身穿朱红绣蟠龙常服的男人缓缓走了出来。他向叶阁老谦恭行礼,声音颇有几分清冷,道,“还未贺阁老大人六十大寿之喜。” “成王殿下?”叶阁老吃惊地看着他,他猜测过姬渊背后之人的身份,从韩忠、墨越青,到武阁老和七皇子楚宣、秦王楚烈他都猜过一遍,就是没想到会是一直赋闲,被排挤在储位之争之外的成王楚玄。 姬渊若是楚玄的人,那么楚玄将他悄无声息地放在皇上身边,意欲何为? “阁老大人与王爷请慢聊,姬渊就先告退了。”姬渊已极有眼色地站起身,向着叶阁老和楚玄行礼道。 楚玄冲着姬渊轻轻点头,姬渊便转身开了屋门要出去。屋门一开,守在屋外的侍卫顿时就拿着刀围堵在他面前,不让他离去。姬渊笑了一声,回头看了叶阁老一眼。 叶阁老沉默地看着楚玄,楚烈也静静地回视着他,片刻后,他沉声对屋外的侍卫下令道,“让他走。” 那些侍卫这才退让开,姬渊走了出去,又替叶阁老和楚玄关上屋门,这才在这一众侍卫的注视下,飘飘然走出这座院落。 他方出院门,院外的幽暗处就有一道烟霞色的身影急急走到他的面前,仰头问他,“如何?” 却是曲小姐。 “叶阁老一向不待见我这等人,对我成见极深,自是不肯听我之劝。”姬渊含笑对她道,“但我已请了可以劝动他的人来劝他了,你且放心。” 叶阁老过于方直,一向对弄臣伶人之流极为不屑。姬渊心知以他身份,叶阁老未必肯听他劝,不得已还是让楚玄出面为好。况且,这也是楚玄向叶阁老示好的大好机会。 “外祖父一向古板固执。”曲小姐摇头叹息道,“又一心为国,想要劝动他退,真是极难之事。” “你放心,纵然他不肯退,我也有法子逼得他不得不退。”姬渊举步向前走,道,“走吧,一会儿叶阁老出来,看见你同我在一起,怕是要动怒的。” 曲小姐叹息一声,终是举步跟上姬渊。 东厢房里,叶阁老正冷冷地看着楚玄,问,“不知叶家是何处得罪了成王殿下,王爷竟要指使那戏子如此与叶家为难。总不会成王只是为了借那戏子之手,为我府上那四个死人伸张正义吧?” 假若楚玄真是想为那些死去的人伸张正义,完全可以直接明示于他,要求他惩治叶四夫人和叶四爷。由身为叶家家主的他出面查清此事,再将此事上奏帝听,与由旁人在皇上面前将此事闹出来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他深明大义,主动清理门户,后者则就显得他昏聩无用,迫于无奈。 “我希望叶阁老你借着此事从内阁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楚玄淡淡回答,“此事本就是叶家隐忧,早解决早好。我此番所为,全是情非得已,还望阁老大人见谅。” “好一个情非得已!”叶阁老冷冷打量着楚玄,“我若不肯如你所愿呢?” “阁老一定会如我所愿。”楚玄道,“因为纵然你不主动退下来,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别人也会逼你退。就看你是想全身而退,还是不堪而退。”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叶阁老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一别六年,成王竟变得如此面目全非。若你外祖父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其实得知楚玄回到金陵城时,叶阁老就有所预感,预感楚玄回来必有所为。当年楚玄能成为众望所归的太子,得“白泽君子”美名绝非全因苏家之故,他自身也是颇有才干。不得不说,其实叶阁老心中曾经对他的归来有所期待。 果然,楚玄归来这大半年中,先是因救驾有功重得圣心,又因白石河救灾之事再次声名雀起,甚至还不声不响地将一个姬渊安放在了皇上身边。当真是应了他的预感。 只是他却没想到,楚玄居然会设计叶家,拿着叶家的把柄要挟他辞官退隐。 他与楚玄一向利益无涉,甚至叶家当初与苏家还算是世交,楚玄突然这般逼迫于他,他不免就要多想上几分。他道,“我听说成王近来与韩忠走的有几分近?” 当初听闻楚玄与韩忠之流为伍时,叶阁老是失望的。 “叶阁老莫不是以为我逼你辞官退隐是为了讨好韩忠?”楚玄笑问道。 “我只希望你莫忘记当年苏阁老是怎么死的。”叶阁老冷冷道。 当初,皇上命韩忠将苏阁老杖毙,若是韩忠监刑时肯手下留情,拖延到苏皇后前来求情,也许苏阁老还能保住一命。可他却一开始就命人下了死手。 “能曲能伸方为大丈夫。”楚玄目光深深地看着叶阁老,道,“阁老你既然提了我祖父和我母后,我也就直说了,我此番回来是必要为他们伸冤正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哪怕要我一时曲意奉迎韩忠,我也不会有分毫犹豫。” 叶阁老看见楚玄那双清冷的眼中藏着深深痛色,不由得心头一震。 “对付奸邪小人单走正途是无用的。”楚玄又道,“方直端正如叶阁老你,不也被他们逼得苦苦支撑?” 叶阁老又是一震,他摇头叹息,“成王殿下当真是变了许多。” 从前的太子楚玄,从前的白泽君子,是绝对不会说出今日这一番话来。 “这世间又能有几人是永远不变的?”楚玄笑了,他淡淡道,“所以我一直很佩服叶阁老你,这么多年来你方直依旧,丝毫不肯曲意奉迎我父皇。大魏天下在这六年里,就是因有你在才可保如今安定。” 他突然郑重其事地向着叶阁老躬身行礼,道,“所以我才要逼叶阁老你退。叶阁老你的心性,并不适合如今这朝局。” 叶阁老一怔,如今朝局诡谲莫辨,玩的都是阴谋诡计,处处都是危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我此举,是想保住叶阁老你和叶家。”楚玄道,“这也是太后她老人家所希望的。我今日来给阁老你拜寿之前,曾去见过太后,太后已是油尽灯枯了。” 叶阁老沉默不语,叶太后的身体如何,他是清楚的。是以,他才会因此忧心成疾。 “叶家之事一直是太后心病,太后多年来在后宫中谨言慎行,处处退让,何尝不是为了叶家。只要有她在,皇上总是会多给叶阁老你和叶家三分颜面,但如今她已然支撑不住。叶阁老你又还能支撑多久?”楚玄叹息道,“自上次太后受惊之后,叶阁老你一直久病未愈却强撑着病体上朝吧。长此下去,你若是熬死了自己,魏国不就要损失一位良臣?” “成王是如何知道我身体状况?”叶阁老皱眉问,大夫的确对他说过,他若是再不好生休养,他很快就会撑不下去。但此事他一直瞒着众人,就连叶府上下都无人得知,可楚玄竟然知道。 “我这一遭出面请你退位,不仅暴露了我自己,却还暴露了姬渊是我的人。其实我根本不必如此。”楚玄不答却是道,叶阁老身体状况,楚玄自然是从姬渊口中得知,只是姬渊是如何打听到的,却没有告诉他。“我根本不必现在逼你退位来讨好韩忠,因为叶阁老你长此下去,是绝对无法撑过一年。到那时你病死,一切也是一样。只是却要苦了叶家子孙。” 叶阁老再次沉默,楚玄说的不错,若非今日楚玄出面,他根本不会知道姬渊是楚玄的人。倘若他把此事上奏皇上,皇上若是知道楚玄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只怕会再次将楚玄贬出金陵城。 “我冒险来趟叶家这趟浑水,只因我惜叶阁老你是良臣,不忍叶阁老你为国呕心沥血,子孙却不得善终。”楚玄又道,“这些年来,叶阁老你开罪皇上的次数怕是多到你自己也记不清。但因了太后和你的多年功绩之故,皇上一直都忍着。可有朝一日,当叶阁老和太后百年之后,无人能保叶家之时,皇上压抑多年的怒火,还有你那些政敌的报复,就可能会全发在叶家子孙的身上,到时候叶家难免要步上苏家后尘。与其如此,叶阁老你还不如趁现在皇上仍念着旧情时退下来,才可保叶家万全。你也趁此机会好好休养,他朝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你说的难道我会不自知?”叶阁老看着楚玄道,“可苏阁老不在了,徐老已经退了,我若再退,这还有何人可正这大魏朝纲?” 楚玄看得透的,他自然也看得透。他深知自他任首辅这些年来,因了他本身性子之故,再加上韩忠等奸邪小人从中挑拨,皇上心中早对他积满了怒火。只是叶太后还在,他本身又政绩斐然,在朝中声望极高,再加上皇上还念着当年的从龙之功,故而一直强忍着没发作。 待到他与太后百年之后,他的那些政敌必然不肯轻易放过叶家人,等到那时,皇上若是受了奸人的挑拨,叶家的确容易步上苏家的后尘。 只是如今内阁之中,在他之后的墨越青和武阁老都绝非良善之辈,只会一心钻营,争权夺利。若他退了,内阁里将无一人可如今的内廷总管韩忠抗衡,甚至还会导致内阁与韩忠沆瀣一气,欺上瞒下,把持朝政,真到那时,大魏危矣。 是以,纵然他对叶家日后危机心知肚明,他也不能退,不敢退。 “还有我。”楚玄直视着叶阁老,沉声道。 “你?”叶阁老先是微楞,继而失笑起来,“你凭什么?是凭你放在皇上身边那个戏子,还是凭你与之交好的韩忠?你与这等宵小之辈为伍,何谈正朝纲。” “请阁老大人信我一次。”楚玄正色道,“我外祖父一生兢兢业业,忧国忧民,哪怕是为了他,我也不会弃这魏国安定于不顾。” 叶阁老怔怔看楚玄,见他目光灼灼,满眼郑重之色,似有几分苏阁老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这影子却多了几分阴郁之色,他摇头叹息,“可你如今这般强逼着我退,要我如何信你?” “叶阁老难道没想过,如今朝中内廷有韩忠与叶阁老你对峙,外朝有墨越青在身后对你的首辅之位虎视眈眈,叶阁老你是腹背受敌。”楚玄一字一句道,“可就是因为你夹在他们中间,才会让他们同气连枝地对付你。若是你不在了,那他们又会如何?” 叶阁老心中大震,这一点他的确是从未想过,一旦他从首辅之位上退下来,无论是墨越青还是武阁老坐上那个位置或多或少都会与韩忠有所冲突,到时候若有人从中挑拨,推波助澜,只怕这些人之间的矛盾就会越来越大。 “就因为有叶阁老你这个箭靶子在,他们才会屡屡联手,所以只要叶阁老你退了,他们之间就会分崩离析。”楚玄又沉声道,“待到那时,我必将他们分而化之。” “这很难。”叶阁老摇了摇头道,“纵然你让他们鹬蚌相争,你坐收渔翁之利,可若到那时,朝廷已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你又要如何力挽狂澜?” “不是还有叶阁老你与徐太傅么?”楚玄道,“我保下叶阁老你,保下叶家,为的不就是那么一日你们可出面力挽狂澜,重振朝纲,还魏国一片海清河晏。” 叶阁老看着楚玄,久久不语。他为官多年,大魏朝海清河晏之时,只在苏阁老在世时曾隐隐呈现,他在朝堂上独力支撑了那么多年,一直都在奢望着能再出现这么一天。 这一瞬间,他的心中莫名就生出了动摇。 “你想要我做的只是如此?”叶阁老问,他已明白看出了楚玄的野心,看出了楚玄对皇位的欲望。他想要知道楚玄今日一番做为,全然是为了叶家好,还是还有其它所图。比如,期望他动用清流之力助他登位。 “只是如此。”楚玄回答。 叶阁老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楚玄方才所言绝非天方夜谭,可那很难,真的很难。万一他当真退下来,而楚玄对韩忠等人的分化之计又失败了,那一切将无可挽回。 可就如楚玄所言,纵然他现在强撑,又能撑上多久? “我知阁老大人你一时无法下决断,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此事。只是希望叶阁老你好好想一想,是要因一时意气让魏国折损你这个贤良之臣,还是暂时收敛锋芒,以待时机。”楚玄道,“三天后,若是叶阁老你依旧坚持不肯退,我也只好强逼你退了。” 楚玄走上前,谦恭地替叶阁老打开屋门,又道,“曲小姐此次帮我们,也全因她一心想保住叶家,还望叶阁老你莫责怪于她。” 叶阁老凝视楚玄良久不语,纵然他一向不沾任何党派,可他常常也会想储君之事。如今留在金陵城的三位皇子里,七皇子楚宣跋扈,辅佐他的武阁老和东乡侯也都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至于秦王楚烈,那日七皇子府大宴宾客时,他曾与徐太傅有一番深谈,徐太傅对楚烈有断语,说秦王奸猾,八皇子被流放一事八成是秦王手笔。徐太傅是楚烈和楚玉的外祖父,也算是看着这二人长大,这二子是何性情他怎会不清楚。楚玉一事出的太蹊跷,那个姓李的工匠后来改口也改得太奇怪,想来想去,整件事情最后得意的只有秦王楚烈一人而已。 逼死生母,陷害同胞弟弟,这样狠的手段诸皇子里他怕是第一人。 倘若成王还是六年前那个成王,他自然是最合适继承皇上的人选。 可惜成王却已变了。 今日楚玄所言种种,叶阁老全是半信半疑,因为他深知成王经历过大起大落,世态炎凉,心性已不如往日纯仁。偏楚玄又满怀仇恨,一心要为苏家正名,这何其之难。但苏家始终是横在楚玄与皇上之间的鸿沟,此结若是跨不过去,纵然皇上如今对楚玄态度渐好,楚玄依旧离皇位很远。 是以,再难,楚玄若想坐上皇位也必须做到。叶阁老总担心他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最终离他今日对他的承诺,越来越远。 他终是长长叹息一声走出屋去,挥手散了侍卫,大步离开这座院子,回大戏楼去了。 *** 大戏楼中,戏台上依旧在轮番演着各种贺寿戏,只是这类戏也就是图个喜庆热闹,并无任何太深的内涵。墨紫幽才看了几出便觉得无聊,她的目光穿过身旁屏风的缝隙看向东席尊座,叶阁老出去许久,到现在还未回来。 坐在一旁的封夫人一直有些不安地不停往门外看,墨紫幽不由得就问她,“伯母,怎么了?” “云飞出去许久,到现在还未回来,也不知去哪了。”封夫人担忧道,“他这孩子太过大胆,我怕他在叶府里闯祸。” 方才戏才开演,墨云飞就说无聊,过来向封夫人告罪之后就出去玩了。 “那我去找找他吧。”墨紫幽对封夫人道,正好她也实在觉得无聊,可以趁机出去走走。 “也好。”封夫人点点头。 墨紫幽便起身向着封夫人行完礼才出了大戏楼去找墨云飞。墨紫冉和墨紫薇看着她的背影,同时撇了撇嘴,也各自借口闷要出去走走,封夫人便都允了。墨紫冉立刻就想去找楚烈,墨紫薇则惦记着去找萧镜之,而这二人不知何时都已不在东席上。 一出大戏楼,脱离了那喧嚣的锣鼓声,墨紫幽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心情都轻快许多。只是却不知道墨云飞到底跑去何处玩耍,她问了几个叶府的下人,有下人说曾在花园中看见墨云飞过,她便先到花园找了一圈,却没找到。又再问了几个下人之后,有下人说曾见墨云飞往叶府西边去了。于是,墨紫幽又向西边找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改文,天天做梦都梦见我家男女主OTZ。。。。。总算是纠结完了,其实还是不太满意。但是因为剧情改了的原因,这里还是安排楚玄来劝比起好。这一章我纠结了N个版本,又全程让楚玄劝,或者全程让姬渊劝,或者姬渊就开头出现一下,或者就楚玄在结尾出现一次。有叶阁老答应退,和叶阁老犹豫退不退。。。。这些版本我都写了一遍。。。。。。 第103章 夜晚的叶府四处高挂着绘着各种仕女花卉图案的灯笼,房前屋下, 回廊水榭, 一盏盏亮着光晕的灯笼在夜风的吹动下荡然轻摆着。 墨紫幽缓缓走过那一盏盏灯笼投下的光晕, 她并不着急, 墨云飞如今越发的懂事, 还不至于会在别人家中闯祸, 只是封夫人一片慈母之心过于担忧罢了。 她信步走到两座假山边,无意间抬头,竟看见万千星斗汇成的银河横贯苍穹, 漫天星光如梦似幻,美不胜收。七月初七就快到了,牛郎星与织女星越发明亮。 墨紫幽仰头看着那两颗明星,想起《长恨歌》里的一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她念头方起,忽然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我已按你说的,等一会儿我大嫂会安排孩子们一起向老爷献酒祝寿, 我会在那酒里下毒。” 是个女子的声音。 墨紫幽从两座假山的缝间看过去,就一女子站在阴影里,正同一名男子说话。那女子的容貌被阴影所遮,墨紫幽看不清,但她那露出阴影的一身青葱色彩绣百蝶穿花纹大衫她却是认得,叶四夫人今日穿的正是这一身衣物。 她已听姬渊说过叶四夫人和叶四爷之事,也知道今夜姬渊和楚玄就会劝叶阁老辞官退隐。故而今日在见到叶四夫人和叶四爷时就不免多看了几眼。 “很好, ”那男人笑,“只要你杀了叶阁老,你和叶四爷的秘密就能保住。” 墨紫幽心中一震,他们这是在密谋毒害叶阁老? “四爷一旦知道我帮着你们谋害老爷,他是一定会责怪我的。”叶四夫人叹息道。 “叶四爷为了替你守住秘密,连杀人都肯做,他是一定会体谅你的。”那男人笑道,“你总不希望你和叶四爷做的那些事就被公之于众,眼看着叶四爷前程尽毁,丢了性命,让你的一双幼子成为孤儿吧?锦瑟姑娘。” 听见“锦瑟”二字,叶四夫人的身体一瞬间猛地颤抖了一下。 墨紫幽皱起眉头,想不到竟也有人已查出叶四夫人的真实身份,还有叶府那四具尸体的秘密,以此为把柄要挟叶四夫人毒害叶阁老。不过她再一想,叶府那四具尸体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会有人想以此为突破口对付叶阁老也并不奇怪。 “况且,你这虽是在帮我家主子,却也是在帮你自己。”那男子又笑道,“要知道,以叶阁老的禀性一旦知道了真相,是绝不会容下你,也不会放过叶四爷的。” “可一旦事发,我和四爷一样也是逃不过。”叶四夫人咬牙道。 “你且放心,我家主子已为你挑选好了替死鬼。”那男子道, “替死鬼?”叶四夫人问。 “就是墨越青墨阁老。”那男子笑道,“谁都知道墨阁老是内阁次辅,身为首辅的叶阁老若是死了,首辅之职便会由他接任,他自然有杀害叶阁老的最大嫌疑。况且,我已让人将他的幼子墨云飞引走去玩,趁机在那孩子身上藏了与我给你的那种□□。到时候,叶阁老在寿宴上出事,只要你提议当场搜身,从那孩子身上搜出□□来,墨阁老便会成为你的替死鬼。” “他不过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叶四夫人道。 “十一岁已经不小了,我跟着主子时,七岁就会杀人了。”那男子笑了一声道,“夫人放心,你和叶四爷对我家主子还大有用处,我家主子是不会轻易舍弃你们的。待你杀了叶阁老之后,我家主子还打算帮着叶四爷成为叶家下一任家主。” “你家主子到底是谁?”叶四夫人冷声问道,叶四爷是叶阁老幼子,长幼有序,叶家的家主之位按规矩是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坐,可这男人的口气却这般大,显然他的主子本事不小。 “我家主子是谁,你不必知道,你只要把交代你办的事情办好就是。”那男子道。 墨紫幽站在暗处,冷眼看着那个男人,她多半能猜出这男人的主子是谁。这男人不仅让叶四夫人在寿宴上毒害叶阁老,还想借着墨云飞嫁祸给墨越青。同时除掉内阁首辅和次辅,朝廷中受益最大的恐怕就是武阁老了。这男人的主子不是武阁老就是七皇子楚宣。 自楚烈从刑部大牢出来之后,墨越青和宁国公府就渐渐表态支持于他,那也就等同于站在七皇子楚宣的对立面。内阁向来是首辅一人独断,其余阁臣几同于摆设。可叶阁老身居首辅之位,却不沾党派,不涉争储之事,于楚宣虽说无害但也无益,反而还占着个首辅之位,不免就挡了武阁老的道。 但纵然叶阁老退下来,却也还有个墨越青排在前面,首辅之位怎么也是轮不到武阁老来坐。是以,倘若他们利用这次机会除掉了叶阁老,再嫁祸给墨越青,将内阁首辅次辅同时除去,武阁老自然就可上位。 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此时,姬渊想必已在劝说叶阁老退隐,他劝叶阁老退,一则是为了保下叶家,二则也是为了替魏国留下中坚之力,不让叶阁老折损在这争储风波之中。他朝朝中奸佞尽除时,就是如叶阁老和徐太傅这般能干实事的贤臣良臣重振朝纲之时。 是以,无论是为了叶家还是为了魏国,叶阁老都要保住。她不能让这些人坏了姬渊的计划,更何况墨云飞也牵涉在其中。 她缓缓挪步,悄悄后退,在退出一段不短的距离之后,就迅速转身往大戏楼方向走。她必须在叶四夫人向叶阁老下手之前去报信,阻止这一切。 她一路疾走,后来更是小跑起来,眼看只要穿过前面一道长廊便可回到大戏楼,大戏楼里的喧嚣之声已然隐隐在耳。 谁知,她方欲踏上长廊的瞬间,却有一人闪身拦在她面前。那人穿一身朱红色绣蟠龙亲王常服,面容英俊,笑容温文,可他那双看着她的笑眼,总让她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快的占有欲,却是楚烈。 “四小姐这么急要去哪里?”楚烈笑问她道。 “自然是回去听戏。”墨紫幽冷冷绕过他便走。 “慢着。”楚烈却是一个箭步再次拦在她身前,笑问道,“四小姐莫不是要去多管闲事?” 墨紫幽一怔,又微微凝眸看着楚烈,问,“看样子,方才秦王殿下也听见了?” “四小姐真聪明。”楚烈笑道。 墨紫幽心中一凛,没想到方才她在暗处听见叶四夫人和那人的交谈时,楚烈居然在躲在暗处。只是,为何楚烈会出现在那里?是巧合还是有意? 若是巧合便罢,但若是有意,墨紫幽就不免要往深处想。比如是否楚烈也早已发现了叶四夫人和叶四爷的秘密,是否是楚烈想法子将这个秘密泄露给楚宣,就是要让楚宣借机要挟叶四夫人,而楚烈再反将楚宣的诡计揭破。 谋害内阁首辅,陷害内阁次辅,这两桩大罪必会对楚宣和武阁老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到时候,楚烈不仅借楚宣之手除掉了叶阁老,成功扶墨越青坐上内阁首辅之位,还击败了他目前最为忌惮的对手楚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楚烈才是一石二鸟的那一个。 “既然秦王听见了,还不让开。”墨紫幽冷着脸,故意装傻道,“事关我墨家,我必须马上回去!” 语罢,她就着急着要走。 “你不能回去。”楚烈却是挡在她面前不肯让。 “我听说我伯父近来与秦王你走得很近,难道你要眼看着他被人陷害不成!”墨紫幽佯怒道。 “这是你伯父的意思。”楚烈淡淡道,“你就把心放回去,你伯父和墨家都不会有事。你不要多事就成。” “什么意思?”墨紫幽故作不知地问,但心中却已然确定她方才的猜测没错。楚烈和墨越青要做那只黄雀,就等着叶四夫人向叶阁老下手之后,借此除掉武阁老,打击七皇子楚宣。 “四小姐听我的就行了。”楚烈淡淡笑着不多欲多言。在他眼中,墨紫幽不过是妇道人家,知道太多也没有丝毫益处。 “我一个字都不信你。”墨紫幽冷笑道,“你若再不让开,我现在就大叫把人引来。到时候不过是大家一起难堪罢了。” 楚烈眉头一皱,还未再开口,却有一人在墨紫幽身后冷冷道,“秦王的话你不信,我的话你总该相信了吧。” 墨紫幽回过头,就见萧镜之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见她回头,他又道,“这一切姑父全都知情,无需你多操心。” “镜之表哥不过是外家,你的话,我如何能尽信。”墨紫幽看着萧镜之冷冷道。连萧镜之都出面,看来这件事宁国公府也插了手。 “你若非要闹,我也只好将你打昏了送回墨府去,省得坏了我与姑父大事。”长廊上挂着的灯笼的光晕打在萧镜之那张冷酷的脸上,竟凭添了几许肃杀之意。 墨紫幽心中微凛,她心知自己纵然现在大喊大叫引人过来,萧镜之也一定会如他所言毫不犹豫地打昏她,再找个借口将她送回墨府去,那样依旧无济于事。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墨紫幽冷声问,她只有装作无知,装作看不透也猜不透,才能降低楚烈和萧镜之对她的警觉。 “不该你问的,你不要多问。”萧镜之冰冷的声音中透着不屑,“身为女子只要关心将来如何相夫教子便好,其余之事,你知道也无益处。” 墨紫幽沉默片刻,道,“我明白了,既然伯父心中已有计较,那我也不会多管闲事。” 她回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要向大戏楼走,楚烈却是依旧拦在她的面前。他笑道,“我看四小姐还是先别回去的好。”他又对萧镜之道,“萧世子,你先回大戏楼看戏,我就陪着四小姐在这里吹风乘凉。” “你什么意思?”墨紫幽凝眉道。 “也对,妇人之仁多坏事。她就交给秦王你看着。”萧镜之绕过墨紫幽和楚烈,向着大戏楼的方向走去,留下一句,“不过墨家二房一个孤女,她若不肯听话,我想秦王殿下用些非常手段,墨阁老也不会见怪的。” 墨紫幽冷冷看着萧镜之一路往大戏楼方向远去的背影,她心知楚烈和萧镜之这是担心她在叶四夫人向叶阁老下手时仍是忍不住出言阻止,坏了他们的事。看样子,她是回不了大戏楼了。 “四小姐,你真可怜,在墨家竟这般没有人把你当一回事。”楚烈看着墨紫幽笑,“所以你还是入我的秦王、府吧,只要你入了秦王、府,我必待你珍而重之。” “秦王下次见我能否换几句话,这几句我早已听腻了。”墨紫幽看都不看楚烈一眼,转身便走,她心思急转,不停地考虑着在她不能回大戏楼的情况下,要如何才能阻止大戏楼里将要发生之事。 在墨紫幽背向自己的一瞬间,楚烈的面色一瞬间变得阴沉,却又立刻笑着跟上她,“四小姐还是这般不识时务。” “秦王少在我身上费心,多去关心关心我那二姐姐可好。娶了她,你与墨家,与宁国公府都是姻亲,对秦王来说可是好处不少。”墨紫幽随口言之。她边走边举目四顾,她不知姬渊与叶阁老谈完了没有,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 楚烈听了墨紫幽所言,却是沉默许久,他自然是知道娶了墨越青嫡女墨紫冉的好处。可他也知墨紫冉与墨紫幽的关系极差,墨紫幽必不肯与墨紫冉共侍一夫。他总有一种感觉,一旦他先娶了墨紫冉就等同于向墨紫幽认输,承认自己得不到她。是以,他总惦记着先把墨紫幽纳入秦王、府,至于墨家和宁国公府,纵然他不娶墨紫冉也会站在他这边,娶了墨紫冉不过是让他们之间的结盟更稳固而已。 墨紫幽无心考虑楚烈在想什么,她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座三层的观景楼。 那三层高楼矗立在夜色之中,修成六角状,每一层都在檐下挂了一圈六个绘着牡丹图的灯笼。灯笼在黑夜里随着夜色摇晃着,照得三层楼影影幢幢,光怪陆离。观景楼的两旁种着高大的乔木,乔木茂盛的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夜晚听来颇有几分阴森之感。这是叶府的最高处,若是上去兴许可以俯瞰叶府全景。 墨紫幽立刻举步向着那观景楼走去,楚烈跟在她身后问,“你要去哪里?” “反正我不回大戏楼,去哪里都好,只要能离你远一点。”墨紫幽冷漠道。 她没有看见楚烈的面容在听见她之言时扭曲了一瞬间,他的眼中露出饱受羞辱的阴沉之意,那阴沉中却又透着一种更强的对她的占有欲。 他一路沉默地跟着墨紫幽到了观景楼前,见墨紫幽走进楼中举步上楼,他也跟了上去。才走几步,墨紫幽却是回过头有几分不耐看着他,道,“这观景楼就这一道楼梯,秦王只要守在楼下,我必然逃不了,为何偏要这般死皮赖脸地跟上来。” 她眼中的厌恶太过露骨,刹那间楚烈险些觉得自己无法承受,他忍不住恨恨道,“墨紫幽,你就一定要这样伤我?!” “你若不纠缠于我,又怎会为我所伤。”墨紫幽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无情,楚烈脸上的受伤落在她的眼中,丝毫不能令她有所动容与心软。她讥讽道,“秦王,你想要让我成为苏雪君的影子不是么,可你难道不知,影子是无情的。” “我说了,我并不喜欢苏雪君。”楚烈毫不犹豫地道,“我只倾心于你。” 墨紫幽冷笑一声,不再看楚烈,回转头继续向上走。若是楚烈当初如楚卓然和萧朔之那般对她坦承,她也许还不会厌恶他至此。只可惜他总是要如此伪装自己,妄图用虚伪的真心换取她真实的情感,实在令她作呕。 墨紫幽的背影透着一种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此冷漠,但楚烈仍是咬牙跟了上去。墨紫幽听着身后尾随着自己的脚步声,心知自己摆脱不了楚烈,也就不再多言,只是一路向上走,一直走到顶楼。 她站在顶楼的美人靠边举目俯堪着夜色中的叶府,不远处便是灯火辉煌的大戏楼,可听见隐隐的锣鼓丝竹之声传到这里来,花园中有不少散步的宾客,各处都有着行走的下人,她却看不见姬渊。如今正是夜晚,到处都是阴影幽暗,纵然她站在高处,却也有许多看不清之处。 忽然,她看见远处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与另一道女子的身影一起慢慢往大戏楼方向走。纵然离得这般远,纵容远得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墨紫幽却是一眼就认出了那白色的身影走路的姿态,那肆意不羁,洒脱飘然的身姿,除了姬渊再无他人。她想她绝对不会看错。 只是,在楚烈紧紧跟着她的情况之下,她要如何告知姬渊有人要害叶阁老?墨紫幽稍稍一动,挂在她腰带上的一物突然磕在美人靠的扶栏上,发出轻脆的磕击声。她一怔,伸手摸到她今日带出来的紫竹箫—— 顶楼的夜风灌满了墨紫幽的襟袖,她一身烟青色大袖衫在夜色中飞扬飘荡,美得如同那永远抓不住,握不紧的烟雾。 楚烈静静站在三楼的楼梯口边看她,她的背影太美,美得几乎与多年前曾惊艳他的那个背影重叠。 多年以前,他一直都只能以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角度默默地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那个女子太过优秀,容貌,才情,品性,家世无一不极致,所以他得不到她。哪怕那时他就有如今的地位势力,他也知道他得不到她。她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有过瞬间的停留,她看着的从来都是没有他的别处,就如如今的墨紫幽一样。 所以,他从来没有向她踏近过一步,因为他知道自己注定失败。 墨紫幽却与那女子不同,她没有那样强大的家世,她不过是墨家二房一个依附长房为生的孤女,就算他现在趁着四下无人,在这观景楼上强要了她,也无人会为她出头。 可她偏偏有与那女子一般刚烈倔强的性情,甚至她的心性比那女子还要更狠更绝。他有预感,倘若他现在对她用强,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从这观景楼上跳下去。 他仍然得不到她。 为何?为何老天爷要让她们二人出现在他面前,却屡次让他承受这求而不得的折磨? 若是他注定得不到,那也不该让别人得到—— 刹那间,楚烈如被自己心中突然萌生的念头魇住了一般,举步缓缓上前,逼近了站在楼边的墨紫幽。他伸出手,伸向墨紫幽的后背—— 与其让别人得到,他宁可毁掉—— 在他将要推出手的一瞬间,墨紫幽却是背对着他取下腰上的一把紫竹箫,执箫在唇,缓缓吹奏起来。 呜咽的箫声幽幽而起,一瞬间惊醒了楚烈,他推出的手刹那间顿住。那箫声凄凄切切,孤独不甘,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却意外地合他心意,几乎将他心中积压的不甘全都挑起,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起他这二十几年来的隐忍和压抑,忍不住心生出几分悲愤之感。 他缓缓收回收,沉默地站在墨紫幽身后,静静听着这苍凉的箫声,并不想去打断她。 这不甘的曲调回荡在观景楼上空向着四方扩散而去,传出很远,很远—— *** 姬渊与曲小姐并肩走在叶府夜晚幽暗的小道上,他们自离开那座偏僻的小院后,曲小姐就特意让姬渊陪着她绕了一大段弯路,好不容易接近大戏楼,她又迟疑着不敢进去。 看出曲小姐的犹豫,姬渊顿时就笑她,“好了,我都陪着你绕了这么一大段路,叶阁老想必该回大戏楼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好好地去向他老人家敬杯酒,赔个礼,这事也就过去了。” “当初帮你的时候没觉得害怕,可现在外祖父全知道了,我就忍不住要担心他会怨我。”曲小姐叹息道。 “叶阁老是通透之人,他会明白你的。”姬渊淡淡道,“你所为虽是在帮我,却也是在帮叶家,帮永平伯府,帮你自己。覆巢之下无完卵,叶家与永平伯府息息相关,若是叶家有事,永平伯府也不能独善其身。不是人人都能有徐家那般的运气的。” “想想当年的苏家,我就忍不住要害怕。”曲小姐苦笑道,她又偏头看姬渊,“只是,你为何确定我一定会帮你?” “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么?”姬渊笑着回视曲小姐,道,“我任由你借着我的名头把自己的名声搞得这般臭,还让叶阁老和永平伯对我恨得咬牙切齿,你怎么也算是欠了我的,就当还我一次。” “这怎么算是还你,这是又欠了你一次,叶家这趟浑水本来你趟与不趟都与你无碍的。”曲小姐淡淡笑道,“只可惜,我怕是没机会还你这两个人情了。纵然此次我所为全是情非得已,但我毕竟是勾结外人,欺瞒尊长。外祖父和父亲只怕会立刻将我远远地嫁出去。” “这样不好么,你很快就能得偿所愿。”姬渊也淡笑道,“你费尽心思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不就是为了嫁给你那位远在他乡的儿时玩伴。” “他出身商贾之家,又无官身,我若非如此为之,我父亲哪里肯让我嫁给他。如今这般,怕是有个人愿意娶我,我父亲就要烧高香了。”曲小姐笑了一声道,“他早已向我父亲提亲,我父亲已经允了。多谢你。” “你放心,你欠了我的,将来我总有一日会找你讨回来,你就安心地嫁过去吧。”姬渊笑道。 “你可千万别来。”曲小姐道。 “为何?”姬渊问。 “小心他听了那些我心仪你的传言,吃醋一刀劈了你。”曲小姐笑道。 “唉呀,我还以为你担心他会对我一见倾心,二见生情,不要你了呢。”姬渊懒懒一笑。 “你这不要脸的。”曲小姐作势要打姬渊。 突然,一阵隐隐幽幽的箫声传来,那箫声呜咽如泣,凄凄清清,冷冷寂寂,不甘又孤寂。 姬渊和曲小姐同时一怔,曲小姐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你常弹的那首《笼雀》,除你之外,我还从未听别人奏过这首曲子。”她又微微皱眉,“只是这曲调好像弹错了几处,有些怪。” 姬渊皱起眉头,他自然认得这是墨紫幽的箫声,只是今日她吹的这《笼雀》调子却十分怪异,曲中的角音竟大都被改为商音。这调子一改,整首曲子顿时就更显沉郁悲凉,竟有几分杀伐之意。 商音主西方之声,为刑音,表杀意。 墨紫幽很少吹这支曲子,他只听过两次,一次在那山林里她以为自己将死之时,一次是在墨府吹给他听,但她从来没有吹错过。今日她突然在这叶府中吹奏这曲《笼雀》,又故意将调子吹错,是在向他传达着什么? 他看向箫声传来的方向,那里有一座三层高的观景楼,一道纤瘦的身影正站在三楼的边缘,夜风强劲,吹得那道身影衣袂纷飞。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暗的夜色,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他直觉那人就是墨紫幽,他举步就要向观景楼去。 就在这时,《笼雀》一曲终了,那箫声蓦然间一变,变成了充满杀伐之意的曲调。 姬渊又是一怔,就听曲小姐惊讶道,“《广陵散》?《广陵散》流传坊间的多是琴谱,我虽听说也有箫谱传世,可却极为稀有,想不到今日竟能听见。” 姬渊眉头深锁,他非常确定墨紫幽变了《笼雀》的曲调是在向他传达着什么,但这《广陵散》又是什么意思? 突然,他心中一惊,转头向着大戏楼里看去。 大戏楼里,叶阁老和楚玄已各自先后回到席间,正若无其事地与人谈笑。墨云飞在外面玩够了也已回来。去找封夫人时,墨云飞有几分奇怪地看着墨紫幽空着的席位,问封夫人道,“娘,四姐姐呢?” “她去找你了,你没见着么?”封夫人问。 墨云飞摇了摇头,一旁也已回到席上墨紫薇撇了撇嘴道,“找二弟只是借口吧,我看四妹妹是自己跑去哪里玩乐了。”她又扫了一眼坐在她身旁闷闷不乐的墨紫冉道,“二姐姐心情如此不好,想是没找到秦王殿下。秦王殿下莫不是正同四妹妹在一起吧?” 墨紫冉的脸色顿时就一沉,咬牙切齿道,“我总有一天要把你这舌头□□。” “二姐姐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墨紫薇的眼中闪过一抹讥讽,闭口不再刺激墨紫冉。她的目光穿过东西两席间摆放着的屏风的空隙,看向东席上正冷着一张脸,沉默地饮酒的萧镜之。萧镜之身旁坐着苏见,只有在偏头同苏见说话时,他的神色才稍见柔和。 萧镜之边同苏见说着话,目光边看向已走回墨云天身边坐下,一脸懵然不知自己身上被藏了东西的墨云飞。他在心中冷笑一声,又看向正从西席过来的几位叶家女眷。 叶阁老的长媳叶大夫人正带着三个妯娌和叶阁老的几个年幼的孙子和曾孙一起过来向叶阁老贺寿,叶四夫人自然也带着自己的一双幼子站在其中。叶阁老的四个儿子和已经成年的孙子也都在东席起身,笑着上前陪同。 不知是谁点了《满床笏》的最后一出《笏圆》,戏台上,净正吊场道:“位极人臣第一家,跄跄挤挤闹喧哗。多来共祝无疆寿,富贵绵绵实可夸。我乃汾阳王府中一个老元公是也,今日王爷六旨寿诞,小老爷又中了状元,那些拜寿贺喜的,不知其数,为此找我辦值前殿,只得在此俟候。道言未了,王爷、夫人出堂也。 ” 这一出《笏圆》说的是唐朝名将汾阳王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皆来祝寿,由于他们都是朝廷里的高官,手中皆拿着笏板,拜寿时把笏板放满床头,故而才有了“满床笏”的典故。 叶阁老身为内阁首辅正是位极人臣,又正值六十大寿,满堂儿孙女婿成年的都是一身官服簇拥在他跟前,颇有几分“满床笏”的盛况,这一出戏现在唱来倒正是应景。 看着聚在自己面前的众多子孙,叶阁老回想起他方才同楚玄的谈话,心中突然就生出一种感慨。倘若他坚持不肯退,他的这些子孙将来又会如何?他们是否挺得过那些腥风血雨,撑得过那些怒涛巨浪? 叶阁老在心中长长叹息一声,他自己的子孙有多大的本事,他是清楚的。他稍稍转头,去看楚玄,楚玄也正看向他,他们二人的目光瞬间交汇,又瞬间错开。他的目光又落在站在最末的叶四夫人和叶四爷身上。 叶四爷是他的幼子,知子莫过父。叶四爷的性情一向和顺,叶阁老当真想像不出来叶四爷杀人时的样子。到现在,他还觉得此事有些匪夷所思。 可他知道,空穴不来风,楚玄敢如此说,必然是有确凿证据的。 叶四爷站在叶四夫人身边,正低声问她道,“方才,你去哪儿了?” “有些闷,出去透了会儿气。”叶四夫人低声笑着回答。 叶四爷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四爷。”叶四夫人却是低声唤他。 “怎么了?”叶四爷含笑问道。 “遇见我,你后悔么?”叶四夫人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叶四爷看。 “不悔。”叶四爷回答。 叶四夫人既欣慰又辛酸,她是真的深爱着叶四爷。可多年前,当叶四爷亲手帮她杀了那个曾在青州见过她的叶家掌柜时,她就知道她毁了自已深爱的男人。他出身叶家,父亲是阁老,姑母是太后,他本有大好前程,如今却因了她以妓为妻,手染鲜血,一旦事情被揭露,他这一生就会受尽唾弃,背负骂名而死。 而这一切全都源于她的贪恋。若是十年前在青州玉庭湖的那座石桥上,她没有回头看那一眼,没有看见他,也许她就不会因这贪恋而做下许多事来。 可那一眼,她终是看见了泛州玉庭湖上的叶四爷。那日,他穿一身青绸长衫,负手立于画舫船头,面貌儒雅,眉目温柔。湖上吹来的清风拂开她帷帽上的轻纱,她看见他的眼中有一瞬间绽放的惊艳。她听见他惊喜地唤她——姑娘。 看他穿着打扮,举止气质,她便知他出身高贵,而她却只是青州城中一个卖笑为生的雅妓。她突然就自惭形秽,不顾他的呼唤,匆匆掩面而去。她悄悄去打听他,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后,更知她与他之间终是云泥之别,绝无半分可能。只是那一眼的心动却始终纠缠在她心里,挥之不去。 若非后来她所住的那条长街发生的那场大火,若非她结识了欲独自一人上金陵的周家姑娘,也许她如今早早斩断了自己的贪念。可偏偏老天爷要给她那样一个绝佳的机会,偏偏要给她希望。 那场大火烧死了平日里为她揽客的养母,也烧死了周家姑娘的父母。在得知周家姑娘已有十几年没见过要去投奔的金陵城的那位舅舅时,她心中的贪念又疯狂滋长起来,终是生出了借着周家姑娘的身份到金陵城脱胎换骨,重获新生的念头。 她在舒县的破庙里用石头砸死沉睡中的周家姑娘时,她曾有过恐惧和犹豫,但她终究是下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部分剧情改了,还是不要让叶四夫妇那么智障了。。。。。。。。这一部分我也纠结了N个版本。。。。改的一口老血。。。。。。其实我最初定的大纲,有有渣男抱住女主的部分。。老子实在不想让他抱。。还是这样安排吧。。。。 第104章 不仅仅只为了叶四爷,还为了她自己。身在贱籍, 卖笑为生的雅妓的悲哀常人是无法理解的。众人看见的只是她们美艳的外表, 动人的微笑, 却看不见她们的身不由己和自惭形秽。而如今, 她可以借着他人的身份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普通人家的闺秀, 这种诱惑她怎能抵挡。 她想, 无论是哪个女子处在她的位子一定会与她做出同样的选择。绝不愿意放弃这到手的大好机会。 后来,她如愿以偿地以周家姑娘的身份在金陵城生活,也如愿以偿地再次见到叶四爷, 并顺利嫁入叶府。那青州城的雅妓锦瑟自此成为她心中深埋的秘密。 只是,越是可怕的秘密往往越是掩盖不住,这个秘密在这十年间终究是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翻出来。于是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做着同样的事情,将这个秘密掩埋,仿佛就像一个摆脱不去的轮回,她想停也停不下来。以至于,到她杀香姨娘的时候,心已麻木。 所以再次受到要挟时, 她其实并不意外。自香姨娘的尸体从叶府花园的湖中浮起来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这个秘密终是会被人知晓。 只是,这一次的对手是她无力抗衡的,她所能做的只能是顺从对方的要求,尽力去掩盖,去拖延,去保护她和叶四爷如今的一切, 哪怕为此杀掉叶阁老也在所不惜。 若问她是否后悔过,她最后悔的就是将叶四爷牵扯了进来。 她后来才知道,叶四爷早在青州对她一见钟情时就曾打听她的身份,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妓,知道她的欺瞒,他却依旧将她娶进了叶府,甚至为了他杀人。这本不是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会做的事,是她毁了他。 “四爷,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怪我吧?”叶四夫人又忍不住问。 “出什么事了?”叶四爷的语气有些沉,这十年来,他已因为叶四夫人的秘密而变得十分敏感,叶四夫人稍有不对劲,他就会往不好的方向想。 “没有。”叶四夫人轻轻摇头,“我只是害怕。” “放心,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叶四爷握紧了叶四夫人的手。 叶四夫人笑了笑,她扫了一眼东席上的宾客,直觉那个与自己碰头的男人的主子一定在这些宾客里面,她却猜不出是谁。她又看向上首正被一众儿孙围着的叶阁老。叶阁老对叶四爷有生养之恩,并非从前死去的那些没什么相干的人。 杀了叶阁老,叶四爷真的能原谅她么? 叶四夫人暗暗咬牙,决心已下,再多想也无用。她相信叶四爷这般爱她,他会明白她的。 这些年来叶阁老一向待她很好,从不责怪她生了两个儿子都天生痴傻,她心里对他也是充满感激的。但这些都比不过她与叶四爷的幸福,和她想留住这份幸福的决心。 大戏楼门外,姬渊听着耳边那吹奏着《广陵散》的箫声,忽然问曲小姐道,“你知道《广陵散》的另一个名字么?” “你是说《聂政刺韩王曲》。”曲小姐回答。 因《广陵散》流传下来的曲谱中有关于刺韩、冲冠、发怒、报剑等分段,所以古来便将《广陵散》与《聂政刺韩王》视作是异名同曲。 “可当年聂政本要刺杀的并非是韩王。”姬渊看着被子孙簇拥着的叶阁老,沉声道,“聂政感严仲子知遇之恩,刺杀严仲子政敌韩国国相侠累,侠累闪避时抱住了韩王,才连累韩王中聂政一剑,是以有了‘聂政刺韩王’一说。” “什么意思?”曲小姐一楞,她并不明白姬渊话里的意思,可姬渊的脸色太严肃,严肃得让她也忍不住跟着他向着叶阁老看去。 “有人要杀叶阁老。”姬渊回答。内阁首辅就等同于国相。墨紫幽最开始吹奏那变了调的《笼雀》不是在向他求助,而是在警醒他,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在这叶府,又是在现在这般时候,墨紫幽突然改奏这《聂政刺韩王曲》,姬渊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猜错墨紫幽要传达的意思。 他与她之间,就是有这种说不出来的默契。 “是谁要害我外祖父!”曲小姐大惊失色,“他们要如何下手?” 对方要如何下手,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姬渊皱着眉头盯着叶阁老看,叶大夫人正让下人端上一壶酒来,让一众年幼的孙子辈和曾孙辈排成几排,一人手中拿一只小酒杯,满上酒后再一起上前向着叶阁老跪地祝寿后,请叶阁老饮酒。 突然,箫声在这一瞬间又变了,变成了一曲汉乐府旧调《将进酒》—— 大戏楼里,叶阁老看着聚焦在自己面前一众儿孙,还有那跪了几排的年幼的孙子和曾孙,思绪杂乱难平,始终挣扎在退与不退之间。 若是为了子孙福祉,为了叶家长久,他是该退。但考虑到江山社稷,他又无法就此放手,明哲保身。 他终是在心里长叹一声,世间安得双全法。 “请祖父(曾祖父)满饮这一杯,”一众幼童一起举着小酒杯向着叶阁老行礼,齐声道,“祝祖父(曾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这一众幼童里有几个说话还奶声奶气,跪都跪不太稳。叶阁老看着他们,忽然又想,若是他当真退了下来,卸去一身重担,想来他以后也能有大把的时间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 可若楚玄失败了,若是他朝朝野乌烟瘴气再难濯清,他会否后悔,后悔今日的退缩,后悔自己没有咬牙再搏一把。 戏台上,众人正在唱:“国正万方宁,雨顺风调,四海欢庆。只是我老去不能,恐徒尸负乘,我思省多感你谬加福荫,多感你泽长源正……” 只是,他终是老去不能,病体难支,恐是难以达成所愿。若想福泽绵长,当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就只能退。 叶阁老沉默地伸手接过跪在第一排第一个的孙子手中的酒杯,并未察觉在这东席的宾客间,有好几个人都专注正盯着他手中那杯酒瞧。 萧镜之,墨越青,武阁老,楚宣,还有叶四夫人,他们都在等着叶阁老饮下那杯酒。叶四夫人在叶大夫人备的那整壶酒里下沾之即死的□□,这样做无论叶阁老先喝下哪一杯酒都必死无疑。 看着叶阁老举起那杯酒,武阁老和楚宣的唇边同时露出一丝笑意,一旦叶阁老倒下,叶四夫人就会提出让众人搜身,只要从墨云飞身上搜出□□,那墨家谋害叶阁老的罪名是怎么也逃不了,之后只要他们再动点手脚制造些证据,不怕不能将墨越青置于死地。到时候,武阁老便能坐上首辅之位,成为百官之首。 看着武阁老和楚宣脸上的得意之色,萧镜之和墨越青的眼中也同时露出讥讽之意,他们正等着之后的陷害大戏,等到事情一团混乱时,他们再揭穿此事的真相。待到那时,皇上震怒,必然降罪武阁老和楚宣,甚至会让武阁老为叶阁老偿命,而楚宣纵然不死,也会声名扫地,受尽唾弃,再与皇位无缘。这金陵城中的皇子里可就再无人能与秦王楚烈抗衡。 叶阁老缓缓举杯近唇,就在萧镜之等人屏息凝神等着他将那杯毒酒喝下去的一瞬间,一只素手忽然从旁伸了过来,一把夺过叶阁老手中的酒杯。 众人都是一怔,就见曲小姐拿着那杯酒笑道,“外祖父近来身体不好,舅舅舅母们怎么还能让他喝这么多酒,还是我来代饮吧。” 这一下变故突起,萧镜之。墨越青,武阁老,楚宣四人同时皱起了眉头。 “你还知道关心我!”叶阁老见到曲小姐就想起她联合外人算计自家人之事,顿时没好气道。 “我何时不关心外祖父你了,我这不是自愿代外祖父饮酒么。”曲小姐顿时向叶阁老讨好地笑道。 “父亲,你身体不好?”叶大夫人关心地问叶阁老道。 “表姑娘莫要胡闹,祝寿酒自然该寿星翁喝。”叶四夫人却是同时对曲小姐道。叶四夫人从前对曲小姐也算挺有好感,觉得她不拘泥世俗礼教,敢爱敢恨。但自从因为曲小姐摆那场对台导致叶府里那四具尸体公之于众后,她就对这喜欢胡闹的曲小姐深为厌恶。如今曲小姐居然又跑出来坏她的事。 那杯酒若是让曲小姐喝了,她必死无疑。可她一死,叶阁老就死不成。不仅死不成,他还会知道有人要害他,必然会变得警觉。到时候,那个要挟她的人若逼着她再向叶阁老下手一次,可就不容易得手。这世上很多事往往都是多做多错,若她动的手脚太多,难保不会被叶阁老察觉异常,真到那时候,她多年努力,多年苦守的幸福就会毁于一旦。 曲小姐听了叶四夫人的话怔了一怔,又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叶四夫人,突然笑容变得更深。她举着那杯酒走向叶四夫人,对叶四夫人道,“外祖父既然身体不好,我们做小辈的自当体恤,该替他承受的就得受,难道四舅母不这么认为?” 叶四夫人笑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谁知曲小姐却是把那杯酒举到她面前,笑道,“四舅母不回答想来是认同我了,那这杯酒由四舅母代外祖父喝了可好?” 叶四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有几分苍白,她怀疑曲小姐是否是看出这酒中有问题,所以故意胡闹。可看着曲小姐那天真的笑容,她又无法确定。就算曲小姐知道这酒有问题,又怎么能确定是她下的手? “四舅母不愿意喝?”曲小姐看着叶四夫人笑着将手中的酒杯转了个方向,递到叶四爷面前,道,“那四舅舅代喝也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剧情改成这样发展,比较合理一些。。。其实我最开始的大纲定的就是叶四夫人谋害叶阁老,但是因为后来我为了加快剧情,弱化了叶家内斗的部分,就想把这里改了,后来纠结一下,还是按原定的来写吧。 关于《广陵散》据说是源自民间的《聂政刺韩王曲》,曾经可用琴,筝,笙,筑来奏,但是流传下来的只有琴谱。不过能用笙来奏,我想应该也是有箫谱的。 《将进酒》最出名的就是李白作的那首,我很喜欢。不过《将进酒》本就是乐府旧题,属于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所以用箫来奏也是可以的。 第105章 叶四夫人看着递到叶四爷面前的那杯毒酒,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尽。 叶四爷一楞, 还未回答, 曲小姐就咄咄逼人道, “四舅舅深受外祖父疼爱, 难道连这一杯酒都不愿意代他喝么?” 叶阁老看着曲小姐, 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曲小姐平日里虽然刁蛮任性, 但对长辈是一向尊重的,极少会有这般咄咄逼人之态。就算她已知叶四夫人和叶四爷所做丑事,可他还未开口处置那二人, 她也不该对他们如此无礼。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认为她是在胡闹,可如今不同。他心知自己这个外孙女平日里虽不显山露水,实则却是个心明眼亮之人,至少她看事情比叶府里许多人都明白。虽然他心中对她勾结外人,设计自家人极为恼怒,但他仍是明白,她所为的确是为了叶家好, 绝非是因为爱恋姬渊之故。 现在,他再看曲小姐的行为,顿时就知道事情有异,而那异常怕是就出在那杯酒上,出在他的四子与四儿媳身上。而那杯酒,他方才差一点就要喝下去。 叶阁老看着叶四爷,沉声试探道, “老四,你当真不愿意为为父饮这一杯么?” “孩儿自然愿意。”叶四爷不知酒中有毒,听叶阁老如此说,顿时就笑着伸手接过曲小姐手中那杯酒。 叶阁老的面色缓和下来,若是叶四爷愿意喝下那杯酒,那也许一切就真是曲小姐在胡闹。 曲小姐看着叶四爷举起那杯酒就要喝下去,她只是静静地沉默地看着,没有阻止,因为她知道有人会阻止叶四爷。 叶四夫人忽然装着立足不稳的样子,一下撞翻叶四爷手中酒杯,酒杯摔落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她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对曲小姐笑道,“我突然有几分头晕,不慎撞翻了这酒。” “无妨,这不还有好几杯呢。”曲小姐笑着又从身旁的幼童手中拿过一杯酒,递到叶四爷面前,道,“四舅舅都代外祖父喝了吧。” 叶四爷一愣,叶四夫人已抓紧了他的袖子,对着曲小姐强笑道,“我实在不舒服,表姑娘就放过你四舅舅可好,让他扶我回去歇息一下。” 曲小姐冷下脸来不说话,只是将那杯酒举在叶四爷面前,神态颇有几分强硬。 场面一时间冷了下来,叶四爷见曲小姐这般针对他的态度,早已察觉不对,众人也觉得曲小姐今天举止十分怪异。 就在曲小姐和叶四爷夫妻僵持不下时,正跪在叶阁老面前的叶四爷和叶四夫人的一双幼子突然同时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鲜血直喷在叶阁老身上的大红色官服下摆上,晕染出两片触目惊心的深红色血迹。 叶家诸人本正看着对峙着的曲小姐和叶四爷夫妻,这一下骤变猝不及防,都是猛地惊在那里。叶阁老垂头看着沾着自己孙子鲜血的衣摆更是怔怔反应不过来。 一直关注着叶阁老的武阁老,楚宣,萧镜之,还有墨越青却是在这两个孩子口吐鲜血的同时叹了一口气,今日这一场谋划终是失败了。 “娘,痛……痛……”那两个孩子已是倒在地上痛呼着□□起来, “弘儿!强儿!”叶四夫人尖叫一声,一下扑向自己的一双幼子。 “怎么回事——”叶四爷也扑过去,抱起自己的小儿子,张口还来不及叫大夫。那两个孩子已是满口鲜血,脸色发青地叫了几声痛就抽搐着在叶四爷和叶四夫人怀中断了气。 “怎么会这样——”叶四爷抱着自己断了气的幼子楞了一楞,这猝不及防的骤变让他茫然无措,他仰头看着周围众人,不停地重复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正好这时,永平伯夫人扶着叶阁老夫人从西席过来,叶阁老夫人就看见自己的两个孙子死在叶四夫人和叶四爷的怀中,顿时就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软软就要倒下去。叶家的几名女眷连忙手忙脚乱地冲上前去帮着永平伯夫人将叶阁老夫人扶到一旁坐下。 这一下□□,不只惊住了叶家人,也惊到了东席上的宾客,众人都是瞪大眼睛看着这里。只有楚玄看了曲小姐一眼,又皱眉看向大戏楼外。 大戏楼外,姬渊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戏楼里的一切。他又转头看向那观景楼,观景楼上箫声依旧,墨紫幽始终在重复着吹奏着《广陵散》与《将进酒》。 今日这一出当真是意料之外。只差那么一点,若无墨紫幽的箫声提醒,一切就无可挽回。 “怎么会这样——”大戏楼里,叶四爷扭曲了面孔还在四顾向着众人问道。 “他们自己喝了手中的酒。”曲小姐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孩子身旁落下的空酒杯上。 想来是这两个痴傻的孩子贪吃又不懂事,就趁着曲小姐与叶四爷夫妻对峙时,偷偷将手中酒杯里的酒喝了。 “酒里有毒。”曲小姐叹息道,她也实未料到会生出这样一场变数,心中不免唏嘘。 叶家诸人和席上宾客脸色都是一变,全都向着叶阁老看去,这些孩子手中的酒有毒的话,方才叶阁老若是喝了—— 一时间,整个席上鸦雀无声,只余那戏台上《满床笏》里的声声戏词在唱,“……盈廷。剑佩玉珂鸣,朝罢归来,班彩相映。爹爹请上,待孩儿们拜寿……” 那一众生旦似乎毫不在意这席间的变故,依旧在齐声唱着那比喻着福禄昌盛、富贵寿考的戏文,“……喜得福禄寿康宁,安享遐龄……” 这本是极应景的戏文,在现在听在耳中却令人觉得那般讽刺。 戏台上,正演到汾阳王郭子仪的一众孙子向他拜寿,作旦念作道,“祖公公请上,待孙儿们拜寿。” 听见这一声念白,叶阁老的手抖了一下,他依旧垂着头看着自己身上正一品官服的下摆上那成片的血迹,那是他亲孙儿的血迹。 戏台上,生扮作汾阳王郭子仪含正笑道,“罢了。” 罢了。叶阁老在心中同时叹息一声,他抬眼扫了一遍叶家诸人,最后目光落在抱着死去的孩子的叶四爷和叶四夫人身上。 戏台上,一众生旦还在唱:“祥荫。赖教养成全孩稚,蒙圣眷把状头错订。无穷喜,满门紫金笏纵横——” 好一个满门紫金笏纵横。叶阁老在心中苦笑,他宦海沉浮多年,也经历过数次暗杀,但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是自己家人对他下毒手。 一个大家族往往是从内部开始腐朽与崩塌,最终没落。 照如今的情势看,叶家怕是不用旁人下手,自已会先从内里开始崩溃。 家不齐何以平天下,叶家今日之祸何尝没有他失察之过。 养不教,父之过。终是儿女债。 他顿时满心颓然,萌生了辞官退隐之意。 “是谁下的毒!是谁!”叶四爷抱着自己死去的孩子已是泪流满面,他猛然转头怒视着叶大夫人,“大嫂!酒是你备的!” “不,不是我——”叶大夫人脸色苍白地摇头,“这酒可过了好多人的手!” “是你,一定是你——”叶四爷神情疯狂地站起身,抱着自己孩子的尸体就要去撞叶大夫人,叶大夫人已吓得面无人色。 “不是她。”曲小姐却是一下拦在叶四爷面前。 “不是她是谁!”叶四爷已是理智全失,他又瞪着曲小姐,他不是傻子,曲小姐方才咄咄逼人地要他喝那些酒,显然是早已知道酒里有问题。“你说!是谁下的毒!是谁害了我的孩子!” 曲小姐的目光落在抱着自己长子的尸体目光呆滞的叶四夫人身上,叶四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怔之下又脱口道,“不可——” 他的声音却又生生卡在喉咙里,守了叶四夫人的秘密近十年,只要事关叶四夫人他早已变得十分敏感。如今再一回想方才叶四夫人的举动,他顿时就信了。他怔怔看了叶阁老一眼,叶阁老正满脸失望地看着他,他又看向叶四夫人,问,“为什么?” 其实不用问,他也大约能猜到原因。叶阁老待叶四夫人一向不错,叶四夫人无缘无故不可能对叶阁老下手,除非是叶阁老知道了叶四夫人的秘密,或者是她受人威胁才如此为之。而这样的事情,这十年来,他们已经历过太多次。 “是你——”叶四夫人被叶四爷问的一惊,她抱紧了自己长子的尸体,转头看向曲小姐,恨恨道,“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没注意弘儿和强儿喝了毒酒!是你!都是你害了他们——” “那你希望谁喝了这酒?”曲小姐冷冷地俯视着叶四夫人,反问道。 叶四夫人一楞,有几分惊慌地看向叶阁老,叶阁老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她方才所言,等同于坐实了自己下毒之事,在场的叶家诸人都已变了脸色。 “是你害了你的孩子,你明知他们痴傻不懂事,却偏要利用他们来害我外祖父,你让他们拿着毒酒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点!”曲小姐又冷冷道。 虽然她知道叶四爷与叶四夫人之事,但到底是一家人,她先前也并未想到会是叶四夫人向叶阁老下的手。可叶四夫人不该阻止她喝那杯酒。叶大夫都知道先关心叶阁老的身体,叶四夫人却只惦记着她手中的酒。她方才说要代叶阁老喝酒不过是一句戏言,是叶四夫人太沉不住气。 “不,不是我,不是我!”叶四夫人楞了片刻,又抱着长子的尸体拼命摇头,像是不能接受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这件事。她猛站起身,抱着自己长子的尸体一步一步逼近曲小姐,满眼都是怨愤之色,固执道,“是你!是你这个贱丫头害了他们!” 若非曲小姐摆的那场对台戏,她的秘密也不会暴露,她也不会受人威胁给叶阁老下毒,她的一双幼子也不会中毒身亡。 如今一切已是无可挽回,她下毒之事已然为众人所知,她的秘密迟早保不住,叶四爷杀人之事也瞒不了,她的一双幼子又都死了。 她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的错事,好不容易才维持了近十年的幸福,却在这一昔破碎。 她不能承认自己是毁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承受不了这个过错,必须由别人来承担。 一瞬间,叶四夫人突然尖叫一声,竟是带着一脸同归于尽一般的决绝之色扑向曲小姐。 叶家诸人大惊失色,正要去拦叶四夫人时,曲小姐却是不闪不避,扬手狠狠一记耳光打在叶四夫人脸上。这一记耳光打得极狠,叶四夫人竟是立足不稳,抱着长子的尸体跌倒在地。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错,是你做了恶事才会报应在你的孩子身上。”曲小姐冷冷道,“他们也真是可怜,生来竟是替父母受过的。” 曲小姐这两句话是一语双关,别人也许不明白她所指,叶四夫人却是想到了。其实她想到了自己这两个孩子天生痴傻,也许就是老天爷给她的报应。 有时候午夜梦回时,她也曾梦见自己品尝自己种下的恶果。只是,她绝没有想到这最终的恶果会是如此,会是她的一双幼子死在她自己手中。 她真的无法承受,无法承认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过错,只能用怨毒的目光固执地瞪着曲小姐,又想再度跳起来扑向曲小姐,“不是我,是你——” “够了!”一直沉默的叶阁老却是冷喝一声。 叶四夫人起身的动作一瞬间僵住,她转过头,就见叶阁老沉冷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她一瞬间不由得就觉得心虚。 “老四,今日这酒中之毒你可知情?”叶阁老却是转头沉声问叶四爷道。 “孩儿不知。”叶四爷顿时就向着叶阁老跪下,他看了一眼身旁坐在地上的叶四夫人,又哽咽道,“父亲,夫人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还请父亲看在弘儿和强儿的——份上,原谅她。” 叶阁老想不到,到了此时叶四爷居然还惦记着用一双幼子的死帮叶四夫人求情。他方才因叶四爷的回答而稍感宽慰的心又冷了下去。他又问道,“老四,我再问你,若是你知情,若是她要你杀我,你会不会下手?” 叶四爷一怔,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若是叶四夫人要他杀叶阁老,若是叶阁老危及了他与叶四夫人之间的幸福,他是否下得了手? 他扪心自问,竟是找不到答案。 可他知道他现在必须给予叶阁老否定的回答才能自救,才能救叶四夫人。他抬眼望向叶阁老,就见叶阁老那双老而矍烁的双眼正深深地看着他,看得他忍不住又低下了头,本已到了口边的否定之言,不知为何却是说不出口。 “想不到,我还养出了一个情种。”看着沉默难言的叶四爷,叶阁老冷笑了一声,更是觉得心灰意冷,他道,“你为了一个青州雅妓,不仅甘愿以妓为妻,还为她杀人灭口掩盖秘密。如今,竟是连轼父都能做得出来。” 叶四爷猛抬头看向叶阁老,叶四夫人抱着长子的尸体浑身一抖。 听见叶阁老所言,武阁老,楚宣,萧镜之,墨越青四人同时皱起了眉头,他们没有想到叶阁老居然已经知道了叶四夫人身上的秘密。 叶阁老苦笑一声,忽然缓缓站起身,正了正冠服,对着满堂宾客郑重其事道,“诸位,我叶某人今日有一事要宣布。” 满堂宾客不知此时此刻,叶阁老要宣布何事,全都疑惑地看着叶阁老。 “我叶某人教子不善,竟让我幼子做出以妓为妻,杀人害命之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我叶某人连齐家都做不到,何谈治国平天下,何堪首辅重任。”叶阁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颓然,他叹息一声,“明日,我将上书皇上,辞去首辅一职——”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两章我都稍作了修改,加了《满床笏》的戏文穿插来修饰,没大影响可以不用重看。我最初定的大纲是姬渊劝叶阁老退了之后,为他唱了一出《满床笏》,不过现在剧情改为由家中□□,一双孙子的死来刺激叶阁老隐退,感觉这样比较合理。 恢复日更,但是字数不一定能粗长,接下来有点忙。。。。。 《满床笏》“满床笏”是一个典故,说的是唐朝名将汾阳王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皆来祝寿,由于他们都是朝廷里的高官,手中皆有笏板,拜寿时把笏板放满床头。 之前找这个本子找得我吐血,最后只找到民国时流传下来的尺工本。。。。 第106章 叶阁老此言一出,东西两席的众人都是安静了一瞬, 然后就如同往滚烫的油锅里泼了一匙水一般炸开了锅。叶阁老身任首辅多年, 一向兢兢业业, 忧国忧民, 如今却突然说要辞官退隐, 如何能不让众人惊讶。 一时间, 清流官员纷纷痛声劝说叶阁老收回此念,而叶阁老的那些政敌们都是面露惊疑之色地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怀疑着叶阁老突然有此一言到底是有意试探他们, 还是当真有此退隐之心。特别是墨越青和武阁老,二人心中都是一时喜一时忧,生怕叶阁老这一番话是酒意上头,心血来潮,回头睡一觉又反悔。 就连叶阁老除了叶四爷之外的另三个儿子都是惊诧莫名,叶大爷忍不住出言问叶阁老道,“父亲,孩儿知你今日受此打击, 难以承受,可也不必——” 叶阁老却是抬起手制止叶大爷的话,也制止了那些劝说他收回念头的官员们。 一时间,东西两席又是一静。 叶阁老看着那些一脸忧急地看着自己的清流官员们,在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这一退会有什么后果。一旦他退下来,这些官员只怕大多数会被贬的贬, 外放的外放,能留下的只是极少数。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能让他们如他这般暂时先避开这一段的风波,保下朝廷的中坚之力。 他又把目光转向楚玄,楚玄正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用他那双清冷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眼中写满了承诺与坚定。倘若楚玄真的能做到他对他的承诺,那么有朝一日,这些保下来的中坚之力必会再次重回金陵朝堂。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死去的两个孙子身上,他官袍的下摆还染着他们的鲜血。无论这两个孩子的父母如何,他们都是他亲手抱过疼过的,纵然他们天生痴傻,他对他们的喜爱也不比他对其他孙子的喜爱弱一分。 可他们还这么小就因为父母的过错枉死在他的寿宴上,而这一切何尝不是他失察之过。若是他能早点察觉叶四爷与叶四夫人所为,也许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这两个孩子就不会死在他的面前。 他连一个叶家都治理不好,又如何去治理整个魏国。倘若叶氏一族因着这些污糟之事在他手上崩溃,他又有何颜面再立身朝堂。 “我任首辅数年,却无一分功绩于朝廷,实在是器非其畴,尸禄负乘,愧对皇上,愧对天下百姓。”叶阁老满心颓丧地向众人道。 “叶阁老怎能如此说,你这些年来忧心国政,任劳任怨,事事敢为人先。这些我们大家都是在看眼里的。”一位官员说道。 “可这么多年来,我除了为自己空搏了一个直名之外,却是一无所为。”叶阁老笑了笑,“这终是我无能,首辅之位还是该由能者居之。” “可是——”那官员还要再劝。 “我心意已决,诸位就莫要再多言了。”叶阁老叹息一声,看向叶四爷道,“老四,是为父没把你教好,才让你做下这种种错事。” 叶四爷跪在地上垂着头,哽咽无语。他知道叶阁老为什么突然隐退,叶阁老是被他和叶四夫人所为逼退的。 “来人,去金陵府走一趟,告诉府尹叶府那四具尸体的凶手已找到,让他派官差来将四爷和四夫人押回去问审。”叶阁老淡淡下令道。 此言一出,东西两席又是炸开了锅,特别是叶家诸人全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四爷和叶四夫人。方才叶阁老说叶四爷“以妓为妻”“杀人害命”之时,众人都不是十分明白,如今一听叶阁老这话,至少“杀人害命”这一条是明白了。他们都没想到,金陵府查了数月的叶府死尸迷案真凶居然就是叶四爷和叶四夫人。 本正抱着自己长子的尸体呆呆发楞的叶四夫人一听这话突然就如同惊醒一般向着叶阁老磕头,哀求道,“老爷,一切都是我的错,与四爷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真的都是我——” 叶四爷转头看着拼命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的叶四夫人,心中一痛。十年前,他明知叶四夫人的真实身份仍是假作不知地将她娶进门时,真没有想到要守住她的秘密会是这般难,也未曾料到会有今日这样的苦果。 他又抬头去看叶阁老,叶阁老正低着头俯视着他。叶阁老那双老而矍铄的双眼中写满了了然,叶四爷知道他纵然辩解也是无用,他也不忍心真让叶四夫人一人扛下所有。他终是向着叶阁老拜下去,只是哽咽地叫了一声,“父亲。” 看着俯首认罪的叶四爷,叶阁老在愤怒之余也是万般痛心,这是他亲自教养大的幼子,一向温良心善,为何最后却会走到如此地步? 不过情之一字。 “你我父子缘尽于此。”叶阁老向着叶四爷摇了摇头,下令道,“来人,将两位小少爷抱走,替他们安排丧事。” 立刻就有下人上前来要将叶四爷和叶四夫人手中的孩子的尸体抱走。叶四爷将一直抱在怀中的幼子的尸首交给了上前来的下人,叶四夫人却是抱紧了长子的尸体怎么都不能松手。 那几个下人看了叶阁老一眼,就见叶阁老面色沉沉地向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顿时就用力去掰扯叶四夫人的双手。 “不,不要——”叶四夫人大声哭叫,“这是我的孩子——” “夫人,放手吧——”叶四爷却是对叶四夫人道。 叶四夫人楞住,叶四爷叹息一声,泪流满面地伸手拉开了叶四夫人的手,让下人把自己长子的尸首抱走。叶四夫人一下扑到叶四爷怀里,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今日我叶家出了此等丑事实在是令诸位见笑。”待两个孙子的尸体被抱走,叶阁老又伸手拿起一只酒杯,为自己斟满了酒向着众人举杯道,“还请诸位最后陪我满饮这一杯,今日这宴席便散了吧。” 众人都是一时默然,沉默地各自斟酒举杯,陪着叶阁老将这寿宴的最后一杯酒喝完。今日这场寿宴却险些成了丧宴,只怕叶阁老此生都不会愿意再回想起这一天。 最后,叶阁老放下酒杯,抬眼看向戏台,戏台上那一出《笏圆》已演至最末,一众生旦正在唱,“三多享尽人间庆。看笏满床头夺胜。玉札淋漓翰墨馨。” 好一个人间庆,好一个笏满床,衬着当前之景是那般讽刺可笑。 叶阁老自嘲一般地苦笑了一声,负手于背,离席独自穿过宴席,步入大戏楼外的夜色中。众人皆转头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他那一向挺拔的背脊,蓦然间竟有了几痀偻,显出令人心酸的沧桑来。 江山社稷都不曾让他有一分退缩,压弯他背脊的终是儿女债。 *** 观景楼上,墨紫幽始终在用紫竹箫反复吹奏着《广陵散》与《将进酒》这两支曲子,她不知道姬渊是否能够明白她所传达的意思,但她想要提醒于他,唯有这一途。 “这两支曲子你反复吹了这么久,不腻么?”楚烈在她身后问。 “秦王若是听腻了,可以远离到听不见的地方去。”墨紫幽将紫竹箫稍稍移开唇,冷冷道。 楚烈的目光沉了沉,张口正要再说,却是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大戏楼中有一道身影大步走了出来,一路远去。之后大戏楼里面的宾客便纷纷离开,全都往叶府的大门散去。他顿时就觉得诧异,若是叶四夫人得手,叶家人就应该叫来侍卫将整个大戏楼守住,不让任何人离开才对。因为叶阁老若是在宴席上饮下了毒酒,那么在场的宾客都应该有嫌疑。 怎么这会儿人却都散了? “寿宴似乎散了。”墨紫幽的唇畔有笑意一闪而过,如今这寿宴散得如此平静,想来叶四夫人是没有得手。看样子姬渊果然是明白了她要传达的意思。 事情既了,她便把紫竹箫系回腰带上,转过身就要下楼,楚烈却是突然在身后喊住她,“四小姐。” 她在楼梯口停住脚,回首看他,就见他目光沉沉如夜色下的一湾深潭,充满着危险的气息。他道,“四小姐可听说《广陵散》之曲还有另一个名字。” “秦王是说《聂政刺韩王曲》。”墨紫幽很平静地回视他,她并不打算否认和回避,掩饰反而显得她心虚。 “可是聂政刺杀的并非韩王,却是韩相侠累。”楚烈沉声道。 “那韩王也是倒霉,无缘无故受到波及。”墨紫幽淡淡道。 “四小姐,我希望是我猜错了。”楚烈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墨紫幽,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匪夷所思。墨紫幽是墨家人,一向与叶家无涉,她一个女子又不涉朝堂之事,何必要费尽心思,这般拐弯抹角地帮叶阁老。 可方才墨紫幽反复只吹奏《广陵散》与《将进酒》这两支曲子实在是极可疑。她为何便就挑选了这两支曲子,为何要反复吹奏?她是否是在提醒谁?倘若当真是墨紫幽用箫声提醒了某些人阻止叶四夫人向叶阁老下手,那么她提醒的又是谁? 他站在她身旁听了这么久的箫声,直到方才看见墨紫幽唇畔那快得如错觉一般的一丝笑意,他才稍稍有所明白。她所提醒的那个人如何能与她有这般好默契,能明了这曲中之意? “那秦王就自己慢慢猜,我先告退了。”墨紫幽一脸不在意地回转头,一步一步走下楼去。独留下一脸阴晴不定的楚烈一人站在顶楼沉思。 只是,她脚步虽然随意,心中却是满是警觉。她箫声中的提示那般隐晦,她都担心姬渊猜不出来,没想楚烈居然能猜得到。 看样子,她必须要小心谨慎一段时日。 *** 叶府里,前来贺寿的宾客渐渐散尽,金陵府尹接到消息,也立刻就派了官差来将叶四夫人和叶四爷押走审讯。待下人将大戏楼里的杯盘碗盏收拾干净之后,整个大戏楼里便只余下芙蓉班的人在收拾着行头布景。 姬渊站在大戏楼的戏台前正招呼着芙蓉班的众人收拾东西,忽然却看见有一人如幽魂一般独自站在大戏楼门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却是叶阁老。 姬渊微怔,又立刻笑道,“阁老大人为何又回来了?” “我刚刚写好了乞骸骨的折子。”叶阁老巡视了一遍空荡荡的宴席,淡淡道,“忽然就想再过来看看,看一看这曲终人散的宴席。” 待他明日将方才写好的辞官的折子递上去,日后他的身边,叶府之中就会如这宾客散尽的宴席一般冷清。人走茶凉,曲终人散是永世不变的定律。 但是散了也好,他也可以学一学徐太傅,好好清静地安享晚年。 姬渊沉默了片刻,今日这一场变故是他始料未及的,但终究他还是达到了目的。叶阁老退了,叶家保住了。只是这一场惊、变怕是在叶阁老心中划下了血淋淋的一刀,对他打击极大。这种伤痛与打击对于某些人来说也许无关痛痒,但对于重情之人来说却是永世磨灭不去的伤痕。 “皇上命我来为阁老大人唱戏贺寿,可今晚这寿宴上我却是一出都没登台,实在是有负圣命。”姬渊又笑了起来,看着叶阁老道,“不如,我现在给阁老大人你唱一曲?” “你唱吧。”叶阁老淡淡道,在知道姬渊是楚玄的人之后,他对姬渊便心平气和许多。 姬渊轻笑一声,张口唱了一支《寄生草》:“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注1】 他的嗓音如冰泉一般干净清澈,泠泠入耳,唱着这看似旷达隐世,却又满怀难平之意的曲子,颇令听者感慨伤怀。 一曲终了,叶阁老笑了笑,道,“好一个‘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他微微皱眉,目光充满探究地看着姬渊,问,“姬渊,你到底是什么人?” 身怀绝技却甘为戏子,长伴君侧却又是楚玄羽翼,这个生得太好令人不安的少年实在是个谜。 姬渊向着叶阁老谦卑地拱手行礼,淡淡笑答,“小人不过金陵城中一介伶人罢了。” 叶阁老笑了一声,终是不再追问,只是抬眼最后看了一眼冷清空寂的大戏楼,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决定不让男主透露自己身份,回头把见太后那章好好改一改。。。 【注1】《寄生草·饮》元代白朴(一说范康)所作,白朴一生未仕,看似遁迹世外,却又心怀家国。 第107章 叶阁老寿宴上的惊、变轰动全金陵城。一连几日,金陵城的百姓都在议论着叶四夫人和叶四爷所犯下的命案, 以及叶四夫人谋轼叶阁老之事。谁都想不到, 一向诗书传家的叶家居然会发生这等以妓为妻, 杀人害命之事,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叶阁老会因为一双孙儿的死突然决定辞官隐退。 叶阁老是难得的贤良之臣, 听说他要辞官退隐, 金陵城中都是一片惋惜之声。就连皇上也是压着叶阁老辞官的折子不明批复,连番派人至叶府劝说叶阁老收回此念。最终,是叶太后派宫人请皇上去了寿康宫一趟, 她躺在病床上泪流满面地请求皇上准了叶阁老辞官的折子,皇上才终于同意了。。 因叶阁老这突然一退,皇上惋惜之余难免就会回忆起他以往的种种好处,从前对叶阁老所怀有的怨气也都散了大半。他更是下旨加叶阁老太子太师衔,令其位列三师,又一连提拔了叶阁老三个在朝中任职的儿子,和在军中任职的女婿永平伯。 虽说叶家如今自是比不得叶阁老仍是首辅时的权势,但有皇上这恩待的态度在, 自然是无人敢轻易借着这个机会找叶家人的麻烦。叶阁老的那些政敌见叶阁老退了,再难成患,也便不再费心针对叶阁老,反而忙着各自掐架。这一场风波,叶家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了。 而叶四爷和叶四夫人也被判了斩刑,定在秋后处决。叶阁老在寿宴的第二日就开了祠堂,宣布将叶四爷和叶四夫人的名字从祖谱上划去, 但却将那两个死去的孙子的名字留了下来。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怕会是叶阁老心中一辈子的伤痛。 叶家之事和叶阁老隐退一事尘埃落定之后,内阁首辅之位毫无意外地落在墨越青的头上。墨越青此番虽然没有如他们计划中的那般,同时除去叶阁老与武阁老,但能当上内阁首辅,成为百官之首也算是意外之喜。一连两月,墨紫幽看见他,他都是满面春风的模样。 墨家人如今是得意得很,墨越青成了百官第一人,也算是位极人臣了。他的几个子女除了墨云飞之外这几日出门赴宴访友都是趾高气昂。特别是墨紫冉,自她得知墨越青和宁国公府总算是开始支持起秦王楚烈之后,她便心心念念地觉得自己一定能成为秦王妃。毕竟她再蠢也知道与墨家和宁国公府联姻,能让楚烈与他们两家的联盟更加稳固,而她就是唯一合适的联姻人选。 可不知为何,楚烈就是半点没动静。墨紫冉也曾去试探地问过墨越青,墨越青自然也认为若是他与宁国公扶了楚烈登基,皇后怎么都该出在墨家和宁国公府。宁国公府这一辈只有萧贵妃一个女儿,自然是无人可选。墨家目前算上墨紫幽却有三个未嫁的女儿,其中既是嫡出,又身具墨家和宁国公府两家血统的墨紫冉怎么都配得上楚烈。况且墨紫冉早就对楚烈倾心,更是为了楚烈闹得自己名声都不好,还惹怒了皇上。是以,于情于理,楚烈娶了墨紫冉都是最合适的。 偏偏墨越青再三暗示楚烈,楚烈却是半点回应都没有,他也不好死皮赖脸地逼着楚烈娶自己的女儿,便也就先将此事搁置,日后再作打算。 得知这个结果之后,墨紫冉气得又砸烂了一屋子的东西,差点还要豁出脸皮冲去秦王、府找楚烈问个明白为何不肯娶她。幸而被封夫人命人死命拦住了。墨越青和墨老夫人得知此事之后,气得不得了,只觉得墨紫冉为了个楚烈几乎疯魔了。全金陵城除了永平伯府的曲小姐,还有哪家小姐这般不顾脸皮上赶着追着男人跑的。永平伯都被曲小姐气得决定将她远嫁,日子都已经定下了。 永平伯在朝廷那是什么地位,墨越青如今在朝中又是什么地位,永平伯都丢不起这个脸,难道他墨越青丢得起。况且,墨越青心里是明白的,无论楚烈现在是缘于何故不肯娶墨紫冉,可将来为了定他和宁国公的心,楚烈迟早是要娶墨紫冉的。墨紫冉不该如此心急,也不该如此不顾及墨家和墨越青这个新任内阁首辅的名声。 是以,墨越青又故伎重施,绝口不提与秦王联姻之事,反而让墨老夫人继续利用蒋金生给墨紫冉好看。 那蒋金生也是个天生缺心眼的,见墨紫冉嫁给楚烈之事方才有了点动静又很快息了声,便认为此事是黄了。墨紫冉如今的名声这般不好,在金陵城除了楚烈之外怕是不好找到好人家,果然是要便宜他的。又加上他一向知道墨老夫人看重蒋家,一心想让蒋家与墨家再结亲,如今蒋兰青是嫁不成墨云天,那他娶了墨紫冉不是正好。 于是,他便天天纠缠墨紫冉,只要墨紫冉在府中哪里走动,他一得到消息立马就赶过去。烦得墨紫冉索性日日躲在自己的蕙兰轩里不出来,更是悄悄求墨云天帮忙狠狠教训一下蒋金生这个癞□□想吃天鹅肉的。 让墨紫冉意外的是,一向疼爱她的墨云天却是难得的不肯帮她。她不知,墨云天如此是知道这是墨越青想要教训墨紫冉,他不想逆墨越青之意。自从上次墨越青的书房失窃之后,墨越青就待他十分冷淡。 原本墨云飞还以为只要过上一段时日,他在墨越青面前好好表现便会好了。哪知这段时间来,无论他如何讨好墨越青,墨越青依旧继续疏远他。这令墨云天十分苦恼,特别是如今墨越青已是内阁首辅,若墨越青肯花心思为他铺路,他用不了几年便可登上高位。 但墨越青成为首辅之后,大力提拔了自己一干亲信和门生故旧,也免了墨云天观政一年,将他安排进工部做一个小小的主事,却每每在人前只夸赞自己幼子墨云飞,从不提及他,丝毫无大力为他铺路之意。 要知道,从前墨越青可是一向看墨云飞不顺眼,反而时常将墨云天挂在嘴边夸赞。如今情形竟是倒了过来,墨云天便觉得墨云飞小小年纪这般心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讨好了墨越青,甚至怀疑是否是墨云飞在暗地里离间了他与墨越青之间的父子之情,才导致墨越青突然冷待他。毕竟,他与墨越青感情疏离便是从墨云飞去看龙鱼落水开始。故而他近来见到墨云飞都没好脸色,冷言冷语地挑墨云飞的刺。 幸而,墨云飞本就不怎么在意墨云天这个哥哥,小小年纪心却大得很,丝毫不把墨云天的臭脸放在心上,最多见到墨紫幽时吐槽两句。 这日,封夫在午膳后派了人来请墨紫幽,墨紫幽在看望过仍在昏迷的侍剑之后,便留下飞萤照顾侍剑,带了银衣去了于归院。 因墨越青近来对墨云飞管教得越加严厉,墨紫幽到于归院的时候,墨云飞正在上学,她便直接去了封夫人的屋里。 封夫人正坐在榻上看着账本,一见到她便招手让她到榻上坐。墨紫幽坐下之后,封夫人又让人给她上茶,之后屏退下人,独留墨紫幽一人在屋里,才道,“今日蒋家送信给老太太了。” “既然会让伯母你知道,难道信的内容与封家有关?”墨紫幽端着茶碗喝了一口,问道。 “是有点关系。”封夫人笑了笑,对墨紫幽道,“蒋家近来在生意上屡屡不顺,连同上一次的损失,亏空十分严重。偏因为你伯父上回气得狠了,不肯再管蒋家之事,墨家的产业如今又都是我在打理,蒋家人便不敢来求墨家。结果蒋家老爷居然挪用了浚修河道的公款来做生意,想先挣一笔再还回去。哪想到不仅钱没挣到,反而还把这笔款项亏了一半。” “既然蒋家写信来说这事,想来是被人发现了?”墨紫幽挑了挑眉问。 “是啊,所以蒋家现在要赶在朝廷追究之前把这笔款项填上。”封夫人淡笑道,“可蒋老爷本就是因为蒋家缺钱才动了这笔款项的主意,而且这笔款项已被蒋家亏了一半,如今哪里还有足够的钱来填这个空缺。蒋老爷这才求到老太太这里来,希望向墨家借钱。” 但墨家的产业生意如今都交由封夫人管着,墨老夫人拉不下脸面求封夫人,况且蒋家需要的数额巨大,封夫人也不可能做主,墨老夫人便请了墨越青到福寿院说话。 “你伯父自是大发雷霆,但他如今身为内阁首辅,蒋家捅了这么个篓子恐被有心人利用,自然是要帮的。所以方才他便让我调出一笔钱来。”封夫人道。 “蒋家需要多少钱?”墨紫幽问。 “三十万两。”封夫人回答。 “蒋家还真是了不得。”墨紫幽笑了一声道,“国库一年的税收也不过三百万两白银,这蒋家居然这么大胆,一吞就是三十万两。伯父想必是气得狠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回归一下宅斗,女主该慢慢收拾墨老夫人了。今天忙着修改另一本,所以比较短小,莫嫌弃。。。。 第108章 “他自然是气得不轻,当场就将那来送信的蒋家侄儿大骂了一顿。”封夫人摇摇头, 犹豫了一下又问墨紫幽道, “你当初让我嘱咐我父亲趁着你伯父不管蒋家的时候, 使劲给蒋家的生意下绊子, 可是已料到了这个?” “我又无先见之能, 如何能预料得到。”墨紫幽淡淡笑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今蒋家在生意上与封家、墨家拆了伙,正是封家报复蒋家的大好机会。墨紫幽自然是早早嘱咐了封夫人不要放过这个好机会,好好地教训教训蒋家。只有蒋家实在没办法来向墨家和封家低头, 那么墨老夫人才会因此而向封夫人低头。 封家先前受了蒋家不少气,自然是照做了。有了封家在生意上给蒋家下绊子,蒋家便做什么都不顺,越做越亏。其实自上次跟着封家投机亏了大钱之后,蒋家若是老老实实将部分产业变卖来填补亏空,也不会如此。偏蒋家人一来好面子硬撑着不肯缩减产业,二来觉得墨家说是不管他们,但有墨老夫人在, 危及时刻墨家还是会出手蒋家的。于是才会到如今地步。 大约也是抱着有墨家撑腰的心理,蒋家老爷才敢这么大胆,贪污了这三十万两修浚河道的公款。蒋家老爷做州同知分掌的是水利,无论前世今生他在官场上都仗着墨越青胡闹了不少事情。 前世他就曾做过挪用修浚河道款项之事,只是前世蒋家在生意上并未遭逢这样大的挫折,蒋家老爷那一次贪污金额不算大,墨越青轻易就压下去了。不过人都是恶习难改的, 所以这一次蒋家急难之下,蒋家老爷就如前世一样动了歪心思,墨紫幽一点都不意外。 如今墨越青又是首辅了,不知有多少人想走蒋家的门路攀附上墨越青,蒋家老爷的胆子自然越发的大。却不想才玩一次火偏就有那不长眼的人察觉了,蒋家老爷只好来求墨越青收拾残局。 只是蒋家老爷这么快就作死,倒是给了她一个好机会。 “我父亲几次写信来都夸你眼光独道,很有做生意的天分,可惜你生为女子,只能屈才在闺阁之中。”封夫人颇有几分惋惜道,“上回你让我建议父亲往漕运上发展,正好朝廷新修的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竣工,幸而我们家听了你的建议早有准备,借着这股东风还真是挣了不少。” 柴胡的价格早已回升,封家已经将上次悄悄屯积和低价收购墨家、蒋家的柴胡全都卖了出去,完全补回了先前的亏损之外,还大挣了一笔。墨紫幽早知那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会在今年竣工,之后南北货运走水路要比走陆路顺畅便捷,便建议封家尝试发展一下漕运。有墨越青这个姻亲在,官府也不敢卡封家的货船,封家做起漕运来自然比那些没有背景的商贾更便利许多。 “我的建议有用便好。生为女儿身也没什么,总也会有我自己的出路。”墨紫幽笑了笑道。 听墨紫幽这么说,封夫人顿时就想起她如今实在不太好的名声,叹息道,“也是你伯父和你祖母误了你,鬼迷心窍居然同意让你去给那西狼王子做妾,结果闹到如今这般,实在是害苦了你。你也十四了,该是说亲的时候,可如今在金陵城你想找人家怕是不容易。我家中有几个侄儿都极不错,若是你不嫌封家是商贾之家,不如考虑一下嫁去江北。” 墨紫幽一怔,封夫人这是想让她嫁去封家。封夫人善待于她,依她如今的名声嫁去封家也许是最好的出路,只可惜她心中已有了别的打算,并不想在亲事上费神。她便笑着推脱道,“二姐姐和三姐姐都还未订下呢。” “虽然你在家中行四,但你是二房的,比紫冉和紫薇先订下也没什么。”封夫人淡笑道,“以你的品貌才情,嫁去封家是委屈了你。不过既是我家,你嫁过去必然是不会受半点委屈的。” “伯母说哪里话,嫁去封家是伯母替我考虑得周全,如何算得上委屈。”墨紫幽摇头道,“只是伯母知我心事,心事未了,我是断不会考虑这些的。” 封夫人见墨紫幽如此,便也不多劝她,只是叹息一声道,“罢了。” “伯母今日叫我过来,只是为了说蒋家的事情?”墨紫幽问。 “这个。”封夫人拿出一封信交给墨紫幽。墨紫幽要打开看,她却制止了,“这是我父亲前几日写给我的信,这封信和信里附的东西有些特殊,你替我收着,但绝对不要打开。” “是什么东西让伯母你这样谨慎?”墨紫幽顿住手问。 “并非我不信任你,”封夫人只是笑道,“只是有些事你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处。” 墨紫幽微微凝眉,她虽然好奇,但还是尊重封夫人并没再追问,只是将那封信收进了怀里。毕竟无论是谁,无论是哪个家族都会有一些不想让他人知道的秘密,若是与她无关,她也没必要追根究底。 “麻烦你了。”封夫人笑着向墨紫幽道谢,“想来想去,还是交托给你保管我最放心。” “不过一点小事,伯母无需介怀。”墨紫幽笑道。 之后,她又同封夫人闲话了两句,便回了东小院。回到东小院后,她先找了一个隐秘的位置将封夫人交托她保管的信收藏好,到了晚上却是独自一人悄悄出了墨府去了姬渊的梨园。 她如今去梨园已无需从正门请人通报,只需要悄悄至梨园与墨府相邻的那面墙所开的角门敲上三长两短的暗号,便会有人为她开门,而这暗号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上一种。 夜色下的梨园有一种迷离的美感,亭台楼阁,玉湖曲桥,花树山石都笼罩在一种朦胧之中。墨紫幽只在白日来过一次梨园,其它都是在夜晚来访。她一路熟门熟路地往姬渊住的小楼走去,隐隐可以听见数人唱曲的声音从前院传来,生旦净末丑,唱词迤逦,在这夜色幽幽间听来,颇有一种缥缈又诡异之感。 小楼里今夜难得没有琴声,姬渊正倚在二楼的美人靠上执一只白玉酒壶对月饮酒,远远看见墨紫幽在夜色中娉婷而来,他顿时就懒懒笑了,“四小姐真是好久没来见我了,我空虚寂寞得只好借酒浇愁。” 墨紫幽在小楼下停住脚,仰起脸看向姬渊,笑道,“难道你不是因为你的红颜知己明日便要远嫁,才在这里暗自伤怀?” 永平伯府的曲小姐明日便将远嫁去江北。 “我的红颜知己从来只有四小姐一人,何来他人。”姬渊冲着墨紫幽抛了个媚眼。 “真是无情呐。”墨紫幽边说着边缓缓上楼,“曲小姐要是听见了怕是要伤心的。” “终于得偿所愿,她想是开心的很,哪会为我伤心。”姬渊转过身,看向走上楼来的墨紫幽,装出一脸委屈地道,“说起来,你曾经还误解是我害得她名声扫地,被迫远嫁。” “难道不是你故意要让人误解的?”墨紫幽浅浅一笑道。 这实在不能怪墨紫幽从前对姬渊的成见那么深,是姬渊自己放浪形骸,总是引发许多误会。谁能想得到,曲小姐其实是有意利用他来坏了自己的名声,好达成下嫁给她那个出身商贾的儿时玩伴的目的。 “他人的误解,我从不在意。”姬渊看着墨紫幽,哀怨地叹息道,“但若是四小姐误解我,我可是会伤心的。” 他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凤眼在醉意微熏之下更显得情意浓腻,墨紫幽险些要被他看得经受不住,便强行转移话题道,“我今日来,是来给你送礼的。” “什么礼?”姬渊懒洋洋地靠在美人靠上问。 “蒋家老爷在任上贪污了三十万两白银的修浚河道公款。”墨紫幽淡淡道,“秦王近来不是和七皇子越掐越凶了么,你再帮他们加把火吧。” 墨越青担任首辅的这两个月来,楚烈一党和七皇子楚宣一党斗得越发厉害,双方都是奇技百出,不由余力地互相捅刀,皇上都被闹得十分头疼。 不过他们这么斗也算是有点好处,只少无论是哪一方,现在都不敢轻易犯错让对方抓到把柄。是以,叶阁老虽然退了,朝廷也并未一下子就闹到乌烟瘴气的地步,无论是墨越青还是武阁老都还是相当收敛的。剩下一个韩忠因有楚玄和姬渊的安抚,倒一时还算安静。 而楚玄依旧在做一个闲散王爷,在楚烈和楚宣未分出胜负之前,他最好是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赋闲便是对他自己最好的保护。 “我最近还觉得七皇子和武阁老做事越来越不得劲,总是碰不到秦王和你伯父的痛处,你就送了这么好的一个消息来,真是深知我心。”姬渊的笑容渐渐加深,“看样子又有好戏看了。” “但是这个消息目前还只有墨家的人知道,自上次叶阁老寿宴之后,我最近白日出门时总觉得有人盯着我,所以你向七皇子和武阁老透露这消息时,最好别让人觉得是从墨家泄露出去的。”墨紫幽稍稍蹙眉,她猜到盯着她的人是谁,只怕是上次叶府之事楚烈对她疑心未去,但又不能肯定,所以才派人盯着她。故而她近来才极少到梨园来,就算来了也是很小心。 “需要帮忙么?”姬渊笑着揶揄道,“你总说我招蜂引蝶,我看你只招惹这么一只就顶上一个马蜂窝。” “不必了,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好的应对。”墨紫幽叹了一口气,楚烈一个人的确抵得上一万只马蜂。 “你放心,我行事有分寸的。”姬渊淡淡道。 九月初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得他们二人衣袂纷飞,有阵阵凉意爬上墨紫幽的背脊,已是深秋了。 “其实曲小姐现在就嫁是件好事,若是再晚怕又要拖上一段时日。”姬渊忽然道,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露出一种伤感来。 这是他极少会在人前流露的神情,也只有在墨紫幽面前,他才会这样放松自己。因为墨紫幽已经知道了他的一切秘密,他在她面前无需伪装和掩饰,可心放任自己的真性情。 姬渊的伤感从他那双眼尾上扬的凤眼中淡淡透进墨紫幽心里,她看见姬渊那只没执酒壶的手中握着一物,是那块叶太后送给他的羊脂白玉佩。她以心里微微叹息,只怕这才是姬渊今夜伤怀饮酒的原因。 前世,叶太后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放男主出来浪一浪。。。。 第109章 墨紫幽夜访梨园之后不过五日,蒋家便出事了。 这日, 墨老夫人刚刚起身, 墨越青就突然让人押着先前来帮蒋家老爷报信求助的那个蒋家侄儿蒋宝生过来。一进福寿院, 他便直接把那蒋宝生带进正屋, 命他跪下, 然后严令下人退出正屋, 将门关上。 “这是怎么了?”墨老夫人由刘妈妈扶着从西次间里出来,看着墨越青那铁青的面色和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蒋宝生,顿时就惊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母亲,你好好问问他干了什么好事!”墨越青怒视着蒋宝生,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墨老夫人惊疑地看着蒋宝生,能把墨越青气成这样,显然蒋宝生闯得祸不小。蒋宝生抬眼看了一眼墨老夫人,张了张嘴,却哆嗦着没敢说出来。 “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墨越青见蒋宝生窝囊的样子,冷笑起来, 对墨老夫人道,“这小子前两日在福德楼瞧上了那天在那摆台唱戏一个戏子,人家不理他,他却是对人百般纠缠——” “一个戏子而已,算什么大事?”不等墨越青说完,墨老夫人就疑惑地皱眉道。 “母亲可知他瞧上的是谁?”墨越青冷笑着问。 墨老夫人一怔,惊问道, “莫不是——” “不错,他瞧上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姬渊!”墨越青狠狠地瞪了蒋宝生一眼,骂道,“那姬渊是什么人,金陵名旦,天子近臣,倾慕者、迷恋者数不胜数,你也敢去纠缠他!” “可,可就算是纠缠那姬渊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墨老夫人顿了一顿,又惊问道,“难道他不知天高地厚,伤了那姬渊不成?” 那姬渊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皇上对他的恩宠都快能与萧贵妃比肩了,若是蒋宝生真伤了姬渊,那可真是一场大麻烦。 “比这更糟!”墨越青怒气冲冲地道,“这小子不长眼去纠缠姬渊也就罢了,居然敢跟武二公子争风吃醋,还把武二公子给打了——” 听到这里,墨老夫人反倒松一口气,打了武二公子也比伤了姬渊好,大不了押着蒋宝生上武家赔礼道歉去。 “母亲以为这就完了?”墨越青却是冷笑道,“这小子打了武二公子之后还自报家门称是我侄儿,就立刻被武家人给盯上了。偏偏这小子自以为可以仗着我这个阁老表叔在金陵城中横行霸道,回来之后居然一个字也未提起此事,才导致我疏于防范,让武家钻了空子。昨夜,这小子到京城有名的花楼醉红招里喝花酒,几两黄汤下肚就管不好自己的嘴,居然把自家那点破事全对醉红招里的一个妓子说了!” “你,你怎如此不知轻重!”墨老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知道墨越青说的是什么事情,就是她侄儿蒋大老爷贪污公款一事。这等事情泄露出去,还是泄露给墨越青如今的政敌武家,那当真是不堪设想。 “老太太,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喝多了——”蒋宝生颤抖地伏在地上,“那个女人她又一直哄着我,套我的话,我一不留神——” “呵,你既知自己闯下大祸,为何不立刻回来向我报信!”墨越青冷冷道,“你居然还连夜逃出金陵城!若不是我的人撞见你,觉得不对劲把你抓回来,这事我还不知道要被你瞒到什么时候!” “我,我当时害怕极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就——”蒋宝生痛哭流涕道,他当时酒醒之后回想起自己酒后失言,发现自己闯下大祸顿时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下意识莫名就想到了逃跑,然后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幸而墨越青派出城办事的随从撞见了他,觉得他鬼鬼祟祟不大对劲便拦了他问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你怎可如此呢!”墨老夫人气得整个胸膛都因为大力呼吸而一起一伏,刘妈妈连忙伸手帮她顺着气。墨老夫人缓了缓气,才问墨越青道,“那个妓子可还在醉红招?” “那妓子分明就是武家人安排来套这小子的话的,等我的人找去,她早就被武家人藏起来了,就等着为蒋家贪污一事作证!”墨越青冷冷看着蒋宝生。 “那现在要如何是好?”墨老夫人急问道,近来因为墨越青成为内阁首辅,她心情一直很好。特别是每每出门走动时,别人总围着她说恭维话,那感觉就如同她凌驾于众人之上,让她颇有几分飘飘然。就连之前掌家之权被夺,蒋家被迫与墨家、封家在生意上拆伙而积压出的怨气都因了此事消散不少。可她这才得意不到两个月,蒋家就出了这等大事。 “原本蒋家这事虽被他上司发现了,但人家愿意卖我这个面子,让他把挪用的银钱补完了就放过此事。可如今这事让武家知道了,怕是不能善了了。”墨越青沉着脸道。 自叶阁老退了之后,墨越青与武阁老之间就一改从前和睦的假象,明争暗斗,各出狠招,为了扳倒对方都是费尽心思。武阁老如今是次辅,一旦墨越青退下去,那武阁老就能继墨越青之后成为首辅,所以墨越青是挡了武阁老的道。而墨越青被这么一个人日日在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天天诅咒祈祷着他掉下去,也让他极不痛快。是以,他也心心念念地想着把武阁老踢出内阁,再换个老实点的次辅来当副手。 再加之武阁老支持的是七皇子楚宣,墨越青支持的却是秦王楚烈,楚宣和楚烈之间那可是势同水火,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这更导致了墨越青与武阁老之间水火不容的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墨越青做什么都必须很小心,生怕漏出一丝把柄让对方抓住。结果,墨越青自身防备得滴水不漏,蒋家却在这种时候出了这样的大岔子,白白送了这么大一个把柄给武家。 蒋家与墨家是姻亲,蒋老爷举人出身,又无大才,全是凭着墨越青的扶持才能坐到州同知这个位子上。如今蒋老爷犯了事,还是贪污三十万两修河公款这等大罪,墨越青身为他的举荐人,自然是难免要被皇上问责追究。蒋家这等同于在背后捅了墨越青一刀,实在是让他恼火极了。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亲友。 “那怎么办?你赶紧让你媳妇把钱准备好,我们立刻送去将你大表哥挪用的钱都给补上——”墨老夫人天真地道。 “母亲怎么这么天真,如今这事被武家知道了,就算补上了,他们也不会放过表哥的,只怕武阁老还要借此机会在圣上面前参我一本,参我个徇私舞弊之罪!”墨越青冷冷一笑,沉声道,“唯今之计,只能由我自己先一步抢在武阁老前面出首大表哥,向皇上请罪。” “你说什么?”墨老夫人瞪大眼睛看着墨越青,“你要弃你大表哥于不顾?” “监守自盗本就是大罪,按律四十贯以上可斩,文职官员者发配充军。更何况他一贪就是三十万两这么大的数目,一旦皇上知晓必然大怒。我只有这样做,皇上才会相信我对此事毫不知情,最多治我一个举荐失察之罪。”墨越青道,“但有我出首大表哥在先,又自己请罪领罚,皇上只会对我小惩大戒。到那时候,武阁老就不能再用此事来对付我。” “为何非得如此?”墨老夫人急急道,“可以想办法找个人替他顶了这桩罪,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若这事没被武家盯上是可以这样做,但现在武家既然盯上了,再如此为之难保就有破绽被他们抓住。”墨越青语气沉沉,“等到那时,那就是罪上加罪,我不能冒这个险。” “好啊,你这是非要大义灭亲不可。”墨老夫人冷笑起来,“可你这么做,你大表哥如何还有命在!” “是他自己行事不慎,怪不得我。”墨越青轻蔑地看了伏在地上的蒋宝生一眼,道,“要怪,就怪他自己生了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 “表叔,表叔,你不能不管我爹啊——”蒋宝生一听这话,顿时直起腰要来抱墨越青的大腿哀求。 “你昨夜惦记着自己逃跑的时候,可曾想过你爹,想过我!”墨越青却是狠狠一脚踹开他。 “就算你不念在你们表兄弟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你也该想想你死去的舅舅舅母,他们当年是怎么照顾我们母子的。”墨老夫人痛声道,“如今蒋家也就你大表哥有点出息,你二表哥从前受多了苦,身体一直不好,长年卧床不起。若是你大表哥出了事,蒋家可如何是好!” 墨老夫人的兄长已故的蒋老太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这个贪污了三十万两修河公款的蒋同知,二儿子则是因为早些年日子过得太苦,落下了病根,长年卧不起。是以,整个蒋家全由蒋大老爷当家,而他和蒋二老爷所生的子女偏又都没什么出息,倘若蒋大老爷一旦出了事,蒋家无人可支应门庭,只怕就要散了。 “当年舅舅舅母对我们家的恩情,我自然一直铭记在心,这些年来我帮蒋家帮的难道还少么?且不说这一桩,从前他做下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我给他收拾的残局。”墨越青恨恨道,“我也盼着他好,可他自己要自寻死路,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陪着他去找死?” 这些年,他一直在尽心拉扯着蒋家往高处走,奈何蒋家人自己太不争气,偏就死劲拖他的后腿。先是蒋姨娘和蒋兰青将他的府里闹得乌烟瘴气,现在蒋大老爷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还让人抓住了把柄。想到屡屡给墨家惹麻烦的蒋家人,墨越青实在是怨气难平。蒋家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从亲戚变成了包袱。 “可若不是你逼着蒋家同我们家和封家拆伙,不肯再管蒋家生意之事,他又怎会生意失败,最后做出这种事!”说到这件事,墨老夫人就满心怨气。若非墨越青逼迫着蒋家与墨家、封家拆伙,蒋家又怎会在生意上屡屡失败,亏损得如此严重。“他一向怕你,你既如此说,他必然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来求你!” “我可是仔细问过了,若是当初蒋家变卖一半产业补上之前的亏损,然后老老实实地做生意根本不会弄到现在这个地步。可他们偏偏要犯蠢,不缩减产业也就罢了,还去学着人家投机,才会亏损得如此严重。况且他既然缺钱,为何当初不来向我求助,偏要去动那修河公款,等到事发了,却又想起我来了!真到了万不得已,什么都晚了!”墨越青又看向墨老夫人,道,“再则,若非当初母亲你授意蒋家给封家下绊子,惹怒了封家,我又怎会逼着蒋家同我们家和封家拆伙!” “所以,这反而是我的错?”墨老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墨越青,她只觉得墨越青如今对她是越来越不尊重,什么重话都敢对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因为另一本改文赶榜,这本来不及写,本来今天想粗长一下,结果有点卡。。。。呃。。。。 第110章 “母亲,这几年来我给蒋家的已经够多了。”墨越青不答, 却是有几分无奈地叹息一声, “孩儿累了——” 墨老夫人一怔, 又痛声问道, “所以, 你现在是觉得蒋家是你的负担了?所以迫不及待要将这个包袱甩掉?” 墨老夫人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愤怒的颤抖, 她向来要强,自然忍受不了别人看不起她的母族蒋家,特别是这个人还是她的儿子。。 “孩儿现在要回书房写奏折, 以便明日呈递皇上请罪,就先告退了。”墨越青不答,只是道。 他到底受过蒋家人的恩情,若蒋家人老实听话不惹麻烦,他完全不介意拉扯他们几把。可现在蒋家人却是频频扯他后腿。纵然他这一次不顾自身脸面强行保下蒋大老爷,可武家已经发现了蒋家这个空子,他们怎可能轻易放过,定然是会盯着蒋家找麻烦, 而蒋家却是破绽百出。 他能走到今天,对人性多少都有几分把握,更何况蒋家人还是他最熟悉的。他几乎可以肯定,就算这一次蒋大老爷逃过一劫也未必就会学得乖。 蒋家人从前穷怕了,所以轻易就能被这一时富贵冲昏了头。很多事情,他表面上装作不知,实际上心里却是十分清楚的, 这些年来蒋家人背着他利用他的名义不知收了那些想要走蒋家门路来讨好他的官员们多少好处,只怕远远不止这三十万两。如今他又是首辅了,只怕蒋家人不知收敛反而会变本加厉。 他可是听说了,蒋家人如今住的大宅子可比他这墨府气派的多,到处仗着是他的亲戚便横行霸道。这样不知收敛低调,又没什么政治头脑的亲戚,他还是趁早甩掉的好。特别是他如今正是与武阁老斗法的关键时刻,他绝不容许再出现这种后方起火的情况。 想到这里,墨越青更是硬上心肠,竟是不顾墨老夫人铁青的脸色,转身便走。 “表叔!表叔!你不能不管我爹啊——”蒋宝生扑上去想拦下墨越青,却是再次被墨越青一脚踹开。 墨越青看都不多看蒋宝生一眼,直径拉开屋门,大步走了出去。 “好啊,真是好啊!”墨老夫人指着墨越青的背影,怒极反笑,对刘妈妈道,“他现在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从前哪会如此对我,这全是封氏那个贱妇教唆的!” “老太太千万莫动气,老爷也是逼不得已。”刘妈妈边帮墨老夫人顺着胸口,边宽慰她道。 “什么逼不得已!”墨老夫人恨恨道,“他现在是首辅,那武阁老只不过是个次辅,谁不知道内阁一向是首辅说话,次辅不过就是个摆设。更何况还有宁公府国帮着他。我就不信他没这个本事保下他表哥来!” 她又咬牙切齿道,“他不肯帮蒋家,却频频帮着封家,如今封家的货船哪个州府官员敢随意吃卡!他这么帮着封家做生意,怎么就不怕别人说他假公济私了?我从前竟没看出来,这封氏竟比那萧氏还要厉害。我儿子从前对那萧氏百依百顺,是因他对萧氏有情,是因萧氏身后有宁国公府。可封氏不过是一介商贾之女,这才过了多长时日就能把他迷惑成这个样子!” 从前墨越青一直对封夫人不上心,冷冷淡淡的,墨老夫人对封夫人更是随意拿捏。可想不到如今情形却是掉了个个,墨越青对她冷冷淡淡,反而对封夫人上心起来,她现在别说拿捏封夫人,就是想要刁难一下封夫人都得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否则墨越青就会觉得她越老越不安份,总想闹得阖家不宁。 莫非真是风水轮流转。她不过享了十几年的福,老天爷就看不过去了,又让封夫人来给她添堵。 “老太太,表叔不肯管我爹了,怎么办哪?”蒋宝生哭得涕泪横流,他在家好吃懒做,只知挥霍花钱不思上进。到了如今这年纪别说中举了,连个秀才也不是,就连生意上也是一窍不通。他心里清楚一旦他父亲出事,蒋家那就是要垮了,蒋家一垮,他的好日子可就没了,自然害怕得紧。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办?若不是你不知轻重泄露了你父亲之事,又怎会如此!”墨老夫人恼怒地瞪着蒋宝生,道,“原本我不过是你隔了一层的姑祖母,断没有插手教训你的道理。可你实在是太不像话,我今日便要替你爹好好教训教训你!” 语罢,墨老夫人高声冲屋外喊,“来人,给我把宝生少爷拖出去杖责二十,关进佛堂里思过!” “老太太,不要啊,我知道错了——”蒋宝生吓得脸都白了,不停地向着墨老夫人磕头哀求。他出生时,蒋家的日子早已好了许多,他从小便是被娇生惯养着的,何时挨过打。 墨老夫人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对着院子吼,“没听见么,还不快把他给我拖出去!” 院中听见命令的婆子立刻冲进屋来毫不客气地抓住了蒋宝生的胳膊将他拖出去。蒋宝生拼命挣扎哀求,奈何他娇养惯了,又常年眠花宿柳,年纪轻轻身子骨就虚得很,不过两个粗使婆子抓着他,他竟也挣扎不开,被她们一路拖出了福寿院,拖去交给外院的仆役杖责。 等福寿院终于清净了,刘妈妈才扶着墨老夫人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问道,“老太太,那现在要怎么办?难道真就这么由着老爷的意思不管蒋家老爷了?” 刘妈妈跟了墨老夫人这么多年,深知墨老夫人有多重视蒋家。 墨老夫人沉默不语,她自然是不甘心如此,可倘若墨越青铁了心不肯再管蒋家,她也是无可奈何的。 就在这时,一个丫环却是走进了福寿院,一路走到正屋向着墨老夫人福身行了礼,道,“给老太太请安。” 墨老夫人定睛一看却是蒋姨娘被禁足之后唯一留在她身边伺候的丫环秋燕。墨老夫人顿时皱眉道,“如今蒋姨娘身边就你这么一个丫环,你不好好在霞晚伺候她,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回老太太的话,蒋姨娘挂心家里,便打发奴婢过来问问大舅老爷可好。”秋燕道。 蒋大老爷出事,蒋姨娘身为妹妹的自然也知道了。便毕竟贪污修河公款这等大事怎可随便泄露给下人知道,是以她才说得这般隐晦。不过是想探问一下蒋大老爷那件事处理得如何罢了。 墨老夫人自然也明白蒋姨娘的意思,她沉默了片刻,却是问秋燕道,“蒋姨娘的产期就在这几日了吧?” “按日子算是差不多在这几日里。”秋燕回答。 “你去找大夫开一副催产药,”墨老夫人突然转头目光沉沉地看着刘妈妈,道,“熬好了送到霞晚居去。” 站在墨老夫人跟前的秋燕吃了一惊,刘妈妈也瞪大眼睛看着墨老夫人,惊问道,“老太太,你这是要——” “还不快去!”墨老夫人冷声道。 “是。”刘妈妈不敢再多言一句,立刻出去了。 刘妈妈一走,整个正屋里顿时就静了下来,墨老夫人一语不发地坐在太师椅中,闭着眼睛用手揉着眉心。秋燕站在那里已是吓得面无人色,想走偏又没有胆子告退。她悄悄拿眼看墨老夫人,只觉得墨老夫人脸上那一道道岁月留下的刻痕都写满了凌厉的残忍。 *** 霞晚居里,蒋姨娘靠坐在自己房中的坐榻上,挺着足月的大肚子有些焦急地望着屋门口。她听蒋宝生说了她大哥贪污了三十万两修河公款时也吓坏了,只觉得她大哥太不知轻重,只怕这一番墨越青更是恼了蒋家,日后怕也是更不待见她了。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浑圆的肚子,只盼着这一胎能得个男孩,那她日后才算有些指望。否则,她被禁足这么久,墨老夫人和墨越青都不曾来看她一眼,如今就连她自己的女儿墨紫薇来的也是少了。只有她这一胎能生个儿子,墨越青才会多关心她一些,不会像如今这般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姑母别担心了,宝生不是说了么,只要咱们把钱补上便什么事也没有。”正坐在一旁为蒋姨娘腹中孩子缝制着小衣的蒋兰青淡笑道,“你都快生了,思虑过多难免气虚血弱,还是少挂心这些事的好。” “你那个弟弟宝生跟你那个哥哥金生都是个不懂事的。”蒋姨娘摇头叹气,蒋家在蒋兰青这一辈还真是连一个有出息的子弟都没有,蒋家男儿成天就知道斗鸡走马,吃喝玩乐。“其实,我有时候想着是不是就因为我们蒋家太过依赖墨家和封家,才导致你这些兄弟一个个只知道混日子。现在不过少了一个封家帮扶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蒋家在官场上一直倚仗着墨越青的帮扶,从前在生意上又全跟着封家走,自己完全不用费任何心思,动任何脑筋。也许正是如此,反而让蒋家人养出了惰性和依赖,总觉得事事都有人可以依靠,一旦失去了依靠,便做什么都不成。 “爹爹是做官的,自然学不得封家那样的商人狡猾,在生意上吃亏也属正常,这哪能算是无能。”蒋兰青笑道,“就是换作老爷去做生意,只怕也比我爹好不到哪里去。否则当年老爷又何必要娶夫人进门,你说不是。” “也对,我家蒋家和封家那等满身铜臭味的不同,学不来他们商人的奸猾之道,难免要吃亏。”蒋姨娘也笑起来,倒也不再担心,反正万事还有墨越青和墨老夫人在,她大哥怎么样也不会有事的。 就在这时,屋门口的帘子被秋燕撩开,蒋姨娘心中一喜,正要开口问秋燕,墨老夫人说了什么。却见秋燕站在屋门口没动,而是让开身子,让了两个人先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面色沉沉的墨老夫人,跟在墨老夫人身后的是用托盘端着一碗药的刘妈妈。 蒋姨娘和蒋兰青都是一怔,又立刻反应过来,蒋兰青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向墨老夫人福身行礼,讨好的笑道,“老太太。” 蒋姨娘身子有些笨重,起身下榻的动作便慢了半拍,墨老夫人抬手阻止她道,“你也快临产了,无需这般多礼。” “算日子的确就是这几日了。”蒋姨娘便坐着没下榻,伸手抚着自己浑圆的肚子对墨老夫人笑,“不过这孩子却是迟迟不见动静,也不知道会在哪日出来。” “今天。”墨老夫人道。 “什么?”蒋姨娘没听明白。 “这孩子必须在今天出来。”墨老夫人又道。 蒋姨娘一下楞住,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墨老夫人,就听墨老夫人缓缓道,“你派秋燕来问你大哥的事情,我便是来告诉你,你大哥之事被宝生泄露给了外人知道,惹了大麻烦。如今你大哥被老爷的政敌盯上了,老爷不愿意再管你大哥。” 蒋姨娘怔怔地听着,半天才消化明白墨老夫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一旁的蒋兰青也是惊得面无人生,蒋姨娘立刻急急哀求道,“老太太,我大哥不能有事,他出了事蒋家可就要垮了。老太太,你快想想办法劝劝老爷。” “所以我才来看你。”墨老夫人微微叹息一声,示意一旁的刘妈妈,刘妈妈立刻把手中的那碗药端上前去。墨老夫人道,“这一碗是我让大夫给你开的催产药,你现在把这药喝下去,这孩子一定要在今天生出来。” 蒋姨娘顿时又楞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拖延症犯了。。。。今天晚了。。。。。。。。。 第111章 “老爷说,他明日就会亲自向皇上出首你兄长监守自盗之事, 向皇上请罪。如今他已在他的书房里写奏折了。”墨老夫人微微抿了抿嘴, 她唇畔那两道八字纹陷得越发深, 更显出一种岁月积淀下来的无情。她道, “唯今之计, 只有你在难产时请求老爷救你哥哥, 老爷看在你与他多年的情份和你肚子里快要出世的孩子的份上,一定会心软的。” “可,可是——”蒋姨娘惊慌得脸色苍白, 不知道是该拒绝还是该应下。 “没有可是,”墨老夫人的声音里充满着霸道和强硬,“难道你不想救你哥哥,不想救蒋家?” 一旦蒋大老爷监守自盗的罪名被坐实,整个蒋家都会受到波及。墨越青既然铁了心要向皇上表示他的大意灭亲,必然不会帮蒋大老爷说情,而且他为了避嫌是绝对不会插手此案,方可显示他的大公无私。 而武阁老定然不甘心让墨越青逃过一劫,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蒋家这个空子,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深挖蒋家秘密,甚至是给蒋家捏造罪名好将墨越青拉下水。墨越青为了不受到牵连,也一定会同蒋家划清界限,独善其身。待到那时,蒋家怕就是真的完了。 所以,必须要让墨越青现在就改变心意。 “想, 我当然想求蒋家。可、可万一我这一碗药喝下去真的难产了呢?万一这药伤及了我的孩儿——”蒋姨娘抱着自己的肚子,惊恐地问。 大夫说了她这一胎从脉象上看极有可能是男孩,倘若真是个男孩,那她腹中这个孩子就是她在墨家最大的指望。她如今被禁足了这么久,也不敢再去奢望那正室夫人之位,就只盼着这个孩子将来能如墨云天一般蟾宫折桂,入仕为官。只要这孩子争气,再有墨越青的帮扶,将来怎么也不会差,而她也就算是有了依靠。她怎么舍得拿这个孩子去冒险? “放心,你已足月,产期本就在这几日,不过是提早几天生罢了。我已为你找来了金陵城中最好的产婆和最好的大夫,一定不会有事的。”墨老夫人沉声道,“到时候,我会让产婆把你的情况说得极严重,说是你因你大哥之事受了惊才动了胎气导致难产。为了定你的心,让你们母子不会一尸两命,老爷一定会答应你的请求,保下你大哥。” 墨老夫人这是要用蒋姨娘母子来逼墨越青,逼着墨越青因一时心软保全了蒋家。 虽听墨老夫人如此说,但蒋姨娘看了一眼刘妈妈手中托盘上放着的那碗催产药,仍是觉得胆战心惊,“可,可我这几日身上本就有些不舒服——” “你可想想清楚,”墨老夫人打断她,“三十万两不是小数,不仅你大哥性命不保,只怕就连蒋家其他人也难逃牵连。倘若皇上论罪重些,也许就是抄家没产,男女皆没为官奴。你我虽已嫁入墨家,但到底还是蒋家人。若是蒋家当真落到如此地步,我也就罢了,你要怎么办?你日后在墨家还能依靠什么?你腹中孩子有个被抄家论罪的外家,颜面上又能好看到哪里去?老爷又怎会重视他?别说日后同云天比,只怕就是云飞他都及不上!” 蒋姨娘苍白着脸还在犹豫,一旁的蒋兰青却是已经吓得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哀求蒋姨娘道,“姑母,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啊,兰青不想去做官奴——” 她虽在墨家长大,可蒋家若真落到墨老夫人说的那般地步,她也是一样要被牵连的。况且,若是蒋家真的到了那般地步,她就是罪臣之女,这辈子别说嫁给墨云天为妻,只怕为妾都是不可能了。 “若非蒋家如此危急,我又如何会这般狠心地逼你。”墨老夫人摇摇头,对蒋姨娘道,“我一把老骨头了,也没什么惦记的。可你自己要想想清楚,真的要这样弃生你养你的蒋家不顾么?” “姑母,求你了,兰青给你磕头,求你了——”蒋兰青跪在地上拼命给蒋姨娘磕起头来。 “这碗催产药,喝不喝全看你自己。”墨老夫人又对蒋姨娘道,“全看你有没有把蒋家放在心上。” 蒋姨娘看了看拼命向着自己磕头哀求的蒋兰青,又看了一眼面色沉冷的墨老夫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的催产药上。 没有一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她对这个孩子充满期待。可她到底是蒋家人,她两个哥哥嫂嫂都待她极不错,她嫁入墨家后,蒋家也没少在背后送钱来支持她。更重要的是,墨老夫人嘴上说自己什么也不惦记,可她讨好了墨老夫人十几年,最清楚墨老夫人有多重视蒋家。否则当年前头那位萧夫人去后,墨老夫人也不会动了将她扶正的心思,也不会早早就把蒋兰青养在身边预备给墨云天做正妻。 她今日若是不顾蒋家逆了墨老夫人的心意,日后在墨家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孩子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单是看从前封夫人和墨云飞是如何被墨老夫人拿捏的,蒋姨娘就能预见到自己今日得罪了墨老夫人,日后会如何。 倘若蒋家无法再支持她,那她就绝不能失去墨老夫人这个依靠。 蒋姨娘终是眼含着泪地拿起那碗催产药,颤抖地把药碗贴近唇边,在墨老夫人沉冷的目光下和蒋兰青哀求的眼神中将那碗催产药一饮而尽。 *** 蒋姨娘要生了的消息传到于归院时,墨紫幽正带着飞萤来见封夫人。秋燥天凉,封夫人的咳疾又复发了,墨紫幽便让飞萤来为封夫人看看。 “咳疾往往难以彻底根除,碰上天寒天燥就容易复发,主要还是靠日常保养。”飞萤替封夫人诊完脉开完药方后,道,“夫人除了吃我开的药,最好是能寻些枇杷蜜来平日里兑了水喝,对咳疾最好。” “枇杷蜜是蜜中上品,稀有难得,一般要冬天才有。”墨紫幽听了飞萤的话之后对封夫人道,“现在还未到冬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得到。” “无妨,我写信回家里问问,也许能得些也不一定。”封夫人淡淡笑道。 “我怎么忘了,以封家之富有,寻一两罐枇杷蜜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墨紫幽也笑起来。 这时,就有封夫人的大丫环锦月进来禀报道,“夫人,霞晚居那位要生了。” 封夫人微楞,又点了点头,“算算月份也差不多就在这几日了。” “那夫人要去霞晚居么?”锦月问。 “我身为正室夫人,理应在老爷子嗣之事上费心。蒋姨娘要生了,我自然是要去的。”封夫人叹息一声站起来,有几分无奈地对墨紫幽笑道,“我只盼着她这一胎平平顺顺地生下来,若是又闹出什么妖蛾子来,你祖母又有借口找我麻烦。” “那我陪着伯母去吧,反正我也无事。”墨紫幽见封夫人一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模样,便也跟着起身道,“正好飞萤精通医术,带着她去也能防备一二。不过,我想那位也不会拿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来胡乱折腾的。” 单看蒋姨娘被禁足这么久都安分守己的没有闹事,便知道她有多宝贝自己这一胎了。 “也好,有你陪着我也安心些。”封夫人拉过墨紫幽的手欣慰地拍了拍,她是真的被蒋家人坑怕了,从墨老夫人到蒋姨娘、蒋兰青,真就没一个肯让她安生的。她又对锦月吩咐道,“你去告诉迎儿,等二少爷下了学回来就看住他,绝对不能让他乱跑,特别是霞晚居一定别让他接近。” “是,奴婢这就去。”锦月说完就出去找迎儿了。 墨紫幽便带着飞萤,陪着封夫人去霞晚居。她们到霞晚居的时候,就见墨老夫人,墨紫薇,蒋兰青就连蒋金生都守在院子里。屋子里不停有丫环婆子进进出去,或烧水,或端药,或做别的事情。 墨越青也刚被人匆匆请来,他方走进霞晚居的院子,蒋姨娘的声声痛呼就传入耳中,似是十分痛苦,他的脸上顿时就露出担忧之色。 正好这时,侍候蒋姨娘的丫环秋燕一脸惊慌地从屋里出来,跪在墨老夫人脚边就哭喊道,“不好了,老太太,稳婆说姨娘是难产——” “大夫不是一直都说蒋姨娘怀相很好么?又是足月生产,怎么会难产?”墨越青眉间顿时就蹙皱出深深的刻痕,沉声问道。 “还不全怪你!”墨老夫人一脸怒色地冲着墨越青骂道,“她听说了你不肯管她大哥之事后就受惊动了胎气,现在才会难产!” 墨紫幽微微挑眉,蒋宝生之事姬渊已经传讯告诉过她了,只是墨越青倒是比她想得还要果决狠心,居然这般干脆地舍弃蒋家。 “母亲明知她就快临产,又何必要把那些事告诉她!”提到蒋家之事,墨越青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那是她大哥!是她自己追问的!再则,就算我现在不说,明日你的奏折一递上去,不也是一样瞒不住!”墨老夫人恨恨道,“只怕真到那时,她受的惊更大!” “老爷——”屋里突然传出蒋姨娘声嘶力竭的哭叫声。 墨越青心中一紧,下意识就要冲进产房,却是被墨老夫人拦住,“产房里血腥气重,你怎么能进去——” 墨越青顿时又犹豫地停住脚,自古便有产房污秽气重,见血不利的说法,是以男人是不能进的。 “老爷——”蒋姨娘又是一声声嘶力竭地哭喊声传出来。 “可她——”墨越青一脸焦急道,“她在喊我——” 蒋姨娘十四岁便成为墨越青的妾室,二人年轻之时也曾红袖添香,夜诉衷情,虽然蒋姨娘近来让他太过失望,但自他元配萧夫人去后,他多是流连在霞晚居里,他对蒋姨娘也是用过情的。 更何况他如今已过不惑却子嗣不丰,膝下除了三个女儿之外,便只有墨云天和墨云飞两子。大夫对他说过,蒋姨娘这一胎从脉象上看极有可能是男孩,是以他还是有几分期待。如今听见蒋姨娘喊他喊得这般痛苦,他顿时就心慌意乱起来。 “你就不能到窗边同她说话么。”墨老夫人摇头道。 “对对。”墨越青这才想到,他立刻走到蒋姨娘产房的窗边,喊蒋姨娘道,“雯慧,我在这里。” “老爷——”蒋姨娘痛呼着喊着墨越青,她痛苦的声音穿过窗上糊着的薄纱传出来,“我、我怕是不成了——” “别胡说!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墨越青动容道。 “不,我快,快没力气了,我,啊——”蒋姨娘又是一声痛喊,她的声音带着悲切的哭腔,问,“老爷,雯慧这、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就是能够嫁给老爷。倘若、倘若我不成了,我可不可以求老爷,成全我一个心愿——” “你说,你说——”墨越青的声音已有几分哽咽。 “求、求老爷救救我大哥——”蒋姨娘痛苦地哭喊道,“就当,就当全了你我这,这十几年的情分——”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都是晋江宣传的那个刀剑乱舞的锅。。。。。。。。。 第112章 墨越青一怔,方才因一时动容而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蒋家他并不是不能保, 只是他如今身为首辅, 盯着他的人又何止武阁老一个, 硬是保下蒋家来, 难免他就要受人诟病, 动摇他如今的地位, 皇上心里也会对他有所成见。而他直接出首蒋家,既能彰显他的大义灭亲搏得美誉,还可从此杜绝蒋家人会给他带来的一切麻烦。 “都到了这种时候, 你就不能先答应她,安一安她的心,让她先好好把孩子生下来么!”墨老夫人一脸怒容地指着墨越青,声音却满是哽咽,“难道你当真如此狠心,真想看着她们母子一尸两命!” “老爷,求你——”蒋姨娘痛苦的哭喊声又从产房里传了出来。 墨越青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难以抉择的犹豫之色,他并非是完全冷血无情之人, 他有妻有子,也同常人一样会有疏于防备的脆弱之时,特别是如今蒋姨娘和她腹中的孩子正在生死关头,一个是他用过情的妾室,一个又是他的骨血,他如何能不动容。 墨老夫人算计的也就是他这一时的动容。果然,她听见墨越青叹息一声, 对产房中的蒋姨娘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蒋姨娘的哭声从产房里传出来,“多谢老爷,妾室算是、算是死而无憾了——” “别胡说,你会没事的,你一定要坚持住,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墨越青焦急地对蒋姨娘说道。 站在封夫人身边的墨紫幽看了墨老夫人和蒋兰青一眼,方才墨越青答应蒋姨娘的请求时,她看见这二人眼中同时露出一抹喜色。虽说她们为了蒋家高兴也是应该,可墨紫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墨越青刚刚才决定不管蒋家之事,蒋姨娘偏就在这时难产,实在太巧。可若说是蒋姨娘受惊所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听着蒋姨娘的痛呼声也不像在做假。 “啊——”产房里又传出蒋姨娘撕心裂肺的痛嚎声。 墨越青担心得在院中走来走去,一旁的墨紫薇也是脸色发白地问墨老夫人道,“老太太,我姨娘这么痛苦,会不会有事——” “别胡说!”墨老夫人呵斥了墨紫薇一声,自己心里却也有些没底,毕竟她为了让蒋姨娘今天就生所以请大夫开得催产药下得药量极重。她便对还跪在地上的秋燕道,“你快进去看看现在如何了。” “是。”秋燕立刻起身又进了产房,却是不多时又脸色煞白的冲出来,冲着墨老夫人惊惶失措地喊,“老太太,稳婆说姨娘是真的难产,还有血崩之势——” 墨老夫人脸色骤变,身子一晃差点要软倒,一旁的刘妈妈连忙冲上前去扶住她。墨越青呵斥秋燕道,“什么叫真的难产!方才就说难产,难道到现在还想不出个方法来么!” “自古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墨老夫人知秋燕失言,连忙引开墨越青的注意力,“除了靠她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自古男女有别,就算墨老夫人事先请好的大夫,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进产房去为蒋姨娘诊脉。这一关除了稳婆的帮忙,就只能靠蒋姨娘自己熬过去。 “伯父。”墨紫幽上前一步向着墨越青福身行了礼,道,“我的丫环飞萤的医术是皇上都夸赞过的,又无男女之防之嫌,不如让她进去为蒋姨娘瞧瞧。” “对,对,我怎么忘了这个。”墨越青顿时就想起来飞萤在叶府救了成王楚玄之事,当时后来赶到的太医都说飞萤给楚玄配得止血治伤药极好,都夸这个丫环医术精湛。他立刻就对飞萤道,“你赶紧进去看看。” 墨老夫人微微皱眉,她有些担心飞萤会不会识破蒋姨娘是喝了催产药汤催生之事。可现在蒋姨娘正是危及关头,她也找不出理由来阻止。就在她迟疑间,飞萤已经进了产房,她顿时就紧张地抓紧了刘妈妈扶着她的手。 刘妈妈感觉到墨老夫人抓着她的那只手用力极狠,抓得她骨头生疼,她赶紧连声安慰墨老夫人道,“老太太,姨娘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墨老夫人抿着嘴不说话,眼中神色变幻不定,一时冷硬一时忧急。她一边告诉自己这一次全是为了蒋家,无论结果如何都是蒋姨娘身为蒋家人该受的。可一边她又不停地心慌,生怕蒋姨娘母子真的出事,若真如此那就是她亲手逼死了自己的亲侄女和亲孙子。 她的手上并非没沾过人命,但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既不是蒋家人,也不是她的亲孙子。她又把目光投向墨紫幽,纵然当年她命王妈妈去云都杀了墨紫幽的生母段氏,却也仍是留下墨紫幽一条命在。所以如今,她也不想让自己的手上沾上她亲孙子的血。 飞萤才进产房不久,产房里就传出她和里面的两个稳婆的争吵,似乎吵得极凶。墨紫幽顿时皱眉大声问道,“飞萤,我让你进去给姨娘助产,你乱吵什么!” “小姐!”飞萤顿时一脸委屈地走到屋门口,她还没走出来,其中一个稳婆却是先一步冲出来跪在墨老夫人面前哭诉道,“老太太,这丫头非说是我们给姨娘吃了不好的东西才导致姨娘难产。我和我妹妹在金陵城给人接生了十几年,一向安分守己,绝对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可蒋姨娘从脉象上看分明就是用了极重的性寒活血之物催产才导致她交骨未开,却先出血过多,无力生产。”飞萤皱着一张小脸气呼呼地对着那个稳婆控诉道,“不是你们给她用的这些药,难不成是姨娘自己用的?” 墨老夫人心中一惊,抓着刘妈妈的那只手更紧,她有几分惊慌地看了墨越青一眼,就见墨越青已是沉着脸看着那个稳婆。 “冤枉啊!”那稳婆已是叫屈道,“我们是给姨娘服了一碗催生汤,可那都是寻常催产时所用的降子散——”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一下站起来冲回产房里拿了一只药碗出来递到飞萤面前,道,“这是姨娘喝剩下的,你自己验验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飞萤看了一眼那药碗里剩下的药汤,用右手食指沾了一点尝了一下,又一脸费解地皱了皱眉道,“这药里有当归、人参、川芎、红花、牛膝、柞木枝多为温、寒、活血之物,若是未足月的孕妇碰了这些东西多会引起小产,足月时用则有催生之功效。不过你们这药量用的刚刚好并不重,的确是普通的降子散药方——” 她又抬眼一脸怀疑地盯着那个稳婆看,“可蒋姨娘的脉象是绝对服了过重的性寒活血之物才会出血如此之重,你真的只给她喝了这个?” “真的就这个!”那稳婆简直快要被飞萤气死,急得都要跳脚。开什么玩笑,墨家是什么人家,她们哪里敢在接生的时候不知轻重地给蒋姨娘乱用药,若是蒋姨娘因此出了事,墨家还不得要她们全家人的性命来陪葬。 墨老夫人的心沉了沉,方才飞萤进去的时候,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想着飞萤不过是个跟墨紫幽一起从云都那种小地方来的野丫头,平日里看着就呆头呆脑、莽莽撞撞的,未必真懂医术。哪想到飞萤的医术却是这般好,一下就断出了蒋姨娘服过药量极重的催产药物。 她目光阴冷地看了那个满脸焦急正与飞萤争辩的稳婆一眼,既然飞萤已认定是这两个稳婆给蒋姨娘服用了不当的药物,那她便往这两个稳婆身上推就是。 “一定是有人暗害我姨娘!偷偷给我姨娘下药!”墨老夫人方要开口,墨紫薇却是先惊叫出声,她又扑过去拉着墨越青的手,抽泣道,“爹,你一定要给姨娘做主啊!” 墨紫薇嘴上虽没明说,目光却是恨恨地往封夫人身上看去。她并不知道蒋姨娘被墨老夫人逼着服催产药之事,她自然不认为蒋姨娘会是自己服的药,便就直接想到了封夫人身上。毕竟在墨府里,与蒋姨娘结怨最深的非封夫人莫属了。 “表婶婶,你好毒的心思,居然给我姑母下药!”蒋金生却是没有顾忌那么多,直接喊了出来。他虽然没什么头脑可单看墨紫薇的眼神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顿时就愤愤然指着封夫人道,“你眼看着我姑母快生了,便想借着她生产让她一尸两命。我们差点全都被你给骗过去了,以为我姑母是受惊导致的难产!” 墨老夫人暗骂蒋金生哪壶不开提哪壶,就见墨越青听了蒋金生的话后皱起了眉头,她顿时心下一沉。 封夫人在心中叹气一声,心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到了这霞晚居就出妖蛾子。眼看着墨越青怀疑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封夫人从容地向着墨越青跪下去,缓缓道,“老爷,我便是怕会有这样的误会发生,是以我平日里若有命人送东西到霞晚居来时都一定要请表姑娘和秋燕这丫头先查验清楚。至于蒋姨娘日常所用所食,也都是由老太太照看着,就连吃食也一直是从福寿院里的小厨房里单独做,我从未沾过手。所以此事绝对与我无关,请老爷明查。” 墨老夫人冷冷看封夫人一眼,若是可以凭着这件事扳倒封夫人,她自是乐见其成,可她知道不行。因为将蒋姨娘被禁足时,她就担心封夫人会借机报复蒋姨娘,是以蒋姨娘是单独由她福寿院的人照顾的,衣食用度过的也都是福寿院的人之手。本来若是将事情推给那两个稳婆就可简单的糊弄过去,若事情落在封夫人身上便是不查不行了。 她不由得就在心里直骂墨紫薇和蒋金生二人坏事,又警告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蒋兰青。蒋兰青立刻就明白了墨老夫人是什么意思,顿时垂下头不语不动。知道蒋姨娘被迫服催产药催生之事除了蒋姨娘自己,就只有墨老夫人,蒋兰青和刘妈妈知道,只要她们三人守口如瓶,此事便是一桩无头公案。到最后找不到真凶,众人怀疑的依旧是最有嫌疑的封夫人,怕是墨越青也会因此同封夫人产生嫌隙,不会再如先前那般看重她。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始熬夜了。。。唉。。。。话说宅斗男主肯定是进不来的。。。。这段很快就过去了,他就会出来蹦跶了。。。。。 第113章 墨老夫人想到这里,正要开口让墨越青好好调查封夫人时, 墨紫幽却是先向墨越青开口道, “伯父, 蒋姨娘如今正在生死关头, 现在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你扔下姨娘就这么跑出来!是想害死她么!还不快进去!”经墨紫幽一提醒, 墨越青顿时就冷声对那个稳婆喝道。 “是, 是。”那稳婆一下弹起来,立刻掉头回产房帮忙,又在心里哀叹着富贵人家的钱真是不好挣, 一不小心就能卷入这种阴私之事中。 “飞萤,蒋姨娘如今的情况到底如何?”墨紫幽又问飞萤道。 “蒋姨娘的交骨未全开,孩子一时生不下来,偏她先前不知乱吃了什么东西出血过多导致气虚血弱,如今已快使不上力了。”飞萤一脸凝重地摇头道,“若再拖延下去,怕是母子都保不住。” 众人皆是一惊,墨紫薇的脸色更白, 她急问飞萤道,“难道没有办法么?” “奴婢先开个固元补气的药方,熬了给蒋姨娘服下试试。”飞萤看了墨紫薇一眼,又道,“奴婢再用针炙之法刺她的要穴助她提神发力,能不能熬过去就全看她自己了。” “你快开药方吧。”墨紫幽吩咐道。 飞萤立刻领命去开方子吩咐下人煎药,然后就进了产房去帮蒋姨娘针炙助产。幸而今日墨紫幽让飞萤给封夫人诊脉时, 飞萤便把银针带在身上,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一时间,霞晚居的院子里只余下人们忙碌进出的脚步声和蒋姨娘的痛呼声,还有稳婆为蒋姨娘鼓劲的说话声。 “伯母,此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如先等蒋姨娘平安将孩子生下来再说。你还是起来吧。”墨紫幽上前一步,弯腰伸手欲将封夫人扶起来。 “慢着,”墨老夫人却是冷喝一声阻止墨紫幽,道,“这事既然出了,就该当下查清楚,如何能拖延!” “就是,我姨娘如今生死未卜,此事怎可就这么放过了!”墨紫薇又伸手抓紧墨越青的袖子,一脸愤然地道,“爹,无论如何,你也要给姨娘一个交待啊!” 墨紫幽顿时就松开了欲扶封夫人的手,直起身看了墨紫薇一眼,又静静看着墨越青。墨越青微微皱着眉头看封夫人,这些年来蒋姨娘是如何给封夫人添堵的,他很清楚,甚至有时候还是他有意纵容。再加上正月时绣云一事,封夫人与蒋姨娘之间算是结怨无数,她若心怀怨愤向蒋姨娘报复也并非不可能。 封夫人抬起头看墨越青,就见墨越青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她突然转头看向还站在一旁的秋燕,道,“老爷,我有一句话想问秋燕。” “你问。”墨越青点点头。 “秋燕,你方才出来说蒋姨娘是‘真的难产’,这是何意?”封夫人看着秋燕,问道,“先前我们刚进这院子时,你就说蒋姨娘是难产,可后面又说是‘真的难产’,莫非先前是假的不成?” 墨越青心头一震,他并非傻子,他本就觉得秋燕方才那话说的有些蹊跷,只是情急之下未及多想。如今经封夫人这么一提醒,再加上飞萤说蒋姨娘服过药量极重的催产药物,又联想到方才蒋姨娘对他的请求—— 他看了墨老夫人一眼,目光渐渐冷下去,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他不愿意相信的怀疑。 墨老夫人对上墨越青看向她的冰冷眼神,心中一惊,忍不住瞪了秋燕一眼。秋燕顿时就慌了,哆哆嗦嗦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封夫人的问话,“奴婢,姨娘,这——” “什么真的难产,假的难产,方才四妹妹的丫头不是说了我姨娘的确是难产么!”墨紫薇却是气愤地看着封夫人道,“母亲如今扯这些有的没的,是想混淆视听么?难不成母亲是觉得我姨娘自己乱服的药——” “够了!”墨越青沉声打断墨紫薇的话,看向封夫人的目光却是柔和了几分,他道,“夫人,你先起来,一切待雯慧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是。”封夫人这才站了起来,又安静地站到一旁。 “爹,你怎可如此,”墨紫薇难以置信地看着墨越青,只觉得墨越青是在偏袒封夫人。“姨娘怀着爹的骨肉却遭人暗害,爹怎么可以不调查清楚就如此轻纵——” “你给我闭嘴!”墨越青如今已是在竭力忍耐自己的满心怒火,偏墨紫薇不明真相还在那不依不饶,顿时就忍不住向她撒气。“再吵就滚回你自己的院子里去!” “爹——”墨紫薇一下楞住。 “表叔,你这样实在太过分——”一旁的蒋金生顿时就气不过出言道。 “我墨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蒋家人来指手划脚!”墨越青却是极为阴沉地怒视了他一眼。他这一眼极狠,话也说得极重,蒋金生顿时就被骇得不敢再出声。 墨老夫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在这院子里,可不指蒋金生一人是蒋家人,还有蒋兰青,还有产房里的蒋姨娘,还有她。她仍然紧紧地抓着刘妈妈的那只手又更紧了一分,她这只手一直都不曾放松下来过。她知道方才封夫人问秋燕的话已让墨越青起疑,她忐忑不安地回想此事有无其它漏洞,除了秋燕这个莽撞的,似乎再无其它。她顿时就用沉冷的目光看向秋燕。 秋燕对上墨老夫人的目光立刻吓得低下头去。她心知墨老夫人是在用眼神警告她绝对不能泄露真相。她是墨家的家生子,一家老小都是墨府的家奴,墨老夫人在来霞晚居前就警告过她一定要守口如瓶,否则就要了她一家老小的性命。 墨越青却没有多问秋燕一句,只是命人找来了自己的长随,对他耳语交待了几句。长随领命走了之后,墨越青就再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面色沉沉看着产房。他不说话,院子里也无人再敢多言一句,一时间,霞晚居院子中的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产房里的结果。 蒋姨娘这一胎着实艰难,在众人等待的期间,墨越青的长随曾回来过一次,他对着墨越青耳语了几句话便退了下去。那长随走后,墨越青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产房,他的沉默令墨老夫人感到一种压迫一般的不安,忍不住频频去看他那沉默的侧影。她知道墨越青对那长随的吩咐怕是与蒋姨娘被下药一事有关,可她却想不出墨越青到底吩咐了什么。 一直到半夜丑时末,产房里终于传出婴儿微弱的哭泣声。 “生了!”墨紫薇大喜道。 墨老夫人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她终于松开了抓着刘妈妈的那只手。刘妈妈的手背上已浮现出几道淤青之色,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又轻声对墨老夫人道,“老太太这便可安心了。” 墨老夫人叹息着点头,一旁的蒋兰青和秋燕也都松了一口气。 “恭喜墨阁老,是个小少爷,母子皆平安。”先前那个和飞萤争执的稳婆满脸笑地出来对墨越青夸奖道,“那小姑娘的医术极好,方才姨娘服了她开的药出血便少了些,又有她用针扎法为姨娘提神,姨娘这才能撑下来。” 稳婆报完喜后,又回产房帮忙去了。 “爹,姨娘为你添了个弟弟。”墨紫薇满脸喜色,她心想着蒋姨娘这一回总算是可以解除禁足,看着方才墨越青如此着紧蒋姨娘的模样,蒋姨娘再凭着这个刚出生的孩子重新获得墨越青的欢心也不是不可能。 墨越青的脸上却是丝毫未见喜悦之色。 “别高兴得太早了,”这时,飞萤才走出产房道,“蒋姨娘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得很,都已昏迷过去了。小少爷也因为蒋姨娘先前服用的那些性寒之物又加上在腹中闷了太久损伤了元气,哭都哭不响亮,以后一定要极小心地照顾才行。” 飞萤说完,便走到墨紫幽身边站着,如今蒋姨娘算是脱了险,产房里已无她的事。 墨紫薇恨恨瞪了飞萤一眼,心说这个丫环怎么这么不会说话,这大喜当头就不能少泼点冷水么。她又对墨越青道,“爹,这一切全都是给姨娘下药的那个人害的,那人差点害了姨娘,又害了弟弟,你可要给姨娘一个公道啊。” “你们全都回去吧。”墨越青却是一挥手对众人道。 墨紫薇怔住,她没有想到墨越青居然会对蒋姨娘拼死为他生下来的儿子如此冷漠。 “老爷,那我和紫幽先告退了。”封夫人立刻对墨越青道。 “嗯。”墨越青沉着脸点点头。 封夫人和墨紫幽各自向着墨越青和墨老夫人行完礼后,就带着飞萤一起出了霞晚居的院子。 走出一段,封夫人才开口问墨紫幽道,“你先前让我问秋燕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是谁给蒋姨娘下药的?” 先前墨紫幽要扶她起来的时候,趁着众人未注意,低声在她耳边交代了让她问秋燕那个问题。她依墨紫幽之言问秋燕之后,墨越青竟然就不再怀疑她。 “我猜下药的不是祖母,就是蒋姨娘自己。”墨紫幽淡淡道,蒋姨娘借着难产求墨越青保下蒋家时,她就觉得蒋姨娘这难产的时机未免太巧。后来飞萤说蒋姨娘曾服用过药量极重的催产药,她前后一联想便明白了墨老夫人和蒋姨娘在玩什么把戏。 只是她们为了蒋家竟然拿蒋姨娘腹中快要出世的孩子冒险,还差点就玩出火来,若非今日墨紫幽带了飞萤来,蒋姨娘母子如今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 “你说什么?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封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墨紫幽,她想不到有人会如此狠心,居然能拿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来做这样一出戏。 “伯母不是听见了么,伯父突然不肯帮蒋家了,所以她们才想用这种方法逼着伯父改变主意。”墨紫幽淡笑道。 “她们真是疯了。”封夫人喃喃道,她还不知道蒋宝生闯下了祸事,只觉得墨老夫人和蒋姨娘的行为实在太可怕。 “赌徒从来都是疯狂的。”墨紫幽微讽道。 墨老夫人和蒋姨娘想赌的是墨越青的一时心软,只可惜百密一疏,她今日偏偏也来了霞晚居,还带来了飞萤。 “老太太她竟还想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封夫人想起方才墨紫幽要扶她起身时,墨老夫人却阻止之事。她顿时就冷笑,“果然是蒋家人,边未出世的孩子都可以算计。” “伯母看着吧,她们的报应很快便会来了。”墨紫幽淡淡道,“从今往后,蒋家人在这府里怕是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居然天亮了,我今天一定要把作息调回来。。。。。。 第114章 霞晚居内,眼看着墨越青一句话也不多问就这么让封夫人走了, 墨紫薇顿时就急得跺脚, “爹——” “滚!”墨越青却是怒喝一声。 墨紫薇被骇得一抖, 再不敢多言, 灰溜溜地离开了霞晚居。蒋金生一看墨越青如此哪里还敢多留, 便也立刻走了。蒋兰青看了墨越青一眼, 心知情况不对,立刻找了个借口拉着秋燕一起进产房里帮忙,又给院中进出的下人使了个眼色。 一时间, 院子里只剩下墨老夫人,刘妈妈,还有墨越青,就连方才还在产房进出忙碌的下人要么出了院子,要么进了产房回避。 待整个院子终于清净了,墨越青才转头看向墨老夫人。他的目光极沉极冷,看墨老夫人心头一颤,就听他缓缓道, “母亲,你为了蒋家当真是煞费苦心!” “你什么意思!”墨老夫人心知墨越青已起了疑心,她今日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墨紫幽会带飞萤过来,而飞萤的医术又这般好。否则,无论蒋姨娘今日这一胎生不生得下来,墨越青都不会发觉她喝过药量极重的催产药之事。但她认定自己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而无论是蒋兰青还是秋燕,都绝对没有胆量出卖她。是以,她仍是一脸镇定地沉声怒问墨越青道,“难不成你怀疑是我给雯慧下药的!” “是母亲下的药,还是她自己服的药,我还真不知,但终归是你们两个串通一气!”墨越青想到一开始蒋姨娘借着难产祈求他保下蒋家之事,顿时冷笑了一声,道,“母亲大约觉得我找不到证据,才能如此理直气壮是不是。” 墨老夫人沉着脸不说话,她的确认为墨越青找不到证据。 “可我方才让随从去问过门房了,”墨越青却是沉声道,“门房说这两个稳婆巳时末便已到府中,先前来请我的人却说蒋姨娘是未时末才开始腹痛的。对了,听门房说还有个巳时末来的大夫正在福寿院候着,我真的很想知道母亲是怎么预见到今日蒋姨娘会受惊产子,竟提前了两个时辰准备好稳婆和大夫?” 墨老夫人的脸色微微发白,她只想着堵着蒋兰青和秋燕等人的嘴便万事大吉,却是漏了这一点,这微妙的时间差就证明了一切。 “母亲,那是我的孩子,为了蒋家,你们竟是也做得出来!”墨越青的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意。无人喜欢被人算计,特别是被自己最亲近的家人拿着自己将出世的孩子的性命这般算计。而且,他还当真中了计,因一时动容而心软答应蒋姨娘保下蒋家,若非飞萤点破蒋姨娘服过催产药之事,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墨老夫人会拿他将要出世的孩子来冒险。不得不说墨老夫人算计得实在太好。“在母亲心里,是不是什么都重不过蒋家!”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如此狠心不肯帮你大表哥避过这一次的祸事,我又何需如此!”墨老夫人恨恨地回视墨越青,事情既然已经瞒不住,那她也不怕说开了。她是墨越青的母亲,墨越青再如何气愤,还能轼母不成。她道,“你分明有能力帮蒋家一把,却是要弃蒋家于不顾!无论是你,还是你刚出生的儿子,这整个墨家人里哪一个身上没流着蒋家的血!血缘至亲,你却如此冷血!又如何能怪得了我,这都是你逼我的!” “母亲当真以为,我这个首辅坐得很舒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墨越青怒极反笑,“我身为首辅,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在内阁中,我处处受武阁老掣肘,还要受皇上宠臣内廷总管韩忠的牵制。在朝中,清流一派的大臣一心只想着退了的叶阁老不愿与我为伍。其余诸人全是墙头草,眼看着如今七皇子在皇上面前更得宠便偏向武阁老多些。我这个首辅当的远比当初的叶阁老还艰难许多,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等着我犯错好将我从首辅之位上拉下来!” 墨老夫人一怔,自从墨越青和她产生隔阂之后,他便不再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地常同她谈论朝中之事,遇上为难之事更不会找她商量,反而同封氏还说的多些。在他看来,墨老夫人私心太重,眼界又窄,只着眼于眼前一方一寸的得失,为了一点小过节居然给封家下绊子,又为了眼前小利让墨家亏了大钱。他都忍不住要怀疑墨老夫人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做事越来越不着调。 而且,墨老夫人也确实太向着蒋家了。墨越青这人其实最像墨老夫人,虽然他对外人总是和和气气,该讨好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的折腰。可对于自己的家人,他骨子里隐隐有着一种霸道,让他希望所有的家人都全心为他着想,为他付出,受他控制。他不希望出现任何他不可控制的情况,比如逃走的墨紫菡,再比如他认为向着宁国公府,背叛了他的墨云天。 就如同对待墨云天一般,墨越青一旦觉得墨老夫人外心太重,太过偏向蒋家,他便开始冷淡墨老夫人。虽然他依旧尊重墨老夫人,有什么好东西依旧先往福寿院送,但他们母子间的感情却是不一样了。 墨老夫人在墨越青的冷待之下,对如今朝中的局势便不甚明了。虽然知道武阁老是墨越青的政敌,但她近来在外听多了恭维之言,特别是总有人私下里对她说,武阁老是皇上最宠爱七皇子楚宣的舅舅,在内阁的资历远比墨越青要长久,结果却仍是屈居墨越青之下,到现在也只能是个次辅。 故而,墨老夫人总觉得武阁老再难以应付,那也是不如墨越青的,次辅终究是不能同首辅相比。更何况还有一个宁国公府在。宁国公府一向低调,可宁国公的本事墨老夫人是清楚的。当年苏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详细的她自是不知,却也曾从墨越青的言语中明白与宁国公府脱不开干系。就连权倾朝野的苏家都能被宁国公府绊倒,更何况区区一个武家。 而蒋家于墨老夫人而言,实在太过重要,这份重要不是蒋家能带给她多大的好处,而是蒋家存在于她的意义。 一则,当年,墨老太爷独自上金陵城赴考,一去便是四年,她独自带着两个儿子还要下地劳作,险些累死。全凭着她的哥哥嫂子接济帮助,她和两个儿子才能活下来,她今天才能成为诰命夫人,成为当朝首辅的母亲。蒋家于她有大恩,她自是不忘。 二则,当年就因为她出身卑微贫寒,险些被那时的内阁首辅之女赵小姐抢走了丈夫,幸而墨老太爷一身正气,宁可仕途不顺遂也不肯抛弃糟糠之妻,她才没落得被负心休弃的命运。后来,又遇上墨越青的元配萧氏那样出身高贵,鼻孔朝天,完全压不住的媳妇,她算是明白了母族的地位代表了什么。故而,她便总盼着蒋家好,盼着蒋家兴旺,她脸上也有光彩。 是以,她无论如何都想保住蒋家,却完全没想到墨越青在朝中竟是如此艰难。 “可若你真的出首你大表哥,蒋家就真的完了——”墨老夫人还是不死心地道,“三十万两不是小数目,那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蒋家到底也是你母族,真落到如此田地,难道你脸上就有光彩?难道墨家与宁国公府是一体,与蒋家就不是一体?” 墨越青目光深深看着墨老夫人许久,他想不到自己说了这么多墨老夫人居然还不死心,也许墨老夫人还觉得他说的都是推脱之言。他终是疲惫地笑了一声,道,“好,母亲都为蒋家做到如此地步,我就救蒋家这一次。” 墨老夫人顿时就面露喜色,却听墨越青道,“但,这也是最后一次,墨家与蒋家从此以后划清界限,往后无论蒋家再出任何事,我都不会再出手相帮,蒋家人也不得再打得我的旗号行事!” 墨老夫人面上的笑容一僵,墨越青又看着她道,“至于母亲你,日后除了福寿院的事,府中任何事都不得插手!” “你——”墨老夫人气得脸色一白,墨越青这是要完全架空她,倘若她日后除了福寿院之事,其余墨府事务都不得插手置喙,那这个墨家就完全是封夫人在当家,她连个说话的权力都没有。而墨越青这次虽然愿意出手救蒋家,但他依旧决定要将蒋家舍弃。 “母亲答不答应!”墨越青冷冷问。 “好,好!我生的好儿子!”墨老夫人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墨越青道,“我不过是让你帮一下蒋家,你便这般与我计较,威胁于我!” “母亲只说答应不答应便罢。”墨越青的声音中透出一种无情。 墨老夫人清楚自己这个长子的性子,一旦他狠起心来便是比谁都狠,他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是一时之气,一旦她答应了,将来怕是绝无转圜的可能。可她若是不答应,墨越青一定不会救蒋家。 她看着墨越青那双沉冷的眸子,终是咬牙点头道,“好!” “好。”墨越青点点头,又看向产房,产房里那新生的婴儿已停止了哭泣。他道,“日后蒋姨娘无事便别出霞晚居,好好在这里抚养孩子吧。” 这便是要让蒋姨娘继续禁足的意思。 语罢,他转过身不再看墨老夫人一眼,大步出了霞晚居,竟是连自己新得的孩子都不曾去看一眼。 “封文鸳!我跟你没完!”墨老夫人面色沉沉地看着墨越青前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地对刘妈妈道,“你看看他,他居然这般对我!都是封氏那个女人教唆的!当初若不是她处处同我做对,我又怎会让蒋家给封家下绊子,现在又怎会如此!都是她!都是她的错!” “老夫人消消气,来日方长,总有让她吃苦头的时候。”刘妈妈宽慰墨老夫人道。 墨老夫人的脸上表情已近扭曲,她阴冷冷地笑了一下,道,“不错,来日方才。” 作者有话要说:  头好晕。。。。果然没倒过来。。。。。。。 第115章 第二日,墨越青替蒋大老爷向皇上上书自首, 声称蒋大老爷犯下监守自盗的大罪之后日夜悔疚不安, 故而写信向他陈情, 请他代替自己向皇上请罪领罚, 并愿意将家产变卖赔还那三十万两的修河公款。 大魏律法, 监守自盗四十贯以上可斩。三十万两白银可不算小数目, 特别是以一个从六品的州同知来说已算是豪贪巨蠢。虽说大多数官员在自己任上揩些油水都是心照不宣之事,也许不少官员贪墨之巨远比蒋大老爷严重得多,但那都是私下里, 被摊在明面上可就不一样。 更重要的是蒋大老爷偏偏还是新上任的内阁首辅墨越青的表哥,当初他以一介举人出身这么快就做到从六品州同知的位置上全靠墨越青为他活动。如今他出了事,身为他的表哥又是举荐人的墨越青自然是脱不开干系。 一时间,墨越青的政敌和朝中各路言官纷纷上书弹劾墨越青识人不明,纵亲枉法,不堪首辅大任。武阁老更是指使人上书皇上明言蒋大老爷是受墨越青指使纵容才敢如此大胆,甚至墨越青还可能通过蒋大老爷收受贿赂,请皇上将墨越青革职彻查。 奈何武阁老等人口说无凭, 皇上又不是傻子,这段时间在内阁里墨越青和武阁老掐得有多厉害,他自然看得见。墨越青又在皇宫正南门外长跪不起做足了姿态,自请皇上责罚他举荐失察之罪。再加上宁国公府动用了在朝中的影响力让一帮大臣为墨越青说情,皇上念在蒋大老爷自首认罪的份上,便预备从轻处罚。 武阁老等人不由得暗恨墨越青动作太快、太狠,竟是这样使出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术。他们刚从蒋宝生口中得到消息不过一日, 派出去调查蒋大老爷的人只怕都还没跑到半路,根本拿不出证据来指证墨越青。 倘若墨越青为了保全蒋家而竭力隐瞒此事,那武阁老他们就还有足够的时间收集蒋大老爷的罪证,还能从中动点手脚将墨越青拉下水。奈何墨越青却是直接将蒋大老爷推出去,将此事公之于众,再向皇上自请责罚,同时又动用墨家和宁国公府在朝中的影响力为自己和蒋大老爷说情,让皇上对他和蒋大老爷小惩大戒迅速了结此事。等武阁老他们派去调查蒋大老爷的人回来,此案若已经了结,他们再想折腾,皇上不免要觉得他们有意生事。 此招看似极险,稍有不慎便会作茧自缚,但就胜在一个快字。 这也是墨越青的打算,奈何他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由他自己大义灭亲,直接出首蒋大老爷,事情便会简单顺利许多。可如今因他为己身请罪的同时又为蒋大老爷说情,难免就给皇上留下一个私心过重的印象,更是让这一点成为他为那些政敌言官所攻击之处。众人都议论说蒋大老爷犯下死罪,他身为首辅者不能秉公处置,却还为蒋大老爷求情,如此重于私情之人将来为政时难免偏私,终难胜任首辅之职。于是,满朝众臣纷纷上书,要求皇上更换内阁首辅。 如此一来,此事便没有如墨越青所愿迅速了结,反而一闹便是整整一个月,朝廷中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成日为此事争吵,皇上几次动摇想要将墨越青这个新任首辅撤换掉,偏又有与宁国公府同气连枝的大臣出面为墨越青说请。就在皇上摇摆不定时,武阁老派出去调查蒋大老爷的人终于回来了,带回来的结果令武阁老大喜过望。 经武阁老的人调查,蒋大老爷任州同知的几年里远不止此次监守自盗,还曾贪墨修河公款数次,只是数目都不过万,故而一直都未被人发觉。此次若非他贪墨数目过大,也不会被他的上司所察觉,继而闹出后面这许多事来。武阁老的人还查出,蒋大老爷更是常常打着墨越青的旗号收受贿赂,蒋家人在地方上更是欺男霸女胡作非为,蒋大老爷幼子蒋宝生还曾闹出过几桩命案来。 武阁老立刻便将这些证据呈递皇上,弹劾墨越青徇私舞弊,纵亲不法,利用亲友收受贿赂等数桩大罪,请求皇上将墨越青严加法办。武阁老更是将蒋家所犯的数桩罪状宣扬出去,闹得尽人皆知,立刻就在金陵城掀起轩然大波。 内阁首辅乃百官之首,天子肱股,国之重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所不统。怎可由徇私舞弊、贪赃枉法的小人担任。三个月前,叶阁老不过就因为自己的幼子夫妻二人所犯下的人命案,便自认私德有亏,立身难正,上书请辞,自此隐退。如今蒋家如此,墨越青如此,他还有何颜面任这首辅之职。 一时间,金陵城中愤声四起,无数百姓每日至墨府门外漫骂,更有人带着烂菜叶臭鸡蛋之物往墨府里砸。一连几日,墨家人都不敢出门。而朝中的文武百官也对墨越青群起而攻之,弹劾墨越青的奏折如雪片一般每日堆在皇上的龙案上,惹得皇上头疼不已。就连墨云天在工部也受到了波及被排斥在同僚之外,无人再敢与他来往,都生怕墨越青这一遭下了台,自己会受到牵连。 幸而,墨越青早有准备,他拿出了一份记载着墨家与蒋家这些年来所有钱财往来的账册呈递给皇上亲览。这份账册详尽无比,大到他与墨老夫人寿诞之礼,小至蒋宝生到墨家来时所带的一针一线。 皇上一看,这几年来墨家和蒋家的年节送礼往来日常问候,墨家反倒贴出去蒋家许多,未从蒋家那里拿上一分一毫。墨越青更言明此份账册上所载绝无一字为虚,请皇上派人调查,以证他清白。皇上便让内廷总管韩忠派幽司调查,一查之下果然属实。 武阁老得知此事之后,便在朝堂上明言墨越青若当真要通过蒋家收受贿赂,必然会通过别的渠道,如何会公然直接在平日来往上过手。墨越青便要武阁老拿出证据来,可武阁老还真就拿不出来。墨越青便直言他妻族封家是江北巨富,他又何需要通过蒋家来敛财。 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墨越青便请皇上派人彻查蒋家这些年来所有的银钱出入,无论是贪墨的还是受贿的,有来处便有出处,细查之下总会明了。如今因蒋家之事,朝廷文武百官已然分成两派成日里掐个没完,首辅之职至关重要,此事再无定论,便会耽误国政。皇上立刻准了墨越青的请求,派了钦差前去详细调查蒋家。 幸亏墨越青早知蒋家人都是倚重不得的草包,这些年来他在暗中所行之事无一件泄露与蒋家人知道。因而此次皇上派人前去将蒋家查了个底朝天,除了多查出蒋家几桩罪状之外,还真就没找出与墨越青有关的证据。 既然皇上亲自派人查出来是这般结果,武阁老也只好咬死了蒋家所犯罪行皆因仗着墨越青之故,无论如何墨越青一个约束亲属不利之罪是逃不了的。又加之蒋家如今所犯之罪全都被揭发出来,皇上已是震怒,自然是不能从轻处罚。 墨越青因了自己答应过墨老夫人之故,几番斡旋求情。最终皇上看在墨越青和蒋大老爷是自首的份上,最终判蒋大老爷流徒三千里,蒋家抄家没产,但蒋家人中除了犯下命案的蒋宝生被判秋后处斩之外,再无一人有损伤。 蒋家此次大祸来得如此突然,全因蒋宝生祸从口出,是以墨越青根本就未打算为蒋宝生求情,还将蒋家其它罪状能推都全都往蒋宝生身上推。 蒋宝生在墨老夫人的福寿院里被官差拖走的时候,先是哭爹喊娘地求情告饶,接着就破口大骂扬言自己要死也要拖着墨家一起死。 那天,墨家所有人除了还在坐褥期的蒋姨娘之外,全都站在福寿院的院子里冷眼看着蒋宝生一路咒骂着被拖出去。听着蒋宝生那声声咒骂,墨越青只觉得心寒无比,他为蒋家费尽心思,结果蒋宝生自己闯下大祸却不敢承担还口口声声当着墨家所有人的面诅咒威胁。 他向着身后的长随招了招手,长随立刻上前一步附耳听他吩咐。站在墨紫幽身边的墨云飞看着铁青着脸的墨越青,小声问墨紫幽道,“四姐姐,宝生表哥方才骂得那样狠,爹就这样让大理寺的人把他带走,不怕他在牢里当真乱攀咬上我们家?” “你没看见你爹已经做好准备了么?”墨紫幽看着听完墨越青吩咐退出去的那名长随,低声道,“如今武阁老正盯着你爹呢,你爹为防万一不让蒋宝生受武阁老利用,是一定不会让蒋宝生在牢中活过今晚的。” 如今墨越青为了避嫌,蒋家一案虽由三司会审,但却是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和都察院辅审。大理寺不比刑部受墨越青控制,武阁老自然有机可趁,为了一绝后患,蒋宝生怎能活到秋后处决。 墨紫幽方说完,又觉得墨云飞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便让他知道这样的事情太过残忍。哪知,她却听见墨云飞极冷静地道,“是呢,如果是爹的确会这么做。” 墨紫幽微微皱了皱眉,垂首看着墨云飞,这个孩子果然成长太快。 “此事到此为止,你们全都散了吧!”墨越青一脸疲惫地对着众人一挥手道,他今日让众人聚焦此处就是为了警醒他们,千万莫要与蒋家人犯下同样的错误,反害了墨家。 方才才看见那等不堪之事,众人全都是噤若寒蝉,无人敢多置一词,纷纷向墨越青和墨老夫人行完礼之后退出了福寿院。 待其他人全都走了之后,墨越青才对沉着脸的墨老夫人伸手往大门方向一指,冷笑道,“母亲方才看见了,那便是蒋家人!” “你说要保下蒋家,就是这样的保法!”墨老夫人对于蒋宝生的愚昧和自私自也是厌恶无比,可想到如今蒋大老爷被判流徙三千里,蒋家被抄家没产,她仍是心痛无比,蒋家终究还是毁了。 她原还天真的以为,墨越青答应保下蒋家,蒋家便会安然无恙,甚至蒋大老爷仍可留得官职在身。 “这已是我所能做到的极限!”眼见墨老夫人对如今这样的结果还不满足,墨越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怒声道,“大表哥不过流徙三千里,我只要稍稍活动一下让他被押送西南,在宁国公的照顾下,他还能活得相当滋润。至于蒋家其他人,不过就是没了钱财这等身外之物,已全然保得命在,你还有何不满足!” 若无他一力保全,蒋家那么多桩罪状加在一起,何止只是蒋大老爷和蒋宝生二人受到惩罚,只怕全族男丁都要充军,女眷都要没为官奴。 “可蒋家就再也起不来了!”墨老夫人痛声道,有这样的罪名压在身上,蒋家人以后如何能抬头做人。 “蒋家如此已被武阁老盯上,我若硬是压下此事,将来再被揭出来便就不是如此这般结果!到时候不只是蒋家有灭族之祸,就连我也是自身难保!”墨越青如今怒火中烧,再加上对墨老夫人已是失望透顶,说话便也没了以往的顾忌,“再则,我保下蒋家又如何,蒋家原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就算此次不出事,早晚也是要完蛋!” 武阁老正盯着蒋家,就盼着他如墨老夫人所愿一力为蒋家掩盖罪行,只要他稍稍漏出把柄被武阁老抓住,武阁老便会借机将他踩在脚下。此次为何他能保全自身,全是因为武阁老抓不到他的把柄。 “你——”听见墨越青如此看不起蒋家,墨老夫人气得脸色发白,也口不择言道,“你何必找借口,你这般狠心不过就是为了你自己!” 墨越青突然就沉默了,他沉默地看着墨老夫人许久,看得墨老夫人心慌。他又笑起来,“母亲只知蒋家,可知今日皇上下令以后内阁一切票拟,必得我与武阁老二人皆同意才行!” 他一力为蒋大老爷和蒋家求情,皇上终究是认为他私心过重,太过偏私,虽未撤了他的职,却是生生让武阁老分了他的权。内阁自来是首辅一人独大,次辅不敢相较,如今他因为蒋家之事倒是开了一个首辅与次辅平起平坐的先例,成为了满朝文武的笑柄。 可墨老夫人却什么都不明白,一心只惦记着蒋家。这一番,他是真的被墨老夫人伤透了心。 墨老夫人一惊,墨越青方才之言就如一盆冷水向她浇了下来,让她瞬间冷静许多。她只知道墨越青还是首辅,却没想到皇上居然让武阁老分了他的权。她到底是墨越青的母亲,再如何偏心蒋家也知道她如今的一切全因墨越青而来,墨越青才是她的儿子。她心知自己方才的话必然伤了墨越青的心,张口正想说些什么来修复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墨越青却已是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母亲,我欠蒋家的,到此也算是还完了。自此蒋家便与我再不相干!” 墨老夫人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刘妈妈连忙上前扶住她,墨老夫人听着墨越青远去的脚步声,流着泪对刘妈妈道,“他这是要与我生分了!” 刘妈妈叹息一声,却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她想说,老爷早就与你生分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遍,稍微满意一点)差不多要加快剧情。。。。。赶紧地把这一群给折腾掉。。。。。这段时间在整理大纲,快接近后面的重头戏,比较容易卡文。。。。我明天白天大约会把前面几章准备要修改的比如见太后的那章改一改,如果白天出现更新,多半是我在改文。。。。 第116章 墨越青刚刚就任内阁首辅方满三个月就因为母族蒋家之事受到牵连,被内阁次辅武阁老分走一半权力之事很快传遍整个大魏。魏国百姓都说墨越青虽重亲情, 但太过偏私, 怕是难在首辅之位上坐得久, 很快就会被武阁老所替代。朝野上下也都说墨越青有蒋家这么个母族实在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竟是在他身上开了首辅与次辅同时主政的先例, 墨越青优柔寡断为亲情所扰, 终不如武阁老果决明断。。 于是,内阁之中原本在墨越青和武阁老之间摇摆不定的其他几位阁臣全都倒向了武阁老那一边。朝中一直在墨越青支持的秦王楚烈和武阁老支持的七皇子楚宣之间观望的许多大臣也开始纷纷向楚宣一派示好。 如今墨越青和宁国公府已是明确支持楚烈,在朝中与武阁老和七皇子楚宣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楚烈和楚宣正掐到关键时候, 墨越青突然就闹了这么一出生生被武阁老分去了手中一半的权力,自然也连累得楚烈和宁国公府实力大减,受到打击。 虽然墨越青出事时楚烈和萧镜之二人也都鼎力相助,但最后得了这么一个结果,他们二人自是极为恼火。一连几日出入墨府,他们二人的脸色都是黑的,墨越青难免要受到他们二人口在舌上教训。墨越青自己也觉得窝囊不快,他已过不惑之年却是被两个不过弱冠的小辈轮番在言语上教训, 偏又确实是他理亏,是他终究没有硬下心肠舍弃蒋家而拖累了他们二人,故而他受了气也只能忍着。 因了如此,他更是冷落了墨老夫人,不再如从前那般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先往福寿院送,更是在府中明言,以后内院大小事务都由封夫人决断, 他人不可置喙。这个“他人”虽未明说,但指的是谁,墨府众人都心知肚明。 这话传进福寿院不多时,就传出墨老夫人被气得病了的消息,结果大夫请来了一拨又一拨,墨越青竟也是硬着心肠没去福寿院看一眼。墨老夫人没想到墨越青竟然真的做得这样绝,满府放话架空她所有权力不说,连她病了几日都不曾到榻前问候一句。见不到墨越青,墨老夫人一气之下便借着生病为由让封夫人侍疾,要求封夫人搬进福寿院每日榻前侍候。 “孝”字当头封夫人不敢不从,可她心知墨老夫人是想借机为难她,便去向墨紫幽讨主意。墨紫幽便让她按大夫诊出的墨老夫人的“病症”把所有该忌口的食物全列出一份来,限制福寿院这一类的食物供给,再把墨云飞也带到福寿院去。 这世间但凡美味,多为性燥,性寒之物,病中之人有时也不宜大补。而且那些大夫得了墨老夫人的吩咐有意把她的病说得重了些,这一下墨老夫人不能吃的东西便多了。 又加之其时方入初冬,冬蟹正肥,往年此时墨府里每日必会买入大量新鲜冬蟹供府中人食用,今年自然也不例外。墨老夫人素喜食蟹,可蟹属性寒之物,正好就在墨老夫人忌口之物之列。 于是墨老夫人每日只能躺在卧房里被封夫人伺候着喝清粥,而墨云飞却是就在隔间之中大鱼大肉,冬蟹海鲜无一不足。那冬蟹的鲜香之气和墨云飞大块朵颐的咀嚼声从隔间传进寝室来,闹得墨老夫人又是嘴馋又是烦躁。 几日之后,墨老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便怒问封夫人道,“你为何偏要让云飞在我寝室的隔间里用膳?福寿院这么大的地方,就找不到一个地给他用膳么!” “墨云飞近来挑食,我不看着他就不好好吃饭。”封夫人端着一碗青菜粥,轻飘飘地道,“可我也要侍候老太太用膳,想来想去,也只有如此方才能两全。” 墨老夫人顿时一阵气闷,换作以往封夫人这么回答,她一定会直接回一句,挑食就让墨云飞饿着。可如今情势不一样了,她再想折腾封夫人也只能靠一个“孝”字,明面上不能太过分。无论挑食之言是真是假,墨云飞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又不是什么快死的大病,没道理让封夫人侍个疾就扔下墨云飞不管。反正封夫人只要让外人知道她确实尽了“孝心”,让人无话可说便足够了,而墨老夫人若是闹得过分了,墨越青自然就会出面,是以墨老夫人也就只好忍着。 “老太太,是否是云飞用膳声音太大扰着你了。”封夫人还假意笑问墨老夫人道。 墨老夫人总不能说是自己嘴馋,便“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封夫人便笑着吩咐墨云飞用膳声音要小一些。 结果墨云飞应了之后,居然拿了一盆香喷喷的冬蟹跑进寝室来,一脸天真地问墨老夫人,“祖母,云飞吵到你了,对不住,这些冬蟹极是肥美就当是云飞给你赔罪,你莫要生云飞的气好不好。” 墨老夫人看着那一大盆还冒着热气的鲜红的冬蟹,暗暗咽了咽唾沫,沉着脸盯着墨云飞那双满是天真如墨玉一般的眼睛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云飞,螃蟹性寒,你祖母正在病中不能食用,你快拿出去。”封夫人装模作样的训斥了墨云飞一句。 墨云飞耷拉着小脑袋捧着螃蟹一脸失望的出去了,然后隔间里又立刻传来他咔嚓咔只嚓啃螃蟹壳的声音。 而封夫人却是笑着把那碗青菜粥送到墨老夫人面前,“老太太,把粥喝完吧。” “不喝了,不喝了!”墨老夫人看了一眼那寡淡无味的青菜粥,气得一挥手,“拿走。” “是。”封夫人也不勉强,收拾了碗筷刚要走,外面东厢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泣声。 “你说你已忙着照顾云飞,为何还要把安哥儿养在身边!”听见那婴儿的哭泣声,墨老夫人更加烦躁。 安哥儿是蒋姨娘孩子的乳名。 “蒋姨娘此次居然敢拿自己腹中孩子来冒此大险,怕是她对安哥儿也没多少慈爱之心。”封夫人对着墨老夫人淡淡笑道,“我和老爷商量过了,蒋姨娘这等狠毒奸猾的心性实在不合适教养孩子,没的好好的爷们儿就被她养歪了,还是养在我身边为好。” 此言一出,墨老夫人确实无话可说,本来嫡母要教养庶子谁也没理由拦着,更何况蒋姨娘刚犯下大错惹怒了墨越青依旧在禁足之中。 蒋姨娘那日服催产药催生反害得自己难产,差点一尸两命。结果安哥儿虽然生下来了,但因生产时在胎中闷久了,加上蒋姨娘服用的催产药药性寒凉无比之故伤了根本,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弱症,方出生一个多月就病了三四回,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为了治安哥儿的病,蒋姨娘甚至让墨紫薇求到墨紫幽这里来,请飞萤去为安哥儿看病。后来飞萤为安哥儿开了几副药浴用的方子后,总算是保下了这孩子的小命。 墨越青知道后自然更是生气,这一切全是墨老夫人和蒋姨娘自己折腾出来的。蒋姨娘生产那夜,他便下令日后蒋姨娘无事不得出霞晚居,将蒋姨娘长久禁足。至于安哥儿,因他一出生就正逢墨越青焦头烂额之时,加之墨越青恼恨墨老夫人和蒋姨娘利用这孩子来欺骗自己,故而别说是做满月,就连洗三之礼都未办,甚至这孩子出生至今,他都未曾去看过一眼。安哥儿的乳名也是蒋姨娘自己取的,意在希望这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可是想想这孩子出生时平白受的罪,这乳名就未免有些讽刺。 封夫人自然是不想养蒋姨娘的孩子,毕竟把这个孩子放在身边日后养得好便罢,养得不好还要落下话柄,蒋姨娘也会怨恨于她。这全是墨紫幽的主意,墨老夫人想要借着侍疾来折腾她,她便听了墨紫幽的计策先将蒋姨娘这孩子借来用用。 这一用效果真是相当的好,墨老夫人本来还让封夫人夜里在她房里打地铺为她守夜侍疾,然后预备半夜多起身几次折腾封夫人。结果她还没折腾封夫人,安哥儿就先折腾她了。也不知到底是何原因,安哥儿一入夜便开始哭,一哭就是一整宿,封夫人睡不好,墨老夫人自然也没睡好。 墨老夫人开始怀疑是不是封夫人故意让人夜里去闹安哥儿就命刘妈妈看着,可刘妈妈看了几夜的确未见人去闹那孩子,偏他就是算好了时辰一般,墨老夫人刚刚入睡他就开始哭闹。 年岁越大,往往越信命数鬼神之说,墨老夫人听了刘妈妈的回禀之后,顿时就觉得是不是安哥儿知道他未出生时就差点因她逼蒋姨娘喝的那碗催产药而丧命,是以天生就与她犯冲,是向她讨债来了。 这样越想,墨老夫人越觉得不安,又加上连续几日折腾下来,虽然封夫人也和她一样被折磨,但封夫人比她年轻自然比她受得住,而她却是一脸憔悴倒看着真像病入膏肓的样子。只是她心知这些不过就是封夫人对付她的手段,故而仍是咬牙硬撑着。 可墨老夫人还死撑得住,蒋姨娘却是撑不住了,蒋姨娘听说安哥儿在福寿院里夜夜啼哭,深怕安哥儿受了封夫人的凌虐。她心知封夫人抱走安哥儿的原因出在墨老夫人身上,便让蒋兰青和秋燕连番来求墨老夫人,连墨紫薇都每日过来说项。 墨老夫人终是对蒋姨娘和安哥儿心怀愧疚,又确实担心安哥儿在福寿院里会与她相冲,终究松了口,开口让封夫人不要再来侍疾,并让封夫人把安哥儿还回去。 这一下皆大欢喜,封夫人神清气爽地带着墨云飞搬出福寿院,安哥儿回到霞晚居,只有墨老夫人几天下来人都瘦了一圈。封夫人搬离福寿院之后,墨越青依旧未曾来看过墨老夫人一眼,墨老夫人自己越想越没意思,不多时就“病愈”了。 自那之后墨老夫人便知道墨越青的想法是一时难以转圜,福寿院终于是消停了。整个墨家内院终于是封夫人真正当家作主,再无一人敢对她指手划脚,给她下绊子,那些曾经为难过她和墨云飞的府中老人都纷纷托人前来说情。封夫人听了墨紫幽的意思,没有对这些人心软,借着这个机会大肆撤换墨府内院的人手,把墨老夫人的人都撤了个干净,要么换上她自己人,要么换上敦厚老实的。这样一来,墨府内院便全然在她掌控之下。 至于蒋兰青和蒋金生虽然未被从墨家赶走,但自此之后在墨府里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特别是蒋金生竟是再不敢去骚扰墨紫冉。他心知蒋家一家上下如今全靠墨家施舍才能活下来,他哪里还敢去肖想墨家唯一的嫡小姐。他和蒋兰青就生怕不小心做错什么惹怒了墨越青被赶回蒋家去,蒋家如今的光景可是大不如前,还不如墨家一个管事过得滋润。 其实墨越青心中未必恨墨老夫人恨到这般地步,只是他知道,蒋家人一直以来所倚仗的不过就是墨老夫人罢了。他只要对墨老夫人稍稍心软,蒋家那些人便会立刻如水蛭一样粘上来,继续吸着墨家的血。他只有彻底打压了墨老夫人,蒋家见无机可趁才会真正夹着尾巴做人,自此不再给他生事。 如此,墨紫幽算是完成了她向墨老夫人复仇的第一步,彻底夺走墨老夫人最重视的权力,让墨老夫人和墨越青母子离心,毁掉墨老夫人最在意的蒋家。让墨老夫人怨恨恼怒,偏又无可奈何。 墨家之事尘埃落定之后,金陵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叶太后薨逝寿康宫。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男主终于可以出来了。。。。。。。。 第117章 魏开平十九年,冬, 皇太后叶氏薨, 谥号“仁恭明德昭圣皇后”, 与先帝合葬乾陵, 史称“仁恭皇后”。 叶太后死前遗命, 不必天下众人为她守丧, 但皇上哀其薨逝之痛,仍是下令全国自举丧之日起,金陵城的军民百姓四十九日内摘冠缨、服素缟, 百日之内不得嫁娶,不得作乐,四十九天内不得屠宰,不得行祈祷、祭祀之事。服未除前,官府所有文件票拟皆用蓝笔,文件一律用蓝色油墨印刷,不得用朱砂等艳色。金陵城各寺庙、道观为叶太后鸣钟一万次。 到了出灵那日,金陵城自夜里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天光大亮时,金陵城方圆百里已是大雪覆地,冰白一片。众人都说,这是上天感仁恭皇后之德,故而降雪让天下服素,以哀其逝。 叶太后的梓宫由成王楚玄和秦王楚烈代皇上自皇宫南门扶送出宫,金陵官员命妇八品以上皆一身素服随在梓宫之后为叶太后送丧。皇上又自公卿以下, 正六品以上官员子弟中选出一百八十人为挽歌者,分成六列每列三十人行于送丧队伍之前高唱《薤露》为叶太后送丧。【注1】 叶太后梓宫过处,金陵城中军民百姓皆一身素缟跪于街道两侧哭送叶太后。自皇宫正南门至金陵城外郊野沿路皆有各家各府所设路祭。各派几名不在送丧之列的家眷跪于沿途自家所设的祭棚内向着叶太后的灵柩伏地拜祭。 墨府的祭棚设在金陵城郊外,因墨越青、墨云天都是八品以上官身,墨老夫人为诰命夫人都在送丧之列,故而墨府的祭棚自是封夫人主祭,她也按墨越青的意思将墨云飞带了出来。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祭棚里冷得很,封夫人和墨云飞外面罩着粗布丧服,里面却都穿着灰鼠里子的小袄,虽是伏跪在地但袖子里都各自悄悄揣了一个小手炉取暖。 忽然,墨云飞有些奇怪地抬头四顾,封夫人皱眉低斥道,“别胡闹,把头低下来。” “娘,你听见琴声了么?”墨云飞低下头,压低声音问封夫人。 “胡说什么,太后大丧皇上严令百日内不得作乐,如何会有琴声。”封夫人低声道。 墨云飞扁了扁嘴,闭口不言,他分明就是听见了琴声,只是那琴声太轻太淡,夹杂在风雪中不凝神细听便会散去。他侧耳细听,听了许久才能隐隐辨出琴声所奏的曲调似乎是采莲曲《江南》。 他曾听过这曲子,从前听来分明是欢快愉悦的曲调,可如今在这风雪中细细听来却莫名就成了悲意,随着琴声渗透进他心尖,竟让他有落泪之意。 琴声依旧,隐隐幽幽,反反复复只奏着这一阙《江南》。 墨云飞忍不住叹息一声,到底是谁在这风雪中抚奏出这悲切之音? *** 落雪依旧,在金陵城南出十里的一处无名之山上,墨紫幽穿一身素白镶雪貂领斗蓬撑着一把绘着鲤鱼戏莲图案的油纸伞行走在银妆素裹的山道间。有淙淙如流水的琴声回荡在山间,奏着一阙《江南》。 她循着琴声一路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半山坡上,就看见姬渊穿了他们初次见面时那身雪狐领玉色披风,面西而坐在雪地里,置琴于膝上反复奏着那阙叶太后最喜欢的采莲曲《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本是愉悦欢快的曲调,在他指下却成了呜咽泣诉的悼挽之曲。 “你怎知我今日会找你。”墨紫幽问他。 叶太后早已病至油尽灯枯,不似叶阁老一般多加调养还可痊愈,纵然姬渊重生一世对于生老病死依旧无可逆转,回天乏术。 自叶太后薨逝那日起,姬渊便沉默寡言了许多。纵然此事前世他已经历过一次,今生也早知此为命数避无可避,但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却反而会比前世强烈得多。 墨紫幽担心今日叶太后出殡,姬渊伤心之下会失去理智做出什么暴露他身份的举动,是以一早便出府去梨园找他。结果他的那位小徒弟却说他半夜就抱着一把琴出了梨园,让她到这座山上来找他。 “因我知道四小姐你舍不得我出事。”姬渊淡淡道。 墨紫幽笑了一声,还能同她调情显然他比她所想的坚强的多。不过她在看见他无事的一瞬间,的确是松了一口气。 雪下得更大了些,姬渊的发上双肩上已落满了雪花,也不知他在这冰天雪地中这般坐了多久。墨紫幽细细看他侧脸,他那俊美容颜依旧是十里长亭初见时的模样,只是那眉目间却笑意不再,看似平静,可那平静之下却隐埋着无法宣泄的悲痛。 “你当真大胆。”她终是叹息一声,走上前去将油纸伞遮在他头顶上空,“太后大丧,举国百日内不得作乐,你也不怕金陵府的官差引来。” “可能为她做的便只有这个。”姬渊边抚琴边叹息道,“她死时,我不能守在她榻前。她死之后,我不能以孙子之名为她服丧,为她送葬,甚至除了在皇宫哭丧之时,我都不能为她在人前掉一滴眼泪。因为这一切都可能暴露我自己。” 他如今已是姬渊,不是沈檀,所有沈檀可以为叶太后做的事,他都不能做。朝局诡谲,人心叵测,天下间的聪明人远不止他一个,某些事一旦他做了,就很容易被人看穿。 他所能做的只不过就是在这漫天风雪里,再为叶太后抚上这一阙《江南》。 “终究是我自私,负了她的养育之恩。”他语中有恨,他在恨他自己。 琴声淙淙,似流风,若回雪,琴声低语,似低泣,如倾诉,在这满天飞扬的大雪里化作他满心的悲切之意传得很远。 墨紫幽叹息不语,她顺着姬渊的视线向西看去,远处一条官道上两侧设满了各客各府的祭棚,那条官道通往乾陵。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远远的,有穿一身白布深衣的一百八十名换歌者唱着《薤露》渐行渐近,在他们身后便是由一身齐衰的楚玄和楚烈扶送的叶太后的金丝楠木梓宫,往后皆是送丧的百官命妇,再往后便是侍卫内侍宫女等仪仗。 墨紫幽站在姬渊身旁看着那送丧的队伍,听见姬渊又重新拨弦再奏一阙《江南》曲。这一遍,他的琴声远比之前无数遍都更为激烈,那激烈中满是不舍和悲痛。 曲未乱,意已乱。 曲到末尾,只见铮地一声嗡响,他指下的琴弦竟是断了一根,琴弦绷断的瞬间划伤了他的左手中指,指腹迅速渗出血珠来又在这风雪间凝结成鲜红色的冰晶。 “太后这么多年苦苦支撑只为两件事,一是保全叶家,二是等你回来。”墨紫幽看着姬渊指腹上那抹殷红,低叹道,“此生,这两件事你都为她做到,她已无憾,你并未负她。” 姬渊静静凝视着自己左手中指上那抹殷红许久,终是置琴于地,改坐为跪在这纷飞的风雪中伏身向着叶太后的梓宫长拜不起。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挽歌悲沧,在这萧萧风雪中伴着叶太后的梓宫一路远去,终究不见。姬渊却仍然长拜于冰雪之中,久久不起。 墨紫幽始终安静地为他撑着伞,陪着他在这漫天风雪里完成这最后的哀悼。 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疾,墨紫幽觉得自己已冷得浑身僵硬,却仍是却出声。终究是姬渊放过了自己,抱琴起身回头看她,道,“我们走吧。” 墨紫幽点点头,却因双足僵硬险些挪不开步子,差点就要跌倒。姬渊一把扶住她,摸到她冰冷的手,顿时就自责地皱眉道,“怪我,只当你如我一般健壮不惧这风雪。” “无妨,走动走动便好了。”墨紫幽淡淡道。 姬渊抬眼看了一下这越来越急的风雪,提议道,“这雪下的越来越大了,山路难行,我知道附近有一处猎户留下的空屋子,我们去避一避,待风雪小了再下山如何?” 墨紫幽也不想勉强自己,便点了点头,由姬渊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姬渊说的那处猎户的小屋走。 那小屋就建在半山腰,是猎户平时进山打猎时所住,如今举国大丧四十九日内不得屠宰,自也是不许行猎,再加上近几日大雪,这小屋便空置下来,倒是方便了墨紫幽和姬渊。 他们进了那座猎户小屋之后,就见这屋中无床无椅,不过在地上铺着些稻草,简陋的很。但是却有一个大火盆可供生火取暖之用。姬渊在屋外转了一圈,又发现屋后还堆着不少柴火,倒省了他在风雪中捡柴火的麻烦。他便去取了些木柴在大火盆中生了火,又让墨紫幽坐在火盆边暖身子。 身体渐渐回暖后,墨紫幽忽然就笑了,“咱们怎么总是这么落魄?” 上一回是山洞,这一回是破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次差点又要写山洞的,后来想想怎么能老让男主把女主拐进山洞,那就拐进破屋吧。。。。。。 【注1】《薤露》为中国古代著名挽歌辞。秦汉常有人唱,但是后世大多是自作挽歌挽辞,不过我喜欢这首,就用这首了。。。 第118章 “所谓有得必有失,老天爷既让你得我陪伴, 总是要你牺牲一些, 没的好处全让你占了去。”姬渊淡笑着走到墨紫幽身边, 俯身拢了拢地上铺着的稻草, 又道, “况且, 你与我似这般陋室听风雪,围炉话古今,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忽然, 自他袖中落出一物,掉在稻草上,是那块雕着檀字的羊脂白玉佩。他一时怔住。 屋外萧萧风雪正疾,屋中安静得只余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哔剥之声。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那块羊脂白玉佩上许久,终是伸手替姬渊拾起来,淡淡道,“这般重要之物,可要收好。” 她将玉佩递给姬渊, 姬渊伸手接过将玉佩握在手中,又在她身旁坐下,看着那块玉佩叹息道,“你可知为何太后要送一块这样的玉佩给我?” 墨紫幽没有回答,只是稍稍偏过头听他继续说,“皇上膝下的每一位皇子都有这样一块羊脂白玉佩,四周雕蟒, 中间刻名。成王便有这样一块玉佩,雕的是一个‘玄’字。这是他们满周岁时皇上亲赐。那时我小,知道后便觉得同是皇上之子,为何他们皆有,独我没有,跑到太后屋里哭了一场。所以太后才会托叶阁老去寻了上好的羊脂白玉为我雕了这样一个玉佩。” 墨紫幽心道,原来这玉佩还有这般的缘由。只是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却不记得前世曾见过楚烈有这样一块玉佩,按说既然诸皇子皆有,他也该有才对。莫非因是御赐之物,故而收藏起来。 “太后自小就疼惜我,当年若非她,我已死在六济山上,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姬渊用拇指细细摩挲那玉佩上的鲤鱼莲花纹路,叹息道,“而我甚至不敢在人前真正为她哭一场,就连回到梨园我也不敢在人前表现出丝毫悲痛之意,更不敢落泪。终究只能到这空山无人处独自伤悲。” 他前世遭心爱女子欺骗出卖,故而重生一世更是处处小心谨慎。他平生看似肆意妄为,可终有他想为却不敢为之之事,他的肆意狂妄终究只在表面。 “在我面前,你也不敢么?”墨紫幽偏头问他。 姬渊一怔,又缓缓笑起来,今生也只有墨紫幽一人知他前尘往世,明他难言之隐。他回视她的双眼,她那如长空皎月一般的眼眸看似冰冷却清澈见底。他道,“若是我在四小姐面前落泪,四小姐可会安慰我?” “我从未被人安慰过,也不曾安慰过任何人,所以我并不知该如何安慰别人。”墨紫幽说着,却向着姬渊伸出了她的左手,她道,“但我会握着你的手,如你前世为我所做的一般。” 前世最后那场大火中,他在一墙之隔后握住了她的手,陪她一同赴死。那只手所带给她的平静和抚慰是前世今生唯一真正感动过她的情感。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还会梦见他握着她的那只手,灼热潮湿,执著坚定。 姬渊脸上微露讶色,他垂眸看着墨紫幽向他伸出的那只手,那只手素白纤纤,掌心展开向上,透着一种邀请和包容。他的目光落在她掌心,心中那自叶太后故去后的悲痛之意忽然就像是被一阵轻风抚平,疼痛终于不再那般强烈。 见姬渊不言不语只是盯着她的手心看,墨紫幽忽然就觉得自己的言行有几分唐突,尴尬地想要收回手。她左手方往回缩,姬渊却是伸出左手一把将她的手握住。他握得很紧,他掌心的温度灼热得一如前世,灼热得让墨紫幽心惊,她下意识就想抽回手。他却是顺着她一抽之势背身向她一躺,竟是将头枕在她的膝盖上,然后仰面冲着她笑,“既然四小姐这么大方,不如你这膝盖也借我一用。” “你倒是会得得寸进尺。”墨紫幽无奈失笑。 “做人有时候要适当贪心一些,否则便要吃亏。”他稍稍动了动,舒舒服服地调整了姿势,就这么无赖地枕在墨紫幽膝盖上与她对视。他那双好看的凤眼泛着清透的光亮,柔柔地,缠绵地直视着墨紫幽,他道,“我啊,有时真想贪心一些。”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他握着那块羊脂白玉佩的右手上,诸皇子的玉佩皆饰蟒,太后赠姬渊的这块玉佩雕饰的却是鲤鱼莲花,也许这也是太后不希望他牵涉权位之争,希望他平凡安逸一世之意。只可惜命运弄人,直到今生姬渊才得到这块玉佩。若是前世,他早一日得到这块玉佩也许他就不会执著于向皇上复仇之事,最终落得个在幽司与她一同被烧死的下场。 只是伊水之鲤若登龙门,便有风雨随之,火烧其尾,化身为龙。 屋外风雪呼啸依旧,墨紫幽忽然问,“姬渊,鲤跃龙门便可化龙,你可曾想跃过那道龙门?” 这是她从未问过他的问题,也是他的身份会受诸皇子忌惮的原因。他是皇上血脉,才绝志高,又一心拨乱反正,还山河清明,坐上那个位置他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不用隐藏身份,处处迂回行事。 “高处不胜寒,帝位之位不适合我。”姬渊淡淡笑,又叹息道,“就连你都会有如此一问,我的身份更是不能暴露。” 一旦暴露,他又如此得皇上喜爱,只怕就是楚玄与他也难复从前。 墨紫幽又问,“那么你可曾害怕过我?怕我会如杜依依一般?”出卖他。 “我一直都很怕你,因为你比她可怕。”姬渊淡淡笑,“她有太多的欲望,你却没有,无欲则刚。” 杜依依聪明狠毒,可她的欲望却始终要依附于男人来实现。墨紫幽却是不同,她的欲望太浅,纵然有却无需依附于任何人。她那样冰冷独立,一如他在十里长亭初见她时,不需要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需要。也因了如此,她才这般难以抓住,她就如这一季冰雪,突然而至,来势汹汹,铺天盖地让他避无可避,却总让他担心会有雪融冰消的一朝。 要如何才能将这一季冰雪长留? 姬渊抓着墨紫幽的那只手又握得更紧了一些,紧得她发疼。他们掌心的温度从他们紧贴的肌肤间互相传递,燃烧着彼此。墨紫幽莫名就觉得这火盆似乎烧得太旺了一些。 “你身上好香,”姬渊低叹道,“像是冰雪的味道,我喜欢。” 墨紫幽低头看他,一时失笑,这句话他曾在墨府时对她说过一次,那次她在他身上也闻到了同样的味道,淡淡然,带着一种干净的冷意,就如同她现在在他身上闻到的一般。 “我好看么?”姬渊忽然问她,这个问题他曾在墨府正月宴客时问过她。 “好看。”墨紫幽笑,也如墨府正月宴客时那般回答他。 “四小姐可别看久了就爱上我。”姬渊笑起来,又说了同样的话。 只是上回他说这句话时,眉间含情,凤眼带笑,那般轻浮肆意。如今他虽然笑着,那双极美的凤眼却满是将尽未尽的泪意。也因了是在她面前,他才敢如此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的脆弱, “你睡一会儿吧,风雪停了我叫你。”墨紫幽伸出右手蒙住他的双眼,叹息道。 “四小姐,此生能遇见你是我的幸事。”姬渊低叹着闭上双眼,墨紫幽却是在他闭眼的一瞬间感受到右手掌上的一片湿意。 她心头一颤,将右掌展于眼前,看见她的指腹掌心上沾着姬渊的几许清泪,这泪痕如烈火一般灼伤着她的手掌,火辣辣地疼着,一直疼到她的心底。这疼痛抓挠着她的心房,让她整颗心都在跌宕起伏,无法平静。 她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她又垂首细观他眉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闭着眼睛的模样,也是她第一次这般近地看他。纵然是如此近的距离,她依旧在他脸上找不出一丝瑕疵。他安静地闭着眼时,脸上的线条是一种平静的柔和,甚至有几分乖巧脆弱的模样,丝毫不见平日里轻浮狂妄之态。 十里长亭那风雪中唱《告奠》的俊美少年,不知何时就用他的狂放肆意闯进了她的生命里,就如同他现在抓着她的手一般霸道地不肯离去。 初初相遇时,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心冷如她,会无法挣开他的手。她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在这孤山上,风雪中,陋室里,让这个少年枕在她的膝盖上安眠。 是否他们今生纠缠的命运在前世携手共死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 姬渊半夜出门,又在那山坡上抚了半日的琴,自是非常疲惫,又加之是在墨紫幽面前,他不觉就放松下来,竟真的枕在她膝上睡着了。 他这一觉竟是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天光微亮时才醒。他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墨紫幽那双如长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眼眸,她的神色是一夜未眠的淡淡憔悴,淡笑道,“雪停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姬渊也懒懒地冲着她笑起来。 “这雪下了一夜,方才才停。”墨紫幽淡淡看他,只觉得他慵懒的神态间还带着一种大梦初醒的懵懂,倒有几分可爱,忍不住又笑了。 “抱歉,让你守了我一夜。”姬渊懒懒说着歉意之言,语态里却满是惬意,他又道,“你一天一夜未回,墨府那里可应付得过?” “无妨,如今是我伯母当家,她自会替我遮掩。只是——”墨紫幽却是挑眉看着他问道,“你打算继续在我膝盖上躺多久?” 姬渊一脸无辜地冲她眨眨眼,“四小姐的膝盖枕着这般舒服,我自然是舍不得起来。” 而后,他叹息一声,一脸无奈地从墨紫幽膝上起身,起到一半却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墨紫幽的手。他没有马上放开,却是又将墨紫幽的手用力握了一握,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火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姬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才转身先将自己的琴抱在怀中,又对墨紫幽道,“我们下山吧,” “我的腿麻了。”墨紫幽仰头抬眼看他。他们本是因为她腿僵了风雪又太大,才先找个地方避风雪。结果现在风雪停了,她的腿被姬渊枕了一夜,却已是麻得不能动弹。 姬渊微楞,竟未表示歉然,反而笑道,“那可真是便宜我了。” 墨紫幽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就将自己手中的琴和墨紫幽的伞都塞进她的怀里让她拿着,自己却是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墨紫幽吃了一惊,她原本的意思是让姬渊等她腿上的麻劲褪去再走。姬渊却已抱着她走向门口,抬脚将门勾开,就这么一路抱着她下山。 虽说这不是姬渊第一次抱着她,之前他们在白石河遇险,他就曾背着她走了几天几夜。但那时她重伤高烧一直半昏半醒,如今这般清醒地被他抱在怀中,她还是觉得说不出的尴尬,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好四处乱看。 “别看,要么闭上眼,要么就看我。”姬渊却是垂首对着怀里的她笑。墨紫幽一怔,却听他又道,“雪看多了,对眼睛不好。” 她一时笑了,姬渊原以为她会闭上眼,哪知她还真如他所言,就那般含笑直直地一路盯着他看。他一向轻佻孟浪,脸皮极厚,可被她这般笑看着,他莫名觉得自己反被调戏。 他忽然就想起正月元宵那夜,她惊到他的妩媚之态,那夜她那百媚横生的一笑,一直烙印在他心尖挥之不去。 风雪过后的山上,雪厚盈尺,处处玉琢银装,冰白一片几如仙境。姬渊就这么抱着墨紫幽行在这冰雪仙境之间,他们二人都穿了一身纯白,那纯白之色与这冰雪天地相映衬几如画卷。 一直到山下看见墨紫幽的马车时,姬渊才将她放下来。车夫是墨紫幽的人,他在山下守了一夜也未有怨言。看见姬渊抱着墨紫幽下山,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 “我先走了。”墨紫幽将怀里的琴还给他。 “好好睡一觉。”姬渊接过琴,对她淡笑道。她被他抱了一路,却还这般神色如常,他忽然就觉得天下间脸皮厚的人大约不止他一人。 墨紫幽含笑点头,拿着那把油纸伞走向自己的马车,只是临上车前她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他,他正抱着琴站在冰雪间望着她。见她看来,他冲她微微一笑并无言语。她也淡淡回他一笑,掀开车帘上了马车。 车辕滚滚,马车一路向着金陵城驶去,抖落一路雪尘。 直到墨紫幽的马车看不见时,姬渊才找到自己的马车,也回了梨园。他从梨园后门下了马车,一路往自己的小楼走,刚让二楼推开门,他就看见自己屋中的坐榻上放着一件灰白的狼裘。 有一清冷的声音从右次间书房的屏风后传来,问他,“我等了你一夜,你去哪了?” 作者有话要说:  OTZ。。。。怎么每次写男女主独处戏就卡文,四千多字居然写了七八个小时。。。。话说,这算感情线吧????那啥天雷动地火的最近严打,就算了吧。。。 第119章 姬渊微微一楞,又笑了一声, 他抱着琴走向书房, 绕过屏风就看见一身齐衰的楚玄正坐在一张檀木书案后垂眸翻看着一本书。他的脸上有着一夜未眠的倦意, “你这屋子里别的书没有, 戏本子和琴谱却多。” 姬渊看了一眼楚玄手上的书, 黄色的书封上书“东窗记”三个字。这一众戏本子里, 楚玄却独独挑了这本关于岳飞蒙冤的《东窗记》。 “王爷昨日为太后扶灵劳累了一日,怎不好生休息,却有闲情逸致到我这陋居来?”姬渊抱着琴走到琴案边, 将怀中的琴放在琴案上。 “昨日送太后梓宫往乾陵途中,竟听见有人在山上抚琴作乐。”楚玄抬起眼,目光随着姬渊的动作移动着,雪后初晴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英俊却过于冷峻的面容上,他的神态中透出一种探究和深思。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把琴上,“父皇早已下令国丧百日之内不得作乐, 如今有人犯禁,金陵府尹自然是立刻派人前往搜山,奈何风雪太大未找到人。我想整个金陵城如此胆大妄为,敢在太后出灵之日作乐的怕也只有你了。” “想不到王爷竟如此挂心于我,”姬渊回过身,冲着楚玄懒懒一笑,道, “我不过是与墨四小姐在山上赏雪,独处了一天一夜,一时忘形不小心犯了禁。却想不到那座孤山上的琴声竟也能传到官道上。” “你也会忘形?”楚玄缓缓笑起来,只是他眼中的清冷却依旧未被他的笑容驱散,他道,“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再美好的女子终也不过是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父皇虽极喜欢你,可你若在国丧之内犯禁,他也未必会纵容,还是小心为好。” “王爷放心,姬渊必不再犯。”姬渊淡笑道。 “说起来,你既这般喜欢那墨家小姐,不如干脆就做了墨家的女婿如何?”楚玄放下手中那本《东窗记》,又笑道,“虽说自古良贱不通婚,可你如今得父皇喜爱,让他为你恢复良籍再颁布特旨赐你个官身也是极容易之事,权看你想与不想。只不过这墨家的女婿可不好当啊。” “王爷说笑了,”姬渊走到窗边,慵懒地斜倚在窗台上,冲着楚玄轻笑道,“我能在皇上身边如此得宠,除了我这人天生就是这般讨人喜欢之外,还因我身在贱籍,没有官身。低微如我,不会对皇上造成任何威胁,是以皇上才这般放心地宠我。” 皇上是个极多疑的人,就如墨紫幽所猜测,也许皇上早就认出姬渊就是沈檀,故而才这般宠信他。可就因皇上可能认出了他,他才不能脱出贱籍,恢复良身,更不可向皇上讨要官职。因他也是皇上血脉,也是龙子,一旦他获得了与诸皇子相类似的地位,皇上也许就会如猜忌诸位皇子一般开始猜忌他。 皇上对他的喜欢和愧疚到底有多少,足不足以深厚到可以抵消皇上那天生过重的疑心。他不敢赌,也不能赌。 再则—— 姬渊用他那双含情带笑的凤眼淡淡看着楚玄,楚玄也正用他那双清冷的眸子淡淡回视着他。 倘若他身入官场,手握大权也许可以成为楚玄的一时助力,可待楚玄登基之后呢?他会否也对他生出疑忌之心来? 人心从来是最难把握之物,天心难测,帝心易变。 前世,他助楚烈上位之后,未向楚烈讨要一官半职,也未恢复良身,只甘心继续做一个长伴君侧的弄臣,便是早早看穿了这一点。 “你真是不要脸,这般自夸之言也就你说的出来。”楚玄摇摇头道。 “咦,若我不是天生讨人喜欢,王爷又何必担心我的安危,巴巴跑来在我这陋室里守了一夜。”姬渊冲着楚玄眨眼笑道。 “我可从不担心你的安危,”楚玄一时失笑,“我不过是突然静不下心,便想着也许在你这里我或者可得片刻宁静。” “王爷可是着急了?”姬渊笑问道,楚玄回到金陵城已快一年,如今虽是与皇上重拾父子之情,地位也绝非一年前可比,但终究仍是未参与政务,唯一建树便只有白石河救灾一功。心急,也是在所难免的。 “姬渊啊姬渊,”楚玄叹息道,“这世上知我者,能为我解忧者,也唯有你了。” “王爷莫急,终要等秦王和七皇子分出胜负来,你才好做那个渔翁。”姬渊淡淡微笑道,“这一遭墨阁老因蒋家之事吃了大亏,生生被分走手中一半权力。秦王心中恼恨,马上就要有大动作。胜负很快便会知晓,王爷耐心等待便是。” “我自然知道他们就快要分出胜负,正因如此我反而越发静不下心来。”楚玄叹息道,越是接近结果,便越是按捺不住,不是因为忧心,而是因为兴奋。“只是他们若有一人败了下来,你又欲如何打破我如今不参朝政的僵局?” 皇上近来看楚玄越发顺眼,未必不肯让楚玄重新参与朝政,只是当年皇上亲自下诏夺去楚玄一切职权送往南梁为质时做得那般狠绝,再加之苏家一案和萧贵妃之事,皇上终究是对楚玄心存疑虑,故而摇摆不定。 “不急,待秦王与七皇子分出胜负,墨四小姐给王爷的那份投名状大约也就快回来了。”姬渊笑道。 “她与你倒是极像,总喜欢兵行险招。”楚玄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叹息道,“只是她越是聪明,我就越是对她不安,纵然她屡屡出手帮我,我也对她难消疑心。” “王爷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姬渊低眉轻笑,他能理解楚玄对待墨紫幽的那种谨慎,因为他们都曾在女人身上吃过亏。墨紫幽偏又太聪明,若非他与墨紫幽曾有前世之缘,曾在白石河患难与共,大约他对墨紫幽也是难消忌惮。 缘之一字看似难循道理,可往往又有因有果,他与墨紫幽之间的缘分因果便是如此奇妙。 “不错,我是真的怕了。”楚玄笑叹一声,当年宁国公府里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如今却已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人之善变,难测难料。 “往后还有的是王爷费神的地方,王爷如今就别想过多,一切有我。”姬渊道。 楚玄靠坐在椅子上,微微仰起脸看倚在窗边姬渊,窗外是梨园的皑皑雪景,窗前少年一身雪衣,含笑的神情一如七年前那风雪中向他走来时的模样,那般笃定自信。他笑了,“不错,一切有你。” “王爷一夜未眠,何不回去好生歇息。”姬渊建议道。 “怎么,嫌我碍事?”楚玄笑问道。 “怎敢。”姬渊也笑。 “罢了罢了,我就不在这碍你眼了。”楚玄含笑起身,绕过屏风向外走,边走边道,“我若是在这里,怕是那位墨四小姐就不敢来了。” “王爷说笑了。”姬渊跟在楚玄身后出了书房,欲送楚玄出去。 “不必送我了。”楚玄却是道,他拿起坐榻上的那件狼裘穿在身上,大步向门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姬渊,“我每每问及你是否喜欢那位墨四小姐,你总是顾左右而言它,你这到底是默认还是否认?” 姬渊不语,楚玄也不等他回答,便笑着大步下楼去。姬渊站在二楼的美人靠边,看着楚玄那灰白色的背影踏着梨园中的积雪,一路走远。他隐隐觉得楚玄的背影身姿似乎改变了一些,孤绝仍在,却再不是七年前途经临川时那略显颓丧的模样。 *** 如今国丧,按例太后为先皇继后,皇上继母,皇上为人子者应该为她服斩衰二十七个月。只是皇上贵为天子,自是不能罢朝守孝,便以日易月,服斩衰二十七日。但诸皇子则理应按例为叶太后服齐衰一年,虽无需解职,但一年之内仍是不得见客宴饮,不得婚娶行房。 又加之皇上规定金陵城军民百姓,文武官员百日内都不得宴饮作乐,是以就连到了正月整个金陵城也都是冷冷清清,各家各府都闭门不会客,也不来往走动送礼。直到正月过后满了百日,金陵城中才算热闹起来。而后今年的花朝宴也因叶太后国丧之故未办,三月皇上的寿宴也只是草草办理。 哪知皇上寿宴刚过,诸皇子为叶太后服齐衰刚过五个月时,七皇子妃薛颖不知是从哪里得知七皇子楚宣养外室之事,竟是带人找上门去。 薛颖一嫁入七皇子府就先将楚宣那几个通房处理了,而她成为七皇子妃这大半年来也从不许楚宣沾染别的女人。一则是她未有孕自是不能让庶子生在嫡子前面,二则她是将门虎女,性情一向彪悍善妒,单看她当初在上林苑一见面就因心中嫉妒箭射墨紫幽所乘之马便知她为人行事。 幸而楚宣因需要薛颖之父东乡侯的支持之故对她颇多忍让,又加之楚宣要在百官和皇上面前树立自己勤政上进的形象,自是不能广纳妾室多显他好色贪欢,后来又在孝期。是以,倒一直与薛颖相安无事。 哪知,这一次薛颖带着人找到楚宣养的那个外室时,却发现那外室生的儿子都有五个月大了。为何当初楚宣未将此女直接纳入府中,薛颖一查之下才知道原来这名外室原是个寡妇不知怎的勾搭上了楚宣。 大魏虽未明令禁止取再醮之妇,但也还是趋向于提倡寡妇守节,□□时便有凡是三十岁前守寡,五十岁后未改嫁者,加以旌表,立贞烈碑,并免除本家差役等鼓励寡妇守节的律法,□□更曾着人重新增修《烈女传》教化百姓。 不过就连当今皇上自己都曾□□皇嫂,所以楚宣看上个俏寡妇也不算奇事。可皇上那些事毕竟不是放在明面上的,且皇上的身份也绝非身为皇子的楚宣可比。是以,楚宣固然极喜欢那个俏寡妇,不过到底夺嫡在即不能落人话柄,便先将她养在外面,欲待日后改名换姓再接入府中,却不想如今竟被薛颖给莽莽撞捅破了。 楚宣在外面养了个俏寡妇也就罢了,说出去虽是私德有亏却也不是什么大是大非上的问题。却不想薛颖这一查之下气到不行,干脆查了个彻底,也不知是楚宣真如此不小心,还是有人作祟,居然让薛颖又查出了楚宣在娶她进门之后又在别处养了好几个外室,其中两个一个已有身孕三个月,一个已有身孕四个月。 薛颖方才将事情查出来,就不知被谁给泄露出去了。这一下闹出来可不得了,七皇子楚宣为叶太后守孝期间居然私养外室不说,还如此急色在服内行房生子。各路言官立即上书弹劾楚宣不修私德不重孝道,要求皇上来加惩处。 皇上盛怒不已,将楚宣传进宫中骂了个灰头土脸,又勒令他解除所有职务闭门思过直至守孝期满,又命人将那两个外室强行堕胎。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看了你们的留言,我这一章的画风都差点被你们带歪了。。。OTZ。。。。昨天写一半太困想眯一会儿,结果一觉睡到早上。。。。。 我查过明朝关于寡妇的规定,其实在官员娶寡妇上比较苛刻,甚至有明英宗因为一个五品官娶了三嫁之妇为妾而将之罢官之事。不过也有奇葩存在,比如明武宗。。。。总体上有官员娶失节贞等于自身失节之说,不过我这是架空虽然设定仿明朝,还是放宽松点吧。。。。 第120章 薛颖身为楚宣的正妃明知他如今已与秦王楚烈斗到关键时刻,不能有丝毫空隙让人有机可乘, 发现他这些事情不仅不懂得帮忙掩盖, 还让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 实在是让楚宣心里怄到不行。 楚宣回府后就跟薛颖大吵一架, 据说两人居然还动起手来, 薛颖的脸都被打肿了, 楚宣的一边眼眶也被薛颖给打青了。反正事情已为人知晓,虽说纳个寡妇为妾不太好听,但也不算是于礼不合, 楚宣一气之下干脆就把那俏寡妇和五个月大的儿子接进府中,直接与薛颖分房冷战。 薛颖向来心高气傲,原本嫁给楚宣就是不情愿之事,结果大婚之日就丢尽颜面,如今新婚不过大半年府中就多了一个庶长子。她自是恨到不行,想尽方法找那个俏寡妇和那个庶长子的麻烦,七皇子府里成天都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只不过楚宣虽恨薛颖猪脑子,但也知道此事必是有人作祟, 否则薛颖怎可能会得知他养外室之事。他一直小心提防着有人在七皇子府里埋暗桩,故而他认定自己府中原本之人不可能会有问题,问题必然是出在薛颖陪嫁过来的人身上。是以,他立刻便将薛颖身边的人轮番审了一遍,果然审出楚烈的人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如今除了视他为心腹大患的楚烈还有谁会这般不遗余力地坑他。他立刻就授意武阁老利用如今在内阁的权力屡屡阻碍秦王派系在朝中行事,甚至还以西南军资耗费过巨, 国库亏空为由命户部削减拖延调拨给宁国公麾下西南军的军饷。又将西南几名御史巡按撤换成了他自己人。 宁国公麾下西南军镇守西南抵御西狼人等西域蛮族多年,本朝自苏阁老起就没有哪一个首辅敢拖延削减西南军的军费的,为求西南安稳朝廷从来是宁国公要钱粮给钱粮,要军需给军需。如今武阁老居然把主意动到西南军头上,墨越青自然是一状告到了皇上那里去。 边关戍防向来是重中之重,特别是西狼人日益强大的情况下,西南军更是不能随便乱碰,皇上得知武阁老任意妄为自是大怒。武阁老却是授意西南的御史言官上书弹劾宁国公在西南侵占军屯,军兵私用等数桩大罪。 魏国军队有屯田制,军需粮饷一部分是来自于军队自己屯田耕种,不足之处再由朝廷户部通过开中,□□等调拨。 而弹劾宁国公的奏折中称以西南卫所屯田之巨足以供给西南军一切军耗,可宁国公霸占军屯之利中饱私囊,又强逼西南军作他私农为他耕种这些侵占之地,每年又向朝廷哭诉军费不足,向朝廷要钱要粮。武阁老又命户部递上一本奏折,奏折中开列了国库近几年来的收支,国库每年税收三分之二全填了军费这个无底洞,其中每年调拨西南的钱粮就占了这笔钱的三分之一。 同时,武阁老又再授意西南的御史上奏弹劾宁国公畏战避战之罪,奏折中称西狼人近一年来因西狼王重病老迈,几名势力大的西狼王子因争夺王位而自相残杀,西狼人内部已是一片混乱。可宁国公却不趁此时主动出击,击溃西狼王庭,反对此事欺瞒不报,实有畏战之嫌。 皇上看了户部所列的近几年的国库收支与西南军屯之数大为心中生疑,倘若此事属实,那宁国公未免也太过嚣张,他立即命韩忠派幽司前往西南核实此事。 一时间朝中风向急转,百官中那些墙头草纷纷跟着武阁老一派上书弹劾宁国公,弹劾之声之盛已全然盖过墨越青等人为宁国公辩驳之声。 武阁老又派人在西南散布谣言声称军饷延发减少是因上头总督克扣之故。又声称朝廷就要派人缉拿宁国公回金陵问罪,西南总督之位就要易主。军饷不足是军中大忌,极容易引起军中哗变,再加上武阁老让人散布朝中关于对宁国公的处置的谣言,分明是想要动摇宁国公在西南的地位。 可宁国公是何许人,他在西南为一方封疆大吏多年,朝中内阁首辅接连换了几任,就连徐太傅都被韩忠逼得从北疆退了下来,他却依旧稳坐西南总督之位巍然不动。 一则是因宁国公府极会活动打点,党羽遍朝野,多的是人为他在皇上面前说话,加之还有一个萧贵妃。皇上年岁越长对萧贵妃宠爱越盛,又加上萧贵妃刚刚小产,皇上更是对她心疼不已,凡事自是要看她三分颜面。 二则是因西狼人日渐强大始终对大魏虎视眈眈,西南不能没有西南军。而宁国公在西南统兵日久,西南军早已视宁国公为主,朝廷无论是各方各派都对西南军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连权盛如韩忠都无可奈何。皇上也深明这一点,若他对宁国公轻举妄动,万一引起西南军哗变那可就是国之大祸。 所以宁国公这块硬骨头,武阁老和七皇子楚宣非要啃可就不是磕掉几颗牙这么简单之事。 魏开平二十年五月,西狼王病重,欲为西狼择主,西狼诸位王子为争王位突然各带一支骑兵分几路直扑大魏西南边关,扬言谁能最先攻破大魏西南防线,谁便为下一任西狼王。 西南总督宁国公立即着令西南各镇将领整兵迎敌,以车炮步兵加之重阵坚守防线,又派铁甲重骑正面对兵,再暗派几支铁甲轻骑迂回绕至后面将西狼诸王子分领之军各个击破。 这一仗开始的突然,结束得极快,历经不过两个月,自是宁国公大获全胜。西狼人胜在奇袭却败在各自为政,互相猜忌,互不相帮,故而当宁国公所派轻骑将他们各个击破之时,西狼诸王子却几乎无人向自己的兄弟伸出援手。 是以这一仗,西狼几位王子竟是有一半将自己手中兵力折在了宁国公的手上,再无颜面实力去争夺西狼王位,倒是帮着西狼王省了一半的麻烦。而剩下的几位有实力一争皇位的王子中便有一人是当年出使魏国的赫泰。 只是宁国公这一仗虽是胜了,武阁老却是挑刺向皇上弹劾他不趁胜追敌,纵敌逃脱莫不是想留下西狼余力,将来以战养功。武阁老这一道弹劾的奏折直戳到皇上心里,这些年来皇上虽然从不动宁国公,自有西狼人日渐强大的原因在里头。但他心中也不免猜忌,西狼人与西南军时有交战,十之八九是西南军取胜,为何西狼人却仍是日渐强盛,屡屡进犯大魏边陲,莫不是宁国公果然对西狼人明打暗扶,就是为了让他西南总督的地位稳坐不动。 结果皇上还未下旨责问宁国公,宁国公的一封奏折就送到了龙案上。宁国公这封奏书的内容简直是莫名其妙,他既未就近日来朝廷百官对他的弹劾解释或者认错,也未细呈此次战况,反而在奏书中对七皇子楚宣歌功颂德了一番,声称西南此次大胜全因楚宣圣德庇佑,无他宁国公一丝功劳。又说楚宣德感上天,实乃圣中之圣,皇上实不该将他禁足,该将他解禁才是。 与此同时,朝廷之中和全国各州各府的许多官员也纷纷上书,请求皇上将七皇子楚宣解禁。皇上看了那些奏折,恼怒之下不免觉得这些人是不是疯了,楚宣在为叶太后守孝期间不思孝道,耽于淫乐,两名外室有身孕便是铁证,这些人还对他歌功颂德。那他这个为了叶太后新丧连自己寿宴都草草办理的皇帝算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些为楚宣说情的众多奏折让皇上感觉到了一种危机,那是当年成王楚玄还是太子声名之盛时让他感觉到的危机。这些奏折在皇上眼中根本就是七皇子楚宣结党营私,危及君权的证据! 皇上第一个就着人责问宁国公搞什么名堂,你打个胜战却说是七皇子楚宣德感上天的功劳,是要把朕这个皇帝摆在哪里?莫不是你在暗指朕这个皇帝为君不德? 宁国公又再上了一道奏书,这一道奏书里他先是痛陈此次战事他本可派大军追击剩余的西狼军队将之歼灭,但全因户部拖延调拨给西南军饷导致西南军粮草不济,故而他不敢派大军深入敌人腹地,以免有全军覆没之险。再加之有人刻意在西南散播谣言,声称朝廷就快要拿他问罪,致使军心动荡,将心难齐,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派兵追击敌军。 他又反驳武阁老对他的弹劾,声称西南虽有百万军屯,但西南土地贫瘠,十亩地中膏腴之地不足一亩,所产之粮食数量如何能同国中沃土相提并论,根本不足以满足西南军耗,至于他侵占军田,军兵私用之说更是子虚乌有。 最后,他才说到他为何要上奏折为七皇子楚宣歌功颂德,他在奏书中称这全因他派人前往别的督抚处借粮时,却发现别人都无被户部拖延调拨军饷之事,偏偏就他们西南被户部这般为难。 他自是好奇是何缘故,让人细细打听之下又得知,这一年半来七皇子楚宣派了自己府上一个门客名为杨举四处为楚宣奔走活动,给各州各府,各边防重镇的大臣们送礼拉拢。但独他西南未得这位杨举的光临,他便觉得莫不是自己何处得罪了七皇子楚宣,才会被武阁老这般为难,故而便想若他好好在皇上面前为楚宣说一番话,也许武阁老就会让户部松了口也不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赶紧地把这一段折腾完,好让楚玄闪亮登场。。。。。 第121章 自古帝心多疑,最忌中都之臣结交外官, 更何况楚宣还是皇子, 而宁国公等人又是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楚宣派门客在全国四处为己游说拉拢重臣, 意欲何为? 其时皇上正好因七月秋老虎而害暑热病倒, 且病势汹汹, 一连几日卧床不起。人在病时往往更为脆弱易怒, 又更为多疑忧虑,皇上收到宁国公这第二道奏折后,自然是勃然大怒。立刻下令缉拿那位四处为七皇子楚宣奔走活动的杨举回金陵城审问, 又命人至七皇子府将楚宣申饬一番。 楚宣上书辩解,称其早已将杨举此人逐出七皇子府,绝无让其为他奔走游说外官重臣投靠于他。武阁老等七皇子一党的官员也纷纷上书为楚宣辩驳说情。此时奇怪的是,不仅仅是武阁老等人上书为楚宣说情,却还有许多非七皇子党的官员也同时上书为楚宣求情。而这些官员全都是先前突然与宁国公同时上奏赞颂楚宣之人,这些官员中最先上书为楚宣求情之人便是去年的状元郎,如今在兵部任主事的苏见。 苏见向来与宁国公世子萧镜之走得很近,便有人自苏见身上看穿, 那些非楚宣一党却上书为之说情的官员实则全是宁国公一派。 那人不解,私下问萧镜之:如此何为? 萧镜之答之: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一时间满朝文武声势浩大,竟有三分之二都在帮着七皇子楚宣求情。朝中那些墙头草一见情势如此,也跟着纷纷上书为楚宣说情,力表楚宣清白无辜。 皇上看着内阁呈递上来的那一堆奏折,发现朝中官员十之八九都在为楚宣说情, 就连内阁的几位阁臣,包括墨越青在内都为楚宣说话。他忽然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就连七年前他将太子楚玄贬为成王,送往梁国为质时,也未曾有这么多人为楚玄说过情。 当年楚玄不过是声望日盛,苏家强大,皇上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故而对楚玄动起手来丝毫不留情面。可如今,楚宣却能号召百官,令朝野成他楚宣一言之堂,简直就是在逼迫自己这个皇帝一般,皇上如何能忍。他甚至忍不住要担心,倘若有朝一日七皇子楚宣逼宫政变,是否满朝文武都会立即向他归附,而他这个老皇帝再无人问津? 一开始,楚宣见有这么多官员自动自发为他上书求情,还自得满满,但他渐渐就发觉了皇上对他的态度未见好转,反而更加恶劣。皇上以杨举还未缉拿归案,七皇子楚宣心思难测,恐生变故为由,下诏命禁卫军将七皇子府封锁,不许府外之人入内,也不许府人之人出来。又一连下了几道圣旨,将几名为楚宣说情说得最积极的官员为贬谪或罢黜。皇上如此重手之下,朝中百官顿时就息了声,再无人敢为楚宣说情。 楚宣这才算是明白宁国公的心思有多毒。 如今楚宣被圈禁在自己府邸之中,只等杨举被缉拿归案后受审,只是朝廷派出去缉拿杨举的人却是一直未找到杨举。 又过了大半个月,时逢中秋佳节,墨府在花园的大花厅里摆了中秋夜宴。宴行一半,墨紫幽觉得烦闷,便向封夫人告罪离开。她先是命银衣捡了几样飞萤喜欢吃的菜色糕点送回东小院,飞萤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在照顾昏迷的侍剑,只是侍剑重伤昏迷至今未醒,实在是让她感到忧虑。而后她才独自一人出了花厅在府中散步。 八月十五的圆月如银盘高挂墨蓝深邃的夜空中,银白色的月华洒将下来,给天地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墨紫幽闲庭漫步,下意识就走到了墨府离梨园最近的那堵高墙前。 那堵高墙,墙面已微显斑驳,秋日红色的爬山虎自墙根密集而上,越到上头越是稀松,最后只余只条细藤挂着红色的叶片招摇在墙头。 墨紫幽站在墙内向着梨园方向望去,姬渊的小楼意外的漆黑无光,往常这时她总能站在这里看见他在那座小楼二楼窗前的身影。 忽然,梨园方向有悲切的腔调传来,唱着一支《牧羊关》【注1】,“这孩儿未生时绝了亲戚,怀着时灭了祖宗,便长成人也则是少吉多凶。他父亲斩首在云阳,他娘呵囚在禁中。那里是血腥的白衣相,则是个无恩念的黑头虫。” 墨紫幽一怔,这是旧朝杂剧《赵氏孤儿》里的戏文,《赵氏孤儿》说的是春秋时期晋国贵族赵氏一族被奸臣屠岸贾陷害而惨遭灭门,幸存下来的赵氏孤儿赵武长大后为家族复仇的故事。 赵武之幸存全赖一众义士的牺牲和保护,晋国将军韩厥让医者程婴抱走赵武而自刎保密,程婴献出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冒充赵武被杀。晋国大夫公孙杵臼抱着程婴的孩子假冒赵武撞阶而死。 而方才那一句唱词便是晋国大夫公孙杵臼得知赵氏一族还留有赵武这一丝血脉时所唱。 只是今夜这唱曲之人,却不是姬渊。姬渊嗓音清冽,独出于众,听之可辨,此人嗓音却是粗犷雄浑,唱腔平平,偶尔还有走调之处,大约只是喜欢串戏的戏迷。只是他虽唱得不好,但他那唱腔之悲切,曲调之义愤却是令人心生共鸣。 她又听见姬渊清洌的嗓音在道,“赵氏一家,全靠着这小舍人,要他报仇哩。” 这一句是用自己的亲生骨肉代替赵武被杀,又将赵武扶养长大并将赵氏一族血海深仇告知赵武,盼他为家门报仇血恨的医者程婴的念白。 那悲怆之声又唱道,“你道他是个报父母的真男子;我道来,则是个妨爷娘的小业种……” 这一段戏讲的正是晋国大夫公孙杵臼向程婴提出,由程婴将赵武抚养成人,而他自己则带着程婴的孩子假冒是赵武赴死。 这剧本就满怀悲愤不平和英勇大义,只是为这人唱来,墨紫幽却莫名就觉得他那平平的唱腔却是唱尽了曲中之悲,戏中之义。令人闻之心生悲怆。 这人是谁? 墨紫幽微微皱眉,她犹豫了一下便如往常一般打点了看守角门的守夜婆子,独自悄悄往梨园去。她方从梨园的后门进去,便听见那悲怆之声还在唱:“……向这傀儡棚巾,鼓笛搬弄。只当做场短梦。猛回头早老尽英雄,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 姬渊正接道,“老宰辅既应承了,休要失信。” 那声音又道,“言而无信言何用。” 姬渊再接道,“老宰辅,你若存的赵氏孤儿,当名标青史,万古留芳。” 那人唱,“也不索把咱来厮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终;况兼我白发髼松……” 墨紫幽循着这声声唱词一路往前院去。远远的,她看见芙蓉班用来排戏的那座宽敞的三间厅里灯笼摇曳的光晕。她透过大厅敞开的窗户望进去,就见一人扮着公孙杵臼,脸上挂着一副花白的长髯,看不清本来面貌。而姬渊扮着医者程婴正与他搭戏。 这一折戏已唱到末尾,墨紫幽站在窗外,看着那“公孙杵臼”向着扮着程婴的姬渊正唱道,“……我从来一诺似千金重,便将我送上刀山与剑峰,断不做有始无终。” 他这一句掷地有声,透着浓重的不毁与慷慨,他又向着姬渊念作道,“程婴,你则放心前去,抬举的这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雪恨。老夫一死,何足道哉……” 他的语气之中怀着深深的托负之重,墨紫幽竟是觉得他这话不是再对“程婴”说,而是在对姬渊说。 他最后又唱,“……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晋国山河百二雄。显耀英材统军众,威压诸邦尽伏拱;遍拜公卿诉苦衷。祸难当初起下宫,可怜三百口亲丁饮剑锋;刚留得孤苦伶仃一小童,巴到今朝袭父封。提起冤仇泪如涌,要请甚旗牌下九重,早拿出奸臣帅府中,断首分骸祭祖宗,九族全诛不宽纵,恁时节才不负你冒死存孤报主公,便是我也甘心儿葬近要离路旁冢。” 一曲唱罢,他向着姬渊举袖拱手郑重行了一礼,忽然哈哈大笑着转身大步出了大厅,竟是妆也不卸,衣也不换,就这般长笑着与墨紫幽擦肩而过,一路大步往梨园后门去了。 墨紫幽回身望着他的背影,那人的背影挺拔,步履坚定,透着一股如公孙杵臼一般英勇就义的凛然之势,莫名就让她心感震撼。 姬渊已出了大厅走到墨紫幽身边,她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问他,“那是谁?” “杨举。”姬渊回答。 墨紫幽一时沉默,在七皇子楚宣这一次出事之时,她就隐隐觉得自己前世曾在哪里听过杨举这个名字。如今见到姬渊,她忽然就想起来。 前世,杨举的确是七皇子楚宣的门客,可是他分明在去年的正月就被人杀害,抛尸在乱葬岗上。此案后来为墨云飞的姨夫如今的大理寺少卿林大人所破,昭之于众。派人杀害杨举的便是楚宣,只全因杨举手中掌握了楚宣不法的证据,此事后来成为了楚烈攻击楚宣的一个重要把柄,故而她才会有印象。 “他就是你去年在乱葬岗上救下的那个人。”墨紫幽问。 去年正月,她带着飞萤去乱葬岗上查验王妈妈的尸体时,曾遇见姬渊扶着一身受重伤昏迷之人离去。那时她并未多想,如今想来那人多半就是杨举了。 “他曾是苏阁老门生,当年苏家出事时,他察觉了七皇子和武阁老在苏家一案中动了不少手脚,于是便假意投至七皇子门下,意图报复。”姬渊叹息道,“他为七皇子门客多年,暗中掌握了七皇子与武阁老诸多不法证据。此生,我原本早已派人同他接触,希望能得到他手中的那些证据,奈何他太过谨慎不肯信我。终究是如前世一般为七皇子所察觉,手中证据皆被夺走毁去,还险些命丧七皇子所派去的刺客手中。” “那所谓的帮七皇子给诸多外官游说送礼?”墨紫幽问。 “自然是我让他去做的,没有证据何妨制造证据,金陵城中不少人都知他是七皇子门客,却又无人知七皇子曾要杀他,这层身份便会是最好的证据。”姬渊忽然有几分自厌地笑了一声,问她道,“你会否觉得我残忍,救了他,却又让他去送死。” 替皇子游说拉拢众臣,杨举自是非死不可,姬渊这一招是让杨举同楚宣同归于尽。 “他是否自愿?”墨紫幽问。 “苏阁老于他有大恩,此路是他自愿选的。”姬渊摇摇头,“但路是我给的。” 这一条路够狠,也够快,再加上秦王楚烈和宁国公等人的推波助澜,自是能一举断送七皇子楚宣的帝王梦。 “这世间上有些事无法论对错,只能论成败。”墨紫幽低低叹息一声,她无法去评论姬渊此举该与不该,只是道,“就如程婴牺牲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去救一个与己身无关的赵武,如何不残忍,但又有何人能评论他所为的对错?他既已下此决心,有朝一日,你助成王为苏阁老报仇血恨,便是不负他所托。” 杨举的背影已经远得只剩下一抹虚影,姬渊伸手一撩袍角,双膝跪地,向着杨举的背影郑重一拜。 这世间从不是黑白分明,也从无双全之法,有时候功过对错,从来无法评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曲牌,这一段我第一遍写的时候用的《东窗记》后来还是改为《赵氏孤儿》,这是元杂剧,昆曲里也有根据这个典故改的《八义记》,但我更喜欢元杂剧《赵氏孤儿》里的唱词。 改了一遍,话说我家男主这一章老正经了,唉,不过现在不是妖艳贱货的时候。。。。 第122章 魏,开平二十年, 中秋之夜, 金陵城禁军在武阁老府外抓到鬼鬼祟祟似是在传递消息的杨举, 立即将其下狱审问。 重刑之下, 杨举招供, 他自去年时起就受命于七皇子楚宣和武阁老带着大量钱财珍宝前往各省游说拉拢外官重臣, 劝他们投靠楚宣,助其登基为帝。杨举又列出了一张曾收受过他贿赂的官员名单,记录之详尽, 官员人数之众令人发指。 楚宣身为皇子却结交外官,结党营私,妄图危及皇权,皇上如何能忍。天颜震怒之下,皇上当即下令将杨举凌迟处死,也丝毫不听楚宣等人的鸣冤辩解,直接下旨将武贤妃废为庶人关押冷宫,将七皇子楚宣贬为庶民, 永世圈禁在七皇子府,所有涉案官员包括武阁老全部羁拿问斩,又将武家抄家灭族。就连东乡侯也因是楚宣岳父而受到牵连,幸而东乡侯执掌大都督府多年,常在天子脚下,一直极得圣心,在朝中老臣之中又颇多故旧为他说情, 此次才算是幸免于难,但地位自是大不如前。 此次杨举一案牵涉官员之多之广震惊全国,不久前还如日中天的七皇子党派一夕溃败。皇上对待七皇子一党的手段之凌厉,丝毫不逊于当年对待苏家之时。天子一怒,血流飘杵。行刑的菜市口每日被斩首的犯人的鲜血已深深染透地面青砖,再洗不去。 此番,秦王和宁国公一派可谓是大获全胜。唯独让楚烈和宁国公稍感到郁闷的是,杨举所列的受贿官员的名单之中也有不少他们的人,如今也被牵涉进去。不过这些人为点蝇头小利便闹得己身身险囹圄,实在是目光短浅,舍弃也罢。 现如今,徐淑妃被鸩杀,武贤妃被废囚,八皇子楚玉被废流徙北疆,七皇子楚宣被废永世圈禁,武家倾覆,徐太傅和叶阁老退隐。整个朝中内阁已可算是楚烈一党的天下,除了内廷总管韩忠再无人可与他们抗衡。 恰好皇上本就生病,又因楚宣一案而气得病情加重,已是一个多月卧床不起。于是楚烈便暗中指使朝中官员上书,提出皇上既是重病便该好生养病,才可保江山万年不朽。如今国泰民安,既无战事也无灾情,不如就让秦王楚烈暂代皇上摄理国政,好让皇上可以安心养病。 如今皇上诸子中留在金陵城的也唯有秦王楚烈和成王楚玄二人。可成王楚玄本就是被贬之身,又曾被送往南梁为质,回魏近两年间除了曾经的白石河救灾一案毫无建树,至今无官无权,如何能与既有内阁首辅墨越青辅助,又有手握重兵的宁国公支持的秦王楚烈相提并论。是以,朝中那些墙头草又纷纷见风转舵开始上书请皇上准允秦王代为监国。 这一次虽无先前百官为七皇子楚宣求情时之浩大声势,但皇上刚刚经历七皇子结党营私之事,自是还心有余悸。皇上此生最痛恨之事,便是有人危及他的皇权,故而前有苏门惨案,今有楚宣一党倾覆,他次次下手都如此狠绝不留情面,全只因他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威胁。 现在,朝野百官又隐隐似有以秦王楚烈为首之势,皇上自然就犹豫了。 楚烈却不心急,这朝野上下能轻易把握皇上心思之人不出五个,徐太傅算一个,韩忠算一个,宁国公算一个,他也算一个。他自是知道皇上此时为何犹豫,但如今放眼朝野,这监国之任舍他其谁? 曾经比他得宠的八皇子楚玉正流放北疆,七皇子楚宣被圈禁在自己府邸日日与薛颖争吵不休。至于成王楚玄,他就没放在眼里过。 前年冬天,楚玄刚刚回到金陵城时,楚烈还对楚玄稍加忌惮。特别是楚玄占了他那“救驾之功”与皇上父子关系重新破冰回暖之时。可后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却见楚玄至今未得一丝职务权力,甚至连块封地都没有。就连去年白石河救灾有功之时,楚玄也如傻子一般丝毫不懂得借机向皇上讨要官职,一直就这么庸庸碌碌地做着一个闲散王爷。 是以,楚烈也就越来越不把楚玄放在眼里。他都忍不住要怀疑当年那个众望所归,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莫不是在梁国为质的六年里被折腾傻了。又或者是被当年苏家倾覆一事吓得怕了。否则,好不容易才回到魏国,怎的机会数次摆在眼前,楚玄都不懂得多为自己争取一些往上爬的好处。 就在楚烈志得意满,以为此次监国大权必落于他手之时,去年夏天送思柔公主前往南梁和亲的送亲使萧望之终于回国了。 萧望之出使梁国一年多,一直到思柔公主与梁国太子完婚,一切再无他可尽心之处后才启程回魏。一回到金陵城,皇上不顾身在病中,立刻宣萧望之进宫觑见,详细询问了思柔公主在梁国的一切。 在听闻思柔公主在梁国一切安好,梁国上下都极敬重她,梁国太子待思柔公主也是极好,皇上便安下心来。唯有得知梁国太子在迎娶思柔公主之前便已有两个极宠爱的侧妃以及三个庶子时,他稍稍皱了皱眉头。 但在这之后,萧望之向皇上呈递了梁帝给成王楚玄的一道圣旨,皇上看过便大发雷霆。那道梁帝给楚玄的圣旨中封楚玄为魏侯,任梁国中书省正三品下右散骑常侍,还在国中给了楚玄一块极富庶的封地。 楚玄身为魏国亲王,虽曾在梁国为质如今也已身在魏国,梁帝却送这一道圣旨来对楚玄又是封侯又是赐官还给封地,到底是几个意思?这是在让楚玄抛弃魏国再到梁帝去受封任官么? 先前楚玄身为魏国亲王却以梁国使者身份受梁帝委派来金陵城向皇上贺寿时,皇上就觉得受到了羞辱。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在梁国被梁帝差遣使唤也就罢了,还以梁国使者身份派遣到魏国来,要置他这个魏国天子的颜面于何地。 而今,梁帝再送这道圣旨来,莫不是想说他魏帝的亲生儿子早已是他梁国的臣民,可任他梁帝一道圣旨就召之即去?倘若他的儿子是梁帝的臣民,那他这个当老子的又算是什么? 当真是奇耻大辱! 皇上当即命韩忠派人至成王府将成王楚玄申饬一番,此事在朝中传开更是引得群臣激愤,各路官员纷纷上书弹劾成王楚玄不忠不孝,私通敌国,卖国求荣等数桩大罪,要求将楚玄废为庶人,逐出魏国。 楚玄自被皇上命人申饬之后,便披发跣足,果身背负荆条至皇上寝殿外长跪请罪。他跪了一天一夜,皇上却始终不见,第二日反召姬渊至他病榻前为他抚琴唱曲取乐。 那日,楚玄长发披散只穿一条乳白长裤跪于皇宫寝殿之外,果露出的背上被荆条上的利刺扎得鲜血淋漓。秋末的阳光洒在他的背上,将他背上的鲜血一次又一次地烤干。 而姬渊却是一袭白衫抱着一把琴,步伐从容,笑容肆意地从他身边走过。临进皇上寝殿时,姬渊又回头看了楚玄一眼,楚玄微微抬眼看他,目光相触的那一瞬,姬渊忽然长笑不止,他就这么一路放肆地笑着进了皇上的寝殿。 寝殿里,皇上只着素白寢衣,披一件暗蓝弹墨龙纹大袍靠于软榻之上。他面容因病清减了许多,极是憔悴,见姬渊抱琴长笑着走进来,不由得就问道,“何事让你如此发笑?” “《战国策·赵策》左师公触龙有言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然,成王为真龙之子,却要他国之君父为之计,如何不令人发笑?”姬渊抱琴立于殿中,目光肆意又讽刺地直视着皇上。 立于软榻之侧的韩忠闻姬渊此言,登时大惊,怒斥道,“姬渊大胆!竟敢非议皇上!” 皇上的脸色已经放了下来,他听明白姬渊的意思,姬渊是在讽刺他,身为楚玄之父,还不如梁帝待楚玄重之。梁帝给楚玄官职封地,而他身为楚玄君父却什么都没给予楚玄,反而曾经剥夺他许多,又凭何问责楚玄。 寝殿之中放置着一个紫金大香炉,正隔在他与姬渊之间。香炉中轻烟袅袅升腾而起,龙涎香的香气蔓延在整个寝殿之中。皇上阴沉的目光透过香炉上那袅袅烟雾看着姬渊那张俊美无双的容颜。 那张容颜集天地造化神秀于一体,找不出半分瑕疵,可本是谪仙一般的容貌,偏他那双眼尾上挑的凤眼中满是肆无忌惮和有恃无恐的讽意,反倒让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染上了七分邪肆之气。 去年二月的朝花宴上,姬渊当众唱了一出《长生殿》的《埋玉》时,皇上就知道他不怕他。甚至他从姬渊这无畏之中感觉到了一种自虐一般的冒险之意,这少年就是喜欢这样屡屡行触怒他之事,几番触碰他的底限,偏偏他对他就是有一种埋于骨血之中的无可奈何。而他知道姬渊总是能从他这种无可奈何之中享受到快意。他也不介意赐予他这种快意。 皇上终是从龙榻上起身,命人开了寝殿的门,在韩忠的搀扶下走出寝殿。 寝殿外灼热的日头正炙烤着庭院,楚玄依旧跪在庭院中的青石板地上,他在这寝殿之外跪了一天一夜,却除了最开始的高声请罪之外,再无一句为自己求情之言,只是沉默地跪在那里。 皇上站在寝殿门口,仔细打量着自己这个儿子,这个儿子的性子到底是何时变得这般沉默倔强又隐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楚玄心口那道剑疤上。 作者有话要说:  (稍作修改)杨举之案的原型是清时孟光祖一案,孟光祖是康熙时九子夺嫡中三阿哥的门客,不过他那案子并未连累三阿哥,三阿哥还是被康熙保护起来。 终于干掉七皇子了。。。OTZ。。。。。 第123章 楚玄心口受的剑伤早已愈合成一道肉色的疤痕,在看见那道剑疤的瞬间, 皇上的心中对楚玄的愤怒平缓了下来, 那道剑伤是为他而受的, 离心脏那么近, 差一点就要了楚玄的命。 皇上绝非傻子, 他自是明白梁帝那一道加封楚玄的圣旨不过是在挑拨他与楚玄的父子之情。只是他身为魏帝却受到梁帝这般羞辱当然忍不住要愤怒, 再加上这一年来他刚刚经历七皇子楚宣之事,正是对自己诸子生疑之时。人在病中情绪本就极易波动,他不由得就有几分迁怒在楚玄身上。 如今怒气平息, 愧疚之情不由得就涌上心头。在他心底深处,他是知道自己愧对楚玄这个儿子的。 当初楚玄回到魏国时,他也如楚烈一般防备过楚玄,担心楚玄对他怀恨在心,担心楚玄归来有所企图。可这近两年的时间里,楚玄未曾有过一丝不轨行径,甚至还不顾性命替他挡了一剑,却又从未借着此功向他讨要过一分好处。就连如今他怪罪于他, 楚玄也只是沉默地跪在这里请罪,也没有用他为他挡下的那一剑的功劳为他自己求情。 这般的谨小慎微,却又可怜。 皇上看着披头散发,背负荆条的楚玄,又转头去看抱琴立于自己身侧的姬渊。姬渊一身齐整的雪衣,肌肤是透明干净的白,那双凤眼中的笑意肆意又从容, 正微带讥讽和怜悯地看着楚玄。 两相比较之下更显得楚玄此刻形容是多么狼狈不堪。 明明他们一个是大魏亲王,一个不过是一介优伶,可亲王却是活得连个优伶也不如,竟还要受到优伶的怜悯讥诮。皇上又在心里微叹一声,他夺走楚玄的太多,却给的太少,远不如他待姬渊。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梁帝可给的,他自然也可以给,无论是封地还是官职。 为何他至今都未给予楚玄? 是他当真遗忘,还是刻意忽略? 就在这时,一个小内侍趋步至韩忠身边,低语了几句。韩忠挥了挥手让那内侍退了下去,又对皇上低声道,“皇上,内阁几位阁老又在追问让秦王监国之事。” 皇上瞬间皱起了眉头,他微微眯了眯眼看向韩忠。韩忠立即垂下头,不敢与他冰冷的视线相触。 这两年内八皇子楚玉和七皇子楚宣接连生出的事端,让皇上明显感觉到自己这几个儿子人长大了,心也大了,早已不受他控制。如今诸皇子间只余秦王楚烈一枝独秀,真是让他不安哪。 帝王心术,重在制衡。 总要有什么人能够制衡秦王才好。 皇上的目光又落回楚玄身上,渐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对韩忠道,“韩忠,着令内阁拟旨,成王楚玄器质冲远,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为重任,赐桐西之地为邑,授予玺印,在朕病中代朕监国。” 楚玄猛地抬头,皇上看见他眼中一片震惊之色,顿时深觉得满意。一旁的韩忠已是拱手领命道,“谨遵圣谕。” “请父皇收回成命。”楚玄却是急急道,“儿臣多年未涉朝政,早已政务生疏,如何能担此大任。” “当年你也曾替代朕监国,朕相信你的才能。”皇上的面色稍沉了沉,又道,“且如今国泰民安,既无战事也无灾情,如此太平之世,有何难治,勿要推脱。” “儿臣——”楚玄犹豫了一下道,“怕他人会非议父皇。” 如今他正在风口浪尖上,诸多官员都正因梁帝这一道圣旨弹劾他通敌卖国。皇上却突然对他大加封赏,让他暂摄国政,自是会引人非议。 “朕看谁敢!”皇上却是冷笑一声,他语含威严道,“朕还未至老眼昏花识人不明的程度。那些能被梁帝这一首圣旨轻易糊弄之臣,所说之言不听也罢!” “可是——”楚玄还想再说什么。 “朕让你做,你就做。君命不可辞!”皇上却是打断他,又缓和了口气道。“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儿臣谢父皇隆恩!”楚玄双眼含泪,感激涕零地向着皇上伏身下拜。 “好了好了。”皇上一脸嫌弃地冲楚玄摆了摆手,道,“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这个样子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是,”楚玄这才站起身,向着皇上行礼道,“儿臣告退。”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着姬渊招手,让他陪自己回寝殿,却未看见楚玄在他转身的瞬间心照不宣地与韩忠对视了一眼。 寝殿内,已有人摆好了姬渊常用的琴案,待皇上躺回软榻之后,姬渊才将琴放在琴案上,又坐于琴案后的软垫上懒懒地拨了拨弦,也不问皇上想听何曲,随手抚了一曲《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曲意高雅,指法复杂,难度颇高,能弹此曲者多需全神贯注,稍有错漏便贻笑大方。然而姬渊神态悠然地随手抚来,颇有几分漫不经心之感,可那一曲《阳春白雪》他却是未有一处错漏。 皇上听着这《阳春白雪》之曲再观姬渊脸上神色,竟从那他那双含笑微诮的凤眼中看出几分曲高和寡的傲慢来,仿佛诸人万事皆不在他眼中。 “姬渊,你似乎从未向朕讨要过什么,你难道就无诉求?”皇上忽然就开口问姬渊道。 他身为魏国之主,围在他身侧之人哪怕是他的亲生骨血也总是尽全力对他讨好奉迎,期盼能从他这里得到恩赐与尊荣。可姬渊已陪伴在他身边近两年,却从未主动开口向他要过任何东西,甚至连拐弯抹角的试探和暗示也不曾。每每他主动给姬渊恩赏时,姬渊虽是笑着接受,可那笑容实在淡得全无一丝喜悦,仿佛他所给予的尊荣和恩赐于姬渊都是可有可无之物。 “似乎没有。”姬渊微微挑眉,淡淡笑答道。 他并非无欲无求,只是他所求的,皇上给不起。 皇上沉默了片刻,侧倚在软榻上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弹琴的少年,这个少年最大的魅力不在于他的俊美,而在于他总让人觉得无人可以给他所想要的。他的无所欲求既让人觉得安心,又让人觉得难以控制,越是成谜便越是让人着谜。是以,总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喜欢他。 只是皇上忍不住要想,姬渊若无所求又为何要到金陵来,又为何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何要留在他身边。 “去年太后出灵时,送丧者中许多人皆在半途之中听见琴声,金陵府尹派出大批官差在风雪中搜山,却未找到这大胆犯禁之人。”皇上问,“你可听闻此事?” 恰在这时,韩忠让人给内阁传完话回来了,他趋步进殿立于皇上榻侧随侍。 “略有所闻。”姬渊淡淡回答。 “你可知他弹的是何曲子?”皇上又问。 “听说是采莲曲《江南》。”姬渊语气依旧淡淡。 “你便弹这首曲子给朕听吧。”皇上道。 姬渊神色纹丝不动,只是停下琴声重新拨弦,依皇上之意弹了一曲《江南》。皇上听了一会儿,忽然叹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太后从前最喜欢的便是这支曲子。” 姬渊垂眸弹琴,淡笑着不并接话。韩忠却是微微掀了掀眼帘,看了姬渊一眼。 一曲终了,皇上似无可奈何般笑了一声,对姬渊道,“罢了,你回去吧,朕乏了。” “是,草民告退。”姬渊抱琴起身,向着皇上行完礼后,退了出去。 只是姬渊出皇宫之前,却是忍不住悄悄绕去了寿康宫。他围着寿康宫走了一圈,终是没有进去,转身又向皇宫正南门走去,出了宫门上了自己的马车回了梨园。 *** 梨园中,墨紫幽正坐在姬渊的小楼二层的书房里的一张圈椅上,面窗看着一本戏本子。戏本子的封面有《汉宫秋》三个字,是自旧朝杂剧改编成昆曲的本子。【注1】讲的是汉时昭君出塞的故事。只是这戏本子却脱离了史实,把汉元帝与王昭君写成了一对被迫分离的爱侣,诉尽了生离死别的无奈之情。 她正专心致志地低头看着,忽然右耳一热,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唱了一支《殿前欢》:“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时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泪,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 那人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廓上,惊得她心头猛一跳,面上却是强自镇定地回头仰首看去。就见姬渊不知何时回来,正立于她身后摇头叹息道,“四小姐真没意思,我这般吓你,你却毫无反应。” “那你觉得如何才有意思?”墨紫幽淡淡看他。 “怎么也该惊叫一声,跳起来,跳进——”姬渊绕到墨紫幽身前,双手撑在她身下圈椅的两侧扶手上,俯首对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剩下的,我就不敢说了。” 墨紫幽靠在椅背上,微仰着脸与姬渊对视。姬渊逆着光,他的脸笼在一片黑影之中,可那一双含情带笑的凤眼却是极亮,他笑道,“四小姐,可是在等我?” “在你房里,我还能等别人?”墨紫幽反问他道。 “为何等我,莫不是要来陪我庆贺?”姬渊依旧以双臂将她圈在圈椅之中,垂眸含笑看她。 “看样子,我送成王的大礼,果然派了大用场了。”墨紫幽道。 去年她请慕容英回到梁国后向梁帝进言,给楚玄官职封赏并写成圣旨交于萧望之带回魏国,便是料定了皇上受梁帝激怒之后,无论是与梁帝赌气也好,对楚玄心生愧疚也罢,只要身边有人稍加引导,他都一定会给楚玄官职封地。 至于梁帝,楚玄远在魏国,再如何给他高官厚禄他也享受不到,又能借着羞辱楚玄而羞辱魏帝何乐而不为。 只是,她那时真未料到,她这一份大礼会来得这般刚好,偏就在七皇子楚宣被废,楚烈在朝中一人独大觊觎监国摄政之权时,萧望之将这大礼带了回来。 “你这份大礼来得正对时机,”姬渊赞许地对墨紫幽道,“皇上方才已下旨赐桐西之地为成王封邑,又命成王暂理国政。” 此时楚烈在朝中一人独大,皇上先遭八皇子楚玉之事,现又有七皇子楚宣一案,对诸皇子的猜疑之心自是更甚。他如今又在病中,怎敢轻易交权于可能威胁到自己君权的楚烈,他既然不着急着立太子,自是会想再扶一个皇子起来制衡楚烈,楚玄便是放在眼前的极好人选。 一则正好就有梁帝这道圣旨这个台阶在,他心中自觉亏欠楚玄便顺势而为。二则楚玄如今在整个魏国毫无仗恃,既无母族支持也无官员追随,孑然一身,孤立无援。在皇上眼中,楚玄想要爬回曾经的地位很难,还全要看他愿不愿意给。一个短期内威胁不到自己的皇子,自然是最适合用来制衡楚烈的棋子。 “难怪你心情这般好,想要庆贺。”墨紫幽轻笑一声,却是叹息道,“可惜我不是来陪你庆贺的,是来陪你上坟告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早更,我要早睡早起。。OTZ。。。楚玄总算是闪亮登场了。。。。。 【注1】《汉宫秋》为元·马致远作的历史剧。全名《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写西汉元帝受匈奴威胁,被迫送爱妃王昭君出塞和亲。全剧四折一楔子。 第124章 姬渊沉默片刻,才道, “说起来, 杨举下葬多日, 我还未好好去祭拜过他, 是该去给他上柱香。但不该只我一人去, 成王也该一起去。” “成王是成王, 你是你。”墨紫幽淡淡道,“我已备好了马车香烛,今日我只陪你去, 他日你再陪成王去吧。” “还是你懂我。”姬渊又沉默了一下,才笑了一声道,杨举是他的愧疚,他的确该单独郑重地去祭拜一次,而不是作为楚玄的陪同或附庸前去。 杨举被葬在金陵城北郊的一处深山上,那里人迹罕至,且藏风养气,是个长眠的好地方。 墨紫幽和姬渊在山脚下下了马车, 抬头就看见秋末染血的枫林如血海如烟霞弥漫在整座山上。他们提着装着香烛祭品的篮子并肩走在山道上,秋风吹动枫林,鲜红的红叶纷纷扬扬落了他们满身。 杨举就葬在半山腰处,墓地简陋,不过一个土包和一块无字墓碑。他一生未娶,自投入七皇子楚宣门下时起便知自己此举危险至极,稍有不慎就有杀身之祸, 是以这些年来他都刻意疏远了仅有的几个亲人,始终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故而他死后也无亲人来为他送终,更无人为他置办葬礼,何等寥落凄凉。 然而,墨紫幽觉得他是不悔的。 中秋那夜在梨园时,他就唱“便是我也甘心儿葬近要离路旁冢”,【注1】何等豪壮之情,英勇之语。墨紫幽如今再回想起那夜那铿锵悲慨的唱腔,心下依旧触动。 墨紫幽和姬渊一起给杨举摆上祭品,又上香祭酒。之后姬渊自嘲一般道,“其实我来此祭拜不过是在慰藉我自己,所谓祭祀安慰的从来不是死人只是活人。是我给了他这条路,所以他注定是我摆脱不去的愧疚。即便我来为他上柱香,告慰他在天之灵,我的心里依旧不会好受。” “我陪你来此,也不是为了让你好受的。”墨紫幽淡淡道,“我只是让你来亲口告诉他,他的牺牲没有白费,你给他的那条路他并没有走错。我那夜就说过,这世上有些事无法论对错,只能论成败。你成功了,他就没有白死,你没有负他。” 此次若非杨举牺牲自己扳倒了七皇子楚宣导致楚烈在朝堂上独大,纵然是墨紫幽使计让梁帝送来那道封赏楚玄的圣旨,皇上也只会让楚玄重入朝堂,而不会为了制衡楚烈就让楚玄摄政监国。 中秋那夜,杨举对姬渊那沉重的托付之情,墨紫幽还历历在目。而姬渊所能做的,便是不负他所托。 “可他不会是唯一一个,帝王之路从来都是鲜血染成,白骨铺就。成王要坐上那个位置必会牺牲很多。”姬渊轻轻摇头,因他前生经历过一次,所以他深知这条路的残忍之处。“那日在那风雪中的小屋里,你问我是否有鲤跃龙门之心。前世我也曾以为我有,可当我在通往帝园的那条长长的山道上手上染满被巨石压死的民夫的鲜血时,我才知我不敢有。成帝业者必要承受无数牺牲之重,我那时才知原来我如此软弱,根本承受不起。我更怕自己若真坐在那个位置上,终有一日会成为一个可以淡然面对这些死亡之人,再也不会如如今这般疼痛难受。” 此种麻木不仁是多么可怕。前世,他为楚烈谋士时,也曾不择手段地舍弃过某些人,只是那时楚烈身边围绕的都与楚烈是一丘之貉,故而他从未心慈手软过。那时他还不曾亲眼见过何为义士,何为舍生忘死,何为义无反顾。 也或许他前世曾见过,但那时他太过年轻,自恃才高便目空一切,又满心愤愤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看不清也不去看,直到后来才猛然惊醒却为时已晚。 墨紫幽沉默看他,前世亲眼目睹过的平民百姓的惨状是姬渊此生的枷锁,那枷锁始终束缚着他,是他心上不可承受之重。但她却找不出任何言语来劝慰他,这世间有些痛,有些重终究是注定要承受。她只是解下挂在腰上的紫竹箫,执箫于唇,缓缓吹奏起沧凉的箫声。 姬渊微微一怔,又和着箫声缓缓高唱一曲《蒿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注2】 歌声清泠泠如冰泉水流,伴着沧凉的箫声回荡在半山腰。枫林间有被歌声和箫声惊起的飞鸟扑棱着双翅飞上天空盘旋,秋风带着肃杀之气扑落他们满面烟尘,他们就这么站在杨举的无字墓碑前,平静地和完了这一曲挽歌。 歌声和箫声止息后,半山腰一时又静下来,只余风吹落叶声阵阵,就连林鸟都安栖回树梢之上。 他们又在杨举的墓碑前静静驻立许久,姬渊才对墨紫幽道,“走吧。” 墨紫幽点点头,把紫竹箫系回腰带上,拿起空篮子和姬渊一起并肩下山。山路走了一半时,姬渊忽然道,“我还是要谢你,祭拜过他之后,我心上的确是轻松了许多。” 墨紫幽但笑不语,忽然看见路帝的一处低洼里开着几丛野蔷薇。已是深秋时节,百花皆凋零,这几丛蔷薇是开得极好。她莫名就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那里,那些白色的蔷薇花静静地绽放在那里,颇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想不到这个时节,蔷薇花还能开得这般好。”她笑起来。 “喜欢,我摘给你。”姬渊道。 “不了,摘给我很快便会枯萎了。”她摇摇头。 “那我把整丛给你挖回去,让你种在自己的院子里,日日可赏。”姬渊又提议道。 “就算挖回去,这些花终有一日会谢,再开也不是这一丛,何必为了留不住的美好如此劳师动众。”她淡淡道,“我们走吧。” 姬渊不再言语,与她并肩一起下了山,乘了马车回了金陵城。 只是到了晚上,墨紫幽换了素白的寝衣欲就寝时,飞萤忽然就拿着个一尺长左右的禇石色长方形锦盒进来给她。 “这是何物?”墨紫幽奇怪地接过来。 “不知道,姬疯子让人送来的。”飞萤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道,“小姐,奴婢先去睡了。” “去吧。”墨紫幽点头应允道。 待飞萤出去后,她才打开那个锦盒,却发现里面放着一把象牙骨的折扇,扇尾坠着一条扇坠,坠子是羊脂白玉雕刻的蔷薇花,上面还雕了一个小小的“幽”字。墨紫幽执扇在手缓缓展开,雪白的扇面上以工笔勾勒,写意点染绘着她今日所见的那几丛野蔷薇,落款是一个“渊”字。 墨紫幽一怔,又一时笑了起来,她今日不过随口一说此种美好是留存不住的,姬渊便用画笔将这份美好为她留了下来。 她把扇子放回锦盒之中,收在她枕侧,方才上床就寝。只是渐渐入梦时,她又看见了那几丛蔷薇花,执著四季,长开不败。 第二天,成王楚玄将在皇上病中监国之事传遍朝野,文武百官都是吃惊不已。楚玄在梁国为质多年,回国近两年时间都不曾参与朝政,唯一有所建树便是去年的白石河救灾一事。一众朝臣几乎都要忽略掉这个闲散王爷,全都以为此次监国大任必会落在秦王楚烈身上,哪想到半路会杀出个成王来。 楚烈更是被皇上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惊了个措手不及,他好不容易放倒了七皇子楚宣本以为监国大权势在必得,谁知他一直忽视,丝毫不放在眼里的成王会突然蹦出来,抢了他垂涎已久快要到嘴的肥肉。他这才重新审视起楚玄,越想越觉得可怕,越想越觉得恼怒,想不到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他费心费力却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衫。 他自是不甘如此认输,立刻就发动百官上书皇上,以成王同梁国关系暧昧不明,让成王监国恐会危及大魏为由,请皇上收回成命。皇上一开始对这些奏折全都置之不理,楚烈见皇上如此,便鼓动几个大胆的官员日日求见皇上,当面请求罢黜成王。皇上直接命韩忠让人将这些官员拖到皇宫正南门外各打二十大板警示众人,这样狠狠杖责了一批官员之后。百官顿时知道皇上心意已决,无可转圜,终是息了声。 楚玄监国之事终成定局。 在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姬渊又陪着楚玄去祭拜杨举。 那日,楚玄站在杨举的墓前,看着那块无字墓碑问姬渊,“为何此碑无字。” “此碑是我代王爷所立,我想这字该由王爷你亲赐。”姬渊回答。 “不错,这碑上的字的确该由我亲自写,但不是现在。”楚玄以手扶着墓碑道,语中透着一种誓言一般的坚定,“他日这立碑人的落款必会是大魏天子。” “王爷能有此心,杨举泉下有知,必感欣慰。”姬渊向着楚玄郑重地行了一礼,又道,“王爷,此次机会千载难逢,是杨举用性命为你换来的,你可千万不要浪费。” 前世,皇上也曾在今年此时重病卧床,那时七皇子楚宣还未败于楚烈之手,二人也曾就这监国大权争得头破血流,最后胜出的是楚烈。而楚烈也是靠着那一次监国,在朝廷中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成为他后来登位的重要基石。 “我知道。”楚玄低头看着手下墓碑,目光沉痛,“我必不负你们所托。” 杨举曾是他外祖父苏阁老门生,但他从前对此人当真是一点印象也无,可这样一个他毫无印象之人,却是为了替苏阁老报仇忍辱负重多年,如今又牺牲了自己为他换来了今日。他心中之痛,之愧疚丝毫不逊于姬渊,也许比姬渊还要深切。 姬渊静静的立于一旁,看着楚玄扶着墓碑那越来越紧,直至青筋暴绽的手。 成帝业者必要承受无数牺牲之重,杨举这一条命已成了楚玄心上所压着的第一块重石。 作者有话要说:  -呃,明明想写甜的,咋写的这么沉重。。。一会儿捉个虫。。。晚安。。。。 【注1】要离冢:要离,春秋时吴国人,史上有名的刺客。以断臂杀妻苦肉计刺死王子庆忌,平息了吴国将发生的□□之祸。后来“要离冢”或“要离墓”一词,通常被诗人墨客用来抒发壮烈豪情。 【注2】《蒿里》和《薤露》都是古时换歌,《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所以为叶太后唱《薤露》,为杨举唱《蒿里》。 第125章 那日之后,楚玄开始代替皇上监国, 他极为勤政, 当日内阁呈递上来的奏折绝不拖延至第二日再看, 常常在皇上书房内通宵处理政务。他极重视大臣的意见, 心知如今武阁老倒台, 内阁又是墨越青这个首辅一人说话, 墨越青身为楚烈一党自然是不会帮他。故而他以自己多年来疏于朝政为由,常常越过内阁直接召见大臣商讨国事。因他礼遇众臣,又虚心纳谏, 再加上他监国之后连遇上的几桩大事都办得极为漂亮,是以很快就博得了不少大臣的好感。 只是他越过内阁此举自然是引得几位阁臣不满,朝中大事一向是先呈递韩忠交由皇上亲览,再交由内阁票拟批示建议,是以国中大小事务皆出自内阁决断。楚玄如此为之,不免就动摇了内阁在朝中的权威,几位阁臣立刻就一状告到皇上那里去,声称楚玄破坏旧制, 倒行逆施,任意妄为。 这才监国没多久就被几位阁臣联名告状,皇上自然立即将楚玄传召到自己寝殿,狠狠地责骂一通。楚玄默默地挨完骂之后,就将几本奏折中内阁票拟的批示意见呈递给皇上看。皇上一看,气顿时就消了一半。只因这些奏折里,内阁所给的票拟意见全都是模棱两可, 毫无建议性可言。 楚玄委委屈屈地对皇上说,自己多年来未参与朝政,对政务生疏已久,可这许多事内阁给的建议又含糊其辞,他自然只能越过内阁直接去找六部其他官员商议。他又向皇上表示自己才能平常,担此监国大任压力极大,深怕辜负了皇上对他的厚望,故而事事不敢不谨慎周全。最后他一脸惶恐地向皇上请辞这监国之任。 皇上虽在病中,但他疑心颇重,怎么可能完全放权,对朝中大小事依旧通过韩忠关注着。皇上心知内阁如今是墨越青一人独大,墨越青支持楚烈自是不愿意楚玄监国期间表现太好,才处处刻意为难楚玄。而韩忠也常常告诉皇上,成王在朝中是如何被诸多官员为难的。 皇上最怕的便是楚玄借着监国之机结党营私,聚拢人心危及他的皇权。如今见楚玄在朝中举步维艰,还被欺负得这么惨,皇上心里相当开心,哪里还会责怪楚玄,更是当着楚玄的面把墨越青找来申饬一番,又扬言倘若墨越青这个内阁首辅连票拟之事都做不好,那就不要当了。墨越青满头冷汗地回去了,自然是不敢再同楚玄为难。 皇上又再将楚玄安慰一番,命楚玄继续监国,表示凡事有他撑腰,才命楚玄离开。 监国之任虽是好事,却也是难事,办得不好自是会受到无数弹劾诟病,办得太好声望日高又会引起皇上的忌惮。楚玄深明此次监国最重要的不是为自己扩展势力,提高声望,而是要如何在皇上面前把握这个“好”字才是关键。 所以,此次经过墨越青等阁臣这么一闹,让皇上觉得楚玄在朝中并不怎么得人心,与文武百官相处得不好,等于是帮了楚玄的大忙,消了皇上的疑心。 之后,楚玄处理政务之时,小事自己斟酌定夺,逢遇大事必要至皇上病榻前请教才敢下决定。皇上让他监国本是为了自己清净养病,如今被他这么三天两头的烦着,表面上极为不满,每日定要呵斥责骂,但心里实则对楚玄这般事事以他为中心的表现相当满意。再加之楚玄每每办成了大事受到朝野赞誉时,他总是把功劳全都归咎于皇上身上,表现出自己其实毫无治国之才一切皆为皇上的指点,而韩忠再把这些事说给皇上听,皇上自此对楚玄越来越放心,到了后来更是渐渐放权不再挂心朝政,全然安心养病。 眼见着楚玄从一介无权无势,连封地都没有的闲散王爷再到如今手握监国大权,声望渐高,倍受赞誉的监国亲王,不过就用了短短一个多月,楚烈自然是坐不住。 这日内阁呈递上来的奏折不多,楚玄处理完之后便出宫欲回成王府。时值仲冬之月,金陵城已下过几场雪,这日雪后初晴,天光甚好,故而楚玄未乘马车,却是骑了一匹红棕马自皇宫正南门外一路慢悠悠地穿街走巷往成王府的方向去。 积雪被清理过的大街上两侧摆满了各种小摊,百姓们或三三两两结伴,或踽踽独行,四处都是商贩的吆喝声和百姓的谈笑声。楚玄骑在马上看着这些平民百姓脸上安逸的笑容,心中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满足。 就在这时,他看见前路上有两匹马并行而来,其中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人穿一身藏青色刻丝弹墨蟒纹大氅,他相貌英俊,面含微笑,只是在看见楚玄的瞬间眼中有阴鸷之色一闪而过,正是楚烈。在他身边的一匹黑棕马上坐着一人穿一身青玉色银丝绣忍冬纹云锦大氅,一脸冷酷之色,却是萧镜之。 在三匹马擦肩而过的瞬间,楚玄忽然听见楚烈在他耳旁笑了一声,“真是想不到,原来四弟才是那个渔翁。” 楚烈苦心筹谋,费心费力才解决掉了八皇子楚玉和七皇子楚宣,本以为自此便可高枕无忧,结果好处全都落在楚玄一人身上。他从一开始的吃惊愤怒冷静下来之后。忽然就想明白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与楚宣争得你死我活,楚玄却是一直在一旁隔岸观火,当了一把渔翁。 想明白之后,他才开始后悔,为何他会对楚玄此人掉以轻心? 这大约全因他从前对那个太子楚玄的记忆太深,他见楚玄不涉政事,不结交朝中官员,不奉迎权贵,甚至不开口向皇上讨要好处,还以为是从前那个太子殿下骨子里的正直与清高在作祟,才使得楚玄不愿向皇上低头求饶,以可怜之姿为自己换取好处,也不愿向权势折腰,曲意奉迎朝中权贵。 哪想到从前那个正直固执,从不轻易折腰的太子楚玄其实早已变了,已是如今的成王殿下。如今的楚玄比他还能演,还能装,装出从前的清高冷傲之态,固步自封之姿,才将他蒙蔽过去。 三匹马在闹市相遇又背道而行,楚玄没有回头,他保持着他惯有的清冷之姿,继续骑着他的红棕马缓缓前行。楚烈和萧镜之却是同时勒住了缰绳,停马回头去看楚玄那渐行渐远,如一株孤竹一般孤冷的背影。 “现在怎么办?”萧镜之冷冷问楚烈,“不过短短一个月,成王在朝中的声望就已快赶上你了,皇上也对他越来越信任,如此下去可是不妙啊。” “朝中那群墙头草,向来都是谁得势就奉迎谁,不必在意。”楚烈淡淡道,“父皇才是关键。” “听你语气似乎已有应对之策?”萧镜之冷冷问。 “纵然父皇现在重新接纳了楚玄并重用于他,但不代表他们之间真正的冰释前嫌。他们之间的心结、矛盾还一直在那里。他们如今这种和谐与亲密不过只是一种轻易可碎的表面,脆弱得不堪一击。”楚烈盯着楚玄远去的背影,唇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只要重提前尘往事,楚玄必会惹怒父皇,重回地狱。” “你欲如何做?”萧镜之淡淡问。 楚玄转头与萧镜之对视一眼,他们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一种心照不宣。 “苏家。” *** 几日之后,楚玄在皇上的书房里批阅奏折时,看见刑部刚递交上来的一封奏折,顿时方寸大乱。刑部的这封奏折上说他们抓住了八年前苏家一党的在逃从犯黄耀宗。 楚玄拿着那封奏折,目光死死地盯在黄耀宗的名字上。这个名字他极熟悉,因为黄耀宗也是苏阁老门生,曾在他为太子时任过他的东宫侍讲,是他的老师。从前苏阁老便常赞黄耀宗才意高广,一身正气,是以向皇上举荐他为东宫属官。而黄耀宗也是当年苏家一案中为数不多出面为苏阁老说话的官员,他自然因此被打成了苏阁老一党,当时连同苏家人一起关入刑部大牢受审。 只是当年,刑部大牢里看守黄耀宗的狱卒曾受过他的大恩,是以在黄耀宗还在受审期间,不顾性命将黄耀宗纵走,又连夜送其出金陵城。之后那名狱卒为保密而自尽,黄耀宗自此失踪近八年,一直被朝廷通缉。却不想,他竟在这个关键之时被刑部抓住。 此事很快传遍朝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楚玄的热闹。当年黄耀宗是受审期间逃走的,如今再抓回来必要重新再审,那自然就会重提当年的苏家旧案。 谁人不知,当年的苏家旧案一直是皇上的逆鳞之一,也是皇上与楚玄之间难以消除的心结。这一番重审黄耀宗,楚玄只要稍有不顺皇上之意,便会被打回原形,丢掉监国之权。但倘若顺着皇上之意,就等于楚玄要向天下人承认当年苏氏一门罪有应得,如此便会令许多苏家故旧寒心,因而敌视楚玄,也会让许多人诟病楚玄,让他失去人心。 此番,楚玄当真是进退两难,左右不是,进则得罪皇上,退则他愧对苏家满门。 作者有话要说:  (捉了一遍虫)咦,男女主又隐了,表打我,下一章放出来。。。。。 第126章 黄耀宗被抓后立刻被押送金陵城由三法司联合审理此案,朝中文武官员忽然间全都沉默了, 无人就此事有任何动作或发表任何看法, 他们都在看, 在等着看楚玄怎么做。就连皇上也似乎对此事无动于衷, 全然交给楚玄做处置。 然而这种沉默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安宁, 充满着紧迫与危险的气息, 直逼楚玄而来。 楚玄在黄耀宗被关入刑部大牢的当天去了梨园。梨园落满雪的花园中入眼皆是一片冰白,成片的积雪远远望去如一整块无瑕的羊脂白玉。 行走在这一片无瑕间,楚玄忽然就想起了幼时黄耀宗为他上的第一课, 讲的是《诗经》里那首赞颂君子的《淇奥》。 那时黄耀宗曾对他说,“世人常以此诗赞美君子,然我却觉此诗之中所含更多的是一种期待,世人对真正君子的期待。” 他对他说,“太子殿下,‘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也是我对你的期待。” 他受他教导不过一年, 后来黄耀宗放了外任直至他上书为苏阁老求情被抓再至失踪,楚玄都不曾再见过他。但那一年师恩便足以令他铭记在心。 姬渊已在他的小楼上沏好了香茗等待着,他听见小楼的木制楼梯上传来楚玄比往常更为沉重的脚步声。他看见楚玄穿着那身狼裘推开屋门,面色沉重地缓步进来,他叹息一声,为楚玄上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而后淡淡道,“我猜你也该来了。” “如今困局, 你可有能解之法?”楚玄皱着眉头在桌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 “秦王这一招真是狠。”姬渊抿了一口茶,皱眉道。前世楚玄不曾回到魏国,是以他根本未预料到楚烈会有这么一招,也不曾留意过黄耀宗这个人。“黄耀宗再次受审,必要翻出苏家旧案,偏偏此时是王爷监国,此案最后的定论皆在你手。你若否定苏家之案,必将勾起皇上对你的心结再次受皇上厌弃。但你若承认了苏家罪名,苏家的朝中故旧,清流良臣必会对你寒心,你虽赢得皇上欢心,却是输掉了自己的本心。此局无论王爷是进是退,得意之人都是秦王。” 当真是进退维谷。 “连你也无法可解?”楚玄期待地看着姬渊,他来此就是觉得姬渊一定会有办法。 姬渊沉默片刻,终是叹息一声,道,“有一种方法可破此局。” “何法可解?”楚玄双眼一亮。 姬渊却是目含怜悯与沉痛地望着他。 *** 墨府东小院里,庭院刚刚清理过积雪的青石板地上摆着一张红木方桌,方桌上放了一副黄花梨木棋盘和黑白两色的云子,墨云飞穿了一身灰鼠里云锦绣云气纹氅衣正缠着穿一身冰蓝色银丝绣牡丹纹镶雪貂领披风的墨紫幽陪他下棋。 “四姐姐,你也听说了苏家旧案的从犯黄耀宗之事吧?”墨云飞在棋盘上放下一粒白子,抬眼问墨紫幽道,“你说成王现在该当如何?” “你何时关心起朝政来了?”墨紫幽淡淡说着一手在棋盘上落了一粒黑子,一手拢了拢怀里的小手炉。 “这不是我在爹书房里练字时,听见他同他那几个门客说起么。”墨云飞也拢了拢怀里的紫金手炉,又皱着眉头问墨紫幽,道,“你说成王会怎么选,是顺着皇上心意承认苏家罪行定黄耀宗的罪,还是为了黄耀宗向皇上据理力争借此替苏家翻案?” “他无论怎么选都是输,”墨紫幽边落子边叹息道,“前者输了他的本心,后者输了皇上的欢心。失了本心之人又如何赢得他人真心,输了圣心之人又谈何为苏家翻案?”她又眉头轻蹙地看着墨云飞,“你为何觉得成王会想替苏家翻案?难道你觉得苏家蒙冤?” “直觉吧。”墨云飞笑得微微眯起眼,他却未说他在墨越青书房中偶尔听见墨越青提起苏家旧案和楚玄时总是一副担心着急,生怕苏家翻身的模样。“四姐姐,这一局当真无法可解么?” “自然有。”墨紫幽叹息一声,却是不再说下去,只是继续落子。 “四姐姐不告诉我,是怕我告诉我爹么?”墨云飞突然用他那双墨玉一般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墨紫幽。 墨紫幽落子的手一顿,脸色微沉,回视着墨云飞不说话。 “我知道我爹是秦王的人,他忌惮成王,他希望成王输。”墨云飞又道,他那张已渐渐长开的脸上隐隐显出一种的成熟,“但四姐姐一定更希望成王赢,对不对?” “为何?”墨紫幽淡淡问。 “成王救过四姐姐两次,而墨家却于四姐姐毫无恩义可言。”墨云飞的目光紧紧盯着墨紫幽的双眼,道,“四姐姐一向恩怨分明,以四姐姐心性,若有必要,怕也只会舍墨家而就成王。” “转年你就十三岁了。”墨紫幽微微眯了眯眼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两年前那粉雕玉琢的少年小小的脸庞不知何时多了几许棱角,她忽然笑了,“果然是长大了,也学会试探我了。” “我不是在试探四姐姐,我是在向四姐姐表明心迹,我的心与四姐姐是一样的。”墨云飞急急道,“四姐姐所想便是我所想,若四姐姐希望成王赢,那我心亦然。” “为何?”墨紫幽问。 “我也不喜欢秦王,他太卑鄙,纠缠四姐姐无果,居然让那个西狼王子纳你为妾再把你送给他,害得四姐姐你清誉受损,受人非议。”墨云飞阴沉着脸道,“如此无耻之人,爹居然还以他为伍!” “云飞,你可知朝堂的成败往往便可定生死?”墨紫幽轻笑了一声,声音陡然转冷,“倘若你当真要认真同我讨论这个问题,你就该知道你做的选择不是你更喜欢谁,而是你想选择谁死。” 墨云飞一怔。 “我现在假设,只是假设,倘若有朝一日你爹和我之间只有一个能活着,你选谁?”墨紫幽定定看着墨云飞,哪怕她自己早已选好立场,也从来不打算让墨云飞做选择。只想让他自己成长,水到渠成的选择他自己最终要走的路。 只是她未想到,会是这个孩子主动挑破了这一点。她忽然间意识到,这个孩子对她似乎总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他似乎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她的举动,留心着她的一切,他分明是隐隐察觉了她的保留和界限。 “我选四姐姐你。”墨云飞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何?”墨紫幽淡淡问,“你爹生你养你,你为何选我?” “他虽生我,却从未真正养育过我,”墨云飞皱起眉头道,“从小他便厌弃我,视我和我娘如无物,无论何人欺我辱我,他都从不为我出头。我那次落水差点身死,若非四姐姐你出手揭穿了兰青表姐,他根本不会多追究一句。他如今重视我,不过是因他不知何故与大哥生出隔阂,才看见我的价值。我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备用之物罢了,那么他于我而言也不过如此。” “但是四姐姐你不同,”墨云飞那双墨玉一般的眸子微微发亮,“这个家里除了娘,只有你对我最好,只有你事事会为我出头,为我打算,救我帮我,爱我惜我。我自然是选你。” “你们有近十三年的父子情,而我回到墨家不到两年。我不过是在你需要帮助时出手帮了你一两次,便能敌得过你们父子之间血浓于水?”墨紫幽摇了摇头,笑道,“你现在还是孩子心性,一时偏激,你还没看透你舍弃的是何物。等你将来看透了再来回答我这个问题。” 血缘斩不断,情义有时疏。她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故而才未让墨云飞做选择,也做好了被墨云飞舍弃的准备。 “所以四姐姐是要一直防着我是么?”墨云飞沉着脸道,“你常常独自出府,却从不告诉我你去做什么。我方才问你是否希望成王赢,你却顾左右而言他。你明知成王此局的解法,却不肯告诉我。” 墨紫幽有几分好笑地看着墨云飞那张固执的小脸,仿佛若是她不告诉他,便是狠狠伤了他的心一般。 “我不想告诉你,并非是要防着你,纵然你真告诉你爹,但若我想做一样可成。”墨紫幽叹息一声道,“我不说,不过是因为此法过于残忍,无论是对黄耀宗而言,还是对成王。是以,我不想让你知道。” “是何方法?”墨云飞仍是固执地追问。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那张黄花梨木棋盘上,棋盘上的黑子已呈进退维谷之势,若想破局便要舍弃深入白子腹地的一片黑子,方可转圜。 “黄耀宗自尽。” 墨云飞一惊。 *** 梨园中,姬渊的小楼里,他目光怜悯又沉痛地看着楚玄,缓缓道,“黄耀宗自尽。” 楚玄一惊,微微眯起眼看姬渊,冷冷道,“你说什么!” “此法是唯一破局之法。”姬渊看向楚玄,艰难而缓慢地道,“只有他在受审定案之前自尽,此事才能不了了之,皇上才不会再追究。而苏家故旧,朝中清流也会明白他一死保王爷之决心,哪怕三法司在他死后往他身上加上多少罪名,王爷不为他抗争,也无人会责怪于你。因为他不能白死。” 姬渊心中微痛,他早有预感,杨举不会是唯一一个。纵然他不想说出如此残忍之法,但他身为谋士者,不可因一时动摇而言之不尽。 “当真别无它法!”楚玄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猛地握紧,“比如,将他救走。” “一则,我们将他救走,皇上也会怀疑到王爷身上,以皇上疑心之重,王爷从前种种一样是前功尽弃。哪怕王爷日后想要卷土重来,秦王此次计成,他朝就必会出同样的第二计,第三计。然后你会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姬渊摇摇头道,“二则,哪怕王爷有此决心,秦王也已命人将刑部大牢守得如铁桶一般。皇上看似纹丝不动,对此事不管不问,却早已派了幽司暗卫在刑部大牢设下重重埋伏。而以韩忠之势利也不会在王爷你自毁长城时还出手帮我们,我们根本没机会救人。” 刑部守卫,楚烈的人,宁国公府的人,再加上幽司暗卫,他们就是放火烧了刑部大牢都未必能把人活着救出来。除非楚玄想干脆发起兵变逼宫再攻打刑部大牢,然而他们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实力。 楚玄冰冷着脸,目光中尽是锋锐,死死地逼视着姬渊。 “秦王甚至不屑于故意露出空隙引王爷你去救人。”姬渊迎着楚玄逼人的目光,继续道,“他要的本就不这个,他要的就是要逼王爷你做选择,他想看你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最后一败涂地。而无论王爷如何选,黄耀宗都会死。王爷顺着皇上心意定了他的罪,他会死。就算王爷真的为他据理力争,违抗了皇上,皇上难道就会放过他?不,他仍然会死。我们救不了他,他注定要死,只是他死的有没有价值就全看王爷怎么选了。” 楚玄沉默不语,片刻后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伸手开窗子。凛冽的冷风直灌进屋中,冲击着他因混乱而隐隐发热的头脑。 窗外是梨园的皑皑雪景,他还记得当年黄耀宗放外任离开金陵时,身为弟子的他前去送行,也是这样的冬天,四处皆是无瑕的白雪。 那时他问他,“老师,你还有何要对弟子训示的?” 他反问他,“你可还记得为师对你的期待?”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许久之后,楚玄才涩然地叹息道,“姬渊,先是杨举,现在是我的老师,我还要背负多少?我是否必将一次又一次地承受这种痛苦?” “成帝业者必要学会取舍,”姬渊拿着布轻轻拭着桌面上的水渍,又将歪倒的茶杯一一摆好,他道,“古往今来,夺嫡者有几人可衣不染血,不费一兵一卒地坐上那个位置。” “是否我坐上那个位置之后,这种痛苦便会停止?”冷风吹拂着楚玄的脸颊,带起一丝干冷的痛意。 “不,它会一直延续下去。”姬渊叹息道,“待到那时,王爷所面临的选择就不仅仅是苏家,也不仅仅是你自身,而是家国天下。” “那么你呢,倘若是你,你会怎么选?”楚玄又问。 姬渊略略偏头看着楚玄的背影,他的背影如风雪中独立的一株孤竹,被甸甸白雪压得将弯似弯。姬渊道,“要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王爷并不是我,故而我会怎么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是否还有勇气继续走下去,还是打算就此止步?” “我若就此止步,杨举白死,我的老师也会白死,还有苏家满门,我的母后。”楚玄淡淡道,“还有我曾向叶阁老承诺过的海清河晏的大魏盛世。” 他身上已背负了太多太多,苏家满门血债,他六年质子生涯,杨举的牺牲,如今又将加上他老师的一条命,他终究做不成那个如美玉一般的无瑕君子。 君子,是登上不帝位的。 姬渊沉默地看了楚玄许久,他知道楚玄终究做下决定。这个选择分明是他意料之中的,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心中却这般难受。他叹息道,“只是此事还有一个难处。” *** 墨府东小院中,墨云飞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墨紫幽,问,“非得如此不可?” “是否觉得很残忍?”墨紫幽叹息着问,她不禁回想起那天在杨举墓前,姬渊曾经说过的话。 那天他说,杨举不会是唯一一个,帝王之路从来都是鲜血染成,白骨铺就,成王要坐上那个位置必会牺牲很多。 墨云飞沉默片刻,又问道,“四姐姐觉得成王会选择这样做?” “他只能这么选,否则黄耀宗便会白死。到底是要凭着一时意气违抗皇上而自毁长城,还是韬光养晦让此事无声无息地过去,我想他是明白的。”只是这个选择的残忍之处不仅仅是死去的那个人,还有必将一生背负此事留下来的人。墨紫幽又摇摇头道,“只是此事还有一个难处。” “什么难处?”墨云飞问。 “倘若你是黄耀宗,你明知自己被押送金陵城受审,成王必会面临如此危局,你会如何做?”墨紫幽反问道。 墨云飞又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若我能想明白其中关节的话,大约会在到金陵城之前就自尽吧。四姐姐是怀疑黄耀宗已变节?” “我并不认识他,所以不了解他,不过这是其中一种可能。”墨紫幽淡淡道,“虽然我不想如此阴暗地去揣测一个品德高尚之人,但他失踪近八年,偏偏就那么巧在成王监国之时被抓住,总是会让人有几分生疑。人心思变,倘若黄耀宗当真在这八年中变节,或者有什么苦衷投靠了秦王,甚至他可能根本就不是黄耀宗。是以,成王不能直接让人去示意他,那样便会落下把柄。”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黄耀宗并不确定成王历经这八年苦难是否还保留着一颗本心。就如我们会揣测他一般,他也会揣测成王是否变得胆怯懦弱,是否早已放弃替苏家报仇只图自身。若真如此,那他宁可在死前再为苏家激起朝中巨浪,也不想自己枉死一场。所以他大约是想再见成王一面。可惜成王不能见他。” “那要如何做?”墨云飞追问道。 墨紫幽伸手含笑摸了摸墨云飞的头,并不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把黄耀宗这一段全部写完,结果午睡睡太久。。。。这段写得比较难受,写的时候也在想为啥我要把剧情定得这么现实残忍,大约是我的内心不够理想化吧。。。。。。。 第127章 是夜,刑部死囚牢中, 黄耀宗盘腿坐于铺在地上的稻草上闭目养神, 他的坐姿很正, 背脊挺拔如苍柏带着一种万年不折腰的坚持。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 他的两鬓却已是霜白, 清癯的面容上两道八字纹深深陷进去, 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沧桑之感,然而他的神情却是平静坚毅的。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大牢的幽暗里,不知是谁,缓缓在唱着那首《淇奥》。 黄耀宗睁开眼,忍不住侧耳细听,那歌声略带沙哑, 蕴含着一种岁月沉淀的苍老,却是极为动人。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诗歌勾勒出一位如美玉一般无瑕的君子形象, 画面极是美好。黄耀宗听着听着,脸上不禁微微露出笑意。他回起想起当年他给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一名弟子上的第一课,讲的便是这首《淇奥》。当年那小小少年弟子当真是如宝器如美玉,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如那昭示着圣贤现世的白泽瑞兽一般受万人景仰拥戴。 他又微微叹息,可惜后来,美玉却是蒙尘,明珠终究暗投。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那苍老之声还缓缓在唱,幽暗中忽而有人发问道,“老铁匠,你这唱的什么歌?” “这是赞颂君子的诗歌,”那苍老的声音停止歌唱,在幽暗中笑着回答,“这是我的师傅教我的,他说这诗歌在赞美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期待,世人对真正君子的期待。” 黄耀宗心中一震,他听见先前那人又笑道,“你一个打铁铸剑的,学什么君子之歌。” “打铁铸剑虽成不了君子,可却也有不少孝子义士。”那苍老的声音笑着问,“我这有一个关于剑的故事,你想不想听?” “你且说。”那人回答。 那苍老的声音缓缓道:“先秦时干将、莫邪夫妇为楚君铸剑,三年才铸成一对雄雌宝剑。干将以雌剑献楚君,留下雄剑。为楚君所觉,遭戳。其妻莫邪后生一儿,天生异相眉广三寸,取名赤。赤长成后欲带雄剑为父报雠,却为楚君所察,购之头颅以千金。赤闻后,只得亡于山中避祸,日日悲歌而泣。时逢一客,客对赤曰:‘将子头与剑来,吾必为子报雠。’” “赤答应了?”那人问。 那苍老的声音又道,“赤当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客,尸身立僵不倒。客对其曰:‘吾必不负子也。’尸身方才倒下。那客持赤之头颅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于汤镬煮之。’王如其言,以镬煮赤之头三日三夕,不烂。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临镬视之,客趁机以剑断王头颅,王头堕入汤中;客亦自斩己头,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王之臣属乃分其汤肉葬之。通名三王墓。” 黄耀宗怔怔听着,就听见幽暗之中,那人沉默片刻,问,“蝼蚁尚且偷生,这赤为何这般不惜命,轻易就信了这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之客?” 那苍老的声音答,“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赤为何轻易就信了这生客,便只有赤自己知晓。况且,纵然他不以死一搏,也不过是在山中日日悲歌,一事无成罢了,为何不放手赌一遭?” 那人又问,“可那陌生客为何又肯为赤报仇而舍去性命?” 那苍老的声音答,“因他不肯负赤,赤之献身必是他心上之重,他自当舍生忘死,全了赤对他的信任与期待。” 黄耀宗听到这里,忽然就缓缓笑了起来,他听见那苍老的声音最后道,“所谓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便是如此矣。” 大牢中又恢复了安静,一切都沉寂在一片幽暗之中。 第二日清晨,看守死牢的狱卒发现黄耀宗的坐姿有点怪,他依旧盘膝而坐,背靠在墙上,头却是歪垂着。那狱卒不安地进牢房查看,才发现黄耀宗以一根细树枝穿透了自己咽喉,身体都已凉透,已死去多时。 狱卒惊慌地去禀报,墨越青大吃一惊,赶到之后怒而责问狱卒黄耀宗是否曾经见过什么人,狱卒和藏于暗处的暗卫却都说没有。墨越青又立即将此事告知楚烈和萧镜之,二人都到刑部死牢中查看之后,全都没有发现异常。 很快,黄耀宗自尽于刑部大牢的死牢中的消息在朝野间传开,三法司都各派一名杵作前来将尸体验明正身之后,最终决定将尸体运去乱葬岗。 在黄耀宗尸体被运出刑部大牢之后,楚烈不甘心地又命人查了一遍牢房,却是发现就在黄耀宗所坐着的那堆稻草下,有用鲜血写着的四个小字“青山未改”。 楚烈盯着那四个干透的血字看了许久,忽然就冷笑出声。 他回想起多年前,黄耀宗落入他的手中时,曾对他说过,“我还记得当年我为东宫属官,秦王你总是沉默地跟在太子殿下身后。那时所有人都觉得你老实稳重,我却是一直都不喜欢你,特别是你那双眼睛在无人留意时总是在窥视着太子殿下,在渴求着太子殿下的一切,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贪婪,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然而,你这一生都及不上他,无论你再如何渴求都是无用功。” 他还记得黄耀宗说这话时的表情,那表情严肃冷淡未带一丝讥讽,可这更让他觉得愤怒,因为这表情简直就是在说黄耀宗不是在讽刺他,激怒他,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在他眼中真的就只是阴沟里的一只老鼠。 是以,他囚禁了黄耀宗多年,他想要让黄耀宗看一看他心中那美玉无瑕的楚玄远在异国他乡为质,最后会落魄成何模样,而他却是会越走越高,越变越强,最终坐上那个原本差一点属于楚玄的位置。 他从来就不屑于做美玉,美玉无瑕却是脆弱易碎,他更愿意做那象征皇族权威的青铜王鼎,冰冷坚硬,沉重威严,无人可以撼动。 是以,他这一次就是想让黄耀宗好好看一看,他心目中那个美玉无瑕的太子殿下会如何做出选择,是会如为了他违抗皇上,最后落得个被厌弃的下场,还是为求自保,弃他这个老师于不顾。 只可惜,这结果不是他想看见的。 青山未改,好一个青山未改啊! 因黄耀宗突然自尽,那些等着看楚玄热闹的文武官员,都大失所望。原本黄耀宗重新受审之事已将楚玄逼至进退维谷,无论楚玄是前进还是后退都会是一场极精彩的好戏。哪想到黄耀宗会突然在这个时候自尽,人死灯灭,还有何好追究争取的,此事终只能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而原本卯足了劲欲好好审一审此案的三法司顿时就泄了气,只能胡乱往黄耀宗身上安了些罪名,草草了结此案。 定案的奏折送到皇上的书房时,楚玄将那本奏折拿在手中许久,终究未改一字,只是用朱笔批示后送至内阁。 而皇上得知黄耀宗自尽之后,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悄悄地撤回了守在刑部大牢的幽司暗卫。他已看过三法司为黄耀宗定案的那本奏折,他也已从内阁处得知,楚玄未改奏折上的罪名一字,这样便等同于楚玄默认了那些与苏家有关的罪名。这个结果,皇上已经很满意,他对楚玄心中有愧,而现如今他也还需要楚玄来制衡楚烈,他并不想将楚玄逼迫至绝处。 也如姬渊所言,黄耀宗自尽身亡,无人会再追究三法司到底往他身上加了多少莫须有的罪名,也无人会再追究楚玄是否为他据理力争,给他死后哀荣。 死后哀荣安慰的从来不是死人,而是活着的人。那些看明白黄耀宗自尽之人都知,这并非黄耀宗所求,他一死以求的理想绝非如此而已。 只是金陵城外北郊那人迹罕至的深山上,杨举的墓旁又多出了一块同样未凿一字的墓碑,落满了晶莹白雪。 那日,姬渊陪着楚玄在黄耀宗的坟前祭拜,已是仲冬之月,那座深山里的红枫早已落尽,四处都是皑皑白雪。 在祭拜之后,楚玄扶着黄耀宗坟前那块无字墓碑沉默许久,突然沉声道,“姬渊,我想尽快结束这无能为力的局面。” 他扶着石碑的手已不像当初杨举死时那般痛苦发狠直至青筋暴绽,但他语气之中所蕴藏的悲哀和愤怒却是越发的浓烈。 有时候,人最恨的就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苏家一门倾覆之时,他无能为力。他被送往梁国为质之时,他也无能为力。如今他曾经的老师就这般为他死去,他依旧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于他而言,是一种不可饶恕的悲哀。 “会的,王爷一定会的,这一天已经不远。”姬渊在他身后拱手回答。 楚玄未再言语,只是执弟子礼对着黄耀宗的墓碑拜了三拜,才终是起身与姬渊一起离去。 黄耀宗此事就如那船过水面所拉出的一道水痕,剧烈波动之后又迅速归于平静。只是几日之后,楚玄又一次与楚烈狭路相逢,这一次是在皇宫中长长的小巷里。他们一个面南,一个朝北,向着彼此所在的方向大步行去,却又毫不犹豫地背道而行。 只是在交身而过的瞬间,楚玄听见楚烈低声叹息道,“听说刑部大牢里病死了一个老铁匠。” 那名铁匠不过是个将死的囚犯,既贫穷又无权势,太过微不足道,无人在意他的生老死病,他的病亡在刑部大牢中甚至激不出一点小小的涟漪。不过一具草席匆匆一裹,便已过去。 “四弟真是比我想象得还要狠心。”楚烈笑道。 楚玄一语未发,只是踏着沉稳的步伐继续前行。 姬渊已料到以楚烈之敏锐最终会察觉此事的玄机,但那又如何,那老铁匠不过是一个关在刑部大牢之中垂垂将死的死囚,谁又能证明他那夜说的那个故事是在暗示黄耀宗?谁又能知道为何与那老铁匠素不相识的黄耀宗能明白那个故事的暗示? 就连老铁匠的家人也早已被远远送走安置妥当,楚烈就算所有察觉怀疑,无凭无据之下也无计可施。 只是楚玄忽然间就回想起黄耀宗曾经为他讲过的最后一课。 那时,他尚少年,好奇心重,于四书五经等正统经学之外,常常寻一些志怪野史类书籍贪读。他不知那天是黄耀宗最后为他讲学,他在《论语》之下偷藏了一本《搜神记》,在走神偷看时为黄耀宗所标察觉。 黄耀宗并未动怒,也未斥责于他,只是拿起那本《搜神记》看了一眼,然后指着书页间所载的一个故事问他,“太子殿下可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 他所指的那个故事,便是老铁匠在死囚牢中所讲的干将、莫邪之子的故事。 他说,“赤之死为孝,客之死为义,所谓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便是如此矣。” 楚玄大步向前走,凛冽的寒风穿过长长的小巷,带得他朱红色的蟠龙服衣袂纷飞。他依旧未曾停步,也不会回头,他眼中有泪,所以他只能执著地向前走。 楚烈却是在巷口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楚玄那如孤竹一般的背影,萧镜之不知何时出现在楚烈身边,看着楚玄那已是很远的背影,冷冷道,“你这一计失败了,无论是黄耀宗还是成王都未能如你所愿。” “父皇与成王之间的心结又岂止苏家一个。”楚烈冷笑起来,道,“不是还有一个么?” “你想做什么?”萧镜之瞬间警觉起来,声音陡然转冷。 “你放心,总不会要了萧贵妃的命的。”楚烈轻轻笑着道。 寒风越发凛冽,穿过长长小巷时带起隐隐的锐啸之声,将这青砖碧瓦都染上一抹肃杀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  唉呀,本来想写到男女主打情骂俏的,结果午觉又睡太久,来不及。。。。有天使说这几章气氛沉重,这差不多就要是最后对决了嘛,当然比较紧张一些。。。。。。 那个铸剑的故事载于《搜神记》和《太平御览》,我把两者结合了一下,又改得白话一点,鲁迅曾以这个典故写了短篇小说《铸剑》又名《眉间尺》 第128章 十一月末,封家出了一件大事, 封夫人的父亲封老太爷在一日外出时遭贼人掳劫失踪。原以为那贼人掳劫封老太爷是为求财, 结果封家众人等了数日, 却是毫无索要赎金的消息。封老太爷的书房却在某一夜遭贼人潜入行窃, 又未丢失任何东西。眼见封老太爷一直没有消息, 封家众人顿时急成一团, 消息传到金陵城,封夫人的妹妹林姨妈立刻就红着眼睛到墨府来,两姐妹先是抱头痛哭了一场, 又一起商量了一整日后,林姨妈决定自己先回江北看看,再把具体情况通知封夫人。 封夫人担心自己父亲一连数日都满脸忧虑,偏生如今墨府内院全由她在掌管,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撂不开手,如此心力交瘁之下,她之前复发的咳疾竟是又加重了一些。墨云飞一则担心自己外祖父,二则忧虑封夫人身体, 也跟着日日忧急,脸上难见笑容。 得知封家出事,安静许久的墨老夫人顿时就开心起来,竟是还特意到于归院里来对着封夫人关切了一番,只是那话里话外的幸灾乐祸之意着实让人听着心冷。封夫人性子沉自然忍得住,墨云飞却是气得跑到东小院里来向墨紫幽告状。 墨紫幽听完之后,本欲去于归院安慰安慰封夫人, 谁知皇宫里却派人来传萧贵妃口谕,说是许久未见到墨紫幽,请她入宫叙话。 自萧贵妃小产之后,倒是常常召墨紫幽进宫陪她说话,基本上一个月会见上两三次。墨紫幽心里明白,萧贵妃想见的人不是她,萧贵妃希望在她脆弱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已故的好友苏雪君。 既然是萧贵妃召见,便耽误不得。墨紫幽只能立即重新梳妆,又换了一身合适的衣服出门。墨云飞一脸怏怏不乐地送墨紫幽到了侧门处,墨紫幽见他皱着一张小脸,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蛋,笑道,“等我回来就去见你娘,你既然希望你娘放宽心思,你自己便要开心些才是。” “四妹妹这是要去哪儿?”忽然,一声娇笑从身后传来。 墨紫幽回头看去,就见穿了一身枫叶红织锦彩绣百花飞蝶袄裙的墨紫冉,满头珠翠,艳光逼人地向着她走过来。 自从蒋家出事,墨老夫人被彻底架空在墨家内院再也说不上话之后,蒋金生便不敢缠着墨紫冉。墨紫冉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又恢复了从前的趾高气昂,处处摆起墨家嫡女的架子来。 “二姐姐。”墨紫幽微笑着向墨紫冉福身行礼,“我正要进宫陪贵妃娘娘解闷。” 墨紫冉的目光微微发沉,萧贵妃这个表姐实在是让她郁闷,分明她们俩才是血亲,萧贵妃却是动不动召见墨紫幽,倒是从来都不亲近她。不过她很快又笑了起来,“也对,四妹妹如今这名声实在不好,抱着贵妃娘娘的大腿许是还能求个差不多的姻缘。” “怎比得上二姐姐,为了秦王连脸面都豁出去了。”墨紫幽脸上笑容纹丝不动,问道,“不知秦王何时才会来府里向二姐姐下聘?” “你——”墨紫冉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她一直在催促纠缠墨越青想法子将她嫁给楚烈,偏偏楚烈始终回答得模棱两可。几次楚烈到府里来,她都想去问个究竟,但也不知是墨越青有意,还是楚烈有意,她总是慢上一步没碰上他。唯有一次让她找着他,结果却见他正在向府里下人打听墨紫幽的消息。 墨紫冉越想越气,她细细打量起墨紫幽,就见墨紫幽里面穿了一件藕荷昙花白纹小袄,下身搭一条宫缎素雪流仙裙,外面又穿了一件月白色绣藤萝纹洒银披风,披风衣襟出的一圈雪白的风毛将墨紫幽那张冰雪般绝美的脸衬托出几分泠泠清逸来,当真是占尽天地风流之韵。 两年前墨紫幽初回墨府时,墨紫冉虽也惊艳于她的美貌,却也未曾将她放在眼中,在她心中墨紫幽一直都不过是墨家二房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哪想到墨紫幽夺了她一直想要的花朝宴魁首不说,就连一向不耽女色的楚烈都如此痴迷于墨紫幽。现如今,全金陵城谁人不知秦王楚烈为了得到墨家四小姐墨紫幽而中了自己生母废淑妃徐氏的毒计,差点将自己一生葬送。 “你别以为秦王为你闹出了大笑话,你现在就可以在我面前得意。”墨紫冉美艳的面容染上戾色,她讥讽道,“秦王是有大志向之人,他的妻一定要配得上他。你不过是墨家二房一个孤女,依附我们长房而活,纵然你真入了□□也只会是妾!” 墨紫幽挑了挑眉,正要再讽回去,一旁的墨云飞却是先一步冷冷对墨紫冉道,“四姐姐根本看不上的人,偏就二姐姐你上赶着当个宝,也不知道你在得意个什么劲。” “好啊!”墨紫冉瞬间被墨云飞戳到痛处,墨紫幽最让她恨的地方就是她苦恋楚烈而不得,墨紫幽却是对楚烈不屑一顾,竟还逼得楚烈要用那种非常手段来得到她。她怒极反笑,“墨云飞,你娘现在当家了,你腰板硬了,就自认能在我面前嚣张了?” “不敢。”墨云飞硬邦邦地回答,他实在不喜欢墨紫冉,从前墨紫冉没少给封夫人添堵,也没少欺负他。如今他已长大,没道理再如从前那般处处对墨紫冉低头,该硬气时自当硬气。更何况墨紫冉讽刺地还是他最喜欢的四姐姐。 “听说封家老太爷出事了?”墨紫冉的杏眼中露出几分恶意,她笑道,“可见人太得意果然是会有报应的。你瞧,你们母子俩最近得意过了头,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墨云飞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墨紫冉这话实在恶毒,居然把封老太爷的失踪说成是报应。他张口正要顶回去,墨紫幽却是拉住他,对墨紫冉淡淡道,“听说二姐姐的外祖母老宁国公夫人重病卧床已近一年。二姐姐还是好好修修私德,莫要连累了她老人家受罪的好。” “墨紫幽!”墨紫冉气得整张俏脸都涨成了绛红色,她冷笑道,“你有本事就把方才那话去同贵妃娘娘说一遍!” 萧贵妃幼时同楚玄订了亲后便养在自己祖母老宁国公夫人膝下,是以她对老宁国公夫人最为敬重,是决容不得他人非议老宁国公夫人的。 “好啊。”听见墨紫冉如此说,墨紫幽却是笑了,“我是该好好同贵妃娘娘说一说此事,我还预备建议贵妃娘娘让二姐姐找间寺庙清修一段时日,兴许宁国公老夫人便会不药而愈也说不定。” “你敢!”墨紫冉吃了一惊,她万万没想到墨紫幽会这般扭曲自己之言。以萧贵妃重视老宁国公夫人的程度,倘若墨紫幽当真去对萧贵妃胡言乱语,将老宁国公夫人重病不愈的缘由算在她的身上,指不定萧贵妃还真的会把她打发到寺庙里去清修。 “你看我敢不敢。”墨紫幽微微扬起下颌,一脸冷漠地看着墨紫冉道,“这不是二姐姐自己说的么,人太得意了容易遭报应。” 墨紫冉咬紧了银牙,怒视了墨紫幽许久,终是狠狠跺了跺脚,转身跑开了。 “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不能长得脑子。”墨云飞看着墨紫冉的背影冷冷道。 “好了,别生气了。”墨紫幽低头看向墨云飞紧绷着的小脸,伸手掐了一把,“好好陪着你娘,等我回来。” 墨云飞沉默着点了点头,又送墨紫幽上了进宫的马车,待马车走远,他才转身回了内院。 马车载着墨紫幽一路到了皇宫正南门的侧门处,墨紫幽熟门熟地下了马车由等在侧门内的关睢宫的宫女领着往关睢宫去。 已是深冬,冷风在四处呼啸在空旷的皇宫中,显出一种渗入肌骨的冷寂。 在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时,墨紫幽看见有一人正站在小巷中间含笑看着她。他头戴梁冠,身穿朱红蟠龙服,儒雅的笑容如画皮一般挂在脸上,正是楚烈。 墨紫幽一看见他就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楚烈对为她领路的宫女道,“你去同贵妃娘娘说一声,一会儿我会亲自送墨四小姐过去。” 那宫女看了面色微沉的墨紫幽一眼,又看了看楚烈,到底更畏惧楚烈的身份,便向着墨紫幽福身行礼,低着头先离开了。 “四小姐,真是好久不见。”楚烈看着墨紫幽含笑道。 他们上回这般面对面的说话,还是叶阁老寿宴的那晚。之后楚烈虽常常出入墨府,但墨紫幽只要知道他来就一定会躲在东小院里不出去。而每次墨紫幽受萧贵妃召见入宫时也总是与楚烈入宫的时间错开,又加之楚烈为叶太后服了一年齐衰,刚刚才除了孝,服孝期间不能参加任何宴会。是以他们自那之后竟已有一年没见过面。而这一年里,楚烈也是相当的忙,先是忙着算计七皇子楚宣,如今又要忙着算计楚玄,大约也是没什么时间打墨紫幽的主意。 “贵妃娘娘还在等着我,若秦王无事便不要挡道。”墨紫幽冷冷道,这一年没看见楚烈这张脸,她都快忘记这个人有多么能恶心人。 “你真是一点没变。”楚烈笑着慢慢向着她踱步过来,“依旧是这般讨厌我。” 看着楚烈脸上挂着她最熟悉的那虚假的笑容越走越近,墨紫幽忍了又忍,最后还没忍住,身子一错就要绕开楚烈向前走。 楚烈却是一闪身阻住她的去路,道,“你我之间真的每次碰面都非得如此么?” 总是一个要走,一个要拦。 “你我之前当然可以不必如此。”墨紫幽抬眼看他,见他眼中露出喜色,她又面无表情地道,“秦王以后遇见我完全可以当作看不见,我也会视秦王如无物。” 楚烈脸上的笑容又控制不住地扭曲了一下,他道,“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为何就不能好好地接受,每次都要这般伤我!” “那心意是给我的么?”墨紫幽满眼皆是讥诮,她真是没想到一年未见,楚烈依旧故我,还是这么喜欢自欺欺人。 “你为何总要执著于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楚烈皱了皱眉,道,“我待你的真心,天地日月可鉴。” “王爷,你再不说重点,我怕我会忍耐不下去。”墨紫幽深吸了一口气,一脸不耐道。 楚烈沉默凝视她片刻,才沉声问道,“去年叶阁老大寿,你用箫声给谁传递了消息?” 那夜,在叶府观景楼上,墨紫幽用紫竹箫吹了《广陵散》和《将进酒》时,他就怀疑她是在用箫声向什么人传递消息才救了叶阁老一命。他后来细细问过萧镜之那夜叶府大戏楼里的情形,得知是叶阁老的外孙女曲小姐坏了事。 只是依曲小姐的行事看,她分明是知晓了叶四夫人在酒中下毒之事才出面阻止。可曲小姐与墨紫幽一向没有交集,又是如何明白墨紫幽箫声中的含义。他若非后来将事情前后串联在一起回想,也是猜不出她那箫声中传递的信息的。 虽然那次之事最后的结果是叶阁老辞官隐退,墨越青接任首辅一职,也还算是令他满意。但这一个疑惑却是一存在他心中,就像一种隐患一般莫名让他觉得不安。他不喜欢自己无法掌握的秘密和隐患存在,故而一直都想向墨紫幽求证。 奈何墨紫幽躲他躲得太积极,他有心要见她却也不能往她闺房里闯,就算知道她时有进宫,但他却也是不能随时出入皇宫的。是以竟是等了一年之久,才让他堵到她。 墨紫幽冷冷看他,并不回答。 “到底是谁?”楚烈又向着她踏进一步,冷声逼问道。 “叩慈悲。来方丈。都为负心郞。他步入秦楼。撇下阳台。偏把旧时人旷。凄惶。寃家欲拚却难丢。欲待忘他又想——”【注1】 长巷里的一条岔口中忽然有人幽幽怨怨在唱,这唱词凄凄惶惶,缠缠绵绵,不知有多少诉不尽的埋怨与不舍在里头。 墨紫幽和楚烈都是一楞,二人转头看去,就见那岔口里一人一身雪衣,边唱着这幽怨的戏文边缓缓走出来,又哀哀怨怨地向着楚烈叹息道,“秦王前日里还送了帖子到我的梨园来,说是对我仰慕至极,盼望我肯垂怜见你一面,怎的今日却又对他人真心比日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姬渊:嗯,我就是专业搅混水的。。。。。 【注1】这是《琴心记》里的戏文,《琴心记》讲的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这一段刚好在唱司马相如负心。。。。 第129章 (修改) 楚烈的表情僵了僵,他的确派人给姬渊送了许多帖子, 那帖子中的确措词热情地对姬渊表达了仰慕结交之意, 但他所谓的仰慕与姬渊口中这暧昧不清的“仰慕”绝对是两回事。 “原来秦王殿下竟是这般处处对人表真心?”墨紫幽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是啊, 秦王殿下给我的帖子上赞我:夭夭桃李花, 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 磬折似秋霜。【注1】”姬渊笑眯眯道。 墨紫幽和楚烈又是一楞, 姬渊方才说的那句诗是晋时阮籍描述先秦时男宠安陵君和龙阳君的。墨紫幽吃惊地看着楚烈,她没想到楚烈当真是男女不忌。 楚烈心中一阵错愕,他给姬渊的帖子为表诚意一向是亲手所写, 他是绝对没写过这种会引人误会的诗句。他顿时怀疑是否是他的手下不小心弄丢了帖子,是以随便乱写了一帖代替。又或者是他的政敌,比如楚玄故意想让他激怒姬渊才暗中动的手脚。毕竟安陵君和龙阳君都是先秦时有名的男宠弄臣,用这种诗来赞美姬渊,一个不好反而会让姬渊觉得他是在讽刺他。 “秦王殿下送我的料子真是不错,你看这料子做成的衣服袖子割起来一定很方便。”姬渊又举着自己的袖子凑到楚烈面前,继续笑眯眯道,“这深冬时节难得有新鲜水果, 宫里的暖房中养出了新鲜的桃子,皇上赏了我一些,不如分秦王殿下一半?” 他这是在暗示要跟楚烈断袖分桃么?墨紫幽顿时就忍笑忍得很辛苦。 眼见墨紫幽满脸戏谑地看着自己,楚烈顿时觉得气氛尴尬无比,他实在是有必要解释一下。他干咳了一声,端出一脸笑对姬渊解释道。“我想姬班主是对我的意思有所误会了。” “咦,秦王殿下这是在说我自作多情了么?”姬渊故作吃惊地瞪大眼, 又装出一脸受伤的模样,挥袖怨声道,“原来秦王竟是在戏弄我。也罢,我知我身份微贱,如何能同高贵的秦王殿下相交,我回去就让人把王爷送来的礼物全送回秦王、府。” 自姬渊一跃成为皇上身边最宠爱的弄臣以来,楚烈就一直想拉拢于他。奈何姬渊此人举止乖张肆意,行事毫无章法可循,楚烈想要投其所好,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甚至他能够同姬渊正面打交道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仅有的几次全都是他在纠缠墨紫幽时,姬渊莫名其妙地冒出来搅局。 楚烈一向自恃擅窥人心,这朝野上下还没有哪一个人能让他捉磨不透的,就算是内廷总管韩忠,他也能对他的心思有几分把握。只唯独这个姬渊,实在是让他无从下手。 如今姬渊这一脸心灰意冷的模样似真似假,倒让楚烈一时摸不清姬渊的意思。姬渊到底只是在同他玩笑,还是当真对他有意?倘若姬渊当真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如今一怒之下自此再不给他结交拉拢的机会,甚至因此倒向楚玄那可真是大麻烦。 对于这么一个行事叵测之人,楚烈实在是觉得头疼,他张口正想说些什么来挽回一下时,姬渊忽然转头一脸好奇地看着墨紫幽问,“四小姐,你们方才在说叶府何事?” 楚烈心中一凛,迅速抬眼警告地看向墨紫幽。 “到底是何事呢,让我好好想想。”墨紫幽却是一脸玩味地回视楚烈。 她眼中之意楚烈看得分明,她在说,他若是不赶紧离开,继续对她纠缠。她就将那夜叶府之事隐藏着的玄机告诉姬渊。楚烈面色微沉,姬渊长伴君侧,皇上对他又极是喜爱信任,那夜叶府之事他和萧镜之他们在背后使的手段虽无证据,但若从姬渊之口传入皇上耳中,皇上难免是要生疑的。 “二位慢谈,我先告辞了。”想到这里,楚烈终是只能恨恨地看了墨紫幽一眼,客气地向着姬渊颔首,转身离去。 直至楚烈的身影消失不见,墨紫幽才含笑问姬渊道,“怎么,这一次不往秦王的怀里钻了?” “我怕四小姐看了眼睛疼。”姬渊微笑回答。 “他真的写了那样的诗给你?”墨紫幽实在是好奇。 “怎么可能。”姬渊冷笑了一声,“他真写那样的诗来,我不把秦王、府的人打出梨园去才怪。” “你怎么会在这里?”墨紫幽又问。 “谁让四小姐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上次见面之后,四小姐已有两月之久不来我的梨园了。”姬渊叹息道,“你不来见我,我又去不得墨府,就只好到这里来堵你了。” 他躲在那岔口里本是想吓墨紫幽一下,哪知却是有人捷足先登,先他一步同墨紫幽照面。 墨紫幽笑睨他一眼,举步向前走去,姬渊却是跟在她身后轻声唱起了《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你可知司马相如功成名就之后,却是移情别恋欲要纳妾,差一点负了卓文君。”墨紫幽听得好笑,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问他,“虽说最后他终被卓文君的才情与深情所挽回,但他们那一段千古佳话终究是白璧有瑕,再不完美。” “可惜我不过是一介优伶戏子,没有那功成名就的一天。”姬渊也停下步子,用他那双含情带笑的眸子盈盈看着她。 “那倘若你能有那么一朝呢?”墨紫幽又问。 “可怜我身子骨如此孱弱,这般弱不禁风如何消受得起齐人之福?”姬渊作西子捧心状,装出一脸柔弱的模样。 “倘若你消受得起呢?”墨紫幽含笑再问。 姬渊不再玩笑,他脸上的笑容蓦然间淡下来,却是蕴含着一种极其温柔的韵味在里头。他凝视着墨紫幽许久,才缓缓微笑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墨紫幽静静地站在那里,微仰起脸含笑看着他许久未语, “四小姐,明日再陪我去祭拜一下黄耀宗吧。”姬渊轻声叹道。 “我以为我陪你开了头,剩下的路你自己便可以继续。”墨紫幽道,杨举不过是一个开始,之后姬渊陪着楚玄走的这条路上还会有多少人为之付出和牺牲难以预料。 “你既然开了头,便当负责到底,如何能对我始乱终弃。”姬渊一脸无赖地眨眼道。 “好。”墨紫幽失笑回答,她又道,“我耽误了太久,贵妃娘娘怕是等急了,我该去关睢宫了。” “你去吧。”姬渊点点头,“我明日在梨园等你。” 墨紫幽向他颔首,转身往长巷出口走去,这一次姬渊没有再跟,只是面带笑容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在巷口一转,消失不见。 他一回身,却看见楚玄穿一身朱红蟠龙服,正站在巷子另一个出口看他。见他回首,楚玄满脸戏谑地看着他,念道,“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原来你喜欢这种诗,正好我新得一块上好的美玉,正想雕成玉玦送给你,不如就把这两句雕上去?” “王爷何时站在那里的?”姬渊失笑道。 “我来得正巧,未漏一丝精彩之处。”楚玄摇头笑叹道,“这天寒地冻的,你和秦王还真是极有兴致。” 都在这冷风阵阵的巷子里等着堵人。 “王爷这是要去哪?”姬渊笑问道。 “方才去了一趟工部,现在正要回御书房,”楚玄笑叹一声,道,“我不如你们这般得闲,可怜呐。” “王爷政务繁忙,就别同我耽误了,还是快去御书房吧。”姬渊淡笑道, “唉呀,方才怎不见你催促墨四小姐离开?”楚玄叹息着摇头,“我果然是可怜人。” 语罢,不待姬渊再答,他便笑着大步从姬渊身边走过,从另一边巷子口出去了。姬渊摇摇头,目送着楚玄离开后,方才转身离去。 *** 墨紫幽到了关睢宫时,萧贵妃正穿了一件正红色彩绣凤穿牡丹织锦披风捧着一个紫金小手炉正站在寝殿门口等着墨紫幽。 见萧贵妃如此打扮,墨紫幽顿时就问道,“娘娘这是要去哪?” “梅园里的梅花全开了,你陪我去赏梅吧。”萧贵妃对她淡笑道。 “是。”墨紫幽恭敬地应道。 萧贵妃便揣着那个紫金小手炉独自走出寝殿,竟是一个宫人也不带,只让墨紫幽陪着去梅园里赏梅。皇上病了许久,至今还卧床不起,换作是寻常妃嫔在这个时候必然是日日将忧虑之色挂在脸上,以表对皇上病情的关切之情,如何还敢这般有兴致的游园赏景。也就是萧贵妃受皇上宠爱,才能这般言行不忌。 皇宫梅园中的梅花品种极多,白梅,红梅,腊梅都自成一林,甚至还有一小片极难得的珍品绿萼,这红白黄绿几色梅花开在料峭枝头,衬着梅园里的冰天雪地,颇有几分世外仙源之感。 萧贵妃自从小产之后,精神便不大好,整个人瘦了一圈。墨紫幽陪着萧贵妃在梅园之中散步,聊着家常趣话时,萧贵妃便会突然恍惚走神。 墨紫幽能体味萧贵妃这种失去骨肉之痛,也能理解萧贵妃求子而不得的心情。有时候她看着萧贵妃,总会隐隐看见自己前世的影子,一样的单纯,一样的受尽万千宠爱却也集怨于一身。而那个将她捧在手心的男人,却不知到底对她有几分真心。 因忍不住将萧贵妃与自己的前世相比,墨紫幽便有几分试探地问道,“对了,娘娘,之前你同我说起六济山,六济山上那座地下埋了十九口大缸的屋子是何人所建竟这般特别?” 她想试探一下萧贵妃知不知道皇上与姬渊之母隐太子妃沈敏之事。 “那座屋子是皇上建的。”萧贵妃却是直言地笑叹道,“我后来方知晓,那间屋子里曾经住过一个皇上心爱的女子,她和我一样擅弹琵琶。那夜我在那屋子里弹琵琶,皇上喝得酩酊大醉把我误当成了她。” 墨紫幽一怔,她未曾想到萧贵妃竟如此直言。萧贵妃虽然未说明那女子的身份,但听她口气怕是知道的。她不由得就问,“那皇上对娘娘——”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萧贵妃笑起来道,“我曾也有你这般疑虑,以为皇上不过将我当作是她的替身。可此事是我入宫后皇上自己向我坦承的。皇上说那夜虽将我误认为是她,可其实我与她从外貌到性格一点也不像。他后来疼我宠我,是真的喜欢我。” 萧贵妃的语气里透着对皇上全心的信赖,毫无一丝疑虑。墨紫幽顿时就笑了,想来皇上既然会主动向萧贵妃坦承,必然是没有撒谎。这世上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如楚烈那般变态疯狂。墨紫幽放下心来,萧贵妃还是比她有福气的。 突然,有一名小内侍匆匆进了梅园来,趋步到萧贵妃身前下拜行礼道,“贵妃娘娘,皇上今日病体稍愈,方才移驾了箫韶馆,说是病了许久过于乏闷,想听娘娘弹琵琶。” 箫韶馆之名取自舜时乐章《箫韶》,是皇宫之中司乐之所。是以箫韶馆建得极大,壁绘九凤,有《箫韶》九成,凤皇来仪之意。馆中摆满各种乐器,从黄钟大吕至丝竹鼓弦,天下间司乐之器皆收纳其中,当中还有不少是当世千金难求的古时珍品。是皇上与后宫妃嫔平时赏音闻歌,取乐之所。 萧贵妃先是稍稍一楞,继而摇头笑道,“皇上也真是的,箫韶馆虽然地龙极暖,但到底空旷,且离皇上的寝殿又远。皇上这才稍好,若在移驾半途又受了寒可怎么好。” “我可得好好去劝一劝皇上保重身子才是,便不留你了。”她转头对墨紫幽叹气道,又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她方才同墨紫幽来梅园时未带一个宫人,一时间倒不知该让谁领墨紫幽出宫。 “娘娘放心,这皇宫我出入数次,路还是认得的,我自己出去便是。”墨紫幽看出萧贵妃所想,便对着萧贵妃拱手笑道,“娘娘快去吧,别让皇上等了。” “好,改日我再召你来说话。”萧贵妃点点头,又由那名小内侍领路,移驾前往箫韶馆去。 墨紫幽独自站在原地恭送萧贵妃走远,直到萧贵妃的身影再看不见,她才转身欲从梅园靠近皇宫南门的出口出去。结果走到半路突然踩到一物,她低头抬脚,就看见脚下一块小小的碧色玉牌被她踏得陷入积雪之中。她弯身将玉牌捡起来擦干净,就见这玉牌正面雕着蝶戏牡丹的图案,反面雕着几行小字:开平九年雪君赠挚友书玉,愿卿隽华不离。 墨紫幽一怔,她回想起在苏家旧宅苏雪君的小楼上看见的那幅萧贵妃为苏雪君所绘肖像,落款写着:开平九年书玉赠挚友雪君,愿卿芳龄永继。 芳龄永继,隽华不离。这曾是两位挚友对彼此的祝愿和期待。 墨紫幽微微叹了口气,萧贵妃既然把这块玉牌时刻带在身上,想必是极重视此物。既然是这般重要之物,她还是亲自交还给萧贵妃比较好。况且,这是苏雪君送给萧贵妃的玉牌,让喜欢生事的人转交难免会多生出一些枝节来。 想到这里,她便将玉牌揣进袖囊里,又转身往回走,出了梅园一路往箫韶馆去。她走到箫韶馆附近时,原以为会听见萧贵妃的琵琶声,结果箫韶馆却是安静无比。她停在箫韶馆外微微皱眉,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若大的箫韶馆中竟连一个守门的宫人也无。倘若皇上当真移驾至此,怎会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莫非是皇上和萧贵妃又移驾去了别处不成?墨紫幽犹豫了一下才举步步入馆中,却是看见一个身穿朱红色蟠龙服的男子正怔怔站在馆中正厅门前。他背对着她,墨紫幽看不见他的长相和神情,但她认出他不是楚烈。 如今金陵城中能穿着朱红蟠龙亲王服的除了秦王楚烈便只有成王楚玄了。 楚玄怎么会在这里?墨紫幽的眉头皱得更深,试探地唤了一声,“成王殿下。” 楚玄猛地回过头来看她,他的神情虽极镇定,但墨紫幽却是捕捉到他那双清冷的眼中闪过的一丝慌乱。墨紫幽心知有异,她疾步上前,却是在到达厅门口时瞬间僵住。 大厅之中正倒着一名红衣女子,她穿一身正红色彩绣凤戏牡丹云锦披风,背对着厅门口,身旁落着一个紫金小手炉。 萧贵妃! 墨紫幽心中一沉,她看见萧贵妃的后脑勺上有鲜血自散乱的发间渗出流在地上,地上有一滩打碎的染血瓷片,必然就是伤了萧贵妃的凶器。 箫韶馆外,突然有急急的脚步向着这里来。 “王爷,为何会来这里?”墨紫幽低声急问。 “萧贵妃身边的宫女传话给我,说是萧贵妃有当年苏家之事的秘密要告知我。”楚玄冷笑道,“想不到宁国公府这般舍得。” 竟能狠心这样利用萧贵妃来设局! 皇上根本未召见萧贵妃到箫韶馆来,有人故意将萧贵妃和楚玄都引来此处又伤了萧贵妃,便是要让皇上认为楚玄对于当年萧贵妃背叛自己一事仍然心怀怨恨,而他怨恨萧贵妃便是在怨恨皇上。 箫韶馆外的脚步声已至大门,显然是避无可避。 “王爷一会儿就说,你是觉得我行迹可疑,一路跟着我进来的,进来之后就发现萧贵妃受伤,而厅中只有我一人。”墨紫幽未及细想,便做下了决定,她大步走进大厅中,走到萧贵妃身边。 她不能与楚玄相互作证,那样只会让他们二人皆陷入局中一样是合了设局之人的心意。唯今之计,为保楚玄的唯一方法,就是让此事先全然落在她身上,而他成为证人。 “你——”楚玄吃了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  (受亲提配,改了一遍)唉呀又这么晚~~~话说我家男主真是耍贱高手。。。。哈哈哈。。。。。 【注1】出自阮籍《咏怀》第十二首,他为毛线要咏两个断袖呢。。。嗯。。据说他和嵇康。。。很值得发掘。。。。。 第130章 已有几名宫人进了箫韶馆,向着这里走来, 一切已容不得多想, 墨紫幽站在萧贵妃身边回头看楚玄, 他在她眼中看见了一片坚定之色。他终是咬牙冲那几名宫人喊道, “来人啊!萧贵妃出事了!” 那几名宫人吃了一惊, 全都快步冲过来, 就看见萧贵妃倒在地上,而墨紫幽独自一人站在她的身边。 “贵妃娘娘!”那几名宫人惊呼地冲到萧贵妃身边,看见萧贵妃伤势如此之重, 顿时乱作一团。萧贵妃宠冠后宫,是皇上的心头肉,如今她在箫韶馆中遭人谋害,皇上一怒之下说不定整个箫韶馆的宫人都会被杖毙。 立刻就有人冲出去前往御医署请御医,又有一名品秩较高的内侍官问墨紫幽与楚玄道,“成王殿下,墨四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我方才在梅园与贵妃娘娘分开之后捡到了她的一件失物, 是以送到箫韶馆来想亲手交还给贵妃娘娘,没想到却发现贵妃娘娘出事了。”墨紫幽先开口回答,她又转头去示意楚玄。 楚玄读懂她眼中之意,只迟疑了片刻便顺着她的话说,“我在梅园外远远看见墨四小姐行色匆匆便觉得奇怪,一路跟着她到了这里就发现贵妃娘娘出事。” “王爷进来时,这殿中只有墨四小姐和贵妃娘娘二人?”那内侍官向楚玄确认道。 楚玄与墨紫幽对视着, 缓缓点头道,“是。” “把墨四小姐拿下!”那内侍官顿时下令道,“送去司正司问审!” 萧贵妃无故被人重伤,在场的又只有墨紫幽,自然是她有最大嫌疑。立刻就有两名内侍上前押住墨紫幽,墨紫幽未有任何辩驳,只是沉默地让那两名内侍押着往外走。 楚玄沉默地站在厅门外,看着墨紫幽被人押着他身边走过。他以为她至少会再看他一眼,至少用眼神示意他一定要竭尽全力救她。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微垂着眼眸就这么沉默地冷静地从他身旁走过。 楚玄猛地回头去看墨紫幽的背影,就见她也正好回过头来。他以为她有话要对他交代,他甚至觉得她也许会突然后悔,她却只是淡淡道,“我来此处是打算将此物归还贵妃娘娘,如今就请成王殿下代劳了。” 她挣开了被内侍押着的一只手,将一样包在丝绢中之物抛向楚玄。楚玄接在手中,打开丝绢看见那块碧玉雕就的玉牌,再抬头时,她已回转头被两名内侍强押着出了箫韶馆。 他怔怔看着箫韶馆的大门,在他进这箫韶馆时,馆中一个宫人也无,萧贵妃又伤在后脑,纵然醒来只怕也是没看见伤她之人。况且他又怎知这个为他而设的局,萧贵妃不是自愿的。 只是如今他成了唯一指证墨紫幽先一步独自来此的证人,就算真是萧贵妃有心害他,也不敢再指证是他向她下的手,因为那便会与他和墨紫幽二人之言有所冲突,必将引起皇上猜疑。他已经算是从这一局中全身而退了。 那么墨紫幽呢,倘若找不出可以证明萧贵妃非墨紫幽所伤的证人来,墨紫幽很可能无法从司正司出来。 司正司掌内廷刑狱,种种审问犯人的酷刑丝毫不逊于外朝典狱刑部,甚至因为掌管司正司的都是太监,于刑罚上比之刑部要更为变态残忍。进了司正司受审的宫人,不知有多少受不住折磨直接死在里头的。 他相信墨紫幽很清楚这一点,是以他不能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奋不顾身地救自己。甚至他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就不太喜欢这个女子,她出现的时机太凑巧,长得像苏雪君太诡异,她的聪明和超乎寻常的洞察力让他觉得不安,她影响着姬渊让他感到焦虑。 纵然墨紫幽出手帮过他数次,此次也因了她给他的那份大礼让皇上有了台阶可下,才让他顺利得到监国之权,可他依旧不喜欢她。 她也清楚地知道他对她的不喜,那么为何还要这般帮他救他? 楚玄又低下头去看手中那块玉牌,他将玉牌雕着蝶戏牡丹的正面翻了过去,就看见背面那一行小字:开平九年雪君赠挚友书玉,愿卿隽华不离。 他凝视着那行小字许久,转头去看已被宫人抬至厅中软榻上的萧贵妃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庞。他有很多年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这张脸,这张背叛他的脸。 当年宁国公府里那可怜的小女孩,还是这般美丽脆弱的模样。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牌,这一局,她是否参与其中? *** 皇上得知萧贵妃遭人袭击受了重伤之事,自是大发雷霆。萧贵妃是后宫之首,尊贵无比,又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居然有人敢在皇宫之中对她下此狠手,岂非不将他放在眼中。皇上恼怒之下,竟是不顾病体亲自将楚玄和箫韶馆的宫人全都传到他的寝宫中盘问了一遍。 得出的结果就只是楚玄见墨紫幽行踪诡异才一路跟到箫韶馆,就发现萧贵妃出事,而在场之人只有墨紫幽一个。至于为何箫韶馆那时会空无一人,箫韶馆的宫人们交代是因为不知哪里来了一只野猫叼走了箫韶馆里一件极尊重的古乐器,他们怕乐器有失,全都去追赶了。 果然最大的嫌疑只在墨紫幽身上,皇上立刻下令将箫韶馆失职宫人全都杖责三十,再命人将昏迷的萧贵妃送到他的寝宫偏殿里来养伤。又严令司正司司正全祖清严审墨紫幽,责令韩忠协同调查此事。 此案本就非同小可,又有皇上严令,司正司自是当天就开始审问墨紫幽。可惜无论如何用刑,墨紫幽都只咬死了自己只是去箫韶馆还萧贵妃失物,绝对没有打伤萧贵妃。反而她还说出了萧贵妃会到箫韶馆去是有一名太监假传皇上圣旨,将萧贵妃骗至那里。可因为萧贵妃昏迷未醒,此事无从求证,此案便在墨紫幽不肯认罪的情况下,悬而未决。 墨紫幽在皇宫伤了萧贵妃之事传至墨府时,封夫人正带着丫环锦月在花园中散步,只是她到底挂心自己失踪的父亲,是以脸上的忧色始终未减。 陪在她身旁的锦月听见封夫人不停地咳嗽,顿时就道,“夫人,你身体本就不好,这么冷的天就别在这花园里走动了,还是回院子去吧。” “不出来走走,我的心情静不下来。”封夫人边摇头叹气,边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她微微皱眉道,“不知为何,我今日心中一直慌得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母亲。” 忽然,有人在身后唤封夫人,她回过头就见墨紫薇手里抱着一个穿着湖蓝色棉袄的瘦小男孩,带着自己的丫环海棠,含笑向着她走来。 “原来是紫薇。”封夫人淡淡笑起来,她虽也不喜欢墨紫薇,但她待人一向和善,只要墨紫薇老老实实,她也不会给墨紫薇脸色瞧。她的目光落在墨紫薇抱着的男孩身上,笑道,“安哥儿都长这么大了。” 安哥儿也是可怜,墨越青因他出生那日发生之事一直对这个幼子视而不见,洗三礼,满月礼,甚至连抓周礼都没办,只在他周岁那日草草为他取名为“诚”。墨云诚。简直就像是在讽刺墨老夫人和蒋姨娘的不诚一般。 而且就因了墨老夫人逼蒋姨娘喝的那碗催产药导致安哥儿从娘胎里就带着弱症,身质一向虚寒,偏又年岁太小不能大补,是以这一年来一直大病小病接连不断,总是卧病在床。再加上蒋姨娘被禁足,是以封夫人极少看见这孩子被带出来。 “母亲要不要抱一抱,这孩子可乖了。”墨紫薇极热情地抱着安哥儿凑上前,不待封夫人回答就将孩子往封夫人怀里塞。 封夫人见墨紫薇如此,生怕自己不接,安哥儿会摔地上,只好顺势将安哥儿接在怀中抱着。安哥儿果然很乖巧一点也不认生,在封夫人怀里安安静静地睁着大眼睛看她。封夫人对上他那纯真的眼神顿时心中一软,这孩子跟墨云飞一周岁时比起来实在是太瘦弱了,脸色也不好,是那种虚弱的黄。若非墨老夫人和蒋姨娘太能作,这孩子足月了生下来又何至如此。 稚子何辜啊! 对于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封夫人再如何不喜欢墨老夫人和蒋姨娘,也对他恨不起来。她便抱着安哥儿在花园里随处走着,有时还顺手折一枝结满白霜的苍柏来逗着他玩。安哥儿被她一逗,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封夫人看着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原本悒悒的心情顿时就好了许多。 就在这时,有下人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禀报,“夫人,不好了,四小姐在皇宫里出事了!” 封夫人一惊,急问道,“四小姐出了何事?” “皇宫里传来消息说,四小姐打伤了萧贵妃,如今萧贵妃重伤昏迷,四小姐已被关入内廷狱司正司里受审!”那下人回答。 封夫人顿时就慌了神,深宫之中纵然她有心想帮墨紫幽也是鞭长莫及。 “母亲把安哥儿给我,先去处理四妹妹之事吧。”墨紫薇极有眼色地上前道。 封夫人点点头,将安哥儿递还给墨紫薇后就带着锦月匆匆往前院去打听详细的消息了。墨紫薇抱着安哥儿站在原地,看着封夫人的背影一路走远,忽然就笑了,“当真是什么事都凑到一块儿了。” “小姐,我们回去吧。”一旁的海棠道。 墨紫薇点点头,抱着安哥儿转身一路笑着往蒋姨娘的霞晚居去。 *** 墨云飞下了学回来得知了墨紫幽出事的消息,顿时就在封夫人的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娘,怎么办?”墨云飞一脸忧虑地看着封夫人道,“不然你去跟爹说说,让他想想法子救四姐姐。宁国公府和我们家是姻亲,兴许宁国公府出面就能救四姐姐呢。” “此事事关萧贵妃,非同小可,宁国公府怎会帮我们而不帮萧贵妃?”封夫人坐在榻上,一脸疲惫地揉着眉心道,“再则,你觉得以你爹的性子,你四姐姐出了此等大事,他会不急着撇清反而上赶着帮忙?” 封夫人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封老太爷出事本就令她忧急,如今墨紫幽再出事,她顿时就六神无主。 墨云飞听了封夫人之言顿时就沉默下来,他深知封夫人说的没错,于墨越青而言,墨紫幽根本就无足轻重,可以利用时就利用,必须舍弃时就舍弃,这一直都是墨越青待墨紫幽的态度。是以,墨云飞很理解为何墨紫幽与墨家其他人之间总有一种疏离存在,这个家于墨紫幽而言根本不能称之为家。 “那该如何是好?”墨云飞又问。 “不然,我给你林姨父递个消息问问看吧。他最善断案,兴许能帮上忙也说不定。”封夫人这话说得毫无底气,林大人再善断案那也是在外朝,皇宫内廷如何能让他一个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去手。 墨云飞点点头,张口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就听见院子里吵闹起来。封夫人顿时皱起了眉头,起身正要走出去看看,就见刘妈妈带着几个粗使婆子闯进她的屋里来。 “刘妈妈,我娘的屋子也是你可以随便闯的?”墨云飞冷下脸来,看着刘妈妈道。 “方才三少爷突然全身起了许多脓包疹子,高烧不退。请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是中毒。”刘妈妈不理墨云飞,只是向着封夫人冷冷道,“听三小姐说,今日午后她抱着三少爷游花园,曾遇见过夫人,且夫人还抱过三少爷。” “你这是在说是我给安哥儿下的毒么?”封夫人冷冷问,她没有想到她在花园中不过一时心软抱了一会儿安哥儿,就有这般祸事落在她头上。 “是或不是,理当由老爷和老太太说了算,奴婢说了不算。”刘妈妈硬邦邦地道,“但是夫人这屋子,奴婢可要好好搜一搜。” “搜自然是可以搜,不过我娘院子里的人也要陪着一起搜。”墨云飞冷着脸道,“否则你们若是搜的时候动点什么手脚,那可就说不清了。毕竟栽赃陷害这种把戏,这府里也算是见过不少。” “二少爷长大了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刘妈妈皮笑肉不笑道。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评论我?”墨云飞冷声斥骂道,“祖母当真是越来越不会管教下人了。” 刘妈妈脸色一僵,从前府里还是墨老夫人当家时,就连一众主子都要给她三分颜面,何时有人对她说过这等轻蔑之言。可惜今时不同于往日,就算是墨云飞当面给她两耳刮子,她也说不得什么。顿时她就不再多言,阴沉着脸命令自己带来的那几个粗使婆子将整个于归院好好搜一遍。墨云飞也毫不客气地吩咐锦月几个丫环跟着,绝不给刘妈妈等人任何一丝动手脚的机会。 刘妈妈带着人搜了一圈下来一无所获,又对封夫人道,“夫人,虽然奴婢们未曾在于归院里搜出可疑之物来,但你还是要去福寿院将此事同老爷和老太太说个清楚。” “好。”封夫人淡淡点头。 “娘,我陪你去。”墨云飞冷着一张小脸道。 “那就请吧。”刘妈妈冷笑一声,让开了路。 封夫人便带着墨云飞往福寿院去,刘妈妈等人全都跟在他们身后。 “娘,你莫慌。我看无凭无据的,他们想如何诬赖你。”墨云飞走在封夫人身边道,“真是不过才消停一年,一有机会这些人又出来蹦跶了。” 墨云飞的语气里有止不住的恼恨之意,墨老夫人掌家之时,处处为难封夫人和他不说,就连蒋姨娘和蒋兰青都敢踩在封夫人和他头上。可封夫人当家之时,是从来没有借机挟私报复苛待这些人。他实在不明白,封夫人当家,人人都过得舒服太平,这些人怎么就这么不肯消停。 他还不懂权欲于一个人的诱惑有多大,更不懂越是曾经失去过的东西,就越是会想要再次握在手中。更何况是墨老夫人这样一个霸道偏私之人。 这一年多以来,墨老夫人看似在福寿院里安安静静,但在暗中何尝不是一直在窥伺着报复封夫人,将掌家之权重新自封夫人手中压回的时机。如今,机会就这么摆在眼前,她如何肯放过。 谋害庶子罪名不小,除非庶子忤逆,否则若是庶子无罪却谋害庶子,甚至可以送官论刑。 封夫人和墨云飞到福寿院时,墨越青已被墨老夫人让人请来了,墨紫薇也红着眼睛站在一旁。墨越青正冷着脸问墨紫薇道,“安哥儿如何了?” “还是让许大夫来说吧。”墨紫薇示意了立于下处的一名大夫道。 许大夫立刻上前对着墨越青拱手道,“回阁老大人的话,小公子因中毒而全身发了脓胞与疹子,且高烧不退,幸而发现的及时,否则便会有性命之忧。如今经我开药治疗,虽可痊愈,但孩子这么小会不会留下后遗之症不好说,且他身上是一定会留疤的。” “爹,女儿知道你生姨娘的气,可三弟是无辜的,他还这么小就被人如此迫害,你一定要替他做主啊——”墨紫薇悲声道。 墨越青的眉心顿时蹙出深深的刻痕,虽然他待安哥儿一向冷淡甚至于无视,但到底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安哥儿遭人谋害,他自是不会置之不理。 恰好此时,封夫人同墨云飞绕过了福寿院对面小花厅里摆着木雕屏风走进院子来,一起向着墨越青和墨老夫人行了礼。 尾随在后的刘妈妈立刻快步上前走到墨老夫人身前,禀报道,“老太太,在于归院里未搜出可疑之物。” 一直沉默着的墨老夫人点了点头,又对墨紫薇道,“三丫头,你再把事情说一遍。” “是,”墨紫薇立刻道,“今儿午后,我抱着安哥儿去花园里玩,结果就遇上了母亲。母亲抱着安哥儿玩了一会儿,后来我带着安哥儿回去没多久,就发现他全身都起了脓胞和疹子。” 封夫人双眉微颦,看了墨紫薇一眼,分明是墨紫薇硬把安哥儿往她怀里塞,可墨紫薇却不提及此事,只说她抱着安哥儿玩,如此反让人误以为是她主动要抱安哥儿。又听墨老夫人沉声问她道,“文鸳,你有何话说?” 她还未开口,墨云飞却是先冷笑道,“真是笑话,三弟于我娘也于我无碍,我娘为何要害三弟?” 他这话说的不错,墨家的家产将来一定是墨越青三子平分,宗支一定是墨云天无疑,墨云飞与安哥儿根本没什么好争。至于仕途前程全靠个人自己挣,最多有墨越青扶上一把。况且他们三兄弟的年龄都相差不小,待到他们全都入仕时,彼此之间根本难有竞争之事发生。所以封夫人完全没有必要去害安哥儿。 “蒋姨娘曾经害过你娘,你娘报复在安哥儿身上也并非不可能。”墨老夫人冷冷道。 “府里是我娘在当家,她若想报复蒋姨娘有的是不着痕迹的法子,何必要做得这般明显让所有人都怀疑她?”墨云飞冷冷道。 “抱过安哥儿的就只有她,不是她难道还是三丫头不成!”墨老夫人冷笑道。 “这可难说了,”墨云飞冷冷看墨紫薇一眼,“利用三弟之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你还真是越大嘴皮子越厉害了。”墨老夫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墨云飞这一句分明是在讽刺她。 “二弟!你怎可如此怀疑我!”墨紫薇苍白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墨云飞,“我是安哥儿的同胞姐姐,我这样害他又有何好处!诬陷母亲又是为了什么!” 墨云飞皱起了眉头,这也是他纳闷的地方,蒋姨娘如今已被墨越青厌弃,纵然墨紫薇扳倒了封夫人,蒋姨娘也绝对没有机会上位。封夫人待人一向公允,对墨紫薇也算不错,墨越青再娶一人进门,还未必能如封夫人这般对待一众庶子庶女。他又疑惑地看向墨老夫人,猜测莫非又是墨老夫人下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的剧情是双线发展,墨紫幽在皇宫出事,封夫人在墨府出事,所以纠结了一下时间线该怎么写,就卡文了,补一六千粗章。这一段是墨府的重要转折,我要好好捋一捋剩下的大纲。。。。。。另外,我还在纠结虐不虐女主,男女主一起虐起来我是绝不手软的,单独虐,我手就咋那么软呢。。。。。。 第131章 “老爷,你相信此事是我做的么?”封夫人却是问墨越青道。 一直沉默着的墨越青抬眼看她, 这一年多来他与封夫人之间的感情虽然及不上当年他与元配萧氏, 但也算是比从前好了许多, 他对封夫人的为人也越来越了解。单看封夫人掌家的这一年多来, 不曾借机报复过墨老夫人和蒋姨娘, 他就难以相信此事是她做的。 他顿时就有几分怀疑地看向墨紫薇和墨老夫人, 毕竟墨老夫人无事生非的次数实在不少,难保此次不是她压抑久了又想找封夫人麻烦。 “怎么,你怀疑是我么!”看见墨越青的眼神, 墨老夫人顿时气得沉声怒问道。 “孩儿不敢,但夫人的性子我是清楚的。再说了,母亲派了人去搜于归院,不是没搜出东西来么?”墨越青道,言下之意便是相信封夫人了。 “爹,女儿有一个建议可为此事辨个黑白。”墨紫薇突然向墨越青进言道,“虽然刘妈妈未从于归院里搜出可疑之物来,但若是母亲向安哥儿下的手, 那必然是她抱着安哥儿的时候,母亲今日还未换过衣物,身上兴许沾上了毒物也未可知。可否请母亲将身上衣服让许大夫查验一番。” “自然可以。”封夫人问心无愧,自是不怕查。 墨云飞却是有些不安,这件事分明就是冲着封夫人来的,墨紫薇没点把握是不会提出这样的方法。只是封夫人已经答应,而且此事也没有理由拒绝, 他终是只能在墨老夫人让人去于归院新取一套衣服来让封夫人替换时陪在封夫人身边,绝不给刘妈妈等人动手脚的机会。 封夫人换好衣服之后,墨云飞亲自捧着她的衣服让许大夫检查,许大夫仔细查过之后,便对墨越青和墨老夫人拱手道,“夫人衣物的袖口处确有染上毒物,且与三公子所中之毒相符。” 封夫人一怔,脸上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眼看着墨越青的脸色沉下来,墨云飞立刻道,“爹,这大夫是三姐姐请来的,怕是只他一人说了不算,还是再请别的大夫前来查验一次才妥当。” “我行医十数年,从来不曾作假,二公子此言简直是在羞辱于我!”许大夫顿时就气得涨红了脸。 “马有失蹄,人有走眼,此事事关我母亲清誉,我不得不谨慎,还望许大夫见谅。”墨云飞冷冷道。 “好,那就再请一个大夫来。”墨越青点点头,许大夫查出的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虽然也对封夫人开始生疑,但为求谨慎还是同意墨云飞的提意。 立刻就有下人再去请来一名大夫,那名大夫检查封夫人的衣物时。墨云飞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墨紫薇的表情,他想在她的脸上看见紧张,看见心虚。可惜没有,他只看见她眼中那一片笃定之色。 墨云飞的心沉了下去。 “禀阁老大人,老夫人,这衣服的袖口确实染了会使小儿皮肤溃烂的毒物。”那名大夫检查完之后,向着墨越青和墨老夫人道。 墨云飞顿时脸色苍白,他低声问封夫人,“娘,怎么回事?” 封夫人没有回答,却是看向墨紫薇,她已猜到是她衣服袖口上的毒物是怎么来的。怕是墨紫薇在把安哥儿往她怀里塞时,或者是把安哥儿从她怀里抱走时弄上去的。午后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那时墨紫幽又出了事,她正是心思烦乱的时候,除非衣服脏了,否则她也不会有心情一天换几遍衣服。只是纵然她猜到前因,却也是口说无凭,而她衣服上的毒物却是实打实的证据。 墨紫薇也正看着封夫人,她的眼中写满了讥诮,像是在嘲讽封夫人太傻,才会毫无防备地轻易中了她的计。 封夫人微微皱眉,她实在想不明白,墨紫薇到底为了什么要害她。 “怎么,现在你还觉得是我向安哥儿下的手么?”墨老夫人向着墨越青冷笑道。 “夫人,你怎么说?”墨越青的脸色极为阴沉,他有些看不懂封夫人了,他原以为封夫人性情和顺,是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事来。可如今证据摆在眼神,他也不得不疑。 “老爷,妾身绝对没有做过此事。”封夫人向着墨越青跪了下去。 “爹,娘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墨云飞急急道,可是他却找不出证据来证明封夫人的清白。他想了想墨紫幽平日里对他的教导,镇定了一下道,“爹,一则如我先前所言,娘完全没有害三弟的理由。二则,纵然娘真对蒋姨娘怀恨在心,她牚着内院自有无数种不动声色的办法向三弟下手,又何必非要用此等法子。三则,谁知三弟身上是何时染的毒,倘若我娘抱他时,他身上已染了毒自然是会沾到我娘的衣服上。四则,既是毒物必有来处,请爹让人调查三弟所中之毒从何而来,还我娘一个清白。” 他这字字句句说得极有条理,墨越青的眼中顿时就露出迟疑之色。 “证据确凿,岂容你们狡辩!”墨老夫人却是冷笑地看着墨越青,道,“安哥儿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再如何恨我和他的生母,此事你也不能坐视不理!难道他还这么小,难道只因他生母犯过错,就该遭这个毒妇的毒手么!” 墨越青冷冷看墨老夫人一眼,他知道他一旦处置了封夫人,墨家内院又只能暂时先交到墨老夫人手上,所以墨老夫人才这样催促逼迫他做出决定。 只是如今他公务繁忙,楚烈与楚玄又正斗得厉害。偏生墨紫幽今日又在皇宫里出事,皇上午已把他叫去训斥了一顿。在外面如此混乱的情况之下,他实在没有心情再管墨府内院这些破事。他终是道,“来人,将夫人关入佛堂,待此事查清楚了再做定论。” “此事明摆着就是她下的手!什么叫再做定论!”墨老夫人顿时就对这个处置面露不满。 墨云飞却是心中一冷,墨越青看似对封夫人处置的极轻且有回旋余地,可蒋姨娘屡屡犯下大错都只是禁足在她自己的霞晚居,还留了一个丫环和一个蒋兰青伺候。但封夫人一犯错,却是被直接关入佛堂。佛堂里又阴又冷,还无人伺候,这个中差别何其分明。在墨越青心中,封夫人不过就是一个管理内院的工具罢了,只要封夫人稍稍出事,他便可翻脸无情。 “夫人,你对我的处置可有不服?”墨越青不理墨老夫人,只是问封夫人道。 “妾身等老爷还妾身一个清白。”封夫人向着墨越青一拜,没再辩驳只是道,她知道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她指证墨紫薇也只会被认为是有意诬蔑墨紫薇来让自己脱罪。如今墨越青没有再如从前一般,直接就定了她的罪已算是很好的结果了。 墨越青点点头,封夫人从来不胡搅蛮缠,得寸进尺的性格他最为满意。他向着院子里的几个婆子道,“带夫人去佛堂。” 眼看着封夫人要被几个粗使婆子带走,墨云飞顿时就急起来,“娘!” 封夫人却是对着他摇了摇头,边咳嗽边跟着那几个粗使婆子走了出去。墨云飞看着她不停咳嗽的背影,只觉得满心挫败,只要墨紫幽不在,封夫人出事他就束手无策,他觉得自己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母亲,此事我会派人调查,你莫要插手。”看着封夫人被带出福寿院,墨越青便站起身对墨老夫人道。 听见他此言,墨老夫人的脸色顿时就因愤怒而扭曲。墨越青却是不再对她多言,大步向着福寿院外走,经过墨云飞身边时说了一句,“傻站着做什么,回去做你的功课。” “是。”墨云飞垂着头跟在墨越青身后也出了福寿院。 “祖母,紫薇也告退了。”眼见墨越青和墨云飞都走了,墨紫薇顿时就向着墨老夫人行礼道。 墨老夫人未说话,只是点点头。等墨紫薇退出福寿院后,她才将手边的一只茶碗狠狠地砸在地上,她的语气里透着愤怒和讥讽,“好啊,他现在都会为了那个贱妇防着我了!不让我插手!怕我做手脚!真是好啊!” 换作是从前,墨越青何曾这般事事防备着她,更不会为了封氏而猜疑她。 “老太太,机不可失啊。”刘妈妈站在一旁道,今日她在于归院受了墨云飞的气,如今对于封夫人也是满心厌憎。 “我自然知道。反正如今封家老爷子出了事,封家怕也是不成了。她那个妹妹现在又不在金陵城。”墨老夫人冷笑道,“这么好的机会,我怎可轻易放过她!” 刘妈妈顿时就笑了起来。 *** 皇宫司正司的一间牢房中,墨紫幽紧闭着双眼靠坐在墙角的一堆稻草上。她的脸色很苍白,身上只盖了一床破旧发霉的棉被,棉被未遮住之处是染着斑斑血迹的囚衣。她肩上的囚衣破损处露出道道鞭痕,触目惊心。 她已在这司正司的牢房中被关了三日,也被连续审了三日。这三日里,司正司司正全祖清对于她先前所提有人假传皇上圣旨将和贵妃引至箫韶馆一事查也不查,却是一直在逼着她认罪,但他要她认的并不是她自己有意谋害萧贵妃之罪,而是她受人指使谋害萧贵妃之罪,全祖清希望她承认的这个指使她的人是楚玄。 若非进了这司正司,她都忘记了,前世这个全祖清可是后来的贵妃墨紫冉的走狗,他是宁国公的人。她还真是一不小心就撞在了刀尖上。 牢房的门被人打开,有两个粗壮的禁婆进来将墨紫幽从稻草上拉了起来,一路押着她到了审讯室门口,一把将她推了进去,又跟在后面关上了门。 墨紫幽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就要跌倒,她稳住身子后就看见今日这审讯室中央燃了一盆炭,炭火上烤着几支烙铁,铁头已被烧得通红,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肌肤生疼。 全祖清正坐在一张八仙椅上,手中拿着一根鞭身已被鲜血染成褐色的鞭子边把玩边看着墨紫幽,道,“墨四小姐,你想好了么,这罪名你认是不认?” 一旦墨紫幽承认自己伤害萧贵妃是受楚玄指使,一切便会如这个局最开始的目的一般让皇上认为楚玄对他当年抢走萧贵妃之事还心怀怨恨,所以挟私报复。那她又何必要替楚玄承担此事,何必要趟这浑水,何必在这司正司里受这等苦。 “全大人,”墨紫幽一时笑了,她看着全祖清道,“你可知你与韩总管年岁相当,却为可连他一半都及不上么?” “不就是他当年曾救过皇上么!”全祖清冷笑道。 “这只是其一,”墨紫幽淡淡笑道,“更重要的是他比你聪明,他知道就算要站队也不要站得这么明显。更不会自己出面来审我这么一个小小囚犯就为了向背后的主子邀功。” “你——”全祖清的脸色放了下来,他用眼神一示意,押着墨紫幽进来的那两个禁婆立刻一人紧紧抓住墨紫幽的一只胳膊,让墨紫幽动弹不得。 “墨四小姐,看样子我这三日里对你是太过温柔了,你才敢在我面前这般嚣张。你可知这司正司里的刑具你也就仅仅看见了一点皮毛。”全祖清放下手中的鞭子,冷笑着从椅子上起身,步至火盆边拿起一支铁头烧得通红的烙铁走近墨紫幽,道,“你这张脸生得很美,就连我这个断了根的都不免要对你心生怜惜,可倘若我手中这支烙铁烫了上去,你这张脸可算是从此毁了。” 他冷冷逼迫道,“你认不认罪!” “我正好不太满意我这张脸,你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墨紫幽却是挑眉笑道,“可我怕你不敢呢。你这三日抽了我这么多鞭子,偏偏就没有一鞭是落在我这张脸上,怕是你背后的主子有所交待吧?” 她这张脸像极了苏雪君,楚烈自然是舍不得。 “脸碰不得,不代表身上不行。”全祖清冷冷咬牙道,“这烫上一下,可比鞭子疼上千百倍,你别不见棺材不掉泪!” 墨紫幽冷着脸不说话。 全祖清见她如此,眼中顿时露出阴毒的恨色,右手向前一推就要将烙铁烫在墨紫幽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多写一点,不过今天精神状态不好,先这样吧。。。。。最后还是决定小虐一下女主,再怎么重生也没有完全一帆风顺的不是。。。。。。。 第132章 墨紫幽咬紧了牙关,眼看那烧红的烙铁就在烫在她身上, 审讯室外却有人一声冷喝道, “慢着!” 全祖清拿着烙铁的右手一僵, 就见审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韩忠带着人走了进来。他顿时就笑了起来, “韩总管, 皇上可是急着为贵妃娘娘讨一个公道,你这么妨碍司正司审讯疑犯不太好吧?” “正是贵妃娘娘要见她,难道你是想让贵妃娘娘等么?”韩忠微微眯了眯眼看全祖清, 从前萧贵妃还没进宫时,全祖清见着他一向都是点头哈腰奉迎拍马,可自从全祖清搭上萧贵妃和宁国公府之后,就渐渐地有点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这也是他会选择帮楚玄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宁国公府野心太大,手伸得太长了,西南边务宁国公不肯让他插手也就罢了,这些年来宁国公居然还借着萧贵妃在皇宫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这全祖清就是其中之一。 若是他就这么放任下去, 难保有一日他内廷总管的地位就会为他人所取代。所以,他这些年来才会与萧贵妃不和。如今宁国公选择了秦王楚烈,他自然就选择了宁国公的对立面成王楚玄。 “娘娘醒了?”全祖清一怔,萧贵妃自受伤后就一直昏迷不醒。 “娘娘刚刚醒了,她证实了墨四小姐之言,的确是有人假传皇上圣旨将她骗去了箫韶馆。皇上已经派人在调查那个假传圣旨之人。”韩忠漫不经心道,“娘娘现在想亲自问一问墨四小姐事情的经过, 你这是打算违抗贵妃娘娘的旨意?” “不敢。”全祖清皮笑肉不笑道,“还请韩总管替我向贵妃娘娘问安,待我不当值了就去拜见她。” “那人,我就先带走了。”韩忠一挥手,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内侍就推开那两个禁婆,将墨紫幽带出了审讯室。 韩忠走在最末,却听见全祖清在他身后说了一句,“韩总管,人可要记得带回来,我这里可是还没审完呢。” 韩忠冷冷回头,目光锐利地与全祖清对视了一眼,拂袖而去。 *** 墨紫幽一路跟着韩忠去往皇上的寝宫,韩忠还算是体贴,让人给她备了一件棉大衣。但其时已近腊月,寒冬凛冽的风阵阵袭来,她穿着单薄的囚衣只罩着这么一件棉大衣自然是冷得麻木到连身上伤口的痛都快感觉不到。 姬渊刚刚步出皇上的永华宫,一路向着宫门方向走,远远就就看见墨紫幽跟在韩忠身后走来。她长发披菜,脸色憔悴,不合身的棉大衣未遮住的地方露出了破损染血的囚衣,走在这浮华奢靡的皇宫之中,越发显得狼狈凄惨。 明明那天他们还约好要一起去祭拜黄耀宗,结果她当天就出了事。 墨紫幽远远抬眼,淡淡的目光从姬渊脸上扫过,却又一脸漠然迅速望向别处。 姬渊藏在袖子里的手猛地握紧。墨紫幽替楚玄扛下了萧贵妃受伤一事,坏了楚烈的计划,如今她一定被楚烈的人死死盯着。倘若他在此时同她接触,楚烈很容易就会猜到他是楚玄的人。如今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像她一样,彼此视而不见。 只是看着墨紫幽囚衣上那斑驳的血迹,看着她那憔悴的脸,他终究是没忍住,在将要错身而过的刹那,他脚步一转就要拦下她。墨紫幽却是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斜斜倒进他怀里,他接住她,听见她轻声道,“别犯傻。” 倘若他也被楚烈盯上绝不是什么好事。 姬渊的心瞬间一痛,她总是能轻易看穿他的举动,所以先一步阻止。他握着她手将她扶了起来,感觉到她在他手心写下几个字。他强逼自己定了定心神,终是一脸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哟,墨四小姐,不过几日不见怎的成了如此模样,还学会投怀送抱了?” “姬班主还是这样不讨人喜欢。”墨紫幽神色淡淡地松开了他的手,跟着韩忠从他身边走过。 姬渊回头去看她的背影,她的背影孤独而笔挺,带着一种就连许多男子都未拥有的刚毅。他又低头去看自己方才握过墨紫幽的那只手,她手指冰冷的触感还残忍在手心。 这本是他们男人的战场,她本不该这样被卷进来。可这一次,她却是彻底卷了进来,终究是不能退出了。 *** 墨紫幽被带进永华宫的偏殿时,就看见头上包着一圈白布的萧贵妃坐在床榻上,正顺从地喝着皇上一勺一勺喂给她的药。皇上今日得知萧贵妃醒了,竟是不顾病体非要来看她,还当着这偏殿里侍立于一旁的宫人和御医的面亲自哄她喝药。 “参见皇上,参见贵妃娘娘。”墨紫幽在床榻前跪下。 看见墨紫幽棉大衣下染血的囚衣,萧贵妃顿时就吃了一惊。皇上的脸色却是冷了下来,他冷笑道,“听说你的嘴倒是挺硬的,受了三天的鞭刑却到现在还不肯认罪。” 听到“鞭刑”这两个字,萧贵妃的脸色顿时就白了白。 “启禀皇上,民女无罪可认,难道皇上希望民女屈打成招?”墨紫幽淡淡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顶撞朕!”皇上的脸色更冷。 “民女不敢。”墨紫幽不紧不慢地道,“民女说的不过是事实罢了,民女的确是捡到贵妃娘娘遗失之物才会去箫韶馆归还。民女一向尊敬娘娘,又与娘娘无怨无仇,怎会对娘娘下此狠手。再则,民女先前说了有人假传圣旨将贵妃娘娘骗至箫韶馆,如今娘娘已醒,想必可以证明民女所言不虚。” 皇上皱了皱眉头,萧贵妃的确证实了墨紫幽所说不假,的确是有人假传圣旨将萧贵妃骗至箫韶馆。那名内侍将萧贵妃骗至箫韶馆后,就说要为她上茶便退出去了。她独自一人在箫韶馆大厅里等待时,不过转身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一把琵琶,就被人从身后砸昏,根本没有看见伤她之人是谁。而皇宫如此之大,内侍数不胜数,一时间也未必就能把那假传圣旨的内侍找出来。 只是皇上心中难免警惕,先是有一只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那么巧地在萧贵妃到箫韶馆之前叼走了馆中的贵重乐器,将箫韶馆中的人全都引走。又有人假传圣旨将萧贵妃骗至箫韶馆,打伤萧贵妃。他认为这是有人冲着萧贵妃所设下的一个局,在他的后宫之中居然有人敢如此设局害他心爱的女人,实在是太不把他放在眼中。 “就算有人假传圣旨,也不能证明不是你尾随萧贵妃至箫韶馆将她打伤。”皇上沉声道,“当时大厅里就只有你一人,朕不向你问罪,那该向谁!” 皇上说的没错,单凭有人假传圣旨这一点并不能证明墨紫幽的清白,可是纵然她知道设局者是谁却也是毫无证据。这个局她还没找到突破口。 “娘娘,你相信是我伤了你么?”墨紫幽忽然仰起脸看向萧贵妃。 萧贵妃一怔,就见墨紫幽目光灼灼然看着她,她猛地就握紧了左手。她的左手心握着苏雪君赠给她的那块碧玉牌,玉牌背面那几行小字的雕痕硌在她的掌心上。这玉牌是楚玄今天在她醒过来之后让人送来给她的,也是因为看见这块玉牌,她才在如此重伤的情况下仍要见一见墨紫幽。她想要问一问,是否真的是墨紫幽伤了她。 只是如今墨紫幽这般反问于她,她看着墨紫幽那染血的囚衣,看着墨紫幽那张像极了苏雪君的脸。一瞬间,她突然就觉得跪在自己眼前遍体鳞伤之人不是墨紫幽,而是苏雪君。她猛地伸手抓紧了皇上的袖子,颤声道,“不,我不信!皇上,一定不是她,她不会伤臣妾的!” “贵妃。”皇上皱着眉头看她。 “皇上,一定不是她,她不会伤臣妾的!”萧贵妃摇头流泪道,“皇上别再让人对她用刑了!姐姐一向是宁折不弯的性子!严刑拷打只会逼死她!” “贵妃?”皇上吃了一惊。 墨紫幽也皱起了眉头,萧贵妃竟是突然将她当作了苏雪君。 “姐姐不会害臣妾的,皇上——”萧贵妃拼命摇头。 “御医,怎么回事!”皇上怒问侍立在一旁的几名御医道。 “启禀皇上,那贼人下手太狠,又伤在头部,娘娘如今刚醒难免精神恍惚。”其中一名御医连忙道,“待臣开一服安神汤让娘娘喝下,睡一觉兴许会好一些。” “兴许?”皇上冷声道,“朕要肯定的回答!治不好贵妃,你们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是,”几名御医顿时冷汗涟涟地跪了下来,“臣等一定竭尽所能医治娘娘。” 皇上又觉得都是墨紫幽这张像极了苏雪君的脸惹的祸,顿时就迁怒到她身上来,冷喝道,“韩忠,给朕把她押回司正司里,好好审问!” “不——”萧贵妃死死扯住皇上的袖子,流着泪道,“皇上,别再对她用刑!臣妾求你!” “好好,朕答应你,绝不会再让人对她用刑。”见萧贵妃如此,皇上顿时心疼地哄道,他又转头催促韩忠,“还不快把人带走!” “是。”韩忠正要吩咐人将墨紫幽带回司正司,萧贵妃却是神经兮兮地尖叫着阻止,“不行!你们不能这样带走她!” “贵妃——”皇上不满地道。 “皇上,你当初也这样答应过臣妾不对姐姐用刑的。”萧贵妃又似乎恢复了神智,她扯着皇上的袖子哽咽道,“可臣妾派人去牢房里看她,她却是遍体鳞伤,后来她就病死了——” “你是在怪朕食言么!”皇上眼中隐有怒色,厉声道,“朕当初也想看在云王的份上留她一命,是她自己对朕出言不逊——” 萧贵妃被皇上的疾言厉色吓得一惊,瞬间缩回拉着他袖子的手。见她如此,皇上又心软下来,叹息一声道,“朕欣赏身有傲骨之人,但傲骨也要用对地方,苏雪君太过傲气。但朕向你保证,这一次绝不食言。” “那,那现在你们将她身上的伤都检查一遍——”萧贵妃又有些疯疯颠颠地指着墨紫幽对一旁伺候的宫女吩咐道,“给我检查清楚了,一毫都不准差。” “是。”宫女们应道,立刻就有上前将墨紫幽请进一旁的暖阁里脱衣检查。 “韩忠,你去告诉全祖清,就说若是她身上再多一条伤痕,我就要他的命——”萧贵妃对韩忠道。 “是。”韩忠在心中暗暗冷笑,幸而萧贵妃不是个厉害的,否则这些年宁国公府早就将党羽遍植在皇宫之中了。 萧贵妃还不放心,竟是让人搀扶着她亲自去检查墨紫幽的伤势。皇上见她如此,到底没有阻拦,只由着她去。她在暖阁中,看见墨紫幽身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后,忍不住全身发抖,不停地哽咽。 墨紫幽一时竟是分不清,萧贵妃到底是在替她伤心,还是在替苏雪君伤心。只是这一下变故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倒也算是帮了她的大忙。 待到萧贵妃将墨紫幽身上的伤全都检查过一遍之后,才渐渐恢复了平静同意让韩忠把墨紫幽带走。墨紫幽临出偏殿时回头看了一眼,就见皇上正将神情恍惚的萧贵妃搂在怀里,轻声哄着。那场面,明明是一对恩爱伴侣温馨相偎,可墨紫幽却莫名就感觉到一种可悲。他们的相伴相守,却间接导致了苏家满门倾覆,而这一切怕已是萧贵妃心上永远无法摆脱的重负。 “墨四小姐长了这样一张脸,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走出永华宫时,韩忠有几分讥讽地对她道,“不过我还是很佩服墨四小姐你的,至少不该说的话,你不会乱说。” 墨紫幽心中一凛,她知道韩忠这是在警告她。楚烈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想要让全祖清逼着她将楚玄拉下水,而这一切自然是逃不过韩忠这个内廷总管的耳目。全祖清还是太嫩了,他的司正司里怕是有不少韩忠的人。于韩忠而言,比起她这种无足轻重之人,自然是保住楚玄最为重要。 只是在回司正司的半途,韩忠忽然将她带至一条无人的小巷之中,又带着人远远退开。那条小巷里,一身朱红蟠龙服的楚玄正站在那里等她。 看见楚玄,墨紫幽诧异地微微一怔。见她如此神情,楚玄道,“怎么,我会来见你很意外?” “我以为王爷很讨厌我。”墨紫幽淡淡笑,所以楚玄会来见她,她真的很意外。 “我是不喜欢你。”他那双清冷的眼中透着浓浓的不解,“所以我才要来问你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救我?”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三天,这三天里他一直在猜想墨紫幽到底为了什么。他想不通,看不懂,墨紫幽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替他解围于她而言又有何好处。她难道不懂,她也许进了司正司就出不来了么。 墨紫幽笑了笑,没有回答。那天情况危及,她下意识就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太多,顾虑太多,又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你就这么不怕死?”楚玄的目光落在她那染了血的囚衣上,又问。 “姬渊会救我的。”她淡淡的语气里透着一种笃定。 “你就这般相信他?”楚玄问。 “难道王爷不信?”墨紫幽反问。 “我问你,”楚玄又道,“倘若你我只能保一个,倘若必须在你我之间做出选择,你觉得姬渊会选择谁。”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甚至现在就摆在眼前,墨紫幽是为了他才会深陷此等困局。倘若墨紫幽与他只能选一个,他很想知道姬渊会怎么选。 “自然是你。”墨紫幽毫不迟疑地回答。 “为何?”楚玄皱起眉头。 “因为他选择的不是你,而是大魏百姓,是万民福祉,是家国天下。”墨紫幽看着楚玄,缓缓道,“你是他择定的英主,他会为天下选你。因为他对你有所期待。” 楚玄怔怔不语,墨紫幽的语气那般自信,她自信自己绝对不会看错姬渊,她对姬渊有一种他绝对没有的把握。而她对于姬渊的选择却是丝毫未觉得失望。 “那么你呢,”他的眉心蹙出深深的刻痕,“你帮我,是否因为你也对我有所期待?” “嗯,我也对你有所期待,”墨紫幽轻轻点头,所以她才会下意识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她道,“王爷莫要负了姬渊,也莫要负了我。” 楚玄心中一震,就见她转身要走,他忍不住问,“倘若,倘若这一次我们当真救不了你呢?” 那只引走箫韶馆宫人的野猫从何而来,那个假传圣旨的内侍官受谁指使,打伤萧贵妃的又是何人。三天过去,他和姬渊都没有查出丝毫头绪。纵然他们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可手中却是毫无证据。到底该如何为墨紫幽脱罪,当真是毫无头绪,无从下手。 墨紫幽回头看他,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局极为难解。这三日在司正司中,她也曾一次又一次地问过自己是否后悔。倘若她当真无法从司正司里出去,倘若她当真死在司正司里,那么她的杀母之仇又有谁来替她报?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姬渊,她知道姬渊必然不会让她有所遗憾。 所以,她真的没有后悔。 “王爷,成帝业者必要学会取舍,”她一时笑了,淡淡对楚玄道,“舍生取义如杨举,杀身成仁如黄耀宗,微不足道如我——” 楚玄心中又是一震,他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才道,“你与姬渊真的很像。” 成帝业者必要学会取舍。不久之前,姬渊也曾经对他说过同样的话。无法取舍之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再则,就算姬渊没有办法救我,王爷又怎知我不能自救?”她又笑。 楚玄诧异地看着她,她回转头,缓缓步出小巷。她的背影在凛冬的寒风中那样单薄,单薄得几乎撑不起她身上那件大棉衣,可她的步履却是如此坚定与自信。 他忽然就懂得了姬渊为何会喜欢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写得不太满意。。。唉,有头绪再改吧。。。。。。 因为最近玩《刀剑乱舞》刷三日月宗近刷成了怨念,所以虽然征文比赛就剩下一天,早晨还是忍不住写了个同人短篇参加了。麻烦亲们帮我去投个票,虽然一天不知道能拉到多少票。文章标题是《审神者的执著(重新排版)》,因为第一次发的时候排版太乱,我又重发了一遍,变成有两个,要是分不清是哪一个的话,就两个都帮我投吧,辛苦了。投票地址在:PUT TYPE=button VALUE=审神者的执著(重新排版) ")>目前在第五页。。。后面会跑到第几页就不知道了。。。。。。 第133章 “王爷。”韩忠看了一眼走出小巷的墨紫幽,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对楚玄道, “我实在不明白, 这墨四小姐分明就个隐患, 倘若她当真乱说出什么来, 对王爷可是大大的不利。不如——” 剩下的话韩忠没有说完, 但他相信楚玄是明白的。 楚玄看着站在远处由两名内侍官看守着的墨紫幽, 沉默许久终是沉声道,“她不会乱说话的。” “王爷,人心叵测, 难防万一啊。”韩忠皱起眉头再劝道,虽说萧贵妃不让全祖清再对墨紫幽用刑,可司正司里不会留下伤痕却又能让人生不如死的刑罚多不胜数。墨紫幽现在强撑着咬死不说,可之后呢?她一个小小弱女子又真能在酷刑之下撑上多久? 再则,刑罚无用还可利诱。韩忠一直都认为那些不为利益所动的所谓正人君子,都只是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利益不够大而已。 “况且此局本就无解,与其让她在司正司里多受罪,还不如给她一个痛快。”韩忠又道, 在他看来,花心思营救墨紫幽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再等等。”楚玄眉心紧蹙,又警告韩忠道,“未得我的同意,你不得私下动她。” “是。”韩忠见楚玄心意已决,虽是觉得不满,但到底没有再劝, 只是向着楚玄行了礼之后,才带着墨紫幽回司正司。只是快到司正司时,他忽然问墨紫幽,“墨四小姐,你同成王到底是何关系?” 在他看来墨紫幽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且还是楚玄政敌墨越青的侄女,舍弃她而保全自己是最妥当的做法。可楚玄却是宁可花时间为墨紫幽斡旋破局,也不愿一绝后患,未免就有些妇仁之仁了。 纵然墨紫幽是为救楚玄而落到如今地步,可楚玄就连自己曾经的老师黄耀宗都舍弃了,却为了个小小女子犹豫不决,实在是让他不解。 “成王是我的救命恩人。”墨紫幽淡淡回答,她说的是众所周知之事,所有人都以为在她来金陵城途中,在白石河水灾时救下她的都是楚玄。 韩忠稍稍眯起眼打量着墨紫幽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他原先也奇怪墨紫幽是墨越青侄女为何却舍弃自身替楚玄顶罪,如今听墨紫幽此言倒是明白了一些,墨紫幽怕是在向楚玄报恩。 那么楚玄又为了什么这么舍不下她?是因为她长得太像楚玄死去的表姐苏雪君,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他虽是断了根的人,但好歹曾经也有妻有子,男人与女人之间不过就那点事。想到这里,他自认为猜到了楚玄舍不下墨紫幽的缘故,颇觉可笑,便对墨紫幽道,“墨四小姐可要好好保重呐,纵然有贵妃娘娘护着,接下来的路也未必好走。” 墨紫幽淡淡看他一眼,忽然笑了,她道,“韩总管,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韩忠有几分诧异的看着她,不明白如今凄惨如她有何交易能与他做,就听她缓缓道,“我可以给你一个除掉全祖清的法子。” *** 司正司的审讯室里,那盆燃烧的炭火和烙铁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铁床,这张铁床很特别,设有缚住四肢的器具,头部所枕的位置被挖空,设了一张铁丝网用以承重,铁丝网下还放置了一个空桶。铁床旁又放了一张铁梨木小几,小几上放着一叠桑皮纸,地上放着几桶水。 全祖清正坐在审讯室里那张太师椅上等着墨紫幽,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嘲讽的微笑,萧贵妃不许他对墨紫幽用刑的口谕已传到司正司。可这司正司里多的是不会留下伤痕的刑罚。 片刻后,几个禁婆押着被送回司正司的墨紫幽进来,一看见她,全祖清便笑起来,“墨四小姐真是能耐啊,竟然能让贵妃娘娘这维护你。” “萧贵妃娘娘发话说若是你身上再多上一道伤痕,便要了我的命。墨四小姐大约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吧。”全祖清冷笑了一声,“可惜啊,我这司正司里多的是不会留下伤痕,又能让人生不如死的刑罚。” 墨紫幽的目光落在那张铁床上。 看见她的眼神,全祖清顿时笑得更兴奋了,他道,“墨四小姐可知这种刑罚是什么?” “贴加官。”墨紫幽淡淡道,这种刑罚前世在幽司里曾被楚烈用来吓唬过她好几次,所以她很熟悉。 贴加官是水刑的一种,用薄薄的桑皮纸整张覆在人脸上,再往纸上洒水,湿透的桑皮纸就会紧紧贴在人脸上让人呼吸困难,犹如溺水之感。施刑者施刑时会慢慢地一张一张增加桑皮纸,直到受刑人因为无法呼吸而晕厥或者死去。这刑罚最痛苦之处就在于它不会一击致命,它会让你极缓慢地感受死亡的迫近,让你在渐渐窒息中绝望。 “看样子,墨四小姐很清楚嘛。”全祖清一楞,又冷笑着对着审讯室里的两个禁婆下令来,“给墨四小姐上刑!” 那两个禁婆立刻将墨紫幽身上的棉大衣扯掉,又将她拉到铁床边按在铁床上,将她的四肢缚紧。 “墨四小姐,我敢保证,你受完刑之后身上绝对不会多出一道伤痕。这样,我也算是对贵妃娘娘有交代了。”全祖清一脸得意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走到铁床边去看墨紫幽。他以为他至少会从墨紫幽眼中看见一丝的恐惧。 可惜,他却失望了。 墨紫幽只是躺在铁床上用她那双长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眸子淡淡看他,明明她是这么脆弱,明明她现在就像是一尾在砧板上任何宰割的鱼。可她面对即将施在自己身上的酷刑如此淡然,如此无动于衷,丝毫不能让他这个施刑人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成就感。 “墨四小姐,你现在似乎还不懂什么叫绝望。”全祖清心中一恼,伸手拿起一张桑皮纸对墨紫幽阴阳怪气地道,“但自我执掌这司正司以来,从我手上审过的男男女女有许多一开始都如你这般硬气的,可最后哪一个不是向着我痛哭求饶只求速死。我有的是百般折磨人的手段,这贴加官不过是其中一种。我再问你一次,你认不认罪?” 墨紫幽笑了一声,闭上眼并不说话。 见墨紫幽如此不识相,全祖清顿时就恨恨咬牙,满脸阴毒地将手上那张桑皮纸狠狠盖在她脸上—— *** 墨府里,封夫人已被关入佛堂三天,墨越青说是要调查安哥儿中毒一事,可他忙于政务如何抽得出时间来,是以安哥儿中毒一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置着,封夫人也只能被关着。 内院不可一日无人打理,纵然墨越青不想让墨老夫人如愿,但在封夫人不能理事的情况下,墨府内院事务也只能暂时交给墨老夫人管着。 墨老夫人为人狭隘,一向锱铢必较,特别是她认为蒋家如今会落得如此地步,起因全在封夫人身上。都是因为封夫人挑衅她的权威,从她手中夺走墨家的掌家之权才会引起后面那许多事来。故而这一次她重新掌家,虽是不敢明面上对封夫人如何,但在衣食用度上自然是想方设法地苛待封夫人。 送去佛堂的被裖都是看似厚实,实则内里填满的不是棉花而是一点都不保暖的芦苇絮。佛堂里供给封夫人的每日饮食分量虽足,菜色也不差,但墨老夫人知道封夫人有咳嗽,竟是只让厨房送些容易上火的燥热之物。 如此折腾下来,从第二日时起,封夫人的咳疾就更加严重。但她不想让墨云飞担心,是以墨云飞每日下学之后来佛堂看她时,她都未将这些事情说出来。 可她却不知道,墨云飞一直让人暗中检查每日送进佛堂里的东西,所以对墨老夫人如此苛待她之事一清二楚。但只是这样还算好,他更担心墨老夫人会不会在封夫人的饮食上动手脚。不过,他心中也清楚佛堂里能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他只防这些是防不住的。却也只能安慰自己墨老夫人应该没有丧心病狂到那般地步。 表面上,他却对封夫人装得若无其事,每日都采了花园梅林里的梅花送来给封夫人插瓶观赏,又特意去寻了一绿萼来给封夫人摆在房中把玩解闷。只是,听见封夫人咳得越来越重,越来越久,他依旧是感到忧心。 他不放心让墨老夫人给封夫人请大夫,总怕那些请来的大夫得了墨老夫人的指示不好好给封夫人治病,反而随意开些虎狼之药伤了封夫人的身子,便去东小院想要求助于飞萤。 谁知,他才到东小院门外却是见两个粗使婆子粗鲁地押着飞萤走出来,又有两个粗使婆子将一直在昏迷的侍剑也抬了出来。 他吃了一惊,拦下她们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将她们带到哪里去?” “关进柴房。”领头的婆子道,“这是老爷的意思,老爷说四小姐在宫里犯了错,主子犯错,下人也不能免责。这两个是她心腹的丫环,自然是要关起来。” 墨云飞一怔,他没想到墨紫幽出事,墨越青不帮她求情也就罢了,竟还连她的丫环都打算处置了。不过两个丫环而已,他实在不明白墨越青为何要做到这般地步。 “二少爷还是让开吧,奴婢们也是奉命行事。”那婆子说完,就让同伴把飞萤和侍剑带走。 飞萤一边走一边回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墨云飞,墨云飞咬了咬牙,转头就往墨越青书房跑,想要为她们求情。 结果,进了墨越青的书房后,他刚刚开口提了“墨紫幽”三个字,就被墨越青训斥了一顿再赶出书房。 他怔怔在墨越青的书房外站了许久,最后也只能到柴房去看飞萤。 柴房里又脏又乱,墨越青还派了两个婆子守在门外,防止飞萤她们逃跑,也不肯让墨云飞进去见了。 他只好隔着柴房窗户上封着的木条向飞萤说了向墨越青求情的经过,又一脸惭愧地道歉,“对不起,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唉,奴婢皮糙肉厚的住柴房也没什么,”飞萤叹了口气,回头去看躺在地上依旧在昏迷的侍剑,道,“只是侍剑如今一起被关进来,断了药没有办法继续治疗,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找机会再向爹求求情试试。”墨云飞虽这么说,但心里实在是对墨越青一点希望也不抱。他又皱了皱眉道,“本来我今日是想请你去帮我娘诊脉的,我娘的咳疾越发的严重,你有办法么?” “虽然奴婢之前也帮夫人治过咳疾,但人的体质和病势是千变万化的,没有再为她诊过脉,奴婢也不好随便开方子。二少爷只能自己去请一位放心的大夫来为夫人诊治试试。”飞萤皱了皱眉头道。 “也只能如此了。”墨云飞点点头。 “不过,咳疾本就不容易根治,还是要靠调养。奴婢去年曾让夫人去寻些枇杷蜜来兑水喝了之后,她的咳疾就渐渐好了。”飞萤又建议道,“二少爷可以让夫人一边吃药,一边吃些枇杷蜜调养。” “只是枇杷蜜难得,去年是封家帮娘寻的,现在封家又出了事,我倒不知该去哪寻这枇杷蜜了。”墨云飞叹气道。 飞萤犹豫了一下,看了守在柴房外的婆子一眼,对墨云飞道,“二少你,你把手递给我。” 墨云飞依言将手递给她,飞萤在他手心里写了十几个字,然后道,“你到小姐房里拿了信物到这里去找这个人,他也许有法子帮你。顺便将我与侍剑之事告诉他。” 墨云飞心中虽觉得好奇,但见飞萤这么谨慎知道不可在这里多言,便也没有追问,只是道,“好,我去试试。”他又认真向飞萤保证道,“我一定会想法帮你们出来的。” “谢谢二少爷。”飞萤道谢道。 墨云飞点了点头,没再多言,急匆匆地离开,自己亲自去请了可靠的大夫了。 他将大夫请来之后,原以为墨老夫人会诸多阻挠,却未想墨老夫人轻意就同意他让大夫给封夫人诊病,他便就有些好笑自己之前的谨慎,也许墨老夫人虽恨封夫人但也并没到会害封夫人性命那般丧心病狂的地步。只不过,他还是照旧每日让人检查封夫人的饮食,就连封夫人的药也是在于归院里熬好了他亲自送过去。 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他就按飞萤给他的信息去了墨紫幽的私产里的一家绸缎庄找人帮忙寻枇杷蜜。墨紫幽对墨云飞这个弟弟的看重,她的心腹自然都知道,故而墨云飞一去,绸缎庄的掌柜便再三保证一定会想尽办法帮他。 墨云飞的心才算是放下一半。他又将飞萤和侍剑被关在柴房之事告知那个掌柜,那个掌柜没有多言,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他见他如此,也不好多问,便就告辞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呃,怕被寄刀片,受刑过程就不详细写了。。。。她很快会获救的,请看我纯真的双眼。。。。。 第134章 那天之后又过了两日,午后墨紫冉正带着自己的贴身丫环锦雀和彩鹃在花园里散步, 无意间看见墨云飞行色匆匆地往墨府的角门去。她有些好奇, 便远远地悄悄跟着, 就见墨云飞在角门处同府外的一个人说了许久的话, 然后就一脸开心地往于归院方向回去了。 “你去, ”墨紫冉从自己身上的荷包里拿出几个金锞子递给身旁的锦雀道, “追出去就对那人说二少爷方才万一给他赏银,顺便再把先前说的事确定一遍。” “是。锦雀立刻拿着金锞子出角门去追那人,片刻后她回来向墨紫冉禀报道, “小姐,我给了那人赏银后他便没有起疑,我又跟他确认了一遍方才他同二少爷说的事情,那人说,二少爷要的枇杷蜜明日便可送来。” “二少爷要枇杷蜜做什么?”墨紫冉双眉微蹙。 “奴婢听说夫人被关进佛堂之后咳疾越来越严重,去年夫人犯了咳疾时就曾让封家送了几罐枇杷蜜来。”锦雀回答,“想来二少爷也是为夫人寻的吧。” “是么?”墨紫冉冷冷笑了一声,转头向着于归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眼中微微露出几许嘲意。 *** 虽说枇杷蜜是冬蜜,如今已是寒冬正是产冬蜜的时候,但枇杷树也是南方才有,枇杷蜜又是蜜中上品,极为稀有,故而难寻。墨云飞本以为还要多费些时日才能寻到,哪想到那绸缎庄的掌柜不过两天就将东西替他弄到, 并派人给他送了信。 因为了却了这一桩心事,墨云飞接下来的半日里心情都极好。只是到了晚上欲入睡时,他想起如今被关在皇宫司正司里受审的墨紫幽又忧心起来。一时间,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起来去庭院里走走,去去心中烦意。 庭院里很静,几盏风灯昏黄的光晕打在青石板地上,将墙角的积雪晕染成淡淡的黄。凛冬干净的夜空中,一弯下弦月高高挂于深邃的长空中。 墨云飞刚刚踏入庭院,就听见封夫人屋子的东次间里有动静。东次间是封夫人的卧房,夜已深封夫人又不在,东次间里根本没什么好收拾的。他顿时就怀疑是不是哪个丫环趁着封夫人不在就去东次间里行窃,毕竟封夫人不少贵重之物都放在东次间里。 他眉心轻蹙,放轻了脚步走近封夫人的屋子,打开门正要进去一看究竟,却是有一道黑影从里面冲了出来。那道黑影与他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只觉得左手背上一痛,回身再看时那黑影已消失不见。 “出什么事了?”这一下动静极大,在封夫人屋子外间守夜的丫环顿时就被惊醒,纷纷点了灯过来问墨云飞。 墨云飞在灯火的光照下抬起自己的左手背,上面有一道刀伤,正汩汩地冒着鲜血,血珠落在地上还来不及渗入青石板中就结成一层薄薄的殷红的冰。 “呀!二少爷,你怎么受伤了!”封夫人的大丫环锦月惊叫起来。 “没事,不过小伤。”墨云飞皱着眉头盯着自己左手背上的刀伤看,又对锦月吩咐道,“方才有贼人进了我娘的屋子,你现在带着人好好查一遍,看看我娘的屋子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是。”锦月立刻让人把其他丫环都叫醒,一边让人为墨云飞包扎伤口,一边带着封夫人屋子里的几个丫环把封夫人的屋子整个查了一遍。查完之后,她来向墨云飞禀报道,“二少爷,夫人屋子里的东西是有被人翻动过的迹象,但什么也没少。” 墨云飞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既然什么都没少,那个黑影为何而来,又为何要伤了他?苦思无果,他干脆对锦月几个吩咐道,“娘既然不在,我这段时间就歇在她屋里吧。你们去帮我铺好床。” “是。”锦月几个领命后,很快就帮墨云飞将床铺好,又伺候他睡下。 只是经过此事,墨云飞反倒更是睡不着了。 转天他下学后先照往常去梅园采了几枝红梅才去看封夫人,他站在佛堂外把红梅递给封夫人时,封夫人见到他左手被包扎着顿时就吓了一跳,急问他出什么事了。 墨云飞怕封夫人担心情致病情加重,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不告诉封夫人,便说是在学里与同窗玩闹时弄的的。封夫人顿时就露出一种欲言又止之色,见她如此,他忍不住试探地问封夫人道,“娘,你房里有什么贵重之物么?” 封夫人先是一楞,又微微颦眉,问他道,“贵重之物自然是有不少,你为何问这个?” “我是怕你不在,院子里的下人不安分,偷了好东西去卖,所以问问。”墨云飞解释道。 “于归院这些人我还是放心的。”封夫人顿时就笑了起来,“再说我屋子里有几样东西锦月都知道,真丢了什么她马上就会发现的。” 墨云飞点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又同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提了提枇杷蜜的事,便回于归院了。 又过了一日,到了枇杷蜜约定好要送来的时间,他早早就去角门处。可是到了角门,他却意外地看见墨紫冉手里拿了一个小坛子,带着她的两个丫环锦雀和彩鹃站在那里。 他才走到近前,墨紫冉就揭开手中小坛子的盖子,将秀鼻凑到坛子口闻了闻,然后对着他笑,“这枇杷蜜不愧为蜜中上品,闻着真香。” “二姐姐。”墨云飞的脸色沉了下来,“这枇杷蜜是我寻给我娘的,还给我!” “你寻的?”墨紫冉却是嗤笑一声道,“可怎么办呢,现在东西在我手中,那便是我的了。我不想还,你又能如何?” 也怪送东西的那人不够谨慎,墨紫冉派了锦雀守在角门,那人一见是昨天打赏自己的姑娘,便没有怀疑,直接将这坛枇杷蜜交给了锦雀。 “你——”墨云飞心知墨紫冉必是在记恨他上一次帮着墨紫幽讽刺她,故而借机报复。他顿时冷冷问道,“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墨紫冉轻笑了一声,微微扬起下颌一脸傲色地看着墨云飞道,“你上回惹得我很不开心,我要你现在跪下来向我磕九十九个响头道歉。否则,我就将这坛蜜砸了!” 语罢,她将手中的小坛子一倾,小坛子中的枇杷蜜顿时就倾了一些在地上,枇杷蜜香甜的气味立刻挥散在四周。 男儿膝下有黄金,如何能轻易跪人,更何况墨紫冉居然还要墨云飞向她磕九十九个响头。这里虽是墨府的偏僻处,但也会有下人往来经过,等墨云飞九十九个响头磕完,只怕他这屈辱之态立刻就会传遍整个墨府,他日后还如何在府里抬得起头来。 墨紫冉脸上挂着得满是恶意的微笑,自从蒋金生不敢再烦她的这一年来,她过的真是相当得意。如今她已是当朝首辅的女儿,金陵闺秀间的第一人,出门赴宴访友无论到了哪里都受到众人的奉迎夸赞,将她哄得飘飘然,又开始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唯一不如意之事就是秦王楚烈至今对于与墨家结亲之事含糊其辞,还倾心于墨紫幽。而墨云飞居然放着她这个亲姐姐不帮,却是总帮着墨紫幽与她做对,她一直想要好好教训他一番。她如今总算是有机会好好出一口恶气。 她满含期待地看着墨云飞,期待能从他脸上看见屈辱之色。 哪知,墨云飞却是挑眉看了流在地上的枇杷蜜一眼,轻描淡写地问,“就这样?” 墨紫冉一楞,还未等她回答,墨云飞已经一撩袍角向着她跪了下来,毫不犹豫地向着她磕起头来。路过此处的墨府下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墨紫冉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眼前不停地向着自己磕头的墨云飞,听着那些下人们的议论声,心中却是感觉不到一丝快意。墨云飞跪得太爽快,神色太淡然,姿态太从容,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正在受辱之人,仿佛她这一番意图羞辱他的举动于他而言,不过是她在耍小孩子脾气的一场闹剧,而他正满心无奈地陪着她演出而已。真是让她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她就这么毫无成就感地看着墨云飞一下一下地将这九十九个响头磕完,她看见墨云飞抬起的额头已是擦破了一大片,勉强笑了笑,一脸高傲地将手中的小坛子递给身后的锦雀,示意锦雀和将坛子放在墨云飞面前。 然后,她用轻蔑无比的声音冷笑道,“二弟,我上回说过的,人太得意了是会遭报应的。我倒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语罢,她就带着锦雀和彩鹃恨恨转身离去。 “二少爷!”听下人在传墨云飞在这里受辱的消息的锦月刚刚赶过来,她看了一眼扬长而去的墨紫冉,又一脸心疼地将墨云飞扶起来,“二小姐让你磕头,你为什么真磕呢!” “这有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为了我娘受这点羞辱又算得了什么。”墨云飞拿起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坛枇杷蜜,还笑道,“二姐姐这个人虽然刁蛮任性,却是外强中干,最多也不过做做这些不痛不痒之事,其它大恶之事她是没胆子做的。现在娘被关起来,真是非常时候,我让一让她又有何妨。” 语罢,他就先同锦月一起回了于归院处理额头的擦伤。处理完额头的伤之后,他才把那一小坛子枇杷蜜和封夫人今日的药一起送去佛堂给封夫人,又嘱咐她每日都要喝。 封夫人见墨云飞如此体贴自己自然是深觉暖心,只是她看见墨云飞额头上的伤顿时就担忧地问,“你的额头怎么又受伤了?” “雪天路滑,不小心在花园里滑了一跤,正好被一棵树的树枝给蹭到了。”墨云飞笑着回答。 封夫人凝视了墨云飞的笑脸许久,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她知道就算墨云飞真的在府里受了欺负,他也不会对她说实话的。她只觉得真是什么事都堆在一块儿来了,先是她娘家出事,接着墨紫幽在皇宫里出事,紧接着就是她自己。 *** 皇宫,司正司牢房中。 一身朱红色蟠龙服的楚烈缓缓踱过牢房中阴暗的甬道,最后驻步在一间牢房前,向里看去。 牢房里一身囚衣的墨紫幽正闭着眼睛靠坐在墙角的稻草堆上,她的脸色很苍白,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刚受到水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身上。 他忽然就回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透过牢房的栅栏看着一个饱受酷刑的女子。 她的脸也是这样苍白,她的长发也是这样披散,她身上的囚衣也是这样血迹斑斑。 楚烈的心中忽然就泛起了一种难耐的涟漪,隐隐地,躁动地,迫不及待地想要求得满足。 他的目光落在墨紫幽身旁放着的那床潮湿发霉的棉被,又去看她身上那血迹斑斑的囚衣,囚衣很单薄根本抵御这严寒的天气。可她却是就这么靠坐在墙角一动不动,没有将那床棉被拉过来御寒。 那模样,如同毫无生命的人偶。 “开门。”楚烈皱了皱眉头,对跟在身后的全祖清道。 全祖清向着身旁的一名内侍使了个眼色,那个内侍立刻机灵地上前为楚烈将牢房门打开。 楚烈刚刚步入牢房中,就见牢房里一处墙根下的老鼠洞里钻出一只灰色的大老鼠来。那老鼠一路窜到墨紫幽的膝上,去啃她垂到腰间的长发。那老鼠就这样在她的双膝上嚣张玩乐着,她却依旧闭着眼睛毫无反应,简直如同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 楚烈心中一惊,快步走过去,那只大老鼠顿时被他吓得窜回了老鼠洞里。他怔怔在站在墨紫幽面前看她,只觉得她的胸膛似乎连一丝起伏也无,仿佛没有了呼吸。 他有几分心惊胆战地伸出手想去试墨紫幽的鼻息,在他的手快触碰到她的一刹那,她却是突然睁开她那双长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眼睛,冷冷看他。 楚烈伸出的手蓦地一僵,却是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笑了一声,在墨紫幽面前蹲下身,盯着她那张苍白的脸道,“想不到,原来你竟是成王的人。” 墨紫幽冷冷看着他,不回答。 “你在叶府用箫声传递消息是给他的么?”楚烈又问。 墨紫幽依旧不说话。 “四小姐,我原先还以为你喜欢的会是云王。”楚烈脸上虽笑着,眼中却是渐渐起了阴鸷,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诡异的妒嫉,“结果,你却是对我四弟如此情深义重。为他顶罪不说,居然还甘愿为他承受了这六天的酷刑。我真是很意外啊。” “秦王又怎会知道我是替成王顶罪呢?”墨紫幽那毫无血色的双唇缓缓绽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楚烈微楞,又冷笑了起来,“四小姐还是这般玲珑剔透。” 他会知道墨紫幽是替楚玄顶罪,自然是因为他是设局之人。不过这也并不难猜,自从楚玄监国以来,他就将楚玄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却不想,他连出两计都被楚玄避过。 不,不应该说是楚玄避开了他的计谋,而是总有人牺牲自己保护了楚玄。前有黄耀宗,后有墨紫幽。 他真不明白,墨紫幽身为墨家女儿怎会与楚玄搅和在一块,难道就因为楚玄救过她两次?但是她区区一个弱女子为楚玄承受这六天酷刑,咬死了不肯将楚玄拉下水,真的仅仅只因为救命之恩? 他越想越是不甘,越想越是嫉妒。 为何?到底为何楚玄总能屡屡得到他梦寐以求之物? 太子之位,名声地位,监国大权,还有墨紫幽! 他与他都是皇子,为何总是天差地别? “四小姐,你难道不想从这司正司里出去么?”楚烈放柔了嗓音对着墨紫幽循循善诱道,“成王是救不了你的,但是我可以。我想你也看出来了,全祖清是我的人,只要你承认你是受成王指使才伤了萧贵妃,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 “别的不说,单是承认是我伤了萧贵妃,就足够我死一百次了。”墨紫幽挑眉看他,冷笑了一声道,“何谈出去?” “只要你按我说的去做,我有的是李代桃僵救你的办法。”楚烈承诺道。 “然后我就只能从此隐姓埋名,如你所愿地被你金屋藏娇?”墨紫幽冷眼看着楚烈,她一眼就能看穿他那点龌龊的心思。忽然她又想起什么,满脸嘲弄地笑起来,“当年苏雪君在刑部大牢中,你是否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 楚烈一怔,就见墨紫幽用讥诮的眼神看着他,冷笑道,“如今看见我这阶下囚的模样,是不是让你想起了她?” “为何我每次同你说话,你都能扯到别人身上去。”楚烈皱起眉头,他从墨紫幽的眼神中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戏弄和轻蔑。 “我猜猜,她一定是拒绝你了。”墨紫幽的声音冷下来,“你那么希望我像她,又怎会天真地认为我会答应你呢?” 楚烈沉默下来,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只剩下一种阴冷的,危险的表情。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之意,“你在墨府里有两个心腹丫环对不对?其中一个是你从乡下带来的,还有一个为了救你而昏迷不醒。难道你连她们的死活都不顾了?” “不过两个丫环而已,你觉得我会在乎?”墨紫幽轻描淡写道。 “倘若你真不在乎,我立刻就让你伯父将她们的左耳割下来喂你牢房里那只老鼠!”楚烈寒声威胁道。 墨紫幽的眼神更冷,她沉默片刻,才盯着楚烈冷冷问,“你想怎样?” “承认是成王指使你伤了萧贵妃。”楚烈笑道。 “口说无凭,我亲手写给你当证据如何?”墨紫幽极为配合地笑起来。 “自然最好!”楚见墨紫幽突然如此爽快,烈顿时大喜,高声吩咐等在牢房外的全祖清道,“给四小姐备笔墨!” 全祖清立刻指使手下搬了一张案几进牢房来,楚玄站起身让出墨紫幽面前的位置,让那张案几摆在墨紫幽面前。案几摆好后,又有人在案几上摆好纸笔,还有研好的墨。 “还真是有备而来啊。”墨紫幽看着那盘研好的墨冷笑,研墨哪是这三两下功夫就能好的。 “写吧。”楚玄不答,却是居高临下地盯着墨紫幽催促道。 墨紫幽拿起笔,还未落墨却是仰面看了楚玄一眼,“你准备一直这样盯着我?” 她的语气里透着厌恶与不耐,楚玄暗暗咬牙,终是背过身,负手盯着牢房潮湿斑驳的墙面,耳中却是仔细听着身后女子写字的声音。 片刻之后,楚烈听见墨紫幽放下笔的声音,她淡淡对他说,“写完了。” 他转过身,伸手拿起墨紫幽所写的那张供状只看了一眼,顿时就吃了一惊,“你的字——” “很像苏雪君?”墨紫幽轻轻笑问道,自她强行改变自己的字迹以来,已有许久不曾用过苏雪君的字迹写字,故而比起从前的一模一样,如今只像了个□□分而已。 但只这□□分就足以让楚烈震惊了,墨紫幽人长得像苏雪君,凌波舞跳得像苏雪君,如今竟是连字迹都这么像苏雪君。他用极其贪婪灼热的眼神看了墨紫幽一眼,如今他越发想得到这个女子。 可是,当他看清墨紫幽所写的供状内容时,他心中刚刚涌起的那股炙热却是瞬间冷却下来。他抬眼,阴沉的目光落在墨紫幽身上,问,“你什么意思?” 墨紫幽的这张供状上写着,是他指使她打伤萧贵妃再意图嫁祸给成王楚玄。 “没什么意思,”墨紫幽的笑容苍白却带着一种逼人的锋锐,“这个局既然是秦王你设下的,那自然该由你来解。倘若秦王你不将伤了萧贵妃的真凶交出来,那么下一次皇上和萧贵妃召见我时,我就会如这张供状上所写的一切向他们招供。” 作者有话要说:  呃,本来想要直接写到甜的,结果太困了,先这样。。。明天一定甜哈。。。。。其实我前两张都没敢放开来写,写的缩手缩脚的,你们居然还说虐。。。。。。。 第135章 楚烈冷眼俯视着墨紫幽片刻,缓缓冷笑起来, “四小姐, 别天真了。你以为你胡编乱造, 我父皇就会信?” “你让我拉成王下水, 不也是胡编乱造么?”墨紫幽也冷笑道。 “一则, 萧贵妃出事时他就在现场, 二则,只要你认罪,那个假传圣旨的内侍官就会被抓住然后指认成王。”楚烈的目光中透出一种绝对的把握, 他轻笑,“有你们两个人指认他,他怎么也逃不了。但倘若只是你一个人胡言乱语地诬蔑我,我父皇绝非傻子,岂是那么容易就信的。” 他将手中的那张供状狠狠往边上一扔,墨紫幽的目光淡淡落在那张飘落在地的供状上。再转眼来时,楚烈已一把推开她面前的案几,猛地攥起她的左手, 将坐在地上的她整个人半拖起来,他摇头叹息道,“四小姐,你看你,那天我们见面时你还是脸色红润,步态翩翩,如今你怕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吧。为了我四弟把自己弄得这般人不人, 鬼不鬼值得么?” 她被他攥着的那只手如同死尸一般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就连脉搏都微不可察。 “虽然我没有任何指正秦王你的证据,但有些事只要说的次数多了,以皇上多疑的性子难免就要疑上三分。”墨紫幽苍白的唇角溢出一丝讥讽的笑,不答却是道,“倘若我所说的话再传扬出去,议论的人多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秦王你怎么也还是要受影响的。朝堂对决,差之毫厘便可定胜负。你要给成王这么大一个空子钻么?” 楚烈狠狠攥紧了墨紫幽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他咬牙切齿道,“看样子,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你那两个丫环。” “我的丫环都是深明是非之人,这世上有些事终不可为!”墨紫幽被他拖得半跪在地上,她仰起脸,冷冷与他对视,道,“但是秦王你听好了,只要你敢动她们一根这毫毛,我一定会咬死了你不放!就算没办法让秦王你给我们主仆三人陪葬,我也会咬下你一块肉来!” 她这一次帮着楚玄解围,又死撑着不肯如楚烈之意将楚玄拉下水,自然是被视作楚玄之人。墨越青身为楚烈一党,得知自己家的侄女这般背叛,想必一定很恼怒。只是她还真没想到他们会恶心到去动飞萤和侍剑这么两个小小的丫环。 “你这性子还真是又臭又硬!”楚烈恨恨地逼视着墨紫幽道。 “可你偏就爱死了这般性情的女子不是么?”墨紫幽目光中的讽刺越发的浓,她笑,“秦王怎么就是学不乖,已经在苏雪君身上碰得满头包,偏还要到我这里再来碰一次。” “你——”楚烈英俊的面孔瞬间扭曲,他最恨墨紫幽每一次都用这种神情,这种语气,拿苏雪君来嘲讽他。她那神情语气就仿佛在说,她看穿了他的一切一般,看穿了他曾经是怎样一个懦弱的失败者,看穿了他的求而不得,看穿了他心底深处最可笑的地方。 偏偏她每一次说的都对,她每一次都狠狠地击中他的软肋,让他又痛又恨,可又无力反驳。 就在这时,牢房外有一名小内侍匆匆进来向全祖清禀报,“大人,韩总管派了人来说贵妃娘娘今日精神好多了要见墨四小姐,他马上就过来提人。让大人你把人好好收拾一下,别像上次一样惹得贵妃娘娘不喜。” 牢房里,楚烈一怔,墨紫幽却是眯起眼睛高笑了起来,“哈哈哈……还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怎么办呢,秦王殿下,贵妃娘娘如今就在皇上的永华宫偏殿里养伤。想来,我这一次是一定可以见到皇上的。” 楚烈阴沉着脸,紧抿着双唇不说话。 “怎么他韩忠这么闲?每次提人都要他亲自来?”全祖清皱起了眉头问那小内侍道,韩忠身为内廷总管,这种跑腿之事一次也就罢了,怎会次次都亲自来做。 “这个——”那小内侍禀报道,“韩总管是送姬班主过来,再顺便提人的。” “姬渊?”全祖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怎会被送到司正司?你给我把话一次性说完!” “是,”那小内侍连忙道,“今日姬班主为皇上抚琴时,不小心碰倒了碳炉烧了皇上寝殿的波斯地毯。偏偏他不帮忙救火就只顾着护着自己的琴,皇上怒问他怎么一点都不担心火烧起来会伤着皇上。结果他还振振有词地回答说皇上寝殿里那么多人,一点小火苗很快就扑灭了。皇上是真龙天子,天威赫赫,祝融之焰如何能伤得了皇上。皇上一怒之下命韩总管打他板子。韩总管估计是怕现在打了,日后皇上又惦记起姬渊来,姬渊会记恨他,于是就提议将他送到司正司里来反省。” “他韩中想得倒好,自己不愿沾事儿,就把这个烫手山芋往我这里塞!”全祖清顿时气得脑仁疼,谁不知道姬渊是皇上的心头好。虽是一时犯了错受了罚,指不定哪天就又被皇上召回身边去了。他若是伺候得不好,把人给得罪了,可比得罪韩忠还麻烦。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叹息道,“这几天皇宫里是怎么了?动不动就有人犯错,一连送进司正司十几个人来。” 这三日来,皇宫里失窃,斗殴,疑似谋害皇上之类的事情屡屡发生,已经接连送进十几个疑犯让司正司审问。三天时间,人都认不全,更别提把人都审完了。全祖清本就为这里烦闷,结果现在又送进来姬渊这么一个只能被供起来伺候的祖宗。 “秦王动作可要快一点,从司正司走到永华宫虽远,也不过两刻钟的时间。”牢房里,墨紫幽看着楚烈轻轻笑道,“在我离开永华宫之前,若是元凶还不出来自首认罪的话。秦王可别怪我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了。” “墨紫幽!”楚烈伸手一下掐住墨紫幽的脖子,声音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来的一般,“你为何一定要跟我做对!我到底哪里不如成王,为何你偏偏选他不选我!” “为何要跟你做对?因为你太让我恶心,我也忍不住要恶心你一次!”墨紫幽被他掐得苍白的脸色都泛起了潮红,她艰难地笑道,“你哪里不如成王?这还真是一时半刻说不完,因为你哪里都不如他!” 楚烈的目光一瞬间由愤怒变得成了阴毒,他面目扭曲,神情怨恨,掐着墨紫幽的双手越来越用力。墨紫幽难受地拼命用双手去抓他的手,她许久未修剪的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道道血痕—— “秦王殿下——” 一把冷酷的声音传入牢房中,一瞬间唤回楚烈的理智。楚烈怔怔看着自己手下就快被他掐断气的墨紫幽,他脸上的愤怒和怨毒渐渐收了起来。他缓缓松开了掐着墨紫幽脖子的手,看着墨紫幽跌坐在地上拼命咳嗽起来,他看见她纤细苍白的脖颈上清晰地浮起几道青紫的指印。。。 “就算她要死,也不能是被你掐死。”一道人影走进牢房,他俯身捡起地上那张墨紫幽方才所写了供状,边看边缓缓笑了起来,却是萧镜之。只见他拿着那张供状抬眼对楚烈道,“借一步说话。” 楚烈深深看了坐在地上的墨紫幽一眼,她也正捂着自己的脖子,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她的目光太冷,就与她那冰冷的肌肤一般,冷得伤人。他撇开眼,跟着萧镜之走了出去,萧镜之又向全祖清招了招手,示意他也跟上。 待三人到了无人处,楚烈沉声问萧镜之,“你要说什么?” “现在已经有一个很好对付成王的机会摆在眼前么。”萧镜之淡淡道,“难道秦王看不见?” 楚烈沉着脸不说话。 “杀了她,假装成自尽,再把这张供状留在她尸体旁,让人指证成王。”萧镜之将墨紫幽亲手所写的那张供状举在楚烈面前抖了抖,“让皇上认为是成王为了用这张假供状诬陷于你,才杀了她假装成畏罪自尽。” 楚烈依旧沉着脸不说话。 “秦王这样聪明,我能想的的你应该也想的到吧。”萧镜之冷笑一声,道,“这么多天的酷刑换成寻常男子都未必受得住,她却生生受了。她是不会如我们所愿咬出成王的。” 楚烈继续沉默。 “韩忠马上就要来提人了。”萧镜之又冷声道,“难道你真想让她到皇上面前胡说八道?” “父皇不会相信她的。”楚烈的声音里都是难舍的挣扎。 “这可难说,皇上向来是极多疑的性子。”萧镜之冷眼看着楚烈,举着那张供状又道,“况且,一旦真让她把那些话在皇上面前说了,这一计可就用不了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一旦墨紫幽真的在皇上面前胡乱攀咬楚烈,到时候她再来一个“畏罪自尽”,留下这么一张供状的话,皇上先入为主只怕就会觉得供状上面的内容确有其事。最后没把楚玄拉下水,反倒把自己兜进去才是麻烦。 楚烈再度沉默下来,萧镜之能想到的计谋他自然早就想到了,他只是做不下这个决断。 萧镜之却是伸出手按在他的肩上,有几分阴冷地笑起来,道,“我知道秦王你极喜欢我这个表妹,可成大业者,该舍得时当舍得。” 楚烈心中一震,他回想起墨紫幽看着他那冰冷的目光。那目光让他在一瞬间忍不住承认,他是驯服不了她的。一时间,他心灰意冷地闭上眼。成大业者,该舍得时当舍得。 萧镜之缓缓笑了起来,爱情在他们这样的男人眼中终究是不能与野心和欲望相提并论。 他不再看楚烈,转身将那张墨紫幽所写的指证楚烈的供状交到全祖清手上,道,“你知道该如何做吧?” “下官明白。”全祖清接过那张供状,低头笑道。 “挑几个可靠的人,动作利落点。记住,用最烈的毒、药。”萧镜之冷冷道,“你想法子拖住韩忠,事未成之前别让他进牢房。” “是。”全祖清立刻转身去吩咐手下。 一直到全祖清的身影消失在牢房甬道的转角,楚烈都没有出言阻止。他只是抬起自己的右手,垂眸看着手背上那道道墨紫幽留下的血痕,莫名感觉到一种痛意。但他又觉得奇怪,那疼痛似乎不是来自于他手背上的这些伤口,却是来自于他心底。 那种痛意是一种不曾得到的失去。而这种失去,代表着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有机会得到。 “秦王,走吧。”萧镜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无表情道,“可别让韩忠在这里撞见我们。” 楚烈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只是沉着脸大步急急向牢房外走,像是想要急于逃脱什么一般。萧镜之似讥似嘲地笑了一声,跟在楚烈身后,与他一同出了司正司牢房。 在离开司正司往皇宫正南门方向去时,楚烈和萧镜之远远看见了韩忠正押送姬渊往司正司方向去。 凛冬刺骨的风穿梭在皇宫的高墙锦瓦间,姬渊穿了一件玉色银纹镶灰鼠领大氅,风姿卓然地抱着一把琴走在这凛凛寒风中。他玉颜若雪,笑容肆意,面上丝毫未有担忧自己安危之色,仿佛进司正司牢房于他而言只是出门溜个弯一般轻松简单。 “这个人,真是让人看不透呢。”萧镜之忍不住驻足望着姬渊对楚烈道。 楚烈也向着姬渊远远望过去,目光在姬渊唇边的笑容上停留,他道,“的确看不透。” 这个少年总是举止张扬,性情乖僻,从不按常理行事。他是那样的无所畏惧,屡屡肆无忌惮地触犯皇上的底限。每一次众人都以为他逃不过皇上的怒火时,皇上却都容忍了下来。 楚烈常常在想,皇上喜欢姬渊什么呢?为何身为帝王的他会对区区一介优伶屡屡突破自己的底限与原则?难道是因为这个少年看起来无所欲求,所以没有威胁? 的确,无人能看透这个少年的欲望。可是无欲则刚,无欲无求之人往往最难把握。 *** 司正司偏堂里,全祖清刚刚对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三个手下按萧镜之的意思吩咐完,就有一名小内侍前来禀报,“大人,韩总管来了。” “来得还真快。”全祖清冷笑一声,抓紧时间对其中一名皮肤黝黑的手下沉声吩咐道,“李兴,等韩忠发现墨四小姐死了之后,很快就会查到你头上,你明白之后该如何做吧?” “小人明白。”李兴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必死的决心,“小人会说自己是受成王指使,杀了墨四小姐伪装成自尽,再将这份伪造的供状留在现场试图诬陷秦王。” “很好。”全祖清拿出一个装着毒、药的白瓷瓶,连同墨紫幽所写的那张供状递一起给李兴,道,“现在去吧,动作利落点。” “是。”李兴接过全祖清手中装毒、药的白瓷瓶和那张供状,将供状收进怀里,又向着另外两个同伴一挥手,三个人一起出了偏堂进了牢房向着往关押墨紫幽的女监方向走去。 光线昏暗的牢房甬道显得如此逼仄,逼仄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们三人沉闷的脚步声一路穿过数条甬道向着女监方向去。墨紫幽的牢房在女监甬道的最尽头,那是女监里最偏僻的一处牢房,除非巡逻的守卫经过,否则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有人看见。 墨紫幽坐在牢房的稻草上,她的脖子还在阵阵的发疼,方才被楚烈掐着脖子的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楚烈会失去理智掐死她。 安静的牢房中,有隐隐的脚步声渐渐接近,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沉,最后停在她的牢房外。 她抬眼看过去,正对上李兴的视线。她那双皎月一般泛着幽幽清辉的眸子,这么冷冷看来,不知为何就让李兴心中浮起一丝不安。 他为何不安?李兴想。但只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她太平静。 他们三人如此可疑,她却没有质问,也没有惊慌,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们打开牢门,看着他们走进牢房,看着他们满身杀意向她走去。她那双眼睛,平静得仿佛已经看穿他们意欲何为。 李兴强压下心中的那丝不安,向着两个同伴一示意,那两人立刻上前一人一边紧紧按住墨紫幽。他打开手中装着毒、药的白瓷瓶走到墨紫幽面前,空着手的掐住墨紫幽的下颌,将她的脸硬生生地抬起,他拿着毒、药的手将白瓷瓶的瓶口凑到她的唇边,就要将毒、药灌进墨紫幽口中—— *** 偏堂里,全祖清的三个手下刚走,韩忠就如往常一般直接不客气闯了进来。全祖清见只有他一人,顿时就皱了皱眉问,“姬班主呢?” “你多大的脸,还指望他进来拜见你?”韩忠冷笑一声,“人在外头等着呢,你赶紧吩咐人准备一间舒适的牢房。这人可是皇上的心头好,指不定没两天就出去了,怠慢了他,小心你的脑袋。” 全祖清暗暗咬牙,心说明知是个烫手山芋韩忠还偏往他这里塞,分明就是要给他找麻烦。 “大人,”突然,韩忠留在外面陪着姬渊的一名内侍急匆匆闯进来禀报,“姬班主跑了。” 韩忠和全祖清同时一楞,韩忠惊问道,“怎么跑了?往哪跑了?” “他,他说要逛一逛以后长住的地方,就抢了守卫的钥匙闯进牢房里去了。”那名内侍边说边擦着头上的冷汗,道,“大人是知道姬班主的性子一向——小人们就没敢拦他——” 作者有话要说:  (妹的,毒、药居然是敏感词,我说怎么一发就被锁)这一段我其实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纠结,一直对原大纲设定的情节不太满意,本来最开始写的两个版本都是没定男主出场的,不过昨天今天纠结了两天,还是决定放他出来搅混水。但对于这个最终的结果,我还是觉得不满意,不过也只能以后有头绪了再改。感觉这写女主出事这一段,我整个人都不在状态,总是找不对感觉。。。。唉。。。。至于我写墨紫冉羞辱墨云飞,不是要我啰嗦,设这段是有原因的,但现在不能剧透。。。。。。。(PS.如果我哪天更新掉链子,一般情况就是我卡文纠结情节了。。。。) 第136章 全祖清脸色一变,直接冲出了偏堂往牢房里去。且不说牢房里的狱卒万一没长眼不小心得罪了姬渊结下梁子日后难办。单单若是姬渊不小心闯到墨紫幽所在的牢房里去, 坏了事那可就麻烦大了。韩忠看着全祖清急匆匆的背影冷笑了一声, 带着人紧跟在他后面也出了偏堂往牢房去。 司正司的牢房设有三重铁门, 他们才刚进第三道铁门, 就听见牢房里一片混乱, 吵闹声, 打骂声,哭叫声,还有四处乱窜的脚步声和手铐脚镣声。 全祖清吃惊之下, 张口刚想问怎么回事,就见几个狱卒正鼻青脸肿地往这里逃。一群身穿囚衣蓬头垢面的犯人正追在后面。一看见他,所有的犯人都是一楞,继而又用更疯狂的神态向着他扑了过来,边扑还边喊,“打死他!他是全祖清!就是他天天命人对我们严刑拷打!” 全祖清吓得脸色都白了,幸而身边的手下赶紧将这些犯人拦住,他连忙问牢房里的几个狱卒道, “怎么回事,犯人怎么都跑出来了?!” “方才姬班主说要逛一逛牢房,我们没敢拦,结果他在经过一间牢房的时候突然被牢房里的犯人伸出手掐住了脖子。”其中一个狱卒捂着自己青黑眼眶急急道,“那犯人威胁我们不开牢门就掐死他,我们怕他有闪失大人你不好对皇上交代,只好开了牢门。结果牢房里的犯人冲出来之后, 抢了我们的钥匙又把其他犯人都给放出来了!” 姬渊可是当着皇上和萧贵妃的面唱《长生殿》都还能活蹦乱跳越来越得宠的主,他若是在司正司里有了闪失,指不定皇上会将整个司正司治罪。 那间牢房里不过关了五个囚犯,这些狱卒原是想着牢房外有三重铁门,这些犯人怎么也逃不出去。先哄骗着他们放了姬渊,再把犯人给制服了,没想到这些犯人平日里受了这么多刑,一个个都是极为虚弱的模样,结果力气居然这么大,一瞬间就将他们给打倒了。最后就演变成了现在这么混乱的局面。 “那姬班主呢?”全祖清惊问道。 “不知道,”那狱卒也吓得不清,“他被犯人不知冲到哪里去了!” 全祖清的脸色更白,开什么玩笑,他监管下的犯人如此穷凶极恶闹出这般大的暴动先不说,倘若姬渊不小心在这场暴动里有个万一,他觉得他一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他若是再不躲出牢房去,别说明天的太阳,今晚的月亮只怕他都见不到。 司正司是内廷狱,关在司正司的犯人轻罪者会被送去浣衣局里劳作,重罪者直接处死。留下来坐监的大多数是像墨紫幽一般正在受审还未论罪之人,和罪不至死,但要在这里坐监日日受鞭笞之刑之人。 司正司的狱卒和署官全都是内侍,是断了根之人,故而有许多心理扭曲之辈,便会借机虐待犯人取乐。这些犯人平日里受尽了司正司里的酷刑和凌虐,都是满心怨恨不平。而全祖清身为司正司司正,自然是首当其冲积怨恨最深。 这些犯人都知道自己进了这司正司也许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出去了,如今能够报复全祖清和司正司里那些虐待欺侮自己的狱卒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他们如何会放过。自然都是拼命全力地试图冲破一众狱卒的防卫,欲扑向全祖清。 眼看犯人数众多又群情激愤,一波接一波地冲撞过来,狱卒们根本就拦不住。全祖清顿时就吓得要下令众人先退出牢房锁上三道铁门,再通知御林军来制服这些疯狂的囚犯。 哪知,他方才张口说了一个“退”字,就听见身后咔嚓一声落锁声。他吃惊地回头,看见韩忠正一脸冷漠地站在第三道铁门外看着他,而铁门上的大铁锁已紧紧锁住,锁匙却在韩忠手上。 “韩总管,你做什么!”全祖清惊怒道。 “难道要让这些犯人冲出来危及皇上么!”韩忠冷冷道,“我去派人通知御林军过来,在御林军来之前,身为司正司司正的你给我想个法子好好安抚住这些囚犯将功折罪!” 语罢,韩忠转身走出第二道铁门,并命人将第二道铁门锁上,又继续向着第一道铁门走。 “不!别这样对我!他们会杀了我的!”全祖清惊恐地抓着第三道铁门的铁栏杆冲着已经走出第一道铁门的韩忠喊道,“韩总管!韩总管!我给你磕头,给你下跪!你放我出去——” 他看见韩忠在第一道铁门外回过头,冲着他很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亲自拿过钥匙将第一道铁门锁上,最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韩忠!你这个卑鄙小人!你不得好死!”全祖清声嘶力竭地冲着韩忠的背影怒喊道。 那些愤怒的犯人已经冲开几名狱卒的阻拦,向着全祖清扑了过来,扯掉他的三山帽,扯着他的头发将他拖倒在地上,对着他拳打脚踢。全祖清不停地发出惨叫和呼救声,被挤到一旁的狱卒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想要上去救人却是反而受到波及也挨了不少拳脚。 眼见这些犯人如此疯狂,简直是要把全祖清生吞活剥了一般,那几个狱卒突然就觉得胆寒,再也不敢上去救人。他们只能瑟缩地躲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曾受到全祖清和他们虐待的囚犯撞开审讯室的门,将全祖清拖了进去—— *** 女监的尽头,墨紫幽看着紧逼到面前的装着毒、药的白瓷瓶,忽然就笑了,她抬眼,对李兴道,“我猜猜,你们主子是不是想让你杀了我伪装成自尽,再把我方才写的那张供头留在我的尸体旁边?” 李兴拿着毒、药的手一顿,心惊地想,这个女子竟然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就听她又笑道,“你们主子可看清我所写的供状了?我在那张供状里藏了一句话,你们也不看看清楚就敢如此为之,小心反而害了你们主子。” 李兴心知此时应该迅速了断墨紫幽,可不知为何,他看着她脸上那充满自信和恶意的笑容,就是忍不住问了出口,“什么话?” “你把供状拿出来,我告诉你。”墨紫幽抬眼看着他笑,“那张供状应该在你们身上吧?” 李兴皱着眉头将怀里的供状拿了出来,展开来看了看,却看不出有何玄机,但他又怕墨紫幽当真在这供状内容里动了手脚,便厉声道,“快说!到底是哪句话!” “你将这供状的第一列第一个字,第二列第二个字,第三列第三个字,每一列都依此类推连在一起读上一遍就知道了。”墨紫幽淡淡笑道。 李兴按照墨紫幽说的方法读了一遍,“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这是何意?” 他并没读过多少书,只是略识得几个字,不知这是汉乐府《孔雀东南飞》里的一句诗,自然更不知诗意。 “这一句的意思是:我的生命终结就在今日,我的魂魄将会离去,只有尸身长久留下。”墨紫幽淡淡笑答。 “你留这一句话是何意?”李兴还是不解。 “这一句本是一位为了忠于爱情而轻生的妇人留下的一句话。”墨紫幽的目光淡淡落在牢房外的阴影处,那片阴影里露出白衣一角。她笑道,“这不过是我给我的一位友人留个念想,并没有什么意思。” “你耍我!”李兴这才知道自己被墨紫幽戏耍了。他怒而收起那张供状,伸手狠狠地掐起墨紫幽的下颌,将装着毒、药的白瓷瓶抵在墨紫幽的双唇间,想要撬开她的牙关灌进毒、药——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破空锐响,一颗石子带着劲风从牢房外直击在他拿着白瓷瓶的手腕上,他只觉得手腕一麻,手中拿着的白瓷瓶瞬间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白瓷瓶里的毒、药粉末撒了一地。 李兴和两名同伴大吃一惊,猛地一齐转头向着牢房外看去。却是在他们转头的同时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竟有一群身穿囚衣的男女犯人突然出现在牢房外,正用发红的眼睛瞪着他们看。 被这群犯人如鬼魅一般阴冷冷的眼神盯着,李兴三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们正惊疑不定时,那群犯人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们又在杀人灭口,伪造罪证了!” 这一声喊顿时就煽动了这群犯人激愤的情绪,他们怒喊着冲进牢房里来,扯住李兴三人就打。这一下猝不及防,李兴三人还未反应过来瞬间就被这群犯人从墨紫幽身边扯开,推搡着撕打起来。 李兴三人能被全祖清挑选出来执行此次任务自然也非普通人,多少有些拳脚功夫。可这群犯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双拳难敌四手,不过三两下就被打倒在地,毫无还手的余地。 在这一乱混乱间,墨紫幽慢慢挪动身子,整个人缩到牢房一角远离那片混乱,免得被殃及池鱼。她的形容如此可怜,又同样都是犯人,是以这些犯人对她只有同情,自然是不会为难她。而这司正司牢房里关押着的多是太监和宫女,故而就算有此暴动也绝不可能发生男囚犯□□女囚犯之事。 所以,墨紫幽很安心地坐在角落里,她没有去看李兴三人被打的混乱场面,却是微笑地看着牢房外的阴影处,那阴影处有白衣一角显露出来,暴露了藏在阴影里的那个人。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微微仰着头,将后脑抵在牢房冰冷的墙上,忽然就觉得一阵困倦袭来。她真的很累,在司正司里的这几天,她整个人都一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从来没有放松下来。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刻,直到藏在阴影里的那个人这样注视着她,她才敢感觉到疲惫。 她一偏头,瞬间陷入了昏迷。 作者有话要说:  姬渊:谁说我是来救女主的?我分明是来发动监狱暴动的。 话说为啥会觉得男主是开天眼知道女主有难这么巧地过来?大约是我前面提示的不明显(嗯,我是故意的。) 我最近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所以这一段写得很没感觉。。。。OTZ。。。。 第137章 魏,开平二十年, 皇宫内廷狱司正司里发生了本朝开国之始第一场犯人大暴动。司正司的犯人几乎将整个司正司牢房破坏殆尽, 幸而牢房出口设有三道重铁门, 才阻止了这些犯人冲出牢房在皇宫里四处逃窜破坏。暴动发生之后, 内廷总管韩忠及时调来御林军压制住暴动的犯人, 事态总算没有进一步扩大。 这场犯人暴动中, 司正司司正全祖清和几名平日里喜欢虐待囚犯的狱卒都死在了牢房里。全祖清的尸体在牢房里的审讯室中被发现时已无人形,他全身□□遍体鳞伤,鞭伤, 刀伤,棍伤,烫伤……整个人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来,若非是几个狱卒亲眼看见他被犯人拖进了审讯室,只怕谁都认不出他来。 不过这场暴动最让皇上惊怒的却是无意间被卷进去的姬渊,在听说姬渊被锁在囚犯暴动的牢房里时,皇上气得当场就要问责韩忠。 韩忠却是不慌不忙地向着皇上下跪请罪,然后道, “臣只忠于皇上,于臣而言,皇上的安危重于一切。只要牢房里的犯人有一点点危及皇上的可能性,臣就绝不会冒险。哪怕皇上要因臣未看顾好姬班主而问责于臣,臣也对自己所为绝不后悔。” 皇上沉默看他许久,终是叹息一声,亲自下了病榻搀扶他起来。 幸而御林军压制住暴动的囚犯之后, 很快就在司正司牢房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形容狼狈的姬渊。姬渊被带到皇上面前时,皇上一看,就见姬渊一身华贵的外衫不知都到哪去了,只穿着被扯得破烂不堪还都是脏污的手指印的中衣正冷得瑟瑟发抖。一头长发也被扯得蓬乱,脸不知被谁打肿了半边,脸颊上还有一个乌黑的脚印。皇上顿时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姬渊在人前从来都是姿容风流,仪态潇洒,脸上永远都挂着那肆无忌惮的微笑。皇上何时曾见过他如此形容不堪,狼狈兮兮的模样,瞬间就觉得先前被姬渊气到的一口恶气一次性出了个干净,乐得整个人都红光满面起来。 眼看姬渊弄得如此可怜狼狈,皇上也就不忍心再责问他闯进牢房之事,但还是佯怒地命韩忠将他丢进如今暂时接管司正司犯人的幽司铁狱里好好反省一下。 至于死掉的全祖清和那几个狱卒,皇上从韩忠那里得悉了他们平日里在司正司虐待囚犯之事后,判定是正他们这几人让司正司的犯人们积怨太深才会闹出今日这场暴动,他们才是这场暴动的元凶。 是以,全祖清等人非但未得到死后抚恤,皇上反而下令抄没他们所有财产充作重新修缮司正司牢房之用。 全祖清等人虽被定为元凶,但以皇上心性自是不可能轻易放过那些暴动的囚犯。只是当时情况一团混乱,许多囚犯都是不明所已被卷进去,到底是谁发起了暴动,又是谁打死了全祖清和几个狱卒根本没有人说的清。 最后,有十几名囚犯自己站了出来,承认是他们带头发起的暴动,愿意承担所有罪责。皇上便命韩忠处置这十几名囚犯以立威,其他囚犯全都挞五下然后就轻轻纵过了。 皇上突然这么大发善心,一则是因此事元凶既然已定,再把这些囚犯全都杀光未免显得皇上残暴。二则是因皇上和萧贵妃都还在病中,病中最忌血腥杀戮过重,又有韩忠从旁劝说这些囚犯本只对全祖清等人满心怨恨,若是将他们全杀完,他们的怨恨之意转向皇上,阴煞过重冲着皇上和萧贵妃,怕是于他们二人的病情不利。皇上一听也觉得有理,病中之人忌讳自然多,便也就不计较了。 事后有人觉得奇怪,那被处置的十几名囚犯大部分竟都是这两三天内刚被关进司正司牢房的。只是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想不明白内里玄机便也未挂在心上。 等司正司囚犯暴动一事处理完了之后,韩忠又向皇上呈报了另一件事。有三人试图在狱中毒杀墨紫幽再伪装成自杀,幸而牢房里发生了犯人暴动,歪打正着地救了墨紫幽。只是墨紫幽受了太多的酷刑和惊吓陷入了昏迷,被暂时收押在幽司铁狱里。韩忠又将那三名犯人本欲留在墨紫幽尸体旁那张指证秦王楚烈指使墨紫幽打伤萧贵妃再嫁祸给成王楚玄的供状呈递给皇上。 皇上一看那张墨紫幽所写的供状,顿时就起了疑心,这三个人既然想要杀掉墨紫幽伪装成自杀,再把这样一张供状留在墨紫幽尸体旁,这分明就是有意要陷害楚烈。他立刻下令韩忠严审那三个人。韩忠在幽司铁狱里审了李兴三人一整夜,这三人都咬死说是成王楚玄命他们毒杀墨紫幽再嫁祸秦王楚烈。 第二天,韩忠将审讯出的结果呈报给皇上,皇上立即就命人将正在御书房里处理政务的楚玄传至永华宫正殿里,责问此事。 楚玄自是矢口否认,他要求亲睹那张供状并与那三人当面对质。韩忠便命人将李兴三人带到永华宫正殿后,又将那张在李兴三人被囚犯撕打时弄得又皱又破的供状递给楚玄看。 楚玄只看了那张供状一眼,顿时就笑了,他看都懒得看李兴三人一眼,举着那张供状对皇上道,“父皇,不用与他们对质了,这三人分明就是胡言乱语,诬蔑儿臣!” “怎么说?”坐在金座上的皇上沉着脸问他。 “他们说是儿臣指使他们杀害墨四小姐,再用这张冒充墨四小姐笔迹的供状来陷害三哥?”楚玄举着那张供状冷笑了一声,“可这根本就不是墨四小姐的笔迹!” 李兴三人同时一楞,虽然他们对韩忠招供说这张供状是仿着墨紫幽笔记伪造的,可他们心里却是清楚知道这张供状分明就是墨紫幽自己亲手写的,怎么可能不是她的笔迹? “父皇,”楚玄向着皇上下跪道,“在白石河灾区时,墨四小姐曾帮着分发救灾物资。灾区的救灾物资每领一笔都需要本人亲自签字画押,故而儿臣知道墨四小姐的字迹绝对不是这样。倘若我真要陷害三哥,又怎会连字迹都搞错。这三人分明就是要陷害儿臣,还请父皇明察,还儿臣清白。” 皇上的目光阴沉沉地看向李兴三人,对韩忠道,“韩忠,立刻派人去墨府找些墨紫幽的笔迹来比对。” “是。”韩忠立刻吩咐人去墨府取些墨紫幽写过的东西来。 一个时辰之后,韩忠派去墨府的人取回了墨紫幽曾写过的几样东西,是一些墨紫幽平日里随手所写的字句。皇上亲自比对过之后,先是诧异的发现墨紫幽的笔迹居然有两种,一种是她现如今所写的字迹,与供状上所用字形字体截然不同。另一种是她往年所写的字迹,与供状上的字迹十分相似,却也只像了个八、九分而已,就连皇上都可以一眼看出字迹的差别来,更别说蒙骗别人。 这么一比对之下,皇上顿时就觉得结果很分明了,楚玄与墨紫幽称不上极熟,但也打过几回交道,倘若他当真要伪造出一份供状来陷害楚烈怎么可能会犯连墨紫幽字迹都搞错这种低级错误。这李兴三人分明就是受人指使想要栽赃陷害楚玄,但女儿家的笔墨哪里可能轻易外泄,他们兴许是弄到了墨紫幽从前的笔迹,才会伪造出这张笔迹只有□□分像的供状,自然是轻易就被拆穿。 但是皇上想了一想又觉得后怕,若是这背后搞鬼之人这一次没有弄错墨紫幽的笔迹,成功诬陷了楚玄,他岂不是要被那人玩弄于股掌处置了楚玄。 皇上向来自负,生平最恨受人欺骗玩弄,更何况他与楚玄才修复了隔阂多年的父子情不久,就有人屡屡想要搞破坏,他如何能忍。他顿时就将手中几张纸往地上一摔,向着韩忠厉声喝问,“韩忠!你是越混越回去了!这么大的漏洞你都发现不了还呈报给朕!是想让朕闹笑话么!” “臣该死!”韩忠连忙跪下,又道,“皇上,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皇上冷声问。 “墨四小姐在昏迷中,曾说了一句‘秦王害我’。”韩忠微微垂下眼帘,敛起眼中笑意,“不知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李兴三人心中暗惊,就见皇上的目光带着一种讥讽地笑意再次向着他们看来。皇上虽自负昏庸但也绝非傻子,自楚玄监国这一段时间来,先是黄耀宗,如今又是这事,件件分明都是直冲着楚玄来的。如今又是谁如此忌惮楚玄,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韩忠,传召秦王进宫,再将墨紫幽也传来,让他们当面对质说清此事!”皇上冷冷向韩忠下令道。 “是。”韩忠的唇角有笑意一闪而过。他站起身退出正殿,在经过楚玄身边时,与楚玄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 墨紫幽这一觉睡得很沉,自她进了司正司牢房之后,她就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每当她要睡着时,全祖清就会让看守女牢的禁婆将她打醒,他就是要让她持续疲惫,人越是疲惫的时候越是脆弱,他就是要让她在脆弱得不堪一击时如他所愿地认罪。 还好,她总算是撑过来了。如今终于可以安心入眠。她在睡梦中感觉到自己似是被人抱起,又被人放下,飘飘沉沉,浮浮荡荡。 在这浮沉间,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通往帝园那高高的台阶上向下俯视。她看见了被强征来修建帝园的民夫们靠着人力抬起巨石巨木踩着那长长的台阶艰难地向上走。她看见那绑着巨石的粗绳被磨断,滚落的巨石砸死了十几名民夫,他们的鲜血蔓延在通往帝园的台阶上,殷红的,粘腻的,刺痛了她的双眼。 然后,她看见了前世的姬渊。他依旧穿着一身白,惊愕地抱起一个被巨石砸死的少年,他跪在台阶上,痛苦得全身颤抖。那些赤红的鲜血染上他的白袍,染上他的俊颜,染上他干净的双手—— 忽然,她感觉到自己双手掌心一片粘腻,她抬起双手,摊开掌心,看见一片殷红之色。她的双手在这刹那间开始颤抖,无法停止—— 墨紫幽从梦中醒来看清自己置身的这间熟悉的牢房的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前世,自己还是那个被困在幽司铁狱里可怜又不甘的女人,差点以为所谓的重生种种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她其实从来没有挣脱桎梏。因为她现在所在的这间牢房分明就是前世后来她被囚禁的那一间。 不过,终究是不一样的,至少那间牢房里没有这样一张床让她休息,只有满地潮湿腥臭的稻草。 不过,却也还有一样的,至少徘徊在她耳边这孤寂又不甘的琴音与前世一模一样。 她稍稍偏过头,发现脸旁的墙壁上有一个新凿出来的小洞,那阵阵琴音就从这面墙壁之后的牢房里传来。 “姬渊。”她笑了。 “我在。”他的回答伴着琴音传来。 “这洞你挖的?”她笑问道。 “嗯。”他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一场暴动怎么回事,下一章解答。。。。 话说我不虐女主发现你们都不热情了,这是为啥? 既然虐了女主,改天我再虐一下男主保持一下平衡好了。。。。为毛我对这种平衡有微妙的执著0.0。。。。 正常来说笔迹鉴定一般是根据同时期字迹的运笔轨迹,落笔轻重等写字习惯来判定,同一个人所写的字,就算换了字体也可能会在这些习惯上暴露。但是如果楚玄是要陷害楚烈的话,是不可能特意去模仿墨紫幽早就不用的字迹,而是该用她如今常用的字迹,所以皇上直接就认定楚玄是被陷害的。 第138章 “你怎么也在这里?”墨紫幽问。 “皇上罚我在这里反省,看样子你出去了, 我都还不一定能出去。”姬渊的语气充满着刻意的哀怨。 墨紫幽却没被他逗笑, 她沉默了片刻, 缓缓叹息道, “你不该自己来做此事, 这样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那天她在去见萧贵妃的半路上遇见姬渊时, 在他手心里写了五个字“等秦王杀我”,那时姬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至于这一场犯人的暴动是她与韩忠的一个交易,一个除掉全祖清的交易。在后来的三天里, 韩忠利用各种方法将他的人送进了司正司的牢房。。 虽然司正司是全祖清在掌管,但韩忠也安插了不少人,这些人没办法阻止全祖清对墨紫幽用刑,可是找点借口调整一下后来送进去那十几个人的牢房还是很容易的。而在这三天中,这十几个人都在牢房里暗中煽动犯人们,激起犯人们对全祖清的怨恨和愤怒,激起他们反抗的斗志。 然后,他们就只要等, 等楚烈来。楚烈来了之后,她就故意写下那份供状给楚烈一个机会但又在字迹上留下一个漏洞给楚玄翻身,再故意让韩忠偏偏挑在此时找借口让萧贵妃召见她。 一则,楚烈定然会担心她真的到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在时间紧迫之下人往往不能做出多方面的考虑。二则,这么好一个诬蔑陷害楚玄的机会摆在眼前,以楚烈之精明很容易想到, 而他又怎么舍得放过。三则,她已经受了那么多天刑,却依旧不肯攀咬出楚玄,楚烈必然是不会对她再报任何希望。在这么多重因素的逼迫下,楚烈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中了她的圈套对她下手。 最后只要看准时机发起这场暴动,让韩忠的人一部分借机煽动一众囚犯打死全祖清,另一部分则赶去救墨紫幽。而这十几个人自然早早就安排好了后路,韩忠处置他们时就已暗中将假死的他们放出宫去了。 只是,按照墨紫幽的原计划这场囚犯暴动是该由韩忠来引发而不是姬渊。毕竟姬渊那么巧的就在她出事时引发了司正司牢房里的暴动,难免要引起楚烈的怀疑,楚烈是个多疑又精明之人,他一定会不放过这个巧合。 所以,姬渊不该来。 “我不放心韩忠,你这个计划太险。”姬渊的声音从墙后传来,他道,“对于韩忠来说,救不救你根本无关紧要,只要他稍有拖延,你就会丧命。就算是我自己,只要稍稍晚上一分,也许就来不及救你。” 于韩忠而言,墨紫幽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他心性狭隘,于他而言,除掉屡屡与他作对的全祖清才是最重要的。反正墨紫幽在那张供状上留下的漏洞已经在那里,倘若楚烈当真如她所愿中计,她就算死了,楚玄也一样可以脱身。是以,韩忠会不会积极营救墨紫幽很难说。 而墨紫幽定下的这个计划实在太险,时机稍差一分,她就可能会死。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抓住时机救她,他又怎么放心让韩忠来做。 “你何必要冒这样的风险,就算不逼秦王动手,只要我们杀掉全祖清再毁掉司正司牢房,你一样可以由韩忠来接管,可以脱离秦王的掌控。”姬渊叹息道。 “可不这样做,我就不知要何时才能脱罪。”墨紫幽笑了一声,淡淡道,“秦王向来诡计多端,我若不及时脱身,谁知道他还会折腾出什么后招来。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处处万无一失,总是要冒一点险。倘若我当真不幸身死,至少有你替我报仇。” “为何?”姬渊不解的声音夹杂在《笼雀》的曲调中传来,“为何你要替成王扛下此事?你不害怕么?怕我救不了你。” 他虽然同墨紫幽交换了彼此的秘密,也在需要时寻求过她的帮助,但他从未想要将她完全卷进这场储位之争来。虽然他对自己的自信已到了自负一般的极端,可他却也还是会怕,怕自己一旦败了,她会受到连累。 她是他的私心。 再则,朝堂权谋本就是男人之间的战场,何必要让她一个小小女子来承担。 “姬渊,我方才梦见了你。”墨紫幽不答却是道。 “你梦见了什么?”他问。 “我梦见了前世的你,”她缓缓叹息道,“我梦见自己站在通往帝园那高高的台阶上,看见你抱着一个被巨石砸死的少年,我看见他的鲜血染在你手上,也染在我手上。我好像可以感觉那血液的温度。” 姬渊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有《笼雀》孤寂又不甘的曲调从一墙之隔后传来。 “我原以为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下意识地帮了成王。”墨紫幽转过头,透过墙壁上的那个小洞看见他的白衣一角。她又继续道,“但我想我一定是想了,我想到了白石河下游的千里浮尸,我想到那些可怜的难民。我想到了你在那个山洞里对我说过的话。这种思考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日日夜夜伴随着我,引导着我做出那样的选择。我原以为我并没有完全懂得你,但现在我想,我是懂得的。” 她原以为她这一生也许都无法拥有姬渊的那种理想。她原以为她虽然理解他的抱负和所为,但是她绝对做不到为之付出一切。她原以为她此生注定要做一个纠缠在情仇爱恨间的平凡女子,但是当她救楚玄的时候,当她梦见姬渊的时候,她终于知道,她和他做了一样的选择。 姬渊依旧沉默着,他从未想过,原来他对墨紫幽的影响那么深,不知何时开始她已被他的信念,他的理想潜移默化。 他的眼眶微微湿热,他感觉到有什么扯住了他的衣袍,他停下抚琴的手,回头看见墙上那个新凿出来的小洞里如前世一般伸过来一只纤细素白的手。 他听见她淡淡的声音从墙后传来,“所以说,你是对的,果然是人生如戏。姬渊,等我出去了,你再教我唱戏吧,我想我会是个好徒弟。” “好。”他伸出手如前世一般回握住了那只手。 *** 楚烈到达永华宫的门前时,就看见墨紫幽已换了一身干净的囚衣正被人领着向着这里走来。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在冬日的阳光照射下苍白得近似透明。看见他,她向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极灿烂的微笑。这是他认识她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对他露笑容,可这笑容却让他心里冷得发痛。 在听说司正司牢房出事,全祖清被犯人打死时,他就知道事情不对劲,昨夜就让人留意着皇宫里的消息。是以,他刚刚被传召进宫,就有人秘密向他透露了那张供状字迹不对的问题,还有韩忠所说的墨紫幽昏迷前的那句话——秦王害我。 虽然就算墨紫幽向皇上进言说是他设计陷害楚玄,她也拿不出半点切实的证据。而他也自信自己的人是不会出卖他,他能拿来顶罪的人选也非常之多,比如被废在冷宫的武贤妃,比如被圈禁的七皇子楚宣。但是皇上终究还是会对他起疑心,他必将受到冷待,甚至可能会再次被革职赋闲。朝堂局势瞬息万变,哪怕只差一分一厘也可能成为决胜的关键。他不能冒一丁点的险。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他竟然会被自己一向视作囊中之物的女子摆了一道。 就在楚玄和墨紫幽一前一后进了永华宫的正殿,刚刚下跪向皇上行礼时,几名皇宫侍卫押着一个宫女和一个小内侍匆匆走进了永华宫正殿。其中一名侍卫向皇上禀报道,“皇上,臣等在守卫北门时,发现这两个人鬼鬼祟祟试图逃出皇宫,就将他们抓了起来。逼问之下,这两人招出就是他们受了前司正司司正全祖清的指使,假传圣打伤贵妃娘娘。现在见全祖清死了,他们害怕事情败露,所以想要逃出皇宫。” 皇上一愣,问道,“全祖清好好的为何要伤贵妃?” 有些事,他也并不是不清楚,全祖清一路靠着萧贵妃走到今天,分明就是宁国公府的人,他无缘无故何必要伤了萧贵妃自毁前程。 “他们说是全大人不满一直屈居在司正司,认为贵妃娘娘不肯大力提拔于他,所以心怀怨恨才做出这种事来。”其中一名侍卫道。 皇上皱紧了眉头,看了还跪在地上的墨紫幽一眼,又一连问了那个宫女和内侍关于那天箫韶馆一案的几个细节问题,他们全都答得分毫不差。那宫女还招出那只叼走箫韶馆名贵乐器的野猫是她驯养的。皇上立刻就让韩忠按这宫女的指引派人去将那只猫抓来,又让箫韶馆众人辨认,果然就是出事那天叼走乐器的那一只。 这一下,拖了好几天没查明白的萧贵妃受伤一案突然之间就真相大白了。 墨紫幽在心里冷笑一下,把一切全都推到全祖清这个死人身上,的确是楚烈会做的出来之事。她悄悄转头去看楚烈,楚烈也正看着她,他们的视线如锋利的刀剑在交汇的瞬间沉默地对峙着。 这是一场交易,楚烈交出伤了萧贵妃和假传圣旨的人替她脱罪,而她一会儿就不会在皇上面前指证他。这便是她冒险设这个局的目的,既然她破不了楚烈所设的局,就只好另设一局来逼着他自己把真正伤萧贵妃的犯人交出来了。 先前她在牢房里威胁他要在皇上面前指证他时是空口无凭,但是现在有了她差点被杀,楚玄差点受人陷害之事在先,只要她开口就算没有实际的证据,皇上先入为主也会对楚烈起疑心,至于之后的处置会是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她知道楚烈一定不会冒险,全祖清已死,她如今已由韩忠接管,他不能再从她身上榨出任何价值又何必要同她这么微不足道的人死磕?同她这么一个小小女子斗个鱼死网破,损失最大的只会是他自己。 所以,他就在她向皇上开口之前把真正伤萧贵妃的犯人交出来,而她自然会见好就收,接受他这个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一章发现一个问题,我家男女主谈恋爱不是在山洞,就是在破屋,还有牢房。。。。 本来最开始我的大纲只定了韩忠救人,但是我就是考虑到韩忠这个人的性子未必会把握住时机,所以最后还是安排男主为好,因为男主忧心女主就会把时机算得分毫不差。 其实原本在女主与成王对话那章最后我有写一句,女主对成一说:“就算姬渊救不了我,我未必没法子自救。”后来我又坏心眼的删掉了。。。不过想想一会儿还是加回去好了,顺便把墨云飞那里也改一改。我总算知道为啥这段写得很没感觉,因为女主和墨云飞表现得太憋屈,一会儿调整一下。。。。 越接近结局越不好写,之前埋的线要联,挖的坑要填,我要继续理剩下的大纲,还有部分情节资料不足要收集,所以暂时是粗长不了了。。。。 第139章 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皇上自然是宣布墨紫幽无罪, 又大大的安抚了她一番, 并下令韩忠将全祖清鞭尸示众, 再追究其有无同党。然后, 他才开始提起传召墨紫幽过来的正事, “墨紫幽, 朕问你,韩忠说,你昏迷之时曾言‘秦王害我’, 你此次差点遇害,可是与秦王有关?” “启禀皇上,民女并不知到底是谁要害民女。”墨紫幽淡淡看了楚烈一眼,对皇上道,“只是,先前秦王与西狼人勾结害得民女声名狼藉,此事始终挂在民女心中,故而民女昏迷时才有此一言吧。” 皇上将信将疑地微微皱眉, 但又一想倘若墨紫幽真的知道是楚烈害她,她又何必包庇楚烈。他又问,“那对于这个想害你再嫁祸给成王之人,你可有什么想法?” “没有。”墨紫幽回过头去看跪在她身后的李兴三人,淡淡道,“但是民女想,也许这三个人会知道, 皇上不如好好审一审他们。” 李兴三人对上她那淡淡的眼神,莫名就打了一个寒颤,他们在她那冷淡的目光中看见了一种狠意。 皇上冷冷看了李兴三人一眼,点了点头,既然墨紫幽这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他也就未再多言此事,只是对她道,“贵妃很挂心你,你去看看她吧。”他又对韩忠吩咐道,“你一会儿去让人给她准备一身衣服,再让御医来替她诊治一下,若是无事便送她出宫吧。” “是。”韩忠应道。 “谢皇上。”墨紫幽向着皇上再行一拜,然后站起身欲退出正殿。 “墨四小姐。”一直立于一旁一言不发的楚玄却是突然在这时向着她郑重行了一礼,“墨四小姐此次会遭此无妄之灾全因我未弄明真相便指证于你,我在此向你赔罪,望你原谅。” 楚烈和皇上见楚玄此举都是一楞。 楚烈的眼中有讥讽的笑意一闪而过,箫韶馆一案分明就是墨紫幽替楚玄顶罪,楚玄又何必在这里再故作姿态。 皇上先是觉得不满,楚玄一介亲王,尊贵无比,何必为了一点小小失误就对一个民女如此低姿态。可他立刻又觉得楚玄能放下身份颜面如此坦坦然地向墨紫幽这么一个身份低微的民女认错,并请求原谅,何尝不是证明了他的心胸和品德。 这世间有时候坦然地承认错误是最难的。 这一点,身为帝王的皇上是最为清楚的。一瞬间,他忽然就有些感佩自己这个儿子。 “成王言重了。”墨紫幽还礼道。在这个正殿中,只有她清楚楚玄向她行这一礼的深意,他是在向她道谢。 一礼还罢,墨紫幽退出正殿,去往偏殿见萧贵妃时还在想,楚玄方才向她行礼时的神态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冰冷,那般拒绝。她想这应该是代表着他已对她消了戒心,终于是真正接受了她站在他们那一边。 偏殿里,萧贵妃靠坐在坐榻上,她的头上还包着几圈白布条,但精神已比上一次墨紫幽来见她时好了很多。已有人将全祖清才是害她之人之事告知于她,她自是错愕无比,毕竟全祖清可是一直抱着她和宁国公府的大腿往上爬,突然如此反转一时间实在是让她接受。不过,比起这个,她更为墨紫幽能够脱罪感到高兴。 御医署很快就派了御医前来为墨紫幽诊脉,那御医发现墨紫幽的脉象极弱,细若游丝,简直就快要摸不到。他便详细询问了墨紫幽在司正司牢房里所发生过的事情。墨紫幽语气淡淡地说了全祖清是如何对她用水刑,针刑,如何不让她睡觉等等数种不会留下伤痕,却是无比折磨人的酷刑。 这名御医也是皇宫里的老人了,虽然未替司正司里的犯人诊过病,但司正司里那些龌龊事,他也是略知一二,便也没有太惊讶。他只是实在佩服墨紫幽的坚忍,换成寻常的弱女子连受了六天酷刑的折磨早就该重病昏迷,结果墨紫幽如今却依然能这般清醒。从脉象上看,目前除了过于疲惫,气血虚亏,就只是略感风寒,还未有大的症状出现。于是他便只是先开了治风寒的药方,又开了调养身体的滋补药方让墨紫幽好好补一补虚亏的身子。 萧贵妃却是对全祖清的阳奉阴违愤怒无比,瞬间就觉得全祖清这种阴险之害了她也不奇怪。墨紫幽实不知该替她这单纯容易受引导的性子庆幸还是同情,被自己的家族玩弄利用至此却是毫无所觉,萧贵妃也是可怜。 御医走了之后,萧贵妃又立刻让宫人在永华宫后院的偏厢房里为墨紫幽备好一身衣服和洗澡水,来请墨紫幽前去沐浴梳洗。萧贵妃见墨紫幽身体如此也不再多留她,只多交代了几句,便让墨紫幽沐浴梳洗之后直接出宫回墨府便好,不必再来向她辞行。 墨紫幽总算是可以好好把自己身上这六天折腾下来的脏污洗了个干净,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宫人侍候下梳了妆才离开永华宫。她离开永华宫后,在宫人的陪同下一路向着皇宫正南门方向走去。却是没走出多远,就看见楚烈远远站在路边等她。 看见墨紫幽,楚烈震惊了一瞬,因为墨紫幽的这身衣服,这副妆扮太过熟悉。她梳着灵蛇髻,只簪了一只白玉簪,发间点缀了一些米粒大小的珍珠啄针。她脸上的妆容很淡,额间点染了三瓣淡粉色的花钿,这花钿与她身所穿的那一身天青色云雁纹刺绣披风一起衬得她那张脸越发得苍白如雪。 她就这么在高墙碧瓦间款款走来,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苏雪君。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对她道,“四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墨紫幽看了身旁的那名宫女一眼,那宫女立刻低下头退到了三十步开外的距离。 “先是用那张供状设计我,再在司正司牢房里闹出那场暴动来帮自己脱身,当真是好计谋。”楚烈这才冷冷问,“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方才墨紫幽离开正殿之后,皇上虽然未再追究于他,但话里话外对他全是警告之意,对楚玄则是多加维护。然后就一脸不耐烦地打发他先离开永华宫,却是留下楚玄继续说话。 显然,纵然墨紫幽这一次没有指证他,皇上却也依旧未消除对他的疑心,这件事终究还是对他有很大影响的。 这一次,他接连设下两局想要离间皇上与楚玄之间的感情,却不想不仅未能如愿,反而让皇上更加倾向楚玄,而他自己却是得不偿失。而这一切,全都因为墨紫幽的多管闲事帮了楚玄,全都因为她在那张供状上用字迹留下的漏洞。 “自然是我自己。”墨紫幽淡淡回答,楚烈一直都在小看她。他总是视她为囊中之物,认为她可轻易摆布。可就是因为他的这份轻视,这一次他才会毫不提防地中了她的计。 “我从前还真是小看你了。”楚烈冷笑起来,他微微凝眸审视着墨紫幽,他从前只觉得墨紫幽心明眼亮,个性强硬,颇有傲骨,但却从来没有觉得她也有满腹的鬼蜮伎俩,更没想到有一日他会在她手上栽这么大的跟头。可是—— “为何你会认定我会中计?”楚烈又问,墨紫幽一开始就在供状上用字迹作文章,分明就是算计好了他会中计。墨紫幽这一局决胜的关键就在于他中不中计,而他偏偏就如她所愿了。 “我并不确定,”墨紫幽淡淡道,“可是当我看见你没有撕掉那张供状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中计。” 正常人看见这样一张指证自己的供状,都会愤怒得将供状撕掉或者揉成一团才对。可是楚烈却没有这样做,他只是将那张供状完好无损地扔在一旁,因为那时他已经想到了利用那张供状来设计楚玄。 “你就这么确定我会杀你?”楚烈这一声问,问得很不甘心。 “你不是差点杀了我么?”墨紫幽却觉得他问得可笑,她一直都知道无论这个男人对她表了多少真心,一旦利益当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 墨紫幽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仿佛他会杀她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楚烈忽然就忍不住想要说,在做决定前,他也犹豫过,他也挣扎过,他也心痛过。 可那些又有何意义? 他终究是决定杀她。 “倘若我没有中计,而是直接杀了你呢?”他只是再问。 墨紫幽这一计绕了很大一个圈子,机会只是在赌楚烈够不够精明。楚烈很可能没有想到可以利用那张供状来陷害楚玄,而是直接杀了她。这样做,远不如墨紫幽直接如楚烈所愿地写一张指证楚玄的供状再留下笔迹的漏洞更容易引导楚烈入圈套。 可墨紫幽是何样的性子,她若是是轻易就如楚烈所愿攀咬楚玄,以楚烈之精明反而会起疑心,也许就会被他察觉笔迹的问题。只有他认为她是无意间给了他机会对付楚玄,他才会这般轻率地中计、所以,她才要用这么迂回的法子。 只是—— “秦王还不明白么?无论你中不中计,昨天司正司牢房里都会发生那场暴动,全祖清都会死。”墨紫幽低眸微笑,又抬眼看向楚烈,淡淡道,“只要全祖清一死,司正司牢房被毁,我就会由韩总管接管,就算我一时脱不了罪,你又能奈我何?” “当真是好谋算。”楚烈失声冷笑。 于墨紫幽而言,能诈得楚烈中计,然后借机脱罪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也无妨,只要她脱离了楚烈的掌握,脱罪之事还可慢慢图谋。就算楚烈没有踩中这一个圈套,她还会再设下下一个,下下个,她就不信她没机会拿住他的把柄。 “其实就算不闹出这场暴动,我也是有别的法子让韩总管接管我的。”墨紫幽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又陡然转冷,道,“只是我要全祖清死。而这种死法最适合他。” 对犯人屈打成招,伪造口供,于全祖清这样的人而言,被他虐待过的囚犯折磨死的确是最适合他的死法。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女主这一计很绕,所以也就是碰个运气,看看楚烈够不够聪明,会不会想到那么迂回的法子,不巧他还真的如她所愿的聪明,所以她就得逞了。其实她最大的目的就是整死全祖清,自己从司正司里脱身,所以就算楚烈不中计,她也无所谓。。。。。。 说个不幸的事,我又要卡文了,如果明天我没更,就是我还没卡出来,我卡出来那就万事大吉。。。。。。。 第140章 “四小姐还真是睚眦必报啊。”楚烈眯起眼,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女子不单是极冷, 还够狠, 别人欠了她的, 她就一定会千百倍的要回来。他可是听说全祖清死得凄惨无比, 也不知临死前受了那些囚犯多少折磨。 她这般狠, 这般毒, 这般阴险,让他第一次明确地将她与苏雪君区分开来。多年前,他求而不得的金陵绝色虽是刚烈无比, 却是一向对阴谋诡计不屑一顾。 可是,他又忍不住要想,倘若苏雪君阴毒起来是否就是墨紫幽这般模样,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尖锐的刺都染着致命的毒汁。 “是啊,我这人的确心胸狭隘。”墨紫幽坦然微笑,她设计杀全祖清自然是要为她自己报仇,不过也还有另一个更大的原因在里面,那就是韩忠。韩忠是个无利不早起之辈, 没点好处,他如何肯费心思帮她。 “难道你不害怕么,这般冒险。”楚烈缓缓笑起来,他道,“倘若韩忠安排的人晚上半分,你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 “这世上之事哪有可能总有十成十的把握,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风险越大,收获也就越大。”墨紫幽轻描淡写道,“这就是一场赌博,只是我赢了而已。” 楚烈心中一震,他忍不住再一次重新审视起墨紫幽,她也正神色淡淡地看着他。她那双含着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透着一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嘲弄。 这个眼神,他曾见过,那是镜子中的他自己。 那个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女子倘若坠落凡尘与他成为同类,一定就是墨紫幽这副模样。 一瞬间,他莫名就开始觉得心痒难耐。果然这个女子对他而言就是一种诱惑,就算他差一点就杀了她,却也还是逃不过□□。 “可你日后又要如何在墨家生存下去?”楚烈又笑道,“为了我四弟闹得众叛亲离,值得么?” 墨越青和宁国公府支持楚烈已是众人皆知之事,墨紫幽在司正司牢房里受审时,全祖清也再三向她明示暗示让她攀咬楚玄有墨越青的意思在里面。可她偏偏无动于衷,墨越青才会一怒之下将飞萤和侍剑关入柴房。而她这一次设计帮着韩忠除掉了全祖清,等于狠狠得罪了宁国公府,她如今就算脱罪,回到墨家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秦王在说笑么?我能算得全祖清凄惨而死,难道还算不到以后?你就莫要替我操这分闲心了。”墨紫幽轻笑起来,“况且,能这么狠狠地恶心秦王你一次,实在太值得了!” “区区一个全祖清而已,”楚烈故作不在意地笑道,“于我来说算不上什么,你又何必如此得意?” “只是一个全祖清么?”墨紫幽微笑着反问。 如今全祖清身上不仅有虐待囚犯引发犯人暴动的罪名,还有假传圣旨打伤萧贵妃之罪。皇上已下令将他鞭尸示众,又命韩忠追查同党。韩忠完全可以借着铲除全祖清同党的名义,一次性把宁国公府和楚烈安插在后宫中的人连根拔除。 这些年来宁国公府很聪明的没有让萧贵妃在皇上面前为宁国公府讨要好处,但却利用萧贵妃在后宫提拔安插了许多自己人窥视帝踪,制衡韩忠。如今这几年经营一夕俱毁,损失可是不可估计的。 而楚烈和宁国公府既然联了手,彼此在宫中安插的眼线难免就会有所交集。牵一发则动全身,宁国公府的人保不住,他的人也难免会被扯出来。 “你还真是为我四弟考虑的极周道。”墨紫幽不过一个小小闺阁女子,她去算计这后宫利益又有何用,还平白得罪了墨家的姻亲宁国公府。在楚烈看来,墨紫幽这分明是在为楚玄作谋算。他笑道,“钉子拔掉了还可以再钉进去,这皇宫内苑漏洞太多,韩忠是防不住的。你也莫要太得意。” 墨紫幽但笑不语,她的确知道防不住,但已成规模的势力和三两个暗桩比起来自然不一样。这不过是楚烈的逞强之言罢了。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我四弟到底有什么好?”楚烈眯着眼一脸不解地盯着墨紫幽看,“论相貌,论才学,论能力,论地位,我一样都不输给他。为何你偏就愿意为他这般赴汤蹈火?” 却对他不屑一顾。 “其实我仔细想一想,成王当真也没什么好的,待我也总是冷冰冰的。”墨紫幽假意偏头想了一想,然后向着楚烈微微笑道,“大约是秦王你实在太让我恶心了,所以就显得成王哪里都好。” “墨紫幽!”楚烈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因受伤而扭曲。 从前,墨紫幽面对楚烈时,言语上总还留有一分余地。可经过此次,她觉得她与楚烈之前算是彻底撕破脸,没有什么掩饰的必要。是以,她的言语也就如冷锋那般不留情面,刀刀见血。 楚烈沉默地盯着墨紫幽,她毫不避让在回视着他,他在她眼中看见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自他与她相遇这两年来,从一开始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从一开始她就对他这般毫不留情。他真的不懂,在与她相遇之初,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她在往后的两年里对他排斥厌恶至此,甚至最终到了如今这般撕破脸的地步。 他一直以为,上天让墨紫幽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为了成全他对苏雪君的求而不得,她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来。 可如今,他忍不住要想,上天让墨紫幽出现在他面前,难道就是为了让他再一次体验那种求而不得的抓心挠肝之感么? 刹那间,那过往积郁的怨气一齐涌上心头,有对苏雪君的,有对墨紫幽的,还有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足。他忍不住恨恨道,“墨紫幽,我恨你!” “哈!”墨紫幽一脸惊喜地抚掌大笑起来,“秦王殿下,这真是你我认识这么久以来,你对我说过最动听的话,比你从前对我表的那些真心要动听千万倍!” 楚烈看着她的目光如数九寒冬的坚冰透着阴森的寒气,这个女子总是知道如何轻易用言语伤他最深。可如今,他再也说不出从前对她所说的那些情义之言,甚至连掩饰的语言都没有。 他可是差点就杀了她。 “秦王殿下,你我之间就该如此呢。”墨紫幽又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淡淡道,“你我这一次的梁子算是结大了,所以麻烦你日后离我远一点,你我就不要再继续恶心对方了。” 楚烈依旧沉默地盯着她看,可是很快地,他脸上的冰寒之色尽褪,又露出他最惯常用的那种如沐春风的虚伪微笑,他道,“可我突然觉得,能一直恶心到四小姐你何尝不是一种乐事?” 其实他早该明了的,对墨紫幽虚情假意根本毫无用处,她那双长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眼睛轻易就可以看透他内心的欲望。从前种种在她眼中,不过是他如跳梁小丑一般的独角戏。还远不如坦然地露出他的本色。 墨紫幽的目光冷了下来,不得不说楚烈方才那一句话已经成功恶心到她了,这个昨天才差点要了她的命的男人,今天居然还能这么厚着脸皮地向她表示日后要继续骚扰纠缠于她? 她真的忍不住想作呕。 见墨紫幽如此表情,楚烈反而笑得更开心,他向着她踏近了一步,声里放得很轻,那种轻中透出一种亵玩之意,他道,“四小姐,只要你活着,你就该是我的。纵然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墨紫幽心中一凛,却是面上却是无动于衷地道,“麻烦你站远一点,我怕我会吐。” 楚烈脸上的笑容没绷住,再次扭曲了一瞬,只是这一次他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迅速地控制住了情绪,张口还要再说什么,却是看见墨紫幽身后,韩忠正一脸皮笑肉不笑地向着这里走来,他脸上的阴狠之色在一瞬间全然收敛得云淡风轻,只是淡淡看着韩忠走到面前,“韩总管。” 对上楚烈的视线,韩忠不阴不阳地笑道,“哟,秦王在这里拦着墨四小姐做什么?” “没什么,我与四小姐的情谊非同一般,她终于洗清罪名,我自然要来好好恭喜一番。”楚烈的眼神闪了闪,又轻声笑起来,“韩总管,你近来同我四弟真是打得火热。说起来,当年送苏阁老一程的便是韩总管你呢,想来我四弟一定对你感激涕零。” 韩忠的脸色蓦然一变,楚烈又将视线轻飘飘地转向墨紫幽,别有深意地笑道,“四小姐,早点回墨府吧,我在墨府备了一份大礼等着你。” 语罢,他广袖一拂,转身长笑着大步离去。 墨紫幽微微凝眸,偏头看了身边的韩忠一眼,韩忠的脸色略带阴沉,显然他已被楚烈方才所言动摇。 当年苏阁老被杖毙虽是皇上下的旨意,韩忠不过是执行者,可是他的确在暗中授意行刑者对苏阁老下狠手。他一直担心楚玄会记恨此事,若非他的孙女韩艳死活要嫁给楚玄为妾,楚玄又对他再三承诺,礼待有加,他根本不会这么早就选边站。 皇上终究会老,早年的勤于政务和这些年的纵情声色已掏空了皇上的身体,特别是皇上这一次一病这么久未有大太起色就更是让韩忠不安。他是一个贪恋权力之人,迟早是要挑选下一位主子。 只是,他原本的打算是看着皇上的这几位皇子最终决出胜负,再对那胜出之人示好投诚,这样便能省了他许多事。 可惜,偏偏是楚玄替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孙女,偏偏他的孙女轻易就对楚玄死心塌地。当年穷困潦倒之下,卖子换盘缠进京之事,一直是他多年心病。人年纪越大,追忆之事便会越多,从前没有的诸多心软与愧疚便会时不时地浮上心头。特别是当他以残缺之身坐享富贵荣华之时,难免就会思念起曾经舍弃的血脉。 故而,他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韩艳很是疼爱,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而韩艳又非常懂事孝顺,一张甜嘴哄得他心花怒放,最终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他选了楚玄。 “听说韩夫人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我还没恭喜韩总管。”墨紫幽忽然淡淡对韩忠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卡完了。。。总觉得渣男被我越写越恶心? 第141章 韩忠一怔,有几分诧异地看着墨紫幽, 韩艳是他孙女这件事还是个秘密。可墨紫幽不仅知晓此事, 还连韩艳有孕之事都一清二楚, 他越发地认定墨紫幽与楚玄之间的关系不简单。 “成王殿下真是对韩夫人宠爱有加啊, 那位红颐姑娘早早就进了成王府却是至今未有动静呢。”墨紫幽继续道, “倘若韩夫人一举得男, 这便会是成王殿下的长子,若是将来韩夫人成了正室,又或者成王殿下没有嫡子。那么此子继承大统便是名正言顺, 以韩总管你在后宫和前朝的势力,想来他仰仗于你必然是一生顺遂。” 韩忠心中一震,他总觉得墨紫幽这番话是在暗示他,只要韩艳得男,楚玄登基之后若有生变,以他本事将来靠着韩艳之子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未尝不可。 而此事,他的确想过。他虽帮着楚玄,但未必没有提防着楚玄, 他牢牢把控着自己手中的势力,就是防着有朝一日楚玄大业得成时找他秋后算账。真到那时,他便一不做二不休,暗中解决了楚玄,再扶韩艳之子上位。 “韩总管,成王殿下倘若当真记恨于你,便不会让韩夫人有孕。”墨紫幽点到为止道, “你能想到的,难道他想不到?他让韩夫人有孕,这岂非说明他相信韩总管你。韩总管可莫要负了他的这份信任。” 韩忠心中又是一震,的确,他能想到的,楚玄自然也想的到。他韩忠有多大的野心他相信楚玄很清楚,只要韩艳有子,他无论如何将来都会扶这个孩子上位。 他要让大魏未来之主身上流淌着自己的血脉。 他要做千古宦臣第一人。 可楚玄还是放任韩艳怀上孩子,而这个孩子很可能会成为楚玄的长子。楚玄这般为之,岂非是在默许他,又或者这个孩子也能算是楚玄给他的一个承诺。 一瞬间,韩忠面上神色轻松起来,他掩饰地笑道,“墨四小姐说笑了,我可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况且王爷迟早是要迎娶正妃的,也一定会有嫡子的。” 墨紫幽在心中轻笑,她知道韩忠方才那动摇的心意再次稳住了。这世上最难把握的便是人心,最容易被玩弄的也是人心。 有些人只可利诱不可情动,只要利益足够大,所有的野心家都喜欢冒险,韩忠就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他甘愿为自己的野心在楚玄身上冒一次险。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时候只要利益合拍,血海深仇都都抛诸脑后。 “我耽搁久了,该出宫了。”墨紫幽淡淡道,她对楚烈临走时所说的话有些在意,总觉得他那份大礼不会是什么好事。 “马车早就安排好了,墨四小姐慢走。”韩忠向着那名站在三十步远的宫女招手,又向墨紫幽道,“对了,我本是来找墨四小姐你的,皇上知你此次受了大委屈,是以决定重赏你以作补偿,一会儿给你的赏赐之物便会送到墨府。” “有劳韩总管了。”墨紫幽向着韩忠福身行礼,便由那宫女陪同着往皇宫正南门方向走去。 韩忠站在原地看着墨紫幽的背影,不得不说墨紫幽又一次让他吃惊。那天在司正司前,她对他说出她自救又能除掉全祖清的计划时,他就对这个女子感觉吃惊。他原以为她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空有姿色的普通弱女子罢了,却不想她竟有陈平之才,够阴狠,敢冒险。 而方才,她的言语虽然很隐晦,却是不动声色地替他分析了支持楚玄的利弊。这般计深虑远,奇谋善断的女子死在牢房里的确可惜,难怪楚玄舍不得。 墨紫幽出了皇宫正南门,一路走到下马碑界外韩忠替她安排的马车前时,忽然就想起先前在幽司铁狱里,姬渊对她说,她出了幽司铁狱恐怕他都还出不来,如今还真是如此。方才她都忘记问一问韩忠,姬渊何时才能被放出来。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就想要发笑,才刚露出笑容,面色却又凝重起来。韩忠已知姬渊是楚玄的人,他们二人一个是皇上身边的宦官,一个是皇上身边的弄臣,地位和作用都有些相似,韩忠难免会对姬渊有争胜之心。 突然,一阵迅疾的马蹄声打断了墨紫幽的思绪,她抬头看去,就远处见一人一骑白骑疾驰而来。那人骑着马一路直冲到宫门前的下马碑前,却是在看见墨紫幽时微微一楞,又立刻纵马到她跟前,下了马看着她道,“你还好吧?” 却是云王楚卓然。 “我很好。”墨紫幽先是微楞,又笑了起来,自薛颖与七皇子楚宣大婚之后,墨紫幽已有一年多未见过楚卓然。一来她甚少出门,二来后来又是叶太后国丧,楚卓然按例要为叶太后守孝二十七个月,自也不会出门。 只是几个月前,西北几个归附于大魏的小国突然作乱,朝廷用兵之际便夺情起复楚卓然,让他带兵前去平乱,算算已有四个多月,期间捷报频传,想来今日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得胜归来了。 墨紫幽仔细打量着楚卓然,就见他穿一身冰冷威武的战甲,往她身前这么一站,行伍人独有的沉重威压便直逼她而来。只是他面色有些憔悴,似乎非常疲惫。她顿时就道,“王爷凯旋归来,怎不好好梳洗一番,这副模样面君,未免有些失仪。” “我一回来,就听说你出事了。”楚卓然低头看着她,淡淡道,“我只是怕这一次又会来晚了。” 墨紫幽一怔,她与楚卓然也算是朋友,他得知她出事,赶来为她求情也是应该。只是他那句话,分明仍是将她与苏雪君重叠在一起,苏雪君出事时,他远在边关带兵与梁军交战,的确没来得及为苏雪君求情。 “不过,似乎仍是晚了。”楚卓然有几分无奈般地笑了一声,墨紫幽如今好好地站在这里,就说明她已脱险。他淡淡道,“你既无事,我便去拜见皇兄,呈报战果。” 语罢,他没再多言,只向着墨紫幽略一点头,便大步向着宫门行去。 墨紫幽看着他那如苍松一般挺拔的背影,终究只能在心里落下一声无声的叹息。 *** 墨府,墨越青的书房中,墨云飞正跪在的西次里中受罚,他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视地盯着墙上的一幅字画,冰冷的小脸上满是不服气。 他今日下了学之后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先去拜访了他的姨父大理寺少卿林大人询问林姨妈何时才能回金陵。在封夫人和墨紫幽同时出事时,他就去寻求过林大人的帮忙。只是林大人与墨越青虽是连襟,可哪有插手去管连襟内院之事的道理。故而林大人也只能派人给林姨妈送信,催促她从江北回来。 墨云飞也明白封老太爷失踪不是小事,是以林姨妈到底何时才能回金陵也难说,他也只能去林大人那里问一声而已。他回到墨府之后,得知墨越青也回来了,就到墨越青的书房来想打听一下墨紫幽在皇宫之中如何了,结果方一开口,墨越青就暴怒地让他罚跪,已跪了半个时辰了。 书房的正屋里,墨云天正同墨越青说着话,他边说边用眼角余光瞟着跪在西次间里的墨云飞。自去年墨云飞落水之后,墨越青就一直冷待于他,开始着重培养起墨云飞。他不知自己到底何处惹得墨越青如此,故而心里一直甚感不平,总以为是封夫人和墨云飞向墨越青进了谗言才害自己受了冷遇。如今见墨云飞受罚,他心中自是非常快意。 墨越青自然看见了墨云天的眼神,他瞥了跪在西次间里的墨云飞一眼,微微皱了皱眉。从前,他是看不上自己这个次子的,后来若非发生了他书房失窃之事,他也不会刻意冷待墨云天,试图转为培养墨云飞。但如今看来,果然还是墨云天更为适合一些。 当初得知墨紫幽帮成王楚玄顶罪时,他虽觉得诧异,但想着楚玄一表人才,墨紫幽几次受过楚玄恩情,如此为之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再三通过全祖清暗示墨紫幽攀咬楚玄,墨紫幽都不肯,这实在让他深感愤怒。楚玄对墨紫幽有再大的恩情,墨紫幽也是墨家人,她明知他支持的是秦王楚烈,如此为之岂不是要背叛家门。 他本就对墨紫幽满心愤怒,墨云飞偏要为了墨紫幽再三来纠缠他,他难免就将对墨紫幽的愤怒迁怒到墨云飞身上,又开始觉得墨云飞不顺眼。 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墨越青突然就想起宁国公世子萧镜之,同样是长子,萧镜之在墨云天这个年纪早已能够独挡一面,为宁国公府掌舵。这么一比较之下,墨越青顿时就觉得怎么他生的这两个儿子都比不上人家的儿子,但他想到宁国公次子萧朔之,心里又有些安慰,至少他的两个儿子比起萧朔之来不知要强上多少。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也许他的两个儿子成长的不如萧镜之那般快,是因为他有些事还未放手让他们去做,还未放心让他们接触墨家所隐藏起来的那些阴暗。 “云天,”墨越青忽然对墨云天道,“你平日里,多与秦王来往走动些,自有你的好处。” 墨云天先是一楞,接着大喜,墨越青这是对他消除了心结,再次重视他的意思?他顿时就恭敬地应道,“是。” “你退下吧。”墨越青向着墨云天摆摆手。 “孩儿明日再来请安。”墨云天向着墨越青行了礼,一脸喜色地退出墨越青的书房,走出一段,忽然听见前面有吵闹声。他走过去一看,却是书房附近的守卫正拦着于归院里的大丫环锦月,不让她接近书房。他顿时就皱眉向着锦月喝斥道,“在这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们平日在于归院里就是这样的规矩么!” “大少爷!”锦月一脸急色地向着墨云天行礼道,“奴婢刚刚去佛堂看望夫人,结果却发现夫人昏倒在地上,所以赶紧过来禀报二少爷。” “人昏倒了,就让祖母请大夫,找二少爷有何用。”墨云天冷冷道,“二少爷惹怒了老爷正在受罚,没空见你!” 锦月听墨云天如此说,心中一急张口便向着书房大喊,“二少爷——” “堵住她的嘴,别让她扰了我爹。”墨云天冷冷下令,拦着锦月的侍卫立刻不客气地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墨云天有几分恶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墨越青书房那紧闭的门窗,又道,“关起来,免得她再捣乱。” “是。”一名守卫立刻将不停挣扎的锦月拖着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生活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忙,所以到18号之前都粗长不了,请忍耐。。。。。 第142章 跪在书房里的墨云飞隐隐听见了锦月那一声喊,他有些疑惑地偏头往门外看, 就要站起来。墨越青却是冷冷一眼看过来, 喝斥道, “你连受罚都做不好么!” 墨云飞只好又乖乖地跪得端正, 他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早知道他就先去看过他娘再来书房见墨越青了。照现在这个状况, 也不知封夫人入睡之前,墨越青肯不肯恕他离去。 墨越青见他如此,便不再看他一眼, 一言不发地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几分公文看了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之久,墨云飞觉得自己的双腿跪到麻木几无知觉时,墨越青的一名长随敲门进来,走到墨越青身边耳语了几句。 只听见砰地一声响,却是墨越青沉着脸将手中的公文摔在桌案上,他冷笑起来,“好啊, 真是好啊,墨家竟养出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墨云飞正在心里嘀咕不知墨越青说的是谁,就听墨越青冷冷吩咐那名长随道,“去,让人现在就把柴房里那两个丫头勒死!” “爹!”墨云飞大吃一惊,他转过头来问墨越青道,“飞萤她们做错了什么?为何你要杀她们?” “盗窃府中之物, 自然该死。”墨越青冷冷回答。 墨云飞咬了咬牙,这分明就是欲加之罪,他沉声道,“爹,飞萤和侍剑可都没签过卖身契,她们虽以仆人之姿侍奉四姐姐,但可还是良身,是不能随意打杀的!” 墨越青哼了一声,并不理他,只是对那长随道,“还不快去!” 于他而言,弄死一两个良民,再掩人耳目也不是什么难事。 “是。”那长随领命出去了。 “爹,你难道忘了叶家四房之祸么!”墨云飞的声音有几分凌厉。 当初叶家就是因为叶四爷和叶四夫人弄死的人当中有几个非奴藉的良民,才会被金陵府追查着不放。否则,那枯井里的几具尸体若都是奴藉,叶家想找到借口来推脱也是不难,最多就是落个虐杀下人的名声罢了。 “你这是在教训为父?”墨越青皱起眉头看他,冷冷道。 “孩子儿不敢,但孩儿不能眼看着爹你犯错!”墨云飞回答。 “为父,岂是叶阁老那种傻子。”墨越青冷笑一声,道,“你到底是担心为父,还是担心你四姐姐那两个丫环!” 眼见墨越青不肯收回成命,墨云飞不再言语,却是强忍着腿上的麻劲,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向着屋门走去。 “你要是敢踏出这门一步,便是悖逆不孝。后果,你自己想想清楚。”墨越青坐在书案后面没有动,只是冷眼看着墨云飞道。 墨越青这是在用墨云飞的前程威胁他,倘若墨云飞今日不顺着他的意,那墨云飞往后无论是科举还是仕途,他都绝对不会给予墨云飞一分一毫的帮助。 在他看来,他收留了墨紫幽,将她接到金陵来享受这墨家富贵,墨紫幽不仅在关键时刻违背他这个墨家家主,居然还帮着他的政敌设下圈套毁了宁国公府在宫中的几年经营,更让秦王楚烈吃了大亏。别说是那两个丫环了,就是墨紫幽回到这府中,他都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 至于墨云飞—— 友爱手足是好事,但友爱错了对象,可就不是他能够容忍的。 而且他自然也忍不住要想,墨紫幽能够为了楚玄这般不顾惜生死,想来是极向着楚玄的。墨云飞年纪尚小,对朝堂之事知之尚浅,常与墨紫幽厮混在一起,谁知道有没有受到她的引导,生出别的心思来。 墨越青冷冷盯着墨云飞,墨云飞却是没有转头看他一眼,他的双腿依旧在发麻,是以他走得很艰难,但他仍是一步一步毫不停留地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没有犹豫地踏出了这间书房—— *** 柴房里,飞萤正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把侍剑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两手替侍剑揉按着头上的穴位。她和侍剑已被关进这柴房四天,无法给侍剑做药浴和施针的情况下,她只好每日都用特殊的手法帮侍剑推按全身几处大穴。虽然挺费力,不过幸好她天生力气就大。 突然,柴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六个手拿麻绳的粗使婆子走了进来,又再度将柴房的门关上。 “你们做什么?”飞萤的手停了下来,圆脸上满是警惕,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几个人不怀好意。 屋外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道,“动作麻利点,快点解决了!” 那六个粗使婆子立刻扑了上来,两个人一人一边抓住飞萤的两条胳膊,将飞萤从侍剑身边扯开。被她们这么一扯,原本靠在飞萤膝上的侍剑的头一下重重磕在地上。飞萤吃了一惊,她还来不及反应间,另一人拿着麻绳就要往她的脖子上勒。 飞萤一看这还了得,顿时就用两条胳膊反手扯住抓着她的那两个婆子一甩,一手一个直接甩出去。她又对着那拿着麻绳的婆子狠踹一脚,把人踹倒在地,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站了起来。 原先被关进这柴房里时,她是认为不能给墨紫幽惹事,故而才乖乖顺从,如今这些人居然想要她的命,她怎可能会老老实实就范。 另外三个婆子本来是要去勒死侍剑的,结果一看飞萤如此神勇,三个身材是她两倍宽的婆子都制不住她一个,顿时就先扑过来帮忙,反正地上那个没知觉,一会儿再处理也无妨。而先那三个婆子缓过劲来,也再度一同扑了上来。 这一下,六个婆子,有的抱手,有的抱腿,有的抱腰,还有两个联手扯着绳子在飞萤脖子上缠了一圈,正用力向两边拉。飞萤被勒得面色涨红,手上腿上的婆子甩出去一个又扑上来一个,根本分不出手来去解脖子上的绳子。不过片刻,飞萤就被勒得快要翻白眼了—— 就在这时,柴房里有一人冷冷地说了一句,“刚才,谁踩了我的脸——” *** 墨云飞心知守在柴房外的都是墨越青的人,必不会听他命令,要救飞萤和侍剑只能硬闯,所以特意让人叫来了于归院里的几个粗使婆子,一起赶去柴房。 结果,他心急火燎地带着人刚到柴房外,就听见柴房的门发出砰地一声重响,整扇门从里向外重重倒下,砸起一片尘土,呛得正守在门外的那名墨越青的长随直咳嗽。 只见一名女子冷着一张脸,右手提着一根粗木棍从柴房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正揉着脖子的飞萤。有眼尖的下人看见,柴房里那六个婆子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侍,侍剑——”墨云飞吃惊地看着当先走出来的女子,“你醒了?” 侍剑冷冷地看了墨云飞一眼并不说话,飞萤却是抱怨道,“她再不醒,我的脖子就要让人勒断了。” 飞萤边说边拉开衣领给墨云飞看她脖子上被勒出的那条触目惊心的红痕。方才,她差点被勒断气时,就见侍剑脸上顶着两个灰扑扑的鞋印站了起来,提着一根木棍一棒一个直接就将那六个婆子解决了。 “抓住她们!”那长随回过神来,立刻冷冷冲着屋外的其他下人下令道,“老爷有令,这两个丫头盗窃府中财物,立刻勒死!” 墨云飞愤怒地张口正要说话,却是有一人先一步冷冷道,“谁敢!” 柴房外的众人皆是一楞,墨云飞一脸惊喜转头,就见墨紫幽不知何时回了府,正由银衣陪着向着这里走过来,“四姐姐!你回来了!” 墨紫幽带着银衣缓缓走到近前,伸手摸了摸墨云飞的头,却是对那名长随道,“这两个丫环可没签过卖身契,都是良身,岂是伯父说杀就杀?就算她们真犯了盗窃之罪,也应送入官府论罪,岂有在这府里擅动私刑的道理。” “小姐!”飞萤和侍剑立刻走到墨紫幽身边,却见墨紫幽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整个人瘦脱了好几圈,飞萤顿时担忧道,“小姐,你没事吧?” 墨紫幽摆了摆手,示意她一会儿再说,就听那长随冷冷道,“四小姐,这是老爷的意思,道理什么的小人不懂,小人只知按老爷的命令行事。” “既然如此,我就只有让人报官了。”墨紫幽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转头对银衣道,“银衣,你立刻去金陵府衙门一趟,就说墨府有人随意打杀良民。” 银衣还未答话,却是有人在墨紫幽身后冷笑道,“一回来先不来拜见我和你祖母,却跑到这来耍威风,真是不敬尊长,忤逆不孝!果然是乡野长大的粗鄙之物!” 墨紫幽缓缓回头,看见墨越青正沉着脸向着这里走来。她在心中冷笑一声,想不到,墨越青得到消息倒挺快。 她早知今日一回府必定会被带去见墨越青,但她挂心飞萤和侍剑,所以她才未走正门,却是从角门回来。一回来,她就直奔东小院,得知飞萤和侍剑被关在柴房,就立刻赶了过来。 她原还在想,楚烈说在墨府里给她备了一份大礼不知是何物,原来他和墨越青竟龌龊到连两个丫环都不肯放过,竟想杀了飞萤和侍剑来报复她。 “唉呀,我怎么忘记了,伯父可是身兼刑部尚书一职。”墨紫幽微微嘲讽地扬起嘴角,直视着走到面前的墨越青道,“刑部专司天下刑狱,那就请教伯父,朝廷二品大员在自己府中对良民擅动私刑,该如何论罪?” 墨越青目光一冷,张口就要诬蔑飞萤和侍剑盗窃财物,墨紫幽却是抢先一步道,“哦,我又忘记了,方才这下人说她们二人盗窃财物。还请伯父说一说,她们盗了何物?何时盗的?赃物在哪?人证在哪?还有——” 她伸手一指刚刚才苏醒的侍剑,冷冷地逼视墨越青,道,“飞萤也就罢了,我这个丫环可是昏迷不醒了一年多,试问一个昏迷不醒之人,如何能偷盗财物!” 墨越青顿时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方才只想着两个不起眼的丫环而已,随意安个罪名弄死便罢,根本忘记了这一点,他哪会去一直惦记墨紫幽的丫环是何状况。 “我身边的丫环就连昏迷不醒之时都能做出这等丧德之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姑息,自是要将她们送官法办。”墨紫幽微掀着眼帘冷冷看着墨越青,道,“还请伯父说说清楚,她到底是如何一边昏迷一边行窃的,免得我向金陵府尹交待不清!” 墨越青有几分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墨紫幽,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这个便宜侄女。从前,他根本就没有去留心过,在意过墨紫幽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于根本没有正眼看过墨紫幽这个人。于他而言,她不过就是一个从乡下接回来的,能派上点用场的棋子罢了。在墨紫幽声名狼藉,再无用处之后,他更是完全忽略了自己弟弟这个遗孤。 先前长随来为楚烈传话,将宫中发生之事一一告知于他,他虽吃惊墨紫幽的大胆,却也只觉得那一场杀掉全祖清,设计楚烈的计谋不过是他人授意,墨紫幽只是一介执行者而已。一个轻易就可为了男人不顾惜生死的女子,在他看来实在是傻气得可以,他依旧未将她放在眼中。 可是现在,他看着站在他面前这个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女子,忽然就觉得他从前怕是一直小看了自己这个侄女。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墨云飞身边的大丫环迎儿急匆匆地跑过来,连行礼都忘记了,边喘气边对墨云飞道,“二少你,你怎么还在这里!今日我同锦月姐去看夫人,发现夫人昏倒了,锦月姐说她去找你——” 迎儿话还未说完,墨云飞已是脸色一变,向着佛堂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回家搞事情。。。。。。。。 第143章 (稍修改) 迎儿见墨云飞往佛堂方向跑,也要跟着去, 却是被墨越青喝住, “跑什么!夫人怎么了?” “奴婢早上去看夫人的时候, 就见夫人脸色不大好, 说是不知吃坏了什么, 一晚上腹泻了十几次。她还说不碍事, 让我们别告诉二少爷。结果,结果……”迎儿边说边抽噎了起来,“结果午后奴婢和锦月姐去看夫人时, 就发现她昏倒在佛堂。锦月姐立刻就去老爷书房找二少爷了,奴婢就去福寿院求见老夫人,却被拦在福寿院外不让进——” 墨紫幽边听边皱眉,在过来柴房的路上,银衣已将府里这几日发生之事告知她。她没想到她不过几日不在府中,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她举步就往佛堂方向走,才走两步,墨越青却是怒喝道, “站住!你还把不把我这个伯父放在眼里了!” “伯母都出事了,难道伯父还要就那子虚乌有的盗窃之事同我在这里纠缠么?”墨紫幽停住脚,冷冷看着墨越青道。 “你伯母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墨越青的脸色阴沉得如同九月寒霜般冰冷,他下令道,“四小姐不敬尊长,将她和这两个丫环一起关进柴房, 待后处置!” 他才是墨家之主,在这个家里,他不容许任何人动摇他的权威,他让谁生,谁就生,他让谁死,谁就得死。墨家的任何人都该事事以他为先,只有他能主导一切。 所以,他对自己不仅没有设法求助墨紫幽,反而通过全祖清暗示墨紫幽攀咬楚玄,又配合楚烈用飞萤和侍剑来威胁墨紫幽就范的所做所为毫不愧疚。在他看来,让他大费周折却不肯配合的墨紫幽才是错的那一个,而且是大错特错。 墨家生她养她,她不顾家族利益,胳膊肘向外拐站在了家族的对立面,不仅是错,而且该死。倘若墨紫幽回府之后,乖乖低头认错,哭着跪求他原谅,也许他还会手软。可她不仅不低头,反而这般与他针锋相对,逞一时口舌之能,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墨紫幽迎着墨越青那冷霜一般的目光,却是缓缓笑了,“对了,皇上怜我此次蒙受不白之冤,是以给了我极丰厚的赏赐。一会儿传旨的官员来了,还要麻烦伯父将他们请到柴房来,我才好接旨。” 墨越青脸色一变,还未答话,墨紫幽又冷笑道,“你也别想用什么我身体不适为由来搪塞。我出宫之前,皇上可是让御医署的御医为我诊过脉,我现在好得很,接个旨,受个赏,绝对没问题!” 墨越青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才能强压下胸口升腾起的怒意。墨紫幽这是在威胁他! 派来传旨的必然是韩忠的人,韩忠是楚玄的,此次墨紫幽帮了楚玄这么大的忙,倘若那传旨官没见着墨紫幽,或者墨紫幽在他面前乱说话,韩忠必会将这一切添油加醋地传入皇上耳中。毕竟墨紫幽刚刚在皇宫里受了一场无妄之灾,皇上正对她心怀愧疚,要是知道她一回到墨府就被□□受委屈,必然又是一场是非。 “伯父方才是不是在想,在墨家里,你要谁生,谁就能生,你要谁死,谁就得死?你是不是在想,只要我回到墨家,一切都只能任你摆布,你必然要让我为我在宫中的所做所为后悔?”墨紫幽微侧着脸看墨越青,苍白的唇角绽起一抹讥诮,“是谁给你的这种错觉?” 墨越青难以置信地瞪着墨紫幽,他没想到墨紫幽居然敢这般同他说话。还未等他发怒,墨紫幽已冷着脸带着飞萤,迎儿几个毫不客气地往佛堂方向走了,其他下人干站在一旁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能手足无措地看她们走远。 直到墨紫幽和几个丫环的身影全看不见之后,墨越青的那名长随才上前来问墨越青道,“老爷,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墨越青冷眼看了一眼柴房里昏倒的那几个粗使婆子,一语不发地甩袖也向着佛堂方向走去。他在心里冷笑着想,就算今天他动不了墨紫幽,他就不信皇上还会天天派人来慰问她。终究,她还是要任他摆布! *** 去佛堂的路上,银衣跟在墨紫幽身边,心惊胆战地问,“小姐,你怎么这样同老爷说话?” “是啊,小姐,”飞萤也瞪大眼睛道,“老爷方才的眼神简直要吃人,你这是要同这里闹翻?” “墨府我们是待不下去了,也不必再给他们留颜面。”墨紫幽神色淡淡道,她与墨越青已算是撕破脸,在回府之前,她就已做好要离开墨家的决定。她又问银衣,“银衣,你和荷碧,莲红的身契,我早就从伯母那里讨来了。如今我要走,你们要跟着我,还是要留下来,由你们自己做决定。” “奴婢跟着小姐。”银衣咬咬牙道,虽说墨府富贵,跟着墨紫幽却不知前程如何。但是墨紫幽待她一向极好,且单看墨越青处置飞萤和侍剑的方式就令她胆寒,她侍候过墨紫幽,谁知道留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很好。”墨紫幽点了点头。 说话间,她们已到了佛堂的院门外,就看见院子里守着几名福寿院的下人。那些下人见墨紫幽带着几个丫环走进院子,都露出惊奇之色,竟连行礼都忘了,毕竟墨紫幽已无罪获释的消息,府里还无人知晓。墨紫幽没理她们,带着人直接进了佛堂。 佛堂里,封夫人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墨云飞正跪在床前,整个佛堂里没有一个下人侍候。墨紫幽刚走进去,就闻到到了浓浓的佛香间夹杂着的那一丝泠泠的梅香。她看向封夫人床头摆着的两张小几,那两张小几上,一张摆着一支青花瓷山水纹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开得正艳的梅花,另一张摆着墨云飞为她寻来的那盆绿萼。 “大夫怎么还不来!”墨云飞回头向院子里的下人大吼,正好看见墨紫幽带着飞萤进来。他双眼一亮,一下从地上弹起来,冲过来扯着飞萤的手,将她扯到封夫人床边,急急道,“飞萤,你快看看我娘。” 飞萤立刻将封夫人的右手拉出被子,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她腕上切脉。墨云飞在一旁焦急地催促,“怎么样?我娘怎么样了?” 飞萤不答,切了一会儿脉,脸色却是凝重起来,她用手指掰开封夫人的双眼看了看,又掰开封夫人的口观察了舌苔,脸色越发难看。她道,“夫人,是中毒了。” “什么!”墨云飞脸色一变,又拉着飞萤急急道,“你快帮我娘解毒啊!” “太晚了。”飞萤摇头,“夫人的五脏六腑都已经衰竭,回天乏术。” “不可能!”墨云飞的脸上血色尽褪,他猛地攥紧飞萤的手,咬牙道,“你骗我!” “云飞。”墨紫幽喝止他。 墨云飞转头看了墨紫幽一眼,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迷茫之色,“四姐姐,我娘她——” “你细说清楚,伯母中的是什么毒?”墨紫幽问飞萤道。 “奴婢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毒,从前只在清霜师太给奴婢的那本医书上看到过。”飞萤一脸凝重,道,“这种毒名为‘魇魅’,意思就是中毒之人会像中了魇魅之术一般身体日渐虚弱而死。这是一种慢性□□,每天用上一点就会让人的五脏六腑渐渐衰竭,症状和脉象看起来都与身体虚弱极为相似,一个月之后,中毒者就会不治而亡。但寻常大夫怕是直到中毒者死了都未必能诊断出异常来。若非是夫人突然出现这么严重的中毒之症,就连奴婢怕也是诊断不出来的。” “是祖母,一定是祖母。”墨云飞一脸恨色,他让人每日悄悄检查封夫人的衣食都未发现任何异常,而且他为封夫人私下请大夫时,墨老夫人没有阻拦,大夫也未诊断出异常来,他还觉得是他小人之心,却不想原来墨老夫人早备好了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又抬眼问飞萤,“可这毒致人于死地既然要一个月,我娘怎么会——” “夫人似乎误服了药性极强的利泻之物,严重腹泻会让她变得极度虚弱,再加上她本就在病中,是以毒性才会突然发作得这么快……”飞萤边说边抽噎起来。 墨紫幽看着掉着眼泪的飞萤,飞萤一向坚强,很少哭泣,只在月华庵,飞萤和清霜师太没治好一位重病的老尼时,和在白石河灾区,飞萤救不了那些受了重伤的灾民时,墨紫幽见她流过泪。她如今流泪,就代表着她真的救不了封夫人。如果飞萤也救不了,寻常大夫更是不可能,唯有请宫中御医一试。 但是—— 就在这时,墨越青走进佛堂里,皱着眉头问道,“夫人到底怎么回事?” “爹,娘中了毒,快不行了,你快去请御医来!”看见墨越青,墨云飞的眼中再度燃起了希望。他上前催促刚进佛堂的墨越青往外走,“快,爹,再晚来不及了!” 墨越青虽不明所已,但看见封夫人那昏迷不醒的模样也觉得不好,转身大步正要出院子吩咐人去请位御医来。 “你跟我来,我有话同你说。”刘妈妈却是扶着墨老夫人突然拦在院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细小。。。。。。 第144章 墨越青一怔,他听见墨云飞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爹!” 他回过头, 看见站在佛堂门内的墨云飞脸上的担忧之色, 那担忧不单单是为了封夫人的安危, 还有一种隐隐的恐惧, 一种害怕失望的恐惧—— 他已从骤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他回想起墨云飞方才所言——封夫人是中毒,而且命在旦夕。 他又回转头看向墨老夫人那张冰冷严肃的脸,压低声音, 咬牙切齿地肯定道,“母亲,是你。” “你跟我来,我有话同你说。”墨老夫人不答,只是重复道。 “爹!” 身后,墨云飞又唤了墨越青一声,这一声唤中的恐惧更甚,充满了即将失望的预感—— 果然, 墨越青没有回头,墨老夫人正用她那双生满横纹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家丑,不可外扬。” 墨越青狠狠皱眉直瞪着墨老夫人,墨老夫人不避不让地回视着他,眼中满是有恃无恐的笃定。他长长叹了口气, 终究是举步跟着墨老夫人走了。 刘妈妈却是留在了院门口,她吩咐院子里的下人道,“把院门关上,不能让任何人从这里出去!” 墨云飞站在佛堂里,看着院子里的下人将那两扇院门缓缓关上,院门关紧的瞬间发出一声吱嘎闷响,他那双墨玉一般眼睛在这一瞬间结出一层寒意透骨的冰。 “家丑,不可外扬。”墨紫幽走到他身边,伸手扶在他的肩膀上,缓缓道,“你爹是不会帮你的。” 御医一来,封夫人中毒之事很容易便会传出去。若是封夫人死了,封家人必然是要墨老夫人偿命,此事就会成为墨家的天大丑闻。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身为内阁首辅的墨越青有这样一个毒害媳妇的母亲自是要饱受非议,甚至被迫辞官。纵然不辞官,若是墨老夫人真为封夫人偿命,墨越青也必须为母守孝丁忧三年。三年之后,朝廷早已换了改天换地,哪里还有他墨越青的立足之地。 所以,墨越青是一定会不让墨老夫人有事,这也是墨老夫人这般有恃无恐的原因。 “那我娘怎么办?”墨云飞的声音冰冷到麻木。其实他知道,飞萤的医术已是极高明,就算真请来御医也未必能救封夫人,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可这丝希望坎却被人这般狠心地熄灭。 “侍剑,你身体如何了?”墨紫幽问侍剑道,“能不能闯出府去?” “能!”侍剑回答道,她昏迷了许久,却不想刚刚醒来就接遇上两桩大事。 “好,你现在去一趟大理寺少卿林大人的家中,把这里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他,再让他派人给成王传个话,就说我请成王帮忙请一位医术高明的御医到墨府来。”墨紫幽迅速吩咐道。 “是。”侍剑领命后,立刻冲出了佛堂,院子里的下人拥上来想拦她,她虽昏迷刚醒,身体不如从前灵活,但应对几个下人还是绰绰有余,不过一个翻身,就将人甩开跃出院墙去了。 “银衣,迎儿,把佛堂的门窗全关上!别让任何人进来!”墨紫幽又冷冷下令道,“飞萤,你立刻把佛堂里的东西全都检查一遍。我要知道伯母到底是如何中的毒,又是如何误服了利泻之物。” “是。”银衣和迎儿立刻去将佛堂的所有门窗关好,然后守在门口,不让人进来。飞萤则去检查佛堂里的所有东西,从封夫人用了一半的早膳,到佛堂里点着的线香,一处不漏地全都查验一遍。 最后,飞萤皱着眉头拿着墨云飞昨天刚送来的那坛枇杷蜜向墨紫幽禀报道,“小姐,奴婢未查出毒物被下在何处,却发现这坛子蜂蜜被人下了药性极重的泻药。” 墨紫幽的眉心蹙皱出深深的刻痕,她原就奇怪墨老夫人既然选了这样一种神不知,鬼不觉,极容易瞒天过海的□□来对付封夫人,又何必要再给封夫人下泻药。如今看来,对封夫人下手的是两个人。下毒的是墨老夫人,这枇杷蜜里的泻药—— “是二姐姐,她碰过这坛蜂蜜——”墨云飞看着自己昨天刚刚送来佛堂的那坛枇杷蜜,脸色更加苍白,他回想起那天墨紫冉最后所言,她说,人太得意了是会遭报应的。他有些语无伦次地道,“我以为她就是刁蛮任性,好面子了点,但心思绝不到恶毒的地步。我以为我向她磕了头,她的气消了也就没事了……” 其实,他所想的并没有错,墨紫冉那天偷偷在这坛蜂蜜里下了泻药,并没想害死封夫人,只是想整封夫人,小小报复墨云飞一下而已。却不想,封夫人本就中了墨老夫人下的毒,因为严重腹泻而诱得体内毒素急剧发作,才有了这样的结果。 “是我的错,我居然没有检查这蜂蜜,是我害了我娘……”墨云飞跌跌撞撞地走到封夫人床边跪下,不停地喃喃道,“是我的错,都是我,为何我这般天真……为何我会觉得她不会害我娘……” 墨紫幽没有安慰墨云飞,却是盯着那坛枇杷蜜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封夫人悠悠转醒,迷迷蒙蒙地叫了一声,“云飞……” “娘!”墨云飞的眼中露出一瞬的喜色,却又更加悲痛地哭喊了一声,“娘——” “怎么了?”封夫人偏头问哭肿了眼的墨云飞,“你为何哭得如此?” 墨云飞伏在她床边哽咽得不能言语。 “伯母。”墨紫幽叹了口气,走到床边。 “紫幽,你没事了……”看见墨紫幽,封夫人那张虚弱得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伯母,你中了毒,又因有人给你下了泻药诱得你身体里的毒骤然发作。”墨紫幽摇摇头道,“现在,恐怕回天乏术——” 封夫人一怔,却未太过惊讶,她自己的身体自然最为清楚。在她昨夜开始腹泻时,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越来越虚弱,仿佛一夜老去。现在她虽醒来,可却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似已支离破碎,直有一种油尽灯枯之感。 “应该是祖母给你下的毒,二姐姐给你下的泻药。但我们没有在佛堂里查出□□来,只在——”墨紫幽看了墨云飞一眼,接着解释道,“在一坛枇杷蜜里查出泻药。你知道自己是如何中毒的么?” 墨云飞双肩一抖,愧疚得不敢抬头,向着封夫人哽咽道,“娘,是我害了你!我以为二姐姐再如何生我的气,也不会害你,是我没检查那蜂蜜——” 将死的伤悲刹那间浮上封夫人的心头,但她却是淡淡笑着伸手摸了摸墨云飞的头安慰他道,“是娘命中注定应有此劫,不怨你。” “娘……”墨云飞更是泣不成声。 “我心知老太太恨我,所以在这佛堂里,我一向都极小心。除了云飞他们送来的东西我没有查过,其它每一样入口之物,我都会检查的。那日云飞为我悄悄请了大夫,我还请那大夫看过这佛堂里的香烛有无异常,那大夫都说没问题。”封夫人向着墨紫幽缓缓摇头道,“所以,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中的毒。” “那么,伯母——”墨紫幽微微垂眼,叹了一口气,又抬眼看着封夫人道,“事已至此,如今,我有两条路让你选。一条,我会将你被毒害之事闹得惊天动地,尽人皆知,无论如何也要给你讨一个公道——” “还用选么!这是当然的,无论如何我也要为我娘讨一个公道!”墨云飞眼中含着泪,转头向着墨紫幽哭喊道。 墨紫幽有几分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那第二条呢?”封夫人问,她知道墨紫幽不会无的放矢,既然她说有两条路,那么另一条必然会是一个极重要的选择。 “第二条,”墨紫幽缓缓道,“我们由着墨家将这件事压下来,以此同伯父和祖母谈条件,让大房和二房分家,把云飞过继到我父亲名下——” *** 离佛堂不远的偏僻处,墨越青咬牙怒声质问墨老夫人道,“母亲,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府里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安哥儿中毒一事还未查清,如今又出了封夫人中毒之事。墨越青回想了一下这两年来墨府里接连闹出的那几桩事情,件件都有墨老夫人的手笔。 墨越青实不懂墨老夫人为何就要闹得阖府不得安宁,现在就连毒害封氏之事,墨老夫人都做出来了。她难道不知,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会对墨家,会对他这个当朝首辅的声誉造成多大的影响? “蒋家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就是因为他们封家!我如何能看着她活在我眼皮子底下逍遥,还天天骑在我头上!”墨老夫人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因刻薄和怨毒而扭曲,她恨恨道,“她本就该死!” 她又向着墨越青冷笑,“况且,封老太爷最近不是出事了么。人这么久没找到,多半是没了。封家缺了封老太爷这个掌舵之人,几房争产必然会让封家四分五裂,只怕也是大不如前了,对我们墨家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那你也不能这么做!”若非墨老夫人是他的母亲,墨越青真想一个耳光打醒她,“且不说封家如何,云天刚入官场,封氏一去,他就要丁忧三年!而且他今年十九,紫冉十七,紫薇十六,他们三人全都还未说亲!三年孝期一过,云天且不说,紫冉和紫薇只怕要被人笑成墨家老女!” 墨越青和宁国公早就打算好了要将墨紫冉嫁给秦王楚烈为妃,墨紫冉身具墨家和宁国公府两家血统,是最合适的联姻人选。楚烈今年已二十有五,元配也已死了三年,早就该续弦。倘若墨紫冉当真守孝三年,只怕就算是楚烈愿意等她三年,皇上也未必会同意,毕竟楚烈至今未有子嗣。 而且墨云天刚刚入仕一年半而已,就因继母过世而丁忧三年,就算三年之后有墨越青的扶持他在朝堂上依旧是得天独厚,但这三年时间本可让他积累更多的官场经验和政绩,待到三年之后,再凭着墨越青的支持他便可独当一面。 结果,这好好的计划,就这么让墨老夫人的一时意气给毁了! “所以啊,”墨老夫人冷冷笑起来,“你在封文鸳死之前,休掉她不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肚子痛,所以早上才更。。。。唉,女人真是辛苦。。。。。。。。。 18号之前都粗长不了。。。。。太忙了。。。。。。。。 第145章 墨越青吃惊地瞪着墨老夫人,墨老夫人唇边那两道八字纹因笑容扩大而越陷越深, 她缓缓道, “云天, 紫冉, 紫薇都非她所生, 不必为父之出妻守孝, 也就是云飞为她守个一年罢了。况且,不是有个很好的休妻借口么?她毒害安哥儿,人证, 物证俱在,如此恶妇如何配入我墨家祖坟,自当休弃。” “是你对安哥儿下的手对不对?”墨越青盯着墨老夫人唇边那抹老谋深算的微笑,冷声道。 “害安哥儿的不是我,是她!”墨老夫人那双恶毒的眼中再次浮现出恨意与愤怒,“你到底是被她迷惑到了何种程度,那般证据确凿之事,你却还相信她!” 墨越青看着墨老夫人的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 他先前虽决定将封夫人禁足在佛堂却也只因封夫人无法自证清白,他身为一家之主,在诸多证据指向封夫人的情况下,就算他心中存疑也必须做出处置。 原本他就怀疑是不是墨老夫人再度利用安哥儿找封夫人的麻烦,如今听了墨老夫人方才所言,他就认定墨老夫人是算计好的。先给封夫人安一个谋害庶子之罪,再给她下毒, 然后他便有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休了她。 “母亲果真是计深虑远。”墨越青冷冷道,“你给夫人下毒,就是算好了我为了自身前程一定会替你隐瞒此事,我不愿让云天他们守孝便只能趁现在休了她!” 墨老夫人不答,她眼角那丛生的横纹却因笑意而加深。 原本她是准备无声无息地除掉封夫人,待到众人都以为封夫人是重病虚弱将死时,再逼着墨越青休妻,这样封家就无法找他们的麻烦。所以她才用了“魇魅”这种可以瞒天过海的慢性□□,却不知封夫人为何会突然加速毒性发暴露了她中毒之事,差一点就让她慌了手脚。 不过,她相信墨越青是一定会替她隐瞒下毒之事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于墨越青而言,他的前程远比封夫人重要的多。 “母亲真以为我那个小姨子和连襟很好打发?”看着墨老夫人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墨越青越发觉得心寒,墨老夫人行事之时真是半点都未考虑过他的难处。他冷笑道,“夫人中毒一事一旦被我那连襟查出,我想压都压不住!” “可她那个厉害的妹妹如今不在金陵,你那个连襟再厉害也不可能插手你内院之事。封家如今乱成一团自顾不暇,等他们派了人来也不知要到何时。”墨老夫人笑,她选在这个时候对封夫人下手不是没有全盘考量过的,“她中毒之事,我们只要随便找个下人来顶罪便罢,就说是因曾受过她的苛待故而蓄意报复。等到封家人真的找来了,我们早就把一切证据抹得干干净净,谁也查不出来。” 墨越青狠狠地眯起了眼,就听墨老夫人又道,“最重要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你要封住云飞的嘴,别让事情传出去。最好能让他帮我们哄住封家人——” “那可是他的母亲!”墨越青冷笑。 “你可是他父亲。”墨老夫人也冷笑,“他如今不过十二岁,未来一切皆系于你手,他敢不听你的话么?再则,他是墨家的二少爷,墨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出事,于他又有何好处——” 就在这时,刘妈妈急匆匆找了过来,向着墨越青和墨老夫人禀报道,“老爷,老太太,方才四小姐身边那个叫侍剑的丫环仗着会武功闯出府去了。四姐姐又让人将佛堂的门窗全都关死,怎么叫也不开,不知在里面做什么!” 墨越青和墨老夫人的脸色都是一变,侍剑闯出府去不用想也知道多半是去找封夫人的妹夫林大人。他们二人对视一眼,一齐举步向着佛堂走去。 墨越青面色更冷,若是林大人现在被找来了,那此事可就没墨老夫人说的那么容易解决了。他越走越快,一瞬间就将墨老夫人甩在了身后。 墨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面上微露愕然,换作是从前墨越青是不会在她面前有此不尊父母之举。她的眼中阴翳浅现,在墨越青心中她的地位早是大不如前,所以封夫人更是该死。 *** 佛堂里。 “四姐姐,你说什么?”墨云飞难以置信地看着墨紫幽,方才墨紫幽居然说要拿封夫人中毒将死之事同墨越青和墨老夫人谈条件,让他给二房承嗣。 “若我们一意要将此事闹大,你父亲就算不丢官职,逼死了祖母,他也必须丁忧。所以他一定会竭尽全力瞒住此事,而你若要与他对着干,日后留在墨家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倘若我们失败了,祖母还在,她担心你找她报仇一定会向你下毒手。”墨紫幽清冷的目光落在墨云飞那张依旧天真的脸上,叹气道,“只有你成了我的弟弟,成了二房的人,我才可以名正言顺的保护你。” 墨云飞怔怔看着墨紫幽,午后的阳光穿过佛堂的花格窗斑斑驳驳地打在她绝美的脸上,她那双长空皎月一般清冷的双眼中是一种理智到冷酷的冷静。 “不,我要为我娘讨一个公道,”墨云飞固执地摇头,“我不会为了保全自身而让我娘死得不明不白!” 墨紫幽冷冷侧头,垂眸看向躺在床的封夫人,问,“伯母,你怎么选?” “不用选——”墨云飞气愤地喊。 墨紫幽并不理会他的愤怒,只是静静看着封夫人。 封夫人也静静地看着墨紫幽,床头小几上的红梅与绿萼开得正艳,那是云飞怕她因禁足而烦闷为她送来的。夹杂在佛香间的那缕泠泠的梅香是她在这冰冷的佛堂里唯一的安慰。 佛堂外,传来墨越青的喊声,“开门!你们在做什么!” “我选第二条。”封夫人如墨紫幽预料之中地回答。 果然,最怜慈母心。 “娘!我不要——”墨云飞跪在封夫人床边固执地摇头,封夫人至死都还在为他考虑一切。而他却因自己的疏忽大意害了封夫人。 倘若封夫人没有吃下那被下了泻药的蜂蜜,她就不会提前毒发,也许飞萤之后会查出她中毒之事,然后在她毒发之前为她解毒,她便不会死。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成长,他以为他看透了这府中的芸芸众生,他以为他轻易可以把握简单如墨紫冉的心思。结果却是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他低估了墨老夫人的手段和墨紫冉的恶毒。 所以,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宁愿为了封夫人而与墨老夫人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愿苟且偷安。 封夫人也没有理会墨云飞的反对,她伸出无力的左手拉起墨云飞的右手交到墨紫幽手中,用虚弱的声音道,“紫幽,我把他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我会的,我一定会。”墨紫幽伸出左手接过墨云飞的右手,墨云飞的手抖了一下,又被墨紫幽紧紧握住。 她们没有人过问墨云飞的选择,这不是该由他来做的选择,虽然这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伯母,纵然这一次,我不能为你讨一个公道。纵然此次你中毒的真相会被掩埋。”墨紫幽郑重向封夫人承诺道,“但我保证,他朝我必定会让他们所有人都为此付出代价。” 墨云飞跪在封夫人床前,把头埋得极深,他在愧疚,愧疚自己的无能为力。 “开门!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佛堂的门被墨越青拍得砰砰直响,门扇上的灰尘扑漱漱地落下,呛得顶在门后的银衣和迎儿直咳嗽。就连设在堂中的佛龛都跟着墨越青拍门的节奏震颤起来,佛龛前燃着的线香的香灰落满了供桌。 “伯母,还有一事。”墨紫幽转头冷冷看了一眼被拍得震天响的门,又对封夫人道,“你要不要与伯父和离?” 封夫人一怔,墨紫幽又继续道,“倘若你身亡,大哥哥,二姐姐和三姐姐便要为你守孝三年。大哥哥刚刚入仕便要丁忧,二姐姐年已十七,三姐姐十六,三年后便是双十年华,难免耽误亲事。若我所料不错,只怕祖母会劝伯父以你毒害安哥儿为由,在你死前休妻,免了他们守孝的麻烦。” 墨云飞浑身一僵,他抬头吃惊地看墨紫幽,问,“父亲当真会如此绝情?” 中毒身亡却得不到公道,死前还要因他们诬陷的罪名被休弃,这是何等可怕的人生之末。 “你觉得呢?”墨紫幽淡淡反问他。 墨云飞转头看了一眼被拍得颤动不已的门,回想起方才墨越青是如何绝情地跟着墨老夫人离开,院子那两扇朱漆木门又是如何在他面前无情地关上。他闭了闭眼,一瞬间对这个家完全地心灰意冷。 “四姐姐,你当初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我终于可以回答你了。”墨云飞用木然的声音道,“我选你。” 墨紫幽一怔,不久之前,她问过他,倘若有朝一日墨越青与她之间只有一个能活着,他选谁? 墨紫幽叹息着微微垂眸,又再度抬起眼帘看封夫人,道,“伯母,你选吧,和离与否,我都有法子逼伯父就范。” “让云天,紫冉,紫薇这三人为我守孝三年,害得他们丁忧的丁忧,不能说亲的不能说亲也挺有趣的。”封夫人苍白的唇角微露讽笑,语气里尽是心灰意冷,“但我实在是不想入墨家的祖坟,享墨家的香火,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至极。就当是我放他们一马,我宁可被葬入封家的姑女坟,孤孤冷冷也就罢了。” 她命在旦夕,墨越青不惦记着为她请御医,反而担心她的死会连累他那几个子女,惦记着休妻? 果然人是不该贪心的,当年封老太爷将她嫁入墨家时,还以为攀上了高枝,从此封氏一族在官场上便有了强大的倚仗。哪知好处半点没捞着,还被墨家和蒋家吸血食髓了这么多年。而她在墨家受了十几年的欺压,最后还要落得被毒害休弃的下场。 她当年不该嫁入墨家。这大约是封老太爷此生走的最臭的一步棋。 “好。”墨紫幽点点头,忽然转眼问飞萤道,“飞萤,我听说伯父的元配萧夫人当年生完二姐姐之后也是身体日渐虚弱,在一个月左右就因产后虚弱病亡了。可她生二姐姐时并未难产,平时身体也一向康健。此事,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飞萤被墨紫幽问得莫名其妙,又一下子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小姐是说她也是中毒?” “就算不是,我们也要咬死了说她是。”墨紫幽听见墨老夫人在佛堂外高声怒骂让她们开门的声音,她的唇角缓缓扬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反正如今已是死无对证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折腾完,就放男主出来安慰女主,嘿嘿嘿嘿。。。。。。。 第146章 佛堂内的几个丫环都是一楞,封夫人被墨紫幽这么一提醒, 越想越觉得萧夫人之死极为蹊跷。当年萧夫人将墨老夫人压得那般惨, 以墨老夫人的霸道性子自是怀恨在心, 如今墨老夫人可对她下手, 当年自也能对萧夫人下手。且, 就如墨紫幽所言, 萧夫人生墨紫冉时又非难产,平日里身体一向康健,如何会因产后虚弱而死。 此事倘若是真, 那墨老夫人当真可怕,萧夫人,段氏,还有她,三个儿媳妇全都是死于墨老夫人这个婆母之手。 嫁进墨家莫不是她命中带劫? 封夫人微微苦笑着想,又蹙眉问墨紫幽,“你想用这个威胁老太太?” “老宁国公夫人只有萧夫人一个女儿,一向爱如珠宝, 才会连带着对二姐姐都这般疼爱。她如今虽已卧病在床一年多,但她若是知此事,怕是无论如何都会向老太太讨一个公道。”墨紫幽回答道。 “可你伯父在朝堂上一向与宁国公府同进同退,身为封疆大吏的宁国公正需要身居内阁的你伯父为他在朝中照应,宁国公府又怎会让老太太为萧夫人偿命连累你伯父丁忧呢?”封夫人叹息着问。 “这世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有很多。伯父是个极端自私之人,为了讨好宁国公府, 有些事他未必做不出来。就算他不肯,想来宁国公府也有的是法子逼他就范。”墨紫幽的目光又落在飞萤手中那坛枇杷蜜上,冷冷道,“若是伯父和祖母识相点,答应了我们提出的条件,也就不必这般费事。如若他们不肯,那就只好闹上一闹了。” “飞萤,伯母还能撑多久?”墨紫幽又问飞萤道。 “夫人是因中毒导致五脏六腑衰竭,可先用老参吊命,奴婢再给夫人施针也许可多拖延些时间。”飞萤回答。 “好,一会儿开了门,你就去我库房里拿颗千年老参来。”墨紫幽点点头,她转头向着顶在门后的银衣和迎儿下令道,“开门吧。” 银衣和迎儿听命打开佛堂的门,墨越青立刻走了进来。墨老夫人刚由刘妈妈扶着跟了进来,就见飞萤一阵风似地冲出了佛堂,她立刻冲院子里的下人喊道,“拦住她!” 院子里的下人顿时一拥面上,拦住了飞萤的去路。 “干什么去!”墨老夫人怒问道。 “伯母中了毒,我让她去给伯母取药,祖母也要拦么?”墨紫幽淡淡道。 墨老夫人脸色变了变,就算她盼着封夫人死,也不能表现得这般明显,况且她对自己所用的□□极有信心,一旦毒发无药可医。于是便冲着院中的下人挥了挥手,让他们放行。飞萤立刻就飞奔回东小院去取她的银针,还有千年老参和其它药材。 “你们关着门,到底在做什么?”墨越青皱着眉头问墨紫幽。 “伯父不先问问伯母如何了?”墨紫幽淡淡反问道。 墨越青被她顶得一噎,顿时就走到封夫人床边,垂首看着躺在床上封夫人。封夫人也抬眼看着他,穿透花格窗的阳光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垂死的灰败来,墨越青心中一震,不由得就放柔了声音,问,“夫人,你如何了?” “老爷,我中毒了,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封夫人眼中带着一种温柔的期盼,她看着墨越青,问,“我与老爷夫妻十多年,老爷一定会为我报仇,为我讨一个公道对不对?” 墨越青神色一僵,没有回答。 封夫人淡淡笑了,她有几分悲哀地想,不过一句试探就可知墨越青的狠心。 “越青。”墨老夫人远远站在佛龛前,沉声提醒了一句。 墨越青回头冷冷看她一眼,又有几分犹豫和不忍地看向封夫人,十几年夫妻要说半点情分都没有自然是假,但是—— “夫人,我已查明安哥儿中毒一事确为你所为。”那点夫妻情分又怎比得上整个墨家的前程和自己利益,墨越青终是狠了狠心,冷声对封夫人道,“你已犯了七出擅妒乱家一条——” “所以老爷打算休了我么?”封夫人淡淡笑着,果然什么都让墨紫幽猜中了。 墨越青一怔,又皱着眉看了看佛堂里的众人,他忽然觉得整个佛堂里的气氛有些奇怪,就连墨老夫人和刘妈妈都感觉到了。 无论是银衣几个丫环,还是墨紫幽对于墨越青打算休妻之事都表现得太过冷静。就连一直跪在封夫人床前的墨云飞听见此言,居然动也未动,未表现出一丝愤怒,简直就像早有预料一般。 “你谋害庶子,祸乱墨家,如何能为墨家冢妇,自然该休。”墨老夫人上前一步,冷冷对封夫人道。既然早有预料,那封夫人就该懂得什么叫认命。 “安哥儿中毒一事,我也听说了,是真是假且不说——”墨紫幽看了墨越青一眼,道,“可伯母中毒一事,伯父是否也该查个清楚,给个交代——” “什么是真是假!”墨老夫人打断她道,“人证物证俱在,本就是真!” “好,那我们今日就把这两件事一次性都说说清楚。”墨紫幽偏头微仰起下颌示意银衣道,“银衣,你去让人把大少爷,二小姐,还有三小姐都请来。” “是。”银衣立刻就领命要出去,却是被守在院子里的下人拦住。 “你没事把他们都找来做什么?”墨老夫人皱起眉头,虽然封夫人中毒一事最后一定是瞒不住,但她也不想现在就闹得阖府皆知。 “伯母怎么说也是他们的继母,”墨紫幽淡淡道,“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如今伯母身中剧毒,命在旦夕,他们为人子女者,难道不该守在床前侍候么?再则,伯父休妻,伯母中毒,此等大事,他们身为墨家的一分子,怎么也该到场好好听一听。” 墨老夫人被墨紫幽顶得一阵气闷,墨紫幽在皇宫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墨越青并未告知于她,但她也很明显地感觉到墨紫幽这次从皇宫中回来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墨紫幽在她面前一向都表现得明理顺从,何时这般疾言厉色地拂她脸面。她顿时就怒道,“这个家何时轮得到你发号施令!” “长房之事本来是轮不到我一个二房的说话,”墨紫幽笑了一声道,“可伯母如今中毒虚弱,无法为自身辩驳,是以方才她请我代她向伯父和祖母讨一个公道说法。我在府中受伯母关照两年之久,自当报她照拂之恩,故也不会推辞。倘若祖母觉得我不够资格,那待会儿林大人来了,由他替伯母讨这个公道,也并非不可。” 墨老夫人心中一凛,她就知道墨紫幽那个会武功的丫环方才闯出府去,必然是去找封夫人的妹夫林大人的。 “到底是由林大人来说,还是由我来说,就看祖母你的意思了。”墨紫幽那淡淡的语气中威胁之意极为明显。 到底是他们墨家自己内部把事情说个清楚明白,再直接给林大人一个结果,还是等林大人自己来讨这个结果,怎么看都是前者更有利。 原本,墨老夫人想等此事全都处理完,封好相关之人的嘴,让一切都能够自圆其说之后,再将此事知会封家人。但现在林大人怕是很快就会来了,时间紧迫,必须要在他来之前把一切都处理好,此事才能圆过去。 “去,把大少爷,二小姐,三小姐都请来。”墨老夫人向着院中的下人吩咐道。 立刻就有三个下人各自去请人,银衣又退回了佛堂里。 正好这时,飞萤从东小院一路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她一进佛堂就直奔封夫人床边,先用银刀切了一片老参让封夫人含在舌下,又将其他药材交给迎儿和银衣,吩咐她们按她的方子给封夫人煎药,自己再为封夫人施针吊命。 药煎到一半,墨云天,墨紫冉,还有墨紫薇三人都到了佛堂。在来的路上,他们三人自是都向来请自己的下人打听为何请他们来。那些个下人其实也都不清楚佛堂里的具体情形,只知封夫人中毒将死。墨云天,墨紫冉,和墨紫薇听了之后自是大吃一惊,封夫人一死,他们三人便都要守孝。 是以,墨云天一进佛堂就一脸焦急地连声询问封夫人情况如何,他如今方在工部做出点成绩,可不想在这个时候丁忧。 墨紫冉虽也想到自己三年不能说亲婚嫁不免焦急,可却没敢多问,只是心虚地用眼神扫着躺在床上脸色灰败的封夫人和被飞萤放在一旁小几上的枇杷蜜。她可是问清楚了,封夫人是昨夜开始腹泻,之后就因虚弱而昏迷。 忽然,她看见一直跪在封夫人床前一言不发的墨云飞缓缓转过头,用冰冷怨恨的眼神看着她。墨紫冉心中一惊,竟是不敢直视墨云飞的双眼,只能低下头看着地上打磨得光亮的灰砖。 只有墨紫薇站在门边微微皱着眉头直直地盯着封夫人看,眼中露出几分困扰之色。 “爹,母亲可不能有事啊!你快派个人去请位御医来为她看看!”墨云天焦急地对墨越青道,他虽不喜欢封夫人,可也绝对不希望封夫人这时候死,最好封夫人能长命百岁,活得越久越好。 “大哥哥莫急,”墨紫幽淡淡笑道,“请你们三人来是因伯父方才做了一个极重要的决定,他要休妻。” 此言一出,方才还一脸焦急,方寸大乱的墨云天瞬间就平静下来,就连心慌不已的墨紫冉眼中都忍不住露出喜色,墨紫薇虽觉诧异,但唇边却是挂上了一丝满意的淡笑。 只要墨越青休妻,封夫人死了也碍不到他们任何事。 封夫人躺在床上,将墨云天,墨紫冉,墨紫薇三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她操持墨家十几年,虽对这三人无任何舐犊之情,但也算对他们尽心尽力,从未委屈过他们一星半点。结果她如今将死,墨紫幽不过一言便试探出他们的漠然之心。 “可伯父休妻的理由,我却是不敢苟同。伯父说伯母毒害庶子,犯了七出之妒。”墨紫幽的目光直直刺向站在门边的墨紫薇,道,“我却觉得此事不实。” “既有物证,也有人证,如何不实。”墨紫薇抬起眼,冷冷回视墨紫幽。 “对,我差点忘记了,三姐姐就是人证之一。”墨紫幽微扬唇角,道,“三姐姐,我听说安哥儿是全身中毒,所以发作时尤其以身上最为严重,生满了水泡,可是真?” “自然是真。”墨紫薇冷冷回答。 “我还听说,在伯母的衣服袖口发现了毒粉。”墨紫幽又问道,“三姐姐认为,伯母是如何下的毒?” “自然是她将毒粉拿在手中,趁抱着安哥儿时下的毒,所以毒粉才会弄在袖口上。”墨紫薇冷冷道。 “她既然将毒粉拿在手中,怎么她自己的双手却没事?”墨紫幽再问。 “她既决定用此种方法,必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早备下了解药也未可知。”墨紫薇冷笑着反问墨紫幽,“这就是你说的不实之处?” “不,”墨紫幽笑着垂下眼帘,又再度抬眼看向墨紫薇,目光渐渐变得凌厉,“我好奇的是,三姐姐一口咬定伯母是在抱着安哥儿时下的手。可现在是寒冬,安哥儿身上的衣服穿得相当厚实,小衣,中衣,单衣,小衫,再加上外面的小袄皮裘,里三层外三层,伯母是如何不解开衣服就能将毒粉抹在他身上导致他全身中毒的?你既然在场看着,倘若伯母有这般可疑举动,你总不会视而不见吧?” 跪在床前的墨云飞全身一震,这样大的一个疑点,他居然没想到。。。。 墨紫薇惊得微微瞠目,她看见墨紫幽正冲着她勾着嘴角笑,“还是三姐姐想说,伯母是将毒下在安哥儿的手上,然后连站都还站不稳的安哥儿回到霞晚居后,自己解了衣服将毒粉抹满了全身?倘若如此,我倒想问一问霞晚居的丫环是干什么吃的,连小主子都侍候不好,大冬天的竟能眼看着他将衣服一件一件全脱了?” 墨紫薇苍白着一张脸,哑口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捉了一遍虫)-呃,今天起晚了。。。。。我咋会干让男女主在封夫人墓前约会这种事,我比窦娥还冤。。。。。。。。 那啥别怨我细小,我最近真的快忙死了,溜狗的时间都木有。。。。。。 第147章 佛堂里极为安静,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墨紫幽。原本安哥儿出事, 又在封夫人衣袖上检查出毒粉, 证据确凿, 众人先入为主, 自然都认定是封夫人下的毒, 却没人去细究此事的细节之处。可如今被墨紫幽这么抽丝剥茧一分析, 立刻就察觉出蹊跷来。 “怎么,伯父说自己已将此事调查清楚,却连安哥儿身上的毒粉是怎么被抹上去的都还未弄清楚么?”墨紫幽微微侧脸, 有几分挑衅地看着墨越青问道。 墨越青自是无话可说,他这几日忙于公务,哪里有时间去调查安哥儿中毒一事。再则,他本也就不怎么相信是封夫人给安哥儿下毒,不过是拿此事做为休妻的借口罢了。以谋害庶子为由休妻,封家人再如何不满也无话可说。可如今这个借口显然是不能用了。 “可惜安哥儿还不会说话,”墨紫幽又转过眼,眼神轻飘飘地看向墨紫薇, 口中不解一般地微微叹息,“否则我真想问一问他到底是谁这般狠心,脱了他的衣服给他下毒。” 可怜安哥儿生在墨家,当真是他命中劫数。 墨紫薇被墨紫幽这么状似不经意地一看,心中莫名一慌,脚下竟是忍不住一退,口中却还强硬道, “那母亲袖口的毒粉又该如何说,这可是两名大夫当场查验出来的!” “至于伯母衣服袖口的毒粉,只要有机会靠近伯母都可以抹上去,我想当天有这样机会的人应该很多。”墨紫幽眼中的漫不经心渐渐隐去,显出冰冷来,那种冷如钢刀一般狠狠刮在墨紫薇面上,她道,“比如,三姐姐你。” 蒋姨娘已然失宠,就是害了封夫人,她也未必能扶正。她虽得罪过封夫人,可封夫人依旧未曾亏待她,封夫人若被休,到时候墨越青再娶个性情厉害的新夫人进来,反而于她不利。她无缘无故怎会舍得给自己将来唯一可以依靠的亲儿子下毒,累得他高烧不止。 想来想去,那日墨紫薇突然抱着安哥儿去亲近封夫人本就可疑,也只有她有机会将毒粉抹在封夫人衣袖上。对安哥儿下手来诬蔑封夫人的多半是她了。 只是她这么做到底为何,墨紫幽怎么也想不通。 听了墨紫幽所言,佛堂里的众人顿时一齐转头向着墨紫薇看去。墨紫薇被众人这么看着,脚下忍不住又退了半步,面上却还冷笑着,“你这是在说是我给安哥儿下的毒再陷害给母亲?安哥儿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母亲也一向待我不错,我为何要这么做?!” “原来你也知道伯母一向待你不错。”墨紫幽冷着脸道,“既然伯母没机会下毒,而当天唯一有机会给安哥儿下毒,又能将毒粉抹在伯母袖口的就只有你,不是你还能是谁?” “也许,也许是母亲指使别人下的毒。”墨紫薇强辩道。 “然后她再将毒粉抹在自己袖口么?”墨紫幽冷冷反问。 “也许,也许此事是两个人做的,一个给安哥儿下毒,一个找机会在母亲袖口抹上毒、药!”眼见咬死封夫人不成,墨紫薇又改了口,她咬着牙看着墨紫幽,“为何你偏生咬定是我!” “到底是谁只要问一问霞晚居的人当天有谁单独与安哥儿待在一起便可知。至于是不是你,你又为何要这般做,这就是伯父自己该查之事。”墨紫幽瞥了墨越青一眼,讥讽一般地笑道,“怎么办?伯父,你如今没有理由休妻了。” 墨云天和墨紫冉的脸色同时一变看向墨越青,不能休妻,那他们岂不是就要守孝! 佛堂里一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又都转头看着墨越青,墨越青却是看着墨紫薇,他那一双沉黑的眸子积压着浓浓的阴云直直地逼视着她。 忽然,墨越青动了,他举步缓慢地向着墨紫薇一步一步走来,最后停在她面前。 “爹——”墨紫薇有几分胆怯地仰头唤了他一声,回应她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被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佛堂的门槛上,门槛生生撞在她的腰上,撞得她腰骨生疼,她却是低着头一声痛也不敢喊,更不敢为自己辩驳。事已至此,说得越多越错。 墨越青站在门边,死死地盯着倒在门槛上墨紫薇,气得全身颤抖。无论墨紫薇是受墨老夫人指使也好,又或者是她自己动了别的歪心思也罢,若非她陷害封夫人,给了墨老夫人可趁之机,他今日又何必被逼到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 如今,他休妻的理由没有了,可若是不休妻,他的子女便都要为封夫人守孝三年,白白耽误大好时光! 他回头,几乎是怀着恨意看向墨老夫人,他忽然发觉,在这个府里似乎与蒋家血统越近之人就越喜欢闹事。蒋姨娘如此,蒋兰青如此,墨老夫人更是如此,现在就连墨紫薇都如此! 墨老夫人被墨越青看得心惊胆战,她知道墨越青在想什么,他一定以为墨紫薇是受她指使才干出此等事来。偏偏他一句话也不明说,只是用这般满怀憎意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愤怒得胸口发疼,又不能开口为自己辩驳。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猜到这件事是墨紫薇做的,她常年深处内院,比墨越青更加了解身居内院里的这些个人。封夫人是何样的性子,就算要使什么手段也定然是暗着来,如何会这般明目张胆的行事,而墨紫薇看似一惯只会逞口舌之能,实则她是墨越青三个女儿中最有心思的。 只是墨紫薇到底为何要陷害封夫人,墨老夫人也没弄明白,但这样大好的机会送到她面前,她自然是要利用。她相信,墨紫薇敢这般有恃无恐的行事,一定是算好了她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对付封夫人的机会。 是以,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借此机会弄死了封夫人,再逼着墨越青休妻。 可如今,墨越青若是休妻不成—— 墨老夫人根本不敢想象墨越青会对她有多愤怒和憎恶。 “既然这件事说完了,我们就该好好来说一说另一件——”墨紫幽转头看了躺在床上的封夫人一眼,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现在同墨紫薇一一算账,该算账的时候,她自也不会漏下她。她冷冷问墨越青,“伯母中毒之事,伯父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你认为该如何交代?”墨老夫人却是接口反问道,她老而微哑的声音里透着一种自信,她自信墨紫幽查不出她是如何给封夫人下的毒。她可不是墨紫薇,她年过六十,也算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既然决定出手,她就不会留下一丝破绽。这也是她知道墨紫幽去请了断案如神的林大人来也未太过惊慌的原因。若非封夫人突然毒发,本来此事她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佛堂里烟气袅袅,佛香间夹杂着那一缕梅香泠泠沁鼻。墨紫幽走向那摆着红梅的小几,道,“自然是要杀人偿命。” 墨老夫人的手一抖,猛地握紧了刘妈妈扶着她的手,口中语气却是平缓而镇定,道,“那么你查出你伯母是如何中毒了没有?” “飞萤的医术,伯父和祖母都是知道的,她救过成王,也救过蒋姨娘,所以对于她的诊断,我相信不会有差错。”墨紫幽停在那张小几前,道,“飞萤说,伯母是被人下了一种名为‘魇魅’的慢性毒、药,这种毒、药会让中毒者五脏六腑渐渐衰竭,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内因衰弱而死去。哪怕就是医术极高明的大夫诊断起来,也很难察觉中毒之事,多半会认为中毒者是体虚而亡——” 墨老夫人握着刘妈妈的那只手随着墨紫幽的言语越来越紧,她那枯瘦的手背上,青筋紧绷得根根暴起。 “可是,却又有人在这坛枇杷蜜里给伯母下了药性极强的泻药,导致她因腹泻而虚弱才引得她体里的毒素急剧发作——”墨紫幽拿起与那瓶红梅一同放在小几上的那坛枇杷蜜。 墨老夫人紧紧握着刘妈妈的那只手一瞬间放松下来,她又忍不住皱着眉头想,到底是谁给封夫人下了泻药才坏了她天衣无缝的计划。 墨紫冉的心却是随着墨紫幽拿起那坛枇杷蜜的动作而提了起来。她看见墨紫幽拿着那坛枇杷蜜回过身看她,问,“二姐姐,你没什么话想说么?” 佛堂里的众人全都疑惑地看向墨紫冉,墨紫冉强自镇定道,“我,我能有什么想说的?” “云飞说,这个府里,除了他就只有你碰过这坛子枇杷蜜。”墨紫幽看着墨紫冉道。 “那又如何,这枇杷蜜是他从外面弄来的,也许送来时里面就下过药。”墨紫冉咬牙道,“再则,安哥儿中毒,你不是怀疑三妹妹么,难道就不能是二弟自己给母亲下的药!” 墨云飞猛地转头,抬眼冷冷看向墨紫冉,他简直不敢相信墨紫冉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谁知是不是他自己故意想让母亲生病,然后就可借养病为由让母亲解了禁足!”墨紫冉不敢看他冰冷的眼神,却还是梗着脖子坚持道,“这蜂蜜可是他送给母亲的!” “二姐姐要嘴硬也无妨,这泻药必有来处,这府里到底是谁买过这样药性强的泻药想来查一查多半还是能查出来的。”墨紫幽冷冷道,她太了解墨紫冉,墨紫冉不是墨老夫人也不是墨紫薇,特别是现在的墨紫冉行事一向疏忽大意不够缜密。也许要查墨老夫人和墨紫薇还要费上许多事,但查起墨紫冉来一定非常容易。 况且,她已从飞萤那得知,这枇杷蜜是她的人帮墨云飞寻来的,所以墨紫冉必是在枇杷蜜送来时临时起意下的泻药。既是临时起意,留下的马脚定然不少,一查便可知。 果然,墨紫冉的脸色开始发白,她原也就只是想着下点泻药整一整封夫人。不过就是拉拉肚子而已,她相信就算被人发觉了,这府中也无人敢为这点小事惩戒她,哪里会去考虑那么多。不成想,封夫人却因她下的泻药而导致毒发垂危,到了这会儿,她才觉得害怕。 “这泻药既然能诱发伯母所中之毒,想来下这泻药之人与给伯母下毒的多半是同一人。”墨紫幽举着那坛枇杷蜜逼视着墨紫冉,道,“这下毒之人当真狠心,先下了‘魇魅’又担心伯母死得不够快,才又下了泻药——” “不,不是我!”墨紫冉已经惊恐地尖叫起来,“我没下毒,我只是下了泻药,我没想害死母亲!是蒋兰青!这泻药是她给我的!一定是她给母亲下了毒,然后再骗我给母亲下泻药!一定是她!” 墨老夫人在心里暗骂墨紫冉一声蠢货,墨紫幽已冷冷沉下脸来,她就知道只要她诈一诈墨紫冉,把下毒之事赖在墨紫冉身上,以墨紫冉浮躁的性子必会为自己辩驳而说出真相。但她却没想到,又扯出一个蒋兰青,这整个家里在封夫人被害的事情上,还真是没几个人干净得了。 也好,扯出来越多越好,扯出来的人越多,她的筹码也就越多! “伯父,怎么办呢?”墨紫幽冷冷问墨越青道,“若非二姐姐下的这泻药害得伯母提前毒发,也许伯母还能有救,真要细论起来,二姐姐也算是害死伯母的元凶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卡。。。。。所以晚了。。。。。。。 第148章 墨越青沉着脸还未说话,墨紫冉已先惊叫起来, “我只是下了泻药而已, 怎能说是我毒害母亲!”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 ”墨紫幽冷冷道, “且不说二姐姐你有没有下毒, 单是二姐姐你给伯母下泻药就已是有意谋害。大魏律例, 子女谋害父母者,当斩!” “不!不关我的事!爹,救我, 我没有想害母亲!是蒋兰青!是她骗我!一定是她给母亲下的毒——”墨紫冉全身颤抖地扑到墨越青脚下哭喊起来,原本她仗着自己受墨越青和宁国公府重视,就算是下泻药害得封夫人拉肚子被发现,单是看在墨越青和宁国公府的面子上,封夫人日后还想在墨府好好过日子便也不敢追究于她。 哪想到,她下泻药之前封夫人就已中毒,如今恶作剧成了谋害大罪,封夫人都快死了怎还会担心追究了她日后会不会与墨越青生出隔阂, 只怕非将事情闹出去不可,那样封家人一定会要她偿命! 那天,她得知墨云飞为封夫人寻的枇杷蜜第二日会送来后,便想着要借机整一整墨云飞,让墨云飞向她磕头赔罪。结果路经霞晚居遇见蒋兰青时,她随口说了此事,蒋兰青便建议她给封夫人下点泻药。她本来也未动封夫人的心思, 经蒋兰青一提醒便想着下点泻药也无妨,于是就向蒋兰青讨了泻药—— 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恨。深以为是蒋兰青给封夫人下了毒,再骗她用泻药引得封夫人毒发,否则哪里会有这般巧的事! 她一下从墨越青的脚边弹了起来,就向着门外冲去。 “拦住她!”墨越青怒喝一声,门外的下人们立刻挡住了墨紫冉的去路,他喝问道,“干什么去!” “我去找蒋兰青算账!”墨紫冉咬牙切齿地恨恨道,“她害了母亲,凭什么要我来替她背这个黑锅!” “来人!去把蒋兰青叫来!”墨越青冷冷下令,院子里一个下人立即飞奔向霞晚居,去请蒋兰青。墨越青又对墨紫冉喝道,“你给我回来!” “爹——”墨紫冉又抽噎着走回墨越青身边,“女儿真的是被她骗了,你不能看着女儿死啊。” 墨紫冉是墨越青疼爱多年的女儿,更何况她身具墨家和萧家两家血统,将来大有用处,他自然是要保下她。他冷冷道,“去,到你母亲床前跪下磕头认错!” 墨紫冉一怔,自封夫人嫁入墨家时起,她就未将这个继母放在眼中,更未向着封夫人好好行过一次礼,如今竟让她向封夫人磕头——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那点尊严如何比得上自己的性命,只要封夫人开口同意不追究于她,那这一次她便可逃过去。她迅速扑到封夫人床边,跪下边磕头边哭求道,“母亲,紫冉不是有意害你的,紫冉也是受了别人的欺骗!母亲,求你原谅我——” 佛堂里一时间只剩下墨紫冉的哭求声和她拼命磕头的声音,所有人都静静地盯着墨紫冉与封夫人看,等待着封夫人的反应。 封夫人躺在床上不语不动,只是仰面盯着佛堂横梁上的彩绘佛画怔怔出神,由着一旁的飞萤帮她施针。她的神色很平静,对佛堂里这一场闹剧一般的混乱毫不动容,对于害了她的墨紫冉更是连一个憎恶的眼神都懒得给予。 墨云飞僵跪在封夫人床前,始终未有一语。他听着墨紫冉那砰砰响的磕头声,想起那天在花园里,他也是这般向着墨紫冉磕头认错。果然天道好还,报应不爽。 可如今墨紫冉就算是把她那白璧无暇的额头磕穿了又能如何?封夫人依旧会死。倘若他早知墨紫冉会在那坛子枇杷蜜里下泻药,他宁愿再向她多磕九十九个响头求她高抬贵手。 墨越青皱着眉头看着封夫人,对于封夫人,他并非不愧疚,但他心里更多的是一种难堪。他所生子女谋害继母,他却为了不让他们守孝预备用莫须有的罪名在她死前休妻。 他知道,封夫人看穿了他的卑劣行径,所以他觉得难堪。不是羞愧,而是难堪。自己那层道貌岸然的画皮被撕去,深藏起来的自私丑恶无处躲藏,不得已暴露人前的那种难堪。 他甚至觉得封夫人如今的平静是一种嘲讽,在嘲讽着他骨子里的卑鄙与虚伪。她的这种平静让他既然恼怒又胆怯,竟是找不到言语为墨紫冉说情。 就在墨紫冉磕头磕得累极时,蒋兰青匆匆赶到。在来的路上,她自是向来请她的下人问清了事情经过,知道给封夫人下毒之事被墨紫冉算在了她头上。是以,她一进佛堂就想向墨老夫人喊冤。 谁知,她方张口,墨紫冉一见到她,就怒气冲冲地从封夫人床边冲过来,扯着她的头发对着她又打又骂,“你敢害我!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让我当你的替死鬼——” 墨紫幽冷着脸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狗咬狗,唇角微微露出一丝讽笑。 “把她们拉开来,像什么话!”墨老夫人怒道。 刘妈妈给门外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几个下人迅速拥进佛堂将撕打着的墨紫冉和蒋兰青拉开。 “老太太——”蒋兰青立刻抓住机会,扑到墨老夫人脚边跪下,仰着那两被墨紫冉抓出几条血痕的俏丽脸蛋泪眼盈盈地看着墨老夫人道,“兰青冤枉啊!兰青哪里来的胆子敢给夫人下毒!那天是紫冉表妹她经过霞晚居时,说想整一整云飞表弟出出气,才向我要的泻药,其它的,我一概不知情啊——” “你胡说!分明就是你让我下的泻药!一定就是你给母亲下的毒,你利用我!”墨紫冉气得一张俏脸涨成紫红色,又想再冲过来打蒋兰青,可却被几个下人拼命拉住。 “老太太,我也只是想帮紫冉妹妹出出气而已!我绝对没有下毒!求老太太明鉴!”蒋兰青哭着向着墨老夫人磕起头来。 墨紫幽静静地盯着墨老夫人,墨老夫人低头俯视着蒋兰青半天未语,她的目光中透出一种衡量。墨紫幽知道她在衡量什么,她在衡量要不要让蒋兰青背这个黑锅,只要蒋兰青背下这个黑锅,那一切事便可了了。 片刻后,墨老夫人心中有了决断,她抬头看向墨紫幽,轻咳了一声,试探道,“紫幽,你那丫环可查出下毒者是如何给你伯母下毒的?” “并没有。”墨紫幽回答,她看见墨老夫人那双横纹丛生的双眼微微露出一丝安心的笑意。 “既然没有,单凭这泻药就认定你二姐姐与你兰青表姐就是下毒之人未免有些武断。”墨老夫人道。 “可她们下的泻药害得伯母提前毒发是事实。无论她们有没有下毒,她们都逃不过谋害伯母的罪名!”墨紫幽有几分讥讽地看了蒋兰青一眼,墨老夫人这一句看似在为蒋兰青说话,可却又未把话说死,留下了几分余地。显然,墨老夫人是打算着若是她咬死不放此事,便要舍弃蒋兰青。 果然,墨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兰青心术既坏,我也不能再为她说话。可你二姐姐是受了她的挑唆,也算是被蒙蔽,就原谅你二姐姐这一次吧。” 蒋兰青的脸色瞬间惨若金纸,她仰着脸怔怔看着墨老夫人,墨老夫人这是要舍她保墨紫冉。她尽心尽力伺候墨老夫人近十年,墨老夫人如今竟是半点情面都不念,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舍弃她。 “到底是被蒙蔽,还是她二人合谋,到底她们有没有下毒,我无慧眼自看不穿,还是送到金陵府衙门请府尹审个清楚明白的好。”墨紫幽看着墨老夫人淡淡道,“烦请祖母和伯父立刻将她们送官,还伯母一个公道!” “你——”墨老夫人气得胸口发痛,她瞪着墨紫幽,墨紫幽也正毫不退让地看着她。她看见了墨紫幽那双长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眼眸中满是嘲讽,像是在嘲讽墨老夫人的天真,她居然天真地认为墨紫幽会轻易放过墨紫冉。 墨老夫人忽就回想起墨紫幽前年凛冬初回墨家时的模样,那样低眉顺眼,乖巧听话,与如今这咄咄逼人的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这个家里果然是人人会装,人人会演,特别就是墨紫幽!这两年来,她竟未看出墨紫幽的性情竟强硬凌厉如斯! “金陵府衙门是什么地方!你二姐姐岂能去受审!”墨老夫人一脸怒容。 别说是大家闺秀就是普通民女因小过进一趟衙门也是名声扫地,更何况是这等轼母大罪。墨紫冉只要因轼母之罪进了金陵府衙门受审,她这一生就算是全毁了,别说是嫁给亲王皇子,就是远嫁给普通人家都未必有人敢要。 墨老夫人自然知道墨紫冉在这个家中的重要性,不说别的,若是墨紫冉出事,单是宁国公府那位老夫人第一个就要找墨家算账! “牢房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这不是刚从司正司的内廷狱里出来么。啧啧,当真是在里面吃尽了苦头,每天都有受不尽的刑罚,我这一身的鞭伤到现在还在痛呢。更别提那些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水刑和针刑——”墨紫幽边叹息边盯着墨紫冉瞧,“那水刑呢,是将人绑在铁床上,然后再将一张张薄薄的桑皮纸盖在人脸上,往纸上浇水,那感受简直就像是在水里窒息一般。还有那针刑,是用一根根丝如牛毛的长针扎进肤肉里,让人痛不欲生却又不会留下任何伤痕——” 墨紫冉已听得脸色煞白,一头都是冷汗,她结结巴巴地向着墨越青和墨老夫人道,“爹,祖母,我,我不要去——” 墨老夫人气得全身发抖,墨越青的脸色已是难看无比,他冷冷盯着墨紫幽瞧,道,“你这般逼你二姐姐,莫不是在报复我未救你出司正司!” “伯父说笑了,就算你想救我,怕也没这个本事。”墨紫幽有几分挑衅地冲着墨越青笑,“秦王的决定岂是你能左右的!” 墨越青的脸色更加难看,墨紫幽说的对,就算他真的想救,楚烈和萧镜之也不会让他救。他听出了她话中的隐喻,她在讥讽他不过是楚烈的一条狗。 可这些内里隐情别人是不明白的,墨紫冉听墨紫幽提到楚烈,顿时就冲墨紫幽喊,“你不能送我去衙门,我是要当秦王妃的!你敢这样做,秦王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我,我外祖母也不会放过你的!整个宁国公府都不会放过你!” 她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宁国公府可以给她撑腰。 墨紫幽等的就是墨紫冉这一句,她笑,“说起宁国公府,我倒是想起伯母中毒之事的一个疑惑之处。祖母说我太过武断,倒也确实有几分——” 墨紫冉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心以为墨紫幽是听了宁国公府的名头害怕了,故而松了口。 墨越青和墨老夫人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我听说二姐姐出生之后,二姐姐的生母萧夫人就因产后体虚,在一个月内病亡了。”墨紫幽却是道,“萧夫人生二姐姐时又非难产,平日身体也一向康健,怎的好好的会体虚而亡?这病症看起来,到与中了‘魇魅’这等慢性□□极为相似呢。”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忙的差点忘记更新。。。。下一章这一段差不多就可以结束吧。。。大概。。。不是我要这样卡,确实忙的没时间,我家狗娃子都暂时寄养在宠物店几天了。。。。没空照顾它。。。。。 第149章 墨老夫人的脸色微变,墨越青已是难以置信地转头瞪着她, 就听墨紫幽又道, “倘若萧夫人当真也与伯母一样是中毒而亡, 怕是给伯母和萧夫人下毒的是同一人, 毕竟‘魇魅’这等毒、药珍贵难得, 在这府里不是谁都有本事寻到的。” 墨老夫人死死盯着墨紫幽, 墨紫幽也正用那双清透的眸子直视着她,那双眸子太清太亮,看得她心中一阵发慌。 是她失策, 她不该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封夫人。她原想着那件事已过了十七年,不会有人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可墨紫幽却是联想到了,她轻易就看穿了她那隐藏多年的秘密。 墨老夫人知道自己不能慌,可还是忍不住要慌。那可是萧氏,是宁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是老宁国公夫人视如珍宝的独女—— “萧夫人死时,二姐姐尚在襁褓之中,兰青表姐尚不足一岁, 也未被接至府里,她们自是不可能向萧夫人下手。”墨紫幽淡淡的目光一直盯在墨老夫人脸上,没有错漏墨老夫人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惊慌。她还真没想到,竟被她赌对了,萧夫人果然也是死于墨老夫人之手。她冷笑道,“那么,是谁对萧夫人和伯母这般心怀怨恨, 在这十几年里先毒害了萧夫人,如今又毒害了伯母。伯母在佛堂中处处都是破绽可循且不说,萧夫人当年可是将整个内院抓在手中防得滴水不漏,而且听说当时老宁国公夫人心疼女儿,还从宁国公府里派了不少人来照顾她。到底是谁有这般的本事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毒害了萧夫人?” 佛堂里的众人除了墨越青都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可仔细一想,萧夫人已死了十七年,十七年前就连墨云天都还是个两岁的孩童,封夫人也还未嫁进墨府。这个家里的主子中,也就只有墨越青,墨老夫人和蒋姨娘有这样的机会在十七年前毒害萧夫人。 众人自是不敢猜测墨越青,那便只剩下墨老夫人与蒋姨娘,蒋姨娘一直盼着坐上墨家主母之位,若说是她动了歪心思也未可知。可当年蒋姨娘才进门不久,哪有后来在内院里搅风搅雨的本事。墨老夫人被萧夫人压得在内院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自己腰杆都挺不直也不可能给蒋姨娘撑腰。而如今,蒋姨娘早在府中失了势,一直被禁足在霞晚居里,若她想对封夫人下手,怕也不容易。 所以,无论怎么想都还是墨老夫人下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墨云天最先明白过来,顿时一脸愕然地看向墨老夫人,接着是已从门槛上站起来的墨紫薇和还跪坐在地上的蒋兰青,她们二人看着墨老夫人也露出错愕之色,其余下人看着他们三人的神色也跟着纷纷转头看向墨老夫人。 墨老夫人面上虽还一派镇定,可站在她身边的刘妈妈却是能感觉到她的全身正轻轻颤抖着。刘妈妈暗暗用眼神扫了一圈周围众人,几乎所有人都在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墨老夫人。因为不满和怀怨就毒害两个儿媳妇,这是何等恶毒可怕之人。 墨紫冉是最后明白过来的那一个,她方想明白,就猛地转头,瞠目瞪着墨老夫人,张口失声道,“祖母,你——” “四丫头!”墨老夫人狠狠打断墨紫冉还未脱口之言,沉着脸看着墨紫幽道,“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扰乱人心!萧氏是产后体虚而亡,当年宁国公府可是请了不少医术高明的御医来为她诊治,得出的结果都是如此!岂容你在这里颠倒黑白!” 跪在封夫人床边的墨云飞听见此言,心中顿时一阵绝望,当年萧夫人中毒请了那么多的御医都治不好,甚至连她是中毒都未诊断出,如今又怎能指望那邦御医能救得了封夫人。 “若是轻易可以诊断出,那下毒之人又何必要费尽心思用‘魇魅’这种瞒天过海的慢性毒、药。”墨紫幽冷笑了一声,道,“这一次若非是二姐姐和兰青表姐下的泻药引得伯母提前毒发,只怕就是到了伯母死,飞萤也未必能诊出她中毒一事。” 墨云天和墨紫冉的脸色已是极难看,特别是墨紫冉,她原以为是蒋兰青记恨封家与蒋家拆伙害得蒋家走到如今地步,所以给封夫人下毒,却骗她给她背黑锅。可如今看来,这下毒之人极有可能是墨老夫人,甚至可能是墨老夫人让蒋兰青骗她给封夫人下泻药再让她背黑锅。 墨紫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蒋兰青哪里来的本事弄到‘魇魅’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毒、药。事关她自身性命前程,一想明白这些关节,她顿时就对墨老夫人生出恨意来,看向墨老夫人的眼神也极为不善。 跪坐在地上的蒋兰青也觉得一阵心寒,墨老夫人自己做下之事居然想让她来背锅。她回想起方才墨老夫人决定舍弃她时的那个眼神,那般冰冷无情。她又忍不住去看墨云天,墨云天却是从始至终都未看她一眼,自去年墨云飞落水之后,墨云天待她早就大不如前了。适才墨老夫人要舍弃她保墨紫冉,墨云天竟一声也未替她求情。她曾经以为在这府中可以依靠的两个人,原来都视她如敝屣,随时可弃。 “我们在说你伯母中毒一事,你东拉西扯地提这些莫须有之事做什么?”墨老夫人面上虽还强硬,心中却已乱了分寸。一个封夫人在她眼中算不上什么,就是整个封家在她眼中都不算什么。但萧夫人不一样,此事一旦传至宁国公府,宁国公府是绝不会放过她的。 她忍不住拿眼去看墨越青,墨越青也正冷冷地盯着她看,他那双阴沉的眼中满是憎恶与愤怒,看得她心头发颤。但她依旧没有躲开他的眼神,只是沉默地用眼神逼迫着他,逼迫他替她解围。 迎着墨老夫人那有恃无恐的目光,墨越青心中更冷,他从前竟不知晓,自己的生母是这般可怕之人,瞒天过海地做下了这些事,如今却要他来收拾残局。 “是不是莫须有,报到官府一查便知,一件案子不好查,两件案子的蛛丝马迹加在一起,查起来一定相当容易。”墨紫幽又淡淡叹息,“杀人偿命,也不知又是谁要为这偿命之人守孝了。” 墨越青和墨云天的脸色同时一变,墨云天哪怕真为封夫人守孝三年,只要墨越青还在朝中一日,他朝起复必不成问题。可若是连墨越青就被迫丁忧的话,墨家就算有了宁国公府的帮扶再想起来怕也是极难。毕竟墨越青的能力虽出众,但并非不可替代,如今楚烈和楚玄两派正在朝中明争暗斗,楚玄一派中多的是人想往内阁挤,盯着首辅之位的更是数不胜数。只要墨越青空出首辅之位,这朝中局势就会像当初叶阁老隐退时那般改天换地。 权力这种东西,一旦松手再想抓住便是极难,这也是古往今来世人能够为了抓紧手中权力无所不用其极之因。对权力的贪婪是某些人根植在骨血中的一种本能,比如墨老夫人,比如墨越青—— “我何时同意你报官!”墨越青冷冷对墨紫幽道,他与萧夫人之间是有过真情,但无论是封夫人还是萧夫人,她们死亡的真相都远比不上他的前程。他是绝对不能让封家又或者宁国公府追究到墨老夫人身上。 就算他能压住封家,他也压不住宁国公府,宁国公府需要他在朝中的支持自然不会逼死墨老夫人,可不代表他们不会提出其它条件,这等于他送了一个大把柄在宁国公府手中,宁国公府随时都可以用这个把柄要挟于他。 墨云天与墨紫冉沉默地对视一眼,又都垂首不语,纵然他们心中都在怀疑墨老夫人十七年前毒杀了他们的生母萧夫人,可他们二人却是谁也不曾开口质问过一句。 哪怕鲁莽如墨紫冉也想得明白墨家如今的富贵,他们如今的得意全都只因墨越青在朝中的地位。一旦墨老夫人有事,墨越青丁忧守孝,他们如今所拥有的这一切就全都留不住。 墨老夫人淡淡扫了墨云天与墨紫冉二人一眼,忽然就镇定了许多,就连墨云天和墨紫冉都可以为了自身前程忍下杀母之仇不追究,墨越青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会想方设法保住她。 “报不报官岂是伯父你说了算?”墨紫幽却是冷冷回答,“林大人应该快到了,他算是伯母的娘家人,又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专司刑狱,报不报官,不如问一问他的意见?” 墨老夫人才稍稍镇定的心,一瞬间又提了起来。她满怀恨意地瞪着墨紫幽,忽然就开始后悔当年怎么没让王妈妈将尚在襁褓中的墨紫幽掐死在云都月华庵里,今日才不会被墨紫幽逼迫至此。 她想起自己当年将墨紫幽弃在云都月华庵的借口——刑克父母,孤星入命。 她回想了一下,自墨紫幽回到这府中,似乎这府里就开始频频出事—— 莫不是一语成谶? “你——”墨越青瞪着墨紫幽恨恨咬牙,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忍下自己的怒火,才道,“你难道不知何谓家丑不可外扬!你非要把这个家闹得一团糟才满意么!” 无论是墨紫冉轼母,还是墨老夫人毒害儿媳,哪一桩闹出去都会对他和墨家的名声造成极大的打压,所以他原本是和墨老夫人抱了一样的想法,想顺水推舟将一切都推到蒋兰青这个外人身上了结此事。 “伯父不想家丑外扬也成,”墨紫幽看了仰面躺在床上的封夫人一眼,封夫人也转过头来看向她,她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之后,墨紫幽才道,“只要伯父你答应我与伯母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墨老夫人脱口急问道。 “第一,将云飞过继给我父亲承嗣,自此他与你们长房再不相干——”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同时一楞,就听墨紫幽又道,“第二,长房和二房分家,自此分府别过——” “不行!”墨老夫人冷冷道,“过继可以,但未必要云飞!分家是绝对不行!父母在不分家之理难道你不明白!” 墨越川只有墨紫幽这一个女儿,无嗣的情况下从墨越青的儿子中过继一人承嗣也是情理之中之事。可墨老夫人是绝对不愿过继墨云飞,更不愿让两房分家。 一则,一旦分家,长房自是宗支,墨老夫人必是跟着墨越青。可墨紫幽和墨云飞手中捏着她毒害萧夫人与封夫人这两件天大秘密,这两人留在她眼皮子底下看着还好说,若是他们分出去,纵然她是他们的祖母,他们依旧要事孝于她,可她手再如何长也掌控不了府外之事。倘若他们之后又打起别的主意,那可是防不胜防。 二则,一旦封夫人身死,她与墨云飞就了有杀母之仇,她害怕墨云飞会报复于她,自然更不愿意让他脱出自己的掌控。 “我还没说完呢。”墨紫幽淡淡地扫了佛堂里的众人一眼,这个府里姐姐毒害同胞弟弟,女儿毒害继母,婆婆毒害儿媳妇,还真是比戏文还精彩。如今这么多不堪之事都在今日被她扯掉了那层遮羞布,怕是日后这个家里谁与谁都好不了,注定是要分崩离析的。他们早早离了这是非之地才是好事。她道,“第三,只要前面两个条件你们答应了,伯母愿意与伯父和离,也能免了大哥哥和两位姐姐的守孝之恼。” “不行!”墨越青登时大怒,“我堂堂内阁首辅,夫妻和离岂非要成天下笑柄!” 休妻还能推说是封夫人犯了七出之过,倘若和离便是双方皆无过错,只是感情破裂而已,那他就不免要被人说成是负心薄幸。特别是封夫人就快死了,要是他以谋害庶子之名休妻,之后封夫人身亡,世人也只会觉得她是恶有恶报。可若是和离之后,封夫人身亡,世人都难免要揣测这和离与封夫人之死之间的隐情,世人皆同情于弱者,最后所有的恶名都只会落在他一人身上,这么大的把柄在放在那,那些言官还不用唾沫将他淹死。 况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身为国之肱股,百官之首,连家都不能齐,何谈治国,平天下! “大魏律例,父母、祖父母非理殴伤子孙之妇者,杖一百,可请离之。”墨紫幽一脸施舍一般地看着墨越青,道,“伯母被毒害都已至性命垂危,按此律可请判义绝,只要求和离已是给伯父你留了颜面!” 墨老夫人气得生生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墨紫幽这一句就差没直指是她毒害封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呃,又晚了,多挤了一点,这章果然还没结束。。。嗯,下章应该能结束。。。。。。。 第150章 墨越青猛地捏紧了藏在袖中的双拳,墨紫幽那一脸施舍之色实在让他觉得羞辱, 仿佛封夫人愿意同他和离已是给了他天大的恩典一般。他冷笑道, “你话里话外如此诬蔑你祖母, 若你真要报官, 大魏律例, 子孙告祖父母、父母者, 妻妾告夫之祖父母、父母者,此为犯义,杖一百, 徒三年,诬告者当绞!” “伯父莫要欺我,”墨紫幽微微挑眉,目露讥诮道,“我虽是乡下来的,却也知大魏律例,告亲者,凡谋反大逆、谋叛、窝藏奸细等, 及嫡母继母慈母所生母杀其父、若所养父母、杀其所生父母、及被期亲以下尊长侵夺财产、或殴伤其身、应自理诉者,不在犯义之限。再则,倘若伯母真与伯父你义绝,封家人无论去官府告墨家人任何罪状也都不在犯义之列。” 墨越青心中微凛,他本想用大魏律法吓一吓墨紫幽,想她常居深闺又在乡下长大,必无多大见识, 封夫人是妇道人家,墨云飞还小,都对律法不熟。哪想墨紫幽对大魏律法张口就来,顿时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伯父你选吧,义绝还是和离?”墨紫幽不客气地逼问道。 墨越青心中恼怒,只沉面不语。还需选么,非选不可自是和离,他堂堂一介内阁首辅若是被封夫人告到官府请判义绝,那他从今往后还有何颜面立足于朝堂。 “你提的这三个条件,哪一条我都不答应。”墨老夫人声音沉冷如这凛冬寒风,“过继长房之子给你父亲承嗣可以,但不能是云飞,可将安哥儿过继至二房。父母在,不分家,我还没死呢。按律,未得父母应允,子孙擅自分家者,杖一百。我不同意,你们谁敢分家!且你父亲已死多年,我们身为尊长者自当照拂他的子女,怎可让你们两个小辈分府单过,岂不让人笑话!至于和离,你伯母既已嫁入墨家,那生就是墨家的人,死也是墨家的鬼!” 原先她逼墨越青休妻,想让封夫人颜面尽失凄惨而死,只因她自信自己没有留下下毒的把柄,只要将墨云飞等人的嘴封住,就能从容地将封夫人被毒害一事掩盖过去。而封家人如今自顾不暇,只怕到封夫人毒发身亡都没功夫来管此事。林大人一个连襟的身份无缘无故也不能插手墨越青的内院。 但如今墨云飞和墨紫幽的嘴显然是封不住了,更何况还扯出了十七年前萧夫人之死的隐情。她不怕封家,却怕宁国公府,怎能放墨紫幽,墨云飞,还有封夫人三人离开。自是要将他们三人通通困在府里,绝不向外露一丝口风。 墨紫幽冷冷看着墨老夫人,大魏律法规定,祖父母、父母不允不得分家,且祖父母、父母亡后想要分家也得过了孝期。但姬渊和楚玄一心要替苏家翻案,若是他们成了,宁国公府与墨越青必无好下场。她可从未打算要与墨家长房众人绑在一块死。 当然就算不分家,她也自有脱身之法,可墨云飞是墨越青之子,覆巢之下无完卵,墨越青出事,墨云飞也难幸免。所以她必要先让墨云飞脱离墨家长房,她才可名正言顺地护着他,将来长房出事,他也可以避祸。至于他们同墨老夫人的这些账,之后她总有法子清算。 就在这时,有下人进来禀报道,“老太太,老爷,林老爷来了。” 墨越青和墨老夫人同时皱起眉头。 “若是伯父与祖母不肯允我这三个条件,那我们就只好见官。”墨紫幽却是笑了,她整了整衣冠就要向外走去见林大人,她又对着墨老夫人叹了口气,“这件事一旦闹得满城风雨必是对伯父的名声不利,也不知宁国公府若知当年萧夫人之死另有隐情会做何感想。” “拦住她!”墨老夫人恶狠狠地下令道。 佛堂外的下人立刻堵在门前,不让墨紫幽出去。墨紫幽在门边顿住脚,她冷冷回头,看见墨老夫人眼中那冰冷的杀意。 墨老夫人目光沉沉如寒潭深渊,她杀心已起,既然堵不住墨紫幽和墨云飞的嘴,那这二人便不能留下!只能先以重病为由□□起来,待封夫人一死,再让他们二人“悲伤而亡”。 现在最麻烦的是该如何打发了林大人,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见到墨云飞和墨紫幽。 “老爷,老太太——”又有一个下人跑了进来,隔着挡在门口的下人们禀报道,“皇宫里派了传旨官来,说是皇上因先前冤枉了四小姐而赐下重赏以作抚慰补偿,让四小姐出去接旨。” “怎么,祖母也不让我出去接旨么?”墨紫幽迎着墨老夫人那充满杀气的目光,淡淡道,“耽误了接旨,谁担待得起?” 传旨官代表着皇上,怠慢了他便等同于无礼于皇上。只要她出去接旨,自能见到林大人。况且,只要她同传旨官说上三言两语,将这墨府里的糟污之事传入皇上耳中,皇上怎能坐视自己治下官员家中有如此不堪之风,更何况墨越青还是内阁首辅。 “我担待得起!”墨越青冷声道,他转头与墨老夫人对视一眼,二人都在彼此眼看见了相同的杀意。墨越青下令道,“来人,二少爷与四小姐出言不逊,忤逆不孝,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不听话的子孙,留着也只是祸害! 躺在床上的封夫人听见此言,顿时就气得失了平静,她想开口质问墨越青,她受人毒害,他不肯给她一个公道也就罢了,竟还要绑她唯一的儿子!偏她身体已衰弱至极,急怒攻心之下,竟是一句话了说不出,只能剧烈地咳嗽起来。 跪在她床前的墨云飞却是一脸平静地伸出手抚着封夫人的胸口替她顺着气。这一场令人心寒的闹剧,他从头至尾都不曾插嘴一言,用封夫人的忍辱惨死来讨价还价,换取他今后人生前程之事,他终究是不忍为之。 他知自己这般太过懦弱自私,是将一切都推给了墨紫幽来承担,可他依旧做不到。他总以为自己早已成长,能为封夫人与墨紫幽的助力,可事到临头,他才知他还是只能依靠他的四姐姐。 看着走向自己的下人,墨紫幽一时笑了,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一向心狠手辣,为了自身会想要了她与墨云飞的命也不足为奇。只是他们怎会以为她敢在府里这般大闹会无后招? 她背叛了墨家,在回府时便知墨越青一定不会放过她,故而早知会了她的人,若时辰一到未有她的消息便找借口强闯进府来救人。 突然,又是一名下人飞奔来报,“老爷,老太太,成王和云王带了一名太医前来,说是听说夫人重病特来看诊,两位王爷还说有极重要的事,一定要见到四小姐面谈——” 墨紫幽微微一楞,她只说让侍剑请林大人托人去宫里给楚玄传个话,请楚玄帮忙派一位御医来,却不想楚玄自己带人来了,竟还与楚卓然一同前来。这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也一时怔住,他们猜到侍剑去找了林大人,却没想到她居然将楚玄和楚卓然都给一块请了来。 墨越青顿时就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发痛,他若是硬要打发走林大人和传旨官也算不难。可楚玄和楚卓然一个是代皇上监国的亲王,一个是征战杀场的悍将,且与墨紫幽都有些瓜葛,非闹着要见墨紫幽,而他不肯,这二人必要折腾出些事来。再加上他们还带来了一名御医—— “伯父,祖母,怎么办呢?”墨紫幽笑看着墨老夫人与墨越青,道,“云王和成王都是身具才德之人,论事自然公道。成王如今代皇上监国,想来他也算有资格来管一管当朝首辅的家事。到底是我现在去请成王,云王,还有林大人进来好好论一论理,还是你们现在就答应了我的条件,将此事了结了。”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沉默着不说话,如今此事已至进退维谷,闹出去引来官府调查,就算墨老夫人可以逃的过,证据确凿之下墨紫冉也逃不过,更会引来宁国公府追查萧夫人之死隐情。 可若真答应了墨紫幽的条件,放了墨紫幽和墨云飞分府别居,他们又担心他二人此次得逞之后会秋后算账,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和云飞,还有封家的所有人都绝对不会再追究伯母中毒一事,也绝对不会将萧夫人之事泄露与宁国公府知道。”墨紫幽猜到墨老夫人与墨越青在担心什么。 “你凭什么保证?”墨老夫人冷冷问。 “我和云飞都可发下毒誓,若是有违此言必不得好死。”墨紫幽淡淡扫了一直沉默的墨云天,墨紫冉,墨紫薇,还有蒋兰青四人,道,“至于其他人的嘴,我可就管不了了。”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的目光同时冷冷扫向墨云天,墨紫冉,墨紫薇,蒋兰青四人,那四人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吭声。长房的利益就是他们的利益,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相信他们无人会这般没脑子将此事传扬出去。他们不放心的只有墨紫幽和墨云飞,所谓毒誓又真能有多大的约束力,若是他朝他们二人反口,他们也无可奈何。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之时,又是一名下人冲进来禀报,“老爷,老太太,云王硬是闯进内院来要见四小姐,正被侍卫拦在垂花门那里——” 墨老夫人和墨越青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楚卓然是行武之人,武将往往一身悍气,不重礼数。再则,就算墨越青事后将此事告到皇上面前去,以皇上待楚卓然之重至多就是禁足,到了要需要用兵的时候,还是一样得放出来,所以楚卓然简直是有恃无恐。 “伯父和祖母可要快些下决定,再晚,可就来不及了。”墨紫幽忍不住在心里赞道,楚卓然闯的还真是时候。“你们不信我也行,那就将此事报到官府去,反正无论给伯母下毒的到底是谁,二姐姐和兰青表姐下泻药之事都是事实,她二人自是该论罪。待伯母去了,又有大哥哥他们为她守孝三年,想一想也算不错——” “爹,祖母,你们要救我——”墨紫冉脸色已变了,墨老夫人下毒之事全凭猜测还无证据,可她下泻药一事却是罪证确凿! “爹,祖母……”墨云天看了脸色苍白的墨紫冉一眼,又想到丁忧之事,为自身前程计也忍不住劝墨越青和墨老夫人道,“你们,你们就答应了吧——” “好!”墨老夫人咬咬牙道,为今之计也只能赌一赌,赌墨紫幽不会食言。如若不成,只要先拖过了眼前这紧要关头,之后他们再寻图谋,她就不信她治不了两个黄口小儿。“你想过继云飞就过继云飞,封文鸳她想和离就和离!至于这个家,你想怎么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了点。。。。。终于分家了。。。。。 古代刑法比较坑爹,有一个容隐的规定,就是有些罪亲属之间是不能互相告发。宋时李清照就因为告发了自己第二任老公而身陷牢狱,不过古代人治重于法治,比如李清照本该坐监三年,但在朋友营救下只坐了九天的牢。 关于分家,我查了下唐代开始是不许父母在分家,子孙提分家要被罚,父母提让儿子分家也要被罚。。。。OTZ....在明初时□□朱八八定的《大明律》父母在也是不许分家,就算父母同意也不行。到了明武宗正德年间颁布的《大明会典》就是父母同意的话可以分家,后来清朝也循了这一规定。(PS:《大明会典》是因老祖宗朱八八定的《大明律》不能改,所以另外修定了《大明会典》来做一些调整。) 第151章 “不想怎么分,府中产业多是伯父自己经年积下的, 本也与我二房无甚相干, 纵然分家, 我们二房自不会带走这府里一针一线。”墨紫幽淡淡道, “只要请官府为我们二房另立户籍便是。” “好志气!”墨越青怒极反笑, 他倒真想看一看没有墨家的庇护, 墨紫幽和墨云飞二人净身出户又能依靠什么来生活,可惜——“纵然你二人有这份骨气,我也丢不起这个人!” 虽说墨云飞过继至二房后, 将他和墨紫幽单独分出去在法理上无碍,但在情理上墨越青和墨老夫人身为尊长都就不免要被人诟病冷血无情,竟不肯照拂墨越川遗孤。墨紫幽还未论亲,墨云飞尚年幼,就这么让他们出去,长房还不被世人的唾沫给淹死。再则,古来讲究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纵使墨越青心里不愿分给二房一分钱, 可他身为当朝首辅,自身立身德行本就倍受瞩目,怎可将事情做得如此难看,落人话柄。 “既要分家,当年你们祖父虽未留下多少产业却也该分给你父亲一份,云飞是我儿子,为他将来计, 我自也会再酌情再分一些给他。”墨越青压强着怒气道,“你们要分府那就将旧宅分给你们,你们就住到那里去。” 这样在外人看来墨家长房和二房只是分财不分家,他们当长辈的也仍然在照拂着二房这两个小辈。 “不行。”墨紫幽断然拒绝,她提出分家本就为了无离长房这一家子,最好让人认为他们已决裂,这样将来长房有事,只要不是谋逆那等株连九族的大罪都不至于牵连到他们。“长房的产业多是依靠封家帮着挣来的,伯父你分些产业给云飞也是应当。但我们绝不会住进旧宅,自会另寻他处。” “你非要把事情闹得这般难看是不是!”墨越青气极败坏道,“你们二人一个尚未定亲,一个这般年幼,就算分了家,我与你祖母身为尊长者怎可让你们独自过活!将来你与云飞的亲事,我和你祖母也是要过问的。” 提起亲事,墨越青又冷笑起来,语含威胁道,“且你父母双亡,倘若再无尊长在身边教导,将来亲事怕是更艰难。” “伯父多虑了,依我如今这名声本就亲事艰难。”偏生墨紫幽此生最不在意的便是婚姻之事,她笑,“且我十四年都未得尊长教养,还差这一年两年不成?至于云飞,我转年也已十六,不小了。长姐如母,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他。他还小,亲事上不着急,先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才是。再则——” 墨紫幽的目光冷冷瞥向墨越青,冷笑道,“你们还有脸过问他的亲事?!” “你——”墨越青顿时就被她堵得一阵难堪,他先是不肯为封夫人中毒一事讨个公道,后又对墨云飞也起了杀心。他们父子之间自今日之后怕是再不剩半点情谊。但那皆是后话,为难的是眼前,看墨紫幽这般模样是非要闹得外人都觉得墨家的长房二房有了嫌隙才分家别府不可。 “也罢,我就给伯父你留点颜面。”墨紫幽无意与他们纠缠,便淡淡道,“你们可对外说是我孤星入命,命格带煞,入府之后就阖府不宁,不得已之下只能将我分出去单过。云飞既是过继给了二房,自然该与我这个姐姐相伴。” 墨越青和墨老夫人的神色顿时就有了松动,墨紫幽那天煞孤星的名声已是满金陵皆知,拿来利用一番也未尝不可,甚至还能将封夫人之死往她身上推—— “你们可别想着将伯母之事赖在我身上。”墨紫幽却又冷冷道,“让我听到有人胡说一个字,可就别怪我要为自己辩白一二了。” 墨越青和墨老夫人的神色顿时一僵,刚刚才动的小心思又乖乖地收了起来。 “还有,墨家产业给或不给,我们都不在意,但伯母既与伯父和离,她所带来的嫁妆一分不少的全都该由她带走,至于这份嫁妆是要归还封家还是交由云飞,之后全由伯母和封家人自己决定。”墨紫幽冷声强调道,“我说了是一分不少,包括当年伯母嫁进来时用来填补府中亏空的所有,墨家都要一分不差地吐出来!” 当年萧夫人把整个墨家产业和她自己的嫁妆耗空,墨老夫人才做主让墨越青娶封夫人过门,既能用封夫人的嫁妆来填这个窟窿,又能借着封家的帮助生财。这件事府中知道的人极少,如今被墨紫幽这么当面挑明了,墨越青和墨老夫人顿时就觉得难堪。 墨家这些年在封家的帮助下,已积累了不少产业,远非当年可比,就算是上回因墨紫幽的设计而有所亏损这一年来也已挽回,但封夫人当年填进去钱着实不少,再吐出来于墨家来说虽还伤不到根本,却也是生生割去了一块肉。 墨老夫人还沉着脸犹豫不决,墨越青却已冷冷道,“好。你们现在就去把她的嫁妆都给列出来,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 既是要和离,又是他们理亏在先,自不可能拦着封夫人拿回嫁妆。 墨老夫人动了动唇,终也是没有反对。但想到这么大一笔钱,她又忍不住有些心疼,顿时颇有几分鄙夷地对墨紫幽道,“果然是商贾出生和乡下来的货色,也就这点眼界!” 在她看来,墨紫幽和墨云飞一个闹着要分家,一个想要脱离长房简直就是鼠目寸光,他们二人好好咬牙忍下这一次,日后在墨越青这个当朝首辅的庇护之下,什么前程挣不来?这般撕破脸分出去,长房和二房便算是结了仇,无论是她还是墨越青日后都不会让他们好过。 看一看一直保持沉默的墨云天和墨紫冉,他们分明在怀疑是她十七年前毒害了他们的生母萧夫人,可还不是一声未吭,由着她说黑道白,就是因为他们深明白长房带给他们的好处。 “既然如此,那么便立刻就开始对伯母的嫁妆吧,只有算清楚了才好和离。祖母和伯父动作最好快一点——”墨紫幽没把剩下的话说完,但墨越青和墨老夫人都明白,她这是在说若是他们故意磨磨蹭蹭拖的晚了,封夫人未与墨越青和离便去了,那墨云天他们三人便要守孝。她又看向墨老夫人,道,“至于这分家财产上,我们不计较便也简单。主持者自是祖母,我们墨家原是乡农小户本也没什么族人可来见证。蒋家那里蒋大老爷已被流放西北,蒋二老爷久病卧床,怕也是无人来的了。至于宁国公府和封家,我想祖母现在一定不愿意请他们来——” 墨老夫人沉着脸不吭声,她现在自然不希望宁国公府的人和封家人掺和进来。 “不如就请林大人,云王殿下,还有成王殿下来做这个中见。”墨紫幽看着墨老夫人与墨越青,道,“伯父,祖母以为如何?” 林大人与墨越青是连襟姻亲,做中见人自然合适。分家的中见人请不到亲眷的情况下,有时也可请朋友同僚,楚卓然身份贵重且与墨越青算是同辈,楚玄虽是晚辈但他如今代皇上监国也非同一般,自也可以做这个中见。 “好。”墨越青点了点头,“若是他们三人同意的话。” “既已说定,那伯父便去写两份阉书,我们到外院请云王他们见证。”【注1】墨紫幽对墨越青语罢,又转头吩咐银衣,“银衣,你们让人把伯母送回于归院,再让于归院的人将伯母的嫁妆单子找出来,再把管着伯母嫁妆的管事都找来,好好对一对。” “是。”银衣领命道。 “我也该出去接旨了,耽误了这么久怕是那位传旨官员要恼了我。”墨紫幽语罢,便整了整衣冠,欲往外院去。 “紫幽,你来——”已顺过气的封夫人却是对她道,“我有话同你说,只同你一人说……” 墨紫幽一怔,她挑眉看了墨老夫人与墨越青一眼,未待她开口赶人,他们二人已给佛堂里的众人使了个眼色,然后甩袖离去。他们一个忙着要去写阉书分产业,一个要忙着去对封夫人填补墨家的钱,快死的人想交代些体己话,他们也没兴趣听。 墨云天,墨紫冉,墨紫薇,还有从地上爬起来的蒋兰青便都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出去了。其余下人也立刻退得一干二净,就连飞萤也暂停为封夫人施针,退出了佛堂守在门口不让人进来。只剩下墨云飞还跪在封夫人床前。 “云飞,你也出去。”封夫人有几分虚弱地道。 “娘有何事只肯告诉四姐姐,不肯告诉我?”墨云飞皱着眉头不愿离开。 “娘是为了你好。”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道。 墨云飞绷着小脸,闷不吭声。 “云飞,你先出去。”墨紫幽道。 “四姐姐——”墨云飞皱着眉头回头看墨紫幽,却见她正目色沉然地看着自己,他只好一脸不甘心地垂头站起身退了出去。 “伯母想与我说什么?”墨紫幽走到封夫人床边低头问她。 “我去年曾交给你一封信,让你替我保管,你可收好了。”封夫人问。 “自然。”墨紫幽点点头。 “你可打开看过?”封夫人问。 “不曾。”墨紫幽摇头道,“伯母不让我看,我自是不会打开。关于那封信,伯母有何事要交代?” “我父亲此次失踪就是因了这封信。”封夫人叹息道。 “怎么说?”墨紫幽微怔。 “这封信里藏了一个秘密,”封夫人缓缓道,“你还记得去年你让我们封家设计墨家和蒋家屯起来的那大批柴胡么?” 墨紫幽点头,去年她就是与封家联手设计用柴胡让蒋家和墨家狠狠亏了一笔,才让封家与蒋家成功拆伙。 “你可知后来柴胡涨价的原因?”封夫人问。 “不知。”墨紫幽摇头,她前世只听说了柴胡价格先跌后涨之事,却不知道原因。 “我想大约也没几个人会想到,”封夫人摇摇头道,“去年柴胡会突然涨价,是因西狼突然暴发了时疫,而柴胡是治疗时疫的药材之一。” “伯母是怎么知道的?”墨紫幽一怔,她还真不知去年西狼发生时疫之事。 “封家行商,与梁国,西狼等都有生意往来,消息自是十分灵通。”封夫人微微喘了口气道,“只是这场时疫很快便被西狼控制住,是以消息才未传至大魏。否则,那时大魏便该闭关禁行,免得疫情传入国内了。” “伯母是说,去年西狼人偷偷在大魏大量收购柴胡?”墨紫幽的眉头皱了起来,西狼蛮荒,远不如中原地大物博,许多草药都极为稀缺。若是魏梁两国知道西狼时疫之事,不仅会封关禁行,还会禁止国内商贩向西狼贩售药材,利用这场时疫削弱西狼的实力或借着西狼急需药材之机趁火打劫,与西狼谈条件。 虽说如此为之未免有失仁义,但西狼崛起的这些年来一直是魏梁两国的心腹大患,老天送了这样一个打击西狼的好机会在眼前,魏梁两国怎能放过。 她还记得十年前,西狼曾因一场旱灾而闹了饥荒,那时西狼崛起数年仗着骑兵精悍嚣张无比,时时侵扰魏梁边境,令两国不胜其扰。得知西狼饥荒后,魏梁两国立刻闭关设禁,不许国中一粟流入西狼。 西狼人一开始还悍勇地试图攻入魏梁两国境内抢掠,结果被两国联手打了回去,很快就因饥荒饿死人蓄无数,国力开始衰弱,再也无力侵扰两国边境。最后,西狼只好乖乖地低头与魏梁两国示好和谈,自此便老实了许多。 “我父亲原也以为暗中收购柴胡的是西狼人,”封夫人苦笑了一声,“可后来发现并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了点。。。。。。 女主和云飞分出去单过在法理上是没问题,比如《红楼梦》里的贾蔷也是未成年没成家,因为生得太俊俏跟贾蓉太“基情”,为了避嫌被伯伯贾珍分出去单过了。(PS:他第一次出场时16岁,那时已经分了,那就是16之前分的。。。) 不过毕竟叔伯长辈若是富裕理应照拂侄子,女主和云飞这么出去了,情理上就难免显难看些,没个合适的理由,那些多事的外人要么觉得是墨越青冷血赶他们走,要么是觉得这两个小辈品行不好被逐出去。。。。 【注1】阉书:分家的文契 第152章 墨紫幽微微凝眸,就听封夫人继续道, “你应该知道九年前西狼曾因旱灾闹饥荒之事吧。那时皇上下令不许国中一粟流入西狼, 甚至连西北依附大魏的几个小国也限制他们不许援助西狼。可当时我父亲正在西北那几个小国中收购毛皮和良马, 却是发现有人掩人耳目假扮商贩通过那几个小国分成几批悄悄将大量米粮送往西狼救一时之急。大约也因了那些米粮, 西狼在后来与魏国和梁国的和谈上才不至于太过难看。” “那些人与去年收购柴胡的是同一伙人?”墨紫幽皱起了眉头, 就算西狼人再有本事, 若无魏国的边境驻军放行,那么大量的米粮再如何掩人耳目也出不了魏国国境,就算输入的是西北那几个附属小国, 也难免会引人怀疑上报朝廷。 “不错,”封夫人喘了口气道,“本来那些柴胡为避墨家和蒋家耳目,封家也是托由别人帮忙出货。也是碰巧,那日我父亲乔装去询问出货情况,意外看见来商谈收购柴胡的一人就是九年前假扮商贩将米粮偷偷运送至西狼的人之一。我父亲行商多年,少年时就练出了极好的眼力记性,但凡稍有印象之人, 他就绝不会忘记。九年过去,那人虽已老了许多,可因为当年那件事太过蹊跷,我父亲便一直记在心里,故而一眼就认出他来。” “封老太爷做了什么?”墨紫幽沉声问,若仅仅只是认出此人,只要封老太爷不动声色佯装不知, 就绝不会惹祸上身。显然,他是做了些事情,才会被人盯上。 “我父亲深觉奇怪,便悄悄给我们封家在西狼的商队送信打听西狼是否有异象发生,结果回信便说西狼某地爆发了时疫——”封夫人苦笑了一下道,“有谁能有本事和胆量在九年前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帮了西狼,又在九年后再度冒着同样的风险帮了西狼这样大的忙——” “宁国公。”墨紫幽叹气道,他们第一个便会往宁国公身上想,并非因为整个大魏当真只有他有这般本事和胆量。只因宁国公府与墨家休戚相关,他们都对宁国公府太过熟悉甚至忌惮,而宁国公又是西南总督,一直驻守西南防卫着西狼人,故而第一个就会直接联想到他。 然而这等里通外敌的叛国之事,无真凭实据终是不能轻易下断语。 “墨家与宁国公府一向休戚与共,你伯父最依赖也忌惮的便是宁国公府。”封夫人叹气道,“我父亲悄悄地派人调查从我们封家出去的那大批柴胡的去向,每一批货的数量,所走的路线时间,所用的车马船只,我父亲全都详细调查并记录了下来,还收集了许多旁证,又连同对方亲笔画押的每一份购货合同一起收了起来。你要认为我们商人无家国也好,我父亲无忠义也罢。我父亲并未打算要向朝廷告发此事,只是这些年,封家当真是被墨家和蒋家欺压得太惨,我父亲心里其实一直憋着气,便想着能拿住宁国公府这一个把柄兴许以后能用得上。” “倘若此事并非宁国公府做的呢?”墨紫幽假设道。 “我父亲虽无确实证据证明此事与宁国公有关,但这批药材这一次是直接从西南边境出去的——”封夫人回答,所以身为西南总督的宁国公最少也是个失察之罪。 西狼九年前吃过那样一次大亏,这一次学乖了,时疫一暴发就趁着消息还未传入魏梁两国立刻让宁国公帮忙在魏国收购药材。由于魏国朝廷并不知西狼时疫之事没有防备,故而宁国公让这批药材悄悄从西北出境也未引起朝廷注意。等魏梁两国朝廷得知西狼时疫之事,西狼的时疫早已控制住。 “可是大魏这么多商人来往于两国之间,怎会连一点消息也未泄漏出,让西狼瞒得这般干净?”墨紫幽有些疑惑道,就算宁国公有本事阻塞朝廷的消息,但民间商贩何其多,西狼盛产毛皮与良驹,许多商贩来往于两国之间,将魏国的茶叶丝绸瓷器等物贩到西狼,再从西狼贩毛皮与良驹回国。还有许多来往西域的商队往往都要通过西狼,怎会一点消息都未传开。 “行商之人从来脱不开一个‘利’,包括我们封家。”封夫人自嘲一般地笑了笑,道,“一则,当时西狼疫情被控制得很好,没有大面积传播开来。二则,你试想,哪一个商人敢告诉别人,他们的货是刚从时疫暴发之国贩回来的,那样谁还敢买他们的货?就算未在西狼贩货回来,可行有行规,那些人自也不会坏他人财路将事情泄漏出去,以免招来同行的排挤报复。” 墨紫幽沉默不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重利之辈又何止商人耳,古往今来如宁国公这般不顾家国利益,养寇以自重者何止千百。 只要西狼人一直在那里屹立不败,宁国公便可以一直坐在西南总督之位上。所以宁国公不彻底击溃西狼,反而暗地里帮助西狼,墨紫幽也是能理解的。也许皇上心中对于宁国公养寇自重之事也是隐隐有所猜疑,只不过魏国如今暂无实力一举消灭西狼,宁国公在西南又是统率有方,只要他做的别太过份,皇上便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图个边境安稳。 可无论是九年前掩人耳目地将大量的米粮通过西北那几个小国送至西狼,又或者是九年后在大魏境内为西狼暗中大量收购药材,都实在是做的太过了。只要稍有不慎被人抓住确实的把柄,那可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祸。墨紫幽实不明白,到底是何原因竟让宁国公甘冒此奇险为西狼行事。 “其实,我父亲一做完这些事便后悔了——”封夫人看了沉默的墨紫幽一眼,又接着道,“我们封家再有钱也只是商,宁国公府却是开国就兴盛至今的勋贵世家,要挟宁国公府无异于与虎谋皮。只要被宁国公府发现我父亲所为,封家绝无宁日。可事已做下,那些东西便只能留着,我父亲恐怕这些东西在他手上不安全故而才转送到我这里来。” 她当时看了信后也是大吃一惊,她知封老太爷为何将那些东西交给她,一则林姨妈与林大人亲密无间,林大人的性子过直,封老太爷恐将东西送至林家让林大人得知便会上报朝廷。二则,封老太爷想着墨家与宁国公府关系非同一般,宁国公府必不会猜到他竟将东西藏在了墨家。 “伯母又怎知此次封老爷子失踪一定是宁国公府做的?”墨紫幽问。 “我原也没往这上面想,毕竟事隔一年多,当时出售柴胡时也不是封家出面,我父亲行事一向小心,原以为宁国公府就算有所察觉想也很难查到封家。”封夫人目露悲色道,“直到我被关进这佛堂的第二夜,有一黑衣蒙面人悄悄来逼问我那些东西的下落,那些东西在我手中之事只有我父亲知道,这黑衣人既然能从我父亲口中问出此事,找到我这里,我便明白我父亲的失踪怕与宁国公府脱不了干系。” “那人利诱我,若我说出东西下落,便会帮我脱罪让我出佛堂,如若不然,他便有法子让我在这佛堂里被困一辈子,甚至还可让我名声扫地——”封夫人冷笑道,“他还用云飞和我父亲的性命威胁于我,故意伤了云飞给我看。可我再笨却也知道,那东西的下落便是我与云飞的保命符,只要交了出去,我,云飞,帮我收着东西的你都必死无疑。至于我父亲——怕已不在了——” 终究是封老太爷作茧自缚,一时冲动行事,却没备下后招,才平白遭遇这一场祸事。 “伯母没想过将此事告知伯父?”墨紫幽又问。 “那人威胁我,只要我敢向你伯父泄漏一个字,他就立刻杀了云飞。”封夫人缓缓摇头道。 宁国公与墨越青也并非完全一条心,他们虽然合作,但却也一直在相互防备。这样大的把柄若是落在墨越青手中,只怕一直受宁国公府控制和压制的墨越青便要骑到宁国公的头上。 “那时,我妹妹去了江北,你在宫里出了事,我又被困在佛堂里,什么都不敢告诉云飞,就只能死撑着。幸好,幸好我总算等到了你——”封夫人伸出无力的手抓住了墨紫幽的袖子,道,“紫幽,是我对不起你,把你卷进来。但除了你,我不放心把云飞交给任何人。” 虽然封夫人未泄漏东西藏在墨紫幽手里,但封夫人一死,宁国公府自然会找上墨云飞,而墨云飞就快要成为墨紫幽的弟弟,与她一同分出去单过,他们等同于一体,宁国公府自然也会找上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比较长,因为剧情的转折,信息量比较大。女主破门而出之后,与男主就要开始啃那几块硬骨头了。。。。至于男主,这么妖艳贱货天天看怕你们审美疲劳。。。哈哈哈。。。。 今天非常细小,我明天,后天,大后天要去邻城办事,灰常的忙,如果能更新我尽量更。。。不能可能就要请两天假,到星期天晚上才能更。。。。原谅我,么么哒。。。。。 第153章 “伯母说的哪里话,过了今日, 云飞便是我弟弟, 我自是该照顾他。”墨紫幽握住封夫人冰冷的手, 安慰道。事实上经过司正司一事, 她早已卷进宁国公府与楚玄之间的纷争中, 算是被盯上了。不过此事的确非同小可, 难怪之前她们都关在佛堂内时封夫人不说,非要等到众人都可离开时单独告诉她。 “我现在同你说此事,是我不知自己还能撑到几时, 怕你之后没了防备。”封夫人的眼眶微微湿润,她哽咽道,“那些东西,到底该如何处置,我实也不知——” 那些东西当真是烫手山芋,毁了也不是,交出去也不是,收着又会引来杀身之祸。待封夫人一死, 这些东西便会成为悬在墨紫幽与墨云飞头上的剑,而她知道墨紫幽为了保护墨云飞是一定是全力独自承担下所有的危险,所以她心里实在愧疚,可却别无他法。 她命在旦夕,封家却正乱成一团,就连她妹妹林姨妈都不在金陵城中,虽有林大人在, 但他要插手墨家之事也不容易,的确只有过继一途对墨云飞最为有利。 “我自有成算,伯母放心便是,我不会让云飞出事的。”墨紫幽握紧了封夫人的手,郑重承诺道。“但有一事,我既已让侍剑将伯母你中毒之事告知林大人,那么林大人那边便只能由伯母你来说服他不追究此事。由我出面,林大人未必信我,云飞——他是做不到的——” 让墨云飞自己开口说服林大人为了他的前程安危着想,不要追究封夫人中毒之事终是太过残忍。 “我知道了。”封夫人点了点头,林大人性子过直,要说服他的确由她自己出面最为合适。 “那我这就出去接旨了,”墨紫幽缓缓放开了封夫人的手,她实在是耽误了太久,“我会请林大人与御医去于归院,也许御医真有能救伯母的法子也说不定。” 封夫人淡淡笑了知,眼中却无一丝希冀,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如今她的身子就如一团破败的棉絮,喘口气都呼呼透着风,随时都会支离破碎。她是不对楚玄带来的那名御医的医术抱任何希望。 佛堂外,众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墨紫幽一打开门,墨越青便催促道,“快去接旨吧。” 语罢,他当先向院外走,墨老夫人对着刘妈妈吩咐了几句便跟在他身后,也出了院门向前院走去。 “送伯母回于归院,那坛枇杷蜜记得收好。”墨紫幽对飞萤吩咐道,“然后去东小院传个话,让她们将我的东西收一收。” “是。”飞萤应道。 墨紫幽又伸手摸了摸沉默地站在一边的墨云飞的头,才出了佛堂的院子,走在墨老夫人之后向前院走去。 将至花园的垂花门时,忽然听见一阵吵嚷声。她抬眼看去,就见依旧是一身戎装打扮的楚卓然在一众墨府的侍卫的阻拦下仍是硬闯进了垂花门,正大步向着这边走来。 他身旁还跟着身穿朱红蟠龙服的楚玄和一名御医,那二人嘴上正不停地好言好语地劝说他不能如此无礼,脚下却是不客气地跟着他往内院里闯。在这三人之后,则是板着脸的林大人和侍剑。 墨紫幽忍不住想要发笑,这楚卓然和楚玄一个唱白脸一个□□脸,墨府的侍卫就算是想硬拦楚卓然,真打起来,有楚玄这个监国亲王在旁边瞎晃荡,他们也是束手束脚地施展不开。毕竟楚卓然是强闯民宅可以打出去,这楚玄明面上却是当和事佬的,无缘无故伤了他可不好交代。 “老爷,老太太,云王他——”一名侍卫眼见墨越青与墨老夫人出来,连忙满头大汗地要过来解释他们这么多人为何还拦不住楚卓然这么几个人。 墨越青却是沉着脸摆摆手,那侍卫立刻退了下去,他看着迎面走来的楚卓然沉声道,“云王这般无礼地闯入我府中内院,意欲何为?” “我听说墨四小姐一回到贵府,阁老大人就对她喊打喊杀的。我与她交情匪浅,自是不能坐视不理。”楚卓然一脸理所当然,丝毫没有理亏之感。他更是不顾墨越青难看的脸色,径直走到墨紫幽身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你可有事?” 见楚卓然丝毫未将自己放在眼中,墨越青脸色微沉,墨老夫人也露出不满之色。 “我无事。”墨紫幽淡笑着向楚卓然,楚玄,林大人和那名御医福身行礼。 “小姐。”侍剑走到墨紫幽身边。 “云王,成王,林大人,你们来得正巧,”墨紫幽又对楚卓然,楚玄,还有林大人三人道,“正好今日我们墨家长房与二房要分家,正缺中见,不知三位可愿意做这个中见?” 楚卓然,楚玄,还有林大人三人都是一楞,怎么他们一闯进来就赶上墨家分家,而且墨家二房也就只有墨紫幽一人,将她单独分出去,未免也太难看了一些。那名御医立刻垂下了眼,不敢看墨越青。 “若是墨阁老同意,自是可以。”楚卓然惊讶之后,便淡淡点头道。 “本王也愿做这个中见。”楚玄也道。 林大人也点头表示同意,他与墨越青是连襟,做分家的中见自是无碍,只是他来此本是为了别的,他问墨越青道,“连襟,听说我妻姐中了毒?” 墨越青与墨老夫人的面色微微一凛,墨越青还未做答,墨紫幽已先笑道,“不如林大人自己去问伯母如何?” 林大人微微一楞,却也没有异议。他曾从林姨妈口中听说过墨家这位四小姐是个深藏不露的,常有先见,在生意上帮了封家不少忙,就连先前蒋家和墨家在生意吃了封家的大亏,也是她的手笔。 “这怎么合适,虽是姻亲却也该避嫌才好。”墨老夫人却是微微皱眉道,她深怕封夫人同林大人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万一林大人直接就闹起来,那可不好收拾。 “祖母放心,我必不食言。”墨紫幽淡淡看墨老夫人一眼。 墨老夫人冷冷与她对视片刻,终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再就此事多说什么,只能期望墨紫幽与封夫人都能信守承诺。 “你带林大人和这位御医去于归院看望伯母。”墨紫幽转头向侍剑吩咐道。 “是。”侍剑立刻向前两步,对着林大人和御医向于归院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大人请。” 楚玄向那位御医使了个眼色,那御医心领神会地与林大人一同向墨越青和墨老夫人行了礼,才跟着侍剑一起去了于归院。 “分家之事还有一些细枝末节要做安排,我正要去前院接旨,二位王爷不如与我一同去前院暂候?”墨紫幽向着楚卓然和楚玄提议道,那二人点头同意,她又转头向墨越青和墨老夫人道,“那分家的阉书与和离书便劳烦伯父尽快准备了,至于伯母的嫁妆也请祖母尽快对一对,总不要拖过今日才好。” 听到“和离书”三字,楚卓然与楚玄又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墨越青微觉难堪,但却也未说什么,只是向着楚卓然与楚玄二人行了礼便改道去自己的书房准备。 “我已让刘妈妈她们去对了,总不会少的。”墨老夫人不满地哼了一声,“快去接旨吧。” 墨紫幽不再多言,只是淡笑着向楚卓然与楚玄做了个请的手势,楚卓然与楚玄又向辈份高的墨老夫人一让,墨老夫人冷看墨紫幽一眼,当先出了垂花门向前院去。楚卓然与楚玄则由墨紫幽陪着走在后面。 前院正厅德祐堂里,传旨官正盯着堂中背面正墙上高挂着的那檀木匾额上“怀仁衍德”四个描金大字,等得一脸不耐烦。 他们这些跟着韩忠的黄门内侍因了韩忠得意,都养出了些傲气,再加上但凡传旨都代表着皇上,故而造访官员府衹一向都是趾高气昂,何时曾被这样怠慢过。若非墨越青是当朝首辅,与出了一个萧贵妃的宁国公府是姻亲,他早就甩脸子走人,回宫向皇上告状了。 见墨紫幽等人终于出来,传旨官顿时就露出不满之色,只是墨老夫人向着他频频告罪,又加之还有楚卓然与楚玄两位王爷在场,他到底没有发作,只是沉着脸让墨紫幽接旨。接旨的香案早已摆好,墨紫幽按礼数接了旨后,墨老夫人便亲自送了传旨官离府。 恰逢此时,林大人与墨云飞,还有楚玄带来的那名御医出来了,墨紫幽立刻问,“伯母如何?” 林大人与墨云飞都是沉默不语,那御医摇了摇头,说了与飞萤一般之言,“中毒太深,回天乏术。” 墨紫幽也沉默了。 送完传旨官回来的墨老夫人沉沉看了林大人一眼,见他虽神色复杂,却对封夫人中毒之事没有多言一句,顿时稍稍安心。 这时,墨越青派了丫环来请众人去祠堂,众人也未再多言,一起去了墨家的祠堂。到了祠堂后,楚卓然和楚玄才知道今墨府不仅要分家,还有墨云飞过继一事。林大人却是已从封夫人那里得知,并未表示惊讶。 祠堂里,墨家上下早已等在那里,墨云飞按着规矩在墨家祠堂里祭拜先祖,又由墨越青亲自祭告墨家先祖过继一事,再亲自更改了族谱将墨云飞记在墨紫幽父亲墨越川名下。 接着,便是墨老夫人主持分家之事,两份阉书在墨紫幽过目并无异议之后,便让墨云飞以二房长男身份签字画押,墨越青,和身为主持的墨老夫人,身为中见的楚卓然,楚玄,林大人都各自签字画押之后,此事便算了结。 最后,就是封夫人与墨越青和离一事,于归院的丫环们找出了封夫人的嫁妆单子,两边一核对,都无异议之后墨越青与封夫人便各自签了和离书。至于嫁妆清算交割可以之后慢慢来,反正有林大人等人在场见证,事后也不怕墨家长房拖赖不给。 一切事毕,墨越青便派人将二房分家另立户籍,与封夫人和离出籍归家之事俱告官府,让官府登记更改官籍。 末了,墨紫幽便让人张罗来几辆马车,当天便要带着奄奄一息的封夫人和墨云飞搬出去,林大人也帮忙着安排打点。墨家如此混乱,楚玄与楚卓然,还有那名御医倒也不好久留,墨紫幽便亲自送了他们出去。 临出门时,楚玄有几分感慨地对她道,“想不到,你这一回来就被赶出去了。” 墨紫幽回来会被为难,楚玄与姬渊早已预料,故而林大人托人传话给他时,他便亲自带着御医来了,只是未想象会闹至如此。 “早晚也是要出去的。”墨紫幽淡淡道。 “你伯母是如何中的毒?”楚玄试探地问,御医只告诉他封夫人中了毒,其余之事却是一概不知。但他见今日墨家又是过继又是分家又是和离,便知内情复杂,也许有墨越青的把柄可为他所用也不一定。 “此事,王爷可否不要过问?”墨紫幽道,她既然做出了承诺,自是会做到。 楚玄缄默看她,终是未再说什么。 “我还想向王爷借几名身手好的护卫以备不时之需,不知可否?”墨紫幽又问道。 楚玄还未回答,楚卓然却是沉声问,“你遇上了麻烦?” “嗯,有点麻烦。”墨紫幽叹息道,只要她带着墨云飞一从墨府搬出去,只怕宁国公府就会不客气地找上他们。她虽在金陵城里有不少产业,手下也有人,但暂时还不想暴露。反正她已被视为楚玄一派,让楚玄从成王府派人保护她,也属正常。 “那不如,你先住进我府里。”楚卓然皱眉提议道,整个金陵城里敢闯云王府的也没几个人,他自然有自信护着墨紫幽。 “这恐怕于礼不合。”墨紫幽含笑拒绝道,倒也不是她当真如此拘泥礼数,只是楚卓然心向皇上,那么有些事就不宜让他知道。 楚卓然沉默不语,楚玄看他一眼,却是点头应承,“我知道。” “多谢成王殿下。”墨紫幽向楚玄行礼道谢。 “你与我,不必这般客气。”楚玄淡淡道。 墨紫幽微微一怔,经过宫中那一劫,楚玄如今待她真是温和亲密许多。 送走楚玄之后,已回了福寿院的墨老夫人却是突然派人来请墨紫幽过去。 墨紫幽猜测墨老夫人多半是要警告她一定信守承诺,便跟着福寿院的丫环往福寿院去。她们一路过了二道门,穿过小花园,走过抄手游廊,进了福寿院前的小花厅。墨紫幽忽然就想起,两年前她初回墨府去见墨老夫人时走的也是这条路。两年里,这条路上一切未变,就连那小花厅里放着的依旧是那扇木雕山水大插屏。 转过插屏,走近正房,墨老夫人正坐在堂屋里铺着大花洒金猩红毡的罗汉床上等她。墨紫幽发觉,墨老夫人今日穿的竟也像极了两年前那一身衣衫,同样是缕金宝相纹藏青织锦小袄,只是款式略有差异。 只是两前年墨紫幽初回府时,墨老夫人的神态是那般舒展泰然,带着墨府太夫人说一不二的气势。如今却是满眼悒悒,一脸阴沉郁结之色。 “祖母找我。”墨紫幽依着礼数向墨老夫人行礼,纵然分了家,在明面上她也不会让人挑她的错。 “嗯,”墨老夫人的声音透着几分沉,“你对我们的承诺,我希望你一定做到。” “祖母请安心,若是我要毁约,方才云王他们在之时,我便可借题发挥,我必会信守承诺的。”墨紫幽回答。 “好。”墨老夫人点点头,她也是见墨紫幽方才未仗着楚玄与楚卓然撑腰闹事,故而才安心许多。她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今日便要带着云飞搬出去了,我有几句体己话要同你说。” “祖母请训示。”墨紫幽恭敬道。 “还记得你曾问过我,关于你生母死因之事么?”墨老夫人缓缓道。 墨紫幽微微眯起眼,不知墨老夫人突然提起此事是何意,只是点头道,“那时我疑心是伯母害了我母亲,全亏祖母去了我心中的疑虑。” “我那时说了谎,”墨老夫人看着她,一脸不忍地叹息道,“那时,我想着你在府里处处要倚仗你伯母关照,她到底是你伯父的妻子,若是传出毒害妯娌之事于她于墨家的名声都不利,故而我才替她隐瞒下来——” 墨紫幽面色微微沉冷,她抬眼与墨老夫人对视。 “可如今她已非墨家之妇,我也没什么好替她隐瞒的,”墨老夫人的目光中藏着几分诡异的笑意。 一旁侍候着的刘妈妈看见墨老夫人唇边透出一丝隐隐的笑意,她垂下眼在心中想,墨老夫人这一招当真是毒,故意在墨云飞过继分家之后才同墨紫幽说出这些话,这分明是要在墨紫幽心上埋钉子。 墨云飞还这般小,既无功名也无钱财傍身,如今分家出去就只能依靠着墨紫幽。也不知封家之后会不会将封夫人的嫁妆收回,毕竟围屏现在是二房之子,按理说是没有资格继承封夫人的嫁妆。若是封夫人一死,墨紫幽又对他怀恨在心,他毫无倚仗的情况下,岂不是只能任由着墨紫幽磋磨。 “只是我怜惜你日后还要照顾杀母仇人之子,未免不忍,是以才说出来。”墨老夫人那双横纹满生的眼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毒。她想,只要她告诉墨紫幽,段氏是封夫人杀的,墨紫幽必会恨上封夫人,继而恨上墨云飞,更会后悔自己先前为封夫人和墨云飞出头,与长房撕破脸之举。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墨紫幽因震惊而悔恨的模样,想看墨紫幽生出恨意再将这恨转嫁至墨云飞身上,最后两人自相残杀。 这两人于她到底是心腹之患,她怎会由着他们分出去过逍遥日子。 “云飞是云飞,我不会因为这件事便记恨于他。祖母请放心,云飞既然已是我弟弟,我便会好好照顾他的。”墨紫幽却是一脸平静道。 墨老夫人脸色一僵,露出几分愕然来,她实未想到墨紫幽居然会如此无动于衷。她又冷笑起来,“那可是你的生母!杀母之仇,你竟可这般轻易释怀?” “伯母已大限将至,十六年前的过往,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墨紫幽面无表情地道,“无论事情真相如何,云飞都是无辜的。” 眼见墨紫幽如此油盐不进,墨老夫人的脸色又沉下来,她盯着墨紫幽半晌,才转头示意了刘妈妈一眼。刘妈妈心领神会地退出屋子,又将屋带上,独留墨老夫人与墨紫幽二人。 “除了此事之外,还有一事,我想你该知道。”墨老夫人沉着脸道,“你可知你母亲的身世?” “我只知我母亲是个孤女。”墨紫幽皱了皱眉头道,墨老夫人的无耻真是超过她的想象,先是想利用她母亲段氏之死让她恨上墨云飞,如今又不知还藏了什么后招。 “孤女,她家族这些年也差不多死绝了,说是孤女的确不差。”墨老夫人冷笑了一声,道,“你可知她原不姓段,她姓沈,出身隐太子妻族沈氏旁支。” 墨紫幽心中错愕,若她母亲出身沈氏,那她与姬渊岂非有亲。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一定放男主出来。。真是没想到这一段这么长。。呃,我滚回家的,今天开始粗长。。。。。之后就没啥事要忙了,应该可以稳定更新。。。唉,明天还要接宠物店接狗娃子。。。。好困,大家晚安、、、、、、、 第154章 “你母亲是罪臣之女,是沈家的漏网之鱼。当年沈家所有女眷虽未被斩首, 也未被没入教坊司, 却也是全部没入贱籍, 成为罪奴隶被分送至各个有功之臣之家, 永世不得脱籍。她却不知为是如何在族人庇护之下逃走, 一直装成孤女隐姓埋名生活。” 堂屋内放置着的鎏金八卦大熏笼烟气袅袅, 淡淡的瑞脑香弥漫在屋中。 墨老夫人的声音很沉,那沉中透出一种不满与怒意,“原本她是孤女, 我就反对你父亲娶她。谁知你父亲明知她是罪臣之女后,还替她掩盖身份,娶她为妻。他身为正五品武德将军,纳一个罪奴为妾也就罢了,怎能娶之为妻,这简直是在自毁前程,玷污墨家门楣。” “祖母又是如何知晓?”墨紫幽的目光落在墨老夫人放在膝上的右手上,那右手上缠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紫檀木佛珠, 这串佛珠墨老夫人已用了很多年,那颗浑圆的母珠上还绘着一幅极小的观音像。 “是你父亲自己向我坦承的,当年他跪在我的面前痛陈自己的错处,让我绝对不要原谅他!”墨老夫人的脸上微露不屑,“他为了你母亲,不顾自身前程与家族名义,娶一个罪臣之女为妻, 还是沈家女。皇上有多忌讳隐太子一党,谁人不知。当时你伯父正步步高升,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不仅你父亲自毁前程,还会影响你伯父的仕途。故而,他对我说,他会从此带着你娘离开墨家,远离金陵,誓不再还,绝不牵连墨家。而后,他就带着你母亲远赴边关。” 墨紫幽沉默不语,这世间情难自禁者又何止叶四夫妇,她父亲何尝不是如此。大魏律法,良贱不通婚,若妄以奴婢为良人、而与良人为夫妻者、杖九十,各离异改正。而她生母出身沈氏旁支,沈氏是隐太子一党,虽因了姬渊母亲沈敏的缘故未被皇上赶尽杀绝,但想来若是谁敢娶沈氏女为妻,还是逃奴,难免会触怒皇上。 她父亲担心久在金陵城,也许会被人窥破此秘,是以带她母亲前赴边关。只可惜她父亲一年后就战死沙场,她母亲独自一人身怀六甲不得已之下只能返回金陵城寻求墨家的庇护,可她的身世是一个隐患,墨老夫人怎会允许这样一个隐患回到墨家。 可也没必要非杀了段氏不可,只要不接纳段氏回墨家,将来就算事发,也可以不知情为由免责。毕竟娶罪奴为妻者是墨越川,真有罪责也全在他一人身上,为何偏偏就要了段氏的命。 墨紫幽细细辨认墨老夫人脸上神色,墨老夫人那双横纹丛生的眼里藏着一种刻薄的恨意,对她母亲的,对她父亲的。 是了,霸道惯了的墨老夫人怎会容许自己生养大的幼子因一个女子背叛自己,就如同她恨着压在她头上的萧夫人,怨着夺走她权利的封夫人,她又怎会容得下段氏。 失了墨越川这个倚仗的段氏,她自是要报复的。 “你父亲就是被你母亲害死的,若不是为了你母亲,他又怎会放着金陵城中的大好前程不要,远赴边关战死沙场。”墨老夫人眼角的细密横纹因她眼中生出的那许许恨意而越发深刻,她努力拉扯大的幼子,却是为了一个罪臣之女违逆了她这个生母,放弃锦绣前程离家远引,最后英年早逝。 她自然是恨的。 当年,若非她念在墨紫幽是墨越川唯一留下的骨血,她根本不会等到段氏生产后再动手。却想不到,她一时手软留下的这个女孩儿一点不知感恩,今日会同她父亲一般为了封夫人与墨云飞违逆她的心意。 不过幸好,她留了后招。 “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墨老夫人那双沉冷的眼中微微露出几分虚假的温柔来,“我不忍他人看轻你,才替你隐瞒至今,如今你该知墨家护着你,我护着你是担了多大的风险。” 墨紫幽微微挑眉等着墨老夫人的下文,并不接话。她自出生时起就被扔在云都月华庵中,若非她对墨家有点用处也不会被接回来。倘若她母亲身世当真暴露,墨家完全可以以毫不知情为由舍弃她,依着墨越青后来的地位和宁国公府的帮助,担不了多大的风险。 “你也知你如今名声不好,婚事艰难,若是在多加上这生母为罪奴一条怕更是难上加难。”墨老夫人望着墨紫幽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暗示,“再则,人人皆知皇上有多恨隐□□人,你母亲出身沈家之事若是传了出去,皇上一怒之下,兴许会让你从母,没入贱籍也说不定——” 墨紫幽依旧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墨老夫人。 见她如此,墨老夫人不由得就心头生怒,沉声道,“你原先不懂事,受了他人的欺骗做出那些事来,我可以不计,但往后你与云飞虽搬出去了,也不能如此目无尊长,凡事可还是要问过我与你伯父一声。” 这便是要以此事来威胁她了。 其实无论是墨紫幽,又或者是墨老夫人和墨越青,他们都很清楚,今日闹至这般田地,他们之间是注定不能善了。今日的言和不过是暂时地拖延,至于之后如何还很难说。 无人会相信墨紫幽与墨云飞不会报复长房,就算他们守约不追究封夫人中毒一事,也不利用萧夫人之死的隐情,可这世间鬼蜮伎俩之多,墨老夫人太过清楚。 是以,墨紫幽与墨云飞还未走,她便先出招了。 墨老夫人的唇角隐隐露出得意之色,依从父法论,墨紫幽的生母是罪奴之事若是传出去,至多就是她从嫡长女变成的庶长女罢了,她依旧是良籍。只不过,若是皇上真恼恨沈家人下了特旨将她没入贱籍,那一切可就难说。她知道墨紫幽与墨云飞一向感情好,但她就不信,墨紫幽愿意用自己一生前程来护着墨云飞。 “说起来,墨家之前想要让这个罪奴之后我代表皇室封为公主与西狼和亲,这算不算欺君呢?”墨紫幽缓缓笑了,她看见墨老夫人唇畔那一缕将溢未溢的微笑瞬间僵住,“我的身世,伯父大约还不知道吧?” 否则,以墨越青之谨慎,怎可能留下如此把柄。 “你——”墨老夫人的脸色蓦地变了,当年墨越川对她坦承时,生米已煮成熟饭,她又深知自己这两个儿子的性子,墨越青自私,墨越川执拗,若是闹将起来指不定反而瞒不住此事。墨越川又决定远赴边关,她便瞒下未提。 后来,她私下处置了段氏,只剩下一个墨紫幽根本无碍,又怕墨越青会责怪她先前隐瞒之举,便觉得没有再提此事的必要。 再则,当年墨越川将段氏的身份瞒得天衣无缝,就连她让墨越青私下派人调查也未查出端倪,若非墨越川自己向她坦承此事,她怕是也不知晓。故而,那时西狼求亲,墨越青动了墨紫幽的心思,她盘算着事情已过去十几年都未泄露,白养着墨紫幽还不如好好利用,便未阻止—— 但此事若真的为皇上所知,因此盛怒降罪墨家也不无可能。 墨紫幽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她若敢将此事传出去,墨紫幽便会将整个墨家拉下水! 墨老夫人瞪着面前笑颜盈盈的墨紫幽,只觉得胸中怒气一阵接一阵地升腾而起,她原想着捏着这个把柄便可让墨紫幽为她所制,之后她想如何摆布墨紫幽与墨云飞姐弟俩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却不想一着不慎,反被墨紫幽所要挟。 “我从前果然是错看你了。”墨老夫人嘴边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那两道八字纹深深地陷了下去,显出几分刻毒来。她捏紧了手中那串佛珠,开始后悔当年一时手软留下墨紫幽这个祸患,更后悔将墨紫幽接回墨府。 原以为是只乖巧好摆布的小白兔,哪想到却是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不过,这也无妨,纵然她不能凭着这个把柄摆布墨紫幽,却也能挟制着墨紫幽不敢闹事。因为就如墨紫幽有事便会将整个墨家拉下水一般,若是封家人和宁国公府找上她,她必也不会放过墨紫幽。 她张口正要说些警告之语,墨紫幽却是突然向着她双膝一跪,“我父亲明知我母亲身世却不顾家人前程,仍是瞒天过海娶她为妻是为不义。父母在,不远游,他未在祖母跟前尽孝却让祖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为不孝。” 墨老夫人诧异地一怔,就见墨紫幽向着她,郑重地拜了三拜,“孙女在这里替他磕谢祖母生养之恩。” 三拜之后,墨紫幽缓缓起身,这三拜这是她父亲欠了墨老夫人的孝道,她能替他还的只有如此。 她的父母因他们的情难自禁做错了事,但这不能成为墨老夫人杀她母亲的理由。也不会成为她放弃报仇的理由,就如她父亲欠了墨老夫人一个“孝”字,她自也欠了段氏的,更何况如今新仇加旧恨,还有封夫人的份在里面。 “孙女如今便与墨云飞搬出去了,望祖母珍重。”墨紫幽最后向墨老夫人行了一礼道,转身向屋门走去。 墨老夫人一语不发地盯着墨紫幽的背影,在墨紫幽将来伸手开门时,她忽然有几分诡异地笑了,“你可想知道你伯母是如何中的毒?” 墨紫幽按在门上的手顿,微微蹙着眉回过头来看着墨老夫人。 “云飞每日都会采一束梅花送至佛堂给他母亲,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所采的梅花,她必然是毫无防备地摆在床头,日夜抚摸品嗅梅香。”墨老夫人那双苍老的眼中闪着恶毒的光,她笑,“那‘魇魅’就下在那些梅花上,她每日用摸过那些梅花的手品用糕点,便会将毒一起吃下去。而她每日嗅着梅香,便会将毒吸入体内。” 墨紫幽的脸色阴沉下来,那养在瓶中的红梅,飞萤明明查过,为何却未查出异常来。 “你一定让你那懂医术的丫环查过那梅花吧,知道为何没查出来么?”墨老夫人有几分自得地道,“因为我每日只让人在开得最艳的那几朵上滴上几滴药,那毒、药的气味与梅花极像,只需一点便可让人中毒。到了第二日早打扫之时,那开得最艳的几朵花就算是落了,也无人会留意。” 墨紫幽沉默不语,那些染了毒的梅花必已处理,在梅花上下毒之人想必也被处置,就算她现在知道这一切,手中也毫无证据。 这也是她选择暂不追究此事的原因,因为她没有把握一定能让墨老夫人为封夫人偿命,而且无论事成与不成,都会立刻引来墨越青的疯狂报复。再则,她虽利用宁国公府来吓唬墨老夫人与墨越青,但她心知,宁国公府为了自身图谋考虑也是不会要了墨老夫人的命而害得墨越青丁忧,只会用别的法子折磨墨老夫人,也许还会帮着墨越青打压封家。 所以,墨老夫人敢这般有恃无恐地说出来。 “你告诉云飞,他娘就是被他害死的。”墨老夫人含笑道。 先是枇杷蜜,再是梅花,若是墨云飞知道这两样害死封夫人之物都与他有关,必会痛苦不堪,只怕此生都不能释怀。 墨老夫人想要的,便是令墨云飞痛苦一生。 “都说相由心生,”墨紫幽的目光再次扫过墨老夫人右手缠着的那串佛珠,又落在墨老夫人那张刻薄无情的脸上,“祖母这些年的佛经怕是白念了,何必自欺欺人呢。” 墨紫幽回过头,猛地打开屋门走了出去,她冷着脸与刚走进福寿院的墨越青错身而过,一路转过小花厅的大插屏,径直向东小院方向去。 墨越青愕然地看着墨紫幽如此无礼地无视他离去,又转头去看坐在堂屋里正面容扭曲地捏着左那那串佛珠的的墨老夫人。 他大步走进堂屋中,又关上门,才转身问墨老夫人道,“母亲同她说了什么?” “一点有趣的事罢了。”墨老夫人捏着那串佛珠冷笑,“你且放心,就算他们出去了,一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墨越青沉沉的目光扫过墨老夫人右手那串佛珠,并未问墨老夫人这般自信是从何而来,却是道,“母亲,我有一事要问你。” 墨老夫人拧起了眉头,她猜到墨越青想问何事。 “当年,真的是你杀了语儿?”墨越青沉声问。 墨老夫人缓缓抬起她那微微下垂的眼皮,与站在自己面前的长子对视,没有回答,但她眼中神色无遮无拦,已写得分明。 “为什么!”墨越青脸上露出一瞬的痛苦之色,他对萧夫人是用过真情的,那情分远非后来的封夫人,蒋姨娘,红姨娘可比。 “为什么?为何现在才问?”墨老夫人却是笑了,“难道你当年,当真一点都未察觉,也未怀疑过么?” 墨越青的脸色一变,微微显出苍白来。 “你当年其实也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不是么?”墨老夫人的声音轻缓得有几分诡异,她看着墨越青道,“她在时,满金陵城谁不知我们墨家全家都靠着她的嫁妆养着,你的一切全靠着娶了她换来的。甚至纳个妾,都要看宁国公府的脸色。当年你一气之下,为了摆脱宁国公府的压力迅速往上爬,可是连你的同年都害死了,否则你又怎会被苏阁老抓住把柄——” “母亲,你——”墨越青难以置信地瞪着墨老夫人。从前,他有许多事都不会隐瞒墨老夫人,但也未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她这般语带嘲讽地旧事重提。 “她死了,你那时一时悲痛过后,其实觉得很轻松吧?”墨老夫人眯着眼笑,她太了解她这个长子的性子,纵然一时情动也不会迷失了他那颗功利自私的心,“特别是当我们发觉她早把自己嫁妆挥霍一空,府里亏空严重时,你其实很庆幸她死得早吧?否则,为何你当年明明察觉了有异,却丝毫没有追究?” 墨越青的额上微微沁出细汗,他想要反驳却找不出言语,因为他内心深处知晓,墨老夫人说的没错。当年,他的确是察觉了萧夫人的死因有异,他却如今日一般若无其事地放过,不曾起过丝毫追究之意。他如今的愤怒,他如今的情深,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掩饰,掩饰他那颗自私卑劣的心。 看着这一年多来夺走自己的掌家之权,将她架空晾在一边的长子脸上的假面具被自己残忍地一层一层剥了下来,露出那鲜血淋漓的丑陋内里,墨老夫人忽然就觉得有些痛快,痛快地止不住发笑,“青儿,你从小到大,一向都比别人狠心。你当年对萧语就如同你今日对封文鸳,就如同十六年前,你害死你弟弟一样!” “母亲——”墨越青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你当真以为十六年前,你与宁国公府做的那些事,我一件不知?”墨老夫人冷笑,当年墨越川远赴边关,虽未在她跟前尽孝却也是常常写信寄送边关的皮货特产回来给她。但是她终究是选择了前程远大,又能在身边让她依靠的长子,就算知道了一些事也不曾提醒墨越川,“我不过是为了你才保持沉默。你要知道,母亲我才是唯一向着你的那一个。” 明明是寒冬腊月,堂屋中熏笼里的炭火也烧得不够旺,可墨越青的背上却已是冷汗涟涟。 这个家中,母子父子,兄弟姐妹,谁没有藏点自己的心思,亲密无间,那不过是一种传说。 墨老夫人微笑着闭起眼睛开始捻起佛珠念起了《金刚经》,据说《金刚经》可发菩提心,明心见性,悟道成佛。 *** 夕阳已开始缓缓下沉,墨府的侧门外极为引人注目地停了十几辆马车,于归院的东西极多,单是封夫人库房里的私物就装了好几辆马车。墨紫幽的东西却是极少,东小院里的一应摆设器物俱都是公中之物,她的那点私物也就被几个丫环装了几个小包而已。 莲红与荷碧在听银衣说了墨紫幽今日大闹佛堂的经过之后,便也决定要与墨紫幽一同离开墨府。一则墨紫幽待她们不错,二则墨家长房行事未免太过令人寒心,待妻子儿女尚如此,更何况她们这些下人。 墨紫幽带着三个丫环到侧门时,就见看墨云飞正仰着脸,恨恨地盯着墨府正门上匾额上那个龙飞凤舞的描金“墨”字看。 一旁沉默地林大人伸手拍了拍墨云飞的肩膀,道,“云飞,你们欲去何处落脚?不如先去我府上如何?” 虽说墨云飞已过继至墨家二房,但他身为墨云飞的姨父实在是不放心他跟着墨紫幽这个小姑娘二人过活。 “不必麻烦姨父了,我想我长姐一定都安排好了。”墨云飞回答,他如今已改了口称墨紫幽为长姐。 林大人微怔,墨云飞对墨紫幽这种盲目又执著的信任实在令他心惊。他一向断案如神,自认看人极准,但却有些看不透墨紫幽这个小姑娘,明明是花样年貌,可与她对视时,他总觉得她那双长空皎月般的眼睛透着一种经历过生与死的沧桑。 “那我送你们过去吧。”林大人又提议道。 “林大人不如先回府上给林夫人送封信去催她尽快回来如何。”墨紫幽走了过去向林大人行礼,“今日真是多谢林大人了。” “说哪里的话,云飞就算过继了也是我的外甥,你伯母更是我的妻姐,我帮你们份属应当。若非你及时派丫环来通知我,我也不能赶来。”林大人看了一眼仍盯着墨府匾额上那个描金“墨”字看的墨云飞,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们已有安排,那云飞就拜托你照顾了。” “哪里,我过继云飞不是为了给我父亲承嗣,不过是为了让他脱离墨家长房这个糜烂之地罢了。”墨紫幽向着林大人郑重恭身行礼,道,“我毕竟年幼,且世事难料,总有不测,云飞还要依靠林大人你们这些长辈多多照拂。” “这是自然的,你何必如此多礼。”林大人心中微微吃惊,他实未想到这个看过去冷冷淡淡的墨紫幽行止如此大气,为了墨云飞对着他这个初见之人说拜就拜,毫不扭捏,倒真有几分长姐风范。他终是稍稍放心道,“如此,我便先走了。” 语罢,林大人又伸手拍了拍墨云飞的肩,墨云飞极恭敬地行礼送林大登上林府的马车。直到马车远去,墨云飞才又回身抬头去看那中门匾额上龙飞凤舞的“墨”字。 墨紫幽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仰头看了那个“墨”字许久,这个字是他们的姓,这座府宅本该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依靠—— 到底是他们舍弃了它,还是他们被它所舍弃—— “夫人!二少爷——”墨府侧门内,头发衣衫俱都凌乱的锦月突然哭着冲出来。 一见到她,迎儿就埋怨道,“你去哪了,不是说去书房通知二少爷,夫人出事了么,怎么一去不回!” “夫人,奴婢几个时辰前就去书房给二少爷你报信,可是大少爷却是让人将奴婢关了起来。奴婢刚刚被放出来才知道夫人出事了——”锦月跑到封夫人的马车边,看着躺在马车里,正由飞萤为之施针的封夫人边哭边道,“都是奴婢没用,误事——” 墨云飞没有动,他依旧和墨紫幽一起仰头望着那个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墨”字,只是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在无人察觉间握紧又放开。 这个家里竟是没有一个人肯放过他们母子。什么祖孙,父子,夫妻,兄弟,姐妹,他从未在这些人身上感觉到半点亲情,有的只是深深的恶意。 “以后不能再唤二少爷,”墨紫幽淡淡道,“墨家二房只有一个少爷,明白了么?” 一众下人俱是一楞,又都纷纷点头起来。 “走吧。”墨紫幽对墨云飞道,转身招呼着几个丫环,同她一起上了打头的那辆马车。 墨云飞沉默地最后看一眼那个“墨”字,转身同锦月和迎儿一起上了封夫人的马车。 夕阳在天边山头吐出最后一抹残红,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的阴云。车夫们吆喝了几声,车辕滚滚,十几辆马车排成一列在暮光与尘嚣中毫无留恋地渐行渐远。 墨府侧门内,有一道窈窕身影一直藏在隐蔽处静静地注视着那列离开墨府的车队。墨紫薇抬头望了一眼层云渐密的天空,看天色似乎又要落雪了。她垂下了眼,转身缓步穿过垂花门,沿着花园的青石板小道一路悠悠然向着霞晚居的方向去。 霞晚居里,蒋姨娘正在铺着厚毯的坐榻上帮安哥儿上着药,听见墨紫薇撩了厚棉布门帘进来,她头也未抬一下。 “娘,二弟今天看起来好多了。”墨紫薇走到坐榻边,边瞧着安哥儿身上那些已结了痂的水泡边道。 “二弟?”蒋姨娘边上药边漫不经心地问。 “云飞过继给了二叔,如今二房又分出去单过了,自然是要重新排行。”墨紫薇笑道。 “夫人,也走了?”蒋姨娘又淡淡问。 “是啊,爹已与她和离,如今爹身边就剩下娘了。”墨紫薇笑道,“娘,你快打起精神来,好好表现表现,兴许这夫人的位置便是你的了,这不是你多年未了的心愿么?” “呵。”蒋姨娘给安哥儿上药的手停了下来,就算她想表现,也要能见着墨越青才行。如今她被禁足在这院子里,墨越青又不来看她,她早已不做那些非分之想。她盯着安哥儿雪白的肌肤上那一块块疮疤,忽然问,“事到如今,现在你可否告诉为娘,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墨紫薇笑得一脸若无其事。 “这可是你亲弟弟!你怎么下的去手!”蒋姨娘猛地将手上上药的小木片摔在墨紫薇脸上。 “娘,你是不是听人说了墨紫幽今日在佛堂里胡说的那些话。”墨紫薇抬手擦掉脸上沾上的药膏,淡定道,“爹都不曾责罚于我,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就随意断了我的罪。” “夫人是什么样的性子,这么多年来我会不知?她真要报复我,有的是机会,何必用这么蠢的法子!那日你弟弟出事,我就知道是你!”蒋姨娘冷笑起来,“你以为你爹一时不罚你就是好事?你爹跟你祖母一样最是记仇,他会一直记在心里,记着你今日所为!” “娘,你可真是好笑,我无缘无故何苦要去害夫人?赶走了夫人,爹若再娶一个厉害的新夫人进门,于我又有何好处?”墨紫薇面无表情道。 “所以我才想不通!”蒋姨娘心疼地看着坐在榻上一脸懵懂地看着她们的安哥儿,恨恨道,“你是我生的,你有几个心眼,我还会不清楚,你可不是会受人撺掇调唆的性子,你到底为何要害夫人!竟不择手段到能利用你弟弟!” 墨紫薇沉默不语,有丫环撩开厚棉布门帘端了安哥儿的药进来,墨紫薇转头看了一眼屋外,就见天色已灰蒙蒙地暗下来,那灰中还飘着零零落落的白。 下雪了。 *** 封夫人在金陵城郊外也有几座陪嫁庄园,但墨紫幽还是将他们带到了她产业里的一座三进的宅邸里落脚。这座宅子本是她为防有一日会从墨家出来而早早备下的,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因这宅子不知何时便会用上,故而墨紫幽常命人来打扫整理,倒也干净。只是这里一几没住什么人,只有几个看院子的人,所以突然停了十几辆马车在大门前顿时就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长空之上不是谁撕碎了片片白锦,茹素般飞扬飘洒。 墨紫幽在银衣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缓缓走到府宅正门前,抬头看门前两侧挂着的黄色灯笼,灯笼上一字也无,只明明灭灭地亮着光。守宅的几下人早已得到消息,开了大门在等候他们,成王府派来的十几名侍卫也已经到了。 墨云飞也下了马车,正招呼着下人小心地将封夫人用早备好的软辇抬进府里。经过府门前,他在墨紫幽身边驻足,也抬头望着宅子大门上那空荡荡的横梁。他问,“长姐在看什么?” “在想挂什么匾额好,”墨紫幽偏头看他,“‘墨宅’如何?” “不错。”墨云飞也偏过脸与她对视,两人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一种讥讽。 封夫人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间也无法整理,墨紫幽便招呼众人先将东西都收进库房中,再拾掇出几间屋子先住下,日后再慢慢整理。 等一切全都安排妥当已至亥末时分,众人折腾了一整天,午饭和晚饭都没用,都是又累又饿,但谁都没有心情吃饭,全都守在封夫人暂住的第二进院子里。 墨紫幽站在院中,抬头望了一眼幽暗的夜空中,飘雪依旧,这雪自傍晚开始下起,已将这座宅子的屋瓦地面铺上了细细一层莹白,偶尔落在人脸上,冰冰凉凉,如寒冬垂泪。 “你们各自都回屋子里待着,包括上夜的人,今天晚上谁的屋子都不许点灯,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许出来。”墨紫幽吩咐道。 “小姐,谁来守夜啊?”众人一脸莫名其妙,只有银衣大着胆子问。 “有成王府的人便可。”墨紫幽举步向封夫人所在的屋子走去。 下人们互看一眼,终是不敢有异议,各自回屋子里待着。 “小姐,出了何事?”侍剑跟上墨紫幽,敏感地低声问道。 “你身体如何了?”墨紫幽不答先问。 “飞萤抽空给我把了脉,因我昏迷太久,一年里进食都是流质之物,故而瘦了许多,不过这一年里飞萤也不知用了什么给我药浴推拿。”侍剑一脸神奇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我虽是初醒竟是不觉得乏力虚弱,反而觉得精神百倍。” “那便好。”墨紫幽淡淡笑了声,问,“你的剑呢?” 侍剑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腰带示意。 “今晚怕是有不速之客到访,他们若是不进屋,你就不用管,若是闯进这间屋子来,你就打出去,生死不论。”墨紫幽淡淡吩咐道,举步进了封夫人的屋子。 “是。”侍剑顿时一脸严肃地催促银衣几个进屋,然后关上门,自己守在门边。 宁国公府既然找上了封夫人,知她大限将至,今夜必会到访一搏。再则,墨紫幽与墨云飞如今已没有墨府为倚靠,宁国公府行起事来必然毫无顾忌,说不定将他们姐弟劫走直接动刑审问的事都做的出来。 屋里只有家具没有陈设,博古架和几张几案都空荡荡地,一张红木架子床设在西次间中,封夫人正躺在床上,飞萤仍在坚持给她施针,墨云飞侧沉默地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封夫人的左手。 墨紫幽走到床边,借着屋里明亮的烛光低头看封夫人,封夫人的脸色越发地晦暗,她心中微痛,轻声问,“伯母,你现在感觉如何?” “罢了,没用的。”封夫人对飞萤摆了摆手,“我不行了,不必执著了。” 飞萤有几分无助地看向墨紫幽,墨紫幽沉默地冲她点了点头,她取下了封夫人身上的银针退到了一边,又低声问墨紫幽,“小姐,你脸色很难看,奴婢替你把把脉吧?” 墨紫幽沉默地抬手制止飞萤,她的确感觉很不好,从宫里出来就在墨家闹了这么一场,既未喝药也未用膳,也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她只觉得头一阵一阵发晕,但现在她没心思顾虑自己。 如今这宅子里看似平静,却是危机四伏,无论如何,她要撑过今晚。 “你们不必如此凄惶,”床上的封夫人有几分无力地笑道,“至少我临死前能从墨家出来,已是我生平一大快事。” 墨云飞握着封夫人的手猛地紧了紧,封夫人想要反握住他的手,却是无力,终只能流着泪向墨紫幽道,“紫幽,我把他交给你了。” “伯母放心,我必不负你所托。”墨紫幽道。 封夫人含泪点头,又对墨云飞道,“云飞,你莫要惦记着替我报仇。你要读书上进,考取功名,你一定要变得强大,莫要像娘这般,让人欺负了一辈子——” “孩儿知晓。”墨云飞终究没有忍住泪水,哽咽起来。 封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终是意难平,想她十七岁嫁入墨家,兢兢业业持家,尊上礼下,从未怠慢过一人,可却不得善终。她如何能不怨。 所以,她不希望墨云飞如她一般。 屋外,突然有金铁之声传来,似是刀剑相斫,铿锵作响。 “小姐——”守在屋门口的侍剑皱起眉头提醒道。 “紫幽,东西你拿着么?”封夫人又紧张起来。 “嗯,我拿着。”墨紫幽回答,她从福寿院回到东小院后,便将封夫人托她保管的那封信从藏匿处取了出来,一到这宅子里,她又趁无人注意时将那封信藏在隐秘处。“伯母放心,有成王的人在,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还有——”封夫人松了口气,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道,“小心你三姐姐!” “我明白。”墨紫幽回答。 这世上哪有这般凑巧的事情,墨紫薇无缘无故陷害了封夫人,宁国公府就找上门来,还信誓旦旦可还封夫人清白。 就如同墨紫冉一颗心全在楚烈身上一般,无论前世今生,墨紫薇都痴恋着萧镜之。 这大约便是墨紫薇突然陷害封夫人的缘由。 墨云飞抬头看了墨紫幽一眼,又转头去看屋外。屋外的杀戮之声越来越重,有影影幢幢如鬼魅般直逼这间屋子来。墨紫幽与封夫人到底说的是何物,他终究没有问,他知道,他依旧是被保护着。 “好,好……”封夫人的声音渐弱,她看了一眼窗外那充满了杀机的人影,似有不甘,却终究如泄了气一般慢慢地仰着脸不再看任何人。她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双眼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可那光彩又逐渐熄灭终究涣散,然后她缓缓阖上了眼,她的头向右侧慢慢地歪了下去—— 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静默,在这片静默中,墨紫幽听见了屋外传来一声惨叫,但只一瞬便被几个丫环的哭声掩盖过去。锦月几个于归院的大丫环全都跪在封夫人床边嚎啕大哭起来,就连飞萤几人也默默地哽咽垂泪。 墨紫幽没有哭,墨云飞也没有哭,他只是坐在床边一直握着封夫人渐渐冰冷的手转头看她。她在他那双原本纯净剔透的眼中看见一片干涸,他道,“长姐,是我的错,是我太没用,太天真,是我低估了她们的狠毒,害死了我娘——” “不,是我的错。”墨紫幽回答,她和封夫人从来没有真正放手让墨云飞成长过,他辨事不清,冒进疏忽,全因他从未完完整整看见过人心丑恶。 在白石河水灾时,她曾在那个山洞里问姬渊,为何不好好折磨玩弄戏耍杜依依一番,再将之杀死,岂不更有复仇的快意。 那时姬渊回答,玩弄戏耍就等于给她时间,给她机会。 是她给了墨老夫人时间,是她没有直接了当地结果了墨老夫人,偏要让墨老夫人一点一点受打击。她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可以随心所欲地玩着软刀子杀人的游戏。却不想,不过一个变故事情就演变至今。是她给了墨老夫人机会,是她不够干脆才害了封夫人。 所以,这一切,是她的错,她将封夫人拉下水,却没有护封夫人周全。 她欠了封夫人的。 “长姐,我要他们死,”墨云飞那双曾经如墨玉一般剔透的眸子蒙上一层尘埃一般的阴影,他看着墨紫幽,一字一字道,“我一定会。” 无论是有意毒害封夫人的墨老夫人也好,还是无心害死了封夫人的墨紫冉与墨紫薇也罢,会有这样的结果全因他们对封夫人怀揣着恶意。还有墨越青和墨云天,一个明知封夫人被人毒害却想为了子女不必守孝而休妻。一个明知封夫人出事,却将锦月关了起来害他晚了一个时辰才知道消息。 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能原谅。 “不,这些事长姐来做,别脏了你的手。”墨紫幽淡淡道,“记着你娘说的话,读书上进,考取功名,莫要让人再随意欺你。” 墨云飞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云飞,我现在让你选,你承了二房嗣按说只能按降服为伯母服一年齐衰,但你若要按三年期为伯母守孝也无妨。”墨紫幽微微抬起下颌,垂眼盯着墨云飞,她那双眸子如深渊一般透着一种浓浓地压迫之感,她问,“你怎么选?” “降服,我为我娘守一年降服。”墨云飞抬起双眼与墨紫幽对视,毫不犹豫地回答。 锦月几个丫环听见此语都吃惊地楞住了,只有墨紫幽笑了起来,她问,“为何?” “虽说我就算只守一年也必定错过明年秋闱,科举三年一次,但谁知三年间朝廷会否开恩科。”墨云飞淡淡回答,“我不会错过机会,我知道我娘也不希望我错过。我会如她所愿,读书上进,考取功名,绝不让人再欺我辱我——” 突然,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鲜血飞溅在屋门蒙着的明纸上,有一道沉沉地黑影伫立在门外。侍剑猛地把手按在腰带上,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那道黑影,只待他强闯进来,便取他性命。 一柄长剑突然自门缝插、进来,就要削断门梢,锦月几个惊叫出声,侍剑已拔出软剑在手,一脸肃杀。 忽然,这沉沉雪夜里不知是谁幽幽唱着一支《水红花》:“……则下得望乡台如梦俏魂灵,夜荧荧、墓门人静……” 这婉转幽怨的歌声响起的瞬间,门外那黑影突然惨叫一声,轰然倒下。 “……原来是赚花阴小犬吠春星。冷冥冥,梨花春影。呀,转过牡丹亭、芍药阑,都荒废尽。爹娘去了三年也……”那歌声还惊呀在道,又凄凄作泣,“伤感煞断垣荒径。望中何处也?鬼灯青……” 姬渊! 作者有话要说:  嗯,超级大肥章,昨晚卡文卡到现在,抱歉。。。我会说我写了这么多才发,是因为男主一直没出来,写到他出来,我才敢发么。。。。OTZ。。。。不要打我,我去睡觉了。。。。晚上会把上一章改一改,出现更新是我在修文。。。。 这一章的戏文都出自《牡丹亭》《魂游》 第155章 一道孤影如惊鸿般在屋门的明纸上一掠而过,那婉转的声音还幽怨在道, “昔日千金小姐, 今日水流花谢。这淹淹惜惜杜陵花, 太亏他。生性独行无那, 此夜星前一个。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屋子里, 锦月几个丫环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屋门蒙着的明纸上那飞溅的血迹, 飞萤的神情却是松懈下来,侍剑听出了姬渊的声音,反而更为紧张。她今日方醒, 只记得她昏迷之前,姬渊正要杀墨紫幽,并不知墨紫幽与姬渊之间后来如何。 她顿时就问墨紫幽道,“小姐,他——” 墨紫幽轻轻抬手止住她的问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偶尔掠过门窗明纸上的鸿影,听着那幽幽歌声。 “……咱一似断肠人和梦醉初醒。谁偿咱残生命也。虽则鬼丛中姊妹不同行,窣地的把罗衣整。这影随形, 风沉露,云暗门,月勾星,都是我魂游境也……” 那歌声时若秋气萧风凄凄婉婉,忽近忽远,时若流水细雨缠缠绵绵,忽淡忽清。在这歌声里夹杂着声声金铁铿锵, 时时有人轰然倒地,闷哼哀号。 不多时,屋外忽然间金铁收鸣,只余那歌声还在唱着如泣如诉的戏词,“……生和死,孤寒命……” 庭院里,几盏死气风灯的昏黄的光,将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屋门上那染着鲜血的明纸上。那影子随着风灯摇曳的光线深深浅浅,婆娑飘忽,而那声声唱词却是逐渐清晰—— “……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为什么不唱出你可人名姓……” 侍剑顿时如临大敌地立于门前,她一时捉摸不透姬渊是敌是友,却是分毫不敢放松。 墨紫幽却是对她摆摆手,示意她无妨。侍剑犹豫地看了墨紫幽一眼,才退开两步。墨紫幽缓缓走到屋门前,看着屋门蒙着的明纸上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深,最后停驻在门前。 “……似俺孤魂独趁,待谁来叫唤俺一声。不分明,无倒断,再消停……” 屋外,那声音捏腔在笑,“美人儿,还不开门么?莫不是忧心我这孤魂野鬼勾走了你的魂魄?” 墨紫幽伸手打开了屋门,就看见姬渊正懒懒站在门外笑看着她,她今天一直如一根绷紧的弦,直到看见他的这一刻,她才放松下来。忽然间就觉得有说不出的疲惫涌上心头,竟让她整个人都开始晕眩。 她在这阵阵晕眩中,用目光扫过他的脸,他发上,他的发上肩上都落着些许雪花,在这雪夜里,他依旧穿了一身白,只是那白上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殷红刺目。 庭院里已无一人,无论是那深夜来袭的强人还是成王府的侍卫俱无踪影,唯有地上那薄薄的积雪中渗透着的殷红血迹泄漏了方才那一场交锋的冰冷痕迹。 墨紫幽的目光在那积雪中的血色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至姬渊雪色披风上的斑驳血迹。她伸出左手,用中指点在姬渊胸口的一点殷红上,然后缓缓将那点殷红抹出长长的血痕,这世间果然没有衣不沾血的杀戮。 一脸警惕地站在墨紫幽身后的侍剑已是目瞪口呆,她分明从墨紫幽方才那一个动作中感觉出墨紫幽与姬渊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 姬渊微垂着那双雾蒙蒙的凤眼,静静看着墨紫幽在他胸口的动作,就见她缓缓抬头,轻启檀口问道,“没有活口?” 她没有问他是如何从幽司铁狱里出来的,也没有问他为何会在这里,这是无需多问的事情。他从幽司出来,他出现在这里,自是因为知道她有麻烦。 “有几个,”姬渊含笑回答,“不过多半是审不出有价值的消息,你欲如何?” 墨紫幽微微垂眸,却是忽然转头问屋里的墨云飞道。“云飞,你觉得呢?” 从前是她做错了,她让墨云飞窥见了这世间丑陋,偏却半遮半掩,从不彻底。她从未真正放手让墨云飞成长过,也从未真正指引过他。那是因为终究有一个墨家长房夹在她与墨云飞之间,那让她无法确定墨云飞的将来,便也无法真正地为他指路。 但如今一切已是不同。今日起,墨云飞已和墨家长房再无关系。 姬渊的目光越过墨紫幽向屋里看去,墨云飞依然沉默地坐在封夫人的床边,握着她已毫无生气的手。那只手很白,却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死人才有的惨白。姬渊微微眯了眯眼,就见坐在床边那个少年缓缓回过头来,冷冷道,“报官,无论活的死的,全都送进金陵府衙门去。问得出来也好,问不出来也罢,我们总不能白白受了这份委屈不是?” 姬渊的凤眼中露出赞许的惊讶,这个生长在墨府里的少年给他的印象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在他记忆中,这个少年一直依赖着墨紫幽而活,母子皆是如此。却想不到,原来这少年也能有这般的心思。 墨家今日过继和分家之事,他已从楚玄那里得知,若是他们将这伙强闯进来不知想做什么的强人送到金陵府衙门,就算问不出他们真正的主子和目的,却也能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 墨家今日刚刚分家,墨紫幽与墨云飞姐弟俩未分到多少财产就这么急地从墨府里搬出来,本就引人遐想。若是再传出他们到了新府邸的当夜就有一群武功高强的强人深夜来袭,别人难免就会怀疑是墨家长房的手笔。这样一来,人人皆会知晓墨家长房与二房决裂之事,将来墨家长房有任何事,也不容易牵扯到墨紫幽姐弟俩。 墨紫幽看着墨云飞那双失去纯真与清秀的眸子却是微感欣慰,可又不免痛心,这孩子仿一夕沧桑,眼神语气竟都带着几分狠意。 墨紫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走出屋去,站在屋檐下仰头看那漫天飘雪。想来,明日金陵城中一定是全城素妆,仿佛天地都在为封夫人服素,故而降下这场白雪。 姬渊立在墨紫幽身旁安静,看着见她伸出手,一片雪花悠悠飘落在她手心,又迅速化去。她道,“那就麻烦成王的人将那些人送官吧。” 语罢,她的身子突然一歪,竟是整个人栽进姬渊的怀中,失去意识。 *** 墨紫幽是在一阵凉意中醒来,她感觉到有人用微凉潮湿的帕子轻拭着她的脸庞,在她睁开眼的瞬间,她听见姬渊那如冷泉般清冽的嗓声道,“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她眯着眼皱眉,只觉得头疼的厉害。 “五天。”姬渊将手中的帕子放回一旁盛着水的铜盆中。 “五天?”墨紫幽一怔,又立刻坐起来欲掀开被子下床,“我伯母——” “急什么,你弟弟和林大人已将一切办好,你伯母已入敛,也派了人去各处报丧,丧礼都已办了两日。”姬渊连忙将她按回去,用被子将她包得严严实实,“只不过你伯母在金陵城中并无多少知交,又加之她与墨阁老和离之事传出,故而凭吊的人极少,来的多是她产业下的管事庄头,还有从前放出去的下人。我看你这个新得的弟弟也不算行不了事,至少他生母的丧礼还是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难为他了。”墨紫幽微微叹了口气。 “所以啊,你也别事事总抓在自己手上。你那日倒下之后,就发起了高烧,今日半夜时才算是褪了烧,差点急坏了你那个弟弟和那几个丫头。”姬渊边说边伸手试了试墨紫幽额头的温度,“好多了。” 她终究只是一个弱女子,在司正司牢房里连番受折磨,一回到墨府又大闹了一场,接着又遇上夜袭,再加上封夫人死的打击,不病倒才是奇事。 墨紫幽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点着灯,她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寅初。”姬渊回答。 “我的丫环呢?”墨紫幽又问。 “我让她们都去丧礼上帮忙了。”姬渊一脸委屈地冲她眨眨眼,“难道有我还不够?” 墨紫幽顿时笑了,她看见姬渊那双含情带笑的凤眼下有一片淡淡阴影,她道,“你一直守着我么?” “反正我也无事做。”姬渊淡淡笑道。 “成王怎舍得让你无事可做。”墨紫幽打趣他,她又问,“那日之事后来如何了?” “那些人那夜就已经送去了金陵府衙门,”姬渊笑了一声,道,“如今整个金陵城中都在传墨家长房欺人太甚,赶你们两姐弟出府,还深夜派人赶尽杀绝。至于你伯母的死也引出了不少说法,说的最多的便是墨阁老不仁不义,得知你伯母大限将至,深怕他几个孩子因守孝而耽误前程,竟是在这种时候与人伯母和离。” “这些话是你让人放出去的?”墨紫幽问。 “不,是你那个弟弟。”姬渊笑答。 墨紫幽一时沉默,片刻后叹气道,“我伯母生前心愿是云飞能读书上进,考取功名。待这些事过去,我打算为云飞找个好师傅,让他安心读书。有些事,还是我来做比较好。” “我记得萧望之可还欠了你一次,”姬渊并未问她想做何事,却是道,“让他指点指点你弟弟制艺,也算是还了你上次提醒他的人情。” “他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如何有这等闲功夫。”墨紫幽摇摇头,又道,“说起来,自成王监国以来,萧望之便与他走的极近,他可是萧家人,你们怎会找上他?” “不是我们找上他,是他找上我们的。”姬渊轻笑着回答。 “哦?”墨紫幽微微挑眉。 “我记得你父亲是与萧望之之父英国公世子萧决一起死在十六年前与西狼的那场战事中。”姬渊边替墨紫幽掖了掖被角边问,“你可知正是那一场战事改变了英国公府与宁国公府后来的形势。” 墨紫幽点点头。 英国公府与宁国公府先祖原是同胞兄弟,因开国时陪着太、祖打天下搏来的一身军功而同时受封。当年萧家一门两国公也曾一时传为佳话,而后来每一任英国公与宁国公代代相承,都是手握重兵的武将。 到了萧望之之父英国公世子萧决和现任宁国公萧准这一代,却是遇上了如当今圣上这般疑心极重的君主,萧家有两位手握重兵的武将,皇上自是难免要对萧家起了警惕忌惮之心。 十六年前,皇上便决定要舍弃一位萧家大将,让其交出兵权,换个闲职。可英国公府和宁国公府能一直在大魏一众贵族世家中屹立不倒,靠的便是手中的兵权和身上的军功,一旦哪一人被□□架空,那么那一府便会衰落下去。看看英国公世子萧决战死后,日渐衰微的英国公府便可知。 “那么,你可知当年皇上本是选中了英国公世子萧决留任,因为萧决与皇上交情极好,在皇上登基时,英国公府又出过大力。正好当时老宁国公旧伤发作身故,皇上本欲借着丁忧夺宁国公的兵权。”姬渊看着墨紫幽,缓缓道,“可谁成想,萧决偏偏就在那时在与西狼的一场战事中战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减个肥。。。话说,上回是谁说我会让男女主在封夫人葬礼上约会的。。。。。。 第156章 十六年前与西狼那一仗,萧决带领十万大军出击西狼王庭, 却是中了诱敌之计, 在半路遭遇伏击, 又被西狼铁骑切断后方粮道, 最后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他本人也埋骨沙场。十万军士家眷整整一个月奔走哭号, 寻觅自己亲人尸骨,西南三省皆是哀歌。 那一仗失利导致大魏之后被西狼铁骑一鼓作气夺走了两座城池,那两座城池至今仍在西狼手中, 未被夺回。此事也成为萧决身上抹不去的污点,这也是萧决战死后,皇上却没有念在旧情多加照抚英国公府的原因,那一仗死去的诸多将士也未得到太多的抚恤,包括墨紫幽的父亲墨越川。 后来,全亏本欲丁忧的宁国公萧准临危受命,带领大军阻挡住了西狼人的继续入侵,大魏在西南的损失才未进一步扩大。萧家两员大将已去其一, 皇上自然只能让宁国公萧准总督西南三省抵御西狼。自那之后,英国公府便日渐式微,而宁国公府却是蒸蒸日上,在萧贵妃得宠之后,更是如日中天。 “你话中有话。”墨紫幽抬眼看着姬渊,目光微微泛冷,问, “你想说,那一仗失利有猫腻?” “我还不能肯定,因为没有证据,”姬渊缓缓道,“只不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萧决用兵之神妙绝不在云王与徐太傅之下,居然会毫无防备地中了西狼的诱敌之计实在奇怪。” “所以萧望之才找上你们?”墨紫幽皱着眉头问。 “萧望之当时年幼,老英国公也不在阵前,故而并不知真相到底如何,只是心中存疑而已。”姬渊冷笑了一声道,“可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宁国公若心中没鬼,后来又何必在暗地里对英国公府诸多打压,才逼得出身武勋世家的萧望之不走武道却选了文途。去年会试时陷害萧望之一事也与宁国公府脱不了干系。也难为萧望之这十几年来能不动声色地与宁国公府虚与委蛇至今。” 在没有足够力量与之抗衡前,自然只能蛰伏自保,且萧望之也不是擅用诡计之辈,否则前世也不会被宁国公府一计害得终身不得入仕。只是英国公府早不得往昔声势,萧望之势单力薄,想要查明真相报仇也就只能假手他人。宁国公府已选了秦王楚烈,所以萧望之选择了成王楚玄。 “你似乎言之未尽?”墨紫幽盯着姬渊那双凤眼,那双凤眼里有犹豫之色一闪而过。 “那一仗西狼能如此精准地打击萧准的十万大军,必是有人泄漏了军机。宁国公府与英国公府虽同出一脉,但都是武勋世家难免有所争锋,萧决不可能对宁国公毫无防备。萧望之也暗地里调查过,并无查出异常。”姬渊意有所指地看着墨紫幽道,“所以漏洞可能出在别处。” “你是说我父亲。”墨紫幽的目光更冷。 “你父亲少年从军,在金陵城时就曾与萧决交好,加之他为人正直赤诚,萧决更是与他倾心相交。在他赴西南后,所有军务决策,萧决都让他参与。”姬渊缓声叹息道,“军机秘要,你父亲自也不会随意泄漏与他人。但是,据我调查得知,你父亲身边原有一名亲信扈从,在那场战事前曾暗地里与墨越青有书信往来——” 这便是说宁国公与墨越青为了一己私利,就将萧准,墨越青和十万西南军将士的性命白白送给了西狼人。 墨紫幽沉默不语,她父亲与墨越青出身贫寒,在墨老太爷未高中前过得极为困苦,后来少年丧父又家道艰难,曾也是亲密无间,相互扶持,才一步步有了后来的前程。可这份感情与过往,墨越青却是轻易舍弃。 果然兄弟血亲,天理伦常,在利益面前都轻如鸿毛,少有人顾。 墨老夫人杀了她的母亲,墨越青害死她的父亲。如今想想,她还真该好好谢谢墨越青和墨老夫人,没在她一出生时就弄死她永绝后患。 不过大约是他们从未将她这一介孤女放在眼中,在他们眼中,她不过区区弱女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就如同这一次分家,他们虽是情势所逼受她胁迫,但最后同意放她与墨云飞分家出来,未尝没有几分小看他们的意思在里头。 而她前世也如他们所料的活得糊里糊涂,对她父亲之死之秘竟是一点未察,还对墨家长房诸人诸多退让,甚至差点受墨越青的利用摆布。 她与墨家长房,果然是有斩不断的孽缘,前世未曾得果,今生终要了结。 “毕竟是自己的兄长,你父亲失了防备也属正常。”姬渊边安慰边俯身欺近墨紫幽,挑眉笑道,“怎么样,想不想我帮你报仇?” 墨紫幽看着姬渊那张精致俊美的脸庞凑到近前,他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扑在她的面颊上,带起一阵麻麻的痒意。她直视着他那双含情带笑的凤眼,那凤眼里写满了挑逗诱惑之意,她却是微微眯起眼,道,“你怎知是你帮我,而不是我帮你呢?” “哦?”姬渊有向分惊讶地笑道,“愿闻其详。” “在我床下西北角有一块可以活动的地砖,你揭开来,看看里面藏着的东西。”墨紫幽淡淡笑道。 姬渊依她所言伏身在她床下找到那块可活动的地砖,取出了藏在地砖下的一个信封,他将信封拿在手中仔细捏了捏,只觉得十分厚实,似是装了不少东西。他直起身,看了床上的墨紫幽一眼,见她看着他,便不多言直接打开信封将里面的几张纸都取了出来,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先是看了那几张购买柴胡的契约书,然后又看了封老太爷亲笔所记的那封关于那些柴胡运送路线的信,顿时就皱起了眉头,“这是?” “去年西狼曾爆发过一场瘟疫,你可知晓?”墨紫幽问。 姬渊点了点头,他消息一向灵通,西狼去年曾暴发过一场瘟疫,但又迅速控制住并未造成太大损害之事,他是知道的。 “这柴胡是治瘟疫所需的药柴之一。”墨紫幽接着道。 姬渊微垂着眼帘看着信上所记载的柴胡运送路线,每一条路线的终点都是大魏与西狼的交界处,宁国公所节制的西南三省边境。他又仔细看封老太爷写给封夫人的信,上面还写了九年前西狼因旱灾而闹饥荒时,这同一批人也曾在大魏境内大量收购粮食再掩人耳目地悄悄通过西北几个附属小国运往西狼。 “你对宁国公所为似乎不太惊讶?”墨紫幽将姬渊平静的反应看在眼中。 “宁国公养寇自重之事何止是我,怕是皇上早已心中有数。”姬渊问道,“你可还记得今年五月宁国公与西狼诸位王子那一战?” 墨紫幽点头。 “那你可知宁国公对那几位西狼王子是有选择地打击?”姬渊又问道。 “你意思是说,宁国公与其中的某位王子达成了交易,借着那一战帮他铲除对手?”墨紫幽反问道。 “不错。”姬渊笑起来。 今年五月与西狼那一仗,几位西狼王子半数将自己手中兵力折在了宁国公的手上,再无争夺西狼王位的实力。而那一仗也是有计划与预谋的,既反击了当时武阁老等大臣对宁国公的弹劾,又替西狼王挑选了宁国公自己想要合作的继任人选。 “他选了哪一个?”墨紫幽问。 “大王子阿敏。”姬渊回答。 这位西狼大王子阿敏,墨紫幽也有所耳闻,据说他天生神力,勇猛善战。因年长几位兄弟许多,又自小就跟随西狼王四处征战,为西狼开疆扩土,一身军功令几位王子望尘莫及。西狼人最重勇士,纵然西狼王更宠爱自己的第三子赫泰,便赫泰在西狼的威望却是远比不上自己的这位长兄。 “你这些消息,不会是那位对你神魂颠倒的赫泰王子给你的吧?”墨紫幽似笑非笑地问。 说起来,这位西狼三皇子赫泰前世能在阿敏如此强势,还有宁国公帮助下都能继承王位,也是了不得。 “啧啧,你若是看见他掐着我脖子时的样子,就不会觉得他对我神魂颠倒了。”姬渊垂眸笑了一声,又道,“宁国公的这些小动作未必能全然瞒住皇上。这些年来宁国公府在金陵城中虽然低调,但宁国公在西南那可真是土皇帝一人,他所节制的西南三省所有文武官员任命全由他一人独断,就连本该由廷推决定的各省巡抚人选,每每由他上奏保举,朝廷也从不会否决。故而这些年来,韩忠想往西南安插自己人,才会屡屡不能得逞。而西南三省每年的军需消耗就占了国库税收极大一笔。这些种种加在一起,哪怕萧贵妃再得圣宠,皇上多多少少也会有所不满?可皇上轻易不动宁国公的原因一则因了萧贵妃,二则因了宁国公的讨好,三则便是因为西狼强大。自古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换上不合适的人选,反而给了西狼可趁之机。” 西狼的强大便是宁国公稳坐西南总督之位的原因。 “朝廷良将难求,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太过多疑之故?”墨紫幽微讽道,“如云王,如徐家人,哪个不是军事奇才,屡建功勋。可皇上疑心过重,稍有风吹草动便杯弓蛇影,惶惶不安,将名器束之高阁,反而总喜用如宁国公,东乡侯这等极尽拍马讨好之能事之辈。不单是云王和徐家人,想来军中能人志士必不在少数,只是皇上不敢用罢了。” 云王每战必胜,可一旦凯旋必交还兵权以去皇上疑心,徐家人因了八皇子楚玉之故便全部从北疆退了下来。可如宁国公这般势大者却封疆一方,而身为七皇子楚宣岳父的东乡侯虽被七皇子失势所牵连,圣眷不复往昔,手中所掌的护卫金陵城的中军之权被一分为三,受到另外两名将军制衡,但比起赋闲的徐家人来说,皇上对他的处置可谓是心慈手软。 “无欲则刚,云王和徐家人无所欲求,自是难免令皇上不安。”姬渊含笑道,“反而如宁国公与东乡侯之辈,皇上自认为能把握他们所欲便可把握他们,所以他敢用。” “说到底境由心生,眼中的善恶美丑皆由心定。”墨紫幽摇摇头,“自古帝心多疑,才有那诸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不觉得这宁国公的胆子未免也太肥了点?” 纵然养寇以自重,也未必要做到这般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一不小心又这么晚。。。。。。。总觉得我家男女主待在一起谈事情比较正常。。。你侬我侬比较奇怪。。。。。 第157章 “宁国公在大魏封疆一方,手握重权, 女儿又是皇上的宠妃, 就算他投靠西狼也不会得到比现在更高的地位, 所以他不可能这样做这等投敌之事。”姬渊将那几张契书与书信全都装好, 笑道, “多半是他有什么把柄在西狼手上, 逼不得已才如此行事。比如十六年前那一战。” 有些错事一旦做了,就只能一错再错,每一个谎言永远需要更多的谎言来掩盖。 “我们不是一直在猜测, 为何当年宁国公会突然对苏家下手。”墨紫幽靠在床围上与姬渊对视,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相同的答案。姬渊道,“算起来,九年前西狼那场旱灾之后不到两个月,萧贵妃就入了宫,之后又过三个月苏家就出了事。” 如今一来,一切便能说得通。宁国公行事谨慎,多年来英国公府都不曾找到他半点把柄, 唯有当年西狼那场旱灾之时,宁国公受西狼胁迫悄悄为西狼运粮之事泄露了行迹。也许当时此事为苏阁老所觉,宁国公才会先发制人,将苏家赶尽杀绝。 “原来那天夜里来闯你府邸的人便是为了这些东西。”姬渊道。 “这几日可还有人再来?”墨紫幽眉心轻蹙。 “那夜,我们将那些尸体和活口送至金陵府衙门,事情立刻就传得满城风雨,多少人都盯你们看呢, 宁国公府自然不会再如此大胆。”姬渊冷笑了一声,道,“不过,夜里摸进来的小毛贼和借着吊唁之名对你弟弟旁侧敲击的人还是不少。想来你伯母此次出事,也与这些东西脱不了干系吧?” 墨府此次过继分家的风波,姬渊已从飞萤口里得知。墨紫幽一回府便会与墨家闹翻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姬渊却未想到会多上封夫人和墨云飞这一出。 “如何,宁国公和墨阁老很可能害死了你父亲,你现在是否后悔放过此次机会逼死你家老太太,让墨阁老丁忧?” “谁说我要放过这机会了?”墨紫幽轻扬嘴角,冷笑道,“我的承诺只是,我,云飞,封家人绝不会再追究此事,也不会向宁国公府泄露此事而已。” “你真坏。”姬渊笑着摇头。 明面上,墨紫幽自然是会信守承诺不再利用此事报复墨家长房,但暗地里,这件事可以利用的地方太多。她相信墨越青和墨老夫人也不会这么天真地相信她和墨云飞会轻易放过此事,当时放他们出来不过是情势所迫,暂作拖延罢了。如今事情已过去几日,一切证据只怕都已被墨家抹的干干净净。但那座府里,已是人心涣散,各生异心,多的是空子可钻。 至于,宁国公—— “这些东西,你要如何做?”墨紫幽的目光落在姬渊手中的信封上,“这些东西只能证明那些柴胡最终都到了西南三省,并不能直接证明宁国公与西狼勾结。况且宁国公既知有这些的东西在,必也早备好了借口说辞,说不定还安排了替死鬼。若皇上对宁国公养寇自重有心放任,那么单凭这些东西,皇上未必会动他。” 有时候是忠是奸,全只在为帝者一念之间。就如同墨紫幽会奇怪宁国公为何要为西狼做到如此地步一般,皇上亦然。且,近来宁国公支持楚烈正与楚玄斗得如火如荼,直接将证据递上去,皇上指不定还会怀疑是他们有意陷害宁国公。 “如皇上这般自信又多疑之人,有时候,你直接将真相告诉他,远不如让他自己发现真相更令他深信不疑。”姬渊笑着抖了抖手上的信封道,“我们不进言,就让皇上自己去查如何?” “你真坏。”墨紫幽顿时笑了,皇上要查,自然是让幽司去查,而幽司为韩忠所掌,韩忠却是帮着楚玄的。 “只是还有一事让我为难。”姬渊微皱双眉坐到墨紫幽床边。 “你是说苏家。”墨紫幽道。 “不错,”姬渊微叹道,“自古冤死的贤良之臣,特别是如苏阁老这般名扬天下者,从无一人曾在当朝翻案,往往都是由制造冤案的为君者的后世子孙为之翻案。所谓子不言父之过,为重孝道,就算后世君主为其翻案,往往是因为某种为政诉求——” 古往今来,多少冤死的忠臣良将,子孙为其翻案都极为艰难,翻案成功的往往都因了时局之求,如宋时岳飞,宋孝宗为其平反是因南宋朝廷欲要北伐。但就算那时也并非完全为岳飞平反,直到岳飞一案八十三年后,宋理宗时才算完全为其平反。 自古皇帝的颜面权威高于一切,非是形势所迫,没有哪个君王愿意行这等自打脸之举,为自己钦定下的错案翻案。 姬渊又叹气道,“若成王将来为帝,由他为苏家翻案也并非不可,只是——” “只是,若苏家之案不翻,便会成为皇上与成王之间过不去的坎,会成为他人攻诘成王的借口。”墨紫幽替他接着道,“成王想要登上储君之位,也更为艰难。” 皇上留在金陵城的皇子虽不多,但在外就藩的却也不少,并非只有楚玄与楚烈两个选择。只有为苏家翻案,为苏皇后追赠,让楚玄占了那个‘嫡’字,让皇上自认有愧,一切才可名正言顺。 而为苏家翻案的最好时机便是扳倒宁国公府之时,借着皇上对宁国公府的一时愤怒,诱导他为苏家翻案。一旦错失机会,之后再想翻案,皇上只怕都会置之不理。 “而我们还未查出苏暮言那几封信的端倪。”姬渊皱眉问道,“你曾说过,你从前就连字迹都与苏雪君一模一样,连云王都分辨不出,你用了多久才能如此?” “我比较笨拙些,第一年初有小成,像个五六分,第二年便有七八分像,到第三年就很难有人能看出差异。只是若是仔细分辨,多少也还是能在一些细节上看出区别来。”墨紫幽自嘲一般地笑了声,“模仿他人字迹毕竟与自成一格不同,要完全摒弃自我绝非易事。不过这世间奇人异士不少,也许别人无需如我这般辛苦就可将他人字迹模仿得别无二致。” “可那是几封信,并非一个签名又或者简短一句话。当年苏暮言也曾鸣冤说那些信件是伪造的,但当时几位书法大家对照他平日字迹都辨不出那些信件的差异,可见模仿之人必是花了时间练过。”姬渊摇头道,“我原以为是宁国公府为了对付苏家而早有准备,如今算来,自那九年前西狼旱灾到苏家出事不过短短数月,宁国公就能找到这般人才伪造信件,当真是了不得。” 墨紫幽微微皱眉思忖,片刻之后却是突然笑了起来,她道,“你又何必要去追究那几封信的来处。” “这是何意?”姬渊诧异道。 “要为苏家翻案,那几封信必需是假。”墨紫幽缓缓笑道,“既然不能从信上入手,难道就不能从当年与那几封信做比对的苏暮言的笔迹上入手么?” “你的意思是说,当年有人偷偷调换了刑部收集的苏暮言那些平日笔迹,那些对造所用的字纸全是假的?”姬渊双眸一亮。 “就算是真的,难道我们不能说成是假的么?”墨紫幽笑着看他。 “你真是坏透了。”姬渊抚掌大笑,他一直想着从苏暮言的那些信上入手,白白钻了那么久的牛角尖,如今却被墨紫幽一言点醒。 “对了,我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墨紫幽又道。 “你说。”姬渊见墨紫幽的被角又有些松,忍不住放下信封,伸手再次替她掖起了被角。 “我祖母说,我母亲原不姓段,她姓沈,出身隐太子妻族沈氏旁支。”墨紫幽道,“她杀我母亲,也与此事有关。” 姬渊手上动作一顿,抬眼惊讶地看着墨紫幽,就见墨紫幽轻笑道,“想不到,你我之间原还有这一份缘分。” “如此倒能解释了你与苏雪君为何这般像。”姬渊也笑起来,又继续替墨紫幽掖着被角,几乎用被子将墨紫幽整个人包成一团,只露出一张清丽却憔悴的脸庞来。“沈家与苏家在我曾外祖父那一辈曾结过亲。这大约便是血脉天成,造化如此吧。” 墨紫幽但笑不语,她倒一直未想追寻过她与苏雪君想像的原因,原以为不过是一场巧合,未曾想她与苏雪君的确有所渊源。 “我有一事想同你商量,”姬渊突然就用双手撑在墨紫幽身子的两侧,再次欺近她,有几分小心地问,“你在宫里出事时,我就在梨园边上买下了一座宅子。你——要不要搬进去?” “你何时同我说话变得这般小心翼翼?”墨紫幽有些好笑地缩在被子里看他。 “你想,你和你弟弟这一遭既得罪了宁国公府又得罪了墨越青,往后怕是不得安宁。成王也未必能时时看顾着你们。”姬渊的一双凤眸闪闪发亮,“若是你搬到梨园附近,我便能时时照拂你们。我们若有事需要见面也极方便,岂非两全其美。” 作者有话要说:  呃,这几章信息量比较大,纠结症又犯了,昨晚卡到现在。。。。我睡一会,下午或者晚上会再补一更。。。。。 第158章 墨紫幽含笑盯着姬渊不说话。 “墨府那些人怕你们报复一定很快会有动作,”姬渊又再接再地劝道, “如今过去这么多日, 宁国公府多半猜到你会将东西交给成王, 只怕他们也很快就会出手报复你们和封家。单凭成王派来的这几位侍卫如何能护你们周全。那夜我若没来, 你们岂不就出事了。” “上一次, 你在司正司牢房里救我, 以秦王之精明未必会全然相信你是被我与韩忠算计得卷进去的,”墨紫幽叹了口气道,“如今秦王与宁国公府皆知我与成王关系匪浅, 若我搬到梨园旁,他们只怕就会盯上你了。” “有些事情终是瞒不了太久,”姬渊傲然一笑,道,“再则,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 他从前隐瞒自己与楚玄的关系,一则是为了接近皇上,拉拢韩忠便宜行事, 二则是不能让楚烈发觉楚玄的野心。如今,楚玄已代君监国,韩忠也与他们结成盟友,他与楚玄的关系就算暴露也无妨。 “可皇上那边——”墨紫幽还是皱眉道。 她担心的倒不是楚烈,而是皇上。若是皇上知晓楚玄一开始就在自己身边放了人,必是勃然大怒,因此觉得楚玄狼子野心, 再次冷待他也说不定。 “皇上那里只要处理得巧妙一些就好,”姬渊含笑道,“别让他觉得我从一开始就是成王的人,而要让他和秦王都认为我是后来才为成王所拉拢的。” 反正自他得了圣眷之后,想拉拢他的朝臣贵戚上至诸位亲王,下至城门小吏数不胜数,他梨园一年收进去的礼物都快抵上江北三个月的赋税,这其中有楚玄的,也有楚烈的,还有被圈禁起来的七皇子楚宣的,说他为楚玄所拉拢也不足为奇。 “我原以为,你接近皇上是欲为韩忠的替补。”墨紫幽淡淡道。 魏帝是个多疑之人,若是韩忠与楚玄的关系为他所觉,他因此排斥疏远韩忠也不一定。墨紫幽原以为姬渊是在防着这一点,若是韩忠不济,皇上身边至少还留着他。但若是皇上知道他们二人都已被楚玄所拉拢的话—— “难道你真以为皇上对韩忠与成王之间毫无所觉?就算皇上毫无所觉,秦王与宁国公府也会想尽办法给皇上上眼药的。”姬渊淡淡道,“我是永远都代替不了韩忠在皇上身边的位置,皇上宠我,是因我无所欲求没有威胁,皇上宠韩忠,却是因为信任他。” 在为君者眼中,宦官都是无根无家之人,皇宫便是他们的家,皇帝便是他们的根,所以这些六根不全之人原比那些有家有世,期待着子孙家族昌隆万代的臣子们更可信。纵然他们免不了有所贪求,君王也愿意满足他们所欲让他们为己所用。 “皇上并不知韩忠还有一个孙女韩艳在成王府中,韩忠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皇上看来,纵然新皇登基也给不了韩忠更大的好处,韩忠没必要背叛他。”姬渊继续道,“故而就算韩忠在秦王与成王之间有所偏颇,皇上反而会去猜测是否是秦王又或者成王有问题才影响了韩忠对他们的想法。” 然而,前世韩忠最终还是背叛了皇上,在三年之后皇上再一次重病之时,那时已铲除所有对手的楚烈趁着替皇上监国之时兵围皇宫发动政变,而手掌幽司和御林军的韩忠眼见大势已趋向楚烈,竟是以顺从之姿向楚烈示好,让楚烈顺利逼宫登基。 可最后,韩忠却是死于姬渊的暗杀,一代权宦出则众星拱月,入则森严壁垒,怎会这般轻易陨落于一介优伶之手? 墨紫幽想,姬渊暗杀韩忠必然是有楚烈的默许在里面。楚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当初韩忠的观望自是让他记了仇,即使在最后韩忠表足了姿态也无法令他释怀, “我到底是皇上血脉,他是不会如信任韩忠一般信任我的。但就算他认为我被成王拉拢也无妨,只要我无逾越之举,他也还是能容下我这个玩意在身边。”姬渊最后柔声道,“所以,你就搬过去吧。” “还是要问过云飞的意思才好。”墨紫幽淡笑道。 “他啊——”姬渊的笑容更深了,“他说一切都听你的。” 墨紫幽好笑地白了姬渊一眼,感情他已经搞定了墨云飞才来询问她的意思。 “那就搬吧。”墨紫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不过得等伯母出殡之后。” “怎么还叹着气。”姬渊问。 “墨家的确是个麻烦,老太太拿着我母亲的身世作把柄要挟我呢。”墨紫幽微微皱眉道,“沈家毕竟是隐太子一党,我自身也就罢了,倒是不在意那些虚名富贵,但总担心将来影响了云飞的将来。” 毕竟墨云飞如今是记在墨越川与段氏名下,将来皇上若真降罪,他必被牵连在内。若是他此生只欲平平凡凡一生也就罢了,可封夫人遗愿是希望他入仕,就怕这件事会影响他将来的科举仕途。 不得不说墨老夫人真是好毒的心思,她从一开始就捏着段氏身世的秘密算计着,墨云飞留在墨家长房是死路一条,可过继到了二房,若是她将段氏的身世宣扬出去,他也无法好过。 姬渊沉默许久,自沈敏死后,皇上便不再照拂沈家人,到姬渊长成之时,那些被发配边疆的沈家男丁和没籍为奴的沈家女眷早已被残害得死绝,故而他从未考虑过沈家之事。 “你是否怨过你母亲?”墨紫幽仔细观察姬渊眼中神色,他那双凤眼中雾色褪尽,只剩一片沉郁,“怨她一生下你就弃你而去,才因此惹得皇上盛怒之下将你弃在六济山上,后来又无视了你数年。” “说不怨,自是假的。”姬渊叹息道,“纵然我心知她有无数苦衷,我也还是怨的。” 这也是他无论前世今生从未想过寻找沈家人的原因,却想不到冥冥之中,他还是遇见了墨紫幽。 “这件事,你无需挂心,我有法子。”姬渊的目光温柔似水,他看着墨紫幽道,“我不会让你过得提心吊胆的。” 墨紫幽缓缓微笑起来。 “时候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我去让人给你准备早膳。”姬渊又把墨紫幽按回枕头上道。 墨紫幽依言乖乖的躺下,姬渊却没马上离开,他依旧将手撑在她的身侧,半个身子支撑在她上空俯视着她。她抬眼,与他视线相对。他被烛光映照出的的影子覆在她脸上,她那张憔悴却清丽的脸庞顿时显出一种朦胧来,可她那双眼睛却是明亮得如同寒夜星辰。 他沉默而温柔地俯视了她许久,忽然唤她的名字,“墨紫幽。”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睁着眼睛凝视着他同样明亮如寒星的双眼。她以为他想要说些什么,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起身离去。 墨紫幽躺在床上怔愣片刻,失笑着闭上眼—— *** 墨紫幽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屋子里的烛火都已熄灭。迷迷糊糊间,她看见自己床前逆着门窗透进的晨光跪着一人,却是侍剑。 “你这是做什么?”墨紫幽瞬间清醒过来,皱着眉头坐起身。 “小姐好意收留奴婢,奴婢却以小人之心猜度小姐,一直提防和欺瞒小姐,请小姐责罚。”侍剑向着墨紫幽拜了下去。 “你欺瞒了我什么?”墨紫幽问。 “奴婢的身世。”侍剑直起身回答。 墨紫幽静默片刻,又幽幽叹息,“你从前不想说,现在也可不必说。我并未想逼你。” “可奴婢的身世干系非同小可,稍有泄露甚至可置小姐满门于死地。”侍剑正色道,“从前奴婢不肯说,只因奴婢认为小姐对奴婢抱着利用之心,纵然奴婢身世可置小姐于万劫不复,奴婢也未感愧疚。然而,一年前在那山谷中,那姬渊要杀小姐,小姐明明可逃,却仍是返身相救奴婢。奴婢才知,奴婢虽于小姐无忠义之心,小姐却于奴婢有爱护之意。奴婢一直因此心中存愧。” 语罢,她又俯身再拜,而后仰起脸看着墨紫幽,道,“奴婢现在问小姐,小姐是要听一听奴婢的身世,还是直接赶奴婢走?” 侍剑既说她的身世非同小可,甚至可牵扯墨紫幽满门,倘若墨紫幽不问直接赶她走,那便算是不知情不为罪,倘若她问了—— “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遇见你时是在苏家旧宅,你认为我会没想过你的来历非同小可?我敢留你便不怕你会惹来祸事。”墨紫幽冷冷笑道,“你与苏家有何关系?” 她收留侍剑时,便知自己是在冒险,她敢如此为之,自也有冒险的底气。 “奴婢原姓张,奴婢祖父姓张名政,在先帝朝曾任吏部尚书,官加太子太师,兼东宫侍讲。”侍剑满脸严肃地看着墨紫幽,道,“苏家满门皆因张家而死。” 墨紫幽微微眯起眼凝视侍剑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还当真是非同小可。” 收留张家余孽,可远比她是沈家罪奴之后严重的多,一旦此事泄露,满门抄斩是逃不过的。 只是莫非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她有隐太子妻族沈氏血源,路上捡个丫环居然还是隐□□张家的余孽。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写一半睡着了。。。。OTZ。。。欠的那更今天一定补。。。。话说我觉得我家男女主的感情应该是“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种。。。无需言语上表示,全在行动上体现,水到渠成的感觉。。。。。他俩要是抱在一起对着说“你爱我”“我爱你”。。。我会觉得我写崩了。。。。。 第159章 “小姐不害怕?”侍剑惊讶地看着一脸镇定的墨紫幽,她原以为墨紫幽知道她的来历后, 纵然不赶她出去, 怕也会受惊不轻。 “那么, 你为何要杀秦王?”墨紫幽不答却是沉声问道, “据我所知, 张家一案当年秦王并未插手, 反倒是由当时还是刑部侍郎的我伯父一手查办,为何你不找我伯父却盯上了他?” “因为奴婢一家的下落多半是他泄露出去的——”侍剑冷声道。 墨紫幽的神情慎重起来,问, “怎么说?” “自隐太子死后,因新帝不容,奴婢一家便从金陵城出逃,一直在两江一带隐姓埋名隐居。直到十一年前,两江水患,瘟疫横行,奴婢祖母出身杏林世家,与奴婢祖父都怀有悲天悯人之心, 便让奴婢同辈这些对朝廷来说是生面孔的小辈出外救治灾民。”侍剑冰冷着一张脸道,“当时一起外出的,有奴婢几位堂兄堂姐,还有奴婢同胞姐姐,他们一身医术都深得奴婢祖母真传,皆可独挡一面。而奴婢那时不过十一岁之龄,从小不爱习医, 却喜习武与研读兵书。祖母认为女子研习兵法之物根本毫无用处,便让他们将奴婢也带上,想让奴婢出去见一见何为救死扶伤,何为医者仁心。” “你曾说过,你在那时曾见过成王,”墨紫幽顿了顿道,“你们就是在那时被秦王察觉了身份?” 当年身为太子的楚玄亲赴两江治理水患时,楚烈也曾陪同前往。只是那时的楚玄光芒万丈,太过出色,完全掩盖了楚烈的光辉,故而天下间只听闻赞颂“白泽君子”之声,却无人记得楚烈也曾在治理水患中出过一份力。 “不,那时并没有。”侍剑摇头道,“只是那时,我们几人得知成王为救百姓也染上了瘟疫,他虽是新君之子,但他的品德却为我们所钦佩,于是几位兄长便自荐为他治病。就在那时我们曾与秦王打过照面,可我们也知自己身份非同小可,丝毫不敢有所透露。在治好成王之后,我们便悄悄离开了。” 墨紫幽微攒眉心,听着侍剑继续说下去,“那场瘟疫过后,我们便回了家中,奴婢虽亲睹过病者惨痛,可依旧对学医提不起兴趣,祖母便不在勉强,自此奴婢便未再离开家中。但奴婢姐姐却是自那之后的三年间常常独自出门四处远游,行医救人——” “姐姐遇上了秦王?”墨紫幽叹息着问,她已经猜到了。 “奴婢原也不知这事,直到那日官兵突然闯入奴婢家中拿人,混乱之中奴婢护着姐姐逃走,她却带着奴婢来了金陵城欲去投靠秦王。奴婢那时才知,姐姐在远□□医时再遇秦王,并与其相恋——”侍剑脸上隐隐露出痛苦之色,接着道,“她对秦王深信不疑,奴婢却是不信,故不肯去。姐姐坚持要去,奴婢无法只能不许她提及奴婢。她便给奴婢留了一样信物,说是奴婢改变心意可拿着那信物去秦王、府找她。可她进了秦王、府的当夜,她的尸体就从秦王、府里被抬了出来,扔去了乱葬岗。那时奴婢便知道,一定是他!” 楚烈若想讨一个女子的欢心便可将她捧上九宵,昏昏然交付一切。但他一旦狠下心来,炮烙虿盆不足以表他之狠绝。这一点,墨紫幽前世已深有体会。 “那苏家呢?”墨紫幽皱眉问,“苏暮言与你祖父的那些信是怎么回事?” “奴婢并不知那些信是如何来的,也不知祖父是否果真与苏家有所往来。”侍剑语气微冷,道,“但奴婢仔细打听过苏家之事,听闻那些信件中对奴婢祖父的称谓用的是‘纯仁公’,‘纯仁’是奴婢祖父之字,但奴婢祖父既已隐姓埋名,如何会用旧称与他人通信。故而那些信必然是假。” 墨紫幽的眉心陷得更深,这一点的确是一处极大的漏洞。只是,她原以为八年前是宁国公发现张政一家隐匿之所,并联手墨越青借此诬陷苏家,却不想竟是楚烈。 他们都太小看楚烈了,她还以为是楚玄和苏家的倒台让楚烈看见了机会,继而生出了这诸般野心与欲望。却不想竟是他不知如何窥得宁国公欲对苏阁老下手,便向宁国公泄露了张政一家行踪借刀杀人,借着宁国公之手除掉了苏家和苏皇后,扳倒了当时是太子的楚玄。 倘若众望所归的太子楚玄不倒,后来无论是楚烈,又或者是七皇子楚宣都不会有机会接近那张象征着九五之尊的宝座。 原来这一盘自八年前开始布局的棋局,执棋者一直都是楚烈。心思之深,用计之毒,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苏皇后十几年养育之恩,楚玄与他十几年兄弟情谊,苏家满门上百口无辜的性命,还有几为大魏开创盛世的苏阁老。他竟可为了自己的私欲,全然葬送。 他就是那咬死农夫的毒蛇,不知感恩,只知满足自己本能之欲。 倘若楚玄知道这真相—— “若是我没收留你,你会去找谁助你接近秦王?”墨紫幽微微凝眸看着侍剑,问道,“成王?” 前世,侍剑能够混入皇宫刺杀楚烈,必有人在身后襄助。如今想来,大约是她后来在金陵城中求助无门,便远赴梁国向身在梁国为质的楚玄寻求帮助,才得以潜入皇宫行刺。 侍剑点点头,除了楚玄,她的确再想不到其他人,但是现在—— “请小姐助奴婢报仇!”她突然就向着墨紫幽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墨紫幽静静看她片刻,才道,“你想怎么报仇?刺杀秦王?相信我,若是这一点这么容易做到,他早就死在别人手中,何须等你动手。” 侍剑沉默了一下,又道,“那,那就请小姐带奴婢进宫,奴婢可以去皇上面前揭发他!” “皇上凭何信你?”墨紫幽淡淡问。 “奴婢有信物在手!”侍剑回答。 “是何信物?”墨紫幽问。 “一块羊脂白玉佩。”侍剑回答。 墨紫幽一怔,迅速问道,“那块玉佩是不是四周雕蟒,中间雕着秦王名讳?” “小姐怎知?”侍剑吃惊道。 “你可知这块玉佩来历?”墨紫幽皱眉道,“这玉佩由内廷御用监亲造,皇上膝下每一位皇子都有一块,每一块都是独一无二的。以秦王之精明,既对你姐姐居心叵测,怎会将这等重要之物交给她?” 先前在那猎户小屋中姬渊说起,所有皇子皆有这样一块四周雕蟒,中间刻名的羊脂白玉佩时,她还奇怪怎她前世从未曾在楚烈身边看到过此物,原来东西一直在侍剑手中。 “奴婢看这东西价值不斐也曾问过,姐姐却答得吞吞吐吐,含糊不清——”侍剑犹豫了一下,道,“奴婢猜测,多半是她与秦王来往时自己想留个想念,所以悄悄拿了的。” “那么,你去见皇上又能揭发秦王何罪?”墨紫幽淡淡道,“揭发他发现你们一家身份而向官府泄密?那样皇上不仅不会惩治他,还会赞他做的好。” “那,那……”侍剑脸色微白,张了半天嘴,却是不知还能如何,终是咬着牙道,“难道奴婢一家大仇,真的就没有雪恨的一日?” “怎会。”墨紫幽却是笑起来,“那玉佩,你藏在何处?” “先前藏在墨家,我们搬来时,奴婢就带在身上还没找着地方藏。”侍剑回答。 “给我。”墨紫幽向着侍剑向出手,侍剑立刻从怀里将那玉佩取出,递给墨紫幽。 墨紫幽将那块玉佩拿在手中细瞧,果如姬渊所说这羊脂白玉佩四周雕饰着四条栩栩如生的蟒,中间用秦篆体雕着一个“烈”字,看这细腻的雕工的确是出自内廷御用监之手。内廷御用监聚集了天下间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所造之物皆是精致无比。就是要仿,没有原物对照也未必能仿得出一模一样的来。否则楚烈发现御赐玉佩丢失,早就仿出一块来顶替。 百密终有一疏,楚烈利用了一位女子对他的真情,却不知也因了那女子的情深而留下了这马脚。有这块玉佩在手,真是可以省了许多麻烦。 忽然有人在外面推动屋门,推得门栓咔咔作响,姬渊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怎么栓上门了?” 墨紫幽对着侍剑使了个眼色,侍剑看了一眼墨紫幽手上的玉佩,犹犹豫豫地站起身去开门。她虽已从飞萤那里听说了墨紫幽与姬渊之间的转变,但她总觉得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入睡前还刀剑相向的两人在她睡醒之后就突然变得亲密无间,她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屋门被侍剑打开,晨光扑进屋来,墨紫幽在这晨光中微微眯起眼,看见姬渊用一个黑漆托盘端着她的早膳从屋门外逆着光走进来。他先将托盘在她对面坐榻中间的矮几上放下,才转过身来看她,看见她提着一块羊脂白玉佩对着他晃了晃。 他看清那羊脂白玉佩中间那个秦篆体的“烈”字时,微微一怔。就见墨紫幽提着那块羊脂白玉佩的系绳笑—— “成王在秦王手中连续吃了两次亏,似乎也该是反击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更。。。好想赶紧把这些人一锅端了,然后喜大普奔。。。。。OTZ。。。。睡觉。。。。上一章男主为啥不亲?嗯,他怕女主咬他。。。。。。 第160章 当日午后,楚玄前来吊唁时, 墨紫幽请他进了第三进院中自己的屋子, 却只将他与侍剑单独留在屋中, 自己则带着几个丫环去外院帮着墨云飞招待女客。 事实上前来吊唁的客人少之又少, 毕竟封夫人临死前突然与墨越青和离原因暧昧不明, 女眷们顾惜自身声誉为避嫌疑自是不敢来, 来的只有几个真心与封夫人相交的夫人而已,也有一些别有目的之人在与墨紫幽交谈间,频频刺探此事内里。 外间也都对墨越青与封夫人此次和离猜测纷纷, 特别是封夫人在和离的当天就身亡,更是引出无数流言蜚语。其中议论的最多的,便是墨越青眼见封夫人病重将死,为免去几个孩子守孝之累,干脆在封夫人临死前逼她和离。 至于墨紫幽和墨云飞与长房分家单过之事,明面上墨府里放出的话是墨紫幽孤星入命,命格带煞,与墨老夫人犯冲, 不宜住在墨府之中,只能将她分出去。但墨越青怜惜自己二弟墨越川无后,墨紫幽一人孤苦,故将次子墨云飞过继至二房,一起分出去陪伴墨紫幽。 可为何偏偏过继的是生母刚刚被逼和离的墨云飞?为何封夫人竟被墨紫幽和墨云飞带走,在二人的新宅中病亡?为何二房几乎没分到多少财产,墨家旧宅还在, 二房众人偏偏却搬至远离墨府之处? 这当中太多引人遐想的猫腻,便有不少人在得知当日墨家分家时楚玄,楚卓然,还有林大人曾为中见后,纷纷上门打探。而他们三人自是全然帮着墨家二房,故而言辞间说得含糊不清,偏又隐约透露出是墨家长房眼看墨紫幽在宫中差点惹了祸事,才逼二房分出去,至于过继也是因墨云飞生母被逼至此,墨紫幽怕他日后受欺负,才要求将他过继带走。顿时又有许多不利墨越青的传闻开始在金陵城中流传。 于是,朝中便有好事的言官抓住这些流言上书弹劾墨越青不修私德,功利自私,为夫不德,为父不慈,置夫妻父子亲情天伦于不顾。倒行逆施,蝇营狗苟,天良丧尽,何堪辅君治国,何堪首辅之任。 楚玄一派立刻利用此次机会,煽动朝中舆论集体弹劾墨越青。皇上虽在病中,但事关内阁首辅一职,楚玄自是奏禀他来决断。病中之人脾气本就不好,更加之宫里方才出事,皇上还在心烦,墨越青身为辅政大臣原该为君解忧,却反为他添加烦恼。况且他刚刚降旨厚赏了在宫里受了委屈的墨紫幽,墨越青当天就把人给赶出去了,这不等于是在打他的脸。 盛怒之下,皇上先是派人至墨府申饬墨越青,又让韩忠在大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严词代君训斥墨越青,还觉得不解气,干脆直接将人传至他病榻前,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又命墨越青跪在永华宫门外受罚。 这一番责罚看似颇重,但明眼人一看便知皇上虽在人前拂尽了墨越青的脸面,可这何尝不是在替墨越青消这愤愤众怒,平这悠悠之口,墨越青这首辅之位依旧还是能坐下去。是以,便有人感叹,果然有宁国公府在背后支持就是不同,真要排起辈份来,墨越青还是萧贵妃姑父,皇上看在萧贵妃面上也不会因为这等家族内院纠葛而撤了墨越青的职。 墨越青是聪明人,自也知道皇上保他之意,可这么在天下人面前颜面尽失,集毁誉于一身,他如何能不愤怒。而这一切全都因了墨老夫人与墨紫薇之故,若非她们二人擅自行事,事情何致如此。特别是当他听见有人在背后讥笑他说,他以侄女不祥为由将墨家二房分出去,可连接克死了两个夫人的他恐怕才是那命格带煞之人,也不知将来哪个女子要倒霉,做他第三任夫人时,他更是怒不可遏。 可他如今却不敢对墨老夫人发怒,这几日他总是会回想起那天在福寿院里,墨老夫人手握佛珠微笑的模样,他从她那笑容里看出了一种残忍,是他们母子之间相互逼迫的残忍。每每回想起来,他都忍不住满身冷汗。 是以,他只能将气一股脑儿地全撒在了墨紫薇身上,提出要为墨紫薇议亲,将她远嫁。墨紫薇虽是庶出,可身为首辅之女的她在金陵城中觅一门好亲事也是不难,为何非要远嫁?更何况她心系萧镜之,自是不愿,于是天天在自己的晚香居内哭天抹泪的闹,墨越青只是不理。墨老夫人知道墨越青憋着的那口气怎么也要出,故而无论墨紫薇如何求她,她也只是不理。 至于墨紫冉自那泻药之事后便恨上蒋兰青,几次当众羞辱蒋兰青,更向墨云天和墨越青哭闹要赶蒋兰青出墨府,蒋兰青不敢与其相争便每日在霞晚居内闭门不出,帮着蒋姨娘照顾安哥儿。 经此一事之后,大约还能保持从前心态的便只有墨云天了,他自认为自己不过就是关了一个丫环,让墨云飞晚了一个时辰得知封夫人之事罢了,并无大过。相反,他无需为封夫人守孝丁忧实在令他松了一口气。只是原本工部里有消息欲升他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却是因为墨越青遭受弹劾而受到影响,竟是被他人捡了便宜,实在令他恼恨。 看看同科出身的状元苏见因得了萧镜之的帮助在年头就升了正五品的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而榜眼萧望之在护送思柔公主有功后深得皇上青睐,破格直授通政使司正四品右通政。武选清使司掌考武官的品级、选授、升调、功赏之事,既是肥缺又可拉拢人心,通正使司那可是天子近臣,上承帝命,下达民情,掌四方章奏,有机密可不时入奏。 再看看他自己,他虽是二甲第二,可好歹是首辅之子,宁国公外甥,却混得远远不如那两人,至今还坐在正六品工部主事的职位上。 当然这里头也有之前墨越青刻意冷落忽视他的原因在里面。不过,现而今他已得了墨越青的明示,谨遵父训,自然是积极地与楚烈亲近,几日内便已数次造访秦王、府。 比起府中各怀鬼胎的一众小辈,墨老夫人却更关注墨紫幽与墨云飞二人的动向,那两人手里握着她的秘密,不知何时便会向她发难报复,实在令她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恨不得赶紧弄死那两人才是好事。 墨越青也有同样的担心,又加之他脸皮薄,与墨老夫人商量过后,终是在封夫人丧礼第三日派了一名管事带了礼前往吊唁,却是被墨云飞命人连人带礼一起丢出了府门去。 恰好那时,墨紫幽正送几名女眷离府,就看见墨云飞一身齐衰站在府门口,对那摔得灰头土脸的墨府管事冷冷道,“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老太太,无需他们假惺惺,让那个府里的人以后都离我们二房远一点,若是再纠缠不清,休怪我让他们难堪!” “二少爷!”那管事也是个胆大的,他从地上爬起来,神色不善地看着墨云飞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做人莫要太绝。” “二少爷?你叫哪个二少爷?你们二少爷正在霞晚居里呢。”墨云飞拂袖转身进府,冷冷扔下一句,“墨家二房只有我一个少爷——” 那管事站在府门外,受尽路人指指点点,终究一脸难堪地捡起地上的礼品离开了。 墨紫幽微笑起来,却又叹息地转身欲回第三进院子休息。刚走进第二进院中时,姬渊就端了一盅汤从身后一路尾随而来,口里抱怨道,“你半夜方醒,怎的就这般劳累自己,也不怕人看了心疼。” “我这不是正要回去休息么。”墨紫幽笑道。 “我刚让厨房给你炖了一盅鹌鹑汤,你先喝了吧。”姬渊几步上前与墨紫幽并肩而行,献宝一般将那盅汤举到墨紫幽面前。 “我吃不下。”墨紫幽摇头道,她虽无需为封夫人守制,但想想封夫人的棺椁还停在外院大堂之中,再想想封夫人死时情形,终究有些食难下咽。 “不行,你昏迷了五天,必须进补。”姬渊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墨紫幽进了第三进院中,他把自己那张俊美无暇的脸凑到她眼前,笑问道,“还是,你其实是想让我喂你?” 突然,就听院中传来砰地一声重响,墨紫幽的屋子那紧闭的两扇屋门被人从面前猛地打开,一身素服的楚玄从屋里大步走了出来。 他冷冷看了墨紫幽与姬渊一眼,大步向着院外走。隆冬腊月的寒风吹得他两袖鼓舞,吹得他的俊颜冻结成那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坚冰。 终究还是会受伤的。 纵然他与楚烈如今日势如水火,可曾几何时,他们也曾亲密相伴,鲜衣怒马,行猎嬉戏。也曾在寒夜里蜷缩在同一张锦被之下,抵足取暖,交换彼此心事。 在那场骤变发生之前,他一直视楚烈为最亲近的兄长。 甚至皇上降旨送他赴梁为质,楚烈还曾跪在永华宫外苦求了三天三夜。 原来,终不过是在作戏。 那人的关爱与微笑,却只是心怀鬼胎的画皮。 也不知漫漫长夜中,同床共寝时,那人是否曾无数次在他熟睡时,将手掌置于他颈项,尝试着扼下去。 果然,越是亲密之人,越能伤你最深,如今从前一切种种已全都化作一柄冰冷刺骨的利刃,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心口,那伤口幽幽地透着散不去的寒意。 这一刀真是伤及见骨—— 墨紫幽与姬渊静静站在院门边,看着面色沉冷的楚玄大步从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去,只是远远地送来一句,“姬渊,你来——” 姬渊转头看了楚玄远去的背影一眼,微叹一声,将手中的托盘递到墨紫幽手上,举步向着楚玄离去的方向追去。 墨紫幽端着托盘目送着姬渊离开,又转头去看屋中,侍剑正跪在地上,无声饮泣。 墨紫幽微微叹息,她已听说,司正司牢房中谋杀她陷害楚玄一案,那三名人犯招供是受被废在冷宫的废妃武氏指使,意在离间楚玄与楚烈,让两人自相残杀。皇上已下旨将武氏鸩杀,又将七皇子府一切用度减半,守备增加三成,不许任何人接近七皇子楚宣。 那个人,一直都是极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玄:姬渊,你来。 姬渊:你小子有没有眼色,没看见我在撩妹么? 楚玄:我受伤了,需要你安慰。 姬渊:………… 墨紫幽:…………汤不错。 第161章 直至封夫人的葬礼结束,林姨妈也没能从江北赶回来。封家人在一处乱葬岗找到了封老太爷的尸体。如封夫人所料, 宁国公府问出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便不会留下活口。封老太爷是封家的掌舵人, 他一出事, 封家人无论是在心灵上还是在生意上都遭受了莫大的打击。 封老太爷的葬礼只比封夫人的葬礼迟了几日, 出殡之前, 林姨妈都不可能回来了。 于是便由墨云飞亲自扶送封夫人的棺椁前往江北封家的姑女坟安葬,墨紫幽担心他在路上的安危,给他安排了许多护卫。但她知道她总要放手让他成长。 而墨云飞这一次前往江北除了安葬封夫人之外, 还有另一个目的,那便是说服封家人投靠成王楚玄。 封家已得罪了宁国公府,如今封夫人与墨越青暧昧不明的和离便也等于两家决裂。宁国公府和墨家已经开始对封家有所动作,封家的生意产业频频遭受打压。幸而封家人并未如墨老夫人所以为的,会在封老太爷死后便几房争产,四分五裂。相反他们极为团结地推举出了一位新的家主,成为封家的掌舵人,继续如从前一般经营着生意。 只是民不与官争, 封家有再多的钱也敌不过一个“权”字,长此以往,封家的生意产业迟早会被宁国公府与墨家瓜分吞并殆尽。所以封家一定要有一个新的靠山。 这当然是有代价的,楚玄不是做善事之人,他追求的是鸿图帝业,这种追求需要大量的金钱支持,正好封家人最拿手的便是挣钱。然而争储夺嫡只要押错宝便是万劫不复, 封家人未必有这个野心和胆量上楚玄这条船。 腊月末时,安葬完封夫人的墨云飞与替封老太爷办完丧事的林姨妈一起从江北回到金陵城,却未各自回府,而是直接去了成王府。这是意料之中之事,是要被宁国公府与墨越青逼死,还是赌上一把,结果很明显。 墨云飞回府时,墨紫幽已让众人迁入姬渊所买下的宅子里,原来那座三进的宅子依旧闲置着。墨紫幽果然如先前所说,在正门上挂了“墨府”匾额。金陵城顿时就出现了两个“墨府”,还离得这般近,可是两家却呈老死不相往来之态,颇有几分讽刺。 一转眼,便到了除夕,因为墨家二房只有两位主子,墨云飞在服孝,自不会宴饮玩乐,墨紫幽是喜静的性子,她便赏了钱让下人们自己置酒席玩乐。但封夫人刚刚去世,整个府里谁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兴致。故而这一年的除夕墨家二房过得极为冷清。 相比于墨家二房的冷清,墨家长房这个正月却是过得极为热闹,每日大宴宾客,夜夜笙歌不绝。还请了金陵城其他几大戏班子每日吹拉弹唱,那热闹的戏词远远传至长街之上,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只是这份热闹里难免有种欲盖弥彰的尴尬之感。 到了正月初七这日,皇宫里突然传出消息,皇上昭告天下,赦免当年的隐太子妻族沈氏一族所有族人,流放的召回,没籍的恢复良身。 这一条赦令来得莫名其妙,众人仔细一打听,理由是正月初六时皇上身体稍安便去梅园散步,结果意外遇险却为一名最低等的内侍所救。皇上问过后方知他是沈氏族人,便给了这个恩典,又将那名内侍放出宫去。只是到底皇上遇上了什么风险,却始终无人打听出来。 不过沈氏一族早已死得没剩几人,这姗姗来迟的赦令并无多大意义。是以在金陵城中只激起了一阵小水花,便就平息下去。 只有墨紫幽知道这是姬渊在帮她,皇上赦了沈氏族人,她在墨老夫人手中那个把柄便失去了作用。可是姬渊这样做实在太险,她猜测那个低等内侍之事多半是子虚乌有,皇上不好直接赦免沈氏族人,便只能编了这么个理由。 可这种理由极容易为人拆穿,一旦有人知晓皇上赦免沈家人是为了姬渊,姬渊的身世便会暴露。 消息传到墨府时,墨老夫人愤怒地在福寿院里砸烂了一整个博古架上的器玩。墨紫幽的身世是她手中如今唯一可以拿捏二房的把柄,就因为皇上心血来潮的一个赦令便失去了作用,她如何能不愤怒。 可愤怒之外更多的却是惶恐,对于墨家二房那两个小辈的惶恐。 墨紫幽与墨云飞太过安静,静得就像遗忘了仇恨一般。可墨老夫人知道他们不会忘,故而他们越是安静,她便越是紧张,总担心一时一刻的平静只是狂风暴雨前的反常征兆。她按捺不住要做些什么—— 正月元宵时,楚玄忽然来拜访墨紫幽,却得知墨紫幽去了梨园,他便告辞欲前往梨园。走出几步时,却听见身后的墨云飞冷冷对身边跟着的一位管事道,“那个下毒的厨子呢?” “依着少爷的意思脱光了绑在后园雪地里了。”那管事回答。 “今年正月我们府上过得未免太冷清了些,竟都未燃过一串鞭炮。”墨云飞的声音里透出冰冷的残酷,“把他全身缠上鞭炮,然后当着府里所有下人的面点上。省得还有人如他这般吃里爬外,不知死活!” 楚玄回头看墨云飞,就见他那张精致的脸庞已显出了峥嵘的轮廓,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沉沉然积郁着太多宣泄不了的恨意。一瞬间,楚玄几乎误以为他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八年前那个刚刚被送往梁国为质的自己。 他努力回想墨云飞从前的模样,却只有一个面目模糊的印象,丝毫不似如今的锋芒毕露。 果然只有在重重磨难与波折间走出的人,才会显露出真正的模样。那些被保护得太好的人,从未面临过真正的残忍,又如何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何样子。 就像八年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君子如他会如恶狼一般去抢夺那个宝座,更未想过,他会为此卑躬屈膝,沉迷于种种鬼蜮伎俩之中。 他大步向府外走,一路去了梨园。 梨园里,出来迎接他的是姬渊那个俊美的少年徒弟,他一路领着他往园中去寻姬渊与墨紫幽。 才进花园,远远的便有阵阵婉转戏词传来,那是姬渊清洌如冷泉的嗓音,正唱着一支《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这是《牡丹亭》里《惊梦》一出的戏文。 楚玄抬眼看过去,就见芙蓉班排戏用的那座三间厅中,姬渊一身浅蓝衣冠书生打扮,扮作柳梦梅,正向着一身粉衣满头珠翠扮着杜丽娘的墨紫幽含笑问道,“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墨紫幽以袖掩面,娇笑不语。 楚玄顿住脚,他还是第一次见墨紫幽这等“娇羞”模样,以往每次相见,她总是清清冷冷,淡淡然然。 少年欲上前去提醒姬渊与墨紫幽,却是被楚烈伸手拦住。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厅中那两人,看着姬渊牵起墨紫幽长长的衣袖假装要带她去那牡丹亭边芍药丛中。 那两人,一个俊美潇洒,一个清丽绰约,站在一处宛然天成,仿佛这就该是他们命中注定的姿态,莫名就让人心生一种无法介入之感。 楚玄淡笑一声转身离去,少年跟在身后追问,“王爷不见我师傅了么?” 楚玄不答却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江沅。”那少年低眉含笑回答。 楚玄点点头,挥手示意不必相送,孤身大步向外走,呼啸在梨园冰雪间的寒风鼓舞起了他那一身墨底金线绣白泽纹的大氅。 少年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在梨园冰雪间远去的背影,隐隐察觉出了一种不同。他还记得自己初到梨园初见楚玄时,这位王爷总是满脸悒郁落寞,似有什么心心念念却不可求。今日的楚玄却是昂首阔步,行止间透出一种意气风发来。 终究是不同的,现而今,楚玄代天子监国,倍受瞩目,又因他屡屡受到陷害,故而皇上反而更怜惜他许多,也给了他更多的权力。早已学会折腰的他,如今已能圆滑地周旋在皇上与群臣之间,身边也以极低调的方式逐渐聚集了一群势力,从前与苏家有私交且心存正义的大臣,还有那些得了叶阁老暗示的清流之士都已投向了楚玄。更有不少怀才不遇,却一心报国的有志之士,慕名投于楚玄麾下,成为他的幕僚。 他已有了能与楚烈一争的实力。 只是这还不够—— 楚玄大步出了梨园,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去东乡侯府。 仅仅这些还远远不够,他必须要得到更多—— 因为楚烈拥有的比他还多—— 近来□□喜讯频传,楚烈已向众人透露出意思,有意娶墨阁老的嫡女墨紫冉为秦王妃。楚烈似乎终于放弃了墨紫幽,而墨紫冉今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 一旦这桩婚事得成,就代表着□□与墨越青与宁国公府结成了牢不可分的联盟,再加上宫里那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萧贵妃,这股势力非同小可。 作者有话要说:  细小过渡章,偷撒一把狗粮。。。。这更补昨天,昨天另一本赶了两万字的榜单,这本来不及写,晚上会再努力补粗长一章。。。。。 第162章 开平二十一年,二月初一, 因仁恭皇后国丧而停办了一年的花朝宴再次在清漪园举办。浩瀚大魏, 美人辈出, 此次花朝宴上新入阁的王阁老的幼女王瑶以一曲天籁之歌艳惊四座, 博得了魁首, 成为新一代风靡金陵的绝色美人。 然而, 这一场花朝宴上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却是东乡侯的次女薛玉。她别出心裁,未献歌舞曲艺,却是当廷舞了一场剑。据前往参加花朝宴的人形容, 薛玉的剑舞似疾星闪电,嚯嚯生风间,几乎舞成一道光幕,技惊全场,就连在场那些习武多年的年轻公子都对她的剑艺赞不绝口。 薛玉今年十六,与墨紫幽同年,自二月在花朝宴上一鸣惊人之后,为她说亲的媒人几乎日日出入东乡侯府。 然而对于那些媒人提出的人选, 东乡侯都不甚满意。想当初他的长女薛颖可是在七皇子楚宣最为得势时嫁入七皇子府。 可如今楚宣早被废为庶人,薛颖也跟着一起被圈禁在七皇子府里受苦,连带着东乡侯府也大不如前。前来为他次女薛玉说亲的竟都是些从前他看不上的人家,因此东乡侯一连几日都怏怏不乐。 就在这时,宁国公夫人忽然造访东乡侯府,替她的长子萧镜之提亲。 萧镜之是宁国公世子,将来必要继承宁国公爵位, 他又是武状元出身,自身颇有才干,日后如宁国公一般封疆一方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配薛玉,自然是绰绰有余。 可宁国公府是秦王楚烈一党,东乡侯自然清楚自己的大女婿楚宣是被谁害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他也曾帮着楚宣对付过楚烈和宁国公,当初楚烈还是被他抓进刑部大牢的。现在宁国公府突然向他示好,透出拉拢之意,他虽有些意动,但又有些犹豫不决。楚烈和宁国公的手段有多狠,他亲眼见识过,深怕他们会记恨着从前过节,将来过河拆桥,秋后算账。 而且,他已听说了,掌理中军轮流戍卫金陵城的三位将领,除了他之外,另外两位江夏侯与永城侯近来都与楚烈、萧镜之来往频多,似是已被拉拢。如今只剩他一人,若是连他也为楚烈所拉拢,那便等于楚烈掌控了金陵城的戍卫军。 秦王这是意欲何为?东乡侯实在是不敢往下深想,更不敢轻易上楚烈的船。 更重要的是,他还一直暗中与被圈禁的七皇子楚宣有联系,正与楚宣密谋着能否说动几位颇受皇上青睐的老臣帮忙向皇上求个情,解了楚宣的圈禁,恢复皇室身份,日后再慢慢图谋。 这事本是极难,东乡侯其实不太想趟这个浑水,但他的长女薛颖送了一封血书来求他,那封血书上还沾着她的斑斑泪痕,他顿时就心软了。当初薛颖不肯嫁给楚宣时,是他逼着她嫁,结果她嫁给楚宣没多久便落到这步田地。他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从小教养大的女儿,他怎么不心疼。于是也回信承诺愿意帮七皇子再搏一把。 只是,就在东乡侯刚刚开始帮楚宣奔走游说之时,七皇子府却是闹出了一件大事。七皇子楚宣居然失手之下误杀了其夫人薛颖。 这件事传到宫里,惊动了皇上,皇上立刻派了韩忠到七皇子府里查问之后得知,原来是那个已被楚宣纳为妾室的寡妇所生之子,不知被谁放在了花园的假山上,结果意外摔死。当时假山附近只有薛颖一人,楚宣便认定是薛颖下的毒手,两人大吵起来,继而大打出手,最后场面混乱之下,楚宣不知怎么的就一剑刺进了薛颖心口—— 东乡侯得了消息,自是悲痛万分,他老泪纵横地进宫求见皇上,要求为长女讨一个公道。 可楚宣到底是皇上之子,皇上不可能让他为薛颖偿命,最后只是让人在七皇子府里单独造出一间牢房,将楚宣关入其中,遣散了府中所有妾室下人,只留一个老仆日日为楚宣送饭。又厚赏了东乡侯以示安慰,并厚葬了薛颖,追封为韩国夫人。 长女薛颖一死,东乡侯与楚宣之间算是完全断了,宁国公夫人再次上门为萧镜之向薛玉提亲时,东乡侯的态度比之先前自是松动许多,虽还未应下,却也谢绝了其他向薛玉提亲之人,这当中的意思,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一桩婚事八成是跑不了。 就在宁国公府和东乡侯府因萧镜之与薛玉的婚事来往密切之时,另一桩婚事却已有了定论。 四月末,皇上下旨,为秦王楚烈与墨越青嫡女墨紫冉赐婚,责成钦天监挑选黄道让二人完婚。 一时间无数人前往秦王、府和墨家长房道贺。与此同时,却也有人打听起成王楚玄的婚事来。 楚玄代皇上监国已有半年之久,在这期间他从谏如流,举贤任能,颇有建树。朝廷不少新秀都经他手提拔推荐,最令人瞩目的便是英国公之孙萧望之。 今年三月初,山西发生蝗灾,大批庄稼被蝗虫毁坏,楚玄力排众议派年轻又毫无经验的萧望之前往赈灾。萧望之到了山西,除了广设粥棚,杜绝贪墨,平抑粮价之外,还反常道而行,鼓励各大寺庙与富户趁着因受灾而工价低廉之时大兴土木,又让当地官府在山西各处大肆举办各种游园活动,让很多灾民受到雇佣得以糊口。如此以工代赈之法,大大减轻了赈灾的压力,也博得了满朝的赞誉,都赞他国士无双,又赞楚玄慧眼识珠。 且,萧望之在山西赈灾之时,广为宣扬皇上爱民之心,竟让接受赈济的百姓们签下一份万言书感谢皇上对子民的照拂。 当那份上面全是些歪歪扭扭,一看便是不识字之人所写的字迹的万言书呈送到皇上手中时,皇上那虚荣自满之心顿时被萧望之和楚玄二人捧高到了极点。他立刻命楚玄带着那份万言书前去宗庙祭告先祖,之后又命人将那份万言书收藏起来纪念自己的为帝功绩。 皇上龙心大悦之下,还想直接将萧望之提拔至正三品户部右侍郎的位置上,萧望之连忙推辞了。他如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坐到正四品的右通政已属罕见,侍郎之位再往上一步便可入阁。以他的年纪来说实在升得太快,难免要遭人妒恨,反而不利。 皇上仔细想想也是,便重赏了萧望之和楚玄,还给英国公府赐了一道匾额,上书“国士无双”四个描金大字。此等高誉实为罕有,被各大世家冷落多年的英国公府顿时就开始门庭若市,想为萧望之说亲之人都快将英国公府的门槛踏破。 萧望之如今这般炙手可热,朝中新贵里怕也只有年初因受墨越青推荐前往岭南剿匪立下大功的苏见可与之相较。 不过,这还不是楚玄最为人所津津乐道之事。今年三月末,两江再次暴发水患,楚玄再次力排众议,大胆启用了一个因曾犯错而被贬在家的官员李林。这李林是个治水奇才,但偏偏有点小贪,受召入金陵城的途中居然顺手拿走了沿途一处驿站的几斛麦子。 楚烈一派的官员,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反对楚玄任用李林,要求将李林下狱严办。楚玄却反而下令赏赐李林,这赏赐便是十大袋麦子。他在常朝之上命人将那十大袋麦子摆在大殿之中,然后让李林当众一袋一袋背回去。 李林不敢违命,自皇宫至自己下榻的驿馆来回背了十趟麦子,一路受人指点耻笑,直让他羞愧地抬不起头来,这种惩罚简直比抽他一百鞭还令他难受。 但是当晚,楚玄却是青衣乌帽,掩人耳目前往驿馆同李林深谈。驿馆里的小吏说,他看见李林向楚玄下拜的身影被烛光投在窗子上,屋中还传出李林感激涕零的哭声。李林不是傻子,他清楚知晓,楚玄看似当众羞辱了他,伤了他的自尊,可这何尝不是一种保他的手段。 第二日,楚玄依旧坚持任用李林前往两江治水,朝臣们反对,他便很客气地让他们推荐出一个合适人选。结果却是满廷鸦雀无声,毕竟两江此次水患比十几年前那次更为严重,若是治理不好,举荐之人也要跟着落罪,故而他们反对起李林来很是起劲,让他们推荐人选却是全都息了声。 至于楚烈一派的官员,却是抱着等待李林在任上再出贪墨之事后,连同楚玄一起弹劾的想法,故而没有吱声。 哪知,李林自这次之后,竟是痛改前非,在两江治水时别说是贪墨,就连当地官府向他上供,他都不肯受。而他也确实是治水奇才,短短半个月便治理好了两江水患,再次为楚玄立下一功。 自此,楚玄十袋麦子改掉了李林贪墨的毛病,造就了一位良吏之事也在魏国中传为美谈。当年的“白泽君子”之美名,再次被人提起,常常挂于众口。 只是这一次,楚玄不会再犯从前的错误,让自己因声望过高,而使皇上感到威胁。他在监国期间很好地把握着他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别人赞他一句,他便会让人赞皇上十句,就比如他授意萧望之带回来的那份万言书。 如此上体圣意,下达民情,游刃有余地周旋在皇上与群臣之间,令上下皆赞,不过短短半年,已再无人敢小瞧楚玄。 转眼到了五月初,皇上龙体大安,终于可以理政。他便收回了楚玄的监国之权,却也未让楚玄如从前一般赋闲,反而将六部之中最为重要的吏部交给楚玄掌管。皇上这一个举动,很明显地说明了楚玄如今在他心中的份量。 同时,皇上又下令在五月初五举办端午赛舟之宴庆贺他病愈。 可是,在端午行宴当日,兵部突然接到北疆急报,北方的戎狄突然集结大军进攻大魏北疆,北疆驻防竟被戎狄大军一击即溃,一连被夺走了数个城池,边关告急。 皇上立刻责成兵部集结二十万大军派往北疆退敌,可是该派谁为三军主帅却令皇上犯了难。 恰好一个月前,大魏东北一个附属小国遭遇他国入侵而向大魏求助,众臣商议之后,便让云王楚卓然带兵前往支援。 而如今宁国公镇守西南正时不时与因抢夺西狼王位而混乱的西狼人冲突,原本戍卫北疆的徐家人又因徐淑妃和八皇子楚玉一事免职赋闲在家,掌管中军的三位将领东乡侯,江夏侯,永城侯倒是可用,然而他们三人是戍卫金陵城的,将他们全派出去了,皇上难免不安。且这三人里,东乡侯因七皇子楚宣被牵连,另两位在军中的威望还不足,做一军之将可以,做三军统帅却是不行,怕压制不住其他将领。 国中竟然无大将可用。 就在皇上为此烦忧而召集群臣廷议时,秦王楚烈站了出来,提出愿为三军之帅,带兵前往北疆,替君分忧。楚烈是皇子亲王,单凭他的身份就足以凌驾于那些武将。楚烈这些年来也曾带兵剿匪,有军功在身,对于行军打战并非生手,再有军中人才从旁襄助,必然可以胜任。 只是,楚烈刚站出来,楚玄也跟着站出来要争这个三军统帅之职。一则,他不能在皇上面前表现得畏战退缩,二则这一趟前往北疆,单是大魏的主力军便有二十万,楚玄怎能放心让楚烈掌握这些军队。 无论是楚烈还是楚玄都是亲王,两人自小跟在皇上身边,对于他们的智慧和才能,皇上都很清楚放心。不过相比才刚刚监国半年的楚玄来说,曾有军功在身的楚烈在军中威望上要比楚玄更合适一些。 可皇上最终却是定了楚玄为三军统帅,命他带领二十万大军前往北疆夺回失地,驱逐戎狄。 廷议散后,楚玄独自一人大步向着宫门走。这个结果早在他与姬渊意料之中,国中无大将便只能以亲王之尊为统帅。可楚烈就快要娶宁国公的外甥女墨紫冉,再加上先前楚烈频频闹出事来,皇上疑心过重,如何敢将二十万大军交于楚烈之手,故而十之八、九这个三军帅位会落在楚玄的身上。 只是行军打仗并非儿戏,这一仗楚玄若是败了,日后朝廷再想收复北疆失地便很难,还会使大魏失去北方屏障,而他也会因此成为众矢之的。可他若是胜了,若是声誉过盛反而会引起皇上忌惮。 可偏偏这个三军之帅,他又不得不争—— 他回想起五月初五兵部刚刚接到急报那夜,他在姬渊的小楼上与他秉烛夜谈。 那夜,姬渊便对他说,“王爷,秦王一定会站出逼你争这个帅位,而你必须得争。” 那时,他忧心地回答道,“可若我带着大军在外,后方却全为秦王所控制,这实在太过被动。” 姬渊却是笑了,他那双雾气氤氲的凤眸在烛光下闪着烁烁的华光,他道,“所以王爷要记住我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忽然,他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灼灼的视线正盯着他。他回过头,远远望见楚烈正站在议政殿外的汉白玉扶栏后,笑盈盈地看着他。 夏日早晨的阳光打在楚烈半边脸上,将他另半边脸蒙上一层朦胧的阴影,在这半明半暗,蒙昧不清这,竟隐隐透出一种诡异来,仿佛是一个会将人吞噬的陷阱,令人不寒而栗。 楚玄微微皱起眉头,又回转头大步继续向着宫外走。 他想起那夜姬渊最后那句话,“王爷,便在这一战与秦王分出胜负如何。” 议正殿外,萧镜之慢慢走到楚烈身后,微抬起下颌看着晨光中楚玄远去的背影,道,“这么好的机会,你却让成王抢了去。这一趟,他若是败了也就罢了,他若是胜了,他如今在朝中的声望就会更上一层楼,令你望尘莫及。” “古往今来,有几位帝王是靠着声望被推上皇位的?”楚烈却是淡淡笑起来,“靠的都是全都诡计与手段。拼的是耐心与狠心。他当初为太子时,声望之高何曾不是令我望尘莫及,可后来呢?且他行军在外,而我却在他后方,多的是法子可以摆布他,所以他无论是胜了还是败了,都甚合我意。” “所以你其实根本就不想争这个三军之帅?”萧镜之蹙眉道。 “不,我只是做了两手准备罢了。争到手了,有争到手后的策略,失败了,也有失败之后的方法。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喜欢留下后招。”楚烈笑着道,“且,我就快要娶你那个表妹了,宁国公手上已有西南二十万大军,以我父皇的性子怎会放心再交二十万大军在我手上。” 萧镜之盯着楚烈沉默不语,楚烈的确是永远留有后招,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说到宁国公,那件事你们处理的如何了?”楚烈转过身来,将背倚在汉白玉扶栏上看着萧镜之,道,“我听说皇上已让韩忠派了幽司的人秘密前往西南调查那件事。” “替死鬼可没那么好找,这个人必须同我家有着密切关系,皇上才不会起疑。都怪封家那个臭老头,还有你喜欢的那个墨紫幽!否则皇上又怎会知道这事。”萧镜之沉下脸来,又道,“不过苏见给我出了一个极不错的法子,虽是有些冒险,不过我这法子若用了,说不定还可以一举解决了成王。” “哦?”楚烈微微挑眉,“愿闻其详。” “苏见说,我们可再伪造一封苏暮言的亲笔信,用这件事将成王拉下水。”萧镜之颇有几分狠戾地勾起嘴角,“当年我便该这么做的,那时若非漏下了他,如何会有今日。” “你连这种事都让那个状元郎知道了?”楚烈猛地眯起眼,盯着萧镜之道,“你会不会过于信任他了。” “是他自己猜到的,”萧镜之维护着苏见冷冷道,“他是聪明人,知道我不想让成王为苏家翻案,还会猜不出当年苏家一案另有隐情?而为苏家定罪的便是那些信——你且放心,我与他相交两年,他的底细我早查了个透,还曾数次故意露出破绽来试探他。他若是会背叛我,早就这么做了。” “可你还是不可掉以轻心,”楚烈又缓缓微笑起来,道,“对了,若说你们要找个替死鬼,他不就很合适么?他与你的关系算是足够密切了。” 萧镜之的脸色一瞬间冷若冰霜,楚烈却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这个表情,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成大业者,该舍得时当舍得。” 语罢,楚烈长笑着走远,独留萧镜之一人站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呃。。这章继续过渡。。。不小心让女主隐了一章。。。楚玄最近的戏份比较多。。。。明天继续粗长。 第163章 北上退敌的三军主帅定下的当夜,梨园里迎来了一位意外之客——徐太傅的次子徐浩明。 徐浩明一身布衣方巾乔装成平民百姓在夜色中敲开了梨园的角门, 下人将他领到姬渊小楼时, 姬渊正在小楼底层的东次间中, 就着满堂明亮烛光亲手为一名女子上彩。 徐浩明走进堂屋, 就见姬渊侧身站在那里, 正用左手轻抬起那女子的下颌, 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庞。右手拿着一支笔,笔尖醮满了墨色,正细心地为女子描着眼型, 那道浓黑的眼线将女子的眼色勾勒成妩媚的形状,又斜斜地自眼尾上挑而起,带出一抹动人的妖娆。 “徐二爷这般乔装夜访我这陋居,所为何事?”姬渊边描边漫不经心地笑。 对于姬渊这般怠慢的态度,徐浩明并不动怒,他开门见山道,“我有件事想求成王,希望请姬班主替我向成王转达。” “这就怪了, ”描完了眼睛,姬渊又拿着笔细细替女子描着眉,“我与成王非亲非故,你要求他,为何却找上了我呢?” 徐浩明看了那女子一眼,欲言又止。 “事无不可对人言,”姬渊替女子描完了一边的眉毛, 直起身子拉远了距离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笑了,“况且,我任何事都从不瞒她。” 徐浩明微微一怔,芙蓉班在金陵城中的名头极大,又加上姬渊深得圣宠便更为引人注目。徐家人一向持中庸守身之道,对金陵城中的各方动向都有所掌握,他可从未听说过芙蓉班中有坤伶,也更未听说过姬渊身边留有女子。 这位姬班主可一向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不知这位让他露出这般怜惜之态的女子是谁。 他抬眼仔细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因脸上敷了粉而看不真切容貌,但她侧脸线条却是极美的,从额头至颈项,划出一道优雅的线。 忽然,女子转过已上好妆的半张脸来,用她那清冷如长空皎月般的眸子淡淡看了他一眼。堂中的烛光打在她的半边脸上,淡淡的黄晕如华霞晨曦将她那半幅面孔染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徐浩明心中一跳,竟是怔怔盯着那女子不能错目。 “难道他比我好看?”姬渊却是含嗔带怨地说了一句,抬起左手捻着女子的尖尖下巴又将她的脸扳向了自己,拿着笔伏身继续替她描另半边的眉毛。 女子似是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好笑地淡笑一声。 徐浩明顿时就低头不敢再看,又在心中暗道一声“难怪”,难怪此女能得风流多情的姬渊这般钟情注目。 “是叶阁老让我来的。”徐浩明终是道。 姬渊拿笔的手微微一顿,又继续替女子画着眉,但语气却是严肃起来,他道,“若是成王带你去了北疆,你可有此战必胜的把握?” 徐浩明又是一怔,他心知徐家人是因受徐淑妃和八皇子楚玉牵连才从北疆退下来的,若是楚玄带了他去北疆,落在皇上眼中难免要认为楚玄是在借着此次机会向徐家施恩,有拉拢徐家之意。 况且,皇上向来好面子,原先是他点头让徐家人从北疆退了下来,结果现在北疆一出事,就再次启用徐家人,实在是有点自打脸。 是以,他才不敢直接上门去找楚玄,反而是与徐太傅、叶阁老商量过后,来找了姬渊。 “我不敢承诺此战必定能胜,但若是此战败了,我就将自己的命留在北疆!”徐浩明咬牙沉声道,“姬班主,你也许不懂,那是我徐家人血战拼死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我叔父,我幼弟,我次子,还有无数将士都将性命与鲜血留在那片土地上。徐家人不能看着北疆落在戎狄手中。” 姬渊一时怔忡,又缓缓笑了。 徐家人又怎会真是明哲保身之辈,只是他们专注的从来不是权势争斗,而是国泰民安,是以当强虏入侵,国土被占时,他们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 前世这个时候,戎狄也曾如今生一般突然集结重兵大举进攻大魏北疆重镇,可是就因为当时徐家人还在,戎狄丝毫不能踏入大魏疆土一步。可是今生,徐家人一退,北疆被韩忠和内阁换上了一群乌合之众,以北疆防卫之重,八个重镇居然只守住了三个,当真是国之奇耻大辱。 北疆的确需要徐家人。 “方才你说的这番话,还是直接说给成王听比较合适——” *** 楚玄到了姬渊的小楼时,就看见小楼外,姬渊一身白衣席地坐在假山花草间,朦胧的月华洒在他的容颜上,洒在他的身上,也洒在他双膝之上的桐木琴上。他低眉垂首,十指抚弦,悦耳如山泉的琴声自他指尖下流泻而出,回荡在这天地间。 在姬渊身前,墨紫幽穿了一身浅碧色的褶子,手持一柄象牙骨折扇,合着他的琴声婉转在唱,“……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形现,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咳,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注1】 她扮着那戏文里遍寻不找梦中情郎的悲伤女子,悠悠持着那象牙骨折扇,垂首挥袖,仰面四顾,伤心自怜。那象牙骨折扇上绘着几丛白色的野蔷薇,那野蔷薇图案在月光中朦朦胧胧,似真亦幻。 寻梦,寻梦,若能梦中觅得好时光,又有谁会留恋这满世尘嚣。 楚玄负手立于小楼之下,静静看着墨紫幽,有冰白的月光打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映得她一双眸子亮如繁星,那星光汇聚的明眸中却只映着那抚琴的白衣少年的身影。 “你这么晚让我来见你,不会就是为了让我来听墨小姐唱曲吧?”楚玄笑道。 “谁说是我要见你的。”姬渊微微抬起下颌,示意着小楼之中,“想见你的人在里面。” 楚玄看了小楼底层紧闭着的屋门一眼,却是没有多问一句,大踏步地走过去,推开屋门。在屋门开了的瞬间,他微微一怔,那一怔不是惊讶,反而像是一种了然,他有预感屋中之人一定会来找自己。 他回头看了姬渊一眼,姬渊也正抬眼看着他,月华流转在他们交汇的视线之间。他又回转头,步入屋中,屋门复又闭上。 姬渊随手抚着琴,目光却注视着那透着烛光的屋子,屋中烛光摇曳明灭,有私语阵阵隐隐传出,却又被墨紫幽那声声唱词给掩盖—— “……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他趁这,他趁这春三月红绽雨肥天,叶儿青。偏迸着苦仁儿里撒圆。爱杀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她抬手执扇挥手,句到末尾把水袖一甩,抛于姬渊的琴面上。姬渊手下一顿,抬头看她,就听她淡淡问道,“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他今日的琴声,稍许失了往日的随性与洒脱。 “不,我只是有些自惭形秽罢了。”姬渊微微垂下眼笑。 方才,徐浩明的那番话震撼了他,让他生出满心的自愧不如之感。 那才是真正的国士。 “徐家人对北疆的布防与地形都极为了解,又常与戎狄打交道,有他跟随成王前往,你也可以放下一半的心。”墨紫幽淡淡道,“这也的确是向徐家人施恩的好机会。” 若是徐家人能借着此次机会重得朝廷启用,一定会感激楚玄。 忽然,小楼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徐浩明当先走了出来。看见姬渊,他微微一顿,又郑重地向着姬渊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姬渊与墨紫幽一齐转头看着徐浩明远去的背影,他背脊挺拔如一柄永不弯折的戟,透出一种经过鲜血洗练的锋锐。 楚玄缓缓从小楼里步出,徐浩明的背影已淡得看不清,他道,“你可知今日廷议之后,秦王授意墨越青上疏父皇,说是我年轻,独领三军怕是经验不足,建议父皇派一位监军。” “人选已经定下了?”姬渊转眸看他。 “韩忠的干儿子许瑞,原是负责监察盐道的,刚从外面调回来。”楚玄长叹一声,抬手揉着眉心回答道,“父皇这分明就是不放心我。你说我该如何向父皇开口提徐浩明之事。” 派个监察盐道的太监来给他当监军,分明就是在防着他,如今又怎会给他拉拢徐家人的机会。 姬渊淡淡一笑,道,“王爷只要告诉皇上,徐家人是忠君之臣——” *** 第二日早朝之后,楚玄便去了御书房求见皇上。彼时,皇上正坐在龙案之后看着内阁新送来的奏疏,听了楚玄的请求之后,他放下手中的奏疏,似笑非笑地看了楚玄一眼,道,“徐家人去找你了?” “是。”楚玄垂首老实回答。 “徐家可是烈儿的母族。”皇上又道。 立于一旁为皇上研着朱砂的韩忠稍稍抬头看了楚玄一眼。皇上这一句一语双关,既是在问楚玄不担心提拔了徐家人,徐家人之后却站在楚烈那一边,又是在提醒楚玄莫忘记徐家人正是因为楚烈之母徐淑妃之罪才从北疆退下来的。 “父皇,徐家人是忠君之臣,”楚玄缓缓道,“无论徐家是谁的母族都不重要,只要他们忠于父皇,便可用得。” “怎么,难道朕不用徐家人,还保不住北疆了不成!”皇上冷笑起来。 “父皇重新启用徐家人绝非因北地非他们不可,只是因为他们如儿臣一样都只是父皇手中的一把刀而已。”楚玄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而父皇才是那个执刀之人。” 皇上一怔,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又抚掌大笑起来,“说的不错,朕才是执刀之人,他们不过就是一把刀,朕不想用就不用,朕想用就可用!” “况且,儿臣年轻浅薄,远比不上父皇英明神武,”楚玄脸上又微微露出赧色,“若是父皇亲征,又何须用上他们徐家人,可是儿臣实在——” 他的语气有几分羞愧又有几分哀求,仿佛他不过是一个因为前途未卜而惶恐不安,请求父亲怜惜的孩子。 皇上沉默地注视着楚玄片刻,徐家人是什么性子他还是了解的,有徐太傅在,他倒还真不担心他们会帮着楚玄做出什么事来。而且楚玄近来表现实在太好,甚合他心,他从前对楚玄的那些芥蒂都已淡得只剩下两三分—— “罢了,既是好刀,朕虽用不上,便让你用吧。”皇上一挥手应允道。 “儿臣多谢父皇。”楚玄一脸喜色,又有几分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不过父皇,此事还是暂且不提,待到儿臣大军启行那日,父皇在下一道旨意宣告此事。” “为何?”皇上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唉,父皇你还不知道都察院那些言官么。”楚玄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徐家是因废淑妃和八弟之事才从北疆退下来,若是现在宣告此事,他们还不揪着这一点不放?到时候难免又要节外生枝——还不如等到大军出发在即之时,来个措手不及,他们就算要闹,也来不及了。” 皇上顿时就想起从前屡屡被都察院那一帮彪悍的言官追着骂的日子,心有戚戚焉,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依你吧——” 一时间,父子二人唉声叹气地开始相互抱怨着自己理政时被言官追着骂的事情,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皇上忽然间心中就生出许多触动来,只觉得他与楚玄如今这模样何尝不像两个聊着家常的寻常人家父子,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与楚玄之间拉近了不少的距离。 倘若在皇上面前楚玄事事力求表现,摆出一副事事他皆能得心应手之态,皇上今日一定不会有此感触。可是楚玄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足,坦然地表露出自己的不完美,反而令皇上心中舒坦,只觉得楚玄在他面前并不是一个汲汲营营拼命钻营的臣子,而是他的儿子,一个累了倦了,害怕了忧心了会来寻求他帮助的儿子。 这是很多年前,那个完美无缺的太子不曾表露过的一面。 疑心过重的帝王最怕臣下无懈可击,你的弱点越多,他反而越放心。 韩忠送楚玄离开御书房时,在半路上问他,“王爷要用徐家人,为何不同我商量一声?” 他把持内廷多年,一直与徐太傅、叶阁老等人不合。如今楚玄突然要用徐家人,他顿时就心生不满,觉得楚玄不问过他的意思,就给他来了这么一个措手不及实在是无半分尊重他之意。 “莫非,这是姬渊的意思?”他有几分阴沉地问道。 “韩忠,比起你我所图谋的,你与徐家那点过节又算得上什么?”楚玄负手淡淡看韩忠一眼道,“眼界放宽一点,成大业者不该总抓着眼前这方寸得失不放。” 韩忠微微一楞,他从楚玄的语气里察觉出了一种改变,楚玄身上的改变。他忽然意识到,在他面前的已不再是两年前刚回到金陵城时,低头讨好他的那个成王。如今楚玄的地位,皇上的重用,足已让楚玄有这样的底气同他说话。 韩忠心中顿时就生出一股怒意,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楚玄又如何能有今天?如今不过小小得势,竟就有几分不将他放在眼里,至少他可从未见过楚玄对那个姬渊这般说过话。 “要知道,你与他们可是不同的,将来他们也不过是臣,你与我却是亲。” 韩忠心中刚刚升腾起的怒气刹那间又平息了下去,他听见楚玄继续道,“艳儿如今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了,我这一走怕是到她生产时也不能回来。我最挂心的便是她了,到时候,还需要你多多照顾她才是。” “这是自然的。”韩忠露出了微笑。 楚玄冲着他点点头,大步离去。 *** 五月末,成王带领大军北上退敌,皇上亲赴太庙造祢,将主帅之令赐于成王,三军在金陵城外城正北门外集结,誓师的高呼之声震动九宵。誓师酒罢,三军开拔,长长的行军队伍如蛟龙蜿蜒一路北去,军歌之声,声闻数里,沿途百姓带着酒食夹道犒师。 就在楚玄大军离开金陵的同时,金陵城东的一座两进院的宅子里,衣衫凌乱的蒋兰青满脸泪痕地从里面冲了出来,她赤着脚在城中穿街走巷,狂奔数里,一路跑到了最近的河边。 她站在河岸边低头俯身凝视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水中映出的那张脸,年轻秀美,姣好动人,只是双唇上的口脂却似是被人用力抹开而在脸颊上划出一道长长,略带淫、靡的红痕。 自她七岁被接进墨家时起,她便认定她此生只会有表哥墨云天一个男人,却想不到有朝一日,墨云天会转手将她送给别人。 那天,许久不来看她的墨云天突然来了霞晚居,对她说有一件事要请她帮忙。墨云天难得向她开口,她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 谁知,他却说,要她去给户部赵尚书做外室。 她哭着去求墨老夫人怜惜她,别让她去给一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头做一个连妾都不如的外室。墨老夫人却是告诉她,墨云天已跟她商量过此事,她在墨家屡屡犯错,别说是做墨云天的妻子,就是做妾,墨越青都不会同意。与其她老死墨家,还不如另寻个好出路。 可嫁给一个行僵就木的老头算是什么好出路。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这赵尚书是在正月时来墨家赴宴时看上了她。墨云天不知有何事求他,他一提出要纳她做外室,墨云天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结果,她虽然抵死不从,却仍是被反绑着双手灌了药,在昨夜送进了赵尚书置办的那座宅子里—— 蒋兰青低头盯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她这一生已经毁了,她的美梦,她的指望,一夕破碎。难道她日后真要伺候一个比她爹还老的老头?忍受那苍老松弛又肥腻的身子欺压在她身上,对她恣意妄为? 她慢慢抬起脚就要跨出去—— “就这么跳下去么?”身后却是有一把清冷的声音问她。 蒋兰青猛地回过头,刺目的阳光一瞬间让她睁不开眼,她用手挡着阳光,微微眯起眼看去,就见墨紫幽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大袖衫,撑着一把画着白蔷薇的油纸伞,风姿绰约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淡淡看着她,问,“难道你不想报仇?” 报仇?蒋兰青怔怔看着墨紫幽,墨紫幽也正静静地注视着她,墨紫幽那双长空皎月一般剔透的眸子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在吸引着她坠下去。 “我可以帮你——”墨紫幽说。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不够粗,明天尽量粗。。。。。。 【注1】出自《牡丹亭》《寻梦》 第164章 朝廷击戎大军北上之后,传回来的第一个消息, 就是楚玄怒斩了原本负责北疆几个重镇防卫的六名守城官员。虽然楚玄给出的理由是这几个官员在北疆欺压军民, 贪污纳贿吃空饷, 一个一个养得脑满肠肥, 结果戎狄来袭时却弃城而逃, 不诛不足以定北地军民之心。 但这六名官员中有两名是朝廷二品大员, 非君命不可擅杀,结果楚玄却是未请示朝廷就直接将人斩了立威。而这六名官员全都是韩忠的干儿子,也是由韩忠举荐去北疆接替徐家人的。 一时间, 朝中官员纷纷上疏弹劾楚玄擅动私刑,视朝廷成法于不顾,便等同于目无皇上。又弹劾韩忠举荐失察,才导致北地失守。 皇上当廷怒斥韩忠,命人杖责他三十,令其思过。但对于领军在外的楚玄,皇上暂时忍下了怒火,未做处置。 就在这时, 北疆又传回来第二个消息,楚玄不知为何居然派兵强抢了北疆的一个粮仓和一个武备库,将仓中所储的粮草和武备全都抢走。负责看守粮仓和武备库的官员立刻上书奏禀此事。 此消息传回,满朝愕然,敌军不打却抢自己人? 朝廷中弹劾楚玄的声势更甚,不少大臣在金殿上声泪俱下地请求皇上立即撤换三军主帅。 皇上犹豫再三,决定责成兵部派人前往北地问个究竟。结果, 兵部的人还没出金陵城,北疆第一封捷报就送了回来,楚玄大军已以迅雷之势从戎狄手中夺回了一个北疆重镇。 皇上顿时大喜,先前要求将楚玄撤换的大臣也息了声。不管他是杀官员也好,抢粮仓也罢,能打胜仗,这些都可以先忍到楚玄回来再算账。 之后北疆捷报频传,楚玄在这一次北疆之战中体现出了非凡的用兵才能,他先是下令大军兵分三路,中路正面吸引敌军主力,剩下两路,一路从侧面攻夺敌军防卫薄弱的两个重镇,防止其与敌军主力所盘踞的两个重镇相互驰援,剩下一路绕至敌军后方截断敌军粮道与中路大军成犄角之势夹击敌军主力。最后三路大军合围敌军主力,一举奸灭。 自大军开拔起,短短三个多月,北疆被戎狄夺占的五个重镇就抢回来了四个,举国皆是盛赞楚玄奇兵神勇之声,楚玄的声望一时达到了顶点。 然而,在这盛誉之中,有另一种声音在金陵城中广为流传——楚玄会再度被立为太子。 这绝非好事,楚玄领军在外,手中握着二十万重兵,如今又因他用兵如神收复失地而声誉过盛,这本就让皇上感觉到威胁。有人借此时机放出此等立太子的言论,分明就是要像对付七皇子楚宣时那般,让楚玄也因声望过高,天下附庸而为皇上忌惮,既而再次父子离心。 某日早朝之上,居然有官员当廷奏请立楚玄为太子一事,且言道:以安三军之心。 此言简直就像是楚玄在用他手中的二十万兵权威逼皇上立他为太子一般。 皇上自是勃然大怒,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发火,以萧望之为首的楚玄一派的官员就站出来痛斥那名官员,言道:三军在外,捷报频传,何来军心不安?他分明是在挑拨皇上与楚玄的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其心可诛。萧望之更是请皇上将其罢官去职,以为成王正名。 朝廷上的动向,皇上自是知晓,见楚玄一派的官员全都众口一词地斥责那位官员,又替楚玄表忠,皇上的怒气顿时就平息下来。他依萧望之之言,将那官员罢官去职,贬为庶民,只是心里到底恼恨,又加一令,令其后世子孙皆不可入仕。 皇上如此为,并非他心中疑虑尽去,而是楚玄如今带着大军在外,他自是不能在此时翻脸,必须要安三军之心。私下里,皇上却派人悄悄跟踪调查那名官员,看看那官员暗地里有没有接触什么人,他在朝廷上的上奏到底是他自作主张,还是其实是受楚玄一派官员指使的对他的一种试探。 皇上已近知天命之年,他自知该是立太子了,在楚玄监国表现极好时,他也曾动过重立楚玄的心思。毕竟楚玄的品性才能,他是知道的。可他终究对楚玄不能放心,八年前的苏家一案,苏皇后之死,还有六年的质子生涯,始终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过去的鸿沟。 谁知,就在此事发生不久,金陵城中又流传起了另一种言论——自古太子不将兵,皇上既然派成王率军北上,留下了秦王,那便是说皇上心中属意的太子人选是秦王才对。 这言论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声浪之高,迅速盖过了先前关于立楚玄为太子的那些言论。 竟连朝中不少在两位王爷中间观望中立官员都为这言论所动摇,他们仔细一想,自古太子不将兵。太子是国之储君,一则需常伴君侧,聆听君父训示,二则储既为备,国君有事,有太子继之,才可保国之不乱。 战场风云莫测,刀剑无眼,危机四伏。如今秦王与成王皆请战,皇上最终却是将成王派出去涉险,把秦王留了下来,这难道不是说明皇上更怜惜秦王,舍不得他去冒险? 于是,便也有人试探着上疏请皇上立秦王楚烈为太子。 这一下顿时就捅了马蜂窝,皇上先前因立楚玄为太子的事而升起的火还没消,现在又来一个楚烈。皇上登时大怒,他还没死呢,这些人就天天惦记着他的皇位,一个两个地都这么逼他,意欲何为? 楚玄领兵在外,他骂不着,也不敢在现在骂。对于楚烈可就没这么客气了,他当天就将楚烈召到自己的御书房里劈头盖脸地斥骂了一顿,让楚烈安分一点。 楚烈从头至尾都跪在地上低眉顺眼,频频认错。见他如此,皇上骂着骂着莫名就骂不出来了。 他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楚烈,他一直都看不太明白自己这个三子。他其他几个儿子小时候在他面前都是会笑,会闹,会撒泼打滚,就连从前完美如楚玄,小时候也是一个爱撒娇胡闹的孩子。 唯有楚烈不会。 他始终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时他还未登基,苏皇后还只是他的王妃。一日,他去看望王妃,就见四岁的楚玄在庭院里爬树胡闹,一见到他来便露出天真亲热的笑容,带着满身泥往他怀里扑。 可不过比楚玄大了一岁的楚烈,却是一脸恭顺地坐在王妃榻边,讨好地非要用小手替王妃捏着肩背。一见到他来,楚烈也笑,可那笑不是一个孩童该有的笑容,却是带着一种不该属于一个五岁孩童的世故讨好,一脸恭敬地为他端茶递水。 二十多年过去,他始终记得当年那个五岁孩子的世故笑容,他清楚苏皇后的为人,她绝对不可能厚此薄彼,从小就约束楚烈至此,而那一切都是那孩子自己本能的行为。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虽欣赏楚烈的才能,却很难去喜欢他。哪怕他将楚烈留在金陵城中这么多年,哪怕如今留在他身边的皇子只有楚烈与楚玄二人,可对于立楚烈为太子,他竟是比立楚玄还犹豫。 皇上静静地眯起眼盯着楚烈片刻,沉声问道,“你怨朕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楚烈在地上仰起脸,露出笑容,道,“且父皇教训的是,儿臣本就该安守本分,不该动别的心思。” 楚烈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刺痛了皇上的双眼,那笑容充满着世故讨好与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可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却也同小时候一般,沉沉郁郁地埋藏着许多东西,深不见底。 皇上心头莫名一跳,终是对着楚烈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是。”楚烈恭恭敬敬地站起身,面对着皇上一路退到门边,才转身离开。只是在看见守在御书房门外的韩忠时,他却是笑了,“韩总管,你的伤养好了没有?” “多谢秦王关心,已好了。”韩忠看了楚烈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皇上虽是让人杖责他,但到底没下重手,养个几日便好了。 “你说成王他是不是太不给你面子了,”楚烈微微笑道,“他明知那个六人是你举荐,不为你掩饰过失也就罢了,居然还大张旗鼓地把人杀了。我听说父皇因为这件事,近来很是冷落你?” “秦王说笑了,那六个人犯了错,自然该杀。我犯了错,惹怒了皇上,皇上冷落我也是应该。”韩忠面上笑着,眼中却是一片阴沉,他近来的确倍受皇上冷落。他举荐去北疆的那六个干儿子真是把他的面子里子一起丢没了,皇上几乎快将北地失守的罪过全算在他身上,更是收回了他许多权力。 他心中自是难免要对楚玄生怨,怨楚玄丝毫不给他留余地。但是想一想成王府里,他的孙女韩艳刚刚诞下了楚玄的长子,他还是咬牙忍了。 “对了,”楚烈又笑道,“你还有一个干儿子在成王身边跟着呢,你说他们要是在用兵之事上意见相左,成王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也给杀了?” 语罢,楚烈长笑一声,转身大步离去。韩忠望着他那朱红色的背影,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 墨府里,一乘小轿从侧门抬至二道门内,蒋兰青一身华贵的妆扮,自轿中婷婷袅袅地步出。她抬头稍稍拢了拢发,正要往福寿院去,迎面却撞上了正向这里走来的墨紫冉。 “哟,这不是——”墨紫冉顿了一顿,又冲着蒋兰青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道,“我该如何称呼才好,你如今不过是赵尚书养着的一个外室,妻不是妻,妾不是妾的,称呼你夫人也不对,称呼你姨娘似乎也不合适。” 蒋兰青冷下脸来,自从给封夫人下泻药那件事之后,墨紫冉每次遇见她都极尽羞辱之能事。当初若非为了留在墨家,留在墨云天身边,她也不会咬牙全忍了下来。可最终,她还是没能留在墨云天身边。 “所以啊,你早点滚出我家不就好了,何必总肖想着我哥。”墨紫冉一脸傲然地看着蒋兰青,道,“不过以你的出身,能给个尚书做外室,也已是不错。你该感谢我们家才对。” 蒋兰青冷冷看着墨紫冉,气得全身颤抖。 “怎么,不高兴?不喜欢听?”墨紫冉大笑道,“不喜欢听,你就少往我家里钻,这里不欢迎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做人家外室的,也好意思天天到我们府上来套近乎!” “紫冉!” 蒋兰青身后传来一声斥责,她心中一震,猛回过头,就看见墨云天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他穿着正六品鹭鸶补常服,站在那里就如一株生机勃勃的新松,与那夜夜同她同床共枕的老头当真是天差地别。蒋兰青拢在袖中的手猛地握紧又松开,这曾是她倾心相许的人,却也是断送她一生的人。 “表妹,紫冉不懂事,你别介意。”墨云天向蒋兰青道歉道。 “无妨,我该去看望老太太了。”蒋兰青神色淡淡地向他行了礼,转身往福寿院方向走。 “表妹——”墨云天在身后脱口喊她,她回头看他。看着她秀美的脸庞,墨云天一时间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蒋兰青自小爱慕他,他对她也是有过感情的,将她送给赵尚书,他心中并非不愧疚,可是秦王急需赵尚书帮一个忙,而他需要为了将来讨好秦王。他终只是道,“好好保重自己。” 蒋兰青讽刺地挑了挑嘴角,终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罢了。她回转头继续向前走,听见墨紫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大哥,你为何凶我!” “你怎能这样对兰青说话。”墨云天斥责道。 “我又没说错,”墨紫冉冷笑,“她都给人做外室了,还天天巴巴地往这府里钻,还不就是为了多看你一眼,不要脸!” “胡说什么!”墨云天训斥道,“难道你以后嫁出去了,也不回娘家么?” “这是她娘家么?”墨紫冉呸了一声,“再说,她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跟我比?我可是要做秦王妃的——” 蒋兰青边走边冷笑,她的出身的确比不上墨紫冉,可又凭什么要这样让人糟践! 福寿院里,蒋兰青到时,墨老夫人正斜靠在堂屋的坐榻上小憩,刘妈妈坐在一旁帮她槌着腿。见蒋兰青进来,刘妈妈提醒了墨老夫人一声,墨老夫人顿时就睁开眼看着她笑道,“兰青来了啊。” “老太太。”蒋兰青极娴熟地坐到墨老夫人身边,伸手替墨老夫人按摩着头部。她虽嫁了出去,可到福寿院看墨老夫人时,都会如从前一般伺候着墨老夫人。 “尚书大人近来对你如何?”墨老夫人温声问道。 “他对我很好。”蒋兰青含笑回答,“虽是将我养在外头,可一应用度都是给最好的。我现在才知道老太太果真是为我好,才将我给了赵大人这么一个会疼人的。” “你知道就好。”墨老夫人满意地笑了,她感受着头上的穴位上蒋兰青适中揉按的力道,惬意地闭上眼,道,“你跟了赵尚书几个月,倒是越来越会伺候人了,这整个府里都找不出人按得比你好的。唉,我还真是有些舍不得你了。” “赵尚书府里已有不少妾室,因年纪大了,怕人说闲话,悄悄养在外面的外室也不少。”蒋兰青笑道,“我若是不努力点讨好他,哪天失了宠可怎么好。” “怎会,你是我教养出来的,岂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墨老夫人笑道,“否则,赵尚书也不会就见了你一面,就非要你不可了。” 蒋兰青轻轻笑了一声,并不接话,只是专心地替墨老夫人按摩着头。 “说起来,宫里传来消息,紫冉的婚期定在了下个月,”墨老夫人叹息一般地笑道,“等她也出去了,就剩下紫薇了。时间过得真快,你到我身边来时还那么小,一转眼就嫁出去了。” “北疆不是还在打仗么?”蒋兰青的目光微微闪了闪,“秦王怎会挑在这时候迎娶表妹呢?” “前线传来消息,剩下一个被戎狄抢走的重镇燕州城久攻不下,”墨老夫人缓缓叹气道,“之前成王大军一路所向披靡,如今就差这一步便可收复全部失地,可偏偏困滞无功。钦天监便提议皇上按民间习俗,让秦王迎娶你表妹冲冲喜,秦王又提出如今北疆前线军资耗费巨大,婚礼一切从简,皇上便同意了。只是难免委屈了你表妹。” 蒋兰青的目光闪了闪,笑道,“紫冉表妹是个懂事的,必能理解的。” “她懂事?”墨老夫人觉得蒋兰青这话实在可笑,顿时就冷笑起来,“你是不知道她知道消息之后,是怎么闹的。真是这么大还没轻没重的。” “表妹都要出嫁了,她一定很快就会懂事起来的。”蒋兰青又笑道,“对了,老太太,我还要去见见我哥哥,便下回再来看你吧。” “好,你去吧。”墨老夫人叹息地睁开眼,似有几分不舍地拍了拍蒋兰青的手背。 蒋兰青站起身,向着墨老夫人行了礼,便离开了福寿院去找蒋金生。 蒋金生自从蒋家出事之后,在墨府里就活得像个缩头乌龟,别说纠缠墨紫冉了,连个丫环都不敢调戏,生怕被赶出去。如今蒋家已然败了,墨越青又不肯伸手接济,日子真是过得极苦,他可不愿意回去。 蒋兰青到了蒋金生住着的院子时,他正趴在自己屋中的圆桌上唉声叹气,墨家给他的月例银子少,完全不够他喝花酒。一见到蒋兰青进来,他顿时就一脸喜色地向她伸手要钱,“妹子,你这回带了多少银子来?” 蒋兰青冷冷将一袋银两扔给他,然后在桌边坐下,道,“难道你这辈子就这点出息?” “这不是还有妹妹你帮着我么。”蒋金生揣着银子讨好地笑道。 “我?”蒋兰青冷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嫁的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还是个没名没份的外室。指不定哪天他去了,到时候我靠谁去?” “这,这不至于吧?”蒋金生张口结舌道。 “什么不至于,”蒋兰青冷笑,“那个赵尚书就是个贪欢好色的,小妾一大堆,外室也不少,就他这么耗下去,不早死才怪。况且,纵然他不死,依他这么花心,指不定过几个月便厌了我了——” 她一时心中悲愤,趴在圆桌上低泣起来,“哥哥啊,墨家这是把你妹妹送进了火坑啊,你怎么就不能争气点,替我报这个仇——” “我,我……”蒋金生见蒋兰青如此,急得抓耳挠腮,自己的亲妹妹,他怎会不心疼。且他也觉得墨家这事做得不厚道,说好了接蒋兰青来是要嫁给墨云天的,结果墨家人连问过蒋家人一声也没有,就将蒋兰青送给了赵尚书。可他就算想为蒋兰青出头,却也没有法子,否则墨家如何敢这般为之。“唉,这仇,我想报也没能力报啊。” “呵,你是不敢吧,你一定怕极了会被赶出墨家,赖在这里指不定哪天还能博个前程,回了蒋家便什么都落不着了!”蒋兰青又从圆桌上直起身子冷笑道,“告诉你,我刚从老太太那过来,老太太可是透出意思了,要让你离开这府里自谋生路去。” “这,这我能谋什么生路!”蒋金生大惊失色,他一不能耕作,二不会读书,三也没本钱做生意,离开墨家可真就是一穷二白了。 “就是呀,他们墨家要利用我们兄妹时就将我们接来,如今墨紫冉要嫁了,用不着留着你气她了,便就要赶你出去了。”蒋兰青淡淡道。 “他们太卑鄙了!”蒋金生咬牙切齿道。 “哼!他们卑鄙也不只今日了,”蒋兰青又冷冷道,“当初老爷要是肯帮爹,我们家又怎会如此,如今弄得我们家破人亡,却又过河拆桥!当初不是因为老太太,我们蒋家又怎会得罪封家,后来又怎会出那么多事!可如今,却连老太太也不管我们了,就这么看着我们死!” “卑鄙,太卑鄙了!”蒋金生听了蒋兰青之言,顿时一脸恨色。 “哥哥,我有个法子,只要成了,你日后怕就有享之不尽的钱财,就算被赶出墨家,便也不怕了。”蒋兰青忽然笑道,“就只看你敢不敢。” “你说!”蒋金生咬咬牙道,“我都要被赶出去了,还有何不敢的!” “你要了墨紫冉的身子。”蒋兰青道。 “你胡说什么!”蒋金生吓了一跳,“她就要做秦王妃了,碰了她,我还不被碎尸万段!” “你傻呀,就因为她快要做秦王妃了,她是一定不会愿意这种事传入秦王耳中的。”蒋兰青露出微笑,看着蒋金生循循善诱道,“为了瞒下这件事,你要她往东,她绝对不敢往西。到时候,你想要多少银子,还怕她秦王妃拿不出来么?” 蒋金生有些意动地犹豫问,“可若是她将这事告诉老爷,老爷直接杀我灭口呢?” “所以你要告诉她,你早已写好一封信交在别人手中,只要你出了事,这封信就会到秦王手里。”蒋兰青轻轻笑着,“她必然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可,可我怎么逼她就范?”蒋金生已被蒋兰青完全说动。 “我会派人给你送些迷、情的药来。”蒋兰青缓缓道,“你按我说的做,她便是你的了。” 蒋金生自入了这府里就一直垂涎着墨紫冉,如今想到朝思暮想的娇花很快便能任他采撷,他顿时就有几分淫、猥地笑起来,“妹妹,你那怎还有这等东西?” “呵,”蒋兰青冷笑一声,阴沉道,“我天天对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不吃点这些东西,我如何能忍得下来——” “那赵尚书也没老到这种程度吧——”蒋金生干笑道。 “闭嘴!”蒋兰青恶狠狠道,她的痛苦,旁人是绝不会懂的。 蒋金生顿时就讪讪笑着不敢说话。 “好了,我走了,我等你的好消息。”蒋兰青沉着脸站起身,径直出了蒋金生的屋子。 在离开墨家的半路上,她又一次遇见了墨紫冉。墨紫冉照旧拿着赵尚书之事对着她冷嘲热讽了一番。 只是嘲着嘲着,墨紫冉却觉得蒋兰青有些不对劲,以往她若是这般不客气地嘲讽蒋兰青,蒋兰青早气得脸色发白,全身发抖。可现在无论她说了什么,蒋兰青都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不说话,被她这么看着,她反而心中发毛,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见墨紫冉诧异地微张着嘴瞪着自己不说话,蒋兰青极和气地对她笑道,“表妹说完了?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望表妹。” 语罢,蒋兰青便笑容满面的离去。墨紫冉站在原地看着蒋兰青的背影,莫名就觉得心慌。 *** 九月末,朝廷接到北上大军的监军许瑞弹劾三军统帅楚玄畏战的奏疏,奏疏上说,成王兵围燕州城近一月,却一直围而不攻。可他得到消息,戎狄王庭正在集结大军,欲要救援被困的燕州城。若是等援军开到,与燕州城里的戎狄两面夹击魏军,而魏军却因久围不攻士气殆尽,军心涣散,到时候必将一败涂地。 燕州城是北疆最为关键的一个重镇,北有燕山天堑,西有祁山天险,南面却是开阔平原可,若是攻不下燕州城,大魏便会失去燕山和祁山这两道天然抵御戎狄的屏障。而且刚夺回来那几座重镇也守不住,甚至戎狄还可以此处为据,以轻骑奔袭直取金陵城。所以燕州城是一定要夺回来。 其实楚玄也并非如许瑞所言,当真围而不攻,在初围燕州城时,他也曾命大军借着一路大胜之势,一鼓作气,火速攻城。可燕州城城防坚固,城中盘踞的戎狄数量极多,且极为悍勇,魏军从燕州城四个城门一齐攻城,几次攻上城头,都被击退回来。 燕州城中还有一名戎狄大将名为呼延康,是个神射手,一张铁弓百丈之外都可一箭取人性命,魏军好几名将领都折在他的神箭之下。 魏军久攻燕州城不下,又损兵折将,士气渐渐低落,再无一开始所向披靡的高涨气势。楚玄斟酌之后,才决定改变策略,下令围城不攻。可燕州城中本有北疆五大粮仓之一的燕仓,城中有好几口深井,且围城不到十日就下了好几场大雨,既不缺粮,水源也充足,想要在短时间内靠围城不战而胜是根本不可能的。 眼看戎狄援军将至,许瑞几次逼着楚玄出兵,楚玄都置之不理,他火冒三丈之下就写了奏疏向朝廷告状。 皇上收到许瑞的奏疏之后,也对楚玄所为极为恼怒,二十万大军每多耗一日便要花费大量军资,若是这些钱花得值也就罢了,可分明是得不偿失之事,为何为之?他立刻责令兵部八百里加急传他旨意,命楚玄立即出兵攻下燕州城。 在兵部的人出了金陵城的当日,墨紫幽在金陵城外城北门为姬渊送行。 九月末的秋霜染红了北门外的枫林,有南去的大雁自蓝天上飞过,姬渊牵着马与墨紫幽并肩走在枫林边,侍剑也牵着一匹马,跟飞萤一起保持着一段距离走在他们二人身后。秋风穿过枫林,红叶如雨,纷纷扬扬落下。 “你此去,可要小心些。”墨紫幽叹息道,“你一向行事肆意,可真到了战场,万事就不是你我可以预料了。” “你真的不跟我去么?”姬渊有几分不舍地向墨紫幽撒娇,“我若不在,谁教你唱曲?” “我们在金陵城里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墨紫幽无奈地笑道,“况且,留我在这里,总能防着一二。” “可我不放心,”姬渊微微皱眉,“我若不在,我总担心秦王和宁国公府,还有墨家都会对你不利。” 这大半年来,墨紫幽和墨云飞都很安静,可是宁国公府与墨家长房却是动作不断,他们新府邸里下毒,刺客,毒蛇毒虫什么的,简直司空见惯。那些人为了要他们的命,还真是什么下三滥的招术都使得出来。据林姨妈所说,她府里和江北的封家也没少遇见这些事。 “所以啊,你要让你西狼那个老相好动作快一点,”墨紫幽叹气道,宁国公府这边一时找不出破绽,便只能从西狼那里下手。正好宁国公支持西狼大王子争夺王位,赫泰也是对他恼恨至极,所以与姬渊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共同对付宁国公。“我们总要拿着点宁国公的真凭实据,才好将他们一锅端了。” 姬渊忽然将鼻尖凑近墨紫幽,对着她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用力嗅了起来,仿佛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气味一般。 “做什么?”墨紫幽微微蹙眉,见姬渊如此,也忍不住拿起衣袖闻了闻自己身上是否有怪味。 “怎么你每次提到赫泰时,我总能闻到那么大一股醋味呢?”姬渊笑道。 “真要算起来,你的老相好手拉手可以环金陵城一圈,”墨紫幽失笑着睨了他一眼,“我真要酸起来,酸得完么?” “唉哟,我真是冤枉。”姬渊一脸委屈地做西子捧心状,“那些哪里是我的老相好,我的老相好明明就只有你一个。” 墨紫幽笑了一声,不再陪他玩笑,却是叹了口气交待道,“北疆一定开始冷了,说不定就要下雪了,你可要将衣服带足了。” “你放心,我的东西早命人先一步送过去了。”姬渊回答道,早在得知楚玄久围燕州城不攻的消息时,他就已做好了北上的准备。“我只是去看个热闹,又不是去打仗,你别这么担心。只是——” 姬渊回头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侍剑,道,“你身边就这么一个会武功的丫环,你却让我将她带去北疆,你身边没人可怎么好。” 自楚玄带着大军北上,侍剑就一直躁动不安,跃跃欲试。姬渊提出要去北疆时,她就说也想去,墨紫幽便就让她跟着姬渊一起北上。放个她自己的人跟着姬渊,墨紫幽也能安心些。 “你往我府里偷偷塞的人还少么?”墨紫幽笑着拆穿他。姬渊顿时摸摸鼻子不敢说话,墨紫幽又淡淡道,“她出身张家,自小学的是兵法武艺,总给我当个丫环实在太过屈才,她想去见识一下,便让她去吧,何必拘在我身边。” 姬渊点点头,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蓝天,停下脚步。 长路漫漫,终有尽头。他们并肩走了很久,整片枫林都已被他们甩在身后。 姬渊转头看着墨紫幽,轻声道,“我走了。” 墨紫幽也转头过,凝视他片刻,道,“你保重。” 姬渊点点头,回头对着侍剑一招手,二人同时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踏着尘嚣离去。 墨紫幽站在原地眺望,看见姬渊策马远去的背影在阳光与尘嚣中略显迷离。她伸手解下腰上的紫竹箫,执箫抵于唇畔,幽幽吹奏一曲《笼雀》。 箫声悠长,传出很远。 姬渊在策马狂奔,忽然听见那熟悉悲怆的箫声,他忍不住勒马回头,再看那已远在天南的渺身影一眼,又再度扬鞭,一路北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还没捉虫,一会儿捉虫。。。。最近楚玄的戏比较多。。。。。 画风被带歪的小剧场: 墨紫幽:你要保重…… 姬渊:我会的。 墨紫幽:……你的贞操。 姬渊:………… 第165章 十月初的北疆已落了雪。白茫茫的大雪落满了燕山的山头,染白了祁山的脊骨, 覆盖了天地间的一切, 入眼皆是雪白。 在这样的雪夜里, 驻扎在燕州城西面的魏军营寨中, 除了巡夜的守卫, 其他士兵都十几人一起挤在营帐中沉眠。唯有楚玄大帐里还亮着灯。 身为楚玄副将的徐浩明钻进楚玄的大帐中, 就见楚玄正站在一张长案前,低头仔细看着长案上的一张地图,测算着戎狄王庭至燕州城的距离。楚玄带在身边伺候他的宦官李德安正安静立于一旁, 替楚玄掌着灯,昏黄的灯光打在地图上,照亮了一片河山。 楚玄凝视着那片河山,那是魏国的河山,也是他的河山。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之落于强虏之手。 见徐浩明进来,李德安有几分无奈地暗示了他一眼,让他劝劝楚玄早些休息。 “王爷, 夜已深了,你还是——” 徐浩明方开口劝了半句,楚玄就抬起左手制止他。徐浩明无奈地与李德安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心里叹气。 楚玄低头盯着地图,浓密的剑眉深深皱起,右手食指不停敲击着桌案似是在思忖什么。 忽然,在这寂静的雪夜里, 不知是谁用清冽如冷泉的缓缓在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清冽悠长的嗓音,激昂慷慨的诗句夹在这寒夜的冷风里,令听者心生出满腔豪气。 楚玄一怔,眼中瞬间流露出喜色。 “这么晚了,谁在唱歌?”徐浩明转头向大帐外看了一眼,纳闷道。 他话音未落,楚玄已然转身冲出了大帐。 “王爷!”李德安和徐浩明都吃了一惊,李德安冲着徐浩明跺跺脚道,“你还不追!” 徐浩明连忙追了出了大帐,就看见楚玄一路冲向马厩,牵了自己的红棕色战马,动作流畅地翻身上马,扬鞭一挥,就策马冲出了营寨,一路往南,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徐浩明大吃一惊,生怕主帅一人出了营寨有失,连忙也牵了自己的马,御马追了出去。他怕被敌方潜伏在周围的斥候发现楚玄的身份,不敢高声喊他,只好一路追在后面。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清冽的歌声在这冰天雪地间回荡,仿佛如同一种召唤,召唤着他们越来越近。 突然,徐浩明看见楚玄的马速慢了下来。茫茫夜色中,前方有一人骑着一匹白马正在这被月光照成一片银白之色的冰雪地里,向着他们缓缓行来。那人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斗蓬,斗蓬的风帽遮住了他的半幅面孔,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颌,与那唱着这古老慷慨的军歌的双唇。 楚玄停下了马,看着那人慢慢走到近前,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的语气里并无一丝嗔怪,反而充满着一种徐浩明从未见过的欣慰与依赖。这段时间以来,楚玄一直如一根紧绷的那根弦,可就在这个白马上的人出现的那一刻,他终于放松下来。 “四个多月未唔卿面,我猜王爷一定是想我了。”那人将斗蓬的风帽一脱,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凤眼来,冲着楚玄挑眉笑道,“未免王爷相思成疾,我便来了。” “姬,姬班主?”徐浩明半张着嘴惊讶道,又一想方才姬渊那暧昧不明的话,他的眼神顿时就忍不住在楚玄与姬渊之间看来转去。 “你还是这么喜欢胡闹。”楚玄笑了一声。 “王爷却似乎变了许多。”姬渊借着冰白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楚玄,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楚玄浑身的气势不再如从前的内敛藏拙,反而多了一种逼人锋锐。仿佛是一柄藏锋多年的宝剑,终于出鞘,气势全开。 都说战争的洗练可以改变一个人,磨练人的肉体,打磨人的灵魂。如今的楚玄已是一柄饮过血的宝剑,是利刃,是神兵,而不再是纤尘不染的收藏品。 饮过血的剑终究是不同的。 “是么。”楚玄笑,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改变,他明白这是为何。 在这四个月里,他经历了大大小小数场血战,他亲眼见过北地百姓流离失所,见过无耻官吏戕民害国,见过无数将士战死沙场,草蔓萦骨。他的剑曾饮过敌人的鲜血,敌人的大刀也曾在他皮肉上留下磨灭不去的印迹。 渐渐地,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膛中似乎有什么无时无刻都在沸腾,感觉他的眼界在慢慢地开阔,他忽然就能看得更远,想的更深,但所图求的也变得更多。 “徐二爷,我有些话想单独与王爷聊一聊,可否请你先回避?”姬渊极客气地冲徐浩明笑道。 徐浩明看了楚玄一眼,楚玄道,“你先回营吧。” “可是王爷一个人——”徐浩明皱眉,他不放心楚玄的安全。 “难道我不是人么?”姬渊笑问道。 徐浩明瞟了姬渊一眼,只觉得他看上去实在柔弱,真遇上险情别说护着楚玄,别扯后腿就已属万幸。 “放心吧,王爷得天庇佑,岂会有事。”姬渊又笑道。 “你去吧。”楚玄再道。 徐浩明无法,只好打马回头,独自往回走。走出一段他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楚玄与姬渊二人,结果正对上姬渊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莫名就觉得脸皮发热,连忙给马加了一鞭,迅速离去。 “你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待徐浩明走了,楚玄才问姬渊道。 “我这里有一封兵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皇上的旨意,”姬渊从袖囊中拿出一个铜制的两个拇指粗的小筒,道,“皇上命你立即出兵,夺下燕州城。” “既是八百里加急,怎会在你手里?”楚玄皱起眉头。 “传令的驿差刚到北地就因以昼夜不停的长途跋涉而不支晕倒,正好遇上来此游玩的我。”姬渊微微笑道,“我在金陵城里的名头还是很大的,在看过皇上钦赐我的金牌之后,他便托我将这道圣旨送到王爷军营来。” “是你搞的鬼吧?”楚玄沉声道。 “王爷,你不知道在这四天里,我昼夜不歇,跑死了多少匹马,又沿途让人给他下了多少绊子才能追得上他。”姬渊哀怨地重重叹了一口气,“真的累死我了。” 楚玄这才注意到他的脸上被夜色掩盖住的浓浓疲倦,他皱眉斥道,“你知不知道劫走朝廷密令可是死罪!就算父皇再如何宠你——” “我自然是知道。”姬渊淡淡打断他,道,“不过,我想问王爷一句,这君命你是从还是不从?” 楚玄微怔,就见姬渊那双凤眼中雾色尽褪,在月光下烁烁生辉,紧紧地盯着他,道,“行军打战非我所长,但我心知王爷久围燕州城不攻必有你的考量。可如今,皇上传了这么一道旨意来,王爷该如何是好?” 楚玄沉默不语,他久围燕州城不攻是因为时机未到,若是现在攻城怕不仅是无功而返,还会因损兵折将而令三军更加气馁。三军若失气势,此战必败。 可这一战,他只许胜不许败。此战一败,待戎狄援军开到,夺回来的另四座重镇也未必保得住。 但若是他现在抗命不从,就算他胜了,日后班师回朝,以皇上心胸难免要同他秋后算账—— 楚玄微微抬眼,对上姬渊的视线,他看见姬渊的眼中有一种光,那光跳跃着,兴奋着,像是在问他有没有胆量,敢是不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玄终究沉声回答,“我连朝廷的粮仓和武备库都抢了,也不缺抗旨不遵这一条罪名了。” “好!”姬渊抚掌大笑,他将那铜制小筒里的圣旨取了出来,又掏出一支火折子点燃圣旨。圣旨迅速燃烧起来,火光在姬渊脸上跳跃,也在他那双凤眼中跳跃,那光透着一种欣慰,欣慰楚玄的选择。“那这道圣旨,王爷也不必看了。” “你——”楚玄吃了一惊,就看见姬渊拿着那燃烧的圣旨看着他,道,“王爷记好了,你没有见过这道圣旨,这圣旨被我给弄丢了。王爷不知君命,自也称不上违命。至于后果,我来扛。那名驿差与他的家人,我也会妥善安置好的。” “你疯了!”楚玄叹息着摇头,“你何必为我做到如此?” 他明白姬渊的意思,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父者也许会喜欢不听话的儿子,可没有帝王会喜欢不听命令的将领。他不能败,也不能失了皇上的圣心,所以姬渊替他扛下这个风险。 但这是杀头之罪,实在太险。若是皇上因这一次对姬渊失去宠爱,没了怜悯—— “王爷不必为我忧心,打赢眼前这一仗才最为要紧。”姬渊随手将那烧完的圣旨一角抛在雪地里,淡淡笑道,“且,我这也只能拖得了一时,要是朝廷发现王爷依旧按兵不动,很快便会有第二道圣旨送来。” “拖过这一时,便已足够了。”楚玄的语气里充满着笃定。 看着楚玄眼中那自信之色,姬渊又笑了起来,“说起来王爷这一次真是令我惊喜,当初让王爷去争这三军帅位时,我还担心着王爷不能胜任,准备好了一大堆的后备之策以防万一。想不到王爷竟是运兵如斯。” “我少年便同云王极好,从他和父皇那里都学了许多用兵之道。加上这一次我带着来的几位将领都非庸才,身边又还有一个徐浩明。”楚玄淡淡道,“二十万大军,兵力是敌军的两倍,若是这样我都败了,我可真是无颜回去见你了。” “可魏军二十万未必能比得上戎狄十万骑兵,况且其中还有不少临时招募来的士兵。王爷何必妄自菲薄。”姬渊摇摇头,又笑着拨转马头,示意楚玄道,“对了,我有礼物送给王爷。王爷随我来。” 楚玄依言催马上前,与他并肩而行,由他带着向西边踏着冰雪走去。 月华洒在沿路的冰雪上,雪地淡淡反着光,映得天地间一片幽蓝。他们骑着马一起走在这片幽蓝之间,并非君臣,也非主从,而是如同一对许久未见的故友,信马悠悠,一路谈笑风生。 “王爷,你抢粮仓和武备库是怎么回事?”姬渊忽然问楚玄。 “我带着大军刚到北地时,户部不知何故迟迟未将后续粮草送来。”楚玄沉着脸道,“且兵部配给将士的兵甲根本不足三分之一,当时情况紧急,不得已之下只能如此为之。否则等户部的粮草送来,我这仗就别想打了。” “多半是秦王搞的鬼,”姬渊淡淡道,“墨越青刚刚将自己的表侄女送给了户部赵尚书。” “难怪。”楚玄冷笑了一声。 “那么,那个许瑞——”姬渊皱了皱眉,道,“他不是韩忠的人么,怎么和王爷你作对,反而写奏疏回去参你?” “姬渊,你可知,我不只抢了那一处的粮仓和武备。”楚玄不答却是叹息道。 “可金陵城收到的奏报只有那一处。”姬渊皱眉道。 “因为剩下的那几处不敢报。”楚玄冷冷道,“我的人到的时候,本该储满粮食的敖仓里十去八、九,武备库里也只剩下一些锈铜烂铁。我才知道,北疆这些人,不仅是贪污纳贿吃空饷,他们还在北地各处侵占土地,将北地的士兵变成他们自己的私农为他们耕种。也这便罢了。可他们胆子大到居然敢倒卖粮仓里的屯粮和武备库里的兵甲!徐家人在北地经营了十几年的底蕴,就被他们这般搬空了!” 姬渊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姬渊,”楚玄叹息着唤姬渊的名字,他的语气里埋藏着许多沉重与愤怒,“徐家人在北疆时,勤练兵,满屯粮,在各个要隘修筑防御工事,将整个北疆守成了铜墙铁壁。可不到一年,他们离开北疆不过一年,这里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强敌来袭,这些官员要么弃城而逃,要么据城自保不肯救援,他们就这么看着大魏的子民被戎狄人屠杀!” 楚玄的眉心因痛恨而蹙皱出深深的刻痕,他继续道,“我夺回的第一座城时,才知道戎狄为节省粮食,将满城的大魏男子、老人、小孩子全都屠杀殆尽,只留年轻女子供他们玩弄。城里到处都是屠杀之后的血迹,那些百姓的尸体在城外堆积如山几乎阻断了城外的一条河道——” 说到此处,楚玄忍不住咬紧了牙关,握着马缰的手猛地收紧。姬渊安静地骑马行在他身侧,看着他并不说话。许久之后,楚玄平静下来,道,“还有城外那些百姓,他们的农田被践踏,他们的妻女被掳走,他们的村庄被烧成灰烬——” 这一件件,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日夜在他脑海里徘徊,让他夜不能寐食难下咽。 在亲眼见过敌军屠城所留下有满城尸骨,在亲眼目睹过战场上的遍地尸骸,他忽然发觉苏家真的很渺小,他从前所执著的那些痛苦,那些愤怒,与这些触目惊心的惨况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 “难怪王爷会杀了他们。”姬渊叹息。 “是啊,我杀了他们,纵然那个许瑞拿监军的身份来压我,我也依旧杀了他们。因为他们该杀!”楚玄冷冷道,“你可知看见这一切最心痛的人并非是我——” “徐浩明。”姬渊回想起梨园那夜,徐浩明对他说,这是徐家人血战拼死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如今看着他们守护了十几年的北疆满目疮痍,徐浩明才是最痛的那一个。 “不错。”楚烈又长长叹息一声,极为痛苦地闭上眼问姬渊,“还要多久,到底还要多久?北地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韩忠那个戕国之贼他和他那群干儿子还不知道是如何荼毒百姓。而我,明知如此,却还要与他为伍——” “王爷,你要明白,大魏的结症并不在韩忠身上,而是皇上。”姬渊缓缓道,“就算我们现在除掉了韩忠,只要皇上在位一日,便会有赵忠,钱忠,孙忠……无数这样的奸臣佞幸出现。如宁国公,如墨越青。这天下不治从来不在小人,而在昏君。” “父皇从前并非如此的,”楚玄痛苦道,“我外祖父还在的时候他——” “那是因为那时皇上身边围绕的都是如苏阁老、徐太傅一般的贤臣,”姬渊打断楚玄道,“可人心易迁,当他选择了那些小人时,他就已经变了。” “那么,你到底打算如何将我推上那个位置?”楚玄问道。 “我仔细考虑过,”姬渊犹豫了一下,道,“有短痛和长痛两个方法。” “何谓短痛,何谓长痛?”楚玄问。 “现在金陵城有中军戍卫,还有云王长驻。虽然皇宫护卫中,幽司受韩忠控制,可御林军还掌握在中军三位将军手中。倘若王爷要发动政变,就必须先解决中军,还必须制造出大乱,调走云王。否则云王若在,他必会拼死护卫皇上。”姬渊缓缓道,“而这场大乱也许会迅速颠覆朝廷的格局,这便是短痛。” “至于长痛,王爷便需要耐心等候,两年之后一定会出现一个机会。”姬渊继续,两年之后,皇上会再生一场生病,到那时会再让皇子监国。当年楚烈解决掉所有的皇子之后,便是依靠着这个机会发动政变夺位登基。“这个机会会让你成功登上皇位。而这两年里,你必须掌握更多的权力,拉拢更多的人,将整个朝廷都掌控在你手中。待到时机成熟,你才可一飞冲天。但这两年里,王爷就必须忍耐下你心里的痛苦。” “你替我选了哪一种。”楚玄淡淡问。 “长痛。”姬渊回答。 “不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么?”楚玄又问。 “可大乱不可控,稍有不慎可引起国之大祸,太险。”姬渊摇摇头,又道,“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先解决了秦王都是必须的。” 楚玄沉默不语。 “王爷同我说说那个许瑞吧。”姬渊淡笑着转开话题,“你还没说,他为何不帮着你,反而拿暗刀子捅你?” “韩忠这群干儿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窝囊废。”楚玄冷笑一声,道,“那个许瑞,一则是看我一直按兵不动,生怕我攻不下燕州城会导致此战前功尽弃,他捞不着功劳还要陪着我一起落罪。二则他是见我不顾他阻拦,毫不犹豫地杀了韩忠那六个干儿子,他与他们从前关系就极好,心里自然是气不过。” “原来如此。”姬渊淡笑一声,又问,“我来时,在离这二十里处看见了我军的小规模营寨,在里面的便是他吧。为何他会独自带兵在那么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因为他怕死,”楚玄冷笑,“他根本就不敢靠近战场,才会躲到那么远的地方,还调走了我五千将士专门保护他!” “他既是怕死,为何不找座城躲进去,还要这么浪费王爷的兵力?”姬渊奇道。 “他这是防着我呢,我在燕州城下陈兵,他却躲进了几百里外的城池里,他怕我参他一个玩忽职守,怯战而逃。”楚玄冷冷道。 “他这难道就不算是怯战而逃了?”姬渊好笑道。 “相信我,若是我败了,他一定逃得比兔子还快。”楚玄淡淡道,“还会将过错全都推到我的头上。” “是么,”姬渊伸手捻着下巴,微微眯起眼笑,“不过,这人这么有趣,或许能派上些用场。” 在说话间,姬渊已将楚玄领到了一处极隐蔽的山坳。 “到了。”姬渊笑了一声,驱马过去。 楚玄跟在他身后,就见那山坳中的山石草木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看不出有何物。楚玄纳闷地转头看了姬渊一眼,姬渊笑了一声,打个了胡哨,又击了三声掌。 三声响落,楚玄看见两侧山壁居然动了,有几块壁石上的白雪扑漱漱地抖落,然后那几处各开了一个大口子,从里面钻出三个人来,一见姬渊就笑着抱怨道,“班主,你终于来了。我们在这装了这么多天石头,你再不来,不冻死也要闷死。” “还不快见过成王。”姬渊向他们笑道。 “参见成王。”那三人顿时面色一肃,立刻过来向着楚玄行礼。楚玄挥挥手示意免礼,他们便恭恭敬敬地立于一旁。 “你在这藏了什么东西?”楚玄下了马,好奇地走上前,才发现这山坳两边的山壁都经过了伪装,用草木加厚了一层,像个简陋的库仓。因为是依山而建所以当被白雪完全覆盖时根本看不出来。他往其中一个洞口看了一眼,就见里面满满堆着戎狄人常穿的衣服,还有他们惯使的弯刀,数量之多武装个几千人都没有问题。他吃惊又疑惑地转头看向姬渊,“这是?” “我在一个月前听说王爷屡攻燕州城不下时,就开始做准备,然后逐渐分批将东西掩人耳目地运来。”姬渊也下了马走到那个洞口边,看着里面所藏之物道,“行军打战,我是一窍不通,不过耍些阴谋诡计,我还是有成算。王爷攻不进这燕州城,何不骗他们出来。” 楚玄一怔又瞬间露出喜色,就见姬渊转头笑看着他,问道,“不知我这份礼物,王爷用不用得上?” “姬渊啊姬渊!”楚玄已然抚掌失笑,“我身边果然是不能没有你,原本我只有六成胜算,如今有了你便又多了两成。” “那我再帮王爷多加一成如何。”姬渊又击了击掌,他那三名手下立刻有两人钻进洞中拿出一件制作得非常精致的铠甲来,这铠甲上的每一片甲都打磨得光滑锃亮,头盔上还配着一块银制面具,倘若穿在战场上一定非常醒目。 “你这又是何意?”楚玄皱着眉头看着那件铠甲。 姬渊将铠甲接过来,对着楚玄比了比,然后笑,“这是我送给王爷的礼物,不知道王爷是否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楚玄淡淡道。 “既是如此,那王爷便穿着这身铠甲上战场吧。”姬渊笑道,“这才不枉费了我的一番心意。” *** 因金陵城中如今有两个墨府,且两府同出一源,为了以示区别,众人提及墨家长房时渐渐开始称之为大墨府,而称墨家二房为小墨府。 大墨府里的众人这半个月来都觉得他们的二小姐墨紫冉变得有些奇怪,从前嚣张跋扈的墨紫冉不知为何突然间就转了性子,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沉默寡言起来。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每日都很殷勤地到福寿院去伺候墨老夫人,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捶肩按背,简直是把她这十七年来未敬的孝心一次性全孝敬完了。 要知道,从前墨紫冉除了问安和墨老夫人有事传她,是很少主动踏足福寿院,更别提像如今这般殷勤体贴地伺候墨老夫人。 墨老夫人也十分惊奇墨紫冉的突然改变,忍不住问墨紫冉莫不是有什么事要求她。 墨紫冉却是笑着回答说,她就快出嫁了,如今回想起从前发觉自己竟未对墨老夫人好好尽过一日孝心,深感愧疚。自是要趁现在好好弥补。 墨老夫人不由得就欣慰地感叹,墨紫冉总算是懂事起来,也知道孝顺她了。而且墨紫冉的按摩手法竟是一点都不比蒋兰青差,每日都将她伺候得极为舒坦。她近来总觉得头疼,大夫都说是上了年纪的老年病,每次只有蒋兰青来替她按摩时,她能感觉稍好一些。可蒋兰青已是嫁出去的人,且身份又不怎么光彩,总不好日日传她回来。幸好如今又有了一个墨紫冉。这么想着,墨老夫人倒是有些舍不得墨紫冉这么快就嫁去秦王、府。 可是又过了没几日,就在墨紫冉临出嫁七天前,墨老夫人竟是突然晕倒,醒来之后整个人都瘫痪在床上,口角歪斜,既不能动,也说不出话。 墨越青得到消息时,吓了一跳,墨紫冉大婚在即,墨老夫人若是这时候得了急病死了如何了得。那样止是墨紫冉嫁不成楚烈,他还要被迫丁忧。他立刻派人从御医署请了一名御医来看墨老夫人。 待御医替墨老夫人把完脉后,墨越青特意将人请到了福寿院的小花厅外问话,“我母亲的病情如何?可有性命之危?” “老太太是大厥之症,也称之中风。”御医长长地叹了口气,“就目前脉象来看,暂无性命之忧,我可为她开些药调理,但想要治好怕是很难。不过许是下官医术不精,阁老可另请高明试试。” “有劳了。”墨越青听见没有性命之忧,顿时松了口气。他向着御医行了礼,又派人送他出去。 “老爷,你快想想法子救救老太太,就算御医没办法,可天下间名医那么多——”刘妈妈从小花厅的那扇木雕大插屏后转了出来,急急对墨越青道,“哦,对了,二房不是有个丫头医术极好么!老爷不如派人去求求云飞少爷和紫幽小姐。” 刘妈妈分明是偷听了墨越青方才与那御医的谈话。她忧心墨老夫人,说话就有些不顾身份。 墨越青背着手转过身看她,刘妈妈比墨老夫人小了十岁,可她那苍老的面相却看起来同墨老夫人差不多。算起来刘妈妈也跟了墨老夫人近二十年,一直忠心耿耿。 看着眼前这张苍老的脸,墨越青忽然就回想起去年分家的那日,墨老夫人手握佛珠坐在榻上微笑的模样。 那慈眉善目间隐藏的残忍,他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会不寒而栗。 “老爷?”见墨越青盯着自己不说话,刘妈妈忍不住唤了一声。 “将刘妈妈送到庄子上去,福寿院里的下人通通换掉发卖,连老太太都伺候不好,留着何用!”墨越青冷冷对身边的从人吩咐道。 “是。”立刻就有两名侍从上前要抓刘妈妈。 “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刘妈妈大惊失色。 “堵住她的嘴!”墨越青又道。 那两名侍从立刻堵了刘妈妈的嘴,刘妈妈不停地吚呜挣扎着,然而角是被毫不无留情地拖了出去。 看着刘妈妈被拖出老远,墨越青才转身转过花厅里那木雕大插屏,向着墨老夫人的屋子走去。 福寿院正屋的西次间里,墨老夫人浑身僵直地躺在床上,她没有想到自己昨日还好好同墨紫冉聊着她的婚礼,结果晨起时就突然昏厥,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她很想听一听御医是如何解释她的病症,是否是有人对她下了毒。 忽然,她似乎听见刘妈妈在外面惊叫了一声,又归于平静。她心中涌起一阵惊慌,对未知恐惧的惊慌。 片刻之后,她看见墨越青走了进她的寝室,走近她的床边,低头俯视着她沉默不语。她努力想张口问问他,她的病能否治好,可却是怎么也张不开口,只能发出分辨不清意义的含糊声音。 墨越青站在墨老夫人床边,俯视了她许久,看见她那歪斜的口角不停有涎津溢出,弄湿了枕头和她已花白的头发。 这样的墨老夫人多么无力,多么易于掌控。 “母亲。”墨越青终于缓缓开口,“御医说你的病症是中风,很难治好,但暂无性命之危,可先调养着。” 中风?墨老夫人一楞,她还以为自己是受人暗害,却没想到居然是中风。她曾见过中风瘫痪在场的人的模样,眼歪口斜,便溺失禁,浑身永远都是一股恶臭,每日被蝇蚊围绕,无人愿意近身。 难道,她后半辈子就会是那副模样? 如今她的长子位极人臣,她是二品诰命夫人,十几年前除掉了萧夫人,现在又好不容易除掉了封夫人,她的清福还没享够,怎么能瘫在床上。 她不甘心! 她一直都是贪婪的,她年轻时候吃过太多的苦,总想着要在现在补偿回来。这富贵荣华的生活,这首辅之母的尊贵,她如何舍得放手。 况且,她还没替墨越青物色好续弦的人选。墨越青虽早过不惑,可他是当朝首辅,身份尊贵,再娶一门门第不错的娇妻完全没有问题,早有大把的人家排着队在等着他挑选。她还想着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挑一个可以让她牢牢控制住的人。 如今她倒下了,这些事谁来做?这个家由谁来当? 还有,还有小墨府里那两个祸患,她还没除去。 她还没享的福太多,她还没做的事也太多,她怎就成了现在这副无能为力的模样! 墨老夫人努力转着眼珠四处看,似是要找什么人。 “母亲是在找刘妈妈?”墨越青道,“我让人打发她到庄子上去了,她既然照顾不好你,就不配留在你身边。” 墨老夫人瞪着墨越青,口中吚吚呜呜不知想说些什么。 “母亲就安心养病吧,莫再操心一些不该操心的事情了。”墨越青并不去猜她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如此道。 然后,他就一脸漠然地转身走出墨老夫人的房间。 死不了便好,只要死不了,他也就无需为她丁忧。这么半死不活的养着,才不会再生出事端来。 墨老夫人满心悲愤地躺在床上,她听出墨越青话里的意思,他是就打算放任她这样不管了,他丝毫没有想努力治好她的意愿。 这便是她的长子,这便是她辛苦拉扯,努力帮衬到现在的长子! 她看着墨越青的背影在门外一转不见,有泪水自她横纹纵生的眼角划落。她忽然就开始后悔了。 后悔十多年前,她不该明知她墨越青不顾墨越川的性命也要帮着宁国公府对付英国公时,只因对墨越川为了段氏离家远走心中怀恨,就袖手旁观。 她那个幼子虽是为了一个女人这般糊涂,可她知道他待她的一颗心一向都是赤诚的。若是墨越川还在,她又怎会临到老了,被墨越青这般对待时却求助无门? *** 夜幕降临,金陵城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四合院中,身穿黑色斗蓬的蒋兰青悄悄自后门而入,熟门熟路地绕过后罩房,进了一间亮着灯光的偏厢。 偏厢里摆着一张圆桌,圆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墨紫幽已经坐在桌边等候多时。见蒋兰青进来,她淡淡道,“你来了。” “东西带来了么?”蒋兰青摘下斗蓬的风帽,在桌边坐下,问道。 墨紫幽从袖囊里取出半个巴掌大的小锦盒,将锦盒放在桌面,推到蒋兰青面前,道,“这物名曰惜落红,是飞萤专门制的,你让她放在那处便可在新婚之夜蒙混过去。” 然后,她抬眼看着蒋兰青,淡淡问,“为何要这般节外生枝?” 墨老夫人屡屡向她和墨云飞下手,自然也对他们提防得紧,平日衣食都让刘妈妈再三查过,整个福寿院几乎找不出破绽来让她下手。所以,她才找上了蒋兰青。 她让飞萤教了蒋兰青一套特殊的推拿手法,长期用此种手法推拿会引起大厥之症,特别是那些心火过旺的老人家,最为容易因中风而瘫痪。 总要让墨老夫人出点事,大墨府这出大戏她才好继续唱下去。 而这种方法也只有墨老夫人亲近之人可以用得了,蒋兰青便很合适。只是她没想到,蒋兰青会节外生枝地将墨紫冉给拉下水。 “这样更有趣不是么?”蒋兰青将小锦盒收入袖囊之中,含笑道,“由他们一手宠爱大的墨紫冉,亲手将他们推入地狱,这多精彩。况且,我到底不住在大墨府里,不可能日日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墨紫冉却可以。由她下手不就比我快上许多。” 凭什么墨紫冉就能自小受尽万千宠爱,无论做错什么事都有人护着,而她稍犯一点错就要被墨云天厌弃? 凭什么墨紫冉就可以得偿所愿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成为秦王妃,而她却要受尽墨家利用,被送给一个恶心好色的老头玩弄? 她不甘心!她承受过的痛苦,也要墨紫冉受着!这是她对墨紫冉屡次羞辱她的最大的报复! “你且放心,她已被我哥哥调、教得服服帖帖的,像只巴儿狗一般,让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蒋兰青得意地笑,“再说,她就快要成为秦王、妃了,她敢让天下人知道她不仅失身给我哥哥,还谋害了自己的祖母么?她不敢。” “那便由你,别玩过火了。要知道这些人精明的很,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墨紫幽语气淡淡,又微微凝眸看着蒋兰青,道,“接下来的事情,你准备好了么。若是你后悔了,替我做到如今这一步想收手也行。” 剩下的事,一旦做了,她就不会容许蒋兰青后悔。 “收手?”蒋兰青哧笑一声,满眼都是阴狠之色,“他们这么害我,我便要他们每一个都不好过!反正我这一生已经毁了,我已没有将来。只要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以做到,我就绝不会退缩!” “事成之后,你爹便可从西南流放之地回来。”墨紫幽淡淡承诺道,“墨家长房会一败涂地,而你们蒋家只要日后老老实实做人,便少不了好处。”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利益。蒋家落到今日地步,暗地里少不了她的手笔。可她与蒋家并无大仇,能利用的时候,她也不会舍不得给他们好处。 “好!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着长房是如何没落,而蒋家一定会活得比他们好!我看他们谁还敢再看不起我的出身!”蒋兰青的笑容带着几许疯狂,似乎她从前所压抑的怨气竟都在现在暴发而出。她又冷看了墨紫幽一眼,问,“你的诡计这般多,未必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对付长房,为何偏偏找上我?” “这样更有趣不是么?”墨紫幽缓缓微笑起来,说了与蒋兰青相同的话,“由老太太一手教养大的你,亲手将他们葬送,这出戏才有看头。” 蒋兰青不笑了,她静静地注视着墨紫幽脸上的笑容,然后道,“从前真是小看你了,你才是那府中最狠一个。” “过奖。”墨紫幽淡笑回答。 蒋兰青沉默地站起身,戴上斗蓬的风帽向门外走。临出门时,她回头看了墨紫幽一眼,就见墨紫幽还坐在那圆桌边,手里正拿着一支细铁签拔着油灯的灯心。摇曳明灭的光晕将她美丽的脸庞映照得明明暗暗,妖妖惑惑,如那幽暗深渊中的吞噬灵魂的鬼魅。 可这就是她现在所需要的同伴,为了将那些人给她的羞辱与悲哀千百倍地奉还,哪怕要与恶鬼同行,她也不悔。 她推开门,步入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这一段女主在家里跑主线,男主在外面打副本。。。。。北疆战争这一段是楚玄心态的重大转折,也与后面的剧情关系很大。。。。所以是必须要写滴。。。。。 第166章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盘踞在燕州城内的戎狄人一连几天都没怎么睡好觉。因为这七八天里, 每天天不亮, 围困燕州城的魏军就派了一群彪形大汉, 拿着大刀, 光着膀子在燕州城北门下表演刀舞。 这一群人在冰天雪地里赤着上身, 或整齐地挥舞着大刀唱着军歌, 或相互作角力之状呼喝有声。末了,魏军的三军主帅楚玄还穿了一身超打眼的铠甲骑着马在城下示威喊话,示意城中的戎狄人投降。 他那一身铠甲每一片甲片都打磨得光滑锃亮, 被阳光一照,闪闪发光,令人不敢直视。而他不止一身铠甲惹眼,脸上还戴了一块更为惹眼的银色面具遮住了他的真容。这冰冷的银面具配着那一身银光闪闪的铠甲,当真是英武神威,无比醒目,站在燕州城北城头上的戎狄人想看不见都不行。 眼见主帅亲自上阵,围城的魏军都是士气大振, 每次楚玄冲着燕州城喊话招降之后,包围燕州城的魏军将士们都会齐齐以戟尾击地,高声呐喊着楚玄的封号。其声势之浩大,声震百里,直让燕州城里的戎狄人胆战心惊,如临大敌。 一连几天,燕州城里的戎狄人每日都是整装操戈, 屏息凝神地注意着魏军的动静,生怕魏军突然发起攻击。结果几天下来,魏军总是这么大清早地跑来跳一段舞,然后又是那个打扮得如同天降神兵一般的主帅出来喊话招降鼓舞士气,最后却什么也没做,就收摊子回去吃早饭了。闹得燕州城里一众戎狄人摸不着头脑,他们实在是理解不了中原人的想法。 眼见魏军一直没有大动静,几天之后戎狄人便松懈下来,也不再天不亮就紧张万分跑到城头上边看魏军跳舞边下饭了。唯有燕州城里的戎狄主将狐耶和那名以一张铁弓震慑魏军的大将呼延康却是对楚玄恨得牙痒痒的。 原本魏军久围燕州城不攻,早已士气低落,不复初时悍勇,可如今被楚玄每日这么亲自上场一鼓动,竟是一个一个精神抖擞起来,仿佛随时都可操起兵器攻进燕州城。 呼延康几次想用弓箭趁机射杀楚玄,除掉魏军主帅,偏偏楚玄贼得很,每次骑着马都只在他铁弓射程之外打转。他又生怕一击不中,反让楚玄有了防备之心,故而不敢轻易动手。 这日清早,天才刚蒙蒙亮,魏军又开始在燕州城下跳起了刀舞。 “狐耶,你说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呼延康拿着弓箭站在北门城头,看着北城门外不远处那一群打着赤膊呼喝着舞着大刀的魏军,有些不忍直视地别开眼。不得不说魏军这刀舞落在他们戎狄人眼中完全就是花架子,一点震慑力都没有。 “不知道,”狐耶皱了皱眉头,也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中原人花花肠子极多,这几日还是让另外三个城门的守军警醒着些,指不定他们是故意要这么在北门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然后趁机奇袭另外三个门。” “我们都被围了一个多月了,援军怎么还不到?”呼延康皱着眉头看着城外的魏军,道,“按说我王早该得到消息才对。” 他们与魏军在兵力上就悬殊巨大,燕州城里不过一万戎狄将士,可魏军虽然在先前与他们主力交战折损不少,又分散了一半的兵力守卫夺回的四座重镇,但包围燕州城的魏军却依旧还有近七万之数。 也幸亏徐家人从前在北疆一直执著于修筑防御工事,这整座燕州城就被徐家人修得跟铜墙铁壁一般,城内又水源粮草充足,他们才可以仅靠一万人马据守城中一个多月。 “我们此次进攻魏国本就派出了我国的大部分兵力,却不想魏军此次派来这个主帅居然这般厉害,咱们的主力几乎全部被灭,如今就剩下我们。就算我王要派兵来救,也要花上一段时间集结人马——”说到这里,狐耶突然心头一震,如梦方醒地沉声道,“不对,魏军这几日举动如此奇怪,定是我方援军快要到了!传命下去,立刻加强各城门守卫,我料定魏军必然很快会再次攻城——” 狐耶话音未落,城外魏军的刀舞毕后,一身铁甲带着银色面具的魏军主帅再次骑着马出来,向着城中高声喊话,“燕州城里的人听着!今日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我给你们三通鼓的时间考虑,三通鼓罢,若你们依旧不降,我大魏将士必会拼死攻下此城!” 他的声音雄浑如深山龙吟,高亢如长空凤唳,慷慨激昂,透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决心。这一次,魏军没有如先前一般齐齐以戟震地,高呼他的封号,而是极为安静。 然后,燕州城北门城楼上的戎狄人看见,魏军的主帅拔出挂在马背上的长剑高指向天,那尖锐的剑锋反射着阳光,刺痛了他们的双眼。 就在魏军主帅举剑的同时,围着燕州城的四面八方的魏军分领各军的几辆巢车上同时扬起了几面旗帜,那是指挥调度之旗。其中西北面最为高大的那辆巢车上的令旗便代表主帅军令。 令旗一挥,战鼓声起—— 战鼓之声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轰轰然似奔雷,隆隆然若惊涛,肃杀在这冰天雪地里,山川平原上,震得方圆数里内的枝头白雪都扑漱漱地落下,惊得觅食的雀鸟振翅而逃。 这战鼓之声,狐耶与呼延康都极为熟悉,早在一个多月前,魏军首次攻城时,他们就听过这同样充满了杀机的鼓声。一个多月前那几场惨烈的攻防之战,燕州城里的戎狄将士都还记忆犹新。 这些由这名身穿银甲的主帅统领的七万魏军,与他们最初攻入北疆时遇见的那群乌合之众全然不同。他们军纪严明,进退有据,浑身都带着一股披荆斩棘的锐气,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地攻上城头。若非呼延康神箭连杀了魏军几员将领,损了他们的士气,只怕燕州城那时便守不住了。 战鼓之声阵阵,如雨点一般敲打在燕州城里的戎狄将士心上,他们的心脏都忍不住跟着魏军这战鼓的节奏一下一下跳动着。 燕州城北门外的魏军一个个神情肃穆,操戈以待,目光全都紧紧盯着主帅手中那柄剑,只待楚玄挥剑,他们便会奋不顾身地进攻燕州城。主帅的剑锋所指,便是他们的刀锋所向,楚玄便是这七万魏军的灵魂。 燕州城北门城楼上,呼延康张满了弓,搭箭瞄准了魏军阵前那一身银甲的主帅,只要再靠近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可以杀了魏军的灵魂,只要杀了主帅,魏军必溃。 “传令所有人,我们的援军就快到了,只要拼死守过今日,我们就赢定了!”狐耶咬牙下令道,他心中坚信魏军突然攻城必然事出有因。一个月多的时间,足以让他们的王庭接到消息,并派援军前来。 立刻有士兵跑向各个城门传达狐耶的话。 狐耶抬起头,望向魏军阵后的燕山山脉与祁山山脉的相交处,两山相交形成一个狭长的山谷,两旁山势陡峭,谷、道狭窄,那里被大魏称为鹤颈口,取鹤颈狭长之意。这是他们最初攻进大魏疆土的地方,若是他们的援军不翻越燕山,便也只能从鹤颈口攻进来。所以魏军一开始围城时,就一直派人守住鹤颈口。 就在此时,三通战鼓擂罢,那北城门外的银甲主帅手中那高举的长剑猛地向下一落,直指燕州城。魏军瞬间暴发出震天的喊杀声,气势如虹地冲向燕州城。一架架云梯接二连三地在燕州城城墙上架起,四辆撞车同时冲向燕州城的四个城门,几十辆大型投石车将一块块巨石砸入城中—— 燕州城里的戎狄人这才发现,魏军围困他们这一个多月里并非无所事事,至少在魏军一个多月前攻城时可没有这么多的投石车,显然都是在这一个多月里造出来的。燕州城北枕燕山,西倚祁山,巨石林木多的很,别说是几十辆投石车,只要有时间就是几百辆几千辆都造得出来。 燕州城里,主将狐耶已经指挥着守城的戎狄人进行防守,他们在城墙脚下挖陷坑,推倒魏军的云梯,用石头砸,用滚油热水泼,用尽一切办法阻止魏军将士登上城头。四个城头上的箭矢已如疾雨而下,无数魏军爬上城头又摔了下去,但就算前面的人倒了下去,在后面的人依旧一个接一个奋勇地冲了上来。城墙之下,尸体堆积成丘,城头之上,死尸横满走道,无数人踏着自己战友的尸体继续与敌人战斗。 在这乱石横飞,箭矢交错的激战中,魏军那位一身银甲的主帅始终没有后退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他骑着马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自己麾下勇士浴血拼杀。 呼延康站在城楼上,一直张弓搭箭瞄准着魏军阵前那个一身银甲之人,他在等,等一个可以将那人一击击杀的机会。 “你在发什么呆!”狐耶砍翻一名魏军,冲着呼延康吼了一声,“魏军谁不知你神箭,他不会给你机会的——” 突然,城外除了魏军的喊杀声,还隐隐传来了另一种喊声。狐耶一怔,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他听出来了,那是戎狄语! “援军!”狐耶扑向城墙边,极目望去,第一眼先看见的是出现在鹤颈口处高举着的戎狄旗帜,那旗帜在清晨的阳光中迎风招展,极为醒目。然后他看见鹤颈口有密密麻麻穿着他们戎狄皮甲,挥舞着弯刀的大队人马攻了进来,直攻向魏军后方。魏军猝不及防,后方将士连忙掉头与那些欲救援燕州城的戎狄人杀在一处。 “总算来了!”呼延康也大喜过望,他催促狐耶道,“还不开城门,咱们杀出去!” “不,再等等。”狐耶却是老谋深算道,“还不知道我王派来了多少人,魏军人数众多,且如此悍勇,时候未到,不能轻易开城门——” 就在这时,狐耶和呼延康同时看见,魏军阵中那名银甲主帅的战马因为戎狄援军突然从后面来袭被阵脚大乱的将士冲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向着燕州城冲了过来。 “快!”狐耶冲着呼延康紧张地大喊一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喊声未落,呼延康手中的箭已然激射而出,那支箭带着雷霆之势直击向那一身银甲之人—— 在那支箭射到的一瞬间,狐耶和呼延康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就见那支箭带着一抹流光,击中那银甲之人,那人顿时就捂着胸口从马上坠了下去—— 魏军之中有人惊慌地高声大喊,“成王中箭了!” 主帅有失,魏军大乱! 看着城外因为主帅出事而刹那间军心涣散,气势全无,被戎狄援军冲撞得阵形大乱的魏军,狐耶仰天长笑三声,高声下令道,“天助我也!开城门!随我出城杀敌!” 一众戎狄将士振奋地高和一声,迅速集结,大开北城门跟随着狐耶与呼延康一起杀了出去。城外的魏军与他们一触即溃,几无还手之力。狐耶与呼延康兴奋地杀红了眼,他们带着守城的戎狄将士一路冲杀过去,欲与援军汇合至一处。 可就在他们与援军打上照面的瞬间,狐耶和呼延康同时察觉了异常,这些人虽然穿着戎狄将士皮甲,可相貌却分明是中原人。 在他们反应过来前,这群“援军”领头之人大笑一声,猛地一下扯掉了身上简陋的皮甲,露出一身大魏军铠,竟是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向着狐耶一刀迎面砍了过来。 狐耶吃了一惊,迅速用手中弯刀接住这一刀,瞪着那持刀之人的面孔,“是你!” 这是一个相貌极普通的中年人,可是他却对他印象极深。因为在一个多月前魏军攻打燕州城时,他曾见此人领了一队将士冲杀在最前方。 不,不仅仅是那时,早在他从前带着戎狄将士无数次侵扰大魏边境时,就已同此人交过数次手,他是徐浩明! 就在徐浩明扯掉身上皮甲之后,跟随着他的所有“援军”也齐齐扯掉了身上的简陋皮甲,露出大魏军铠,然后挥着刀向着戎狄人砍了过来。 一众从燕州城中冲杀出来的戎狄人都是大吃一惊,完全被砍了个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在魏军军阵西北处高地处,又出现了一名银甲将领,他骑着一匹红棕马,穿着与先前被呼延康射倒的那名“主帅”穿着一模一样的醒目铠甲。他并没戴面具,他那张清峻的脸在晨光中透出一种冷肃,跟在他身旁的一队亲兵正高声呼喊道,“成王在这里!” “成王无恙!”“成王无恙!”“成王无恙!” 这一声声高喊如浪潮一般自魏军军阵西北向着四面八方传播开来。 魏军军阵西北那辆最大的巢车上,代表着主帅之令的令旗再次挥起,另外分领各军的巢车上的令旗也跟着挥动。 本已乱成一团的魏军霎时镇定下来,开始齐声高呼那人的封号:“成王!成王!成王……” 呐喊声直震天际,那九宵之上竟隐隐似有回声。 那人已高举着剑凌空一挥,四面八方的巢车上,负责以令旗传令指军的将士立刻一起挥动令旗,下令总攻。万千魏军再次如潮水一般涌向燕州城,撞开还来不及关上的北门,势如破竹地冲进城中奋斗杀敌。 狐耶回头看了一眼燕州城北门,他们的后路已被魏军截断,他和呼延康带出来的所有戎狄将士都已被包围。任他们如此左突右冲,都无法突围出去。 狐耶恨恨咬牙,他没想到魏军竟唱了这么一出连环计来将他们骗出城。魏军再如何本事也不可能准备太多的戎狄皮甲与弯刀,至多不过几千之数。倘若那个假主帅没有被呼延康射倒,倘若魏军没有自乱阵脚,他便会再观察情势之后考虑是否开城门击敌。若是如此,他很快便会发现所谓的“援军”人数少的可怜。 可是那个假主帅一倒下,魏军一“乱”,便让他看见了可以以少胜多的良机。大喜之下,他竟就昏了头脑,开了城门—— 他怎会相信一向龟缩在后方的魏军主帅会跑到阵前来涉险呢? 不,应该说是那人演的太好,他先前每次都故意骑马站在呼延康的神箭的射程之外,如此保命之举,加上魏军对他的拥戴高呼,轻易就让他相信了那人的身份。 不,也许前几天出现的银甲之人都的确是魏军主帅本人,只是今日换成了替身! “卑鄙!”狐耶再次接下徐浩明砍来的弯刀,用生硬的中原语咬牙切齿道。 “兵不厌诈。”徐浩明却是笑。 乱军之中,楚玄的几名亲王抬着一个与楚玄穿着同样银甲的人穿过刀林箭雨向着西北高地赶过来。那被抬着的人身旁还跟着一名身穿铠甲,身材略显矮小的士兵,正拼命挥着手中的剑斩杀着那人身边逼近的敌人,护卫着他。 到了近前,楚玄才发现那名士兵竟是侍剑,他微感诧异,竟是不知侍剑是何时混入他军中的。他又急急去看那被他的亲兵从乱军之中抬回来的人,那人被放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心中一惊,翻身下马,蹲在那人身边将他扶起来。却是看见呼延康那一箭只射在了那人的左肩上,并没中要害。他皱起眉头,伸手摘掉那人的面具,急问道,“姬渊,,你没事吧?” 姬渊斜躺在他胳膊里,懒懒睁开他那双含情带笑的凤眼,看着他抱怨道,“怎会没事,痛死了!” “你这家伙!”这姬渊还有力气装死骗他,楚玄顿时笑骂道,他又吩咐两名跟随着他的亲兵,“立刻把他送回军营里疗伤!” 那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又要抬走姬渊。 “免了,免了,我伤的是胳膊又不是腿。”姬渊摆摆手,自己站起来,方才他不过是为了逗一逗楚玄罢了。 他并没有急着走,却是站在楚玄身边看着那已被魏军攻破的燕州城。看着城上那如林的枪戈,城下如墨的甲胄,还有城外那堆积成丘的尸体,四处横飞的血肉。喊杀人声,声声震耳,受伤将士痛苦的哀嚎从四面八方涌来,浓烟弥漫在燕州城上空,战火肆虐着一切。 战争如此惨烈。可凡事都有代价,这便是收复北疆的代价。 “王爷,这一仗还长着呢。”姬渊叹息,他的眼眶似乎因这北地的寒风渐渐泛酸,微微潮湿起来。 “我知道。”楚玄也转头去看燕州城被攻破的北城门那如蚁涌而入的魏军将士,他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一种坚定,仿佛在这一刻下定了什么决心,“我们一定会赢。” 姬渊淡淡笑了一声,捂着自己中了箭的肩膀走下高地,由楚玄的几名亲兵护着往军营方向走。侍剑要跟上他,他却是道,“你若想留,就留下吧。保护好王爷。” 侍剑眼中顿时露出喜色,立刻便停驻脚,转身跟在楚玄身边。 楚玄翻身上马,目送姬渊穿着那身与自己相同的银甲在乱军之中渐行渐远,那身银甲闪闪反射着阳光,无比耀眼。他忽然就回想起那日在那白雪皑皑的山坳中,他们定下此计时,姬渊说过的话。 他说,“王爷,你不能涉险。这一箭只能由我来受,因为我有自保的自信。” 真的有么?绝对万无一失的自信。 楚玄最后看姬渊那耀眼的背影一眼,然后挥舞着手中的剑向巢楼上示意。巢楼上代表着主帅军令的大旗极有规律地挥动,下令围剿冲出城外戎狄人。 *** 与此同时,驻扎在二十里外的许瑞的小军营中,有一名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的魏军士兵骑着中了三支箭的马一路冲进了军营里。 他在冲进军营的瞬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但又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在周围将士惊诧的目光中冲进许瑞的营帐。 已是正午之时,许瑞正在营帐里与几个亲信饮酒作乐,忽然就见这么个遍体鳞伤的人冲了进来,差点吓得跳了起来。他怒喝道,“你怎么回事!” “监军大人!方才成王带着将士们攻打燕州城——” 那士兵话才说一半,许瑞就大喜道,“他终于肯攻城了!” 不知为何,他写给朝廷参楚玄畏战的奏疏迟迟没有回音,他就只好再三以监军身份催促楚玄攻打燕州城。楚玄却是依然我行我素围而不攻,又拖了这半个月之久,总算是攻城了。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完,那士兵又道,“可是大批戎狄援军突然从鹤颈口杀进来,我军大乱之时,成王又被燕州城里那个神箭手射中一箭,如今生死未卜!” “什么!”这下,许瑞是真的跳起来了,他急急问道,“那现在战况如何?” “成王一伤,军心涣散,那燕州城里的戎狄人又杀了出来与援军两面夹击我军,我军大败,只能任戎狄人宰割。”那士兵一脸痛色,“小人是拼命突围出来向监军大人求援的!” 许瑞这才正视这名士兵身上的伤势有多重,他沉下脸,在军帐中来回走动思索着。又派了一名士兵去打探战况,结果那名士兵去了却久久不回,反而又有一名同样遍体鳞伤的阵前士兵跑来求援。 他连声问那名士兵,“成王呢?徐将军呢?还有其他几位将军呢?” “成王被箭从马上射落之后就不知生死了,徐将军已被戎狄人杀了,其他几位将军的情况,小人不知。”那士兵落着泪摇头,他又恳求道,“大人,大人你快带兵去救援吧。若是这一战彻底败了,刚夺回来的那另四座城也定然保不住啊!” “你们七万人都扛不住,我们这里才五千将士怎么救?”不待许瑞说话,他的一名亲信就急急劝他道,“大人,咱们还是快逃吧,这里离燕州城那么近,戎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杀过来了!以咱们的兵力可扛不住啊!” “逃,往哪逃?”许瑞六神无主地问。 “当然是回金陵城,”那名亲信道,“成王败了,另四座城一定回被戎狄人抢回去,咱们自然是立刻回金陵城安全些。” “可成王若真死了,我却逃了回去,皇上岂不要问我的罪?”许瑞慌乱地问。 那名亲信目光闪了闪,对许瑞道,“有韩忠大人在,大人怕什么?再说了,是成王他不肯听你的劝告,偏要拖到戎狄援军来了才攻城。此战大败,全是成王自己的过错,与大人毫不相干。” “对对对,”许瑞连声道,“我早劝过他了,也禀明了朝廷,此战失利与我全然没有关系!” “那大人还等什么,”那名亲信笑道,“咱们立刻拔营吧。” 许瑞点点头镇定下来,正要走出大帐,却是被那两个遍体鳞伤的士兵抱住腿,“大人,你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许瑞冷哼一声,无情地一脚将这两人踹开,走到大帐外,高声下令道,“来人!立即拔营,南下回金陵!” *** 燕州城攻城一战,魏军斩敌六千,生擒戎狄三千,城中戎狄守将中主将狐耶与大将呼延康皆被擒获,魏军大获全胜,终于收复北疆全部失地。 就在燕州城被收复后的第四天,戎狄援军开到,逼近了鹤颈口。可戎狄援军还未来得及进入鹤颈口,主将就接到戎狄王庭送来急报,急报上说,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魏军五千轻骑,趁着王庭守卫空虚之时,突然奔袭而至,发起奇袭。戎狄王只好紧急下令调救援的燕州城的戎狄大军回救王庭。 戎狄援军主将无法,只好下令大军回头,结果走没两日,竟有燕州城的戎狄逃卒追了上来,禀报了燕州城已被魏军夺回的消息。 恰巧此时,戎狄援军竟与奇袭王庭的五千大魏轻骑在半路上狭路相逢,而他们身后已收复北疆全部失地的魏军居然追了上来。戎狄援军毫无防备之下,竟被两路魏军前后夹击,溃不成军,最后主将被杀,将士半数被奸灭,剩下的全都丢盔弃甲逃回戎狄王庭。 后来,戎狄王庭才打探明白,这突然出现的魏军五千轻骑竟是由大魏带兵援助东北附属小国的主帅云王楚卓然派出的。原来楚玄眼看燕州城久攻不下,戎狄援军又不知何时会开到,便传信向已在东北那个小国取得大胜的楚卓然求助。 他二人联手,一个久围燕州城不攻故意诱戎狄王庭派援军来救,一个便等援军出发后,戎狄王庭空虚时奇袭王庭,再迅速转而追袭戎狄开向大魏北疆的援军。 原本,楚玄的计划是先与楚卓然联兵奸灭戎狄援军,扫除后顾之忧再慢慢攻下燕州城。结果姬渊给他出了这一道连环计,他便提前骗开了燕州城的城门,再转而对付戎狄援军。 经此一役,戎狄王庭元气大伤,国中精锐十失八、九,自此一蹶不振。 大魏威震北疆! 只是,北疆这两场大胜的消息却是被人有意封锁,半点没有传回金陵城中。 *** 金陵城中,楚烈与墨紫冉的大婚在十月十六举行。因楚烈顾念国库要支撑北疆庞大的军资,主动提出一切从简,故而不曾有七皇子楚宣大婚时那等风光游街,遍洒金叶之景。但皇上仍是下令金陵城中当夜不宵禁,让金陵百姓与秦王、秦王妃同乐同庆。又在秦王、府与大墨府各赐宴五十桌,宴请宾客。 这本不关小墨府什么事,楚烈曾派人送了请柬来,被墨紫幽扔在一边,她可一点也不想给楚烈恶心她的机会。再则,按礼数,她是女方家的亲戚,就算要赴宴也不该去秦王、府,该去大墨府才对。 可谁成想楚烈居然让萧镜之请了萧贵妃的口谕命墨紫幽前往秦王、府赴宴,就连秦王、府的轿子都派到了小墨府门口。 墨紫幽实在有些忍无可忍,金陵城中谁不知道楚烈曾倾心于她,还设计让西狼王子要她做妾再转送于他,害她名声扫地。结果,现在他与她的二堂姐大婚,却专门派了轿子来接她去秦王、府赴宴,事情一旦传出去,又不知会闹出多少闲言碎语。 “小姐,怎么办哪?”飞萤从门外跑进来,走到还坐在榻上看书的墨紫幽身边,黑着一张脸抱怨道,“你拖延着不出去,那来接你的轿夫就在门外高声喊‘秦王请墨紫幽小姐赴宴’。门外已聚了一群人在指指点点。” 墨紫幽沉默片刻,忽然放下书站起来,“也罢,你来为我梳妆吧。” 她在飞萤诧异的目光中走到梳台前坐下,转头看见飞萤还惊讶地看着自己,她道,“别发呆,快点。不然这半条街上的人都快被他们喊来了。” “小姐,你真去啊?”飞萤走过来边帮墨紫幽梳头,边闷声道。 “去,为何不去。”萧贵妃的口谕,她不能违背,不想去也得去。墨紫幽看着镜子中自己那美丽的容颜,轻轻笑起来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秦王一个天大的惊喜。” *** 今日是楚烈大婚,他按礼数先与墨紫冉在宫中向皇上和诸妃行过礼之后,才回秦王、府。秦王、府中今日自是热闹非凡,虽然楚烈说了一切从简,但实际上也简不到哪儿去。楚烈与墨紫冉回到秦王、府时,在场的男女宾客都按着礼数一起恭迎他们,目送他们入新房。 墨紫冉今日装扮得很美,她终于如愿穿上秦王妃的凤冠翟衣由她心爱的男人牵着进了秦王、府。可她心中的惶恐却是压过了所有的喜悦,她在惶恐着蒋兰青给她的那东西能不能骗过楚烈。若是不能,后果她不敢想象。 她到现在才后悔从前对蒋兰青那般极尽羞辱之能事,她这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恨起来可以这么可怕。她现在只要想到蒋兰青这个人,都忍不住要发抖。 她这出嫁前半个多月过得简直如同恶梦一般,日日都被蒋金生变着法儿地纠缠凌、辱,真是生不如死。还有墨老夫人—— 大墨府里所有的人都以为墨老夫人是突然中风,可只有她和蒋兰青知道,是蒋兰青教她的那套特殊的按摩手法,才导致墨老夫人患上这大厥之症。 自墨老夫人出事之后,她一直都不敢再踏足福寿院一步,直到她临出嫁的昨夜,她忍不住悄悄去了福寿院,想去看一眼墨老夫人的状况。 然后,她看见墨老夫人口角歪斜地躺在床上流着口水,浑身都带着一股恶臭,竟连屋中浓郁的熏香都压不下那股腥臭之味。她只敢远远站在西次间外,那么看了一眼就再不敢近前。 可墨老夫人却是突然睁开了眼,看见她,墨老夫人眼中露出强烈的惊喜之色,口中吚吚哦哦似是在叫她过去。 她却是吓得连连后退,最后落荒而逃。 想到这里,墨紫冉忍不住浑身抖了抖,感觉到她的异常,一旁牵着她的楚烈温柔地小声问道,“怎么了?” “无事。”墨紫冉勉强地笑了一声。 楚烈也不多问,他并不怎么关心自己新娶的王妃,相反他在意的始终是墨家另一个女子。他抬头四顾,目光在女眷中逡巡着,寻找着那个将近一年未再见过的人儿。 终于,他找到了站在女眷之中的墨紫幽,他的唇角瞬间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到底还是来了。 可是在看清她今日的妆扮的瞬间,他却是控制不住地心头一震,再也笑不出来。 墨紫幽今日穿了一身雨后天青蓝遍地洒银绣白昙纹锦缎披风,梳着优雅的高髻,乌黑的发上只饰了两支白玉簪和一些珍珠啄针,她脸上的妆容也很素淡,却是在额间粘了一抹殷红的花钿。那抹红静静绽放在她双眉之间,莫名就将她莹白如羊脂白玉的脸庞衬出几许妖娆来。 她就这么施施然站在人群中,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活脱脱就是一个苏雪君! 作者有话要说:  肥,一会儿捉个虫。。。本来想给男主搞个中毒重伤,不过想想太拖剧情了,还是让他潇洒的乱军丛中过,带走一支箭吧。。。。哦,对了,话说跳刀舞这事赵太宗打幽州时干过。。。结果是大败而回,北宋军事自此一蹶不振(PS:打北汉的时候他也干过这事,目的在于震慑对方,那次赢了,这次却不管用。大约是契丹人欣赏不了汉舞的美吧,哈哈哈哈)。。。。。。 画风被带歪的小剧场: 墨紫幽:听说你和成王穿了情侣装? 姬渊:胡说八道,那哪是情侣装!谁跟你乱说的? 墨紫幽:侍剑。 姬渊:…… 侍剑半夜秉烛写信,努力考虑着今天要怎么向小姐告状! —————————————————————— 小剧场2: 楚玄:你为何非要弄一身这么打眼的戏装让我穿? 姬渊:我怕敌人瞄不准。 楚玄:………… 第167章 楚烈今日穿了一身亲王衮冕,旒冕前后各垂着五色玉珠串成的九旒, 衮服绣画着龙、山、华虫、火、宗彝、缋、藻、粉米、黼、黻象征皇室尊贵的九章, 高视阔步, 英俊秀颖, 尽显麒凤之采, 惹得一众女眷纷纷赞叹。 唯有墨紫幽神色淡淡, 无动于衷。 看着墨紫幽那淡淡然的眼神,再看她那一身像极了苏雪君的装扮。楚烈并不觉得惊喜,反而心生怒意。他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种方式嘲讽着他的可笑,嘲讽着他对苏雪君的求而不得。 她早早便看穿了他,于是每一次她都能成功地利用他对苏雪君的那份执念直刺他心中最不愿视人的软肋。 其实有时候他也会迷惑,墨紫幽的性子与苏雪君全然两样,除了一张脸,她们一点都不像。可也许是苏雪君死去太久,也许是他对墨紫幽同样的求而不得而渐渐也生出了那许多的执念,于是苏雪君与墨紫幽在他心里的模样便渐渐的合二唯一。 他固执地认定苏雪君便是墨紫幽的模样, 墨紫幽便是苏雪君该有的样子。无论是刚烈不屈也好,桀骜不驯也罢,她们二人在他心里已早成了一个人,那个他心心念念,始终不愿意放手的人。 在合卺礼后,已换下衮冕的楚烈从新房出来未急着去宴席上待客却是四处找着不在女眷席上的墨紫幽。 他是在王府后院的一座极为偏僻清雅的小院里找到她的。 那座小院被几丛四季常青的修竹掩映,院墙上爬满了初冬已殷红渐枯的爬山虎, 庭院里自院门至正屋用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青色小石铺就了一条小道,小道两旁种满了两季玉兰,还有几朵秋末迟开的大朵白玉兰花静静绽放在枝头,那花间的疲态,仿佛随时都会凋零成泥。 墨紫幽就站在这座院子中,背对着院门,背对着他。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淡淡的余晖洒在她的淡蓝色的背影上,将她整个人都染上一种飘渺的朦胧,亦真亦幻,恍若梦境。 这梦境,他梦见过很多次,然而每一次那道倩影都在他触手可及之时消失成泡影,没有一次她如这般始终站在那里。 刹那间,楚烈有些恍惚,竟是一时不能分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你在做什么?”他梦魇一般地走进去,轻声问她。 “在等你啊。”那倩影叹息一般地回答。 “等我?”楚烈心头一跳,竟更有了一种身在梦中的感觉,那道倩影从未用过这般柔软的声音同他说过话。他顿时就失了从容,极快地步向她身后。 那倩影却似嘲带讽地淡淡道,“秦王你这般费尽心思请我来,总不会没有下文吧?” 霎时梦醒。 他停住脚,就听墨紫幽有几分不耐烦地道,“可你这秦王、府里未免太过安静了一点。” 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平静得实在诡异。 “你真是多虑了,”楚烈微笑了起来,“我怎会在自己大婚之日闹事?我是真心诚意请你来观礼的。” “是么?”墨紫幽缓缓回过身,用她那双清冷的眼眸看他,淡染的双唇溢着一抹笑,道,“那么,我也是真心诚意地祝福秦王与王妃,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楚烈不笑了,他不笑时的神情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 “墨紫幽,今天这一切本可属于你。”他道。 “秦王就别说笑了,”墨紫幽漫不经心道,“你我皆知,这是假话。” 倘若这便是他今天逼着她来的目的,那实在有些可笑。 楚烈沉默地凝视她许久,复又露出笑容,极是温柔地问她,“你喜欢这座院子么?” 墨紫幽稍稍抬头四顾,目光拂过正屋那纤尘不染的窗棂,院墙外那郁郁葱葱的修竹,拂过小道上那一颗颗光亮的青石,拂过庭院里那一株株玉兰花树—— 这是苏雪君生前最喜欢的花, 前世,她进秦王、府时住的便是这院子,这里的一切,她都极为熟悉。那时她以为这院子是特意为她收拾的,却原来这院子早在她进秦王、府之前就一直在这里,每日被人精心打理着,仿佛在等待某个人随时成为它的主人。 为何楚烈要准备着这么一座院子?墨紫幽想,这院子因何而在?这院子里有什么? 楚烈道,“你终有一天会住进这个院子。” 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他虽然为接近墨紫幽,但一直在留意着小墨府的动静。他让人悄悄观察记录着小墨府的一切,记录小墨府里购进了什么食材,购进了何种衣料。然后他便会看着呈送来的记录,想象着她享用着那些美食,想象着她用那些衣料制了新衣,穿在身上。 他控制不住自己这扭曲而疯狂的行为,在触碰不到她的时候,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感受她。 但是,他也就知道楚玄时常出入小墨府之事。 这让他觉得嫉妒,他从小到大这二十几年的人生似乎总在嫉妒着,嫉妒楚玄,嫉妒楚卓然,嫉妒楚玉,嫉妒楚宣,甚至就连深得皇上宠爱的那个戏子姬渊都令他嫉妒。 他们总能轻而易举拥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们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他费尽心思才能得到的东西。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 他看着墨紫幽,道,“成王是赢不了我的。” “是么。”墨紫幽微微眯起了眼看着楚烈,楚烈似乎永远都这般自信满满。无论他人如何破坏他的计划,无论他人如何将他一次次的击倒,他总能找到机会再站起来。 有时候,她觉得,她与姬渊都很擅长布局,楚烈却擅长张网。他用他前二十几年的默默无闻而无孔不入地布下了一张张大网,毁了一个还有一个。 所以仅仅是毁掉墨越青还不够,墨越青只是宁国公府放在朝中的傀儡罢了。最重要的是除掉宁国公,只有除掉他,才能真正地除掉楚烈。否则就算他们将他击倒,只怕他也很快就能如从前那般借着宁国公府站起来。 只是他们准备了这般久,却还差一个宁国公与西狼人勾结的确实证据。 韩忠将封老太爷收集的那些证据和那批柴胡的运送路线呈给皇上,皇上却也只是让他查,查出确实的证据来才能定宁国公的罪。否则一切便都只是捕风捉影,别有用心。 韩忠与宁国公不合之事,皇上并非不知。 既然宁国公府这里不好下手,他们便只能从西狼那里下手。现在也只能寄望着赫泰王子动作能够快一点。 “那秦王记得将这院子里的玉兰花全拔了。”墨紫幽淡淡笑了。 楚烈一怔,墨紫幽已绕过他向院外走,“苏雪君喜欢的,我并不喜欢。” 他控制不住地猛回身,伸手要去抓她披风那飞扬而起的衣袖—— 突然,院门外探出了一张秀美妍丽的鹅蛋脸,看见他们露出惊喜又有略微羞涩的神情,道,“那,那个,不好意思,我迷路了。” 却是东乡侯次女薛玉,她无意间走到了这里,正走不出去时却听见了这里有人说话,于是便过来求助。 楚烈刚刚握住那片衣袖的手一僵,那片衣袖又缓缓从他掌心滑落,跟随着它的主人飘然离去。 “那薛二小姐便随我出去吧。”墨紫幽走出院子,对薛玉笑道。 “可是秦王,他……”薛玉有些犹豫地看了还站在院中的楚烈一眼。 “秦王要陪秦王妃,我们还是别耽误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墨紫幽拉起薛玉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带走。 薛玉一脸懵懂地被墨紫幽拉着离开,走出一段,她才小小声欲言又止道,“宴席上大家都在说你——” “说我什么?”墨紫幽边走边含笑问她。 “嗯,说你,说你和秦王……”薛玉羞红了脸。 墨紫幽与楚玄,还有西狼王子赫泰的那点旧事简直是尽人皆知,今日她未去大墨府赴宴,却到了这□□来自是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她便是听烦了那些议论才离开宴席的。 不过今天秦王、府里的宁和,还真出乎她的意料,她原还提防着楚烈会在秦王、府里给她下套,结果他居然什么也没做,当真就是请她来观礼的。 他希望她在这场婚礼上看见什么?看见墨紫冉的荣华富贵,看见秦王妃的风光无限?想要向她炫耀这一切? 莫非他认为她看见这些会后悔,会妒嫉? 墨紫幽忍不住在心中发笑,楚烈这种优越感,全因他没看见自己头上那顶绿油油的帽子。 看见他今日这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模样,她都忍不住要同情他了。 她的确是真心诚意地祝福他与墨紫冉“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那个,墨小姐,你近来有成王的消息么?”薛玉忽然小声问道,楚玄近来常出入小墨府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刻意不掩饰自己与墨家二房的亲近,仿佛是在告诉所有人莫要以为墨紫幽和墨云飞姐弟俩与墨家长房决裂了便好欺负,他就是他们的靠山。 “薛二小姐,东乡侯可是有意为你与宁国公世子议亲呢。”墨紫幽偏头看她一眼,淡笑着提醒道,“这样的话,你莫要随意问人才好。” 薛玉顿时不好意思地向着墨紫幽吐了吐舌头。 远远的,已可看见宴客的花园,忽然却有一个丫环找过来对墨紫幽道,“墨小姐,外门有一个叫飞萤的姑娘自称是你的丫环,说天冷了要给你送手炉。门房让进来问问,是你的丫环么?” 也不怪门房谨慎,一则今日楚烈大婚,若是不小心放了居心叵测之辈进来毁坏了婚礼,他担待不起。二则,天气也还未冷到非要用手炉的程度。 “是我的丫环。”墨紫幽点点头,她的确吩咐过飞萤,若是有急事找她便说要给她送手炉。她松开了薛玉的手,道,“我过去看看吧。” “好,方才多谢你带路。”薛玉向她笑笑,便蹦蹦跳跳地往宴席方向走去。 墨紫幽失笑地看着她活泼的背影,薛玉的性子温驯天真,与她那个死去的长姐薛颖真是半点不相像。只是,墨紫幽至今都未想起来,薛玉前世后来如何了,不过一定不是嫁给萧镜之。 今生太多事都因她与姬渊的重生而打乱了。 目送薛玉走远,墨紫幽便跟着那个丫环去了王座正门,果然看见飞萤拿着个紫金小手炉站在小墨府的马车旁等着她。 “出什么事了?”墨紫幽走出去接过飞萤手里的紫金小手炉,低声问她。 “小姐,有件怪事。”飞萤凑近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 “什么怪事?”墨紫幽微微蹙眉。 “萧朔之公子今日回金陵城了。”飞萤回答。 墨紫幽一怔,萧朔之被宁国公夫人丢去西南军营里一历练就是两年多,她还真是许久未听见这个名字了。她又皱了皱眉,“他回来就回来吧,这算什么怪事?” “怪就怪在,他是悄悄回来的,没有回宁国公府,一直乔装改扮藏在客栈里。”飞萤瞪着眼睛道,“恰好那间客栈是小姐你的产业才被我们的人知道了。” “许是西南军营里太苦,他私逃回来的,怕被他大哥和他母亲教训才躲在客栈不敢回家。”墨紫幽淡淡分析道,按萧朔之从前的性子这挺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可问题是,我们的人暗中跟着他,发现他悄悄去了苏家旧宅外转了好几圈,像是想偷偷溜进去,他还让客栈小二帮他上街买了根花锄。”飞萤贴在墨紫幽耳边,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夸张地挤眉弄眼道,“小姐,你说会不会是他知道了苏雪君的尸骨就埋在苏家旧宅里,所以想半夜去偷偷挖出来?” “胡说八道什么,有用花锄挖尸体的么?”墨紫幽哭笑不得,但萧朔之的行为的确透着诡异。她犹豫了一下,转身上了马车,向飞萤交待道,“让我们的人继续跟着他,若他有异动立刻向我禀报。” “小姐这是要回府么?”飞萤也跟着爬上马车。 “不,”墨紫幽冲她竖起右手食指摇了摇,笑道,“我们去守株待兔。” *** 夜已深了,初冬的寒风呼啸着穿过苏宅里那座破败空旷的绣楼,绣楼歪斜欲坠的门扇在寒风中拍打着门框,门框上朱红的老漆扑漱漱地剥落,屋中画檐上的蛛网如飞絮般被寒风吹得纷扬而起,又飘零而落。 月光穿过苏雪君生前的书房那早已没有窗页的窗子,打墙上那幅画像上,这画像在这终年的风尘侵蚀下越发的老旧,整幅画都已泛黄,灰蒙蒙的尘埃与蛛网在画上盖了一层又一罢,却也依旧不能完全掩盖画上女子的绝世风姿。 萧朔之穿了一身布衣短褐手拿一根小花锄静静立于画像前,微仰着头凝视着画像上那身穿天青色襦裙,翩然似仙的女子。他的面容较之两年前成熟了许多,就连他那从前单率真的双眼似乎也因西南的风霜染上了些许复杂。 他缓缓伸出手,扫去画像上的尘埃与蛛网,借着月光看着画像上女子美丽的脸,他的眼眶渐渐开始潮湿,这是他少年时执著至今的恋慕啊。他低下头,手按在画像上,有几分痛苦呢喃,“雪君姐姐……雪君姐姐……”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最后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画像上那女子永铭在他心中的容颜,收回手,拿着花锄转身下了绣楼。 绣楼外,那株青松越发的高大繁茂,他站在树下仰起脸,看着那几乎遮蔽住三分之一庭院的树冠,恍惚回忆起九年头这株青松的模样,那时这株青松还没有现在一半高,他几次躲在上面想吓唬苏雪君,都被她发现了。 回想起那些少年时的好时光,萧朔之的唇边浮起了一抹微笑,可那抹微笑很快就淡了,如同他黯淡的双眼一般透着一种凄意。 他转身,拿着花锄离开了绣楼,一路穿过绣楼周围环绕的回廊,穿过荒草丛生,凄凉阴森的花园,走到苏宅一个偏僻的角落。他站在那角落里,垂首盯着地面像是努力回忆着什么,然后找了一个方位用花锄挖了下去。 初冬天干物燥,且这花园将近九年无人打理,地面早硬得如同石块。幸而他在西南从军这两年里,没少被宁国公扔去校场操练,倒也连出一身蛮力来。 寒风过境,四周丛生枯黄的荒草与几株常青乔木被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影影幢幢,如鬼影幽魅张牙舞爪地袭来。到处是阴森森的幽暗,时而有不知何物发出的幽鸣让人心生不安。 十月十六的月光洒落在苏宅,洒在萧朔之那充满着隐忍的脸上,他挥舞着花锄,一锄一锄地挖了下去。他挖了很久,挖得很深。 突然,他手中的花锄似乎敲到了一物,发出一声金属才有的嗡响。 那声嗡响,似沉夜钟鸣,猛地敲击在他心中。他怔在那里,呆看着自己手中的花锄,似是有些害怕自己挖到的那样东西。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扔掉花锄,带着一脸决然之色将手伸向被他挖出的那个深洞里。 “你在做什么?” 一把清冷的声音在这幽幽寒夜里响起。 萧朔之一惊,抬头看见迎面不远处有一道绰约的倩影缓缓向这里走来。 那倩影摇曳生姿,步履翩然,一身宽大的披风在月光中是幽幽的灰蓝。夜风卷过,卷得那幽幽灰蓝鼓舞飞扬,飘飘荡荡,似鬼似魅。 那倩影有着一张美丽的脸,脸上的妆容在因月光的染就更显寡淡,唯有额间那一抹殷红艳丽得宛若血染,衬得她那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似乎蕴满了无数幽怨,直直逼视着他。 这是一张他无比熟悉,魂牵梦萦,与那幅画像上女子一模一样的脸。 “雪,雪君……”萧朔之瞪着那仿佛黄泉幽魂般突然出现的魅影,一下子脸色苍白地向后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墨紫幽慢慢走近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走到那个被他挖出的地洞前。银白的月光瞬间落满了她美丽的脸庞,映得她那双眼眸与这天上的明月一般冷冷幽幽。 “……紫幽表妹。”萧朔之这才认出她来。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苏雪君没有这般冷锐逼人的眼神。 墨紫幽看他一眼,蹲身弯腰,伸手欲去拿地上那洞中被萧朔之挖到之物。 “别动!”萧朔之无比紧张地大叫一声,像是猛然间惊醒一般从地上跳了起来,冲着墨紫幽大喊,“你别动!” 墨紫幽并不理他,继续蹲下身,弯腰伸手进洞中。 “我让你别动!”萧朔之警告地大喊,面容因一瞬间的激动而扭曲,竟是拔出袖里藏着的匕首指向墨紫幽,神情里透出几许狠厉来。“我让你别动!听见没有!” 那匕首的冷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寒光。 墨紫幽淡淡看了那柄匕首一眼,嗤笑一声,依旧将洞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却是一个上着把小铜锁的小紫金盒。 墨紫幽伸手拧了拧那把小锁,因拧不开而微微皱眉。她又不客气地拿起被萧朔之扔在一边的花锄,将紫金盒放在地上,举起花锄就要敲下去—— “不许打开!你放下!”萧朔之的神情充满着恐惧,脸上神情隐隐透着一种疯狂的扭曲,他拿着那柄匕首有几分外强中干地威胁着墨紫幽。“不然我就,我就——” “就如何?”墨紫幽语气淡淡地问他,手上的花锄已又狠又准地敲了下去。 只听铛地一声,小铜锁一下便被敲坏,墨紫幽俯身将紫金盒拿起来,拆掉坏掉的铜锁,就要打开—— “不要看!”萧朔之拿着匕首指着墨紫幽大喊,浑身开始因战栗而颤抖。 墨紫幽已然打开紫金盒,看见里面是一块卷起来的极旧的羊皮。她将羊皮拿出来,扔掉紫金盒,就要将羊皮展开—— “不要看!紫幽,我求你——”萧朔之目呲欲裂地瞪着墨紫幽手中那块的羊皮,整个人抖得厉害,仿佛那块羊皮上有什么将会毁灭他的东西,让他惶恐至此,下一瞬间便会崩溃。 墨紫幽沉默地看了萧朔之一眼,展开了那块羊皮。 倘若萧朔之以平常的姿态衰求她别看这东西,她也许还会答应。可他这般方寸大乱,甚至拿着匕首威胁她,她就非看不可了。 可当墨紫幽展开那块羊皮的一刹,萧朔之那几欲崩溃的战栗停止了,就如同一直拼命压抑着隐藏的秘密在被揭露的一瞬间,因为无可挽回而终于得到解脱。 他静静看着墨紫幽,墨紫幽正垂着眼看着手中那块羊皮,她的神色很淡,淡得完全看不出那羊皮纸上有什么。他麻木一般地问她,“上面写了什么?” “你不知道?”墨紫幽淡淡抬眼反问他。 “我埋这东西时,并不认得西狼文字。”他平静地回答。 那块羊皮上的确是西狼文字,那形状奇异的字体的黑色因岁月历久而稍显模糊,甚至还因长久埋于地下而生出了霉斑。 “所以,你现在是来确定这上面的内容的,还是来销毁证据的。”墨紫幽问。 “上面写了什么?”萧朔之没有回答,却是仿佛要确定什么一般,又麻木地问了一遍。 “这是西狼王写给你爹的信,”墨紫幽语气平静得不可思议,“十年前,西狼因大旱闹了一场饥荒,魏梁两国借机以借粮为代价威胁西狼。西狼王以十七年前你爹曾与他密谋,设计埋伏英国公世子萧决与十万西南大军,导致他们全军覆没之事来威胁你爹,让他偷偷在大魏大量收购粮食运往西狼解一时之围,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资本与魏梁两国谈判。” 萧朔之怔怔听着,如梦呓一般喃喃问她,“为何你一点都不惊讶?” 他却是如遭雷击一般,他与堂兄萧望之感情极好,从小萧望之就处处护着他,教导他。他一直同情萧望之年幼失怙,后又失恃。却不想,原来萧望之的父亲是被他父亲害死的。还有那西南十万将士的英魂,是否还徘徊在那战场上抱冤不能瞑目。 墨紫幽没有回答,一切果然与姬渊推测的一模一样,十七年前那场西南军的大败果真是宁国公的手笔。他们一直在找宁国公与西狼勾结的确实的证据,想不到现在这证据却是被萧朔之送到了她的手上。她问,“为何这东西会在苏家旧宅里?” 萧朔之像是被刺中一般,浑身猛颤了一下,他缄默许久,才哑着嗓音回答,“当年,当年成王和我姐姐正要操办婚事。恰逢我爹回京述职,皇上便恩典让他等到成王与我姐姐大婚之后再回西南。我爹不在事,从无人约束于我,可他一回来,便处处对我看不过眼,每日非斥即骂。有一日,我便躲在他的书房里想吓他一吓——” 那时,他年不过十三岁,天真贪玩,胆子颇大。宁国公常年不在家,萧镜之也常有公务在身,老宋国公夫人向来宠着她,宁国公夫人管不住他,他便养出了无法无天的性子,就没他不敢做的事,几乎可以将整个宁国公府掀过来。 哪想到,宁国公一回来好日子便没了,处处约束着他不说,还时不时就对他连骂带罚。他从前嚣张惯了,胆子一向够肥,就想小小报复宁国公一下。 那日,他躲在宁国公书房做隔断的博古架后面,听见有宁国公的亲信来禀报说有人送了封信给宁国公。他矮着身子悄悄透过博古架看出去,就看见宁国公正拿看着一块有些奇怪的羊皮看了片刻,然后愤怒地猛将羊皮扔在书案上,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似乎那块羊皮上写了什么不可容忍之事一般。 恰在此时,墨越青来拜访宁国公,宁国公还来不及处理掉那块羊皮便只能找个角落随便一塞,就让人将墨越青请进来。宁国公与墨越青相谈甚久,具体谈的是什么,萧朔之的记忆已经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在宁国公送墨越青出去时,悄悄将那块羊皮偷拿出来看。可他怎么也看不懂那上面的文字。 然后,他想到了苏雪君,那个他自九岁时起就恋慕的女子。那女子玉色天然,惊才绝艳,自她十三岁时在花朝宴上一舞倾城之后,他便一直恋慕着她。 他与她相差了四岁,是以无论他如何纠缠于她,她都只将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待。而他那时年少,少年人总是喜欢用挑衅的方式吸引倾慕的女子的注意。他便开始处处找她麻烦,找出各种难题来考她学识,刁难于她,想让她出糗。仿佛只要他成功了,那高高在上的仙女便会跌落凡尘与他比肩。 只可惜,偏偏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博古通今还通晓各种文字。他根本难不住她,更别说与她比肩。 但他不气馁,依旧这么纠缠着她,一缠便是四年。 四年的时光让她变得越发的美丽,而他也褪去稚气长成了略显青涩的少年。这四年里他抽条似的长个,已高出她许多。这让他感觉很好,感觉自己离她越来越近。他对她的感情半点未被时间消磨反而越来越深刻,越发地不愿放弃。 在她十六岁那年,皇上突然给她与云王楚卓然赐了婚。得到消息的他,伤心地喝得酩酊大醉,偷了他大哥萧镜之的剑,打上云王府去找楚卓然单挑,当然他被楚卓然轻轻松松地打了出来。 可他依旧不气馁,他坚信,只要她一日未嫁,他便仍有机会。于是,他的日常生活除了想出各种刁钻的主意为难她,就是一次次打上云王府去挑战楚卓然,然后再被楚卓然打出来。 所以,当他拿到那块他看不懂的羊皮时,第一件想到的便是拿去为难苏雪君。 他怕撞见宁国公,就没敢走正门,而是从书房的窗户爬了出去,书房外的守卫知他是家里的小霸王,无人敢拦他,他便带着那块羊皮大摇大摆地出了宁国公府,去了苏宅。 谁承想,当他满心兴奋地进了苏宅,一路赶往苏雪君的绣楼时,却是在半路的琉璃亭里看见了苏雪君。她正与楚卓然并肩坐在一起,满脸幸福地倚在楚卓然怀里。 他隐隐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他们正在讨论着他们的未来。他听见她用她那清甜的嗓音说,苏阁老已点,等楚玄与萧书玉的婚事过后,便可开始操办他们二人的婚事。 她说这些话时,微仰着头看着楚卓然,她那如天鹅颈项一般修长的脖子被阳光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满眼,满脸,皆是甜蜜幸福的微笑。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姿态,他竟从不知道,性烈如她也会有那般小女子的姿态,仿佛在楚卓然面前,她便从那刚烈如火的女子化作了多情缠绵的柔水。 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感觉到了他与楚卓然之间的差距,感觉到了他与苏雪君之间的距离。 他似游魂一般揣着那块羊皮在苏府里徘徊,最后却仍是到了苏雪君的绣楼之中。他在她的书房里枯坐了许久,一直盯着萧贵妃赠她的那幅画像看,直到她回来。 她是与楚卓然一起回来的,见到他,她便含笑问他,有何事。 那时,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清晰地察觉出了她面对他时的笑容与面对楚卓然时的不同。他突然之间就失去了刁难她的欲望。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她书房的博古架上放着一个小紫金盒,那盒子上面还挂着一把铜锁,制作得极是精致。他莫名便开口让她将那紫金盒子送给他,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带着那个紫金盒离开了她的绣楼。 他将那块羊皮放进了紫金盒中,向打理园子的仆人要了一把小花锄,找了一处草木掩盖偏僻的地方,如同想要埋藏到什么一般,伤心地将那紫金盒深深地埋入地下。 之后,他回到宁国公府时,果然被他爹逮着追问那块羊皮的下落。他便随口骗宁国公说带去苏家玩时弄丢了。 当时,宁国公的脸色一瞬间阴沉的可怕,简直就像下一刻便会掐死他一般。 他骇了一跳,连忙问宁国公那羊皮是什么东西,不然他回头去苏家找找。 宁国公却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先是问他有没有给别人看过,他见宁国公先前神情如此可怕,自然是说没有。然后宁国又细细追问他在苏家里曾去过哪几处地方,最后让他不要在意,但以后不得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便让他走了。 见宁国公如此,他也就未再将那件事挂在心上—— 说到最末,萧朔之已是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上,号啕痛哭起来。 墨紫幽沉默地听着,宁国公怎么可能让他回头去找?他一去找动静那么大,岂非就让苏家人发现那块羊皮。况且就算东西真的找了回来,可那东西只要进过苏家,就难保万一。宁国公是不会放心的。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只要有一点威胁存在,小人之心便会将此无限放大,假设出无数种可能来。然后每日惶惶不安,不将那威胁连根拔除誓不罢休。 他们早猜到了宁国公突然对付苏家的原因,却未料到真相竟是这般阴差阳错。 “你为何会突然想起这块羊皮?”墨紫幽问他。 “我,我前些天在西南时,无意间在我爹书房里看见他写给西狼人的信——”萧朔之抱着头,痛苦地哽咽道。 他在西南的两年里已学会了西狼语,他看见宁国公在那封信上说,他会伪造一封苏暮言的信,让西狼王配合他构陷成王楚玄。 他虽然天真率性,但也绝非傻子,更何况两年的军营生活已让他学会了什么叫尔虞我诈。他看见苏暮言三个字时瞬间便想到了苏家一案,然后联想到了许多事情,比如他许多年前埋下的那块羊皮。 所以,他匆忙地从西南赶了回来,强忍着内心的惶恐和绝望到这苏宅来做一次确认—— 果然,苏家一百多口人的性命,他深爱的女子,是被他年少时的一次任性妄为害死的! 萧朔之伏在地上全身颤抖地流着泪,为何会是如此,为何真相竟是这般残忍。为何偏偏他的父亲,为何偏偏是他! “我问你,你当年在去苏家的路上可曾遇见过别人?”墨紫幽冷声问道,以宁国公行事之谨慎,怎会让楚烈发现他欲对付苏家之事。 “我,我遇见了秦王。”萧朔之一脸茫然抬头看着墨紫幽,“我当时请他帮忙看了一下,但是他说他也看不懂,还说连他都看不懂,我一定可以难住苏雪君,让我快去找她。” 墨紫幽长长叹息一声,果真是处处皆有楚烈的影子。 她猜测,当年楚烈遇上了萧朔之窥破了宁国公的秘密,便想让萧朔之傻傻将此事捅给苏阁老,便可毁了宁国公府,毁了楚玄一个强大的妻族,甚至让两家自相残杀。 可后来,他见苏阁老居然毫无动静,像是没察觉宁国公的秘密一般,便又转而留意起宁国公,希望有机可乘。 果然让他等到了机会。 他一直在织着网,那网弥天盖地,无处不在,只要稍有动静,他便会伺机出动,为自己图谋利益。 宁国公府,苏家,隐太子一党张政一家,都不过是他玩弄在手中的棋子。他在多年以前就布下的这个局里,将所有人都网了进去,毁了苏家,毁了楚玄,也算是间接毁了苏阁老开创的盛世。 “这东西,我要带走。”墨紫幽缓缓将那块羊皮捏在手里。 “不,不行!”萧朔之像是被她的话烫着一般,又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再次拿着那把匕首,指着墨紫幽,惶恐不安地摇头,“不,你不能拿走!” 这东西一旦见光,宁国公府便毁了。 “苏家一百多口人,英国公世子和西南十万将士的性命——”墨紫幽看着萧朔之,摇摇头道,“表哥,你可知,我爹也死在了十七年前那场战事里——” 萧朔之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抖,脸上露出无比痛苦挣扎之色。 “表哥,只要我活着,这东西我便会带走。”墨紫幽目光柔和地看着萧朔之,道,“若要阻止我,你现在就用那把匕首杀了我。否则——” 萧朔之握着匕首的手又是一抖,他死死地瞪着墨紫幽,全身再次因内心激烈挣扎而战栗。 那是宁国公府,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亲人,那是他的父亲! 若是他今日让墨紫幽带走了这块羊皮便等同于他将亲手毁灭这一切,他如何承受得起! 他握紧匕首,咬牙努力想地向前踏上一步,可那一步似乎就耗尽他全身的力气却不能完成。 他流着泪摇头,“紫幽,莫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墨紫幽轻轻摇头,“是萧决和十万西南将士在逼你,是苏家一百多口人在逼你,是你自己的良心在逼你。” 她问,“表哥,你还爱苏雪君么?” 爱,如何不爱。就算现在他这般痛苦,他也还是深深地爱着她。 萧朔之望着墨紫幽的那张脸,那张脸如此美丽,如此熟悉,就连那发间的两支白玉簪都与许多年前那个美好的女子那么相似。 寒风透骨,吹得她衣袂纷飞,月光朦胧,映得她面容幽怨。 一瞬间,她的脸与记忆之中那张脸重叠,一起用那双剔透的眸子,静静地,幽幽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了断。 十月十六的冷风狂乱地肆虐在他们之间,带起尘嚣落叶纷飞不绝。整座苏宅一片冷寂,只余这初冬寒夜的枯草娑娑怨怨。 他们在这片冷寂之中,沉默地对峙了许久。 墨紫幽始终静立不语,萧朔之想要向前迈出的那只脚几次抬起,又几次放下。 终究,他狂叫一声,猛地掷下自己手中的匕首,转身狂奔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肥,其实苏家与宁国公府的恩怨就是一场阴差阳错。因为宁国公自己的小人之心而下了狠手。。苏家因为毫不知情而措手不及。。。。 话说你们咋滴会认为女主会想不开,在男主和成王都不在的时候跑去单挑楚烈。。。。她只要去看他怎么欢快地戴着绿帽子就足够了、、、、 第168章 (大修) 那夜之后,墨紫幽再未见过萧朔之, 他就如同他悄无声息地回到金陵城一般, 又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他未回西南, 宁国公府的人在发觉他的诡异失踪之后也曾派出大批的人四处寻找过, 但始终未有他的下落。 无人知他去了何处, 亦鲜有人知他为何而走。 此后许多年里, 墨紫幽偶会忆起开平二十一年十月十六那夜,萧朔之最后的背影。那背影善良而懦弱,就那般在她眼中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他是善良的, 是以他无法让英国公世子萧决和西南十万将士的英魂永远背负着失利战败的耻辱,更无法看着苏家的冤案沉埋在那寂寂寥寥的苏宅中。 他也是懦弱的,是以他承受不起自己年少阴错阳差造成的一场悲剧,更承受不起亲眼看着生他养他的宁国公府被毁灭。 他只能逃跑,再不回头。 *** 十月二十一日,秦王大婚后第五日,北上击戎二十万大军的监军许瑞竟是独自带着五千将士一路自北疆逃回金陵城。 那日,他独自一人御马沿着金陵城的长街穿市而过, 匆匆往禁中去,急急向皇上奏报因成王对燕州城围而不攻,拖延至戎狄援军开到而导致燕州城一役失利之事。 且,为了能让自己的仓皇南逃站得住脚,他刻意夸大了北疆情形的严重性。先是将戎狄援军胡诌了一个惊人之数,又将魏军的伤亡往狠了说,更言戎狄大军在燕州城下击败了成王的七万人马之后, 便直取另四座已被魏军夺回的重镇,不日就可能南下。 皇上当下惊问,成王如何? 许瑞回答,中敌军一箭,生死不知。又强调就因成王生死不明,才导致魏军军心涣散,节节溃败。 本已是大捷之事,突然却被戎狄如此全盘翻转,皇上自是又惊又怒,当即着令兵部派人北上打探军情。 兵部派出的探子还未传回消息,北疆失利之事已朝野皆知,竟连民间都闻得风声一二。燕州城北枕燕山,西倚祁山,面南却是开阔平原。若是戎狄有心,完全可以以轻骑千里直取金陵。且,戎狄以往侵扰大魏边境必是沿途烧杀抢掠,每攻占一座城池往往便会屠城,倘若他们当真南下,沿途必是生灵涂炭。 消息不过传开一两日,金陵城中已是人人自危,谈戎色变。朝野间更是镇日为退戎之事吵个不停。 拱卫金陵的中军有四分之一兵力随云王楚卓然去了东北支援附属小国。四分之二则成为成王楚玄北上大军的主力前往北疆。剩下四分之一当中老弱病残极多,再加上军中吃空饷之事,实际人数怕是不足两万,倘若戎狄当真来袭,金陵城未必能守得住。 大臣间或有提出从西南和南境紧急调兵北上抗敌,但未免远水难救近火。或有提出派使臣前往议和的,可此等情势下议和于大魏极为不利。甚至还有奏请皇上弃都东逃,不过此奏请方才提出,未及皇上表态,就被文武百官一齐将之骂了回去。 朝廷应对之策未出,金陵城已然戒严,中军精兵皆屯营于城外,城防巡逻较往常多了三五倍,一则防备外敌来袭,二则防范内中生变。故而竟连内城外城之间往来进出皆要详查,除兵部与幽司探子之外,无消息可进出都城。城中百官皆也安分守己,不在此时对外传递消息,以免落个异心通敌之嫌。 幸而兵部的探子很快传回消息,称北疆情势并无众人猜测的那般严重,北疆防线还未全线崩溃,北上击戎的魏军伤亡皆在燕州城一役,余者仍有十万之数。成王楚玄虽是受伤却是性命无忧。 常朝时,兵部尚书方奏禀至此处,百官已然稍稍松了口气,只要成王无恙,有十万雄兵在,无论如何戎狄也无法南下。 岂知,兵部尚书又奏言,不知为何,成王未率十万大军在北疆抗击戎狄,阻止戎狄南下。反将全军撤出北疆,却也未立即回护金陵城,竟是一路慢悠悠地四处停留。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燕州城一役既败,成王便该立即反击戎狄立功以抵过,如此意欲何为?莫不是想拥兵自重? 原在楚玄率领大军北上击虏这数月里,朝野之间就不断有不利于他的言论传出。时而抨击他强抢北疆粮食与武备之事,时而抨击他对燕州城围而不攻。更有那等诛心之言将九年前苏家一案旧事重提,称成王对皇上怀抱异心,让成王领兵是为皇上不智,如今成王雄兵在手,指不定哪朝便会挥师剑指国都报当年之仇。 皇上本就是多疑的性子,此等非议听多了自是烦躁不安,然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且北疆捷报连连,大胜在望,故而对此言论,皇上从不表态。 可观楚玄当下异举,岂非坐实了那些言论? 皇上顿感愤恨,愤楚玄之狼子野心,恨自己将重器轻付。又因消息皆为兵部探回,便当廷责问韩忠为何幽司派出去的探子至今皆无消息。韩忠满头冷汗只答说不知,皇上大发雷霆,再次当众杖责韩忠三十,险些要赶他去守皇陵。 韩忠自潜邸跟随皇上入宫,威风了二十多年,纵然偶被责罚,也从未当众被皇上如此下脸,更何况数月之内接连两次。当真是新伤叠着旧痕,旧恨未平,新仇又生。 当日,兵部一道调令急出金陵城北往,命楚玄解除三军统帅之职,将十万大军交由他人接管,立即返回金陵城。这一道命令就是一个试探,试探楚玄的态度。然而,楚玄却以大军突然加快行军直逼金陵城,且每行三十里便命将士公然跳刀舞示威来回应朝廷的调令。 天颜震怒之下,素日楚玄一派的官员尽皆惶然,生怕受到皇上迁怒。满朝之上尽是对楚玄的恨骂之声,无一人敢在皇上面前为楚玄说话。 不过数日,楚玄挟十万雄兵以自重之事在金陵城中尽人皆知。无数不利于楚玄的流言蜚语在街头巷尾流传,或说他通敌叛国,引戎狄人入关,或说他叛乱戕民,沿路烧杀抢掠。一时间,金陵城中人人皆痛骂成王为乱臣贼子,恨之入骨,日日盼望着朝廷早日将其除之而后快。楚玄监国半年悉心经营,北疆数捷积累之盛名,尽毁于此。 这日,墨紫幽带着飞萤从金陵城南十三巷百年老店红豆斋中为墨云飞买了几盒他喜欢吃的红豆酥出来,迎面就见一队巡防禁卫穿街而过,骇得路上行人皆行色匆匆,不敢久留,往日闹市大街竟现萧索之象。她正欲走向街边停着的马车,却听身后铃响,有一人笑问道,“近来可好?” 她回首一望,却见楚烈一身朱红蟠龙服,金冠拢发,乘一骑玄色骏马,俯首笑看着她,又问了一遍,“近来可好?” “比不得秦王得意。”墨紫幽淡淡回答。 楚烈稍勒马缰,笑了一声,他马鞍辔上缀着金铃,马蹄微动,铃声阵阵,引得路人皆侧目,颇有几分意气风发这态。他笑问道,“你猜今日我们是偶遇还是刻意?” 墨紫幽不答,他自说道,“金陵名楼丹霞阁有一处名为‘玲珑’的雅间,玲珑阁中北墙是两扇乌漆檀木门,人坐室中,可开门一览金陵城北面风光。我知你每隔三日必去此间小坐北望,你在待谁北归?” 墨紫幽只是淡淡看他,依旧不答。他又笑,“而你每次回程必绕至这城南十三巷红豆斋买上几盒令弟喜食的红豆酥。回府后,酉初掌灯用膳,膳后偶在庭间闲步消食,或于屋中看书,亥末熄灯入睡。我可说错?” 墨紫幽面上纹丝不动,立于她身后的飞萤已然色变,楚烈对墨紫幽作息习惯之了解丝毫不输她这当丫环的。 “你素日一举一动皆入我眼中,”楚烈露出掌控一切的微笑,“我对你可说是了若指掌。” 见墨紫幽依然一脸平静,不惊不乱,不恐不慌,楚烈面上笑容微冷,只留下一句,“我等着你来求我——”便策马扬鞭而去,看方向是往皇宫去的。 “小姐,他到底干什么来了?”飞萤一脸莫名其妙,只觉得楚烈方才所言似是意在恐吓,却又不知他到底在恐吓墨紫幽什么。 “耀武扬威来了。”墨紫幽淡笑一声,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如今朝野之间,金陵城内,皆是要求皇上诛杀成王之声。而对于秦王楚烈,却是赞誉目盛,推崇倍至,如今皇上身边没出事的皇子就余他一人,他自是很得意。 “他为何说等小姐去求他?”飞萤提着几盒红豆酥跟着爬上马车,就听车夫清叱一声,车辕滚滚,马车在安静的长街上向着小墨府方向行去。 “如今朝野上下皆议论成王谋反,”墨紫幽发上金簪因马车的颠簸而轻轻颤动,几欲脱落,她道,“天颜震怒之下,少不得要拿些素日与成王过从甚密之人开刀泄恨。我们家往日与成王来往可是不少,若是有人刻意鼓动皇上,我们自是难逃一劫。” 所以楚烈在等她走投无路之时,自己去求他救命。 “小姐,你觉得成王会反么?”飞萤又小心翼翼地问。 “云王大军正自东北归来,西南有宁国公边军二十万,南境也有边军十万,金陵城虽只有两万中军,但城防固若金汤。除非他真想引戎狄入关,成大魏千古罪人,否则他拿什么反?又凭什么反?”墨紫幽淡淡道,“再则,他手下将领皆是忠于皇上的,非他亲部,不过跟着他打了四五个月的仗,怎会愿意豁出一切陪他造反?” 作者有话要说:  大修,别打我。。。卡了好几天。。卡得我满脸痘,觉得原大纲情节有点蠢。。。。后面会粗长补偿的。。。。。 第169章 (大修) 如今,这金陵城中关于楚玄谋反作乱的言论满天飞, 但明眼人未必只她一人, 只是这当口儿谁都不敢开口为楚玄说话, 否则怕是就会被皇上视为楚玄一党, 遭受灭顶之灾。 且, 如今金陵城戒严, 各路消息都暂时被掐断,竟连幽司的探子都无任何消息传回国都,一切消息皆出自兵部。倘若有人暗地里掌控兵部, 便可任由他说黑道白。别说是楚玄谋反作乱,怕是这当口兵部若说城外山川崩裂,江河倒流也有人信。 “奴婢是说,若是成王当真有这实力反,小姐觉得他会反么?”飞萤问。 墨紫幽沉默片刻,叹息道,“谁知道呢。” “可倘若成王没有反,这会儿他们可着劲儿诬蔑他, 等成王回来了,一切不就被戳穿了?”飞萤又问,“他们总不能封锁金陵城一辈子吧?” “所以,他们不能让成王回来,”墨紫幽淡淡道,“都已做到这般地步,自然是要趁着如今一切言论皆不利于成王之时, 鼓动皇上下旨杀了成王。只要圣旨一下,成王伏诛,到时候就算谎言被揭穿,也是木已成舟,无可奈何。纵然皇上要追究,只要从兵部和中军里推出几个替死鬼便可了事。” 皇上久居深宫,一切言路皆仰赖于臣子,若是臣下有意阻塞圣听,皇上也是无可奈何。只是皇上平日掌控各方信息,大多依靠幽司,若非金陵城因戎狄进犯而戒严,想要完全切断幽司消息也是极难的。 全是北疆逃回来的那个许瑞给了这些人如此一个好机会。 “他们可真是好毒的心思!”飞萤咂舌道。 “他们的野心可不止于此,杀成王不过是其一,”墨紫幽笑了起来,抬手将发间那支摇摇欲坠的金簪扶了回去,“现今,八皇子流放北疆,七皇子圈禁,成王又谋反作乱,这金陵城中,天君身侧只余秦王一人,这般大好良机,不可错失——” 飞萤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却只是笑着不再多言。 竖日一早,忽然有一人自称是楚玄派来的使者前来金陵城,以戎狄之祸要挟皇上立即立楚玄为太子并传位于楚玄,否则戎狄若袭金陵城,楚玄必不救。 当真是赤果果的威胁! 据言,皇上下令斩使时已气得面容狰狞,后于议政殿内长笑数声—— “竖子敢尔!” 当日追朝,便有内阁首辅墨越青为首的文武大臣联名进言,连数楚玄目无君父,狼子野心,挟兵以自雄等等数桩罪状,称成王虽有雄兵在手,然则那却是朝廷之兵,圣主之将,食的是君禄,吃的是皇粮,无缘无故,自不会放着太平日子不享,跟着成王造反。成王带兵不过数月,方吃了败仗,军心必是不稳,夺其三军如囊中取物。皇上只需下几道密旨,派人送至楚玄手下几位忠于朝廷的将领手中,命他们杀贼以正纲常。 众官员言辞激烈,群情激愤,皆深以为皇上如今恼恨楚玄定然即准此事,岂知皇上默然片时,忽问墨越青道,“何人是‘贼’?” 墨越青沉声回答,“成王楚玄!” 皇上再度沉默,墨越青却又带领半数大臣整冠理袍肃然下拜,向皇上奏请道,“皇上,成王会生此异心,皆因东宫久虚,国本未定,故诸皇子妄念皆起,屡生不安。观之庶人楚玉,楚宣之变乱,皆因储副虚悬所致。故臣等奏请皇上,即立太子,已正纲常名份,绝他人痴妄之心。” 皇上淡淡看了站在宗亲之间的楚烈一眼,如今金陵城中,楚宣已废为庶人,皇子之尊就剩楚烈,墨越青此时请立太子,请立的是谁太过明显。偏皇上还故意问,“依卿之见,朕诸子之中,当立何人?” “秦王烈,声绩表著,才高卓然,且矜己明德,器质高远,当为诸皇子表率。”墨越青奏言道,“皇上以国本托,大魏必可长治久安。” “你倒是不避嫌。”皇上看着墨越青一时笑了。 “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墨越青穆然答之,“元储乃国本,关系我大魏千秋万代之伟业,臣怎可因避一时之嫌而言之不诚不尽。臣之拳拳之心,望皇上明鉴。” 皇上点点头,语气淡淡,“很好,墨卿当真是无偏无党,坦坦荡荡。” 墨越青暗暗瞟了楚烈一眼,见后者向他使了个眼色,于是再接再厉道,“皇上,成王北上退敌,敌未退却先劫了自家粮仓武备,后他久围燕州城不攻,圣命至却不奉,导致北疆失利。现又挟雄兵以自重,威逼皇上立他为储,一切皆因他野心使然。倘若皇上不当机立断诛成王,立储君正国本,臣恐他朝诸王皆会纷纷效仿之。” “他们不安于位,痴心妄想,倒成了朕之过失?”皇上扬眉冷笑反问。 墨越青一时冷汗涟涟,不敢接语,只能再拜道,“请皇上立秦王烈为储!正国本,定纲常!” 在他身后,诸多大臣一齐皆拜,再三言道,“臣等附议,请皇上立秦王烈为储!正国本,定纲常!” 诸臣附议之声汇成一股,充于殿中,轰然于耳,竟连两旁壁上烛光都因声浪节奏摇曳不定。 皇上沉默不语,放眼扫过殿中所有大臣。虽是追朝,但金陵城中五品以上官员公卿皆在列,半数以上同墨越青一起跪地请命。而余下诸人皆静立观望,既不附议,也无异议。末了,他的目光落在楚烈身上。 楚烈正静立于宗亲之间,垂眸敛袖,不语不动。这才是他此番大动干戈之大谋,趁着皇上恼怒楚玄图谋太子之位,趁着皇上身边仅有他一位可堪大任的皇子,以断楚玄妄念为由,让群臣奏请皇上立他为储君。只要皇上诏书一下,名份一定,此番就是他大获全胜。 “秦王,诛杀成王一事,你如何看?”皇上却是突然发问。 楚烈微愣,未想到皇上会这般直接问他,斟酌须臾后才道,“成王视君臣父子纲常如无物,抗旨不遵,藐视朝廷,更兵逼父皇退位。实乃罪大恶极。” “不必来这些虚的。他是朕亲子,你兄弟,这殿堂之上唯你知朕犹豫之处。”皇上冷冷道,“朕只问你杀或不杀?” 楚烈向来在人前虚伪惯了,何时直面过这等问题。若答杀,难免显得他无悌爱之心,若答不杀—— 楚烈稍稍抬眼望皇上一眼,就见皇上双目殷殷充满期盼地望着自己,似是在寻求一个杀亲的同谋,寻求一个认同,仿佛只要他一言便可定楚玄生死。 若答不杀,此番筹谋岂非尽付东流。这些年来他数次跌落低谷皆能翻身,何尝不因敌人未能置他于死地。他终是道,“杀!” 这一声‘杀’在这金玉之殿之上掷地有声,夹在初冬寒气之间听来,竟透着几分狠绝之意。 彼时议政殿之内,明明堂堂的烛火洒在楚烈那一身朱红色的蟠龙服上,映得他那英俊的面容隐隐染上几分红光。 皇上立于议政殿高阶之上,默然地俯视着楚烈许久,仔细辨认楚烈眼中神色,那双尽敛锋锐的眸中,只见斟酌与试探,未有半分犹豫与痛惜。皇上长长叹息一声,这一声叹中似有万般无奈,他道,“礼部尚书——” 楚烈心中一喜,册立储君乃国之大制,一切典仪皆由礼部负责。 谁知,皇上话方开了个头,户部尚书赵大人突然自跪地请命的诸臣间向前一扑,对着皇上颤声打断道,“皇上,臣有罪!” 议正殿内众人皆是一楞,皇上皱眉问道,“你有何罪?” 楚烈看向赵尚书,心中莫名一沉。就见赵尚书以头抢地道,“臣受墨阁老贿赂,一时鬼迷心窍,听他指使借着户部主官之便篡改押粮日期,拖延北疆大军粮饷运送,致使北上大军补给无继,才逼得成王不得已之下派兵强抢北疆粮仓武备。臣自知有负皇恩,罪孽沉重,是以日夜不安,拖延至今日才敢向皇上坦白!” 此言一出,诸臣皆愕然望向墨越青,拖延北疆粮草便是要害成王兵败戎狄,此举无异于叛国。墨越青已是惊怒道,“赵尚书!你休得胡言乱语!” 赵尚书并不看他一眼,却是回想起两日前的夜里,他本正与墨越青送他的那美娇娘饮酒作乐。待到酒意微熏时,她突然掏出一张纸,指着上面的四句诗,笑着问他道,“老爷,这四句诗你还记得么?” 他定睛一看,那纸上用簪花小楷写着一首艳诗:昏灯锦帐浮暗香,君针挑蕊凝红霜,当欢把盏枕双玉,道拒还迎罢晓妆。 “怎不记得,”他顿时就抱紧了蒋兰青,在她香腮上狠狠亲了一口,“这不是你以咱们闺房之乐作的那首艳诗。那日酒后,你还逼着我亲笔眷写了送给你收藏,你藏到哪儿去了,拿来我看看?” “老爷的墨宝,妾自当小心收藏。不过——”蒋兰青又笑着把那张纸再举到他面前,“老爷再仔细看看这首诗。” 他心中奇怪,再仔细一看,蓦然间就冷汗涔涔而下。那日蒋兰青逼着他亲手抄眷这首艳诗时,他已是醉眼迷离,未看出来。可今日微熏之时再看一遍,霎时便明白诗中蹊跷,这是一首藏头诗,四句开头四个字连起来便是——昏君当道! 他当时惊怒至极,掐着她的脖子,逼着她说出将他亲手誊写的那幅字画藏在哪了。她却是边咳边笑道,“我已将那字画交给了别人,若是我出了任何事,或是你向我那伯父走漏了消息,便会有人将那字画呈递给皇上!这于你赵家可是灭门之祸!” “我若死了,你也活不成!”他恶狠狠地道。 “我何时说过我想活着?”蒋兰青却是讽笑,“只不过我若要死,也要拉上几个人来垫背!” 他方知道,女人若是恨起来,才是世间最可怕之事。蒋兰青于他不过一个新鲜玩意儿,于墨家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表小姐,他和墨越青谁也没有将她放在眼中,更不可能向她泄露任何秘密。却不想,竟就这般着了她的道! 那夜,她声音婉转,道,“老爷,你自己乖乖去向皇上自有首认罪,不过就是罢官免职,至多坐监流放,待到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你便就能回来了。但若是你亲手誊写的诽谤至尊的艳诗送到皇上面前,怕是夷族之祸是免不了的。是要舍你自身前程救你赵氏一族,还是等着灭门之祸,你自己选吧。” 作者有话要说:  表打我,卡了太多天。。。。原定情节觉得有点蠢,不满意。。。。所以改了。。。。会粗长补偿大家的。。。。 卡文一方面是觉得原定有些情节有点蠢,一直卡不出来,另一方面是想加快一下节奏。。。。打我吧。。。。 那四句艳诗,我胡诌的。。。随便看看就好。。。。 第170章 赵尚书擦了擦额上冷汗,自怀中掏出一道奏疏, 用颤抖的双手平举过顶, 颤声道, “臣已将墨阁老指使密谋详细写于此奏疏上, 请皇上御览!” “赵尚书!”墨越青脸色难看至极, 他指使赵尚书拖延粮草押送, 欲让楚玄兵败北疆之事迟早会为他人所觉,然户部多的是替死鬼可用,若无真凭实据, 他丝毫不担心这把火会反烧至自身。可却未想到,会是由赵尚书自己站出来指证于他。 他们二人的密谋一应细节,赵尚书自是清楚无比,倘若赵尚书全盘托出,别说是丢了首辅之位,怕是性命也难保。一时间,他只觉得双膝发软,冷汗如雨, 心中蓦然间竟生出一种大势已去之感。只是他心中左想右想,始终未想明白,赵尚书与他交好,为他所拉拢已有多年。为何竟会突然反水,拼着自身前程不要,也要拉他下马。 赵尚书始终不看墨越青一眼,只是以头抢地, 口中不住道,“臣死罪,请皇上治罪!” 韩忠已接过赵尚书手中奏疏转呈给皇上,皇上展开细看,越看面色越沉,然后劈手就将奏疏摔在墨越青脸上,冷笑道,“好啊,真是好啊!墨卿果然无偏无党,坦坦荡荡!” 这一下,不仅墨越青脸色难看,方才那一群跟着他为立秦王为太子而请命的诸臣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墨越青是为秦王楚烈立储请命的大臣之首,墨越青若是心思不纯,为官不正,岂不是也显得受墨越青推举的秦王楚烈也一样不德不正,不堪为储。赵尚书此举简直就是连带打了他们这班举荐秦王的大臣的脸,也是明晃晃在打楚烈的脸。 他们这群官员或原就为楚烈一党,或是在此时顺势倒向楚烈的墙头草。早在今日之前,他们便已私下合计过了,眼看着诸位皇上接连生出事端,如今皇上身边唯有楚烈一人堪担储君大位。今日他们联合请命,依目前形势看来,皇上多半会答应。却想不到竟会有此反转! 皇上冰冷的目光扫过跪在墨越青身后的诸位大臣,又冷看墨越青一眼,下令道,“来人!将户部尚书赵贞,内阁首辅墨越青革职查办,交由大理寺收押审问!” 墨越青听见“大理寺”三字,心下更沉,依他身份和此案之重,本该由三司会审才对,可皇上偏就先将他交给大理寺。他主理刑部多年,刑部与大理寺一向不合,更何况大理寺少卿林大人还是封夫人的妹夫。他与封家那一摊子烂事至今未料理清楚,如今落在林大人手里,依着林大人的本事,怕是会卯足了劲掀他老底。 已有御林军侍卫进殿来要拖他与赵尚书出去,他不敢反抗,只是被带出去时暗暗向楚烈使眼色,示意楚烈想办法救他。 楚烈却是冷眼看着被御林军带侍卫出去的赵尚书,他此番绸缪成与不成全看今日一举,结果眼看就快功成时,这赵尚书偏就不顾自身前程性命,突然反水指证墨越青,简直就像专程等在这里一般,等着让他在这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他冷冷的目光巡过议正殿内平日与楚玄走得近的几位大臣,他心知此事背后定有人搞鬼,可一时却猜不出是谁来。正猜测间,却听皇上忽然又笑道,“对了,方才立储之事议到哪了?” 楚烈心头一震,抬眼正对上皇上似笑非笑的目光,只听皇上淡淡道,“礼部尚书,立即拟旨宣召相王回金陵!” 语罢,皇上径直拂袖而去,只留下满殿诸臣相顾惊疑,又都纷纷去看立于一旁脸色阴晴不定的楚烈。 相王乃皇上第二子,生妃位卑早丧,一向不得皇上喜爱,十一岁便离开金陵就藩。可皇长子早丧,诸皇子之间若论齿序,却是相王最长。自古立嫡立长,皇上在群臣奏议立储之时,召相王回金陵是为何意? *** 内阁首辅墨越青挟私乱政,勾结户部尚书拖延北疆粮草调运,企图让成王兵败戎狄之事很快传遍全城。更有人猜测,成王突然拥兵谋反,兴许便是被墨越青使手段逼迫而至,又有人猜测,许是墨越青通敌叛国,向戎狄通风报信才致使北疆失利。一时间,人人皆唾骂墨越青通敌叛国。 待楚烈处理完一应公务回到□□时,萧镜之早已得到消息等在他书房之中。他方进书房,就见萧镜之正坐在他书房里的一张红木太师椅上沉着脸喝茶,旁边陪站着一名仆人。 楚烈一语不发地走到萧镜之旁边的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立刻便有下人奉上茶来,他挥了挥手,书房里的下人立刻退了下去,并为他们带上门。 “怎么办?”萧镜之这才放下手中的茶碗,冷冷问道,“如今我姑父出事,你的计划算是毁了,否则皇上也不会宣召相王回金陵。” 朝中谁都知道相王平庸无大才,自小便不得皇上喜爱,故而早早便就了藩。可今日诸臣请立太子,皇上却是突然让礼部召相王回来,分明就是当众打楚烈的脸。 “而且大理寺不比刑部,我们根本插不进手。”萧镜之又道,别说是插手,他方才去了一趟大理寺,连墨越青和赵尚书的面都没见着。他也没想通,到底是谁这般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就拿捏住了赵尚书。 “相王无甚可惧。只是父皇对成王还是不能死心,所以我们再给他添把柴。”楚烈端着手中的茶碗,揭开碗盖轻轻刮了刮茶沫,淡定自若地轻品了一口才道,“你的那位状元郎是时候下手了,而且不能拖,如今墨越青出事,内阁恐怕不受我们控制,金陵城封不了太久,就今夜吧。” “为何你偏要如此麻烦,”提起苏见,萧镜之的脸色便不大好,他道,“我们连金陵城都控制住了,何不干脆——” “怎么,我都不急,你倒是比我还急?”楚烈挑眉看他一眼。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事耍耍手段可以瞒天过海一时,却瞒不住一世。”萧镜之冷冷道,所以只有早点推楚烈上位,宁国公府的那些旧账才会真正不再被人所追究。 “若是成王这会儿死了,我兴许就按你说的做了,”楚烈淡淡道,“可他还活着,咱们谎话说得溜了,别连自己也骗过去了。北疆大胜,他手上可还有二十万大军,云王也要回来了,金陵城守备却只有两万。倘若我们当真对皇上下了手,岂非授他与柄,待至那时他与云王联兵合围金陵城,你爹可来不及从西南救我们。最后也终不过是为他做了嫁衣衫。” 所以他才让墨越青拖延北疆粮草运送,便是希望楚玄在北疆兵败,最好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这样他行事才能方便。否则纵然他控制了金陵城,若想政变登基,少不得会有人拼死出城去报信。到了那时,楚玄带着二十万大军掉过头来对付他,他可应对不了。 可没想到楚玄那般大胆,直接就抢了朝廷的粮仓和武备,北疆战事不仅胜了,还胜得极为漂亮。若非许瑞那个糊涂蛋弄错了消息,只怕他还封不了金陵城。 楚烈又微微皱眉道,“再则,江夏侯与永城侯有把柄在我们手上,我不惧他们反水,可东乡侯却不好说。七皇子府的那个寡妇,还没有找到么?” “没有,连一点痕迹都查不出来。”萧镜之摇头沉声道。 “这就怪了,”楚烈面色微沉,“今天墨越青这事也处处透着蹊跷,我总觉得有些心慌。你派人告诉江夏侯与永城侯,让他们盯紧了各处,特别是徐家和英国公府。”他略一沉吟又道,“还有小墨府也盯住了。” 提起墨家二房,萧镜之顿时沉默了,这近一年来,他为了报复封夫人,不知派了多少批人对墨紫幽姐弟两下手,可那二人身边竟是隐藏着不少高手,他没有一次能得手的,倒是让他不敢小看他们了。 “另外——”楚烈沉声道,“让他们留意着东乡侯的动静。” 东乡侯没点把柄捏在他手上,他终是不能完全放心。 “我知道了。”萧镜之回答。 “还有,我知道你舍不得苏状元,但这把火无论是为了宁国公府,还是为了我,都得烧。”楚烈最后道,“别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成大业者,该舍得时当舍得——” 萧镜之沉默片刻,猛地站起身,竟是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大步出了楚烈的书房。楚烈看着他那似是压抑着怒气,急急离去的背影,似讥似嘲地笑了一声。 萧镜之行色匆匆回了宁国公府,方进门就有下人前来禀报说墨云天来求见过他两次,但因他不在又回去了。萧镜之只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多问,他知道墨云天为何找他,自是为了墨越青之事,然而他此时无心管这件事。再则墨越青也不是说救就能救的,他这个表弟小有才华,但实在不够机灵,眼光也欠缺些,难怪在朝堂上混得始终不如苏见和萧望之。 他一路径直回了自己的书房,在书房做隔断的紫檀木博古架上取下了一只岫玉雕成的酒壶,那酒壶莲花为壁,莲叶为柄,壶盖上还有一对雕功精细的鸳鸯。他用手轻轻摩挲这壶盖上的鸳鸯,竟是就这么拿着这只酒壶在书房里枯坐到入夜。 待下人敲门进来为他掌灯时,他才恍如梦醒,问道,“几时了?” “酉时末了。”下人回答。 “是么。”萧镜之放下手中那只酒壶,冷冷吩咐道,“去为我备些下酒菜来。” 下人领命退下之后,他又站起身走到书案后,伸手摸到一处机括,拉出一个秘密的小抽屉。那抽屉里放着一封信,信纸泛黄老旧,看起来年份已久。这份信自上回楚烈让他舍弃苏见时,他就已准备多时了。 他回想起初见苏见是在苏见初入翰林院之时,那日他去寻翰林院大学士有事,却在翰林院那一排排书架看见苏见拿着一本古籍在看。苏见生得相貌清秀,浑身都透着一股儒雅,纵然穿着官服却也仍像是个书生。他那时便觉得苏见与一位故人很像,像的不是外貌,而是那股儒雅之气。 他问了人才知道,原来他便是新科状元,都是状元郎,他越发觉得苏见与那人想像了。 却不想,竟连他们之间的结局也是这般像。 *** 苏见父母俱丧,虽已为官三年,但衣食住行却也并不讲究,只住在金陵城东的一处小小四合院里。因院子不大,又只他一人,故而他也只买了一个仆人和一个厨子,平日打扫做饭而已。 夜色渐浓,晚膳之后,他便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整理着近年来的书稿,忽听有人敲着书房门淡淡道,“我有美酒好菜,你可有好文章?” 苏见微微一愣,又笑着去开门,就见萧镜之手提一只小竹篮站在屋外,“怎么这时候来了?” “今日出了这许多事,心中烦闷故来寻你小酌。”萧镜之熟门熟路地跨进了书房中,将手中提篮放在书房隔间里的一张圆桌上,揭开篮盖拿出了篮子里的一壶酒和几样小菜,又道,“如今天冷,这酒菜冷的快,你别介意。” “我哪有你精贵,何时讲究过这些?”苏见已撩了袍袖在桌边坐了下来。 萧镜之也坐下来了,又为两人分了杯盏,然后提了酒壶为他与苏见各斟了一杯酒。苏见的目光落在那把酒壶上,就见那酒壶由岫玉雕成,壶身上雕着精致的莲花图案,壶柄处雕成莲叶状,壶盖上面巧雕着一对鸳鸯,精巧雅致,栩栩如生。 苏见的目光微微一沉,又立刻笑着拿起酒杯与萧镜之对饮谈笑,两人从他们在翰林院初初相遇时,说到后来日常往来嬉乐,时而把盏调笑,时而相顾而叹。酒到半酣时,苏见看见萧镜之再次提壶为他斟酒时,摸了一下壶盖上那一对鸳鸯。 酒倾入杯,他微微垂眸看着杯中酒,就见酒色清淡,有小小的倒影落于其中,他听见萧镜之道,“来,再陪我饮一杯。” “今科乡试刚刚才过,明年二月便是会试,旧去新来,又不知谁会是状元郎。”苏见拿着那杯酒,对着萧镜之有几分感慨地淡笑道,“往后,你要好好的——” 萧镜之一怔,就见苏见那张俊秀的脸上那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有看穿一切的了然,他举杯微笑,那笑中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异,似是诀别。一瞬间,他脑海中画面一闪,回忆起许多年前,他也曾见过那人同样对他露出这般微笑—— 苏见已举杯欲饮,萧镜之却变了脸色,劈手打掉了他手中酒杯。那酒壶是岫玉,酒杯却是青瓷,青瓷杯落,杯中清酒泼洒了半桌。 “你如何知晓——”萧镜之脸色难看地问,他自认自己表现的泰然自若,未有丝毫破绽。 “前时在你书房里,我无意间看见过这把鸳鸯转心壶。”苏见淡淡道。 鸳鸯转心壶可同盛数种酒,拨动机括,壶心一转,时而为酒,时而为鸩。 “那你为何还要——”萧镜之面色沉沉,不解问道。 “我若不死,你又要去哪里再找一个替死鬼来?”苏见却是笑着向他伸出手,叹息一般道,“给我看看吧,让我死个明白,想来你定然如我所提议的,备好了一封‘苏暮言’的信吧。” 萧镜之沉默片刻,终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张陈旧的信纸来,递给苏见。苏见将那信展开看,就见纸质泛黄,墨色黯淡,纸上还染着黄斑,看着极似是许多年前旧物。 那封信用的是馆阁体,笔锋遒劲,内容却是九年前死去的苏莫言写给他的。那信上称苏家就早与西狼有所勾结合作,而他苏见便一直秘密负责为苏家与西狼联系。信上还称,要他好好利用与西狼的关系辅助成王替苏家满门报仇,落款时间正是苏家刚出事之时。 楚玄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怕是这封信一见光,皇上便会下决心诛杀他。 “我今年二十有七,九年前也有十八岁,说我是苏门旧人也算是说的过去的。”苏见笑了一声,将那封信折好收入怀中。 “你——”萧镜之正诧异苏见举动,就苏见劈手拿起那把鸳鸯转心壶和自己的酒杯,动作极快地斟酒要饮。萧镜之悚然变色,抢先一步拦下了他的动作,“你做什么——” “我若不死,你今夜此来如何圆满。”苏见脸上微露悲伤笑意,与萧镜之争夺着那毒酒,“我父母早亡,既无兄弟姐妹,又无妻儿,本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士为知己者死,我凭生唯有你一知己,此生能得你知我重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不——”萧镜之抢过苏见手中酒壶,远远扔出去,他抓紧了苏见的双手,不让他去捡那酒壶,“我有别的法子!你可不必死!” “你有什么法子?”苏见看着萧镜之问,“我与你虽关系密切,可对你的大业而言又是无足轻重,便是我死了,也妨碍不了你,还有谁能比我合适?” “我会有法子的。”萧镜之只是抓着苏见不放,他一向冷静此刻竟也忍不住动容道,“你也绝不是无足轻重。” 苏见眼眶微湿,凝视着萧镜之许久,渐渐冷静下来,点头道,“好,那这封信我便留下,若是你之后仍是无法,我便带着这信为你而死。” “不,我绝不会让你死的。”萧镜之咬牙摇头,坚决道,“这信我不留,你也不必留,烧了它!” 苏见犹豫片刻,终是伸手拿掉了桌上烛台灯罩,从怀里拿出折叠好的老旧信纸,也不展开就直接放在烛火上烧了个一干二净。 见那封信被烧了,萧镜之才算是安心,他伸手扶着苏见的双臂,郑重道,“如今信已烧了,你死也无用,千万莫再多想。” 苏见不说话,只是静静点头,他的目光微微扫过落在桌上的那堆灰烬之上,有冷风自门缝间穿入堂中,吹得那灰烬轻轻颤动,飘落少许于地。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两张大修,要重新看一下,晚一点还有一更,不好意思,这一次卡的太狠了,因为快结局了,很怕自己烂尾,所以反而纠结,希望自己能尽量写得好一些,不想水,也不想将就。。。。我是真的天天通宵不睡地想剧情,绝对不是吃饱没事地断更。。。。。卡文都卡出一脸痘痘了。。。。。。 后面会粗长补偿,尽量在这个月内完结。。。。。。 第171章 秦王、府中,自萧镜之走后, 楚烈便一人独坐于书房之中再未出来, 连晚膳也未用。书房院外传来他的王妃墨紫冉的哭喊声, 听得他越发心烦意乱。今日墨越青出事, 墨云天一整个下午已来求见过他数次, 他都未见。墨紫冉便跑来他书房外哭闹, 求着他救墨越青。 墨越青自然要救,但如今情形想救实在极难,他还没弄明白赵尚书到底因何反水, 大理寺又不是他势力范围之内,根本插不进手。他更担心大理寺少卿林大人那个断案鬼才会从墨越青身上顺藤摸瓜把他与宁国公府一起牵扯进去。 不过,他想墨越青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只有他和宁国公府才能救他,这种时候,墨越青就该老实保持沉默,什么也不说。否则,若是连他们都出事, 更是无人能救得了他。 再则,就算这会儿他将墨越青救了出来,内阁首辅这个位置墨越青也是坐不住,着急着救出来也无用。所以,救墨越青之事不急,反倒是之后该想法子将谁送上首辅之位才是桩麻烦事。 首辅更替,六部五寺必然都要伤筋动骨, 金陵城怕是封不了太久。当前最迫切的,便是要趁着此时狠烧一把火,蛊惑着皇上下旨诛杀楚玄。 楚玄大军现正在几百里外,并不知金陵城中情形。只要他军中将领接到皇上诛杀楚玄的密旨,纵然心有疑惑也是不会为了楚玄而抗旨不遵。楚玄一死,剩下是要逼宫政变,矫诏登基,还是徐徐图之都好办的多。 所以他才让萧镜之牺牲苏见,苏见一死,一来可将宁国公府为西狼秘密收购柴胡一事全推在他身上,说是他借着与萧镜之走的近,利用了宁国公府。二来可将此事还有苏门旧案与楚玄牵扯在一起,用这把新柴烧起旧火激怒皇上。 书房院子外,墨紫冉还在哭喊个不停,楚烈闭目仰靠在椅背上,烦躁地抬手揉了揉眉心。他新娶进门的这个王妃,还真是色厉内荏,草包一个。一过门就先将他的几个通房给处理了,他府里生得稍平头正脸些的丫环不消几日尽给她打发得干干净净。且,墨紫冉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他倾慕梨园之主姬渊已久,与姬渊关系暧昧不清,还曾当众亲昵,差点连他外院生得清秀些的小厮都不放过。 因他倚重宁国公府和墨越青,这等小事便也由着墨紫冉去闹,结果这会儿墨越青出了事,她不知体恤他心烦,不知替他去安抚她哥哥墨云天,反而跑到他书房外哭闹,从下午哭到入夜,真是气得他想将她丢出府去。 想到墨紫冉,他便想起了墨紫幽,想起她那总是淡淡然的,冰冷冷的神情,想起她那日对他说——比不得秦王得意。 楚烈猛睁开眼,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朝中素日与楚玄走得近的文武大臣都因害怕受到牵连而惶惶不安,心志坚定者唯萧望之几人而已。可为何就连墨紫幽都能如此淡然,仿佛丝毫不受那些流言蜚语影响,到底是她待楚玄情深故而深信楚玄,又或者是她早已心中有底—— 纵然先前在司正司里吃过墨紫幽的大亏,他也未高看她,于他眼中她仍不过是一个容易摆布的平凡女子。他认为只要铲除了她的靠山,让她失了倚仗,抽掉她那高傲的脊梁骨,她最后一定会向他低头,毕竟她极疼爱她那个弟弟。只要他摆平了楚玄,再将墨云飞捏在心手里,墨紫幽将来自能乖乖受他摆布。 可现在他回想她那日神情,忽然就察觉出一种隐隐的嘲弄来,那嘲弄似是在等着他在最得意时失意,似是在说她早已看穿了一切—— 他细细想来,赵尚书反水时机抓得这般好,分明是早有准备,就等着对付他的。倘若金陵城的消息根本未被他完全切断,倘若楚玄已知晓他的一切打算,知他正欲鼓动皇上下旨诛杀他,那么在让赵尚书反水之后,必然是要趁此机会悄悄回金陵城面见皇上,告发他的密谋。 突然,书房外有人轻轻敲了几声,楚烈沉声道,“进来。” 屋门一开,墨紫冉的哭喊声更响,一名侍从走进来对楚烈道,“王爷,方才江夏侯派人传讯说是见东乡侯行踪诡异,似是护送了什么人秘密从北门进了金陵城正往皇宫方向去。他问王爷要如何处置。” “果然来了,”楚烈冷笑了一声,道,“你去告诉江夏侯和永城侯,东乡侯与逆贼成王勾结,意图逼宫轼君,众军剿杀之!”他又淡淡道,“你再告诉他们,若是此事不成,他们知道该如何做。” “是。”那侍从立刻退出去了。 书房的门一关上,墨紫冉的哭喊声又压了下去,楚烈冷笑着坐回太师椅上,他先前就觉得奇怪,楚玄明知他已拉拢了江夏侯与永城侯,又怎会放着东乡侯不争取。中军拱卫金陵城,掌控了三位中军将领,便等同于掌控了整个金陵城,这般风险,楚玄怎会看不见。 好一出身在曹营心在汉! “王爷——王爷——你不能不管我爹啊——我爹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啊——”墨紫冉不知是如何冲破书房外的侍卫阻拦,竟是直扑到书房门外拼命拍门,又被守在门口的侍从拦住。 楚烈砰地一掌重重拍在桌上,连看都懒得出去看墨紫冉一眼,高声冲着屋外下令道,“把王妃绑回她院子里!没我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王爷——”听见墨紫冉在屋外哭喊一声,就开始撒泼地骂,“下贱的东西!放手!你们也配碰我!放手——” 声音渐渐离得远了,四周总算又在归于寂静。楚烈长长吁了口气,又在心里懊恼地想,分明是堂姐妹,怎么性子差了这么多。就墨紫冉这种性子,将来是绝对做不了他的皇后。 他又想起墨紫幽来,想起她与苏雪君别无二致的美丽容颜,想起她那冷冷淡淡的目光,想起她算计他时的嘲弄与阴险。她分明冷得像冰,可那冰里似又裹着一层火,稍有不慎便会烧得他体无完肤。 就如今夜这杀机遍布的金陵城,若是江夏侯与永城侯截不住楚玄,让楚玄见着了皇上,他烧到一半的这把火也许就会反噬他自己。 楚烈笑了一声,又起身开了窗子,忽觉面上一凉,抬眼一望,夜空中竟有飞絮如洒,飘然下落。今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无声无息,却又满含着肃杀万物的凛意。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冬夜里的寒气,那肃杀的寒意如钢针一般细细扎着他的心肺,如今夜这胜负难卜的棋局,令人难耐焦躁,偏生又忍不住要心潮澎湃,兴奋不能自己。 *** 夜色沉沉,金陵城漫天洒落的飞雪中,东乡侯正带领一队侍卫护着一身披墨色斗蓬之人于风雪之中匆匆往皇宫方向赶去。在他们身后有大批禁军高喊着“擒杀逆贼成王”之声一路对他们追赶包抄,企图围而杀之。 长街之上四处皆是喊杀声与刀剑相斫之声,街道两旁的民居早已被这夜半乱声惊起,相偎相倚,惊惶不安。也有那大胆的稍开窗扉偷眼外看,就见街上火把如林,星火乱舞,满巷皆是墨甲禁军穿行奔跑,远处隐有一行人在这重重包围之下,奋力冲杀,突围前进。 一番浴血,那一行人终于是护着那身披墨色斗蓬之人冲出重围,逼近皇宫北门。可是眼看快到近前,却见皇宫正北门外早已候着两百弓箭手,只待他们靠近,便会乱箭齐发。 领头的东乡侯面色一僵,还未招呼众人绕道后退,身后已另有两百弓箭手赶至,迅速之先前那两百弓箭手合成一圈,将他们围困其中。 东乡侯眺目一望,就见包围圈外江夏侯与永城侯各乘一骑马,远远望着他。东乡侯冷笑了一声,手中剑刃上的鲜血滴滴滑落于地面。“江夏侯,永城侯,没有皇命,你们竟敢如此行事!” 江夏侯一身甲胄,拔剑在手,剑指长天。那四百弓箭立刻蓄势待发,张满了弓将箭尖对准了包围圈中之人,只待江夏侯一声令下——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 □□内,楚烈斜倚在窗边看着这寒夜飘雪,右手五指置于窗台之上,极有节奏地打在节拍,他在等一个结果。 “王爷。”书房外有人唤了一声。 “江夏侯他们把人截住了?”楚烈问。 “不是,”那人回答,“墨家小姐来了。” 楚烈一楞,“哪个墨家小姐?” “墨紫幽小姐。” 楚烈心中先是欢喜,欢喜墨紫幽居然会主动来寻自己,接着又是生疑,疑惑墨紫幽到底为何而来。他深知墨紫幽的性子,怕是打断她的脊梁骨,都不会主动向他低头,定然不可能真如他所愿,是来求他的。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出了书房,问候在门外的下人道,“她人在哪里?” “正在前院偏厅里等王爷。”下人回答,因楚烈交待过若有一日墨紫幽求上门来,一定要以礼相待,故而他们丝毫不敢怠慢。 楚烈点了点头,便大步急急往前院去,快到了偏厅时,他慢下脚步,远远就见墨紫幽穿一身浅蓝色披风,正带着两个人站在偏厅之中并未落座。 楚烈打量了墨紫幽带着的那两人一眼,其中一个是侍剑,他是知道墨紫幽身边这个会武功的丫环,但据他派去监视墨紫幽的人说,近日里都不曾见墨紫幽带这个丫环出门。而另一人身材高大,全身裹着斗蓬,戴着风帽,看不清长相。楚烈微微蹙眉,只觉得这人身形有几分熟悉。 他脚下稍顿,又立刻笑着步入厅中,对墨紫幽道,“漏夜来访,不知墨小姐所为何事?” “今夜初雪,天寒地冻,是以我来向秦王讨一杯香茗驱驱这寒气。”墨紫幽双手拢在袖中,带着侍剑向着楚烈客客气气地行了礼。 难得见她如此温婉柔顺的模样,楚烈顿时奇道,“我府中之茶竟也能让你垂涎至此?” “三哥府上的茶自是这金陵城一绝,”墨紫幽未答,她身旁那个身裹斗蓬之人却是摘下风帽,露出一张清隽的脸来,看着楚烈淡淡道,“风雪夜归,寒意浸体,故而我也来三府上讨一杯清茶驱驱我这满身寒气,三哥不会舍不得吧?” 却是楚玄! 楚烈微露愕然之色,他让江夏侯与永城侯抢在楚玄入宫之前,将其剿杀,却不想楚玄竟大摇大摆地跑到他府上来了!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是干脆趁现在以楚玄强闯秦王、府挟持他意欲逼宫为由召来巡防禁军将其击杀,又或者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地关门锁户弄死楚玄再毁尸灭迹—— 最终,他只是沉声吩咐候在厅外的下人道,“来人,上茶!”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明天再继续,其实我对现在定下的版本也还是不太满意。。。。不过先这样吧,不然真不知道要卡到几时。。。。。 第172章 皇宫正北门外,江夏侯骑在马上, 冷眼看着被四百弓箭手包围在中间的东乡侯一行人, 他的目光掠过东乡侯落在那身穿墨色斗蓬的男子身上。那人静静地站着, 从头至尾未置一语, 一身墨色几乎要与这沉然的夜色融为一体。长夜飘雪, 有莹白的雪花落于这墨色之上, 却又迅速消融,就如此人一般,恍若梦幻泡影, 随时便会消融在这夜色之中。 江夏侯手中的剑,剑尖直指长空,只要剑一落下,这四百弓箭手便会一齐放箭,乱箭射死这一身墨色的男子。若是可以他也不想杀死此人,然而他有大把柄在宁国公府手中,不得已只能上了这条贼船。此人不死,此番图谋败露, 他与永城侯便第一个要遭殃。他终是握紧了手中的剑,咬牙就要挥下—— “呵呵……”那一身墨色斗蓬之人却是突然笑了,他那笑声在这雪夜里听来,如冰泉水流,风动玉树,清冽干净,偏又透着一种令人心痒难耐的撩人之意。 那四百弓箭手听他一笑, 都是楞了一楞。江夏侯与永城侯同时皱起眉头,这笑声可半分不像成王。就见那人将斗蓬风帽一掀,露出一张俊美绝伦的脸来,他那双盈盈的凤眼多情又肆意地扫过包围着他的众人,最后落在江夏侯与永城侯身上,笑道,“何时我进宫面圣也要这般过五关斩六将,如此艰难?” 江夏侯与永城侯已然变色,永城侯惊怒地瞪着东乡侯道,“东乡侯!你——” “江夏侯,永城侯,我不过是护送姬班主进宫面圣,竟要劳动尔等出动这般大的阵仗来阻拦。”东乡侯早已满面尽是得意之色,他看着江夏侯与永城侯二人道,“还真是令我惶恐不安哪。” 那四百弓箭手与前来围剿叛逆的禁军都是面面相觑,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东乡侯勾结成王,欲逼宫轼君,众军当截杀之”,可眼前那眉目含情,笑容懒懒之人哪是成王楚玄,分明就是近几年里倍受皇上宠爱的金陵名旦姬渊。 近一个月以来,姬渊就不曾在皇上身边出现,芙蓉班接帖唱堂会时,登台唱旦角的也总是姬渊这几年收的那个少年徒弟。也有人奇怪姬渊突然消失去了哪里,但到底不过是皇上身边一个玩意儿,消失也便也就消失了,会将他挂在心上,派人四处打探的也就是那些疯狂迷恋着他的男女罢了。 谁承想,他竟是在这当口,以此等诡异的方式出现,跟东乡侯一起耍得众人团团转! 姬渊那一双美目望向正举着剑的江夏侯,以袖掩唇轻笑了一声,似嗔似怨地问,“怎么,江夏侯,你要杀我么?” 江夏侯那高举着剑的手僵在半空,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姬渊今夜与东乡侯做了这一出大戏,引得他们整个金陵城中追杀他们,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此事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他心知姬渊必然与楚玄有着密切联系,实在可恨,可纵然他现在杀掉姬渊与东乡侯也是无用,因为楚玄还在。 就在此时,皇宫正北门侧门嘎然而开,有三个内侍从门内出来,领头一人,头戴乌纱三山帽,一身玄色圆领衣,面色冷然,正是韩忠。他领着那两名内侍一路匆匆赶过来,一众禁军不由得就自动分开一条道,让他通行。只见他走到那四百弓箭手的包围圈外,冷声喝道,“这是干什么!想造反么!皇上要见的人,你们也敢拦!” “韩总管……”江夏侯握着剑的手臂顿时就软了,他放下剑,与永城侯一起急急下马向韩忠行礼,但他二人相顾一眼,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倘若今夜,他们当真成功围杀了成王楚玄和东乡侯,皇上追究起来,也能以楚玄与东乡侯勾结谋逆,他们为护皇上周全,不得以之下才将其击杀为由来应对。 可今夜一路被他们重重围剿至此的并非楚玄,而是姬渊。难道他们要说东乡侯勾结一介小小戏子,意图轼君篡位? “姬班主,你来得正好,皇上被这帮人惊扰得睡不着,正要见你呢。”韩忠冷冷扫了江夏侯与永城侯二人一眼,便远远对被包围着的姬渊淡淡笑道,“你还是快随我进宫去吧。”他又冷眼一瞪那困着姬渊与东乡侯等人的四百弓箭手,喝道,“怎么,你们想抗旨么!” 那四百弓箭手看了江夏侯与永城侯一眼,见他二人使了眼色,顿时就纷纷收起弓箭让开了一条道,让姬渊出来。 “东乡侯,你也来。”韩忠又对东乡侯说了一句,看都不看江夏侯与永城侯二人一眼,便向着姬渊抬手示意,“走吧,姬班主。” “韩总管先行。”姬渊却是谦逊地向着韩忠一让,韩忠便不客气地走在了前头,姬渊才随行在后。 东乡侯远远瞟了满脸惶然的江夏侯与永城侯一眼,还剑入鞘,得意地哼笑一声,跟上韩忠与姬渊,向着皇宫正北门行去。 “这龟孙子!”永城侯看着东乡侯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又急急问江夏侯,“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江夏侯颓然一笑,“等着皇上问罪吧!” 永城侯看了江夏侯一眼,也颓然长叹一声,“你我就不该上这条船!” “这岂是你我说不想上就能不上的?”江夏侯讽笑一声。 永城侯顿时默然无语,他们二人都有大把柄落在宁国公府手里,这条船还真不是说不想上就能不上的。 *** 秦王、府里,因楚玄说夜雪极有味道,故而楚烈便吩咐了下人在花园的一处四面开窗的小花厅里起了炉子,当真与墨紫幽、楚玄二人一起对坐着品茶赏雪。 这座小花厅四周种着四季长青的翠竹,寒风过境,婆娑竹影被花园中的琉璃风灯的柔光打进花厅之中,斑驳在围坐在茶案边的墨紫幽三人身上。 茶案旁坐着一名梳着单螺髻的丫环正帮着置着各样茶具,又另有两名丫环看顾着取暖的大熏笼。楚烈亲自煮的茶,用的是自宋时传下来的点茶法,茶叶是白露之后采制的云雾,水是城东琳琅山上的玉泉。 茶汤好后,丫环将茶碗奉至楚玄与墨紫幽面前,墨紫幽接过茶碗细看,就见碧色的茶汤上浮着细密的雪沫,她举碗轻啜一口,只觉得入口清甘,茶香馥郁,喉间微有涩感,是难得的好茶。 常言道: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 楚烈虽然平日表露于外是个行居简朴,不注重享乐之人,但墨紫幽深知他内里对衣食住行皆追求到了极致,处处皆是行家,包括这品茶。否则,前世他登基之后也不会骄奢无度,险至国灭。 楚烈边饮着茶,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坐于他对面的楚玄,就见楚玄一身灰白狼裘,束发未冠,形貌极是仓促,但他捧着茶碗垂眸浅饮,神态却极是泰然自若。楚烈此番锁国都,闭天听,造谣言,种种作为皆是为了蛊惑皇上置楚玄于死地。今夜江夏侯与永城侯二人更是得了他的指示欲将潜回金陵城的楚玄击杀。 然而楚玄明知如此,却还自己送上门来,到他府中品茗。他现在若要杀了楚玄,处处皆是机会,可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如迎远人般,慷慨地拿出好茶,并亲自煎泡,招待楚玄。他不是不想做,而是不敢做。楚玄敢这般大摇大摆地上门来,必然有能全身而退的把握,到底这把握是什么,他隐隐猜出,又不敢断定。 他又去看墨紫幽,只见她蓝衣乌发手捧茶碗安然坐于楚玄身侧,一个霞玉月韵,一个清隽伟奇,当真是玉女金童,一对璧人。楚烈莫名就觉得双眼生疼,心头不快。 今夜若非墨紫幽上门,他王府门房怎会轻易就将楚玄放了进来。且墨紫幽必知她此番陪着楚玄到秦王、府实是险之又险,倘若他欲对楚玄下手,自是不会放过她,偏她却这般义无反顾陪着楚玄行此险举。见墨紫幽待楚玄如此,他自是异常妒恨,几要绷不住脸上的笑意。 初雪越下越大,花厅外的飞雪落在修竹上潇潇洒洒,压得修竹枝叶沙沙轻响,再衬着这夜色浓浓,被花厅敞开的窗子框入成景,颇有几分“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之感。 这一夜,花厅里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杯盘轻响,泉水沸声。 卯初时分,初雪已停,天色蒙蒙发亮,忽有下人至花厅外轻声语道,“王爷,宫里派人来请王爷进宫面圣,人正等在前院。” 楚烈稍稍抬眼看了坐在对面的楚玄一眼,就见楚玄静坐在那,不语不动也不看他。他笑了一声,起身整了整衣冠步出花厅。 出花厅时,他才发觉这一夜初雪下得真大,他的花园里已是满园皑皑,一片冰色,与昨日之色大相径庭。原来不过一夜,天地便已换色。 他回头看了厅中一眼,就见楚玄与墨紫幽二人仍坐在那里,谁也未曾看他一眼。他冷冷回首,大步向着前院去,半路问随行的侍从道,“东乡侯如何?” “东乡侯向皇上禀报,称王爷你对他与江夏侯、永城侯三人许以重利,利用中军封锁金陵城,切断内外一切消息,借机构陷成王,意欲蒙蔽圣听诛杀成王。”那侍从回答。 “江夏侯与永城侯如何?”楚烈又问。 “江夏侯与永城侯眼见事情败露,依王爷之意状告成王买通他们二人与东乡侯,故意构陷自己再反诬于王爷。”侍从回答。 “皇上丝毫未对成王疑心?”楚烈问,他早已交代江夏侯与永城侯,若是昨夜击杀楚玄不成,便反咬一口,将金陵城近日种种之事皆推于楚玄身上,让皇上误以为是楚玄为了诬陷他,才编了这么一出戏。 “皇上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成王计划在何时回金陵城。” 楚烈一怔,就听侍从又道,“二位侯爷皆答昨夜,然皇上说,成王早在三日前就已悄悄回了金陵城面圣。” 楚烈一时失笑,他停驻脚,又回头望了小花厅一眼。怪道昨日众臣请诛楚玄,皇上的态度却是那般奇怪。原来如此。 他就说此次封城造谣,竟是如此顺利,就连他让人伪装成楚玄使者欺骗皇上,素日与楚玄交好的大臣竟无一人站出来质疑那使者身份来历。 他的计划何止是被人窥破,分明就是楚玄设了一个套子让他自己往里钻! “苏见和萧镜之那里没有消息?”楚烈最后问,他昨日便知事有蹊跷,纵然江夏侯与永城侯反诬楚玄不成,但有苏见这一记后招在,他就不信楚玄能逃得过。 侍从轻轻摇头。楚烈面色一沉,拂袖向着前院大步行去。 *** 昨夜风波已在早朝之前传遍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皆已知这些日子以来,金陵城中流传的种种关于楚玄谋反的言论皆为谣言。北疆燕州城一役不仅大获全胜,且楚玄还联合了远在东北行军的云王楚卓然以奇兵奇袭戎狄王庭,又半道歼灭了戎狄援军,戎狄受此重创,元气大伤,怕是没个几年难以复原。 然而监军许瑞未亲临战场,不过道听途说便逃回金陵城散布北疆兵败的谣言。致使奸险小人借机勾结中军将领封锁金陵城,切断一切消息,散布谣言诬陷楚玄谋反,意图蒙蔽圣听,蛊惑皇上误杀楚玄。 幸而中军将领东乡侯大义,未受利诱,假意配合行事,却是悄悄将金陵城中发生的一切通知楚玄,又暗中助楚玄回了金陵城面见皇上陈情。否则只怕那奸险小人的阴谋诡计便会得逞。而这奸险小人便是昨日受众人推举,请皇上立为太子的秦王楚烈! 东乡侯还向皇上奏禀了另一件事,他自长女薛颖被废七皇子楚宣误杀之后,颇觉蹊跷便在暗中调查那名曾为楚宣生下儿子的寡妇,却发现原来那寡妇竟是楚烈安排在楚宣身边的人。 去年楚宣在仁恭皇后国丧期间失德之事,便是这名寡妇有意泄露与薛颖得知。最后事情才会闹大,而楚宣一气之下,才干脆将那寡妇纳入府中,与薛颖自此夫妻失和。也是那寡妇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诬陷薛颖,激怒楚宣,设计让楚宣误杀了薛颖。 此事传开,众人皆惊诧,废七皇子已是一败涂地,秦王又何苦要设下此等毒计这般赶尽杀绝,白白害死了一稚童和薛颖。这等狠毒心思,当真是令人不耻。 也难怪东乡侯会不受楚烈所拉拢,薛颖是东乡侯从小宠爱到大的长女,就这么被人害死,他如何能与杀女仇人为谋。况且,楚烈今日能狠心害死他的女儿,难保明日便能害他,与楚烈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当日,皇上宣召楚烈进宫,亲自持鞭鞭笞楚烈,据说楚烈被送进刑部大牢时,一身雪色中衣尽破,浑身鞭痕累累,人已昏迷。 皇上恼恨的不仅仅是楚烈野心勃勃,为求太子之位,竟能定下此等毒计谋害自己兄弟,意欲让他误杀亲子,陷他于不义。他更是惊怒于楚烈居然这般有本事,竟能勾结了拱卫金陵城的中军的三位将军封锁整个金陵城的消息,蒙蔽天听,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楚烈既可联合中军封锁金陵城,那么自然也能发动兵变,威胁他的皇权。这是皇上最不能容忍之事。 是以此次,他下令三法司严查楚烈同党,特别是此次助楚烈造谣的兵部,和封锁金陵城的中军皆遭到大清洗。朝堂之上,曾与楚烈往来密切的官员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至于东乡侯,皇上则赞其大义忠贞,又将原本由江夏侯与永城侯分走的中军兵权全归于东乡侯统领。此一番东乡侯再度受到皇上重视,东乡侯府再次炙手可热起来,欲上门求娶东乡侯次女薛玉的世家门第瞬间高了好几个档次。 宁国公府是秦王一党,此番东乡侯所为自是与秦王一派彻底决裂,东乡侯次女薛玉与宁国公世子萧镜之的议亲自是做罢。然而东乡侯却是一一拒绝了这些世家的求亲。众人皆传,东乡侯这是有意将次女薛玉许配给成王楚玄。 楚玄北疆大胜还朝,又刚刚才受尽诬蔑委屈,自是得到了皇上的嘉奖与补偿,朝中近来议储风向刹那间全倒向了楚玄,朝野上下,金陵城中皆是对其盛赞不已。 然而在这些美誉之间,却也有人上疏皇上质疑楚玄德操,一言称,楚玄强抢朝廷粮仓和武备,任性妄为,目无法纪。此言立刻被诸臣以墨越青勾结前户部赵尚书拖延粮草调运为由,反驳称楚玄自有不得已之处。 二言称,楚玄带领大军还朝,却一路上命诸将跳刀舞,未免有耀武扬威,居功自重之嫌。楚玄却答,北疆大胜,众将士皆是士气高昂,一路跳刀舞不过是为了向沿途百姓宣扬大魏赫赫国威,以定民心。 三言又称,楚玄久围燕州城不攻,皇上命兵部传旨令其立即攻城,然而楚玄却是抗旨不遵又拖延了半个月才攻打燕州城。其违抗皇命,目无君父,实乃大逆不道。 当日常朝之上,楚玄一派的官员皆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反驳此言。皇上却是沉面不语,他自然知道行军在外需随机应便,有诸多不得已之处。这一遭,有人故意将楚玄违抗圣旨之事摆在明面上,这分明就是有意挑起他们父子间的矛盾。 然则君威不可犯,皇上此番若是轻轻纵过此事,那纵容的便不仅仅是楚玄一人,也等同于给了许多武将一个信号,将来这等违抗圣旨之事便会屡屡发生。将权重,君权弱,这是为君者不能容忍之事。 就在此时,楚玄却是泰然出列,向着皇上奏禀道,“启禀皇上,臣并未接到此道旨意。否则,臣绝不敢抗旨不遵。” 议政殿内满堂一时无声,众臣诧异地看着楚玄,见他面色坦然,未有丝毫心虚之色。皇上顿时就问兵部道,“这是怎么回事!” 兵部的几位官员相顾无言,全都答不上来。 皇上登时大怒,一拍龙案正要喝令去查时,却听一人在议政殿外高声道,“罪民姬渊,特来向皇上请罪!” “去看看,他来做什么?!”皇上沉声对韩忠道,他此时心情不佳,对姬渊这无礼打断常朝之举也自是不能容忍。 韩忠连忙出了议政殿察看,须臾后回转,向着皇上禀报道,“皇上,是姬渊,他声称,月初时,他北上玩乐,无意间遇上送圣旨的驿差因身体虚弱晕倒在半路,那驿差便托他将圣旨送交成王,结果却被他在路上弄丢了。” 遗失圣旨论罪当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楚玄:→_→我替你背锅无数………… 姬渊:→_→我替你挨刀无数………… 第173章 皇上一楞,又微微眯眼看了楚玄一眼, 楚玄手中执着象牙笏, 正敛袖垂眸安静地立在那里。楚玄方才刚说自己并未接到朝廷命他攻打燕州城的圣旨, 姬渊这会儿就跑来认罪了, 实在太巧。 议政殿内众人也都楞住, 唯有都察院左都御史手持笏板一脸怒容出列道, “圣旨为圣命,见圣旨如见天子亲临,遗失圣旨等同于亵渎皇上, 其罪当诛!” 其余诸臣互看一眼,纷纷附议。遗失圣旨实为大不敬之罪,虽然姬渊一向深得皇上宠爱纵容,可此事事关国体与天子颜面,绝不能轻纵。 皇上冷冷扫了殿内众臣一眼,忽然就起身一步一步行下御座走向殿外,韩忠立刻尾随在后。殿内诸位大臣不知圣意为何,只能纷纷跟上, 一起出了议政殿。 议政殿外,前几日那一场初雪的痕迹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姬渊一身雪衣正垂首端正跪在雕着龙凤云气纹的汉白玉石阶下。此时方过卯中时分,晨光熹微,旭日初升,云兴霞蔚,衬得这琼楼玉宇如恢宏长卷。而姬渊便是这片浓墨重彩之间那一抹不可忽略的绚色。 皇上站在议政殿门外, 沉默地看着跪于汉白玉阶下的少年,再过一年他便可及冠,比之初来金陵时,他的身量又长高许多,可那张冰雪容颜却依旧那般雌雄莫辨,俊美无俦。 “为何要自己出来认罪,你不怕么?”皇上问姬渊。 “过不可隐,罪不可逃——”姬渊缓缓抬眼,迎向皇上的目光,“君不可欺。” “好。”皇上不喜不怒地淡淡点头。 “父皇,儿臣此番能够联合云王大军重创戎狄,全胜在天时之上。”楚玄向着皇上下拜求情道,“若非姬渊遗失圣旨,儿臣绝不能以围困燕州城而将戎狄援军引出王庭。故而儿臣以为姬渊遗失圣旨此乃天意,乃上天佑我大魏,助儿臣平北疆戎狄之患,振我大魏赫赫国威!父皇为天子,上承天意,身负天命,天意,天命,皆不可逆也不可违。故而儿臣以为,父皇当顺天意,赦了姬渊死罪!” 皇上淡淡瞥了楚玄一眼,他岂会看不出楚玄与姬渊之间猫腻,无论是楚玄抗旨不遵,又或者是姬渊遗失圣旨,伤的都是朝廷和他这个大魏天子的颜面。 倘若楚玄认了抗旨不遵之罪,他身为君王者不处置楚玄,损的便是他自身的君权威严。可他若处置了楚玄,无论这责罚是大是小,都会伤及楚玄如今在朝中威信,更是寒了自北疆血战归来的二十万将士的心。 如此两难还有什么方法比将这个罪责推给姬渊更容易解决?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上终是淡淡下令道,“赐廷杖一百。” 楚玄脸色微变,一百廷杖若是寻常人必死无疑,然姬渊有武功在身,身体较常人强上数倍,自是撑的下来。这廷杖行刑时的猫腻不少,韩忠既知姬渊是他的人,想来也不会让人下死手。但他到底不忍。 他张口欲再求情,姬渊却已抢先向着皇上伏身叩首,“谢皇上圣恩!” 皇上沉面不语,韩忠已吩咐几名御林军将刑凳与廷杖取来,又命内侍上前扶起姬渊,替他除去外袍衣带,只余一身雪色中衣。待姬渊伏身趴在刑凳之上,两名御林军已执着栗木制成的廷杖候于一旁,韩忠一声令下,那两把栗木廷杖包着铁皮的一头便接二连三重重击在姬渊下、身。 彼时孟冬之末的寒风呼啸肆意,议政殿外一片静默,只余杖击皮肉的闷响一声声清晰入耳。陪同皇上观刑的诸臣都是一脸冷漠,其中甚至有不少大臣是楚玄拥众。 楚玄心头微微发涩,他能有今日全赖姬渊一手谋划。如今他手握重权,拥众甚多,然又有几人知道他孤立无援时,仅有那一人苦心孤诣,为他绸缪。在他人眼中,那金陵城里风华绝代的名旦,终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意罢了。 他回想起姬渊在北疆亲手烧掉圣旨时,说,“王爷记好了,你没有见过这道圣旨,这圣旨被我给弄丢了。王爷不知君命,自也称不上违命。至于后果,我来扛——” 无人知那人玲珑心窍,也无人知那人待他之重,他人所见,不过是他如今的光风霁月。 廷杖之声,闷声在耳,不过十几杖下去,姬渊的下半身已有殷红血色渗出,凄美晕染在他雪色长裤之上。 楚玄骤然变色,他凝眸细看,就见姬渊面色发白,满脸冷汗。他猛地转头瞪向韩忠,却见皇上也正沉着脸冷冷一眼扫向着韩忠,道,“韩忠,朕先前两次打了你六十杖,你是否怨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既是恩,臣怎会有怨。”韩忠被他二人这般一看,背上冷汗顿时涔涔而下,原本紧紧闭合而立的双脚迅速分开平站。随着韩忠双脚一分,那廷杖之声立刻就起了变化,不再那般沉闷厚重,轻了许多。 皇上面色稍霁,抿唇看着姬渊受刑,廷杖生风挥下,姬渊下半、身的血色渐渐蔓延开来,殷红一片,那艳丽刺目之色弥于眼中,竟连这漫□□霞都显黯淡。他以为姬渊会求饶,会撒娇,会哀嚎,然而姬渊只是伏于刑凳上,任杖刑加身,终是一声不吭。 皇上在心头微微叹息,他知此子性情喜怒不定,恣瞧乖戾,却不知原来也能这般倔强隐忍,倒真是像极了多年的故人。 一百杖毕,姬渊从后背至小腿已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观刑诸臣却无一人对他稍露怜悯之色,不过一介戏子,一个亵渎皇权的戏子,有何不忍?唯有楚玄一人,双目潮湿,遮掩不住眸中痛意。 皇上挥退众人,独自举步至姬渊面前,垂首用只有姬渊听得见的声音问,“你可怪朕?” “天威不可犯。”姬渊抬起一张满是冷汗的脸,看着皇上笑,“这是草民该受的。” 若不是他,便是楚玄,君王的颜面终究是最重要的,楚玄如今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地位威信也绝不可伤。故而只有他。 皇上低低叹息一声,又问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姬渊淡淡笑了一声,道,“草民想家了。” “朕知道了。”皇上高声吩咐道,“好生送他去御医署,治了伤再好生将人送回梨园。” 立刻有两名内侍诚惶诚恐地去抬来一乘软辇,将半身是血的姬渊从刑凳上抬了下来,又放上了软辇,才一路抬去了御医署。 皇上一直目送着那乘软辇远去,才拂袖转身步入议政殿,冷冷问跟进来的诸臣道,“今日还有何事要议?” 诸臣互看一眼,皆听出皇上心里压着气,不敢多言。 “父皇,监军许瑞擅离职守,临阵脱逃,又散布谣言扰乱人心,才致使奸险小人有机可趁。”楚玄却是冷声道,“请父皇严惩此人,以肃朝风。” 诸臣先是一怔,继而全都看向韩忠,许瑞可是韩忠的干儿子。韩忠已然变色,他有几分难以置信地看向楚玄,若是他人要求处置许瑞也就罢了,可楚玄明知他与许瑞关系,却如此当众打他的脸。 皇上似笑非笑地瞟了韩忠一眼,直接下令道,“将许瑞交由刑部审理!” “父皇英明!”楚玄道。 “既无他事,便散了吧。”皇上冲着诸臣一挥手,便沉着脸转身自殿后离开。 韩忠向几个内侍吩咐一句,才跟上皇上。待服侍着皇上到了御书房时,他才抽空一路匆匆往宫中一处僻静之地去。楚玄正在那里等着他,他本欲出宫,半道却被韩忠派来的小内侍截住,被领到了这里。 远远地,韩忠望见楚玄那一身朱红蟠龙服,心中便腾起了一股怨气,他大步行至楚玄跟前,挥手让那小内侍退下,道,“成王这是何意?!” 先前楚玄在北疆斩他六个干儿子,已害他被皇上杖责,如今又请皇上处置许瑞,简直就有有意给他难堪。 “我们近来走得太近了些。”楚玄淡淡道,“越是到了如今,越是应当谨慎,你也知道父皇最忌讳皇子结党,我们总是要做出些样子才好。” 有废七皇子楚宣的前车之鉴在,他不得不小心,特别是如今楚烈已经下狱,朝中唯有他一个亲王,立储呼声渐起,更是不能有所轻忽。 “这又是姬渊的主意?”韩忠冷笑着问。 “我听闻,这廷杖也有不同的打法,一曰:打,二曰:着实打,三曰:用心打。”楚玄不答,却是道,“所谓‘打’便是糊弄着打,看似打得皮开肉绽,实则丝毫未伤筋动骨。所谓‘着实打’,便是真打,打伤打残全看个人造化。所谓‘用心打’,便是往死里打,必要人命。行刑时,执杖者若见监刑官双脚分开站立,便是‘打’,若见监刑官脚尖张开,便是‘着实打’,若见监刑官脚尖闭合,便是‘用心打’。我可说错?” 楚玄眸光冷冷看着韩忠,韩忠迎着他的目光,丝毫未有心虚之意。一山难容二虎,无论是皇上身侧,还是楚玄身边,他都只愿做第一人。那个姬渊近来渐渐有些碍眼,特别是楚玄近来行事丝毫未顾及他,疑心生暗鬼,他不免就要猜疑是不是姬渊挑唆的。 “成王可想过为何皇上会这般宠爱姬渊?”韩忠微微笑问。 楚玄凝眸不答,这也是他好奇之事。姬渊虽然俊美,然而皇上待他并非面首娈童之意,且他行事放荡不羁,几次犯禁,皇上皆不怪罪,反而还更加纵容宠溺于他。实在是稀奇。 “许多年前,仁恭皇后的寿康宫里曾养过一个孩子,姓沈名檀。”韩忠又笑问道,“我还记得那孩子生得极好,不知成王可曾见过?” “你是何意?”楚玄霎时变色,那个叫沈檀的孩子,他自然见过,生得玉雪精致,比他表姐苏雪君小时候都还要好看几分。 这深深宫苑里有多少不为世人所知的隐闻,比如曾经在六济山上囚禁着的女子,比如那个叫沈檀的孩子。 “王爷不觉得姬渊生得同他有几分像?”韩忠的眼中微露恶意。 “这世间生得好之人何其之多,那孩子六岁时便走失,怕是早就死了,你莫要胡乱揣测。”楚玄冷冷道。 “那么王爷可还记得仁恭皇后出殡时,曾有人在前往皇陵的沿途山上弹奏仁恭皇后最喜欢的《江南》采莲曲?”韩忠又阴阳怪气地道,“我还记得姬渊第一次为先太后弹琴,弹的也是这支曲子吧?他还真懂先太后的心思。” “我曾同他说过,先太后少时去过江南,最喜欢江南之曲。”楚玄沉声道。 “那王爷可还记得正月时皇上突然下旨昭告天下赦免沈家罪人。”韩忠轻笑道,“就在皇上下旨的前一夜,陪着皇上在梅园里散步的正是姬渊。” 所谓沈氏族人救了皇上,到底是真是假,他的这大内总管怎会查不出来。 楚玄的脸色越发难看,赦免沈氏一族不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从未放在心上,然而—— “倘若他当真是皇上血脉,又如此得皇上喜欢,为何却放着皇子之尊不做,偏要当一个戏子一心辅助王爷呢?”韩忠叹一口气,意味深长地道,“我恐怕他对王爷其实就如同他设计秦王与废七皇子一般,想待王爷与皇上其余诸子自相残杀之后,再坐收渔翁之利。” 楚玄面色发沉,默然半晌,才道,“此事你莫要再同第三个人提起,也绝不许让姬渊看出端倪!” “我明白,”韩忠颔首一笑,“他对王爷你还有大用处,只要王爷你将此事挂于心上,便不枉费我这一遭提醒心思。” 楚玄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缓声道,“有空便去我府上看看艳儿,她总是念着你,还有你曾外孙,你也该多见一见。” “我知道。”提起韩艳和韩艳刚生下的楚玄长子,韩忠脸上顿时露出欣慰地笑意。 楚玄冲韩忠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韩忠静立原地,含笑看着楚玄那匆匆背影,长长笑了一声,转身自回永华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汗,这么短小一章居然翻来覆去改了一个通宵。。。。OTZ。。。感觉我最近写起来废话有点多,硬是删掉二千字。。。前面几章状态不对也得捋一捋,难怪有亲会说逻辑混乱。。。。。 画风被带歪的小剧场: 姬渊:幽幽,我回来了,屁股痛痛,求安慰。 墨紫幽:→_→为谁痛的,你就滚去找谁。 姬渊:………… 楚玄:伤在你身,痛在我心。 第174章 墨紫幽已经得到消息,带着飞萤赶到姬渊的小楼时, 还未进门, 就听见姬渊在里面疼着哀哀叫, “你轻点, 想疼死你师傅我啊——” 墨紫幽稍稍皱了皱眉头, 推门进去, 就见姬渊只穿了一身雪色中衣,正趴着床上让他那个俊美的小徒弟帮他盖着被子。听见墨紫幽进来,姬渊偏头一看, 顿时就一脸虚弱地撒娇道,“我都快残废了,你才来看我。” 墨紫幽吩咐飞萤道,“看看他。” “是。”飞萤顿时就不客气地上前掀开了姬渊的被子,也不顾姬渊的痛呼,粗手粗脚地检查起他的伤势来,然后对墨紫幽道,“还没废, 伤在皮肉而已。” 见姬渊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墨紫幽笑了一声,吩咐飞萤和姬渊的小徒弟下去,自己才走到姬渊床边坐下,叹气道,“不是说好要保重自己么?” 姬渊侧着脸冲墨紫幽挑眉笑,“你心疼我?” “你就不怕皇上当真杀了你?”墨紫幽不答却问道。遗失圣旨实乃大罪, 论罪当斩。“你若这会儿死了,一切岂不是半途而废?” “皇上不会杀我的。”姬渊轻笑了一声,淡淡道,“皇上虽然刚愎自用,疑心太过,对臣子下手时往往心狠手辣,然而对自己子女,他总是留有一丝情面。” 虽然皇上从未挑明,但从他对姬渊的纵容不难看出他一开始就察觉了姬渊的身份。 “就如同当年他灭了苏家,却留下了成王,杀了徐淑妃,却留下了废八皇子,灭了武家,却留下了废七皇子。纵然秦王勾结中军封城造谣,将他玩弄于鼓掌,他却仍是将秦王关在了刑部大牢。”姬渊顿了顿,继续道,“大理寺如今已向成王靠拢,但刑部一向是支持秦王。墨越青落罪,皇上丝毫不留情面地将他交给了刑部的对头大理寺,却将秦王交给了刑部,就是在防着有人会趁机要了秦王的命。虎毒不食子,只要不是意图轼君谋反或是叛国,皇上是不会行杀子之举的。” “你是知道秦王的,他若不死,总有后招。”墨紫幽凝眉道,纵然此次事情闹得这般大,皇上已清楚地看见了楚烈的野心与狠毒,但楚烈只要还有命,他便会找到机会翻身。“而且宁国公府还在,这便是他的机会。” 虽然朝中无人不知宁国公府一直支持着楚烈,也与墨越青关系匪浅,但因为此次无论是墨越青,还是楚烈出事,都没有确实地证据能证明宁国公府牵涉其中,而萧贵妃又如此受皇上宠爱,故而这一次宁国公府未被伤及分毫。 “你已将那块羊皮纸交给成王了吧。”姬渊问。 “嗯。”墨紫幽点头,那日她将九年前萧朔之一时任性妄为而引发的苏家一案的经过告诉楚玄时,楚玄拿着那块羊皮纸竟是失声惨笑。他不解了多年,追查了多年,却未想到宁国公府突然对付苏家的原因竟是这般阴差阳错,何其可笑。“你西狼那个老相好,动作未免太慢了一些。幸而这次萧朔之突然回来,否则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真正抓到宁国公府的把柄。” “他不是动作慢,而是别人给了他更高的价钱。”姬渊冷笑了一声,“近来听闻西狼大王子阿敏的部下因为侵扰大魏边境而被宁国公派人重创。”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有的只是适时的利益。赫泰前世终究是能够坐上西狼王位之人,自然不是一个傻子,姬渊只能对将来许诺,而宁国公却是给能出即时的利益。赫泰会拿着宁国公府的把柄去同宁国公谈条件,让宁国公放弃支持他大哥阿敏,转而支持他登上西狼王位也并不稀奇。 “不过无妨,我们拿到这一样便也足够了。”姬渊又叹息道,“只是无论是要了秦王的命,还是对付宁国公府都不是最难的,难的是如何让皇上点头为苏家翻案。” 扳倒宁国公府就是重审苏家旧案的最好时机,错过此次再想翻案只会更难。然而苏家一案不翻,楚玄离储君之位便会永远差这一步,他与皇上之间永远都会存在这一个心结,日后也会有无数人拿着苏家之事兴风作浪。 就算楚玄可以耐心地等到两年之后皇上再次重病之时,如楚烈一样逼宫政变,然而这两年里有无数的可能会发生,纵然先知如墨紫幽与姬渊,都不敢确定这两年里是否有其它隐患潜伏。 只有趁着现在替苏家翻案,让皇上追封苏皇后,正了楚玄正宫嫡子的名分,顺理成章地推他登上太子之位,才可保以后。 所以苏家之案一定要翻,而且越快越好。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劝服皇上?”墨紫幽道,苏阁老当年辅助皇上励精图治,几创盛世,声名远扬,无人不晓,然而苏家满门最后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纵然是有奸邪小人陷害,皇上也是逃不过一个昏聩之名。一旦苏家翻案,皇上便要担此枉杀贤良的恶名,失威仪于天下,饱受世人指责,甚至成为他国笑柄。是以古往今来,为了君权稳固,此等钦定大案从未有在当朝翻案之例,往往后世翻案总是要等到两代三代之后,甚至要等到改朝换代才有翻案的机会。 “这就要看成王的决心有多少了。”姬渊长长叹了一声,忽然皱眉就轻轻“哧”了一声。 墨紫幽伸手稍稍掀开姬渊背上盖着的被子看了一眼,就见他新换的雪色中衣上,已有斑斑点点的血色渗出,不由得就问,“很疼么。” “本来不觉得,但一见到你,就觉得疼死了。”姬渊拉着墨紫幽的衣角哼哼唧唧地撒娇,“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想如何?”墨紫幽失笑问道。 姬渊那细长的手指摸到墨紫幽的腰上,握住她挂在腰间的那把紫竹箫,低声懒懒道,“我有些困,但背上疼得睡不着,你吹支曲子哄我入眠吧。” 前几日他一路快马赶回金陵城,后来又折腾了这么一场,今天一早还被打了一顿,当真是累极了。 “你想听何曲子?”墨紫幽伸手解下紫竹箫。 “只是你奏的曲子,我都喜欢。”姬渊将右臂支在脸下,侧着脸目光柔柔地看着墨紫幽。 墨紫幽执箫在唇畔,下意识就吹奏起了《笼雀》。箫声悲怆而起,姬渊一怔,又微笑起来,这曲子并不适合安眠,然而听着这苍凉的箫声,他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莫名就减轻了许多。他边静静听着箫声,边用左手抓着墨紫幽的一片衣角把玩着,意识渐渐开始放空,悠悠荡荡,了无一物。只有这幽幽箫声缠绕在他梦中,挥之不去,刻骨铭心。 一曲奏罢,墨紫幽偏头一看,就见姬渊抓着她的一片衣角已经入眠。她有几分宠溺地笑了一声,伸手轻轻拔了拔他散落在脸颊的几络碎发,然后小心地将衣角从他左手拿出,起身替他掖好被角,才出了小楼回小墨府去。 姬渊这一觉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因知他受伤,故而芙蓉班里的人送来晚膳也不忍心将他唤起,只是将他屋中的炭火又烧得更暖了一些。 迷迷糊糊间,他渐渐觉得背上又开始火辣辣地疼,便无意识地伸手在床边抓了抓,似是想找什么,却是摸到了一只手。那只手有几分冰凉,手指修长骨节微突分明,肌肤略有几分粗糙,这是一只男子的手。 他一怔,猛地睁开眼侧头一看,就见楚玄穿了一身灰白狼裘正坐在他的床边垂首看他。屋中并未掌灯,暗暗深深,可楚玄那双眼睛却是极亮,就这么沉默地,直直地盯着他看。也不知他到底这般坐了多久。 “几时了?”姬渊微哑着嗓音问。 “刚敲过三更梆。”楚玄回答。 “这么晚了?”姬渊皱着眉就要起身,“王爷来了多久?怎么不叫醒我?” “不久,见你在睡就没忍心叫你。”楚玄按住他,淡淡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王爷可是有事?”姬渊问。 “无事,就是想来看看你。”楚玄的目光扫过姬渊背部,淡淡道,“你为我受苦了。” “一点皮肉之伤罢了,”姬渊淡笑道,“王爷的威信不可损,而我微不足道。” 楚玄刚刚大胜还朝,还险些遭人陷害诬蔑,皇上若是在此时罚了楚玄,难免就会让人觉得楚玄不受皇上重视,便又会再生出许多事端来。 楚玄沉默不语,姬渊又笑道,“这遭秦王算是彻底失了圣心,墨越青也被关进了大理寺,便就只剩下一个宁国公府。三年,我们千辛万苦,总算是到了如今。只要苏家一案一翻,王爷的路便会平坦很多。” “姬渊,你可曾想过以后?”楚玄却是问。 “以后?” “我们总在说着现在,从未谈过以后。”楚玄缓缓道,“但我觉得,现在我们可以考虑以后了。姬渊,你可想过以后如何?” “待到那时,我想王爷就不需要我了。”姬渊淡笑一声道。 “怎会。”楚玄也笑。 “姬渊不过一介跳梁小丑,除了唱戏和耍些阴谋诡计之外,一无所长。”姬渊淡笑道,“待到王爷登基之后,文有叶阁老与萧望之,武有云王与徐家人。王爷的以后又何需我来打算。” 楚玄沉默片刻,忽然又道,“姬渊,我在北疆战场上曾遇见一个少年,那一次我军受戎狄奇袭,不得已后撤,他却坚持不肯撤退,只身一人冒着危险在战场的遍地尸骨里寻找着他的兄弟。他对我说,他与他的兄弟对彼此有过承诺,活下来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要将对方的尸骨带回家乡安葬。后来大军后撤时,我远远看见他背着他兄弟的尸体被戎狄人的弯刀砍下了头颅——” 姬渊听见楚玄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沉沉叹息,“有时候我想,生在天家如我竟还不如这一对兄弟幸福,至少他们可以为彼此这般付出一切。姬渊,若你是我的兄弟,你会为我做到如此么?”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不小心拖到了现在。。。。不过我的作息终于又调回来了。。。。努力地让这两个人之间的画风不要太歪。。。真是不容易。。。。。。。 第175章 “姬渊出身微贱,不配与王爷相提并论, 更不配与王爷称兄道弟, ”姬渊浅笑着回答, “在姬渊心里王爷是主, 姬渊是从, 王爷是君, 姬渊是臣,姬渊自当为了成就王爷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楚玄再次沉默, 他清冷的目光落在姬渊模糊在沉沉黑暗中的俊颜上,描摩良久后才问,“那么你呢,成就了我之后,你难道就没有想要的?你自身难道毫无所求?” “我不是说过了么?”姬渊的笑声充满着期待的温柔,“我只要王爷莫负了这大魏天下。” “可我始终不明白,以你才貌智慧,以父皇对你的宠爱, 你如何不能活得富贵潇洒,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偏偏你要卷进这等事中,处处为我绸缪,为我犯险?”楚烈长长叹息一声,“如此一想,我又忍不住要庆幸你不是我诸位兄弟间的一个, 否则我便会觉得世间既已有你,天地又何必生我。” 姬渊微怔,又笑起来,缓缓道,“天地生王爷是为英主,生姬渊只是为成为王爷足下一块垫脚石罢了。也许这就是你我命中注定的缘分。” 夜色沉沉,熏笼里的炭火亮着红光,他们二人皆是不语,唯有彼此那一双在黑暗中清亮得出奇的眼睛始终凝视着对方。屋子里静默许久,楚玄才缓缓笑起来,“我很期待你陪我走完这一段路。姬渊,你绝对不会背弃我,对不对?” “姬渊绝对不会背弃王爷,”姬渊郑重承诺,“我会一直陪着王爷,直到王爷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楚玄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替他拉好了被子,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此番我大胜还朝,父皇说待相王到金陵后,便为我大宴庆功。那时纵有轻歌美酒,但若无你的中州韵,便都索然无味。” “王爷放心,我不过伤了皮肉,养上几日便可走动。”姬渊也笑道,“到大宴那日必当为王爷粉墨登场。” 姬渊何尝未察觉在廷杖时,韩忠曾想对他下死手,然而他什么都未问,楚玄也什么都未提。有些矛盾是必然的,逃不开,躲不掉,只能视而不见。 “王爷,秦王很快会有后招,”姬渊忽然沉声道,“我们也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睡吧。”楚玄在黑暗中点点头,便转身出了屋子。 在屋门关上的一瞬间,姬渊那模糊在黑暗中的脸上笑意缓缓收起,他睁着眼睛看着熏笼中泛着红光的炭火,极是复杂地叹了口气。 *** 深夜的刑部大牢里,楚烈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身上的鞭伤疼得他难以入睡。皇上虽已知天命,但下起手来还真是用尽了全力,鞭鞭见血,毫不留情。 小的时候,他曾见过皇上打楚玄,用的也是鞭子。那时楚玄不过六岁,身边的小内侍为讨好他便从外面给他弄了些野传歪书,他常在上课时偷看。一次,被皇上发现,一怒之下便命他脱了上衣跪在诸皇子面前受罚。 那日的阳光极好,楚玄光洁细腻的背反着阳光,白得亮眼。他站在诸皇子间,亲眼看着那片洁白的背随着皇上手中呼呼鞭响,一条条血痕重叠交加,如雪地里凄美绽放的血色之花攀爬在楚玄的背上。 其实,皇上会发现楚玄上课开小差,是他的手笔。他想看着皇上对楚玄失望,对楚玄愤怒,他以为他会觉得痛快。 然而,当他看见皇上对着楚玄挥鞭时的神情,却丝毫未觉得开心。因为皇上的神情充满着为父者恨铁不成铜的愤怒,那是一个父亲面对儿子时才有的神情。 后来,他见过皇上打楚宣,打楚玉,打过他许多兄弟。他总是能在皇上打他的兄弟时,看见皇上身为父亲的那一面。唯有自己,他从未亲身感受过皇上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面对他。 他有时在想,是因为他从来不敢犯错,所以才错失了皇上为者父时的神态,又或者是其实皇上从未以一个父亲的角度看待过他? 想不到临到如今,他终于被皇上亲手教训了一次。 那日他仔细去看皇上挥鞭时的神情,却是只看见了深深的忌惮,是一个为君者对于一个敢于僭越,野心勃勃的臣子的忌惮,并非父亲对待儿子。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的生命自小便缺失了太多,他一直都是不完整的,所以他也很明白自己的贪婪,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无底空洞在那里,无论如何都填补不满,寻个空洞呼呼地透着寒气,呻、吟着饥饿,鼓动着他去贪求。可惜,他所贪求的一切,至今都未能得到。 父亲、母亲、苏雪君、皇位,还有墨紫幽。 牢房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在这无法入眠的夜里听来越发的清晰,他没有起身,只是仰面躺在床上睁开眼道,“你终究是下不了手?” “我下不了手。”萧镜之站在牢房外回答。 “怪了,”楚烈笑出了声,“怎么九年前,你就下手了呢?” “就因为九年前我下了手,所以现在我反而下不了手。”萧镜之回答。 楚烈沉默片刻,又低笑一声道,“罢了,既然这台戏你唱不了,那就另唱一出吧。” “你欲如何?”萧镜之问。 楚烈却是道,“你那个贵妃妹妹实在是太无用处了。” “她若无用,你觉得这一次宁国公府会丝毫不被你与我姑父所牵连?”萧镜之冷笑。 萧贵妃虽然从不开口为宁国公府求取利益,可正因为如此皇上反而更加珍重于她。而也因了她在,除非宁国公府当真闹出什么不可饶恕之大罪过,其余事情,皇上皆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纵过。 “可那也太浪费了不是么?”楚烈叹息,“她总要多派点用场才好,毕竟父皇这般珍惜她。” 人年纪越大,便越是重情,尤其会珍惜身边真心陪伴自己之人。皇上待苏皇后是举案齐眉,待隐太子沈敏是一往情深,待萧贵妃却是相濡以沫。这份情,皇上是舍不掉的,也是萧贵妃的重要之处。 “你又想让她做什么?”萧镜之语气不善地问。 “一点小事罢了。”楚烈淡淡道,“如今到了这般地步,我若上不去,你们宁国公府怕也会不得善终,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你到底有何打算?”萧镜之凝眉问道。 “成王此番设计我,一则是为了让皇上看见我的野心,看见我有这个本事威胁到他的皇权,让皇上忌惮于我。二则便是为了让皇上知道我待亲兄弟有多么心狠手辣,赶尽杀绝。”楚烈的双眼凝视着牢房天花板那被油灯映出的一片光影,笑道,“怎么说,我都该狠狠地还他一次,你说是不是?” “二十万大军在他手上,他都能毫无异动,且一回金陵城就自动解除兵权尽释皇上的忌惮之心。”萧镜之冷冷道,“他怎会可能会如你我所愿,有所异动。” “谁说我想逼他出手了,”楚烈笑,“父皇不是召了相王回金陵城么——” 萧镜之沉默不语,夜晚的刑部大牢昏沉阴暗,还有隐隐凄惨的哀号声弥漫,楚烈的笑声夹杂在其中听来,莫名就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而同在深夜里的大理寺牢房却是一片死寂。 在牢房最偏僻的角落里,墨越青坐在牢房的木床上,看着牢房外墙壁上挂着的一盏孤灯出神。那孤灯灯光微弱,根本照不进牢房之中,故而这间牢房里始终都只有阴暗。他已被关在这间牢房好几日。 一开始他如临大敌,整个人戒备重重,就防着大理寺的人企图从他嘴里挖出什么来,甚至他已做好了重刑加身的准备。他如今已非首辅,不过是待罪之身,对他动刑也属正常。大理寺少卿林大人的夫人可是一向最爱护她那个姐姐封夫人的,如今封夫人死了,林大人怎会对他手下留情。 只是。他忐忑不安了好几日,根本没有一个人来提审他,他就连林大人的面都没见到。这反而让他更加不知所措。他本以为对方突然通过赵尚书将他拉下马,必然是打算以他为突破口,再将宁国公府和楚烈给一下拉下水,却不想对方都已让他失了首辅之职,成为阶下之囚,居然毫无动静。他实不明白对方的葫芦里到底在卖着什么药。他只能这么胡思乱想着,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度过了好几日。 墨越青闭上眼,仰靠在肮脏的墙壁。静,太静了,这种诡异的静反而让人彻夜不能入眠。 忽然,有隐隐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打破了这种静,那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紧不慢,透着一种极有把握的从容。 墨越青缓缓睁开眼,看向停在他牢房外的那个人,那人一身灰白色狼裘,束发未冠,正用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审视着他。 楚玄。 墨越青知道自己如今的形容一定很狼狈,他穿了一身囚衣,已许多日没有梳洗,胡子拉碴,乱掉的头发一络一络地挂在脸上。可他依旧毫不羞惭地迎着楚玄那如欲将他一层层剥开般的审视目光。 他知道,楚玄能够如此从容的出现在这里,就代表着这一次楚烈失败了。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会屈服,就会吐出楚玄所想要的一切。因为从当年他在苏家一案中动手脚时起,他便知道此生他与成王注定会是死敌,无论如何楚玄都不会让他活着。能救他的只有宁国公府和楚烈,是以他绝不能背叛他们。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彼此,在沉默中对峙。可不知为何,墨越青却觉得楚玄的眼神中透出一种戏弄之态,那神情实在太过从容,丝毫也未有半分急切。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如今被关在这牢房之中的他根本无关紧要,并不能引起楚玄的在意。 终究是墨越青先沉不住气,他道,“成王请回吧,从我这里你是得不到你想要的。” “谁说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楚玄缓缓笑道,“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的,你知道的未必会比我更多。否则,宁国公府和秦王这会儿就该急着想法子救你了,怎会放任你在这里吃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另一本赶榜,这本不小心又拖到半夜才更。。。。OTZ。。。。。。。。 小剧场: 楚烈:玄弟,哥哥我永远都有后招,你永远都别想成功推倒我~~~ 楚玄:→_→谁想推倒你了,臭表脸! 第176章 墨越青面色微变, 却也知道楚玄说的没错,对于宁国公府和楚烈的秘密, 他知道的的确太少。甚至就连他参与的许多事, 他也仅知皮毛。比如当年宁国公让他从墨越川身上套出已故的英国公世子萧决的行军路线,又比如当年他按宁国公的意思, 帮助陷害了苏阁老。他却至今都不知道宁国公为何要这般做。就连他悄悄从宁国公书房里偷了一样物证,也被萧镜之想法子弄了回去。 他对宁国公府其实所知不深,而宁国公府却是捏着他不少把柄。纵然他再如何不甘, 这些年来他当真也就只能是宁国公府放在朝中的傀儡罢了。对于与他休戚相关的宁国公府尚且如此, 那就更别提秦王楚烈了。 故而他被关进这大理寺这许多日,宁国公府和楚烈都没有积极地营救他出去,就是因为他们一则笃定他不会出卖他们, 二则他所知甚少。 “既然你认为我毫无价值, 又何必在这夜半三更到这潮湿阴冷的大牢里来?”墨越青冷笑道,“总不会是成王你无聊至极,想来看一看我到底有多落魄吧?” “这也是其一, 看一看曾经叱咤朝堂的墨阁老落魄模样何其有趣。”楚玄微笑道,“其二, 你虽然不能给我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你却可以帮我做点事。” 墨越青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 “我说了,你什么也别想从我这里得到,我自也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楚玄并不生恼, 只微笑着看了墨越青片刻,直看得墨越青颇不自在,他才叹道,“说起来你被关在这大理寺牢房之中,对于外面的一切还全然不知晓。” 墨越青沉面不语。 “秦王勾结中军封锁金陵城再造谣诬蔑我谋反,意图蛊惑皇上杀我之事已被识破。如今他已被卸去一切职务,关入刑部大牢受审。皇上恼怒他兴风作浪,还亲自对他施了鞭刑。” 墨越青目光微沉,又听楚玄继续笑道,“不过宁国公府并未受到波及——” 听到这一句,墨越青的目光中又微露喜色。楚玄笑,“你是不是正想着,只要宁国公府无事,只要宁国公府还在,就可保你无虞?” 墨越青抿唇不语,宁国公的心机可算是他平生仅见,这么些年来他屡屡有些小动作想要摆脱宁国公府的控制,都被远在西南的宁国公不动声色地压制下去。他相信宁国公府一定不会轻易舍弃他,这也是他敢如此硬气拒绝楚玄的原因。 “宁国公这些年来远在西南,可是却能暗中摆布朝廷风向,当真是手眼通天哪。”楚玄赞赏一般地叹道,“不过我想,别的罪名宁国公府可救得,但这一条宁国公府怕是救不得的。” 墨越青微微皱眉,就见楚玄笑着击了击掌,牢房外立刻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就见一个身穿程子衣的侍从捧着两幅卷轴走到楚玄身旁。楚玄伸手拿起一幅,慢悠悠地展开,然后举在墨越青面前。因为背着光,墨越青看不清那画像,只是大约看出轮廓似乎是一幅佛画。 “把墙上的灯取过来,让他看看清楚。”楚玄淡淡道。 “是。”那侍从立刻便去将那盏挂在墙上的孤灯取了下来,举在了画像前。 画像一瞬间被昏黄的灯光照亮,那是一幅北魏笔风的佛画,但看纸质和用色应该是唐人所仿,画得是弥勒佛。佛画上的弥勒身材高瘦,慈眉善目。 弥勒是未来佛,自古便有传言,弥勒会在未来下降尘世,入世拯救芸芸苍生,建立世间净土。 “什么意思?”墨越青不解地看着那幅佛画问。 “啊,我忘记了,你是开平元年的进士必然是看不出来的。”楚玄笑了一声,又拿起另一幅卷轴在墨越青面前展开。那幅卷轴也是画像,画得是一名青年男子,穿一身墨青色长衫,气质儒雅,相貌与那幅佛画上的弥勒极为相似。 墨越青皱起眉头,就听楚玄笑吟吟道,“当年皇上登基之后便下令焚毁与隐太子有关的一切事物,包括其之画像。如今就只有皇宫藏书阁里还能找得出一幅来。而这一幅便是我仿着皇宫藏书阁里的那一幅画的。你是开平元年的进士,从未见过隐太子,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墨越青的眉头皱得更深,他实不知这两幅都与隐太子有所相关的画像与他何干。 “你说,若是有人家里收着一幅面貌与隐太子如此相似的弥勒佛画像,皇上会如何?”楚玄举着那幅面貌肖似隐太子的弥勒佛画冲着墨越青笑。 “呵,”墨越青讽刺一笑,道,“你以为我墨府是什么地方?是你想随便派个人藏个东西就可以的?皇上也不是傻子,这么明摆着的陷害手段,他会看不出来?” 他如今出了事,大墨府里再乱,他相信墨云天也不会傻到让人有机可趁的。更何况宁国公府也会看顾着他的家人,不会在这时让人钻了空子,好拿着把柄要挟他。 “若我只是在你墨府无人留意的角落藏上这么一幅画,皇上自然不会轻信。”楚玄笑道,“但若是这画像是被你的家人精心收藏起来的话,那可就不一样了。” 墨越青脸色一变,就见楚玄语气淡淡地说,“若是有一个与你墨府中人关系极亲近之人,送了这样一幅‘唐时’临摹的北魏佛画给你的家人,你觉得你府中之人会不会收?” 虽是唐时临摹之作,但年代久远,纵非名家也极有收藏的价值,若是有亲近之人相送,自然不会不要。而大墨府中就连他都未曾见过隐太子,其余诸人自更不必说,如何又能看出这画中端倪。 “蒋兰青!”墨越青咬牙切齿地道,他总算知道赵尚书为何会突然反水。 “这样的画已在你府中收藏多时了。”楚玄叹息一声道,“弥勒是未来佛,有人家里精心收藏着这样一幅面貌肖似隐太子的弥勒佛画,是否表示那人心里将隐太子视作弥勒化身,期盼着他有朝一日再降尘世,改换江山,普救众生。” 古往今来,多少民间起义假托弥勒转世,普救天下苍生之名,意图改朝换代。譬如北魏法庆和尚,譬如隋时宋子贤、向海明,譬如武周女皇武则天。这些人全都借着自身为“弥勒”出世之名,兴风作浪,武则天更是改李为武,换唐为周,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成为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则天女皇。 “当年你们是如何对付苏家的,如今我自然也能反用来对付你们。”楚玄淡淡道。 墨越青的脸色在那盏孤灯的映照之下,显出一种死灰之白。楚玄这一招真是比宁国公狠多了,当年宁国公栽赃苏阁老不过是说苏阁老助隐太子、党张政一家逃走,且对皇上多有怨言罢了。若是这样一幅佛画当真在大墨府被发现,那可就不仅仅如苏家一般被灭了满门,那就是诛灭九族之罪。宁国公府再如何手眼通天,也是救不了他。 “当年苏暮言在城西的菜市口当众被施剐刑,判了一千两百三十六刀。”楚玄的脸上微现痛色,“我不忍去看,听人说他当时全身皮肉几被剐尽,心肺悲鸣半日才死。这般痛苦皆是你与宁国公一手造成!我想待这幅佛画在你家中被发现,皇上怎么也该让你也受一受这凌迟之苦!” 墨越青的额间开始隐隐沁出冷汗,他听见楚玄用满含着恨意的声音道,“我朝凌迟最高的记录是三千五百四十三刀。听说行刑前为了让犯人不会痛死过去,必要让犯人先饮下麻醉之物,才可受完全刑。但有一位医术高明之人告诉我,若是行刑前先让犯上饮下吊命之物,再以针刺其颅上大穴,纵然不用麻醉之药,也可让人受完全刑。我很想让你试上一试——” 不用麻醉之物,身受剐刑时那一刀一刀割肉刮骨之痛,实在是常人无法想象。 “你到底想怎样?”墨越青背上的囚衣布料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紧贴在他冰冷的肌肤上。他在刑部多年,曾经也监刑无数,枭首,绞杀,车裂,凌迟,只有想不出的刑罚,没有行不出的手段。当年,为苏暮言监刑之人就是他,苏暮言身受凌迟之时的种种痛苦,如今突然就清晰在目,让他不寒而栗。 “我不想怎样,只要你帮我做两件事。”楚玄神色淡淡地挥手让那侍从将那两卷画像收起,看着牢房里的墨越青道,“其一,你只需要在苏家一案重审之时作证,证明当年你们刑部用来与那几封所谓的苏暮言的亲笔信比对时所用的字纸之证都是伪造。” 墨越青的脸色又是一变,咬牙道,“当年那些字纸全是从苏暮言的书房中搜出,如何会有假!” 楚玄将墨越青脸上神色变化收在眼中,他冷冷道,“真也好,假也罢,你的嘴里只能有一个答案。就算是真,你也必须说成是假!” 既然他们至今还未查出宁国公府是如何伪造了苏暮言的那些信,那么就让一切都成为假的便好。 “我帮你了,又有什么好处?”墨越青冷笑着问,“当年苏家一案,我是主审之一,你自也是恨我入骨,盼着我死。难道我帮了你,你还能饶过我?” “自然不能,”楚玄淡淡道,“但我说过了,死有很多种方式,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同样是死,长痛短痛有何区别!”墨越青大笑一声,“你以为就凭着这一点点好处,就能让我背弃宁国公府!” “别忘记了,还有你的家人,你的幼子也有两岁了吧。”楚玄也笑了一声道,“你若好好配合于我,我还能给你墨家留下点血脉。” “你想对云天做什么!”墨越青听出楚玄话中之意,“当年他不过弱质小儿,与苏家之事毫无干系!” “我知道,只是他的命已有别人要了。”楚玄淡笑道,“是生是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蒋兰青——”墨越青一瞬间就猜到了。自蒋兰青到了墨家时起,他就未仔细留意过这个表侄女。于他而言,蒋兰青也不过是那众多无用的蒋家人当中的一个。他将蒋兰青送给赵尚书,却拿捏着蒋家,是以他从未想过蒋兰青会背叛他们。 那幅佛画若是真被皇上发现,墨家逃不过,蒋家也一样逃不过。原来女人恨起来,竟可以这般背弃一切,不管不顾。 “呵——”墨越青又冷笑了一声,看着楚玄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和云天若都不幸,我家中那一众老弱妇孺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任人作践!要我帮你也行!你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保下我的命!” “怎么?只是你自己,你的长子却不顾了?”楚玄笑问道。 墨越青沉默不语,他心知若是楚玄早与蒋兰青有交易,那墨云天的命他是救不了的,是以竟是连争取都不曾试图争取一下。 “我想你还没明白,”楚玄的脸色淡了下来,“当年审理苏家一案的可不只你一人,我并非只有你一人可选,由其他人来作证也是行。只不过你与宁国公府关系匪浅,由你作证效果最好,也最直接罢了。墨越青,你要想好了,是要在这世间被抹杀得干干净净,让你九族之内寸草不留,还是抓住这唯一的机会留下点血脉。” 墨越青的脸色变幻不定,一时难以抉择,这一桩买卖实在不合算。他背叛宁国公府所能换来的不过就是留下安哥儿这么一点血脉。他一向情薄,对于这个幼子更是没有多少感情。可若是他不答应,便就连这一点血脉也留不住。 “我知道你始终对宁国公府心存指望,”楚玄又从怀中掏出一物,展开在墨越青面前,淡淡道,“但我可以告诉你,纵然苏家一案不重审,宁国公府也是保不住的!” 墨越青就着侍从手中的灯光,看清了楚玄手中之物是一张羊皮纸,纸上写着西狼文字。他饱读诗书,涉猎旁多,也略识得西狼文字,故而只看了几眼,心里就已是一片死灰。 “就算有萧贵妃在,但我想以父皇性情是不会喜欢有人这般将他玩弄于股掌。”楚玄将那羊皮纸收进怀中,道,“更何况父皇再如何昏聩,萧决与十万西南将士的英灵,他也不会视而不见。” 墨越青抬眼看着楚玄,他在楚玄眼中看见了一片胜券在握的笃定,只要有此物在手,楚玄便等同于捏住了宁国公的咽喉。 “你好好想一想吧,我等着你的答复,不过你最好考虑得快一点,因为苏家旧案很快便会被重新提起。”楚玄转身欲走,道,“你也莫要想着传信出去,让宁国公府帮你将那幅佛画从你家中找出来。这大理寺上下全是我的人,没有人能够帮你。” “另一件呢?”墨越青的声音之中透着一种心灰意冷。 楚玄顿住脚,脸上缓缓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回过头拿出一块玉佩亮给墨越青看。墨越青看见那是一块雕琢得极为精致的羊脂白玉佩,玉佩四周雕饰着四条栩栩如生的蟒,中间用秦篆体雕着一个“烈”字。这块玉佩的来历他知道,诸位皇子皆有一块,而这一块是楚烈的。 “我要你告诉父皇,当年你们派去搜查张政家时,曾在他家中搜出此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个文我会让编辑帮我改名为《笼雀》,在这边通知一下。。。 咳,昨天傍晚五点想说躺下去眯一下,结果一觉睡到早上五点。。。。晚上会再补一更。。。。 佛画这个情节是我那几天卡文时改了,原定的情节有点蠢,所以我一会儿会掉回去在前面加上一段关于这佛画的。 说明一下,在五代之前弥勒的形象是不胖的。。。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在五代之后开始胖。。。话说在唐以前信仰弥勒的比阿弥陀佛多很多,但就是因为老是有人借着弥勒转世犯上作乱,所以弥勒信仰就渐渐被打压得不如阿弥陀佛了。 第177章 自楚烈被皇上亲自施了鞭刑又关入刑部大牢受审之后,朝中立储的风向几乎是全面倒向了楚玄。就如同先前墨越青等人以定国本, 绝诸王妄念为由请立楚烈为太子, 如今方才经历过秦王图谋储位, 封锁金陵城造谣生乱, 差点蛊惑着皇上杀了成王一事后, 朝中文武百官自也以同样的理由请求皇上立楚玄为太子, 断诸王妄念。 虽说楚玄母族因罪被灭,而当年苏皇后自尽之后,皇上未明文废去她皇后身份, 依旧让她陪葬帝陵,却未替她举办葬礼,也未让天下为她守丧,连一个谥号都不曾赐下。故而众人皆视她形同废黜,也不承认楚玄嫡子身份。但楚玄自重归朝堂之后勤于政务,任用贤良,屡有作为,百官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他又在北疆立下奇功, 大胜还朝,洗清了先前谋反污名之后,在大魏的声望更是水涨船高,极受百姓赞誉爱戴。论功绩,论声望,如今有哪个皇子能与其争锋。 且楚玄监国那半年的时间里,夹在皇上与众臣之间, 却能将两方关系都处理得极为融洽,这一点实在难得。是以,在非楚烈一党的官员心中,楚玄是储君的最佳人选。再则,楚玄曾经也当了十几年的太子,再重归太子之位何尝不是佳话。 只是对于此等请立太子的奏疏,皇上却都是留中不发,至今未有一个明确的表态。又加上相王得到礼部传召,已往金陵城赶来。众臣原先以为召相王入金陵城,不过是那日皇上被墨越青气得狠了,有意给楚烈难堪,可如今他们却不得不怀疑莫非皇上当真是有意立相王为太子,才对众臣请立楚玄一事不表态。 于是,诸臣间便有许多人叹息,苏家到底是横在皇上与楚玄之间的鸿沟,此沟一天填不平,楚玄就没有机会成为太子。 相比于众臣对皇上的试探与揣测,楚玄却是一派安然之态。一回到金陵城粉碎了楚烈的阴谋之后,未等皇上开口,他已经主动解下了兵权,又日日忙着吏部之事。在为他立储请命之声沸腾于朝野之时,他也不故作避嫌之态,与朝中诸臣该有的往来始终未断。如此淡然心态,反倒引来一片赞声,皆赞他荣辱不惊,心志坚定不被外物所扰。 因了如此,那些心胸坦荡,当真认为楚玄是最佳储君人选的几位大臣也丝毫不惧怕触怒皇上,屡屡上疏请立太子。皇上不胜其烦之下,干脆故意传召楚玄入宫,试探楚玄心意。 这日刚刚下过一场雪,皇宫梅园里各色梅种竞相绽放汇成一片,浮于这冰白尘世之上。楚玄陪着皇上在梅园散步,赏着这雪后梅景,韩忠则带着几名内侍远远跟在后面。 “你二哥过几日便会到金陵城,”皇上边走边笑道,“贵妃提议在玉山别宫里为你办这庆功之宴,你觉得如何?” 玉山别宫在金陵城东南二十里外的玉山上,玉山有大大小小数十个温泉,故而太、祖时便开始在玉山修建行宫,行宫规模极大,将玉山大半的泉眼都圈入其中,行宫内修建汤池七七四十九之数,整座行宫历经十年才彻底完工。往年每到冬天,若有闲暇皇上都会带着宫眷和大臣到玉山别宫小住上一段时日,一则自己借着汤泉养养身子,二则也能赐福于诸臣。只是前年仁恭皇后国丧不得行乐,去年皇上又病了不好移驾,故而也有两年未去过玉山别宫。 “如今天冷,玉山别宫的汤池正适宜冬日固本养体,”楚玄不敢与皇上并肩,故而慢了一步走在皇上身后,“贵妃娘娘的提议极好。” 皇上突然回过头来打量楚玄,楚玄今日照旧穿着朱红蟠龙服,只是因天冷故而在外面还罩着那件灰白色的狼裘。皇上看着那件狼裘,目光微微一暖,这件狼裘他记得,那是楚玄十一岁时陪他去上林苑冬狩,独自一人亲手所猎的九匹狼的狼皮所制,是他亲自命内廷尚衣监缝制。 那时的楚玄,还是他所钟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文武双全,是众望所归的大魏储君。 “当年朕命人为你缝制这件狼裘时,你非要将九张狼皮全用上,”皇上笑道,“结果做得太大,你根本穿不上,如今倒是能穿了。” “这是儿臣最喜爱的一件衣服,”楚玄抬手摸了摸胸口上那厚厚的狼毛,淡笑道,“那时儿臣带去梁国,结果梁国冬天并不甚冷却是穿不上。只有回到这里才有机会穿。” “当初——”皇上不无内疚地叹息一声,“真是苦了你了。” “儿臣不苦,”楚玄淡笑回答,“儿臣一直将那六年视作父皇对儿臣的磨练。” 皇上沉默片刻,沉声问,“玄儿,你想当太子么?” 楚玄一怔,笑了一声才道,“儿臣若说不想定然是假话。只是儿臣想或不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父皇心里,儿臣合不合适。” 皇上点点头,同样的问题他曾经用来试探过他好几个儿子,也包括楚烈,他们全都故作退让地回答“不想”,只有楚玄一人如此坦然。也因了楚玄如此坦然,皇上反而觉得舒心。况且,这储君之位当初就曾是楚玄的,此刻他若说不想,未免显得虚伪。 “你可曾怨朕?”皇上又问。 “年少时心胸狭隘,无知意气,自然也曾怨过。”楚玄笑着回答,“但儿臣与父皇既是君臣,也是父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古来至理自然有其道理,无论是君,或是父,行事自也有其之因缘。当年那般情形之下,若是父皇不废了儿臣,将儿臣送去梁国,必然会有人趁机挑拨父皇与儿臣的父子之情,再生出许多不可控之事来。真到那时,父皇也许就不得不杀儿臣。所以儿臣一直将父皇送儿臣去梁国视为对儿臣的一种保护。” 皇上默然凝视楚玄半晌,叹息一声转开话题,“你年纪也不小了,当年之事——朕对你一直怀愧,你虽已有几房妾室,但也是时候娶正妃了。” 皇上膝下诸子也就只剩下楚玄还未娶亲,若非当年萧贵妃在六济山上出事,楚玄又怎会蹉跎至今未有正妃。 “儿臣心中已有一位属意人选。”楚玄笑了笑道,“就怕父皇不允。” “哦?”皇上挑了挑眉,好奇地问,“是哪家姑娘?只要是你喜欢,告诉朕,大宴那日,朕就为你们赐婚!” “那就等到了大宴那日,儿臣再告诉父皇。”楚玄笑道,“父皇可不能食言,无论儿臣看上的是哪家姑娘,父皇可都要给儿臣赐婚。” “哈,还算计上朕了。”皇上笑了一声,又语含试探问道,“朕听闻你近来与东乡侯次女薛玉走得很近?” “谈不上走得近,不过是儿臣在书局里遇见过她几回罢了。”楚玄微笑回答。 皇上笑看了楚玄一眼,并不戳穿。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如何能与楚玄常常在书局里偶遇?如今东乡侯重掌中军大权,次女薛玉自是倍受瞩目,换作是他处在楚玄的位置上也是会惦记上薛玉的。 “好了,你也陪朕够久了,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皇上对着楚玄摆摆手。 “儿臣告退。”楚玄向着身上躬身行礼之后,才转身离开梅园。 楚玄一走,韩忠立刻上前来候在皇上身边,方便随时伺候。皇上却是看着楚玄远去的背影,淡淡问韩忠道,“朕听闻,因为那个许瑞,你与成王近来闹得很不愉快?” “臣该死。”韩忠连忙跪下请罪。 近日,因楚玄坚持要杀掉许瑞,而韩忠却多加干涉,导致朝野间都在盛传他们二人不合之说。 “朕知道成王在北疆一连斩了你六个干儿子,如今又坚持要杀掉许瑞,拂了你的脸面,你心中多有不快。”皇上淡淡道,“但是你这些干儿子也实在不像话,否则朕当初又如何会打了你六十廷杖。以后认干儿子时,眼睛擦亮着些,莫要再给自己惹了一身骚。” 有些事,皇上心中雪亮。大冷天里,韩忠顿觉得自己背上沁出冷汗,他垂首道,“是臣识人不明,臣知罪。” “你既然认了识人不明,那该杀的还是要杀。”皇上又道,“莫要再为难成王。” “是。”韩忠回答道。 “起来吧。”皇上又缓缓笑起来,“派人去将贵妃唤来。” 语罢,皇上转身向着梅林深处踱去,韩忠连忙吩咐人去传萧贵妃。吩咐完之后,就见皇上已走出好远。韩忠微微笑了笑,皇上方才虽是在教训他,可那语气里的轻松快意,他却是听得分明。果然是不能与楚玄走得太近。 *** 离开皇宫之后,楚玄未回成王府,却是乘车直接去了梨园。到了梨园,出来迎接他的照旧是姬渊那个少年徒弟。 “你师傅呢?”楚玄问。 “正与墨小姐在后院戏厅里呢。”少年笑着回答。 “看样子,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楚玄举步熟门熟路地往后院方向走。 “早就好了,”少年跟在后面,以袖掩着唇笑,“师傅不过是故意赖在床上,诓着墨小姐照顾他呢。” 自从姬渊受伤之后,墨紫幽每日一早便到梨园来照顾他。而每次一见到她来,姬渊原本在芙蓉班众人面前的云淡风轻立刻就变成了一脸柔弱,哼哼唧唧地缠着墨紫幽侍候他。饭若不是墨紫幽亲手喂的,他便不吃,水若不是墨紫幽亲手倒的,他便不喝。就连睡觉也要墨紫幽奏箫又或者读书来哄他入眠。 有一天午后,少年正要去给姬渊与墨紫幽送热茶时,他在门外看见墨紫幽倚在姬渊的榻边已累得睡着。而原本装睡的姬渊却悄悄睁开眼睛,伸出手去纠缠着墨紫幽放在榻边的细白手指。 他看见姬渊的神情那么地小心翼翼,那么地温柔绮绻,一点一点地勾住墨紫幽的手指,然后与她十指交握,才一脸安心地闭目入眠。 那时他站在门外,忽然就想起《牡丹亭》《题记》里的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作者有话要说:  呃,男女主结尾冒个头。。。明天粗长哈,今天先睡了。。。话说咋滴我换个书名封面就唰唰唰地掉收藏???? 第178章 “他倒是过得逍遥自在。”楚玄笑说了一句。 “怎么,难道王爷近来过得不自在么?”少年跟在楚玄身后边走边笑。 楚玄不答, 只是淡笑着继续往前走, 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婉转在唱:“……洞天深处同欢笑, 直饮到月明时候……” 楚玄看见芙蓉班排戏常用的那三间厅里, 墨紫幽穿了一身水红褶子, 扮作那《连环记》里禀闭月之容的貂婵正娇娇羞羞地在扮作吕布的姬渊身旁坐下。姬渊正向她笑语道, “妙嗄,唱得好!此乃词出佳人口。请问小姐,方才令尊说金冠是小姐制造的么?” 墨紫幽以袖掩唇, 娇羞作答,“正是,只是不佳——” 少年张口正要提醒那二人楚玄的到来,楚玄却是抬手制止,他独自一人缓缓踱步上前,倚在厅门边含笑抱臂看着厅中那一双男女口中各自念着对白,目挑心招,眉目传情。他们唱的是《连环记》里的一出《小宴》, 《连环记》讲的是三国时司徒王允利用义女貂婵施下连环计,拉拢吕布除掉董卓,这一出《小宴》便是貂婵勾引吕布之戏,如今已唱到了下半出。 楚玄站在厅门边看了许久,就见扮着貂婵的墨紫幽正向着扮着吕布的姬渊一挥水袖,娇娇一拜,含笑道, “……温侯言及至此,使奴家肺腑洞然。温侯若未曾娶妻,奴家愿侍巾栉……” 他见惯了姬渊笑,却极少见墨紫幽笑,如今见她一笑,才忽然惊觉原来这世间也不仅只姬渊有那颠倒众生的本事。他细细看去,就见墨紫幽一举手一回眸间的风华韵质尽是魅惑,一颦一笑间的般般风情皆是妖娆。她不仅天生就有着那蛊惑了吕布和董卓的美人皮相,她还演尽了那野史传说间的女子的妖冶之骨。 难怪古来多言红颜祸水,总有男人为了那倾国之色祸乱苍生,也不知是那些男子将自己的野心和昏庸全然借着女子情爱来掩盖,还是这些女子当真就有这乱世的本事。楚玄在心中笑,以闭月之□□惑董吕二人自相残杀,若那貂婵能有墨紫幽这般容貌风情也不奇怪了。 厅里的一双男女已互赠了凤头簪与玉连环为聘为证,正相携而拜,齐唱一支《滴溜子》:“——连环结,连环结,同心共守。凤头簪,凤头簪,□□并偶。密意深情相媾,调和琴瑟弦,休停素手。海誓山盟,天长地久——” 厅门边,楚玄听到这里,含笑击掌,道,“怎的今日不唱那《牡丹亭》,却唱起这《连环记》来了?” “过几日皇上要在玉山别宫为王爷摆宴庆功,”姬渊直起身,对着楚玄笑道,“我正欲在宴上唱这《连环记》,便趁现在过上一遍。” “为我庆功,为何你要唱这杀机四伏之曲?”楚玄笑叹道。 “不合适么?”姬渊笑吟吟道,“我倒是觉得这《连环记》在那时唱来,一定应时应景,颇合王爷心意。” “也是,”楚玄淡笑道,“到了那时候,也就只有唱这《连环记》才够精彩。” “我听闻皇上命御用监工匠赶制了近百盏琉璃宫灯欲在宴上用,”墨紫幽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之态,淡淡道,“此次别宫行宴,皇上与贵妃也不仅请了诸位官员,还命金陵城中正五品以上官员家中未婚男女皆去赴宴。看样子皇上是想在宴上为王爷你选一位正妃。” 小墨府与大墨府虽已分家,但墨越川已被追封为正一品镇国大将军,且萧贵妃一向喜爱墨紫幽,自然也不会把她落下,故而小墨府早早便收到了帖子。 “大约如此吧。不过——”楚玄竖指于唇,颇有几分神秘地对墨紫幽和姬渊笑道,“那些宫灯还有别的用途,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们,你们不妨猜上一猜。” 姬渊与墨紫幽相视一笑,都不理楚玄,竟是默契十足地一齐走出大厅欲回姬渊的小楼去卸妆。 “你们真没意思,”楚玄摇头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笑问道,“怎么都不追问我一句。” “若是重要之事,王爷自然会同我们交代。”姬渊笑着回答,“若是王爷不说,那多半也是无关紧要了。” 楚玄笑而不语,只是跟在姬渊和墨紫幽二人身后,一起回了姬渊的小楼。往日都是姬渊亲手帮墨紫幽卸的妆,但今日楚玄在这里,墨紫幽便独自上了姬渊的小楼,让人送了水来,自己卸妆。姬渊却是留在了小楼底层,也让人送了水进来,自己坐在妆台前开始卸下头饰,再用湿布慢慢卸掉脸上的粉彩。 楚玄尾随进去,倚在姬渊身后的博古架上看他,看着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一点点褪去粉彩,露出原本的晶莹白皙来。他道,“相王就快到金陵城了。” “王爷下定决心了么?”姬渊边细心地擦干净自己的半边脸边问,“这一招很险,王爷若是后悔了,我们也可再从长计议。” “越险便越有效不是么?”楚玄淡淡道,“这样的决心早在九年前,我便有了。” “那王爷到底在不安什么?”姬渊抬眼,看着面前的铜镜里映出的楚玄的双眼,又问。 屋中一时静默,楚玄站在博古架前,透过姬渊面前的铜镜与他沉默对视。许久之后,楚玄缓缓移步上前,他的目光紧紧地盯在姬渊映在铜镜中那卸了半面妆的脸上。半面干净剔透,如那无遮无拦之清水,半面粉妆浓抹,如那云遮雾绕之峥嵘,就如同姬渊这个人,时而清澈透明,时而叆叇不清,总以为已看透,却总有那么一部分永远看不透。 楚玄停步在姬渊身后,与镜中的姬渊对视着,道,“我在害怕,害怕失去某些东西,害怕某些答案。” 有一种不安,会让你一边去否定,又一边去怀疑,因此让自己饱受折磨,日夜焦躁。 “王爷是否想过,”姬渊通过铜镜,凝视着楚玄那双太过复杂深沉的眼睛,道,“有些答案其实根本不重要。” “也许。”楚玄缓缓笑了起来,问,“姬渊,你喜欢墨紫幽么?” “王爷为何总追问这个问题?”姬渊含笑反问道。 “你又为何总是不肯正面回答我?”楚玄一笑,未再追问,只是伸手拍了拍姬渊的肩,转身道,“玉山别宫这出《连环记》,你可一定要好好唱,莫要让我失望。” 语罢,楚玄人已走出屋外,姬渊通过铜镜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屋门口,微微皱眉叹息。 *** 两日之后傍晚,相王的车驾从金陵城东南门入了城。因相王十一岁便早早就藩,自此再未回过金陵城,故而金陵城里未设府邸,只能住在城东的驿馆之中。 相王今年三十岁,相比之楚玄等几位兄弟,他的相貌太过普通,身材瘦弱,行走时微微佝偻着背,许是性情使然,看过去颇有几分谨小慎微的卑微之状。 他与带来人侍从一起进驿馆,刚刚打点好一切之后,便接到皇上旨意,让他在驿馆中好生休息,明日再进宫面圣。相王便舒舒服服地让人伺候着在驿馆里头沐浴用膳,到了戌末时分便入睡,养足以精神防止明日面圣时出差错。可他方才躺在,相王府的刘长史却是忽然一脸凝重地拿着一封信来找他。 “王爷,大事不好。”刘长史一进了相王的屋子,便挥退了所有侍候的下人,又极为小心地观察了一下门外左右有无偷听之人,才关上门拿着一封信对相王道,“方才突然有人投书于我屋中,你快看看这信。” 相王见刘长史神色凝重,顿时就跟着紧张起来,他接过刘长史手中的信,打开一看,就见信封之中有两张信纸,一张泛黄老旧似是有些年头,另一张纸质却新。他先展开那张老旧信纸,只看了一半便吃惊道,“这,这是哪来的?为何会有这等东西!” 那是一封苏暮言九年之前“写给他”的信,信上用语极为亲昵,拜托他对成王楚玄多加照顾,更让他找到机会不要忘记替苏家报仇。 “这肯定是伪造的!”相王将整封信看完,已是大惊失色,“我十一岁便就了藩,与苏家人从无往来,苏暮言怎会写这样一封信给我!” “王爷再看看另一张。”刘长史提醒道。 相王脸色苍白地将另一张新纸展开细看,越看脸色越白,就听刘长史道,“我方才也看过,那人信上说他手上还有许多苏暮言写给王爷的旧信,他威胁王爷,若是不按他的意思行事,便会将这些信呈交给皇上。” “假的!那一定是假的!”相王惊慌道。 “既然王爷断定是假,那不如我们将此事奏禀皇上,请皇上为王爷做主?”刘长史提议道。 相王一楞,又立刻否定,“不行!绝对不行!若是父皇当真受了蒙蔽,以为我与苏家关系匪浅,我岂不是死定了!”他抓着那两张薄纸在屋中紧张地在屋中走来走去,最后茫然无措地抓着刘长史的胳膊,急急问道,“阿公,你说怎么办?父皇多恨苏家人啊!若是这些信被父皇知道——” 刘长史伸手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相王的手背,道,“王爷稍安勿躁,不如我明日想法子托人从刑部将当年苏暮言的笔迹弄出来比对比对,再做定论。” “好好,”相王点了点头,忽然就觉得心酸,顿时扑进刘长史的怀里哭了起来,“我就知道进金陵城一定没好事!所以当年母妃临死前才让我一定离金陵城远远的!” 他自小就不得皇上喜爱,母妃早丧,故而一向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不轨之举。此次皇上突然召他回金陵城,虽然外间都传这是皇上有立他为储之意,但他心里清楚着,皇上从未正眼看过他,自他十一岁就藩起就再未召他回过金陵城,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对他青眼有加,要立他为太子。 是以,他尚未起程就已是惴惴不安,生怕是他在封地上做了什么不合皇上心意之事,才被传至金陵城问罪。刘长史一连安慰了他好几日,他才平静下来。却不想,他刚刚到这金陵城,就出事了。 “阿公,你一定要救我!”相王哽咽道,当年苏家一案发生时,他虽远在封地却也是清清楚楚。以苏皇后和苏阁老之得宠,当年都落到如此地步,他自认自己在皇上心中毫无分量,若是被牵扯进去,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王爷信我,”刘长史安慰相王道,“我照顾王爷这么多年了,何时让王爷出过岔子?王爷先安心休息,一切等明日弄清虚实,再定夺不迟。” 刘长史原是侍候相王已故母妃的老人,当年相王之官时便从宫里将刘长史带去了封地,在他王府里主管一应事物,他自是对刘长史信任无比。如今听刘长史如此安慰便也就先擦干眼泪,安下心来。 当夜,相王在刘长史的服侍下就寝,第二日一早便进宫面圣。只因他心中挂着昨夜之事,整个人魂不守舍,皇上几次问他问题,他都没有反应,惹得皇上颇为不喜,早早便打发他回驿馆。 回到驿馆之后,相王第一件事便是追问刘长史昨夜之事。刘长史沉着脸掏出另一张纸来给相王看,“这是我托人从刑部弄出来的苏暮言当年字迹,我找人比对过了,昨夜那封信的确是苏暮言笔迹不假。” “怎么可能!”相王抢过刘长史手中的纸,又翻出昨夜那封泛黄的信纸,细细仔仔地比对着纸上笔迹,顿时急得跳脚,“他怎么可能给我写信!” “也许是当年苏家危及,他病急乱投医?”刘长史猜测道。 “那,那现在该如何是好。”相王抓着那两张薄纸楞楞坐下。 “那人今日又送来了一封信,”刘长史从怀中又掏出了一封信来,道,“他说要王爷依他信上所言行事,否则便将一切告诉皇上。” 相王抬头怔怔看了面前的刘长史一眼,接过信打开细看,越看脸色越差,最后他问,“你觉得我该如何?” “无论如何,王爷都当先保重自己才是。”刘长史回答。 相王沉默半晌,咬牙道,“你说得不错,无论如何我都当保重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咳,本来要粗长的。。。但是被朋友拐去吃小龙虾了。。。明天粗吧。。。今天520,嗯,在这一章留言的亲,我都会发红包。。。。话说我换了个书名,这收藏真是一天二十几个的掉。。掉得我心酸。。嘤嘤嘤。。。 《连环记》:明王济所做,《小宴》一出为常演剧目。 小剧场: 姬渊:→_→兄弟,你尾随我的样子很痴汉知道么? 楚玄:→_→我还嫌弃你俩天天闪瞎我狗眼,秀恩爱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大龄单身狗的感受? 第179章 自相王到金陵城的第二日起,上城东驿馆拜访他的官员便络绎不绝。这些官员摸不明白皇上心思, 想着在这议储的关头, 相王被召了回来, 那多半也有被立为太子的可能, 趁着现在打好关系绝非坏事。 又因这些官员大多左顾右盼, 习惯闻风而动, 讨好了相王,自也不会落下如今议储之声最高的成王,便就在相王与成王之间两头跑, 成王府在相王来了之后反倒比平日里还热闹了三分,二人门庭盛况竟有几分分庭抗礼之势。 于是便就有一些关于成王与相王不合的传言流出,都在说着楚玄因皇上有意传位于相王而对相王心生不满,毕竟论功绩,论声望楚玄都远胜于相王,若是皇上当真将相王立为太子,楚玄心有不甘也不为奇。甚至还有人猜测楚玄会不会因此便对相王不利。 不过无论众人如何猜测议论,楚玄与相王兄弟俩倒是表现得兄友弟恭, 极为和睦融洽。在相王到金陵城的第二日,楚玄便带着礼物上门拜访,第三日,相王也回访了成王府。当日,楚玄就在王府中设宴宴请相王,听说相王那日喝得酩酊大醉,是被人抬着出的成王府。楚玄担心相王, 竟还一路陪送至驿馆,直至见相王无事才安心回去。 几日来,金陵城中众人的注意力全被楚玄与相王所吸引,那二人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引出一阵议论,至于被关进刑部大牢里的秦王楚烈似乎已被众人所遗忘。 十一月十三,皇上带着一众妃嫔以及朝中正五品以上官员与一干家眷前往玉山别宫小住,欲在十一月十五这日晚上在玉山别宫的仙池园里为北疆大胜摆宴庆贺。 十一月十三这日,皇上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自皇宫东门始,从金陵城东南门出城,一路上华盖开路,旌旗蔽空,鼓乐号角之声声闻千里,上百辆各式各样的马车沿途排成一列,在禁军的护卫下往玉山前行。 玉山别宫因不止游玩之所,皇上在此小住时也需理政,故而也仿着金陵城皇宫形势特在别宫中心修建了一座用于朝会的勤政殿。平日里,皇上便在此处与诸位大臣议事。而勤政殿以北则修建了大量宫室专为皇上与诸位妃嫔居住。皇上住在最富丽华美的长乐宫,萧贵妃则住在离长乐宫最近的临华宫,然后依次是其他妃嫔。再由高墙将此处宫室群与别处隔开,由禁军严密守卫。 而云王,相王,成王则与官员们一起按品秩分次第安置在勤政殿宫室群以西的几处园中阁馆。云王住在重华阁,相王住在昭和轩,成王则安排在霜鸣馆。余下则是各家官员与家眷们。 墨紫幽身份不高却因为萧贵妃的照顾被安排在中段的联珠阁,墨云飞还没出孝自没有跟来。而大墨府的众人因墨越青落了罪没资格前来,已是秦王妃的墨紫冉也因了楚烈落罪而被忽略,故而跟着皇上到玉山别宫来的墨家人竟只有墨紫幽一人。不过为了方便,她将飞萤和侍剑二人也带了来。 玉山别宫之中的每一间宫室都设有单独的汤池,联珠阁也不例外。联珠阁的汤池设在西侧,池水由附近的泉眼引来,池壁打磨得极为细腻如一整块光洁平滑的美玉,室中四壁皆有浮雕壁画,雕的是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到了冬日满室水汽缭绕,雾色朦胧如瑶池幻境。 “哇,小姐,这里好像仙境哦!”飞萤一进汤池室顿时就瞪大眼睛大呼小叫,然后就一脸艳羡盯着那浮着袅袅水汽的汤池咬手指。 墨紫幽见一旁的侍剑也是一脸想试又不好意思说的神色,便笑道,“你们若是想泡就泡吧。” “这样不太好吧?小姐都还没洗过。”侍剑有些犹豫地道。 “无妨。”墨紫幽淡淡道,“你们慢慢泡,我出去走走。” 语罢,她便转身向外走。飞萤和侍剑二人互看了一眼,还是没忍住诱惑,等墨紫幽一走就开始脱衣清洗身子,然后下去泡汤。 墨紫幽独自走出联珠阁,往西侧看了一眼,联珠阁西侧是合璧馆,两座阁馆竟只隔了一堵墙,故而联珠阁的汤池的西墙之后便是合璧馆。且两座阁馆之间还有飞桥覆道相连,虽是两宫却又似一体,如此别出心裁取的便是“珠联壁合”之意。 仲冬时节,玉山要比金陵城还更冷些。不过别宫里温泉众多之故,墨紫幽身在联珠阁时倒也不觉得冷。只是一出联珠阁,被十一月的冷风一吹,她不由自主就拢紧了身上的雪貂领披风。 已下过了好几场雪,玉山别宫之内随处皆是银妆素裹,墨紫幽信步走着,无意见走到一处梅园,就见有许多宫人正拿着各式各样的琉璃宫灯往梅园里的梅树枝上悬挂。那些宫灯都做得极为精致,有半开莲花式,有双鱼式,有飞鸟式,有美人式等等,想来明日晚上行宴时宫灯一点,灯如繁星衬着夜色白雪还有傲雪之梅定然美不胜收。 也有其他各家的小姐路过看见,皆是啧啧称奇,都道萧贵妃的心思玲珑细致。不过说起了萧贵妃,便有姑娘向着同伴挤眉弄眼地别有深意道,“听说这次宴上,皇上欲从各家姑娘中挑出一个,给成王殿下指婚呢!” 墨紫幽转头看过去,就见三个姑娘正站在一处说笑着,方才那姑娘话才说完,其中一位粉衣姑娘就叹息道,“说来成王今年二十有六,当年若不是出了那事,哪会戳蹉跎至今。” “嘘——”先前说话的姑娘一脸紧张地看看周围,压低声道,“这话可别在这里说,谁不知道临华宫的那一位可是皇上的心头好。” 粉衣姑娘撇了撇嘴,神色颇有不屑,但到底不敢非议萧贵妃,便又转头对一直安静不语另一位黄衣姑娘笑道,“瑶妹妹,你可是今年花朝宴的魁首,说不定皇上就为成王殿下挑了你呢。” 墨紫幽听见这一句,倒是多看了那黄衣姑娘几眼,就见她生得雪肤花貌,楚楚动人,堪称绝色。原来这便是今年花朝宴的魁首,王阁老的孙女王瑶。 王瑶轻轻一笑,答道,“别胡说了,谁不知道成王殿下属意的是薛二姑娘,怎会挑上我呢。” 自楚玄回金陵城之后,便常往来东乡侯府,众人皆言楚玄有意于东乡侯次女薛玉,而薛玉被人追问时也毫不掩饰自己对楚玄的喜欢,东乡侯更是常常将楚玄挂于嘴上夸赞,一副老丈人姿态。如今东乡侯收管了中军所有兵权,恢复了从前地位,楚玄若是娶了薛玉便等于有了东乡侯的支持,如何不好。 “论才论貌,瑶妹妹都远胜她许多,若不是因了她爹,成王殿下又怎会看上她。”粉衣姑娘冷笑道。 “薛二姑娘才貌俱佳,性情爽利,成王殿下喜欢她也并不奇怪。以后这样的话,姐姐可莫要再说了。”王瑶的语气虽极平淡,但墨紫幽却能看出她眉宇间那掩饰不住的傲色,显然对自己的才貌都颇为自负。 墨紫幽淡淡笑了笑,没兴趣再听下去,便就转身回联珠阁。谁知,她才刚进联珠阁,就听见汤池方向飞萤和侍剑同时发出一阵惊叫。她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就见水汽氤氲的汤池室中,飞萤与侍剑正大惊失色地手脚并用着从汤池里爬了出来,迅速往身上穿衣服。 “怎么回事?”墨紫幽问。 “有,有鬼!”飞萤一脸惊慌地道,“还是个男鬼!” 墨紫幽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的目光扫过整个汤泉室,就见室内虽是水汽迷蒙,可却仍是看得分明,根本藏不了人,又哪来的什么男鬼。 忽然,室中竟有人在唱:“……恨三秋兰时乍过。喜七月瓜期不破。年年岁岁只有今霄可。天孙吓天孙。好教人拜新月忆眉娥。卷微云,想髻螺。你来时为我……” 墨紫幽一怔,这唱词声声清晰,回荡室中,仿佛就在耳边,绝非隔墙之浅。可这室中分明就无他人。 “小,小姐——你听,你听!”飞萤白着脸道,“这,这可不是有鬼么!” 那声音还在吟叹,“……我河鼓一星是也。本应大将之符,忽北牧人之梦。自与天孙配合,她就织锦稍迟,薄谴私情。一年一度。天从左起,鹊自南飞。只说五利将军毋为牛后,哪知我双栖少妇,愧在芦前。今当七夕,良会有期。且到河边等候则个。岂是仙家好别离,上清沦谪得归迟。可能无意酹乌鹊,七夕来时先有期。”【注1】 “这鬼怎么这么像姬疯子?”飞萤听这清冽之声,顿时就嘀咕道。 墨紫幽淡淡笑了一声,张口接唱道:“对茫茫星辰一窝。隔盈盈神仙两个。只为着欢娱少别离多。逗支机石破。好一似泣鲛绡泪花三朵。仙郎吓仙郎。你笛抛一蓑。咱锦停一梭。青天碧海,险做了广寒宫的月娥……” 她边唱边在室中绕着墙壁走着,边走边用指节敲着墙壁,最后敲到与合璧馆相隔的那面墙顿时就觉出不同来。这面墙的敲击时的声响较其它墙面更空洞许多,材质似也不同。她站在那面墙前,吟叹道,“……碧空云断水悠悠,还恐添成异日愁。此意欲传传不得,画屏无睡待牵牛。我天孙织女是也。锦机新旧花样难同。沟水东西,匏瓜独处。今当七夕之期,循例渡河相会。你看仙郎早在河畔相迎也……” “你还是这么聪明。”那面墙之后有人在叹,而那叹息却似就在耳边。 “这般吓我的丫环,可非君子所为。”墨紫幽笑道。 “我原以为是你呢,”墙后传来清晰入耳的水声,显然也是个汤池,姬渊满是嫌弃的声音传来,“谁知却是她们,亏我还费尽心思让人将我们二人分别安排在这一墙之隔的联珠阁与合璧馆。” 站在那边的飞萤和侍剑已然反应过来,飞萤跳着脚,气得涨红了脸,“又是这个疯子!” 侍剑的脸色也不大好,咬牙忍着不要拔剑过去砍人。她们泡得正舒服时,忽然就听见姬渊在唱曲,且那声音还极为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偏生又看不见人,简直就是见了鬼,顿时就吓得她们花容失色。 墨紫幽挥了挥手让两个丫环退下,然后才笑道,“你倒是对这里的玄机知道的清楚。”她前世自也来过这玉山别宫,但每次皆住在离楚烈最近之处,故而还真不知这联珠阁与合璧馆相隔的这面墙中的玄机。 一墙之后,合璧馆的汤池室中,姬渊正裸着身子背对着那面特殊的墙泡在汤池中,汤池中的水汽润泽着他的肌肤更显得晶莹细滑仿若堆雪,他身为男子却偏生就这一身冰肌玉骨,不知多少女子见了要自惭形秽。 “这联珠阁与合璧馆取的是珠联璧合之意,”姬渊舒舒服服地汤池里闭着眼睛笑,“这面墙名曰:夜语墙,不只这面墙构造特殊,这两室泉池的每一面墙壁都极为特别,人在室中说话察觉不出异常,但声音传至墙后另一室却是会因四面墙壁的特殊回响而被放大,如同在耳之清晰——”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就听见隔壁正传来宽衣解带的唏嗉之声,那声音因这室中墙壁的特殊仿佛就在耳边,竟似墨紫幽就站在他面前轻解罗衣绣带,褪去身上的每一寸绫罗,露出她赤果纤细的洁白躯体。然后那抹白得刺眼的躯体正舀着一瓢瓢的清水慢悠悠地清洗着自己每一寸肌肤。 水声滑过肌肤落地之声令人心痒难耐,控制不住要去想像,想像那抹玉白缓缓地下了汤池,激起水声灂灂。那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几乎可以想像出她正赤果着身子在水中向着他游来的画面。 一瞬间,姬渊只觉得这汤池的水似乎过热了一些,那热度汇聚于下,让他难耐得额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呼吸都重了许多。最后那折磨人的水声总算是在墙后静了下来,可是他却是再也静不下来,总是觉得水中那美丽的人就他在身后,与他祼身背对,仿佛随手就抓住,偏偏又被那面墙所阻。 “你是故意的么?”姬渊的声音微微露出一种喑哑。 “什么?”墙后的墨紫幽不明所以地问。 “唉,我有些后悔了——”姬渊叹气道,本来他进这汤池室时听见一墙之后有人在泡汤便想着戏弄墨紫幽一把,结果难受的反倒是自己。 “后悔什么?”墨紫幽还是没明白。 “没什么,”姬渊睁开眼睛看着只有他一人的汤泉室,笑道,“你知道么,因这联珠阁与合璧馆修建得特殊,上空那连接两宫的飞桥复道也被人戏称作‘鹊桥’,一会儿咱们不如去‘鹊桥’上相会如何?” “鹊桥么?”墨紫幽的笑声从墙后传来,“这寓意还真是伤悲啊。” “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姬渊淡淡道。 “也对,”墙后的人儿又开始撩着水,水声与她的笑声一起传来,“前世我也曾来过这里数次,但却从未听住过这联珠阁与合璧馆的妃嫔说起这面墙中玄机,想来大约是因为墙后从来空无一人吧。比起有心无所倚,能有一人相知相惜,哪怕远隔天涯,生生世世不得见也是幸运的。” “怎的突然这么多感慨。”姬渊耳边听着墨紫幽那撩着水的沥沥之声,闭眼就能想像出墨紫幽正用手掬着汤池清水泼于自己细腻光洁的肌肤上。他顿时就觉得这汤池的温度似乎又更热了一些。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深宫之中哪里能有什么珠联璧合,比翼双飞,”偏生墨紫幽的声音一派淡然,对姬渊这厢的“苦难”毫无所觉,依旧边撩水洗着身子边道,“有的也只是许许多多的身不由己与诸多诡谋罢了。” 可惜前世,她至死也没飞出这牢笼。 “我去鹊桥上等你——”姬渊已经待不住了,他迅速从汤池中起身,也不待墨紫幽回应便逃也似的穿了衣服出了汤池室,一路往飞桥复道去。 飞桥复道凌空而架,是玉山别宫的第二高处,立于其上可俯瞰玉山别宫中大半景致。姬渊刚行至此处却是一楞,就见楚玄不知何时已站在复道最高处正极目眺望不远处的揽月台,揽月台是玉山别宫的最高处,台上宽敞空旷,上无一处蔽物,是观星赏月最佳之所。 听见姬渊的脚步声,楚玄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就见他面色潮红,身上衣衫也未穿齐整,顿时调笑道,“怎的,这汤池里没聊够,竟这般衣衫不整整地急急要过去寻人夜语?” “王爷何时来的,怎不说一声。”姬渊轻咳了一声。 “有一会儿了,本来是要去汤池室里找你的,”楚玄看了一眼渐渐暗下的天色,笑道,“可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牛郎织女,七夕乌鹊的,就没好意思进去。”他又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揽月台,淡淡道,“小时候到这玉山别宫来,我总会同几位兄弟在那揽月台上扫雪烹茶。那时的好时光真是回不去了。” 姬渊不语,也抬眼向那揽月台看去,就见台上有一内侍正拿着扫帚打扫着落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姬渊你看,”楚玄负手叹道,“我所求已然不远,偏却如此孤独。” “王道荡荡,无偏无党,无反无侧。王爷所求,本就是孤独的。”有一清冷的女音道。 楚玄一楞,转头看去,就见飞桥复道另一头,墨紫幽穿了一身雪貂领玉色斗蓬,正缓缓行上来。他笑,“不错,我心中所求,本就是孤独的。” 语罢,他又看了姬渊一眼,不再多言,只是笑着转身从合璧馆方向走下去,留下姬渊与墨紫幽二人。 墨紫幽看着楚玄的背影皱了皱眉,又问姬渊道,“你跑什么?” 姬渊摸摸鼻子,只能转开话题向着东面一指,道,“你看那里。” 墨紫幽转眼看去,就见那里正是方才她路过的梅园,宫人们已在梅枝上挂好了宫灯,只是并未点燃。如今天色将暗未暗,远远望去,就见那些琉璃宫灯在昏色间随风摇晃,衬着地上枝头的冰雪梅花,琼花碎玉,琉璃冰清。 忽然,就见楚玄恰在那白雪琉璃间行过,却是有一道黄色身影从旁窜出,似是脚下一滑,便就娇娇柔柔地跌倒在他跟前,拦住他的去中,正是先前墨紫幽遇见的王瑶。 墨紫幽和姬渊相视一眼,都有几分好笑地继续看,王瑶是王阁老孙女,楚玄若是纳其为妃未尝不是一分助力。 梅园门口,楚玄静于不语,低头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娇弱美人。王瑶生得螓首蛾眉,杏眼玉面,浓桃艳李,琼姿花貌,姿色只略逊萧贵妃和墨紫幽几分,算得上是难得的人间绝色。她也极擅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在地上眼眶含泪地抬眼向楚玄看过来,怯生生的模样极是惹人怜爱。 “成王殿下可否扶我一把。”她向着楚玄娇娇伸出细白的手。 楚玄却是沉默盯着王瑶不动,直看得王瑶心中生出了几许不安,才淡淡道,“男女授受不亲。”他向着旁边路过的两个宫人一招手,道,“过来,扶王小姐回去。” 王瑶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楚玄,怎么也不明白自己这般才貌家世,都明摆着送上门了,楚玄为何却要拒绝自己。 那两个宫人再傻也看得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想着俊男美女,何必坏人好事,本正欲绕道。如今被楚玄一唤,只好乖乖过来,把脸色难看的王瑶扶了起来,就要送她回去。 王瑶又羞又气,正要甩开宫人,自己离开,却听楚玄道,“你作戏作得不够聪明,实在是差得远了。” 王瑶一怔,不知楚玄何意。就见楚玄遥遥向着联珠阁与合璧馆的飞桥复道看了一眼,王瑶转头顺着望去,远远就见那飞桥复道上有一双男女并肩而立,暮时的风吹得他们衣袂纷飞,她看不清那两人容貌,却觉得他们凌风并立的姿态,仿佛一双随时便会展翅而去的飞鸟,比翼双飞。 她回头,却见楚玄早已收回视线,大步离去。他一身浅青色道袍随风轻舞,行姿孤傲清绝,孤注地天地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粗一章。。。昨天又写了一半睡着了,晚上再补一粗更。。。。OTZ。。。。。你们老说男女主好可怜,我只好让他们洗一次鸳鸯浴了。。。。 【注1】出自《修箫谱》《访星》,清,舒位所作,讲的是汉时张骞遇上牛郎织女的事。 小剧场: 墨紫幽:→_→感谢那堵墙。 姬渊:→_→讨厌那堵墙。 楚玄:→_→我可怜的耳朵啊,好想报复社会。。。。 第180章 十一月十五酉初日落,玉园别宫中华灯初上, 墨紫幽穿了一身月华蓝镶白狐领披风带着侍剑和飞萤前往仙池园参加夜宴。在路过仙池园旁的梅园时, 却有几名宫女拦住她, 一名青衣女官上前向她行礼笑道, “墨小姐, 皇上和贵妃娘娘说了, 让参加宴会的每一位姑娘都进梅园里取一盏宫灯,算是皇上和贵妃娘娘赐给各家小姐的礼物。” 墨紫幽向着梅园里看了一眼,就见梅园中昨日挂上的一盏盏琉璃宫灯已全部燃上, 放眼望去,点点星火被琉璃折射成迷蒙的光芒,朦朦胧胧绽放冰雪梅花间。中有各色人影穿梭其中,莺咛燕啭,笑语不绝,那是各家佳丽正在挑选着自己喜欢的宫灯。她们的婀娜身姿被宫灯的迷离之光映得影影幢幢,亦真亦幻,几如仙娥入世, 山魅降尘。 “这些宫灯挂在这园中如此之美,取走了岂不可惜。”墨紫幽惋惜道。 那青衣女官笑了笑,正要说话,侍剑却是先开口劝道,“小姐,圣意不可违,就去取一盏吧。” 墨紫幽一想也是, 若是各家小姐都取了宫灯,就她一人两手空空未免拂了皇上与萧贵妃的面子,便举步入园,侍剑与飞萤跟在她身后。园中的宫灯已被取走了不少,墨紫幽走到一株梅树下就见梅枝上挂着一盏比翼双飞鸟制式的琉璃宫灯,有几分喜欢,伸手取了下来细看。 她昨日路过时不过随意一眼就已觉得这梅园里琉璃宫灯极为精致漂亮,今夜细看之下才发觉何止是精致漂亮,简直是巧夺天工。这盏宫灯上那比翼鸟的眼睛雕得极有神采,就连身上的翎羽都雕出了细细的纹路,被灯中火光一照,折射出七色华彩,璀璨夺目,如漫天星光汇于素手。 “小姐,你真美。”侍剑忽然感叹,她怔怔看着手中提着宫灯的墨紫幽,就见那盏宫灯迷离的光芒打在墨紫幽月华蓝的披风上,打在她美丽的脸庞上,霞明玉映,潋潋生辉,又因她一向淡然散朗,宠辱不惊,自有林下风气。一瞬间,侍剑忍不住自惭形秽。 “你也很美。”侍剑身上有一种寻常女子少有的英气,很是特别。墨紫幽淡笑地扫了一眼园中各家小姐,只觉得寒木春华,各有千秋,难分上下。“今晚这园中哪个姑娘不美。” “不,小姐是最美的。”侍剑认真道。 墨紫幽笑而不语,有一名粉衣宫女拿着一个四方抽盖式黑漆木匣子过来,抽开匣子的盖,向着墨紫幽行礼道,“姑娘,奴婢帮你将这宫灯装起来吧。” “为何要装起来?”墨紫幽有些奇怪地看了别的姑娘一眼,就见那些陆续结伴出了梅园的姑娘手中都拿着木匣子。 “这是皇上和贵妃娘娘的意思,因为什么,奴婢也不清楚。”那粉衣宫女笑着解释道。 既是如此。墨紫幽也不好多问,便就将手中那盏宫灯放进粉衣宫女手中匣子中,那宫女又将匣子的盖推上关好。侍剑主动上前接过那匣子道,“奴婢帮小姐拿着吧。” 那宫女向着墨紫幽行了礼,才含笑退下。飞萤突然伸手推了推墨紫幽,道,“小姐,你看园门口。” 墨紫幽偏首看去,就见云王楚卓然不知何时站在梅园外正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站在迷离灯光间的墨紫幽,楚卓然的神情一时有些恍惚,就见墨紫幽已向他走来,行礼微笑道,“王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楚卓然回过神,也微笑道。 他们二人一起并肩向着仙池园方向走去,侍剑与飞萤互看一眼,都乖乖地退后几步才跟上。上次他们见面还是去年大墨府与小墨府分家的时候,转眼就已过了一年。事实上在墨紫幽回到金陵城的这三年里,她与楚卓然一向都很少见面,但不知为何,他们之间却从未有过疏离之感。 楚卓然知道墨紫幽这与苏雪君想极的外表对他而言就一种魔咒,哪怕他明知她对自己有所保留,哪怕他明知她城府颇深并非一个单纯的人,但她请求他的每一件事,他都无法拒绝。就如这一次玉山别宫这场北疆庆功之宴,仁恭皇后二十七个月的孝期还未过,他原是不想来的,但墨紫幽她写信让他一定要来,他便就来了。 “你——”楚卓然犹豫了片刻才道,“喜欢成王?” “为何这么说?”墨紫幽笑,似乎每一个人都以为她喜欢楚玄,楚烈如此,楚卓然也如此。 “那你为何处处顾惜着他?”楚卓然问,先前北疆之事,若非他收到了墨紫幽的信件,否则是不会瞒着皇上帮楚玄的。 “难道王爷认为我帮错了?”墨紫幽含笑反问道。楚卓然一怔,就听墨紫幽又问,“你可查出苏姑娘的下落了?” “没有。”楚卓然黯然摇头,这两年多以来,他从楚烈那里着手一直都在调查着苏雪君的下落,却是一无所获。 “那也许王爷帮成王就是在帮你自己。”墨紫幽笑道,“当秦王走投无路的时候,也许你想要的便会如愿。” “难道他现在不算走投无路?”楚卓然问,在他眼中楚烈欺瞒圣听,试图轼杀楚玄,犯下大罪被关入刑部牢中受审,已可算是走投无路。 “那可是秦王啊。”墨紫幽只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楚卓然动了动唇欲要追问,却也终究只是沉默地与她并肩往仙池园方向走。他知道墨紫幽帮的是楚玄,而他也不愿意过深地牵扯进储位之争打破他与皇上之间的平衡,所以有些事墨紫幽不说,他还是不问的好。 “你觉得云王与小姐更相配一些,还是姬班主与小姐更相配一些?”远远走在后面的侍剑小小声问飞萤道。 “还用问么?”飞萤莫名其妙地看着侍剑,“当然是姬疯子了。” “为何?”侍剑不解道。 “姬疯子长得比云王好看,人也比云王聪明。”飞萤一脸老气横秋地摇摇头,叹气道,“这个云王,总觉得有点傻。” “可,可是云王是受万人景仰的国之大将,”侍剑急急道,“姬渊却只是一个身份微贱的戏子。” “那又如何?”飞萤奇怪道,“他受万人敬仰又不代表他就配得上小姐了。再说了,最重要的是小姐喜欢的是谁,这不明摆着么。” 侍剑捧着木匣子沉默不语,她远远看着走在前面的楚卓然与墨紫幽,只觉得他们二人,一个英武不凡,一个瑰姿艳逸,实是一双璧人。 远处勤政殿的宫室群中的一座二屋楼台上,皇上与萧贵妃并肩而立,正向着仙池园看来,自然也看见了楚卓然与墨紫幽。那俩人并肩而行的模样一瞬间让皇上与萧贵妃都错觉自己看见了当年的楚卓然与苏雪君。 “皇上,你看紫幽与云王多般配,”萧贵妃顿时就对皇上道,“云王比成王还年长一岁,臣妾却听说云王身边至今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平时别家小姐再如何出色,他也从不多看一眼,这么多年了,也就只亲近紫幽。如今云王再过几个月便可出孝,皇上到时候就给他们指婚吧。” “卓然喜欢她还不是因为她那张脸,”皇上皱眉道,“原本将她指给云王也没什么,可是她那个名声——” 墨紫幽的名声当真是糟糕至极,又是孤星入命,又是被西狼王子抛弃。 “你是知道卓然的性子,”皇上叹气道,“若他当真喜欢墨紫幽必不肯让她做妾,但若让她做正妻,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朕是有多不待见云王,才指了一个孤星入命又是西狼人不要的女人给他当正妃。” “可云王如今也二十七了,却无子嗣,他常年沙场征战,若是有个万一,连点血脉都没留下——”萧贵妃又劝道,“皇上于心何忍哪。” 皇上看着与墨紫幽一起走进仙池园的楚卓然一眼,沉默不语。先皇的子嗣不丰,他的一众兄弟或是早早夭亡,或是支持隐太子被他所杀,如今就只剩下楚卓然这么一个幼弟。他这个幼弟自小是他带大的,他手把手交他习字骑射,送他上战场从军,看着他一步一步成长为魏国万人景仰的大将。纵然他曾对楚卓然有过猜疑,但他心里也的确是真心疼爱自己这个幼弟的。 到底还是不忍哪—— “罢了,待他出了孝,朕就为他们赐婚吧。”皇上叹气道,又忍不住哼了一声,“能成为云王妃,真是她祖上积德了!” 萧贵妃连忙笑着帮墨紫幽说了许多好话,皇上才算是宽了心,又挥袖吩咐下人准备前往仙池园。 *** 仙池园中早早就搭好了一座大戏台,且因皇上心疼姬渊,这戏台还特意制成了四角长方亭的模样,上有琉璃顶可遮挡风雪,二尺高的戏台底下还烧着好几个大暖炉,生怕天气冷冻坏了他。皇上还将仙池园旁的若晨轩单独辟出来给芙蓉班的众人换妆用。 宴会开始不久便要开戏,故而芙蓉班的众人已在若晨轩中开始上彩准备。若晨轩东首的一间的屋子里,姬渊穿了一身素衣正独自一人坐在妆台前上彩,他刚扫完红,描完唇和眼睛,又欲拿笔沾墨描眉,却是突然看见面前铜镜之中映出的楚玄的身影。楚玄正静静站在开了半扇门的屋门口看他。 “王爷这会儿来,”姬渊拿着笔回头看着楚玄,妖妖娆娆地笑,“莫不是来替我画眉的?” 楚玄轻笑了一声,反手将那半扇门关上,缓步走了过来,当真一手接过姬渊手中沾着墨色的笔,一手轻轻将姬渊的脸端正向了铜镜,然后矮下身子对着铜镜一点一点地替他描着眉。姬渊微微惊讶了一瞬,却又淡笑着由着楚玄动作。 楚玄替姬渊描好了右边的眉,一手按在姬渊肩上,对着镜子看了看,才笑道,“我画的眉如何,你可还满意?” 姬渊仔细对着铜镜瞧了瞧,笑道,“想不到王爷还有张敞之笔,怕是平日里闺房之乐中没少练过吧?” “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楚玄笑着拿笔又开始替姬渊画另半边的眉毛,“我平生二十六年里,可是第一次这般替人画眉。” “那姬渊还真是荣幸。”姬渊轻笑了一声。 “姬渊,”楚玄细心替姬渊描着眉,忽然道,“我记得你曾说过我负不负你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别负了这大魏天下,此话可真。” “自然是真。”姬渊回答。 “接下来这一仗极险,我必需要让父皇对我卸下所有防备,”楚玄手中的笔顿了一顿,摇了摇头,“所以我不能娶薛家小姐——” 姬渊静静地听着,楚玄手中的笔又动了起来,“可是父皇有意在今日宴上为我指婚,我若拒绝,父皇难免就会以为我还对萧书玉有情。故而今日我必须从在场的众家小姐中挑出一人来,让父皇为我赐婚。”楚玄顿了一顿,继续道,“可是今日在场的诸家小姐里哪一个身后没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势力纠葛,我仔细想过,无论选谁都不合适。唯有一人——” 姬渊一怔,就要转头。 “别动——”楚玄却是用左手捻住姬渊的正颏阻止了他,又将他的脸正向了铜镜,柔声道,“画歪了可就不好看了。” 姬渊沉默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看着楚玄慢慢替他将另外半边的眉毛画完,上扬的垂珠眉一瞬间让他的脸生出一种眉飞色舞的艳色。楚玄放下笔,双手按在他的肩上,俯身对着镜子看了看,而后笑,“不错。”他又叹了一声道,“姬渊,其实我能想到的,你早就该想到了不是么?” “王爷只是因为如此才想要娶她?”姬渊淡淡问。 “自然不止是如此,”楚玄淡笑道,“她是这世间难得聪明的女子。你我远在北疆,她孤身一人就算计了墨越青和赵尚书,一连替我清理掉了刑部和户部两大麻烦,还摆了秦王一道,破坏了他被荐为储君的最好时机。我很欣赏她,若她成为我的正妃,对我而言将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那么王爷是否喜欢她?”姬渊又问。 “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你许多次,”楚玄笑了一声,反问道,“为何你从来不肯回答我呢?你在怕什么?” 姬渊沉默不答。 “其实墨紫幽成为我的正妃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楚玄又笑道,“墨家已经不行了,倘若墨越青和宁国公府出事,就算他们分了家,也难免会受到波及。可若她是我的王妃,自然没有人敢去动小墨府。而她将来也不仅仅只是一个成王妃而已,她还可能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母仪天下对一个女子而言可是莫大的荣耀。而我想若有如她这般的女子辅助于我,你我所求的海清河晏定然不远。” 姬渊依旧沉默着,他那双总是雾意迷离,含情带笑的凤眼,此刻正一片清明地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他看见映在铜镜中的楚玄正用手指温柔地梳理把玩着他乌黑的长发。 “你还来得及阻止我,”楚玄握着姬渊的一络乌发,抬眼透过铜镜与姬渊对视,“只要你现在去求父皇让你脱出贱籍,再将她赐给你为妻,我想以父皇对你的宠爱,他一定会答应的。” 纵然姬渊不过是一介身份低微的戏子,可真论起地位势力来,墨紫幽远比不上他。再加上她如今的名声着实不佳,只要姬渊脱出贱籍,皇上纵然将她赐给姬渊,也不会引来太大的非议。 “姬渊,你要怎么选?”楚玄一边细细地把玩姬渊的那络乌发,一边盯着姬渊那双映在铜镜之中的凤眼,笑道,“我等着你的决定。” 他抬手,任由姬渊那乌黑滑亮的发丝从他手中滑落,转身开了屋门方迈出了一步,却听见姬渊在他身后道,“王爷,不我阻止你,只是因为我不替她做选择。” 楚玄一楞,回头看姬渊,就见姬渊也转过身来看着他,缓缓道,“王爷以后便会明白,她从来就不是你我可以掌控的人。” 楚玄微微眯了眯眼,回转头大步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卡,出去溜个狗再回来写下一章,今晚应该不会再睡着。。。OTZ。。。。你们念了好几天的狗血情节出现了。 话说我两三个月前就在纠结这一段要不要让楚玄帮姬渊画眉,但是因为我如今的画现已经歪到西伯利亚去了,我还是让他画了。。。。OTZ。。。。 第181章 仙池园中已极热闹,墨紫幽看见园中北面一座龙凤鸳鸯亭中设着皇上与萧贵妃的龙凤案, 亭外男女分左右设席, 左侧上座坐的是亲王宗亲, 右侧上座自是妃嫔, 然后才是官员家眷按品秩地位设座。 因侍剑和飞萤不能跟进来, 墨紫幽向着楚卓然行礼分开后, 便自己接过侍剑手中的木匣子向着女眷席上去。落座时,她才发现这席位还另有玄机,每一张椅子都是特制的, 椅下套着取暖的铜制炭炉,坐在椅子上任是这仲冬之风再如何寒气逼人,也不觉得冷。 墨紫幽方将手中的木匣子随手放在面前的长案上,就见楚玄走进了仙池园一路与男客席上的官员拱手打着招呼走到了左席上首的楚卓然身边落座。似是感觉到墨紫幽的视线,他抬眼向着这里看过来,在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微微一笑,斟酒举杯向她遥遥相敬。墨紫幽不知他是何意, 也正要举杯回敬,却听见右边有人低声道,“薛二小姐,成王殿下在向你敬酒呢。” 墨紫幽举杯的手又落了下去,她转头去看薛玉,薛玉已经红着脸举着酒杯遥遥与楚玄相敬。墨紫幽笑看了楚玄一眼,楚玄眼中露出几分无奈, 但还是没拂薛玉的脸面,与她将这一杯酒对饮而尽。 “薛二小姐,成王殿下果然有意于你,”有人小声向着薛玉笑道,“听说今夜皇上欲给成王殿下指婚,这个成王妃怕是非你莫属。” “别胡说。”薛玉一脸羞涩地道,双眼不住地往楚玄方向看,显然芳心暗许已久。 就在此时,皇上带着萧贵妃和一众妃嫔进了仙池园,众人立刻离座跪迎,山呼万岁。皇上携着着萧贵妃一路行至龙凤鸳鸯亭中,抬手免了众人的礼后才与萧贵妃一起落座。其余妃嫔也按品级在右席上首落座,自从徐淑妃,武贤妃死后,后宫之中便是萧贵妃一人独大,再无人敢与之争锋,故而一众妃嫔倒也全都安分得很。 因是庆功之宴,自是先由礼部说了一番祝词,再由皇上褒奖此次联手重创戎狄王庭的楚玄与楚卓然,又赐下许多赏赐方才开宴。开宴之后,那大戏台上自也开了戏,果然唱的是《连环记》里的一出《掷戟》。 墨紫幽边吃着酒食边听着戏台上传来就阵阵唱词,就见姬渊扮着貂婵哀伤唱着一支《锁南枝》:“……妾命薄,泪暗流,无媒径路羞错走。勉强侍衾裯,见人还自丑。叹沉溺,谁援救?我欲见温侯,温侯嗄,怎能够?” 扮着吕布的小生上前几步伤感接唱道,“青青柳,娇又柔,一枝已折他人手。把往事付东流,良缘叹非偶。簪可惜,双凤头。这玉连环,空在手。” “温侯嗄,你好负心也!”一看见“吕布”,扮着貂婵的姬渊顿时就满含悲怆地喊了一声,他声音本就清冽如冷泉冰碎,如此细着嗓子娇弱悲痛地一声喊来,将哭欲哭,似泣未泣,既伤且恨,几将席上诸人的怜惜之心全都勾起。 楚玄执着酒杯也正看着戏台上的姬渊,与墨紫幽的貂婵相比,姬渊的貂婵更多了两分娇柔,三分妖气,若说墨紫幽的貂婵是倾国倾城,那姬渊的貂婵便是妖惑众生。在扮相上二人实是难分伯仲,但姬渊到底比墨紫幽多了七分功力,一动一舞,一颦一笑,皆入戏入情,瞬间便让人忘记了他原本的身份,只记得他是那戏文中聪慧美貌的女子。 几出戏唱过,皇上全便让人唤了姬渊换了装过来伴驾。十一月十五的寒夜冷月下,他依旧穿了一身白色斗蓬,懒懒,漫漫,自左右两席间走过,冰雪的月华洒落在他俊美的容貌上,引得两席之间低叹之声不绝。只见他缓走到龙凤鸳鸯亭前先向着皇上和萧贵妃行礼,然后才步入亭中亲昵地立于皇上身边替下了韩忠的功夫为皇上斟酒布菜。 “想来,大家都已听说朕有意在今夜从诸家女眷里挑出一人为成王指婚。”皇上饮了一杯姬渊斟的酒后高声向着两席众人道。 听见此言,众人虽都沉默不语,但目光全看向薛玉。谁不知道近来楚玄与东乡侯府走得极近。皇上也远远看了薛玉一眼,又笑道,“今夜诸家姑娘想来都已从梅园里挑了一盏宫灯吧?” “谢皇上恩赏。”右席上的女眷全都离座向着皇上行礼谢恩。 皇上抬手免了她们的礼,接着道,“你们可知梅园里挂的宫灯每一盏样式皆不同,朕昨日也赐了成王一盏琉璃宫灯,而这盏宫灯与梅园里其中一盏的样式相同。成王对朕说他所中意之人今夜一定会从梅园之中挑出那盏与朕赐给他的一模一样的宫灯来。所以今夜哪家姑娘挑中了那盏宫灯,朕便会为她与成王赐婚。” 众人这才注意到楚玄的桌案上也摆着与诸家小姐桌案上一模一样的漆色匣子。顿时纷纷议论起来,都说拿到那盏宫灯的必是薛玉,如今不过是走走过场。 “玄儿,要是她挑错了,你可别后悔啊。”皇上向着楚玄笑道。 “父皇多虑了,她一定不会挑错的。”楚玄含笑回答。 “那就请诸家小姐与成王一起都将宫灯亮出来看看吧。”皇上下令道。 侍候在楚玄和诸家小姐身边的宫女立刻上前替他们将案上的木匣子打开。墨紫幽这才明白原来准备这宫灯和木匣子是为了这一出。她未在意自己的宫灯,却是转头去看薛玉的桌案。两席上的大多数人都与她一般,将目光徘徊在薛玉与楚玄的桌案之间,料定楚玄所中意之人必是薛玉。东乡侯已是满脸得意地开始接受周围人的小声恭维道贺。只有少数几名女子如王瑶之类,期待地紧紧盯着楚玄桌案上的木匣子看,异想天开地认为也许她们会误选到那盏宫灯。 楚玄桌案上的木匣子终于打开,宫女将里面的琉璃宫灯取了出来摆在桌上,那是一盏并蒂莲花式宫灯,花开复瓣并蒂而生,相依相缠,至死不离。众人又全都去看薛玉的,却见薛玉正怔怔望着楚玄桌上的那盏并蒂莲花式宫灯,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她面前的桌案上放着的却是一盏神女飞天式宫灯。 居然不是薛玉。不止是众人,连皇上都吃了一惊,就听右席中有人惊呼了一声,“是墨家小姐!” 今日在场的墨家小姐便只有墨紫幽一人,众人顿时又全都转头向她看去。墨紫幽正后知后觉地皱着眉头看着自己桌上的那盏宫灯,原本的比翼双、飞鸟式宫灯不知何时变成了与楚玄桌案上一模一样的并蒂莲花式宫灯。那灯中烛火,明明灭灭,刺痛了她的眼。她猛地抬眼,看向正立于皇上身边的姬渊。 “玄儿,”皇上有些疑惑地看着墨紫幽,问楚玄道,“你说的意中人便是她?” 皇上还正想着莫非当真是选错了,谁知楚玄已离席而出,向着他下拜道,“儿臣所中意之人正是墨家小姐墨紫幽。请父皇成全儿臣,为儿臣与墨家小姐赐婚!” 听见此言,东乡侯顿时就脸色难看地失手打翻了桌案上的酒壶,这段时日以来所有人都认定楚玄对薛玉有意,认定今晚皇上会为楚玄和薛玉赐婚。是以他在人前总不免露出骄矜之姿,以楚玄未来丈人自居。而如今他适才接受的那些恭维和道贺一瞬间全变成了一记记耳光打得他的面颊生疼,令他难堪至极。薛玉也已是捂着双唇,伤心地落下泪来。两席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正幸灾乐祸地看着这父女俩。 萧贵妃和楚卓然也都是一脸未反应过来。萧贵妃是吃惊,她原还想着要让皇上为楚卓然与墨紫幽指婚,却不想楚玄居然也看上了墨紫幽。一时间她心头五味杂陈,不知作何感想才好。楚卓然却是有几分伤感,又有几分意料之中。他对墨紫幽的确有意,单凭她那像极了苏雪君的容貌,他此生注定要有一份牵挂在她身上。但他也知墨紫幽心中存有一份傲气,她是绝不可能嫁给他的,她不会愿意做苏雪君的替代品。况且他一直对苏雪君还活着一事心存希望。 皇上看着楚玄,眉心已深深陷出了三道刻痕,墨紫幽的名声实在是糟糕至极,且他已有意要将墨紫幽指给楚卓然,若是楚玄直接向他开口,他必然会拒绝。只是他原以为楚玄一定会娶薛玉来换取东乡侯的支持,故而毫无防备地中了楚玄的计,如今却是骑虎难下。但这未尝不是证明了楚玄的确很喜欢墨紫幽,才会为了这么个名声极差又毫无背景势力的女子大费周折地摆了他一道。 皇上看了墨紫幽一眼,又转头看向东乡侯,就见东乡侯正满眼愤恨地瞪着楚玄,似是对楚玄今日这般当众给他的羞辱不能释怀。皇上一瞬间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取舍之念。到底是为了楚玄免受旁人耻笑拒绝他,还是干脆就顺了楚玄之意就这么断了他拉拢东乡侯的机会? 东乡侯手握中军,操控着金陵城的布防,皇上身为君王自是不希望东乡侯为人所拉拢。他也更喜欢自己的儿子们无朋无党,孤家寡人—— “好!”皇上心中已有了决定,他转头对着礼部尚书道,“礼部尚书,明日立刻替朕拟旨为成王与墨家小姐墨紫幽赐婚!” “是。”礼部尚书连忙起身领命。 “儿臣,谢父皇隆恩!”楚玄立刻一脸喜色地谢恩道。 墨紫幽却是沉着脸静坐不动,她的双眼自始至终都未多看楚玄一眼,只是一直死死地盯在姬渊身上。姬渊却始终微垂着眼眸,并不看她一眼。 见她如此,皇上的脸色已然放了下来,身旁有人好意推了推她提醒道,“墨小姐,你还不快谢恩。” 墨紫幽沉默片刻,终于起身缓缓出席,向着皇上下拜道,“民女领旨。” 皇上和席上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墨紫幽说的是“领旨”而不是“谢恩”,显然是对这桩赐婚并不满意。萧贵妃见皇上神情不对,连忙帮墨紫幽说话道,“皇上,许是她太高兴了一时失礼,皇上就莫要怪罪于她。” 皇上看了一眼楚玄,终是咬牙忍了忍,对楚玄与墨紫幽二人道,“平身吧。” 作者有话要说:  OTZ。。。好困。。。短小一更。。。想说画眉嘛也不算太歪了,毕竟楚玄不帮他画,芙蓉班那么多男人总有人帮他画过,哈哈哈哈哈。。。之前还有啥汤泉边按摩边聊天的,我都给删了。。。。。 第182章 “谢皇上。”墨紫幽与楚玄一同站起身,又各自入座, 接受着周围人的道贺。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楚玄与墨紫幽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 二人自亮出彼此花灯时起就从未认真看过对方一眼, 更别提有丝毫眼神交汇。这般貌和神离哪有心心相印, 终成眷属之态。 坐在左席上的苏见对坐在身旁的萧镜之轻轻笑了一句, “成王今夜真是春风得意。” 只因老宁国公夫人重病卧床已有两年多, 宁国公夫人自是不好在婆母重病之时外出赴宴,故而宁国公府依旧只来了萧镜之一人,便就同苏见坐在了一处。听见苏见所言, 萧镜之转头看去,果见楚玄正一脸笑意地接受着周围人的恭维,一旁的相王正与其他前来敬酒道贺的众人一起打趣着他。 萧镜之又看了东乡侯一眼,就见东乡侯脸色阴沉,正用恼恨的目光看着笑容满面的楚玄。其实楚玄有意于墨紫幽这件事,萧镜之早已有所意料,在他看来小墨府于楚玄毫无助力,楚玄却是自大墨府与小墨府分家之后就处处维护小墨府, 自然只能是楚玄喜欢墨紫幽。至于墨紫幽,他想去年在司正司牢房里,她的表现已将她的心意表达得够清楚了。 不过楚玄居然放着东乡侯这个助力不要,却选了墨紫幽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果然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未来的成王妃似乎却不太高兴啊。”苏见又笑。 萧镜之看了右席一眼,就见薛玉正满脸泪痕地捂着嘴小声哽咽, 她身边的几位小姐都在不住地安慰着她,但更多的人却都是一脸艳羡一一去向墨紫幽道贺,特别是那王瑶居然还有意将道贺之言说得极响亮,似是故意要让薛玉听了难堪一般。墨紫幽始终只是一脸平静地吃着酒菜,淡淡敷衍着周围的人,与楚玄的满面春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真能装。萧镜之想,如今楚玄已是最得宠的亲王,能成为成王妃不知是金陵城多少贵族千金的美梦,偏墨紫幽就要装出一脸无所谓之态。 突然,墨紫幽似是不经意般向他抬眼看来,他转眼不及与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就见自皇上金口赐婚时起就一直冷着脸的墨紫幽竟是对着他缓缓笑了,还举起酒杯遥遥相敬。他微微皱眉,不知她是何意,但还是冷冷举杯回敬与她。 “怎么,你对这未来成王妃有意思?”坐在一旁的苏见见了顿时笑道,“说起来,她还算是你的表妹呢。” “胡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丫头有点邪门罢了。”萧镜之依旧皱着眉,他从来不将任何女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女人总是无聊又麻烦,永远计较着一些无所谓的事情。就连他敬重的老宁国公夫人再如何手段雷厉风行,在眼界上依旧是偏于狭隘。女人在他眼中永远都是局限的,是以他对她们一向只有轻蔑,没有畏惧。 可方才墨紫幽冲着他露出微笑的那一刻,他心中莫名就生出一种不安。她那双如长空皎月般的眼眸在这宴会上明明晃晃的烛光映照之下,似乎跳跃着无数火光,那无数火光之下又掩盖了一种说不出的幽暗。他再要细看时,对面的墨紫幽早已转开了眼,淡淡看向别处。 此时,宴席东角摆着的铜制刻漏上的小铜人击了一下手中的双铙,发出“锵”的一金鸣之响,已是戌中时分,萧镜之冷冷看向萧贵妃。萧贵妃也正看向他,见他看来,她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之色,终是偏头对着一旁的皇上笑道,“皇上,紫幽能与成王挑中同样的宫灯,这便说明他们心有灵犀。臣妾也吩咐御用监特别制了一对一模一样的宫灯——” 她话方说出口,便有宫人将一个描金红木匣子摆在了她的凤案上。她伸手按着面前的匣子笑,“一盏在臣妾这,另一盏臣妾早早让人挂在了梅园里。不知皇上能否从梅园里那许多宫灯里挑出来?” 皇上与席上众人都是一楞,墨紫幽淡淡扫了萧镜之与萧贵妃一眼,就听皇上笑问萧贵妃道,“若是朕挑对了如何?” 萧贵妃娇笑一声,附耳在皇上耳边说了几句话,皇上顿时就乐得哈哈大笑,又道,“那若是朕挑错了呢?” “那臣妾就一辈子都不理皇上了。”萧贵妃把身子一扭背对着皇上假作动气之状。 “看样子,朕不挑对可是不行哪。”皇上唉声叹气地站起来向着萧贵妃伸出手,无奈一般地道,“那贵妃就与朕一起去一趟梅园吧。” “臣妾才不去,”萧贵妃微微嘟着嘴娇嗔地白了皇上一眼道,“臣妾去了,一会儿皇上若是找不着,想着耍赖请臣妾放水可怎么好。不如——”她扫了两席上人男女众人一眼,“就让他们陪着皇上去吧,臣妾就在这里等着。” 两席诸人看着萧贵妃如孩子一般当众向着皇上任性撒娇的模样,偏皇上不以为意还满眼宠溺,不由得感叹放眼后宫诸妃也就只有萧贵妃能如此了。相王已机灵的起身向皇上行礼道,“儿臣愿陪父皇前往梅园。” “儿臣也愿伴驾。”楚玄自也跟着站起身行礼道。 其余众人也极有眼色地跟着起身向着皇上行礼道,“微臣愿意伴驾。” “好,那众爱卿就陪朕一起去梅园吧。”皇上挥袖大笑地走出龙凤鸳鸯亭,大步自两席间向着梅园方向行去。 相王和楚玄立刻跟上,贴身服侍着他们的刘长史和李德安各自跟在自家主子身旁。左席上的诸人自也都纷纷起身,右席上各家小姐也都拿上手中的琉璃宫灯算是应景,一行人浩浩荡荡跟随着皇上前往梅园。只余下几名喜静的女眷和不敢抢萧贵妃风头往皇上跟前凑的妃嫔还坐在席位上。 “墨小姐,你不去么?”见墨紫幽四周席位皆空,而她却还悠然自得地一人静坐品酒,王瑶就故意高声问了一句。 “我方才吃了点油腻之物,有些不适无法伴驾。”墨紫幽淡淡回答。 听见墨紫幽如此说,众人脸上皆露出怪异之色,只觉得这位未来的成王妃实在是有点没眼色,她就快嫁入皇家,这等伴驾讨好皇上的机会居然不抓。走在前头的皇上也听见了,他回头不满地冷看墨紫幽一眼,又皱眉瞥向跟随在他身后的楚玄,虽说他很满意楚玄没有借着自己的婚事拉拢东乡侯增强实力,但他又实在是觉得楚玄太没眼光了,怎么挑了一个名声如此糟糕还这般不懂事的女人。 王瑶已笑得一脸得意地去看楚玄的脸色,就见楚玄神色淡淡并不回头看墨紫幽,站在女眷中的薛玉见墨紫幽如此态度,脸色也不大好。 “皇上,再不走,贵妃娘娘可要等得心急了。”与韩忠并行在皇上身后姬渊看了墨紫幽一眼,对皇上笑道。 皇上冷冷哼了一声,便也放过了这等小事,带着众人去梅园。临出仙池园大门时,姬渊在人群中回头,远远又看了墨紫幽一眼,就见她依旧静静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姿态娴然地细细品着一杯酒。自她领旨之后,就不曾再看过他一眼。 待皇上领着众人走后,仙池园宴席上瞬间安静下来,萧贵妃一人独坐在龙凤鸳鸯亭里手扶着那只描金红木匣子微微皱着眉头出神,其余人都不敢轻易开口打扰她,便也只能安静地坐着。 那只描金红木匣子上绘着凤戏牡丹图案,萧贵妃用手指顺着图案上的金色纹路细细勾勒着。每每看着这金凤,她总是会想起一人——苏皇后。 她始终记得少年时楚玄牵着她因长期干粗活而满是冻伤裂痕的手第一次走出宁国公府里她栖身的小小破院前往那雕梁画栋的厅堂时,那一身凤翟,被众人簇拥着坐在正中间含笑看她的妇人。那妇人笑容慈蔼,那凤翟上的金凤光彩夺目是她从未见过的雍容—— “贵妃娘娘,闲坐也是无趣,正巧紫幽有几句私话想同娘娘说,娘娘有无兴趣同紫幽秉灯夜游?” 萧贵妃回神,抬眸就见墨紫幽不知何时提着那盏并蒂莲花式的琉璃宫灯站在龙凤鸳鸯亭前正看着她笑。琉璃宫灯迷离的灯光与宴会上明明晃晃的烛火一起打在墨紫幽的脸上,这般明亮的光线之下,她的脸却显出一种朦胧,那种久蒙尘埃,遥远而虚幻的朦胧。 萧贵妃的眼眶微微湿润,她每一次看见这张脸都忍不住要有所恍惚,特别是在这般深沉的夜色中,越发会想起那久埋尘埃中的一缕芳魂。她笑,“好。” 她伸手打开面前的匣子,取出里面的琉璃宫灯,提着灯走出龙凤鸳鸯亭与墨紫幽并肩而行,宫人要跟上她们,却是被萧贵妃抬手制止。她们二人一起提着灯缓缓步出了仙池园,在迷蒙的夜色中漫步。走出一段,萧贵妃忽然淡淡笑道,“许多年前,我与雪君每逢昙花夜开时,也常常这般秉灯夜游。” 墨紫幽微微一笑,伸手向着揽月台方向一指,道,“娘娘,我们去那揽月台上如何?那里可是能将梅园里的情形一览无余,娘娘不想看一看皇上可有作弊?” 萧贵妃微微犹豫,墨紫幽笑问道,“娘娘在害怕什么?” “什么?”萧贵妃微惊。 墨紫幽已手提宫灯向着揽月台的方向走去,淡淡留下一句,“走吧娘娘,今晚月色极美,这般良辰美景,登台揽月岂非赏心乐事。” 萧贵妃驻足在原地许久,看着墨紫幽的背影在迷蒙的夜色中越行越远,只余下那琉璃宫灯的迷离光晕勾勒着她飘渺的轮廓。她终究还是举步跟了上去。 揽月台位于仙池园东南侧与梅园、仙池园正成“品”字之势,萧贵妃登上揽月台时就见揽月台上空无一人,连盏风灯都未燃上,只余满台月光铺洒,入眼皆是幽蓝之色。墨紫幽正提着手中的琉璃宫灯站在西侧的汉白玉扶栏边,萧贵妃沉默地走过去,与她并肩而立一起望向不远处的梅园。 揽月台起势极高,可尽览梅园中景色。梅园之中,皇上正领着众人穿梭在挂着琉璃宫灯的梅林里寻找着。忽然,皇上的脚步顿住,他看见前方一株绿萼上挂着一盏极特别的琉璃宫灯。那是一盏走马灯,灯壁有两层,外层上绘着祥云,内层绘着龙凤,烛火一点内层便会悠悠转动,上面的龙凤图案被灯光映在外层上顿时就呈现出一种龙凤在云海间遨翔之态。 众人一时都相视窃笑,心说这萧贵妃分明就是怕皇上挑错了,才刻意准备了这么特别的一盏走马灯来。 “四弟。”在众人的窃笑低语间,楚玄忽然听见身边相王叹息道,“二哥还记得幼时,我们兄弟几人在皇宫的湖边玩耍,你们都闹着非要划船相竞,只有我怯水不敢。从小父皇就说我怯懦,因爬树淘气,逃课私自溜出皇宫而被父皇责罚的人里从来就没有我。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敢。这么多年过去,二哥我依旧还是怯懦的那一个。” 皇上已走上前欲去摘下那盏走马灯,揽月台上萧贵妃看着自己手中的那盏走马灯又看向皇上,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突然,只听“砰砰砰”一连串炸响,墨紫幽手中的并蒂莲花宫灯,萧贵妃手中的走马灯,梅园里悬挂在梅树上的几十盏宫灯和诸家千金手中提着的宫灯接连炸裂熄灭,梅园中霎时间陷入了黑暗之中,女眷们都发出惊恐地尖叫声,惊慌地四处冲撞逃窜。 揽月台上,萧贵妃一叠声惊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回事!” “娘娘不知道么?”墨紫幽在月光中淡淡看她,“那为何娘娘故意要挑在此时怂恿皇上带着众人来梅园呢?” 萧贵妃猛转头去看墨紫幽在月光下朦胧的脸,就听见混乱之中的梅园里,相王高喊一声,“楚玄,你要对父皇做什么!” 众人都是一惊,楚玄站在混乱的人群中只觉得有一股大力猛地向自己撞来,突然相王竟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然后便是身体轰然倒地的闷响。 就在这一刻,梅园里的灯火再次燃起,众人吃惊地看见相王瞪大了双眼,心口插了一柄匕首倒在皇上身后,那柄匕首的柄上血迹斑斑,在相王的左臂上还被划了一刀。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第二更。。。。OTZ。。。。卡出来了,这段卡过应该就顺利到完结了吧。。。。。原定的情节男女主太没存在感了,特别是男主。。忍不住就想要改动。。。打我吧。。。。。。 第183章 “王爷!” 在众人反应过来前,一旁的刘长史已悲痛欲绝地嘶喊了一声扑到了相王身上, 伸手握住了相王鲜血淋漓的手掌, 又用沾满鲜血的手去试相王鼻息, 然后愤怒地转头看向楚玄, 高声质问道, “成王殿下!你为何要杀死我家王爷!” 众人瞬间便想到方才黑暗混乱中相王高声喊的那一句, 顿时全都转头看向正站在离相王不远之处的楚玄。楚玄负手而立,正垂眸静静地看着被刘长史抱着怀中的相王的尸体,又抬眸对上刘长史的视线。四周临时应急燃起的火把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夜风袭来,火光明明灭灭间,刘长史莫名就从楚玄那双冷冷的眼中看见了一种嘲讽。他听见楚玄淡淡发问,“我为何要杀二哥?” “因为方才黑暗混乱时,你意图对皇上不轨,我家王爷出手阻拦你,才会被你杀死!”刘长史咬牙切齿地转头看向皇上,“皇上, 你要为我家王爷报仇血恨啊!” 皇上沉默地看着楚玄,等待楚玄的回答,他的脸上被方才挂在绿萼上的那盏走马灯炸裂时的碎片划出了几道血痕,让他那张沉冷的脸越发显得阴郁。夜风中飘散着淡淡的梅香与浓浓的火药味,方才那些琉璃宫灯会接连炸烈自然不是意外,分明就是有人在灯中蜡烛里动了手脚。 “父皇,你不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言吧, ”楚玄迎着皇上的视线,淡淡道,“儿臣无缘无故为何要刺杀父皇?再则,这等事有几个人会傻得自己当众动手?” 皇上自然不会轻信刘长史之言,换作是他也不会行出这等有勇无谋之事。若是楚玄当真成功行刺他又能如何?楚玄立刻便会被当场诛杀。有能在这么多盏宫灯之中动手脚却不被发觉的本事之人,又怎会傻到如此? 只是适才相王为何喊了那么一声? “因为成王你一直为了当年苏家一事怨恨皇上!”刘长史放下相王尸体,伸手从相王怀中掏出一张染血的泛黄信纸,膝行至皇上面前双手呈上,悲声道,“皇上,这封信是相王几日前拜访成王府时,在成王书房之中发现的。这是九年前被诛逆犯苏暮言写给成王的信,信上说成王和苏家一直与西狼有所勾结,九年前西狼大旱时,他们还曾帮助西狼人私运粮食。苏暮言在信中让成王保持与西狼的联系,一定要为苏家人报仇!” 众人听到此处,全都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楚玄。刘长史继续痛声道,“我家王爷顾念兄弟情谊本正犹豫着该如何向皇上禀报,谁知成王狼子野心,居然会在今夜向皇上行凶!” 皇上冷看楚玄一眼,伸手接过那封信,越看脸色越沉。刘长史已得意洋洋地转头看向楚玄,指着相王心口的匕首那沾满了血迹的柄,胸有成竹地道,“成王,这刀柄上血迹斑斑,行凶之人双手必定沾了血迹,你敢不敢将你藏在身后的双手亮出来!” 皇上将目光从那张泛黄的信上移向楚玄,冷冷逼视着他,众人的目光也全都盯在楚玄身上,盯在他藏在身后拢着双手的袖子上—— 揽月台上,萧贵妃以手掩口,看着梅园中情形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难道娘娘在听从宁国公府的吩咐之前,从来不曾仔细想过到底为何?”墨紫幽淡淡道,“九年前在六济山,娘娘就从未想过那一切当真就是场巧合?去年全祖清一案,娘娘当真相信是他自己起意指使人打伤的你?全祖清可一直都是宁国公府安插在宫中的人——” “你别说了!”萧贵妃打断道,“你要知道,这世间有些事不能深想,也不敢细想!”她转头看着墨紫幽在月色中越发清亮的眸子,道,“就如同我从来没有问过,我生母到底是如何死的!” 宁国公夫人擅妒,故而宁国公膝下庶出子女只有她一人。而宁国公常年戌边在外,他留在府中的妾室包括她的生母在内都因一些不明不白的原因相继死去,却从未有人追究过。 也从来无人知晓,九年前她在六济山上出事之后,一回宁国公府便被关入柴房,无人来看她一眼,问她一句。若非皇上后来居然纳她入宫为妃,她大约便会是无声无息死在宁国公府里的幽魂间的一个。 能兼具六艺成为金陵绝色第二的女子又怎会当真单纯至此?只是她自小就品尝过在夹缝间勉力求存的滋味,她一向都知道若要生存下去,有些事便不能深想,也不敢细想。她知道自己是懦弱的,就如同九年前她为了求存入宫为妃而没有一死了之全了皇上和楚玄的颜面。 她所求其实一直很简单,那便是简简单单地活着,不想牵涉太多,也不想知道太多。 “可有些事假装不知道,假装看不到,并不代表不曾发生过,不曾存在过。”墨紫幽长长地叹了口气,抬眼看向梅园,“娘娘,你想不想听一个被掩埋了九年的故事?” 梅园里,楚玄扫了满脸怀疑地盯着他的众人一眼,似讥似嘲地笑了一声,慢腾腾地将藏在背后的双手举至身前,朱红色的广袖滑落至肘间,那双露出来的手干干净净,半点血迹也无。 “怎么可能!”刘长史脸色骤变,却听人群里有人轻轻笑了一声,“你说双手沾血,莫不是在说我?” 刘长史猛地转头,就见站在一旁的姬渊对着他举起了双手,展开五指亮在众人面前。众人一看,姬渊何止是双手血迹斑斑,就连他那一双白色袖子上都沾染着血色指印。只是先前众人的注意力全被楚玄与刘长史所吸引,丝毫未留意到他,可是如今他却自己跳了出来。 “哎呀,这般多的血,看得我好怕,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姬渊一脸苦恼地看着自己那染着鲜血的双手抱怨道,“也不知方才是谁这般缺德趁着混乱时抓了我一把,把这血迹弄到了我的手上。”他缓缓步出人群,笑眯眯对刘长史道,“你方才的意思是,谁手中染了血,谁便是杀害相王的凶手?” 刘长史仰头瞪着姬渊,一时无言。在场诸人心中皆是惊疑不定,姬渊与相王几无往来,为何杀他?难道是姬渊想行刺皇上?可皇上是姬渊的最大靠山,无缘无故姬渊何必自毁长城?莫非是为了楚玄?可就算楚玄当真登基为帝,他能给的未必比皇上给姬渊的更多。 “怎么办呢,皇上,”姬渊举着那双染着血迹的手含笑抬眼看向皇上,问,“看样子今夜意图轼君和谋杀相王这两桩罪状,我是一样也逃不掉了。” 皇上看他一眼,冷冷道,“谁敢胡言乱语,杖毙!”若说楚玄想要轼君,他还信上几分,但若说是姬渊,他可是半点都不信。况且今夜这出戏,他已瞧出了大概。 众人心中皆惊,惊皇上居然这般维护姬渊,连质问都不曾质问一句。就见姬渊垂眸看着刘长史又笑,“既然我不是凶手,可你方才又一口咬定说手上沾着血迹的便是凶手,在场众人间,手上染血的除了我,便只有你了。” 刘长史脸上血色登时褪尽,就见皇上一双威严森冷的眸子已向他看来,“韩忠,抓起来好好审一审,问一问幕后主使是谁!” “皇上,冤枉啊——”刘长史猛地扑到皇上脚下,张口就想喊冤。 却是被皇上一脚狠狠踹中心口,翻倒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皇上怒极反笑,“居然有胆子当着朕的面玩这种把戏,还敢杀了相王!韩忠,你可千万莫要手下留情。” 刘长史听见此言,浑身抖个不停,幽司的手段,他是听说过的。 “是。”韩忠已冷笑着挥手招着侍卫将刘长史拖了下去,他又看了相王的尸首一眼,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皇上道,“皇上,你看这——” 皇上垂眼凝视着相王那惨然的脸,淡淡道,“是他傻,带走吧。” “是。”韩忠便又招呼侍卫将相王的尸首抬走。 在场众人尽皆默然,这天下间的聪明人太多,看透今晚这一局的人也不少。今晚梅园里的这一切分明就是冲着楚玄来的,若无姬渊出来搅局,今夜谋杀相王这一罪状楚玄怕是很难躲掉。可被姬渊这么一搅和,这一场戏顿时就变得破绽百出,拙劣无比。但无论相王与刘长史各怀鬼胎也好,演技拙劣也罢,这些根本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皇上手中那封苏暮言的旧信。若是那封旧信为真—— 人群之间,萧镜之看着正冷冷逼视着楚玄的皇上,唇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意。有人搅局又如何?就算皇上看破了先前那一场戏又如何?对付楚玄,只需要这一封信便已足够了。这是皇上已楚玄之间永远过不去的鸿沟。 梅园里很静,揽月台上也很静,十一月十五的寒风呼啸袭来,吹得墨紫幽与萧贵妃一身衣裙猎猎飞舞。这仲冬凛冽的寒风让萧贵妃忍不住伸手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冷得瑟瑟发抖。她已沉默了许久,一直静静地听着墨紫幽说完那个被掩埋了九年的故事,那个阴错阳差的故事。 “今夜梅园里这一出连环计当真是比戏台上的精彩多了。”墨紫幽看着静默的梅园微笑道,“娘娘可看明白了?” 萧贵妃依旧沉默。墨紫幽自顾自地道,“不明白也无妨,我解释给娘娘听。有人威胁了相王在今夜方才灯火全灭时伤了自己,把伤口的血抹在走在身边的成王手上,陷害成王意图轼君。相王左臂上的伤便是如此来的。可是那威胁相王的人却同时买通了刘长史,让他在相王喊出那陷害成王的一句之后就杀掉相王。刘长史握过了那柄匕首,手上也沾了血,他便就只好第一个扑到相王身上,让别人以为他手上的血是抱着相王时才沾上的。这一计既除掉了相王又陷害了成王,当真绝妙。可惜啊,相王运气不太好,那血抹错了人,偏偏抹在了姬班主的手上。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本就只是那一封信而已。” “为何?”萧贵妃看着梅园中被皇上捏在手里的那张旧信,看着被众人沉默注视着的楚玄,终是道,“今夜的一切你们分明早有预料,为何不避开?” “因为我们在等的就是这一封信。”墨紫幽淡淡道,苏家旧案想要重审,自要有一个合适的契机,便是这封信。 “那为何要告诉我这一切?”萧贵妃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你明明可以不必告诉我的!” “因为我希望娘娘可以劝皇上重查苏家一案。”墨紫幽转过脸,用那一双清亮的眼睛看她,“这世间能劝动皇上的极少,而娘娘便是其中一人。” “为何是我,”萧贵妃不解道,“我出身宁国公府,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们!” “因为去年我蒙受不白之冤之时,娘娘你相信了我。”墨紫幽看着萧贵妃,认真道,“你相信了我这张脸。我相信娘娘会愿意给与我有同一张脸的那位姑娘一个迟来的公道。” 萧贵妃看着墨紫幽在月光下与苏雪君一模一样的那张脸,心中一震,脚下忍不住退了一步,流泪摇头道,“不要逼我。” 很多事她真的不想知道,她一点都不想陷入这般两难境地。若她当真劝了皇上便等同于背叛宁国公府。若她不劝—— “娘娘你还不明白么?”墨紫幽轻轻摇头,“我不是在逼你,而是在帮你。你欠了苏皇后和成王的就必须要还,区别只在于如何还而已。皇上与苏家之间的第一道裂痕便是因你而起,你难道不该去填补么?” 萧贵妃踉跄又退一步,她伸手扶着身旁的汉白玉扶栏低头颤抖不语。许多年前的那一天,楚玄牵着她的手走出了那座残破的小院,走进了那间华丽的厅堂。她自那天起,正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生活,从一介不受重视活得悲惨辛苦的庶女成为了老宁国公夫人全心培养的高贵千金。这一切,全因楚玄牵着她的手走进了那间厅堂,全因苏皇后含笑接纳了她。所以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只要看见金凤,她总是会想起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 她抬起头,去看梅园中那如同被孤立一般静立不语的楚玄。墨紫幽说的没错,她的确欠了苏皇后与楚玄的。 梅园之中,皇上手中紧紧捏着那张泛黄的老旧信纸,沉默地逼视着楚玄。而楚玄却是不作一字辩解,也只是沉默地回视着他。九年前的旧疤想不到竟是在今夜被这般公然扯开,也只到这时皇上才发觉,那多年前的旧伤从来不曾痊愈过。他看着楚玄,把手中那张信纸交到韩忠手上,“将成王关入监牢!好好检查一下这封信的真伪!” “是。”韩忠向着两旁侍卫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上前就欲押住楚玄双臂避免他逃脱,楚玄却是淡淡挥手,“不必,我自己跟你们走。” 那些侍卫看了韩忠一眼,韩忠见皇上并不阻止,便冲他们点了点头。于是那两名侍卫向着楚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一左一右夹着楚玄向梅园门口行去。 突然,人群之中,东乡侯惊呼了一声,“玉儿!你怎么了!” 众人看去,却见是薛玉忽然晕在了东乡侯的怀里,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楚玄而伤心忧急。东乡侯正手忙脚乱地请众人间的御医帮薛玉诊脉,谁知一旁的王瑶突然也整个人向前一栽,竟是倒地不起。 “怎么回事!”皇上看了晕倒的薛玉和王瑶一眼,皱眉道。 “这——”御医署的太医上前赔笑道,“许是两位小姐没注意保暖,受了寒——” 皇上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他抬眼看见楚玄的背影在梅园门口一转不见,只觉得今晚连接出事,当真是晦气。顿时就重重叹了一口气,沉面拂袖离去,独留下梅园之中手忙脚乱的众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晚了。。。。睡觉。。。。。。 第184章 仙池园宴会因梅园里那场变故而提前散去,墨紫幽回到联珠阁时, 到处找不到她的飞萤和侍剑已回来了。一见到她, 飞萤就急急迎上来, 将一封信递到她手上, “小姐, 你去哪了?家里送了信来, 说是云飞少爷受寒病了,让小姐提前回去。” 墨紫幽接过信打开来仔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一旁的飞萤眼珠子转了转, 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听说皇上给你和成王赐婚了?” “小姐,听说成王殿下被关进别宫地牢了?”侍剑却是有几分担心地问。 墨紫幽把信收进袖中,抬眼淡淡看着侍剑并不说话。侍剑被她看得心中升起了不安,试探问,“小姐?” “侍剑,你走吧。”墨紫幽道。 “小姐——”侍剑霎时脸色苍白地跪了下去, “奴婢是为了你好。姬渊他,他如何配得上你!” 墨紫幽垂眸看着侍剑,能在她与飞萤都未察觉的情况下换掉了她木匣子里那盏琉璃宫灯,除了侍剑再无他人。“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自己?” “小姐,我——”侍剑的脸色更白。 “你我本就是半路主仆,你有自己的心思, 我并不怪你,也很乐意成全。”墨紫幽抬手制止她欲脱口之言,淡淡道,“你既是这般喜欢成王,那就到他身边去吧。成王天潢贵胄,跟着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侍剑不比飞莹她们单纯,她经历的太多,想的也太多,自也不可能像飞萤一般永远忠诚于她。只是她虽理解她,并不代表她会谅解,背叛过她的人,她自是不会留在身边。 墨紫幽转身欲进屋中,飞萤狠狠瞪了侍剑一眼跟在她身后。侍剑却是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小姐!” 墨紫幽回头,就见侍剑郑重地在地上向着她一连磕了十个响头,才起身道,“小姐大恩,侍剑没齿不忘!” 墨紫幽始终神色淡淡,不言不语。侍剑咬了咬牙转身向院门口走去,临出联珠阁前,她回头看了墨紫幽一眼,就见墨紫幽依旧站在屋门外静静看她,她眼眶微微潮湿,终是含泪回转头,步入茫茫夜色之中。 忽然,有低回的琴声自寒夜中起,被夜风从合璧馆方向送来。那琴声之中的孤寂与不甘依如往昔,只是今夜这曲调里却多了许多的伤感。 墨紫幽转头看了合璧馆在夜色中的屋脊一眼,突然转身向着雀桥方向行去。飞萤一看便知她要去找姬渊,极有眼色地没跟上去。墨紫幽冷着脸一路走过雀桥,走到了合璧馆。合璧馆的主厅之中空空荡荡,只有姬渊一人盘膝独坐,正垂首抚琴。 《笼雀》曲声悠悠荡荡,千回百转,纠缠在这寒夜冷风之中。 墨紫幽沉着脸凝视姬渊许久,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白披风,那披风领子上的雪色风毛被夜风吹拂在他脸上,越发衬得他肤色玉曜。 “我以为,有些事纵然我们彼此从未明说,但心中都是明白的。”她缓缓向他走去,“我以为,你我从不说破只是因还不是时候,难道,一直都是我会错意?” “我只是不想替你做选择。”姬渊没有抬头,依旧低首抚琴,可他指下之音却是难以察觉地乱了一分。 “我不是杜依依。”墨紫幽淡淡道,她从不稀罕那些荣华富贵,也不屑于为权势而折腰。 “我知道,我从未将你与她相比。我两世皆为优伶,一向狂妄恣睢,任性肆意,虽身为下贱却向来自命不凡,颇为自傲,从不自惭形秽。直到我遇见了你——”姬渊抬眼看她,“你该知道,我是不能脱出贱籍的。” 墨紫幽静静看他,看着他那双极美的凤眼,自初遇时起,他那双凤眼里总是盛满了撩人的笑意,那笑中透着一种目空一切的傲气,可今夜她却是第一次在这双凤眼中看见了不自信。他平日里喜笑怒骂无一不是面具,也只有面对她时才会暴露出自己真情。 “我曾以为,我此生都不会动这心思。可我偏生遇见了你——” 姬渊想脱出贱籍极为简单,只是不想而已。有朝一日他若想了,落在他人眼中也许便代表着他还生出了其它诸多欲望。优伶之身是他给自己划下的界限,这界限能让许多人心安,譬如皇上,譬如楚玄。一旦跨过这界限,也许便会种种纷争伴随而来。 “我才知道,原来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时会心生自卑,总怕自己不够好,总想给你最好的。可我给不了。” 墨紫幽若嫁给了他,便也会身入贱籍,哪怕日后脱籍,子孙三代也不能入仕。所以他不能替她做选择,不敢替她做选择。 墨紫幽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声,转身便往外走。姬渊一怔,在她身后问,“你去哪里?” “去做选择。”她的声音在沉沉夜色中传来。 *** 玉山别宫里也仿着皇宫司正司建了一处牢房,因玉山上温泉极多,湿气极重,故而这牢房里也极为潮湿。 墨紫幽进了牢房时,就看见楚玄正泰然自若地靠在牢房潮湿的墙壁上,静静出着神。牢房的光线低暗,将他的侧脸勾勒出刀削斧刻的轮廓。墨紫幽恍然惊觉楚玄与三年前十里长亭初见是相比,变了许多。似是自北疆归来时,他便已改变,他的眼神更坚定,也更深沉,他的笑容更从容,也更难测。当初她轻易便可看穿他的心思,可是忽然之间竟是看不透了。 这是一种成长,好与不好,无法论断。 楚玄缓缓转头与她对视,笑问道,“你是来质问我的?” “不,我是来向王爷你辞行的。”墨紫幽淡淡道,“我收到家中书信,云飞病了,明日我便会回金陵城。” “啧,”楚玄笑了一声,“虽然父皇圣旨未下,可金口已开,你已是我的未婚妻。我今夜刚刚入狱,你便急着离开,未免也太狠心了一点。” “所以为了补偿王爷,”墨紫幽也笑,“我决定帮王爷一个忙。” 楚玄敛起笑容,微微眯起眼打量着墨紫幽,“哦?” “王爷是知道的,皇上虽然疑心颇重,心狠手辣,但对于自己的子女总是会留有一线。”墨紫幽笑了一声道,“所以当年皇上留下了你,所以废八皇子与废七皇子依然毫发无伤地活着,所以纵然秦王犯下大逆之罪也依然还在。” 楚玄不语,只是静静凝视着墨紫幽,听她继续道,“可你我皆知秦王,他若不死总有后招。” “那你又有何计策可以杀他?”楚玄又笑了起来,皇上的心软之处,他自然知晓,否则皇上也不会将楚烈关在他碰不到的刑部牢中。 “我。”墨紫幽笑答。 *** 夜已渐深,长乐宫的书房里,皇上坐在龙案之后,以手支头,满脸都是疲惫与怒意。他离开梅园之后,连仙池园都未回就径直来了书房一直在等着那封信的比对结果。 少顷,韩忠拿着两张泛黄的旧信,小心翼翼地进了书房,呈到皇上面前道,“皇上,臣命人快马从金陵城刑部衙门取来了一封苏暮言的旧信作比对,也请了几位擅长书法的大臣验对,看过的都说这两封信的字迹一致无二。” 皇上猛地挥手扫落面前桌案上所有东西,笔墨纸砚,奏疏密折落了一地,他抬眼瞪着韩忠,“你先前不是说你怀疑是宁国公府与西狼人勾结?如今怎么变成了成王!莫非你是帮着成王陷害宁国公府!” “臣不敢——”韩忠连忙跪了下去。 就在此时,书房外有一内侍问道,“启禀皇上,通正司左通政萧大人与大理寺卿林大人求见。” “不见不见!”皇上怒道,“朕正烦着!” “可他们说是关于成王之事——”那内侍话才说一半,书房来就传来萧望之的声音,“臣萧望之有本启奏皇上!” “怎么,是来说情的?”皇上冷笑,萧望之与林大人跟楚玄的关系,他也并非全然不知。 “那皇上你看?”韩忠抬头问道。 “朕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话可以说!”皇上冷笑道,“让他们进来!” “是。”门外内侍应道,立刻开了门让萧望之和林大人进来。萧望之与林大人一起趋步行至皇上面前,向着皇上行了大礼,而后萧望之开口道,“皇上,关于今日成王一案,臣认为其有冤情。” “冤情?”皇上一时被气笑了,甩手将那两张泛黄的旧信扔在萧望之面前,“你自幼通文墨,擅挥翰,你瞧一瞧,这两张信上字迹可有差别!” 萧望之并不去看,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举过头顶,呈至皇上面前,那是一张老旧的羊皮纸。他道,“请皇上亲览。” 皇上有几分疑惑地伸手接过,展开只看了几眼,脸色便沉了下去。他自幼博学,文武兼修,自也识得这羊皮纸上的西狼文字。 “皇上,这是西狼王亲手所书之信,羊皮纸上还有西狼王的徽印,臣已找人验过,绝非是假。”萧望之垂首道,“这羊皮纸上说十七前年,宁国公萧准为保兵权地位与西狼人勾结害死了我父亲萧决与十万西南将士。西狼王便用此事要挟宁国公为其收购运送粮食以解九年前西狼大旱之急。若此信为真,又何来的苏家与西狼人勾结,帮运粮食一说?” 皇上双手紧捏着那张羊皮纸,阴沉沉地看着萧望之,问,“哪来的!” “臣的族弟萧朔之交给臣的。”萧望之回答。 “朕怎么记得他在西南当了逃兵之后就再无消息,贵妃还求了朕派幽司出去找人,他何时见的你?”皇上冷笑着道,“再则,此物事关他一家性命,他会交给你?” “可这不正说明了,他为何突然失踪,再无消息么?”萧朔之抬头直视着皇上的双眼道。“秦王大婚那日,臣发现朔之悄悄回了金陵城,便尾随于他,结果亲眼看见他从苏家旧宅里挖出此物。” “苏家旧宅?”皇上一怔。 “这是九年前萧朔之淘气埋在苏宅之中的,当时他不识西狼文字,没想到自己此举竟给苏家带来灭顶之灾。”萧望之道,“也正因如此,他心中愧疚痛苦,才交此物交与微臣,一去无踪。” “你什么意思?”皇上冷笑起来。 “皇上英明睿智,自然知道臣的意思。”萧望之又垂下了头。 “就算此物为真,那也不过说明了宁国公府通敌叛国而已,根本不足以证明苏家与西狼没有勾结!”皇上厉声道,“也证明不了苏暮言的信是假的!” “臣有证据。”一直未开口的林大人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信呈递给皇上。 皇上盯着林大人手中那纸泛黄的信没动,那信纸的色泽、纸质一眼看过去,与地上那两张一模一样,而那字迹也是别无二致。他终是伸出手将那信取过来细看,这一次他的神色极为平静。这是苏暮言写给状元苏见的信,信上写着苏家一直与西狼有所勾结,而苏见早在九年前便是苏家之人,一直负责苏家与西狼往来之事。苏暮言在信上让苏见借着西狼势力扶助楚玄,为苏家人报仇。 两封信所指相同,说法却是截然不同,一封信说苏见才是负责与西狼往来之人,另一封却是直言楚玄自己在九年前就参与了与西狼的往来,并无中间之人。 他听见林大人淡淡说道,“皇上,这信上内容虽然也是在说苏家与西狼有勾结,可说法却与今日相王身上那封信全然不同。不过这两封信的目的却是一样,都是意在构陷成王。” “构陷?”皇上冷笑着挥舞着手中的信纸,“这两封信不过是说明了苏家和成王不仅与逆臣张家勾结,图谋不轨,还一直通敌叛国,是大魏的千古罪人!” “皇上,臣有证人可以证明,无论是当年苏暮言与张政来往信件,还是今日这两封旧信都为作假。”林大人一脸平静地看着皇上道。 “什么证人?”皇上冷声问。 “墨越青。”林大人回答。 “墨越青?” “是。”林大人从袖中掏出一纸供状,“墨越青亲口承认九年前受宁国公府指使,私下调换了三法司从苏暮言书房中收取用来比对的那些字纸。所以当年三法司比对字迹的结果根本不足为信。” 皇上沉着脸,不肯接那纸供状,他明白自己若接下那纸供状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当年为苏家定罪的那些苏暮言的亲笔信全是假的。代表着他犯下大错,枉杀了一代贤臣,枉杀了苏家一百多口人。代表着他辜负了太多,苏阁老,苏皇后,还有被他废为亲王送去梁国为质的楚玄。代表着他是一个昏庸无道的无能之君! “皇上,”林大人和萧望之却是一齐向着皇上下拜道,“臣请皇上详查宁国公府通敌叛国,陷害忠良之事,为成王洗刷冤情,并重查苏家一案。” “朕明白了,你们今日就是来与朕作对的!”皇上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林大人与萧望之冷笑道,“既然你们知道苏暮言之信有假,方才在梅园里为何不说!为何偏到这会儿才说!这些东西怕是早就在你们手里的吧?你们一直隐匿不报想做什么!当朕是傻子么!” “因为成王说,他不想逼迫皇上。”萧望之回答,“若是方才臣等在梅园之中当众呈上这些证物,便会让皇上骑虎难下。” 皇上一时沉默,若是方才在梅园里,萧望之与林大人当众呈上这些足以证明苏家人与楚玄无辜的物证,那么所有人便会知道他的昏聩悖谬。 “成王说,他相信皇上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萧望之继续道,“不会让忠魂没尘,贤骨埋沙。” “滚出去!你们给朕滚出去!”皇上猛地起身一拍龙案道。 萧望之与林大人互看一眼,终是未再进言,只是将那纸墨越青的供状留在了龙案上,才起身趋步倒退出了书房。 书房中一时寂静,立于一旁的韩忠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声。皇上垂眸看着龙案上那纸供状上写着的墨越青与宁国公如何陷害苏阁老的经过和供状上墨越青的画押签字,突然整个人脱力一般又倒回了坐椅之中。他以手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久到韩忠都以为他睡着时,他忽然开口道,“韩忠,找徐太傅来。” 韩忠一怔,心下微讽,皇上这两年里虽然疏远了徐家人,但徐太傅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其实一点未变,真遇上了不可抉择之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待韩忠出去吩咐人去请徐太傅再回到书房时,皇上突然出言问他,“韩忠,你说这案该不该翻?” “天下事皆在皇上掌中,皇上想翻便翻,不想翻便不翻。”韩忠笑道。 “别同朕打马虎眼,”皇上道,“朕只问你,你觉得朕该不该为苏家人翻案。” “这——”韩忠犹豫了一下,终是一撩袍脚向着皇上下跪道,“臣觉得皇上该翻,苏阁老死得太冤了。” “冤?”皇上抬起眼,目光如冷电般逼视着韩忠,“朕可记得当年朕赐苏阁老廷杖之时是你监的刑,成王给了你什么好处,你竟不怕他报复还要替他说话!” 韩忠心中微惊,面上却是露出苦笑,“皇上这话说的,成王给臣再多也比不过皇上给的多。臣说句狂妄之言,如今外面人人都说臣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间恩荣莫过于此。臣劝皇上为苏阁老翻案,不过是因皇上心里其实也想着这么做,否则皇上何必还要为难呢?” 皇上一怔,张口就要反驳,可又觉得韩忠所言似乎确是如此,竟是一时无言。他沉默许久方缓缓叹息道,“你起来吧。” 这世间能劝服皇上之人极少,能窥透皇上心思之人,并将之左右的更少,韩忠便是其一。 韩忠起身,退于一旁静立不语,书房之中再度陷入安静。一刻钟之后,书房之外才传来徐太傅有沉稳微哑的声音,“臣徐文正前来觑见。”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本来准备码肥点再更,不过突然想吃臭豆腐。。。。等我带了狗子出去放个风,顺便买个臭豆腐再回来码第二更吧。。。。话说你们如果想看姬渊和楚玄为了女主相爱相杀是没有的,想看姬渊和墨紫幽误会虐恋神马的也是没有的,想看墨紫幽和楚玄为了姬渊相杀再相杀那更是没有的。。。。。否则人设就崩了。。。。咳咳,我不承认是因为乱七八糟剧情已经太多,写不下这些。。。。。 小剧场: 姬渊:OY!终于可以表白了! 楚玄:所以我的作用其实就是神助攻? 墨紫幽:……………… 第185章 韩忠瞥了皇上一眼,见皇上依旧以手支头静坐不语便自作主张出了书房。片刻之后, 徐太傅才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在看见坐在龙案之后的皇上时, 他稍稍怔了一下, 他看见皇上脸上呈现出一种因内心挣扎而生出的疲态。 他一时有些恍惚, 时光飞逝, 皇上当真是老了许多, 他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二十年前那初登大宝,励精图治,意气风发的模样。在苏家一案发生之前, 他与苏阁老、叶阁老都曾经很欣慰自己当年扶助皇上上位的决定。却不想后来竟会是如此结果。果然人心易变,难以把握。 “参见皇上。”徐太傅垂下眼,趋步行至龙案前下拜行礼。 “老师——”徐太傅心一颤,皇上已是许久未这般称呼他了。皇上微哑着嗓音长长叹息一声,“朕有许久未同老师谈心过了。” 自徐淑妃与废八皇子出事之后,皇上便疏远了徐太傅,再也不曾单独召见过他,可是今夜出事, 皇上心乱之下第一个想要商量之人却仍然是这位自己自少年时起就颇为敬重的老师。 “皇上有何心事?”徐太傅垂眸问。 “想来韩忠都同你说了吧。”皇上神色恹恹道,“老师觉得苏家之案,该不该重案?” “自然应该。”徐太傅回答。 “老师难道不明白此案若是重审代表着什么!”皇上猛地直起身子,冷冷盯着徐太傅。 这代表着他会成为一个受小人蒙蔽而枉杀忠良的昏君,他必将饱受世人谴责,受他国耻笑,将来魏史之上必会书上这一笔, 千秋万代都会记得他的污名。而他的皇权也会因此而动摇根基,往后百官也必会有人拿着此事削弱他的威信。 “那皇上不妨将重审苏家一案当作一种政治诉求。”徐太傅道。 “何种政治诉求?”皇上皱眉。 “立成王为太子的政治诉求。”徐太傅回答。 “徐文正!”皇上猛地站起身,一掌重重拍在文案上,“朕何时说过要立成王为太子!” “七皇子,八皇子已废为庶人,秦王狼子野心,其余诸王碌碌无为。其实皇上心里清楚,本也就只剩下了成王。”徐太傅抬头直视着皇上目光凌厉的双眼,道,“可苏家一案一日未明,便会有那等奸邪小人不断以此事构陷成王,挑拨他与皇上之间父子之情。此次不成,必有下次,下下次。真到皇上与成王父子之情耗尽之情,怕也就是成王死期。只有皇上为苏家正名,追封苏皇后,才可让成王坐稳太子之位。其实这储君之位本也就该是他的,不过是重新归位罢了。” “在你眼中,朕难道是那等任人耍弄蒙蔽的蠢货!”皇上怒问道。 徐太傅不答只是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年曾对我们几个老头子说过的话。” 皇上一怔,就见徐太傅向他郑重一拜,伏首道,“当年隐太子无能,朝纲混乱,皇上曾言若登大宝必使天下清正。许多年了,臣始终记得当年皇上说话时的风采英姿,清正之世自不能埋没忠骨,臣请皇上兑现当年给我等的承诺。” “徐文正!”皇上怒而冷笑,“成王不过就是带着你次子去了一趟北疆,你竟就这般处处向着他!他到底许诺了你什么!将来他登基之后会给你什么好处!” “臣是什么样的人,皇上还会不知?”徐太傅清清淡淡地笑了一声,道,“臣若是贪恋那些早可扶助废八皇子和秦王,他们可是臣的亲外孙。臣今日替成王说话,不过只为了心中一声不平罢了。若是皇上不信,臣愿自请带着族人退隐山林,再不出世。” 皇上冷着脸瞪着徐太傅许久,这是徐太傅第一次这般直言逼迫于他。他既惊又怒,竟是一拂袖大步冲出书房,甩下众人怒气冲冲地离去。 他一路在长乐宫宫室群中胡乱走着,忽听四更梆响,他猛然顿足,惊觉夜已如此深了。他抬首四顾,却是怔住,离他不远之处有一座闭着大门的宫殿,那宫殿门前挂着两串灯笼,匾额上书三个描金大字“未央宫”。 他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沉沉夜色中有几分朦胧的那座宫殿。突然就听有人唤他,“皇上。” 他转头,看见萧贵妃独自一人,正手持一盏灯笼缓缓向他行来。他露出微笑,“贵妃,你怎知朕在此处?” 萧贵妃行至皇上身前,偏头看了一眼未央宫匾额上那三个金字,回答道,“臣妾猜的。” “走吧,朕去你的临华宫。”皇上再看未央宫一眼,伸手欲揽住萧贵妃的肩膀。 萧贵妃犹豫了一下,却终是咬牙向他跪下,“皇上,臣妾此来,是有一请求。” “你想请求什么?”皇上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臣妾想请皇上重审苏家一案。”萧贵妃低着头道。 “连你也——”皇上气极,他微微眯眼死死盯着萧贵妃,眼中戾气尽现,“莫非你还惦记着你与成王当年情分!” “皇上,”萧贵妃仰起脸,泪光盈盈地看着皇上,“你可还记得当年皇上问臣妾是否认为苏家有罪时,臣妾的回答——” 九年前苏家出事时的某一夜,皇上怒气冲冲地自皇后的凤仪宫来到关睢宫。那时他问她,对苏家一案怎么看,觉得苏家人是否有罪? 那时她入宫不久,因苏皇后冷待于她,各宫诸妃都不屑与她来往,苏雪君也疏远于她,她几乎是孤立无援,处处受人排挤,不免心生怨怼。 那夜,她回答:“既有罪证,那大约便是有吧。” 她知道,她当时那一言根本左右不了什么。可后来许多年里,她回想起自己那夜的回答总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因自己一时的自私狭隘再度背叛了苏皇后和楚玄,也背叛她最好的姐妹。 她在那一夜彻底发现了自己的卑劣与自私,这是她深埋在心中多年的秘密与愧疚。所以这些年来,她几度有孕又几度小产,她都将之视为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皇上,臣妾当年说了谎,当年臣妾所言不过是因在苏皇后那受了气,所以偏狭报复。”萧贵妃哽咽道,“臣妾现在重新认真地回答皇上,臣妾认为苏家一定无罪。” 皇上一时默然,片刻之后,才淡淡问道,“贵妃,你可知这些年来,朕最喜欢你什么?” “臣妾知道。”皇上最喜欢的,便是她从不干政,也从不插手多管闲事。她只安安静静地享着富贵,她的一言一行都不必让他多猜,也不必让他多去提防。萧贵妃垂了垂眼,又抬眸看着皇上道,“臣妾也想一直这般简简单单地活着,不去多想,不去多做。可皇上,这世上有些事情终究是逃不掉的,就像臣妾今夜有意引了皇上去梅园——” 皇上沉默俯视着萧贵妃那张美丽的脸庞,他自然知道今夜萧贵妃是有意算好了时辰引了自己去梅园,否则时机怎会那般巧,那些琉璃宫灯偏就在那时炸灭。他颇觉失望,所以适才自长乐宫出来才没去临华宫,他最喜欢萧贵妃的简单,无论是人还是事,一旦变得复杂便会令人疲惫。 “你可知道朕若是重查苏家一案对宁国公府而言意味着什么?”皇上冷声问。 “臣妾知道。”萧贵妃回答,她也犹豫了很久,挣扎了很久,在自私与偿还之间摇摆,终究还是做下了这个决定。 “你不怕么?”皇上再问。 “怕,如何不怕。臣妾最怕的是皇上怀念与苏皇后的过往情分便会疏远臣妾。”萧贵妃苦笑,她是皇上与苏皇后之间的第一道裂痕,她心中害怕,害怕皇上一旦对苏皇后满心愧疚便会迁怒厌弃于她。可有些事情,终是躲不过的。“其实臣妾知道,这么多年来皇上虽从未明言,却是一直都思念着苏皇后。” 皇上沉面不语,苏皇后是他的发妻,他与她之间的情谊自非旁人可比。当年苏家出事时,他虽也动了废后的心思可从未希望她死,但他却忘了,苏家女儿一向刚烈。她自缢的那日,他看着她的尸首被人从凤翎宫的横梁上解下来放在床上,他枯坐在她身边许久,一直到他眼中泪意褪尽。 “否则——”萧贵妃转头,看向那夜色中静谧的未央宫,“皇宫里的凤翎宫,玉山别宫这座未央宫为何始终维持苏皇后生前居住时的原貌。否则,皇上今夜为何来了这里。” 皇上抬眼看着未央宫那两扇紧闭的朱门沉默不语,他为何会来?为何他偏生就走到了此处? “皇上就全当是全了你与苏皇后的夫妻情份吧。”萧贵妃向着皇上伏首而拜。 看着伏首在地的萧贵妃,皇上一瞬间觉得有些头晕,她是今夜第五个,她伏首请求的姿势与萧望之,与林大人,与韩忠,与徐太傅何其相似。他没有回答,只是绕过伏在地上的萧贵妃身边,一脚深一脚浅地向着未央宫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天亮了。。。OTZ。。。亲们端午节快乐。。。还要感谢下先前给我生日祝福的亲们。。。。总结一下皇上喜欢萧贵妃就三点“漂亮”“蠢”“听话”。其实萧贵妃是个挺矛盾的人,她心中善良和懦弱各占了一部分,总是摇摆不定,她做处的选择往往都是顺势而为。她没有墨紫幽的强势,也没有苏雪君的刚烈,她特别的不完美。。。所以楚玄该感谢她当年不嫁之恩。。。至于她帮楚玄,有亲说人设会OOC,其实并不会,因为只要有那张羊皮纸在,无论苏家旧案重审与否,宁国公府的覆灭都是大势所趋。我在再前一章已说明了,女主是在“帮她”,而不是在“逼她”,或者“求她。” 唉。。。滚去睡觉。。。。 第186章 未央宫里一片岑寂,庭院里几盏风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守在宫里的宫人一见皇上进来, 就要向他下跪行礼。他冷着脸一挥手, 未央宫里的所有宫人互看一眼顿时一齐退了出去, 只留他一人孤孤寂寂地站在庭院里看着那门扇洞开的宫室。 宫室的花格窗透出荧荧烛光, 夜风自洞开的室门袭入, 吹得满室鲛绡帷幔飘荡不定。皇上缓缓步入室中,就见地上铺着的红毯依旧是从前花样,只是色泽已显陈旧。室中摆着的紫金大香炉里正燃着苏皇后生前最喜欢沉水香, 那清雅甘凉的香气在这冷冷的夜里嗅来,恍惚间便有许许多多历久弥新的记忆浮上心头。。 皇上一步一步向左侧次间里走去,那做隔断的博古架上琳琅满目的陈设一如往昔,次间里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一方玉枕端正地摆在床头。皇上立于床边,垂眸凝视那方玉枕许久,终是缓缓在床上坐下。 他伸出手轻轻抚着那方玉枕,他早过知天命之年, 他有过许多女人,却也只有三人刻骨铭心。他人生中所有的激烈都给了姬渊之母沈敏,所有的怜惜都给了萧贵妃,所有的敬重却是给了苏皇后。他最爱的女子未必是她,但他最认可的妻子一定是她。所以后来的许多年,他始终未再立后。 他知道,他与苏皇后与苏家之间的矛盾并非一日而起, 早在苏阁老屡屡限制他的君权之时,早在魏国初现盛世天下却将功劳全归于苏阁老之时,他就已对苏家人起了不满之心。他是天子,君权天授,至高无上,怎能受相权压制。而萧贵妃不过是将那隐藏着的矛盾激化而已。 古来君权与相权之间往往冲突不断,臣强主弱,又或者主强臣弱,少有平衡。 他那时眼看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自认雄才大略,居功至伟,自负到了极点,便迫不及待想要摆脱苏阁老的压制。是以,苏家一出事,他杀心一起,便抓住了这个机会,不肯听苏阁老一声辩解,只在苏暮言那些信验出字迹之后,就迅速判定了罪名—— “其实这些年来,朕偶尔也会怀疑,朕当年是否错了。”皇上轻轻地用手摩挲着玉枕上的纹路,“朕知道你是恨朕的,所以这许多年来你从不曾入朕梦中。”语到末尾已是哽咽,他苦笑,“可你明白的,朕是天子,是大魏之主,朕不能有错——” “皇上是怕错,还是怕输?”宫室大门走进一人来。 皇上皱眉看去,就见姬渊穿了一身雪色披风正含笑向他走来,他失笑一声,“很好,连你也来了。那你认为何谓错,何谓输?” “草民不敢妄言。”姬渊向着皇上下拜道。 皇上俯视着他沉默不语,纵然姬渊不明言,他也明白,错便是他为苏家正名之后,千秋万载必将留恶名于世,后世史册上必书上这一污点。输便是他为苏家正名之后,等同于认可了楚玄中宫嫡子的身份,当年那个让他感到威胁的众望所归的太子又会再度因天下人对楚玄的同情和对他的责难而使之手中权力达到顶峰,那时他便再不能轻易动摇储位。 “但草民有几句话,不知皇上愿听否。”姬渊道。 “你说。”皇上叹息。 “如今皇上诸子中只有成王一人可堪储位。”姬渊缓缓道,“然,苏家一案不翻,旁人便有机可趁破坏皇上与成王之间的父子之情。” “连你也这么说,”皇上冷笑,“你们都当朕的儿子全死光了,只剩他一人不成!” “皇上英明睿智,若非诸王碌碌,又怎会在储位悬而未决时便早早令他们就潘。”姬渊浅笑一声,“皇上自也可从众藩王间挑出一人召回金陵城,可今夜相王之祸皇上该看明白了。庸碌之君只能为他人所玩弄,当不得大任。君权天授,若无雷霆手段又怎能抓得稳?难道皇上希望将来臣强主弱,大权旁落,忘了王莽之祸么?” “放肆!”皇上怒喝道。 “古往今来,由天子钦断冤案从无当朝翻案的先例,因为君权不可撼,君王不可错。”姬渊无所畏惧地抬眼直视着皇上愤怒的双眼,继续道,“然,汉时刘据,宋时武穆,纵然未得当朝平反,可世人皆知其冤。而几代之后,他们冤名依旧能得清正,后世史书之上依旧书下了汉武帝与宋高宗之昏庸过失。他们不敢为之翻案是因他们害怕君权动摇,害怕承担过失,害怕面对天下的的责难,所以自欺欺人,那么皇上敢不敢做这千古第一人?” 皇上一怔,眼中的怒气慢慢退去只余复杂,他用这复杂地目光遗憾一般地看着姬渊,道,“你可知你今夜说了这一番话代表着什么?” “姬渊往后再不能伴随圣驾,姬渊祝愿皇上圣体安康,福寿恒远。”姬渊向着皇上伏地而拜。 皇上沉默地俯视着姬渊的背脊,他早就知道的,早在梁国送来国书,姬渊嘲笑他苛待楚玄时他便知道了姬渊与楚玄的关系。可无论是姬渊为楚玄身受廷杖也好,在梅园中挡祸也罢,他都可以容忍,依旧装做毫无所觉地将姬渊留在身边。 如今却是不能了。 姬渊站起身,向着皇上拱手再行一礼,缓缓倒退出去。皇上看着姬渊的身影在室门外一转不见,满室寒风卷起鲛绡轻纱鼓舞,空空荡荡。 自这夜之后,皇上再也不曾见过姬渊这个人。这世间之物总是抓住一些就必须放弃另一些。 *** 李德安提着盛着夜宵的食盒走进玉山别宫的牢房时,就听见楚玄在问,“你为何都不质问我一句?” 他一怔,顿时驻足,不敢再前。他听见有一女子用清清冷冷地声音笑答,“王爷希望我质问什么?质问王爷为何就这般想通过掌控我来掌控姬渊?” “为何你要如此想?”楚玄在笑,“难道我就不能是因为喜欢你才想娶你的么?” “王爷还有喜欢一个人的勇气与自信么?”女子也在笑,“再则,我可记得王爷一向都不大喜欢我,还差点让姬渊杀了我。” “那是从前,”楚玄淡淡道,“而且纵然我那时不太喜欢你,却也是欣赏你的。” 李德安已知这女子是谁,他悄悄伸头看去,就见墨紫幽正站在楚玄牢房外,笑问道,“欣赏我什么?” “欣赏你从来不曾因我的身份而欺骗我,接近我,讨好我,利用我。”楚玄淡淡回答,“你与我之间从来都是开诚布公的交易,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就一定会先给出你的回报,无需再彼此试探,讨价还价。你心性现实是我平生仅见,你太过坦诚,所求太少,从不贪婪。如你这般,我如何能不动心?我想这也许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在我救了你的那个大雪天,就注定了你我的缘分。” “那天救我的人可不是你。”墨紫幽摇头。 “你在怪我?”楚玄淡淡问,“我当时处境艰难,你又出现的蹊跷,我不得不疑。” “我知道,”墨紫幽的语气也淡了下来,“王爷遭逢大变,遍尝世间冷暖,千辛万苦求存,自然对事事人人心存疑虑。” 但姬渊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自小受尽冷眼,明明惊才绝艳,心比天高,却身入贱籍,他所遭逢凄苦并不比楚玄或比她少。十里长亭初逢那日他未必不疑她,却依旧出手相救,这就是他与楚玄心性之不同。 “所以你不信我?”楚玄笑起来。 “我如何信你?”墨紫幽也笑。 “也对。”楚玄点点头,靠在墙壁上不再言语。 “那么王爷,我这便走了,你保重。”墨紫幽向着楚玄行礼,转身与拎着食盒走上前来的李德安错身而过。 李德安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牢房转角,忍不住向着楚玄道,“王爷,你这又何必呢。” “要让父皇对我放下心中疑虑,不将我视作威胁就必须如此。”楚玄叹息一声,“父皇疑心太重,我若寻一个强势妻族,他如何放心。” “可王爷挑在这时候——”李德安皱起眉头。 “就是在这时候才能试探出很多东西不是么。”楚玄笑着打断道。 “那么王爷试探出来了么?”李德安问。 “你觉得呢?”楚玄反问他。 李德安沉默不语,姬渊与墨紫幽之间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他原以为皇上替楚玄和墨紫幽赐婚之后,姬渊和墨紫幽一定会极其愤怒,谁知那两个人就像无事之人一般,依旧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他们原定的计划,丝毫未出差错。 与其说是他们忠于楚玄,视楚玄为主,一切以楚玄的利益为先,还不如说是那两人根本就没把赐婚这件事放在眼中,也无视了楚玄是墨紫幽未婚夫的身份。他们根本就不受影响。 “我失败了。”楚玄苦笑一般叹了一口气,他想试探的,想知道的,一样都没有答案。甚至墨紫幽面对他时,连质问一声都觉无谓,这场赐婚丝毫不能动摇那两个人。他伸手抓紧了心口的布料,道,“德安,我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他们,嫉妒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嫉妒他们的不可动摇。” 那是他不曾拥有的东西,也许今后也依旧得不到。 李德安心中微微生出怜悯,虽然楚玄从来不曾提起,但他知道,九年前萧贵妃留给楚玄的伤实在太深。他叹息道,“王爷就不怕么?” 不怕姬渊怒而反水,导致他们功亏一篑。 “怕,自然怕,”楚玄微仰着头靠在牢房潮湿冰冷的墙壁上,浅笑道,“可人生在世总会幼稚任性那么几次,这大约会是最后一次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第二更,只有短有一发,准备早点睡,熬夜太长痘。话说古代皇帝大都是又当又立,哪怕唐宗宋祖那样的贤君也一样,所以唐太宗杀兄轼弟上位,害怕后世史册记载自己恶名,才会开了皇帝看起居注,干涉修史的先河。 小剧场: 姬渊:幽幽,你去哪里? 墨紫幽:我去把外面的所有麻烦扫平了,你乖乖在家里洗干净了躺平等我。 姬渊:……………… 第187章 忽然,牢房甬道里传来沉沉的脚步声, 李德安转头看去, 就见皇上沉着脸出现在牢房转角, 身后还跟着端着托盘的韩忠, 那托盘上放着一只秘色瓷酒壶和一只秘色瓷酒杯。李德安的目光落在那秘色瓷酒壶上, 心一颤, 皇已负手走到关着楚玄的牢房前。 “儿臣参见父皇。”楚玄在牢房里向着皇上跪地而拜。 皇上沉默凝视楚玄许久,才沉声道,“朕原以为那些过往, 你已经放下。” 至少楚玄回到魏国这三年里从未主动提及过苏家,却不想他无声无息暗地里收罗了那么多可以为苏家翻案的证据,都在今夜亮了出来。不得不说,皇上感觉自己受到了一种欺骗。 “儿臣如何能放下。”楚玄苦笑一声。 “也对,那是你母族,你自幼受你母后爱护,受你外公教诲,又怎能放的下。”皇上点头叹息。 “请父皇成全儿臣。”楚玄以头抢地。 “若是朕不肯呢?”皇上冷冷问。 “那就请父皇烧掉所有关于苏家无辜的证据, 赐儿臣一死。”楚玄伏在地上回答。 “你这是要以死逼朕!”皇上怒极反笑,“难道你我父子之情远比不上苏家与你的旧义?”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 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楚玄从地上直起身仰起头直视皇上,缓缓道,“父皇于儿臣有教诲之德,母后于儿臣有抚育之情,父恩不可不报,母义不可不偿,儿臣唯有一死,方能两全。” “朕会严惩宁国公,诛其九族,朕会立你为太子,这还不够么!”皇上恨声问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楚玄不肯让步,若他只因这一个太子之位让步,那便等于他承诺了皇上永不替苏家翻案。可他若连苏家一案都翻不得,纵然身居储位,也不过是苟且偷安。 “有朕在,谁敢妄论于你!”皇上怒道。 “父皇忘了今夜二哥之死么?”楚玄惨笑一声,“苏家一案一日不翻,儿臣心中便一日难平。这件事也会一直横在儿臣与父皇之间,儿臣迟早也是死路一条。父皇自小便教诲儿臣,做人绝不可苟且,儿臣铭记不忘。” “你们为何偏要如此逼朕!”皇上猛一甩袖,阴沉着一张脸在牢房甬道里来回疾走。末了,他走回牢房外,看着牢房中的楚玄,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朕就成全你。韩忠!” “臣在。”韩忠端着那只秘色瓷酒壶垂首上前。 “把这鸩酒赐给成王!”皇上冷冷下令,“玄儿,朕现在让你选,是活着做朕的太子,还是死了做苏家的忠魂!” “皇上——”李德安双膝一软,顿时脸色惨白地跪下求情,“不可以啊!” “德安,你退下。”楚玄淡淡道。 “王爷——”李德安悲痛欲言。 “退下!”楚玄厉声道。 李德安终是只能低头哽咽不语。韩忠已将那壶酒摆在了牢房的铁栏之外,他拿起酒壶在那只秘色瓷酒杯中斟满了酒,然后放下酒壶垂首退于一旁。楚玄垂眸凝视着托盘里的那杯酒,从铁栏间伸出手去,拿起了酒杯握在手里,他抬头看着皇上问,“父皇,若是儿臣饮下了这杯酒,父皇会否重审苏家旧案,还我母后,还我外公,还苏家一百多口人一个公道?” “会。”皇上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楚玄,“但是你饮下这杯酒,也就自此失去一切,你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楚玄轻轻笑了一声,举杯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再次向着皇上伏地郑重地拜了三拜,然后起身走至墙角,面墙而坐再不回头。皇上负手立于牢房之外,凝眸死死盯着楚玄那笔挺的背脊,牢房之中只余李德安哭泣的声音。 许久,楚玄依旧面壁而坐,不曾回头。皇上微微眯起了眼,猛然拂袖,大步离去。韩忠看着皇上远去的背影,没有立刻跟上,却是走到牢房的铁栏边,低声对着牢房中的楚玄笑,“恭喜王爷,得偿所愿。” 语罢,他追随皇上而去。李德安却是一脸惊慌,手脚并用地爬到牢房的铁栏边,颤声问牢房里的楚玄道,“王爷,我去叫御医—— “急什么,”楚玄抬手制止他,笑了一声,“那杯酒不过是父皇的一个试探罢了。” 李德安一时怔住。 就如墨紫幽所言,皇上对自己的女子总是留有一丝心软,他是不会亲手杀子的。那杯酒不过是皇上在试探楚玄想要为苏家翻案到底是为了他自身前程,希望为苏家正名之后,他可因中宫嫡子的身份和天下人的同情稳坐储君,还是当真的只为心中不平。 *** 萧镜之是宁国公世子,又是萧贵妃的哥哥,身份尊贵。故而他在玉山别宫中所住的锦墨堂离长乐宫宫室群极近。 今夜梅园出事,仙池园提前宴散之后,萧镜之就独自回了锦墨堂。因他只从宁国公府里带了几个随从来,故而锦墨堂中伺候的都是萧贵妃安排的宫人。他方进室中,就有宫女上前来伺候他更衣,又问他道,“世子要不要泡个汤再就寝?” “不,我不喜欢泡汤,以后这件事不必再问。”萧镜之神色冷冷地平展双臂由着宫女为自己宽衣解带。更衣之后,他挥退所有宫人,在床上躺下想起今夜梅园中事却又有些兴奋得难以入眠。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屋中铜漏轻响,寅时过时,门上忽然响起几声轻叩,苏见在门外笑问道,“我有好文章,你可有美酒佳肴?” 萧镜之先是一怔,又是一喜,立刻起身披衣前去开门,就见苏见一身莲青鹤氅立于门外笑看着他。他笑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今夜梅园里出事,我睡不着,想来同你聊聊。”苏见笑答。 萧镜之立刻将他让进屋中,又吩咐宫人准备些酒食来,与他坐在室中榻上对饮。三盏酒过,苏见忽然道,“那夜你说,你会有别的法子,果然所言不虚。” “今夜一过,此事便已落定。”萧镜之斟酒的手一顿,放下手中酒壶,伸手去握苏见的手,道,“你莫在想着做傻事。” “那夜那封信,我交给了皇上。”苏见却是淡淡道。 萧镜之伸到一半的手一僵,又沉下脸缓缓收了回来,他冷冷盯着苏见,“我分明看见你把信烧掉了。” “那不过是我早早按着刑部里存留的苏家罪证伪造的而已。”苏见淡淡道。 萧镜之顿时想起那天苏见烧信时并未将信展开,所以信上字迹内容根本无从确认。他冷笑,“你怎知我会利用你?” “你与苏暮言曾经情同手足,你都下得了手,更何况是我。”苏见抿唇一笑。 “倘若那天,我未对你心软呢?”萧镜之又问。 “成王在等的就是你这一封信,你这一封信便是重审苏家旧案的时机。”苏见淡淡笑道,“以我一死换你出手,也是值得的。” “所以你那时是故意建议我再伪造一封苏暮言的信用来陷害成王?为的便是今天?”萧镜之问,原本同样的法子,他没打算用第二次,全都是因为苏见“提醒”了他。 “不错。”很多事都是多做多错,同样的方法用的次数越多,破绽也就越多。苏见笑道,“你将我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明明什么都没查出来,却也依旧对我防的很严密。还好,我总算是成功了一次。” 这般冷夜里,却有钝重的脚步声向着锦墨堂而来,庭院里传来宫人的惊呼之声。 “想不到,想不到,我还是疏忽了你。”萧镜之的脸色变了又变,他微微凝眸,眼中皆是冷意,“看样子这锦墨堂,我是出不去了。” “虽然我们已有能证明那些所谓苏暮言的信件全为作假的证据,不过我还是有几分好奇。”苏见看着萧镜之道,“那些信件上的字迹确实与苏暮言别无二致,替你们写这些信的高人到底是谁?” “为你解惑也无妨。”苏见今夜敢如此这般开诚布公,那便说明他们的计谋已经败露。萧镜之回答,“是我。” “是你?”苏见一怔,又大笑起来,“难怪难怪,难怪那人找我来时会笃定我一定能引起你的注意。这世间想要模仿他人字迹模仿得别无二致必要下过苦功。可有谁会无缘无故悄悄模仿自己挚友笔迹?” 萧镜之的脸上冷得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 “果然人心皆有魔障,”苏见起身下榻,向着室外走去,“只可惜你对他这一番心意最终却成了你杀死他的利器。” “你和苏家是什么关系?”萧镜之在他身后冷冷问。 “没有关系。”苏见驻足回头。 “没有关系?”萧镜之自是不信。 “当年苏阁老蒙冤而死,天下皆为之哀,”苏见最后看萧镜之一眼,回转头向门外走去,“我不过是那不平之人中的一个罢了。” 萧镜之沉默凝视苏见的背影,在苏见刚刚迈出门时,他忽然缓缓笑了起来,“你以为你们这样就赢了?苏见,一切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苏见皱了皱眉,没有回头,只是大步离去。独留萧镜之枯坐在榻上凝视空无一人的室门许久,他阴冷冷地笑,“秦王啊秦王,果然还是你更高明。” 夜半的寒风自室门袭入,卷起帘幕飘飘荡荡,冷冷寂寂。他那森冷的笑声在这寒夜中听来,令人不寒而栗。 *** 玉山别宫里一夜之间出了许多事,先是相王被害,皇上命人送其尸身回金陵城入殓,按钦天监所测算时日,停棺三个月再葬入皇陵,却未有替其大办丧礼之意。成王因通知叛国被关入狱中,却有人在深夜时看见皇上怒气冲冲地从牢房里出来,猜测他与成王在牢房之中起了冲突。可第二天午后,皇上却又下旨将成王从别宫牢房移回霜鸣馆。 李德安去接楚玄回霜鸣馆时已是申末时分,楚玄走出牢房问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他问,“姬渊呢?” “姬班主昨夜便带着芙蓉班的人走了。”李德安回答。 一夜之间,那个备受皇上宠信的芙蓉班玉主姬渊突然失了宠,连夜被皇上打发离开。就如同无人知他因何受宠,也无人知他为何失宠。自此之后,皇上身边再无姬渊身影,他就如那绚烂的烟花惊艳世人之后又无声无息地寂灭。 楚玄顿住脚步,一时怔怔出神不语。李德安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其实奴才觉得王爷想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若是姬渊真有二心,又何必为了楚玄放弃自己最大的靠山呢。 楚玄依旧不语,神色间却隐隐现出一种落寞,李德安又加了一句,“墨小姐今日午后也走了。” “是么。”楚玄神色淡淡,忽见不远处有一人站在那里看他,却是外侍剑。他冲她道,“过来吧。” 侍剑这才垂着头走了过去,楚玄看着她,问,“她没带你走?” 侍剑垂首沉默。 “也对,她怎会再留你。”楚玄微叹一声,举步往前走,“那你日后就留在我身边吧。” 侍剑顿时一脸喜色地跟上。李德安瞥了侍剑一眼,也跟在楚玄身后,往霜鸣馆方向去,路上遇见的官员与家眷都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楚玄,皇上既未定楚玄的罪,也未宣布他无罪,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将人移回霜鸣馆,累得众人猜得心力交瘁,竟是不知该向他行礼好,还是不行礼的好。 突然,一名远远看着楚玄的官员竟是整个人晃了晃,猛地栽倒在地上,引起一阵惊呼。楚玄驻足,看见有宫人手忙脚乱地将那名官员抬回居住的阁馆,又有人急急去请御医。 “王爷,这件事有点古怪,”李德安上前低声皱眉道,“昨夜薛二小姐和王家小姐倒下之后就发起了高热,身上还起了些水疱,结果御医还没诊出结果,一夜之间别宫之中又有数人病了,其中还有两位六部侍郎。王爷可得留神着身体些。” 楚玄不语,只是驻足看着那名官员被人抬走,,忽然问,“宁国公府如何?” “皇上昨夜已命人将宁国公世子所住的锦墨堂看守起来,不许他与任何人互通消息。”李德安连忙道,“又派了云王悄悄调集中军八万人马前往西南,再从各地暗中调派兵马防备西南兵变,想来不日便会找个借口召宁国公回金陵城了。只是未免打草惊蛇,皇上暂时没有为王爷正名。” “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今天了。”楚玄冷笑一声,大步向着霜鸣馆方向走去。 *** 墨紫幽在未初时分将家人来信,墨云飞生病之事告知萧贵妃,向萧贵妃辞行后,就带着飞萤乘了马车自玉山别宫返回金陵城。行到半路时,马车骤然急停,原本坐在墨紫幽身旁打瞌睡的飞萤哎呦一声直接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墨紫幽也差点摔倒,她皱了皱眉,飞萤已经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撩开车帘就吼,“车夫,怎么回事!你——” 刚吼了这么一句,她却是整个人看着车外楞住。墨紫幽淡淡问,“怎么了?” 飞萤不吭声地将车帘全部撩开,指着外面让墨紫幽看。墨紫幽淡淡瞥去,就见车夫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瑟瑟发抖地看着她,而他们的马车已被一群手拿长刀的蒙面人团团包围。 “看样子我实在不适合出远门,每次都能遇上些麻烦。”墨紫幽笑了一声,对着那些蒙面人问道,“是求财还是夺命?” “墨小姐说笑了,只是我们家主子想请你去做客而已。”领头的蒙面人笑道。 “放了他,我就跟你们走。”墨紫幽看了那车夫一眼。 “那怎么行,听说墨小姐就快成为成王妃了,身份尊贵,他若跑去报信,我们可是很麻烦的。”领头之人笑道。 “消息传得还真快。”墨紫幽笑了一声,又道,“那就带上他一起走,你若敢伤我这两个下人一根头发,便带着我的尸体去向你们的主子复命吧。” 那领头人一怔,又转头与同伴交换了几个眼神,终是妥协地将那车夫捆了扔在驾座上,然后一人驾车,其余人全都上马,将墨紫幽三人连同整辆马车劫掠而去。 “小姐,咱们就这么跟他们走啦?”飞萤放下车帘子,压低声音道。 “不然呢?”墨紫幽瞥了她一眼,问,“你觉得我们打得过,还是跑得过?” 飞萤只好乖乖地闭紧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亲说看不明白,我修改了一遍,多加了一些解释在文里。。。。咳咳,还是短小。。。。。 第188章 开平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有一素衣女子孤身前往大理寺投案自首, 自称其为前内阁首辅墨越青侄女蒋兰青, 曾受墨越青长子墨云天指使, 谋害墨家老夫人。蒋兰青言, 墨云天让她学了一套特殊手法为墨老夫人长期按摩, 致使墨老夫人中风瘫痪在床。 此女在供状中称, 墨云天起意谋害自己祖母,是欲为替生母报仇,墨云天生母萧夫人与前继母封夫人皆为墨老夫人所毒害。墨云天不想让墨越青因墨老夫人之死而丁忧, 故而才想出如此阴毒之法,让墨老夫人当一个活死人。 此事在金陵城中传开,一时成为奇闻,大墨府里,婆母毒害儿媳,孙子谋害重慈,家主挟私乱政,父不父, 子不子,当真是闻所未闻。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风不正何以正自身,皇上居然以这等不正之人为辅臣,简直是有眼无珠。 当日,大理寺的差役就冲进大墨府里缉拿墨云天归案问审,据当时在大墨府外围观的百姓说墨云天拼命地喊冤, 奈何那些差役根本不理他,仍是强行将人押走了。大墨府自墨老夫人病倒,墨越青落罪之后就全靠墨云天一人撑着,如今连墨云天都下了狱,大墨府的天彻底塌了。 更麻烦的是,墨老夫人毒害萧夫人的事情传至一直卧病在床的老宁国公夫人耳中。老宁国公夫人只有萧夫人一个女儿,从小千娇万宠,当年生怕萧夫人受墨老夫人的欺负,她没少去墨家给萧夫人人撑腰。却想不到千防万防,还是让墨老夫人对萧夫人下了手。而她直到十七年后的今天才知道真相,白白便宜墨老夫人依靠着萧夫人的嫁妆,依靠着宁国公府的帮扶享了这么多年的福。 她气得立刻就让人将她的外孙女秦王妃墨紫冉请到宁国公府,当面质问墨紫冉是不是早知道自己生母真正死因,却是为了自身前程装聋作哑。墨紫冉一句话也不敢回答,老宁国公夫人气极之下一连掌刮了墨紫冉数个耳光,打得她鬓发凌乱。 墨紫冉又气又怕,她自小就未被人这般当众羞辱过,如今却是被一向最疼爱自己的外祖母这般打脸,偏楚烈和墨越青都在狱中,她这个秦王妃随时都会坐不稳,也许最终还是要靠着宁国公府这棵大树。只是她中恼恨,一离开宁国公府就怒气冲冲地一路去了大理寺,让狱卒带自己去见蒋兰青。 大理寺的牢房中依旧是那般静,所有囚犯都意外安静地坐在牢房中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跟着狱卒自甬道间走过的墨紫冉,直看得墨紫冉全身发毛,不寒而栗。她跟着狱卒一连在牢房中转过几个弯,才到了女牢的位置。蒋兰青已知道她要来,正站在牢房的铁栏后含笑等着她。 一见到蒋兰青,墨紫冉就怒上心头,不等狱卒走远,就上前在牢房铁栏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为何要陷害我大哥!” 用特殊的按摩手法害得墨老夫人瘫痪分明是蒋兰青谋划,又逼着墨紫冉行事,如今却全被蒋兰青诬陷在了墨云天头上。 “陷害?”蒋兰青却是笑,“这怎会是陷害呢?他这般疼爱你这个嫡亲妹妹,替你承担罪责他应该甘之如饴才对。” 墨紫冉的脸色一变,就听蒋兰青又笑道,“你知道,你可以救他的。” 墨紫冉心中一惊,脚下退了一步,蒋兰青却是向前迈进一步,双手抓着铁栏,笑看着她,“只要你舍了你的前程,舍了你秦王妃的地位,去投案自首指证其实害老太太主谋是我。是你,是你受我指使亲手害了老太太,那样你哥哥便就无罪了。” 墨紫冉脸色苍白地又退了一步,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不愿意?那可是从小疼你护你的嫡亲哥哥,你却舍不得为了他牺牲自己?”蒋兰青看着墨紫冉那惊慌的小脸,再问道,“他也关在大理寺牢房里,你去看过他没有?” 墨紫冉脸上已是血色全无,她不敢去看,她清楚墨云天这个罪名是怎么来的,可她却不敢对墨云天说出真相。就如同她自己不愿意放弃前程救墨云天一般,她也不相信若她说出真相,墨云天会保持沉默地替她顶罪。 她知道自己自私,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的祖母,哪一个不自私?否则,那时萧夫人死亡的真相被揭穿,为何墨越青和墨云天都保持了沉默? “墨云天啊墨云天,你真该好好看一看你妹妹那张脸!”蒋兰青顿时俯首捧腹大笑,“好好看一看你精心爱护的亲妹妹是如何对你的!而我又是如何为你掏心掏肺,你却是如何对我的——” 墨紫冉不敢再听,她捂着双耳转身惊惶失措地匆匆离去,将蒋兰青那充满怨恨又疯狂的笑声远远甩在身后。蒋兰青看着墨紫冉那仓皇逃走的背影,慢慢收住笑,“你们欠了我的,一个都逃不掉。” 当天午后,有人看见宁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大墨府的侧门,老宁国竟是强撑着病体闯进大墨府里大闹了福寿院。虽说宁国公府封锁了消息,但还是有人从大墨府的下人处听说,老宁国公夫人让人硬是将瘫痪在床的墨老夫人拖到了庭院中的雪地里,然后命人弄来猪吃的潲水强灌墨老夫人吃下,又弄来粪水浇在墨老夫人身上,让人对着墨老夫人又踢又打。 大墨府如今失了主心骨,根本无人敢拦老宁国公夫人,只好悄悄派了人去□□向墨紫冉求助,墨紫冉却是拒而不见,竟由着墨老夫人被老宁国公夫人这么作践了好几个时辰。 可谁承想,老宁国公夫人在教训墨老夫人为自己死去的女儿报仇时,急怒攻心之下竟是突然吐血昏迷,是被人抬着送回了宁国公府就医,墨老夫人这才算是逃过了一劫。但墨老夫人在冰天雪地里被如此折磨羞辱,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中风之症越发严重。这么闹了一场,竟是弄得两败俱伤,也是让人唏嘘。 当日,远在玉山别宫的皇上和萧贵妃听说了老宁国公夫人吐血昏迷之后,便派了两名御医到宁国公府为她诊治。那两名御医为老宁国公夫人开了几服药,她服下之后,却依旧是昏迷不醒,急得宁国公夫人派人送信给萧镜之,想让他回来。可萧镜之却没有回信,反倒是萧贵妃派人送了信来,说是萧镜之在玉山别宫病了,这几日无法回来。宁国公夫人既要守着婆母不能离开,又挂心萧镜之,几天下来就老了几岁。 相比于宁国公府和大墨府的鸡飞狗跳,小墨府里的日子却甚为平静。墨云飞自守孝之后便安心在府中读书习字,不管外间之事。 到了十一月二十二这日,墨云飞除了孝,却也未外出走动,依旧晨起读书,午后习字。他心中记得封夫人的心愿,要他考取功名,再不任人可欺,故而片时也不肯懈怠。 午后的阳光透过他书房窗上的明纸洒将进来,落在书案上雪白的生宣上,他正提着一支羊毫斗笔凝视用瘦金体写着一个“宁”字,笔到尾勾处圆融一收,他再度沾了沾墨,正要写下一个字时,,锦月却是忽然急匆匆地进来,张口便道,“少爷,宁国公府的老太君没了。” 墨云飞拿笔的手一顿,抬头看着锦月道,“她前几日不是还大闹了那边府里,怎么今天就突然没了?” “这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门房那里听人说是她服了几天药都不见好,今天一早丫环就发现人已凉透了。”锦月边说边皱了皱秀气的鼻子,自言自语一般地道,“许是那日气得狠了,没撑过去吧。” “那么皇上是否已下旨允宁国公回金陵城丁忧百日?”墨云飞笑了一声问。 自古武将与文臣不同,文臣父母若丧必要丁忧三年,守二十七年月的斩衰,但是武将特别是如宁国公这般身负边关安定重任,向来是不解官职,只予假百日,操办丧事。 “是啊,听说今日传信使已带了宁国公夫人的亲笔书信和皇上的圣旨出城了。”锦月点点头,又问道,“宁国公府那边也已开始置丧,咱们需要送份礼过去么?” “宁国公府跟咱们能有什么关系。”墨云飞冷冷笑了一声,“那边府里都未必有脸前去奔丧,咱们凑什么热闹。” “也对。不过这回真是解气,总算有人狠狠教训了老太太一回!”锦月想到死去的封夫人脸色顿时就冷了一冷,她又皱眉道,“不过还有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墨云飞问。 “外面人说今日给宁国公送信的使者刚走,皇上就调了一队禁军将宁国公府整个围了起来。”锦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是为何?难道是怕有人趁着宁国公府有丧事倒乱不成?” 墨云飞笑而不语,他低头去看雪白的生宣上那个“宁”字,不知何时一滴浓墨自他笔上滴落在“宁”字上,晕成一片。这个“宁”算是毁了。 忽然,迎儿又大呼小叫地自屋外冲进来,“死人了,死人了!” “嚷什么!”锦月呵斥一声,“不过就是宁国公府的老太君死了,你急个什么劲!” “老太君?”迎儿楞了一楞,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鸿胪寺的一位官员,听说他十六那日从玉山别宫回来,半路马车坏了就暂在自己的一处庄子上歇息,结果当日就发起了高热昏迷不醒。哪知没过两日,那处庄子上的人全病了,连同那位官员一起死了大半的人,还将病传染给了邻近庄子上的人。听去看过的大夫说是瘟疫,附近的村民吓死了,也不知受了谁的煽动,竟是在昨夜将那处庄子封了,放火将整个庄子连同那位官员一起烧了,还一连烧了另外几个染病的庄子,死了近百人!消息刚刚传到金陵城,府尹正带人去看呢!” 墨云飞和锦月都是吃了一惊,锦月啐了一声,“呸!胡说八道,现在是大冬天,又无天灾,好好的怎会有瘟疫!” “谁说没有的!”迎儿一瞪眼,“难道你这几日没听说户部李郎中的事?” 这位户部的李郎中也是在十六日因公务从玉山别宫返回金陵城的,结果他到家当日就病倒,也是高烧不退,数日之内他家中老小六口人竟是全都接连病了,李郎中和他的一个才两岁的幼子没几日便病死了。外间都在猜测怕是瘟疫,但还一直未有明确说法。 “这——”锦月有几分勉强地道,“这不都是大家在瞎猜么!”, “本来是瞎猜的,可是今日那鸿胪寺官员的事情一传回金陵城,就有人去找了为李郎中一家看病的大夫,强逼他说出真相,那大夫这才承认李郎中一家的确得的是瘟疫。”迎儿叹气道,“如今他家已被金陵府尹命人封了不许出入。因为他们都是玉山别宫回来的,外面现在都在传玉山别宫发生了瘟疫。金陵城百姓都在闹着要将其他几位同从玉山别宫回来的官员给赶出金陵城呢!” 墨云飞越听眉头皱的越深,不怪金陵城百姓有这种反应,自古世人就对瘟疫避如蛇蝎,一旦瘟疫形成规模暴发,那便是死人无算,可能十室九空,尸骸遍野。而且从古至今每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症状都有所不同,想要找出有效的药方那需要很多人力与时间,最为有效的法子便是将病人隔离起来。 如今这瘟疫的苗头已在百姓间引起了恐慌,若是玉山别宫当真发生瘟疫的话—— “可,可是小姐还在玉山别宫啊。”锦月已经白了脸。迎儿也想到了这一点,顿时就与锦月一起盯着墨云飞看。“少爷,不然我们派人去接小姐吧!” “长姐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况且有飞萤在她身边,你们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墨云飞沉声下令道,“你们传话给府里所有人,这段时间不要放任何生人进府,所有送进府里的东西全检查仔细了。若是谁有头疼脑热的症状,立刻隔离起来。” 锦月和迎儿对视一眼,顿时就明白了墨云飞的意思,一齐转身急急往各处传话去了。墨云飞已无心思习字,他放下手中的笔,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最后长长叹息一声,“长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自从那位鸿胪寺官员和户部的李郎中出事之后,关于瘟疫的消息已迅速以金陵城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传来,金陵城与金陵城方圆三百里内的百姓全都人心惶惶,生怕瘟疫突然暴发蔓延。无论是金陵城的官员还是平民百姓都不断有人前往玉山别宫打探消息,确认情况。 结果三日之内,居然又再度发生了几例自玉山别宫返回金陵城的官员将瘟疫传染给家人的情况。而关于玉山别宫的情景也终于外泄,玉山别宫的确发生了瘟疫。最初患病的两人便是东乡侯次女薛玉和王阁老孙女王瑶,症状便是高烧昏迷,身上长了红斑水疱。 一开始御医们并未太重视,只当作一般急症来治,可没想到不过一夜便又有数人出现了同样的症状。紧接着,玉山别宫中的官员家眷宫人短短数日已是病倒了三分之二,就连护卫别宫的禁军都不能幸免,东乡侯也因照顾薛颖病了。可唯独住在长乐宫宫室群中的皇上与诸妃却还未出现染病症状。 这一下,不用御医们禀报,皇上也知道玉山别宫出现了瘟疫。他将御医们全都召至长乐宫书房中,怒声逼问,“此时又无天灾,这大冬天里怎会发生瘟疫!” “这——”几名御医互看一眼,一名御医上前道,“大约是这玉山别宫温泉多湿气重,所以疫病才会这样蔓延吧。” “都过了七八天了,难道你们还是没有想出治疗的办法么!”皇上急急追问,金陵城中正五品以上的官员大多数都在这玉山别宫当中,而且半数已经病倒,虽还未有人死去,但情况也不容乐观。若再继续这样下去,朝廷便会瘫痪。 几名御医都是摇头, “今日可还有新的病人出现?”皇上又问。 几名御医沉默半晌,方才说话的御医才低声道,“成王殿下。”楚玄今天早上也出现了高热不退的症状,只是身上还未出现红斑的水疱。 “朕要你们有什么用!”皇上猛地一拍面前龙案站起来。 几名御医顿时吓得一起跪下磕头。皇上急怒攻心地从龙案后走出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真的没想到他只是来了一趟玉山别宫就出了这么多事。那夜姬渊问他敢不敢做千古第一人时,他一向自负,自然没有不敢的道理。他决定重审苏家旧案。 可是宁国公手中掌着二十万西南军,他为防兵变自是不能打草惊蛇,故而才先将萧镜之看管起来,再借着为老宁国公夫人丁忧为由将宁国公从西南召回金陵城。却不想这会儿出了这种事,还连楚玄都病倒了。 “为何长乐宫这里竟是无一人染病?”皇上又停下脚步问。 “这——”几名御医伏在地上道,“臣等也还不知,许是长乐宫这边因皇上和诸位娘娘身份尊贵,故而所用之物都是与大臣家眷们分开的,才没有被传染。但是皇上也不宜在此久留,还是早日回金陵城的好。” 就在这时,韩忠却是急急进了书房禀报,“皇上,不好了,刚刚有大批百姓闯上玉山,将整座别宫包围起来,把各个门都给堵了!” “怎么回事?”皇上皱眉问。 “也不知是谁煽动了那些百姓说是别宫是瘟疫源头,若是放了别宫里的人出去,就会将瘟疫也传播出去。”韩忠愁眉苦脸道,“所以现在他们围堵住行宫,别说是人,连一件东西都不让传递出去。” “笑话!难道连朕也不许出去么!他们这是要造反吗!”皇上登时大怒,“护卫别宫的禁军都是吃闲饭的?由着他们乱来!” “禁军这几日已经病倒了大半,可来的百姓有上万之数……”韩忠越说声音越低,他方才接到消息也悄悄去看了看,就看见行宫门外黑压压一片全是身穿布衣,手拿锄头铁锹的大批百姓。且看他们模样极有组织计划,也不知是自发而来还是有人在暗地里煽动。不得不说瘟疫带来的恐慌在百姓心中已经盖过了皇帝的威严,人一旦为了求存便会变得无所畏惧。 “上万之数?!”皇上也吃了一惊,“禁军人数不足,你难道就不会派人通知附近卫所调派兵马来驱散这些百姓么!” 跪在地上的几名御医也露出吃惊之色。 “这——”韩忠露出苦笑,“皇上,咱们如今哪里还能派出人去,只能等金陵城那边发现不对,调兵过来了。” 如今这些百姓不许玉山别宫中一人一物出去,那等同于玉山别宫的政令一道也传不出去,切断了玉山别宫与金陵城联系。 皇上气极,偏又拿那些百姓没有办法,终也只能怒而挥袖冲着韩忠和那几名御医道,“滚,全都滚,让朕自己好好静一静。” 韩忠连忙招呼着几名御医一起出去,又叹气着去想法子看看能否将此事尽早传回金陵城。 *** 在远离玉山别宫和金陵城的一处庄园里,墨紫幽正神色平静地坐在一间屋子中,由着一位大夫替她把着脉。站在一旁的飞萤不停用她那双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那名大夫,嘴里不客气道,“你们是不是有毛病,一天三次来给我家小姐诊脉你烦不烦?” 那大夫沉默不答,依旧仔细替墨紫幽诊脉。墨紫幽淡淡瞥了他一眼,那日她被那伙蒙面劫持,便一路被带到这处座庄园之中,算来已有□□日。自她被关在这庄园当天起,这名大夫就一天早中晚三次来为她诊脉,像是怕她突然得病一般。 “小姐身体康健。”那大夫收回诊脉的手,如同往常那般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是么。”墨紫幽也面无表情地拉好了袖子,问,“你们主子呢?把我抓到这里这么多日,总不是就是为了替我诊病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亲说看不明白,我修了一遍,写得详细很多。。。唉,以后会尽量往详细了写。 第189章 “我这可是在关心你。”屋外传来一声笑。墨紫幽转眼看去,就见楚烈不知何时负手立于门外, 正含笑看着她。他穿一身玄色大氅, 身后有十一月末的细碎落雪而下, 晶莹细洁, 玉碎珠散, 不知何时已堪堪铺就一地。 那名大夫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侍立于墨紫幽身旁的飞萤顿时紧张起来,像老母鸡一般伸开双臂护在坐在榻上的墨紫幽身前。楚烈却是冷冷扫了飞萤的动作一眼,道, “你出去。” 飞萤用力挺了挺胸,作出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瞪着楚烈不肯让步。楚烈冷笑一声,张口就要唤人,墨紫幽却是先一步对飞萤道,“你先出去。” 飞萤犹豫地看了墨紫幽一眼,见墨紫幽用眼神示意她无妨,才狠狠瞪了楚烈一眼,退出了屋子。 楚烈满意地笑了笑, 抖了抖身上的落雪,步入屋中反手将屋门关上,又一步一步向着静坐在榻上的墨紫幽走去。他在她身前停住脚,打量了她几眼,她今日上身穿着雨后天青蓝复襦,下身搭了一条月白色的留仙裙,高髻上妆点着白玉簪, 眉间三瓣落妆殷红绽放,将她那清冷的眉眼染上了几分媚色。他极喜欢她今日的模样,顿时就笑,“墨小姐,别来无恙啊。” 墨紫幽仰头看他不语,感觉他一身冰雪的寒气扑面而来,听他又道,“看见我,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秦王不好好在刑部大牢里待着,居然趁着皇上不在金陵城时越狱,意欲何为?”墨紫幽淡淡问道,她对于楚烈的出现自然不惊讶。在许多人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会这么半道上绑架她,又将她□□在这庄园里的,除了他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更何况,她现在所在的这间屋子里的布局实在与她前世在□□住的那座院子里的寝室太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她想猜不出来这庄园的主人是谁都难。 “刑部大牢如何关得住我。”楚烈轻蔑地笑了一声,刑部一直都是支持他的,上下皆是他的人,他想不惊动他人而悄悄出来,易如反掌。 “可王爷就算这会儿出来溜跶溜跶,等皇上回了金陵城,你也还是得乖乖回去。”墨紫幽微讽道,“否则,你这便是畏罪潜逃。” “你放心,”楚烈却是志得意满地笑,“父皇很快便会将我无罪释放。” “哦?”墨紫幽微微眯了眯眼,“你封锁金陵城,蛊惑皇上,陷害成王,图谋储位,这般捅破天的大逆之罪,皇上如何会将你无罪释放?” 如今楚烈的狼子野心可以说是尽人皆知。 “你可知外面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楚烈笑问道,墨紫幽静静看他不语,他又笑,“哦,我忘记了,你被关在这里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告诉你,外面这几日发生了瘟疫。” “瘟疫?”墨紫幽略略挑眉。 “有两名自玉山别宫返回金陵城的官员突然得了一模一样的病症,都是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还将这病传染给了自己的家人和下人。”楚烈叹息着摇头,“其中一人因在自己的庄子上休养,竟是将这疫病传染了邻近数个庄子的人,一连病死了十几个人。结果引起了附近村民佃农的恐慌竟是在半夜将那数个庄子连同庄子里的人全烧死了。” 墨紫幽听到这里,脸色已然沉了下来。楚烈继续道,“另一名官员家中老小六口全被他传染得病,他自己病死不说,还死了一个幼子。如今为防瘟疫扩散,金陵府尹已命人将他家封锁隔离,想来里面剩下的人也只有等死的份。而这,只是最开始的两例而已——”他笑问,“你说,这瘟疫是从哪来的?” “御医署最优秀的御医可全在玉山别宫中伴驾。”墨紫幽冷冷道。 “那又如何!”楚烈冷笑一声,“自古人力无法胜天,这场瘟疫来来势汹汹,如今整个玉山别宫里除了皇上和诸妃之外,半数的人都已病倒,症状都是高烧不退,也包括你那位未婚夫。”他的声音忽然放轻了三分,难掩妒嫉地笑道,“我都忘记恭喜你,就快成为我的弟妹了。” “皇上为我与成王赐婚当夜,相王就在梅园里遇害,身上还带着一封苏暮言写给成王的旧信,信上说成王与西狼人勾结,通敌叛国。如今他已被皇上下令关入玉山别宫的牢房里。”墨紫幽淡淡道,“秦王这一声恭喜未免太过虚情假意。” “装傻太过就没意思了。”楚烈盯着墨紫幽冷笑,“你那位死去的伯母封夫人总不会什么事都没告诉你吧?封家老太爷是为何死的?他曾经收集的关于宁国公府帮助西狼人在大魏境内大量收购药材的证据去了哪里?” “自然是被我交给了成王了。”墨紫幽笑着承认,“可这一切都敌不过苏暮言一封信管用不是么?”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楚烈凝眸看她,去年她为楚玄承担打伤萧贵妃的罪名而入司正司受苦时,他就以为她爱惨了楚玄,这才般愿意为楚玄付出一切。所以他见楚玄出事的第二天,她就可以毫不在意地离开玉山别宫返回金陵城,便以为她是认定楚玄无事才能走得这般轻巧。可方才他说楚玄染了瘟疫,墨紫幽的神色却是纹丝不动,半点担忧也无,他越发地看不明白了。 “你离开玉山别宫后不久,皇上就下令将成王自别宫牢房中移回别宫霜鸣馆。你离开玉山别宫第二日,有一位叫蒋兰青的女子前往大理寺投案自首,揭发了你伯父墨越青的元配夫人,宁国公之妹萧夫人其实是被你祖母毒害的。宁国公之母老宁国公夫人得知此事之后,气得吐血昏迷,前几日人已没了,皇上已派人传宁国公回金陵城丁忧百日。可皇上派去给宁国公送信的使者刚出金陵城,中军就调出一队人马将整个宁国公府封锁,不许里外互通消息。你说这表示什么?” “表示什么?”墨紫幽问。 “表示我父皇不相信苏暮言写给成王的那封信是真的,”楚烈冷冷道,“既然那封信可以是假就说明九年前为苏家定罪的那些苏暮言写给隐太子旧党张政的信也为假。父皇这是要为苏家翻案呢!” “那又关宁国公什么事?”墨紫幽笑问道。 楚烈冷笑看她,“相王身上带着的那封信上说,成王、苏家与西狼勾结,曾在十年前西狼大旱之时偷偷为西狼在大魏境内收购米粮救急。信虽是假,可事却为真,既然此事不是成王与苏家所做,那么做这件事之人极可能就是伪造信件之人,也就是九年前陷害苏家之人。” “哦——”墨紫幽一脸恍然大悟道,“原来与西狼人勾结的是宁国公啊,不仅如此,他在九年前还伪造了苏暮言的信件就如如今陷害成王一般,陷害了苏家——”她语到此处,顿了一顿,却是冷冷问道,“那么秦王殿下又为何对这几件事这般清楚?” “你可知道,瘟疫来自玉山别宫的消息已在百姓之中传开。”楚烈不答却是道,“就在今日,方圆百里的百姓害怕瘟疫从别宫里传播出来,竟是集结了上万人闯上玉山将别宫包围,不许里面的人出来。” 墨紫幽略略皱眉,听见楚烈又笑,“你该感谢我,若非我用一封信将你骗出了玉山别宫,你这会儿就会同大批瘟疫病人一起困在别宫之中。” “那封家书是你派人送的?”墨紫幽皱眉问,“这么说云飞没有生病。” “现在是没生病,不过金陵城里已有了瘟疫,以后如何可不好说。”楚烈笑道。 “那么,秦王可否为我解惑,”墨紫幽冷冷问,“你是如何预知玉山别宫会发生瘟疫?” “谁说我是提前预知?”楚烈淡淡反问。 “你若非提前知道瘟疫之事,又怎会自我到这庄园时起,就一天三遍地派人为我诊脉。”墨紫幽冷笑一声,“不就是在防着我在别宫中染上瘟疫,突然发病么?” “你还是这般聪明。”楚烈笑起来,他能提前预知玉山别宫瘟疫之事,自然是因为这场瘟疫是他的手笔。 “你是如何将瘟疫传进玉山别宫的?”墨紫幽冷冷质问,玉山别宫所用器物、食物和饮水每日都会经过严密地检查,若说是因有所疏漏而致一两个人染病并不奇怪,但这般毫无防备地大批人一起病倒可就是怪事了。 “玉山别宫里最多的是什么?”楚烈笑着反问道。 “温泉。”墨紫幽冷冷回答,所以萧镜之才让萧贵妃向皇上提议去玉山别宫,就是因为那里有温泉。而到玉山别宫的官员家眷怎会错过这等日日泡汤的机会,自然是一到别宫就迫不及待地进了汤泉室。 “不错,我让人将瘟疫病人所用过的大量器物沉在了玉山别宫那一口口温泉里。”见墨紫幽一瞬间露出被恶心到的表情,楚烈顿感有趣地大笑,“别这么紧张,你所住的联珠阁所引用的那口泉池,我并没让人动手脚。我怎么舍得让你生病。我让大夫每日为你诊脉,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难怪皇上和诸妃会无事。”墨紫幽冷冷道,长乐宫室群所引的温泉自是比别处不同,定是派了人严密看守,想动手脚实为不易,那官员和家眷们所住的阁馆引用的温泉就未必有看守得这么严。而且玉山别宫每年只在冬天时才会迎来圣驾,皇上又有两年未去,宫人更是懈怠。韩忠身在金陵城皇宫中,也管不到那么远。楚烈只需让人在圣驾到玉山别宫之前动手便成。 而他没选择下毒,却是选择利用瘟疫这等东西确实高明,他若是在温泉水里下毒,便极容易被检查出来,而且只要毒死一人就会引起众人的警惕。但若是疫病,那可就轻易不能查出。她冷冷道,“你怎么做得出来!玉山别宫之单是宫人和禁军就有四千之数,还有那么多的官员家眷,他们何其无辜!还有那些百姓——” 她猛地一怔,想到了什么,忽然抬眼死死盯着楚烈,问,“那两名死去的官员是什么人?” “鸿胪寺左寺丞和户部李郎中。”楚烈含笑回答。 “若我所知不差的话,这两位可一直都是支持你的。”墨紫幽道。 “咦,”楚烈惊讶地笑了一声,“看样子,你知道的的确不少。” “你的那位大夫对我说若是我出现发热,或者身上生了红斑水疱一定要告诉他。那两位官员只是高热昏迷,并非出现红斑和水疱?”墨紫幽又问,“玉山别宫可死人了?” “未曾。”楚烈笑答。 “可从玉山别宫回来的他们却死了。”墨紫幽的脸色越发地沉,“是你杀了他们,再伪造成瘟疫的假象!” 瘟疫若是从玉山别宫之中带出来的,怎么可能别宫之中病了这么多人,至今未死一个,偏偏最早从别宫回到金陵城的两名官员却是这么快就死了,还害死了这么多人。这不过是有人想要以此将玉山别宫瘟疫肆虐的消息散播出去,更要以此惨烈之况来才引得百姓恐慌,借此煽动百姓暴动封锁玉山别宫!那两名官员和其他人的死,根本就是一场预谋! “你真是聪明得让我兴奋。”楚烈叹息一般地对墨紫幽道,“我可真是喜欢你。” 以一封假信让楚玄落罪哪里够,他自己也是还是待罪之身,到时候他们二人两败俱伤,可真就要便宜了那个庸庸碌碌的相王。所以,他声东击西故意利用相王吸引了楚玄的注意力,让楚玄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提防相王之上,他却是暗地里让人在玉山别宫的温泉里动了手脚。等到瘟疫一起,他就让人煽动百姓封锁玉山别宫,切断玉山别宫与金陵城的联系,接下来他就有很多事可以做了。 其实那封假信根本没必要由相王来揭露,他这么做不过是想一箭双雕同时要了相王的命罢了。否则,他与楚玄皆是待罪之身,皇上万一不小心染上瘟疫身亡,论齿序相王是长子,到时候怕是被拥立上位的便是相王了。 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楚玄不仅有本事向皇上自证了清白,还说服了皇上重审苏家旧案。皇上的性子,他相当清楚,想要说服他重审苏家一案实在极难,毕竟这事关着皇上身为人主的颜面和权威,甚至可以动摇皇权。他从这件事当中看明白了一个信息,皇上怕是有意立楚玄为太子,这对他来说极为不利。还好,他提前留下了这么一招后手。 “现在是冬天,近来又无瘟疫发生,你是哪里弄来那么多瘟疫病人用过的器物?”墨紫幽又问,玉山别宫中的温泉极多,想通过温泉水将瘟疫传染给别宫里的众人,需要大量瘟疫病人用过的器物。 “今年夏天离金陵城三百里远的一处小村庄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瘟疫。”楚烈笑着回答,“当时的几个病人被我找了个隐蔽之处养了起来。” 墨紫幽的脸上瞬间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她原以为楚烈是身陷牢狱狗急跳墙才会做出此等祸劫苍生之事,却不想原来他在数月之前就已定下这个计划。她的声音越发地冷了,“为了让疫病一直延续到现在,你害死了多少人?” 既是瘟疫,若不治愈多半活不过一个月,而病人留下的东西时间一久上面的疫毒便无法再感染他人。所以要将疫病一直延续到冬天,那就只能不断地让人被感染,在老的病人死去的同时,不断地产生新的病人。有多少人为了楚烈这个计划被他用来养育这些疫毒,有多少人就这么无辜地死去。 “成大业者不拘小节,”楚烈毫不惭愧地笑,在墨紫幽面前,他的野心,他的狠毒早就暴露无遗,他没必要隐藏,也无需再隐藏。“帝王之路本就是鲜血铺就,他们能为我牺牲是他们生而为人的荣幸。” “你怎么做的出来!”墨紫幽猛地站起身,拿起榻上的小几劈手就向楚烈砸去,她第一次在楚烈面前这般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楚烈迅速后退两步避开那张飞向自己的小几,他看见墨紫幽站在那里怒视着他,她那双美丽得如同皎月一般的眼眸中结着森寒的坚冰。在这一瞬间,墨紫幽越发地坚定了姬渊是对的,楚烈是绝对不能坐上皇位。 “你在这里可还住得满意?”楚烈却用含笑的目光扫过屋中那一件件家具陈设,八扇檀木琉璃围屏,檀木镶嵌的大铜镜,冒着袅袅轻烟的紫金大熏笼,还有左次间里一张宽大的檀木架子床,床帷是雨后天青蓝,那是苏雪君喜欢的颜色。他笑,“我希望你会喜欢,毕竟你以后可是要常住在这里。” 他既然把墨紫幽抓了来,就没打算过要放她走。特别是在得知皇上给她与楚玄赐婚之后,他心中的嫉妒瞬间达到了极点,他想要的东西,怎能让他人沾染,特别是那人还是他从小就嫉恨着的楚玄。 他是真是恨他,特别是在他认为墨紫幽爱着楚玄之后,他越发对他恨到了极点,恨他总能轻易地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 “谁住过这里?”墨紫幽却是用森冷地目光盯着他问。她一住进来就发现了,这里的家具并不是全新的。“苏雪君?” 楚烈沉默不语,墨紫幽追问道,“当年,有人用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从刑部大牢中换走了苏雪君,是你对不对?” 楚烈依旧沉默。 “她在哪里?你带走了她,为何她不在这里?”墨紫幽静默地盯着楚烈片刻,忽然了悟一般地缓缓笑了起来,“你没有驯服她,对不对?你失败了。” 楚烈的脸色难看起来,墨紫幽抚掌叹息,“啧啧,你用了多少手段却依旧没有驯服她?威逼,利诱,下药,折磨?真不愧是苏雪君——”她看着楚烈笑,“她这般一身风骨的女子,不是你这种人有资格驯服的。” “也许如此,但我知道你一定为我所驯服!我曾说过,你既然出现了,就该是我的!”楚烈一瞬间被激怒,他猛地上前两步,逼近墨紫幽,咬牙切齿道,“你若是不听话,你方才说的那些手段,我都会对你用!你的那个丫环和车夫可还在我手里,你不想看着他们因为你的不乖而被折磨吧?” 墨紫幽沉下脸,略略凝眸,却忽然又轻轻巧巧地笑了起来,她缓缓伸出左手就要去摸楚烈的脸,口里叹息,“看样子,我不从是不行了。” 楚烈一楞,他没想到墨紫幽会这么轻易就妥协。他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看着她那只慢慢伸向自己的手,她笑得那般动人,那般魅惑,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整个人兴奋得几乎要飘浮起来。 一瞬间,面前女子的脸与记忆中那女子的脸重叠,她们有着同样的美貌,甚至穿着同样是雨后天青蓝的广袖复襦。她们一抬手,蓝色的袖子滑落至肘间,露出白如雪藕一般的胳膊—— 楚烈瞪大眼睛盯着墨紫幽露出袖子的那只玉白的胳膊,猛然退后了三步。他看见墨紫幽那雪白的左臂上有着红斑与水疱。“你的手!怎么会!大夫明明说你无事!” “今天早上发现的,他让我一出现这样的症状就要告诉他。不过我这人天生反骨,陌生人的话偏不想听。”墨紫幽上前一步,举着胳膊冲着楚烈笑,“王爷躲什么?怎么,王爷不是很喜欢我么?怕什么?” 她说着就要向着楚烈走过去,楚烈却是惊得又一连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了门边。“你别靠近我!” “怎么?王爷养了那些瘟疫病人这么久,难道没有研制出治好他们的药方?”墨紫幽冷下脸来,一步一步向着楚烈逼近,“没有治疗这疫病的药方,你居然就敢在玉山别宫施放瘟疫!你是想将玉山别宫中的那些人全都害死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别宫里那些大臣当中半数以上都是支持成王的。我若登基,不就正好借此给朝廷换换血。”楚烈冷冷回答,又在她逼近之前打开房门冲着外面吼了一句,“来人!” 有冰冷的风雪袭出室中,墨紫幽顿住脚,冷笑看着楚烈,道,“这天下间当真是找不出比秦王你更狠的人了!” 守在屋外的下人和那名大夫立刻冲进屋中,楚烈一见大夫就怒问道,“你不是说她无事么!为何她左臂上会出现跟那些得了瘟疫的人一般的红斑和水疱!” 那大夫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查看了墨紫幽的左臂,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又让墨紫幽坐回榻上让他把脉,最后硬着头皮出去跟楚烈禀报,“王爷,墨小姐已经发了高热,许是刚刚发病所以脉相有些模糊,只是单看她的症状八成就是了——” 墨紫幽挑眉冲着楚烈冷笑,“这可怎么办呀,秦王你现在貌似没这胆量驯服我了。” 楚烈站在远离墨紫幽的门边,冷冷瞪着她,有细碎的雪花从门外飘进,落入他的脖子里,带起冰冷的寒。那寒就如同墨紫幽那双眼睛透出的冷意,她虽在笑,可那笑却是钢刀,生生地刺痛了他。他方才当真以为这一次自己终于可以如愿以偿,自己贪婪渴求了多年的女人终于向着自己折腰,哪想到又这般横生枝节。 “你给我治好她,若治不好她,我就要了你的命!”他对大夫冷声道。 “是。”那大夫满头冷汗地道,“但若真是瘟疫,王爷可必须将墨小姐隔离起来,以免传染他人。” “就按你的意思办。”楚烈转头冷冷对站在门口的那几名下人吩咐道,“你们给我看好了她。” 那几名下人听见瘟疫早就变了颜色,如今再听见楚烈要自己照顾墨紫幽,顿时都露出怯意。 “怎么怕死?”见这几名下人如此,楚烈脸色越发地冷。却听墨紫幽讥讽地笑,“怎么,就许秦王你怕死,不许别人怕死么?” 楚烈阴沉地瞪了墨紫幽一眼,恰巧瞥见被挡在屋外正一脸焦急地踮脚探头往里看的飞萤,他顿时就冷笑,“的确,谁不怕死呢,那就让你自己的丫头照顾你吧!我听说她医术也很不错。” 语罢,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听见墨紫幽冷冷问他,“你又想再做什么?” “怎么,担心你那位未婚夫?”楚烈回头冲她冷笑,“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他没办法娶你过门。” 他推开挡在门边的下人,阴沉着脸,大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写得详细再详细。。。不会再有亲说看不明白了吧。。。。。话说每次写女主怼渣男,咋就这么爽? 小剧场: 楚烈:说真的,能活成我这么狠毒又变态也实在是不容易,作者你真是够!辛!苦!的! 作者菌:放心,我很快会给你发福利作为让你这么变态的补偿。 第190章 金陵城的官员自从得知玉山别宫发生瘟疫的消息之后就立刻上书请皇上返回金陵城,虽说金陵城也发生了瘟疫, 但怎么也比玉山别宫那里的情况好上许多。可奏疏送过去, 皇上却迟迟没有回复, 又加之六部五寺的主副官几乎全在玉山别宫, 只有小部分在十一月十六那日返回。剩下的都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官员什么也做不得主, 且还要忙于各部事务, 金陵城近来又瘟疫频发,他们也实在是焦头烂额,反正他们关心圣体的意见已经递上去了, 如何决定就不是他们能管的。是以玉山别宫被百姓封锁的消息在楚烈阻挠之下迟迟未传至金陵城。 玉山别宫被百姓包围封锁的第二日,韩忠照例派人前往各处视察瘟疫情形,又代皇上慰问因染病而被隔离在各个阁馆中的官员与家眷。他自己则撑了一把绘了冬日行猎图的油纸伞在霏霏落雪中前往霜鸣馆。 自十六那日楚玄被皇上下令从别宫牢房移回霜鸣馆后,就不曾出馆一步。各处官员至今不知皇上心思,故而也不敢冒然登门拜访,越发显得霜鸣馆门庭冷落,寂如孤岛。唯有韩忠偶尔奉了皇上之命前往探视。 这雪自昨日开始下,一夜未停, 霜鸣馆的琉璃瓦上已落了寸余厚的一层雪,偶然风过颤动间扑漱漱自檐边落下,落入守门的内侍领中,冷得他缩着脖子躲进了馆门的屋檐下。只是远远看见韩忠来,他顿时就赔着笑躬身迎上去,主动去接韩忠手中的伞,“总管大人, 又替皇上来看王爷呢。怎么一个人来。” “王爷今日身子如何了?”韩忠边把伞递给他边问。 “已退了热,”那内侍边撑着伞陪着韩忠往霜鸣馆大门走,边笑答道,“不过御医今早来看过后说,看症状该是在牢里受了寒,并非受了疫气。” “那便好。”韩忠点点头。 “这大雪天的,总管大人怎么也没带个人在身边伺候,多不方便。”那内侍又笑问道。 “怎么?你想伺候我?”韩忠笑睨了他一眼。 “就是不知小人有没有这等福气。”内侍笑出一脸恭顺讨好。 “只要你这回看顾好了这霜鸣馆,你便就有这福气。”韩忠笑着许诺道。 “总管大人放心,霜鸣馆就这一个门,每日送进来的东西,小人都是仔细检查过的,断不敢出差错。”内侍的双眼放出了兴奋的光,能跟在韩忠身边,前途可是不可限量。 韩忠笑了一声,没有接话,一路走到霜鸣馆的红漆大门檐下驻足。那内侍收了伞,上前替韩忠开了门,待韩忠进去后,他关上门又立刻撑了伞直将韩忠送到了楚玄的寝室外,向里唤了一声,“李长史,韩总管来看王爷了。” “韩总管,王爷刚刚醒来□□着你呢。”李德安开了门,见了韩忠便笑。 “李长史辛苦。”韩忠态度淡淡地笑了一句,就径直绕过李德安进屋。李德安不以为意,反身关上门,留在了门外,对那守门的内侍吩咐道,“你回去守门吧。” 那内侍将韩忠的伞放于墙根,向李德安行了一礼,回身离开却在想一个在屋里,一个却守在门外,果然还是讨好韩忠有前途多了。 楚玄的寝室设在西次间,韩忠进了屋中绕过西次间设着的檀木四扇刻梅兰菊竹四君子屏风,便见楚玄穿着一身素白寝衣正靠坐在床上看他,“你来了。”又一指床边一张圆凳道,“坐吧。” “王爷这一病可吓死我了。”韩忠在那圆凳上坐下,楚玄昨日突然病倒,高烧不退,他还真以为楚玄也染了瘟疫,这可不在他们计划之内。“我原就劝着皇上将王爷挪到长乐宫那边去,那里头干净。可惜皇上听了御医的话,怕伤及了各位娘娘,不同意。如今既然确诊了不是疫病,我回头再劝劝。想来皇上知道了,定然高兴。” “父皇和诸位娘娘如何?”楚玄淡淡笑了一声,没有接话,无论他病或不病,皇上怕都是喜忧参半。就如同那日在那牢房之中赐他一杯酒时,他相信皇上一定犹豫再三到底要否在酒中投下鸩毒。他若一死,皇上履行诺言重审苏家旧案那便就是因他受人迫害致死,皇上为父者替人子讨回公道,纵然依旧会受天下人口诛笔伐,但却不必担忧之后他会借着为苏阁老正名,为苏皇后追谥而兴风作浪,动摇皇上的君权。 但皇上到底是心软了,对自己的子女,皇上终是留有一线,做不到狠绝。这是皇上的弱点,这一点姬渊看得清楚,他看得清楚,楚烈也看得清楚。而皇上这一心软代表着什么也很清楚,一旦为苏皇后追谥,洗清苏家冤屈,便也就正了他中宫嫡子的身份。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如今,他所要做的只是等待就好,剩下的有人会替他做。 “这几日别宫中疫情严重,皇上和诸位娘娘都是惶惶不安,身怕染病。”韩忠笑了一声道,“原本昨日御医已建议皇上离开,谁知偏巧就——” 偏巧就有人煽动组织了上万的百姓包围了玉山别宫,也不知这些百姓里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但据守宫门的禁军亲见,这些百姓极有组织纪律,居然还有给养源源不断从山下送来,当真是稀奇事。 “如今严冬,百姓不事农务前来瞻仰这玉山风光也属正常。”楚玄意味深长地淡淡笑道,“其他各处如何?” “大部分官员自是不希望皇上走的。”韩忠笑着回答,皇上一走,怕是就会带走御医,到时候玉山别宫就成了一座瘟疫隔离区,染病的众人都怕自己得不到最好的治疗,死在这玉山别宫里。所以金陵城送来请皇上回宫的奏疏都被各处悄悄压了下去。他又道,“不过王爷,现在可是连我也出不去了,金陵城里到底如何,当真不知。” “等不了多久的,玉山别宫一直未有新的政令送到金陵城,金陵城里迟早会察觉异常。”楚玄笑道,“你且安待,也就只这几日的事情。” “可万一——”韩忠忍不住皱眉。 “没有万一。”楚玄语气淡淡,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他的目光中满含一种自信与威严,“自我回金陵城起,你何时见我失败过?” 韩忠一怔,又缓缓笑了起来,“那我这就先回去了,皇上从昨日起就心情不佳,身边少不了人的。” “你去吧。”楚玄点头。 待韩忠起身离开后,李德安便进来服侍着楚玄躺下,楚玄见他一脸欲言又止,看不过去就道,“有什么话就说。” “奴才只是觉得王爷虽说对姬班主心存疑虑,可又总是全然将一切押在他身上。”李德安笑道。 “是么。”楚玄垂眸沉默片刻,又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奴才想,也许王爷其实一直是深信着他的吧。”李德安又道。 楚玄没有说话,只是枕在软枕上闭上了眼。见他如此,李德安也未再多言,只是伸手替他解下帐幔遮住窗上明纸透进来的日光。 出了霜鸣馆之后,韩忠便就独自一人撑着伞往长乐宫回去,沿途好几处阁馆里皆有疫情,不少用帕子蒙着口鼻的宫人来回进出。韩忠有几分嫌恶地从袖中掏出一方绢素掩着住口鼻疾步前行。 刚回到长乐宫,却见一位有几分眼熟的小宫女一手提着一个小食盒,一手正往长乐宫守门的内侍手里塞了一个大银锭,然后把食盒交给那内侍就转身跑开了。 那内侍刚将银锭往怀里揣,就听见一声问,“那是临华宫里的?” “总管回来了。”那内侍抬头一见是韩忠,连忙笑着解释,“贵妃娘娘今日亲手为皇上煲了一盅汤,让小人送进去呢。” “倒了。”韩忠冷冷道。 那内侍一楞,“可是——” “现在是什么时候,没仔细验过的东西,你也敢送给皇上用?”韩忠冷笑道,“出了岔子,你背还是我背?” “小人糊涂。”那内侍满头冷汗地去将东西倒了。 韩忠拿着收起的油纸伞往长乐宫里走,自从十五那夜出事之后,皇上就未再召见过萧贵妃,也未往临华宫去,唯一传过两次话,便是老宁国公夫人的事。韩忠知道,这并非皇上当真厌恶了萧贵妃,不过一来是对苏皇后的愧疚在作祟,二来是皇上让萧贵妃做的事情对她来说未免过于残忍,于是难免心中复杂。 自萧贵妃在后宫专宠时起,韩忠就不喜欢她,一则是因为宁国公的手伸得太长,二则比他在皇上面前得脸的人,他都难免要忌惮,比如徐太傅,比如姬渊。况且他和楚玄这一番若成功折腾掉了宁国公府,将来萧贵妃在后宫里势单力孤,万一后悔又怨恨上他们可怎么好。还是趁现在让皇上断了想念才是。 皇上每日被困在长乐宫里,畏惧瘟疫哪都不敢去,便也只能日日在书房中习字。韩忠方进书房,就见正拿一支紫毫寸楷练字的皇上头也不抬地问道,“那些庶民还在那里?” “是。”韩忠连忙赔笑着回答。 “金陵城还没有消息?”皇上停下手中的笔,抬头又问。 “这——”韩忠只好回答,“还没。” “一群废物!”皇上将手中寸楷往地上一摔,咬牙切齿地骂道,“朕被一群庶民堵在这里,他们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 韩忠低下头不敢说话,金陵城的六部五寺的官员若无急务,各个衙门又运转如常自是不会打扰皇上,更何况留在金陵城中的大都是一些五六品的小官,有事也是先写了条陈给顶头上司,哪敢随便越权直达天听。而他们的顶头上司,也基本上被困在这玉山别宫里。 “成王如何了?”皇上终是平了平气,问道。 “御医说只是受了寒,并非染了疫气。”韩忠抬头回答,“皇上可以安心了。” 皇上并未接话,却是在龙案后的椅子坐下有些出神,他到底是安心还是不安心,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十五那夜给楚玄赐酒时,他的确曾起过杀心,那时他想倘若楚玄不在,这世上还有几人会追着他重审苏家旧案?倘若楚玄不在,重审苏家旧案不过就只是他清楚掉某些政治隐患的一个手段,而不会成为他立太子的政治需求。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到给楚烈发福利,但是姨妈来了,肚子太痛,断断续续地写就是写不肥。。。连捉虫都没力气。。。先短小吧。。。。。。 第191章 “皇上在想什么?”韩忠看着出神的皇上问。 “朕在想——”皇上笑了笑,“倘若朕再年轻十岁, 也许就不会妥协。” 然而他并不年轻了, 先前那一场冗冗长长的一场久病消磨了他的锐气, 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他老了。他也无秦皇汉武追求白云乡之心, 迟早是要立太子的。只是他每每想到有那么一个人继承了自己的血肉, 继承了自己的权位, 终有一日将完全替代自己独登九宵,接受天下来朝,万人膜拜, 而他却将化作齑粉尘埃,消弥于世。简直就像是这个人窃取了他的青春,榨干了他的年华,夺走了他的一切,以他的腐朽换得他的风华正茂一般,这种感觉让他极不舒服。 曾经楚玄还是那个众望所归的太子时,他就深刻的感受到这一点,所以那时他那般忌惮过他。所以后来他一直让储位空悬, 捧着楚宣,宠着楚玉,无视着楚烈的野心,大胆重用楚玄,由着他们明争暗斗,冷眼看着他们互相撕咬着手足血肉,兄弟相残。可如今蓦然回首, 才惊觉他留在身边的几个儿子,或流徙或圈禁或下狱待定罪,竟只剩楚玄一人。这个自己曾经深深忌惮过的儿子。 原来他绕了一大圈,最终却回到了原点。 他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曾以为天下间无人君不可主导之事,如今才知天地间果然是有命中注定,而有些事他终究只能顺势而为。 “皇上不想妥协,那就不要妥协。”韩忠自然知道皇上说的是什么,他敛起眸光笑道,“这大魏谁能逼迫得了皇上。” “你呀,你呀!没骨头的东西。”皇上指着韩忠笑骂道,“上回你可还说苏阁老死的太冤了。” 韩忠讪笑不语,皇上却又叹息,“可惜朕不能啊,不能。” 他这一生都不肯妥协,不肯妥协于受庸碌无能的兄长驱使,不肯妥协于放弃自己深深恋慕的女子,不肯妥协于因临幸了萧书玉而向苏皇后、苏阁老和楚玄低头,不肯妥协于自己的君权受制于相权—— 然而他终究还是要妥协这么一次,终究还是要接受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替代的事实。因为他并非全然昏庸无道之君,他只是一直放不下自己的自负与欲望。 “你替朕研墨吧。”皇上对韩忠道,“朕要拟旨。” “皇上要下旨给哪一位官员?”韩忠问。 “你取七色的来便是。”皇上却是道。 “是。”韩忠略楞了一楞,立刻取了一卷空白圣旨将之铺展在龙案上,七色绫锦,白玉卷轴,上有仙鹤祥云,两端两条银龙腾飞。一品玉,二品犀,三品贴金,四品五品黑牛角,只有最高品秩才有资格接这玉轴七彩圣旨。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皇上手持一支紫毫小楷醮饱了雕着刻岁寒三友的石砚中韩忠新砚好的浓墨,淡淡的墨香凝于笔端,他凝视那笔尖浓墨片刻,提笔在圣旨上书:“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宇,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皇四子楚玄,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遵天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开平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授楚玄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韩忠怔怔看着那道册立楚玄为太子的七色圣旨,拼命抑制住自己心头的狂喜不形于色,想不到他们筹谋如此之久的储位竟是突然这般轻易的如愿了。他原还以为,纵然苏家旧案重审,皇上也会再拖上一段时间才立储。 “朕这些年来懒怠,倒有许多年未亲自写过圣旨了。”皇上看着圣旨上的字迹有几分感慨的笑了笑,苏家一案若是重审,他自然是要追封苏皇后,明确楚玄中宫嫡子的身份。楚玄早年本就极负美名,代他监国那半年里屡有作为,声望日盛,再到北疆大胜,功勋卓著,载誉如此,还有谁能阻止楚玄重归储位?非有非常手段,怕是他也不能,然而他不忍如此,也不能如此。 既是迟早的事,他还不如现在就干脆一点。其实这道旨意在他心中本就酝酿已久,字字句句成竹于胸,否则又怎能一气呵成,一书而就。 “盖印吧。”皇上扔下笔绕出书案欲出书房,口里淡淡道,“等回金陵城后交给礼部去办。” “是。”韩忠立刻小心拿出代皇上保管的二十四宝中用于册封的皇帝行宝一脸郑重地在“开平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一行字上盖上鲜红的大印。又小心地立于一旁,等着圣旨干透了才好收起。 皇上已打开了书房的门正要出去,却有一名内侍一脸喜色地前来禀报道,“皇上大喜,金陵城中军鹰扬卫高指挥使带了人前来,正别宫西门外等着恭迎圣驾回金陵城了。” “这些废物总算是机灵了点。”皇上大喜,立刻对韩忠道,“韩忠,你快去看看,把人领过来见朕。” “是。”韩忠急急忙忙将那道圣旨挪至一边等待晾干,然后就拿起了那把油纸伞跟着那名内侍在落雪中向着别宫的西门方向走去。 皇上有几分焦燥不安地站在书房门口等了两刻钟之久,才见韩忠带了一名身穿甲胄的将军匆匆赶到书房门前。那将军立刻向着皇上下拜道,“臣鹰扬卫指挥使高应恭请圣安。” “朕躬安。”皇上负手立于门内,看着高指挥使,沉声道,“只是朕堂堂天子,却被庶民疫病困于这玉山别宫,尔等却姗姗来迟,实在该死!” “臣知罪,”高指挥使伏地道,“只是眼下情势非常,臣请皇上先随臣回金陵城后,再定臣罪状。” “罢了。”皇上冷冷看高指挥使一眼,转头对韩忠吩咐道,“你去通知后宫诸人与别宫里未染病的官员家眷,今日便立刻随朕返回金陵城。至于那些得了病的,就先暂留在别宫治疗吧,这会儿一起回去若将疫病传开也是不好。” 韩忠却是和高指挥使互看一眼,都露出一脸为难之色。皇上剑眉一横,冷声道,“还楞着做什么!” “这——”还是韩忠先开口,“皇上,围在别宫外的百姓敬天子尊贵,知皇上有天威龙气护体,疫毒必不能犯,自是不敢行困龙之举,故而已与高指挥使商定让皇上离开玉山别宫。但他们怕其他人将疫气带出别宫,只许皇上带一未染病之人随驾服侍。” “哈!”皇上失声冷笑,“朕是大魏天子,返回自己的国都还需要与那等庶民讨价还价?”他瞪着高指挥使道,“你既是带了鹰扬卫的人来,为何不直接驱散那些百姓!如有不从,便杀一儆百,朕就不信他们当真敢反!” “百姓数量太多,不止山上万众,山下还聚集了不少,臣所带人手不足。”高指挥使低着头道。 “他们这是冬日不事农务闲极无聊,又嫌朕定下的徭役太轻是不是么!”皇上冷笑着皱眉问,“你带了多少人?” “两千。”高指挥使回答。 “两千!”皇上顿时怒道,“你们是不明白这里围了多少百姓?中军是没人了?!” “云王前往西南已带走中军八万精锐,先前北疆一战又折损许多,皇上摆驾别宫时又带走了三千,剩下多是些老弱病残,还要护卫金陵城,实在分不出太多人手。”高指挥使顶着皇上的怒火,硬着头皮回答。 皇上冷面沉默半晌,又冷冷道,“别宫禁卫虽病倒了在半,但也还有千五之数,加上你带来的两千人对付这些庶民百姓也足够了!” “皇上,万万不可。”高指挥使急急劝说道,“臣见近日中军兵围宁国公府,耳闻宁国公见罪于皇上,圣意有意替换西南总督。可西南军二十万变数难料,倘若此时再与百姓起了冲突造成国都大乱,岂非给了乱臣贼子可趁之机?再则,这些百姓只是畏惧瘟疫,也并非当真想做不利于皇上之举。皇上何不先回了金陵城,一切再做定夺。” “你这是要朕就这么灰溜溜地跟你回金陵城?”皇上冷笑,“你将朕的脸面往哪里摆?” “皇上仔细想一想,别宫里未染病的官员家眷若是回金陵城后再发病,岂非就如百姓所畏惧地将这别宫之中的瘟疫传播出去?到时候一样会引起皇城大乱。”高指挥使再行劝说道,“再则,别宫禁卫都是同营杂居,本就极易互相传染疫病,若是他们将疫病带回中军营中,在将士间大肆传染,岂非大患?其实将他们留下并非坏事。” 皇上默然不语,其实高指挥使所言不错,一则他想动宁国公就要防止西南生变,那金陵城中自是更不能出乱子。二则他离开别宫就是为了避开瘟疫,若是再将瘟疫带回金陵城造成大规模的感染,那又与他留在这玉山别宫中有何异。而他现在独自离去,抛弃别宫中一众官员还可将这不得已之举全推在那些百姓头上。 “可是朕该带谁?”皇上皱着眉头刚说了三个字,“成王他——” “皇上,”高指挥使却是打断道,“臣进别宫时就听闻成王病了,病者虚弱,精气神皆现于表,怕是带不出去了。” 皇上默然不语,他是天子无论私心如何,既是决意立楚玄为太子自当以国本为重。可如今楚玄带不得,他该带谁?其他未染病的官员和妃嫔之中只能选一人,他该选谁—— “罢了,韩忠你把朕的二十四宝备好,别的不能带,这是一定要带的——”皇上看了韩忠一眼。韩忠心中一喜,却是听皇上顿了一顿,叹息道,“去告诉贵妃,让她先随朕回金陵。” 韩忠的脸色变了一瞬又迅速恢复如常,他垂首敛起眸中冷意,笑着应道,“是。”只是在他听命转身前往临华宫传达帝令的瞬间,他的唇角依旧控制不住地溢出一丝冷笑。他原以为自己自潜邸就伺候皇上至今,如今这般情势下,若只能带上一人在身边,皇上定会带上自己。什么主仆之谊,救命之恩,却顶不上暖香温玉在怀,美人回眸一笑。 主子果然是主子,奴才终究只是个奴才。哪一人会舍了主子不保,却保一个奴才?他知道固然如今人人皆尊称他一声“韩总管”,但在那些后妃官员眼中,自己依旧只是个没了根的奴才。虽然他当年自宫入宫本来就是来做奴才的,可身居高位久了,难免想真正试一试做主子的滋味。 他大步向外走,唇边那丝冷笑又变成了微笑。不过快了,只要他的孙女韩艳成了皇后,等他成了真正的皇亲国戚,等他的外孙继承皇位,他就会是真正的主子。这不就是他选了楚玄的原因。 圣意传到临华宫后,萧贵妃匆匆收拾了一番,由韩忠撑着伞一路护送到了别宫西门时,就见皇上换了一身玄青色常服站在那两道朱漆桐木门前,身旁的高指挥使一手为他撑着伞,另一手小心地提着一只描金绘龙的朱漆木箱,箱中装着皇上用于传旨的二十四宝。有碎玉珠粉一般的雪花自他们身边落下。落在他们的伞面,也落在他们得到皇上将要离开玉山别宫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聚集的许多还未染病的官员家眷和妃嫔身上。 他们心中充满着迫切,别说带伞有一些甚至连外袍都带不及披上就赶至这里。他们虽不敢直言,却全都用一种殷殷切切的目光乞求一般地望着皇上,他们在无声地乞求皇上将他们也一起带走,不要将他们扔在这瘟疫肆虐的别宫中日夜恐惧着自己不知何时会染上瘟疫。 可惜,他们高高在上的人主却是无视了他们乞求的目光,只看向了韩忠伞下正向着这里步步行来的娇媚女子。她的媚是似水似缠,一旦沾上就无法自拔,到底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宠爱并不掺假。 君王的宠爱既是一种保护,又何尝不是利刃。看见皇上的目光,所有人都一齐转头,用一种嫉恨地目光望向萧贵妃。特别是那一众妃嫔,她们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对萧贵妃的嫉恨,嫉恨皇上偏就在后宫芸芸之中只选择了萧贵妃一人,放弃了她们,留下她们等死。在这一刻,她们对萧贵妃的恨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那嫉妒的目光尤如钢刀几乎要将萧贵妃撕裂。 萧贵妃有几分害怕地加快脚步行至皇上身前,却又犹豫地驻足看着皇上不语。皇上已有多日不肯见她了,十五那夜她向皇上进言,劝说皇上重审苏家旧案时,本就是抱着放弃一切的决心。这几日里,她的祖母死去,宁国公府被禁军围守,传宁国公回金陵城丁忧百日的旨意已远送千里。她虽还在挣扎,虽还在尝试着讨好皇上,但心底深处却已认定自己失宠。 是以,在听见皇上只带她一人离开玉山别宫时,她几乎喜极而泣。 “来。”皇上对着萧贵妃伸出了右手,萧贵妃颤抖地伸出左手握上去,一瞬间泪流满面。 “哭什么?”皇上笑,老夫少妻,有时候“宠溺”二字要比任何山盟海誓更为长情。萧贵妃摇头不语,只是握紧了皇上的手,随着皇上一起由高指挥使带着人护卫着往外走。 别宫的西门已打开一线,有别宫外的光从那一线透进来。那一线光明既是生的希望,忽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悲喊,“皇上,不要扔下我们!” 皇上一怔回头看去,却分辨不出这一声悲喊出自于谁,因为所有人都用同样惊慌悲哀的目光望着他,既而全都激动地高喊起来,“皇上,不要扔下我们!不要扔下我们啊——”这喊声接二连三而起,汇成一片,带着恐惧和愤懑向着皇上和萧贵妃袭来。 不知是谁先迈出的第一步,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人都向着皇上和萧贵妃扑去,试图去拉扯他们的衣角,乞求一丝垂怜。 “护驾!护驾!”高指挥使冲着身边的禁军大喊,“快送皇上和贵妃娘娘出去!” 别宫禁军迅速结成人墙挡住那些想要冲向皇上和萧贵妃的官员家眷和妃嫔,高指挥使不敢耽误,立刻就护送着皇上和萧贵妃向着那只开了一线的宫门疾步走去。那宫门上那一线光明在皇上和萧贵妃出去的瞬间紧闭,断绝了别宫中所有人的一线希望。众人一时僵立,都怔怔地瞪着那紧闭的宫门僵立不动,霎时间绝望的情绪几乎覆盖了所有人。 只有韩忠,只有他静静站于一隅,带着冷笑地看着这些人从希望到失望,又乞求到愤懑。看着他们和他一样遭受到背叛,一种源自至他们顶礼膜拜,山呼万岁的君主的背叛。这背叛引发的怒火已沸腾于他们胸臆之间,难以平息。 无论有任何理由,无论理由有多么堂而皇之,被留下的人终究还是会怨恨的。 韩忠想,若是皇上这一次带他走,他会不会改变自己从前的选择。他想,他不会,但皇上此举至少给了他一个背叛他的理由。 他撑着伞回头,抛下这绝望又愤怒的人群转身悄悄再次去了霜鸣馆。这一次,霜鸣馆守门的内侍远远见到他却没有如先前那般殷勤地迎上来。只是待他走到门前却故作好奇地试探道,“总管大人,皇上怎么没带你走?” 皇上的一点恩宠可以让你青云直上,也可让你坠入尘埃。这皇宫里,哪一个不是跟红顶白,捧高踩低。 韩忠冷笑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撑着伞径直进了霜鸣馆,一路走到楚玄的寝室前。李德安依旧开门让他进去之后,自己守在门口。 韩忠走进屋中,却见楚玄已换好了一身朱红蟠龙亲王服正在等他,“父皇走了?” “走了。”韩忠笑答道。 “他带走了萧书玉?”楚玄又问。 “是。”韩忠回答。 “你可失望?”楚玄笑了一声,他的脸上还有未全然恢复的病容,可他全身透出的威压却丝毫未让人觉得他病弱。 “不,我不失望,因为王爷在这里。不,不对——”韩忠笑着从怀中取出那道七色圣旨,双膝跪下,双手将圣旨平举过顶,恭敬道,“是臣失礼,该称太子殿下才是。太子殿下,如今你收买人心的时机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捉了一遍虫。。肚子又开始疼。。还是没写到发福利。。。。下一章一定要给楚烈发福利。。。。OTZ。。。。 第192章 十一月二十四这场雪断断续续地下,霏霏洒洒, 绵延不绝。楚烈再次到监、禁墨紫幽的那座庄园时, 地上的积雪已有半尺余厚, 绣着云气纹的皂靴蹋上去, 晶碎之声沙沙娑娑, 如细语低吟。 他依旧穿了一身玄色大氅, 没有撑伞,飘洒的冰雪落在他的发上肩头,他边伸手拂去边往墨紫幽所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却见与墨紫幽一同被劫持来的车夫从屋内提着个食盒出来。一见到他来,那车夫忙不迭地向着他行礼,缩着脖子就走了。 他皱了皱眉头,那车夫生得面色蜡黄,胡子拉碴实在寒碜,他问屋门外的守卫道,“为何让他进小姐屋中?” “这——”那守卫讪笑道,“这不是没人伺候么。” 楚烈冷冷瞪他一眼, 知是这些守卫怕被墨紫幽传染,故而才把那车夫拖来行事。他挥了挥手,那守卫立刻退了下去,他刚走到半开的窗前,就听屋内传出墨紫幽清清冷冷的声音,“秦王说你曾照看过那些被他圈养起来的瘟疫病人?” 楚烈向窗内看去,就见墨紫幽神色恹恹地坐在榻上, 将右腕置于几上,由着那大夫为她把脉。那大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小姐昨日今早服了药后,觉得如何?” “稍微退了烧。”墨紫幽淡淡回答。 那大夫扫了一眼墨紫幽的修长的颈项,就见她的脖子上也已出现了同样的红斑和水疱,却听她又用那清清冷冷的声音问道,“你看着那些病人饱受病痛折磨,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死去,再一个接一个染病,心中是何感受?你看起来很得秦王征用,那么你是否还曾为秦王出谋划策,教他如何利用那些可怜的病人传播瘟疫,教他如何将一个一个无辜的人送进地狱。” 那大夫抬眼,对上墨紫幽那如冷月一般寒意幽幽的目光,心中一刺,张似欲为自己辩解一二,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若说他完全不心虚、不惭愧那是假的。夏天时,是他亲自去那个发和瘟疫的小山村中挑选出的病人,也是他告诉楚烈要如何才能将这夺命的瘟疫依靠着如同生祭一般残害无辜来延续至冬天。他亲眼目睹那些病人的死亡,亲耳听过他们的谩骂与呻、吟,有时午夜梦回,他也会在满身冷汗地在那些瘟疫病人的尖叫和哀号中惊醒。 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楚烈许诺他的是将来御医署太医令之位,那是多少医者可望而不可求的地位,足以让他埋没自己的良心。 “小姐的脉象有些怪。”那大夫终只是垂下眼道。 “怎么,治不好我?”墨紫幽毫不在意地问。 “疾者,本就千变万化,同样的病症在不同的病人身上往往会有不同的变化。”那大夫的面色有几人凝重,“小人还不能确定先前所研制的药方是否对小姐管用。” “无妨,”墨紫幽抿唇一笑,“反正我若死了,你是必然要给我垫背的。” 那大夫面容一滞,忽听见楚烈站在窗外抚掌大笑,“你的嘴皮子还是这般厉害。”下一句却是对他说的,楚烈冷冷道,“她说的不错,她若死了,你是一定要陪葬的。” 那大夫浑身一颤,就听楚烈言道,“好了,你下去吧。”他立时如蒙大赦地收拾了东西退出了屋子。 “秦王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墨紫幽稍稍转头,看向那半开的窗子外的楚烈。 “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楚烈笑问她道。 “还请秦王解惑。”墨紫幽淡淡道。 “今日日支见巳,是天德日,诸事皆宜,是我的大日子。”楚烈笑道,又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只有墨紫幽一人的屋中,然后问,“咦,你的那位丫环呢?怎么今日没在这屋里伺候你?” 墨紫幽不答,只是坐于榻上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见她如此,楚烈笑吟吟地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打开封住抽出信子在窗外冲着墨紫幽晃了晃,道“昨夜,这里的守卫向我禀报,说发现你那个丫环偷偷摸摸地想要逃跑,怀里还带着这么一封向你弟弟求助的信。怎么,如今云王前往西南,成王又被困在玉山别宫之中,你难道认为单凭你那个弟弟能救得了你?” 墨紫幽从榻上站起来,缓缓向着窗边走来。她还发着烧,面容显出几分虚弱,故而走得摇摇晃晃。她一步一步走至窗前,将窗子整面打开,就听楚烈继续说道,“你别天真的,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我的人办事一向干净,绝对不会留下尾巴,没有人能找得到你在这里。” “飞萤呢?”墨紫幽却只是问。 “你既这般担心她,又为何让她去做这么危险之事?”楚烈反问道。 墨紫幽只是沉默看他,他笑了笑,道,“你且放心,我知道你脾性,我若敢伤了她,你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只不过——”他的声音冷了下来,“若有下次,我可就不敢保证了。还有你那个弟弟,你若希望他在金陵城中平安无事,就最好乖乖地待在这里,否则我明日便送几个瘟疫病人去你府里!” “我会杀了你的!”墨紫幽猛地从窗子探出手去要去抓楚烈的脸。 “你要怎么杀我?”楚烈笑着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将疫病传染给我么?” “秦王,你别得意得太早,”墨紫幽冷冷道,“就算玉山别宫与金陵城断了联系,你也控制不了金陵城。金陵城朝廷迟早会察觉到玉山别宫的异常,等到皇上回金陵城,你也只能够回到刑部大牢里等待落罪,流放或是圈禁,绝没有第三个下场。” “你说的很对。”他的确控制不了金陵城,六部五寺之中,他也就能完全控制一个刑部而已。“不过,我说过了,今日是我的大日子。过了今日,我便会成为魏国至高无上的存在,而你的未婚夫成王却只会被关在玉山别宫里病死——”他掏出一支火折子将手中那封信展开点燃。鲜艳的火舌将整张信吞噬殆尽,最后化作劫灰,“就如这封信一般成为腐朽。而你——” 那片片飞灰被风雪一吹,飘进窗子,落在墨紫幽眉间发上。楚烈看着她那美丽的面容,满含恨意地道,“而你便会后悔,后悔你曾经对我的轻蔑,后悔我给过你机会,你却不知把握,后悔你本可以富贵荣华一世,最后却成为我的阶下囚!” “秦王忘了,我正重病缠身,指不定何时就病死了。”墨紫幽缓缓笑道。 “就算你死了,也依旧是我的。”楚烈的笑容透出一种诡异,“你若真死了,我也不会放你离开。我会将你的尸骨埋在我的身边,再为你种上最喜欢的花草。告诉我,墨紫幽,你喜欢什么花?无论是何名贵品种,我也会为你寻来,成为你的墓碑。” “那就烦请秦王为我种上生长在山野间的白色野蔷薇。”墨紫幽含笑回答。 “为何会喜欢如此平凡的花?”楚烈微讶问道,他原以为清傲如墨紫幽,喜欢的不是出污泥而不染的芙蓉,便是傲雪凌霜的寒梅。 “大道至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圣若凡。”墨紫幽望着楚烈如视愚物一般轻轻摇头,“秦王,你一生都在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极致,最烈的美酒,最野的骏马,最高的权力,最难驯服的女人,若得不到,你便百爪挠心,耿耿于怀,彻夜难寐。你是不会懂的。” “也许,但至少你这般懂我不是么。”楚烈笑着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叹息道,“。算算也差不多了,我该走了。你那丫环,我已吩咐了一会儿就会将她放回来。” 语罢,他含笑着转身离开,却听墨紫幽在他身后用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唤他,“楚烈——” 他一怔,她极少唤他名字。他回头,就见她依旧站在窗子里,正用她那双冷月一般的眸子幽幽看他,“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这便是我们此生相逢的原因。” 他冷笑出声,拂袖大步离去,与正端着一盆热水的车夫擦肩而过。那车夫驻足回头,看了他那怒气冲冲的背影一眼,却听跟随而来的守卫催促道,“看什么,快将水送进去。” “是。”那车夫赶紧点头哈腰地道歉,疾步将水送进墨紫幽的屋中。 落雪纷扬依旧,那扇打开的窗子不知何地已然关上了。 *** 玉山别宫前往金陵城方向去的大道上,有两千人之数的长长队伍护卫着一辆雕龙刻凤装饰华丽精致的马车在落雪中前行。 午初时分正行至一处小树林旁,高指挥使便吩咐众人暂停行路,歇息饮食,又亲自将早已备下的膳食送至马车上。他吩咐人在车中置上一张小几,亲自将四菜一汤和碗箸摆好,又替皇上和萧贵妃盛好了饭,才十分歉然地向皇上和萧贵妃谢罪道,“路上匆忙,只有这等粗陋之物,还请皇上和贵妃娘娘先将就一下。” 皇上看了一眼小几上摆开的四菜一汤,笋鸡脯,炙海虾,天凤鹅,还有一碟子青菜和一盆胪鱼汤,虽比不上御膳丰富,却也十分精细,且还冒着腾腾热气,显然是路上一直温着。 “你有心了。”皇上满意地笑了笑,摆手让高指挥使退下,便与萧贵妃一同用膳。 高指挥使放下车帘,自己同鹰扬卫的将士们一起粗粗用了些干粮和水,又至皇上和萧贵妃的马车边守候。 初时,还可听闻马车中箸盏轻碰之声与皇上和萧贵妃低语说笑之声。待所有将士皆已饮食完毕,马车中已是寂然无声。高指挥使伸手撩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就见皇上和萧贵妃不知何时已各自睡倒在车座上。他笑了笑,对手下吩咐道,“准备一下。” 立刻便有人将车中碗筷收去,撤去小几,其余几人竟是将马车外装饰着的金龙金凤等一应华贵饰物全都除去,整辆马车顿时改头换面变得朴实无比,毫无半点皇家御驾的尊贵华美。 “好了,你们继续往前,然而各自散去再按原计划汇合。”高指挥使坐上车驾位置,对属下吩咐一声,便拨转马头带着马车改道向南而去。 其余诸人在原地待他走后便又从一旁的小树林里拉出一辆与方才未除饰物的御驾一模一样的马车,继续向西前行。 皇上在一间光线低暗的屋中醒来,他有几分恍惚地盯着陌生床柱和帐幔,却听一人笑道,“父皇,你醒了。” 皇上转头,就见这间屋子四面窗户皆被封住,有天光自缝隙间透进来,落在屋中一角坐着的那人脸上,他穿一身玄色大氅,英俊的面容与他有几分肖似,正靠坐在一张椅子上含笑静静看他。那是本该被关在刑部大牢里的楚烈。 皇上一瞬间清醒过来,他已想起自己因何昏迷。他缓缓坐起,冷冷盯着坐在屋角的楚烈,问,“高指挥使是你的人?” “父皇英明。”楚烈笑答。 “你意欲何为?”皇上脸色沉了下来,自上次楚烈胆敢勾结中军封锁金陵城,蒙蔽圣听,意图蛊惑他杀掉楚玄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个三子胆子大得很。但他却未想到楚烈的会胆大至此,居然敢私自调用鹰扬卫将他骗出玉山别宫,劫持到了这里。他扫了一眼屋中,却不见萧贵妃,顿时就沉声问道,“贵妃呢?” “父皇当真是心疼贵妃娘娘。”楚烈笑了一声道,“儿臣原以为若只许父皇带一人在身边伺候,父皇带出玉山别宫的多半是韩忠呢。不过既然是贵妃,事情也就好办的多了。” “你到底意欲何为!”皇上冷声怒问道。 “父皇其实心中有数,不是么?”楚烈的神色在低暗的光线中蒙昧不清。 皇上沉默片刻,他自是知道楚烈意欲何为,他的一众皇子汲汲营营,闹闹攘攘,如乱蝇争血,所争的不就是那独一无二的储君之位。他曾也如他们一般是那争血之蝇中的一个,他轼兄杀弟,排除异己,他知道要得到最后的胜利最重要的不是智谋和决心,是谁更狠,而他一直都是自己手足兄弟里最狠的那一个。 然而,他却不希望自己儿子如他一般的狠,因为他们所轼杀的,所撕咬的,所吞噬的,全都是源自于他的血肉。当初他轼兄杀弟时不曾觉得痛过,当初他冷眼旁观自己的皇子们如他从前那般为了储位争得头破血流时也不曾觉得痛过,可那夜看见死在自己面前的相王,看见相王胸前的那柄匕首,他才感觉到痛。 今日所有的一切何尝不是当年的轮回。这也便是他下决心立楚玄为太子的原因,因他知道一切不能再这般继续下去,他不能再痛。 “朕问你,是不是你设计杀死了你二哥。”皇上抬眼看着楚烈,等着他的回答。 “父皇已经很清楚答案了不是么?”楚烈那模糊的面容里透出一种嘲讽。 皇上默然,他的确很清楚,相王手中那封信若是出自宁国公府,那相王之死必定与宁国公府有关,与宁国公府有关便是与楚烈有关,果然他这个第三子才是最狠的那一个。 “你将朕骗出玉山别宫,劫持至此,”皇上冷冷道,“金陵城里不出几日便会发现异常。” “对,所以儿臣的时间很紧张,父皇一定要尽快如了儿臣的意。”楚烈抬手击了击掌,紧闭的屋门立时开了,有两名侍卫抬着一张长案进来在皇上床前放下。那长案上摆着一盏孤灯,灯光落在案上展开平放着一张空白圣旨上,照得七色绫锦两端的腾飞银龙烁烁生辉,白玉卷轴,七色绫锦,鹤舞祥云,银龙腾飞,这是最高品秩才可受赐的圣旨。 楚烈起身缓步行至长案,拿起案上翡翠笔架上的一支紫毫小楷,醮一醮湖石砚石中研好的松烟墨,含笑递至皇上面前,道,“东西已为父皇备齐,父皇这便下旨吧。” “册立太子岂是儿戏,旨意未过内阁六部必会引来质疑!”皇上冷冷道。 “所以才有中旨一说不是么。”楚烈拿着那支饱醮浓墨的紫毫小楷,轻轻笑道,“况且现如今,内阁诸位阁臣,六部五寺主副官员全都被困在玉山别宫之中。非常时期自是行非常之举,父皇只要下一道中旨‘澄清’了我的罪名,再册立我为太子,让我以储副之尊代天子暂理国政,又有谁敢质疑?” “然后你控制了金陵城,再逼朕禅位于你?”皇上再问。 “父皇英明,”楚烈笑道,“父皇放心,等父皇成了太上皇,儿臣一直会全心尽孝的。” “你的美梦做得不错,可惜朕是不会如你所愿的。”皇上冷笑,“不出几日,金陵城便会发觉朕失踪,到时候若你有圣旨在手,旁人便会知道是你劫持了朕!而你也不敢杀朕,倘若朕死了,皇位绝轮不到你头上!” 他若是驾崩,这皇位绝不会是还是待罪之身的楚烈的。 “儿臣怎会伤害父皇呢。”楚烈一脸伤心地放下那支紫毫小楷,又击了击掌,屋外的守卫立刻拖着满脸惊慌,被堵着嘴的萧贵妃进来。一见到皇上,萧贵妃顿时就泪流满面地呜咽出声,却因嘴被堵着,而不能成语。 “你——”皇上向着楚烈怒目而视,他已经猜到楚烈想做什么。果听楚烈笑道,“父皇,贵妃娘娘号称金陵绝色第二,艳名满天下,儿臣的手下对她垂涎已久,你若不依了儿臣,儿臣这便把她扔给他们好好享受——” 萧贵妃的脸色霎时白若金纸,却听楚烈继续向皇上笑道,“对了,儿臣还圈养了一些身染瘟疫的病人,他们饱受病痛折磨,故而神智都有些异常,若是儿臣将贵妃娘娘扔给他们糟蹋的话——” 萧贵妃的脸上已是半点血色也无,皇上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股怒火沸腾在胸臆之间,涨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生疼。就见楚烈有几分轻佻地伸手挑起了萧贵妃的下颏,仔细端详了一番她那张柔媚入骨的美丽脸庞,叹息道,“都说江山美人,美人江山。父皇,这江山迟早不是你的,可这美人你难道也不要么?” 皇上抬眼看着萧贵妃,萧贵妃也正含泪看着皇上,他们相伴九年之久,在性情上萧贵妃无疑是最合皇上心意的那一个。她柔若水,媚无骨,简单娇憨,所求甚少,从不干政,与她相处的感觉是最令皇上舒心的,这是任何女子都比不上她的地方,包括苏皇后,包括隐太子妃沈敏。 皇上垂眸踌躇,他在迟疑,在犹豫,在痛苦,在抉择。片刻后,他下决心地抬眸,目光深深地看着萧贵妃,萧贵妃看清了他眼中复杂又痛苦的神色,微微一楞,就见皇上张口欲言,却是被楚烈冷声打断,“对了,还有一事,儿臣差点忘记说。若是父皇做错了选择,就会有人煽动包围玉山别宫的那些百姓火烧玉山别宫。那些被父皇抛弃在玉山别宫之中的官员家眷,全都会葬身火海——” 皇上一怔,金陵城中正五品以上官员大部分在玉山别宫之中,他们若死便等于朝廷瘫痪了一半,再加上皇帝失踪,国必大乱却无主,到那时诸王群起,争雄逐鹿,魏国必衰,这便等于给了魏国那些隐伏于四方蠢蠢欲动的敌人们可趁之机。而他已然看见了,能在诸王角逐间胜出的必是楚烈,因为楚烈比之当年的他还要狠,还要毒。 “玉山别宫之中,可有不少官员都是支持你弟弟的,”皇上冷笑道,“朕怎知道你得偿所愿之后不会杀了他们?” “因为儿臣手里有能治玉山别宫这场瘟疫的药方。”楚烈微微笑道,“足以让儿臣收买人心。” “药方?”皇上目光越发阴沉,“那场瘟疫?那些百姓?这一切根本是你计划好的,是也不是?” 原本他以为一切只是意外,楚烈不过是在这意外之中抓住了时机。可如今想来如何会这般恰巧,仲冬之月玉山别宫竟会发生这般大规模的瘟疫,那万数百姓若无人煽动如何会这般大胆敢冒死围困玉山别宫。 “父皇英明。”楚烈笑。 “你怎么敢!你怎么做的出来!”皇上惊怒道,他这才发现,楚烈不止是狠,简直是泯灭人性。瘟疫此举若有不善造成大规模的瘟疫传染,那便会夺走成千上万的百姓的性命。他冷声道,“朕该杀了你的,朕那时便不该对你心存怜悯,更不该将你关在刑部大牢,给了你可趁之机!” “可惜晚了,”楚烈再次俯身探手拿起那支紫毫递至皇上面前,“父皇,时不待人。儿臣既已走到这一步,那便是不能罢休了。” 皇上凝眸看着楚烈递到自己面前的那支紫毫,他知道楚烈的意思,楚烈是在告诉他,倘若他今日当真不肯下这道诏书,有些事,他楚烈绝对做得出来。事到如今,楚烈已没有退路,今日不成,便只能孤注一掷。若是内阁辅臣,六部五寺的主副官员都死了,再加上宁国公的帮助,楚烈也一样可以登上大宝。 皇上伸手接过那支紫毫,沉着脸起身下床,立于长案边。他垂首看着案上平展的七色圣旨,想不到他多年不立储君,今日却是要亲手连下两道立太子的圣旨。他静默不动片刻,终是提笔书下:“朕失明于天地,误信奸谗,今察秦王烈清白,赦其无罪。朕虑万国之本属在元良,主器之重归于国本,所以固社稷正邦统古之制也。皇四子秦王烈,孝友庄敬,慈仁忠恕,博厚以容物,见明而爱人,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于开平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授秦王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皇上每书一字,楚烈脸上的笑容便加深一分。皇上书罢,把笔一掷,冷眼看向楚烈问,“朕的御宝呢?” “正在这里呢。”楚烈走回屋角,打开藏在阴影之中的那口描金绘龙的红木箱子,箱子中并排放着二十四方宝玺。 魏天子有二十四宝,奉天承运大魏天子宝、皇帝奉天之宝、皇帝之宝、皇帝行宝、皇帝信宝、天子之宝、天子行宝、天子信宝、大魏受命之宝、皇帝尊亲之宝、皇帝亲亲之宝、制诰之宝、敕命之宝、巡狩天下之宝、垂训之宝、命德之宝、讨罪安民之宝、敕正万邦之宝、广运之宝、敬天勤民之宝、御前之宝、表彰经史之宝、钦文之玺、丹符出验四方。每一方宝玺皆有其用途,这是大魏天子君权象征,是正统之证明。 楚烈探手入箱中,贪婪又喜悦地抚摸那二十四方宝玺,他能从这冰凉的玉制玺印上感觉到一股来自于权力的威压与诱惑,他兴奋得手心都出了汗。这二十四方宝玺很快便可真正属于他,他很快便可如愿以偿。他沉醉地抚摸了许久,才将其中一方皇帝行宝取出来,见印上红泥仍湿,便走到长案前对着那道七色圣旨毫不犹豫地盖了下去。 皇上看着那殷红的印章烙在圣旨上,楚烈拿着那方皇帝行宝正向着他笑道,“儿臣,谢父皇隆恩。” 作者有话要说:  OTZ。。。结果还是没写到发福利。。。下一章一定可以发。。。。没办法昨天半夜接到电话,家里老人摔得脑出血进了重症监护室。。。。昨天一夜没睡,今天在医院折腾了半天。。。。。。。。 第193章 (捉虫) 绵延至十月二十四的这场雪终于在未初时分停下,霾云逐渐退散, 天空开始放晴, 冬日的天有一种清透的蓝, 似水似雾, 明亮深远。 刑部大牢之中, 一名狱卒正在牢房各处巡逻, 经过一间牢房时,他不禁停住了脚,他看见一个时辰前还是空着的这间牢房里, 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人。那人丝毫未有阶下囚之态,穿一身朱红蟠龙亲王服,意气风发地负手立于北墙边,正仰首看着墙面高处开着的那扇小小气窗,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在等,在等属于自己的时刻,等着在那一刻迈出走向权力巅峰的第一步。 可惜这狱卒并不明白,他明白的只是刑部上下皆受此人掌控, 在皇上察觉不到之时,此人可任意出入。他收回视线,举步欲走,却听那人问他,“你听见了么?” “听见什么?”那狱卒一楞。。 “皇宫朱雀门楼上召集群臣的钟鼓声。你听——”楚烈回头看他,又沉醉一般闭眼摇头叹息,“铛——铛——铛——” 那狱卒楞楞看他, 听着这冗长的节奏自他口中一声声发出,隐隐竟是觉得当真是有那钟鼓之声响在耳边,可他并不明白这钟鼓之声意味着什么。 牢房阴暗的甬道中响起一阵脚步声,有六名鹰扬卫自甬道间行来,至楚烈牢房外跪下,齐声道,“请秦王入朝,前往紫宸殿。” 楚烈睁开眼,缓缓笑了,他看了那狱卒一眼,那狱卒虽什么也不明白,却也立刻上前打开了牢房的门放楚烈出来。楚烈整了整身上的蟠龙服,在六名鹰扬卫恭敬地跟随中向外走,却是忽然回首,对那狱卒笑道,“你很快便会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狱卒拿着钥匙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楚烈的背影消失在牢房甬道的阴暗之中。 已是黄昏时分,楚烈行至皇宫朱雀门前,平日里只开左侧小门的朱雀门今日却是中门大开,在迎接他的进入。原本负责守卫朱雀门的御林军早已都被换成了鹰扬卫的人。只要皇上不在,韩忠不在,这金陵城皇宫当真好摆弄的很。 其时恰逢夕阳斜落,他驻足侧望,就见西方天际残红染碧,余晖似血,五色华光铺陈得云兴霞蔚,绮丽漫天。有金色的光芒镀在他身上,他伸出手,看见那金光汇于掌中,有种轻易便可握住的错觉。他盯着掌中那金光片刻,方才在这万丈霞光之中大步走进朱雀门,朱雀门的两扇镶满铜钉的朱漆大门在他进入之后便轰然关上,再不允任何人进出。 他一路向着紫宸殿方向去,到了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前,他再度停下脚步,就见紫宸殿外每隔五步守着一名内侍官,仿佛都在恭迎着他的驾临。而附近本该是御林军负责巡逻守卫之处皆已换成了鹰扬卫的人,一队一队的内侍官低头经过,都有些不安地看着宫里出现的这些生面孔。 不知为何,他扫了四周一眼,隐隐觉得有些违和感,却又一时间想不出来是什么,只好继续向着紫宸殿走去。 紫宸殿中,突然接到追朝之令,听见朱雀楼的钟鼓之声的官员正都满脸疑惑地分成文武两班伏首跪于殿中。他们大都品秩不高,平日若非大朝是不能入宫得见天颜,更何况皇上不在金陵城中,召集他们来此的是高指挥使。 有人悄悄抬首看向大殿北面安置着御座的汉白玉阶,那汉白阶两旁站着两名低着头的内侍,高指挥使双手托举着一道圣旨正立于白玉阶上,他一身甲胄未卸刀兵,本是于礼制不合,可因他手中圣旨,无人敢对他质疑。 只是众臣已跪了许久,却仍不见他宣读圣旨,便有人耐不住出声问道,“高指挥使,你既说是有圣旨要宣读,为何却拖延这许久?” “因为人还没到齐。”高指挥使沉声回答。 众臣各自扫了殿中一眼,就见金陵城中九品以上文官和不当职的武官已然全在殿中,实在不知高指挥使说的是谁。却见高指挥使忽然抬眼看着紫宸殿门外笑道,“他来了。” 众臣转首看去,就见紫宸殿外霞光半天,金镀天地,楚烈正带着这一身金光一脸志得意满地踏入殿中。众臣心中更是疑惑,楚烈是待罪之身,本应被关在刑部牢中,高指挥使等的竟却是他。 还未等众臣释疑,高指挥使已是含笑高声道,“秦王楚烈接旨。” 楚烈满面笑容地行至殿中跪下,高指挥使展开手中那道七色圣旨,高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失明于天地,误信奸谗,今察秦王烈清白,赦其无罪。朕虑万国之本属在元良,主器之重归于国本,所以固社稷正邦统古之制也。皇三子秦王烈,孝友庄敬,慈仁忠恕,博厚以容物,见明而爱人,职兼内外,彝章载叙,遐迩属意,朝野具瞻,宜乘鼎业,允膺守器。于开平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授秦王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代朕监国——” 众臣皆是一楞,楚烈已伏首拜道,“臣谢主隆恩。” 只一刹那,整个紫宸殿沸腾起来,不少大臣心中生疑,楚烈先前封锁金陵城几乎欺骗了整个朝廷,差点害死了成王楚玄之事,他们都还记忆犹新。三法司会审还未开始,怎么一转眼就楚烈清白无罪,还被册立为太子? 而那些原本就是支持楚烈的官员虽因品秩微末,未得楚烈透露今日计划,但眼见楚烈成为元储,自是向着楚烈大喜跪拜,“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楚烈没有看沸腾的群臣一眼,这些人品秩低下,官职微末,不过是他今天这一场大戏的陪衬而已。他的目光一直贪婪热烈地盯着高指挥使手中托举着的那道圣旨,绫锦的七种色彩汇于他的眼中,那光芒,那色彩,就连紫宸殿外的漫天红霞都不能与之相比。他莫名就觉得心跳急速加快,整个人似乎都因兴奋而发热,那股热直冲进他的头颅令他感到晕眩。 高指挥使已托着那道圣旨从玉阶上走下来,缓缓行至他身前,将圣旨递向他。只要他接下这道圣旨,确立了太子身份,便可完全掌控金陵城,到时候再将皇上接回皇宫,逼其下禅位诏书,登基为帝。那时就算是玉山别宫里的官员全放了出来,也无力回天。 他抬手,就要去接—— “且慢!”都察院的一位御使却是站起身来提出质疑,“立储乃国之大事,必经内阁六部商讨,此道圣旨为何会至高指挥使你的手中,不是应该经由阁部再下达至礼部么?” 高指挥使拿着圣旨的手一顿,向着那名御史冷笑道,“你难道不知玉山别宫之中瘟疫泛滥之事?内阁几位辅臣和六部诸位主官尽皆病倒。非常之时,自是当行非常之举。皇上不忍抛下玉山别宫中染病众卿,故而才会传口谕命我今早前往玉山别宫,又下了这一道中旨让我带回金陵城中,让秦王以储君身份代行天子之令,主持金陵城大局。” 他又将那道七色圣旨往那御史面前一递,“这道圣旨可是皇上亲笔手书,你若认得皇上笔迹,可亲自验看!” “这——”那御史看着那递至面前的圣旨,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若是这圣旨为假也就罢了,倘若当真是皇上手书,他却质疑等同于亵渎天子之尊。 楚烈微垂的眼中露出轻蔑之色,他早已料定这金陵城中剩下的这些官职微末的官员无几人当真敢质疑圣旨之事。 眼见那御史不敢接,高指挥使冷笑了一声,便又将那道七色圣旨再度奉于楚烈面前。楚烈刚刚抬手要接,紫宸殿外却有一苍老威严的声音打断道,“他不敢验看,我敢!” 楚烈抬起的手一滞,诸臣一起回头看去,就见叶阁老一身御赐蟒服玉带肃立于紫宸殿大门之外,正冷冷看着高指挥使和楚烈二人。那些对这道圣旨心中存疑的大臣都是大喜,“叶阁老!” 叶阁老虽已退隐,但诸人见他依旧尊称他一声“阁老”,且因他当时退得及时,皇上念着他从前的好处,给他官加太子太师,位列三师之首。是以当年虽是事出有因,但叶阁老到底是带着皇上与天下人的敬重而退。平日里,他在朝中未必能有话柄权,可当到了这等非常时候,六部九卿皆不在时,他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自是无人不服。 楚烈微微皱眉,叶阁老隐退两年,每日在自己府中寻些友人煮茶对弈,早已不涉政务,不理国事,就连此次玉山别宫的庆功之宴也推脱不去。而叶家其余人也多是区区冗冗并无大为,叶家自叶阁老退后就已式微,故而他竟是漏防了叶阁老这一人。幸而那道圣旨的确是皇上亲手所书,无惧质疑。 叶阁老已阔步行至高指挥使身前,沉着脸向着高指挥使伸出右手。高指挥使看了楚烈一眼,见楚烈示意,才将手中圣旨递于叶阁老手中。叶阁老接过圣旨展开细看,少顷后不言这圣旨上笔迹真伪,却是将手中圣旨一攥,冷冷道,“我有几句话想问高指挥使。” 高指挥使与楚烈交换了一个眼神后,才道,“叶阁老请讲。” “我因担忧皇上龙体,上午曾派人快马至玉山别宫问候圣躬,才知道玉山别宫在昨日就已被上万暴民围困,不许出入——”诸臣听闻此言俱是一楞,就听叶阁老盯着高指挥使又道,“而那些暴民却说,今早皇上就已被一位姓高的将军带人接回了金陵城。高指挥使,这姓高的将军可是你?” “是我不错,”高指挥使回答叶阁老道,“忧心皇上龙体的不只是叶阁老你一人,是我自做主张带了鹰扬卫的人去接皇上回金陵城。” “可你先前还说,皇上不忍抛下玉山别宫中染病诸位官员,才会册立秦王为储君,代为监国?”叶阁老一问,殿内诸臣顿时就想起高指挥使先前所说之言。 “的确如此,”高指挥使沉声回答,“但是我担忧皇上圣躬,故而以死苦劝,皇上才终于肯跟随我回金陵城。只可惜皇上半道上便病了,无法理政,故而下了这一道中旨。” “那么,皇上现下在何处?”叶阁老又冷声追问道,“皇上既是病了,你为何不立即将他送回金陵城就医?莫不是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道中旨如何来的,实在可疑!” “皇上天威浩浩,何人敢犯!莫非在叶阁老你眼中,皇上是那等会受我胁迫,屈威懦弱之人!”高指挥使佯怒道,“皇上悲天悯人,心怀金陵安危,深恐自己可能也感染瘟疫,会将瘟疫带回金陵城,故而不肯回城。我苦劝无果,只好先将皇上暂时安置在城外一处庄园,依圣意传旨册立秦王为太子,代为监国。叶阁老,你已验过那道圣旨,你就直说那圣旨上的字迹是否是皇亲笔,何必拉东扯西,混淆视听!” 殿上诸臣看着针锋相对的叶阁老与高指挥使,只觉得两人说的都有其理,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站在哪一边,都只是默然无语。 “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当真出了变故,皇上也非那等有勇无谋,争一时意气之人,就算受你威迫也不为奇。”叶阁老语到此处,看了楚烈一眼,却是笑了一声,“不过无论这道圣旨是真是假,我想秦王你如今都是接不得了。” 楚烈和高指挥使都是一怔,正不知叶阁老何意,却听两旁官员惊叫出声,“秦王的脸!” 高指挥使低头一看楚烈,顿时惊得连退数步,失声道,“王爷,你的脸——” 楚烈不明所以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却吃惊地感觉到指下皮肤凹凸不平竟像是起了成片的水疱。 “手!秦王的手也是——”又有官员指着楚烈惊呼道。 楚烈吃惊地将双手置于眼前,就见他那双手的手背上全是红斑与水疱—— “瘟疫!秦王染了瘟疫!”已有人惊声叫起来,此言一出,殿内诸位大臣顿时全都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连后退数步,生怕自己被传染。 “不,怎么可能,怎么会!”楚烈猛地从地上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抬眼去看两旁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官员们,摇头道,“这不会是瘟疫,我根本没有接触过瘟疫病人——” 语到这里,他全身猛然僵住。不,他的确接触过一病人——墨紫幽。 他回想起今日他离开囚禁墨紫幽的庄园之时,墨紫幽站在那窗子里,用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对他说—— 楚烈,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这便是我们此生相逢的原因。 是她,一定是她,只能是她! 一瞬间,楚烈的双眼充了血般的发红。 先前那位鸿胪寺官员和户部李郎中之死已让金陵城内的臣民对这场突然而来的瘟疫心怀恐惧。如今殿内官员位见楚烈满脸皆是红斑水疱,一张英俊的脸已是面目全非,双目赤红,神色狰狞扭曲,几如那幽冥地狱之中的恶鬼,仿佛随时便会向着他们扑来,登时全都惊叫着纷纷向着殿外避逃,生怕楚烈将瘟疫传染给自己。 殿外的一众内侍官被他们的喊声所惊,也跟着想要逃,可是他们才逃出几步,却听见楚烈冷冷喝道,“拦住他们!” 守在殿外的一众鹰扬卫顿时就长刀齐齐出鞘,瞬间拦住他们的去路。众臣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们回头去看紫宸殿内,偌大的紫宸殿中竟剩下的五人——楚烈,叶阁老,高指挥使,还有那两名站在汉白玉台阶旁低着头不知所措的内侍官。 “谁都不许离开这里!”楚烈目眦欲裂,面容狰狞地瞪着殿外的众臣。他话音未落,却是突然闻到一股锦缎燃烧的焦味,就听见叶阁老在他身后道,“高指挥使你方才说皇上忧心自己身染疫病,唯恐传染金陵城中臣民,才不肯回城。可如今秦王已身染瘟疫,自是不能再行监国之职。且储君乃是国本,怎可由身患重病之人居之。这道圣旨是真是假,已不重要。” 楚烈猛回过身,就见叶阁老竟是趁着方才大乱,用火折子将手中圣旨点燃,猩红的火舌迅速吞噬着圣旨上的墨迹,很快就将之烧去一半。高指挥使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要抢,叶阁老却是将那燃烧的圣旨远远抛开,对着高指挥使道,“你抢也无用,大印已烧毁,这道圣旨无人会认。” 这道圣旨若在,只要楚烈坚持接旨,就算他身染瘟疫,他也一样能成为储君,一样能代皇上监国。可如今圣旨已毁,就算他能逼迫着皇上再下一道,也无人会信。因为无人会相信,皇上会自愿立一个身染瘟疫的皇子为太子。 这才是叶阁老要求验看圣旨真伪的原因,因为无论真伪,他都已做了毁去圣旨的打算。 楚烈阴沉的目光死死盯在叶阁老脸上,叶阁老也正用他那双老而矍烁的双眼冷看着他。目光交锋的瞬间,叶阁老六十大寿那夜,墨紫幽立于那观景楼的顶层之上吹奏紫玉箫时的飘渺背影在楚烈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是他错了,他居然忘记防备此人,他怎会忘记防备此人。此人在叶家生变的那一夜,分明就已入了楚玄的阵营。 “叶阁老,我一直敬重你是两朝元老,为何你偏要找死?”楚烈语中尽是凛然的杀意。 “我既然来了,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叶阁老敛袖负手,淡笑立之,他今日进宫之时就已发现御林军半数都换已成了鹰扬卫的人。然而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他摇头,“秦王,这储位不该是你的。” “难道叶阁老以为你不过烧了一道圣旨就能阻止得了我?”楚烈冷笑道,“你不好好做你的东篱翁,偏要出来多管闲事,还真是不怕给你的子孙招来祸事!” 他为防万一,已逼迫皇上下了一道手书,命金陵城所有禁军全由高指挥使调遣,若有变数便杀一儆百!他从来没有天真到认为这场政变当真可以兵不血刃地完成。 “身为叶氏子孙自当尽忠报国,怎可望危而退,明哲保身。”叶阁老淡淡道,“我叶家子弟绝无胆小鼠辈。” “叶阁老还是这般刚烈脾性。”楚烈微微眯起眼,“可惜,现在整个皇宫里都是我的人!今日,我若不能如愿,你们无人能从这里出去!你所做一切不过徒劳!” 紫宸殿外,诸臣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就见楚烈话音未落,拦着他们的一众鹰扬卫手中那明晃晃的刀尖已是一步一步向着自己逼近,逼得他们连同着那些惊慌无措的内侍官都一起退回了紫宸殿中,挤在殿门两边一脸恐惧地看着楚烈。 其中几名原本就是楚烈支持者的官员在从方才的惊愕之中反应过来后,纷纷向着楚烈跪拜,“秦王,不太子殿下,我们一直都是支持你的啊!” 众臣看着他们,顿时露出鄙夷之色,且不说被叶阁老烧去的那道圣旨到底是真是假,单看楚烈方才表现和这紫宸殿外的一众鹰扬卫,众臣就已认定楚烈是乱臣贼子,而这几名官员为了求生而向楚烈效忠求饶,当真的毫无廉耻。 此时,漫天霞光已然褪去,天色渐渐暗下来。叶阁老转向着殿外的长空看了一眼,就见他笑,“我听闻东方岛国将黄昏称之为‘逢魔之时’,每到此时百魅皆生,当真是什么魑魅魍魉都敢出来生乱。但是待到旭日升起,光照天地,任何妖魔鬼怪终究都只能消弥于无形。” “可惜,你已看不见明朝的旭日。”楚烈抬手一指叶阁老,向着高指挥使冷声下令,“立即杀了他!” 高指挥使冷着脸,听命拔出腰间佩刀,森然的寒光眼看就要向着含笑静立的叶阁老挥下—— “叶阁老!”众臣里有人惊声大喊要扑过去拦,有人别开眼不忍去看那血溅五步的场面。 在这生死立判的刹那,却听见“噗”一声轻响,高指挥使挥刀的动作一瞬间僵住。整个紫宸殿霎时间静默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汇于高指挥使的心口。在高指挥使的心口上有两寸余长的锋刃穿出,那锋刃之上染着殷红血渍,闪着冷锐的寒芒。在他身后,一名内侍手持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后心处。 那内侍在这片静默间缓缓抬头,露出他那张英俊却神情落寞的脸,一众官员立时大喜过望地欢呼起来,“云王殿下来救我们了!”“是云王殿下!”“云王殿下回来了!” 楚烈脸色遽变,突然听见砰地一声重响,紫宸殿的两扇红漆木门猛地关闭。他转头,就见那些原本一脸惊慌跟着众臣一起被逼入殿中的内侍官正昂首挺胸抵住殿门。 殿外,有破空锐响接二连三而来,这是箭矢划破虚空的声音。守在殿外的鹰扬卫接连发出中箭的惨叫,不知是谁吼了一声,“秦王勾结鹰扬卫谋反!兄弟们随我杀贼平乱!” 这一声喊落,紫宸殿内的诸人就听见四面八方皆有响应的喊声传来,那声音数以万计,声声在喊,“杀贼平乱!杀贼平乱!” 杀戮刹时暴发,流矢声,刀剑相斫声,惨叫,怒吼声,沸腾在朱门紧闭的紫宸殿外。殿内诸人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殿外激烈的战况,而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被那两扇朱漆木门所隔绝。 高指挥使的尸体已轰然倒下,那几名向着楚烈跪拜的官员见势不对,早已起身想再站回群臣之中,却是被排挤在一旁,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愿意再接近楚烈身边,因为单听外面的厮杀便已知晓,楚烈败局已定。 被孤立在紫宸殿中的楚烈瞪着一身宦官打扮的楚卓然,冷冷问,“为何,你会在这里?” 他终于知道,他在走进紫宸殿之前感觉到违和是什么,那些内侍虽然全都低头颔首,一脸作小伏低的卑微状,可他们身上透出的行武之人的戾气是怎么也遮挡不住的。 他居然如此大意! “我上午接到叶阁老传讯,说是恐怕皇上受人劫持,金陵城中有变,故而我一面派人去驱散包围玉山别宫的百姓,一面早早带了人悄悄埋伏在这皇宫之中。”楚卓然淡淡回答。 当然,他这一场伏击之中还有许多细节之处是不能向人所言明的,比如他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带着人进入金陵城,又比如他是如何进入皇宫假扮成宦官。这当中是谁替他瞒天过海,又是谁替他铺路开道,那都是不可言之的秘密。 “我问的是,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楚烈咬牙切齿道。 云王之勇大魏无人不知,如今高指挥使已死,皇上手书已今无用,只要云王振臂一呼,金陵城中兵马谁敢不应。就是因为楚卓然不在金陵城中,有些事情他才敢做。然而本来该带着大军前往西南的楚卓然偏偏在这样的时机出现在这里。 是谁让楚卓然回来的?又或者,楚卓然其实从一开始就没走?但又是谁能让一向对皇上忠贞不二的楚卓然违抗圣意,擅作主张? 还用问么,若这世间除了皇上之外,真有一人可以动摇楚卓然,那便是拥有那张脸的女子,那个像极了苏雪君的女子,那个始终不肯向他低头的墨紫幽! 楚烈恨恨咬牙,他果然是小看了她,无论是叶阁老还是楚卓然,处处皆有她的手笔!而她帮的是谁,她为的是谁,再明白不过了。那么,他们又为何一早便让楚卓然防备着金陵城?他们在防备着什么,他们看穿了什么? 他真的没想到,原以为是他在请君入瓮,却不想他才是等待被捉的那只鳖。那玉山别宫中看似被困住的男人,原来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我有皇上金牌令箭在手,天下兵马之师可任我调遣,金陵城各处禁军此时已被我的人接管,皇宫各个宫门怕也已被我的人攻破。”楚卓然不答却是对楚烈淡淡道,“秦王,你选吧,自裁还是束手就擒。” 紫宸殿外的杀戮已然安静下来,不用去看也能知道这一场权力与鲜血的交锋,赢的是谁。 楚烈垂眸看了一眼高指挥使落在地上的那柄还来不及染血的刀,却是缓缓笑了,“自裁,我为何要自裁,我自然是——”他语至一半,却是突然俯身抢起那柄长刀,迅速擒住离自己最近的叶阁老,将刀架在叶阁老的脖子上,看着楚卓然冷笑道,“两样都不会选!” “叶阁老!”有官员惊呼出声。 “立即开门,让我出去!”楚烈将刀刃往叶阁老脖子上一抵,森然道,“否则我便杀了他!” “云王,不必管我,”叶阁老冷笑一声道,“秦王身染瘟疫,我既然碰了他怕也是必死无疑,立刻杀了他!” “你闭嘴!”楚烈又冷笑着将自己满是红斑和水泡的手亮给众人看,道,“云王,叶阁老说的不错,你可看清楚了,我可是染了瘟疫。若是你现在不放我走,我不仅会杀了叶阁老,我还会将我这带着疫毒的血洒遍你们每一个人,让你们陪着我一起死!” 殿内众臣脸色骤变,唰啦一下集体退到一角,全都离楚烈远远的。楚烈却是将叶阁老挟持在身前,一步一步向着那些官员逼近,口中冷声道,“云王,我数三声,你再不开门,我就杀了他!再多拖几个人一起下地狱!” “你大势已去,孤身一人,逃了又能做什么?”楚卓然淡淡问。 “这不用你管。”楚烈冷冷道,这一次他走到了这般地位,皇上怕是不会再对他心软,所以他绝对不能束手就擒。况且,他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去求证! “让他走。”楚卓然看了守在门边的手上一眼,淡淡道。 “云王!不可以!”叶阁老断然道,“我本就已是风烛残年,以我一身热血清正这大魏朝纲,已是值得!” “阁老大人,你不值得因他而死,”楚卓然看着那面目可憎的楚烈,却是淡笑一声,“你看看他如今模样,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楚烈如今满脸都是红斑和水疱,几乎分辨不出他原本模样,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就是个怪物。 楚卓然抬手一挥,紫宸殿的两扇朱漆木门顿时开启。众人看见殿外的汉白玉阶上,扶拦上,廊柱上,雕着龙纹的地面上,到处倒着靠着鹰扬卫的尸体,他们的鲜血汇流在一处,顺着地面上的龙纹,顺着汉白玉石阶汩汩流下。 而汉白玉阶下,站满了楚卓然的人,他们全都身穿着宦官的服饰,但那一身遮挡不住的戾气就如一柄柄饮过血的利刃簇立在这将暗未暗的黄昏。 这根本称不上是一场交锋,这只是一场剿杀,双方实力从一开始就太过悬殊,注定要成为一边倒的结局。 见楚烈挟持着叶阁老要往外走,楚卓然的手下顿时齐齐张弓搭箭对准了他。楚烈回头看了楚卓然一眼,又将手中刀刃往叶阁老的脖子上再抵进一分,楚卓然高声向着殿外弓箭手喊道,“让他走!” 那一众弓箭手立刻听命分开一条道路,却依旧是张满着弓,将箭尖对准了楚烈,防备着他突然暴起。 楚烈冷笑一声,将叶阁老挡在身前向外走去,这些人当真就是些傻子,为了一些微不足道之人,为了一些微不足道之事,屡屡放过自己最可怕的对手。只要他活着,便就有以后,只要有以后,他就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所以无论是楚玄,又或者是楚卓然,最终都会输给他,因为他们给了他机会,因为他们没有赶尽杀绝! “秦王。”被他挟持着的叶阁老却是突然道,“你看,我方才说什么了,旭日终会升起,朗朗乾坤,终是容不得妖魔鬼怪。” 楚烈并不回答,只是一路用叶阁老防备着弓箭手的偷袭,楚卓然带着手下紧紧跟在他身后。叶阁老始终一脸镇定,身不由己地被楚烈一路拖行至朱雀门。 朱雀门前四处倒着鹰扬卫的尸体,楚卓然所言不错,宫门已被攻破。外面黑压压一片全是不知何时包围而来的中军将士,看见楚烈挟持着叶阁老出来,他们全都持戈指向他,却是听见楚卓然淡然的声音远远传来,“让他走!” 云王行令如山,中军将士们脸上连一丝疑惑都未流露,便齐齐让开一条道,由着楚烈过去。楚烈冷笑着回身看了楚卓然一眼,继续拖着叶阁老倒退着前行。楚卓然始终沉着脸跟着他,而中军的大批将士全都跟随在楚卓然身后。 天色已是蒙昧的灰,金陵城中华灯已上,百姓因为畏惧瘟疫之故都早早闭门不出,听见这大街上的异响,却又一个个开窗探头窥视,就见长街之上,墨色甲胄汇成一片,如林的枪戈直指向一人。那人手中挟持着一名身穿蟒袍的老者正步步退后,他面容上的红斑与水疱在路旁的灯光映照下清晰可见。不少百姓惊呼出声,只当这是哪里逃出来的瘟疫病人,正被禁军追赶包围。他们连忙去检查门扉是否锁紧,生怕那瘟疫病人突然闯入,将疫病带给他们。 将要入夜的金陵城中,万物俱静,只有中军将士那齐齐前进的步伐声响彻长街。楚烈倒退着拖着叶阁老走了很远,从皇宫自内城东门,又从内城东门至外城东南门,终是出了金陵城。 “云王,给我一匹马!”楚烈站在金陵城的护城河畔冲着楚卓然喊道,“你最好别动什么手脚,否则——” 楚卓然右手一抬,立刻便有人牵来了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将马缰交至他手里。他牵着那匹马向着楚烈行去,“放了叶阁老,告诉我皇上在哪里,我就放你走。” “呵,我凭什么信你?”楚烈冷笑道。 “谁都知道,我不会食言。”楚卓然淡淡道。 “哈,不错!云王一向信守承诺!”楚烈大笑出声,那张面目全非的脸越发狰狞起来,“皇上在玉山别宫西南方向五十里的一处庄园之中!让马过来吧!” 楚卓然松开缰绳,在马臀上轻拍,那匹黑马立刻向着楚烈小步走去。待那匹黑马行至身前时,楚烈猛地将叶阁老往楚卓然怀里一推,迅速翻身上马,他在马上看着刚扶稳了叶阁老的楚卓然笑,“你就是因为这般天真与骄傲,才会失去苏雪君。” 楚卓然脸色一白,就见楚烈骑在马上仰头望了一眼全然暗下来的天,低头冲着叶阁老笑,“阁老大人,你看见旭日了么?我并没有。” 语罢,他一夹马腹,黑马嘶鸣一声,载着他冲入茫茫夜色之中。 “云王!你还不让人去追!”叶阁老急急道。 “不必了。”楚卓然只是看着楚烈远去的方向道,“我们去救皇上才是要紧。” 夜色越发地沉了,楚烈骑在马上一路疾驰,有仲冬寒夜的冷风呼啸在他耳边,刮得他面颊生疼。楚卓然果然没有追来,他猜到了楚卓然会去哪里,楚卓然一定会先去救皇上。 他一口气骑马行了三十里,终于看见了那座庄园,那座囚禁着墨紫幽的庄园。庄园在夜色之中显出一种静谧,他隐伏在周围观察许久,见守卫一切如常才终于放心牵着马向着庄园走去。他的手下办事一向干净利落,没有人能找得到墨紫幽在这里。 庄园门口的守卫看见他那一脸可怖的红斑与水疱顿时吓了一跳,半天才认出来他,“王爷,你——” “滚——”楚烈冷冷喝一声,吓得那守卫不敢多言,牵着马退开了。楚烈阴沉着脸,带着满身阴寒的煞气走进了庄园,疾步行至墨紫幽屋门前。 屋门外的守卫一见他模样差点吓软了腿,“王爷,你的脸——” “滚开!”楚烈骂道,那守卫连忙缩着脖子逃开了。楚烈几步上前,抬腿一脚踹开了屋门,正睡在屋门边的飞萤一下跳了起来,“谁啊,大半夜的!”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被楚烈拖着推了出去,楚烈反手栓上了门,听见飞萤扑在门外拼命拍门大骂,“你开门!你要对我家小姐做什么!” 他冷笑一声,将旁边一个极重的大木柜推了过来抵住屋门,才举走向做为墨紫幽寝室的西次间。西次间里燃着几盏夜起所用的小灯,楚烈绕过那做隔断八扇琉璃围屏,就看见躺在雨后天青蓝的床幔之中的那道倩影。那人穿着素白的寢衣背对着他,长长的乌发披散了半床,那玲珑的身姿在床幔和那几盏小灯微弱的光线下朦胧而妙曼,引得人心痒难耐。 “墨紫幽,你到底为何而来?”楚烈盯着床上的倩影,冷冷问。 楚卓然没有去西南,在玉山别宫被封锁,消息无法出入的情况之下却依旧能及时地设下圈套阻止了他的计划。这便说明白了,早就有人窥破了他的计划,授意过楚卓然,并安排好了这一切。毕竟金陵城皇宫里,若无韩忠的帮助和命令,楚卓然怎么可能瞒天过海地埋伏在宫中,他却无法察觉。 能让韩忠出手,幕后之人自然是楚玄。那么既然楚玄早就看穿了他的图谋,却为何轻易地让他抓到了墨紫幽? “为了杀你而来,我说过,你一定会死在我手里,这便是你我此生相逢的原因。”床上的人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那么,告诉我,你是如何将瘟疫传染给我的?我分明没有碰过你。”楚烈目光微冷,问道,“是不是那封信,你假意让你丫头送信给你弟弟,但你早知道那封信会到我手里,就在信上动了手脚是不是!” 床上的人没有回答,楚烈又觉得不对,“不,不是,若是那信有问题,怎么我的手下无事!而且怎会让我发病得如此之快!” “因为你并非染了瘟疫,而是中毒。”墨紫幽的声音淡淡在笑。 “中毒——”楚烈一怔,难怪他只出现了体表的红斑和水疱,却没有高烧不退等症状。 “那毒也并非下在信上。”墨紫幽笑道,“秦王,你仔细想一想,这世间除了苏雪君之外,有什么东西会让你贪婪渴求,爱不释手,不愿让他人多碰一下?” “那二十四方御宝。”楚烈终于想到,那代表着大魏君权的二十四方御宝,他在回到金陵城之前,曾经触碰过。 “那二十四方御宝象征着大魏君主的无上权柄,是你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墨紫幽的轻笑声在这夜晚间听来,竟透着几许缠绵,“你若得到那二十四方御宝,在你自己完全占有这份权力之前,必然舍不得让他人触碰。而你自己却是会一遍一遍,控制不去地用你的双手去感受那御宝中蕴含的权力——” 楚烈回想起自己今日一遍一遍贪婪抚摸那二十四方御宝的情形,听墨紫幽缓缓道来,竟是如同她亲眼所见一般。 “就算别的御宝你不碰,但册立储群所用的皇帝行宝,你是一定会碰的。你必然不肯假他们之手,定是要自己亲自盖上这大印才算安心。”墨紫幽又道,“所以,你注意逃不掉,但其实纵然你逃掉了这一次也无妨,毕竟我们还有叶阁老与云王不是。” “可是你并无机会在那二十四方御宝上下毒,”楚烈冷冷道,这世间有此机会之人除了皇上,唯有韩忠。他问,“你们到底是何时发现了我的计划?” 就因为他不认为有人能窥破他的计划,才会毫无防备地中了毒。 “从相王入金陵城开始。”墨紫幽淡淡道,“秦王你平日心思太过缜密,行事向来出其不意,可你这一次想利用相王来陷害成王,却是这般轻易就让成王察觉玄机岂不奇怪?自然只能是你想要声东击西,用相王吸引成王的注意力,却在暗地里做些别的。”她顿了顿,笑了一声继续说,“萧贵妃突然提出要去玉山别宫,玉山别宫里有什么,这不是很容易猜么?” “既然我是中毒,那么你一定也是中毒,所以玉山别宫里那些人根本没有染上瘟疫,一切不过是你们做出的假象?”楚烈他微微眯起了眼,盯着床幔间的人问道。难怪他虽然红斑和水疱发作得这般严重,身体却是毫无不适之感。 “不,我们虽然将你派人沉入别宫温泉里的那些东西都捞了出来,又将各处阁馆的汤泉池水更换干净,但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却不明白。毕竟你太过聪明,疫毒与寻常□□不同,是查不出来的。”墨紫幽叹息一般地道,“可惜,疫病这种东西防不甚防,我们终是没有彻底防止。十五那夜,薛家小姐和王家小姐突然病倒,我们才知道你想做的是什么。否则,瘟疫有千百种,我们又怎会知道你所施放的这一种的症状,还能装得这般像?” 若是这一次楚烈没有闹出这么一出,那么待宁国公回到金陵城丁忧,苏家旧案重审之时,墨越青便会拿出那枚楚烈的玉佩指证楚烈勾结隐太子旧党张政,到时候数罪并罚至少逼着皇上判他一个流徙,再在流放的半道设伏杀他,总之是不能留得他命在。 却不想楚烈会这般狠,倒是先他们一步出手。 “所以你们就给别宫里的人下毒,把他们假装成瘟疫病人?”楚烈冷笑起来,“说起狠来,你们比起我也不遑多让。” “你忘记了,别宫里许多官员本就是支持成王的,想要实现自己的欲望本就要有所付出。难道你都不曾觉得奇怪,为何病倒的大多都是支持成王的官员?”墨紫幽笑了一声,“对,我忘记了,别宫官员住在哪个温泉池附近全是由萧贵妃安排的,你自然是专门挑选成王的支持者下手,所以你才没有察觉。” “那么,那些宫人与禁军呢?”楚烈又问。 “你说呢?”墨紫幽笑。 楚烈沉默不语,宫人自然有韩忠,至于禁军—— “这也是被秦王你逼的,”墨紫幽又道,“你太狠,既然我们阻止不了你出手,那终究只能让你出手。只有你出手了,一切才可成为了局。” 眼前的一时牺牲,若可换得日后的河清海晏,那便是值得。这世间从无兵不血刃的胜利,通向帝王之位的道路本就是鲜血染就。有些事情只能论成败,不能论对错,就如同那埋骨在金陵城北郊深山上的黄耀宗和杨举,他们之献身,只有当楚玄赢了,才可算是不负。 所以十五那夜,她去玉山别宫的牢房之中探视楚玄时,便向他献上了这一计。 “那么你为何要让你丫环假意送出那封信,你白日里说的那句话又是何意!”楚烈皱眉问道。 “自然是为了让秦王你回来找我求证。”墨紫幽轻轻笑答。 寒夜里有阵阵脚步声成包围之势向着庄园逼近,屋外传来庄园守卫焦急的声音,“王爷!不好了,有——啊——” 守卫的声音以惨叫终止,混乱的脚步声冲进庄园之中,喊叫声和兵器相击的金铁之声四处皆起,刀光剑影映在窗上的明纸上,有杀戮的血腥气息飘入屋中。 楚烈脸色骤变,道,“他们是跟着我来的,还是原本就埋伏在周围等我的?” “你猜。”墨紫幽在笑,“但无论是哪种都无所谓不是么,至少秦王你的结局是一定的。谁让你就是舍不得我这张脸。” “为何,为何不在金陵城就杀了我,偏要将我引到这里!”楚烈的声音越发地冷。 “你是皇子,若无君令,谁敢杀你?可就算是将你擒住,也难保皇上此次不会再对你心软。”墨紫幽淡淡道,“然而你若不死,后患无穷。” “不错,你果然了解我,我若不死,一定会卷土重来。”楚烈冷笑道,“所以你果真是为杀我而来的!” “也不全是。”墨紫幽淡淡道,“玉山别宫里可还有真正的瘟疫病人,我若不来,又怎能从你手中得到治疗这瘟疫的药方?” “成王还真是舍得,舍得让你落进我手里!舍得让你来演这一出戏!”楚烈冷哼了一声,又缓缓笑起来,“可你既然来了,你就注定要成为我的,我就是要死,一定会先得到你!” 屋外喊杀声震天,屋门被飞萤拍得砰砰直响,床上那道始终背对着楚烈的倩影静静不动,仿佛在嘲弄着他一般。 他冷下脸,猛地伸手扯裂床幔,扑向床上那道倩影,用力抱紧了那人就要往那玉色修长的颈项上亲去,却突然觉得手感不对,手下的身子似乎太精壮了一点。 “秦王还真是猴急——”只见被他压在身下的美人娇笑一声转过脸来,却是姬渊!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大肥章,表问我为啥男主和渣男同框时都是这种画风。。。我也不知道(望天.jpg)。。。这一段真是改得吐血,从昨天改到现在。。。单是云王救人就改了好几个版本。。。 小剧场: 作者菌:看吧,我说过会给你发福利吧,天下间最美最有人气的娇艳贱货都被你给压了。 楚烈:谁想要这种福利啊!!!!!(掀桌.jpg) 第194章 (稍修改) 楚烈瞪着身下这张俊美的脸,按着姬渊右肩的手因为太过吃惊而控制不住地一抖, 竟是将姬渊身上的雪色寢衣撕拉一下扯开, 露出肤色莹白, 线条优雅的半边肩头。 姬渊那双含情带笑的凤眼稍稍斜转, 瞥了一眼自己果露出来的半边肩膀, 又目光盈盈地笑看了楚烈一眼, “秦王这般粗暴,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 身下之人一身雪衣横陈,玉肩半露, 青丝如瀑铺散,俊颜美若冰雪朝雾,眼角眉梢尽是婉转的柔柔轻波,他那一眼看来分明是如此撩人旖旎,可楚烈却觉得诡异得令他毛骨悚然,他立刻便欲从姬渊身上翻身下来,却已晚了。他只觉腰上一痛,似是被什么尖锐之物扎了一下, 全身突然之间就麻木得不能动弹,竟是随着他方才的一翻之势滚到了地上。 “你怎会在这里——”楚烈仰面躺倒在地上,努力地转着眼向着姬渊发问。他早知道姬渊是楚玄的人,也听说姬渊失宠于皇上,离开玉山别宫之后便未再露面之事,却想不到姬渊竟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姬渊已从床上坐起,抬手至右肩慢条斯理地将被楚烈扯开的衣襟拉好后, 才微垂着凤眸看着楚烈笑,“秦王没看见么?” “车夫——”楚烈恨恨凝眸瞪姬渊,“你是那个车夫!” “答对了。”姬渊夸奖一般地笑眯眯击掌道。 “墨紫幽呢!”楚烈努力转着眼珠想看清屋中,方才那声音分明是墨紫幽的。 檀木架子床后的阴影之中,有一人穿着与姬渊身上相同的寢衣缓缓步出,她抬手取过一旁柜子上的银制烛台,用夜起小灯点燃了烛台上的白色蜡烛。在阴暗中燃起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她那张神情清冷的脸,她举着烛台上前,似是疑惑般垂首看着地上的楚烈,“秦王怎会认为我会毫无保障地让自己落在你手中?” 姬渊一直都陪在她的身边。 屋外,杀戮声已寂,飞萤拍门的声音早就停了下来,有人在门外沉声禀报,“姬班主,墨小姐,都处理干净了——” “那便好,”姬渊高声答应道,“醒着神留意着点,秦王殿下心思缜密,指不定在哪里还藏着人。” “是。”那人应了一声后,屋外便只于沉沉的脚步声一环绕,还有处理守卫尸体的拖曳声。 “呵,想不到,想不到,我一生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最后竟是输在你手里。”楚烈躺在地上冲着墨紫幽冷笑,他的私兵除了这里的守卫之外,大部分全派去乔装成百姓混在包围玉山别宫的那些庶民之中。高指挥使也已死了,鹰扬卫的人也被斩杀,如今他竟是孤立无援。“可你们以为成王这样便是赢了?你们明明看破了我设下的局却不阻止,任由皇上身陷险境,你以为我父皇会看不穿?只要他见到云王,见到本该前往西南却无缘无故回来的云王,他便会知道成王拿他当了一次饵。到了那时,他又会如何对待成王?” 所以楚卓然问他皇上的下落时,他很爽快就回答了。如今他大势已去,再扣压着皇上也无用,他自然更不会杀掉皇上,因为那等同于为楚玄做了嫁衣衫,他偏就是要让皇上安然无恙地回到金陵城。他那个父皇一向多疑,此次之事处处透着蹊跷,又怎会轻易纵过? 只要皇上心中存疑,就算苏家一案重审,就算苏阁老正名,苏皇后追谥,楚玄这个太子之位也一样是坐不稳,九年前的旧梦一定会再度重演。 “谁说云王回来没有理由?”墨紫幽眉眼微展,却是笑,“他有一个很好的理由,秦王想不到么?” 楚烈先是一怔,继而脸色微变,看见墨紫幽那双皎月般的眸子在烛光中熠熠生辉,“那便是苏、雪、君。” “果然是算无遗策。”楚烈冷笑起来,只要为了苏雪君,楚卓然无论做出何种异常的举动,皇上都可以理解。楚卓然只要告诉皇上,他是得到了关于苏雪君的消息才突然返回,皇上便不会追究。他问,“这是谁的计策?” “是我。”墨紫幽回答。 “是你。”楚烈冷笑,“又是你,我从前当真是太过小看你了,竟从未多防备过你一点。” “因为在你眼中,我不过就是一个可任人摆布的女子,所以你输给了我。”墨紫幽冷冷发问,“苏雪君在哪里?” “哈,他找不到她的,他这辈子都找不到她!”楚烈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因为发笑而显得狰狞,他的目光之中透出一种阴毒,“苏雪君早就死了!她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你睡着的那张床上生生将自己饿死了!” 墨紫幽脸色神情丝毫未动,只是透出一种沉淀积郁许久的冷意。楚烈看着她的神情又笑,“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只有云王那种天真的人才会认为苏雪君还活着!” 墨紫幽不答,她住进这座庄园时便猜到,若是苏雪君还活着,她又怎会住进这里。不,应该说很早之前,她就已猜到,若是苏雪君还活着,楚烈又怎会这般执著于她。 “苏雪君的尸骨在哪里?”她又冷冷再问。 “我不会告诉你的!”楚烈躺在地上,仰面大笑,“她是我的,她活着时是我的,死了也不能离开我!” “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因为你已经告诉我了。”墨紫幽冷笑了一声,“你会将她的尸骨埋在你身边,然后种上她最喜欢的花草成为她的墓碑——” 楚烈的笑容一僵,听见墨紫幽一字一句地冷冷道,“她的遗骨就埋在秦王、府那片木兰花下面。” 如苏雪君那般刚烈的女子,若是落在楚烈手中,自是不会折腰苟且求存。而她连逃都不逃,只求一死,只能是因为她身受了无法容忍的屈辱,只有一死才能洗清。墨紫幽不想知道楚烈对苏雪君做过什么,不想知道苏雪君承受过什么,因为楚卓然不该知道。 然而楚烈却是残忍又恶毒地冲她笑,“就算你猜到又如何,至少我曾经得到过她的人,曾经享受过她美好柔软的身体,而云王只能得到她的枯骨!” 一瞬间,墨紫幽只觉得有克制不住的怒意翻涌上了心头,她俯视楚烈的眸光越发地冷,只想将这地上的男人千刀万剐。楚烈躺在地上,正得意地仰视着她,他如今动弹不得,四面楚歌,已是任人宰割之势。既然他反抗不了,那他便只能用最刻毒的语言和真相来让他的敌人痛苦和愤怒。 他真的很喜欢看着自己的敌人愤怒痛苦,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就如同九年前,他在这个院子里看着苏雪君宁愿将自己生生饿死也不愿屈服于他时的心情。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美丽的女子躺在这张檀木床上时的模样,她脸色苍白,脸颊瘦瘪,唇色无血,双眼青黑,神色萎靡,可那时他站在床边冷冷看她,依旧觉得她美到了极致。因为她眼中有光,她那双因过瘦而越发显得大的双眼中的光那般干净,丝毫都不曾被他所玷污。 她冷冷回视着他,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痛苦,只有轻蔑,对他的轻蔑。那个女子纵然死得如此凄惨,纵然他强占了她的身体却依旧没有摧折她的骄傲。她带着她的骄傲与对他的轻蔑死去的那瞬间,他感觉到一种难以容忍的挫败。他看似得到了,其实根本没有得到。 所以他才这般放不下,所以他才这般执著于墨紫幽—— “秦王,你知道么,”墨紫幽的愤怒却是突然之间平静下来,她看着楚烈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像极了那个死去的女子,骄傲而轻蔑。“纵然你今夜不来,也迟早要来找我,这个圈套你迟早要踩。因为我这张脸便是你的弱点,你放不下,也不愿放下。所以你不是输给了我,你是输给了苏雪君。” 楚烈心中一震,脸上的笑容刹那间颓败下去,再也笑不出来。也许墨紫幽所言不错,他注定要死在她的手里,这便是他们此生相逢的原因。她的出现不是老天在成全他心中所欲,而是替九年前死去的那个刚烈女子来向他讨债。 “杀了他吧。”一直沉默的姬渊道,不得不说随着他对楚烈看得越深,看得越多,他越发不能原谅前世的自己。前世,他居然将这样一个人扶上了帝位。 墨紫幽默然首肯,该知道的,他们都已知道,将楚烈引到这里本就是是为了杀他。他若不死,后患无穷。 “且慢,”楚烈却是道,“我要见成王!” “成王并不想见你。”姬渊淡淡道,在他看来对待敌人下手就要干脆利落,所谓的折磨不过是拖延时间,徒留后患罢了。他也是这么告诉的楚玄。 “不,他会愿意见我的,”楚烈笑起来,“我有他想知道的东西!是关于宁国公府的——” “宁国公府所做的事情,我们知道的已经足够,拿到的证据也已足够。”姬渊冷冷道,“不需要更多。” “不,还不够,你们知道的还不够。”楚烈的笑容之中透着一种诡异,“宁国公老奸巨猾,难道你们以为只有我会留下后招么?” 墨紫幽与姬渊对视一眼,她问道,“是什么?” “我不告诉你,不告诉你们,”楚烈狞笑道,“你们让成王自己来问我。相信我,若是现在杀了我,你们用不了多久便会后悔!” 墨紫幽和姬渊沉默片刻,楚烈花样太多,他们不得不防。 “你们怕什么!”楚烈怒力动了动自己麻木的脖子向着墨紫幽和姬渊示意他的无能为力,“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这庄园里已都是你们的人,我根本逃不掉。可我所知道的东西的价值远远超乎你们想像!” 墨紫幽俯视楚烈片刻,忽然笑了一声,高声道,“飞萤,进来!” “小姐,门堵着,我这怎么进啊!”飞萤在屋外回答。 姬渊抬手将那扇檀木琉璃围屏推至一边,行至屋门前一脚将那抵着门的大木柜踢开,又取下门栓,飞萤顿时就急急冲了进来,看着举着烛台站在楚烈身边的墨紫幽问,“小姐,你找我?” “我不是让你为秦王调制了一种药么?”墨紫幽的笑容在烛光中幽然,她垂眸看楚烈一眼,道,“喂他吃下去。” 飞萤立时大步走到楚烈身边蹲下,从自己绑在腰上的小荷包里掏出一粒药丸硬是塞进楚烈嘴里,逼他咽下。 “告诉他,这药吃了会如何。”墨紫幽笑语嫣然。 “吃了这药,不出十日你便会因五脏六腑腐烂而死。”飞萤边说边摇头,“啧啧啧,这药最可怕的不是你死的时候,而是你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腐烂的痛苦,便足以让你生不如死。” 楚烈的脸色顿时异常难看,飞萤忽然又想起什么再加了一句,“对了,解药,我还没研制出来,不过缓解症状的药,倒是有一些。” “秦王,你耍花样也无妨,吃了这个药,你必死无疑。”墨紫幽放下烛台,姬渊正拿过一件水蓝色镶雪貂毛披风为她披在身上,“只是这个死的过程痛苦无比,说不定到时候你还会求着我杀了你。” 楚烈躺在地上,就看见姬渊举止异常亲昵地替墨紫幽拢起长发,又替她将披风的带子系上,他们交汇的目光满是毫不掩饰的柔情。他先是诧异,继而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其实他也没有得到,对不对!其实成王也不曾得到过,对不对!” 墨紫幽毫不理会楚烈,只是对姬渊道,“我去见云王,你去找成王吧。” 姬渊颔首,又拉起她的左手,拉开袖子看着她手臂上的红斑和水疱,一脸心疼地道,“回去就立刻给自己解毒,知道么?” “嗯。”墨紫幽点头。姬渊又送她至屋外,“马车已经备好了,你去吧。” 墨紫幽放开他的手,带着飞萤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他,见他冲着自己笑,“我很快就回去。”她才回转头继续前行。 姬渊回到屋中,找出自己那身车夫的衣服穿上,地上的楚烈还在控制不住地发笑,“原来是你,想不到她竟然选了你!哈哈哈哈……” 姬渊已走出屋子,对着屋外的侍卫吩咐道,“看好了他,若有人来突袭救人,无需顾忌,直接杀掉!” “是。”那侍卫拱手应道。 姬渊大步往马厩方向走,听见楚烈的大笑声回荡在这长夜之中,“……所以输得不止是我一个!他也不曾赢过!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要说:  没担心,楚烈没的蹦跶了。。。稍微让男女主秀一下恩爱。。。不知为啥,写的时候总想让女主对着秦王滴蜡。。OTZ。。努力克制我的S\M倾向。。。。话说男主一被扑倒,你们的留言顿时就多了。。。。。 第195章 魏开平二十一年十一月末,秦王楚烈谋反事败仓皇而逃, 其在玉山别宫与金陵城中施放瘟疫, 煽动百姓围困别宫, 挟持天子意图篡权夺位的罪行, 在皇上被云王楚卓然解救回金陵城之后, 便被昭示于众。别的不论, 单是施放瘟疫这一条就引得天下哗然,此等丧尽天良、祸国殃民之举世人自是深恶痛绝。 特别是在搜查楚烈的中军将士发现了那座楚烈圈养瘟疫病人的庄园,将其是如何残害无辜才将瘟疫自夏时延续至冬天的手段公诸于世之后, 魏国万千百姓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对其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还有人将楚烈的恶行编成了歌谣在街头传唱。 一时间,楚烈成了魏国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朝廷通缉楚烈的告示一下,几乎所有百姓都聚集在告示前,仔细记下告示上楚烈的长相,然后自发留意着身边有没有相貌类似之人。先不说那告示上的悬赏甚巨, 就算没有悬赏,百姓也不会对楚烈包庇纵容。因为这一次不单单只是皇宫朝廷的党争内斗,楚烈他行了最不该行之举,他危及了天下万民的性命,视人命如草菅。 然而,却始终没有人找到楚烈的下落。 与楚烈那一身恶名相反,此次成王楚玄却是为自己再博了一身美名, 赢得了玉山别宫之中众多朝廷官员好感。在皇上抛下玉山别宫的众人跟着高指挥使走后,玉山别宫的那些染病的官员与家眷也就罢了,没染病的官员家眷和一众嫔妃都是群情激愤,险些因为对瘟疫的恐惧而与包围别宫的百姓起冲突,造成大乱。 在情况危急不得已之下,韩忠自好擅自作主拿出了皇上亲笔所写的立楚玄为太子的圣旨,让楚玄以太子身份主持玉山别宫大局。那日下着雪,玉山别宫众人眼见楚玄高烧方退就拖着病体一个一个安抚官员和妃嫔,才将别宫里混乱的局面稳定下来。 幸而当日傍晚时,楚卓然的军队就赶至玉山别宫驱散了包围别宫的一众百姓,安排别宫之中没有染病的官员家眷和嫔妃回金陵城。而楚玄虽然也未染上瘟疫,却是坚持留在玉山别宫顾全那些因身染瘟疫而不得不被留在玉山别宫隔离的官员家眷们,再召集御医不分昼夜地研制医治瘟疫的药方。 众人都道,楚玄有仁心。尤其是在楚烈这般残暴之人的衬托之下,更是显得楚玄美好无比。九年前那名传天下的“白泽君子”再一次成为魏国人心中最美好的向往,储副之位舍他其谁。而皇上在被楚卓然营救回皇宫之后,见众人对楚玄的拥戴之情如此之高,也只能对韩忠此次之举与予默认,只待楚玄返回金陵城后便行册立大典。 这一遭楚玄可算是大获全胜,楚烈却已是身败名裂,败得彻底。诸皇子间,如今再无一人可与楚玄相争。只是,却也有不如意之处。 十一月二十四日,楚烈事败逃走的当夜,皇上曾下了口谕为楚玄钦定的未婚妻墨紫幽被楚烈劫持,失踪数日之事就已遍传金陵城。女子受人劫持别说是失踪数日,就是一夜未归都可算是名节全毁。楚玄既然成为太子,将来更会继承皇位成为一国之君,怎可娶一失节女子为正妃? 金陵城的百姓都忍不住为楚玄叹气,只觉得楚玄的姻缘当真是一波三折。小时候看上一个,结果让自己亲爹给拱了,现在二十好几了好不容易再看上一个,又让自己亲哥给坏了事,实在是可怜。 那些关于墨紫幽的不堪的流言时传至身在玉山别宫的楚玄耳中时已是第二日。李德安小心翼翼地将事情向楚玄禀报完,就见楚玄笑了一声,未置一言只是问,“秦王那边都安排好了么?” “已按着王爷的意思将秦王移至王爷的一处别庄,”李德安回答,还未行正式册立,他不敢称楚玄为太子。“也按着王爷的意思废了他的手脚,让他无法逃走。马车已备好了,王爷现在要去见他么?” “我很好奇他到底想说什么。”楚玄笑了一声道。 李德安便陪着他掩人耳目地乘了马车离开玉山别宫去见楚烈。关押楚烈的那处庄园地处偏僻,方圆数十里人迹罕至。不过依山傍水,景致却是极好。马车在庄园门前停下,楚玄在李德安的搀扶下下了车,他巡视了一眼庄园四周严密的守卫才满意地步入庄园里。 关押楚烈的小屋窗户全被封死,楚玄进屋时就见楚烈被绑在一张灯挂椅上,虽然他的人已废去楚烈四肢,却也还是防备着楚烈会有不利于他之举。在看见楚烈那满是红斑水疱,面目全非的模样时,他不禁一怔。 “太子殿下来了。”楚烈却是笑,他那笑中带了毒,那因嫉恨而孕育而生的毒在他的心中已积蓄多年。他抬眼打量着面前身穿狼裘,意气风发的楚玄,怎么也控制不住心中翻腾的妒恨。他实在是恨,九年前他不动声色地让楚玄从储君之位上跌下来,原以为再坐上去之人一定会是自己,却不想他花了九年时间绕了一个大圈,一切却又归于原点。 楚玄依旧是太子,而他什么也不是。 “你说有关于宁国公之事要告诉我?”楚玄开门见山地问。 “你面对我时,真是平静。”楚烈靠在椅子上冲着楚玄笑,不答却是道,“怎么说我们也是一起长大,如今走到这般地步,我还以为你会问一问我为什么。” “问什么?”楚玄负手站在楚烈面前,淡淡道,“是问你为何要将张政一家的下落告知宁国公,帮助他陷害我外祖父?还是问你为何时知道萧朔之当年带去苏家的那张羊皮纸上的惊天之秘却不阻拦?” “你果然知道了不少,我就知道你定是查清当年的前因后果才敢请父皇重审苏家旧案。”楚烈脸上的笑容越发地深,却也更显得扭曲狰狞,“那你为何不问?” “为何要问?”楚玄反问道。那些过往,那些纠葛,他并不想问为什么,因为他已知道答案。一切不过缘于欲望和野心罢了,其它所有理由都不过是掩饰的遮羞布。他稍稍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楚烈,微笑道,“你我只需知道,如今赢的人是我,便已足够。” 楚烈脸上的笑容一僵,继而再度发笑,“好好好!如今的你果然远非当年可比,只这一句便让我更加恨你!” “你恨我,便说明你痛苦,知道你痛苦,我便已满足。”楚玄敛起唇边微笑,冷冷道,“多余的话少说,回答我的问题。” “宁国公是什么人,他为保住手中权利,十四年前害死自己的族兄萧决和十万西南军,九年前又害死了苏家满门,如今他的旧事露了馅,难道你们觉得他当真会坐以待毙,毫无准备?”楚烈轻笑一声,“自封家死掉的那个老头发现了宁国公与西狼的秘密之后,宁国公就知道事情不可能瞒过父皇太久,未免将来遭到父皇清算,他早早便备下了两招后手。你想不想知道?” “别的不说,单是勾结西狼害死萧决与十万西南军之事,就足以让宁国公府满门抄斩。”楚玄冷眼看着楚烈,“就算是萧贵妃求情,父皇也是不会放过他,他能有什么后手自救?” “我有条件。”楚烈终于道。 “我是不会留你命在,”楚玄冷笑一声,断然道,“你若不死,我心难安。” “我知道,”楚烈笑道,“我也并不认为我能在你手中活下来。换作是你落在我手里,我也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那你想要什么?”楚玄皱眉问。 “两件事,”楚烈笑着回答,“第一,让我活到你登基的那一天——” “父皇圣体康健,待我登基岂非要十数年之后?”楚玄冷笑一声,“我是不会让你再活这么久的。” “不,不会太久,”楚烈轻轻摇头,笑容诡异地看着楚玄,道,“你我都清楚不是么,父皇疑心太重,你这太子之位坐得越久便越是不稳,所以那一天一定不会太久。我说得对不对?” 楚玄微微眯起眼,不答却是问道,“第二呢?” “第二,我要墨紫幽陪在我身边直至我死的那一天。但是那个戏子不能陪着她!”楚烈语罢,仔细去看楚玄表情,却见楚玄脸上神色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诧异之色,他顿时就惊讶大笑,“原来你知道,你知道对不对?你那个未婚妻和那个戏子——” 楚玄顿时冷着脸打断道,“你提这两个要求,于你又有何意义?” “自然有意义。”楚烈的笑容越发的诡异,“我要亲眼看着父皇是如何败在你手里,亲眼看着众人交口称赞的‘白泽君子’是如何以小人手段登上帝位。你我都很清楚,能走上帝位的,从来没有君子。其实我还是毁了你不是么,毁了当年的你。” “你的确是毁了当年的我,”楚玄却是毫不动怒,反而点头。他很清楚自己的改变,十二年前治理两江水患的他,奋不顾身,一心为国为民,差点身染疫病而死。如今的他,为国为民的那颗心未变,可他无论做任何事却都多上了一分功利。救灾又或者是战争,都更像是一场盛大而华丽的表演,处处在向世人展示着他的才能与仁心,他的心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那份纯粹。 有时他被午夜旧梦惊醒,再看镜中的自己却觉得那般陌生。他会扪心自问,那镜子里蝇蝇苟苟,追权逐利,虚伪而狡诈之人是谁。然而这一切本就是一种必然,是他成全自己所欲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能走上帝位之人从来不是君子。 他俯视着楚烈,道,“可也是你成就了今天的我不是么?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你才对。” 楚烈静静盯着楚玄的脸,不得不说墨紫幽的确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他这一生都在追求着至极,而当年那如美玉一般无暇的“白泽君子”何尝不是一种美好的极致。他毁掉了那种美好,毁掉了那种他一生都达不得到极致,他的确是快意的。可是如今再看楚玄那清冷得几乎没有波澜的双眼,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就浮起一种遗憾,那种美玉在眼前破碎的遗憾。 他又回想起黄耀宗留在刑部牢房里的四个字——青山未改。当真是青山未改么?还是他其实从来不懂那些人所向往拥护的“青山”到底是什么。 “至于我要墨紫幽陪着我的原因,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楚烈又道,见楚玄露出犹豫之色,他笑,“你放心,我现在也没办法对你那位未婚妻做任何事。更何况她那丫环还给我下了毒,我若敢对她不轨,是绝对活不到你登基为帝的那一天。如何,这个交易,你做是不做?” 楚玄沉默片刻,才沉声回答,“好。” 作者有话要说:  呃,结果又现在才更,一会儿还要去医院所以粗长不了,看下晚上能不能粗长吧。。。。。。。 第196章 第二日,楚玄与墨紫幽约在关押楚烈的别庄不远处的一条小溪旁见面, 李德安扶着楚玄在一旁的树林里下了马车, 就见溪旁的雪地里, 墨紫幽和姬渊正一起堆着雪人玩。他们许是已等了许久, 在他们面前已堆好了一个雪人, 如今他们正在那堆好的雪人旁堆着另一个。 楚玄停下脚步, 远远看着那一双并立的雪人,成双成对,相依相偎, 就如那穿着同样雪色披风的两人,是那般美好,他却从未触及的风景。也许他曾经有过,在许多年前,在他单纯年少之时,他也许也曾与萧书玉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嬉戏玩乐。只是那过往的记忆已太过模糊,模糊得像是一场遗忘多年的梦境。 “王爷?”跟在身后的李德安小声问了一句。 楚玄不语,只是静静看着那如冰雪般美好的一对璧人, 就见姬渊正趁着墨紫幽专心致志地捏着雪人的脸时,悄悄揉了一个小团雪绕到墨紫幽身后,放进了她的后领之中。墨紫幽整个人抖了一下,返身就追着姬渊打闹,她的笑容明快动人,如这冬日里的濯濯阳光,澹澹流云,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明朗神态。 姬渊被墨紫幽拿着雪团追打着躲闪,他迁就着墨紫幽,故意逃得很慢,只一下就被墨紫幽扯住了斗蓬宽大的袖子不客气地往里面扔雪团。他笑吟吟地由她捉弄,口里忽然却唱起一支《琐寒牕》:“恨孤单飘零岁月。但寻常稔色谁沾藉。那有个相如在客。肯驾香车。箫史无家。便同瑶阙。似你千金笑等闲抛泄。凭说。便和伊靑春才貌恰争些。怎做的露水相看仳别。” 墨紫幽一怔,继而扯着他的袖子笑语道,“秀才有此心。何不请媒相聘。也省的奴家为你担惊受怕。” “明早敬造尊庭。拜见令尊令堂。方好问亲于姐姐。”姬渊含笑将袖子往回用力一拉,墨紫幽顿时被他扯得踉跄几步扑进他怀里。他假意立足不稳地惊呼一声,整个人顺势抱着墨紫幽向后倒进了雪地里,两人都是哈哈大笑起来。墨紫幽趴在姬渊的胸膛上笑着笑着,渐渐就安静下来,听见姬渊问她,“怎么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墨紫幽枕着姬渊的心口,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响在耳边,直达心底,“然而苏雪君终是不能死而复生了。” 昨日,皇上下旨查抄秦王、府,再将哭爹喊娘的墨紫冉送进大理寺牢房之后,她陪着楚卓然从她前世住过的那座小院里的那片木兰花下挖出了一具用玉棺装殓的尸骨。果然是被她猜对了,楚烈大婚那日,她去秦王、府时便觉得奇怪,那座院子到底是为谁而留,为谁而备,原来是为了苏雪君。她真的没想到,前世她在那座院子里住了五年,竟与苏雪君的尸骨相伴了五年,这是何等变态的心思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楚卓然坚持要开棺一看,九年过去,逝去伊人早已化为枯骨,就连那一身殓衣也已灰败得再看不出往昔的光彩。楚卓然抱着那具腐朽的尸骨跪在玉棺边失声痛哭,他自欺欺人了九年,他寻找了九年,那份希望,那点期盼终于是在开棺的那一刻成灰。 那时庭院里所有的人都很安静,他们全都别过脸不忍去看那个铜筋铁骨的男人哭得凄惨得像个孩子,不忍去看他亲吻苏雪君颅骨时的绝望模样,不忍去看他只余灰烬的双眼。 最终,楚卓然未再说一言,只是一脸木然如行尸走肉一般抱着苏雪君的尸独自回了云王府,甚至未有去宫中向皇上复命。 只是皇上懂得,他明白,就如墨紫幽所言,只要是为了苏雪君,皇上便不会怀疑楚卓然突然带着大军返回金陵城,突然对付楚烈另有缘由。他只会认为是楚卓然暗地里为了苏雪君而调查了楚烈许久,结果才发现了端倪。 自古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多少英雄豪杰便折在这个字上。 姬渊沉默片刻,温柔地回答她,“人生如戏如梦,世事难料,也许他们来世也能有你我这般机遇也说不定。” “但愿如此。”墨紫幽伏在姬渊胸口叹息。 站在楚玄身后的李德安拼命低下头,恨不得将头埋进雪地里。无论如何墨紫幽如今也还算是楚玄的未婚妻,结果墨紫幽和姬渊二人竟是如此毫无顾忌地打情骂俏,滚作一团,若是传了出去,楚玄的脸面当真是半点无存了。而且现在这状况,他们是上前去棒打鸳鸯,还是就这么干站着等着那两人抱够了自己起来? 楚玄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一起躺在雪地里的两人,忽听姬渊用他那清冽的嗓音在唱:“风送梅花过小桥,飘飘。飘飘地乱舞琼瑶,水面上流将去了。觑绝似落英无消耗,似那人水远山遥,怎不焦?今日明朝,今日明朝,又不见他来到……” 他们完全无视了玉山别宫十五夜宴上的那场赐婚,皇上那道赐婚的口谕根本束缚不了那肆无忌惮的两人。他们之间有一种他人无法动摇的默契,那种默契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只属于他们二人。楚玄一直不懂墨紫幽与姬渊这种默契源自于何,明明那两个人的过去毫不相干,毫无交集,这种默契却是突然而生,又或者那默契其实一直在那里,埋藏在那两人心里。而这种默契让他们之间那般坚定得不可动摇。 楚玄忽然发觉,原来那场夜宴,那场赐婚都不过是一场他自以为是的表演。他对那个人的试探,没有得到分毫回应。 有冰冷的寒风将姬渊的歌声远远送来,“……佳人,佳人多命薄!今遭,难逃。难逃他粉悴烟憔,直恁般鱼沉雁杳!谁承望拆散了鸾凤交,空教人梦断魂劳。心痒难揉,心痒难揉。盼不得鸡儿叫。” 楚玄站在寒风中许久,才见姬渊扶着墨紫幽站起来,两人彼此亲昵地替对方抚去身上发上的雪尘,然后姬渊便继续去将那第二个雪人堆完,墨紫幽却是忽然转身向着这里走来。 李德安听见脚步声一怔,抬头看了一眼楚玄的脸色,心说原来那两人早知道楚玄在这里,却仍这般毫无顾忌地亲昵。楚玄却是神色如常地看着墨紫幽行至身前。 “我若不来,王爷准备站在这里看多久?”她含笑问道。 楚玄抬眼看着姬渊正用心堆着雪人的背影,淡淡一笑,“就这么看到地老天荒,似乎也是不错。” “王爷何事找我?”墨紫幽也笑了一声。 “我昨日与秦王做了一个交易。”楚玄回答。墨紫幽静静地看他,等着他说下去。她知道那夜楚烈要求见楚玄,必然是有笃定楚玄会答应他的交易把握。楚玄继续道,“他说宁国公为防备着今日局面早已留有后招,但是我必然答应他两个要求,他才肯告诉我。第一,他要我将他的命留到我登基之时。第二,这段时间里,他要你陪着他。” “王爷答应了?”墨紫幽问。 “我答应了。”楚玄回答。 “看来宁国公留下的后招当真了不得。”墨紫幽笑了一声。楚玄默认,她又道,“但是王爷怎知我不会拒绝?” “我知道,你不会。”楚玄回答。 “不错,我的确不会拒绝。”墨紫幽轻轻点头,他们如今已走到了这一步,自是要保证一切万无一失,不能再横生枝节。宁国公老奸巨猾,不可不慎重。“只是他的条件是要我陪着他到王爷登基,那万一王爷几年后才会登上大宝,我岂非要忍耐他很久?” “做出承诺留着他的命的人是我,不是你。”楚玄缓缓笑了起来,眼里流露出一丝狡诈,“你答应的只是陪他而已。待我们解决了宁国公之后,你若哪天嫌他烦了,可以不客气地弄死他,这并不算我失言。” “王爷当真是变了许多。”墨紫幽失笑了一声,她抬眼细看楚玄,他容貌分毫未改,依旧是三年前初遇时的清俊模样,可他那双眼中沉淀着的浓浓复杂却再一次提醒了她,他的改变。 “这样不好么?”楚玄淡淡笑问。 “王爷的好与不好,如今并非我一人可以评说,”墨紫幽轻轻摇头,“王爷就快成为太子,将来还会成为魏国之主,所以王爷的好与不好,只能由天下人评断。我希望王爷记住这一点。” “我会记住的。”楚玄唇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我会尽量对秦王保持着耐心,不让王爷失言的。”墨紫幽笑着叹了口气,“毕竟在王爷登基之时,用他的血生祭天地也是不错。” “他还有一个条件——”楚玄见墨紫幽挑眉示意他说完,顿时笑道,“姬渊不能在那院子里陪着你。” 墨紫幽皱了皱眉,却听楚玄忽然问她,“那些流言是你放出去的,对不对?” 他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墨紫幽,就见她毫不回避地迎冲他的视线,冲他扬起嘴角承认,“是我。” 语罢,她含笑转身,向着姬渊走去。楚玄看着她的背影,又去看远处的姬渊,回想起十五夜宴前,姬渊曾对他说过的话,那时姬渊说,王爷以后便会明白,她从来就不是你我可以掌控的人。 那时他当真不明白,如今却是明白了。 那夜墨紫幽来玉山别宫的牢房里为他献策,提出以自己为饵设计楚烈时,一定就已计划好了今日。所以,关于她被楚烈劫持失踪数日的消息才会一夜之间就传金陵城,她不惜彻底毁掉自己的名声,来了断这一场赐婚。 她的这一次冒险不仅是一种为他大业的奉献和牺牲,也是她给出的一场交易,而他必须接受。因为她很清楚,他也很清楚,如今她的名声被她自己糟蹋至此,他是不可能娶她为妃,应该说稍有家世背景之人都无法放下颜面娶她,然而却有一人可以,那人绝对不会在意她的名声,绝对不会在意旁人眼光臆测,绝对不会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而放弃她,那便是姬渊。 这便是她那夜所做的选择。 远处,那一双雪人已经完成,成双成对,相依相偎,墨紫幽也已走到姬渊身边,他们如那一双雪人一般,并立相偎。 作者有话要说:  前半段撒狗粮是昨天早晨写的,那时医生一直说老人脑组织挫裂伤恢复的不错,还以为做完复查就没太大问题,结果下午CT全身扫描查出来肺部肿瘤,而且晚期恶性已转移的可能性极大。顿时整个人心情都好不起来了,再回来写后半段感觉狗粮就撒不出来。。。。写几个字就忍不住走神去想这件事。。。。。。真是生活里意外太多,头摔到了,结果查出肺癌。。。。接下来我会尽力在十天之内把这本文给完结了。。。。。不然以后怕是会很忙、、、、、、、 第197章 墨紫幽在腊月初一时住进了关押楚烈别庄,楚玄安排来接小墨府她的人是侍剑。那时, 墨云飞送着墨紫幽从宅子侧门出来, 她立刻恭敬地向墨紫幽和墨云飞行礼道, “奴婢侍剑见过小姐、少爷。” 墨紫幽站在马车前仔细打量了她几眼, 侍剑不过跟着楚玄半个月, 整个人的气势却已有明显的改变, 脸上神色,眼中神情已是明朗许多,她的确是喜欢楚玄的, 如今能跟在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如何能不开心。 “我听说,成王已为你赐了新的名字,侍剑这个名字,你已可以忘了。况且成王也替你造了官籍,想来不久之后,便会纳你入王府,‘奴婢’这两个字, 你也该忘了。”墨紫幽边由墨云飞扶着坐上马车边道。 “在小姐面前,奴婢永远都是侍剑。”侍剑急急道。 墨紫幽不答却是用手撩着车帘对墨云飞交代道,“这几日大墨府那边定是不得安宁的,那边无论是谁来,你都别见,明白么?” “长姐放心。”墨云飞点点头。 “你如今已出了孝,皇上欲立成王为太子, 怕是会开恩科,我虽不在家,你也要好好读书,不可错过,明白么?”墨紫幽又交代道。 “我晓得轻重。”墨云飞回答。 墨紫幽笑了笑,放下车帘,飞萤跟着上车后,侍剑也上了马车,却是未进车厢,只坐在车夫的坐驶上,亲自赶着马车出了金陵城。 “听说,成王为你新赐的名字叫‘月鹿’,你虽不能改回本姓本名,但月鹿出至南方朱雀七宿中的张宿,成王为你赐下这个名字也是他对你的一片怜惜之心。”墨紫幽的声音夹杂在滚滚的车轮声中从车厢里传出来,“只是我听说你自请姓‘墨’,‘墨’姓如今在这金陵城中怕算不得什么好姓氏,为何你要姓‘墨’呢?” “因为这是小姐的姓。”侍剑边驾着车往关押楚烈的别庄方向走,边回答道,“小姐的大恩,奴婢永世不忘。” “我于你也并无大恩,不过一点主仆之谊罢了,相反你还曾因救我而差点身死,你我之间只可算两清。”墨紫幽在车中轻笑一声,似是感慨般道,“你出身书本网,本就不该屈尊为仆,是我委屈了你。那些过往,不必记得了。” “若非有小姐,奴婢大仇怎能得报,”侍剑极是郑重地道,“若非有小姐收留,奴婢如今——” 如今她也未必能留在楚玄身边。 “小姐所做的一切,外间无人知晓,但奴婢是知道的。”侍剑挥了一下马鞭,缓缓道,“奴婢对小姐不仅有感激,还有敬服,所以奴婢想要姓‘墨’。” 在世人眼中,墨紫幽不过就是一个出身高门的孤女,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还有天煞孤星的不祥之名。她看起来那般柔弱,那般无力,只能受命运和当权者的摆布,姻缘一波三折,闹到如今已算是名声扫地,一生前程尽毁。世人对于她,只有怜悯与同情,又或者是幸灾乐祸。 无人知晓这个女子是如何定下奇策,击溃了秦王的图谋,无人知晓她的智慧与谋略。就如同无人知晓那居于梨园深处,已在圣前失宠的一介戏子,是如何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将整个大魏的局势引导至如今。 他们二人的功勋是无法为世人所知晓,也永远不会为历史所铭记。知道的,记住的,只会是了那寥寥数人而已,随着斗转星移,时光流逝,也终会因这寥寥数人的逝去而风化消弥。 而这二人所求为何,所为为何,侍剑至今看不明白。 “若你是如此想,那便随你,但若原因不止于此,大可不必。”墨紫幽淡淡道,“我不会入成王府,他也不会因这一个‘墨’字而对你多一分心。他从一开始所惦记的,所渴求,只怕都未必是我。” 侍剑的脸色白了白,她早知道她那点小小心思是瞒不过墨紫幽,只怕也瞒不过楚玄。只是在墨紫幽被楚烈劫持失踪的流言传出的第三日,皇上就已让人传了话到玉山别宫,知会楚玄要取消这场赐婚,却是被楚玄拖延了下来。其实又何止是墨紫幽与姬渊让她看不明白,就算是楚玄,她也是看不透的。所以那时,楚玄要为她新造官籍时,她要求姓了“墨”。 马车行了一个半时辰后,已离关押楚烈的别庄越来越近,忽听有人在唱,“……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 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 墨紫幽伸手撩开车窗的帘子向外看去,却见马车正路经那日她与姬渊一起堆雪人的小溪,小溪旁正有一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一逼渔翁打扮。她笑着喊侍剑停车,待马车停下后便跳下车要向小溪边去。侍剑犹豫地在她身后喊:“小姐——” “你们先过去,”墨紫幽回头看她,似笑非笑道,“原本你来也并非为了陪我,不是么?” 侍剑垂眸不语,她来的确不是为了陪伴墨紫幽,而是为了复仇。若非楚烈欺骗了她的姐姐,将她一家的下落泄露出去,她全家人又怎会惨死。如今楚玄答应留着楚烈的命,她自是不能坐视着楚烈活得逍遥。 “你去吧,不必管我。”墨紫幽回转头,其实楚烈一定知道他就算活着,也会活得很痛苦,所以她不明白他受这样的罪为的是什么。“带着飞萤,免得你把人弄死了,倒让成王失信了。” 侍剑终是一挥马鞭,拉车的马嘶鸣一声,带起车辕滚滚,在雪尘中离去。 那坐于溪边的垂钓翁已回过头来,正用他那双雾意朦胧地凤眼看着她笑。她一步一步向着他走去,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那串脚印坚定平稳,丝毫没有犹豫与退却,那么义无反顾地只向着一个方向,一个人。 他放下鱼竿从溪边的大石上起身,闲步悠悠向着她迎来,口中在唱:“……行相思。坐相思。两处相思各自知。相思更为谁。朝相思。暮相思。一日相思十二时。相思无尽期……” 墨紫幽笑睨了他一眼,看见溪旁雪地上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间小茅屋,她问,“你打算住在这里?” “秦王只说我不能进那庄子里陪你,可没说我不能搬来与你做邻居啊。”姬渊笑着回答。 “的确如此,有你在,我对他的耐心还可长一点。不过——”墨紫幽仰头看他,揶揄道,“成王怎么舍得放你在这里不务正业?” “这世上还有比陪着你更正经的事么?”姬渊瞪大眼睛,故作惊奇道,“我怎么不知道?” “宁国公可还没回来呢。”墨紫幽摇头笑道,“这一次秦王闹出的动静这么大,他未必没听见风声。虽说皇上扣住了宁国公府的所有人,但若人有反心,抛妻弃子也并非做不出来。” “他反不了的,”姬渊淡笑道,“皇上疑心这般重,又怎会当真对宁国公毫无防备?虽然西南军被宁国公防得与铁桶一般,就连韩忠都插不进手,但是皇上却是可以。其实皇上早在几年前就暗地里对宁国公手下几位将领许下重诺,让他们监视防备着宁国公。自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宁国公这般趋势重利,他手下的将领又有几人当真能完全对他忠心耿耿,陪他造反?他早看明白这些,知道自己反不了,所以才会留下后招。” “该做的,我们都已做了,剩下的便是等待时机,让成王登基。所以,我就到这里来偷个闲。”姬渊又笑着牵了墨紫幽的手带她到溪边一起坐下,拿起鱼竿继续垂钓,他轻声问,“如今成王需要我的地方已是不多,待一切事了后,你想过以后么?” “以后?”墨紫幽笑着将头倚在姬渊肩上,彼时日落虞渊,有灿灿金光镀了他们一身,溪水潺潺流过,冰雪天地如一幅隽永画卷。他听见她笑,“就这么做个渔翁也不错——” *** 腊月初一这日晚上,玉山别宫传出好消息,成王楚玄那位名声扫地的未婚妻身边一位会医术的丫环居然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方子,玉山别宫里染了瘟疫的官员和家眷服了几帖药之后,病情都有所好转。如此,也能算是墨紫幽立了大功,别的不说,至少如今无论大墨府出了何事,单凭此功也可在圣前保小墨府无虞。 玉山别宫疫情既是缓解,皇上便催着楚玄回金陵城,毕竟他欲立楚玄为太子之事已算是尽人皆知,若是这会儿楚玄出事,那就是动摇国本。 而一同从玉山别宫中回来的,还有一人——宁国公世子萧镜之,他是被人秘密押解回金陵城,直接关入了大理寺的牢房。只是他被关入牢房中不久,又被狱卒提了出来,说是有人要连夜审问他。 大理寺的牢房还是这般静,萧镜之身穿囚服带着镣铐走过牢房那狭长阴暗的甬道时,恍惚回想起九年前的一夜。那一夜,他悄悄去看苏暮言,就见苏暮言歪头靠在墙上沉睡,他看见苏暮言那身囚衣上全是斑斑血迹,他受尽了折磨拷问,已是遍体鳞伤,那张文弱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若死去一般。他站在甬道之中静静地注视了他很久,那条甬道也是这般阴暗而幽静—— 突然,他听见路经的女牢里有人远远惊呼,“镜之表哥!” 他转头看去,就见墨紫冉穿着灰白囚衣正站在一间牢房里用双手抓着牢房的铁槛看着他,“表哥,表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说王爷他谋反了——” 牢房外壁灯的光晕打在她脸上,映出她长发凌乱,满面脏污的面容,她的眼神惊慌又迷惑。她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她的世界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崩塌,先是她的父亲墨越青入狱,接着是她的丈夫楚烈,如今她又突然就成了乱臣贼子的妻子,被关在这里。 萧镜之只淡淡瞟了她一眼,便沉默地跟着狱卒继续往前走,听见墨紫冉还在远远在喊叫着,“表哥!表哥,你要救我啊!表哥!王爷去了哪里!他怎么能扔下我不顾——” 救她?他现在连自救都极难。萧镜之冷笑了一下,对于墨紫冉这个表妹,他一向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刁蛮任性,偏又愚蠢至极。她于他,于楚烈,不过是秦王、府与宁国公府结盟的一个纽带,一个证明罢了。如今楚烈败了,她自也失去了利用价值,他自是不会费心去救她。 只是这一次,他还真没料到楚烈会败,楚烈的计谋那般狠毒可怕,且防不甚防,简直天衣无缝。所以他虽被困在玉山别宫之中,却一直在等着楚烈的好消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楚烈一败涂地的结果。楚玄果然已非当年可比,真是深不可测。 幸好,幸好他父亲早已留下了后招。 作者有话要说:  OTZ。。。昨天太累,睡着了,结果我又食言而肥了,一会儿去医院送个饭,晚上尽力再更一章吧。。。。话说这章本来是要虐萧镜之的,不知咋的变成撒狗粮了。。。。。。。 第198章 (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非更新,捉虫。。。。。。 【注1】先秦时的宋国和郑国地理位置夹在几个大国之间,那几个大国一打仗,他们的国家就变成了战场,挺倒楣的,后来也被大国灭了。。。。 萧镜之独自走进审讯室时,楚玄正坐在审讯室里新置的一张茶案后, 用一只墨色的小石磨意态闲闲地碾着炙烤好的茶饼。他穿着那身灰白狼裘, 裘领厚厚的狼毛拢在他清俊的脸上, 在审讯室里的烛光映照显出一种孤独来。 茶案右边架着一只炉子, 炉上壶中之水已将沸, 茶案左边则燃着一个紫金铜胎的大炭炉, 透过炭炉繁复花纹的镂空看进去,可见猩红的炭火烧得极旺。 审讯室的大门在萧镜之身后关上,楚玄手中的茶也已磨好, 在他暖盏将茶末加沸水调糊时,就听得镣铐声锒铛作响,萧镜之不待他出言相请,已径直在他对面坐下,道:“这茶香扑鼻而来,馥郁芬芳,定是好茶。” “这是雾峰白露,”楚玄用的是点茶法, 如今已至最末点茶一步,他左手提起往炉上水壶开始往调好茶糊的茶盏中分次注水,右手同时以茶筅在茶汤中拂之,七次注水之后,茶面之色鲜白如乳如雾,汹涌回旋,住盏无一丝水痕, 云脚不散。他将那盏茶以手推至萧镜之面前,淡淡道,“你也是个中高手,想来是能品出这水源于何处。” 萧镜之抬手取盏,腕上铁镣叮铛作响,他举盏近唇浅啜了一口,“雾峰白露产于江北雾峰,只于白露前一日采摘,且只取树顶芽尖,一亩地每年也只产一斤而已。想不到我已落魄至此,还能品到此等尤物。”他再饮一口,又笑,“茶汤清洌醇厚,齿颊间留有芝兰之气,这芝兰之香中又藏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梅香,想来王爷用的是梅上新收的雪水。” “不错,你的这条舌头还是一如往昔般灵敏,”楚玄手中已慢条斯理地开始点第二盏茶,他淡淡笑道,“从前我们几人斗茶时,能骗过你这条舌头的,也只有我表兄暮言一人而已。” 萧镜之拿盏的手略僵,面上笑容渐渐消散无踪,只余一双冷意森森的眼睛看着楚玄。在他不经意间会回忆起的从前,他与苏暮言,楚玄,楚卓然四人也常常这般围炉煮茶,夜话古今。那时他们少年如斯,踌躇满志,气吞山河,煌煌若耀疆之明烛,刚坚若攻玉之金石,自以为磨而不磷,涅之不浊,一心以匡正朝纲天下为己任,到而今却都已是面目全非。 那时,他们都不过十一二岁,他从未想过那个难倒世间无数人的选择会落至自己面前。 家与国。 直到他无意间窥破十六年前宁国公府与英国公府之间那场兵权暗争,窥破了英国公世子萧决与十万西南军兵败的真相。 他想,他大约是他们四人之中第一个真正接触这世间黑暗之人。 自那时起,他的心开始变冷变硬,他开始极有目的的选择性地交往某些人,却又适当地保持着距离不与任何人交心。许多儿时朋友便在那时与他疏远,只有苏暮言,那个总是带着书的少年无论他改变如何,他都待他依旧。 他还记得,那时因苏暮言喜文,而他喜武,他们曾有言,将来他们一人以文定国,一人以武安邦,一如刎颈之交。到而今,斯人已往,桃花亦不曾依旧。 那个难题,无论天平的那一头是什么,他的选择都只能是家,只能是宁国公府。 是以,他终究是抛弃曾经的诺言,抛弃了他最在意的挚友,和他从前的宏图大愿,选择了宁国公府的前程,也等于选择了他自己。 “成王不必问我,”萧镜之放下手中茶盏,腕上铁镣磕在茶案上发出金石脆响,“我什么也不会说。” “我并不想问你什么。”楚玄双手举刚刚占好的第二盏茶,在唇边轻啜了一口,才道,“我只是请你来喝茶而已。” “当真?”萧镜之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玄,显然不信。 楚玄不答却是嗅了嗅茶盏中飘出的茶香,又浅饮了几口,才笑道,“从前你们总说我点的茶太平太淡,过于中直。如今喝出滋味来了,我反倒更怀念从前,却是再煮不出那般滋味了。” “王爷从前所煮之茶如高山冰雪,无香无韵,只余清冽,虽淡却真。如今这雪水之中多了一段梅香,虽韵味幽然,却也不免失了本真,真让人品不透,看不清了。”萧镜之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玄。 “听说西南三省虽是长年飞沙走石,气候干燥,土地贫瘠,但在为我大魏与西狼之间屏障的横岭的山谷中却盛产一种西南人极常喝的茶,因其叶如羽状,故名为‘铁翎’。据说此茶茶味极厚,不仅西南人当地人喜欢,就连西狼人也极是喜爱,常用良驹互市。”楚玄慢悠悠地品着茶,又遗憾一般地捧着茶盏叹息一声,“五日前,徐太傅的长子与次子接替云王护送传旨官前往西南迎接宁国公回金陵城为母丁忧,也不知徐家二位将军可否为我取来这‘铁翎’一解口舌之欲。” 自从在秦王、府里挖出苏雪君的尸骨之后,楚卓然就整日关在云王府中闭门不出。据传言称,楚卓然花重金买来了一口现成雕好的玉棺,那口玉棺极难得地由整玉雕成,上面雕满了九翟四凤,披云弄霞,展翅环飞。这玉棺本是一位老亲王为其王妃所订作,可那日楚卓然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上门求他,他哪敢不割爱。 玉棺送至云王府后,楚卓然就将苏雪君的遗骨封在玉棺里,不肯将之下葬,却是放在他寝室之中。每日他都伴着那玉棺起居坐卧,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不是已经入梦,就是颓然沉湎于烈酒,醉生梦死之中。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特别是军中连番变故更是让皇上忧心忡忡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他思来想去,果然最值得他信任的还是只有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楚卓然,故而几次下旨召楚卓然进觑。奈何每一位传旨官到云王府走了一遭回来,都只冲着皇上摇头。 其中一次是楚玄亲自去的。那日,下人领着他进楚卓然屋中时,楚卓然已抱着酒坛倚在玉棺边醉得不醒人事,任他如何呼唤,都不曾答应,更别提接旨。 他站在楚卓然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胡子拉碴,浑身酒气的男人,突然却觉得想笑,他也当真就笑出声了。在他发笑时,楚卓然却是突然睁开眼看他,似是在问他笑什么。他蹲下身看他,问,“这九年里,你做了?何必如今再做此姿态?” “那么你觉得我该做什么?”楚卓然醉得不清,说起话来有几分咬舌儿,他含含糊糊地笑道,“杀了你父皇,引得魏国大乱?还是扔下一切军务大闹一场?” 楚玄收起了笑,沉默地看着楚卓然,就听他笑,“这世间许多事,半点不由人,有些责任,你一旦扛起便不能轻易放下——” “那如今为何又放下了?”楚玄冷冷问。 “因为我已骗不了我自己。”楚卓然闭上了眼。 这九年,他是依靠着对苏雪君的想念,对她仍然存活着的期待支撑下去的。如今苏雪君已死,他曾经所有的锐气也随她而逝,他那钢铁一般的脊梁也已折断,再也支撑不下去。 那日,有路人看见楚玄将圣旨原封带出了云王府。于是那些世人同情于楚卓然与苏雪君悲剧的命运的世人皆忍不住感慨唏嘘,大魏怕是再无云王。 “铁翎生于贫瘠之地,饱经风沙烈日,故而味涩而砺,其中之苦只有生长于西南之人能感同身受,并不适合成王这等娇矜之子饮用。”萧镜之冰冷作答,“况且徐家二位将军也未必能有本事替王爷将这铁翎取回来。” 他已被监、禁多日不曾与宁国公通信,宁国公未得他消息,又知楚烈事败之事,必然知道金陵城中有变,怎会乖乖依从圣旨轻易地解职丁忧,回到金陵城。 “圣命不可辞,”楚玄放下手中茶盏,扬眉笑看着萧镜之,问道,“怎么,国公爷想反?” “反或不反,全看皇上的态度。”萧镜之淡淡回答。 “你该知道,宁国公虽经营西南十几年,可西南军中将领屡屡更替,替上的有不少便是我父皇的人。”楚玄淡笑道,“这要反,可不容易啊。” 韩忠对西南军插不进手,可皇上可以。皇上不仅可以,他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更替宁国公手下将领。因皇上生性多疑,早在宁国公十几年前在西南扎根时,皇上就已开始逐步更替了宁国公手下官员将领,那时宁国公在西南根基未稳,若胆敢拒绝皇上,必遭弃用,一切图谋全盘落空,所以他只能接受。而一旦接受,那便只是君王屡次试探的开端,纵有萧贵妃在皇上身边,这些年来西南将领却也还是因皇命更替过数次。如此更替调动,便让宁国公极难在西南全盘收买人心,终究是有那一心向着皇上的,或有那眼巴巴盯着他西南总督之位的不受他掌控。他稳坐西南三省总督之位便罢,倘若他一旦出事,这些人捅他的刀子一定是又快又狠。 所以若非逼不得已,宁国公是不会反的。 “是不容易。”萧镜之冷笑道,“但若是逼不得已,不反也不行了。故而,我才说一切全看皇上愿不愿意给宁国公府俩一条活路。” “活路?”楚玄笑,“为了这一条活路,你们便算计了整个朝廷?” 萧镜之微微凝眸紧盯着楚玄,“虽然王爷无话问我,我却有话问王爷。秦王在哪里?” “秦王谋反事败逃匿,至今未找到其藏身之所,”楚玄微挑唇角,笑道,“你与他过从甚密,我还未问你,你怎反来问我?” “说的好,秦王逃匿六七日有余,你明知我与他过从甚密,却不曾来问过我一句——”萧镜之冷冷笑道,“这不正说明了,他已落在你手中。” “人人都说萧世子肖父,果然与宁国公一般心思缜密,细致入微。”楚玄没有否认。 “他落在你手里,自是死路一条。”萧镜之端起茶碗啜饮几口,在锒铛镣铐声中叹道,“你很聪明,没将他交给皇上处置。” 皇上老了,已无从前的铁血手段,指不定还会再留楚烈一命。 “他还活着。”楚玄却是道。萧镜之一怔,沉默不语,就听楚玄又浅笑道,“他用宁国公府的秘密与我做了一个交易。” 萧镜之那一双总显阴沉的眼睛一瞬间冷到极致,却又在霎时间褪去所有寒气,反而笑了起来,“难怪你无话问我,果然你已知道。” “秦王说,,宁国公老奸巨猾,早已预料到会有今日,是以早早就留下了后招。”楚玄依旧在笑,“这些年来,萧世子交游甚广,不仅与金陵城诸多官员世家关系密切,就连许多外官也是来往频繁。而且你和宁国公还动用了手中人脉权力,替许多官员办了不少阴私之事——” “不错,九年前出了苏家一事后,我父亲便知天下无不透风之墙,许多事情都难保万一。”萧镜之微笑道,“所以这些年来,我留在金陵城中与各处往来活动,不仅仅只是为了巩固宁国公府的势力地位,更是为了能有机会捏住许多官员的软肋。为此,我们不惜冒着风险,替很多官员办了很多他们或者不敢办,或者没有能力办成之事。而这些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成为他们留在我们手中的把柄。” “你们早早留下这么一暗手,一旦你父子出事,便会有人将这些官员的阴私宣扬出去,引得朝中大乱,动荡不安。”楚玄淡淡问道,“到那时,你们父子便有机可趁了?” “不仅于此,”萧镜之微笑道,“这些阴私之中除了贪赃枉法,违法乱政之外,可还有不少私怨,或是上下属之间,或者同级间,或是亲友间,只要皇上敢动我父子二人,我们的人便会将这些阴私之事的证据交给那些官员的敌手对头。你说到那时候,这大魏朝局会有多精彩?” 朝局变化诡谲莫测,在这朝堂之上功利狭隘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那些官员一旦拿住对头的软肋必会不遗余力地攻讦对方,逼得皇上不得不处置那些人。且,若真如萧镜之所言,他手上的把柄里甚至还有不少官员与上下属,与同级,与亲友间的私怨,到时候上下属,同级,亲友之间翻脸反目,便会导致上下离心离德,政令难行,是大乱之局。 若这一切仅仅只在普通文官之间也就罢了,可若是—— “成王,有些事就算你提前知道了,防也是防不住的。”萧镜之轻轻摇头笑道,“那些被我们父子拿住把柄的官员里可还有几名封疆大吏和边关守将,南境,北疆,西北,东北各处皆有,一旦同时动了他们,那大魏边境可就难安了。我父亲经营西南十几年,二十万西南军中至少有五万精锐是由我父亲直掌。一旦朝廷大乱,只要我父亲振臂一呼,那些害怕受到朝廷处置的官员必会纷纷投靠。到那时,我们放手一搏,也许便是柳暗花明。” “你觉得你们这般为之,能有多少胜算?”楚玄嘲讽道,“徐家二位将军已带了八万中军精锐前往西南,只怕西南这个地界,宁国公都走不出去。” “这就要看皇上怎么想了。”萧镜之冷冷道,“一旦朝廷边境同时大乱,就算我们父子二人死了,大魏南有南梁,西有西狼,北有戎狄,还有那些不安分的附属小国,只怕一见大魏变乱突生都会趁火打劫,趁势来犯。真到那时,大魏几面受敌,朝中混乱,便只能任人鱼肉。” “我大魏还未孱弱到如此地步。”楚玄也冷冷道,“不至于这点风浪都经不起!” “是么?”萧镜之冷笑,“北疆刚刚经历大战,损兵折将无数,中军几番变乱屡遭清洗,云王如今正醉生梦死,若是西南生变,南镜与西北再变,就算不至于有国灭之祸,却也难免要伤筋动骨。但皇上只要放过我们一家人,便可挽救大魏免于陷入此等局面。” “所以你们是想同我父皇谈桩买卖?”楚玄问。 “不错,”萧镜之微笑道,“成王,我们打个赌,这一次我一定会赢。” “那你们父子又想要什么?”楚玄却是不急不怒地笑了起来,“你们早在九年前就为今天埋下了这个局,总不会只要自己一条小命吧?” “自然不只,”萧镜之依旧微笑,“若是只留一条命在,他朝皇上反悔,我们岂非任人宰割?” “那你们还想要什么?”楚玄笑问道,“让我也听一听。” “在西南横岭西出三十里有三座空城,那里本是大魏疆土,只因西狼人常年来犯,百姓苦不堪言,是以九年前我父亲便将那三座城中的百姓都迁回了横山以东。”萧镜之回答道,“如今我父子别的也不要,就只要皇上将这三座空城分封给我父亲,放我们一家西去,让我父亲带着那五万西南将士离开。” “五万西南军?好大的胃口。”楚玄冷笑道,“十多年前宁国公设计英国公世子萧决带领的十万西南军全军覆没,还导致大魏在横山西出七十里的两座重镇被夺走,才会造成余下那三座城池失了屏障,屡屡遭西狼游骑骚扰。是以九年前父皇只能同意宁国公将那三城百姓迁入横山以东,将大魏整个西南防线东移了三十里。想不到,这原来也早在宁国公的计划当中。可那三座空城位于横岭以西,你凭什么认为我父皇会愿意将我大魏西南门户关隘扼于你等掌中?” “那三座空城看似扼住了大魏西南门户,可事实上不也让大魏与西狼之间再多了一道屏障么?”萧镜之笑道,“若是西狼意欲进犯大魏,那三座城可是首当其冲啊。” 若说苏家一案,皇上还可隐忍,但十多年前宁国公与西狼勾结,设计萧决与十万西南军全军覆没之事,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忍。纵使当下隐而不发,将来也迟早要同宁国公算这笔账。是以,宁国公只能脱离大魏。 然而,宁国公带着自己那五万精锐脱离大魏若无所依傍,便只能西去投靠西狼,可那些西南军原本在大魏安居乐业,生儿育女,有几人愿意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要与宁国公一起到西狼寄人篱下?再则,他萧准到底还是中原人,去了西狼终究是不可能被全然接受,被质疑,被排斥是必然的。宁国公也不是那等愿意作小伏低的性子,如何能忍。 而且,在历史上投靠异族最后被排挤,被盘剥,被奴役,被同化,甚至在战争时被当成肉盾前锋牺牲之事屡见不鲜。在本朝开国时曾有一例,那时前朝被太、祖灭后,前朝一位大将带着自己手下三万将士投靠戎狄,结果没想到后来戎狄与大魏几次开战,这位将军与他的部下每每都被逼迫着当前锋,屡屡要到他们兵力在与魏军交战中几乎耗尽时,戎狄后续援军才肯出动。不到一年,三万将士便只余千余人,后来那千余人为了不被戎狄所奴役利用,兵变杀死了那位将军,反又投奔了大魏成为镇守北疆对抗戎狄的军队之一。 有此前车之鉴在,宁国公行事自是要再三思量。而他所选的这三座空城所处位置也极为微妙,一旦皇上答应了他的条件,他便可盘踞于那三座城中独立为王,看似被夹在了大魏与西狼之间岌岌可危,却也可以两头依靠。若是大魏意图进犯,他们便可向西狼求援,若是西狼意图夺城,他们又可向大魏求援。先不说西狼,单单就大魏而言,那三座城池本已弃守,就算硬抢回来也是守不住,还不如就让宁国公占着,多个对付西狼的屏障。而宁国公也不傻,他虽据三城与大魏翻脸,却也不会全心帮着西狼来进犯大魏,因为万一西狼得逞,那下一个被侵占的便是他那三座城池。 怎么看这一桩买卖都盘算得极为体贴。 “你们想的倒是挺美的,可既然是夹在大魏与西狼之间,一旦两国战火再起——”楚玄笑了一声,淡淡道,“难道萧世子未闻先秦时聋宋哑郑之祸?”【注1】 “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这也全是被你们逼的。”萧镜之冷冷道,“至于将来如何,看的是我们自己的本事,就不必成王殿下操心了。” “你就这么确定我父皇会答应?”楚玄笑问道,“戎狄刚刚被我们击溃,已是元气大伤,西狼与南梁如今都陷在君位传承之争当中,如何能有余力来找大魏麻烦,其余附属小国又有几个有这样的胆量敢与魏国为敌?” “但凡事难保万一不是么?”萧镜之得意道,“依皇上的脾性,此事若是放在二十年前——不,就是在十年前只怕他都不会服软。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一举铲除掉这些大魏隐患。可如今皇上老了,早已没有当年的雄心壮志与铁血手腕,一意图求安乐。他如何愿意让自己多年基业经历此等风刀雨剑?比起他的天下江山,苏家所谓的九年之冤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况且所谓的沉冤昭雪,本就对皇上没有一点好处。所以,我想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你说的对。”楚玄极是赞同点点头,“所以我不能冒这样的险。” 萧镜之皱了皱眉,楚玄这般平静的态度实在是让他觉得奇怪,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你——”却才说了一个字就发觉自己的喉咙哑得不能再吐出第二个字。他吃惊地瞪着楚玄,拼命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始终不能成语。他又低头去看茶案上被自己握在手里的那盏茶,碧色的茶水中乳沫已是全消,隐隐倒映出他的脸。他看见自己握着茶盏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起了成片的红斑与水疱,整个人也开始觉得发烧与头晕—— 他想起楚玄先前说,今日只是来请他喝茶而已。 他听见楚玄缓缓笑道:“就只能让你们父子二人都没机会与我父皇做交易了。” 镣铐锒铛作响,萧镜之猛地站起身,撞倒了身下的椅子,挥手就要将手中茶盏向着楚玄砸去,却是手臂一软,堪堪失了准头,那茶盏自楚玄鬓边飞过,碎在地上,清脆有声。他一手撑在茶案上喘着粗气,一手指着楚玄,面容狰狞地拼命想要说什么,却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对付你容易,想要对付宁国公却难——”楚玄却是一脸淡身地起身,抬手挥了挥身上被泼上的茶水,看着萧镜之微笑,“只是他既然想同我父皇做此等交易,必然也要先取得西狼方面的支持。不知你这几日是否听说,西狼争夺王位的两位王子,大王子阿敏和三王子赫泰之中,胜出的是那位曾来访我大魏的三王子——” 萧镜之眼中霎时露出喜色,宁国公在半年前已放弃了阿敏,改为与赫泰合作,若是赫泰胜了自是于他们有利。 “那位大王子阿敏突然失踪,一直下落不明,赫泰虽然还未继位,但谁都看得出来,下一任西狼王只能是他了。”楚玄又继续道,“所以宁国公定然是会去见西狼那位赫泰王子的,只为求他脱离大魏之后,能倚仗西狼——” 萧镜之一瞬间瞪大眼看着楚玄,楚玄微笑地回视了他许久,才道,“不错,那位阿敏王子运气不太好,打猎时遇上了沙暴,偏巧落在了我手中。眼看赫泰继位在望,若是这会儿我将阿敏放了回去,怕是西狼又是一场争乱——” 为了让阿敏就这么在沙暴中失踪下去,赫泰一定会同楚玄合作。宁国公身在大魏西南境内自是护卫重重如铜墙铁壁无从下手,但他若真去了西狼谈判,在对赫泰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便处处皆是破绽。 这世间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共同的利益。赫泰先前与姬渊合作为的是利,转而与宁国公合作为的还是利,如今再与楚玄合作为的依旧是利。 萧镜之大怒地挥手打掉茶案上所有茶具,他腕上铁镣狠狠砸在茶盏上,飞起的碎瓷片划破了他已生满红斑与水泡的脸颊,他激动地想要绕过茶案扑向楚玄却张是因为全身发软地跌倒在地,镣铐拖曳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金铁锐响,那响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刺得人双耳生疼。 “来人!”楚玄向着门外喊了一声,又缓缓走到趴倒在地的萧镜之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微笑道,“告诉你,纵然我父皇没有一举拔除大魏隐患的决心与手腕,我有。” 审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进来的狱卒看见地上的萧镜之满脸都起了红斑与水疱,那面目全非的恐怖模样吓了他们一跳,“成王殿下,这,这是——” “想来,他是在别宫之中染上的瘟疫。”楚玄直起身对着狱卒淡淡道,“必须立即将他隔离,以免传染他人。” 语罢,他转身要走,衣袍的下摆却是被地上的萧镜之伸手扯住,他冷冷回头垂眸看着萧镜之,就见萧镜之对着他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那笑容之中透着一种狠辣与残忍,充满了血腥的杀戮之气。 他猛地扯回袍角,一脚踹开萧镜之的手,大步走出了审讯室。 第199章 二十天之后,前往西狼传旨的传旨官快马传回消息, 称宁国公一接到自己母亲老宁国公夫人病逝的家书后当场病倒, 不能成行, 只能先在西南养病。可谁知三日后的一夜, 宁国公却是突然被人从西狼王庭抬着送了回来, 他被送回来时, 高烧不退,不能说话,且全身长满了红斑与水疱, 看其模样极像是京城中近来暴发的瘟疫病症。据送他回来的西狼人称,宁国公是在夜访西狼时突然发病,差点在西狼王庭引起恐慌。 宁国公分明对外称其因母丧而病倒,却是夜访西狼,居心为何?一时间西南军中盛传,宁国公萧准有叛魏之心。 又因宁国公身染瘟疫病倒,西南军民都在猜测是金陵城前来传旨的官员将瘟疫带至西南,顿时就群情激愤地欲赶传旨官员走。传旨官要走, 自然也要将宁国公带走,如今宁国公高烧不退,不能成语,且又身染瘟疫,西南大部分军民巴不得他被带走,而西南军中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手下失了他的调度,群龙无首, 在徐家两位将军和传旨官有圣旨在手的情况之下,除非他们要造反,否则也只能乖乖将身染重病的宁国公交由他们带回金陵城。而徐二爷则留在西南暂代总督一职,直到朝廷再行任命为止。 与此同时,西狼大王子阿敏的尸体在一处荒原上被发现,找到时尸体已被狼啃得面目全非。三王子赫泰最大的敌手已除,只待西狼王一过逝,他便可继承王位。 转眼又是年末。这一年的除夕,墨紫幽没有回小墨府,是在姬渊那座茅草屋中度过。 他们二人都喜素净,故而不也曾在那茅草屋张灯结彩,却是一早两人都就一起拿着剪子凑在窗边借着窗外雪地反进屋中的明光剪着窗花。或是鲤鱼送福,或是凤戏牡丹,或是喜鹊报春,他们二人闲来无事,剪了一大叠放在手边,看得飞萤咂舌道,“小姐,你和姬疯子的手真是一个比一个巧。” “反正也无事可做。”墨紫幽将剪好的大红色窗花往飞萤面前推了推,“你要是无聊,就将这些送出去,府里,成王那里,英国公府——指不定哪里都由你送去。” “你弟弟那里还需要送么?”姬渊边剪着手中的红纸边失笑道,“他一早上派了四遍人过来给你送东西,就差没把你抬回去。” 墨紫幽看了一眼屋中桌上摆的满满的佳肴瓜果,全是墨云飞一早就派人送来的,倒是省了他们做饭的功夫。在她抬眼的功夫,姬渊忽然将脑袋凑至她面前,盯着她手中剪着的一对金童玉女看了一看,皱了皱眉道,“这两个娃娃怎么这么胖?” “胖一点好看。”墨紫幽仔细看了看自己手中剪的一双金童玉女,回答道。 “是么?”姬渊抬眼盯着墨紫幽的脸看了看,又低头去看那一对金童玉女,又再抬头去看墨紫幽。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墨紫幽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咳,没什么。”姬渊迅速转移话题道,“你弟弟哭着喊着要来陪你,你为何不允?” “哪有哭着喊着,”墨紫幽失笑道,“他如今才是一家之主,自然该留在府中,怎能过来陪我。” 她有意放手让墨云飞成长,如何打理家业,如何与各处人情往来,如何应对各种不可避免的麻烦,这些终究是要墨云飞一个人去面对。自从墨越青,墨云天,墨紫冉都接连出事之后,大墨府那头几番有人找上门来,墨云飞都处理得很好,这让她很是欣慰。 “那小姐,这窗花送还是不送?”飞萤拿着一叠窗花问道。 “你想送便去送吧,我看你陪着我在这地方闷了一个月,大约也想去城里走走。”墨紫幽笑道,“去吧,我这不用你伺候。” “对,你家小姐有我伺候着,哪还用得上你。”姬渊冲着飞萤扬眉笑道。 飞萤狠狠瞪了姬渊一眼,用力吐了吐舌头,才对墨紫幽道:“那小姐,我给成王府送去。” 她话音未落,却听茅草屋外有一人笑语道,“何必要送,我自己来拿便是。” 飞萤兴致勃勃的圆脸顿时垮了下来,就见屋门上挂着的厚毡布被一只修长的手撩起,楚玄依旧穿着那身灰白狼裘,含笑走了进来,对着正坐在窗边的姬渊与墨紫幽二人道,“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便来与你们一起守岁如何?” 楚玄身后还跟着李德安,一看见一起凑坐在窗边态度亲昵的姬渊和墨紫幽,李德安顿时就低下头去。每一次看见姬渊与墨紫幽这般无视楚玄与墨紫幽之间的婚约,他都觉得极为尴尬,偏偏他家主子却依旧能同那二人谈笑风生,丝毫未当作一回事。 “王爷怎么新衣也不曾换一身?”姬渊放下手中的剪子笑道,“总是喜欢这件狼裘。”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一件最为暖和。”楚玄笑着走到窗边,墨紫幽已经放下手中之物,收拾了桌上的剪纸让出了位子,却见飞萤郁闷着一张小脸,怏怏不乐,她顿时就笑,“怎么,去不成城里就不高兴了?” 飞萤嘴上不敢抱怨却是在心中道,闷在这个茅草屋里每日就是玩雪看雪或者垂钓,墨紫幽与姬渊兴致来了还可以琴箫合奏一曲,或是唱一段才子佳人风月戏。她就无聊了,偏偏庄子里还住着一个变态和侍剑那个满身戾气的,她也不愿待在庄子中。有时候,她在庄子里睡到半夜,会听见楚烈凄惨的哀号,纵然胆大如她,听见那惨号声也忍不住心生寒意。 “看样子倒是我坏了这丫头的兴致了?”楚玄听了便对飞萤笑,“不过我今日带来了好东西,就当作是给你的补偿。” “什么好东西?”飞萤顿时就来了兴致。 楚玄满脸神秘的笑而不语。 到了入夜时候,飞萤才知道,原来楚玄说的好东西便是烟火。楚玄命李德安将他马车上带来的烟火在茅草屋的雪地前排成了一排,火信点燃之后,便有烟火如流星般直冲天际,在冬夜无一丝云彩干净如洗的空中绽放出绚烂的烟花,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的光亮照耀在这片干净的雪地上,映在每一个仰望天际的脸上。 飞萤站在溪边兴奋得合不拢嘴,对这天空指指点点地让墨紫幽看,墨紫幽却垂首看着那流终年不结冰的溪流,潺潺溪水中映出了天际那绚丽的景致,却被水波打得破碎凌乱。 “为何低着头,难道我特意从江北寻来的这烟火不好看?”楚玄与姬渊并肩向着墨紫幽走来,笑问她道。 “怎会。”墨紫幽收回落在溪面上的视线,与姬渊和楚玄一同并肩站在溪边,她站在姬渊身边,姬渊站在楚玄身边,他们三人都将双手拢在袖中,用同一个姿势仰头望着那流光溢彩的烟火,在他们静静驻立的一瞬间,墨紫幽感觉到了一种平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这是大魏开平二十一年,最后一天。 开平二十二年二月初一,宁国公被押解回金陵城,因其与萧镜之皆是身染瘟疫,故而三法司中没有一位官员愿意亲自审讯他们,只是将他们隔离关在大理寺牢房中。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审的,一封与西狼通信的羊皮纸就足以定宁国公一家死罪,更别提还有其它诸多旁证。 在宁国公被押解到金陵城的当日,负责审问关押在大理寺牢房中两个多月的墨越青的官员将一份墨越青的供状与一块羊脂白玉佩呈递给皇上。这份供状中详述了墨越青十几年来他或是参与,或是悉知的宁国公府所犯下的诸多恶事,譬如十七年前勾结西狼害得英国公世子萧决与十万西南军全军覆没之事,譬如九年前利用隐太子、党张政设计陷害苏家之事。 也许是姬渊请求,也许是楚玄授意,墨越青的供状之中未曾提及他当年利用墨越川窃取军情之事,保住了墨紫幽之父的一世清名。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未曾防备墨越青也是墨越川自己的过失。只不过墨紫幽为人子女者,终是免不了有这小小的一点私心,故而觉得欣慰。 墨越青在供状中还称,当初刑部派去张政家中搜查时曾搜出一块羊脂白玉佩和一封秦王楚烈与张政之女的婚书,那块羊脂白玉佩便是楚烈交与张政之女的信物,只是当时他收受了楚烈的贿赂故而隐匿不报,其实楚烈一起与张政有所勾结,图谋不轨。 那块羊脂白玉佩,交到皇上手中时,皇上还特意宣了楚玄进宫,让他将自己那块御赐的羊脂白玉佩拿出来比对,就见两块玉佩皆是四周雕蟒,差别只在一块中间用秦篆体雕着一个“玄”字,另一个雕着的是个“烈”字,看手工显然都是出自宫中工匠之手。 皇上气得当场砸碎了楚烈的那块玉佩,下旨将楚烈废为庶民,命天下搜捕,死活不论。秦王、府中无论男女皆没入奴籍,自然包括废秦王妃墨紫冉。同时在朝中彻查秦王党羽,严惩不怠。 而关于宁国公府的那道旨意,皇上却是足足拖延了三日才下。皇上心中还有所犹豫,那夜姬渊问他敢不敢做古往今来第一人,他回答说“敢”,可要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人自然要有代价,代价便是他要放掉手中一部分权力,他要接受天下人的口诛笔伐,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开平二十二年二月初四,皇上下旨命三法司重审苏家一案,因既有墨越青这个人证,又有萧镜之仿苏暮言笔迹所写的那两封信的物证,再加上那张羊皮纸,埋冤九年的苏家旧案终于沉冤得雪。 宁国公的种种令人发指的罪行被昭之于众后,引得天下哗然,特别是设计陷害苏家一事更是引得人人唾骂。当年苏阁老在时,享誉海内,天下皆赞其贤,都认为大魏能有如此国泰民安之局面首功归他,是以当他以谋反之罪被诛时,许多人都不相信,却又不敢言。如今真相大白,金陵城附近的百姓无不扶老携幼至苏宅旧宅怮哭一番,祭奠苏家满门亡魂。 在这为苏家满门,为苏阁老不平的情绪的推动下,楚玄立储的呼声更高,万名百姓联名上万言书请求皇上让楚玄重归储位,而朝中官员们大多早已知道皇上早已有立楚玄为太子之心,是以也都纷纷附议。 皇上便在二月二十八这日正式命礼部下旨昭告天下,册立楚玄为太子。开恩科,普天同庆,大酺三日。 楚玄受册那日,墨云飞亲自到别庄来给墨紫幽送东西。一下马车,墨紫幽见他衣服上还挂着些鞭炮的纸屑顿时就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金陵城中百姓听闻太子殿下重归储君之位的消息后,疯了一般地四处奔走欢庆。”墨云飞抬手扫掉衣服上的鞭炮屑,“城里到底张灯结彩倒比过年时还热闹几分,处处都在燃放着鞭炮,街上全是鞭炮屑。这早春风大,一吹就满身都是了。” “果然是众望所归呢。”墨紫幽微微一怔,又笑语道,“既是如此,我们府也不好太过特立独行,也该放一放。” “出门前已放过一串,也差不多了,反正别人也知长姐与太子殿下之事,太过反而有讨好之嫌。”墨云飞边说边将手中的一只食盒递给墨紫幽。 “你拿主意便是。”墨紫幽接过食盒一看,就见里面是几样没见过的菜式和糕点,听见墨云飞道,“府里的厨子近来新试了几道菜和糕点,我便送些来给长姐尝尝。” “这点小事何必亲自来。”墨紫幽嗔怪道。 “因立元储之喜,皇上下旨开了恩科,下月便是乡试。”墨云飞回答道,“接下来我怕是没什么时间来看长姐,也不知长姐要在这里待到何时,故而趁现在过来看看。” 墨紫幽没有答话,只是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墨云飞。墨云飞已经十四岁了,三年前她刚回金陵城时,那小小的身量已拔高了许多,竟已高过了她,就连他那曾经如羊脂白玉般圆润的脸蛋都长出了棱角,透出一种少年人青涩又略带世故的味道。他生得很好,丝毫不像他的父亲,眉眼却是越大越像他的母亲,只是少了几分淡然,多了几分稳重老成。 如今,他被她这般打量,也丝毫未有羞怯不安之态,只是坦坦然站在那里,不动不问,任她看着。这番沉稳冷静的气度倒是像极了她自己。 “云飞,你也长大了。”墨紫幽颇有几分欣慰地感慨,“你还年轻,下个月乡试不必太有负担,明白么。” “明白。”墨云飞刚回答了一句,却是听见墨紫幽身后的别庄之中传出一声男人凄厉嘶哑的惨叫。他皱了皱眉头,用眼神询问墨紫幽,墨紫幽却只是摇头,“你回去吧。” 他只犹豫了一下,便转身上了马车,临进车厢前却是回过头来问她,“长姐,你去过大墨府了么?” 墨紫幽摇头,墨云飞看着她缓缓道,“我去了。在伯父定罪的那天,我替我娘去了。你也该去看一看。” 墨紫幽微微皱眉,墨云飞已钻进车厢,招呼车夫调转车头往金陵城方向驶去。树林间的小道上有被化去的雪水浸透的枯枝腐叶,车轮在上面驶过留下两道清晰的印痕。 宁国公一家与墨越青已被定罪,宁国公身犯叛国,谋反,陷害忠良等等十数桩大罪,三法司判其满门抄斩,其中宁国公萧准与世子萧镜之原本该判剐刑,可因他们身染瘟疫之症,怕会传染,故而改判火刑,不日将被行刑。 而墨越青因指证宁国公有功,又有不少官员受了楚玄的指使为其说话,皇上便开恩赐其鸩酒一杯,留其全尸。倒是没有涉及到大墨府余下的其他人,唯有因谋害祖母墨老夫人而被关入大理寺牢房的墨越青长子墨云天还未及受审就在狱中染上了瘟疫身亡,据说发现时,他的尸体已因瘟疫而面目全非。奇怪的是,出首他的蒋兰青也在差不多的时候染上了瘟疫身亡,尸体也同样的是面目全非,大理寺的狱卒都叹,莫非这二人当真就是一对同命鸳鸯。 墨紫幽提着食盒走进别庄,路过关押楚烈的房间时,就见侍剑冷着脸正从里面出来,见到墨紫幽,她立刻向她行礼,“小姐。” “嗯,”墨紫幽点头,目光落在侍剑那沾满血的双手上,淡淡道,“去洗了吧。” “是。”侍剑连忙将双手藏在身后,急急退了下去,竟也忘记关上楚烈房间的门。墨紫幽看进去,就见楚烈被绑在一张椅子上,一身衣物残破不堪,染满了鲜血,他遍体鳞伤,歪垂着头毫无生气,仿佛死去一般。 墨紫幽微微皱眉,正要高声唤飞萤过来看看,却是见那仿佛已经死去的人突然向着她抬起头来,用一双青肿的眼睛看着她。看见是她,他双眼一亮,咧着嘴向着她露出一个有几分狰狞,几分滑稽的笑容。墨紫幽一怔,就见他面上那些红斑水疱仍在,再加上被打得鼻青脸肿,更显得面目全非,异常可笑,哪里还有她记忆里那英俊模样。 不得不说,侍剑折磨人的手段当真是粗暴直接,正手极狠,只是她如今除了在楚烈身上施虐已找不到任何可以解脱自己心中之恨的方法,毕竟她全家人全是因楚烈而死。 “其实我不懂,”墨紫幽开口对楚烈道,“为何你这般执著要活到太子登基?你应该知道,如今的你已是废人一个,是没有活路的。” “太子?”楚烈微楞,继而又狰狞大笑,“他终于成为太子了——” 墨紫幽皱着眉头看着他不语,听他又缓缓笑道,“我在等,等一个必然的结果,我想知道我有没有猜错,有没有看错。” “什么结果?”墨紫幽问他。 “还不是时候告诉你。”楚烈笑着摇头,见墨紫幽的脸色沉了下来,他道,“怎么,近来朝廷是不是出了不少事情?坏事还是好事?” “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墨紫幽淡淡道。 在宁国公被定罪之后,果然就如萧镜之先前所言,数十名金陵城中官员与各处地方官员几乎是同时暴出恶行罪状,或是贪赃枉法,或者阴私恩怨,什么□□,阴谋陷害同僚之事比比皆是。犯事官员之多,震惊天下,其中竟还有几名一省总督,更有不少边关守将。 这些官员所犯罪状人证物证皆有,每一桩每一件都与宁国公有所牵扯。原本皇上就下令在朝中彻查宁国公同党,可却没想到三法司还着手去查,就一下被有心人暴出来这么多。数十名官员,若是全动了,朝廷便要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边关总督和守将,若是动了这些人便会让敌国有机可趁。 但若是不动,这些官员的罪状却已被人印在纸上洒遍大魏每个城镇的大街小巷,还有人将这些事情编成歌谣四处传唱,闹得尽人皆知。这般骑虎难下,皇上若是不动这些官员,那便是昏聩,任由奸佞当道。何况还有宁国公陷害苏阁老一事在前,这些官员既能与宁国公为伍,还犯下此等种种罪行,若任其为官,百姓难免人心浮动,引发不满。 此事若在十年前,皇上绝对不会有所犹豫,他会下令重惩这些官员,将这些宁国公的旧党连根拔起,决不容忍这些人腐蚀他的王朝,他的天下。然而萧镜之说的没错,他已经老了,他已没有从前的雄心壮志和铁血手腕,歌舞升平的日子过得太久,他已变得犹豫不决,畏首畏尾,他已失去了一位君主该有的决心与手段。 最后,楚玄上疏一封,请求皇上严惩这些官员。他在奏疏中称,戎狄刚被大魏击溃,怕已元气大伤,西狼王重病,年轻的王子赫泰就算是要继位,也要先平息西狼每统属于阿敏的各个部落对他的不满。至于南梁,因为梁帝病危,这两年里都与大魏一般一直陷于储位之争当中,局面极乱,怕是没有余力来打扰大魏。而这些犯事官员既然与宁国公有所勾结迟早都会成为朝廷的隐患,还不如就趁此机会一举将这些毒瘤全部拔除。他还表示自己愿为皇上分忧。 楚玄上疏那日正是十五大朝,皇上坐在紫宸殿的汉白玉阶上,看见殿中未曾牵扯进此事的文武皆跪于紫宸殿光滑如镜的金砖上,附议楚玄的请求。他忽然就感觉到了,感觉到他最害怕的失去。 在三法司将重审苏家旧案的定案宗卷呈给皇上的当日,皇上就下旨追封苏阁老为镇国公,加太师街,谥号“文忠”,追谥苏皇后为“孝贞哲仁德诚圣章皇后”。 苏家沉冤已雪,苏皇后已被追谥,楚玄便是正宫嫡子,太子之位当之无愧。他既已注定是下一任君主,在朝堂之中自然是万众归心,文武百官皆为依附。 这样的情形十年前皇上曾经见过,他当时只觉得愤怒,觉得恐慌,觉得无法忍耐,就如他所憎恨的,感觉到有一个更为年轻的生命吸干了他的青春年华,却还要夺走他手中权力,最终完全替代他。 然而十年后的今天,他愤怒依旧,恐慌依旧,却也只能忍耐,他折腾了近十年,已是折腾不起。他已有预感,楚玄便是魏国的天命,他已无力去改变这一点。 他终是有几分厌弃地准了楚玄的奏折,此事既已是骑虎难下,楚玄既有这样的决心,那便也只能由着楚玄大刀阔斧去处理这一次的动荡。 自那日起,从各地被押解进京的官员的囚车每日都必从金陵城西门经过,甚至边军之中还因此出了几场不大不小的兵变暴动,然而都被楚玄以铁血手腕镇压了下去。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在这件事中的坚定决心,没有一人能得到法外容情。 其实无论是皇上又或者是其他明眼人,心中都很清楚这一次处置这些犯事的官员并不仅仅只是在清除朝廷沉疴,还是一次更新换代的大清洗,这清洗之中,楚玄必然是要借此在这些空出的位置上放上自己的人。 然而宁国公极为狡诈,他所捏住把柄的官员几乎都身居要职,上至内阁六部,下至各省总督三司,还有边军中的总兵与指挥使。这一番官员撤换导致了大量职位的空缺和朝野边疆的不安,这一举动无异于刮骨疗伤。 只是这终究是一个全新的王朝必经的一场阵痛,不能退也不能避,一旦退了便会被逼得一退到底。 就如同一日楚玄来寻找姬渊下棋时,墨紫幽问他,在知道宁国公留下的这一后招时可曾犹豫过? 他回答她,不曾。 他说,苏家的沉冤昭雪于他而言是一个最好的开端,苏家一案必须要重审,他也绝不能在开始就妥协。一旦这一次他弯下了自己的背脊,那么将来便就要步步皆退,最终失去自己的底限。 所以,这既是坏事,也是好事。 宁国公萧准和萧镜之的火刑之其定在三月十九,监刑官正是楚玄。那日墨紫幽难得进了金陵城却不是前去观刑,她去了大理寺牢房。 大理寺牢房很静,墨越青静静缩在牢房中一角闭目仔细听着牢房甬道里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他知道自己的死期便是今日,故而从一早起便开始等待送鸩酒的官员前来结束他已到末路的生命。可是他等来的却是墨紫幽。 墨紫幽用托盘端着一壶鸩酒和一只酒杯站在牢房的铁槛外静静看着他,他皱眉道,“怎么是你?” “自然是我。”墨紫幽微笑地俯下身,将手中的托盘放在铁槛外的地上,斟满了一杯酒,才直起身看着墨越青道,“伯父别来无恙。” “你是来为你父亲报仇的?”墨越青冷笑问道。 “是。”墨紫幽淡淡看着牢房里身穿囚衣,蓬头垢面的墨越青道,“这一杯毒酒,是你欠我父亲的。” “所以你从一开始回到墨家就报着为你父亲报仇的念头?”墨越青又问。 墨紫幽只是淡淡笑着看他,沉默不语。 “好好好,”墨越青看着放在牢房铁栏外那杯触手可及的毒酒,冷笑道,“我当真是看走眼了。当初就不该将你接回府中。” “晚了,”墨紫幽淡笑道,“你靠着出卖我父亲,依靠了宁国公府逍遥了这么多年,如今才让你还债已是幸运。又有太子殿下给你的承诺,让你毫无痛苦的死去,否则你我之间恩怨岂是一杯鸩酒就能了事?” “太子?”墨越青怔了一怔,又笑起来,“成王已是太子了。”他又摇头叹息,“不对,他本就是太子,我们兜了这一大圈,结果一切又归回了原点。” 墨紫幽沉默不答,墨越青又问,“云天呢?为何我听说他病死了?” “兰青表姐到底舍不得他,将他带走了。”墨紫幽淡淡回答,墨云天的罪名罪不至死,至多判上一个流徙,蒋兰青如何能够甘心。不过说到底蒋兰青留着墨云天的命到底是爱还是恨,也只有她自己知晓。 墨越青冷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出铁栏拿起那杯毒酒又问,“安哥儿呢?” “他很好,太子殿下既是答应你了,便不会动他。”墨紫幽回答道。 “紫冉和紫薇呢?”墨越青再问。 “二堂姐没入奴籍,不日便会被卖。至于三堂姐——”墨紫幽笑了一下,“你还是不问的好。” 楚玄彻查宁国公府安放在各处的人时才知道,墨紫薇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她也参与了在金陵城中四处宣扬那些官员罪行之事,偏巧被楚玄抓了个正着。 墨越青沉默不语,举杯便要饮下,墨紫幽却是问他,“你都不问一问云飞么?” “他跟着你,自是很好,他眼里也没我这个爹,我何必问。”墨越青冷笑着将手中鸩酒一饮而尽。 墨紫幽沉默地收起托盘转身离去,走了十步远之后,忽然听见墨越青牢房方向传来躯体重重倒于地面之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捉虫,一会儿两章一起捉。。。。。。 第200章 虽说因为楚玄对墨越青的承诺,朝廷没有株连到大墨府的其他人, 但是抄家依旧是不可避免的。自墨越青被定罪之后, 大墨府就已被官员查封, 府里的下人全被没为官奴, 待官府贩卖, 而剩余的几位主子全都被赶了出去不知所踪。 如今这座因为出了一位首辅与一位王妃曾经也算辉煌过的墨家大宅算是彻底没落, 府门前的雕着岁寒三友的雁翅照壁上有一抹鲜红,据说是那日抄家时,墨老夫人被人从大墨府那两扇朱漆镶铜钉大门里抬出来时, 急血攻心吐出的血迹。 墨紫幽从大理寺牢房出来,乘着马车路过大墨府门前时,看见春时的雨水将府门前台阶上的落叶与尘土冲成斑斑驳驳的痕迹。府门上的“墨宅”匾额已被取下,只余两盏残破的灯笼上那残缺不全的“墨”字显示着旧主的姓氏。 “听说啊,这府里出的那个王妃过几日就要在东市口被卖了。”她听见路过的行人议论道,“这才嫁进秦王、府几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也真是倒霉,要是那时没嫁, 现在也最多是跟家人一起被赶出来,哪里会没入奴籍。要是进了娼馆,啧啧——” “听说这王妃生得极好,父亲是重臣,外祖父是国公,还有一个宠冠后宫的贵妃表姐,嫁的又是皇子亲王, 结果却落得如此地步,果真是祸福无常啊。”另一个唏嘘道。 “那天抄家时,我刚好路过,那老太太一被抬出来就吐了血,也真是惨哪。”先前那天又叹息,“不过大墨府落得如此地步,小墨府不是出了个未来太子妃,怎么也没派人来帮一把。” “太子妃?”另一人冷笑一声,“就那小姐如今的名声,只怕哪天皇上就下旨收回赐婚了,能保得小墨府无虞也就罢了。再说这家老太太杀了小墨府那小少爷的生母,就算是亲祖母,不帮也在理。这老太太也真是个狠的,一连杀了两个儿媳妇,要不是她已病至如此又已年迈,少不得要被流放。如今倒算是被她捡了便宜,还有子孙伺候着。” “现在这样也同死差不多了,”先前那人道,“这家人如今一穷二白,家里连个能支应的男人都没有,几个女人带着个娃娃又能好到哪去?那天那老太太吐了血,连大夫都没办法请,也雇不起马车,是用一辆板车拉着走的。” 墨老夫人曾经也算是风光无限,她掌控了这座没落的府宅那么多年,刚性独断,说一不二,如今却这般被人像破布一样丢了出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如此狼狈的方式离去,朝如锦绣,暮入泥沼,果真是世事万变,难测难料。 “我听说宁国公府那里比这更惨呢,不论男女全都被皇上下旨处死,”另一人又道,“宁国公和宁国公世子这会儿就在西市大街上行火刑呢。咱看看去?” “走——” 马车缓缓行过大墨府的大门前,墨紫幽撩开车窗帘子看了一眼大门上空荡荡的横梁,从今往后金陵城便只有一个墨府,也只有一个萧家。 车轮轧过大墨府门前的尘土满布的大道,马车从金陵城东门出了城,一路向东驶去。在远离金陵城的三十里处,有一座地处偏僻,被森林环绕掩藏的大庄园。墨紫幽在庄园门口下了马车,就看见蒋金生一脸喜滋滋地从庄园里出来,见到她立刻缩着脖子点头哈腰地问好。 “何事如此高兴?”墨紫幽淡淡问。 蒋金生被墨紫幽一问,顿时就慌了手脚,两眼左顾右看,一副想找话搪塞又不敢的神态。 “怕什么?不就我答应了给你银子将墨紫冉那丫头买回来么。”庄园门里传来蒋兰青不屑地嗤笑声,“有何不敢说的。” 墨紫幽抬眼看去,就见蒋兰青一身琥珀色绣牡丹花洒金绫锦广襦裙款步姗姗地向墨紫幽走来。她发髻上两支金凤钗上的流苏在阳光下闪烁摇曳,极是华丽,可分华丽却怎么也压不下她满身挥之不去的阴郁之气,任是她如何笑,她那双眼中始终透着阴霾。不知何时,那曾经秀美的姑娘依旧年轻的脸庞上却显出了一种发自内心的老态。 “我想,你也该来了。”蒋兰青给蒋金生使了个眼色,蒋金生立即低着头溜走了,她对墨紫幽笑,“走吧,屋里说话。” 墨紫幽看了蒋金生走得飞快的背影一眼,跟上了蒋兰青,问道,“其实是你的主意吧。” “怎会,我哥哥可是真舍不得那丫头,不过我自然也是乐意的。”蒋兰青边走边冷笑,“她不是总自许高贵,看不起我么。她不是说以我的出身能给赵尚书做外室已是福分,应该感谢他们才是。那么如今她这高高在上的秦王、妃能给我做个洗脚丫头也已算是她的福分,她应该感谢我才是。” 其实当真论起来,墨紫冉除了在言语上羞辱过蒋兰青之外,却并未实质地对她做过什么,可她就是恨墨紫冉,恨得那般深,甚至超过了对墨老夫人,对墨云天的恨意。也许这不是恨,这只是她内心深处抵制不住的一种极致的嫉妒,她妒嫉墨紫冉天生好命,她嫉妒墨紫冉可以那般高高在上地羞辱她,她嫉妒墨紫冉不用努力便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那曾经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墨家二小姐是她这一生都不可能达到的存在。 她羡慕,她嫉妒,她恨! 所以她不能放过墨紫冉,只有好好地羞辱墨紫冉,只有狠狠地折磨墨紫冉,她的内心才能感受到稍稍那么一丁点儿的平衡。 “你放心,她那点儿脑子掀不起什么风浪,”蒋兰青走到自己屋门口,立刻便有看着屋子的丫环撩起门上的帘子让她们进去,“而且我也不会给她机会生下我哥哥的孩子,等过几日我哥哥将她买回来,我便会让人给她灌上一碗药。” 墨紫幽沉默地跟在蒋兰青身后进了屋子,发现蒋兰青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陈设都极为富贵华丽,紫檀木制的博古架隔断,紫檀木制的拔步床,紫檀木制的八扇木雕屏风,妆台矮柜高几桌子椅子无一不是紫檀木所制。整间屋子的地面铺的竟是一两金子才得一块的金砖。 博古架上摆满了器物古玩,床幔用的是东海产的珍珠鲛绡纱,屋中所有的烛台全是纯金所制,圆桌上的茶具是皇室贡品,流于皇宫之外的多是皇帝的赏赐之物,当真是有价无室的秘色瓷。曾经墨家就只得了这么一套,一直收在库房中舍不得用,如今到了蒋兰青手中竟是这般炫耀似的摆在桌上,用来待客。这般的奢侈就是曾经的萧夫人只怕都未必能及。 “如何,我这屋子可还入得了你的眼?”蒋兰青得意地扫了一眼自己屋中陈设,期待地看着墨紫幽。 “墨云天呢。”墨紫幽只是问。蒋兰青假死出了大理寺牢房时,她就给了蒋兰青极大一笔钱作为报酬,却未曾想到蒋兰青会这般奢华无度。仿佛是压抑了多年的欲望,一次性暴发了出来,于是便处处过了头。 她忽然就想到了楚烈,前世的楚烈何尝不是如此,曾经压抑得太多,克制得太久,到了登基这后便如终于开屏的孔雀,拼命地想要夸耀自己,无论是武力,财力,还是权力。 听见墨紫幽的问题,蒋兰青露出了一个神秘而诡异地笑容,她用力跺了跺脚下的金砖,金砖发出空洞的响声,这金砖地下分明别有洞天。墨紫幽看见蒋兰青俯身将那块金砖揭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来,洞里有人,那人正不停地痛苦□□着。发觉洞口的动静,那人顿时就用嘶哑的嗓音惊喜地大喊,“兰青,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放了我,表哥给你当牛作马!兰青,我是爱你的!是爹逼我的!不是我要把你送给赵尚书的……” 墨云天不停地向着蒋兰青求饶,蒋兰青却只是站在那洞口边,面含讽刺地俯视着那洞里的漆黑。很快,见告饶无果,似乎已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墨云天失去理智地开始破口大骂,“蒋兰青!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就你也配嫁给我?你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不过一个贱货,一个破鞋——” 蒋兰青冷笑着将那洞口狠狠关上,她连墨紫冉都不肯放过,又怎会放过墨云天。若由大理寺处置,墨云天不过就是一个流徙而已。她那颗满是愤恨的心如何能就此满足,她曾经付出的真心,她曾经遭受的背叛,她曾经忍受的羞辱,她曾经承受的背叛,她都要一一讨回来。哪怕只是因为恨,墨云天也注定要与她继续纠缠一辈子。 “老太太呢?”墨紫幽不想知道蒋兰青到底对墨云天做了什么。 “我让丫环带你过去。”关上那洞口的门时,蒋兰青的脸上显露出一种疲态,仿佛她在折磨墨云天的同时也在消耗着她自己,如同一种同归于尽的报复。 墨紫幽点了点头,便转身向外走。蒋兰青忽然在她身后用一种极为疲惫与不解地声音问,“我原以为你一定会杀了我与墨紫冉。” 封夫人的死,她们二人虽是无心却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墨紫幽只是给了她一大笔钱保证了蒋家的将来,就再无动作。 “活着有时候比死去更痛苦。”墨紫幽回头,冲着蒋兰青微笑,“兰青表姐,你如今快乐么?” 蒋兰青一怔,继续面目狰狞地厉声道,“快乐,我自然是快乐的!我曾经求而不得的富贵就在手中,背叛过我的男人就在我的脚下,墨紫冉那个恶心的丫头很快也只能任我摆布!我如何能不快乐!” 她语调越急促,声音越高亢,面目越是狰狞便越是掩饰不住她话语中的外强中干。就算快乐,那也只是扭曲的,是一种永远达不到终点的痛苦。而那种痛苦将伴随她一生不得解脱。 墨紫幽已掀了门帘走出屋去,蒋兰青独自一人瞪着那摇摆不定的门帘喘着粗气,终却只是泪流满面地颓然坐倒在那块金砖上。 *** 在庄园后院靠后之处一间灰色的砖房里,墨老夫人依旧是那幅眼歪口斜的模样,仰面躺在透着一股霉味的被褥上瞪着灰扑扑的横梁发呆。 原先在大墨府里,就算是墨越青出了事,但府中下人该伺候她也还是得照样伺候,每日会帮她翻翻身,防止她生了蓆疮。可搬到这庄园里之后,她就被扔在这终日晒不到阳光的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除了一日三餐,根本无人来照管她。有时她失禁弄脏被褥,往往要到第二日才有下人骂骂咧咧地来处理。 时间一久,她背上就生了好几块蓆疮,流出的脓血与被褥粘在一起,每每到换被褥时,那些下人都是毫不留情地直接将粘住的被褥从她身撕下来,连带也撕开了她背上蓆疮的创口,痛得她满身冷汗却是叫不出声来,只能用不成调的声音痛苦呻、吟。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墨老夫人看着那根横梁想,她唯一可作依靠的长子今日便要被处死了,她的长孙如今也自身难保。她为蒋家人苦心谋算,甚至不惜与墨越青翻脸,可如今那些人却是全都以蒋兰青那个忘恩负义的丫头马首是瞻,对她不管不顾。她再无什么人可以稍作指望。 她这般年纪自然早早设想过自己的晚年,那时墨越青在朝中风头正劲,前途无量,后来更是当上了首辅,而她身有诰命。她原以为自己会春风得意地度完余生,然而以诰命夫人身份风光大葬。却不想,如今她竟会落到这般猪狗不如的地步。 破旧的屋门被人打开,有一丫环的声音在说,“姑娘等一会儿,奴婢们去将屋子收拾一下,你再进去吧。” 屋外有墨老夫人极为熟悉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然后便有几个丫环捂着口臭进来,一脸厌恶鄙夷地看了她下身被褥上那些引得苍蝇乱飞乱爬的脏污一眼,一人去开窗透风,燃香驱除这屋中恶臭之气。另外两人一个用力将她翻过身,另一个如同往常一般将那被她弄脏,被脓血粘在她创口上的被褥毫不留情地一把撕扯下来。背上那几大块蓆疮的伤口立刻汩汩地冒出脓血,伤口传来的疼痛极乎令她因痉挛而晕眩。她痛得想挣扎,想尖叫,想呐喊,奈何她那因中风而瘫痪僵硬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她唯二能作出的反应,便是全身因疼痛而震颤,还有眼角那克制不住流出的泪水。 在屋中一切都处理干净,臭气也暂时掩盖住之后,那三个丫环立刻退了下去,墨紫幽缓缓走了进来。她的姿态一如从前的淡然,神情依旧从前的平静。墨老夫人那已日渐浑浊的双眼一亮,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无论墨紫幽再如何向着墨云飞和封夫人,自己到底也是她的祖母,见她沦落如此地步,墨紫幽总不会坐视不理吧? 墨老夫人努力动着自己那张歪斜的嘴,一边流着恶心的津液一边发出吚吚嘎嘎的声音,始终不成语句。可她那期盼企图的神情却越发明显得可笑。 “伯父死了。”墨紫幽却是淡淡道。 墨老夫人一楞,继而又吚吚嘎嘎地说了一段无人明白的话语。 “是我亲自送去的鸩酒。”墨紫幽并不在意墨老夫人在说什么,她站在床边,俯视着床上那眼歪口斜的老太太,俯视那发霉的被褥,还有墨老夫人后背渗出的鲜血。倘若是一个外人看见墨老夫人如今情形,多半是要同情的,可墨紫幽看着如此凄惨的墨老夫人,半点也起不了怜悯之心。她道,“我知道当年我爹是因何死的,我也知道当年是谁对我娘下了手。” 只这一句,墨老夫人眼中那可笑的期盼就熄灭成灰烬,她瞪着眼睛看着墨紫幽,动着嘴吚吚嘎嘎地想问,所以你是来找我报仇的?那么杀了我吧!现在便杀了我,让我从这猪狗不如的日子里解脱! “祖母,你大约听说了是墨云天和蒋兰青对你下的手。”墨紫幽微微弯腰,轻声道,“但其实都不是,对你下手的是你最重视的嫡孙女墨紫冉。可惜,她为了自身前程竟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嫡亲兄长为自己顶罪,不肯自首。也毁了你最疼爱的孙子。” 墨老夫人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墨紫幽看,墨紫冉是她看着长大的,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很清楚。那自私又毫无头脑的墨紫冉哪里来的算计和胆量对她下手?更何况那时墨紫冉那么想嫁给楚烈成为秦王妃,如何会在大婚之前对她下手,要是事情败露墨紫冉的一生不就全毁了。 “你猜的对,墨紫冉自然没有那样的头脑和本事算计你,”墨紫幽微笑起来,“指使墨紫冉的是蒋兰青。蒋兰青背后的人是我。” 墨老夫人的全身又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凸起,充血般发红,若是此时她可以咬牙,她大约会恨得将满口牙齿全都咬碎,连血带肉全喷在墨紫幽脸上。 “你杀了我娘,明知伯父利用我爹却不提醒,你还杀了伯母,我本该杀了你的。”墨紫幽直起身,唇角慢慢收敛,又恢复了平静的的神情,“只是我爹到底欠了你的养育之恩,所以我不杀你。我会让你活着,一直活着,就这样活下去。” 墨老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一滴眼睛从她眼角划过。她不再看墨紫幽,却又是呆呆地盯着那屋顶的横梁看。 那横梁为何如此远,若能近一点,再近一点—— 墨紫幽抬头看了一眼那灰尘满布的横梁,转身向屋外走,“这是我爹欠你的,也是你欠了我父母的。” 屋中再度陷入安静,墨老夫人听见墨紫幽的脚步声在屋外渐行渐远,她感觉到自己背上创口流出的脓血洇湿了被褥,紧紧地帖在她身上。那背上的疼痛如万蚁噬咬,春时的冷风从敞开地窗子吹进来,冷得她发抖。 当年,她不愿意接墨紫幽回金陵城,就以刑克父母,是天煞孤星为命将墨紫幽留在了云都月华庵。 果然是一语成谶。 *** 墨紫幽离开那间阴暗潮湿的屋子之后也未打算同蒋兰青打招呼,直接向着庄园门口走去。行到半路,却见蒋姨娘抱着安哥儿站在路边等着她,她停下脚步等着蒋姨娘开口。 蒋姨娘对上墨紫幽那双清冷的眸子犹豫了一下,先是逗了逗安哥儿,“快叫姐姐。” “姐姐。”安哥儿乖乖地叫墨紫幽。 “姨娘有事?”墨紫幽开门见山地问。 “四小姐——” 蒋姨娘刚叫了一声就被墨紫幽淡淡打断,“二房没有四小姐。” “紫幽小姐,”蒋姨娘赶紧改口道,“你,你见过紫薇了么?” “姨娘最好莫要问,”墨紫幽看着安哥儿,他的脸上有着不少上次被下毒之后留下的细小疤痕。纵然一出生便经历了那般多的苦难,可他的双眼依旧是孩童才有的懵懂,好奇又羞涩地打量着墨紫幽。“姨娘应该知道她做过什么。” 封夫人的死,墨紫薇便是元凶之一,偏偏她鬼迷心窍居然在萧镜之下狱之后,仍帮着萧镜之兴风作浪,她的下场自是不会比墨老夫人好到哪里去。 蒋姨娘张了张口,终是闭上了嘴,她自然是知道墨紫薇凶多吉少,可到底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是她身上的血,身上的肉,她不能不问。 “姨娘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墨紫幽看着安哥儿,又回头看了一眼墨老夫人屋子的方向,“好好照顾安哥儿,也好好照顾老太太。你可明白?” “我明白。”蒋姨娘垂下了头,她明白墨紫幽方才话里那两个“好好”的意思是截然相反的。她抱着安哥儿退到了路边,恭敬地让开了路。 墨紫幽走过蒋姨娘的身边向前去,走到庄园大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蒋姨娘小而远的身影微微佝偻着,再无三年前那个野心勃勃的女子的影子。 流逝的时间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能消磨人的锐气,打磨人的棱角,让某些人学会顺从,让某些人学会藏拙。 墨紫幽回转头,三月春时的风吹鼓起她的广袖,她那飘渺翩然的鸿影消失在庄园大门。 这是她最后一次踏足此地。 *** 金陵城西市口今日极为热闹,刑场周围可直接观刑的酒家的二层楼全部坐满,街上的平民百姓也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平日里遇上砍头或是凌迟,围观的百姓也是不少,而大魏少有火刑,今日宁国公萧准和宁国公世子萧镜之将在此处被行火刑,自然更是引人注意。谁都想来看一看这害死英国公世子和十万西南军,又害死苏家满门的宁国公到底是如何被火火烧死的。 监斩官是萧望之,他一身四品官服沉默地端坐在监刑台上,面上平静的神色丝毫看不出他对于杀父之仇将报的喜悦。 “不骄不躁,荣辱不惊,”姬渊斜斜靠在刑场对面的酒楼的雅间的窗台边,看着远远坐在对面的萧望之赞叹道,“正气凛然,真是令我等望之自惭形秽。” 坐在姬渊身边的楚玄也透过窗子看向对面的萧望之,这是一个聪明却又不唯利是图之人。萧望之看似木讷冰冷,可他这些年来能从宁国公的手下走过来,显然并非不知变通不知圆滑之人。而他分明可利用世家门阀的人脉想方设法走捷径,偏却按部就班地参加科举,他并不是一个急功近利,舍本逐末之人。他朝可堪大用。 西市街口,有两辆囚车一前一后转过街角向着刑场行来,与以往不同,虽然周围百姓依旧以烂菜叶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得囚车里的宁国公和萧镜之头破血流,却未如以往一般挤上前去谩骂唾其面。而是不约而同地与囚车拉开了一大段距离,远远地对着那囚车里的二人破口大骂。 只因囚车里那两人皆是满脸水泡红斑,一看就是得了极严重的瘟疫之症,哪个人不要命了敢靠近他们。这一次的案子审得如此之下,处置也下得如此之外,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这两人身患瘟疫之故。没有哪个审案官员愿意当面提审他们,甚至供词的画押都由别人代劳,生怕他们二人碰过供词的纸会将瘟疫传染给他们这些亲阅供词之人。 在三法司审出结果之后,皇上便毫不犹豫地勾定了那二人的死期,宁国公多留一日,西南军便令皇上忌惮一日。只有宁国公死了,他留在西南那些心腹群龙无首,朝廷才可慢慢将他们全都换掉。只要西南军一安定,皇上也算是可高枕无忧了。 只是让皇上没想到的是,在宁国公被押送金陵城后,大魏各地的官员便接连遭人弹劾,暴出了不少骇人听闻的丑闻,或是贪赃枉法,或是残害同僚,或是阴谋杀人。数量之多,人数之巨,简直让皇上焦头烂额,特别是驻守边疆的几位封疆大吏和总兵守将也接连出事,且罪证确凿逼得朝廷不得不处置。西南还未处置完毕,北疆南境就接连出事,便造成了边境的动荡不安。 这般大规模地撤换官员和边境将领是极危险的事情,若是大魏一统中原罕有敌手便罢,可大魏却是几面受敌。无论是南梁,西狼,亦或是戎狄都对这风雨飘摇的大魏领土虎视眈眈。只是他们自己也是麻烦缠身,或者内斗或是国力不足,若无成全把握,自是无谁敢第一个对着大魏这块大肥肉下口。 于是,大魏王朝便在这微妙的平衡间变相地完成了一场新旧王朝的更替,旧时的朝臣只要有空子可钻几乎全被宁国公给拉下了水,而他们空出的位子自是不动声色地换成了楚玄的人。 旧时的痕迹已逐渐消弥,新朝的气息开始焕发出勃勃生机。这原本该是两代君权更替时才会出现的现象,如今却这般提前出现,好或不好,实在难料。 刑场上,宁国公和萧镜之已被绑上了火刑柱,在他们的脚下堆满了浇过油的木柴。本一直高烧昏迷的宁国公今日却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看见对面酒楼二楼的一扇窗子里楚玄的脸。从前,他从来没将楚玄放在眼里过,曾经那个有些“白泽君子”的太子像是一个可笑的稚童轻易便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无力反抗。 想不到这一次却是他轻敌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已经同他合作的赫泰会突然出卖他,亲手给他下了毒。那日他毒发倒地时便知大势已去。 萧望之已下令点火行刑,猩红的火焰在浇了油的木柴被点燃的瞬间腾起,直扑向他的双脚。他感觉到脚上钻心的疼痛,脚上的皮肉在被火舌舔到的一瞬间缩紧,继而如同被榨干油脂般慢慢蜷缩皱起,暖风送来了他自己皮肉烧焦的香气。他疼得全身忍不住不停地痉挛,他身上冒出的冷汗瞬间被火焰的热度烤干,他却知道这只是开始,这火刑将会从脚下一点一点往上烧,直到烧到要害为止。 他痛得想破口大骂,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竭尽全力用整个胸臆发出如野兽一般痛苦的嘶吼。实在是太过痛苦,痛苦得他根本无力去看在一旁同样被行刑,与他发出同样嘶吼的长子一眼。开始有吏员上前来加木柴,让火焰的高度窜到他大腿的位置。那随着增加的木柴而迅速窜高的火焰跳跃在他因痉挛而迷蒙的双眼中。他在昏眩和痛苦中抬眼看向对面的酒楼二楼的那扇窗子,露出一个极为诡异而残忍的笑容。 姬渊皱起了眉头,他看见一旁同样被火焰蚕食的萧镜之的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那笑容透着一种嘲弄,透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让他心中腾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姬渊,你可认为我做错了?”楚玄突然问,他明知宁国公留了一手,却依旧不肯让步,宁可让朝局动荡,也要为苏家正名。 “殿下没有错,”姬渊转首看他,认真道,“苏家一事代表了太多的东西,既是皇上对殿下的让步,也是决定殿下今后要走何样的路的重要基石。我很欣慰殿下没有退让。 有时候看似简单无谓的一件事往往能在人的一生经历中起到至关重要的转折,苏家旧案便是楚玄生命之中至关重要的转折,若是他这一次放弃为苏家申冤,纵走宁国公,他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为苏家申冤的机会,还是他的信念,他的决心。 “那些被撤换的官员本就是大魏朝廷的沉疴毒瘤,终究是一种隐患,还不如就借此机会一次性拔除。至于边境——”姬渊继续道,“若是那时西南军当真反了,情势的确难定,但我们已经拿下了宁国公,安抚了西南军。我现在想无论是西狼,南梁,亦或是戎狄,若无万全把握,谁都没这个胆量打破如今这份平衡,趁此机会轻易对大魏动手。” 只是,他依旧很在意宁国公和萧镜之方才的笑容。 刑场上,火焰还在燃烧,那烈火带着洗净一切污秽的激烈舔上宁国公与萧镜之的腰间,舔上他们的胸膛,最终将他们完全吞没,只余下他们在火焰中挣扎的影子和痛苦的嘶吼。那影子如同的扭曲狰狞鬼魅,那嘶吼如同那山间深夜垂死的野兽的悲鸣 全场围观的所有人都极安静,他们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被大火吞噬殆尽。喝彩声如洪水一般暴发在安静之后,所有人欢呼喜悦,拍手称快。 姬渊沉默地盯着那还在燃烧的两团火焰,莫名就觉得心绪不宁。他起身走向雅间门口,拿起放在一旁的月白色绣银莲纹斗蓬穿在身上。楚玄问道,“这么急着去哪里?” “如今皇上身边已没有我的位置,我陪着殿下走到这一步,能帮殿下的怕是也不多了。”姬渊回眸一笑,“既然一无是处,我便只好回去做我的渔翁。” “姬渊,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的身边。”有柔和的春风自窗外吹入室中,吹起楚玄鬓边碎发,发丝轻轻飘在他郑重许诺的双眼上,“相信我,很快会有那么一天。” “我如今已被皇上厌弃,若真有那么一天便只能是殿下登基之时。”姬渊拉上斗蓬的风帽,打开了雅间的门,对着楚玄轻笑道,“可如今皇上才经历了秦王之事,警惕的很,殿下□□的时机可遇不可求,怕是还要两年之久,到了那时也许我已做惯了渔翁。” 楚玄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春风吹拂的窗边静静含笑看着姬渊。姬渊与他对视片刻,才转身出门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再写多一点再发,结果又接到医院电话让过去交钱。。。。。虫还没捉,回来睡一觉再捉吧,剩下的晚上发,接下来几天时间比较松,会尽量每天万更到完结。。。。。这文我是一定会写完,唉,你们如果弃文,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是我自己的错。。。。连求你们别弃文的脸都没有。。。。。OTZ。。。。。 第201章 (捉虫)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非更新。。。 宁国公一门被处死之后, 他的党羽自也受到皇上毫不留情地清洗, 这一次秦王和宁国公之案牵连甚广,再加上那些被宁国公捅了一刀的官员,朝廷六品以上半数官员都被撤换, 大魏朝廷以极其突然又激烈的方式脱胎换骨,迎来了新生,只是这新朝气息中却隐伏着不安定。 然而,大多数人都未曾注意到那份不安定,他们的注意力已全然被重归储位的楚玄所吸引。苏阁老在正名之后,皇上下旨重新为其举办一块风光葬礼,葬礼那日天下素缟, 大魏百姓都自发为这位为朝廷鞠躬尽瘁,却背负污名死去, 直到如今方才昭雪的老臣服素。也因了百姓对苏阁老这份哀痛之情, 激发了大魏民众对太子楚玄的同情和拥戴, 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将他的权利和威望推至了顶峰, 再加上先前的官员更替, 如今楚玄在朝中的地位已非从前那般轻易可以撼动。 与之相反,皇上的威望却是在苏家一案和宁国公所犯罪行大白于天下的同时,跌落至谷底。纵然一切皆是宁国公之过,可他识人不明, 昏聩不察是事实,无论是苏家满门的惨死,还是十多年前十万西南军的全军覆没, 都是皇上洗不去的污点。更何况,宁国公之女,那倍受龙恩的萧贵妃如今还在宫中,地位不曾有分毫动摇。 民心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那些平头百姓看似纯朴无知,看似微不足道,看似轻易便可被上位者所摆布,可当他们万众一心时,却可影响乃至撼动整个朝廷的局势。他们用言语,用赤心,用义愤联合在一起,动摇着那大魏江山至高无上的权威。除非皇上欲以□□镇压,否则万民的悠悠之口,是不能被轻易堵住。 然而如今的大魏局势是不能再用□□强权,皇上也不想用,他不希望后世史书上自己当真就有了暴君之实。终究,他为平天下民愤,下了一招罪己诏,历数自己登基以来数桩大罪,其中自有枉杀苏阁老,和被宁国公蒙蔽之罪。他沐浴斋戒,亲赴太庙向大魏先祖忏悔罪行,如此一番作态下来,才算是将民愤平下。 只是他的皇权终是不再如同从前那般不可动摇,他的帝威也不再如同从前那般令人高山仰止。他新立的太子,他唯一的嫡子,掌中已有了可以直面他的权力。权力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此消彼长,那个比他年轻的男人,那个脱胎于他血肉的男人正在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一切。可他只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往他原先所预料的方向发展,却不能阻止。 每每此时,他总会回想起玉山别宫那夜,姬渊在未央宫中问他,皇上敢不敢做这千古第一人? 千古第一人果非易事。 自那夜他驱逐姬渊之后,姬渊果然不曾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父子间的缘分就如朝雾冰雪,短暂易逝。只是他有时会突然出神,神游猜想着那个他从来不曾承认过的孩子如今在做些什么。他可曾后悔自己所放弃的一切?他所为种种到底所求为何? 皇上是永远不懂的,这世间能懂姬渊之人也许仅有墨紫幽一人而已。 她懂他舍了广厦千顷,舍了富贵名利,舍了圣恩帝宠,屈就于小小茅草屋间,侣鱼虾而友靡鹿,全只为弥补自已前世的遗憾与过错,完成那不仅仅属于自己的宏愿。 墨紫幽几乎每日都会去姬渊的茅草屋里与他相伴,有时楚玄得了空也会来寻姬渊下棋。其实因墨紫幽名声之故,朝中大臣已有多人上书请求皇上收回赐婚,另为太子择一个更为合适的太子妃。太子妃是未来国母,自要出身大家,德才兼备,更有不少大臣提议皇上择东乡侯次女薛玉为太子妃。 薛玉的病自是已经好了,论出身,论才貌,她的确都是成为太子妃的适合人选。皇上斟酌再三,也向楚玄透出此意,却是不知怎么的又被楚玄将此事再度压了下来。一时间,金陵城中风传,太子看不上东乡侯,才几次不愿与之结亲。当真是令东乡侯颜面扫地,干脆就在朝堂上与楚玄交恶,不合传言甚嚣尘上。 墨紫幽并不明白楚玄拖着不肯悔婚到底为何,但她想楚玄定然是明白,她是绝不会入主太子府,故而她也从未过问一句,只是在楚玄每一次驾临姬渊的茅草屋时,奉上她与飞萤亲手烤的鱼薄作招待。 日子在平静之中流逝飞快,三月末,西狼与南梁同时传来消息,西狼王病逝,三王子赫泰继任成为新的西狼王。而嫁往南梁的思柔公主则在此时为梁国太子生下一子。四月末,梁帝病逝,谥号为“景”,史称景帝。梁国太子在梁帝幼子慕容英的帮助下击败一众觊觎皇位的兄弟,登基为帝,封太子妃思柔公主为后,世称楚后。新梁帝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是就是册封自己的心腹兄弟慕容英为宁王,更力排众议以其为相,掌朝中军政大权。 然而,梁国新帝登基不过两个月,一夜几位藩王在新帝寝宫进觑,新帝摒退了所有宫人与几位藩王密谈。据远远守在寝宫外内侍称,曾听见寝宫中传出以斧拽地之声,窥见寝宫窗纸上有人影交错晃动。第二日清早,宫人却发现新帝暴毙于寝宫之中,楚后怀抱才三个月大的太子在龙榻前哭得肝肠寸断。国相慕容英主持操办了新帝的丧礼,举国皆哀,礼部为其定谥号为“平”,史称“平帝”。 丧礼举办的同时,慕容英盛怒下令诛杀那几名谋害平帝的藩王,将他们根植在朝廷之中的势力连根拔起,血洗梁国朝堂。也因了这一场大清洗,慕容英彻底将梁国政权牢牢抓在了手里,让他有了资本和能力扶持才三个月大的太子登基为帝,楚太后垂帘听政。已是梁国太后的思柔公主一身凤冠翟衣抱着自己的独子,在这场梁国朝堂的腥风血雨之中,正式登上了梁国的政治舞台。 只是在梁国这一场天翻地覆的政局更替之中,有一个传言流传在市井巷坊之间。有人言,是思柔公主与慕容英联手害死了先帝,只不过借着那几个藩王的名头铲除异己而已。平帝便是发现了慕容英的异心,才会连夜召见几位藩王密谈,却被慕容英先下手为强。 可惜,关于那一夜的真相到底为何,后世已无从知晓,只能从南梁流传于后世的史书中的寥寥几笔略窥一二。 南梁史载:宁王英,景帝十五子,少聪慧,美姿仪,八岁赴魏为质,六年方归。后附于平帝,助其登位,封英宁王,拜为国相。一夜诸王进觑,宫人窥闻烛影斧声,当夜平帝暴亡,楚后抱幼主拜英为亚父,请英摄国政。英遂诛诸王,除其党羽,扶幼主登基。楚太后垂帘,封英为叔父摄政王,代天子行令。 慕容英倒是选了一条墨紫幽没有想过的捷径,谁说世上聪明人太少,至少慕容英就是其一,辅佐南梁太子登基远比他自身参与夺位要快捷的多。在梁太子登基之后,再暗杀新帝,扶幼帝登基,自此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楚太后是北魏公主,在南梁本就势单力孤,如何是慕容英的对手,又或者他们其实早早就已勾结在了一起,梁国平帝之死中也有思柔公主的手笔。 此事看似与北魏并无多大关系,却令墨紫幽心感不安。南梁平帝与慕容英,楚玄与姬渊,何其相似,同样是太子与幼弟,同样是谋士心腹,同样是助兄长登基,而南梁最终获利之人却是慕容英。 她不由得暗自庆幸,楚玄不知姬渊身份,否则南梁平帝的下场只怕要在楚玄心头敲上了一记警钟,让他不得不去提防姬渊这个弟弟。只是那份不安终究是压不下去,楚玄现在不知,那么将来呢?又或者,也许他已经知晓,只是故作不知而已,对姬渊抱着利用之后便舍弃之心? 她在盛夏的深夜辗转难眠,起身披衣出屋,在别庄的迷蒙夜色中徘徊。忽然听见后院空地传来轻微的呻、吟之声,她踱步过去,就见楚烈衣着单薄地被绑在一张椅子上放在空地中央,正仰头望着星空。 “在做什么?”墨紫幽皱着眉头问他。 “我说想出来纳凉。”楚烈用他那张狰狞的脸笑着回答她,“那丫头就将我全身涂满了蜂蜜放在这庭院里一夜。” 墨紫幽这才注意到楚烈的身上隐隐有许多移着动的小黑点,怕是爬满了蚂蚁,那些蚂蚁被蜂蜜所吸引,噬咬着他遍布全身的伤口,滋味痛痒难当。 “你看。”楚烈却像是早已适应这种折磨了一般,若无其事地抬头望天。 墨紫幽仰头望去,山野里夏夜的星空极是璀璨,银河横陈,东方天际有客星出于牵牛,长长的如流光般的拖尾扫过夜空,往房宿方向去。 墨紫幽心头微沉,就听见楚烈极是诡异地笑了一声,道,“客星出于牵牛,你可知此主何意?” 墨紫幽看着那颗客星,沉默不语。楚烈自己笑道,“主四夷兵起,边境为乱,来侵中国,人主有忧。” “你想说什么?”墨紫幽垂首冷眼看他。楚烈回视着她那冰冷的双眼,笑道,“近来星象多有异,你说会不会因有妖孽身居高位,国器所托非人之故?” “也许是因为该死的妖孽还未死之故。”墨紫幽冷冷回答,“你若死了,定然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墨紫幽,我一直不明白,你到底为何选了他?”楚烈微微偏头,看着墨紫幽摇头,“为何你从一开始就选了他?” 三年前在那十里长亭的细细风雪中,那个布衣荆钗的少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楚玄,一直是楚烈多年以来不解之事。起初,他以为是墨紫幽在那时便对楚玄生出了爱慕之心。可那夜,在他亲眼目睹过墨紫幽与姬渊之间的亲昵之后,他才知道他一直都想错了。 他在这别庄之中的苟延残喘的日子里细细回想,回想从前被他忽略的一切细节之处,才发现他实在是太过轻视了墨紫幽。其实早在他与赫泰做了交易,让赫泰帮助他得到墨紫幽,结果送到他温泉别庄的人却是思柔公主时,他就该对墨紫幽起疑。如今细想,他会中计本就是因了墨紫幽之故。墨紫幽说的对,她的那张脸就是他一生摆脱不去的诅咒。 只可惜那时他不相信墨紫幽会不惜糟蹋自己的名声来帮助别人陷害他,做一件于她而言根本毫无益处之事。他太功利,他太自私,他以为世人内心深处皆与他相同,他不能理解那些自我牺牲之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小小的,无所依傍的,不努力向上爬,不抓点依靠便随时可能成为家族弃子的孤女。可墨紫幽的确这么做了。 而今想来,他一直以为废七皇子楚宣才那件事的主使,与楚宣斗得你死我活,其实幕后之人根本就是楚玄。楚玄有意借机挑起他与楚宣之间的争斗,待他们两败俱伤时,渔翁得利。 那么到底为何墨紫幽会这般不顾一切地去帮助楚玄?她所图为何?名利?爱情?地位?财富?她似乎一样都没有得到,就连如今太子未婚妻的身份都岌岌可危。 “因为不能选你。”墨紫幽回答。 她选择楚玄,是因为姬渊选择了楚玄,而姬渊选择楚玄并不是因为楚玄当真完美无缺,而是因为诸皇子间,楚玄从各方面考量都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不能选我?”楚烈失笑,“我那四弟就这般好么?还是你也被他曾经那‘白泽君子’的名声所迷惑?” 七月末的夜风吹得墨紫幽那身薄如蝉翼的大袖衫鼓舞飞扬,夏夜的虫鸣在草丛枝头幽幽怨怨,她那美丽而沉默的面容在夜色里朦胧而飘渺,如幽魂游魅,像极了另一个人。 “不要天真了,君子是当不了帝王。”楚烈盯着那张他求而不得的容颜,含笑问道,“我听说,宁国公死的时候,被烧得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听人说他在烈火中的悲鸣比歌声还要动听,他在烈火中的挣扎比舞蹈还要美丽。”墨紫幽淡淡问他,“秦王,你呢?你想怎么死?告诉我你最合心意的死法,我不介意为你筹备一场盛大华丽的末路,权算是我所能给你的唯一的悲悯。” “你不是说过我注定会死在你的手里,这于我而言便是最盛大华丽的末路。”楚烈笑着,又目光诡异地看着墨紫幽道,“我想你一定听我那四弟说起过,宁国公为保全自身而留下的后招。” “这一遭被他一起拖下水的官员几乎空了半个朝廷。”墨紫幽冷冷道,“可这也算是他临死前做了一回好事,这些人到底都是朝中之蠹,是迟早要除掉的隐患。” “是么,”楚烈的目光越发的诡异,他笑,“那你可知道,宁国公还留下了第二招后手。” 墨紫幽蹙起眉头,楚烈顿时就笑,“宁国公早早就在西南的每一个军营,每一个卫所之中布下了心腹,这些心腹看似只是普通士兵毫无作用,可他们每日都在仔细观察记录着西南各个重镇的布防兵力,一旦他们联合在一起,便可绘出西南三省的布防图——” 墨紫幽脸色骤变,就听楚烈继续道,“这些人原来的身份都是死士,平日里是不会轻易显露出与宁国公的关系,所以纵然徐二爷暂代西南总督一职,架空了宁国公所有的心腹,改动了西南的布防,却也防不住这些隐藏着的人。宁国公给这些人下了一道命令,倘若他身死,这些人便将这西南布防图交给西狼人。”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赫泰与他们的合作不过是一时的。西狼觊觎大魏疆土已久,赫泰本就野心勃勃,西狼人尚武,他新继任西狼王位,更是要以卓越的功绩来压制那些不服从他的部落。倘若赫泰当真得到西南三省的布防图,再有这些死士里通外敌,他必会毫不犹豫地进犯大魏西南三省! 如今大魏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朝局和边疆都极为不稳定,现有的平静全在于四邻小心试探维持着的这微妙平衡当中,倘若有一国打破这份平衡,对大魏出手,其他几国怕是也不会放过魏国这块肥肉。 宁国公这是要玉石俱焚! “宁国公真是够狠的,就算死了也要狠狠地反咬我父皇一口。”楚烈高声大笑起来,“他这是想让整个魏国给他陪葬!” 墨紫幽冷冷看着长笑不止的楚烈,这个张狂大笑的男人与宁国公是同一种人,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所欲,不顾百姓的生死,视人命如草芥,毫无忠义廉耻之心。 “你说,”楚烈又突然止住了笑,仰视着墨紫幽,问,“我有没有把这第件事告诉我们的太子殿下?” 第202章 魏, 开平二十二年七月末, 客星出于牵牛,历十数日至房宿南灭。客星初现的第二日,金陵城直达兵部衙门的大道上有信使骑着快马疾驰而过。夏末秋初的西南风卷起马后扬起的尘土, 扑面的火热之中透着隐隐的腥咸,那是兵火杀戳的血腥之气。 西南传来急报,两支西狼轻骑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大魏西南防线,一支从后方奇袭西南重镇斜阳城,另一支则一路直奔金陵城方向而来。同时,新任西狼王赫泰集结了大批军队进犯西南三省,与先前奇袭斜阳城的先锋骑兵里应外合, 打了西南军一个措手不及。 西南军多为宁国公亲信,军中关系盘根错节, 要想将之完全打散就只能分兵分将。故而在宁国公死后的几个月里, 皇上除了频繁撤换西南军将领和减员之外, 还下令西南军与西北守军, 北疆守军, 南境守军,金陵城中军换防,企图通过兵将分离,清除宁国公留下的隐患。 从西南三省被调往各地换防的军队有十万之巨, 如此大的军队调动再加上先前各地诸多将领因落罪被处置,边境更是越发不安定。可只要熬过这一阶段,待兵将磨合之后, 边军便就将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再无如宁国公这等隐患存在。 然而,就在最后一批与南境守军换防的两万西南军刚刚离开西南三省之时,西狼大军突然来犯。此时,南境换防的军队还未到达,西南三省的守军只有八万之数,换防换将之后还未完整合,兵将之间皆不相熟的情况下受此突袭,顿时就乱了方寸。且敌方对我方的兵力布防情况似乎了若指掌,时机把握得如此巧妙,选在西南三省兵力最薄弱之时突袭,又极为聪明地重创暂代西南总督一职的徐二爷所在的斜阳城,切断斜阳城与其它和重镇的联络,导致西南军群龙无首。在事发突然,兵力不足,调度有失的情况下,整个西南防线几乎全线崩溃。 西南的急报一道接一道送往金陵城,朝廷立刻便派出徐家几位将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徐大爷带领三千精骑前往拦截孤军深入大魏欲取金陵城的那支西狼轻骑,另一路由徐家其他几位将军从中军和南境各抽调三万精锐,合约六万大军前往支援防线崩溃的西南三省。 金陵城正五品以上官员一连几日都聚于议政殿内为此事争吵个不停,西狼缘何竟对大魏西南三省的换防情境如指诸掌?缘何那两支西狼轻骑竟可神鬼不觉地绕过西南防线进入大魏腹地?到底是西狼探子太高明,还是我方出了奸细? 两班朝臣们吵了几日,始终无解,没有人知道西狼人此次气势凶凶而来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玄机。 然而,西狼人的进犯和那时不知何时便会奇袭金陵城的西狼铁骑并不是最大的危机,可大魏与邻国之间那脆弱又微妙的平衡就此被打破。平衡一旦被打破,戎狄和南梁自是捺不住。之前他们不动手,全因他们本国也是事端不断,大魏再无何动荡不安也非轻易可欺,在无万全把握的情况下进犯大魏,也许反而得不偿失。现如今西狼率先打破了这个平衡,纵然戎狄与南梁仍有后顾之忧,但又怎舍得看着西狼独吞大魏这块肥肉。 开平二十七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客星熄灭于房宿之南,去年被楚玄与楚卓然联手击溃的戎狄卷土重来,再度集结大军进犯大魏北疆。一年前刚刚经历战火,元气大伤的北疆再度告急。 如今楚玄已是太子,自古太子不将兵,而云王楚卓然又因为苏雪君之死,成日醉生梦死,不知外间之事。朝中几位将军在先前几度事变中或被撤换,或被杀,只余东乡侯一将可用。可那支孤军深入大魏腹地的西狼轻骑还未找到,且北疆防线若破,戎狄便可直取金陵城,倘若连东乡侯也派出去,金陵城若遇危机谁来保护皇上。 国之将危,匹夫有责。八月十七日,已过花甲之龄的徐太傅一身玄铁甲胄,腰佩三尺青锋,牵着汗血战马跪于皇宫北门外的下马碑之界主动请战。 仲秋的阳光打在徐太傅那一身冰冷沉重的铁甲上,有冷冷的寒芒闪烁在上,刺得皇宫北门的守卫双眼发红生疼,他们远远望着那身姿端正如坚硬一般跪在下马碑界外的垂垂老将,都是肃然起敬。皇上由韩忠陪同着走出北宫门时,就看见徐太傅那露出玄铁头盔的霜白鬓发在北来的秋风飞扬。 皇上依稀回忆起多年前徐太傅自请隐退的时候,他最敬重的这位老师还未有这样雪色的白发。长空之上传来北雁悲啼,皇上抬头仰望着秋日里湛蓝的天,青蓝深远的苍穹上有南去的大雁自北飞来,雁群的啼鸣中透着北地的悲音,那是饱受战火折磨,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泣血之声。他垂首示意了韩忠一眼,韩忠立刻快步上前,行至下马碑界外,将手中捧着的一道圣旨亲自交与徐太傅。 皇上看见徐太傅接过圣旨,远远在下马碑界外向着他伏首磕头,然后起身牵着自己的战马,步伐坚定地离去。皇上站在北宫门口看着徐太傅的背影许久,那背影是那般熟悉又充满着饱历岁月风霜的沧桑。许久年前,他的这位老师放弃朝中重职,放弃金陵城中的安乐富贵,坚决奔赴北疆时,留给他的也是这样一个背影。 这些年来,他怀疑了太多人,辜负了太多人,然而到了国家危亡之时,站出来的却都是这些曾被他辜负之人。 八月末,徐太傅带着几个年轻的孙子从中军和南境各抽调两万精锐,合约四万大军北上抗敌。徐家人在北疆经营多年,余威仍在,徐太傅亲自前往北疆主持大局,自是一下就镇住局面,将戎狄挡在北疆边境不给其南下直犯金陵城的机会。可大魏的情势仍是不容乐观。 开平二十二年,九月初,南梁摄政王慕容英趁火打劫,派出军队陈兵于大魏南境与南梁一江之隔的湛江南岸。南梁的军队黑压压一片陈列在江南平原上,虽未进犯,却也给了已为支援西南和北疆调走了大批精锐的大魏南境守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告急的军报接连从尘土飞扬的驿道快马千里送往金陵城。 朝廷刚刚处置了一大批文官武将,正是将才匮乏之时,西南和北疆已经动用了朝廷可派遣的所有可靠又有足够威信的武将,南境若再告急,就只能将东乡侯派出去。可是幽司密探又屡屡传回消息,说是负责拦截西狼那支深入大魏腹地的轻骑的徐大爷始终没有正面遇上那支西狼骑兵。那支西狼骑兵太过狡猾借着大魏腹地多山地势,在山中绕路逶迤藏匿,耍得徐大爷团团转。 拱卫金陵城的中军少历战事一直是大魏军队中战斗力最弱的,去年北疆战事已耗损不少战力,如今精锐已尽数为西南和北疆战事而抽调,倘若金陵城此番遇袭,再无可靠将领坐镇,皇上实在是寝食难安。故而这支西狼轻骑不灭,皇上便不敢将东乡侯派去南境,偏偏就在此时,先前那场瘟疫的余波居然波及到了皇宫。 纵然墨紫幽以身犯险,从楚烈手中骗取了治疗瘟疫的药方,可去年那场楚烈一手炮制的瘟疫之灾依旧是害死了困于玉山别宫中的不少官员家眷,且疫情虽被控制,但一直拖延至今未全然消除。 九月初五那日,皇上召见楚玄入宫商议着南境遣将之事。其时秋高气爽,皇上便下令在御花园的水榭中设席烹茶。就在烹茶的宫女要将一盏刚点好的茶水奉至皇上面前时,楚玄突然自席上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挡在皇上面前,对着那宫女厉声喝道:“你身染瘟疫,居然瞒匿不报,还敢给皇上烹茶,莫非你想轼君不成!” 那宫女吓得打翻了手中的天目瓷盏,全身发软地跪倒在地。被楚玄护在身后的皇上吃惊地看见那宫女的手背上赫然有着瘟疫病人才有的红斑与水疱。 韩忠已命人将这宫女拖了下去,刚向皇上问了一句安,便被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并喝令他立即彻查整个皇宫。去年玉山别宫那一场瘟疫造成的不仅仅是官员百姓的死亡,就连皇上的君权都差点被颠覆,那一场政变之中的种种惊险,他至今心有余悸,如何还敢小觑此事。 结果这一查之下不得了,整个皇宫里竟查出了数十名瘟疫病人,且各宫都有,唯有皇上的永华宫和萧贵妃的关睢宫还未发现病人。 此时正值兵荒马乱之际,西狼,戎狄,南梁皆对大魏虎视眈眈,还有一只奇兵诡诈的西狼骑兵在大魏领地里随时可进犯金陵城,令皇上如芒刺在背。倘若皇宫里再闹出一场瘟疫,传染了皇上可不是好事。偏偏离金陵城最近的玉山别宫中瘟疫还没完全消除,皇上自是不能前往躲避疫情。于是韩忠便在一日皇上召萧贵妃前来伴驾用膳时提议,让皇上前往东海行宫,一则躲避瘟疫,二则东海行宫远离金陵城,且大魏东边临海,无敌来犯,也免得守在这金陵城日夜提心吊胆地担心着那支神出鬼没的西狼轻骑会突然奇袭。 其时,有自东西南北刮来的风袭入永华宫中,西来之风吹得永华宫里尘沙满天,北来之风吹得宫庭院里落叶如雨而下,南来之风炽热扑面如刀割火燎令人脸庞生疼。唯有东来之风柔柔徐徐,缓缓和和,吹拂起永华宫宫室里那薄如轻烟的帐幔。 萧贵妃跪坐在这帐幔飘荡的宫室中央的龙案边垂眸为皇上布菜,看见皇上右手中所执象牙箸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节奏地轻敲着白瓷碗沿。她知道,皇上这是心动了,从各方面看来,前往东海宫都极为有利。只是他仍是皱眉犹豫道,“此时边境告急,西狼,戎狄,南梁三国同时来犯,朕怎能离开金陵城,弃朝廷于不顾?难免会有畏战而逃之嫌疑。” “皇上,不是还有太子么。”韩忠躬身微笑道,“皇上是金玉之身,怎可有所损伤?皇上才是大魏的根本,皇上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何来弃朝廷于不顾之说?况且只要皇上安然无恙,任是他国如何张狂也绝对动摇不了我大魏根基。太子为国之元储,本就该为君为国分忧,皇上以国器托之,自可放心。” “不错,朕在哪里,朝廷便在哪里。朕便是大魏,朕便是国。”皇上大笑三声,执着象牙箸轻敲碗沿的手停了下来,越发被韩忠说动,他又叹气道,“只是百官未必会答应。” 他的这些臣子一个比一个精明,虽说他将楚玄留下主持大局,但若百官们知道他欲在此时抛下他们东往躲避瘟疫,只怕是会成群跪于宫门外,哭着阻止他。 “皇上是天子,天子行令四海,欲行何举,何需他人应允首肯?”韩忠正色道。 只是堂堂天子,虽是为避瘟疫,可在这战乱之时离开金陵城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是畏战而逃,甚至还可能打击到各地抗敌的将士们的信心。皇上犹豫着偏首看了一旁安静不语的萧贵妃,忽然开口问她,“贵妃,你觉得秋时东海风景可好?” 萧贵妃谨慎地抬眼看了一眼皇上,就见皇上那双横纹已生,失去锋锐的眼中闪着一种聊聊的期待,仿佛若能寻得他人的认同,他便可心安理得地接受韩忠的建议。她在心里叹息,皇上到底是老了,若在十年前,怕是绝不会这般轻易就被韩忠说动。他失去了年轻时候南征北战的壮志,那颗曾经无限膨胀,睥睨天下,傲视邻国的雄心只余下图求安逸的点点火星。自他开始将重心视野全然放在权术制衡之上时,他每日所思所想,就已渐渐趋向于如何能将他身下皇位坐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如何能将他手中皇权握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一个帝国的强盛与否全系于他们的君主是否拥有一颗钢铁磐石一般永远坚弥不朽的心,皇上老了,他治下的大魏也老了。 “皇上,宫中这瘟疫蔓延的可是极快啊,”不待萧贵妃答话,韩忠再次出言劝说,“倘若再闹一次玉山别宫之事,这种时候可不好说。” 皇上心中一惊,顿时就回想起楚烈设计煽动畏惧瘟疫的百姓包围玉山别宫,意欲篡权夺位之事。前车之鉴,赫然在目,若有人趁着如今乱局,借着瘟疫之事再生祸端,他可是折腾不起。他终是长长叹息问,“那你觉得,谁护送朕东游合适?” “自然是东乡侯了。”韩忠笑答。 如今皇上所信任的将领要么奔赴战场,要么醉生梦死难堪大任,的确只余下东乡侯一人。 皇上沉默半晌,看了一眼一直垂首静坐的萧贵妃,自宁国公府出事之后,萧贵妃的性子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再不如从前那般鲜活动人,让他想起了她当年刚入宫时情形。那时她也是如现在这般谨小慎微,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蜷缩在角落不知所措。她那般美丽,又那般脆弱,轻易就被家人出卖算计,她只有他一人可以依靠。若说一开始他召她入宫,册封她为贵妃只是一时与苏皇后赌气,那么那时他便是真的对她起了怜爱之心,从此越来越难舍下。 “你去安排朕与贵妃东游之事吧。”皇上对韩忠吩咐道。 萧贵妃一怔,双眼忍不住微微泛湿。韩忠看了她一眼,笑容满面地退了下去。 魏史有载:开平二十二年,九月壬戍,帝密旨太子监国。既夕,命东乡侯薛膺整比六军,厚赐钱帛,选闲厩马九百馀匹。癸亥,黎明,上独与贵妃、东乡侯薛膺、韩忠及亲近宦官、宫人出东华门,外人皆莫之知。是日,百官入朝者,至宫门,犹闻漏声,三卫立仗俨然。门既启,则宫人乱出,中外扰攘,不知帝所之——【注1】 皇上一夜失踪,只给内阁和六部留下几道旨意称其携萧贵妃前往东海行宫躲避金陵城皇宫之中蔓延的瘟疫,命内阁六部好好辅助太子楚玄监国理政。内阁和六部的官员收到旨意皆是愕然,皇宫近来瘟疫频发,玉山别宫中疫情也未完全消除,的确会危及皇上安危。可此时边境战事不断,边境守军正是极需信心之时,皇上却在此时因畏惧小小的瘟疫就弃了皇都百官悄悄东逃,边境数十万魏师怕是都会为以皇上是畏战而走,因此受到打击,军心一散如何还能抵挡强虏之师。 百官大惊之下,群聚于太子府门外,跪着哭求楚玄入朝主政,主持金陵城大局。楚玄临危受命,在紫宸殿发号施令,调动剩余中军立即填补因护送皇上东去而被东乡侯抽掉走的三千将士留下的空缺,又命内阁兵部斟酌措词在边境抗敌的守军知道皇上弃了金陵城东去之事之前,编出一个完美的解释掩盖下这一丑闻,绝不能动摇边军魏师军心。 那日,金陵城中的军民百姓因得知皇上东逃之事而惊慌奔走,四处逃窜。半数以上的人都认为皇上离开金陵城必然是因金陵城将会不保,他们迅速收拾好了行囊拖家带口意欲出城逃跑,却是在城门口被守门的士兵逼了回来。楚玄早料皇上东去之事会在金陵城百姓中引发慌乱,致使民心涣散,故而早早便下令城门守军封闭城门,不能放行。出不了城的百姓在恐惧与愤怒之下集结于皇宫的朱雀门楼之外讨要说法。 就在一场不可收拾的暴动将要发生之时,朱雀门楼上的悬挂着的大铜钟被御林军敲响,厚重沉闷的钟声响彻朱雀门楼外聚焦着的人群上空。楚玄身穿衮冕在钟声中由御林军护卫着登上了巍峨的朱雀门楼。群情激愤的百姓们瞬间安静下来,只是他们的眼中依然跳动着愤怒的火焰,静静地注视着朱雀门楼上他们高高在上的太子。 九月初八萧萧飒飒的秋风吹得楚玄一身兖服猎猎飞舞,他衣上龙、山、华虫、火、宗彝、藻、粉米、黼、黻九章纹案在阳光下透着高贵而庄严的威仪,他冕冠上的九旒细珠摇曳在他清俊而冷肃的脸庞前。 他抬头,远眺着皇宫以南,看见金陵城中广厦长街的酒肆楼阁的檐栏上摆放着的一排排怒放的秋菊。明日九月九,便是重阳节,该携亲友遍插朱萸登高望远,赏菊野宴。 他垂首,目光威严地俯视朱雀门楼下那安静又愤怒的人群,只对着他的子民们冷淡地说了一句:“我还在这里,你们慌什么!” 只这一句,那愤怒的百姓眼中跳动着的火焰奇迹般地熄灭了下去,千万颗不安恐惧的心都因他们的太子殿下方才那清清冷冷的一句话而瞬间安定了下来。他们仰望着楚玄,仰望着他负手立于巍峨的朱雀门楼上那如山岳般巍然不动的身影,感觉到自己得到了一种的承诺。 他们在心中想,那是他们的太子殿下,只要太子殿下还在,他们有何可惧?有何可慌? 若说先前对楚玄的拥戴很大一部分是因了对惨死的苏阁老的同情,那么如今他们便是真心视楚玄为主。那个人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可他们就是坚信着他绝对不会如他那自私懦弱的父亲一样弃他们而去。那个人一定会坚守着这座古老而繁华的金陵城,与他们同在。 他才是万千百姓心中真正向往之君。 朱雀门楼下聚集的人群如潮水一般退去,他们带着孩子,背着行囊,神色或平静或喜悦地重归门户,开始如往年一般若无其事地筹备着明日的重阳节。 被君王抛弃的金陵城不过乱了半日,就已安定下来,仿佛先前那场骚动只是一场混乱的梦境。 *** 九月初九,由东乡侯带了三千将士护送着东行的皇上和萧贵妃的御驾在夕阳斜落时途经一处小镇,因奔行两日一夜,将士多感疲惫,皇上自己也是劳累不堪便命东乡侯暂在此镇上歇息。 今日是重阳节,边境的战火并没有影响这座小镇上百姓过节的心情,皇上的御驾进入小镇时,与皇上同乘一车的萧贵妃微撩着车窗锦帘向外看去,就将并不宽敞的街道两旁可见家家户户遍插朱萸,檐栏下一盆盆各色秋菊开得正艳。小道上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之人,正欲去登高望远。 萧贵妃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微笑,与处处潜伏着危机金陵城相比,这小镇里的一切是如此安静、平和。 忽然,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歌声,幽幽在唱:“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一瞬间,萧贵妃只觉得眼前那安静平和的小镇失了色,蒙上了一层诡异浓厚的阴霾。她脸色苍白地抓紧了皇上的袖子,“皇上,你听——” 皇上一怔,就听见那歌声轻轻缓缓如柔风细雨,隐隐约约如暗夜低诉,仍在继续唱着那古老不祥的诗篇:“……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那几百年前唐时旧事,一直是皇上与萧贵妃摆脱不去心虚的心结与羞惭的烙印。 “韩忠!”皇上脸色难看地高声怒唤道,“去看看是谁这般大胆在这唱这《长恨歌》!” “是。”随驾在皇上的马车旁的韩忠立刻领命去了。片刻后那唱歌止息,韩忠回来禀报,“皇上是个不懂事的花楼姑娘,不知御驾在此,臣想着此时不宜多生事端,便只是让人将她赶走了。” “嗯。”皇上的脸色才算是缓了下来,若是以往有人胆敢在他面前唱这首《长恨歌》,他只会觉得这人是在拿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旧事影射他与萧贵妃,定要诛杀此人才肯罢休。可如今情势不同,他此行本就是秘密为之,故而只好忍了下来。他安慰地拍了拍萧贵妃抓着他衣袖的双手,道,“只是个不懂事的庶民,勿要介怀。” “皇上,臣妾害怕,我们离开这里吧!臣妾不想在这里留宿!”萧贵妃依旧紧紧抓着皇上的衣袖子,脸色苍白地请求道。方才那唱着《长恨歌》的歌声在她脑海里始终徘徊不去,像是一个纠缠已久的恶梦,令她心生不安。 皇上看着她那几无血色的娇艳面孔,回想着方才听见的《长恨歌》的歌词,心中也颇觉不舒服,顿时就向跟在马车外的韩忠下令,“韩忠,去告诉东乡侯,离开这镇子,直接在镇外寻处地方安营扎寨吧。” “是。”韩忠立刻去了。 少顷,方才进入镇子的御驾又缓缓地退出了镇子,在镇子东面的一处山坡上安营扎寨暂作歇息。因带来的宫女不足,东乡侯又带人去镇上找了一些民妇前来帮忙做些粗活,帮将士们洗衣做饭。 天已完全暗下,深秋徐徐的夜风撩动得营帐的门帘摇曳飘荡。萧贵妃对先前那歌声始终不能释怀,心烦意乱之下晚膳只用了一点,便让人撤去,独自一人出了大帐在临时营地的空地上漫步。 晚风吹拂在她妖娆的脸庞上,灌满了她绣满了绚烂桃花的粉色宫装宽广的大袖,她腰上垂挂着的禁步随着她漫无目的的脚步发出轻脆的玉珏碰撞声,细细长长的丝绦和垂至地面的披帛轻舞飞扬。她是那般的美丽又脆弱,如同装饰品美玉,华丽而易碎。 无意间,她行至一株两丈高的老树前,那老树高处的枝丫在夜色中暗得沉郁,深秋的风袭卷而过,老树的落叶飘洒一地。有一位身穿布衣腰缠白练的妇人正站在老树之下不知在做些什么。 “这是何树?”她走过去问道。 “回娘娘的话,”那妇人极是无礼地没有回身,淡淡作答,“这是梨树。” “梨树……”萧贵妃一楞,忽听那妇人问她,“娘娘可知此处名何?” “我却不知。”萧贵妃虽觉得此妇人始终背对着她说话,无礼又诡异,却依旧强笑着回答。 “此处名曰:‘埋玉坡’。” 萧贵妃悚然变色,却见那妇人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粉妆浓艳的脸。萧贵妃猛退一步,就听那化着旦妆的妇人声腔一变,望着那株梨树作唱:“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她从腰间解出一条白练,向着皇上大帐的方向伏地而拜,“臣妾杨玉环,叩谢圣恩。从今再不得相见了。”她起身,抛白练于那梨树枝上,哭泣着作自缢状,“我那圣上啊,我一命儿便死在黄泉下,一灵儿只傍着黄旗下。”【注2】 萧贵妃面色惨白如金纸,她望着那株梨树,望着那梨树枝上挂着的长长的白练,望着那笑容越来越诡异的妇人,步步后退。 营地之外忽然有歌声自茫茫夜色之中传来,续唱着那古老不祥的诗篇:“……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那歌声从初时隐隐幽幽逐渐清楚,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是许多年前的诅咒,始终对她纠缠不去—— 突然,她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正在轻轻震动着,那震动极有节奏,越来越剧烈。她看见驻守在营地四面八方的将士全都转身面向着营地,他们握紧了手中的长戈,以戈尾敲击地面,那敲击整齐而沉重,一下一下如同敲打在她心上。营地的火光照在那些将士冰冷的脸上,她看见他们正用那严肃而沉冷的目光沉默地注视着她。 秋夜的风蓦然间猛烈起来,透着一股袭卷于天地之间的肃杀之气。 那些将士开了口,他们的声音如同那长戈击地之声一般整齐而森冷,他们齐声在喊,“清君侧,诛妖邪——清君侧,诛妖邪……” 那冰冷而无情的呐喊回荡在营地之上,如同那欲撕裂一切的洪流汇成一片向着她铺天盖地的袭来,她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只能瑟瑟发抖地畏惧着。 她听见那幽幽歌声夹杂在营地将士们的呐喊声中,还声声在唱:“……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那梨树下的妇人依旧诡异地看着她在笑,她惊惶失措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向着皇上的大帐冲去。 皇上已被营地将士的呐喊声所惊动,他正要走出大帐看个究竟却见萧贵妃魂飞魄散地冲进帐中扑进他的怀里,惊声道,“皇上,外面,外面……” “韩忠,你去!”皇上抱着怀里的萧贵妃,皱着眉头吩咐道。 “是。”韩忠立即出了大帐,须臾后一脸为难地回来禀报道,“皇上,众将士恨宁国公叛国,故西狼人才何如此轻易犯我大魏疆土,累得他们要这般护送皇上东逃——” 韩忠说到这里稍稍顿了一顿,看了萧贵妃一眼,才道,“众将士言,贵妃是宁国公之女,罪人之后,是祸国殃民的妖孽,皇上因她才受宁国公蒙蔽。故众将士请皇上诛贵妃,给天下万民一个交待。否则,他们便欲弃皇上而去。” 皇上只怔了一下,面色就骤然冷了下来,他目光阴沉且恼恨地紧盯着韩忠,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东乡侯何在!” “众将士齐心如此,东乡侯一人也无可奈何。”韩忠迎着皇上那看透一切的目光,收起那满脸堆出的为难之色,微笑着回答。 “好,很好,你们很好!”皇上冷笑地看着韩忠,大帐外“清君侧,诛妖邪”的呐喊声,声声传入他的耳中。事已至此,他还有何看不透的,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几百年前的安史之乱,也有一位君主带着自己深爱的贵妃向西蜀逃亡。那一场改变大唐历史的政变无论史书如何粉饰,后世终究是窥透了其中的玄机。 只是,皇上低头看了怀里瑟瑟发抖的萧贵妃一眼,无力地说出与唐玄宗当年同样的话,“贵妃常居深宫,安知萧准叛国!” 事实上在宁国公这件事情上,萧贵妃没有犹豫地接受了他的利用,他借着她的手杀掉了垂死的老宁国公夫人,逼着宁国公解职丁忧。也是萧贵妃跪于他面前劝说他重审苏家旧案,还苏家人一个清白。 为何,为何就不能放过她? “皇上,贵妃诚无罪,然宁国公已伏诛,而贵妃仍在陛下左右,百官万民心实难安,意实难平。”韩忠躬身微笑着劝说道,“愿陛下审思之,百官万民安,则天下安,天下安,则陛下安矣。” 皇上僵站在原地,他回想起开平十九年的花朝宴上,姬渊带着芙蓉班当众唱了《长生殿》里的一出《埋玉》,那时西狼赫泰问他,若是有一朝面临与玄宗皇帝同样的处境,他会如何选? 那时他仍是那个高傲的君王,他答,“朕这一生,绝对不会落到与唐玄宗同样的地步。既是不会有那危难时刻,又怎会舍弃自己心爱的女子。” 想不到,他的两个儿子却都接连以同样的方式讽刺一般地击溃了他的自负。那日楚烈逼迫他时,他差一点就要说出放弃萧贵妃之言,那时他便知若有今日,他必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萧贵妃伏在皇上胸口,听见他那沉重而激烈的心跳震颤在胸臆之中。她缓缓抬头,去看皇上的眼睛,她在他的眼中第二次看见这般痛苦又狠绝的眼神。其实她早料到了,早在楚烈拿她逼迫皇上下旨封他为太子的那日,她看见了皇上一抬眸时眼中的神色便已知晓今日答案。 她还记得开平十九年的花朝宴上,她曾言,“皇上自是当世圣主,妾也非那恃宠生骄的杨玉环。” 然而圣主不贤,她这贵妃自也成了不得不伏诛的妖孽。 她淡淡一笑,不待皇上开口便主动离开皇上越来越僵硬的怀抱。她面色平静地转头看向韩忠,问,“诸位将士欲如何处置我?” “臣已为娘娘备一壶鸩酒。”韩忠垂首笑答。 “那么走吧。”萧贵妃含笑转身向着大帐外走去,她用纤白的手撩起大帐的门帘时听见皇上在她身后内疚地唤她,“贵妃!” 她回头冲着皇上嫣然一笑,道,“臣妾蒙皇上恩宠多年,无以为报,这便当是臣妾报恩了吧。” 语罢,她走出大帐,皇上孤立于原地看着那道垂落的门帘隔绝了她的背影,他颓然退后几步坐于床榻之缘,以手扶额露出痛苦的表情。 萧贵妃跟随着韩忠走到大帐外的空地上,已有内侍官用红漆托盘端着备好的鸩酒垂首站在那里等着他们,酒壶和酒杯皆是雪色的雕花瓷。韩忠上前,亲自执壶为萧贵妃斟了八分杯。然后他看着脸色苍白却平静的萧贵妃道,“贵妃娘娘,跪下吧。这一杯酒是臣代已故的苏皇后赐给你的。” 萧贵妃一怔,继而苦笑着双膝跪于地上,那内侍立刻放低托盘,将那杯鸩酒奉于她面前。她伸手拿起那杯鸩酒,仰头望着韩忠,道:“他终是不肯放过我。” 事已至此,她如何会看不透,这《长恨歌》,这“埋玉坡”,全是那个她多年前辜负的男人留给她的讽刺可笑的结局。 “十年前,苏家出事之时,”韩忠微笑道,“贵妃娘娘曾对皇上说过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十年前苏家出事后的一夜,皇上问她,对苏家一案怎么看,觉得苏家人是否有罪? 那夜,她回答:既有罪证,那大约便是有吧。 萧贵妃唇边的笑容如盛开至最艳时颓败的花朵黯淡下去,她垂眸盯着手中那杯鸩酒想,原来楚玄一直知道,知道她曾对苏家落井下石说过那一句话。那是她如何弥补也挽回不了的罪孽。他对她所怀有的恨意,远比她所以为的深刻的多! “太子殿下让我转告贵妃娘娘。”韩忠冷笑道,“这笔账娘娘欠了太久,是到该还的时候了。” “替我谢过太子殿下。”萧贵妃平静地回答,抬手举杯,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她的脸色渐渐显出死亡的灰败来,一道鲜血自她紧闭的檀口溢出滑过她雪白的下颏,斑斑点点地滴落在她绣满桃花的粉色宫装上。天旋地转时,她听见营地四面八方的将士仍在呐喊着:“清君侧,诛妖邪!清君侧,诛妖邪!清君侧,诛妖邪……” 她在这呐喊声中轰然倒地,她那身绽满绚烂桃花的宫装惹满了尘埃,她那双妖娆妩媚的眼睛仅剩的余辉熄灭在这九月初九的秋夜里。 大帐之内,皇上依旧保持着那个扶额的姿势坐在榻上,他不忍去看,也不敢去看。他忽然发觉他对他生命之中每一个重要的女子都用过真情,然而她们每一个都被他所放弃。 大帐之外,呐喊声骤然间静了下来,只余下那隐隐幽幽的歌声还在唱着那讽刺又悲哀的诗篇:“……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皇上忽觉心中大痛,他猛地伸手抓紧了心口的衣料,抬头却见那道隔绝了帐外一切的门帘被韩忠面带微笑掀起,他步入帐中,对他禀报道,“皇上,贵妃娘娘薨了。” 皇上冰冷面沉默地盯着韩忠脸上那太过得意的笑容,听见韩忠继续说道,“可众将士言,皇上弃皇都东逃,置江山社稷和天下万民于不顾,有失圣德。国之危难之际,朝廷不可一日无主,众将士请皇上立即下诏禅位于太子,让其统御百官,力挽狂澜。” “倘若朕不肯呢?”皇上冷冷笑了一声。 “皇上,西狼侵入我国的那支轻骑可还未找到。”韩忠微笑着回答。 皇上心中一凛,他听明白了韩忠的意思,倘若他不肯就范,那么也许他今夜就会因“遭受西狼骑兵袭击”死在这营地里。楚玄一样可以继承皇位。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出曾经发生过的戏码既已演了上半出,又怎会少了这下半出。 先是哄着自己离开金陵城,身边除了韩忠与东乡侯再无人可用,而这二人所带出来的宫人和将士自都是他二人心腹。待到他在陌生之地,孤立无援之时,再让将士哗变逼得他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就范。且如今,大魏手握兵权的将领都在前线杀敌,他最信任的云王仍在醉生梦死当中,就算他之后不甘被□□想要反扑也无兵无将可用。 一切算计得这般好,时机把握得这般好,是他太小看了自己新立的太子。 “朕一向待你不薄。”皇上冷冷对韩忠道。 韩忠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他相信韩忠有自己的私心,也相信韩忠会收受贿赂帮着别人向他讨要好处。可他从未想过韩忠居然会背叛他。就如韩忠自己所言,自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又能给他超越这般的好处? “可臣还是想真正当一回主子。”韩忠微垂着眼帘,含笑回答。 “主子?”皇上冷笑出声,“你何时不是主子,朝野上下谁不尊称你一声韩总管!” “可在众人心里,臣依旧只是个奴才。”韩忠微笑道,“包括在皇上心里,也从未将臣与徐太傅,叶阁老那等重臣相提并论不是么?在皇上心中,臣依旧只是个奴才,故而皇上才这般信任于臣。” 真正当一回主子,是他追求一生的理想,而这个理想很快便可实现。且在将来,他的孙女会成为大魏的皇后,流淌着他的血液的他的曾外孙还会继承楚玄的皇位,成为大魏王朝至高无上的存在。他韩忠之名被载入史册之时,将不仅仅只是一个阉患,而是皇后的祖父,帝王的曾外祖父。他将会在这大魏王朝与整个历史中留下不可磨抹的痕迹。 皇上没有再问,甚至没有多问东乡侯一句。他已然明白,去年玉山别宫夜宴上,楚玄与东乡侯在他面前演了一出好戏,楚玄所谓的对墨紫幽一往情深,所谓的拒绝迎娶东乡侯次女薛玉,所谓的与东乡侯交恶,就不过是为了让他全然信任东乡侯,为了今夜这一局。 那么今夜这一局,楚玄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计划的?是在玉山别宫的夜宴上,他请求他给他与墨紫幽赐婚,当众打了东乡侯的脸时开始,亦或者是更早之时?是出于野心,出于自保,还是出于复仇? 然而,他却发觉,无论是哪一种,自己竟然毫无立场指责于楚玄。这一局不过就是两代君王的一场交锋,而他输得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看笔墨。”皇上冷冷道。 “是。”韩忠笑容满面地去取来一道空白的七色绫锦白玉轴圣旨展开放在榻上的小几上,又拿了一块上好的松烟墨磨好了浓稠的墨汁。他拿起一支狼毫小楷饱醼了墨汁递于皇上面前,笑道,“皇上请用。” 皇上似笑非笑地接过那支狼毫,那日他被楚烈劫持时,楚烈也是这般逼着他下一道立楚烈为太子的圣旨,今夜这一幕与那日何其相似。他早就知道,有朝一日,一定会有一个继承了他的血脉的年轻男人迟早会拥有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只是他未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交出他手中的权力。 他终是提笔落墨:“……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朕在位二十二载,无寸功于社稷,心甚愧之……然朕日来躬体违和,久病欠安,有心无力。太子楚玄,人品贵重,深肖朕躬……为天下长治久安故,今下此诏逊位于太子,望其克承大统……” 大帐外,萧贵妃的静静地躺倒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四周的将士极是安静地注视着那被营地火光照亮得大帐。东乡侯一身甲胄,手按佩剑缓缓行至萧贵妃身前,垂首看了那灰败的娇颜一眼,就见大帐的门帘被人掀起,韩忠手捧一道玉轴圣旨自帐内一步一步行出。他的脸上带着喜悦又得意的笑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他一直以来的心愿终于快要实现。 “东乡侯,立即派人将这道传位诏书送回金陵城。”他对东乡侯笑道。 东乡侯看了被韩忠珍重地捧于掌中的那道逊位诏书,露出与韩忠同样喜悦,同样得意的笑容。他伸出左手接过圣旨,在转身的瞬间右手闪电一般迅速拔出腰上佩刀反手一刺—— 只听“噗哧”一声轻响,冰冷锋利的长刀自正面穿过韩忠的腹部,刀尖从他后背穿出。殷红的鲜血顺着刀锋流成一线落在他青色的长袍上。他全身一僵,方才那喜悦又得意的笑容还挂在他唇角,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背对着他的东乡侯,听见东乡侯用冷漠的声音在说,“你怎会认为太子殿下会放过你?” 十年前,在金陵城皇宫的东华门外,他亲眼看着那一身风骨,正气凛然的老者被按在刑凳上。他看着那老者面对他时轻蔑不屑的眼神,缓缓将双脚并拢。 廷杖有三种打法,一曰:打,二曰:着实打,三曰:用心打。所谓‘打’便是糊弄着打,看似打得皮开肉绽,实则丝毫未伤筋动骨。所谓‘着实打’,便是真打,打伤打残全看个人造化。所谓‘用心打’,便是往死里打,必要人命。行刑时,执杖者若见监刑官双脚分开站立,便是‘打’,若见监刑官脚尖张开,便是‘着实打’,若见监刑官脚尖闭合,便是‘用心打’。 那时,苏阁老也已近花甲,不过一杖便打断了他的脊梁骨,让他断了气。 那时,他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苏阁老,心中的喜悦与得意并不比方才少多少。 “太子殿下让我转告你,”东乡侯缓缓道,“你欠下的那笔债也已经够久,该上偿还的时候。” 东乡侯猛地将长刀从韩忠身体之中抽了出来,韩忠身子一歪顿时就捂着流血不止的腹部跌倒在萧贵妃身边抽搐着。东乡侯没有回身,他将圣旨放入怀中,掏出一块帕子,一边擦拭着手中染血的长刀,一边缓缓远去。 韩忠在地上向着东乡侯的背影伸长了手,他想要求情,想要告饶,却因喉间不断涌出的鲜血无法出言。他看见萧贵妃那张妩媚而灰败的脸近在咫尺,他想要发笑,他为何会这般天真?他为何会相信楚玄当真忘记了他曾对苏阁老做下的恶行? 怪只怪楚玄所给的利益诱惑太大,那是他为奴一生的追求与执念。 肃杀的秋风过境,扬起的尘土落了韩忠满脸,营地沉默而寂静,这位曾经权倾天下的一代权宦的一生自此落幕。 而这一夜在这埋玉坡所发生之事,史称“埋玉坡事变。” 魏史有载:开平二十二年,九月甲子,帝驾至埋玉坡,三千军士哗变,东乡侯薛膺杀韩忠,赐贵妃萧氏死。帝自惭迷于奸佞,有失圣德,传旨逊位于太子玄,称上皇。乙丑,新帝登基,改元元狩。 元狩元年,九月初十,楚玄在紫宸殿举行登基大典,他身着衮冕,上绣只有帝王才可用的十二华章,在文武百官恭敬的注目中,踏着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一步一步走向那大魏至高无上的宝座。 也许有人会质疑,上皇的逊位诏书昨夜方至,楚玄缘何这么快就准备好了这一身冕服,甚至连这看似匆忙的登基大典也一丝未有错漏之处,仿佛这场盛大的典礼暗中筹备已久,就只等着这一刻。 可就算心中有所疑惑也无人敢明言,因为那坐在龙椅之上,高高在上的年轻男人,已非可随意质疑的太子。他,已是这大魏王朝新的君主。 至于上皇,至于九月初九那夜埋玉坡事变的真相到底为何,根本无人会去追究。旧朝的一切随着王朝的政权更替,就这么被世人遗忘在那飒飒的秋风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昨晚写到现在写的累死,还没捉虫,晚点有空再捉,终于把楚玄扔上了帝位。。。OTZ。。接下来要让女主狠狠地玛丽苏一把。。。然后完结。。。关于皇上和萧贵妃的结局其实我早早就暗示过了。。。一会要去医院办事,晚上估计是没第二更了。。。 画风被带歪的小剧场: 姬渊:你利用完我老婆,当上了皇帝,麻烦你赶紧地解除婚约! 楚玄:那皇后的空缺,你要来填补? 姬渊:你奏凯!!! 第203章 元狩元年九月十一,刚刚登基的新帝就带着百官立于叶府门前, 请叶阁老入朝就任内阁首辅一职。自叶太后故去, 叶阁老隐退之后, 人走茶凉, 渐渐式微的叶府早已是门庭冷落, 无人问津。如今新帝却厚待重视于叶阁老, 顿时就让那些捧高踩低,跟红顶白之辈暗悔先前对叶家的怠慢。 国家危亡之际,叶阁老自是不会推辞, 自墨越青因罪下狱后,内阁就一直群龙无首,新任的王首辅能力平庸,根本无力在这种时候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与新帝一起力挽狂澜,自然是乖乖让贤。 叶阁老重任首辅之后,就以凌厉手段整顿吏治,重新整合内阁六部, 迅速让因官员空缺良多而几近瘫痪的朝廷再度运作起来。 历史的洪流以“埋玉坡事变”为转折点,突然改换了前进的方向,走向了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道路。旧朝的痕迹已完全被新朝覆盖,整个大魏王朝如同他们年轻的新帝一般,拥有着一颗年轻而雄心勃勃的心脏,大魏王朝随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权交替获得了新生。 至于那在“埋玉坡事变”之后,由东乡侯继续护送着前往东海行宫的上皇后来如何, 已无人去在意。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全都一心系在边境纷飞的战火,四起的狼烟。募兵的布告贴满了大魏每一个城镇的大街小巷,乡长里长带着官府的文书在山野村落里四处征兵。从各地调集的辎重粮草用水路陆路分运往三边战场,黄沙漫天的驿道上每日可见传递军报的驿差骑着快马飞驰向皇都。这是事关大魏存亡的危急关头,身为大魏子民,无人可以置身事外。而那抛弃家国子民的故主,留在万民心中和史书之上的只余下一个无能懦弱,倍受唾弃的孤影。 西南与北疆的战事没有因为新帝的登基而有半点平息的征兆,情势反而越加不容乐观,新任西狼王赫泰与去年被大魏重创的戎狄似乎暗地里达成了同盟,两方都几乎是倾举国之兵力意欲在此一举瓜分大魏。 北疆有徐太傅坐镇,去岁遭受重创的戎狄王庭不足为惧。可西南三省的防线却是屡次险些被西狼大军攻破,边境的十数个重镇在这一个多月间屡屡被夺走,又屡屡被夺回,战事一直处于胶着的状态。 南境南梁大军压境随时可能挥军北上来犯大魏,幸而大魏腹地之内隐伏的那只西狼铁骑已被徐大爷找到并将之全数剿灭。只是朝廷深知,西狼与戎狄既已达成了共盟,便不可能落下南梁,想来新任西狼王赫泰和戎狄王一定也暗中派人接触南梁摄政王慕容英。一旦此三国联手,南梁大军跨过湛江,大魏就将三面受敌,左支右绌,难以抵挡。宁国公这玉石俱焚的后手,当真是将整个大魏置于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陈兵于湛江南岸平原上的南梁大军却是久久未有动静,如此不上不下的局势越发让朝廷百官的颗高悬难下,犹疑不定。 元狩元年九月二十,南梁摄政王派了使臣越过湛江,送来了一道向大魏新帝道贺的国书。南梁国书送至金陵城那日,国书上的内容却引得朝野乃至天下皆为之沸腾。南梁摄政王慕容英在国书中言,大魏于他有恩,又是楚太后故国,南梁自不愿与大魏为敌,只是他有一个条件。慕容英在国书中提出,只要大魏与南梁联姻,结秦晋之好,南梁便会退兵,绝不侵扰大魏南境秋毫。而他要娶的人是墨紫幽。 这个消息不足半日就遍传金陵城,大魏谁人不知墨紫幽是新帝的未婚妻,纵然因墨紫幽名声之故,世人都认定新帝绝不可能迎娶她为皇后。可墨紫幽如今毕竟还是新帝的未婚妻,这南梁摄政王明知如此,却提出此等要求与大魏新帝抢女人,岂非欺人太甚。 然而,如今西南北疆战火不断,若是南梁大军当真越过了湛江,挥师北上,后果不堪设想。虽说大魏并非孱弱可欺之国,可三面受敌,损兵折将不说,只怕还要失城割地,元气大伤。牺牲一个小小女子便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南境的太平,何乐而不为? 只要南境安定,北疆有徐太傅坐镇,戎狄便不足为惧,剩下一个西狼自然容易应付。 这日追朝百官议政,文武官员,内阁六部便为此事争执个不停,有认为新帝与大魏的颜面重于一切,怎可受南梁区区摄政王夺妻之辱。然而大部分官员,包括重归内阁首辅之位的叶阁老都认为颜面与个人小我永远都不能凌驾于家国天下之上。 楚玄坐于紫宸殿北首的金椅之上,俯视着殿下争执不断的官员,却是迟迟未有定论。只是在散朝之后雕凤绘鸾的车驾至那隐藏在山林里的小小别庄宣墨紫幽入宫进觑。 墨紫幽在别庄门口跪接新帝口谕之后,未立即动身,却是突然起身拔了守在庄园门口的侍卫腰上的佩剑,吓得来传口谕的官员一迭声问,“你要做什么!你——” 墨紫幽不答,只是执着剑冷冷转身,向着关押着楚烈的那间屋子走去。她不急不徐的脚步踏在秋风拂落的枯叶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那间屋子越来越近,屋门口只守着飞萤一人。七月末的那夜之后,她就下令除了她与飞萤,任何人都不得接近这间屋子,包括侍剑。每日给楚烈的送餐伺候全由她与飞萤来做,绝不给他接触他人的机会。 她的脚步在屋门前停下,屋里有楚烈痛苦难耐的呻、吟声传出。飞萤沉默地替她开了屋门,她手中的三尺剑锋在秋末的阳光下闪着森然寒光,刺痛了屋中那狼狈痛苦的男人的双眼。 他依旧被绑在椅子上,一脸虚弱地看着她,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便偏头猛地吐出了一口黑血。自那夜起,她就命飞萤调整了缓解毒药的药方,他的五脏六腑已渐渐腐烂。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折磨,远比先前那半年多他所受的痛苦要可怕得多。生不如死,莫过于此。 “你要杀我?”楚烈用染血的双唇冲着她笑。 “新帝已登基,你们的交易已完成。”墨紫幽步入屋中,抬起执剑的手,尖锐冰冷的剑直指楚烈的心脏,“我来实现你所愿,给你想要的末路。” “可你还没回答我那夜的问题。”楚烈那早已面目全非的脸上只余下一双眼睛还带着昔日风采,讽刺着,冷笑着,看着她。 七月末的那夜繁星漫天,银河横陈,有客星出于牵牛,主四夷兵起,边境为乱,来侵中国,人主有忧。 那夜,他告诉她宁国公所留下的玉石俱焚的后手。 那夜,他让她猜,他有没有把这第二件事告诉已是新帝的楚玄。 这蔓延边境的烽烟,埋玉坡的那场事变,背后所隐藏着的令人不敢深想的秘密和阴谋,当世能窥破之人不出五指之数。 倘若没有这两场几乎动用了大魏所有兵力的战事,倘若朝中得皇上信任的大将没有被调去边关,倘若皇上身边不是只余东乡侯一人,那么楚玄暗中操控的这一场政变便不会这般轻易功成。就算一时成了,一旦上皇在东海行宫号召亲信将领勤王,楚玄也会受到反扑,更会让人质疑其继承大位的正统。 所以是这边境的战事所引发的一连串的大乱与危局给了楚玄一个绝佳的机会,待到战火平息,朝中格局早已改天换地,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或是忠于上皇,或是居心叵测的旧僚早被解职归田,一切木已成舟,上皇再如何不甘也无力挽回局面。 那么,楚玄到底是何时开始计划此事? 到底是他抓住了时机,还是他自己制造了时机? 在玉山别宫,他利用她与东乡侯演了一场翻脸的好戏时,是否便已看见了今天? 这一切的答案,全都在于七月末的那夜楚烈问她的那个问题,只是从楚烈口中说出的答案,她从来不敢尽信—— 墨紫幽冷着脸,手中的三尺青锋毫不犹豫地刺进楚烈的心脏,他心口淌出的鲜血沿着剑刃点点滴落在地面上,缓缓流淌至她烟霞色的广袖上,他又吐出一口乌血,艰难而讽刺地冲着她笑,“你还是这般维护着他。为了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利,置国家于战火之中,他与我其实并无区别。我说过,君子是登不上帝位的——” 墨紫幽紧皱眉头,猛地将手中青锋再送入楚烈心口三分,染着鲜血的剑锋自他背心穿透而出,他那面目全非的脑袋带着那得意又诡异的笑容了无生气地歪倒至一边。 她握着剑柄静静地看着面前那死去的男人许久,她与他之前早已不仅仅只是前世那微不足道的情仇爱孽,她与他之间横着的是大魏的万里河山,万千黎庶。 杀了他,她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那么楚玄呢,那个毫无预警地操纵了整个大魏朝廷,以最巧妙的方式,用万民拥戴之姿,政变夺权,登上帝位,却在史书上绝不会留下一丝为世人所诟病的污点的男人是否当真是她与姬渊所期待的圣主? 谁说世上聪明人太少,至少楚玄也是其一。 她松开握着剑柄的手,折身走出屋子,屋外远远站着的侍剑看见她右袖上晕染的斑驳血迹,吃惊地冲至屋门前。小屋中,那一身罪孽,饱受折磨的男人已经死去,他心口那淌着血的冷冷青锋被袭入屋中的秋风吹得轻轻颤动。 侍剑怔怔地站在屋门口看着楚烈那带着诡异笑容的尸体。这位满腹心机,手段狠辣,曾经在暗中一手策划了无数阴谋,离储位仅一步之遥的秦王的一生就此终止。而他自去岁那场政变后逃亡的下落在后世史书的记载上始终是一个迷,没有人知道他以如此凄惨讽刺的方式死在了这座偏僻的小小别庄之中,死在了自己求而不得的女子的手中。 墨紫幽已走远,她穿着那身右袖染血的烟霞色大袖衫向着别庄的大门走去。秋日午后的阳光直直打在她冰冷而疲惫的脸上,刺得她眉心生出酸涩的疼。她终于明白楚烈就算饱受痛苦折磨,也坚持要活到楚玄登基是为了什么。他曾说,他在等,等一个必然的结果,他想知道他有没有猜错,有没有看错。他猜到了今天,他在等的便是今天的结果,所以他纵然死去,也笑得那般得意。 他认为他是对的,而她一直都错了。 *** 秋末的冷风充盈在皇宫的夹道宫宇之中,枯黄落叶纷飞不绝,宫人执帚清扫声沙沙响彻在整座皇宫的各个角落。这座巍峨雄伟的皇宫并未因为换了新主而有所改变,一切井然有序地保持着以往那百年不变的节奏继续日复一日地持续着每一天。 楚玄站在议政殿外雕着兽首的汉白玉扶栏边,看着一身雪衣的姬渊正踏着殿前那光洁平滑的汉白玉石阶向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秋风肆意地灌满了姬渊那绣满青莲的襟袖,他未束冠的乌发飞扬在他如雪玉般的颈项边,他的容颜依然是旧时模样,俊美若朝雾冰雪,只是那一双总是含情带笑的凤眼溢满了浓郁有沉重。 长空之上忽有哀声,姬渊在阶上驻足,与楚玄一起仰望苍穹,晚程南去的雁群列队飞过广袤无垠的碧空,哀哀之声不绝。姬渊垂首站在玉阶上与楚玄沉默对视,那是他选定的新君,他以出忽他意料的凌厉手段提前达成了他们二人计划多年的目的。直到新朝的钟鼓玉罄之声遍传长野,他这山野渔翁才惊觉他这位曾经孤清脆弱的主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完成了蜕变,成长为一位手腕不输于任何人的帝王。 他们静静地,沉默地注视着彼此许久,姬渊忽然回想起宁国公被施火刑的那日,楚玄曾对他承诺,很快便会让他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身边。 他在心中微微轻叹,拾阶而上,楚玄露出笑容迎了上来,伸手便要携他的手,他却是退身一避,双膝跪地,伏首而拜,向着他的新帝庄而重之地行了大礼:“草民姬渊拜见吾皇,愿吾皇功业千秋,天地同寿。” 楚玄伸出的手僵在秋末的冷风中,他面上的笑容缓缓敛起,他收回了那只手剪于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跪伏在地上的年轻男人。有些事终究是发生了改变,他们是朋友,是兄弟,但有一种关系凌驾于这两层关系之上,那种关系犹如一道天堑横在他们之间,那道天堑是君臣,是尊卑,不可逾越。 “平身,随朕进来。”楚玄折身步入议政殿,姬渊这才起身随行在后。 议政殿中空空荡荡,只有紫金四兽鼎中的瑞脑香气盈满其中,守在殿门外的李德安待那二人进入之后便将门闭上,又吩咐了殿下的一众内侍暂避百步之远。他如今已替代死去的韩忠成为了这座巍峨雄伟的皇宫的总管,无论内外何人见着他,都要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李总管”。 “慕容英所提之事,想来你已知晓。”楚玄步向龙案,伸手按在龙案上摊开着的一首空白圣旨上,那圣旨白玉卷轴,七色绫锦,鹤纹云气,有两道银龙腾飞于两侧,上面未落一墨,却已盖好“皇帝行宝”的大印。他问,“你说,朕该如何选?” “两国毁盟之事,史书上比比皆是,皇上怎可轻信于他。”姬渊淡淡道,“三年前思柔公主嫁往南梁联姻,如今已是南梁太后,幼帝身上还淌着我大魏血脉,可南梁的大军依旧陈兵湛江南岸,此等盟约不过妄言。” “倘若他要娶的是他人,朕或许不信,可他要娶的是墨紫幽。”楚玄叹息一声,背对着姬渊道,“姬渊,你与朕最清楚她的能耐,若是她嫁往南梁,定能有法子挟制住慕容英不犯我大魏秋毫。” 姬渊再度沉默,他感觉到有一种自心底深处生出的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知道,楚玄所言不错。他看着楚玄拿起那道空白圣旨缓缓卷好,转身递至他面前,“朕知道,你待她不同,所以朕让你来做决定。” 姬渊双眉紧锁,死死盯着楚玄手中那道七色圣旨良久,终是抬手去接,那道圣旨落于他双掌,重若千钧,他捧着圣旨的双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他向着楚玄躬身而拜:“草民告退。” 语罢,他面对着楚玄一路退至议政殿门边,李德安已为他开了门,在他退出殿门转身的瞬间,他听见殿内的楚玄问他:“姬渊,你可有话问朕?” 姬渊在门外回首,细细地打量着殿内的新帝,他的目光游弋在楚玄身上那九条五爪金龙之间。楚玄沉声道,“姬渊,朕等不了两年,上皇多疑,诸臣诡诈,两年里有太多变数,而这两年的时间足够朕为大魏做太多的事情。” 在他重新被册立为太子之后,上皇就频频去信给各地藩王表示亲睐,甚至提出想再接几位藩王回金陵城。明为思子,实为制衡东宫。而那些曾经在苏家旧案中上窜下跳的朝臣世家,也越发地向着上皇讨好靠拢。 “在北疆时,你曾言,大魏的结症并不在韩忠,也不在任何人身上,而是在于上皇。这天下不治从来不在小人,而在昏君。” 那时姬渊曾为他提出了长痛与短痛两个方法来实现他们的理想,长痛便是耐心等待两年之后的某个时机,短痛全是制造一场大乱调走上皇身边所有可信将领,让其孤立无援。 姬渊说的每一句话,楚玄都记在了心上,然而那时姬渊还说过,大乱不可控。 他野心勃勃的新帝在做下决断时,是否也算到了南梁这一道国书? 到底是他不够狠绝,还是他的新帝的锋刃太快? “你与朕亲眼目睹过北疆的惨况,”楚玄目光殷切地望着姬渊,“朕相信你是懂朕的。” “皇上是否记得姬渊曾说过的话,”姬渊淡淡一笑,“姬渊曾说过,皇上负不负姬渊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莫负了这大魏天下。” 楚玄面色一痛,姬渊已向他行礼,折身离去。他手捧圣旨的雪色背影如一缕轻风,一抹幽魂缓缓行下殿前那汉白玉台阶。李德安远远看见,那道白影在玉阶上踉跄一顿,险些跌了手中那道空白圣旨。那白影扶着雕着兽首的汉白玉扶栏稍停了停,又继续往前,一路在萧萧秋风中渐渐远去。 李德安微微低叹,敛袖垂首候于议政殿外,等待楚玄随时的吩咐。然而议正殿内许久寂静无声,李德安忍不住躬身向着议政殿内看了一眼,年轻的新帝不知何时已坐在了龙案后的楠木椅上,以手支首,垂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檐下的铁马在秋风中钉铛作响,李德安又叹一口气,刚刚收回窥探的视线,就见远处空旷的广场上有一道烟霞色的身影渐行渐近。申中时分的斜阳镀得她半身金光,她步履徐缓,面色沉静如水,在议政殿外宫人的注目之下从容行上议政殿前的汉白玉石阶。 待她行至近前,李德安才看清她右袖上斑驳的血迹,他吃了一惊:“墨小姐,你这是——” 这金陵城中无论男女面圣无不是沐浴整妆,力求仪制上无半分错漏之处让人抓住把柄。如墨紫幽这般衣冠不整,长衫带血地进入宫廷,换作是上皇在时必将定她一个大不敬的死罪。 墨紫幽却只是冷冷看他一眼,不待他通禀就举步进入议政殿中。李德安一时间楞在那里,又兀自苦笑,也许墨紫幽自己从未发觉,她与姬渊极像,纵然她在人前端庄守礼,但她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丝毫不比姬渊少半分。 议政殿里,正以手支首的楚玄被墨紫幽突然而至的脚步声惊动,他抬头垂臂,目光落在墨紫幽那染血的右袖上。 “我杀了他。”墨紫幽道,其实她知道楚玄既然将楚烈关在那别庄之中,必然是有所防范。然而她还是不敢冒险,关于大魏这四起的战火,关于埋玉坡那场政变背后所隐藏的秘密绝对不能泄漏出去。无论楚烈所言是真是假,这都会颠覆还在蹒跚学步的新朝。而这在战火之中新生的大魏王朝是绝对经不起再一次的政治变格,政权更替。 所以自客星出于牵牛的那夜起,她就不给楚烈接触任何人的机会,她太了解那个男人,只要有机会那个男人不会顾虑江山社稷,不会顾虑家国百姓,只会以最刻毒的方式毁灭一切。她必须将任何可能性都扼杀于襁褓之中。 至于他们的新帝,至于这西南北疆的战事,在她惊觉的那一刻早已无可挽回。她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维护这个在乱局之中重建的脆弱的新朝。 楚烈始终不懂,她所维护的从来就不是楚玄,而是大魏。 楚玄沉默地回视着墨紫幽那皎月般幽冷剔透的双眼,很多事他可以瞒过这世间其他人,却唯独瞒不过墨紫幽与姬渊。 “慕容英想娶你。”楚玄道。 墨紫幽似讥似嘲地轻轻笑了一声,三年前离开大魏回到南梁的那个少年的面容在她记忆里早已模糊,只是他在那间名为“扶疏”的雅间之中送她的那块青玉螭龙佩还收在她的妆奁里。那日他曾言,若他活着,他朝必来迎她为妻。 她从未将他的承诺放于心上,她一直以为人心易变,梁国浮华与纷扰一定会磨灭他对她一时的执著。想不到,他终究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朕将选择权交给了姬渊。”楚玄又道。 墨紫幽平静地点了点头,楚玄叹息一声,问了同样一句话,“你可有话问朕?” “萧贵妃不过是受人摆布,最后也算是帮了皇上,”她却只是问,“为何一定要她的命?” 楚玄沉默片刻,才道,“十年前,她曾说过一句话。那时,上皇问她,对苏家一案怎么看,觉得苏家人是否有罪?”他抬眸,直视着墨紫幽的双眼,“她答,既有罪证,那大约便是有罢。” 倘若是别人说了那样一句话,也许楚玄都不会记恨得这样久,这样深。可那句话偏偏是萧书玉说的,而她是最不该说那句话的人。 “原来如此,”墨紫幽淡淡行了礼,垂首缓缓后退,“紫幽告退。” “你为何不拒绝,为何不求朕?”楚玄猛地在龙案后站了起来,半是不解又半是焦急地问,“只要你说你不想去,也许朕会应允你的请求。” “皇上可还记得司正司牢房暴动的那时,民女说过的话?”墨紫幽淡淡反问。 楚玄一怔,那时墨紫幽为他顶罪,曾对他说,成帝业者必要懂得取舍,舍身取义如杨举,杀身成仁如黄耀宗,微不足道如她。 “皇上走到如今这一步,所舍弃的已是太多。”墨紫幽叹息一般地微笑,“紫幽不过微不足道。” 楚玄凝眸看她,几乎是小心翼翼在问,“你如今是否还对朕有所期待?” “自然是有的。”墨紫幽面上的微笑如轻烟般隐没,她淡淡道,“所以皇上日后为政切莫要忘记了今日,莫要忘记了杨举,莫要忘记了黄耀宗,也莫要忘记了边关那堆积如山的尸骨,马革裹尸的将士,流离失所的百姓——” 楚玄静静看她,都说姬渊张狂肆意,恣睢不羁,然而恐怕这金陵城中更为不驯的人是面前的女子才对。她如此傲然地立于他面前,穿着那身染血的华衫,用那双皎月般幽冷的眸子毫无顾忌地逼视着他。她用她那清冷的嗓音在说,“莫要忘记皇上欠我们一个河清海晏的大魏盛世。这是皇上欠了杨举,欠了黄耀宗,欠了姬渊,欠了我,欠了这大魏江山,天下百姓的。” 楚玄猛地以手按在龙案上,低头喘息,案边浮雕的龙纹硌得他手心生疼,他重重地喘着粗气,感觉到心上那突然之间压上的千钧重负。他一路蹈过泥流浑水,尸山血海,披荆斩棘,才行至今天,身后所欠下的恩债已是太多。他不能负,也不敢负。 再抬眼,墨紫幽已在他的沉默之中退出议政殿。她并未等他开口承诺,也无需听他那些堂皇豪言,他知道她要看见的,她要听见的只是他如何去做,是否做到。那并非是用言语承诺就可证明的事情,他们早就脱离了那种天真。 倒灌而入的秋风吹起他龙案上雪白的宣纸,他在纷飞满殿的纸页间注视着她那烟霞色的背影越行越远。冉冉斜阳复又西沉,檐下的铜铃铁马钉铛不绝,秋风过处,雪色生宣散落地面,那烟霞色的身影已然不见。 *** 夕阳已渐下沉,晚霞绚烂在半边天际,金红的斜光穿透过梨园排戏的三间厅的西窗洒落在姬渊绣着青莲的广袖上,那雪色袖中伸出的手正按着面前桐木琴染成青色的弦,沉沉幽幽的琴声自这三间厅中飘荡而出,浮飏于这座御赐大宅的寂静之上。 在他的琴案旁还置着一条雕着四君子的条案,那道空白的七色圣旨摊开在案上,边上有一方雕着凤竹的石砚,砚中新磨好的松烟墨散发出淡淡墨香。 姬渊孤身坐在这三间厅中,始终垂首视琴不愿去看那条案一眼,《笼雀》的曲调第一次在他指下如此凌乱不堪,那充沛于琴声中的痛苦,满是不甘。 有轻缓的脚步声步入厅中,他不必抬头也能听出来人是谁,那步履间的从容只有一人才有,他指下的琴音越发地乱了。 “皇上的计划,你可知道?”墨紫幽在姬渊的琴案前垂首看他,自七月末的那夜,她便不敢离开别庄,始终守着楚烈,故而也一直未曾有机会问他。 “我并不知晓。”姬渊没有抬头,他拨着琴弦的指尖在轻轻颤抖着。 “那么你认为宁国公这玉石俱焚的后手,皇上事先是否知晓?”墨紫幽又问。 “我不敢去猜,也不能去想。”姬渊轻轻摇头,事已至此再如何追究已是无用,“你曾说过,有些事不可论对错,只能论成败。” 无论楚玄是否是明知宁国公留下的这一招玉石俱焚的后手,却为了尽早登上帝位而隐匿不言,让大魏毫无防备地陷入这场兵火之中,最重要的都只在于他是否能控制住如今这场乱局。 他并非没有为楚玄设想过类似的法子,只是他担心着大乱不可控。这其实不过就是一种长痛与短痛之间的选择,到底是眼睁睁看着大魏王朝再继续腐朽两年,在两年之间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最后抓住机会登上大宝,还是以刮骨疗伤之势用一时的牺牲多换得两年的清政。这长痛与短痛之间该如何衡量,他心中的天秤始终摇摆不定,到底是这一时的动乱牺牲更可怕,还是那两年的乱政更可悲,终难有定论。 只是他替楚玄选择了长痛,楚玄却替自己选择了短痛。 “皇上已不需要我了,”姬渊长长叹息着笑,“我这柄剑于他来说,也许已是钝了。” 他终是不够狠,所以楚玄自己下了决断。 “只是这本是我们男儿之事,后果却是要你一个弱质女子来承担。”姬渊猛地用双手抓紧了青色的琴弦,琴弦绷断了一根,将他的掌心划出深深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青丝,滴落在琴身上凝成血色的泪珠。 这朝堂诡局,边关战火,本就因他们男人的野心与欲、望所造成,可最后当这天下大乱,狼烟四起时,整个大魏却将家国存亡寄望于一小小女子身上。盼着她舍弃自身,成就这天下太平,她也美名千古,流芳百世。否则,她便就是那弃家国于不顾的千古罪人,祸水红颜。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总在想,所生为何。”墨紫幽弯膝低下身去,伸出双手将姬渊那紧紧握着琴弦地双手轻轻掰开,他掌心流出的鲜血染在她的手心上,湿热一片。“我前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我想,也许我此生所生,便是为此而来的。” “不该是你!”姬渊摇头,用力握紧了墨紫幽的纤细的双手,他握得很紧很紧,固执地不愿放开。 墨紫幽却是淡淡笑了一声,她拉着他的手让他起身,带着他一起走到那放着空白圣旨的条案前,然后握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执了一支紫毫小楷饱醮了墨水在圣旨上欲落墨。他却是僵持着手臂不肯落下,微熏的夕阳落于他们二人紧握的双手上,她终是强压下他的手腕在圣旨上书下:“……墨家有女名曰紫幽,淑慎性成,克娴内则,今册为公主,与梁国宁王英为妻,盼两国结秦晋之好……” *** 酉末时分的金陵城已被浓浓夜色笼罩,楚玄白龙鱼服由李德安搀扶着在梨园后园的角门处下了马车。姬渊那位少年弟子得到通传,便赶至角门为楚玄领路。楚玄刚刚走进梨园,忽闻有胡乐声在沉沉夜色中远远传来,墨紫幽娇声在道:“……妾身王昭君,自从选取入宫中,被毛延寿将美人图点破,送入冷宫;甫能得蒙恩幸,又被他献与番王形象。今拥兵来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这一去,胡地风霜,怎生消受也!自古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楚玄微微怔然,身边那美貌少年笑道,“是师傅与墨小姐。” “今日灞桥饯送明妃,却早来到也。”他又听姬渊在唱,“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我则索看昭君画图模样。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离,怎承望……” 他循着这曲声举步缓缓行去,遥遥望见梨园那排戏所用的三间厅里,姬渊面戴长须,一身大红龙袍扮作汉元帝与一身大红霞帔,头戴凤冠扮作王昭君的墨紫幽殷殷对视。厅里悬挂着的灯笼被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得摇摇曳曳,那昏黄的灯火明灭不定,在他二人身上落下影影幢幢的幽影,在他们那长长的雪白水袖上打下斑斑光影。他听见姬渊悲声在唱:“……可怜俺别离重,你好是归去的忙。寡人心先到他李陵台上?回头儿却才魂梦里想,便休题贵人多忘。” “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汉家衣服都留下者。正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墨紫幽向着姬渊福身作留衣服状,明暗交错的脸上是无尽的柔情与平静。 “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时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泪,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姬渊以袖掩面作拭泪状,“罢罢罢!明妃,你这一去,休怨朕躬也。” 墨紫幽沉默舞袖,缓步与他交身相错,他挥洒水袖作别,那所有的缠绵悱恻,不舍痛心尽化作他口中那支哀伤的《雁儿落》,“我那里是大汉皇帝!我做了别虞姬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 楚玄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那在光影间作别的二人,长长的水袖他们交行错身间款摆缠绕,如同他们二人之间那纠缠难解的情愫,那是他此生都不曾拥有,也无法介入的默契。 他徐徐后退,看着那排戏厅里的二人离他越来越远,终是返身往回走。美貌少年跟在他身后问,“皇上不见我师傅了么?” “莫要告诉他们,朕曾来过。”楚玄道。 “草民任何事都不会瞒着师傅。”少年含笑垂首回答。 随行在侧的李德安惊讶地看着这个美貌少年一眼,这少年的性子竟也有几分像他师傅,竟敢违逆楚玄的意思。楚玄停驻脚步,偏首看他一眼,问,“你叫何名字?” 少年微微怔愣,又立刻笑答,“小人江沅。” 楚玄点点头,又举步继续往角门方向走,少年一直送着他与李德安出了角门上了马车,方才吩咐下人闭了角门返回。 驾车的车夫赶着马车往皇宫方向行去,楚玄斜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长声叹息,“德安,你是否觉得朕很卑鄙?” 李德安坐于一旁,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朕就是想看看他会如何选。”楚玄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半是对李德安又半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叹息道,“其实朕一直都知道他会如何选。” 那二人纵然到了如此时候也不肯自私一点。 他分明是赢了,他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他终于将大魏权柄牢牢抓于掌中,可他却清晰地感觉到有其它东西自他双掌之中流逝,想抓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戏文是《汉宫秋》,本来更喜欢《浣纱记》里的西施别范蠡,不过那戏文不够合景,还是选了《汉宫秋》 这一章大部分是在重症病房外的走廊上码的,守夜守了四天,累的快狗带了。之前医生没说清楚,还以为开颅手术完只能活几天,后来手术完才说清楚是能熬过十天就可以再活久一点。还没捉虫,我要先睡觉,下一章估计也是半夜码了。 我总算是在快完结的时候让女主玛丽苏了一把,不然这文的节奏一直是男主被渣男公主抱,男主被渣男扑倒,男二给男主画眉,男主被一堆人爱慕纠缠,然而女主可怜兮兮地被几个男人当替身。 话说我前两章隐藏在背后关于楚玄的心机和秘密,大家貌似都木有看出来,这文里聪明人太多,姬渊与墨紫幽是从一开始就风采卓然,大杀四方,楚玄和慕容英却是厚积薄发,一招至命。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两位曾经同是质子的男人很像,他们不是不聪明,只是在时机未到,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他们不能太聪明。 第204章 魏,元狩元年九月二十一, 新帝下旨与墨紫幽解除婚约, 并认其为义妹, 册封为义诚公主嫁往南梁和亲。作为对小墨府的补偿, 也为了让墨紫幽走得无任何后顾之忧, 新帝另下一道圣旨追封墨紫幽之父墨越川为义诚侯, 其弟墨云飞世袭爵位,更赐丹书铁券,三代免死。 大魏百年, 除开国重臣之外,一向无军功不封侯,而丹书铁券,三代免死的恩典向来只有开国功勋之家才有。墨越川生前的战绩并不足以让他获得此等殊荣,然而如今和亲一途是扭转大魏局势的最好方法,墨紫幽的牺牲也可算是大功一件。 恩封的圣旨送到小墨府时,恩科的殿试刚刚放榜,墨云飞高中二甲头名传胪。据闻几位考官原是要点他为此科状元, 只是出了和亲一事生怕他人非议墨云飞高中是因了墨紫幽的缘故,是以将他放在了一甲之外。。 墨云飞今年不过十四岁便金榜题名已是佳话,而他继承了义诚侯的爵位之后,他又将成为金陵城中最年轻的勋爵,将来必然前途无量。只是当传旨官一脸讨好地将那道圣旨递至他面前时,他却是沉着脸跪在地上不肯去接。 陪他跪接圣旨的墨紫幽淡淡一笑,替他接过圣旨, 又亲自送了传旨官出去。返身回来时见他还跪在那里,她笑,“你已金榜题名很快便可入朝为官,如今又承了这爵位,日后再有皇上的关照,长姐也算可放心了。” “我什么都做不了——”墨云飞跪在地上,跪在墨紫幽面前,控制不住的泪水点点落于地面,“金榜题名又如何?义诚侯又如何?长姐为我做了这样多,我连报仇都要长姐代劳,如今长姐将要远嫁和亲,我却无力阻止,我什么事都不能为你做!” 候于一旁的下人们早已一个个哭成了泪人,特别是墨紫幽那几个丫环一个个哭得快要岔了气,唯有飞萤呆呆楞楞地站着,看着墨紫幽姐弟俩,眼中没有半点泪意。 “国之将亡,匹夫有责,长姐虽是女子,然有些事不可不为。”墨紫幽长长叹息一声,“长姐知道你是明白的。” 墨云飞垂泪不语,就是因为他明白所以才无力阻止。墨紫幽伸手将他搀了起来,“你也并非任何事都不能为我做,我有很多事需要你为我去做。” “长姐需要我做什么?”墨云飞痛声道,“无论何事,我万死莫敢辞。” “我需要你官克己奉公,初心不移,需要你为人之所不敢为,当人之所不敢当,需要你以皇风清正,苍生富庶为己任,纵然世人浊浊,也绝不同流合污!”墨紫幽握紧了墨云飞的双手,正声道,“我需要你替我看着皇上,替我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他欠这大魏江山,天下万民,欠我墨紫幽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 墨云飞微怔,墨紫幽看着他的那双眸子里灼灼然绽放着耀眼的期待的光,她道,“云飞,这绝非轻易可达成之事,古往今来,多少前车之鉴在前头,你甚至可能因此而粉身碎骨。你有这个胆量答应长姐么?” 墨云飞抽出被墨紫幽握着的双手,伸出左手取下墨紫幽发间一只金簪,狠狠划破自己右手掌心,郑重地发了血誓:“我墨云飞对天起誓,此生绝不负长姐所托。” 墨紫幽微笑着仰起脸看他,蓦然惊觉不知何时墨云飞的身量已长得这般高,直高出了她半个头。她转眼看向飞萤,道,“我把飞萤留给你,将来等她年龄到了,你替她寻个好人家。” 飞萤猛地一楞,她原以为无论墨紫幽去哪里,西狼亦或是南梁都不会落下她,故而她才没觉得悲伤。如今一听墨紫幽居然不带她走,她顿时就号啕大哭起来,“小姐,你怎么可以扔下奴婢!小姐去哪里,奴婢都要随着你去——” “别闹,”墨紫幽淡淡笑了一声,“云飞是我在金陵城中唯一的牵挂,只有将你留在他身边照顾,我才可安心。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不对?” 飞萤抽噎着用一双朦胧的泪眼望着墨紫幽许久,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墨紫幽拍了拍墨云飞未受伤的那只手,笑道,“过几日,你还要为姐姐送嫁呢。” 墨云飞望着自己面前这张美丽的笑颜,回想起四年前的凛冬,墨紫幽在风雪中初回大墨府时,他正孤立无援地跪在墨老夫人的福寿院里受罚,连他的生母封夫人都无力为他求情,是她为他解了围。后来这许多年里,她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了他身边,每当危急关头,每当陷入低谷,她总是会出来替他解围。 她与他之间的缘分是那般奇妙,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因了她,他才可以衣不沾血地为封夫人报了仇。因了她,他才可以在她以身涉险时安心读书考取功名。因了她,他才能有今天的成就,才成为这义诚侯。她为他付出的太多太多,可他还来不及回报就要面临与她的分离。 墨云飞想勉强自己微笑,不愿意让泪水成为她对他最后的记忆,可那牵强的嘴角方才扬起终是无法维持下去,只能泣不成声。 墨紫幽微微叹息,温柔地伸手替墨云飞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她从一开始就对这个少年怀着好感,不知不觉间就莫名将他当作了自己的责任,义无反顾地为之付出,从未考虑过回报。 这世间有些人之间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她与墨云飞如此,她与姬渊亦是如此。 *** 元狩元年十月初一,因南境倍受南梁大军的压力,又加之慕容英的心急催促,萧望之官加礼部侍郎再度担任送亲使,奉新帝之命护送义诚公主墨紫幽前往南梁和亲。 虽然因为时间紧张,准备仓促,可十月初一这场送亲之仪并不比三年前思柔公主和亲时简陋多少。更何况墨紫幽是为了大魏存亡才在这战乱之时前往南梁和亲,与和平之时前往和亲的思柔公主相比,意义自是不同。 世人皆以为墨紫幽是新帝心爱的女子,她与楚玄为了国之安危牺牲了自己的爱情,牺牲了自己的婚姻,离开故土,孤身远赴他国和亲。是以到了十月初一那日,金陵城的百姓全都涌出门户聚于自皇宫正南门通往外城南门的长街两侧,行跪送之礼。就连方圆十里内的城郊百姓听闻此事也都在金陵城外夹道跪拜,恭送义诚公主。 那日,初冬的阳光洒落在墨紫幽所乘的九凤金辇上,墨云飞骑着高头大马行在长长的送亲队伍前头,一路向着金陵城南门行去。长街两侧张灯结彩,有百姓感激与祝福之语夹在送嫁的鼓乐之声间传入墨紫幽耳中,她放眼向四周一望,护送在九凤金辇周围的粉妆宫女正手持提篮向着半空洒着花瓣,她没从小墨府中带一人陪嫁,是以身边尽是生面孔。 忽然,她看见长街一侧有一条可容两辆马车进出的街道,那街道极是安静,今日这长街送嫁的热闹丝毫无法感染它的凄清。墨紫幽望着那条凄美的街道略微出神,又唤了一声,“停下。” 抬着九凤金辇的御林军不明所已,但还是停了下来。走在前头的墨云飞在马上回头,就见他一身凤冠翟衣的长姐自九凤金辇上下来,向着那条街道行去。跪在路旁的百姓虽不知墨紫幽欲做什么,但还是为她让开了路。她走进那条安静的街道,她绣着九翟四凤的嫁衣长长的衣摆拖曳在落满枯叶的青石道上,那刺目的鲜红与耀眼的金丝滑过众人的双眼,是金陵城百姓许多年后仍会提起的艳色。 她的脚步停在那街道旁的一座大宅的朱漆大门前,她仰头隔着凤冠上垂挂下的珠帘看着那门上的额——“云王府”,逎劲的三个大字是上皇的墨宝。这曾经倍受瞻仰的门楣已随着它的主人沉湎伤痛而沉寂多时。 她叹息一声,举步上前,拿着朱漆大门上的兽头铜环重重扣了几下。来应门的是云王府的管家,他是一个在战场上跛了腿的老兵,他一瘸一拐地将墨紫幽请进府中,一路请到楚卓然的寝室门外。穿堂而过的冷风裹胁着浓厚的酒气扑面而来,楚卓然正对着寝室的大门,背靠着寝室内那口浮雕着九翟四凤的玉棺抱着一坛烈酒牛饮。 他在醉意朦胧的恍惚间看见他心爱的女子一身凤冠翟衣背光立于门外静静看他,他在一惊一喜间直唤出声:“雪君——” 那女子目光略带伤感,叹息般对他微笑,“云王,是我。” “是你。”他怔怔地看着墨紫幽,双眼前的朦胧逐渐退去,视野开始逐渐清晰。待他看清墨紫幽这一身雍容华贵的妆扮,顿时就笑了,“今日莫非是你与成王大婚?” “他已不是成王,他是皇上了。”墨紫幽含笑回答。 楚卓然一楞,就听墨紫幽又道,“我也并非要与他大婚。今日,我将前往南梁和亲。” “为何?”楚卓然一脸愕然地望着她那逆着光的美丽面孔,用沙哑的嗓音问,“为何你要去和亲?” “因为边关战火绵延,因为大魏三面受敌,因为南梁陈兵南境。”墨紫幽淡淡回答,“终要有人以己之身换得太平。” “呵!”楚卓然冷笑起来,“朝廷有雄兵百万,强虏何惧,何时竟要一小小女子来力挽狂澜?!” “因为国无大将。”墨紫幽回答。 楚卓然猛然一怔,就见墨紫幽轻轻摇头,半是惋惜,半是责备地问,“王爷可知自己醉了多久?” 在他醉生梦死的大半年时间里,大魏王朝已是改天换地,就连那高高在上的御座都已换了新主。边境的战火,新朝的钟声都无法渗入他的醉梦之中,他固执地守着那个美好女子的枯骨不愿梦醒。 她知道情伤最能摧毁一个顽强的男人,折断他的长剑,粉碎他的铠甲,让他如一滩烂泥一般再无直腰的勇气。可是她想,这不是该云王,不该是楚卓然,所以在离开金陵城之前她想来试一试。 “你觉得如今的我可还握得紧长剑,上得了马背?”楚卓然惨然一笑,放开抱着酒坛的右手,将那因过度酗酒而颤抖的五指展开给墨紫幽看。那长眠于玉棺中的女子已然带走他所有的勇气与信念,他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自我折磨罢了。 “自然可以。”墨紫幽看着他那颤抖在斜照进屋子里的阳光下的右手,坚定道,“你一定可以,只要你想。” “为何?”楚卓然自嘲一般地笑,“为何你这般相信我。” “因为你是楚卓然,因为你是云王,”墨紫幽淡淡回答,“因为你是苏雪君深爱着的云王。” 楚卓然心头大震,瞪大眼看着那与苏雪君有着相同容颜的女子。她那美丽的面孔与记忆中的女子重叠,她清冷的声音恍然似从幽幽冥冥中传来,她说,“她爱着的不仅仅是你,她爱着的是大魏的云王。我知道,你不会令她失望。” 一瞬间,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竟扶着玉棺站了起来,他扶着那口玉棺目光逐渐变得锐利,他沉默地盯着门外的墨紫幽许久,才沉声问,“你不害怕么?我失去了她,若要我从梦中醒来,也许就不会放过你。” “你不会。”墨紫幽又笑了。 “为何不会?”他的声音中满是凌厉。 “因为我终究不是苏雪君。”墨紫幽笑答,她在门外的阳光中向着他下拜行了大礼,他吃了一惊,就听她道:“我将远去南梁,从此高山水远不复相见,王爷可否许我一个愿望?” “你说。”他道。 “莫要再让如我一般的小小女子背负与我相同的命运。”墨紫幽伏在地上郑重请求道。 楚卓然沉默良久,字字重如千钧,他答,“好。” 墨紫幽缓缓起身,最后向楚卓然行了一礼才折身离去。楚卓然上前几步,在这醉生梦死的数个月里,他第一次跨出这间放置着苏雪君玉棺的寝室,初冬晨时的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看见墨紫幽凤冠上的珠宝闪烁着华光,她大红嫁衣上金丝织就的九翟四凤上浮动着华彩,他目送着她的背影在这晨曦冷风之中远去。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这个女子,这一刻的记忆与他对她的承诺铭刻在他心中成为永恒的烙印,后来的有生之年里他都提醒着自己至少这一次绝不能食言。 *** 墨紫幽走出那条凄清的街道时,没有人知道她方才去做了什么,他们只以为她不过是去向楚卓然道别。就如同这个因政权更替而新生的大魏王朝的背后,她与姬渊曾为之付出过什么,从来无人知晓。在世人心中,他们不过是这个金陵城中普普通通的两个生命,如所有人一般日复一日地受着命运的摆布。 在她重新登上九凤金辇之后,送亲的队伍继续前向,出了内城南门再向外城南门行去。远远的,墨紫幽透过九凤金辇上被风吹得飞扬的轻纱望见一身衮冕的楚玄正站在城门前等她。新帝亲至外城门送嫁,这是思柔公主都不曾拥有过的殊荣。更何况楚玄并不是站在那高不可及的巍峨城楼上等待她伏身跪拜,而是立于城门前迎接她的九凤金辇。 墨云飞沉默地十步之遥便下了马,带着送嫁的随行人员向着楚玄行礼跪拜。楚玄抬手免了他们的礼,举步行至静静停在不远处九凤金辇,伸手亲自搀扶着墨紫幽下了金辇,他兖服上的十二纹章与墨紫幽嫁衣上的九翟四凤在晨间的阳光下流光溢彩。他带着这一身流光,携着墨紫幽一步一步走向金陵城外城敞开的南门,南门外有送嫁的马车整装已待,送亲使萧望之正立于那雕凤绘鸾的马车前等候。 他们在城门前驻足,楚玄有几分歉然地道,“朕送你至回雁关罢。” 回雁关是自金陵城南下的第一道关口,地势狭窄,常年有重兵把守。 “不必,送君千里终需一别,皇上金玉之躯怎可随意离开皇城。”墨紫幽淡笑着摇头,松开了楚玄的手。她转头,举目四顾,可看见长街两侧跪拜的人群,可看见送嫁长队那遮天蔽日的华盖,可看见南门城楼上迎风飘扬的大魏旌旗,唯独没有看见那一抹雪色身影。 “他没有来。”楚玄长长叹息一声,他在这南门等待的时间里,就已放眼在人群之中寻找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看见姬渊。“要等他么?许是一会儿就来了。” “不必了。”墨紫幽垂首微笑,举步向前走,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对着楚玄道,“皇上,我方才见了云王。” 楚玄一怔,墨紫幽已继续向前走,她去见楚卓然不仅仅是因为此刻魏国无大将,还为了长远的将来能有一个在威望与能力上都可稍稍制衡楚玄的宗亲武将存在。除了上皇之外,楚卓然不会再对他人愚忠,就如同前世楚烈无道,他一样举了反旗。 楚玄望着墨紫幽那一步步走出城门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叶阁老,徐太傅,云王,此三人既辅助他的良臣,又何尝不是制衡他君权的桎梏。 他转身顺着城门边的石阶登上了城楼,城楼上他新封的韩妃正抱着他的长子轻声哼着歌哄着。见他登楼,韩妃抱着皇长子向着他福身行礼。他淡淡挥手免了她的礼,走到城垛边向下望去,墨紫幽登上了马车,萧望之带着送亲的随行人员向着立于城头的他遥遥下拜行礼,然后各自蹬鞍上马,簇拥着那雕凤绘鸾的马车向南而去。 在那看不见尽头的远方是湛湛蓝天,澹澹流云,他望着那一路笔直向南,渐渐消失在大道尽头的送亲队伍,忽然听见自己方满周岁的长子呀呀语声,他转头看了韩妃怀中的长子一眼,那孩子正睁着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冲着他笑。他问她,“那日你祖父让你带着英儿同他一起东行时,你为何不去?” 他知道韩忠那时在做何打算,一则是想保护自己的曾外孙,二则也是防着金陵城万一有失可立即扶幼主登基。然而,韩忠提出要带韩艳和皇长子走时,韩艳却出乎他意料拒绝了韩忠的要求。 “皇上在哪里,臣妾就在哪里,”韩妃抱着孩子含笑回答,“只有皇上才是臣妾的根。” 楚玄的目光在她娇美的脸上流连,又看了一眼她怀中眨着眼睛静静看着自己的长子,淡笑一声不再言语。 *** 金陵城南出五十里便是回雁关,回雁关地势险要,关城所在的峡谷依山临涧,两侧皆是悬崖峭壁。送亲的队伍行至此处时已是下午未末时分,身为送亲使的萧望之与梁国使臣骑马并行在队伍之前。 忽然,有低回的琴声自关城方向传来,回响在峡谷之间。那琴声徐徐缓缓,浮浮沉沉,若流风回雪,飞沙逝水,有道不尽的缠绵悱恻,诉不尽的伤心痛楚在悬崖峭壁之间辗转徘徊,随着送亲列队接近关城,这琴声就越发清晰。 送亲随行人员中已有人听出此曲由来,那是取材于西汉“昭君出塞”一事而谱成的悲歌。那琴声清美悠扬,若在寻常听来并不觉得如何,可在这远送义诚公主和亲之时听闻,顿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切自心头生起,漫延四肢百骸。 关城越来越近,那巍巍的城楼之巅有一雪衣男人盘膝面北而坐,垂首抚着膝上一把桐木琴,穿越峡谷的飒飒冷风吹得他襟袖鼓舞,衣袂纷飞,那伤感清美的琴声自他指下流泻而出。 萧望之回头望了那雕凤绘鸾的马车一眼,狂风倒灌进车厢之中,吹起车帘翻飞而起,露出墨紫幽绝美的脸。她抬头与盘坐在城楼屋脊的姬渊遥遥对望一眼,刹那间,琴声忽而改弦更调,初时缓缓幽幽,如山泉水流,萧萧落雪,却在渐入佳境时骤然拔高,铿锵激越如金戈铁马,烈火狼烟—— 这陌生而美丽的琴曲在这山川峡谷,悬崖古道间只有一人知它由来,那是前世今生皆不甘的雀鸟挣脱桎梏时的泣血悲鸣——《笼雀》。 墨紫幽低眸微笑,自袖中取出那柄紫竹箫,执箫于唇轻轻吹奏,低沉凄楚的箫声自车厢中传出,迅速与那不甘的琴声在长空之上汇成最悲怆的离别之曲。那在烈火中的雀鸟不甘地挣扎着,冲撞着,纵然折翼断喙,血染囚笼,也要挣脱那囚禁它的牢笼,悲鸣在每一个听着这琴箫合奏之曲的人的心中。 突然,有扑棱棱的振翅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回雁关城楼上守城的士兵指着远方惊呼,“好多鸟啊——” 萧望之抬头,吃惊地看见无数雀鸟自东南西北成群飞来,汇成一个巨大的圆环,在回雁关关城上空盘旋不去。所有人都震惊地仰望着那关城上空绝无仅有的奇景,只有那琴箫合鸣的二人仍是专心致志地演奏着这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悲曲。 回雁关的关门已然敞开,送亲的队伍正缓缓自其间通行,那不甘的《笼雀》之曲已激荡至最高处,关城上空盘旋的飞鸟似是感应到曲声之悲发出声声哀鸣。 送亲的队伍出了关城继续向南,关城城楼屋脊上的姬渊不知何时改为面南而坐,琴声与箫声蓦地一落,飘飘洒洒,离离荡荡。激烈的冷风自北袭来,吹得他长发凌乱,雪衣猎猎。他抬眸,目送着那长长的送亲队伍在蜿蜒的峡谷间一路南行,那怆然的箫声离他越来越远,终究与那长蛇一般的送亲队伍一起在远处一转不见。 箫声隐没的那一刻,那在回雁关城楼上盘旋不去的鸟群恍然惊散,分飞而去,只余下他指下琴声孤独地回荡在这天地之间。 那一日,镇守回雁关的将士看见那个雪衣男子枯坐在城楼的屋脊上很久,极到渐渐西沉的斜阳将他的孤影拉长,直到朔夜的繁星铺陈满天,直到孤独的野兽嘶鸣在午夜凄清的冷风之中。待到旭日东升时,他们才惊觉那个雪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然不见。 魏,元狩元年十月初十,自湛江南来北往的冬风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送往金陵城与梁都会京,义诚公主前往南梁和亲的车驾在越过湛江,将要与等在南梁国境迎接她的仪仗会合时,遭遇了西狼王赫泰派兵突袭,两国使者皆受重伤,墨紫幽被西狼骑兵劫走。 此消息在北魏与南梁传开,两国皆是哗然,此次联姻不仅事关北魏与南梁之间会否再起战火,还关系着两国颜面。墨紫幽如今是魏国公主,梁国摄政王未来的王妃,这般公然被掳,西狼此举无异于狠狠扇了北魏与南梁一个耳光,于两国而言皆是莫大的羞辱。 当墨紫幽被西狼人掳走的消息传至慕容英位于梁都会京的宁王府时,慕容英极是平静。他听完吏员的禀报,神色莫测地冲那前来报信的吏员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其告退,便返身入了后堂,去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有一名面容英俊的少年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慢腾腾地品茗。那少年,他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从前曾在墨家的宴会上见过几次,那时这少年生得粉雕玉琢还只是一个天真的孩童。但站在少年身后那圆脸丫环,他却是记得分明,那是从前总是跟在墨紫幽身边的丫环,名叫“飞萤”。 “如何?”墨云飞将手中茶碗放在椅旁的高几上,起身向慕容英躬身示意,“摄政王可要忍气吞声,忍下这夺妻之恨?”不待慕容英回答,他又笑,“原本将家姐嫁来南梁和亲,我大魏陛下就已是忍痛割爱,如今遭此奇辱,想来他是绝不能与西狼善罢干休。” “她是故意的,对不对?”慕容英冷笑着对墨云飞道,“她是故意让西狼人掳走,逼着我与魏帝合作,联手打击西狼!” 西狼有意破坏北魏和南梁的联姻亲并不奇怪,毕竟南梁对大魏的态度可决定大魏与西狼之间这场胶着了两月的战事走向何样的结果。只是送亲的车驾所行路线皆是秘密,且又深在大魏与南梁境内,远离西狼,西狼人何竟这般准确轻易地一击即中,没有落空地劫走了墨紫幽? 分明是有人有意向西狼透露了送亲行驾的路线。 慕容英顿了顿,又冷冷道,“她一向聪明,难道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撕毁两国盟约,挥师北上!” 墨云飞并未急着回答,却是从袖中拿出一枚青玉螭龙佩呈于慕容英眼前,道,“家姐有言,摄政王曾允诺她,若是有人拿着这枚玉佩前来梁国寻你,只要是你力所能及之事,你绝不推辞。如今,我代家姐请求摄政王,求她。” 慕容英的目光落在那枚青玉螭龙佩上,微微怔忡,那是他许多年前向于他而言极为特殊的女子所许下的承诺。他淡淡道,“西狼人骁勇善战,她如今怕是已被带往西狼王庭,纵然我有心,怕是举梁国之力都未必能救她。” “只要王爷有心,倾举国之力与我大魏子联兵合作,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墨云飞目光灼灼地看着慕容英,掌心的玉佩传来凉意,这是墨紫幽临行前最后交付与他的事,是以他才可赶在墨紫幽被擒的消息传到梁国之前就前来拜会慕容英。“大魏与西狼、戎狄之战,梁国想要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可却也要仔细惦量惦量。此次若是大魏赢了,自是士气高涨,若是梁国那时来犯,怕是连湛江都越不过去。而战败的西狼一向喜好劫掠他国,他们不敢再犯大魏疆土又为了补充自己在战争中消耗的国力,必然是要侵扰梁国西北边境,想来这些年里,梁国西北亦是不堪其扰。倘若是西狼胜了,西狼人好战,岂可容梁国再分一杯羹?” 慕容英沉默不语,他莫名竟觉得面前侃侃而淡的墨云飞身上满是墨紫幽的影子,仿佛此刻立于他面前,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人是那个他午夜梦回中,流连不忘的女子。 “可若是梁国与我大魏合作,借着这此次名头联手一举瓜分西狼,岂不是既解决了两国多年来饱受西狼侵扰的困扰,还可挽回我国帝皇与摄政王你此次扫地的颜面。”墨云飞继续道,“摄政王是聪明人,凡事皆比我透彻,想来你是明白的。” “巧言令色。”慕容英冷冷地哼了一声。 “那么摄政王是否愿意兑现自己对家姐的诺言。”墨云飞将掌心的青玉螭龙佩再往前递了一分,直逼着慕容英。 慕容英垂眸看着那枚玉佩,叹息一声,伸手握紧了那枚青玉螭龙佩,“她还是这般聪明。” 其实无论是等着北魏与西狼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还是在此时与北魏联手瓜分西狼于梁国而言皆有好处。慕容英看得极清楚,以梁国目前的实力无论是想单独吞并北魏亦或是西狼皆是不可能,同样对北魏而言亦是如此,若能与北魏联手灭了西狼也未尝不可。但就目前形势而言,梁国若要与北魏联手,对西狼用兵必需要有一个足以说服天下的理由,墨紫幽给了他这个理由。 她太聪明,她知道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梁国方经历了几场因夺位而起的动乱,想要吞并北魏必需要有等待时机,然而若是魏梁两国肯摒弃前嫌倾力合作,瓜分西狼绝非难事。更何况比起北魏,梁国更不愿意看着常常在梁国西北边境烧杀抢掠的蛮夷之国坐大,骁勇善战的西狼人远比克守中原礼俗的魏人要可怕的多。 而且西狼蛮夷此次的夺妻之辱实是让他让整个大梁都颜面无光,墨紫幽是他亲自求娶之妻,他若是忍了,将来后世史书之上岂非要留下千古笑柄?他忍不了,梁国也忍不了。 更何况她在西狼。慕容英握着那枚沁凉的青玉螭龙佩在想,墨紫幽在定下这个计谋,用自己的安危来算计他时,是否知道,其实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拒绝墨云飞的提议,只因为她在西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祝“幻影千月”生日快乐,么么哒~~ 姬渊:YYY~~终于搞定了一堆渣渣,可以娶老婆了~~~ 楚玄:且慢,我是来骗婚的。 慕容英:且慢,我是来逼婚的。 赫泰:且慢,我是来抢亲的。 姬渊:生无可恋。。。。。。。 关于男女主琴箫合奏可以招来雀鸟在很前面有过提示,不过估计大家都忘记了……还是没空捉虫,明天会比较忙如果更新只会是在晚上十二点,没更就后天,估计再肥个两三章就完结了。话说难道是我对“玛丽苏”有什么误解么?我以为“玛丽苏”就是一群男人抢女主,然后女主对着男配勾勾手指就可退雄师百万,还河山太平。。。咳咳,那至少在这章,我家大女主是真正的苏了,她和男主啥性格,咋会乖乖按别人安排的路走,就算要被利用也只能按照他们自己的剧本来。。。要抢是吧,大家一起来抢吧。。。 第205章 前往南梁和亲的义诚公主墨紫幽被西狼人在魏梁两国交界地劫走之事传回大魏金陵城,所激起的言义愤自是不比梁国会京少。墨紫幽已是大魏公主, 是南梁摄政王求娶的王妃, 她所代表的不仅仅只是她个人名节, 而是魏梁两国的颜面, 如今西狼这般嚣张地破坏魏梁两国和亲一事, 劫走墨紫幽, 等同于打了魏梁两国的脸,南梁不能忍,大魏自是更不能咽下这口气。大魏众怒滔天, 灭西狼的呼声越来越高。 十月十二,西狼派遣使者带着一位西狼公主前往南梁国都会京,欲与南梁联姻立盟,南梁摄政王慕容英却是当场下令斩杀西狼使者,将那名西狼公主扣压为质。并于十月十四日主动向魏国送来国书,向魏帝楚玄提出,两国合兵联手进攻西狼,一雪两国之耻。慕容英更是在国书中称, 自己欲亲自统率梁军出征西狼。 此事于大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大魏朝廷自是不会拒绝,只是两国联兵,梁军主帅既然梁国身份威望都极高的摄政王慕容英,那么魏国就必须派出一位无论是在身份或是威望上不仅仅能统率魏师,还足以震慑梁军的主帅。否则战场之上魏师就会处于被动之地,处处受梁军所利用。 唯此一点让大魏朝廷犯了难, 两国联兵非同小可,放眼朝廷如今能担此大任的自是非徐太傅莫属,可徐太傅正率领大军在北疆抵御戎狄。不仅仅只是徐太傅,朝廷可用的武将大部分都被派往边境前线,而东乡侯此时又正保护着上皇在东海行宫,且论身份威望只怕他都不足以同慕容英分庭抗礼。 就在朝廷官员为此事争执得不可开交之时,十月十五大朝,金陵城自云王府通往皇宫的长街上,街上百姓都惊讶地看见醉生梦死近一年的云王楚卓然穿着一玄铁战甲,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战马穿街而过。很少有人知道那匹战马名为“踏雪”,是十年前苏雪君赠给楚卓然的礼物,那老旧的马鞍上脱了线的侧襟还是苏雪君亲手所绣。 长街两旁的百姓目送着楚卓然骑着踏雪一路向着皇骑奔驰而去,他的背影,雄姿英发,威武骁猛,哪里还有那沉湎醉梦的颓废之态。那注目着他离去的百姓不知不觉就热泪盈眶,他们相视而笔,先是喃喃互语,“云王回来了!”紧接着,这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汇成了一片欢呼之声,“大魏的云王回来了——” 那日大朝,楚卓然一向戎装步入紫宸殿,向着紫宸殿上的新帝主动请缨,请求楚玄允他带兵征讨西狼。紫宸殿的两班大臣都吃惊地看着这个他们以为已是废人的大魏战将,在楚卓然醉生梦死的这十一个月的时间里,所有忧国忧民,又惜他人才的官员都曾一次又一次地踏进云王府的大门劝他放下,然而那个满身酒气,颓废成一滩烂泥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令他们失望。所有官员都以为那曾经纵横四海,战无不胜的云王再也站不起来。 可在这国家危难之时,他却再次挺直了那曾经软弱一时的脊梁,用一身战骨支撑起那身沉重的铠甲,一如往昔地坚定地站在了这威严宏伟的紫宸殿上。那瞬间,许多官员如那长街之上的百姓一般不知不觉潮湿了眼眶。 紫宸殿上的两班朝臣几乎是同时跪下,对着紫宸殿北首御座上那神情清冷的男人同声请求,“请皇上派云王为帅!讨伐西狼,扬我国威!” “扬我国威!”四个字声声回荡在紫宸殿内象征着二十四节气的二十四根巨柱之间,那声音碰撞着,激荡着,震得殿内侍立的内侍和侍卫双耳嗡嗡生疼,几欲晕眩。 所有官员都神情振奋,一脸期待地仰望着那坐于紫宸殿北首的他们的新君,期待着楚玄一声令下,便挥师西狼。楚玄坐在那高高的金座上,俯视着楚卓然,俯视着楚卓然身上那擦拭得锃亮的每一块铠甲,俯视着那铠甲在大殿的烛光下反射着凛然的寒光,却是淡淡笑道,“云王主动请战甚慰朕心,可惜朕只能拜你为征西右副将军,因为主帅的人选已有他人。朕欲亲征西狼——” 紫宸殿上的两班朝臣怔怔看着楚玄片刻,继而整个大殿都沸腾起来。除了叶阁老与云王楚卓然保持沉默,其余所有官员皆都声泪俱下地苦劝楚玄不要亲征涉险,楚玄却是力排众议,一意孤行,更命叶阁老代其留守金陵城,主政监国。 新帝欲亲征西狼的消息迅速在金陵城中传开,金陵城顿时炸开了锅,议论之声甚嚣尘上。所有人都在猜测刚刚登基一个月的楚玄为何要亲征?明明以楚卓然的地位声望已足以同南梁的慕容英分庭抗礼,楚玄何必要拿自身安危犯险。 有百姓猜测是眼见大魏风雨飘摇,担心此战若是失利便会为大魏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故而楚玄才欲背水一战,亲赴前线鼓舞士气。也有百姓猜测是楚玄痛失所爱,心系义诚公主墨紫幽,故而才欲亲手击溃西狼,为他也为墨紫幽雪耻。与百姓不同,大多数官员却是在猜测,许是楚玄刚刚登基,自觉根基未稳,威望不足,担心此次楚卓然力挽狂澜,便会功高震主,威胁到他的君权。 元狩元年的初雪来得及早,在大朝结束之后就纷纷扬扬开始下,李德安撑着一把绘着九狼的油纸伞陪着楚玄自紫宸殿往永华宫慢慢走着。皇宫历经百年翻旧数度的红墙绿瓦被落下便化去的雪水洗出斑驳的水痕。 李德安在细细碎碎的落雪声中问楚玄,“皇上这是何必呢?那慕容英亲征是因他不能让他人借着这一次征讨西狼而扬威立万,为自己培养出一个政敌。可云王的性子,皇上是清楚的,纵然他此次力挽狂澜,功高威主,他也不会行不利皇上之举的。就算他心向着上皇,可有叶阁老在,有徐太傅在,他也不敢。而且苏小姐之死,当真伤他极深,怕是他心里其实也是在埋怨上皇的。” “怎么,你也是这般认为的?”楚玄挑眉看李德安一眼,轻轻笑了笑,“朕只是觉得这场战事该结束在朕的手里。” 他想大约许多大臣,包括叶阁老与楚卓然都与李德安所思相同,认为他是担心这一次魏国陷入此危局,若是楚卓然任征西主帅大胜还朝后,在魏国的威望将会达到无人可以撼动的顶点。君王向来很难容下功高震主的武将,更何况上皇还没死,若是楚卓然之后有心迎上皇归位,于他而言可是相当棘手。 李德安陪笑敢多言,只是撑着伞送着楚玄缓缓步进了永华宫。在踏入永华宫的正殿的一瞬间,李德安怔住,他看见大殿之中立着两架一人高的木架,木架上架着两副一模一样银色的铠甲,锃亮的甲片,冰冷的面具,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左边一副银甲的左肩上有一处被箭射穿的破口。 李德安小心翼翼地看了楚玄一眼,楚玄沉默地步至那两副银甲前,凝视许久,才问,“还是没有姬渊的消息么?” “臣已派出了幽司的密探四处查访,但始终没有姬班主的下落。”李德安轻轻摇头,“梨园那里也没有消息。” 自墨紫幽离开金陵城前往南梁和亲那日起,姬渊就彻底失踪,他只给楚玄留下了一个意义不明的锦囊,锦囊里有一张字纸,字条上书三个字“朝月城”,那是西狼王庭国都的名称。 “他一定是在怪朕,他怪朕太过狠心,他怪朕隐瞒他,他怪朕牺牲了墨紫幽。”楚玄伸手轻抚着左边那件铠甲左肩上的箭伤,“否则,他与墨紫幽定下此等大计,又怎会事先不告知朕。” “皇上,姬班主行事一向任性妄为,出人意料,许是他有别的打算也说不定。”李德安安慰楚玄道,“说到底,他的心还是向着皇上的,否则他又怎狠得下心让义诚公主这般涉险。” 墨紫幽以自己为引,逼慕容英出兵,实则险之又险,西狼人性格残暴,她落在他们手中多半凶多吉少。她此去,怕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 “你不懂,”楚玄的手指徘徊在那铠甲的箭伤处,长长叹息着苦笑,“他的心向着的不是朕,而是大魏天下。” 殿外的初雪,纷纷扬扬在下,殿内的两副银甲正刺眼地反射着殿中烛光,李德安看着他的君主孤独的背影沉默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忽然隐隐有些明白,楚玄此次突然决定御驾亲征的理由。 元狩元年十一月十六,十万梁军从湛江南岸退兵,改道西北,越过南梁与西狼接壤处,直袭西狼边境重镇。西狼新王赫泰逼不得已之下,只好调回一部分正肆意进犯大魏西南三省的西狼军队回援被梁军进攻的边境重镇。如此一来,大魏西南三省的压力顿时减轻。 与此同时,大魏从各地调集十万之师跟随着楚玄和楚卓然以不到半个月的行军速度,日夜兼程赶至西南三省,支援正苦苦支撑的西南数个重镇。因为新帝亲临前线,西南三省的魏军顿时士气高涨,对西狼大军发起反扑,不到十日便将西狼军队驱逐出了大魏西南边境,挡在横岭之外。 被西狼铁蹄践踏数月的西南三省,终于迎来了胜利,整个西南边境的军民百姓一连半个月都在奔跑欢呼,歌颂着如天降神兵一般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新君。如今南境已无压力,西南三省大捷,与西狼结盟的北方戎狄一见情势不利,顿时从大魏北疆撤军,退回漠北。风雨飘摇的大魏终于解除了危机,迎来了久违的和平。 大魏的百姓将此大功全归于他们新君,对楚玄的赞美之声自西南三省蔓延至整个大魏疆土,有抛弃金陵城东逃的上皇衬托在前,新帝亲赴前线之举显得如此勇敢与伟大,楚玄以此一役便赢得了举国上下的拥戴。 没有人知道在西南三省这场大捷的背后,在梁国与魏国联兵的背后,有一对男女为之付出了什么。他们所赞美的,所歌颂的,只是那些流于表面的“事实”。 十二月初一,楚玄在西南三省重整六军,自任为主帅统率中路军,命楚卓然为右副将军统率右路军,又命徐二爷为左副将军统率左路军,徐大爷率三千精骑为前锋。十万魏师兵分三路越过横岭,与越过南梁西北边境的梁在西狼边境重镇的真烨城会军。魏帝楚玄与梁国摄政王慕容英在真烨城中会盟,定下两国联兵攻打西狼的盟约,史称“真烨之盟”。 之后,魏师与梁军再度分兵,各自从南北两个方向,一路攻城掠地向着西狼王庭所在的朝月城逼近。得到消息的赫泰急从各部族抽调军除前往前线抵抗。可惜此次征西之役,魏梁两国皆抱着必灭西狼的决心,几乎是举两国之精锐兵分几路从六个方位全线发攻进攻,一路气势如虹,遇敌灭敌,遇城破城,直逼西狼王都朝月城。 前方的告急文书一道接一道被快马送往西狼王都朝月城,腊月廿三,小年夜,由楚卓然统率的魏师二万右路大军,在一处平原遭遇赫泰手下的三位得力干将,号称“天狼三杰”所统率的三路骑兵夹击。魏师以火牛阵大破敌方骑兵合围,斩敌八千,生擒二千,那天狼天杰的人头还被楚卓然下令割下来悬于军旗之上。 二月初一,由慕容英统率的梁军主力在西狼怒母江畔围歼西狼二部二万大军,斩敌一万,生擒三千,堆积如山的西狼勇士的尸骨阻断了怒母江的江流,流淌在江畔的鲜血染红了江水。带着残兵逃跑的两位部族首领,一位因重伤死在了半路,另一位才刚刚逃回朝月城报信便昏迷不醒。 三月廿九,楚玄带领五万魏师主力自西狼东北起一连攻下十数个城池,兵临西狼重要程度仅次于王都朝月城的若水城。若水城是西狼最为富庶的城池,是王都朝月城以东面向魏梁两国的重要屏障,防御工事建得如同铜墙铁壁,丝毫不输王都朝月城,且城中屯着三万西狼精锐之师,由赫泰最为信任的将领镇守。若是魏梁大军绕过若水城直击王都朝月城,若水大军便可从后方截断魏梁大军的粱道,驰援朝月城,与朝月城守军前后夹击,让魏梁大军腹背受敌。 所以若水城的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只要魏梁大军拿不下若水城,便不敢打王都朝月城的主意。然而,楚玄所带领的魏军主力仅仅用了三天时间便拿下了若水城,并将守城将领的尸骨悬于城外示众。 此役彻底让西狼陷入了绝望,一过若水城便再无城池可抵挡魏梁大军的攻势,自若水城一役之后,西狼军队便节节败退,再难抵挡魏梁大军的攻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很梁之兵逼近王都朝月城。 其实原本以西狼人之骁勇善战,本也不该至如此地步。只是去岁进攻魏国西南三省,西狼战斗力最为强盛的几大部族的精锐就已折损不少,最后还大败而还,这就引起西狼各个部族对赫泰的不满,甚至还有流言在几大部族间流传,说是赫泰有意借着攻打魏国削弱他们的实力,好巩固自己的王位。西狼向来分部而治,各部族之间本就明争暗斗不断,谁也不是傻子,拿自己的精锐去给赫泰拿当马前卒,损耗自己的实力,让别人占便宜。再加上原先统属赫泰兄长阿敏的几个部族首领暗中鼓动,西狼内部早已有分裂之势。 是以此次面对魏梁大军的进攻,西狼竟有一半的部族都按兵不动,抱着观望之态,等着看赫泰出糗再去求他们施予援手,好以此提高自身地位。再则,西狼人自负善战,在战事上一向看不起长于礼仪之邦的中原人,故而对于这二十万魏梁之师也并不太放在眼中, 却不想,此次魏梁大军进攻西狼,竟会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所向披靡,势不可挡。而一向骄勇善战,屡屡侵扰魏梁边境的西狼人,此次面对魏师梁军的大举进攻,竟是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在若水城失陷之后,那几个观望的西狼部族终于彻底慌了,可此时再想齐心却已是不及,魏梁大军的名声早已令西狼人闻风丧胆,两国大军所过之处,竟有不少守将弃城而逃。赫泰能调用的军队越来越少,甚至到了最末,其余几个原本就不服赫泰的部族首领,见战事成一面倒的情势之下,竟是悄悄递上了降书,不战而降,如此一来,不过短短数月,西狼就失去了大半的疆土。 这场战事,一直持续到大魏元狩二年的五月,仲夏的风在遍地战骨的战场上袭卷而过。有快马将前线最新的战报急急送往朝月城,徐大爷统率的魏师三千前锋已在朝月城五百里之外。 西狼王宫修建在朝月城正中央,西狼建筑多用浅色调,不像魏国皇宫的红塔碧瓦那般鲜明艳丽。用于议事的大殿殿顶上彩绘着狼神的图腾,支撑大殿的七根大理石柱上也浮刻着狼神的图案,这是一个极其崇拜狼的国度。 狼是一种极为坚忍的生命,他们群居,嗜血,且极其崇尚武力,身为头狼就必须是狼群之中最强的,一旦被击败,便会失去头狼的地位。 夜幕降临,赫泰正坐在大殿铺着虎皮,浮雕着七狼图案的大理石王座上,右手支头,左手握着一柄刀鞘镶满了宝石的弯刀放于双膝之上,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刀鞘上的红宝石。他闭着眼睛在沉思,在仔细回想着楚玄和慕容英的模样,这两个男子,他在出使魏国时都曾见过,当时他们给他的印象不过是两个失势无宠的皇子罢了,甚至还不如楚烈来得鲜明。可就是这样面目模糊的两个人却是各自爬上了魏梁两国权力的巅峰,如今还联手将他逼到了这般地步。 他因生母得宠,自小就倍受老西狼王的宠爱,他也自恃聪明,自负西狼王的位置非他莫属。而他早早就暗下决心,若他继承西狼王位,必要逐鹿中原,吞并天下。他自认为自己不仅有这样的野心,还有这样的能力。故而当初魏国因频频处置文官武将而动荡不安时,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时机。可那时,他刚刚继任王位不久,原本效忠于他大王兄阿敏的几大部族都不服从他,他若无万全把握便不敢对魏国用兵。直到,他得到了宁国公萧准留给他的魏国西南三省军事布防图——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借着对魏国用兵来震慑西狼几大部族,他原以为自己此次可以建立不朽功业,自此成为西狼的传奇。结果他这匹西狼得天独厚的头狼,却是被魏梁两国那两匹孤狼所击败。 夜风自大殿门口倒灌而入,送来一阵脚步声,三名西狼官员一脸小心地走入大殿,望着王座闭着双目的赫泰犹豫着不敢出声。 “怎么?”赫泰缓缓睁开眼,看向那三人,沉声问,“国相呢?” 其中一名官员摇头,“国相病了,来不了了。” “称病?”赫泰直起身子,冷笑道,“我怎么听说他早已收拾好家什,将自己的家人都远远送离了朝月城?” 那三名官员对视一眼,都不敢出言。 “真是好啊,我可记得当初是他怂恿我将魏国公主掳来的,如今势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就撒手不管了!”赫泰又冷笑着再问,“西边那几位部族首领呢?我屡屡召他们到王都来,可都过了一个多月了,也没见到半个人影!” 那三名官员只是摇头,先前说话的那名官员陪笑道,“据说,原本他们是要来的,可后来听闻了若水城失陷就——” “就如何?”赫泰冷冷瞪着他问。 “他们就全都按兵不动,”那官员一脸尴尬地道,“听说他们仗着自己的领地在远离战事的西边,打算着一旦朝月城被破,就一起往西撤入大漠——” “真是打得好算盘!”赫泰怒而一掌重重击在王座的大理石扶手上,“我平常是如何待他们的!当初他们受到几个大部族首领欺压排挤,是谁替他们在先王面前说的话!如今竟一个个这般回报于我!” “天狼最精锐的军队都已折扣在魏梁两国,就算他们来了也是无济于事的。”另一名官员说了一句,他其实挺能理解那几名首领,明知无济于事,何必要来送死。 “你什么意思?”赫泰冷眼看他,“无济于事就可以不听王的召令?就可以弃王都西逃?!” “王,你当初就该——”那官员语含埋怨,欲言又止。 “就不该什么?”赫泰冷笑地逼着他说出来。 “就该攻打魏国,”那官员咬咬牙,道,“若是王当初不攻打魏国,不去劫那大魏公主,如今又怎会——” 又怎会这般损兵折将,失城丢地,众叛亲离。 “好啊,好啊,难怪中原人常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赫泰缓缓从王座上站起来,右手握出左手一直握着的那柄弯刀,森寒的刀锋随着他步步走下王座的脚步逼向那官员,“连你也敢教训起我了!当初我提出要攻打魏国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拦着?我可记得当初你可是拍手称好,对我的赞美之言说了一箩筐!” “王,王……”那官员顿时就白了脸,一步一步向后退,“我,我错了,是我该死,是我没拦着王——” “无能宵小——”赫泰冷冷挥刀,竟是狠狠砍下那官员的头颅。断颈喷薄而出的血液溅在另外两名官员脸上,他们没想到赫泰会突然暴起杀人,顿时就惊叫着软倒在地,就见赫泰提着那淌着鲜血的弯刀,用赤红的双目怒视着他们,“喊什么!没见过我杀人么!” “王……王……”那两名官员看着他们疯狂的王,苍白着脸,颤抖着身子只顾着往后缩,一直退到墙角再无可退之处,连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完整。 赫泰提着淌着鲜血的弯刀一步一步逼近那两名官员,弯刀上的鲜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连成一道血线。他看着他们那胆怯的双眼,想起这几个月来每日接到的战败的军报,想起那逼近朝月城的魏梁大军,想起那些不战而降的部族,想起那些眼见势态不好便抛弃他这个王的首领,想起这些官员对他的埋怨。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无法抑制的恨意,挥刀的右手高高扬起,闪着寒芒的弯刀眼看就要挥下—— 突然,却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阵苍凉的箫声,那箫声幽幽荡荡,凄恻悲怆,辗转徘徊在朝月城朦胧的夜色中,与夏夜的暖风一起袭入这座染血的大殿。 赫泰挥刀的手一顿,那赤红疯狂的双眼骤然冷静下来。他放下右臂,转头向大殿外望去,在王宫不远处有一座七层六角高塔耸立在朦胧夜色之中。那两名官员被这箫声救了一命,也不由自主地往那七层高塔的方向看去。这箫声他们都极熟悉,自去年十月中旬时起,这苍凉的箫声便日日回荡在这朝月城中。 听说,奏箫的女子便是那去年十月被掳自朝月城的魏国公主。 赫泰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座高塔看了许久,忽然提着那把染血的刀大步走出大殿,一路在王宫众人的注目当中出了宫门直向着那座高塔去。他离那座高塔越来越近,那箫声也越来越清晰,那悲怆的曲调中蕴藏着不甘,似雀鸟被困囚笼的挣扎,似女子呼唤心上人的哀声,百转千回,纠缠不息。 塔下的守卫一见他沉着脸来,便主动开了门,他一语不发,只是提着那把弯刀踏着塔内的木梯一步一步往上走。老旧的木梯在他的践踏下发出沉闷的呻、吟,尘土木屑扑漱漱地往下落。每到一层,都能看塔室的六面墙壁上绘着的精美的壁画,那壁画讲述着西狼先祖的故事。西狼发祥于遥远的西域,百多年前西狼的开国君主带着部族子民越过荒漠到达如今这片土地,开始在此建国。因西狼人自认为狼神之后,便以狼为国名,自号天狼,繁衍至今。 这古老悠长的传说与历史到第六层为止,第七层塔室的六面墙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画。与前六层相反,这第七层塔室不仅没有壁画,甚至连半点西狼的风俗之物都看不见,室内摆放着一整套紫檀木打造的家具,八扇刺绣屏风,穿衣大铜镜,大理石面圆桌,博古架隔断,浮刻着金鲤戏水的架子床。窗子上,架子床上,隔断处都挂着出自大魏东海的水色鲛绡纱。夏夜的风自六面窗子袭入室中,吹得鲛绡纱飘飘荡荡,这哪里是西狼的塔室,分明是中原女子的闺房。 赫泰走上这第七层塔室时,就看见那飘飘荡荡的水色鲛绡间,墨紫幽面东而立,透过洞开的东窗对着东方遥远的天际,吹奏着那把紫竹箫。她今日穿了一身蜜荷色襦裙,外罩一件银紫色大袖衫,夜风灌满她的襟袖,吹得她那一身银紫鼓舞飞扬。 “这支曲子,你吹了四五个月,不腻么?”他用染血的弯刀撩开面前的鲛绡,一步步逼近她的身后,冷冷问道, “听说,魏师的前锋部队已在朝月城五百里外,想来魏梁大军不日便会兵临城下”箫声停了下来,墨紫幽没有回头,却是用手中那把紫竹箫向着朝月城以东方向一指,道,“我想,他们一定会从那个方向来。” 赫泰面色更冷,手中弯刀猛地甩出去,铮地一声钉在墨紫幽脸旁的窗沿上,险险就要划破她的脸,她的面窗而立的背影却依旧淡定自若,那瘦削的双肩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当初我说什么了,”她回头,那被震得不停颤动的弯刀反射着的森冷寒光打在她如玉的侧脸上,闪烁在她如皎月一般剔透的眸子里,她冲赫泰笑,“你掳走了我,无论是大魏陛下,还是南梁摄政王都不会放过你。” 赫泰冷冷盯着她那张美丽动人的脸庞,盯着她唇边那抹微笑,沉默不语。五个月前,墨紫幽被掳回这朝月城时,就曾一脸镇定地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可那时,他不信。 他与墨紫幽也算是老相识,当初他出使魏国还差点娶了她。在他印象中,墨紫幽不过是一个受尽家族摆布,任人欺侮利用的可怜孤女,如何会有本事引得魏梁两国最有权力的男人为她摒弃前嫌,联手出兵西狼。他原以为这一次魏梁两国联姻,墨紫幽不过是又一次被推出来成为政治的牺牲品罢了。 而那时,西狼虽与漠北戎狄结盟,企图瓜分魏国,可戎狄当年被楚玄使计重创,元气大伤还未恢复鼎盛时期的军事实力的三分之一,根本不能给魏国带来太大的压力,导致魏国还有余力调兵抵挡西狼对魏国西南三省发起的攻势。 而梁国是左右这一场几国混战局势的关键,若是西狼能再拉拢梁国,三国结盟,让魏国三面受敌,那么纵然灭不了魏国,也能让魏国五十年内恢复不了元气,最终走向衰落。是以他早早就派使臣接触梁国摄政王,希望能与梁国结为盟友,谁知道慕容英却是选择与魏国联姻结盟。 这一次魏国文官武将都因宁国公留下的后手十去五六,国内形势动荡不安,他又得到了宁国公送给他的魏国西南三省布防图,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他此生只怕再无机会成就他梦想中的千秋功业。是以,他绝不能让魏梁结盟。 恰逢那时,西狼国相不知从哪里得知了魏国送亲车驾所经路线,在国相的怂恿下,他当机立断派了一队轻骑前往拦截,掳走了墨紫幽。他本以为只要掳走墨紫幽,破坏了魏梁的联姻,便可拖延魏梁两国结盟,之后他再派使者再次前往梁国游说,许以重利,定能将梁国拉向西狼这一边。 那日,墨紫幽被掳回朝月城,送到王宫议事的大殿时,他还极为张狂地嘲笑过她的自信。他用同一把弯刀挑着她的下颏笑着威胁道,“若是我将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划花,或者是把你扔给我那群没品尝过你这种中原大家闺秀的手下糟蹋,你说梁国的慕容英还会不会愿意娶你?魏国的新帝还会不会要你?” 聚集在大殿中的西狼官员听见赫泰的话,顿时都得意又猥琐地大笑起来,淫、邪的目光来回逡巡在墨紫幽身上。她还穿着那身魏国公主才有资格匹配的嫁衣,大红嫁衣上金线绣成的绣着九翟四凤浮动的流光,她头上黄金铸就的高贵端庄的凤冠上垂下旒珠反射着大殿里的烛火,荧荧晃晃在她冰雕玉刻的脸上。她的面色很是憔悴,自湛江北岸至西狼王都的数日奔波让她疲惫,可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满是镇定。她既未恐慌,也未发笑,只是淡淡回答,“他们的确不会再要我,因他们知我若有所损,必不苟活。而他们定会替我报仇。到时,魏梁两国的大军一定会踏平西狼的每一寸土地。” “你以为我会怕么?”他恶狠狠地将手中弯刀往前送了一分,锋利的刀刃在她纤细光洁的颈项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你以为你说这般的大话,我就不敢动你?” “你不敢,”纵然刀锋横于颈上,她依旧一脸泰然,她道,“因为倘若我所说为真,而你毁了我,那么西狼与魏梁两国之间的仇怨便无可化解。留着我,你将来还能有一丝与魏梁两国谈判的余地。” 那日,他看着她迎视着自己的双眼,那双美丽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漫天星辰皆汇于其中,他手上的弯刀不知为何就无法再向前送进一分。 他僵立在众人面前,却见她从容地转头向着大殿外东边天际看了一眼,终于露出的笑容,“想来,你已派了使者前向梁国。可惜,不日你便会看见他的尸首。” 竖日,他派的出使者的尸体,与慕容英扣下了西狼送去的公主为质的消息一起送回到朝月城。又过数日,西狼东南数个重镇遭遇梁军进攻的消息粉碎了他与梁国结盟的美梦。 其实对于梁国而言,无论是联合魏国对付西狼,还是联合西狼对付魏国,好处都是一样的。而且魏国的富庶远远超过西狼,侵占魏国领土的好处一定比攻占西狼多,为何慕容英偏偏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魏国联手? 赫泰微微眯起眼注视着面前这美丽动人的女子在想,这世间果然真有红颜祸水一说?那个心思深沉,不择手段成为梁国摄政王的男人竟会为了这样一位小小女子而左右? 不得不说,在被魏梁两国的大军逼到如今的地步时,他心中是庆幸的,庆幸自己那时没有杀掉墨紫幽,也没有伤及她毫发。 “怎么,后悔了?”墨紫幽转头向着窗外看了一眼,这塔建得极高,高出朝月城那巍峨的城墙许多,可以望见城外那满是荒草的平原,“你是该后悔的,若你当初依我所言,乖乖地从大魏退兵,将我送回去,再好好地当你的西狼王,便不会有今日。” 赫泰冷着脸沉默不语,就见墨紫幽轻轻摇头,“我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常常可看见西狼的军队在这朝月城外集结,可这一个月里却再也没有各地驰援的西狼军队出现在朝月城外,想来你已无兵可用了吧?人呐,不该贪心的,你看看你的西狼,魏梁大军所过之处破城徇地如探囊取物,不战而降的城池比比皆是,这是何缘故?” “这是你们中原人太狡猾!”赫泰脸上露出恨意,“若非你们派出的间谍屡屡窃取了我方情报,又派人离间我与各部族首领的关系,以我天狼人之勇猛,你们岂能如此轻易就攻入我天狼腹地!” 魏梁之师在西狼境内无往不利,的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人数度窃取了西狼的军事情报,才导致了西狼在战事上屡失先机。那些赫泰想借着对魏国用兵削弱西狼几大部族实力的流言,也是有人有意放出去的。然而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是谁,到底是楚玄还是慕容英,赫泰始终未查出来。 “所以我说你太贪心了,”墨紫幽叹息一般地道,“若非你好大喜功,一心只顾着对魏国用兵,没有着意培养部下,又怎会让西狼军队中充斥着这么多酒囊饭袋,轻易就让我们窃取了情报。要知道中原人的相貌与西狼人大异,想在你们西狼为间可是不易。若非你痴心妄想,图谋中原河山,没有好好经营你与西狼各部族首领之间的关系,又怎会让我们轻易就离间了你们?可你继承王位不过数月,连你王兄旧部都还未摆平,就急急地想吞并大魏,当真是异想天开。说到底,是你人心不足蛇吞象,西狼就是亡于你的贪念。” “我天狼还没有亡!”赫泰的面容因愤怒而狰狞,“你别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你的确不敢。”墨紫幽笃定地摇头,“若是你敢,刚将我掳回来时,你就杀了我。越是到了如今,你便越是不敢。” “我早就对你说过,男人要折磨女人,多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赫泰冷笑起来,他欺近墨紫幽,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说,若是我将你的手指一根一根砍下来,送给魏帝和梁国摄政王,逼他们退兵,他们肯是不肯!” “我也说过,若是我有丝毫损伤,必不苟活,而他们是一定会为我报仇。”墨紫幽目光淡淡地迎视着他凶狠的双眼,“如今西狼的局势已到了这般地步,我是你最后的倚仗。若我死了,魏梁联军兵临朝月城下时,你拿什么去同魏帝和梁国摄政王谈判?” “是么?你当真对他们这般重要?”赫泰双目一红,猛地伸手掐住墨紫幽纤细的脖子,推着她的背抵在窗沿上,那插在窗沿上的弯刀紧贴在她鬓边,森冷的寒光在她玉面上打出一块光亮,他咬牙切齿道,“那为何我派出去求和的使者连他们的面都未曾见到便被杀了?” “成大业者,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墨紫幽回答,“你是聪明人,你应该懂得,若不将你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他们怎么能放心?西狼人骁勇善战,倘若你只是借着和谈来拖延时间,意图反扑,他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你最好有你说的这般重要!”赫泰恶声道,“否则,天狼若亡,朝月城若破,你是一定会给我的王都陪葬!” “你还不懂么?”她用那双清冷的眸子看他,“从我踏入朝月城时起便未想过能活着离开。我已亲眼目睹这一场风云际会,死而无憾。害怕我死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你。” “呵,”赫泰冷笑了一声,看向窗外如墨的夜空,西狼地势极高,星空比之中原九州要更干净许多,在这星空的映衬中,远远地可看见几座同样的七层六角高塔矗立在朝月城的各个方位,“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应该注意到了,这朝月城□□有七座相同的六角七层塔。这七座高塔自天狼立国时起,就耸立在这朝月城中,你可知它们的来历?” 墨紫幽沉默看着掐着自己脖子的赫泰,赫泰笑,“当年我族人穿越荒漠到达这片土地时,天狼还只有七个部族,不足万人。七个部族的首领是结义兄弟,曾立誓同生共死,患难与共,也共富贵。其中最大部族的首领便是天狼的开国太、祖,他与他的六个结义兄弟一起共同建立了天狼国,并在朝月城环绕王宫的七个方位建了七座高塔,塔中各自供奉着他与六个结义兄弟的神像。他们曾约定,将来死后,他们的尸骨就各自葬入这七座塔中,成为朝月城的守护神。只可惜——” “只可惜,有些人可共患难,却不可共富贵。”墨紫幽冷冷替他把话说完,“后来西狼开国太、祖,与他的六个结义兄弟因分利不均有了分歧,起了冲突,最后闹至不死不休的地步。” “你很聪明,”赫泰笑看着她,“我以前出使魏国时怎未发现,你这般聪明。” “人性如此。”墨紫幽淡淡回答。 “最后,太、祖囚禁了他六个结义兄弟,”赫泰继续道,“他就将他们六个人分别囚禁在为他们而建的六座七层塔中,那原本该供奉他们神像的塔室却成了他们的囚笼——” 赫泰的声音停顿下来,他那微带血色的双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刻毒的光,赤果地逼视着墨紫幽,她平静地回视他,问,“故事还没有结束?” “对,还没有结束。”赫泰笑,“统属于那六个人的部族为了营救他们的首领而与太、祖的部族发生了数场战役,为了一统天狼,为了断了他们的念头,□□便只好杀掉他那六个结义兄弟。而他所用的手段每一种都是狠毒无比——” 他粗鲁地将墨紫幽拽到窗边,指着远处位于东方的一座七层高塔,道,“看见了么,那一座,太、祖在那座塔中放入一窝毒蜂,将塔中囚禁的人活活蛰死。”他又将她强行拖到另一扇敞开的窗子前,指着远处正对着这扇窗子的另一座高塔,道,“那一座,他在那一座高塔中放入毒蛇,塔中囚禁的人是被蛇给咬死。”他继续将她拖向下一扇窗,“那一座,那座塔中囚禁的人对他出言不逊,是被太、祖亲自用鞭子鞭死的,听说死时,已是不成人形——”他接着拖着她走,“那里,那座塔中的囚犯最好女色,曾经欺侮了太、祖的亲妹妹,是以□□找了几个女人,让她们将他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来,他是被活活痛死的——”她被他拖得跌跌撞撞,他又指着夜色中第五座高塔叹息道,“那,还有那,那座塔中的囚犯死得很特别,太、祖亲手将一根长银钉刺入他的心脏,他每呼吸一下,心脏便会绞痛难忍,他是自己放弃了呼吸,自己将自己憋死的。哈哈哈,如何,是不是很特别?” 墨紫幽始终沉默着,任他边说边用力将她拖到最后一扇窗子前,他望着最后那座高塔,道,“最后这一座塔中的囚犯,被太、祖打断了手脚,然后在塔中放入几匹豺——”他凑在她耳边轻声笑,“知道豺么,豺吃猎物的时候,不会像其它猛兽一样先将猎物咬死,却是会直接将猎物开膛剥腹,分而之食。所以那猎物不会马上断气,它会在感受着自己的内脏被一点点吞食的痛苦中缓慢地死去——” 夏夜的狂风呼啸在高塔之巅,刀割一般狂乱地刮在墨紫幽的脸上,她目光冷冷地看着远处夜色中沉默的高塔,听见赫泰因过度兴奋而渐渐变粗的呼吸,道,“看样子,你很欣赏你的太、祖。” “不错,无毒不丈夫。”赫泰得意大笑,“也是因为他够狠,才能压制住天狼各部,一统天狼。” “可惜啊,他一手建立的西狼却是在亡在你这个疯狂的崇拜者手中。”墨紫幽淡淡道。 赫泰的笑声嘎然而止,他神情僵硬地猛地按着墨紫幽头,将她的上半身推出窗外,让她在呼啸的狂风中俯视着遥远的地面,让她深切地感受着这座七层高塔那惊人的高度。他冷声道,“墨紫幽,于你这等渺小之人而言,死亡自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非常人能忍受的痛苦。倘若天狼当真亡了,那么你死时所感受到的痛苦绝对不会比那六个人少!” 呼啸的狂风灌进墨紫幽的双耳,令她两耳尽是轰鸣之声,她的头因充血而晕眩,她在晕眩中听见赫泰在问,“那六座高塔既然属于那六个人,你应该注意到你所在的这座高塔便是属于太、祖的罢。可这塔中并未供奉着太、祖神像,你可知为何?” 墨紫幽自然不能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这塔中也囚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太、祖最心爱的女人。她背叛了太、祖,与太、祖那六位结义兄弟当中的一人有了苟且,并生下了一个男孩,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那人是谁。所以太、祖才不肯给那六个人一个痛快,才会用那般狠绝的手段对付他们。他将那女人囚禁在这座可观望那六座高塔的塔中,就是要让她看着,她心爱的男人是如何被他所虐杀。” 墨紫幽猛地凝眸,她在晕眩中仿佛看见,那距离塔巅遥远的地面似乎绽开了殷红的血色莲花,那花色那般红,那么艳,夺目刺眼,触目惊心。她听见赫泰还在笑,“听说那天,那女人悲惨的哭喊声传遍了朝月城每一个角落。可是太、祖没有杀她,他故意囚禁着她,却带走了她的孩子,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在痛苦中一天天老去,每日提心吊胆地担心着自己的孩子——” “让一个女人痛苦的方法太多太多,”赫泰叹息着笑,“墨紫幽,你也知道,如今我已是众叛亲离,黔驴技穷,无技可施了。而你就是我最后的指望,既然魏帝和慕容英都是为你而来的,若是他们当真兵逼朝月城,你就该有本事让他们为你而退兵。否则,你便会知道何为生不如死,何为炼狱!”他又抓起她右手握着的紫竹箫看了看,“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只吹那一支曲子,莫非其中别有深意?” 墨紫幽沉默不答,赫泰又笑,“不过我知道你在这里无聊,我也不会这般不人道,连点消遣都不让你做。但你们中原人太过狡猾,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些美妙的协奏——” 语罢,他终于松开了墨紫幽,伸手出窗在夜风中击了三下掌,三下轻脆的掌声落下,从那六座高塔处忽然传出幽幽荡荡的箫声,凄恻悲怆,愤怒不甘,辗转徘徊在这朝月城中,是《笼雀》的曲调。且像极了她的,就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差别。 “我特意从你们中原找了六位曲艺大家,”赫泰笑道,“他们听了你五个月的箫,用的是与你手中一模一样的紫竹箫,是以可以模仿得分毫不差。你看我多体贴,有他们给你做伴,你也不至于太孤独无聊。” “你还真是多虑了,”墨紫幽已经从窗台上直起身子,冷冷对他道,“我的箫声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那是最好。”赫泰的神色已全然放松下来,他转身阔步向楼梯走去,“不过你们中原人花花肠子太多,我不得不防。” 他正要下楼,却听见墨紫幽在身后唤他,“赫泰——”他回身,就见她神色平静地问他,“那个孩子呢,他的结局是什么?” “太、祖将他养至十二岁便阉了他,然后让他成为了这座高塔的守卫。”赫泰微笑回答,“直到那个女人死去,他们母子都不知对方的身份,每日相见却每日都受着同样的煎熬。后来,有人在女人死后,告诉他真相,他就从这座高塔的窗子跳了下去,就是你现在站着的那扇窗子——” 墨紫幽的晕眩还没褪去,她在这晕眩中看见赫泰的背影一步一步走下高塔的阶梯,看见那塔下地面上盛开的血色莲花伸出怨恨的藤蔓蔓延至整座朝月城。 夏夜的风穿梭在朝月城这七座埋藏着痛苦的高塔之间,尖锐的呼啸声如最怨毒的诅咒笼罩在朝月城上空。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大肥章,本来前几天要更。。。结果又是医院各种事。。。。这一次折腾的有点久。。。不过快完结了。。。放男主出来遛一两章估计就结束了。。。OTZ。。。。前几章实际上写得不太满意,一直想修改都没有时间,真是逼死我这个强迫症的。。。。。。 第206章 五月初七,魏梁之师攻破西狼王都朝月城以东最后一道屏障狼岭关, 大军分南北两面对朝月城包抄合围, 攻打朝月城附近所有可能给予支援的城池, 意图孤立朝月城。 西狼王赫泰在王都号召八方勤王, 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却几乎无人响应。自儿狼岭关被破之日起, 朝月城以东,梁大军所过之处,重镇城池纷纷投降, 只余只座毫无影响的弹丸小城在负隅顽抗。朝月城以西,远离战火的几个小部族就已带着部族的人开始往西撤入大漠,弃王都于不顾。 大势已去! 朝月城只余一万守军,这是整个西狼仅存的一点战力,一旦魏梁大军二十万主力到达,建于平原的朝月城无险可恃,王都失守是迟早之事。数日之内,朝月城中大批百姓拖家带口出城逃亡, 就连城中的王公贵族都纷纷向赫泰进言,让赫泰带着朝月城剩余守军和众人弃王都西去,暂避魏梁大军的锋芒。然而赫泰却是迟迟未下决定。 五月十二,魏师的三千骑兵前锋已在朝月城二百里外,不出两日便可抵达朝月城。十三日清晨,惧怕魏梁大军的王公贵族齐聚王宫之外,待宫门一启便蜂拥而入, 跪求赫泰撤离朝月城。 那日的晨风自东而来,带着杀戮的血腥与烽烟的灰烬一路西往。王宫议事用的主殿里一片狼藉,四散皆是翻倒的烛台与破碎的器物,割裂的帷幔在晨风中飘飘荡荡透着苍凉。赫泰就坐这座苍凉狼藉的大殿的大理王座上,用赤红的双眼俯视着跪在殿下,以国相为首的一众王公大臣许久,才冷冷道:“魏梁之师分南北两面对王都包抄合围,切断了我们与附近诸城的联系,让王都无援兵可调。我们西去,若在半道与他们狭路相逢。到时无城可倚,如何是好?” “王,我们手上不是还有个大魏公主么。”国相半垂着头扫了一眼殿中狼藉,知是赫泰怒极所为,越发不敢对上赫泰的眼神。若水城破时,他就早早将家人都送离了王都,之后便一直称病不来议政。他心知赫泰对他颇有怨言,只是朝月城已至危急关头,他不能不来。“王只要以那大魏公主的性命为要挟,纵使魏帝不肯,可我听闻梁国的摄政王极喜欢她,才向魏帝求娶,只要以她做交换条件,慕容英定会放我们一马——” 赫泰轻轻地冷笑了一下,忽然就回想起墨紫幽刚被掳回朝月城那日,她对他说——留着我,你将来还能有一丝与魏梁两国谈判的余地。 果真只是一丝余地而已,他却还贪婪地妄想着能有更多,妄想着以一个小小女子为要挟可以逼魏梁两国退兵,当真好笑。然而,哪怕只是一丝余地,在如今这般局势下也是至关重要,在狼岭关被攻破那日,在第一位王族大臣前来请求他撤出朝月城那日,他心中浮起了一丝庆幸,庆幸自己还留着她的命。只是—— “国相,你知道放弃王都,撤入大漠,于我,于天狼,意味着什么?”赫泰沉声问。 国相的头垂得更低,不敢作答。 “放弃王都,撤入大漠,就意味着我们放弃了天狼繁衍了百年的领土,意味着天狼亡国了,意味着祖宗的基业亡于我手,意味着我是一位亡国之君!”赫泰猛得握紧了放在大理石扶手上的双拳,声音激动起来,“我如此狼狈逃走,将来族人会如何看我,天下会如何耻笑我!” “可是,王,中原有句俗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国相苦劝道,“只要我们撤入大漠,魏梁大军便鞭长莫及,还怕日后没机会卷土重来么。” 赫泰再度沉默,他看着他的族人,看着他的大臣,看着他们跪在大殿冰凉的石板地上仰头望着他那满是希冀与乞求的眼神。他们在求生,只要能生存下来,天狼人的国土,朝月城这座圣地,天狼人的尊严,都可以弃之不顾。 他有几分疲惫地仰头望向大殿那彩绘着狼神图案的穹顶,心头漫起一种无可奈何的孤独,被孤立的孤独。在他派出十数骑快马送信向八方救援,却得不到半分回应时,他就知道这座王都,天狼王朝已是穷途末路。他一夜未眠,反复思考抉择着前路,可始终下不了放手的决心。 他舍不得这座浮华富丽的王宫,舍不得身下这大理石王座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这是他身为天狼至高无上王者的象征,这是他荣耀与尊贵的证明,这是他三十几年来心心念念,不择手段才得到的一切。这原是他的野心与理想,原是他大展宏图的第一步。放手便意味着他败了,不仅败了,他还将成为天狼亡国的罪人。 “王,魏军前锋怕恐明日将至,今日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国相急道。 “你们退下。”赫泰闭上了深邃却疲倦的双眼。 “王——”国相张口欲再劝,却是被赫泰恶狠狠地打断,“滚——” 国相吓得一惊,回头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终是一齐沉默地退出了大殿。赫泰听着他们那唏唏嗦嗦的脚步声,疲倦与不甘一齐涌上心头。他直至如今仍是无法接受自己败得如此彻底,然而魏梁两国的大军日夜逼近朝月城的事实在清晰地提醒着他的失败。 他独自坐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很久,直至夜幕降临。侍从皆不敢进来打扰,没有烛火的大殿是沉默的黑暗。他突然在这黑暗中起身,出了大殿一路去了王宫修建得最高的一座高台。他站在高台上,俯望王宫之外,朝月城那纵横阡陌的长街。长街上鳞次栉比的民居是成片成片的黑暗,唯有巡夜人手中灯笼的一点光晕穿梭而过。百姓早早离城逃难,朝月城中已是十室九空。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座王都已是末路,可他依旧贪婪地俯瞰着自己的王都,眷恋不舍的目光描摩着每一处建筑的轮廓。 夜太深了,一队巡逻的侍卫自高台下走过,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这安静的夜中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击在赫泰的心头。这声音仿佛是那魏梁大军逼近朝月城的铁蹄,缠绕在他心上挥之不去。他莫名又开始紧张,开始担忧,开始退缩,开始怯懦。他知道属于这座王都的时间已是不多,是战是退,他必须在这一夜做出决断。 可这决断当真太难,某些东西一旦舍去,便是刮骨割肉之痛,会成为打在他脊梁骨上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烙印。 突然,不远处的高塔之巅有有悲怆的箫声被夜风送来。那箫声一起,矗立在朝月城中其余六座高塔上也同时传出箫声,幽幽徘徊在朝月城上空。 赫泰猛然惊醒般转头望向不远处那座七层高塔之巅透出的迷离灯光,心头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怨恨,让他提了弯刀,转身走下高台,一路往囚禁着墨紫幽的那座七层高塔去。高塔老旧的木梯在他脚下发出沉重的呻、吟,他走上塔室,看见墨紫幽面东窗而立的背影,她手中执着那紫竹箫吹奏着那支重复过千百遍的曲调。孤独不甘箫声,与另六座塔中同样的箫声汇在一处,飘荡得极远。 赫泰阴沉地注视着墨紫幽那孤清的背影片刻,在这被囚禁的数个月来,她每日反复吹奏着这同一支曲子,不知疲惫,不知厌倦。他一直在猜测,在怀疑,她这曲子到底是为谁而奏,远在数百里外的魏梁之师?楚玄?亦或是慕容英?不知为何,他就是直觉一定有一个人隐伏在无人察觉的暗处聆听着她的箫声。 “魏师三千前锋已在王都百里之外,”他拔出弯刀,刀锋冷冷直指墨紫幽背心,“我说过,朝月城若破,我必要你死得凄惨无比!” 箫声止息,墨紫幽放下执箫地手回身看他,却未急于回答,她任他将刀锋抵在她心口,半眯着眼睛似是有趣又似是好奇地打量着他。 “你看什么!”赫泰被她那目光淡淡扫着,一瞬间心生出一种被洞察一切的不自在。 “没什么,只是觉得短短数日未见,你似乎变了很多。”墨紫幽边打量着赫泰边笑。她一眼就发现了,今日的赫泰与上回威胁她时的阴狠暴戾大为不同。那时,若水城刚破,他还祈望着西狼能够发起反扑,却未料想魏梁大军过处,所向披靡,无可抵挡,他根本没有反扑的机会。他的锐气就被这几日战败的军报和逼近的敌情打磨去了棱角,曾经满是狠辣与傲慢的眼中只剩下挣扎与犹豫,这是被逼到穷途之人才有的眼神。 “哪里不同!”赫泰隐隐感觉到她说指为何。 她低低笑了笑,不答只是道,“我亦有言,此次一战,魏梁两国劳师动众,损兵折将,耗资甚巨,他们若退,如何向魏梁两国臣民作交待?此战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无法回头之箭,纵然是为了我也不可能。你留我也仅仅只能为你自己留下一丝余地而已。若指望用我逼他们退兵,自是绝无可能。” 赫泰阴沉着脸上前一步,泄恨一般地将刀锋抵在她心口,“那我留你何用!” “狼岭关被攻破之后,我在这高塔上每日都可见朝月城中大批百姓拖家带口自西城门逃难。”墨紫幽转头看向窗外,俯视之下皆是一片冷清的黑暗,她不答却是叹息,“原来没有百姓的城池是如此寂寞。” 赫泰在这叹息中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他心中恨意更甚,手下一重,冷锋破开墨紫幽心口的衣料,在她雪色的肌肤上刻下一道鲜艳的血痕。她却是毫不在意地回首看他,“城还未破,他们的王还在这里,怎能西逃?身为他们的王的你,又因何不曾阻止?” 赫泰不答,只是执着弯刀,冷冷回视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就听她笑,“我听闻今日一早,朝月城中的王公贵族都齐聚王宫,请求你带领他们弃王都西逃。与中原人不同,西狼人本以游牧为生,并不依赖城池和土地,为了生存而迁徙本也是惯常之事。” 这也是朝月城以西的西狼部族对自己国家的领土放弃得这般容易的原因,西狼人骨子里的游牧民族天性根深蒂固,遇上弱者烧杀抢掠,遇上强敌绕行退避本就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往西是大漠,因给予困难的缘故,一旦你们撤入大漠,魏梁大军就鞭长莫及。既可保存实力,又可躲避魏梁大军追击,真是两全其美。”墨紫幽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其实你早就做好了此等打算,所以才没阻止那些弃城而逃的百姓,不是么?” 朝月城如今孤立无援,单凭城中一万守军面对来势汹汹的二十万魏梁大军无异于螳臂挡车,蜉蝣撼树,注定是守不住的。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赫泰都只有舍弃王都西逃这一条出路。 “我若想走,狼岭关破那日便该走了,缘何拖至今日?”赫泰冷笑反问。 “我猜猜,”墨紫幽淡淡道,“你在担心追兵,你与那些逃难的百姓,或是小小部族不同,遇上他们,魏梁军队自是不会费力去追击,但一旦遇上身为西狼王的你势必要对你围追堵截,截断你西去的生路。到时你连做为倚仗的城池都没有,怕更是难逃一劫。所以你不敢冒险,你意欲用我与我国皇帝、梁国摄政王谈判。你今夜此来难道不是想再次从我口中得到证明,证明我还能有这一丝利用价值?”她垂眸冷视着抵在自己心口的刀锋,道:“戏唱过了头,就没意思了。” 赫泰没有收刀,他弯刀上的杀意半分未减,道,“你只猜对了一半。” “哦?”墨紫幽淡淡问。 “我不想做亡国的丧家犬。”赫泰摇头,所以他才苦苦挣扎,不能对这座王都放手,不愿灰溜溜地逃进大漠,做人人皆可耻笑的穷寇。这生存与尊荣的抉择不分昼夜地折磨着他,让他在痛苦之中徘徊不决。“天狼该兴于我手,怎能在我手上灭亡!” “身为王的你还在,又怎称得上灭亡?”墨紫幽心口的血已染红了雪色的衣料,她看着赫泰那满怀恨意的双眼,道,“况且只要你还保有余力,他朝东山再起,也并非不可能。” “李后主还在,难道南唐就称不上灭亡了?”赫泰冷笑,“光武复兴汉室,史有两汉,晋元帝南迁,后称东晋,赵构南逃,宋亦有北南。今日国破山河断,纵然他朝我再兴天狼,也不再是今日的天狼!” “可纵然你不走,朝月城依旧会破,西狼依旧要亡,你无能为力、”墨紫幽叹息一声道,“亡于你手,若能再兴于你手,这原本就是你对族人和先祖的告慰。”她又笑,“又或者是你已被魏梁之师打得心生怯懦,料定自己此一西去后便会只图安逸,再无勇气卷土重来?” “你莫要拿话激我!”赫泰登时大怒。 “我魏师前锋恐怕明白便至,你再不下决断可就来不及了。是要耗尽你手中最后一丝兵力,与朝月城共存亡,还是保存余力再谋后动,你自己选吧。”墨紫幽冷冷道,“可以完整地保留你在朝月城中余下军队,可以安全地带着你的王族和臣民离开,而不用被魏梁大军追击得灰头土脸,毫无尊严。这其中的差别有多大,我想你是明白的。你留着我,不就是为了这最后的一丝余地,不就是因为你早早就对今日的结局心存畏惧!” 赫泰张口欲要反驳,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用那柄弯刀指着墨紫幽沉默许久。夏夜的清风自东窗袭入,引他转眸远眺。他从那扇东窗可眺望见朝月城高耸在夜色中的东城楼,可看见城楼上守城的将士的黑色轮廓,他们手中那直指长天的枪戈激起他心中的愤怒与豪情。这座王都的每一尺每一寸,每一人每一物都在提醒着他身为天狼王的尊荣与职责,提醒着他不该弃城而逃,该有尊严地向魏梁大军展现出天狼人宁折不弯的勇气,与这座王都共存亡。 可他看向墨紫幽那双如皎月般清冷幽幽眸子,却又看见了西边大漠的生路,看见他带领着天狼族人再度崛起,看见那想象之中艰难却充满希望的未来。她的存在,她所代表的那一丝余地是一诱惑,不停在诱惑着他抛弃脚下这座古老庄严的都城,抛弃他尊贵神圣的王座,抛弃这个已是日暮途穷的国家。 只要,他只要现在一刀杀了墨紫幽,他便能斩断这诱惑。因为她曾有言,她若身死,手握魏梁两国最高权柄的两人男人誓要替她报仇血恨。或用战争,或用暗杀,失去国家的他怕是难以逃脱那二人联手的报复。 只是,他当真舍得断了自己的生路么?他当真甘心埋骨在这座古老的王都,用这最后的牺牲为他的一生划下终结? 夜越发深了,久久的沉默弥漫在这间小小的塔室之中,他们就在这沉默之中静静对峙。忽然,不远处的王宫传来报时的鼓声,四更报鼓已敲了第三遍。 “听说魏师的前锋是轻骑,兵贵神速,凡事都要占尽先机才好,你若再做不出决断,怕就来不及了。”墨紫幽看着赫泰依旧挣扎的双眼,叹息着笑,“我原以为你是个豪气干云,爽快利落的男子,想不到原来也如此扭扭捏捏,优柔寡断。难道无人提醒过你,中原有句话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赫泰恨恨看着墨紫幽,拿刀的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他的眼中写满了痛苦,犹豫,贪婪,挣扎……还有一丝如星火般渐渐燃起的希望,对未来的希望。这数种情绪混乱在一处,便成了茫然,在这茫然之中,他握刀的手臂渐渐软了,刀锋一点一点自墨紫幽心口收回—— “王,西城门护军发现国相与王叔一起连夜离城,意欲西逃,已将他们全都抓了起来!”就在此时,却有一名侍卫急急冲上塔室来禀报,“护军审问之后,国相招供,他一直暗中与先一步撤入大漠的那几个部族联络,早就商议好要一旦离开朝月城,就拥立王叔为新王!” 赫泰如整个人猛地一僵,收刀的手臂一瞬间停止了颤抖,他没有看那侍卫,也没有出言,只是目光幽幽地看着墨紫幽。墨紫幽看见他双眼中那混沌在一处的数种情绪在这刹那间全数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种大梦初醒的清明和强过先前十倍的浓厚杀意。 “我差一点点就被你说动了。真的,只差那一点点。”他看她的目光逐渐冰冷,冰冷得如同烈火燃尽的灰烬,有讽刺的笑声自他压抑的喉间传出,“哈哈哈哈哈……你说的对,我当初鬼使神差地留下你,的确是为了这最后的一丝余地,的确是因为我对今日的结局心存畏惧。” 早在魏梁两国的军队跨过西狼东境边界时,他的心中就萌生出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畏惧,对今日这如垂死困兽般挣扎的局面的畏惧。是以,他留下了墨紫幽,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一丝余地。 “然而我刚刚才发现,我一直忘记了一点。其实,于我而言根本没有余地。”赫泰越笑越厉害,越笑越大声,“你可知被击败的头狼会有何种下场?” 被击败的头狼注定要失去狼群首领的地位,最后离开狼群默默死去。 他们是狼神之后,天狼人骨子里是没有中原人那对于血统的忠诚和畏惧,他们只忠于力量,他们只畏惧强大。朝月城一破,他就是被击败的头狼,是亡国之君,先祖辛苦建立且繁衍至今的天狼国就这么亡于他之手,他带给国人的屈辱和痛苦是永远无法被原谅的。 他的确可如墨紫幽所言带着他的臣民,带着他仅余的军队西逃撤入大漠,在狼岭关被破之后,他屡次动过这样的念头。可一旦他以谈判的方式带着剩余族人放弃朝月城,往西退入大漠,立刻便会有人纠集众人推翻他的统治,夺走他的王位。他本已人心尽失,真到那时,没有人会再拥护他,没有人会甘于臣服在他的脚下。他最好的结局就是离开他的狼群,自此埋没。更甚者,也许他的族人会逼他以死谢罪,为新王绝后患。 他怎会如此天真地忘记了这一点。 看哪,朝月城还未破,西狼还未亡,他的国相,他的王叔,他的族人已经开始计划着拥立新王。 其实,他所有的抉择,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功。因为属于他的结局只有一个。他如今的低头妥协,保存下西狼仅余的实力终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衫。 墨紫幽依旧不答,只是用那双通透的眼睛静静看他,他看着她那了然一切的目光,叹息着笑,“啊,原来你方才只是在哄着我,你早就看破了我西去的结局了——” “可惜了,我差一点就能哄着你放过我呢。”墨紫幽缓缓笑起来,她的确早已窥破了赫泰的结局,于一匹被击败的头狼,本就没有后路。她所谓的那一丝余地是对于整个西狼而言,而不是赫泰。 天真的王者总是认为血统所带来的光环永不褪色,却不知世事莫测,天下多以利聚,曾经所有的忠诚与拥戴有一日都可变成刺杀自己的利刃。 可惜,他太早发现了这一点,早过了她的预料。 若是他是一个心胸宽阔的君王,也许他会愿意为了自己的族人牺牲。可惜他不是,她在他那深邃的双眼里清晰地看见了这一切。他从骨子里就是自私的,他没有那么伟大的心胸为他的王国,为他的子民奉献一切。于他而言,与其最后受尽屈辱嘲讽,死在自己族人手中,他宁可拖着这些人与朝月城一同沉沦。 “你真是不怕死。”赫泰手中的弯刀还指着她的心口。 “我已有言,能亲睹这一场风云际会,能眼见我大魏旌旗插遍你西狼每一寸土地,死又何憾?”她退后一步,折身走至东窗边,眺望着东边天际的零星星光。 夜风倒涌进窗子,吹得她鬓边发丝轻搔在她莹白的颈项上,他依旧执着刀指着她的背心,凝视着她修长的颈项,她长颈的线条极美,让他想起胡琴被拨动的丝弦,纤细脆弱,绷断的瞬间却会伤着了人的指尖。 沉默再度弥漫在塔室之间,她不曾回首看一眼他那杀意毕露的刀尖,只是固执地东望远方。东方天际空无一物,只有看不尽的黑暗和零零星光。她抬起执箫的手,吹奏那一曲《笼雀》,另六座高塔上同时流泄出的箫声与她的一起流淌在这漫漫长夜。 王宫传来的报更鼓声响了数遍,那鼓声每响一次,她都能感觉到背心上那冷冷的杀意又近了一点,那冷锋上逼近的凛冽穿透她大袖衫薄薄的轻纱攀爬在她的脊背上。 她想,纵然此时死去她亦不悔,她此来西狼本就是一场孤注一掷的博命冒险。唯一可憾的是她未能再见姬渊最后一面。 五更报鼓敲响了第二遍,天光破晓,朝月城外的东边天涯处忽然出一片隐隐的墨色。墨紫幽执箫声的手一顿,定睛细看,就见那片墨色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她的心脏突然间狂乱了起来。 朝月城东城门城楼上的守军亦发现了那片异常,有人在长街上奔跑着赶来欲向赫泰报信。墨紫幽笑了,她看见蒙蒙的天光之中,那片墨色化作大队骑兵踏着滚滚烟尘奔驰而来。在他们上空迎风招展着数面旌旗。每一面的旌旗上赫然都是一个赤白的“魏”字。 那是魏师的三千前锋! 在这瞬间,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温热潮意。她一直知道的,自她被囚禁在这高塔之巅时,她就知道,只要她不死,总有一日她会看见这幕情景。她会看见大魏雄师陈兵在朝月城外广阔的平原上,她会看见大魏的旌旗飞舞在西狼疆土的上空,而这也许便是她此生所生的最后意义。 身后传来收刀入鞘的声音,她回头,看见赫泰已收起了那一身杀意,正望着东窗外,远处那大队的魏师骑兵。她冷冷问,“不杀我么?” “自然要杀,只是让你死得这般轻易,太不有趣。”他没有看她,却是望着那兵临城下的魏师前锋,露出诡异的笑容。他笑得很轻松,轻松得诡异,他放下了心头的挣扎,又恢复了从前那般傲慢狠辣的气势,像一个真正的王者目视着终于到来的敌人。 “那么,你想如何折磨我?”墨紫幽也笑了,笑得一样轻松,她的轻松之中透着说不出的洒脱。 “只折磨你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赫泰伸手玩味地轻抚墨紫幽修长的颈项,“楚玄和慕容英为你而来,我怎么也不能落下了他们。你不是于他们极为重要么?为了他们的国家,他们不能退兵。那么他们自身呢?你猜猜,我若用你的命吊着他们,他们会为你做到何种地步?” 她毫无畏惧地回视着他含笑不语,他微微苦恼地皱眉,“我讨厌你这个眼神,我怎能让你带着如此傲慢的眼神死去?你该亲眼目睹他们的自私,你该深深为他们的无情而饱受伤害,然后孤独又痛苦地死去。” 墨紫幽依旧含笑不语,赫泰已带着那名一直不敢出声的侍卫走下塔室,他的声音和木梯吱嘎的呻、吟一起传上来,“墨紫幽,对大多数男人而言,女人同天下,同他们自身相比,永远只能被舍弃。你在末路上的痛苦一定不会比我少——” 元狩二年五月十四,魏师三千前锋率先抵达朝月城,与随后赶来的由楚卓然统率的魏师二万右路军在朝月城下会师。五月二十,由楚玄统率的魏师主力和由慕容英统率的梁军主力也兵临朝月城,分南北两侧扎营,将朝月城团团包围,与城中守军对峙。 攻城之战一触即发,整个朝月城的守军严阵以待,紧张地防备着随时魏梁大军可能发起的进攻,只等待着赫泰一声令下,就会暴发出强弩之末的西狼最后的垂死挣扎。然而,位于朝月城中心的王宫却迟迟未有戒严之后的下一步命令传出,甚至就连魏梁大军派出使者在城下喊话,要求谈判,赫泰都没有给出回应。那座浮华冰冷的王宫面对朝月城外的危情平静得过于诡异。 令人意外的是,面对赫泰这般无理的无视,魏梁大军也未急着发起攻城,楚玄和慕容英都极有耐心地连续十日派出使者在朝月城东门下喊话,要求与赫泰谈判。 而这十日里,赫泰半分回应也无,也不曾亲登城楼看一眼围困着朝月城这彻地连天的魏梁大军,看一眼那迎风招展,浩浩荡荡的魏梁旌旗。他只是将国相为首那一干意图拥立他王叔的贵族大臣全都拘在了王宫里,日夜折磨取乐。据说那些被折磨的贵族大臣凄惨的叫声连在王宫外巡逻的护军都能听见。 众人都在议论他们这位穷途末路的王被对敌军的恐惧逼疯了,否则怎能置城外的浩荡敌军于不顾,缩身在王宫之中一心折磨自己人取乐? 五月三十的清晨,墨紫幽从那座高塔之巅的每一扇窗子望出去,都可望见朝月城外身穿魏梁甲胄,手执枪戈,漫漫林林的士兵,两国的旌旗飘扬在夏日的晨风之中。这十日的平静,十日的等待,她隐约猜到了原因为何。 忽然,她在晨风中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那难闻的气味自窗外,自塔下传来。她探首出窗看去,就见塔下不知何时已高高堆了一圈柴火,正有几名西狼士兵手持油桶往塔壁上泼着火油。她又看向远处,远处的几座七层高塔下也高高堆着柴火,同样有士兵正往塔壁上泼着火油。 “这味道真是不错。”赫泰手捧一个红漆木制大托盘走上塔室,迎着倒灌进窗子的晨风深深吸了一口,露出一种极为畅快的表情。 “强敌当前,这般多的柴薪火油不用来抗敌却用在我身上,好大的手笔。”墨紫幽讽刺道,“活活将我烧死,的确算是一种凄惨无比的死法。” 赫泰只是笑着将手中托盘放在一旁的坐榻上,那托盘上整齐地叠放着一整套大红嫁衣,上面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只凤冠,嫁衣上金丝绣成的凤头和黄金打造的凤冠在晨光下浮动着流彩,这是大魏公主才匹配的嫁衣。他道,“那日请你远来王都做客,风尘仆仆,脏了你的嫁衣。今日,我特意让人替你清洗干净送来,如此良辰,自当盛服以待才对。” “看样子,你的心情是越发的好了。”墨紫幽淡淡道。 “我如今已无所畏惧,心情自然好。”赫泰微慢条斯理地将那嫁衣在坐榻上铺展开,那艳丽夺目的红与金丝绣成的九翟四凤越发耀得人眼生疼。他笑,“特别是我终于确定了你并未骗我。魏梁之师围困王都十日,屡屡提出要与我谈判,我全数不作回应。可他们依旧按兵不动,并未攻城。城外的魏梁之师不下十万之数,朝月城无险可恃,十万大军若是发起总攻,破城不过吹灰,他们因何与我拖延这十日?” 他抬眼看她,她静静回视着他含笑的双眼,不作回答,只听他自己笑道,“自然是为了你——”语罢,他大笑数声,才接着道,“想不到楚玄与慕容英这两位心狠手辣的人中之杰居然还真都是个情种!” 墨紫幽依旧静静看他,无动于衷。他又起身行至东窗指着东城门的城楼道,“不过就是这样才有趣,我今日约了他二人在那谈判。墨紫幽,我会给他们二人一个救你的机会,这七座高塔不多时就会同时点火,若是他二人愿意单枪匹马进城救你,并且能在你被烧死前从这七座高塔中找到你,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你在说笑话么?”墨紫幽笑了,只觉得自己听见了极为可笑的事情,“他们不会来的。” “别这么绝望,人总是要心怀希望才好。”他回身,伸出双手捧起她美丽的脸,笑道,“过不期望越大,失望的时候也就越痛——” 语罢,他放开她,张狂长笑着下塔离去。她转头看着那套凤冠翟衣许久,忽然又笑了起来,走到妆台前坐下,开始认真对着铜镜梳妆打扮。 赫泰所言不错,这般特别的日子,的确应该盛服以待。 *** 晨曦的天光照亮了朝月城的东城门,清凉的晨风拂过朝月城外那如墨海一般默然静立的魏梁军队,只有两国旌旗在风中鼓荡之声猎猎可闻。在这宁静之中,有悲怆的箫声自朝月城中而起,缠缠绕绕,如溪水汇成江水,随着晨风越过了朝月城那鳞次栉比的民居,越过巍峨的城墙,一路东来,孤寂不甘地流淌在晨风之中。 正骑马等在朝月城东门外的楚玄闻这箫声,不禁一怔,喃喃道,“《笼雀》——” “你说什么?”同样骑着马并立在楚玄身边的慕容英偏首问。 “是他!”楚玄抬眼远眺朝月城那巍峨的东城楼,突然就不烦骑着马环绕朝月城的城墙奔走,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皇上!”一直带着将士守在一旁的云王楚卓然连忙催马追了上去,将楚玄拦下,“皇上不可!万一城内敌人放箭,伤及皇上龙体,臣等万死难辞!” “你让开!”楚玄怒视着拦着自己的楚卓然,依旧按捺不住地不停转头往城头看,“这箫声一定是他!” “谁?”楚卓然皱眉追问,“皇上是指义诚公主么?” 楚玄一楞,立刻平静下来,他有几分欣慰地笑了笑,催马往回走,“是了,应该是她,至少她还活着。” 楚卓然向朝月城那高耸的城墙看了一眼,可以看见有几座高塔的塔尖露出城塔,直指长空。他拍马追上楚玄,护着楚玄行在朝月城里弓箭手的射程之外。幽幽的箫声回荡在他耳边,他心中微感酸涩,他太过明白,他们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若是赫泰不肯同他们谈判,那么也许他此生就再也见不过那对他殷殷托付的女子。 “魏帝陛下,摄政王殿下,真是好久不见。”楚玄和楚卓然刚回到慕容英身上,就听朝月城东城楼上有人长笑一声,赫泰不知何时已在一众西狼将士地簇拥下上了城楼,正远远冲着他们喊话,“想当初我出访大魏时,你们二人不过就是两只丧家犬,如今却也能与我平起平坐了。” 赫泰这话说得极其张狂无礼,更有贬低楚玄、慕容英之意,他二人身后的魏梁大军顿时因愤怒而一阵躁动,一众将士铁青着脸恨不得立即冲上朝月城的城楼,将赫泰大卸八块。 “我们远道而来,西狼王你却避而不见,这莫非是西狼待客之礼。”楚玄抬手制止身后愤怒的魏军,示意了楚卓然一眼后与慕容英催马上前,楚卓然立刻带着一队手举盾牌的魏军与同样手举盾牌的梁军一起护送着楚玄与慕容英二人稍稍接近朝月城,以防着城中有人放箭。 “我们天狼人一向豪爽好客,自是不会这般无礼地对待远客。”赫泰在城楼上高声笑着回应道,“我这般只是再替墨紫幽出出气。她原以为你们二人都深深钟情于她,一定会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绝不会任她在我手中伤及半分——谁知,她在我这朝月城里住了大半年,你们却迟迟不来救她,她对你们可是怨恨得很。” 楚玄冷着脸听着赫泰胡言乱语,慕容英却是微微动容,身下的马不由得上前了一分,怒问赫泰道,“你把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她是你慕容英深爱的未婚妻,我哪敢伤她分毫?”赫泰高笑着回答道,“你们没听见箫声么?这便是她的箫声。” 慕容英心头一喜,侧耳细听那悲怆的箫声,那箫声透着一种孤独与不甘,透着笼中之鸟一心挣脱桎梏的拼命挣扎,透着奏箫之人的孤立无援。他心中不禁酸涩不已,就听赫泰又道,“不过,她很快就要不好了。” “不如说出你的条件。”慕容英冷冷喊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了她!” “啧啧啧,”赫泰感慨一般地摇头道,“为了个女人这般对我低声下气,委屈求全,若是你们两国的臣民看见你们这般模样,会否会大失所望?” 魏梁大军间又是一阵躁动之声,楚玄冷眼看着城头上的赫泰,赫泰不过三言两语就挑拨得他们军心不安。无论是从魏国还是梁国,到朝月城的补给线都极长,且不稳定。围城十日,所费军资甚巨,明明拿下朝月城不费吹灰,自然是会有人对他与慕容英这一番作为颇有微词。 然而赫泰再如何挑拨也只能给他和慕容英添上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麻烦而已,此时于赫泰最有利的便是用墨紫幽与他们谈判,换一条生路。他不明白赫泰为何还要在此时开罪他与慕容英。 “开门见山如何,”楚玄对着赫泰高声喊道,“只要你放弃朝月城投降,我们绝不会伤及你与你城中臣民的性命。你若愿意可带着你的族人臣服于魏梁,若是愿意,只要你带着你的族人退出这片土地,我们可保证绝不追击。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条件便是,义诚公主必然毫发无伤!” “呵呵……”赫泰高声冷笑,“要我臣服在你们脚下,你在说什么笑话?至于西去,那条路于我不通!” “那么,你今日派使者提出,意欲亲自与我们二人谈判,又是打算谈些什么?”楚玄和慕容英同时皱起眉头,他们已将自己的底限放到最低,再退是不可能的。 “我们三国打了这么久的战,大家都累了,所以我打算来点余兴之乐。”赫泰笑得极为得意,他回头向着身后一座塔顶高耸出城墙的高塔一指,道,“看见那座塔了么?在朝月城里共有七座这样的高塔,其中一座就关着你们那位义诚公主——” 楚玄与慕容英的心同时往下沉,直觉赫泰所谓的余兴绝无好事,果然听见赫泰继续笑道,“我已命人在那七座塔下堆起了柴草,浇上了火油,只需我一声令下,这七座高塔就会同时点火——” “你若敢伤她一分,我必将你碎尸万段!”慕容英大怒。 “碎尸万段?”赫泰轻蔑一笑,城头上狂乱的风吹得他尘沙满面,他放眼去望城外那彻地连天的魏梁军队,在那沉默林立的将士身上感觉到了死亡的压迫。就是这些军队跨过了天狼的边界,扫荡了他的城池,横越他大半的疆土将他逼到了如今这一步。他的宏图,他的理想,已被他们粉碎,而他的后路已被他自己的族人掐断。在朝月城被围困之后,楚玄和慕容英有意地向城中放出消息,他那些西去撤入大漠的部族听闻他的王叔已死在他手上,就急急另立了新王,那位新王也被称为天狼王。 他终于理解了墨紫幽的无畏,他的结局已然注定,终不过是死,不过死的方式不同罢了。明白这一点后,畏惧,挣扎,退缩,怯懦……等等一切都不存在,所以他在这十日里活得畅快淋漓,轻松无比。不必在意他残杀族人会引来何种质疑与反对,不必计划如何防守这座即将被占领的王都。 最为有趣的是,他终于可以杀掉墨紫幽,让城下这两个骄傲的男人亲眼目睹她死况的悲惨,这是他唯一可能伤害他们的方式。 “我可以给她一条生路,”赫泰笑道,“只要你们二人愿意单枪匹马进城,在她被烧死前将她救出,我必放她一条生路。” 楚玄和慕容英同时怔住,魏梁大军中一片哗然,两军将领皆冲着楚玄和慕容英高喊,“万万不可——” “怎么?不敢?”赫泰像是极为惊讶地望着楚玄和慕容英,“你们二人就无一人愿意为她冒一次险?” 楚玄和慕容英一同沉默着,神情极为复杂难堪,只要他们进城就绝无生还的可能,而他们皆身系了魏梁两国太多的重担,他们的生命怎能终结在此处。 “唉呀!真是可怜墨紫幽还苦苦期盼着你们能够救她,结果你二人不过就是两人胆小的懦夫!”赫泰张狂大笑起来,“说什么征讨我西狼是为了她,全是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到底,你们只是在觊觎我天狼疆土,借她之名发起战争!什么魏帝,什么摄政王,不过都是些伪君子,小人,懦夫!” 楚玄和慕容英的脸色难看,偏偏连一句反驳之言都无法说出,只能生生受下这羞辱。他们明白了,今日赫泰约他们到这城下根本不是为了谈判,就只是为了在这十几万大军面前狠狠地羞辱嘲笑他们一番而已。让他们今日的退缩成为他们此生都无法抹去的污点,让他们因为没有勇气孤身进城去救墨紫幽,而谴责自己一生。 “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哪一个愿意进城来救她。”赫泰居高临下地远瞰着那二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否则,我便要点火了。但愿你们攻破朝月城后还可以认出她的焦尸。” 慕容英冲动地就要催马上前,却是被两旁护着他的将士死死拉住,“王爷,不可!皇上年幼,太后不擅政务,梁国江山万事全系于你一人之身,你切莫不可冒此大险!” “放开我!若无她,根本就无今日的我!”慕容英紧绷着一张脸,用力挣扎,一旁的楚玄却是伸手按在他肩上,轻声道,“她会懂的,莫要辜负了她。” 悲怆的箫声飘荡在风中,飘荡在城外大军上空,飘荡在慕容英耳边,他回忆起他与墨紫幽的初见,她骑着马从雪坡上冲来,无畏地吓退了欺凌他的纨绔。那时他置身冰冷的溪水之中,将她美丽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双眼里,自此再不能忘。 他说要娶她时,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然而临到关头,他才发现他一身不知不觉已牵挂太多,他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已是梁国的摄政王,梁国幼主刚刚登基,无论是为了梁国天下百姓,还是为了皇室朝局的安定,他都注定不能为一个女子而牺牲在这里。 他知道她会懂的,她是他见过的最为明智的女子。可是他想,再如何明智之人,被放弃的时候,一定也会伤心。 “传令点火!”赫泰已是高声下令道。 楚卓然皱了皱眉,□□之马上前了两步,方欲开口时,却听一次清冽的喝断传来,“且慢!” 楚玄一怔,猛地转头看去,就见有一人一身雪色斗蓬,骑着一骑白马,抱着把桐木琴悠悠然向着朝月城东城门行来。斗蓬的风帽遮住了他的脸孔,只露出尖尖的下颏,可楚玄不用看他容貌也知他是谁。 这世间除了姬渊,还有谁能这般悠然地穿行在千军万马之间! 无论是魏梁将士还是朝月城上的守军尽皆惊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战场上的男人,他那一身纤尘不染的雪白在这剑拔弩张的朝月城下仿若误入凡尘的谪仙,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两方众人沉默地看着姬渊乘着那骑白马在城门前三十丈处停下,就见他抬手掀开斗蓬雪色的雪帽,露出他那张俊美依旧的脸。他未看楚玄等人一眼,只是仰起脸,用他那双如朝雾般朦胧美妙的眼睛看向城楼上的赫泰,“西狼王,我进城救人如何?” 魏梁大军之中又是一阵哗然,他们纷纷在猜测,猜测着此人是谁,与墨紫幽又是何关系,为何竟肯不顾性命地进城救人? 慕容英也正吃惊地望着姬渊,他自然是知道姬渊此人,也曾亲眼目睹当年姬渊风靡金陵城时的风采,知道这人曾是魏国上皇的心头好,可惜后来失了宠,自此失踪。他不明白姬渊一介小小戏子为何会出现在这战场之上,亦不明白这小小优伶又因何有这胆量敢提出进城救人。 “姬渊?姬渊!是你!别来无恙啊!”赫泰惊讶地拍手大笑出声,“当年你在金陵城中风采,我可是一直不能忘怀,每每在夜里辗转反侧,饱受对你的相思之苦。想不到数年后再见,你依旧如此美丽,不减当年。” 姬渊眉目含情地笑望着赫泰,只见赫泰话锋一转,又冷笑道,“不过,你凭什么代替他们进城救人!” “就凭——”姬渊微微低眉一笑,又抬头,一字一句道,“就凭是我派人窃取了西狼军情情报,也是我派人向西狼几大部族散播流言,离间了你与他们的关系!” 魏梁两国的几位将领吃惊的对视了一眼,自这一场征西之战尹始,他们就一直能接到有人暗中送来的敌军情报,从无差错。亦是这些情报辅助他们攻城掠地,纵横在西狼的疆土上。他们都忍不住要怀疑,这一切当真是出自于一介小小戏子之手,他是哪里来的能耐? 只有楚玄用沉默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那个雪衣男子一如往昔的身影。 城楼上的西狼守军中有通中原官话的也都大吃一惊,与同伴一番交头接耳之后,都愤怒地盯着姬渊。而赫泰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他知道姬渊身份不简单,也知道姬渊此人极为聪明不可小觑,他能够登上西狼王位也少不了姬渊的一些帮助,只是他未曾想到,当姬渊这柄利刃突然转而对付自己会是如此可怕。 以西狼人的骁勇善战,本不至于区区数月就被魏梁两国逼至如此地步,这全是因为军情被窃取泄露,还有那离间了他与几大最有实力的部族的流言。 原来罪魁祸首竟是姬渊! “放下绳索,让他进城!”赫泰俯视着城楼下的姬渊,咬牙切齿地下令。他知道楚玄和慕容英绝无可能进城救人,他向他们二人提出这场余兴不过就是为了羞辱他们二人罢了,也是为了让墨紫幽在临死前体会被抛弃的痛苦。如今姬渊自投罗网,送上门,他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他报复不了楚玄和慕容英,但若可以杀了姬渊,他也痛快。 一道绳索自城楼上垂下,姬渊看了那绳索一眼,没有马上下马,却是闭上眼睛,侧耳聆听。箫声依旧悲怆在风里,在墨紫幽被掳走的这数个月里,他日日徘徊在朝月城外听着她的箫声。他知道,这箫声是她为他而奏,她在用这箫声告知他,她还活着。而她一定也知道,他就在她看不见的某处,静静聆听她的箫声。 在这数个月里,他也一直在找机会进入朝月城救人,奈何赫泰吃过魏梁间谍的大亏,将朝月城防备得滴水不漏,只许出不许进。而他的相貌体格与西狼人大异,再如何乔装也极容易被拆穿,一直无法进城。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过这一次进城的机会! “你准备磨蹭到什么时候!”赫泰不耐地在城楼上高喊道。 “别急啊,让我好好听听这箫声。”姬渊睁开眼睛,冲赫泰笑道,“西狼王又何必这般不解风雅。” “呵,那你就好好听一听,听仔细了。”赫泰冷笑,“这奏箫的可不止她一人,你若想凭借着箫声找人,那是做梦!” “我当然知道。”姬渊低声自语着笑,他在这朝月城外听了这几个月的箫声,自然听得出近一个月里这箫声的不同。原本只是幽幽一缕,隐隐约约,可如今却是如江河汇流,和成一片,向四面八方倾泄,这绝非一箫独奏能做到的。“所以我才要好好找一找,她到底在哪座塔中。” “你在这城外怎么找!”赫泰冷冷讽刺道,“莫不是你又心生退缩之意,不敢进城来,故而找了这诸多借口!” 姬渊但笑不答,却是远远向着楚卓然高喊了一句,“云王殿下,可否借你军中最高的井阑车一用!” 楚卓然看他一眼,沉默点头,示意手下推出一辆造得最高的井阑车,推至姬渊指定的位置,距离朝月城城墙十五丈左右。井阑车是攻城战车的一种,高可达四丈,几乎可与城墙相平,通常攻城时可用来往城中射箭,或者观望敌情之用,虽不灵活,但攻击范围极广。 城中的西狼守军眼见魏军突然在这么近的距离架起一架井阑车,惊得纷纷弯弓搭箭就要向着这里放箭,却是被赫泰拦下。赫泰阴沉着脸死死盯着姬渊,就见姬渊已抱着那把桐木琴下马,独自登上那座井阑,在最高处盘膝坐下,置琴于膝上,再度闭目静默聆听那反反复复的箫声。 所有人皆屏息凝神地盯着他看,夏日灼热的阳光打在他一身雪衣之上,那天地之间唯一一抹雪白越发白得耀眼,猎猎狂风自东而来,向西而去,吹得他乌黑长发凌乱飞舞。那朝月城不休不止的箫声完成了一个轮回,又回到了原点,在《笼雀》的曲调再起的一刹,他放于琴弦上的十指轻轻拨动,悠长的琴声自他指尖传出,被狂风送往朝月城中去。那琴声如泠泠冰泉,浠浠冷雨,飒飒悲风,与朝月城中的箫声融汇成满腔悲声,呐喊在天地之间。 赫泰皱着眉冷冷盯着姬渊的身影,并不明白姬渊到底想做什么,这一曲琴箫合奏,是拖延时间,还是最后的诀别。突然,他隐隐听见振翅自四面八方而起,下一刹,无论是包围着朝月城的十数万魏梁将士,还是城中的西狼守将全都震惊地看见有无数雀鸟自四面八方展翅飞来。那数量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多得惊人! 那成群结队的雀鸟在这琴箫声中扑扇着翅膀飞入朝月城中,城墙上的守军纷纷回首,追寻着这群雀鸟的踪迹,魏梁大军中已有将士登上其余的井阑车,远远向朝月城内眺望。后来的许多年,他们当中在这一场攻城之战中存活下的人,一生都无法忘怀今日所看见的奇景。 他们惊异地看见,那成群的雀鸟随着这回荡在天地间的琴箫声汇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绕着朝月城中那七座高塔的其中一座展翼盘旋。这瑰奇玄秘的景象,出现在这古老沉默的朝月城上空,那些天南地北而来的飞鸟,如同在完成一个盛大而华丽的仪式,始终只环绕着那一座特别的高塔之巅,旋绕不去。 赫泰盯着那被雀鸟环绕的高塔,脸色已是铁青,他猛地回转头去看城外独坐在井阑车上的姬渊,姬渊已然抱琴立起,正盯着那座高塔上雀鸟联成的巨大的圆,露出微笑。 狂风越来越猛烈,掀起漫天尘沙迷了人眼,在这激荡的狂风中,姬渊抬手扯落了身上的雪色披风,右手自琴身中抽出一柄长剑,跃下高高的井阑车,向着朝月城奔去。却是有人突然自身后冲来,猛地扯住了他的袍袖。他回首,看见一身甲胄的楚玄不知何时下马冲至他身后,死死抓住他雪白的衣袖不放,“姬渊,别去!” 他不答,只是目光柔和地静静回视着楚玄焦急慌乱的双眼,楚玄无措道,“姬渊,你看,我们还可以携手为大魏做的更多!将来,你会被载入史册,你会成为一世传奇,千秋万代皆会知你的丰功伟绩!” 他固执地抓紧了他的衣袖不放,“所以,姬渊,不该在这里,不能在这里!” “这天下从无至伟,我也从不是在做什么丰功伟绩。”姬渊微笑着,轻轻冲楚玄摇头,“我不过一介戏子,一介只会耍弄阴谋诡计的跳梁小丑。我能看见的很短,就只能到如今,只能到这里。而皇上却能看得很远,这便是我注定不能常伴君侧的原因,皇上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右手寒芒一闪,割断了被楚玄抓紧的衣袖。他回头,如一道雪白流影奔向朝月城,抓着城楼上垂下的绳索,飞身而上。 城楼上,赫泰愤怒的大喊声响彻荒野,“给我杀了他!立即点火!” 朝月城中突然腾起了七处浓烟,一瞬间乍起的刀光剑影包围了城头上那抹形单影只的雪色,楚玄抓着那片衣袖,看见那抹雪色流影消失在城头的瞬间,突然翻身上马,回身用尽全力呐喊着下令:“全力攻城!” 攻城的命令一层一层传递开来,包围着朝月城的大魏军队在将领带领下开始对朝月城发起进攻,身穿甲胄的士兵如黑色的潮水拥向朝月城。 “你在做什么!”慕容英骑着马猛冲过来,愤怒地扯住楚玄的衣襟高声质问。“他们还在城里!” “你根本不懂,”楚玄赤红着一双眼睛回视着慕容英,“那两个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你我的掣肘,他们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有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攻下这座城,他们才有机会活! ” 慕容英怔怔看着楚玄,又转头去看那座朝月城,他咬紧牙关拨转马头,眼含热泪向着梁国大军下令,“全力攻城——” 得到命令的梁国军队开始与魏国军队一起,拼尽全力对朝月城发起总攻。如雨的箭矢交错在朝月城每一处城头,穿空而过巨石成片成片地砸入城中,四处腾起的大火和浓烟弥漫在整座朝月城中。 城楼上,姬渊已在一个错身闪避的瞬间,飞身跃下城楼,一路向着囚禁着墨紫幽的高塔狂奔而去。赫泰愤怒的喊声响在他身后,“给我拦住他!给我杀了他!不能让他接近那座塔!” 数十名西狼将士拦在长街之上,两旁居民屋顶上早已埋伏下弓箭手齐齐对着姬渊放箭。乱刀和利税在他身上留下数不清的伤口,他遍体鳞伤,雪衣上满是斑驳艳丽的血迹,可他执著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以一往无前之势向着那燃起熊熊大火的高塔前进。 “你们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他一个么!弓箭手!再派一些弓箭手拦住他!”赫泰站在城楼上挥舞着长臂下令着,却是无人回应。他回头一看,才发现魏梁大军突然发起的进攻完全占据了城中守军的精力,他们已无余力再分出人手去阻拦一个小小的姬渊。他冷笑了一声,干脆自己张弓搭箭直指着姬渊的背影,他在瞄准的瞬间放箭。 破空而去的利箭发出尖锐的呼啸毫无防备地射穿了姬渊的左肩,凄美的血色红花绽放在他肩头。他却没有回头,只是挥剑斩断箭身,继续浴血前进。 赫泰拿着弓箭再度瞄准了姬渊的身影,姬渊那染血的身影是这长街之上最凄艳的景色。赫泰有几分不解地皱眉,不解姬渊这如献祭一般的送死之举。他曾见过姬渊妖娆时的惑人,他曾见过姬渊算计时的精明,他曾见过姬渊彩衣红妆风靡金陵城的模样。却未想到,原来那个恣睢肆意,桀骜得连魏帝都拿他毫无办法的男人,竟也有这般孤注一掷的一面。 一瞬间,他忽然就觉得那人染血的背影是从未有过的美丽。 为何?到底为何姬渊会如此拼命?难道,他也爱着那个高塔之巅的女子? 赫泰醒悟一般地抬眼四顾,就见那七座高塔已全被烈火包围,浇过火油的塔壁,吸引着火舌一路攀爬而上,直冲长空的浓烟弥漫在朝月城上空。只是那徘徊不去的悲怆箫声,依旧飘荡在战火纷飞的朝月城上空。 “哈!哈哈哈哈哈哈……”赫泰突然冲着囚禁着墨紫幽的那座高塔方向,疯狂地大笑起来,“原来,原来你的箫声是为他而奏!原来你等待的人其实是他!可惜——”他再度用箭尖瞄准了姬渊,冷冷道,“我不能让你如愿——” 那长街之上拼命搏杀的染血身影已是越来越远,很快就要离开他弓箭的射程。他微微眯起眼,就要放箭,却是听见“噗”地一声轻响,感觉到心口有一股凉意开始蔓延。他低头,看见自己心口有一寸刀尖自后穿出,他回首,看见身后是一张西狼面孔,那是跟随他多年的部下,那是一直忠于他的部下。 “为……什么?”有鲜血自他口中涌出。 “王,有人给了我承诺,只要杀了你,我和我的家人,我的部下,都可以活命。”那人冷冷回答,“王,你不要怪我,是你先放弃了天狼,是你先放弃了我们,是你先放弃了自己——” 赫泰垂下了双手,手中的弓箭落在地上,他看着远处那抹已然模糊的身影,在弯刀自身体中抽出的下一刻倒下,他趴在城垛上,逐渐黯淡下去的双眼还望着远处那座高塔,那高塔猩红的烈焰是他生命最后一刻烙下的色彩。 战火依旧沸腾在整座朝月城,姬渊一路浴血终于赶到囚禁着墨紫幽的那座高塔下时,高塔的火焰已开始向周围的建筑蔓延,塔下的守卫早就不知去了哪里。他只向着那高远的塔巅看了一眼,就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大火之中。他用剑风逼开塔内层层围困的大火,终于冲上了第七层塔室。 第七层塔室里,墨紫幽依旧面着东窗用紫竹箫吹奏着《笼雀》,她果然穿着那身华丽隆重的嫁衣,她背上金丝绣成翟凤浮动着华彩,她发上凤冠的凤翅在风中轻轻颤动。她的背影是如此高贵美丽,而他却是血染白衣,遍体鳞伤,肩上还扎着半支羽箭,模样狼狈无比。 《笼雀》曲罢,有猩红的火舌舔上塔室的窗,他看见她在这火焰之中向他回头,对着如此狼狈的他微笑。 “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大肥章。。写了好几天。。。因为一直没写到男主滚出来没敢发。。。OTZ。。。。最后男主寻找女主的一段是整篇故事,我最想写的部分,我构思一个故事往往除了开头,最先定下的就是结局,所以终于写到这里真是松了一口气……这段时间我爷爷昏迷在床,家里闹得太乱。。。。搞得没法写。。。。不过我爷爷昏迷一个月,终于奇迹般地醒过来了。。。。医生一直说几乎不可能醒。。。。真是奇迹。。。。一会睡一觉,晚上继续把尾声给写完。。。争取一口气完结。。。。 其实现代古琴的声音大多很小很小,我查了许多资料,有说古代的瑶琴声音就这么小,不可能传到千里,但一些古代注藉的记载也有说声如洪钟之类的,还有一些说是制琴技艺失传,所以现在古琴声音才这么点。所以我一直对男主的琴声特别纠结。不过想想罗贯中都可以写诸葛亮一把瑶琴退司马懿,罗贯中好歹是知识份子,不至于没听过瑶琴声,那我就忽视现代古琴声超级小这一点吧。。。 第207章 魏梁大军攻破朝月城时,城内那七座高塔已被烈火完全包围。那熊熊燃烧的大火卷裹着高塔化作七个巨大的火柱矗立在战火纷飞的朝月城中, 腾起的浓烟直冲霄, 笼罩在这座古老王都的上空, 就连苍穹似乎都因之而灰暗。 楚玄骑着骏马带着大队魏军冲进朝月城东城门, 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响彻苍天, 那七座烈火巨柱同时轰然崩塌在城中众人眼前, 高塔燃烧的断木,沸腾的火焰在崩塌的一瞬间迸发出耀眼刺目的光,四散开来的流火与风中浮动的火星如同那盛典上最绚烂夺目的烟火, 在耗尽生命绽放的一刹湮灭。只于那滚滚浓烟,点点火星还飘荡在天地之间。 七塔、崩塌的巨响隆隆回荡在朝月城每一个角落,就连大地都因这震撼的毁灭开始剧烈颤抖,震得众人立足难稳,摔倒在地。惊得每一匹骏马都高高扬起前蹄,人立而起,嘶鸣不绝。这一瞬间的破灭仿佛一场盛大而华丽的仪式,在刹那中倾倒, 归于寂灭。 楚玄抓紧了马缰,怔怔凝视着朝月城空荡荡的半空,凝视着那飘散在风中的火星与浓烟,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当这一场攻城之战终于结束,魏梁两国的将士合力清理囚禁墨紫幽的那座高塔所化作的废墟时,却没有在那堆废墟里找到任何一具尸骨。那堆废墟之中,除了烧得焦黑的断木残砖, 什么也没有。 楚玄站在那堆废墟旁,听完了手下的禀报,赤红着双眼,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下令,“给我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把整座朝月城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们两个人——” 魏梁两国的将士在朝月城中搜寻了三天三夜,查遍了那七座高塔的每堆废墟,查遍了整座城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三天三夜里,楚玄昼夜不歇,逼着魏军将士将朝月城中每一块地砖都挖开,检查是否有暗室秘道。他疯狂地几乎要将整座朝月城掀过来,就只为了寻找姬渊和墨紫幽的踪影。纵然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落空,他依旧执拗地不肯停歇。 然而,却是始终未找到姬渊与墨紫幽存在的痕迹,无人知晓他二人是否已在大火之中化为灰烬,无人知晓他二人是否存活下来,他们就如同他们所带来的那一场场空前绝后的奇迹一般,神秘地消失在朝月城中。 六月初四的清晨,楚卓然和慕容英在姬渊与墨紫幽消失的那堆废墟旁找到了一夜未眠的楚玄。楚玄只着单衣,孤独固执地站在冷风中,不甘地盯着那堆废墟。废墟上的断木残砖已被理清至一边,只留下高塔的地基,地基上的每一块砖板也全被揭起,凌乱地堆放在旁边。 清晨的天光洒在楚玄憔悴苍白的脸上,楚卓然心感不忍,劝说道,“皇上,别找到,他们走了。” 楚玄没有回答,却是转头用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慕容英,问,“为何,为何你能如此洒脱?” 慕容英沉默片刻,才回答,“在城外,你我退缩时,就已选择了放手。” 楚玄一怔,听见慕容英幽幽长长叹息,“放手吧——” 楚玄仰头去看朝月城那曾经矗立过七座高塔的半空,那日的狼烟早已消弥无踪,只余下清澈无比的天,柔和的晨风轻轻吹拂着朝月城的一切,多少过往踪迹都已消失不见。 朝月城一战,在城中仍有一万西狼守军的情况下,魏梁大军却只用了两个时辰就攻破了朝月城成为了一时的传奇,史称“朝月之战”。在很久之后,世人才知道,原来魏梁大军能够如此迅速地拿下朝月城全因西狼守军内部有许多贵族将领叛变投诚。那些贵族将领为首的一人在朝月城被攻陷之后,拿出了一封神秘人的信交给魏帝,称在朝月城被围困的十日里,有人派人送了这封信给他,告知他只要在魏梁大军攻城时里应外合,西狼亡后他们不仅没有性命之忧,还可受到魏帝的厚待。 这些贵族将领都是曾经对赫泰忠心耿耿,陪伴赫泰出生入死之人。他们原是绝不愿意背叛赫泰,成为西狼的叛徒。然而,赫泰在朝月城被围的十日里对一干贵族的残杀,还有一心拖着整座城的人陪葬的行为让他们大失所望,无法认同。是以,在接到这封信后,他们再三犹豫,还是做出了选择。说到底,是赫泰自己给了这个神秘人离间他与部下的机会。 只是这个神秘人是谁始终无人知道,众人只知楚玄在看过那封信后沉默良久,最后叹息着将那封信收入怀中。 元狩二年六月十六,在解决了那几个负隅顽抗的弹丸小城,将西狼的残余势力全部驱赶入大漠之后,魏梁两国在朝月城立订盟约,约定以怒母江为界,分南北瓜分西狼领土,史称“朝月之盟”。 六月二十八,两国大军班师回朝,为了防止西狼死灰复燃,楚玄和慕容英作出了同样的选择,将所有投降称臣的西狼一族迁徙至两国境内,远离西狼故土的地方,给其土地,让其繁衍。且楚玄和慕容英极有默契地将分属两国的西狼人分开得极远,一个北徙,一个南迁,断绝了他们之间来往勾结的机会。直到这一刻,这一场魏梁联手的征西之战终于划下了句点。 八月初八,魏师大胜还朝,举国欢腾,所过之处魏国百姓皆夹道欢送,手捧鲜花瓜果向统率魏师横扫西狼,为大魏雪耻的楚玄致上最崇高的敬意。还有人将楚玄征西的事迹编成歌谣在民间传唱,更有文人骚客写下无数传奇诗篇赞颂着他们君王伟大的功绩。这一场征西之战将常年侵扰大魏西南的西狼国连根拔起,将大魏的国土向西一直扩到极西之处的大漠边界。这是除开国太、祖外,从无一位帝王达成的丰功伟业,足以令后世千古传颂。 至于那位引起这一场征西之战的义诚公主,在征西之战后,很快就被湮没在茫茫世事之中,少有被人提起。只在后世史书之上留下一声叹息。 魏史有载:义诚公主,墨氏女,元狩元年九月梁宁王英请婚,帝封为公主,妻之,结两国秦晋之好。十月己酉,帝诏礼部侍郎萧望之持节送公主于梁。戊午,公主甫过湛江,遭西狼轻骑掳劫。两国皆愤然。十一月丙辰,帝率百万之师西征,过西南,越横岭,与梁宁王英合兵征讨西狼。二年五月壬午,帝破朝月城,公主丧于大火,百鸟皆为之泣。 而那位在两军对峙时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又突然消失的小小优伶,只在后世流传的野闻秘记之中留有雪泥鸿爪的痕迹。 无人知他们的付出与牺牲,他们不曾被铭记,也注定被遗忘。 八月十七,回到金陵城的魏帝下旨,加封云王楚卓然为平西大将军,官加太子太傅,赐其丹书铁券,三代免死,命其镇守大魏西境。徐太傅领兵部尚书衔,官加太保,命其总督北疆两省事务。其长子、次子领兵部侍郎衔,分别为南境两省总督兼任巡府,镇守南境。内阁首辅叶阁老兼吏部尚兵之职,官加太师,位列三公之首。 九月十七,在文武百官的催促之下,登基一年还未立后的魏帝下旨,册封东乡侯次女薛玉为皇后,定于十一月十五举行封后大典。也因了如此,楚玄终于派人去将已在东海行宫躲避瘟疫一年的上皇接回金陵城。 经历征西一战,楚玄已彻底抓牢了魏国大权,且在征西之战历经的这半年时间里,许多杰出的新秀开始登上了魏国朝堂舞台,他们或是在叶阁老监国时屡出奇策稳定内政,或是在魏国大军纵横西狼时立下赫赫战功,这一场属于他们的风云际会,让他们有了展示自己能力的机会。这些鲜血的血液开始逐渐替换朝中的腐朽,他们全是楚玄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才,自然成为了楚玄压制某些倚老卖老,首鼠两端,打着利用上皇主意的势力的坚盾。 短短一年,大魏早已是江山改换,全然一新,新扩张的疆土远达西边的大漠之界,百姓和朝臣们对楚玄的认同与拥戴早已成为了他稳坐那张龙椅的最大保障。纵然上皇此时回到金陵城,也是动摇不了楚玄统治下的新朝。 上皇的车驾于十一月初一的傍晚回到金陵城,车驾自金陵城东城门入城,行至外城门时,上皇悄悄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向着城门处看了一眼,就见内务总管李德安带了几名内侍和御林军等在城门外,文武百官竟无一人前来迎接,整个城门冷冷清清。 上皇收回手,自嘲地笑了笑,谁都清楚自己在此时该表明的立场,跟红顶白,人走茶凉本是常情,就算他曾经身为帝王也不会成为例外。 “臣李德安参见上皇,奉皇上之命,迎上皇回宫。”李德安的声音传入车中。 “嗯。”上皇淡淡地应了一声,就听见李德安在马车外吩咐着御林军护送车驾入城,马车过了内城东门再慢悠悠地向着皇宫方向去。他有几分疲惫地闭上了眼,忽然听见马车外有笛箫之声幽幽合鸣,不知是谁哀伤在唱:“……是寡人昧了他誓盟深,负了他恩情广,生拆开比翼鸾凰。说什么生生世世无抛漾,早不道半路里遭魔障……” 他一怔,忍不住侧耳细听,那歌声曲声隐隐约约,随着马车的前行越来越近。 “……恨寇逼的慌,促驾起的忙。点三千羽林兵将,出延秋,便沸沸扬扬。甫伤心第一程,到马嵬驿舍傍。猛地里爆雷般齐呐起一声的喊响,早子见铁桶似密围住四下里刀枪。恶噷噷单施逞着他领军元帅威能大,眼睁睁只逼拶的俺失势官家气不长,落可便手脚慌张……”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那一夜的埋玉之伤,那一夜的香消之痛,在一年后的今日,在这哀伤的曲声中,全数涌上了心头。 “……恨只恨陈元礼呵,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谜家延延挨挨的望;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更排些戈儿戟儿,不哄中重重叠叠的上;生逼个身儿命儿,一霎时惊惊惶惶的丧……” “这是哪里在唱《长生殿》?”他忍不住出声问行在车外的李德安。 “回上皇的话,前面是家酒楼,大约正在唱堂会。”李德安在马车外回答,“要不,臣派人去让他们别唱了。” “过去看看。”他却是道。 “是。”李德安领命之后,立刻吩咐马车改道那家酒楼门前停下。上皇掀了车窗帘向酒楼里看去,就见大堂之中搭着一个戏台,正唱着《长生殿》里的一出《哭像》,有一人龙袍长髯扮着唐明皇作哀哭状,“……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的我形儿影儿,这一个孤孤凄凄的样。寡人如今好不悔恨也!” 上皇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那戏台上痛心疾首的帝王,听他声声在唱:“……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啊将他轻放……” 逝去佳人的音容笑貌在记忆里缓缓浮现,那一频一笑,举手抬足,仿佛就在昨日,似乎就在眼前。 戏台上,那帝王还悲声在唱:“……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 他惨然地笑了一下,只觉得有一种钻心的痛蔓生在心间,只因他心知纵然时光倒流,再回到“埋玉坡事变”那一夜,他依旧会怯懦。他一直都知道他爱自己远胜一切,可那无法阻止的愧疚注定要吞噬他余下的时间。 “……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伏!”那戏台上的帝王再度悲哭,“我那妃子呵,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走吧。”他对恭敬地立在马车旁的李德安道。 “是。”李德安抬眼仔细看了上皇一眼,却惊讶地看见上皇的头发竟已全白似雪,凄苦的纹路漫漫横生在他颊额上,东海行宫不过一年,他却似苍老了十年。就见他最后看一眼戏台上那再如何悲痛却依旧独自活下来的帝王,放下了手中的车窗帘。 夕阳西沉,浓厚的乌云在十一月初的寒风中漫卷而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整座金陵城变得朦胧,仿佛弥漫着一层轻薄的灰。马车在这朦胧之中再度启行,在滚滚车轮声中驶向那座冰冷浮华的宫殿。空冷的长街上只余那悲凉的戏词仍飘荡在寒风里—— “……热腾腾宝香,映荧荧烛光,猛逗着往事来心上。记当日长生殿里御炉傍,对牛女把深盟讲。又谁知信誓荒唐,存殁参商!空忆前盟不暂忘。今日呵,我在这厢,你在那厢,把着这断头香在手添凄怆……” “……碧盈盈酒再陈,黑漫漫恨未央,天昏地暗人痴望。今朝庙宇留西蜀,何日山陵改北邙。寡人呵,与你同穴葬,做一株冢边连理,化一对墓顶鸳鸯……” *** 前日方下过一场大雪,梨园里放眼皆是皑皑雪色,楚玄回到金陵城之后,突然下旨将查封的大墨府赐给了芙蓉班。芙蓉班就将大墨府与梨园相邻的那道高墙拆除,两府并为一府,又拆掉了原大墨府花园里的几处房屋,新建了一座大戏楼。这座红漆琉璃瓦的大戏楼里正有阵阵曲声传出—— “……宿耻消除。烟尘扫空。笑十年埋没英雄。从教泽国息边烽。且喜天山早挂弓。湖南月。海北风。昔年曾送过江东。旌旗整。鼓吹雄。长歌今上馆娃宫……” 路过大戏楼的小弟子听见这戏文,悄悄探头向着大戏楼里看,就见大戏楼里被耀眼的灯火照得明亮的戏台上正唱着《浣纱记》里一出《治定》。 大戏楼空旷的席位上光线却是极暗,楚玄独自坐在这席位间,微仰着头看着那戏台。戏台上助勾践成就千秋霸业的范蠡正向着勾践辞行,“臣闻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昔主公有会稽之栖。石室之辱。臣之所以不死者。为此故也。今赖祖宗之神灵。主公之威力。治定功成。报仇雪耻。是臣可死之日矣。请从此辞。” 功成身退,并不是每一位谋士都能做到,只因这一退舍弃的便是荣华富贵,锦绣前程。那般大的诱惑,没几人能够说放弃就放弃。 “寡人之国家是大夫之国家。寡人之人民是大夫之人民。正欲与大夫分国共治。今若撇我而去。是皇天欲弃越丧孤也。老大夫岂得言去。”戏台上的勾践方作挽留,就有人高声传报,“西施美人到了——” 楚玄稍稍转眸,就见戏台一侧款款步入一个身穿水色褶子的高挑美人,那美人螓首蛾眉,眼波如流水繁星,一频一笑皆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那是姬渊收的那位小徒弟,几年过去,他出落得越发俊美,虽及不上姬渊的举世无双,却也足以让他在芸芸众生间脱颖而出。只见他水袖款摆,婉转唱道:“回首姑苏。欢娱未终。树梢留得残红。国恩虽报尙飘蓬。犹恐相逢是梦中。靑山路。绕故宫。不堪淸漏往时同。浮云尽。世事空。错教人恨五更风……” 楚玄怔怔地凝视着戏台上那西施,恍惚间回忆起了很多。他回忆起十年前飒飒落雪里那一场初见,回忆起四年前在这曾是大墨府的花园里,那人向他跪下请求承诺的身影,回忆起两年前的雪夜,那人乘着一骑白马唱着古老的战歌为他北上北疆…… 他听见戏台上范蠡暗暗提醒文种,“吾闻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主公为人。长颈鸟啄。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老夫即图远去。大夫亦宜早行。不可使有后悔。” 他一直在想,那人为何要走,为何不留,为何学这范蠡携了美人一叶扁舟,一去无踪。他觉得自己似乎懂得,又似乎未懂。 戏台上,范蠡早携西施离去,余下那勾践声声在唱,“……感皇天恩重。感皇天恩重。社稷灵通。数载沈沦。一朝倾洞。谁似兵强将勇。遵海而南。只见大邦朝小邦纳贡。遍寰宇人民喧哄。更瀚海鱼龙飞动欢声拥风教崇看郊薮游麟。阙庭仪凤……” 他数载沉沦,苦心孤诣,终于得御寰宇,得偿所愿。只是再回首,曾经誓愿为他铺就凌云路,登九天之阙,成他之鸿图之愿的那人却已不见。 “……江山环拱。见曈曈海日沧波莹。烟霞高捧。看郁郁稽山紫气浓。喜逢一统。车书尽同。周王万岁洪基永。方知大越兴隆。愿上千秋颂。一怒诸侯恐……” 如今魏国渐兴,他的功业将被千秋传颂。那人为他做了太多太多,却总是说,他负不负他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莫负了这大魏天下。 “……海甸春风送。海甸春风送。宫殿瑞云笼。从今已后放征马。戢兵戎。迎周接吕。招颜纳孔。浮生似风。光阴倏忽成一咔。十年一觉姑苏梦……” 十年过往,恍如一梦,他低眸,垂视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却分明感觉到万钧之重压于掌上。他抬眼,戏台上这一出戏已至末尾。 “……而今应受天王宠。看万国梯航一旦通。愿四海无虞祝圣躬……” 姬渊那位小徒弟送楚玄离开梨园时,天色已全然暗下,那俊美少年恭敬地陪送在楚玄半步之后。将出园门时,楚玄驻足细细看他一眼,就见他眉眼间含情带笑的风情像极了姬渊,他声音沉沉,问他,“你姓甚名何?” 那少年抬起一双凤眼看他,回答道,“小人江沅。” 楚玄淡淡点头,却听那少年轻轻笑道,“其实皇上问过小人的名字许多次。” “是么?”楚玄微讶,也笑起来,“是朕忘性大了。” 那少年半垂下眼,缓缓笑道,“师傅华彩溢彰,他人自是入不了皇上之眼。” 楚玄微怔,又是一笑,孤身步入夜色中。 *** 皇宫里华灯已上,如今永华宫早换了新主,上皇的寝宫已被挪至皇宫西侧的玉清宫,李德安陪同着上皇步至寝殿门前,就见上皇抬了抬手,用疲惫的声音道,“你自己去吧。” “是。”李德安垂眸停步,却听上皇忽然问他,“皇上呢?” “皇上政务繁忙,难以抽身。上皇旅途劳顿,也难免乏累,皇上说明日再来探望。”李德安垂首回答。 上皇微带嘲讽地淡淡笑了一声,举步走入寝殿。寝殿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名穿着素净的宫女正背对着他正往一张长案上的螭首香炉里添着香。他顿住脚步,怔怔盯着那宫女的背影许久,只觉得她纤细的背影像极了一个人。 看见那宫女盖好了香炉直起身,缓缓向他回过头来。他在看清她妩媚容颜的一瞬间泪流满面,就见她微笑地向他走来,用熟悉的嗓音柔声对他笑,“上皇,让奴婢伺候你吧。” 他抓紧了她的手,泣不成声。 寝殿外,李德安含笑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玉清宫,提着灯笼一路往前宫去。行至半路,漆黑的夜空中忽然落起了萧萧飞雪。路过紫宸殿时,他意外地发现紫宸殿那十二扇殿门竟还敞开着,有些微烛光从殿内透出来。 细细碎碎地落雪被寒风卷裹着扑入冰冷空旷的大殿,李德安提着灯笼向内看去,他看见他高高在上的帝王正独自坐在紫宸殿那张尊贵冰冷的龙椅上。他孤独沉默的身影被烛光拉得极长,伶仃地落在殿墙上。他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那银甲的左肩上有一道利箭导致的破口,那曾是一道伤。他以左手支头,放在膝上的右手里紧紧抓着一小片雪白的衣袖,他闭着双眼似在沉思,又似已沉睡。 李德安叹息着转身,他看见紫宸殿前的广场上已薄薄积了一层雪。夜色极浓,皇宫里的一切是那么静,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沉寂弥漫在这座古老华丽的宫殿之间。只有瑟瑟的北风,还在呼啸在这雪夜。 作者有话要说:  再丢一下第二部《为间》的链接,用APP的亲们,请点进我的作者专栏,收藏此文。用电脑网页看的亲,直接点这里(生猛系女主强行推倒禁欲系男主) 不够肥,本来以为可以一口气写到尾声,结果木成功,还是下一章尾声吧。。。OTZ。。。男女主与金陵城的故事在大火中起始,在大火中终结,我认为是最好的结局。。。至于楚玄,我每一次写他的时候,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他孤独地坐在王座上的场景,其实男女主选择他是有很多方面的考量,他有手段,也够狠,具备了掌握大权的必要条件,却也有仁慈的一面。他并不是一个好人,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皇帝,但他足以成为英主,历史上的诸多英主也总有他们的缺陷。也只有选择有足够能力的他,男女主才能这样撂挑子,拍拍屁股走人。 第208章 尾声 十年后—— 元狩十二年,中秋佳节, 位于大魏南境的临川城里有一家名为“逢今”的大酒楼, 一位近日自金陵回临川祭祖的富商在此宴客, 特意请了临川城里花雅两部的几个戏班子都来唱堂会。 在中间登台的有一个昆腔班子, 唱得是《浣纱记》里最后一出《泛湖》。这出《泛湖》讲的是范蠡助越王勾践成就千秋霸业之后, 便功成身退, 携了西施美人泛舟湖上。 那富商多年行商,听多了大江南北的昆腔,深谙此道。这个昆腔小班虽名不见经传, 可那扮着范蠡的生和扮着西施的旦一登台,富商就觉出了不同。 只见那西施桃花玉面,双眸含波,美若朝霞映雪。她款摆水袖缓步上台,一举手一抬足,高雅出尘,偏又透着诉不尽的妩媚。而那范蠡更是美如冠玉,尤其是那一双凤眸随意一扫, 便是勾魂摄魄。偏他一身英气却足,越发是气宇轩昂,如圭如璋。这般扮相,放眼整个大魏怕也难找出几人,更何况竟能如此分庭抗礼出现在台上,顿时就引来席间一片称赞。 待那范蠡一开口,唱腔柔婉如潺潺流水, 清冽如泠泠冰泉,瞬间博得了满堂喝彩。在这唱腔上,那西施却是输了几分,但比之寻常优伶也已远胜许多。 在听着戏间,有人举杯向那富商道贺,“我听闻你的生意如今已远做到了南梁,果然当得起‘家大业大’四个字。” “哪里哪里,这全亏了今上英明,”那富商举杯回敬道,“当年征西一战灭了西狼,又与南梁定下盟约,十年来毫无相犯。我这等行商之人才敢这般来往于两国之间。” “今上雄才大略,征西一战后,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十年励精图治,如今的大魏可称盛世。”另一人也笑着感慨道。 “想今上当年北拒戎狄,西驱西狼,南与梁国结盟,威传四海,名震八方。”先前那人笑着道,“我至今都还记得十年前那传唱在街头巷尾的赞颂歌谣。我等能生在这盛世,当真是平生大幸。” “来,大家为这盛世共饮一杯!”那富商举杯提议。众人纷纷举杯附和,共饮一杯之后,又边听着戏边说了许多闲话。待到这一出《泛湖》唱罢,那富商心中喜欢,便吩咐人请了那范蠡西施上前来领赏。 那生、旦二人跟着下人一起过来富商的席前时,那富商盯着那生不禁一楞,在那二人谢过赏之后,他忍不住问那生道,“你姓什么?” “小人姓沈。”那生回答。 “原来姓沈……”那富商的语气有几分失望,“你的扮相和身段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当年名动金陵城的芙蓉班班主姬渊。不过,听闻他从来不唱生角,只唱旦角。” “老爷说笑了,”那生笑答道,“我怎敢与当年的金陵檀郎相提并论,我听闻他为人一向肆意高调,想来也不会甘心屈就在这小地方。” “也对,”富商也笑起来,“当年他在金陵城摆台唱了三天《长生殿》,我曾有幸一观,当真是惊为天人。” 他又一指默然站在一旁的旦,笑道,“他的唱腔身段自不必说,扮相可要比她还俊上两分呢。可惜他失踪多年,不能再听他唱戏,真是我平生一大憾事。” 那富商语罢,抚膝长叹不已。那生与旦皆不接话,只是笑着看那富商感慨。富商后又再多赏了他们一些钱,就让他们退下去了。 因只订了这一出戏,生、旦二人便直接回了酒楼后院,才进庭院,那旦就笑着调侃道,“想不到这十年过去,还有人这么惦记着你,金陵檀郎果然魅力非凡。” 那生还未回答,忽听见后院里有人用清澈的嗓音也正唱着那出《泛湖》里的一支《园林好》:“……谢君王将前姻再提。谢伊家把初心不移。谢一缕溪纱相系。谐匹配作良媒。谐匹配作良媒……” 生、旦二人抬眼望去,只见前方天井处,有两个□□的少年正套着长长的水袖,伴着秋风,婉转对唱着那谋士美人的千古佳话:“……早离了尘凡浊世。空回首骇弩危机。伴浮鸥溪头沙嘴。学冥鸿寻双逐对。我呵。从今后车儿马儿。好一回辞伊谢伊。呀。趁风帆海天无际……” 他们二人都生得极好,一个芝兰玉树,清冷若花间晓露,一个玉面凤眼,俊美若晨曦薄雾,像极了两个人。 那生笑了起来,对旦道,“你又怎知无人惦记着你?那皇宫里可就有一个。十年了,他始终在派人寻找你。” “他分明找的是你。”旦也笑了,“我与他当年那段婚约,除了用来迷惑先皇,怕他也有通过控制我来控制你之意。” 生未答,却是沉默地看着庭院里那两个唱着《泛湖》的小小少年许久,忽而跟着轻轻唱了一段,“……烟波裏。傍汀苹。依岸苇。任飘飖海北天西。任飘飖海北天西。趁人间贤愚是非。跨鲸游驾鹤飞。跨鲸游驾鹤飞……” 而后,他轻轻摇头,淡笑着握紧了身旁女子的手,“就算找到又如何,我已不是姬渊,你也不是墨紫幽了。” 那些金陵城里的旧事,早已终结在十年前朝月城的那场大火里。 *** 元狩十五年,冬。魏帝突然将国事托与内阁,带着几位亲近大臣,白龙鱼服悄悄南巡。在途经南境临川城时,他特意命人多在临川停留几日。 此时已是十一月末,临川正萧萧落着雪。楚玄穿着那身灰白的狼裘行走在临川城清晨安静的长街上。在他身后跟着几位身穿常服的大臣和侍卫,李德安也在其中,他正替楚玄撑着伞,为他遮去落雪。他边走边压低声音问,“天这么冷,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楚玄不答,只循着记忆的痕迹一直向前走,他走了很久,在远远地看见前路旁那一座小小的六角亭时,他微微露出怀念的笑意。待众人行至那亭中,李德安立刻收了伞,拿了帕子替楚玄将亭内的石桌石椅清理干净,才恭敬地请他坐下。 楚玄坐在石椅上,仔细打量着这座六角亭,历经二十多年的风雨,这亭子早已陈旧,只是这天空纷纷扬扬的落雪仍是旧时景象。 遥记起开平十二年的冬天,也是这样的落雪,就是在这座六角亭,那个一身雪衣的少年撑着伞孤身前来向他自荐。彼时,他们尚还年少,他满心孤愤,郁结难解。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的眼角已生出了细细的纹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过往那种种早已随时间模糊许多,唯一清晰的有他记忆里那离去的两人旧时模样。 “皇上,你还在找家姐与姬班主么?”立在楚玄身旁一位年貌二十□□岁的英俊男子低声问道。 “怎么?”楚玄看了他一眼,笑着反问道,“云飞,难道你不想再见你长姐一面?” “从前极想,也深怨她再不曾回来看我一眼。”墨云飞淡淡回答,“只是这十三年过去,我渐渐就想明白了,见与不见,并不重要。只要我知道她的心中始终会牵挂着我便已足够。皇上为何不如我这般放手?” 楚玄沉默着并不作答,忽然听见有沙沙的脚步声正向着这里靠近。他循声抬眼望去,就见落满白雪的长街上,有一年貌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向着这个方向缓步走来。那少年穿了一身白狐领雪色披风,相貌生得极其俊美,尤其是那一双凤眼,慵懒带笑,朦朦胧胧,仿若晨曦薄雾,山间幽岚。 楚玄吃惊地看着那俊美少年,听见远远地有人喊了一声,“阿珏,过来——” “哥哥!”那少年俊美的脸上瞬间绽开笑颜,他加快脚步自六角亭前经过,向着等在前路旁的一位身穿水色氅衣的少年走去。那穿水色氅衣的少年也生得极好,俊美丝毫不下这雪衣少年,一双眸子明亮如长空皎月。只是他小小年纪,神情却太过清冷,如溶溶冷月。 只见他对走到面前的雪衣少年语气淡淡地责怪道,“你又去哪里惹事了?” “我何时惹过事?”那雪衣少年一脸饱受冤枉地皱起脸。 “这临川城里的姑娘公子,你有哪个没招惹过?”清冷少年冷冷道。 楚玄听见这话又是一怔,就听那雪衣少年如记忆中那人一般无奈又肆意地笑答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是他们要缠上来,我也没办法。” 楚玄一时笑了起来,他含笑的侧脸透着落寞,墨云飞听见他轻声道,“朕只是想问一问他们,朕是否负了他们的期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