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月上翘楚】整理,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逐爱世界/小世界》 作者:陈之遥 【正文】   地球,Earth,la Terre、La Tierra,太阳系中的第三颗行星,赤道周长40075.13公里,表面积5.11亿平方公里,它也经常被称作世界,其他名称有天地、天下、人间、世间、万物、世上等等,超过六十五亿人生活在上面。   一.香港,1,104.27平方公里,其中約60%是水域,七百万人。   1.   世界真小!   章隽岚又见到郁亦铭时,意识黑屏了数秒,脑子里只有这四个字——世界真小!   那是在公司楼下的大堂里,老板Johnson让她下去接两个美国来的同事。那两个人她都没见过,只知道名字是Blair Webster和Ming Y Yu,从JC纽约总部远道而来,Blair是老板,Ming是伙计。她领命去了,一出电梯就看见前台那里站着两个男的,一个是中年微胖的鬼佬,另一个是年轻亚裔。她自动对号入座,走过去招呼握手,没有意外,一切顺利。   交换过名片,她很殷勤地跑去按电梯,Ming走到她身边,指着她名片上的英文名字问:“你三月份生的,为什么叫July?”   隽岚一怔,心想眼前这个人怎么这么清楚她的底细,难不成会看相算命?她抬头看他,他正对她笑,那笑容那么熟悉。她这才想起来,他就是郁亦铭。   不怪她记性差,上一次见面,郁亦铭还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上唇长着些介于汗毛和胡子之间的物质,身形单薄,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差不多十年过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变化大不大,反正他完全是两个样子了,个子高了有半个头,打扮斯文,发型利落,至少比她成天看见的那些做定量分析的数学、物理学博士讲究多了。   上午剩下的时间都在开会,因为有Johnson和Blair在旁边,两个人再没说过什么工作之外的话。郁亦铭神色自如,隽岚却不是沉得住气的人,直觉得有只大象在屋子里,还不让她说。她不时走神,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全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断,像是打翻了一盒子旧照片,再一张张拾起来,没有顺序,毫无逻辑。   小时候,他们就住楼上楼下。两个人同年,论生日,隽岚却要比郁亦铭早两天。   上幼儿园那会儿,她最喜欢对他说:“我比你大,叫我姐姐。”   他从来都不肯叫,等两人都长到十几岁,他倒时常叫她“姐姐”。   她却又反过来骂:“滚,谁是你姐姐?我就比你大两天!”   “大两天也是大,”他存心跟她做对,仍旧赖着脸叫,“姐姐,姐姐。”   郁亦铭在小学里跳了一级,他升高三那年,隽岚还在按部就班的念高二,她成绩不错,但跟郁亦铭比起来还是两个级别的。他高中毕业就去美国念书了,那之后两个人再也没见过,虽然她后来也在美国呆了两年有余,拿学位,找工作,最后又跑到香港来了……,她有她自己的日子要过,许久没想起过他了,下意识里总觉得他一定在五十一区的秘密基地里研究不明飞行物或者外星人,却没想到他竟然跟她一样,做着这么一份市侩的工作,就连职位也和她一样——第二年的分析师而已。   分开的这些年,他去过哪里,做过些什么事,她都不得而知,心里忍不住去猜,嘴上说的却是早已经烂熟的内容——她手里的工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JC本就是一间小咨询公司,在亚洲的生意更是少,Johnson手下也就她这么一个兵。   散会之后,Johnson请Blair和郁亦铭吃午饭,要隽岚也去作陪。隽岚想起自己另外有约,老板点名虽然重要,但那个人更是推不掉的,只好跟Johnson请半天假。   照规定这样假的至少要提早一个礼拜申请,不过Johnson一向很好说话,像请假这种事,只要隽岚提出来,一般都是OK的。那天也不例外,Johnson一口就答应了,但等到隽岚收拾了东西准备要走,正弯着腰躲在办公桌后面换球鞋,他却又出来找她,好像很随便的问:“下午有什么事啊?”   Johnson在美国呆过多年,家人孩子也都在那里定居,很多习惯都很西化了,本来不会这样打听私人的事情。隽岚猜可能是嫌她最近请假多,今天又是为Blair他们接风,她不去让他难做了,连忙解释:“去看房子,三头六面都约好了,没办法换时间。”   “看房子?要结婚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点了点头,心里觉得今天Johnson是有点怪。   “本来不想那么早跟你说,不过公司最近可能有比较重大的变动,我想还是早有准备比较好。”   她心里嘀咕,不要是裁员吧。   却没想到Johnson会这样问:“你结了婚,应该还是会出来做事的吧?”   “那是当然的。”隽岚回答。   “我随便问一句啊,你这一两年里有没有计划要小孩?”   “没有,我们没谈起过这个,我们年纪都不大,我男朋友也还不到三十岁。”   “那太好了。”Johnson示意隽岚到旁边小会议室里详谈。   隽岚以为出了什么状况,结果听到的却是个不错的消息,他们部门要扩大了,除了现在的这些研究员,还要增加十五个人,成立一个专门做资产评估的小组,到时候会加设一个高级经理的位子,直接汇报给他。这多少算是意料之中,这几年经济不好,交头清淡,资产评估和风险控制却热火的很,投行圈子里原本春风得意的风光不再,倒是他们这些做后台的有点旱涝保收的意思。   不用Johnson提醒,隽岚也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等新人招进来,她就是元老了,不出意外就能高升,每天做的事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弱智了。   她还没高兴多久,Johnson又说,郁亦铭会留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短则几个月,长则不定。   隽岚一怔,在这里遇到郁亦铭已是意外,还要跟他共事,她是怎么都没想到的。他乡遇故知本来是好事情,不知为什么,她却有种没来由的抗拒。   离开办公室,她还在想Johnson讲的话,她一向不是精明的人,直到上了出租车才开了窍——现在,她跟郁亦铭居然是竞争对手了!那个经理的位子,Johnson或许是属意于她的,但Blair那方面很可能是想让郁亦铭来坐的,这小子远道而来,估计也就是为了这个。   赶到宝云道,她未来的婆婆已经在等她了,未来老公却不见人影。   “嘉予临时有事不能过来,他没有打电话给你?”未来婆婆一口广东话。   隽岚勉强可以听懂,却不会讲,只摇了摇头。这种状况她已经很习惯了,叶嘉予总是很忙的。她未来婆婆是场面上的人,自从第一次见到隽岚,便与她很亲密。但隽岚不善人际,总是不好意思表现得太亲热,每次都很繁琐的叫“叶嘉予妈妈”,或者“叶妈妈”。而且,她也不太会看人,有时觉得这种亲密是发自肺腑,有时又觉得只是面子上的。   房子看得没头没尾,地产经纪自以为会看山色,一口一个“叶太”叫着,亦步亦趋,一圈看下来,问叶太好不好,叶太却又把问题抛给隽岚,笑道:“嘉予外公关照过,这个是给你们结婚用的房子,我拿不了主意的。”   隽岚好像上课开小差被抓到,愣了半晌,才说还要再考虑一下。经纪忙说没事没事,叶太也敷衍道,回去问问嘉予也好。   从山上下来,隽岚找了个借口,不去赴叶太的饭局,一个人坐地铁回家。那是金钟道上的一间服务公寓,是叶嘉予住的地方,隽兰在上环另有住所,只偶尔去过夜,却莫名的习惯把那里看作是“家”。   这个钟点,叶嘉予自然不在,她也没费神去找他,打电话过去,他一定是没空接的,发短信给他,得到的多半是几个字:不回家吃饭。这不能怪叶嘉予,事先也没跟他约过,她只是心血来潮的想过来,可能就是因为下午看的那套房子,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不管怎么说,她只能等着,先是花了两个钟头,把抽屉里洗过叠好的衬衫都烫了,天黑下来,一个人去附近的茶餐厅买了外卖回来,边看Star Movie边慢慢吃掉一半,而后洗澡,在床上看书,吃苹果……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过来时房间里的灯已经关了,晦暗的夜色勾出一个人影,在床边坐下来。   “你回来啦?”她明知故问,好像还是睡梦里的声音。   叶嘉予嗯了一声,在她身边躺下,问:“房子看的怎么样?”   她在黑暗里摇摇头,也不管他可能看不到,转身凑到他胸口。隔着薄薄一件棉衫,传来他温热的体温,这是长长的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刻,她以为会有事发生,但他只是伸手抱她,在她背后拍了拍,轻声道:“明天我有晨会,早点睡吧。”   夜沉似水,头顶上传来空调换风的声音,窗外是这个城市不变的背景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轻微却也顽固,隆隆的在无数高楼大厦围成的深谷中回荡。叶嘉予好像很快就睡沉了,隽岚的瞌睡却回不来了,她一动不动的躺着,胡思乱想,想下午看的那个房子究竟是哪里不对。   很久才有了答案,那间屋本身很好,宽绰的越层,算作英制,有两千多平方尺,连厨房也看得到风景,却让隽岚觉得与己无关,原因很直白也很简单——叶嘉予不在,她没有办法想象从今往后在这里过日子,对她来说,他就像是一个坐标系的原点。从他们初初认识开始,五年了,都是这样。      2   赤道以北,回归线以南,岛上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差不多的,一切都流失的那么隐隐,时间、年纪、或者还有一星半点别的什么东西。对章隽岚来说,在指缝间溜走的一天又一天,清晰而简单,没有悬念的分成两种:和叶嘉予说过话的日子,没和叶嘉予说话的日子。   算到这一天,他们在此地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叶嘉予的公寓一千两百尺,也就是一百多平米,在这个岛上尚且可以算是豪宅的尺寸,卧室只得一间,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却可能好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嘉予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半夜,到家的时候,隽岚已经睡了。到了早上,如果有晨会,他七点钟不到就要出门,如果不用开会,就睡得晚一点,十点钟敲过才去上班。所以,隽岚起床的时候,他不是已经走了,就是还没醒。   一开始,隽岚还会叫醒他说声再见,后来渐渐简化成一个告别的吻,再后来连吻也省了。她一个人梳洗,穿衣,吃早饭,出门下楼,坐地铁到中环站,然后再走五分钟的路去上班。她工作的地方在金融街,一间半大不小的咨询公司,亚太区的生意不多,总共不过一百来个职员,做些数据建模分析方面的事情。办公室在三十一楼,坐在她对面的是部门助理,也就是整个办公室二十来个人合用的秘书,一个正宗的香港妇人,英文名字叫Fion,bullpen里的小职员当面背后全都尊称她一声菲姐。   一年前,隽岚刚入职的时候,菲姐当她是从大陆来讨生活的普通职员,只对她说些泛泛的客气话,后来知道她住的地方看得到香港公园和太平山,照广告上说的,是“城中难得的尊贵居所”,便开始对她另眼相看,慢慢的话也多起来了,成天与她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主题无非就是三个——儿子,老公,菲佣。   “小孩子啊,很麻烦的,等你有了就知道了。”这样的话,菲姐几乎每天都要说一遍。   隽岚每次听到总是有些迷茫,她知道自己是早已经认定了嘉予的,潜意识里想当然的以为他们会一起度过一生,但那些有关结婚,建立家庭,生孩子的细节,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对于幸福的定义朦胧而宽泛,只需要小小一方天地,有点风有点雨有点雪有点灿烂的阳光,好让她和嘉予在这伊甸园里做点爱做的事,就好像从前,他们在美东度过的那些日子,就行了。而嘉予的理想就复杂远大的多了,大到她难以描摹掌控,远到未来的五年十年,近到每一天,可能都有详详细细的计划,时间紧张到不够用。   相形之下,隽岚的经历那么普通。她跟嘉予是大学同学,比他低两届,毕业之后也去美国读过一年多的书,拿了硕士文凭,但那间学校的名字却是叫不响,每次人家问起来,她都要犹豫一下到底要不要说,免得被当成“克莱登大学”的毕业生。说到底,她去美国不是求学问,不是镀金,也不是沽名钓誉,只是为了叶嘉予,跟着他,和他在一起。   第二天,叶嘉予起的很早,隽岚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打好领带准备出门了。   隽岚猜他肯定没吃早饭,赶紧说:“昨晚炖了虫草瘦肉粥,我热一下给你。”   “不用,快迟到了。”他淡淡道,说完就拿上车钥匙走了。   给叶嘉予炖补品,是叶妈妈派给隽岚的光荣任务。她原本什么家务都不会做,现在硬生生学了几种粥汤的做法,兢兢业业的炖出来。只可惜负责进补的那个人却不那么积极,难得吃一点倒好像是给她面子。   叶嘉予走后,隽岚莫名的心情低落。从家里出来,她坐地铁去公司,路上不过十几分钟。接下去的那一整天,无非就是打开电脑,对着那些数字,开会、建模、写分析报告、再开会作presentation。有时候,隽岚忍不住会想,自己念高中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了,哪根筋搭错,高考的第一志愿竟然填了数学。她从小算术就不好,大学四年、研究生两年,读的极其痛苦,如果没有叶嘉予,就完全是煎熬的日子。   来香港之后,数不清的几百天都是这样过的,今天也是一样,只除了一件事,跟从前截然不同,那就是郁亦铭。   在同一间大办公室里坐了一上午,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三个位子,抬头低头都能看到他,隽岚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就好像他并不真的在这里,去外面喝个茶,或者只是透口气,再回转来,可能他就不在了。   不过,事与愿违,他千真万确的来了,就坐在她这一排靠窗的位子上。从前坐那个位子的人,上个礼拜刚刚辞职,隽岚原本看中了那里的view,想跟Johnson提出来换过去的,没想到就被郁亦铭抢先了。   中午一群人一起去吃饭,在北京楼坐了满满一桌子,隽岚跟郁亦铭离得很远。饭桌上聊的都是纽约总部的事情,Blair不是很健谈的人,郁亦铭当仁不让,差不多成了脱口秀明星。那些办公室政局,隽岚从来就不关心,只是坐在那里喝她的雪梨青柠,暗自纳罕,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讲话了?曾几何时,他们俩都是有点书呆子倾向的人,读许多书,看稀奇古怪的电影,听同龄人根本不感兴趣的音乐,以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为荣,就好像天为什么是蓝色?塔罗牌有多少张?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叫什么名字?等等等等,哪怕是根本没有意义的。   直到听见郁亦铭说公司安排的酒店太远,想要换间近的,她才倏然回神。他们的行程是Johnson交待给她安排的,酒店也是她找的,因为预算有限,现在这一间已经是性价比最高的了。但既然郁亦铭提出来要换,多半就是Blair的授意,Johnson满口答应,要隽岚再去找菲姐,看附近还有什么地方合适。   这种事到了菲姐那里,多半是要被弹回来的,到时候,肯定又是隽岚自己挠破头皮去想办法。她抬眼看了看郁亦铭,他正咧嘴对她笑,她便也回了一个微笑,心里却在想:不过一天工夫,先是抢了我的window seat,现在又派这种跑腿儿打杂的事情给我,我忍,但事不过三,你小子也别太过分了!   一顿饭吃完,众人起身离席,三三两两走回公司,郁亦铭朝她走过来。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起个英文名字叫July?”还是昨天那个老问题。   “因为我中文名字是章隽岚,隽岚,July,明白?”她一边走一边说。   他呵呵呵的笑起来:“以我的经验,中国人在这一行里混,能不起英文名字的都是牛人,你这种也可以算是吧。”   “你是说你自己吧,Ming。”她揶揄回去。   隽岚想过许多种可能性,他们俩该怎么叙旧,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的——那么随便,那么浅,还外加抬杠,也绝对想不到,她说事不过三,而这“三”竟会来的这么快。   两天之后是全公司的town hall meeting,宣布成立资产评估部的消息,她和郁亦铭都要在会上发言。Johnson对这个会很重视,隽岚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这一次可能就是她跟郁亦铭的第一战了,谁能占得先机,这一亮相,明眼人就能看出来。   隽岚不是很会演讲的人,看郁亦铭德架势应该比她强点儿,所谓笨鸟先飞,只能靠多下功夫了。她花了不少时间准备演示文稿,坐地铁上下班,一路上都在小声地背,夜里洗澡,也会在淋浴房里练上好几遍。   到了大会当天,她难得搭叶嘉予的车去中环。车子开到公司楼下,她心里有些没底,开了车门又关上,回头问叶嘉予,做presentation什么最重要?   “Competency.”他回答,“就是让别人以为你很厉害,不管实际上是不是这样。”   隽岚自觉最不在行的就是假装,叶嘉予见她傻傻的,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笑说:“Break a leg.”   从前,她每次演出,他都会对她说这句话,上一次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完全不记得,抱了抱他,下车走了,心里却有种怪怪的感觉,有点高兴,又好像不是。   大学里,她的成绩只是马马虎虎,大半时间花在玩乐队和叶嘉予身上,工作之后这几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只是不玩乐队了,只有叶嘉予这一个牵挂。不知是因还是果,反正叶嘉予对她的工作从来就不看好,只觉得是可有可无的消遣罢了。   就好像半年前,她最好的朋友冯一诺也跑到香港来工作,叶嘉予请她们俩吃饭。   席间,冯一诺问她在JC具体做些什么工作?   她正要解释,嘉予笑道:“其实就是把左边一列的数字搬到右边去,隽岚,你说对不对?”   她知道他不过是在开玩笑,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话,她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把左边一列的数字搬到右边去,仅此而已。   冯一诺是很了解她的,一喜一怒都看在眼里,私地下安慰她:“做女强人有什么意思,只要男同学好就可以了。”   大多数时候,隽岚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只要叶嘉予好,她自己怎么样真的是不重要的。      3   时间不过七点半,去上班还嫌太早,隽岚在地铁站里星巴克买了面包和咖啡,去三楼天台上吃。那里正对着维多利亚港,早晨这个时候总是清风拂面,人又少,她满以为可以再背个一次半次的。却没想到咖啡喝了不过两口,突然听到有人对她道早安,循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郁亦铭,侧身倚在栏杆上,手上也拿着一杯咖啡。   “怎么来的这么早?”他问她。   “习惯了,”她回答,“你不是也很早嘛。”   他又那样呵呵的笑,对她说:“我们换酒店了,就住在这里楼上。”   听他这么说,隽岚很是意外,行政部居然真的下大本钱帮他和布莱尔换了酒店,她一个月的住房津贴估计只够在这里住三五天的。公司替她租的房子在上环永乐街上,离菜场倒是很近,一间名叫Fairview“美景”的服务式公寓,名字听起来花团锦簇,实际却只是局促而已。Lobby沿着两车道的窄街,一开间门面,巴掌大的地方,周围是些半新不旧的公寓楼和卖南北干货的百年老店。她住十一楼一间三十几平米的小屋,这点面积也只有在香港才可能隔成一室一厅。洗手间尤其逼仄,进去之后,一只脚必须踩在马桶上,才能关得上门,设施倒还过得去,但跟郁亦铭眼下住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她心里一阵不平衡,便也懒得跟他拉家常,把话题引到工作上:“早上的presentation你先讲,还是我先讲?”   郁亦铭做了个手势,示意女士优先。   隽岚也不怯场,欣然应战。   Town hall meeting在公司最大的会议室里举行,乌泱泱的坐了一屋子人,大小老板全都在座。最后十分钟留给新成立的资产评估部,隽岚打开事先准备的演示文稿,按照原来打好的腹稿一项项的讲下来。她自以为发挥地很不错,看Johnson的脸色也好像很满意。讲完最后一项,众人鼓掌,她把话筒交给郁亦铭,心想自己准备得那么周全,这个题目能讲的几乎都讲了,倒要看郁亦铭还能整出什么新鲜东西来。   郁亦铭对她笑了笑,也没放什么PPT,走到台前直接开讲。他风度宜人,说英语的口音很好听,隽岚一时被他唬住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此人根本什么都没准备,说的东西就是刚才她讲的那一些,但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冗余,倒好像隽岚是在他的指导下做了那一番研究,然后再由他来高屋建瓴的捉出其中的重点。   在场的高层基本都是衣冠楚楚颇有阅历的男人,郁亦铭似乎如鱼得水,与他们谈笑自如,互动良好。两下里一比较,隽岚的劣势立刻显现——郁亦铭是天生做老板的材料,而她只是一个上讲台背书的小孩。   会议结束,Johnson看起来也有点失望,找隽岚聊了一次,一上来就说:“July啊,看起来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这样的话,Johnson也不是第一次说了,但措辞却不太一样,从前他总是说,隽岚工作了几年,还是一个理科女学生的样子,所幸做的是后台分析,只要手上的功课做得漂亮,便可以笃定而乐惠的活下去,但要是想走出这个comfort zone更上一层楼的话,就不能继续这样本色出演了。隽岚懂他的意思,只是那个时候,并没怎么放在心上,结果机会来了,她措手不及。   回到办公室,隽岚的心情跌倒谷底,郁亦铭却不知深浅的过来跟她讲话,说他的电脑反应很慢,请她帮忙找IT的人来换。   隽岚一听更来气了,冲了他一句:“这种事麻烦你去找Fion,我不记得我的工作里还有这一项。”   但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在公司里耍脾气,无论有没有道理,到头来倒霉的总是自己。但后悔归后悔,以她的犟脾气自然不肯向郁亦铭服软,只是郁郁不乐的在自己位子上做事。她原以为郁亦铭会在菲姐那里碰一鼻子灰,然后抓住这个机会,把事情捅到布莱尔那里去,结果却跟她想得不一样。他真地去找了Fion,而Fion竟然也很给面子的帮他联系了IT的人,特事特办,午饭之前就把电脑换了。隽岚嘘了一口气,继续气哼哼的做事,至此,郁亦铭已经是几次三番的要她好看了,在她这里可算是正式“三振出局”,管他什么旧相识,什么老邻居,Game On, Bro!她就是不相信自己会输给他。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每天都是一尘不变的日子,上班下班。郁亦铭仍旧很讨厌,叶嘉予还是很忙,未来的婆婆又送了一次参茸过来,叮嘱隽岚仔细照顾她儿子的起居。   周末,隽岚约了冯一诺去饮茶。冯一诺是一年前来香港工作的,对隽岚来说,在这岛上真正能算做朋友的也只有她了。   一诺带来一本财经周刊,刚坐下就大惊小怪的问隽岚:“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们家男同学上杂志啦!”   冯一诺还保留着大学里的习惯,管男朋友叫“男同学”,平常听着总让隽岚觉得亲切,此时却是一惊,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照冯一诺一贯的作风,也可能就是瞎咋呼。却没想到这次竟是真的,她翻开杂志给隽岚看,那是一则篇幅颇长的专访,叶嘉予的照片和名字赫然在目,教育背景、职业生涯一一罗列,甚至还给他冠了肉麻的名头——“少年英才”。   隽岚看着杂志上叶嘉予的肖像照,脸上在笑,心里却是五味杂成。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件好事,叶嘉予却不告诉她。一诺见她只是笑,也讪讪然换了话题。   两人又聊了一阵,冯一诺想起一件事,对隽岚说:“你知道吗?薛露这几天也在香港。”   隽岚心里咯噔一下,薛璐,又是薛璐,这个名字她好几年没听到了,却一直没忘,可能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先是郁亦铭,现在又是薛璐,“好事儿”全都凑到一块儿了。   都是知根知底的旧同学,在冯一诺面前,隽岚也不装了,直截了当的问:“她现在怎么样?过来常住,还是出差?”   “这个倒是不清楚哎,”一诺回答,咧嘴一笑,开始八卦, “我就是上次去Four seasons开会看到她了,身边的男人好像又换了一个,不过也不一定,你知道我对鬼佬有脸盲症的……”   冯一诺绘声绘色的八薛璐的那个新男人,隽岚很配合的听着,偶尔出声附和,她知道一诺之所以说的这么起劲,一多半是为了让她放心,而另一半也是因为此人身上可供八卦的素材实在是太可观了。   薛露可以算是她和冯一诺的学姐,但比她们俩高好几届,她们大一的时候,薛璐已经毕业了,若不是因为叶嘉予,除了久闻其大名,隽岚或许根本不会认识这位声名在外的学姐。   香港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投资圈子更是就这么丁点儿大,圈子里的人成日出没的也就是维港两岸的那几座楼罢了。冯一诺只是个第一年的Associate,就已经碰到过薛璐了,那叶嘉予呢?他不可能不知道薛璐来了,却什么都没对她说过。   隽岚上一次遇到薛璐,离现在已经有好几年了。那是在波士顿,T大美东同学会,薛璐脚上穿一双十公分高的黑色Louboutin,走过来对她说:“July,你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和叶嘉予还没有在一起……,所有这些,她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好像是昨天的事情。   要是薛璐看到现在的她又会说什么呢?算起来她从学校毕业已经快三年了,先后在两间公司工作过,先是在纽约,然后又跟着叶嘉予来到香港,也是有些年资的职业人了,却还是每天穿球鞋上班,早晨八点离开家,步行到地铁站,搭地铁到中环站下,出了闸机去星巴克买咖啡和可颂,然后再走五分钟到公司,吃早饭,换上办公桌下面塞着的那双朴素的黑色高跟鞋,八点三十分开工,每天都是这样。她不禁又想起Johnson说的话,这些年她一直呆在自己的comfort zone里面,一天又一天,本色出演,因为做的是后台,她甚至连一张名片都没有。如果遇见,今天,此刻,或许薛璐还是会对她说:“July,你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还记得当时薛璐脸上的笑容,不确定这句话究竟是褒是贬,只是心里觉得“贬”的成分更多一些。        二.上海,北纬30°23′-31°27′,东经120°52′-121°45′,长江在这里入海,2648平方千米,2300万人。   章隽岚之所以成为今天的章隽岚,肯定是要从这里说起的。   那一年,她念高一,十六岁生日还没过掉,寒假放完,参加了JA,也就是Junior Achievement,组织的公益活动,给同一个社区的民工子弟上兴趣课。指导老师听说她钢琴十级,就让她教小孩子们唱歌和一些基本的乐理。在那里,她碰到一个同校的男孩子,那人跟她同校,比她高一年级,在一个只有天才才进得去的“理科班”里,因为人很瘦,成绩又好,别人都管他叫“猢狲天才”。   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而且隽岚又一直以为,这只是一桩她稀里糊涂卷进去的狗血事件,所以只记得那人的绰号,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只有点模糊的印象,瘦子好像姓胡,也可能姓孙,反正是跟猴子有点关系的。   “理科班”里的人,跟隽岚这种普通班的学生是完全不一样的种群,大都是准备高中一毕业就出国的,托福、STA、AP一个都不能少,挨个儿考过来,每次大考小考,分数都卯得很紧。猢狲天才之所以忙里抽闲,来参加JA的活动,多半也是为了能在某间藤校的入学申请材料上添一笔社会实践经历,他在民工子弟学校教围棋入门,在他的指导下,小朋友究竟入门没有,尚未可知,反正每次上课,基本就是他在白板上抄棋谱,学生在下面拿围棋盘下五子棋,要么就是把黑白子丢来丢去的打仗。   有那么几次,隽岚恰好分到与天才同一天上课,上完课,两个人就一起骑自行车回学校,路上说过几句话,也算是认识了。因为这个,隽岚还被同班的女生笑过,说:“章隽岚,你小心啊,那个瘦子不要是喜欢上你了吧。”   那时的隽岚是傻大姐一样的人物,性格豪爽,神经大条,根本无所谓人家怎么讲,只觉得这种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人家天才念书还来不及呢,哪有时间动这凡心啊。   就这样过了几个礼拜,有一天晚自习,天才突然跑到高一年级的教室来找她,这倒把隽岚下了一跳,心想:完了完了,不要被那帮疯婆说准了吧。天才把她带到化学实验室,拿钥匙开门,进去之后,又探头朝外面看了看才关上门,然后在一套氢氧化亚铁制备实验的装置旁边放下书包,从包里拿出一本语文书递给隽岚。   隽岚不知道这究竟唱得是哪出,接过来才注意到书里夹着纸,打开一看,是附近一所大学录像厅的票子,整整一版,没有撕开,约摸有二三十张。   “这什么呀?”她装傻,笑着问天才,那表情她自己看不见,想来应该是很尴尬的。   她满以为天才会红着脸对她说:“章隽岚,我喜欢你,要么你做我女朋友,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心里忙着打腹稿,要怎么拒绝,才不会刺激到人家。天才又白又瘦,小脸嫩的看得见血丝,还戴着个眼镜儿,一看就是很神经质的那种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就地取材,拿瓶子什么什么酸泼她一脸?要真是那样,水龙头就在讲台旁边,直接用水冲?还是要酸碱中和?上课好像讲过,就是没仔细听,……   隽岚像拍连续剧一样想下去,越想越怕。结果,还没等她琢磨出个对策,天才开口了,客客气气地问她:“章隽岚,你认识我们班的郁亦铭对吧?”   “认识啊。”隽岚傻愣愣的点头,一时间还没能从自导自演的戏里出来。   “哎我就说嘛,你跟我讲过你们从小就是邻居,住楼上楼下的。”天才也对她笑,估计很少这样跟人唠家常,别别扭扭的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指指隽岚手里的票,说,“这个送给你了,要不你叫上郁亦铭一起去看吧。”   “干嘛送给我呀?为什么还要叫上郁亦铭?”隽岚问。有一次在民工子弟学校,天才好像是跟她提起过郁亦铭,她当时也没太在意,只当是他没话找话,此时才开始纳闷,她和郁亦铭也就是小时候还有点交集,长大之后,纯属见了面连招呼都不大高兴打的水平,眼前这事跟那小子有什么关系啊?   “他喜欢看电影啊,”天才回答,“我妈是J大图书馆的,拿录像厅的票子不要钱,很多的,你就拿着吧,别客气,用完了再问我要就是了。”   该说的都说了,天才一改方才的吞吞吐吐,好像突然很赶时间似的,慌慌张张的去开门,背包的时候撞得讲台上的试管烧杯叮当乱响,临走又叮嘱:“章隽岚,你记得叫郁亦铭一起去啊。”   第二天就是礼拜五,隽岚从学校回家,放下书包就去楼下找郁亦铭。   他们俩住的那栋高层本是J大的教职工福利房,虽然后来大家都买了产权,有人搬出去,也有人搬进来,但大部分住户还是跟大学有那么点关系的,比如章隽岚的爸爸,还有郁亦铭的父母,都在大学里的教书,只是院系、专业和级别全不一样。章隽岚的爸爸在人文学院教汉语言文字,升了副教授之后,就再也没动过,而郁亦铭的爸妈都是数学系的正教授,他妈妈还得过国家级的杰出青年基金。虽说街坊邻居大都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但郁家还是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   郁亦铭小时候没人看,他妈妈会把他放在隽岚家里,也是看在隽岚的外婆是退休小学教师,教学龄前儿童还有那么两下子。后来,等他们都长大了,隽岚就是个普通女孩子的样子,有点小聪明,偷点小懒,能在重点中学保持个中等偏上的水平,而郁亦铭又是跳级,又是理科班,外加国际比赛,号称看的书、听的音乐都是跟旁人不同的,两人差距越来越大,他妈妈也就不让他再去章家了。隽岚的老妈对这事儿一直耿耿于怀,有时会在背地里说:那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这样眼高于顶嘛。当面倒还保持友好邦交关系,但也仅限于在楼道里碰到点个头问声好罢了。   正因为这段渊源,隽岚看到郁亦铭的妈妈有点怕,觉得人家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不良少女,会带坏了他们家的宝贝儿。总算那天她运气好,按了铃之后,来应门的人正是郁亦铭。   她把郁亦铭叫到楼梯间,把天才给她电影票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直等她说完,郁亦铭都没开口,歪着脑袋,撇嘴笑了。   “你笑个头啊?”隽岚骂他。   “你一个小姑娘,嘴巴不要这么脏好不好?”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个表情,隽岚不久之后在《无间道2》里的青年刘建明脸上又看到过。   “你说那瘦子到底想干嘛?”她没办法,还是要问他。   郁亦铭嗤笑了一声,反问:“五月份要考AP了知道吗?”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考。”隽岚回答,还是不明白这跟电影票有什么关系。   “马上升高三了,考完AP就要申请学校,那只猢狲不就是想让我多出去玩玩,最好没时间做题库,少考几个五分嘛。”郁亦铭解释给她听。   “他怕你比他考得好?”隽岚觉得,还是猢狲天才看起来更像好学生。   “不信算了,”郁亦铭很笃定,“他也就是个千年老二。”   “那你说怎么办,我把票子给你,你去还给他?”   “别啊,干嘛还给他,拿都拿来了。”   “那你拿着得了,我回去了。”隽岚把票子递过去。   郁亦铭没接,想了想说:“章隽岚,你帮我个忙行不行?”   “什么忙?”隽岚还是很警惕的,要注意跟即将参加AP考试的同学划清界限,省得到时候人家老妈找上门来,说她耽误了人才。   郁亦铭看着她,慢吞吞的说:“我们就照瘦子说的做,你,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那你还是要浪费做题库的时间的呀。”隽岚不笨,知道他这是要将计就计,   “大不了我晚上少睡,早上早起,”郁亦铭说的好像是豁出去了,“也就是这两个月了,谁松一松谁就输了,我们这打的是心理战。”   隽岚心想,这理科班里都是一群什么人啊。其实也不能算是郁亦铭把她说服了,她比他们低一年级,才高一,功课不忙,时间多得很,去看电影?那好啊,就去看吧。   等到星期一返校,吃完饭上晚自习之前,郁亦铭真的就来找她了,连出门条都已经开好,理由是去J大图书馆查资料。到了录像厅门口,看“今晚上映”有两个片子:《微观世界》和《愈堕落愈美丽》。   郁亦铭问隽岚:“看哪个?今天给你选。”   “《微观世界》是讲虫子的吧,不好看,”隽岚研究了一下海报,拍板了,“我要看堕落的那个。”   “口味挺重啊。”郁亦铭看看她,也不知是夸她还是嘲她。   “是啊,怎么了?”隽岚无所谓,在门口小卖部买了点零食就进场了。   直到片子放了一大半,隽岚才知道被海报骗了,原以为就是个尺度比较大的文艺片,结果却让她大开眼界,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女人的裸体镜头,倒是陈锦鸿被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男人的身体真丑啊。”隽岚坐在黑暗里感叹。   “幼稚!”郁亦铭切了一声。   隽岚也不示弱,反过来笑他:“你不幼稚!你觉得男人的裸体最美!”      5   录像厅里坐着的几乎都是J大的学生,只有隽岚和郁亦铭例外,两人身上都还穿者J大附中的校服,蓝白相间的运动衫,松松垮垮的,不管男生女生,穿上之后背影都像中年妇女。   他们那番对话听得旁边的人偷笑,有人轻声在说:“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小孩子……”   十几岁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很成熟,隽岚也是这样,心里想:“你也大不了多少,叫我小孩子?”   影片最后,两个男人在沙滩上坐了一夜,而后驾车驶上青马大桥。   房产经纪问程序员:“1986年9月16日你做过些什么?”   程序员说忘记了,反问:“你呢?”   “也忘了,”房产经纪笑,化作画外音继续说下去,“真奇怪,无缘无故就少了些东西,无缘无故又多出很多东西,就好像一觉醒来,小偷来过你的房间,偷走很多东西,又留下一堆无用的东西一样。”   程序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轻笑,然后,黄耀明的声音就这样唱起来了: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眉头 仍聚满密云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   仍可反映你心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烧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 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一个半钟头的片子,许多细碎的情节。其中有一些,如果放在现在,隽岚看到,怕是会哭的。但那时的她什么都不懂,很快就忘记了。唯独片尾那首《暗涌》,听得她心底微痛,又说不清是为什么。   从J大回宿舍,她一路都在哼那个调子,脑子里始终是影片最后那个青马大桥的镜头:黎明,泛青的天空中有浓烈的云彩,桥伸向远方,宛若时间隧道。   1986年9月16日你做过些什么?或许许多年之后,待她有了故事有了回忆,也可以这样问某个人,一个纪念日,或者,只是某个无意义的日子,比如这一天,200X年3月3日,你和谁在一起?做过些什么?   第一次之后,隔了几天,便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隽岚和郁亦铭在这件事情上很有默契,两人兴趣广泛,百无禁忌,从《红白蓝》到《电锯惊魂》,什么片子都看。   念书的时候,从开学和大考之间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的。天才给的那一整版票子还没用完,五月份的AP Test也还没到,期中考试倒先来了。   那次考试,章隽岚考的不怎么样。在这种三天两头逃掉晚自修去看电影的情况下,郁亦铭是不是真能比猢狲天才考得好呢?她非常怀疑。   他们学校原本每次大考都是要放榜的,一个年级八个班,四百多人,名次、成绩,从第一名到最后一名统统在走廊上贴出来,但自从出一次自杀未遂事件之后,规矩就改了,只公布每个年级的前二十名。   隽岚没有在那张光荣榜里找到郁亦铭的名字,猢狲天才倒真没有辱没其诨名,理科单项和总分全都是年级第一。她觉得郁亦铭在她面前吹牛,就想从侧面打听一下他的成绩。   那个礼拜,高中部合唱队排练,她是钢琴伴奏,合唱队里有一个高二的男生,刚好是跟天才同一个寝室的。隽岚跟那人套近乎,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郁亦铭并没有乱讲,他和天才的确是他们那个年级的Top 2,而且他总是能压天才一头。但这一次,他考得一塌糊涂,论名次甚至还不及隽岚,她至少还是中等,他已经掉到中下了。   隽岚觉得这事自己有责任,便发短信安慰郁亦铭,对他说:要不咱们别溜出去玩了,还是上晚自习吧。   郁亦铭却无所谓,回复道:一次期中考试不算什么,AP is the only test that matters.这是我的策略,我自己有数,你放心。   隽岚不懂理科班那一套,心想,再怎么不要紧,期中考试的成绩总应该会影响GPA的吧,但具体怎么换算她也不清楚,琢磨着郁亦铭不算讨厌,有他一起玩也挺好的,既然他说是策略,那就随便他吧,人家自己都不着急,她瞎操心什么呀。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情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可就在这时,猢狲天才那边又出了状况。   天才长得像根蔫豆芽,人缘不好,体育很差,一向是从考试成绩找自信的,这一次终于拿到第一,当然是自信心爆棚。或许是因为郁亦铭的人缘比他好那么一点点,也可能是天才实在太招人讨厌,同班的男生最喜欢泼他冷水,话里话外的影射他这人没生活,没有女生喜欢他。   某夜卧谈会,听别人都在聊女孩子,天才的小心脏终于受不了了,开始吹牛:“你们知道高一五班的章隽岚吗?对,就是个子很高,又会弹钢琴的那个,我跟她谈过一段的,就是在JA做义工的时候呀,为什么分手?哦,那个,我又不是很喜欢她,那个时候不是刚刚开学嘛,《星火战线2》又总是不出来,所以……”   那个参加合唱队的男生也在场,想起隽岚曾经跟他打听过天才,心想这不会是真的吧,但理智又告诉他这不可能,于是便决定,在把这番话传出去之前,先找当事人查证一下。次日,他把天才说的学给隽岚听,隽岚差点吐血,心想那只猢狲也太过分了,居然编出这么恶劣的故事,原来她章隽兰只配被他拿来填空啊。她求那个男生,千万不要扩散,就当没有听到,心里却在说,好你个猴子,先让你得意一阵子,等着瞧好吧。   那天晚上,她照例跟郁亦铭有约,看的片子是《大逃杀》。   看着电影里一片血肉横飞,隽岚说:“郁亦铭,我跟你说,今天是你最后一次逃晚自习,知道吗?”   “为什么?凭什么啊?”郁亦铭一边吸可乐,一边回答,“不是跟你说了嘛,这是策略,你得配合我……”   隽岚不相信什么策略,打断他:“从明天,哦不,从今晚开始,你给我好好回去做题库,一定要把AP考好。”   “我AP考得好不好关你什么事?”郁亦铭转过头来看着她。   “本来是不关我的事,但是那个……”猢狲说的那些话,隽岚实在不想复述,这种丢脸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能换一个角度,跟他晓之以理,“你马上升高三,要申请学校了,分数不够怎么办?”   “不够就不出国了,留下来高考呗。”郁亦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那怎么行,你这人怎么一点荣誉感都没有啊,我都替你急死了。”   后排有人嫌吵,凑过来叫他们安静点。隽岚只好收声,郁亦铭也不讲话,静了半晌才在黑暗里轻笑,问:“你就这么希望我出国?”   “你都说不关我的事了,你本来就要走的好不好……”隽岚觉得他不可理喻,声音又响起来。   “嘘——”后排的人又嘘她,隽岚没办法,只好把话又憋回去,继续看电影。片子正放到那两个曾经说“我们永远会是好朋友”的女生相互残杀。   郁亦铭突然没头没脑的对她说:“章隽岚,我绝对不会杀你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转过头,还是全神贯注的看着投影幕,声音却很认真。隽岚听得想笑,却又莫名有些感动,便也郑重其事的回答:“那我也不杀你,郁亦铭。”   互表忠心之后,再没有人讲话,隽岚觉得他有些奇怪。   过了一会儿,她没话找话,轻声问他:“《星火战线2》是什么啊?”   “一个游戏。”他并没有不理她。   “好玩吗?”她又问。   “不知道,我没时间玩游戏了。”他回答。   后来,隽岚才知道,郁亦铭这个人是说到做到的,他再也没找过她,不管是看电影,还是别的什么事情。直到几个月之后,她升入高二,教导处给他们开学习动员会,在那个会上,她才又一次听到郁亦铭的消息。   教导主任很激动的宣布:高三理科班的郁亦铭同学已经被美东的一所藤校录取,AP考试总共报了五门,成绩全部五分,等于已经拿到了三分之一的本科学分,按照每个学分1000美金折算,相当于净赚三十万,所以说,知识就是金钱啊!   而猢狲天才又回到了原先千年老二的位置,那间藤校原本也是他的第一志愿,但人家名校要保持多元化,不会从同一所中学招两个国际学生,奖学金更是不可能了,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转投别家,正式的录取通知还没有收到。老师提到他的时候,只能说“某某同学也取得了比较好的成绩”。   隽岚听得十分解气,却又有些失落,她不懂是为什么。     看到仍旧有人纠结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申明一下:今后但凡在我写的故事里看到“教导主任”这个人物请自动推定为反面角色,对其言论一概不必当真。   举一个栗子来说——   初二下,教导主任突发奇想,召集全校女生开会,义正词严的指出:“有几个女同学不知检点,居然跟主动跟男同学讲话,还穿没有袖子的衣服,那个短裤短的,我都不好意思看!”   该言论显然是不代表作者立场的,因为作者就是这个不知检点的女同学。《小世界》文中此处也是一样,本来就是夸张的说法,请自动脑补同学们坐在下面窃笑。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很了解内幕,那就随意吧。我只能保证所写的符合事实,以及现实,虽然在校时间不超过一年,虽然现在基本就一家庭妇女,更加没资格做校友面试,但起码还认识一点内部人士,离上海招生中心也近的很。当然,2014学年之后会有什么改变,谁都不能保证,谢谢。    6   那次大会之后,郁亦铭在学校里很是红了一阵,就连他申请学校的essay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名校的要求总是别致而刁钻的,那一次的题目出得非常简短:假设你写了一部自传,请简述其中的一章。郁亦铭写的那篇,只有几个老师看过,全都觉得很神奇。文章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写得也十分切题,但其中没有自我推销,没有任何简历式的文字,也无关他申请的专业,真的只是自传里的一段而已,一般人是绝对不敢在申请材料里放这样的动机信的。如此另类的文章自然不适合拿来做范本,所以也没有登在校刊上。但这样遮遮掩掩的反倒让学生们好奇,隽岚也是一样,琢磨了许久他究竟写了些什么,却始终没机会读到。   眨眼又是五月份了,别的高三学生正在高考前的最后冲刺阶段,郁亦铭这样前程已定的却已经清闲了一阵子了。隽岚几乎没在学校里看见过他,只有周末回家,偶尔在电梯里遇到,也没怎么讲过话。一年前那场《大逃杀》之后,隽岚一直觉得郁亦铭跟她有些不对,但她也是有自尊心的,人家不理她,她也觉得自己犯不着贴上去。   直到有一次,隽岚从外面回来,走进电梯就看到郁亦铭也站在里面,肩上背着一只旧旧的黑色琴盒。   “你拿的什么呀?”她终于忍不住问。   “卡尔卡西。”他不知道她问的是琴盒里的东西,把卷在手里的那本八开大书展开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在学吉他呀?”她说了句废话。   “从前学过一点点,一直想练下去,现在总算有时间了。”他回答。   隽岚点点头,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说的,电梯就已经到了郁亦铭家的楼层。   他走出去,轿厢门还没关上,却又回转来,对她说:“我读谱有点问题,你有没有时间帮我看一下?”   隽岚一向是很大方的,不介意帮他这个忙,只是怕看到他妈妈,就回答说:“那到我家去吧。”   到了她家,爸妈都不在,她领郁亦铭去自己的房间,地方很小,只有写字台前面摆着一张转椅,郁亦铭却没有去坐,一屁股坐在她的床沿上,非要隽岚推他,才肯换位子,他却好像挺高兴。   隽岚最烦他那样笑,从他手里扯过那本卡尔卡西,翻开来看。她自以为乐理扎实,读谱根本不是问题,直到这时才发现吉他琴谱跟她熟悉的那些乐谱完全不同,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看到六弦谱,最多只能帮他解决几个节拍和五线谱上的问题。   他琴盒里的是一把民谣琴,钢弦比较硬,音色得变化也不及尼龙弦那么细腻,弹卡尔卡西那些古典练习曲是想练一下指法,却也不那么容易。隽岚拿过来试了一下,手指好痛,顿时没了兴趣,又塞还给他。   她突然想起来那篇迷一样的文章,就趁机问:“你那篇essay写的到底是什么啊?”   “你想看啊?”他抱起琴弹起来,笑得有些神秘。   隽岚愣了一下,他弹的是《暗涌》的调子。她忘了自己问过什么,静静听下去。她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听人家弹吉它,每一声细涩的滑音,琴弦的颤动,全都进到耳朵里。她觉得他弹得很好,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吉他的音色竟会有这样美。   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妈妈回来了。   隽岚回过神来,拉郁亦铭出去给她妈妈过目,随口找了个老掉牙的理由:“我电脑坏了,他来帮我修一下。”   他们回房间,妈妈也跟进来,靠在门口,看着郁亦铭道:“小郁啊,放暑假就要走了对不对?你成绩这么好,帮一下我们隽岚嘛,教她点学习方法什么的。”   郁亦铭低头笑了笑,脸上没有得意的神色,倒好像有些无可奈何,顿了一下才回答:“章隽岚比我聪明,我都是笨办法。”   隽岚的妈妈听他这么说,以为他就是不愿意,有点不高兴,话里话外的揶揄他:“噢哟,你还这么谦虚,要保密啊?……”   “妈你出去好不好?”隽岚出来打圆场,“他帮我弄好电脑就走,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呢。”   她心里想,可能太多人这样问过他了,他也烦了,不过,他这个人也确实不会做人,碰到人家这样讲,随便敷衍两句都不会,就这样一口回绝了,不单是她妈,要是换了是别人,也肯定要想歪,觉得他考上名校就抖起来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这点忙也不肯帮。或许理科班的人就是这副德性,她觉得自己比他懂事多了。   “干嘛说我聪明?存心损我是不是?”她关起门来教育他。   “你不聪明,你笨死了。”他又反过来讲,脸上又是那样的笑,又坐在她床沿上。   她踢了他一脚,说:“对啊,我就是笨死了,你是天才,你走好,千万别跟我们这种凡人一起混。”   他抬头看看她,然后站起来开门走出去。她听到他在客厅里跟她妈妈说再见,还是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欢而散了呢,想来想去也不是自己的错,渐渐就真动了气。   再看到郁亦铭就已经是七月了,学校已经放假,天气却还没有出梅,靡靡的雨雾从天上罩下来,所有地方空气都是湿的。那一天,隽岚跟着校合唱队去比赛,坐了很久的大巴,傍晚才回到家。她坐车坐的头晕,衣服都没换就往床上一趴,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门铃响起来,开门的声音,有人在门口讲话,   “隽岚你出来一下。”爸爸在外面叫她。   她晕头转向的出去,看到郁亦铭站在门外,手里还是提着那只黑色尼龙布的琴盒。   他叫她去消防通道,对她说:“上次是我不对。”但语气一点不像是在认错。   “什么不对?你说哪次?”她倒是真的不记得了。   “就是说你笨的那次,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继续。   “我怎么记得你是说我聪明,你自己都是笨办法?”她想起来了,很小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要提,“到底是什么笨办法?你告诉我,说不定我学会了,也可以考名校。”   他看着她,没有讲话。雨天,楼道里光线不好,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突然觉得,他或许是很孤单的,这么多人羡慕他,但他倒想变得普通一点,有点小聪明,偷点小懒,就像她。   好像过了很久,他才回答她的问题:“就是一道同样的题目非要想三五种解法,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非要推导个公式出来,结果弄得谁都看不懂。”   她不懂他什么意思,又实在没精神去想,就那样傻站着,直到他把琴盒给她,对她说:“这个琴很旧了,尺寸也小,我不想带走,你如果要就留着,不想要就扔了吧。”   “不带走你就放家里嘛。”她回答。   “我家就快搬了。”他解释。   “也行,那我帮你留着。”她以为他是很喜欢这把琴的。   他低头静了一下,好像是在下决心,但最后只是伸手在楼梯扶手上拍了拍,对她说:“那我走了。”   “好,再见。”她回答,只想快点回去睡觉。   “再见。”   他转身下楼,她以为他是回家去了,直到第二天,才听妈妈说,楼下的小郁已经坐飞机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隽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和郁亦铭的交情就是那么浅,也可能是因为她得了重感冒,头晕鼻塞的感觉比什么都要直观的多。那场病反反复复,两个礼拜才完全好,她一直觉得,是因为学校大巴上的空调开得太冷了。        三.塘厦,东莞市东南部,面积128平方公里,55万人。   隽岚每次去叶嘉予家,都有种错觉,就好像一步踏错,走进了某个TVB连续剧。   塘厦镇隶属东莞市,位置却与深圳更近些,离罗湖也不过两个小时路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叶家年轻的一辈都很香港化,无论是穿着还是口音。   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莫过于叶嘉予的妹妹嘉颖,小姑娘今年十九岁,名义上是在澳洲念大学,却空闲的可疑,隔三岔五的坐十个钟头的飞机飞回来,家里住几天,香港住几天,中环那些名店的SA鲜有几个她不认识的。   和嘉颖相比,嘉予的爸爸倒是很少出现,普通生意人的样子,穿的不出众,戴很好的表,每次见到隽岚,总是对她笑笑,温和而疏远。   叶家的房子在一个高尔夫球场边上,朝西的房间推开窗可以看到球场的果岭,东面的房间对着一大片湖水。明媚无风的日子,湖面波澜不惊,映着岸边茂密的树林,其中许多是很特别的南粤植物,就像木棉,还有刺桫椤,时不时地有一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黑白色大鸟在林间飞过,发出一阵哨音般的啼鸣。所有这些,都美得让隽岚意外,直到嘉予告诉她,湖是人工挖的,树是移栽的,就连鸟也可能是房产商放养的。隽岚知道之后有些失望,虽然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到哪里去找真正的伊甸园呢?而且,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跟她在此地所见的其他东西更加匹配。   唯一原生态的只有叶嘉予的外公,老人退休前做过村支书,在当地很有些威信,现如今已年过八十,但名义上仍旧是一家之主,平日什么事都不必做,有两部沃尔沃巴士供他随便支配,身体不错的时候,就会带着一班乐师、票友、锣鼓家什,走乡穿镇,搭起台子来唱粤剧。   隽岚第一次见他,是在乡下老宅的客堂里,房子是许多年前盖的,虽然经过几次整修,但还是保留了原来的结构,日光从天井照进来,就好像是从时光之外穿越而来。室内的陈设大多也是旧的,八仙桌,太师椅,外公很严肃的坐在那里。初见,隽岚以为他很凶,嘉予领她走过去,她心里还有些怕,紧握着他的手。   外公有些耳背,嘉予介绍她的时候说的很大声:“阿公,这是我女朋友,她叫章隽岚。”   阿公对她笑,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叫她的名字,又对她说了许多话。阿公的口音和她惯常听到的粤语有些不同,她听不懂,转过头看着叶嘉予。嘉予只是笑,不说话,看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阿公说什么?”她追问,愈加好奇。   嘉予看着她,缓缓道:“白头到老,生许多小孩子。”   这句话,她记得的那么清楚,或许此生都不会忘记,只因为那一刻,她好像真的能看见自己同嘉予白头偕老,儿女成双。从那一天开始,她便跟嘉予一样叫他“阿公”,她每一次去,阿公都会到街口来迎,嘉予的妈妈劝过也骂过,全都没用,吃饭总要她坐在边上,夹许多菜到她碗里。   阿公不会讲普通话,隽岚也说不来粤语,两人其实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阿公很喜欢她,从第一面开始。她也不懂是为什么,可能只是因为她不化妆,头发剪到齐耳,不染不烫,也可能是因为听嘉予说她会弹钢琴,父母都是老师,又或者是因为她名牌大学毕业,还留过学。“书香门第”、“大家闺秀”,这是阿公说的不多的几个不用嘉予翻译,她就能听懂词,她受宠若惊,却又觉得难得的亲切,也许原因比她想的要简单吧,只是人与人的缘分罢了。   从她和叶嘉予在一起,到她第一次去叶家拜访,这中间有一年多快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他们是在美国开始的,她爸妈很早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都不用她说,打电话到她住的地方,听到边上有男声,妈妈就问了:“是不是交男朋友了?叫什么名字?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第六感比雷达还灵敏,三百六十度的问题比查户口还细致。面对这些,隽岚不是招架不住,而是觉得迟早都是要说的,晚说不如早说,早点挑破,以后无论做什么还方便些。   而叶嘉予一直没有跟家里提过有她这么一个人,她脑子里还是学生时代的那一套,从来没想过见家长的事情,倒是她妈妈三天两头反反复复的问:“你们到底怎么打算的?”或者“什么时候带他来给我和你爸看?”她听了,觉得烦,又怕嘉予多心,只跟冯一诺抱怨过。一诺反倒比她着急,想法竟然跟她妈妈差不多,总觉得这是个问题,特别是他们这样的状况——她追了他这么久,两个人才在一起。   后来,他们从纽约搬到香港,嘉予是过去高就的,离家也近了许多,而隽岚却要重新找工作,找房子,一切从头开始。那个时候,她不是没有过怨意,或许也是因为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年纪大起来,渐渐的就会去想一些从前没有想过的事情。但她还是没有跟嘉予说过什么,为什么不说?是怕他不肯?怕结果不好?还是在等他提出来?隽岚自己也说不清楚。   到香港几个月之后,她开始在JC上班,有租房津贴,薪水也还过得去,零零碎碎地一切都安顿下来了。某天夜里,她半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他从外面回来,她已经睡着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摸摸她的脸,把她叫醒,突然对她说:“找一天跟我回家吧,外公身体不好,我想去看看他,我家里人也都说想见你。”   隽岚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见家长的事,按照嘉予的说法只是因为阿公身体不好,但后来又听嘉颖说,是因为她过生日,大哥问她要什么礼物?她说:“礼物就免了,你带个女朋友回来吧。”所以,一切都要谢她。为阿公探病,给妹妹的礼物,可能就是一半一半吧,到底为什么似乎也没什么可穷究的,毕竟这也是迟早要做的事情。   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叶嘉予做的是很周到的。带隽岚回家之前,他特别空出一周时间,跟她去了一趟上海,拜访她的父母。一家人坐在外滩江边的餐馆吃午饭,初秋,难得的湛蓝的天,江面上空气澄澈。那间餐馆,他们几年前就来过,如今再来,却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爸妈对嘉予很满意,饭桌上,所有人都表现良好。直到最后,妈妈话多起来,拉着嘉予,不停地说自家女儿有多好多好:“嘉予啊,我跟你说,你可要好好对我们隽岚,现在外面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有几个?从小到大就是读书练琴,练琴读书,从来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也是因为我们对她管教的严格,我跟她爸爸一直觉得,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高中里应该念书的时候就认真念书,等上了大学可以开始交朋友,大学毕业嘛就应该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问题了,你说是不是?”   嘉予在一旁听着点头,隽岚看看他,有些尴尬,觉得妈妈好象王婆卖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套“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情”的理论,她好像从来都没听见过。   他们在上海总共待了六天五夜,嘉予就住在她家,夜里就睡客厅。他身材高大,躺在那张三人沙发上,腿都伸不直。隽岚的爸妈知道他的家境,觉得有些不过意,他倒没什么,好象这是很自然的事情。隽岚也不原意他去住酒店,爸妈在这里,她肯定不能跟他住过去,倒不如就这样,朝夕都能见到,更像是一家人。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半夜,她溜出去,把嘉予叫醒,带他去她的房间。这样偷偷摸摸的反倒有种别样的刺激,她差一点叫出声来。事后,他躺在她身边,床很窄,两个人并排睡着几乎严丝合缝。   “这把旧琴你还留着?”他看到挂在墙上的吉他。   “嗯,离开纽约的时候一起打包寄回来的。”她回答。   “不是买了新的了嘛,我以为你丢了呢。“他又说。   “没有,”她摇头,迷迷糊糊的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临走之前,妈妈叫隽岚去房间里,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要是他家里人不喜欢你,你就回来噢。”   隽岚觉得这话有点搞笑,看妈妈眼泪挂在眼眶里,突然也动了感情。这或许就是人生中必须经历的事——二十多年被珍爱的孩子,长大,离家,是否还能被别人继续这样珍爱着?对为人父母者来说,这是一个哪怕只是想一想,心都会抽紧的问题吧。   就这样,隽岚第一次上门,一切顺利,皆大欢喜。那之后,所有人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包括她爸妈,还有冯一诺。   隽岚把阿公的话告诉一诺。一诺听了就笑她,叶家的媳妇怕是没那么好做,嘉予的阿公这么说,意思很明白了,要做叶嘉予的老婆,最重要就是会生养,生的多,而且一定得有男丁。      8   结婚之后,是不是真要生到儿子才能收手,倒不是隽岚眼下想的最多的问题,她唯一关心的是嘉予对她的态度。自从见过双方家长之后,或许更早,从他们来到香港开始,他们之间就有些东西在迅速的冷下去。她不太会总结,却记得那些细碎的小事,比如他发给她的短信,从最开始的“北鼻我今晚加班不能和你一道吃饭你早些回家路上小心”,到现在简简单单几个字“加班不用等我”,越来越简短,就好像是在拟电报。   这种事,她只对冯一诺说过。一诺安慰她,一段感情里总有起落高低,老夫老妻了,不可能总是如胶似漆。这都是些套话,她也懂的,如果换了是一诺遇到这样的事,她大概也会这么说吧。但事实上,她和嘉予并非老夫老妻,他们认识有五年,在一起的日子尚不到三年,前面还有漫漫的岁月摆在那里,而可供消磨的幸福却像是烈日下面的水洼一样干涸下去。   隽岚觉得,她所需的真的不多,卑微到只是想和他多说些话而已。但嘉予几乎从不跟她讲工作上的事情,她自己过的也是上班下班两点一线的生活,可以拿来聊聊的也就是公司里的那些见闻。   郁亦铭来了之后,能说的话题倒比从前多了许多。不是因为她特别注意他,而是他这个人实在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了,今天要换立式的写字台,明天叫女同事帮她打领带,后天又买一副拳击手套回来,戴在手上,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可能是她不太擅长讲故事吧,原本觉得有些意思的事情,经她的嘴讲出来,好像又没什么意思了。   这一次从塘厦回香港,两个多小时的路,她也是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絮絮地跟嘉予说话。   直到嘉予突然打断她,笑问:“这个郁亦铭是何方神圣?怎么一直听你起?”   她浑然不觉,连忙否认:“不就是公司里一个讨厌的人,我哪里有一直在说?”   嘉予笑了笑,没有再问下去。   她有些尴尬,想要换个话题,搜肠刮肚的总算想出来一个,对嘉予说:“我们部门刚成立,你手里要是有资产评估的事情千万介绍给我。”   嘉予轻笑道:“现在搞到连生意也要你们自己揽?你这份工的性价比真是越来越低了。”   隽岚看他不太上心,赶紧把重要性分析给他听:资产评估部才刚开张,人都已经招到了,工作却不多,公司里大小老板都在到处揽生意,如果她能找到个客户,无论大小,一定是大大的加分,那个高级经理的位子也就不用怕争不过别人了。   “还有谁跟你争这个位子?”嘉予笑问,仍旧像是在听一个小儿科的故事。   隽岚脱口就要讲,却又生生的咽回去,换了一种说法:“就是一个跟我差不多级别的人,你不认识的。”心里却在想,郁亦铭,又是郁亦铭。   此时已是是岁尾,眼看着又是一年过去了,上海早就入冬,纽约一定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香港却还是热的反常。圣诞节假期之前,资产评估部的新人基本已经到位,Johnson邀部门全员聚会,地方定在一间名叫Brown Sugar的酒吧里。   那一天恰逢周末,嘉予午后去加班,傍晚打电话回来,说是有一个电话会议,一直要开到晚上。隽岚一个人吃过晚饭,在常去的那间琴行消磨时间,看着店老板给她的吉他擦柠檬油,然后一根一根的换弦。   入夜,她离开琴行,背着琴盒走路去酒吧,踏进“棕糖”,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看到。这个钟点对她来说已经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若论夜生活,却还嫌太早,场子里人头稀落,只有吧台那里坐着几个人,酒保还在抹桌子、收拾东西。   隽岚正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吧台边倒有个人探头探脑的对她挤眉弄眼,细一看竟是郁亦铭,身边还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穿一件抹胸式的超短裹身裙,大半酥胸,两条长腿,统统露在外面,头发全部烫卷,吹得老大,刚好挡住旁人的视线,所以刚才隽岚才没看见他。   见隽岚已经看到自己,郁亦铭还是不跟她打招呼,继续努嘴摆手。   隽岚觉得奇怪,跑过去问他:“郁亦铭,你在干嘛?”她还是学校里的旧习惯,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   他突然一脸懊丧,好像她坏了他什么好事。隽岚正一头雾水,旁边的艳女倒先站起来了,转头问郁亦铭:“你到底有几个名字啊?”说完仰头笑笑,踩着高跟鞋走了。   等艳女走远,郁亦铭一把拉隽岚坐下,说:“你看,你坏我的好事。”   隽岚猜到不是什么“好事”,鄙视的看看他,说:“我怎么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样?”   “你这个人什么都不懂,出来玩,怎么可以叫名字?!”他批评她。   隽岚无语,只能嘲他:“你倒还蛮懂的。”   郁亦铭却浑然不觉这是讽刺,谦虚道:“也就是一般吧。”说完伸手叫酒保过来,熟门熟路的替她点了一杯黑巧克力马天尼。   “哎,我喝果汁就行了……”隽岚拦他。   “那个根本没有多少酒,”他不容她推辞,“你从小口味重,肯定可以的。”   隽岚想起方才那个艳女的打扮,心想到底是谁口味重?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是他在美国转了性,还是本来就是这副德性,她从前没看出来。   酒很快就上来了,郁亦铭把杯子推到她面前。隽岚低头看了看,所谓的黑巧克力马天尼,目测更像一份浸在可可脂里的冰激淋球,尝一口也是那个味道,她也就放心喝起来了,谁知越到后面酒味越重,才知道上了当,无奈她吃巧克力是有瘾的,停也停不下来了。   不多时,其他Johnson和其他同事都到齐了,一干人等移去角落里的卡座,满满坐了两桌。   棕糖是蛮安静的地方,更适合三两个熟人聊天,同事聚会就有些dull了。一开始便场面有些冷,Johnson作为老板先说了几句,新人一个挨一个介绍自己。十几个人里面来自大陆的和香港本地人各占一半,另外还有一个印度人,一个美国人。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背景,留过学,有硕士学位,甚至戴过博士帽,就连专业也是那么几个,数学或者统计学,应用物理已经是最特别的了。   只有郁亦铭头上出角,一本正经的对大家说:“我和July章隽岚是同学,毕业于上海J大附中,我比她高一届。”   除了隽岚,所有人都在笑,都说:“啊,这么巧,世界真小!”   隽岚也只好附和:“是啊,世界真小……”   气氛渐渐活跃起来,然后就开始拉家常,有人问:“我们这里应该是July年纪最小吧?”   隽岚念书早,他们那个部门除了实习生,好像是她最小。听人家这么问,她下意识的点头附和,直到想起来在座的还有一个郁亦铭,比她小整整两天之多!她抬头朝他扫了一眼,见他正低头对着酒杯,唇边似有一丝笑。幼稚!她在心里骂,都是二十好几的人了,谁在乎你比我小还是比我大啊!   此时有人看到她放在一边的琴盒,问是谁的?隽岚出来认领,同事便起哄要她弹一曲来听听。她念书时倒是经常表演,但已经许久没有练过了,一时想不出弹什么。谁知刚推辞了几句,郁亦铭自动出来解围,伸手过来要她的琴。   她愣了愣递给他,他抱在手里,一根一根弦拨过去,低声道:“你换了新琴了。”   不是问句,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刚才应该已经看见了,琴盒也跟从前那个不一样,也是黑色,却是硬质的,有皮料镶拼,细节精致,像是件奢侈品。   隽岚嗯了一声,心想,有什么好奇怪的,这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这一把是他们在纽约的时候,叶嘉予买给她的,是她二十四岁的生日礼物,马丁牌,漆面做的非常漂亮,背后还有Eric Clapton的签名,每次去做保养,琴行的师傅都会说这琴很棒。   郁亦铭没有再说什么,调了下音,就弹起来了。隽岚对吉它名曲还算熟悉,两个小节听下来,就知道他弹的是《阿尔汗布拉宫的回忆》。从前,她就觉得他弹得不错,现在又是另一种境界了。古典琴的曲子,大段大段的轮指,到第二段主旋律更加复杂,简直不像是一把琴两只手可以完成的,而郁亦铭用民谣琴来弹,有些地方不得不变通,他做的很自然,也不知是事先想好的,还是即兴为之。周围渐渐安静下来,许多陌生人也在朝他们这里看。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好像很习惯这样的目光。   一曲终了,众人鼓掌,邻桌有人过来清他喝酒。他把琴还给隽岚,对在座的同事自谦:“是July的琴好。”   隽岚有些不悦,觉得他的语气怪怪的,听起来不像是在夸她的琴,倒像是在冲她,心想明明是他抢了风头,倒好像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他这个人从前就是这样,其他都变了,偏这个毛病一点没变。      9   一帮人坐着继续喝酒聊天,隽岚习惯性的走神,郁亦铭坐在她边上,倒好像很照顾她,她这边杯子还没见底,他就再叫,弄得她不知不觉就喝了三四杯,胃里热起来,两颊绯红。   “你记不记得孙伟?”他突然凑近她问。   “谁?”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孙伟,从前也是理科班的,人很瘦的那个。”   “哦,猢狲是吧?”她总算想起来了。   他笑,点点头。   “他现在怎么样?”她不知道郁亦铭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只是随口问一句。   “在加州理工搞应用物理,今年开始做博士后了,就是还没有女朋友。”乍一听简直就是真人版的Big Bang Theory。   “你跟他倒还有联系?”她有些意外。   “很奇怪吗?”他反问。   “你们俩不是不对嘛,我记得那个时候他想黄掉你的AP考试,结果你抢了他的第一志愿。”   郁亦铭笑起来:“那你就错了,他算是我中学阶段交情最好的了。”   “是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吧。”隽岚揶揄他,心想也许是自己记错了。   他摇头,啜一口酒,装模作样的叹气:“我们这种人,恐怕是同病相怜更多一点吧。”   隽岚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但他却停下来了,转身去跟那个美国人聊纽约的事情。他应该也在那里住了很久,听起来好像角角落落的地方都去过。她继续喝酒,直到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自言自语般说了声抱歉,便起身去洗手间。   那条走廊有一整面墙是落地窗,正对着马路,路两侧的路灯、霓虹,再加上过往车流的灯光,在玻璃上辉映变幻,看着叫人头昏。她快步走过去,推开女洗手间的门,迎面便是一面全身镜,门合上之前,有短短一瞬,镜子里映出外面的街景,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她一下怔在那里,再开门出去,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但她自信不会看错,那个人是薛璐。   薛露是一个人,还是有人陪着,她没有看清。站在洗手台前面,被柠黄色的灯光一照,刚才很肯定的记忆也模糊了,或许她真的是喝多了。   待她从洗手间回来,已经有几个活跃分子吵着要换场子,嫌此地太静,气氛不够。于是,一行人结账出了“棕糖”,几个有家室的人告辞要走,Johnson也在其中,隽岚见老板都走了,便打算开溜。   郁亦铭却不放她,半真半假的说她:“July,你年纪最小,怎么能跟他们比?怎么这么没活力呢?”   其他几个人也一起起哄,莫名其妙的,她就被拖进Cube,开始了下半场。   Cube其实离“棕糖”很近,却是完全不同的气氛,简单的来说,要是郁亦铭在这里弹《阿尔汗布拉宫的回忆》,绝对没人会注意,就算他用的是电音吉它,估计也只有直径两三米之内的人能听见。   隽岚念书时也是爱玩的人,再加上喝了点酒,更加放得开,不多时就已经开始跟人大跳twist,直到觉得手机在口袋里震,拿出来一看,竟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叶嘉予打的,屏幕上正闪着的名字也是他。她赶紧接起来,周围音乐震天、人声嘈杂,根本听不清,只能要他等一等,跑到洗手间,再给他打过去。   “你在哪里?”叶嘉予问她。   “在外面,同事聚会。”隽岚回答,又反过来问他,“你到家了?”   要真是这样倒很难得,一向都是她在家里等他,自己今天也不知怎的,疯得忘了形。   嘉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了一句:“我过来接你。”   “好,我在Cube,你知道地址吗?就是……”还没等她说完,他那边已经挂断了。   叶嘉予来的时候,她还在与人跳舞,至于和谁,她自己也记不得了,只知道他又打她的电话,她回过头,看到他就在几米之外,拨开人群,朝她走过来。他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一粒,仿佛又是从前的样子。她远远看着他,忽觉记忆回闪,好像又回到几年前在波士顿念书的时候,在他学校附近的小酒馆跳Salsa。那时,他们才开始不久,每一次两个人在一起,热度便抑制不住的越升越高,而Salsa的真谛偏就是欲拒还迎,她至今还记得那一次与他身体相贴的感觉。当夜,两个人挤在她宿舍的单人床上过夜,他伏在她耳边与她玩笑,说她虽不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却也下得舞池上得床笫。   她始终没能从回忆里出来,只是定定地对着他浅笑,也朝着他走过去,拉他起来一起跳。但他在原地没有动,反而一把她拉过去,贴着她的耳朵说:“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怎么样了?”她看出他不高兴,却仍旧笑着,反问他,多半是借着酒力。   嘉予没有回答,拉她出人群,她不肯,他便打横将她抱起来就走。左右都有她的同事,她佯作自然,伸手楼住他的脖子,对别人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叶嘉予。嘉予,这是Michael,这是Sue……”   念大学的时候,有人曾经说过,她这个人是十足的乐天派,什么时候都能笑出来。她很久都没这样了。   快走出大门的时候,越过他的肩膀,她看到郁亦铭站在斑斓的灯光里,脸上难得没有笑容,那副样子倒不像平日那么讨厌了。她朝他挥挥手,做口形与他说拜拜,但他没有回应。   回去的路上,嘉予车开得很快,他一向是很稳重的人,开车也是一样,哪怕驾的是一部跑车,但这一程却是引擎轰鸣。   她喝过酒,又在嘈杂闷热的地方盘亘一夜,出来被风一吹,头一阵阵的痛,只能靠在副驾驶位子上,闭着眼睛不言不语。惯性让她紧贴座椅,如此致密。她突然有了一种顿悟,她一直觉得自己尽了全力讨好嘉予,同时拼命克制着自己,却从没有想过,嘉予也在忍,也在那么努力的克制着,究竟是了为什么,她有过猜测,却始终不能确定。而这一夜,所有的忍耐怕是到了一个阀值了。   车开进地库,隽岚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如果他要与她说什么,如果她可以不哭,一定要奖励自己,奖励什么呢?她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一次一个人旅行?去哪里?   ……   “你自己上去吧,我还有点事。”结果,嘉予却这样说。   她看看他,没有动,好像有许多话就在嘴边要说出来,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打开车门下去了。他重新发动车子,驶出车库,没有看她一眼。   坐电梯上楼,喝水,淋浴,上床睡觉,就像在梦游,她始终不敢相信,他叫她下车的时候,自己竟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心里反反复复的在说:不是今天,他今天不会离开我。或许她真的已经不是从前的章隽岚了,为了叶嘉予,她把一切都放弃了。   不知道几点钟,她醒过来,天没亮,应该还是半夜。床头灯开着,她睁不开眼睛,直觉得光线迷蒙,似乎过了很久才渐渐意识到是什么把她弄醒的。叶嘉予坐在床尾,伸手握着她的脚踝,抚摸她的腿,一点点摸上去,动作越来越重,而后压上来,将她的睡裙的吊带拉下来,裙摆推到腰际。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摆布,像是又回到半梦半醒,直到他分开她的腿进入。   她察觉出不对,问:“你带套没有?”   他吻她的颈窝,摇了摇头,没有停下身体的动作。   是不是安全期,她算不出,脑子完全不管用了。   “闹出人命怎么办?”她轻咬他的肩。   “出了人命最好,你不想吗?”他声音也变了,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蠢,纯属庸人自扰,他们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好的。   “谁要给你生孩子。”她推了他一下,与他玩笑。   他却停下来,撑起身体,定定的看着她,而后抬手给她一记耳光。   他打的并不重,但隽岚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人打过脸,这一下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遭了雷击。她愣了一愣,开始拼命的推他,从床上爬起来,想要跑出去。他一把抱住她,扔回床上,她浑身发抖,震怒多过于害怕,一时间再没有力气挣扎,只是看着他,再看着他,泪从眼角沁出来,顺着脸颊滑落到床单上,他低头,避开她的目光,伸手把床头灯关了,按着她把方才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黑暗里,他倒在她身上,她以为他会说“对不起”,却分明听到他在她耳边嗫嚅:“隽岚,你不要离开我。”      四.北京,850年古都,华北降雨最多的城市, 16410平方公里,2000万人。   去大学报到的第一天,章隽岚就遇到了叶嘉予。   他比她高两届,那时是经管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带了一班学生干部,到女生宿舍楼下迎接新同学。隽岚念的是应用数学,属于理学院,见宿舍门口站着一群人,以为只要是新生都得去,就稀里糊涂的跟着,还在管院礼堂坐了差不多一上午。直到数学系分班,辅导员发现她不在,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找回来。   当天晚上,同寝室的女生都笑她,其中要数冯一诺笑得最起劲:“听说学校里暗恋叶嘉予的妞儿多了去了,但像你这么花痴的,肯定是头一份儿。”   隽岚气得要死,把冯一诺连人带被子从上铺揪下来,拖到走廊里,非要她把话说说清楚,谁花痴?谁暗恋?还有,谁是那个杀千刀的叶嘉予?不说个清楚明白,今天就别想回去睡觉了。   一般情况下,女生之间有过这样的矛盾,那肯定就是血海深仇,不要说大学四年,甚至于这辈子也不会再讲话了,但隽岚和冯一诺却是不打不相识,他乡遇知音,整个儿一个相见恨晚,没几天工夫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上哪儿都在一块儿,恨不得睡觉都睡一起。   用冯一诺的话来说,她从来没遇到一个女生象隽岚这样“真”,这种说法难免有些主观,在隽岚的嘴里就公平公正的多了,她总是说:两个神经病在一起是不会打架的。   第一次专业课大考之前,她们在图书馆的通宵教室里抱佛脚。   “你说说你怎么想到要念应用数学的?”隽岚问冯一诺。   “考国际金融分数不够,调剂的。”一诺回答,简单扼要,理由充分,然后又反过来问她,“你呢?”   “我……”隽岚开始用笔帽挠头,想了半天,最后说,“不知道。”   高中最后一年,她好像突然开了窍,成绩突飞猛进。填志愿之前,老师替她算了算几次模拟考试的分数,居然得出结论,她可以在国内最好的那几所大学里选一所试一下,如果发挥正常,不是没有被录取的可能性。这个消息让她爸妈振奋异常,一致鼓励她:试一下,一定要试一下。于是,她对着各专业历年录取分数线研究了几天,分数太高的热门专业她没敢填,最后鬼使神差般的就选了T大的应用数学系。   她又想起叶嘉予,心想,自己当初要是报经管学院的专业就好了。那次高考,她可算是超水平发挥,如果填了管院的专业,应该也录取了,要是这样,开学第一天,她就能名正言顺的跟着叶嘉予去参加他们学院的迎新会,也不至于被人家嘲笑成这样了。   虽然成功勾搭了冯一诺,“数学系花痴章隽岚暗恋管院叶嘉予”的谣言却还是沸沸扬扬的传出去了,隽岚痛心疾首,心想自己怎么倒霉,开学不到一个月,已经声名尽毁,如何在这里再混上四年?   其实,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只要当事人不去理会,很快就会消停下去了,但十几岁的人想法总是有些怪的,章隽岚也不例外,她觉得死也要死得明白,上一次看到叶嘉予,她隐形眼镜也没戴,根本没看清楚是怎么样一个人,再怎么说她也要去见识一下所谓“管院叶嘉予”到底是何许人也。   第二次见到叶嘉予是T大广东同乡会,有人在生活区的布告栏里贴了广告,粤语的写法,好多口字旁的词,大意就是邀各位广东省的乡亲于某月某日上午九点某某酒楼饮茶。   冯一诺告诉隽岚,叶嘉予是广东人,一定也会去,如果要再看看他,这倒是个机会。本来只是句玩笑话,没想到隽岚却当了真,去撕了一张写着联系人的电话纸条,立即致电替自己和一诺都报了名。   “你不是真要去吧?”一诺见她效率这样高,心里倒开始颤抖了。   “籍贯又不写在脸上,只要我不开口,谁知道我是不是广东人,再说我们又不是不给钱去吃霸王餐的,你怕个鬼啊?”隽岚振振有词,一诺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谁知到了饮茶的那一天,冯一诺却临阵脱逃了。那天是星期日,一诺是北京人,周五就回家了,一直到周日早上,聚会开始之前,才给隽岚发了条短信,说自己牙疼,疼得起不来床。其实,只是她一口京片子,实在没脸去装广东人。   收到那条短信的时候,隽岚已经站在酒楼门口了,才刚签了到,就迎面碰上他们班的一个男生。   那人来自茂名,长了张最典型的两广面孔,看到她就问:“咦?章隽岚,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上海人吗?”   茂名男声音还不小,引得旁边的人都朝他们这里看过来,她拦都来不及。   眼瞧着被当众揭穿,隽岚开始随口胡扯,还自以为很机灵:“我爷爷是广东人,户口本上祖籍广东,但到我这一辈,广东话都不会讲了,我觉得挺遗憾的,所以你们搞活动,我也想来看一看……”   “广东哪里?”茂名男生又问。   “佛山。”这是除了广州深圳茂名番禺之外,她能想起来的唯一一个广东地名,就算地理不好,总看过黄飞鸿吧。   茂名男生将信将疑的走开了,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走进聚会的小厅,几张圆桌旁边人都已经坐了七七八八了,一屋子都是唧唧呱呱的广东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傻在那里,心想要不就去坐茂名男生旁边那个空位吧,此人虽然跟她没什么交情,但在这里也算是唯一的亲人了。   正犹豫着,邻桌有人探身过来拍拍她的手臂,用普通话对她说:“同学,你可以坐这里。”   隽岚如蒙大赦,赶紧过去坐下了。   那人把茶壶转过来,为她斟茶,又问她要吃什么。她十分感激,差点把此行的目的都给忘了,一边吃一边与他聊天,一开始说的还是些圆谎的话,比如上海海纳百川,百分之九十的上海人祖籍都和出生地不一样,就像她,生在上海,但也是广东人……   这些话她自己也觉得很傻,心想为了见识一下“管院叶嘉予”,她章隽岚居然连爷爷都背叛了。难得那个人没有笑她,只是帮她拿了几样点心,又问了几个诸如:是不是第一次住校?在北京过得习惯吗?之类的问题。   待到聚会结束,他们一起走回学校,隽岚这才想起来,还没告诉那人自己的名字,人家叫什么她也不知道。   刚要开口自我介绍,却听那人说:“我知道,你是数学系的章隽岚。”   她自是一怔,转头看他。他笑起来,对她说:“我是叶嘉予。”   隽岚的脸僵在那里。   “要是我没猜错,你爷爷应该不是广东人吧?”叶嘉予又说。   “不是,”她终于承认了,像是憋了很久终于憋不住了那样笑出来,“我们家往上数三代都是苏州人。”   就是这样,章隽岚和叶嘉予算是正式认识了。她有些意外,原以为这种万人迷式的男生总是很骄傲的,但叶嘉予却完全不是那样,他很高也很帅,但丝毫没有那种自视甚高自觉英俊的做派,反倒给人一种平实之感,以至于他主动跟她讲话的时候,她完全没把面前这个人和久闻大名的“管院叶嘉予”联系起来。   那天傍晚,冯一诺回到宿舍,见到隽岚还有些心虚,怕她怪自己说话不算,没陪她去参加那个广东同乡会。但隽岚早把那茬儿给忘了,一股脑的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倒出来,说到叶嘉予,少不了又夸了几句。   “你不会是真喜欢上他了吧?”一诺笑她。   “怎么可能?这才说了几句话呀,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还算不错吧。”隽岚很自信,一见钟情那种事情,她从来就不相信。   当夜,隽岚做了一个梦,梦里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一早醒过来就全忘了,只是觉得心情大好,想来应该是很好的梦吧。   她在洗手间刷牙,冯一诺怪笑着凑来,问她:“章隽岚,你昨天做梦干什么了?还说梦话了,什么咸水饺、马拉糕的?”   “去去去,别瞎说,”她不信,把一诺轰出去,“肯定是你自己做梦梦到我说梦话了。”   却不曾想第二天夜里竟还会是相似的梦境,这一次,她记住了。梦里,她和叶嘉予坐在一起,不是聚会时的圆台面,而是一张两个人坐的小桌子,幽浮在一片虚空的白色背景前面。   叶嘉予穿的还是聚会那天的衣服,浅蓝色细条纹的衬衫,左边胸口有一个很小的Tommy Hilfiger的标志,袖子挽了一些,露出肌肉纤匀的手臂。   他的手很大,骨节却不突兀,皮肤晒成好看的麦色。   他为她斟茶,问她:“普洱还是香片?”   他笑起来,眼梢细长。   所有的细节都是那么的清楚。   普洱还是香片?她还在想,但他抬头望向她的一瞬,她便怔住了,一下子从梦里惊醒。   那一夜,她再也没能睡着,静静的躺在床上等着天亮,眼看着黎明时分的天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上叶嘉予了。      11   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时候,隽岚开始学吉他,师傅是数学系四年级的一位师兄,琴弹得不坏,教小学妹也教的很用心,遇到隽岚这样有些乐理基础的徒弟,自是教学相长,进度神速。   而她用来学习的吉它,就是郁亦铭给的那一把。刚拿到那把琴的时候,她就快升高三了,因为怕影响学习,妈妈把所有跟念书无关的东西都锁起来不让她碰,直到高考完了之后才还她自由,随便她爱干嘛干嘛。离家去北京报到,除了两箱子衣服和书,她还带着那只琴盒,妈妈看到只说句:“这么个大家伙带着干嘛?”隽岚非要带,也就随便她了。   买那把琴的时候,郁亦铭大概年纪还小,所以选的是三十九寸的,隽岚个子高,抱在手里有些嫌小。师傅人比较矮,身高尚不到一米七,总喜欢笑她人高马大,有事没事的对她说:“等学一阵就换琴吧,像你这身板儿,就得买41的标准尺寸,否则人家会笑你的。”   隽岚倒不在乎,觉得这一把用着就很顺手,别人要笑就笑吧,她章隽岚还会怕被他们笑?于是,这琴就一直用下去了,一用就是好几年。   跟许多热爱音乐的文艺小青年一样,隽岚的师傅不光喜欢课余教小学妹弹琴,还和几个同系的男生组了个Band,名叫Journey of Randomness,随机之旅。该乐队从名字到成员都颇有数学系的特色,换句话说,就是十足的宅男气质。   隽岚学琴几个月之后,师傅即将毕业离校,头发剪短,胡子剃掉,开始穿西服打领带,忙着实习找工作,他在乐队里位置很自然的就传给了徒弟隽岚。   没有什么人对她寄予厚望,但她的到来,却真的让这个怎么看怎么书呆气的Band彻底的改头换面了。一开始是学院活动,而后是整个学校的晚会,再后来是校际联欢,他们一路唱出去,渐渐的竟有了些小名气。   Journey of Randomness本是那种每个大学都有的伪摇滚乐队,空有摇滚的热情,却没有摇滚的精神和底气。隽岚兵不血刃的把它变成了一支Jazz band,她唱许多Fiona Apple和Diana Krall的歌,有时用吉他弹唱,有时则是键盘伴奏,那些歌里的字字句句、节拍旋律,让她自得其乐,也变的更加勇敢,哪怕别人不喜欢。   怪的是这种态度反倒让人家喜欢她,提起她的时候,总是说数学系那个唱摇滚的女孩。到底是Jazz还是Rock,隽岚不想解释,也不愿穷究,反正这就是她,爱谁谁吧。就这样,Journey of Randomness红起来了,有段时间,章隽岚甚至变得和叶嘉予一样有名。   但出名难免会带来一些副产品,比如说,谣言。曾经烟消云散的“数学系花痴章隽岚暗恋管院叶嘉予”的谣言又流传起来,这一次,隽岚觉得自己应该吃一堑长一智,她没有生气,反倒能心平气和的分析那些传谣言的人的心态。说这些话的大都是女生,其中不乏像她一样喜欢叶嘉予的,这些人之所以揪着她不放,不过就是因为她把这种喜欢表现出来了,而她们不敢。   于是,那一年的女生节晚会上,她唱了Fiona Apple的Get Gone,几乎是走到叶嘉予面前,正对着他,唱出那一句:“It's time the truth was out that he don't give a shit about me.”然后对他眨眼笑了笑,再转身走开。   等她唱完,叶嘉予去后台找她,对她说了声:“Bravo.”   “谢谢。”隽岚回答,眯着眼睛看他,突然发现他这样一个正剧男主角式的人物,竟也不是没有幽默感的。她原以为他会尴尬,甚至觉得她当着这么多老师同学这么做很傻,但他没有,反倒对她说Bravo,脸上带着些自嘲的笑。由此,她对他的感想更好了。   那个时刻成了整场演出的最□,校庆过去很久,还是有人不断地在说。而原本的谣言也不成其为谣言了,当事人都已经承认了,她就是喜欢叶嘉予,也知道叶嘉予对她没意思,但她不在乎,还是那句话,爱谁谁吧,若要文艺一些,用歌德的话来说就是“我爱你,与你无关”。   暗恋变成明恋之后,隽岚听说了更多关于叶嘉予的事情,不用她去打听,自有好事者来说给她听,比方说叶嘉予的考试成绩,他参加田径比赛的名次,甚至他寒假到哪里去玩了,等等等等,然后,她就听说了“薛璐”这个名字。   薛璐也是T大经管学院毕业的,比叶嘉予还要高几届,隽岚大一的时候,她早已经毕业离校了。不过,人虽然走了,名声却一直留着,不仅是管院,其他学院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学姐,关于她的传闻很多,好的坏的都有。   好的版本是这样的——省高考前五,七次特等奖学金;人长得很漂亮,大学四年先后十几个男生追她;本科毕业签了一间美资咨询公司,工作一年之后,申请到名校的MBA,然后就出国了,现如今混得风生水起。   坏的版本与好的那个并不矛盾,倒好像是相辅相成——大一就开始去酒吧傍男人赚零花钱,一做就是两年多,其间所谓的男朋友无数,前后总共打过三次胎;大四跟带她论文的导师关系暧昧,导师的老婆还闹到院领导那儿去了,最后弄到她连毕业典礼都不能参加;工作之后,从升职到出国全都是一路睡上去的。   除去这好坏两个版本,还有一件事,隽岚不知道该如何分类——不止一个人告诉她,叶嘉予喜欢薛璐。   就这样,传奇,或者丑闻,包括那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传闻,隽岚全都听过了。她不相信坏的那一些,理由很简单,因为叶嘉予告诉她,那不是真的,就在她第一次见到薛璐的那天。   那是个六月末的日子,临近暑假,各个学院挨着个儿的办毕业典礼。隽岚的师傅也是那天离校,方帽、学士服全副打扮,在校园里每一处名胜古迹前面跟人合影留念。   隽岚也去送别,站在一帮男生中间拍照,直到有人起哄,对着她喊:“哎,章隽岚,快看叶嘉予。”   她朝那人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叶嘉予站在大礼堂前面,拿着照相机替一个女生拍照。   那个女生,或者说不是女生,她年纪并不大,却完全不是女学生的样子,一看就是有些阅历的人,打扮也更精致些,身上没有套学士服,手里也没拿毕业证书,只戴了一顶学士帽,微卷的长发从帽子下面垂下来披在肩上。叶嘉予拍完照,低头对着相机背面的液晶屏仔细检视,然后对她比了一个OK。她朝他笑,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些无可奈何,摘下帽子还给旁边的一个男生,道了声谢。   “你好,叶嘉予。”隽岚走过去打招呼,那时的她既不会胡思乱想,也不会逃避。   叶嘉予转身看到她,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容,似乎怔了一下,才指指那个长发女,对她说:“章隽岚,这是薛璐,也是经管毕业的,”又对长发女说,“这是章隽岚,数学系大二的。”   薛璐对隽岚笑,说:“你好。”   隽岚却愣在那里,反复想着叶嘉予刚才说的话,还有他脸上的表情。他对薛璐说话的时候,甚至不用叫她的名字,他们一定很熟悉。   “学姐也是今天离校?”半晌,她才想到一句话,纯属明知故问,也不知是对薛璐说的,还是在问叶嘉予。   叶嘉予看看她,没有回答,薛璐自己开口了:“不是,我几年前就毕业了,那时候没拍戴方帽的照片,今天正好巧,就叫叶嘉予来帮我拍一张留念。”   “哦,这样啊。”隽岚附和。薛璐没有戴方帽的照片,和那个坏版本里说的一样。   三个人都没再说话,左右都是笑闹的声音,一秒钟的冷场被无限放大。   最后,还是薛璐看了看手表,说:“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今晚经管校友聚会,隽岚你要是有空也来吧。”   “好,谢谢学姐,我一定去。”隽岚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那天的原计划是去参加师傅的散伙饭。   薛璐走了之后,隽岚没有回去找她师傅,跟着叶嘉予在校园里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   “你听人家说过薛璐的事情吧?”叶嘉予问她。   “听过。”她点头。   他冷笑了一声,说:“跟红顶白的事情你也经历过,往上看都是屁股,往下看都是笑脸,人就是这样。”   “是,我明白。”她继续点头,虽然她不明白。   当天晚上的经管聚会办在学校附近一家KTV的大包厢里,隽岚真的去了,不为别的,只为了再好好看看薛璐。在那之前,她听到过那么多关于薛璐的传闻,潜意识里有过各种各样的想象,而白天的一切又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以至于她都有些糊涂了,印象中的那个薛璐到底是亲眼所见,还是想象出来的。   她到KTV的时候,叶嘉予已经在那里了,薛璐来的却很迟,身上穿了一件黑色镶白边的连衣裙,那是隽岚第一次看到一个模特之外的人穿这样的衣服,而不显得刻板老气。隽岚注意到她脚上的高跟鞋,更加觉得她看起来比印象中的要娇小。   薛露一来就有很多人过来打招呼,大都是已经工作或者正在找工作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的跟她聊,好象全都是她多年未见的密友。隽岚想起叶嘉予下午说的那些话,突然有些明白了,曾经她名声坏到连毕业典礼都不能参加,现在却又是这般众星拱月的场面,也难怪他会那样想。   叶嘉予比那帮人低几届,可能是不太熟吧,也没过去掺合,只是远远看看。那天他好像兴致不高,隽岚跟他说话,他也不怎么搭理。   经管学院也有不少人认识隽岚,见到她,便要她唱歌。她来者不拒,唱完一首,又去跟人玩骰子,完骰子输了,又去唱歌。她记得那天晚上唱过一首Avril Lavigne的Innocence,那首歌她唱的很好,所有人都被她镇住了,有人对她吹口哨,也有人跟着她一起唱,只有薛露和叶嘉予两个人坐在角落里,好像在讲话,又好像不是,仿佛旁若无人。她唱到□处“It makes me want to cry, please don’t go away.”时,眼泪真的就要落下来。   也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刻,隽岚有种顿悟,她知道自己对叶嘉予不只是喜欢而已,她已经陷的太深了。从前,她还能满不在乎的说“我爱你与你无关”,但是现在,她不知道怎么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喜欢薛璐。叶嘉予和薛璐其实坐的并不近,也没有任何亲昵的动作。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了。如果你真在乎一个人,一个眼神就已经足够了。   有人蹲在电脑前面点歌,隽岚走过去,对那人说:“帮我插一首吧,我要唱《暗涌》。”   “王菲的?”那人一边搜索一边问。   “黄耀明的。”她回答。   那一段熟的不能再熟的前奏响起来,周围的嘈杂声退出去,她渐渐静下来,心无杂念的唱完那首歌。然后又去跟男生玩骰子,结果输的一塌糊涂,罚喝了许多酒。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喝醉,不知道是谁把她弄回寝室,冯一诺下来接她上去,第二天告诉她,自己伺候了她一夜,而她闹得不像话,差点就把宿管科的阿姨都招上来了。      12   一觉睡醒,隽岚以为自己好了,她对冯一诺说:“你看,我章隽岚拿得起,就放得下。”   一诺将信将疑,但见她好吃好喝的也就信了,心里倒有些佩服她。   几天之后,一个随机之旅的成员找来一段视频,神秘兮兮的放给大家看。隽岚很好奇的挤过去,却发现那是她在那间KTV包房里唱《暗涌》,不知被哪个好事之徒用手机拍下来,传到了网上。那首歌隽岚曾听过许多遍,却是第一次唱出来,她自己听着也有些陌生,好像根本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   “你还会唱粤语歌?”别人都很惊讶的问她。   “对。”她回答,只一瞬间,那天夜里的感觉就都回来了,像是一步踏空般的,她记起自己做过的所有傻事,创造的每一次“偶遇”,在叶嘉予去上课或者回寝室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对他说“你好”,他远远对她笑,便可以让她一整天都那么开心。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那么拿得起放得下,她还需要一点时间,虽然不知道要多久。   而后暑假就来了,隽岚原打算在学校多住一段时间,和冯一诺一起到处玩。想来应该很有意思的,可只不过几日,她就厌了,身边总有许多人,她还是觉得孤单,那么多笑声,都是与她无关的,阳光耀目,于她却像冰霜一样。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她买了机票回家。到家之后,一天又一天的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任音乐声震耳欲聋。   妈妈看不下去,闯进去拉掉她的耳机,对她喊:“这么大的女孩子,放假怎么都不出去玩?再这样下去人要傻掉,耳朵也要聋掉了!”   她连回嘴的懒得,心里想:从前是她想出去他们不让,现在又反过来了,真是讽刺啊。   但说到底她还是个听话的孩子,立刻托从前的钢琴老师,找了份在酒店咖啡馆弹琴的零工,每周去三次,每次四个钟头,赚钱倒是其次,寻个清静才是真的。   一开始那几天,她几乎总是在弹肖邦,直到咖啡厅经理问她:有没有轻缓些的曲子?否则客人们怕是要消化不良。她便去找了几首西村由纪江和松居庆子的曲子来弹,总算合格过关。那些曲子她不熟,弹得也不上心,始终离不了乐谱,好在花钱雇她的人要求也不高,只当她是一段可有可无的背景音乐外加一个活的摆设罢了。   有一天,她正弹着,手机在裙子的口袋里震起来,等到休息时间拿出来一看,有两个未接来电,第一个本地的座机号码,第二个是叶嘉予的手机,她站在酒店员工通道里,拨回去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请问刚才哪位打我的手机?”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装模作样。   他似乎早看穿了她,轻声笑着叫她的名字:“章隽岚,是我,叶嘉予。”   她几乎傻在那里,默默地听着他说:“我到上海来办点事,今天上午到的,明天就走,你有没有空出来?我请你吃饭。”   “现在不行,我在打工。”她在他面前第一次这样矜持。   “你几点下班?”他又问。   “七点。”她回答。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她告诉他酒店的名字,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路名和门牌号码。他说:“没关系,可以打114查,七点钟,不见不散。”   “哦,拜拜。”她说,直到电话挂断,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七点钟,他果然在酒店大堂等她。她远远的就看见他了,一步步朝他挪过去,突然发觉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   他看着她笑,说:“难得见你穿这么斯文。”   她身上是一条没有任何装饰的黑色无袖连衣裙,鞋子露出脚趾,有一点细细的跟,这是酒店的要求。他接过她手里的帆布袋,袋子里装的是她的琴谱,因为开面很大,所以卷成一卷塞在里面,她又是粗枝大叶的人,卷的次数多了,一页一页都散开了。他很好奇地拿出来看,她便开始后悔没有带那些她真正喜欢的曲谱,而且还弄得这么破破烂烂的。   他问她想吃什么,她想不出来,就在附近随便挑了一间小饭店,要了冷面和红豆刨冰。   就是在那间小饭店里,他第一次跟她说了那么多话,他告诉她自己在东莞附近的一个小镇长大,十五岁之前还是农村户口。爸爸是外省人,当过兵,退伍之后才到广东来做些小生意。妈妈很小就做农活,一百斤的担子挑起来健步如飞。小时候放暑假,他去外公家,可以整整两个月都不穿鞋,光着脚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和表兄弟们在河里游泳。长到八九岁,舅舅开了一间小商店,他放假也会去帮忙,那里离高速公路很近,有几次堵车,他拉着好几箱矿泉水,翻过隔离护栏去卖,走过绵延几公里的车阵,平时卖一块钱水那时能卖十块,赚了许多钱。他甚至还告诉她,自己有个妹妹叫嘉颖,是他小姨的女儿,小姨嫁得不好,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死了,所以嘉颖就变成他们家的人……   这些事情在隽岚听来都是那么的陌生,她从小在城市长大,记忆中的童年就是念书、弹琴、听音乐,生孩子是不会死人的。她记起有人曾经跟她说过,叶嘉予家境很好,现在听他这样讲,她便以为他家只是倒卖些副食品之类,最多就是小康。   九点多,他送她回家。分别时,两人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句再见。她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又不敢开口问,就好像毛手毛脚的孩子突然得到一块蛋壳般薄脆的水晶,紧握在手心,看都不舍得看,生怕打碎。   才进家门,就看到妈妈探头探脑的往楼下看,抓着她问:“哎隽岚,你跟谁一起吃的晚饭?”   “就是一个同学。”她试图轻描淡写,蒙混过关,当然这也是实话,他们不过就是同学罢了,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男的女的。”妈妈却不放过她。   “男女有关系吗?”她冲了妈妈一句。   “当然有关系,你现在读大学了,也不小了,有机会就多出去交际交际,没有坏处的……”   她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妈妈挡在外面。一切静下来,她回想过去的几个钟头,原本很开心的事情却仿佛有些变味了,他为什么来找她?又与她说了这么多从未说的话?就好像是要道别了一样。   他们聊得这么投机,让她觉得未完待续,却也没想到,第二天,他又会打电话给她。   “今天还打工吗?”他在电话里问。   “今天不去,一天隔一天的。”她回答。   “你下来一下,我就在你家楼下。”   “你不是今天就走了吗?”她有些意外。   “下午去机场,”他回答,“中午再一起吃饭吧,这次我选地方。”   她当然说好,简直不相信有这么好的事情。   挂断电话之前,他又说:“记得换件衣服,穿漂亮一点。”   她有些意外,小孩脾气又冒上来,心想:你一个暑假都不穿鞋的人叫我穿漂亮一点,我偏不要。最后就是一身居家打扮——T恤、牛仔短裤和人字拖下去了。   到了楼下,却没有看见他的人影。大楼旁边泊着一部跑车,喇叭响了两下,她朝那边看过去,见他就坐在驾驶座上。   她走过去,他下来为她拉车门,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爸爸朋友的车子,听说我要请女孩子吃饭,一定要我开出来。”   她倒是乐呵呵的坐进去,用手肘撞撞他,说:“哎呀,我这辈子还没坐过跑车呐。”   他把车子倒出去,带她去外滩。到了目的地,泊了车,过马路的时候,他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差一点就把她的魂也带走了。那一刻,她突然就有了一丝从前不敢有的奢望,如果,只是说如果……,她不愿想下去,怕失望大过希望。   他选的那间餐厅不是很正式的那种,但很贵也很时髦,在一群评头论足的侍者和规行矩步的食客中间,她的打扮无疑是最特别的了,门口的女招待看到她的鞋愣了一愣,好像在斟酌是不是可以放她进去。从大门走到临江的位子,人字拖吧嗒吧嗒的响,许多人都在朝她看。   落座之后,她低头看菜单,看了很久,他知道她觉得尴尬,也对着菜单,一边摇头一边笑。   她好奇心最重,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刚才挂电话的时候,我就猜到你会这么穿,你相信吗?”他反问她。   “为什么?”她不懂。   “因为你最喜欢唱反调啊。”他解释给她听。   “Oh,no,no,no,”她装作很严肃,朝他摆摆食指,“你猜到我会穿我最喜欢的Tom Petty& Heartbreakers演唱会纪念版T恤,搭配我私人手作的牛仔短裤和古董人字拖?no,no,no,我不相信,还有,请不要侮辱我的Tom Petty& Heartbreakers演唱会纪念版T恤,私人手作的牛仔短裤和古董人字拖,这样一点都不绅士。”   他大笑,她这个人还真是什么都不怕。   这一顿饭并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却好像比前一天还要开心。从餐馆出来,时间已经很紧,但他还是坚持把她送回家。车开到她家楼下,她以为便是道别了,他会说什么吗?她不知道。   他回身从后排位子上拿过一只白色纸袋,递给她,说:“这个送给你。”   “什么呀?”她有些意外,袋子上印着很大的Logo,五个字母——“Prada”,提手上系着白色丝带,他帮她打开,里面是一只很大的黑色尼龙手提袋,上面有只机器人。   “为什么送我东西啊?”她问他,她不是时尚中人,但Prada总还是认识的,想来应该不便宜吧。   “我也不知道买什么好,昨天看到你的琴谱都散了,那家店里的sales说这个包放大开面的书最合适,你不知道那个人多搞笑一句话一个Whatever,还有……”他好像也有些局促,“还有就是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觉得很莫名,心情却已经低落下去,“谢谢你”不是她期待的。   他静下来,许久才说:“谢谢你,这么勇敢。”   从叶嘉予离开上海的那天开始,一直到暑假结束,每天凌晨,隽岚都会醒一次,从前她是一觉到天亮的人,莫名其妙的就添了这么个毛病,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这是个绝好的时间让她安安静静的想一些事情,那些事细小到一个眼神、一次呼吸,却让她觉得荡气回肠。   她暗暗盼着开学,九月份还没到,就已收拾东西离家。回到学校的当天晚上,她打电话给他,却没有人接。一个经管学院的女生告诉她,叶嘉予已经办了休学去美国,这个学期不会来了。      五.纽约,世界最大的城市,于1624年建城,1214平方公里,人口1947万。   收到Johnson转发过来的培训通知,隽岚心情复杂。   这个培训是早就计划好的,目的地是JC纽约总公司,但出发的具体日期却始终都没定,一直在等几个内地同事的签证办出来。本来,对于此次纽约之行,隽岚是很期盼的,因为她和叶嘉予曾经在那里住了差不多一年,她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那里找到的,脑海里关于那个城市的记忆几乎都是愉快的。现在,一切总算都搞定了,眼看就要出发,她却又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个合适的机会与叶嘉予分开一段日子。   前一天夜里,嘉予动手打了她,她就回自己的公寓去了。临走又与他吵了一架,却也吵得不明不白的,许多想说的话都没说出来,想要解开的疑问也没解开。   一开始,他还在向她道歉,不让她带走放在他那里的东西,而她也并不是真的想走,打开抽屉,很久都找不出个头绪,到底要拿些什么。   “那个人就是郁亦铭吧?”他看着她,突然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哪个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隽岚情绪恶劣,一时间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那个弹你琴的人。”他回答。   她停下来看着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如果是在别的情境之下,他说出这样的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叶嘉予也会为她吃醋,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但那一刻,她唯一能想到的却是在棕糖走廊里看到的那个身影——薛璐。   “你怎么看到的?”她问他,拼命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你不是说你在开会吗?怎么跑到酒吧去了?”   叶嘉予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却没说出来。隽岚垂着手站在那里,自觉等了他很久,其实只有短短几秒钟,就胡乱拿了两件衣服塞进包里,夺门而出。这一次,他没有再拦她。   回到永乐街上的公寓已是凌晨了,隽岚打电话给冯一诺。   铃响了很久,她才想起来时间不合适,刚想要挂掉,电话倒已经接通了,一诺在电话里骂:“章隽岚,你哪根筋坏了,半夜三点打我的电话?!”   听她这样喊,隽岚终于哭出来,哭得那么凶,像是要用眼泪把这一夜发生的事全部从脑子里洗掉。   一诺倒被她吓着了,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好不容易问清楚什么状况,瞌睡全醒了,跳下床就准备抄家伙去找叶嘉予算账。   “我最看不惯打女人的男人!我妈说的,男人第一次跟你动手,就要跟他闹,能闹多大就闹多大,绝对不能轻易就算了,否则他打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这样警告隽岚,待到冷静下来,却也觉得很意外,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叶嘉予都是那样温文的一个人。   “那我该怎么办?”隽岚问,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可要是一诺叫她立刻和叶嘉予一刀两断,她怕是也做不到。   但一诺没有叫她分手,顿了顿才说:“隽岚,叶嘉予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啦?”   “什么事?”隽岚警惕起来,以为她听到些什么。一诺在一间银行的投行部做Associate,工作上说不定和叶嘉予有些交集。   “我怎么知道,不就是这么一猜嘛,”一诺连忙解释,“要不你找他好好谈谈吧,从大学到现在这么多年了,都是知根知底的,他不像是那样的人……”   隽岚静静听着,越来越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叶嘉予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两人说着话,天就渐渐亮起来了。一诺说要过来陪她,她才刚客气了一下,那边厢哈欠声已经起来了。   隽岚有些内疚,一诺的工作比她辛苦许多,难得放假可以睡个整觉又被她搅黄了,连忙说:“行了行了,你还是睡你的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过河拆桥,用过就扔,你当我什么啊?”一诺叫起来   “不要乱讲,用过久扔的是什么,你自己也知道的。”面对冯一诺,隽岚总会有玩笑的心情,但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是感激的,所幸还有这样一个好朋友,无论发生什么都在自己这一边。   挂掉电话,隽岚关了灯,拉上窗帘,强迫自己睡觉,起先一直都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昨夜的画面,后来实在太累了,总算盹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嗡嗡嗡的声音,慢慢的醒转来,很久才弄明白身在何处,这里她已经几个礼拜没有回来过,要不是因为服务公寓隔天就有人打扫,换洗床单被褥,肯定脏乱的可以,想突然跑回来睡个觉也不可能。有份工作,有个容身的地方真好,她莫名其妙的就想到那上面去了,半天才记起来是什么把她吵醒的,是blackberry的震动声,提示有新邮件。   卧室的窗帘是遮光的,不拉开房间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隽岚爬起来,从床头柜开始一路摸到门口,才找到她的包,掏出手机打开来看,便是Johnson转发来的那封信了,资产评估部所有原定参加培训的人都被列在收件人一栏里,通知他们培训将于元旦之后开始。   看完信,她暗自叫了声糟糕,这实在是最糟糕的timing。她与嘉予的事情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除此之外还有别的麻烦。她手上另有一个项目还没结束,是部门转型前遗留下来的,本来Johnson一直说不急,现在又突然告诉她假期结束之后就要走,也就是说要么这几天里加班加点地做完,要么就交不了差了。   果然,不多时Johnson的电话便追来了,问她那个项目的进度,她凭着记忆跟他过了一遍,自己也知道不加班肯定是不行了,就算加了,也不一定能做得完,只能尽人事了,便很自觉地提出来回去上班。   听她这样讲,Johnson倒有些不好意思,问她:“要不要人帮手?我来打电话,索性坏人做到底了。”   隽岚连忙婉拒,这种时候叫人家来帮忙,人家肯定不会怪老板,只会怪她,搞不好要被扎小人的。   挂掉电话,她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匆匆出门了,前一夜都没怎么睡过,天亮之后统共睡了不到三个钟头,哈欠一个接一个打得迎风流泪的,脚步都是飘的。路上走着的全都是放了假出来逛街玩耍的人,情侣成双或者一家老小,到处都是浓浓的节日气氛,待到踏进公司,偌大一个办公室却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隽岚刚在位子上坐定,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她接起来,竟是郁亦铭的声音,直截了当的吩咐她:“章隽岚,快来给我开下门,我进不来。”   隽岚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没等她问:“你在哪里”,那边厢就已经挂断了。她放下电话,心想,你小子好大的排场,又不能不理,只能走出去找他,办公室门口没有,电梯厅也没有,坐电梯下到一楼方才看到他站在门禁外面,身上是牛津布衬衣加牛仔裤,全副休假的装扮,正跟牵防爆犬的保安聊天。也不知说什么那么投机,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他看到她就问,“你上去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在后面叫你,你不应。”   隽岚听了愈加生气,她这都火烧眉毛了,他还来给她添乱,刷了卡出去,对他说:“郁亦铭,不要告诉我你没带门卡。”   “我带了呀,”他从口袋里拿出卡晃了晃又收进去,“问题是我的卡非办公时间进不来。”   “不能进是因为你级别不够,你说你来干嘛?”她很严肃的质问他。   “老板叫我来帮你忙的,我就当你说过谢谢了,咱们认识这么久,不用客气,快上去吧。”他一连串的说下去,掳了她就走。   这声谢谢,直到天黑隽岚也没说出来,一是因为没时间,郁亦铭来帮忙,反倒让她更加手忙脚乱,此人思维异于常人,一上手就把她已经搭建好的框架全盘否定了,隽岚试图抵抗,结果只是徒劳的,最后连她自己也看出来,郁亦铭的办法更好,只有照他说的来,才有可能在假期结束之前完工。其二则是不清郁亦铭的路数,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竞争对手,这边帮了她,那边就有可能把她给卖了,她可不想帮着数钱。   待到天黑,Johnson竟也来探班,见他们这么用功,就提出请吃饭。   隽岚只想快点结束,连忙推说:“不用,我们已经叫外卖了。”   郁亦铭却在一旁撬边:“Johnson,July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是要回去陪男朋友的。”   “没有的事,”隽岚差点跳起来,“不要说晚饭,宵夜我也无所谓。”   “好,那就宵夜好了。”郁亦铭反应顶快,等到Johnson走开,又在sametime上问她:“怎么吵架啦?”   她回了个问号给他,假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指望他不要多管闲事。   “跟男朋友吵架啦?”他却不休不歇,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她反问。   “那就是吵架了。”他得出结论。      14   隽岚不再理他,却又开始想叶嘉予。   从前他们没有吵过架,想起来是很奇怪的,两个二十几岁的人,在一起几年了,而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一次都没有吵过,如果别人这么告诉她,她绝对不相信。但她和叶嘉予确确实实没有吵过,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大多是闷在心里,表现在面子上的顶多就是说话说得少了。每一次弄到最后都是她忍不住主动去讨好他,而他也不会让她难看,总是顺着她,慢慢的就又要好起来了。   这一次大概也是一样,虽然她生了这么大的气,半夜从他家里跑出来,十几个钟头过去了,他没有来找她,连个电话都没打。一整天忙碌着,她还能够不去想,这时候又全部涌上心头来了,整整一个钟头,她手里的事情一点进展也没有,反反复复的想是给叶嘉予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去出差?还是再等一等?还是什么都不说,干干脆脆的走掉?   还没想出个所以,手机倒先响起来了,是她公寓的号码。她接起来,不等那边开口就知道是叶嘉予,除了她自己,只有他有钥匙。   “你在哪里?”他问。   “在公司,加班,”她回答。   他说一起吃饭,她答应了,还记着冯一诺说的那句话,这么多年了,他一定是有原因的。她去向Johnson请辞,收拾了东西就匆匆走了,叶嘉予在公司楼下接了她,两个人一起去吃饭。   叶嘉予带了一束花过来,还有一个包装好的盒子,酒红色丝带打着蝴蝶结,对隽岚说:“圣诞快乐。”   她没有拆礼物,终于下决心问他:“嘉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   “什么事情?”他笑了笑,就好像她是在杞人忧天。   “工作上的,你家里的,或者别的什么?”她没放弃,声音压低在喉咙里。   他伸手过去抓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握了握,回答:“没有,一切都很好,你不要瞎想。”   那一顿饭,她几乎什么都没吃,也不愿意讲话。直到叶嘉予叫埋单,她才对他说:“我要去纽约培训,总共两个礼拜,假期结束就走。”   “怎么没听你说过?”他有些意外。   “我说过的,是你不记得。”她回答,语气很平静,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她无时无刻不在找话跟他讲,这么大的事不会没提过,只可能是他听过就忘了。   从饭店出来,隽岚就跟叶嘉予说再见,其中有些赌气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想要一些改变、一些距离,她没有勇气说明,他可能是懂的,没有非要她跟他回去,只是坚持送她到永乐街的公寓楼下。   “我上去了,你走吧。”她开了大门就要进去。   他拉住她问:“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去送你。”   “不用,”她回答,“是晚上的航班,下了班才走,公司有车送我们到机场。”   他不再坚持,却也没放开她。她把手抽回来,转身就走了。   回到公寓,她一面淋浴,一面回想这一晚,叶嘉予又对她格外的好,就像以前他们每次闹完别扭之后一样,他不会向她道歉,也不会再提闹别扭的原因,又或是争辩谁对谁错,只是对她特别殷勤一些,就算是和解了。而隽岚这个人一向是不记仇的,随便什么事隔夜就忘,更加做不到不理他,稍稍做些姿态,便又开开心心的该干嘛干嘛了。   但这一次,却是不一样的。她知道,他一定也知道。   洗完澡出来,她又看到那只系着丝带的盒子,撕掉包装纸,里面是一只浅绿色的首饰盒,装着一条细细巧巧的项链。她没有拿出来,莫名联想起很久以前他送她的那只包,Prada的,上面有个拼布机器人,她拿来装过一阵琴谱,后来不怎么用了,一直很小心地收着。她突然想到,如果让她自己选,肯定不会买那个包,无关价钱,其实是她不喜欢,但因为是他送的,她便当宝贝似的一直留着,哪怕只是他随便走进一家店,在一个不怎么靠谱的店员推荐下随便买的。   第二天是圣诞节,隽岚照例还是去公司加班。一早到办公室,不见郁亦铭,Johnson倒是在。   隽岚见自己桌上放了一只半透明的一次性饭盒,里面是两对迷你版的点心:蟹黄烧饼和枣泥糕,便问Johnson:“这是谁的?”   “昨天你走之前,我们不是说要去尖沙嘴吃宵夜嘛。”Johnson笑答。   “噢,谢谢。“她完全不记得。   “这你就谢错人了”Johnson纠正她,”是Ming说你喜欢这两样,特地打包带回来的。”   隽岚有些意外,心想见到郁亦铭一定要谢谢他,这一次,他真的是帮了她的。却没料到,郁亦铭人还没来,短信就已经到了,问隽岚:到公司了没有?昨天分配给她的那一部分工作有没有做完?   不用见面,隽岚就想象得出他那副做派,自以为是她的上级。她懒得回复,把手机连同那只饭盒往抽屉里一塞,开始干活儿。她昨天走的早,夜里睡的也早,再不抓紧,真的要交不出功课了。   不多时,郁亦铭拿着杯咖啡晃进来,没跟她打招呼,就去自己位子上坐好。隽岚也已经把向他致谢的茬给忘了,紧赶慢赶的把自己做的那部分弄好,发给他看。他很快回信,挑了几个小毛病,最后在sametime上对她说:“还行,比从前聪明点儿了。”   隽岚气结,刚要与他斗嘴,手机在抽屉里震起来。她拉开抽屉瞄了一眼,竟是嘉颖的号码。   除去代沟不提,她跟嘉颖完全是两类人,难得在塘厦见一次,最多也就是问个好说几句客气话的水平。嘉颖做的许多事,她没办法理解,嘉颖对她也差不多,突然打电话给她所为何事?她实在想不出。   “隽岚姐,我哥在不在你旁边?”电话接起来,就是这么一句。   “不在,我在公司加班。”隽岚回答。   “今天还要加班?你公寓的钥匙在不在身上?借我用一用。”嘉颖一向开门见山。   “在,……”隽岚回答,想问她为什么圣诞节大清早的跑来香港,又为什么要借她公寓的钥匙,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打断了。   电话那边欢呼起来:“那太好了,我现在过来拿,你在IFC对不对?”   “对,你……”隽岚还想问为什么,那边电话已经挂断。   嘉颖动作倒快,十几分钟电话又来了,说已经到楼下,在大堂等。隽岚拿了钥匙下楼,一出电梯就看见小姑娘站在门禁外面,脸上浓妆未卸,全身派对装扮,多半是一夜未归。几米开外还有个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子,在用前台的多媒体指引机,装作无关路人,但看身上的打扮,十有□是跟嘉颖一起来的。   还没等隽岚开口,嘉颖就求她:“隽岚姐,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哥,我也不想玩通宵的,现在这样子回家一定死,要是刷卡住酒店,我妈有短信提醒。”   这种事,隽岚原以为生了孩子,再过个十几年才会遇到,但就算措手不及,却也知道担待不起。她难得这么严肃的讲话:“钥匙我给你,你去卸妆洗澡换衣服,但你朋友不可以去。我打电话给你哥,就说昨天夜里你睡在我那里,叫他中午去接你。”   嘉颖也算会看山色,知道再求也没用,乖乖跟着她走了。这一趟又浪费掉大半天,等嘉颖收拾妥当,隽岚打电话叫嘉予过来,正式移交。嘉颖也明白她上路,偷偷握了握她的手,做口型说了声“Thanks”。   接了嘉颖,叶嘉予又说一起吃饭,隽岚推辞,说还要回去加班。嘉予送她回公司,临走又对她说“谢谢”。   “谢什么谢啊,”嘉颖坐在后排位子上笑,“隽岚姐是自家人。”   这一句“自家人”听得隽岚一阵瑟缩,说了声再见,开了车门就走。走出几步,隐约听到嘉予在车里训他妹妹,她广东话不好,听的也不真切,仿佛是在说家里人都忙成这样,嘉颖却还是这么不懂事……   隽岚回头看,透过挡风玻璃,叶嘉予也正望着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解开安全带,下车朝她走过来。   “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讲,”他追上她说,“你上次要我留意资产评估的项目,我手上正好有一笔deal,下家想要第三方评估报告,等你回来就约个时间见一见吧。”   她多少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总算有一件事,他还放在心上。   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差点撞到她,他伸手将她护住,就好像是一种本能反应。有那么短短一秒,她靠在他胸口,他身上就是一件薄衫,她忽地发现这一阵他真的是瘦了,即使是不皱眉的时候,眉间也有紧蹙的痕迹。他身上压着的事情太多,她这样对自己说,香港的工作,塘厦的那个家,还有她。就是这样想着,他低头吻她,她没有拒绝。   “好浪漫啊,可是警察要过来开罚单啦!”嘉颖降下车窗,探出头来朝他们喊。   回到公司已经是傍晚了,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隽岚打开电脑,发现郁亦铭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报告发到客户那里,圆满交差。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起来他就住在楼上的酒店里,便上去找他。   门铃响了很久,郁亦铭才来开门,光着脚,身上是一件白T一条运动裤,还有一个眼罩推到脑门上,睡眼惺忪。   他住的是行政楼层的一个小套间,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外加一个半开放式的小厨房。客厅里有张长沙发,对窗放着,可以看到海景,上面有条棉毯,地上扔着一本书,刚才他应该就睡在那里。   见到隽岚,郁亦铭不算太意外,也不说什么,敞开门让她进去,自己又回到窗边那张长沙发上去躺好,盖上毯子,眼罩拉下来。   那个眼罩是乳白色丝质,上面绣着一行花体的英文“Kiss the Bride”,隽岚看了觉得好笑,问:“你在睡觉啊?”   “废话,”他点点头,“昨天熬得那么晚。”   “你在看什么?”她走过去,蹲在地上看那本书的书脊。   他拉开眼罩瞄了一眼,回答:“The Razor’s Edge,上厕所的时候看最好。”   见他这副死样子,隽岚觉得有些讪讪的,有些后悔来这一遭,只想快点走吧,便站起身对他说:“这一次,谢谢你帮我。”   “干嘛谢我?你应该骂我才对,”他笑了一声,“本来是你的项目,我抢来做完了,Johnson现在是没说什么,心里也有数的。”   “我可没这么想……”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那倒是,你这个人就是笨。”他还是笑。   她有些生气,觉得自讨没趣,转身去开门准备走人,走到门口想起那对蟹黄酥和枣泥糕,又回头对他说:“还有,谢谢你的点心。”   “你已经扔了对吧,放了这么久,都潮了。”他回答。   “干嘛扔了,这么浪费。”不知怎得,她又走回来,从包里里拿出那个饭盒,打开递到他面前,对他说:“来,一人一个。”   他总算拉掉眼罩,坐起来看看那个饭盒,好像有些意外,嘴里却说:“不要,我不吃潮掉的东西。”   “你嘴巴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刁?”她又像从前那样拿大,批评他。   他却自满起来,说:“嘴巴刁是我的优点。”   “不要算数,我自己吃。”她把他往旁边推了推,在沙发上坐下来,开始吃枣泥糕。   他看着她吃,待她一个吃完伸手去拿另一个,才说:“那我还是吃一个吧。”抢在她前面把那只蟹黄酥拿掉,一边吃一边说,“我看过天气预报,下周美东大雪,你记得多带些衣服。”   “知道了,还用你说。”她嫌他多事。      15   谁知到达纽约的那一天,却真的被郁亦铭说中了。御寒的衣服,隽岚穿了一件,带了一件,两件都长及膝盖的羊绒大衣,在香港觉得厚实的不得了,简直可以穿着去北极,结果一出JFK机场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在热带呆了一年多,她把融雪天在街上走的感觉都忘了,被大风一吹方才记起来。   一行人等站在街边,等公司派来接机车子,不过十来分钟,她已经快冻僵了,一上车就打了几个喷嚏,吹了好久的暖气才算缓过来。   同车的人都开了手机报平安,只有郁亦铭是个例外,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和司机聊着天。   隽岚给父母打了电话,又发了条短信给叶嘉予,说自己已到达纽约。他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对她说:记得去Greenwich看一看,是不是有人住在那里。   这句话看的隽岚心头一暖,她知道叶嘉予说的是他们从前住过的地方。她朝车窗外面看出去,天空阴冷,路两边雪积的很厚,所见所闻都是熟悉,只可惜这一程不会经过那条街。   车子送他们到酒店,房间已经开好。隽岚又冷又累,顾不上其他,赶紧洗了个热水澡,灌了一杯力度伸、一片感冒药下去。这一天本就没有安排,是留给他们调时差的,她行李箱也没开,从浴室出来,就钻被窝睡觉去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响,她以为是在做梦,想用意念让它停下来,但怎么使劲儿都没用,许久才缓过神来,搞明白那是床头的电话在响。   她接起来喂了一声。   “章隽岚,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是郁亦铭的声音。   “是快死了,饿死了。”她清清楚楚的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叫,看了一眼电话上显示的时间,夜里十点三十分,也就是说她已经睡了一整天了,水米未进。   电话那边在笑,笑完了才说:“快穿衣服起来,我带你去觅食。”   “我打电话叫room service不就行了嘛……”   “那哪是人吃的,快穿衣服,我过来了。”   她还想拒绝,那边电话已经挂了。   两个人的房间大约离得很近,一转脸就听到门铃响起来。半夜三更还会有谁来敲门,她跑去门边往猫眼里瞧了瞧,果然是郁亦铭站在外面。   “你要干嘛?”她打开门。   “你不是肚子饿嘛,快走吧。”他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朝她扇了扇。   “这么晚了,去吃什么?”她问。   “去不去法拉盛?”他提议。   “这么远?到那里都得十一点多了吧。”隽岚昏倒,他们住的地方在曼哈顿下城。   “走啦,想吃好的还怕远吗?”他继续煽动她。   “我现在好像不饿了。”隽岚想,怎么会不怕,她怕远、怕麻烦、更加怕冷,只能祈祷此刻肚子里千万不要咕噜噜的响起来,把她给出卖了。   “你要是不饿,就陪我去吃点,我饿了。”郁亦铭看说不动他,总算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闯进房间去替她拿了门卡、手提包,塞到她手里,拉她出来,再带上门,把退路都断了,最后才把胳膊上挽着的一件黑不溜秋的衣服扔给她。   “这是什么啊?”隽岚莫名其妙。   “外套啊,今天降温加大雪,你穿这点肯定不够。”他回答。   “这衣服能再难看一点吗?”她抖开来打量了一下,那是一件黑色派克大衣,棉质衣料洗得都有些退色了。   “难看朝北看,你这个人就是虚荣。”   “噢,你自己穿好看的,”她跳过去扯开他的领子看商标,“哟还是Ralph Lauren的,给我件破衣服。”   “那我这件脱下来给你穿。”他当真动手脱衣服。   她赶紧拦住他,乖乖把那件破大衣套上,生怕被Johnson或是旁的同事看见了横生误会。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映出她的影子,衣服大了一点,肩膀这里宽了,袖子也太长,但挽了一截起来就正好,配牛仔裤别有一番韵味。   等到上了电梯,轿箱里有镜子,她又对镜自夸:“这件衣服你送给我得了,还是我穿着好看,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郁亦铭难得没有嘲笑她,很爽快地说:“行,你穿着吧,我对你不错吧。”   “你得了吧,总是送我些旧东西。”   “旧东西好呀,不想要了,扔掉也不心疼。”   “指望我扔可难了,”隽岚笑起来,“连我妈都说跟老太婆似的,你给我那把琴,多少年了,我还珍藏着呢。”   他看看她,很久才笑了笑,说:“留着就好。”   出了酒店大门,他们上了一辆在街边侯客的出租车。外面比早晨飞机降落时更冷,但隽岚穿的也厚实了,郁亦铭给她的这件衣服不像她的大衣那样轻软,却很挡风,也很暖和,是沉甸甸的温暖。   “去法拉盛,王子街。”郁亦铭对司机说。   隽岚听了直觉亲切,她最喜欢那条街上的南翔小笼包店。去香港之前,她和叶嘉予住在曼哈顿,过去不方便,而且又没有郁亦铭那种“为了觅食,千山万水走遍在所不惜”的精神,一直想吃,但几个月也去不了一两次。   难得来到Queen’s,她当然想去吃小笼包。但车子开到王子街,两人付钱下车,她满怀期待,郁亦铭却把她拖进了小笼包隔壁的台式牛肉面店。   门口收银台后面坐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看见郁亦铭就跟见到亲人似的,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哎呀,小郁,怎么好久都不见你来?”   郁亦铭对她笑,说了声:“珠姐,新年快乐。”   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一个咬着牙签的老头走过来抹桌子,也是一口台湾腔普通话,问郁亦铭:“小郁,今天吃什么?”   隽岚刚刚拿起餐牌来研究,郁亦铭却已经替她决定了:“我还是老样子,她也一样。”   “哎,老样子是什么啊?!”她叫起来,“你等等,我还在看菜单呐。”   “我还会害你啊?”他一把抢过那张餐牌,塞到一边,不让她再看。   “浓汤红烧牛肉面,牛筋多一点,加酸菜,”最后还是那个老头解释给隽岚听,“小妹,他是吃客,你听他的,不会错的啦。”   老头看起来慈眉善目,隽岚不好意思再争,等人家走了,才对郁亦铭说:“都是你,我不吃牛筋的,还有,牛肉面加什么酸菜啊?”   “做人别这么偏执,试也不试就说不吃,”郁亦铭批评她,“一会儿你吃了就知道了,酸菜是这碗面的灵魂,保证你吃完牛肉面把碗里剩下的酸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一碗牛肉面还有灵魂,隽岚不信,却也懒得跟他再争。   等了一会儿,面还没有上,管收银的“珠姐”又过来拉家常,问郁亦铭:“小郁,今天休息啊?最近天气冷,生意好不好?”   “我已经不开出租车了。”郁亦铭回答,熟门熟路的倒了杯茶,涮了涮筷子,分给隽岚一双。   “哦,是吗,那现在在哪里发财?”珠姐又问他。   “什么发财,还不就是打工。”他笑,说得还挺谦虚的。   隽岚在一旁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珠姐一走开,就问郁亦铭:“你还开过出租车?!”   “开过一段时间,”他点头,理所当然中透着些得意,“除了开出租,我还在纳帕的农场里采过葡萄呐。”   “是不是还在Grand Central摆地摊买过唱啊?”她嘲他,不知道开出租、采葡萄有什么好得意的。   “这倒没有,我是个有底线的人,”他却认真起来,“有些东西,I never sell。”   “比如说?”她倒要听听,他的底线在哪里。   “比如说弹琴,比如说你,章隽岚。”他指指她的鼻子。   她打掉他的手,只当是说笑,心里却突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们去看《大逃杀》,他对她说:“章隽岚,我绝对不会杀你的。”许久才又开口,问:“说正经的,你到底为什么去开出租?”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赚钱啊。”他觉得她的问题很荒谬。   “那为什么不在学校做RA?”   “本科生做个屁RA,哪来那么多机会?”   她被他问得答不上来,这些年,此地的工作的确是不容易找。   她又想起每次回家,妈妈必定要八的那段八卦:郁亦铭出国之后,他家就搬了,然后就传出他父母离婚的消息,不久他妈妈便辞职离开J大。   在大学教书虽说不是什么金饭碗,却也不是说放弃就能轻易放弃的,但郁亦铭的妈妈辞职倒不让人觉得意外,一个是因为她在学术圈子里有些名气,自有更好的位子等着她,另一个原因就有些难堪了。与她离婚之后,郁亦铭的父亲很快就再婚了,娶的也是J大的同事,那个女人与前妻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在学校办的三产——一间礼仪公司里负责培训模特和礼仪小姐,婚礼那天穿了件紫色丝绒旗袍,打扮得像旧时代的舞女。去吃喜酒的同事很多,当面说恭喜恭喜,背后却都当成笑话看。难得那对新人神经足够强悍,照样笑得开心,一桌一桌敬酒敬过来,让人不得不佩服。   他妈妈后来怎么样了,隽岚没敢问,父母离了婚,孩子的地位便尴尬了,更何况是已经成了年的孩子,也难怪他想要早些自立。   “你做白班还是夜班?”她又问郁亦铭。   “都做过,要赚钱哪还凭你挑,不过我喜欢做夜班,”他回答,“不堵车,没有那么吵,也没有那么脏。”   “纽约治安不好,你还敢做夜班,遇到过危险没有?”隽岚觉得自己应该关心一下。   “我说遇到过,你会不会哭?”郁亦铭却还是老样子,不肯干干脆脆的给个答案。   “我干嘛哭啊?”隽岚莫名其妙。   “那我干嘛告诉你啊?”   “你能不能不抬杠啊,跟你说话怎么就这么累!”她叹了口气放弃了。   刚好这时候跑堂的老头把面条端上来了,她不再理他,低下头吃面。   这碗面倒真是个惊喜,不枉她冒着风雪寒流,半夜三更跑到Queen’s,面碗够大,汤头是牛肉和牛骨熬的,面和牛肉块全都分量十足,上面撒一把碧绿的葱花,色鲜味美。郁亦铭说的那一味“灵魂”配料——酸菜,也跟她从前吃过的酸菜不一样,不太酸,也不像别的台式小吃那样偏甜,切成细末跟蒜末和辣椒拌在一起,味道蛮怪,吃了却停不下来。   见她专心吃面,不再追问,郁亦铭却又开始说了:“其实很简单的,我租车的车场在布鲁克林,做夜班的话,就是下午过去拿车,然后从五点钟开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收车之后再去车场结账,两不赊欠。如果真要说危险,凌晨是最危险的,但只要不去小街窄巷和治安差的区就行了。”   他一项一项算给她听,一个班十二个小时,跑多少公里路,加多少油,扣掉油费和租车的钱,能赚多少钱,然后又跟她说出车时遇到的人和事,带着全副身家的无家可归者,小意大利区的酒鬼,在喷泉里洗澡的乞丐,韩国城夜店门口跟保镖打架的飞女,还有各种坐霸王车的人,所有这些都是她生活圈子之外的。   “知道开出租车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他问她,尔后又自问自答,“你永远都猜不到下一个客人要去哪里。”   “天天在路上跑,有没有被警车追过?”隽岚是在美国学的驾照,车开得不怎么地,她最怕就是被骑摩托的警察叔叔鸣着警笛追,如果要申诉,还得上法庭,叶嘉予就差一点碰到这样的事情,后来总算运气好,案子开庭前被撤销了。   “没有,哪有这么惊险,你当拍警匪片啊?”郁亦铭笑她,“倒是有人上了车就说,甩掉后面那辆车。”   “哦,原来不是警匪片,是黑帮电影。”隽岚只当他玩笑,也嘲笑回去。   郁亦铭却放下筷子,说起故事来:“记得有天凌晨,我从威廉姆斯桥进入曼哈顿,开到格林威治,上来一个亚洲面孔的女人。我车上正放一首粤语歌,她便也跟我说粤语,说要去上东。开出一个街区,她回头看了看,对我说‘甩掉后面那辆车。’我从反光镜里看到她说的那辆车子,就对她说,‘ma’am后面是辆陆虎,我开的是跑了二十几万公里的福特,而且是手排挡,我又开不大来,你叫我怎么甩?’……”   他说得惟妙惟肖,隽岚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当时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结果呢?”她问。   “甩掉了。”他回答,简明扼要。   “你能甩掉?你车技这么好?”她不相信。   “车技很烂,是脑子好。”他很自信,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指指自己的脑袋,“什么地方变道,下个路口红绿灯几秒钟,全都算好,不要说陆虎,蝙蝠车也甩得掉。”   “那你还说自己车技烂?假谦虚!”   “我开不来手动档,起步常熄火,出地库必定溜坡,这还不叫烂?”   隽岚听得亲切,哈哈笑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咱们半斤八两。”   郁亦铭继续讲下去:“甩掉那辆车子之后,那个女的手机一直在震,我问她是不是男朋友?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停在那里,弄得隽岚心痒,只好追问:““她说为什么?”   “其实,我没想到她会告诉我,”他停顿了一下,“她说,我太心疼他了,所以不能跟他在一起。”   “屁话!要是真的喜欢,怎么会不能在一起?”隽岚下了评语,她看过那部名叫《He's just not that into you》的电影,始终坚信要是真对一个人有意思,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会找到他,她与叶嘉予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郁亦铭却不这么认为,摇头道:“章隽岚,你是很好的人,所以你不会懂。”   “就你懂?”她冲了他一句,不明白为什么他说她“很好”,从小到大,他才是更优秀的那一个,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生,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两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点。   “是,”他却很肯定,“只有我们这种自私的人才明白。”   说到这里,面已经吃完了。天那么晚,店堂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这里十二点打烊,老头在收拾桌子,珠姐在算账准备关门。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只是安静的坐着。隽岚觉得有些奇怪,跟郁亦铭在一起几乎总是在斗嘴抬杠,难得有这样的时刻,静静地什么都不说,却也不觉得难受,这是很熟很熟的人才能达到的境界,哪怕是她与叶嘉予也做不到这样。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呐   到底我该如何表达   她会接受我吗   也许永远都不会跟她说出那句话   注定我要浪迹天涯   怎么能有牵挂   ——《老男孩》   这是春节前最后一次更新,大家新年快乐。。。    六.波士顿,马萨诸塞州首府,美国最古老、最有文化价值的城市,232平方公里,120万人。   章隽岚与冯一诺是同期去美国的,两个人都是搭了T大一个交换项目的末班车。   决定提交申请之前,一诺犹豫了很久,该死的数学她已经念够了,留下来找工作吧,招聘会上人山人海,就算争个头破血流,能指望的也就是一份吃不饱饿不死的薪水,想要换个专业考研,无奈成绩不是太好,家里的实力也不够雄厚,能有这样的机会出国留学,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   章隽岚的想法也跟一诺差不多,念什么专业,对她来说也不是太重要,她之所以想去美国,只是为了见一个人。那个人,便是叶嘉予。这个想法是如此的鲁莽和单纯,以至于见了之后又要怎么样,她从来都没想过。   叶嘉予离开T大之后,章隽岚的大学生涯也没什么味道了,整个校园幻化成一副巨大的灰色背景,没有边际,没有纵深,了无生趣。而隔着一个海洋一片陆地,照样会有好事的人把叶嘉予的消息传给她听,说他进了名校,正在念一个金融方面的学位,假期在华尔街实习,仿佛混得不错。   就是在那一年,各式各样的社交网站流行起来,她通过其中一个,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向他打听留学的事情。他还是很热心,帮她找了不少资料,提了许多建议。她看来看去,一直没有决定,总是用这样那样的借口麻烦他。   有一阵,他似乎很忙,MSN很少在线,难得遇到才能聊上几句,只是几个字,常常连标点都没有,她却猜得出他的心情是好还是坏,她知道他不开心。   她给他打越洋电话,缠着他聊天,拐弯抹角的问他出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他在电话里笑,“前几天开车,警察在后面追我,停车之后,给了我一张去刑事庭的单子。”   “啊?为什么?”她吓了一跳。   “大概是因为我开到公交道上去了,而且还在打手机。”他回答。   “这么不小心?”她也知道美国对开车时打电话查的很严。   “是很要紧的事情。”他没有仔细说。   “那会怎么样?”她又问。   “他们告我Aggressive driving,”他告诉她,“要罚款,至少要记六分,驾驶证也扣了,还有,明年的保险费会涨。”   就只是这样?她知道他是避重就轻,但还是听他说下去,插科打诨的安慰他,逗他开心。   直到后来,她从别人那里听说,薛璐在美国结婚了,才算真正明白他心情低落的原因。传说中,薛璐的老公是投资圈子里颇有名气的人,倒不是因为本人多么出色,而是家里在官场上有显赫的背景。她甚至还在杂志上看到过那个男人的照片,很腻味的一个人,年纪不过三十五岁,看起来却像是中年了,她在心里为叶嘉予不平。   过了一阵,她又给叶嘉予打电话,他似乎已经好了,至少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不愉快。她又问起那张野蛮驾驶的罚单。   “警察局做Filling的时候搞错了名字,案子开庭日期之前就自动撤销了。”他回答。   “哈,怎么会这么走运?”她有些意外。   “是啊,”他笑得释然,“可能老天存心给我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隽岚在心里重复,也跟着笑起来。似乎就是在那一天,她决定要到美国去。   下决心只是一瞬间的事,真正成行却是好几个月之后了,其间许许多多的事情,交申请,公证成绩,办护照,签证面试,直到八月末的一天,她和冯一诺从首都机场出发,坐飞机去底特律,再从那里转机到波士顿。回过头去看,时间又好像过得飞快,仿佛刚说要去,就去了,一切都太过仓促,让她措手不及,甚至不知道再见到他该说些什么话。   十几个小时之后,飞机在波士顿机场降落,来接机的人就是叶嘉予。暑假快结束了,他在华尔街的实习暂告段落,已经离开曼哈顿回到大学城,听隽岚说要来,就主动提出来去接她们。   他开的车是一辆崭新的深蓝色卡宴,第一次看见那辆车,冯一诺就大惊小怪的叫:“你上班也开这辆车吗?我说叶嘉予同学,你一个实习生,这样会不会太嚣张了一点?”   叶嘉予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说:“在纽约开的不是这一辆,都是leasing的,而且有一阵没开了。”   隽岚知道为什么,看看他,没说话。虽然是很小的一件事,却也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秘密,她连冯一诺也没告诉。那种感觉,微妙而复杂。   等她们倒过时差,叶嘉予请了几个在当地的师兄师姐为她们接风,一伙人聚在他住的地方吃火锅,餐桌上浅白色的水汽蒸腾,所有人都聊着笑着,气氛那么好。   饭吃到一半,啤酒喝完,隽岚自告奋勇去厨房拿。   叶嘉予的房子是与几个商学院的同学合租的,一栋两层楼的建筑,他一个人住二楼,面积很大,布置得也漂亮,格局却有些奇怪,因为厨房是后来加建的,离餐厅有点远,还有条不长不短的走廊。走廊的墙边靠着一个巨大的镜框,里面是一幅灯塔和海浪的照片,单那个浪头掀起来就有一人多高,乍一看过去,仿佛水花扑面。   站在那幅照片前面,刚好可以看到厨房,叶嘉予正在料理台旁边切菜。   很久很久,隽岚倚着那个镜框静静站着,远远看着他,从机场到这里,已经两天了,她跟他说过许多话,却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看看他,直到这个时刻。她觉有些神奇,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另一重时空,但其实也不过就是十几个钟头的飞行,她后悔没有早来。   他抬头看到她,擦了下手,朝她走过来,伸手在她头上比了一下,说:“满奇怪的,你比薛璐高这么多,怎么她看起来反倒比你大许多的样子?”   “薛璐本来就比我高好几届啊。”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一沉,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到这个名字。重新开始,他说过的。   “她上次也站在这张照片前面,头顶刚好到灯塔尖,”他继续说下去,“你也差不多这么高,只不过她穿的高跟鞋,你是球鞋。”   “她也来过这儿?”隽岚问。   他摇头,回答:“没有,是在纽约。”   “这幅画是你从纽约带来的?”她觉得奇怪,不过就是一张印刷品,千里迢迢的搬过来。   他却点头,说:”对。“   “薛璐也在纽约吗?她找你干什么?”她又问,只是试探,没有奢望他真的会告诉她。   “就是聊聊天,她遇到一些事,所以心情不好。”他回答,没再说下去。   不管实际上是不是这样,隽岚愿意相信他,不自觉地又想起上一次见到薛璐,在T大附近那间KTV里。那一面之前,她曾经对这位传说中的学姐有过那么多的想象,只可惜没有一种与本人是接近的。薛璐就是薛璐,娇小的,总是穿着高跟鞋的薛璐。   办好一干手续,隽岚和冯一诺在波士顿安顿下来,她们念书的学校在市中心,离叶嘉予平日出没的地方有些距离,虽说这城不算大,但隽岚没有车,往返并不是那么方便。有时候,叶嘉予到市里来,便会找她吃顿饭,在街上走一走,难得看个电影,多半也要叫上冯一诺。   这样几次下来,冯一诺便问隽岚:“你那个叶嘉予到底什么意思?干嘛看个《蝙蝠侠》也要叫上我?”   “你别来问我啊,叶嘉予又不是我的。”隽岚顶回去。   他是什么意思?他们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她也不懂,不过既然叶嘉予说过重新开始,她便愿意相信。不过,有些东西始终留在她心里面,比如那幅灯塔与海浪的照片,还有薛璐。   那段时间,她反反复复的做到相似的梦,梦到到自己推开一扇门,门后面是一间空旷的房间,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镜框,里面装的就是那幅灯塔和海浪的照片,有一对男女在那幅照片前面亲吻,她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孔,却很清楚那个男人是叶嘉予,至于那个女人,有时是薛璐,有时候,又变成她自己,但不管是谁,感觉都是如此真实,背后是镜框玻璃的冷和硬,他紧贴着她,甚至能数到他的心跳一记记撞在她的胸口。   曾几何时,所有关于叶嘉予的梦都会让隽岚开心上几天,但每次从这样的梦里醒过来,她却莫名的情绪低落,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那样悍然,一点都不似平日温文的样子,又或许是因为看到薛璐,在他的怀抱里,愈加显得身形纤细。   就算是在梦中,薛璐也穿着一双高跟鞋,足踝盈盈一握,隽岚总是记着,是怎么都忘不掉了。某个周末,她跟冯一诺去逛街,心血来潮的也买了一双尖头的黑色高跟鞋,Louboutin的打折货,价钱很划算,却是她最贵的一双鞋。她对自己说,以后找工作总是要穿的,买了也不算浪费。结果,那只米色的鞋盒一直被塞在床底下,她实在闲得慌才会想起来,小心翼翼的把鞋拿出来套一套,在镜子前面照照看,从来都没穿出去过,不光是因为不舒服,艳红色的真皮鞋底又太娇嫩,而是因为她总是觉得这鞋和她这个人不太搭调,就好像根本就不是属于她的。最后,那双鞋被冯一诺穿去面试,就再也没有还回来。    17   真的见到薛璐,已经是大半年之后的事情了。那一年的T大美东同学会办在波士顿,隽岚觉得叶嘉予可能会参加,便拉了冯一诺一起去。那段日子,她很久没见过叶嘉予,他没有主动找过她,等她忍不住了打电话过去,也都是她一个人在讲,他总是兴致不高,从头到尾也说不上几句话,这样几次下来,她不好意思再去烦他,想要见上一面,也只好借一借集体活动的幌子了。   活动地点是在市区的一间饭店里,租了一个小型宴会厅,隽岚和冯一诺在门口签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武林大会一般坐了好几桌人,男女老少都有,只是不见叶嘉予。她们初来乍到,总共不认识几个人,只能跟其它小女生一样,坐在角落里做壁花小姐,等着有兴趣的男生来认领。   坐了不多时,便有个学长过来跟隽岚搭讪,从国际形势说到股票行情,她很乖的听他海聊,眼睛却盯着宴会厅的门,总觉得叶嘉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走进来。   后来,那个学长跟别人讲:章隽岚这个人很好,现在少有懂得倾听的女孩子,她倒是个例外,quite a good listener,这样的话被冯一诺听见了,又少不了要起哄,其实,隽岚连该学长长什么样儿都没注意,脑子里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是挺胖的一个人,头发剃了个板寸。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叶嘉予,薛璐倒来了,还是像上一次那样晚到,就好像是特别安排似的隆重登场——她走进来,许多双眼睛看着她,而她旁若无人,皮肤晒成麦色,眼线画得那样漂亮,就好像是土生土长的ABC,身上穿一件黑色掺了亮丝的蕾丝连衣裙,胸口开得很低,看上去变了许多,但人还是那个人,脚上的鞋跟比从前更高,鞋底红的肆无忌惮,直到这个时候,隽岚才知道什么样的气场才能驾驭得了这大名鼎鼎的“萝卜汤”。   跟北京那次不同,这回薛璐不是一个人来的,手里还挽着一个男人,两人举止亲昵,若不是因为那人金发碧眼,隽岚很可能把他错认成薛璐的丈夫,那位MR.“腻味”,   眼前这个洋人的形象举止倒是比腻味先生好了不少,只是有些年纪了,隽岚亲耳听到他说自己已经在华尔街混了二十五年,   旁边的人作势唏嘘:“哎呀,一点都看不出,你还这么年轻!”   “是啊,我加入第一支对冲基金的时候才十二岁,”洋人先生便也顺势开起玩笑来,“可我每次这样讲,人家都不信。”   众人都笑,觉得他好幽默,又有人问他,可去过中国?   “简直是常来常往,”他回答,伸手搂住薛璐,“第一次看到Lucy就是在上海,我想用中文向她问好,跟朋友现学了一句‘你真漂亮,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还没走到她面前就全忘了,后来我反省了一下,是我野心太大,应该就说一声‘嗨’作开头的。”   笑声又响起来,薛璐也跟着笑,看起来心情很好。   整个晚上,不管他们走到哪里,哪里便说笑声不断,一副众星拱月的架势,但更远一些又总有人在窃窃私语:   “Lucy离婚了,你知道吗?”   “这也没有多久,就离婚了?!”   “分到钱么就可以离婚了呀,再耗着做什么?”   “分什么钱啊,她老公就是面子上好看,其实没有花头的。”   “她被人骗了?”   “我原来就觉得她被骗了,投资圈子里的人说起身家来都很夸张,但有几个是真的?她自己倒是混得不错,离了婚谁给谁赡养费还不一定呢,当然,现在明白过来也还来得及。”   “那这一个呢?”   “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不过鬼佬嘛,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   隽岚默默听着,才刚走了一会儿神,没有看着门口,叶嘉予却真的来了。他没有跟薛璐打招呼,更没有讲话,看到隽岚,就过来和她坐在一起,只是坐着,与他们同桌的几个人聊找工作的事情,薛璐也没有朝这边看,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来了。   就这样一直到活动结束之前,隽岚起身去厕所,在盥洗台前面洗手,从镜子里看到薛璐推门进来。   “章隽岚。”薛璐叫她的名字,好像很高兴看到她。   隽岚便也对她笑。   薛璐走过来,问她现在在哪里读书,过得好不好?临走又对隽岚讲:“我以为你在美国呆一段时间会改变一点,没想到还是原来的样子。”   隽岚不确定这句话究竟是褒是贬,心里隐隐觉得,“贬”的成分更多一些。其实,她跟薛璐统共只见过两面,每一次薛璐都对她挺不错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更加想不通的是,整场同学会上,薛璐一句话都没跟叶嘉予说过,她坐在那里,眼看着他们各自为政,跟不同的人在一起,讲话,喝酒,做事,却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在他们俩之间牵挂着。   就是这样想着,她突然开口问薛璐:“学姐你呢?现在好不好?”   她本来是最反感这样的对话的,特别是在同学会上,几年不见的同窗,不管是问还是答,全都掂量着对方的斤两,再与自己比较,赢了的便得意,落了下风的就说些酸不拉唧的话,世故的不得了。难于解释为什么,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问了薛璐,或许只是为了证明她也变了。   薛璐看着她,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她:“你说刚才议论我的人多不多?”   隽岚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点头,那么多沸沸扬扬的传闻,若说一点都没听到,谁会相信?   “过得越好,背后议论的人就越多,”薛璐接口,“我猜大概是我越来越好了吧。”   隽岚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是春风得意,又仿佛语带戏谑,只好随口客气:“学姐这么能干,自然过得好。”   随便说出来的一句话,听起来却像是反讽,薛璐脸上的笑意浓起来,却没再说什么,补了妆,与她道别就走了。   聚会散了之后,叶嘉予送隽岚和冯一诺回去。   到了她们住的地方,冯一诺先下车了,叶嘉予叫住隽岚,轻声问:“她跟你说什么?”   不用多作解释,隽岚就知道他在说谁,下意识的回答:“她说她过得很好。”都是实话,别人议论薛璐的那些话,她没有对他说,如果是真的,他一定比她更清楚,要是假的,就更不能多嘴了。   叶嘉予没看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半晌才点点头,说:“那就好。”   见他这样,隽岚心里有些难受,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冯一诺还在公寓门口等她,站在门廊的灯下朝他们这边张望,她只能开了车门。对他说:“再见,谢谢你送我们。”   他没有回应,等她下车关了门,就发动车子走了。   这次同学会之后,叶嘉予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薛璐。至少隽岚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仿佛变成了他们之间对话的一个禁区,他若不说,她也不方便问。   那一年的春天很快就来了,叶嘉予眼看就要毕业,该届学生运气差的史无前例,刚从大学出来就一头撞上了经济危机,美国的就业形势非常不好,几乎所有公司和银行都在裁员,招聘名额自然也冻结了。尤其是他念的这类专业,昔日的金融大鳄全都忙着拆东墙补西墙,替他们打工的更是朝不保夕,很多同期毕业的人都调转枪头,去找香港、北京或者上海的工作机会。他原本做过实习的那间投行也为了削减开支,暂时不招新人。   有段时间好像山穷水尽,谁知突然又柳暗花明了,他去曼哈顿一间基金公司面试,没抱太大希望,却很顺利的就拿到了offer,薪水福利还挺不错,雇主属于buy side,前景和“钱”景甚至比本来想去那几间投行更好。同学当中很多人羡慕他,但也有说闲话的,搞得好像很清楚内幕似的,说他找到这样的工作其实是薛璐帮的忙。   这样的话,隽岚并不相信,她知道那个面试机会是他从前的上司介绍的,他实习的时候,做的事情比第一年的Analyst还要多,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很辛苦,却也很出色,有这样的机会也是他应得的。   签了合同之后,叶嘉予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大学城,搬到纽约去住。一连两个周末,隽岚都去他那里帮忙,与他同住的人里面有一个东北人,也是T大的校友,嘴特别欠,总是拿她打趣,管她叫田螺姑娘。   也正是这个东北人告诉隽岚,叶嘉予准备去冰川国家公园旅行。   “你们几个人一起去?”隽岚问他。   “我们都不去,”东北人摇头,“就他一个人。”   “什么时候出发?”她又问。   “就是下周吧,他露营地都已经订好了,现在才刚刚五月份,山上说不定还在下雪,这时候去,可不得冷死嘛……”   那人絮絮的说下去,隽岚听着很是意外,冰川国家公园在蒙大拿西北,已经跟加拿大接壤,因为纬度高,冬季漫长,即使是春末夏初,也经常下场大雪,来个冰冻什么的,总要等到盛夏来临,才算是旅游旺季,淡季的时候园内的旅馆都不营业,唯一的车行道Going-to-the-Sun Road,追日之路也可能封闭,而且,她还听说那里有许多熊和山狮,仿佛很恐怖。   说不清为什么,对叶嘉予计划的这次远行,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越想越担心。她跑去劝他:“五月份去冰川,会不会太早了?”   “今年雪化的早,”叶嘉予这样回答,“我打电话去公园管理处查过,最南面的2号公路已经全部通了,刚好能从东到西走一遍。”   “为什么不去大雾山?近一点,也没有那么冷。”隽岚建议,大雾山在北卡罗来纳和田纳西之间,游客最多,天气也相对温和些。   “大雾山是小孩子去的地方,很无聊。”这个建议一下子就被否定了,他就是想要去冰川。   “要么晚一点再去,等天气热一点?”她退了一步。   “我马上要上班了,再迟恐怕没有时间。”   “那为什么非要今年去?以后总会有休假的。”   “Global warming,公园里所有的冰川十几年里可能没了一半。”   “那还有十几年呐!”   “听起来很久,其实过得很快的。”   见总也说服不了叶嘉予,隽岚有些急了,她还是小孩子一样,每次跟别人争起来总是很容易认真,最后搞得面红耳赤,若是旁人倒也罢了,面对叶嘉予,她还是要顾及形象的,摸摸脸、拢拢头发,生怕自己像个夜叉,又想要说些圆场的话。   “那我跟你一起去,行吗?”这句话脱口而出,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竟会这么说。   叶嘉予也楞了愣,许久才回答:“我准备住露营地的,你是女孩子,肯定会觉得不方便。”   “不要紧,”话都已经说了,她决定豁出去了,将计就计,“我有全套户外装备,帐篷和睡袋可以问冯一诺借,我从来都没露营过,一直就想试试,这次终于有机会了,带我去吧。”   “你说你……”他还想说服她别去。   但她抢在他前面求他,把他刚才说的话搬出来还给他:“Global warming啊,冰川眼看就要没有了,我必须去看一看,肯定不会打扰你,让我跟你一起去。”   “……”他终于无语了。   她是他的什么人?有什么权力要他这样那样?这些话都已经在嘴边了,只是没有说出来。他是个好人。    18   很快,叶嘉予就把旅行计划发给隽岚,让她去做准备,她粗粗看过,发现他还是挺照顾她的,只有一晚露营,其余不是住lodge就是cabin,还有一间不错的旅馆安排在中途,应该是为了让她舒舒服服的洗个澡,再休整一下。这让她觉得很安慰,即使这实在不是一个出游的好时机,她的期末考试就在眼前,暑期的实习也还没有着落,为什么非要跟着他去,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总有种预感,此行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这话她谁都没告诉,包括冯一诺,一诺肯定会笑她,说:“你当是Final Destination啊?”想也想得出来。但她就是这样觉得,那么顽固。   仅仅一周之后,隽岚和叶嘉予坐飞机去蒙大拿的大瀑布市,仅这一程就要六个多小时。就算是在中国,隽岚去过的地方也不多,美国就更不用说了。她总是觉得,飞那么久肯定得飞到国外去了,却没想到只是这片广袤大陆上的一小段路。傍晚时分,她从舷窗望出去,夕阳西垂,把周遭的一切都染作橙色,棉絮一样淡薄的云飘浮在半空,几千米之下,平原山脉看起来就像地理课本里的地貌图一样,有种近乎于不真实的精致。至少在那个时刻,她觉得世界是那么的大,又有那么多地方她未曾去过。   到达大瀑布市之后,他们在机场附近的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又租了一辆SUV,一路北上,进入冰山国家公园。和传说中的一样,那里看起来还像是早春,山峰被冰雪覆盖,向阳坡上却又是山花遍野。因为地方大,游人又很少,公路上半天都看不到一辆车。   隽岚在游客中心拿了地图和一些杂七杂八的资料,叶嘉予开车,她就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看安全指南,“体温过低”那一段看得她欢乐异常,嘻嘻哈哈拿腔拿调的念出来:“应对体温过低的紧急措施,生一堆火,是受寒者保持清醒,脱去您和受寒者的衣服,然后转进睡袋使彼此皮肤紧贴……,当是拍武侠片啊,哈哈哈?”   叶嘉予也跟着笑了笑,却没有搭话,这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倒不是存心不理她,只是不太想说话。搞得隽岚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出发之前答应过不打扰他,千万别太咋呼了。   但真的要信守承诺,不光是闭紧嘴巴就可以了,接下去的几天,可把隽岚给累惨了。首先就是要早起,睡懒觉根本想也别想,按照叶嘉予的计划,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要从旅馆或者宿营地出发,那个钟点通常天都还没完全亮起来,早餐一般也是带在路上吃的。然后就是走路,走不完的路。进公园的第一天,他们就在步道上走了九英里,隽岚以为这已是极限,却没想到后面几天一天比一天走得远,最长的一天走过十六英里多,穿越两个山口,海拔落差两千多尺,其中还包括一段三英里长的小路,全都是碎石铺出来的,就在山脊上,两边就是上千英尺深的山谷,毫无阻挡。走完那条步道,回到营地,她的脚胀得鞋子都脱不下来,前脚掌和小拇趾上磨出好几个水泡。除了路长难走,肩上的背包也很重,每次上路,光饮水就至少得扛1.5升,才将将够喝。   隽岚走路走得精疲力尽,每天夜里都要打一回退堂鼓,但一觉睡醒,精神就来了,又摩拳擦掌准备出发,是因为叶嘉予就在她身边,也是因为风景美的让人难以置信,   若是算月份,已是晚春了,但山上海拔较高的地方却还是很冷,而且天气变换莫测,一忽儿艳阳高照,一忽儿又飘起雨来,还来不及找地方躲避,小雨又变成暴雨,杂着冰雹落下来。但此时若是换个方向,开车驶出二三英里,又会是全然两样的天气,隽岚亲眼见过雨云在他们前方的天际线上散去.后视镜里一条彩虹出现在山谷之间。   这样的季节,冰川的游客真心稀少,他们几乎没在步道上遇到过其他人,偶尔看到三两只山羊,或者成群的大角羊在高山草甸上悠悠闲闲的吃草,根本不理他们,只有走到跟前了,才抬起头来稍微打量一下来人。   有一天,他们走的那条步道全程十一英里,距离不短,要爬的坡也很多,路线是冰川公园出了名的熊窝子,许多人特地去那里架起高倍望远镜看熊,进山之前,游客中心的工作人员提醒他们,路上尽量大声说话,熊听到声音,知道有人经过,就不会靠近,如果真的遇到熊,千万不可以跑,熊会追上来,而且百分百比你跑得快,追上你,把你扑倒,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真的看到熊,能不能保持镇定,隽岚没有自信,只能暗暗祈祷运气千万不要这么好。真正的问题是,大声说话的那个建议也让她很为难,这几天,无论是开车还是走路,叶嘉予都很沉默,她保证过不打扰他,也只好忍着不去搭讪。既然不能说话,为了让山上的熊知道他们来了,她只能插着耳机唱歌唱了一路,从许巍唱到Prince,又从《Purple Rain》唱到《□》。   可能是她的声音不够响,有只熊没听到,毫无预兆的与他们狭路相逢,距离还不到十米。在那之前,隽岚只在动物园里看到过熊,从来没有像这样近距离得接触过野生动物,身边只有叶嘉予一个人,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她脑袋轰得一下,觉得头皮都麻了,方才听过的注意事项忘了个精光,本能的想拔腿就跑,如果不是叶嘉予挡住她,她肯定真的跑了,所幸他还很镇定,慢慢往前迈了一步,站到她前面,一只手背在身后,握住她的手。   好像过了很久,他松开她,轻声说:“走了。”   她睁开眼睛,熊已经不见踪影,他告诉她,那个庞然大物在岩石之间跳了几下就没影儿了,身手之敏捷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从那里下山,隽岚变成了两个人当中比较沉默的那一个,反倒是叶嘉予时不时的逗她说话,可能以为她是吓傻了,想看看她到底有没有事。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心里想的却还是方才的事情,那次对峙不过短短几秒,却是她生命中最漫长一瞬。一纤一毫都不曾忘记,她记得自己紧闭着眼睛,世界仿佛风化成沙,只有她和叶嘉予两个人,她紧握着他的手,这样便可以不害怕。那个时候,只盼着熊快点走,过后又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走完那一天的路程,他们已经行至中途,晚上投宿在公园里一个蛮不错的度假酒店。叶嘉予的房间是早已经订好了的,后来隽岚说要一起来,又打电话去追加了一个单人房。电话里说的很好,房间都有,静候光临,结果到了那里,却完全不是那回事了,前台的男接待员查了查电脑,说只剩一个双人间。   隽岚光起火来,觉得他们这摆明了是存心骗人,谁都知道这个季节公园里营业的旅馆很少,完全的卖方市场,你人都已经来了,爱住不住,又能怎样?她想起自己向叶嘉予保证过不会麻烦他,更加气急,质问那个人:“我可是打过电话来预定好的,怎么会没有了?!”   没想到那个人的态度更加差劲,就那么看着她,好像在说,就是没有了,你爱咋样咋样。   旁边一个女接待员过来打圆场,虽然语气客气一点,但话里话外欺负隽岚是外国人,一口咬定她肯定是电话上听错了,而且解决的办法不是没有,剩下的那个房间可以加床,也可以分做双床,悉听尊便,反正睡两个人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隽岚傻了眼,要真是这样,叶嘉予会把她章隽岚当成什么人?趁机揩油吗?   弄到最后还是要靠叶嘉予出面解决,他到底要比隽岚老练些,不跟那两个接待员废口舌,直接要当班经理出来讲话。那经理是个白发老头儿,人倒是个不错的,一上来就承认错误,说园里的旅馆有好几家,但都要到六月份旅游旺季开始之后才营业,现在虽是淡季,房间反而很紧张。这几天,他们这里的普通房的确是超定了,有人到的比他们早,所以就把房间占了,对此他十分抱歉,为表歉意,可以帮他们免费升级到豪华套房。   因为套房里已经有两个卧室,老头儿就问他们,原先那个单间还需不需要?   叶嘉予看章隽岚,让她决定。她摇摇头,说无所谓,又让他决定。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他们住一起了。   所谓“豪华套房”倒真是如假包换的豪华,起居室里有个石头砌的大壁炉,浴室超级宽绰,落地窗边上有个圆形的按摩浴缸,阳台正对着湖面,因为是最高一层,前面一点遮挡都没有,一直可以看到远处的冰峰雪岭,在瞬息万变的云雾之间时隐时现,隽岚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气象万千。   她没有开灯,趴在起居室的窗台边上,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后来,叶嘉予也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与她一起看。群山渐渐失掉颜色,然后,星空亮起来,就像是秉烛走进一个石英矿洞,一瞬间烛光辉映。   “本来觉得很大的事情,到了这里都变成小事了。”他突然对她说。   她转过头看着他,他便对她笑,让她觉得自己挺傻的,以为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其实一切都很好。    19   次日一早,他们还是六点不到就出发了,早餐已经打包好放在前台,照样还是带在路上吃,总算比露营好些,咖啡香气四溢,褐色纸袋里头的面包还是热的,   一连几天积累下来的疲劳,两人都有些体力不支,腿酸得像要断掉,为了休整一下,这一天就选了一条比较短的步行路线,沿途尽是树林和溪流,视野不开阔,看不到那些白色冰川和积雪的山岭,没有雄伟的景色,却别有一重趣味,隽岚像是回到小时候,有好好的路偏不走,非要在溪流中间的大石头上跳来跳去,叶嘉予提醒她小心,有些石头上有苔藓,踩上去很滑,而且溪里水流很急也很冷,她没有听他的话,结果倒也没出什么事,   回程全都是下山的路,他们走得比较当心。淌过一条山涧时,叶嘉予走在前面,回头伸手去扶她,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一下子摔下去。水流湍急,等隽岚反应过来,他已经被冲到了数米之外,头朝着下游,试图去抓旁边的石头和植物,却完全使不上劲。她来不及细想,跑过去拉他,一下没有拉住,甩掉背包,整个人扑出去,总算抓住他的胳膊,溪流看起来温婉无害,亲身落到里面才知道有多少力道,水灌进衣服里,冰冷刺骨,两个人顺着山涧滑出很远,直到她用力勾住旁边的一根倒伏的树干才算停下来。她拉不动叶嘉予,只能紧紧住着他,待他调过姿势,也抓住那根树干爬上去,再把她拖上岸。   两个人都浑身湿透,隽岚带的东西都已经扔了,叶嘉予的背包里有一件毛衣,几包纸巾,包是防水的,总算还都是干的,他生起一堆火,让她擦干身体换衣服,自己又返回去找她的背包。   她瑟瑟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害怕,牙齿打着架,还要拉住他讲笑话:“你看,我说不让你一个人来吧,要是没有我,你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那谢谢你噢。”他也笑答。   “你谢什么?”她收起笑容,觉得这对话是那么的熟悉。   他愣了愣,终于还是说出来:“谢谢你,这么勇敢。”   “我不要你谢!”她突然生了那么大的气,眼流落下来,想要爬起来,身上还在不住地打颤,“你知道我不要你说谢谢!”   “隽岚。”他伸手抱住她,没有让她走开,   除了叫她的名字,他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但他们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叶嘉予问过她,那一次为什么非要跟着他去冰川公园?   “你就别问了,我就是想去。”她总是这样回答,一直都没告诉他为什么。   后来,他们也曾像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胡思乱想,有一天,他们的孙子或者孙女会问:爷爷和奶奶是怎么在一起的?到时候就可以告诉他们:爷爷掉进水里,奶奶把他捞上来,爷爷就归奶奶所有了。   之后的一切都是缓缓地,自然而然的。旅行结束,叶嘉予送隽岚回波士顿,从她住的地方出来,在楼梯拐角第一次吻她。她跟冯一诺住的是学生宿舍,卧室一人一间,带一个小小的厕所,厨房是合用的,每一层都密密麻麻住了许多人,看上去就像是电影里的美国监狱。房子不算很旧,设施却不太好,那一层的楼梯间刚好就没有灯,有人从楼下上来,脚步声打断了他们。她对他说再见,他又抱了抱她就走了。可能是她的期望太高吧,那个吻是有些平淡的。   第一次上床则是在纽约了,那时,叶嘉予已经在曼哈顿租了房子安顿下来,隽岚周末去看他,白天去Coney Island的游乐场玩一整天,晚上一起吃饭,又去看电影,当天回波士顿肯定是不可能了,她没有订酒店,他也没有提起这个问题,那么当天夜里就肯定是睡在他那儿了,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有些期待,也有些紧张,“过了今天,我就从女孩变成女人了,”这句傻乎乎的话,在坐过山车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她的脑袋里,后来又默默的对自己说了好几遍。   可能又是期望太高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太紧张,那天夜里,他们什么都没能做成,试了几次,每一次她都下很大的决心,但每一次都忍不了那种疼。   第二天,叶嘉予开车送她回学校,她情绪低落。   “你怎么了啊?”他问她。   她本来倒还好,被他一问觉得特别委屈,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你说我是不是哪里不正常啊?”   他见她这样,反倒笑了,在路边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搂过她来安慰:“我们都是第一次,不成功也没有什么不对,以后一定会特别好的。”   这个回答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却足够叫她破涕为笑。   回到波士顿之后的第一夜,她辗转难眠,半夜去敲冯一诺的房门,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   她把这事告诉一诺,一诺也很意外,连声说:“章隽岚,你算是拣到宝了,你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好?拜了哪个菩萨,赶快告诉我。”   “什么拣到宝?什么运气好?你这人思想怎么这么龌龊!”她嘴上这样讲,心里却是那般妥帖的感觉,他们都是第一次,她也没想到。   “心里乐开花儿了吧,还假装正经。”一诺一针见血的揭穿了她,静了一会儿,突然又赖着脸凑过来问,“你老实告诉我,叶嘉予真的有那么大?”   黑暗里,隽岚觉得自己的脸腾的红起来,伸手拿过一只靠枕打在一诺的身上,骂道:“想什么呢你!”   “咱们这么熟了,想想也不可以啊?”一诺叫起来。   “不行!”她答得很干脆。   因为,叶嘉予是属于她的,她一个人的。   真正成功的第一次,却又是在波士顿了。叶嘉予原先住的房子要再分租出去,在学校的网站上登了广告,有人打电话来说要看,约好了时间,他临时有事耽搁了,只好让隽岚过去开门。   新房客也是个香港来的留学生,念一个理工科的博士学位,同样是二十好几的人,却还有个老妈跟在旁边。这副架势又让她想起高中理科班的那帮人,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物种似的,但中年妇女的爱好却都是差不多的,那位太太也不例外,房间看过基本满意,就开始讨价还价,盯着隽岚问,租金好不好再商量?家具摆设是不是都会留下来?叶嘉予原先交给房东的那笔定金能不能就算送给他们了?……   隽岚本就做不大来这样的事情,更不擅长与人谈判,她觉得自己做不了主,只能再打电话去问叶嘉予。他还在半路,开着车讲话不方便,简单交待了几句,其余让她拿主意。   挂掉电话,隽岚鹦鹉学舌的传达了叶嘉予的意思,定金不送,房间里留下的东西都不要了。那位太太是很认真的人,找来一张纸,一本正经的写起清单来,记下大大小小的家具,其余什物写不清楚,便注明“maintain status quo”,维持现状,让隽岚签字。   收了钱,画了押,隽岚吁了一口气,自以为大功告成,兜了一圈回到客厅才发现问题,那幅灯塔的照片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尽管叶嘉予没跟她说过什么,电话上交待的也很清楚,剩下的东西都不要了,但看到那个镜框,她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隽岚跑去跟那位太太商量,说这个镜框要带走,人家却不肯让步,拿方才签的协议出来说话,而且,隽岚越是要,人家就越觉得这照片说不定值几个钱,不愿意放弃,就这样一直纠结到叶嘉予赶到。   隽岚跟他解释刚才的事情,总以为他会怪她不小心,却没想到他很干脆的说,照片不要了。   “只是一件旧东西,我留在这里,本来就不打算要了。”他这样讲。   见他这样大方,香港太太又觉得这么大一幅照片太累赘了,如果要处理掉,都不知道能不能从正门拿出去。叶嘉予教她怎么拆开镜框,总算把这件事情给了解了。   临走,又客套了几句,他这样向人家介绍隽岚:“July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竟让隽岚觉得有些不真实,就好像根本不是在说她,心里却挺高兴。   房子转租出去之后,叶嘉予在此地也算是没有落脚的地方了,隽岚便做出主人家的姿态,带他去市区她的地头上混。那天下午,她千里迢迢拉他去海鲜店买了好几斤小龙虾,在宿舍的公共厨房里忙活了很久,原计划是做奶油龙虾,好不容易起了油锅,无奈电炉不给力,油锅总是烧不热,没办法像菜谱里说的那样把虾“炸成金黄色,再加大蒜炒香”,千辛万苦的也只是一锅子和着奶油和面粉团子的煮龙虾。   等到她忐忐忑忑的把菜端上桌,叶嘉予尝了一口,说:“还行,挺好吃的。”   隽岚大喜,心想原来瞎猫真有可能碰到死耗子,虽说不好看,吃起来说不定还可以。直到她自己夹起一筷子来,吃进嘴里又吐出来,看着叶嘉予说:“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他总算笑出来,抹了抹嘴,拉上她就走。   那天的晚饭最后是在一个Yelp上推荐的吃龙虾卷的地方解决的,一人份就是一个龙虾卷外加一堆薯条,隽岚觉得好吃的要命,一口气吃完又觉得太罪恶了,叶嘉予便陪她去散步。可惜波士顿是出了名的没什么夜生活的地方,两人在附近逛了一阵,没什么好玩的去处,隽岚也想不到要去做什么,但又舍不得就这么散了,搞到最后,还是叶嘉予带她去剑桥城的一个酒吧,有许多人在跳舞,他们便也跟着瞎跳一气,难得萨尔萨算是一种很容易入门的舞,稍微有些乐感的人便可以跳得像模像样,   两个人都喝了些酒,车也不能开了,从酒吧出来,就打车回隽岚住的地方。到宿舍楼下已经是深夜了,如果说那个地方平常看上去像监狱,那么夜里十一二点绝对就是监狱在放风,“犯人”们差不多都回来了,一间间“号子”有一多半都敞着门,走廊里聊天的、吵架的,厨房里做饭的、吃东西的,就连楼梯间里都坐着喝酒打牌的人。到了她住的那一层,他们一出电梯,就有个女生看到隽岚,跑过来问她借东西,她随口敷衍,压根儿没听清人家到底要的是什么,拉着叶嘉予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了门,总算把外头群魔乱舞的声音掩去了一点。他还牵着她的手,一把把她拉过来,靠在门上吻她,本来是要说再见的,亲着亲着就到床上去了,虽然环境恶劣,外面吵成那样,她的单人床宽只有一米二,床垫还不大好,做到一半,那个问她借东西的女生还来敲过门,但因为酒精,或者是因为跳了一晚上的萨尔萨,一切水到渠成。   那种感觉难以描摹,似是醍醐灌顶,过后又有些失落,她想要说些什么,却隐约听到电话震动的声音,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直到叶嘉予跳起来,手忙脚乱的找到自己的裤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看,才算是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他对她说:“肯定是我老板,他去上海出差,飞机应该落地了。”   隽岚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话,只能点头示意他快接。叶嘉予坐在床沿听电话,她仍旧趴在床上,看着他衣衫凌乱,嘴里却一本正经的说着工作上的事情,突然就觉得好笑,坐起来从背后抱住他,埋头在他的颈窝里傻笑,虽然不出声,但呼出的气弄得他痒死了,想要笑却又拼命忍住,好不容易把老板打发了,回过头来找她算帐,两个人又笑作一团,   那栋宿舍理论上是不能留宿外人的,但根本没有人来查问,那天夜里,叶嘉予就住在隽岚屋里了,两个人睡一张单人床,竟也不觉得很挤。第二天早晨,天亮了,门外又热闹起来,隽岚睁开眼睛,叶嘉予还睡在她边上没有醒,睡梦中他的脸看起来竟有些单纯,让她觉得一切都是这样的完满,突然很想把他叫醒,问他: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最后却是不了了之了,是为了不扰了他的好梦,也是因为有些害怕,怕他会说出她不想听到的答案来。    七.曼哈顿,纽约市中心,长20公里,宽4公里,面积59平方公里,160万人。   吃完牛肉面,隽岚和郁亦铭又打车从法拉盛回曼哈顿,在出租车上,郁亦铭哈欠连天,   隽岚笑他:“今天一天还没睡够吗?”   他骂她没良心,说:“还不是为了你?下午特地跑去切尔西。”   “怎么是为了我?”隽岚一头雾水,凭什么连不睡觉都算在她头上?!   “否则你以为身上那件衣服从哪里来的?”他倒是振振有词,“我在切尔西租了个mini storage unit,不方便带来带去的东西都放在那里。”   “打算什么时候搬去香港?”隽岚心想这小子的动作倒是利索,早都已经打包好了,就等着从她手里抢到那个高级经理的位子,去香港安家了。   谁知郁亦铭却摇摇头,很干脆的说:“没计划。”   “什么叫没计划?”她有些意外,“你不搬去香港,那以后打算住哪里?”   “住酒店啊,做外派职员不是很好嘛?”他反问,仿佛天经地义。   “你以为外派职员可以做一辈子的吗?”她摆出大姐的样子来教训他,“到时候肯定会转成本地合同的,酒店这么贵,你以为Blair傻的啊。”   “可是我还小,没有打算在哪里安家。”他倒顺势傲娇起来了。   隽岚觉得此人实在欠收拾,转过头看看他,却发现他也正看着她,话说的半真半假,眼神里又仿佛有些认真。也不知是确实这么想,还是故意跟她抬杠。她愣了一愣,才泼他冷水:“就你,你还小?都已经过了两个本命年了吧。”   “是啊,那又怎么样?”他仍旧自我感觉良好。   “不怎么,三十岁一晃眼就到了。”她与他一样岁数,二字头的年纪还有好几年,但上海人习惯说虚岁,比如说她妈妈就经常这样念叨,此类论调听得多了,连她也觉得自己眼看就要三十岁了。   “三十又怎样?”郁亦铭却不吃这一套。   “三十而立啊,”她回答,自知是老生常谈,“到时候你难道还租一个storage unit然后满世界跑?”   “不可以吗?哪国法律规定的?”他继续挑战。   “跟你说不通,不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放弃了。   但郁亦铭哪里会放过跟她斗嘴的机会,继续细数做外派职员的好处,她也只好继续教育他,资本家不是笨蛋,没有人可以包吃包住环游世界过一辈子,吵着吵着就到了酒店,要不是司机停车问他们要钱,两个人还准备继续吵下去。   下车上楼,分头回到房间,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隽岚白天睡得多,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就躺在床上想方才的事情,心想郁亦铭借给她衣服,本来应该谢谢他的,怎么又吵起来了?她也弄不明白,却莫名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书名和情节都已经不记得了,只有一点细节还留在脑子里,故事说的是一对男女,从小彼此就认识,后来又分开了,各自经历了许多事,青春已逝,却一直没能找到真爱,她记得自己为这个故事落过泪。看书看到哭,放在别的姑娘身上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她不一样,要知道她可是个看《妈妈再爱我一次》都没红过眼眶的人,神经大条,心肠更是硬的令人发指,会为了这么一个没有死人,没有天灾人祸,也没有骨肉分离的故事难过成那样,实在是个奇迹。原因似乎是很简单的,只因为她有些害怕,害怕很久以后自己也像故事里的人一样孤独。   这本书跟方才那场争论有什么联系,她也说不清。也许,她真正想表达的,并不是“三十而立”之类的套话,而是别的一些什么,关于找到一个人,关于在一起,关于千万千万不要孤单的老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总算睡着了,一直到天光大亮才醒,她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外面阳光灿烂,树上楼顶上都积着厚厚一层雪,白色反射着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睛。雪似乎是下了一整夜,天空初霁,蓝得如水玻璃一般,不用开窗,就知道空气清澈的无可匹敌,如果没有周围这些摩天大厦遮挡,一定可以看到无限远的地方。   天气这样好,她莫名的高兴起来,还在原地蹦跶了两下,直到看见床头的闹钟,上面竟然显示8:40!而这一天的培训是九点整开始,跟平常上班不同,这可是要正儿八经上课的,谁迟到了一目了然,跑都跑不了,而且还是第一堂课,而且她还要上去讲话!   隽岚心里大呼一声“不好”,所幸酒店离公司只有不过十分钟的路,她还有机会不迟到,用最快速度梳洗了一下,衣服也来不及挑了,随便找了一件毛衣、一条不太皱的裤子穿上,外套还是郁亦铭给她的那件旧派克大衣,冲到楼下只花了七八分钟。   外头还是一样的冷,街上的雪已经扫过,堆在路边总有十五公分高。她一路跑过去,踩在融化了一半的雪上,好几次差点摔跤,大都市就是大都市,旁边的路人全都处变不惊,连个正眼瞧她的都没有。只有一个摆地摊儿的黑大叔对她说了声“Watch out!”   到了JC所在的那栋楼,总算还没过九点,她坐电梯上去,门一开便是前台,灰色大理石的长桌后面坐着两个前台接待,都是年纪蛮轻的女孩子。她风风火火的走过去,其中一个抬头看看她,不等她开口,就拿了一张临时卡给她,说:“三号会议室,走到底右拐。”   这效率倒真高啊,她心里想,伸手接过来套上,道了声谢,一路跑进去。那一层都是大大小小的会议室,好不容易找到三号会议室,踮起脚扒着门上的小窗张望了一下,里面已经乌泱泱坐满了人,台上已经开讲了,她赶紧敲了敲门,猫腰进去,没敢站直了找郁亦铭,还有其他同事在哪里,随便拣了个角落的位子坐。   听了三五分钟,她才觉得不对,投影幕上放的全都是一个研讨会的流程,再往下听,台上讲的也都是如何引嘉宾入场,什么时候发纪念品,跟资产评估更不沾边了,她知道自己肯定是走错地方了,鬼鬼祟祟的退出去,却发现门上写的确实是meeting room 3,只好又回到前台,去问那个女孩子。   “你不是来做实习的大学生吗?”那个接待员也困惑了。   隽岚很无辜的摇头,那女孩一脸“怎么不早说”的表情,嘴里念叨着“资产评估”,查了查电脑上记录,半天才对她说:“Conference room 1,在另一边。”   大约是耽搁的太久,Johnson的短信的也到了,质问她:“where r u???”三个问号,应该是怒了。隽岚暗自叫了一声糟糕,赶紧顺着人家指给她的方向跑过去,Conference room 1是那一层最大会议室,如果说找不到,怕是回被当成弱智。   培训早已经开始,所有人都排排坐好了,她故伎重演,打算猫着腰从后门溜进去,问题是郁亦铭正在前面讲话,肯定能看到她,她朝他摆手,示意他别声张,却没想到他还听懂礼貌的,也朝她挥挥手,说了声:“Morning,July.”   众人闻声回头,这下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们都认识她了,知道她名字叫July,第一天就迟到,还傻乎乎的从后门溜进来,以为人家看不见。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好对大家尴尬一笑,连声地说对不起,眼睛却是瞪着郁亦铭,气愤得就好像评书里说的那样——差点儿就咬碎了一口钢牙。   才刚坐定,打开电脑,又收到Johnson发来的消息,说因为她迟到了,郁亦铭就替她把言发了。其他的一概没提,但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又搞砸了一回,只能指望在课堂上多表现表现,将功补过。   郁亦铭介绍完香港office的现状,又有几个人发言,全都讲完之后,大小老板们又说了几句就先撤了,培训算是正式开始。这一天,给他们上课的是从纽约一间大学请来的教授,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头,自称DR. Newman,也就是“牛博士”。牛博士为人蛮有趣,基本上就把他们当作是小学生处理,一开场就把所有人打乱了分成小组,然后发了卷子下来考他们,题目出得很妖孽,但允许小组讨论。   隽岚做的很卖力,很快,她所在的那个组就PK掉另外两个,跟郁亦铭那组人进入终极对决。   她是知道郁亦铭的实力的,印象中最后一次较量是在四年级,那个时候他们在同一间小学念书,有个数学比赛,他们俩都被选中去参赛。隽岚成绩也算很好的,但那场比赛却叫她彻底抓瞎,差点开始怀疑人生——题目不是印在卷子上的,而是显示在电脑屏幕上的,每道题出现十秒,消失之后再给三十秒写答案,表述就如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却叫人不知从何下手。她从第一题开始瞎写到最后一题,不出意外的在第一轮区级初赛之后就被淘汰了,郁亦铭却一直比到国际决赛,还得了名次。   她以为这下必有一场恶战,却没想那小子完全不堪一击,倒是他们组里一个叫Jim的家伙还算有些战斗力,那人来自JC西海岸office,年纪挺小,戴个眼镜儿,裤子束得老高,一看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理科宅男,跟隽岚在一个案例分析题上争得面红耳赤。此类题目本就没有标准答案,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到牛博士出来说话,他个人赞同隽岚的意见,才算是有了定论。到此时为止,隽岚那一组胜出,培训助理在一边记分,隽岚拿到分数最多,得了个人第一。牛博士还当场画了一张Coupon当作奖品发给她,上面写着“此券乃真心话大冒险之真心话卡”。虽说只是暖场游戏,奖品还这么雷人,但她还是小孩子一样,又开心又得意。   中午休息,隽岚跟着其他人一起去楼下餐厅吃饭,排队时恰好碰到早上为她指路的那个接待员,   那姑娘张开双臂朝她这边走过来,嘴里大惊小怪的说:“呀你怎么在这里?!”   隽岚一惊,想不通此人为啥这么热情,直到看见那妞从她身边经过直奔郁亦铭,才知道是自作多情了。   有姑娘投怀送抱,郁亦铭哪会客气,伸手跟那妞抱了一抱,两人就跟见了亲人似的聊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今天一早来上班的。”   “啊?我怎么没看见你?”   “……”   隽岚在一旁围观,接待员也还记得她,向她道歉:“我以为你是来做实习的大学生,真对不起。”   隽岚自然说不要紧,心中纳罕,我看上去有这么嫩吗。   郁亦铭在旁边笑:“你穿这么Hippie,没当你是送外卖的就不错了。”   她低头看看身上那件洗得退了色的外套,说:“还不都怪你,我说你小子不会是存心的吧。”   “你说呢?”郁亦铭反问。   “那就是存心的。”隽岚回答。   只是说笑的一句话,郁亦铭倒好像当真了,不再理她。   “你这人怎么说生气就生气,像小孩子一样的。”隽岚拿胳膊肘撞撞他。   “你离我远点,当心我害你。”他冲了她一句。   她气起来,冲回去:“你早上走的时候都不叫我一声,可不是害我嘛?!”   听她这么讲,郁亦铭也来劲儿了,回答:“按门铃没反应,打电话不接,你要我怎样?撬门还是爬窗?!”   隽岚还想再骂,却看到Blair端了餐盘走过来,只好收声了。    21   等他们都买好了东西,三个人刚好坐一桌。   Blair和July不熟,只能泛泛的客套几句,问了些诸如,“喜不喜欢纽约?”“觉得天气怎么样?”之类的问题。隽岚如实回答,她并不是第一次来,从前还在这里住过一年多。Blair又问她是哪一年的事情,聊着聊的就说到她前一份工作上去了。   回想起来那一定是她运气最好,过得最顺溜的几年。因为叶嘉予在纽约,她毕业之后也一门心思想在这里找工作。她念的大学很水,成绩更水,而且那一年经济危机还余波未尽,很多跟她差不多水平的人花了大半年,满世界的拉关系才找到饭碗,她却是一击即中,参加了一家银行的校园面试,很顺利就得到一份做信贷风险分析的工作,专业对口,顶头上司人很不错,虽说薪水不是太好,但养活自己还是够的,而且上升空间很大。只可惜所谓的“上升”始终存在于计划中,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在那间银行只做了不到十个月,就辞职去香港了。   郁亦铭在旁边一直都没出声,听到这里突然开口问她:“既然这么好,为什么要去香港?”   隽岚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是为了叶嘉予才离开纽约的。当时金融业年景不好,叶嘉予那个行当更是如履薄冰,他在香港找到一个更好的机会,他家里也需要他相帮,而香港离塘厦很近。提出辞职之前,她也曾犹豫过,但那个时候,他们过得那样好,她不能想象与他两地分居,跟他去香港,似乎是唯一的选择。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但这样的答案肯定是不上台面的。   “个人原因。”她笑了笑,想就这样混过去。   郁亦铭却不放过她,又问:“什么个人原因?”   她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当着Blair的面,又不能对他说“关你屁事”。   “不用管他,”Blair笑着圆场,“Ming这个人是有些奇怪的,不过,他们那种人都这样,也难怪。”   “他是哪种人?”隽岚又来了兴致,斜睨着郁亦铭,反将他一军,倒要看看他在老板面前还敢不敢撒泼   “Ming这个人太学院派,不懂人情世故,”Blair道,“他初来JC的时候,我其实很意外他会接受这么一份工作,所有人都觉得他适合理论研究,他的大学教授对他喜欢的不得了,那推荐信写的,跟亲儿子差不多。”   开头还有点揭短的意思,后面的话却又是在夸他了,隽岚觉得没劲。就在此时,好像为了证明Blair对郁亦铭同学的认识是不正确不全面的,又有个姑娘朝他们坐的这一桌走过来,短发,穿套装,胸前吊门卡,看样子也是在附近大厦上班的,挂绳上的logo仿佛是一间律所。   女律师到底要比接待员内敛一些,没有再演一出久别重逢,只是跟郁亦铭打了声招呼,然后幽幽问他:“我的星盟里程卡还在你那里,什么时候还给我?”   “我打电话给你,一定。”郁亦铭不置可否,可能是因为当着Blair的面,他到底也是有些尴尬的。   “好,等你电话。”女律师又幽幽答道,瞥了一眼隽岚,就走了。   从头至尾,隽岚始终侧目旁观,心里想,Blair还说你学院派,你这分明就是妇女之友嘛。   却没想到还有更劲爆的,女律师走掉之后,聊天继续,Blair转向郁亦铭,说:“对了,见到你妈妈,代我谢谢她,这次培训准备时间这么短,若不是她帮忙,怕是请不到牛博士。听说这次JC协办那个研讨会,请的哪几个学术界的嘉宾也是她帮忙牵的线,是吗?”   这几句话里面信息量太大,隽岚的脑子差一点当机,细一想又有些纳闷,郁亦铭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唔了两声就过去了。   下午培训开始,牛博士在上面讲课,隽岚在下面开小差,Google了一下Dr. Newman以及郁亦铭老妈,发现他妈妈竟也在那间大学教书,已是终身教授,还得过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一个什么奖。她不禁想起前一天夜里,他们俩在皇后区那间小店里吃牛肉面的时候,郁亦铭对她说的那些话。他把自己的大学生涯描述的那么可怜,没有机会做研究助理,为了挣钱要去开夜班出租车,实际上却是这样,存心骗她还是怎么着?她百思不得其解。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一班人又约了一起去吃晚饭,几个本地office的人提议了一个地方,竟是一间可以唱卡拉OK的夜店,隽岚没什么兴趣,无奈是集体活动,只能去参加。   电梯里人多眼杂没有说话的机会,直到出了公司,走到街上,她追上郁亦铭,问他:“你妈妈也在美国?”   “是,”他回答,“还是在大学教书,在长岛有个房子。”   的确,单国家科学基金会的那笔奖金就足够在那里买个海景别墅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摘葡萄?开出租车?”她又问,心想他们这么熟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有必然联系吗?”他却反过来问她。   隽岚愣住,不知道这话还怎么说下去,或许这就是分开太久必然会遇到的尴尬,各自走上一条不同路,做不同的选择,遇到个各种各样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在某个地方遇到,还能认出彼此,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人了,就好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放弃一份好工作跑到香港去,她也不懂他为什么会去开出租车,一定都有自己的理由,但又都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的,是否要费这个功夫?全要看愿不愿意了。对方能不能理解?也不一定。   她不说话了,郁亦铭却又凑上来,问:“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生活的圈子特别窄?”   她瞥了他一眼,见他一副诚恳的样子,就勉强回答:“不觉得,香港到纽约十几个钟头飞机,我走的够远的了。还有,你听见Johnson说的那个Crains.com的案子没?那间公司在班加罗尔,说不定还要去一趟印度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笑着打断她,“走再远,遇到的也是差不多的人,过的也是差不多的日子。”   “那你还想怎么样?”   “试试看走出去,过不一样的日子。”   “一年有二十天年假,尽管去旅游好啦。”   “我说的又不是跑去什么国家公园自虐,或者什么名胜古迹前面拍照。”   “哦,我知道了,”听他这样讲,她突然灵光一现,“你说的是去纳帕采葡萄,或者在纽约开出租车,对吧?”   “我还在Coney Island的游乐场扮过动物人卖过热狗,还在帕萨迪纳教过跆拳道……”他补充。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来JC工作?”   “这跟我刚才说的不矛盾,”他笑了笑,回答,“除非你否认做小白领也是一种人生体验。”   她听了就来气,无端端跑来与她抢升职机会,原来只是他众多“人生体验”中的一种罢了。   “好,那这一次你打算体验多久?三个月,一年?完了之后再去哪里?去山东种土豆,还是阿拉斯加做渔夫,还是,还是……”她莫名其妙激动起来。   他却静下来看着她,一路走着都没有再讲话,直到走进地铁站,突然停下来,对她说:“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问,   “上午培训的时候输给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莫名其妙,很想冲他一句,知道你聪明,不用总是出来现了!   他却还要卖关子,四下看了看,说:“这里人这么多……”   正是下班时间,地铁通道里人来人往,走得慢一点都有可能被人家撞到,见几步之外有个快照亭,他拉她进去,顺手放下门帘。亭子里就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板凳刚刚够两个人并排坐,也得紧紧挨着才行。   郁亦铭侧过身,看着她说:“我出过一场车祸,撞得不巧,伤到头,恢复的不好,有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没有思维能力。”   “啊,真的?撞哪儿了?”她吓了一跳,凑上去扒拉他的头发。   他怕痒,抓住她的手大笑,她知道上当了,手腕又被他抓的很痛,登时火冒三丈。   “你别急啊,开玩笑的,”他拖着她不让她走,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是不想得罪人,你跟西海岸office那个Jim争得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吵赢了有意义吗?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你知不知道?”   “啊?真的?”她又是这一句,她是社交白痴,情商几乎为零,也知道自己三不五时的得罪人,却还是嘴硬,“我说郁亦铭,你哪里学来这些?Blair还说你学院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世故?”   他又低头笑,好像在为她的智商着急,笑了一会儿才承认说:“还是骗你的,”   “你怎么这样啊?!到底为什么?有话快说,不说我走了。”她这人本来就没什么耐心。   “哎,你别急,这次是真的是真的了,”他清了清嗓子,“输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这个人像小孩一样,玩起来容易当真,而且非赢不可,输了会恼羞成怒,赢了就会很开心,我喜欢你,所以,想让你开心。”   “什么跟什么啊,我哪里有当真?你还好意思说我像小孩子?!”隽岚觉得他很荒谬,刚想要反驳,却突然意识他说了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她盯着他问。   “哪一句?”他反问她。   “让我开心前面。”   “你这个人输了会恼羞成怒。”   “不是这句,是另一句。”她急起来,又不知该怎么说。   “我喜欢你?”   “对,就是这句。”   “怎么了?”   “你为什么说喜欢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   “你说喜欢我,意思其实是我这人还行,不讨厌,对不对?还是……”她不知道怎么解释,看郁亦铭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小题大做了,“我就当你是随便说说的,我们走吧。”   他还是拉着她不让她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章隽岚,我喜欢你。”   “胡说八道有意思吗?!”这下她知道他不是随便说说的了。   “否则我干嘛熬夜帮你做事,跟你抬杠,带你去吃牛肉面,替你操心,随便怎么无视我,怎么扫我的兴,还故意输给你?”他似乎有理有据,“我对随便哪个‘还行、不讨厌’的人都这样,吃得太空吗?”   隽岚傻在那里,看了他一会儿,才笑起来,这回她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你骗人。”她巴拉巴拉的说下去,“搞了半天,你跟我抬杠还是看得起我咯?你替我操心?我有什么事情让你操心啦?还有还有,那碗牛肉面,钱还是我自己付的,就连去Queen’s的出租车钱,你也要跟我劈硬柴……”   郁亦铭无可奈何的看着她,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拉近,吻在她的嘴上,总算让她停下来。   “现在信了吗?”他低声问。   她还是摇头,不是说不信,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看着他,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装这么无辜干什么?!”他又对她凶起来。   “你还问我?!”她推了他一把,“你亲我干什么?”   “别搞得好像我非礼你,你也Kiss back了好不好。”   “你乱讲,我哪有回吻你!”   “否则怎么会这么久,你推开我不就行了嘛?”   的确,推开他不就行了?她有些糊涂,自己这是怎么了?!   还有,真的很久吗?她究竟在干什么?!    22   隽岚不敢再想下去,一下子站起来逃出去,衣服上的拉链钩到快照亭的门帘,差点把整块布都扯下来。郁亦铭跟着跑出来,在闸机口追上了她。   “我有男朋友的。”她低头翻包,一边对他讲。   “我知道,上次看到过的。”他回答。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已经在商量结婚的事情。”她继续说下去,手提包已经彻底翻过一遍,钱包还是没找到,一定是早上出来的时候太急,根本就是忘记带了。   他没再说什么,拿出钱来买了两张单程票。两个人进站上了车,找位子坐下,似乎很有默契的不提刚才的事情。纽约的地铁还是她熟悉的那副老样子,列车行进发出的轰鸣在隧道里回荡,半路有拉手风琴的人上来,唱着东欧风情的民歌讨钱,周遭这样吵闹,倒也省去了讲话的必要,免得尴尬。   行至两站中间,车厢里的灯突然闪了几下,一下子全暗了,几秒钟之后又有几盏亮起来,或许是因为看过的惊悚片太多,隽岚一直很怕这样的状况,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郁亦铭,明灭之间,他似乎也正在看她。   对视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列车便靠站了,灯光总算全部恢复正常,隽岚看到站台上熟悉的站名。曾经有几个月,每天傍晚下班,她坐地铁到这里,下了车再走十分钟,便到家了。   她站起来,郁亦铭伸手拉了她一下,对她说:“还没到。”   “我不太舒服,不去了,你替我跟他们打声招呼。”她回答,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只比他快了一点点,她刚下车,车门就在他面前关上了。   出了站,天已经全黑,又飘起一点小雪,落雪天看不见星星月亮,黑得深不见底,宛如一个虫洞,而雪花就好像是从宇宙另一边穿越而来的。她低着头,冒雪往前走着。那条路,她熟的不能再熟,几乎不用看,走过一个街区,那座房子就在眼前了。   她站在街角,隔着一条马路往上看,五楼那个窗口没有亮灯,但窗帘的样式仿佛变了,一定是有人住着的。那种感觉有些奇怪,那间公寓曾是她当作家的地方,其中的格局她还记得一清二楚,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如今却已经是别人住的地方了,所谓物是人非可能就是这样。   那扇朝北的窗后面是厨房和小餐厅,旁边有个很小的房间,是他们用来放洗衣干衣机的,她总是在那里烫衣服。她自己是不怎么打扮的,叶嘉予也不是讲究穿着的人,但因为工作需要,每个礼拜总有五天西服革履。公司同事都是拿出去洗烫,跟她在一起之前,他也是这样的。   “老婆娶回来是享福的,不是洗衫的。”他这样对她讲。   这种话听着总是开心的,但她还是想帮他做些事。用冯一诺的话来说,此种心理就象是动物在宣誓自己的领地。某些女人厨艺好,可以说:我占领了这个男人的胃。她这个人手比较笨,不会做饭,更加不会烤蛋糕,也只有洗衣服还能凑合一下,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洗衣机嘛,至于烫衣服,她从前没有试过,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心里估摸着应该不难,至少这件事情,她可以帮他做。   第一次烫衬衣是在夏天,尽管开了空调,她还是弄得一头大汗,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干脆就把身上的T恤和短裤都脱了,只剩Bra加内裤,烫衣板就支在那扇窗前面。   烫到一半,叶嘉予从外面回来,见她这副德性,赶紧跑去拉窗帘。   “怎么啦?”她问。   “住对面的人都看见了。”他回答,转身却过来吻她。她笑起来躲他,他却不放手,将她抱到窗台上,Bra也解了。   那窗帘其实只是一道薄纱,遮也遮不了什么,她贴在他耳边问:“你现在不怕被人看到了?”   后来,他的衬衣就总是拿回家来洗,不管是多少钱买的,也无所谓她烫得好不好。她其实是挺懒的一个人,又喜欢临时抱佛脚,周末贪玩,总要挨到星期天晚上才开始收拾他下周要穿的衣服,穿过换下来的一股脑丢进洗衣干衣机,选个快速程序,一次搞定。烫衣的技术也总不见长进,还喜欢把烫好的衣服穿在身上,再烫下一件,烫好了,就再套在外面,原本就烫得不怎么平整,这么一穿更没有骨子了,他倒也不在意,反倒很喜欢看她这样偷工减料的做事。说起来挺可怜的,跟她在一起之后,只有出差的时候,衣服都是在酒店送洗,他才能穿上烫得笔挺的衬衣。   叶嘉予可怜的地方还不止这一个,做他那一行,收入虽好,出差却也是家常便饭。而且市面不景气,公务舱没得坐了,即使是跨洲旅行也是经济舱的位子,一两个月飞一次,十足的体力活儿。除此之外,工作时间也很长,一年下来,不加班的日子数都数得出来。虽说每次加班过八点,便有四十美金的饭贴,但吃饭还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他有时候嫌麻烦就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些零食对付过去,有时候太晚了又吃不下,慢慢的,胃就变得不大好。隽岚就怕他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严重,时常打着揩油的旗号,用那四十块钱买两份外卖去他办公室,和他一起吃,有时候吃得省一点,就连第二天的菜也可以一道买了。   旧同学中有知道叶嘉予底细的人,都觉得他与其这样辛苦,还不如回家去帮忙。只有隽岚理解他的选择,她实在难以想象他跟一帮土财主坐在一起,在酒桌上谈生意。   叶家在东莞有几间颇有规模的工厂,跟那里大多数工厂一样做的都是外贸订单,每逢旺季,流水线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若是真的回去帮忙,肯定也不会轻松,但再怎么说也是自家的生意,不像在这里,为别人做嫁衣裳。有段时间,他家里人似乎也希望他回去,似乎也是因为经济危机的冲击,遇到一些麻烦,总算后来情况好了些,便又不了了之了。   那些日子,似乎就是这么在指缝间溜过去的,回想起来,就好像那句她很喜欢的广告语——“两人一世界”,外头金融海啸正如火如荼,隔三差五的在新闻里看到这家公司破产,那家的老板被抓,于她却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唯一留在她记忆里的,只有一个关于烫衬衣的笑话,说的是华尔街的投资银行家对市场的预期,如果他星期天洗完衣服,烫了五件衬衣,就表示他对后市走势持乐观态度,如果一件都不烫,就是彻底的悲观。   尽管有些冷,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听过了还是会会心一笑的,只因为那是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这样的笑话似乎一夜之间就在他们工作的圈子里风传起来,从一个邮箱抄送到另一个邮箱,看过笑过,却也有那么一点点不安留在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事情也会轮到自己头上,被老板叫去谈话,收拾好东西,等着拿人事部的大信封。而隽岚之所以记得这个笑话,却是完全不同的原因。   某个星期天,还是一样的laundry day,洗衣服的大日子,她也这样问叶嘉予:“下个礼拜要烫几件衬衣?”   他却没有告诉她后市走势如何,看着她问:“隽岚,如果我去香港,你会不会跟我一起去?”   之所以要去香港的原因,叶嘉予没有说过许多,只说是因为有份更好的工作在那里等着他,而且还可以兼顾到家里。   隽岚很想问:那我呢?他会怎么回答,她不确定。   在她长住过的几个城市当中,她觉得自己最喜欢纽约,倒不是因为这座城真的有多好多好,而是因为她在这里有过最好的回忆,最自由,也最完满,外加那么多间音乐厅,她最喜欢的吉他用品商店和摇滚酒吧。   但叶嘉予说要走,她就走了。   细想起来是有些奇怪的,他们似乎总是在岛上过日子,先是这里,然后又是香港,一样四面环水,一样人来人往,一样朝九晚五,一样坐地铁通勤,有些东西却变了,可能永远都不能再变回去。   那个时候,叶嘉予是先一步去香港的,她晚了几个礼拜才飞过去。他到机场来接她,车子经过青衣海滨公园附近的一个商场,她从车窗看出去,几个工人正在更换路边的滚动广告,其中一幅广告画的一角已经落下来,她看不真切,仿佛就是De Beers的“两人一世界”,后来想起来,就好象是一种征兆。   隽岚不知道自己在那个街角站了多久,看着,想着,直到对面五楼那扇窗里灯突然亮起来,一个人影从窗帘后面走过,仿佛是个女人。   那里是别人的家了,她对自己说,低下头拿出Blackberry,在上面上打字:   我在格林威治,我们的房子有人住了,那人把窗帘换成了罗马帘,还不如原来的好看,……   写到这里,又退回去,把关于窗帘的那句删了,改成:   还有,我爱你。   几个字打完,她犹豫了一下,发了邮件给叶嘉予。   发送键刚刚按下去,Blackberry突然震起来,吓了她一跳,差点儿就失手扔了。仔细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郁亦铭的号码,她迟疑许久,才接起来。   “我就想问问你好不好?”他说。   “现在好了。”她回答。   “刚才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以后别这样了。”   “玩笑总要开的。”   “不过分就行,”究竟什么算是过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好。”他回答,静了一下才又开口,却是完全不同的语气了,“但是你这样反应很伤我自尊的好不好。”   “那你说我该怎么反应?”她配合他,也换了玩笑的口吻。   “总该有点开心吧,当然也别陷太深,我不是个好人,可能算是个好人吧,但肯定不是好男人……”他又自夸起来,一点都不像被伤了自尊。   她打断他,冲了他一句:“这话你对自己说去,别陷得太深。”   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又把她吓了一跳,这回真的把BB扔地上了,回头一看,竟然就是郁亦铭拿着电话站在她后面。   “你干嘛跟在我后面?!”她叫起来。   “你当我想跟啊?你不是没带钱包吗?打算走回去啊?”他反问她,弯腰替她把BB捡起来。   她没话说了。的确,他要是不来,自己只能走回去了。   “坐地铁吗?”他问她,提都没提她为什么突然发神经跑到这里。   她有些感激,说:“还是打车吧,我冷死了。”   “站了这么久,活该冻死你。”他又咒她,不等她想出词儿来反击,就跑到前面大路上去拦出租车了。   等他们坐上出租车,隽岚的电话又响了,这一次,是叶嘉予。   “纽约现在是晚上吧,你怎么还在外面?”他问她,应该是看到信了。   “马上就回去了。”隽岚回答。   “那路上当心。”   “好。”   “几号回来?”   “下周末。”   “隽岚。”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怎么了?”她问,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讲。   “我去接你。”   “好。”   又讲了几句,就道别了。叶嘉予那边先挂断,该说的似乎都说了,只是隽岚觉得心中空阔,她没有听到想听的话,当然,有些事强求就没有意思了。   次日去公司,一早便在电梯里遇到西海岸office的Jim,此人问郁亦铭:“昨天怎么没见你去酒吧?”   他笑了笑,说:“另外有点事。”   Jim又问隽岚:“July,你好像也没有去?”   “不舒服,回酒店睡觉了。”她回答。   说话间就到了JC所在的楼层,临出电梯,Jim又看了他们一眼,倒好像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八.香港,是世界上最大最繁忙的城市之一,全球仅次于纽约、伦敦的第三大金融中心。   两个礼拜的培训开始的仓促,结束的也同样的潦草。隽岚还没来得及把牛博士发给她的那张真心话卡用掉,一伙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又散了。   回想起来,那两个礼拜真正放晴的天气只有两三天,其余不是下雪就是阴天,气温始终在零下徘徊,到了出发的前一天,更是降温加大雪。   回香港的飞机还是在肯尼迪机场起飞,一行人到达机场,随处可见的显示屏上几乎都转到了新闻台,不管是CNN、ABC还是Fox,不断滚动播出美国东北部冰冻天气警报,提醒民众取消一切不必要的外出计划,室外呵气成冰,大片大片的雪不停的落下来,像是要把机场整个埋了,跑道还在清理当中,航班自然是晚点了,什么时候能飞,谁都不知道。   无数旅客滞留在航站楼里,有些人甚至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在附近的酒店里安营扎寨,几乎搞到一房难求的地步。隽岚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耐心等待。打发时间始终是个难题,有人去逛街买东西,也有人去看免费电影,唯独她最上进,找了个地方加班工作,研究资产评估部即将经手的第一个案子,Crains.com。   这是Blair为他们揽来的生意,某美国公司欲收购一个印度软件企业,需要他们出一份第三方评估报告。虽说Crains的规模不大,JC的赚头也有限,但开门第一桩买卖不管怎么说都是很重要的。   一开始Johnson还跟她一起,但毕竟是五十多的人了,坐的时间长了腰酸背痛,终于受不了,预约了一个水疗,做按摩去了。剩下隽岚一个人继续用功,一直做到夜里十一点多,候机室里闷热异常,她开始犯困,站起来伸懒腰,发现其他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只有郁亦铭坐在她斜对面的一个位子上,仍旧对着电脑奋笔疾书。他打字很快,看起来不像是在建模,倒像是在写什么东西。   若是从前,隽岚一定会悄悄跑过去拍他一巴掌,大喊一声:你整谁的黑材料呐?吓他一跳,但现在肯定不会这样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之后,她便有意识的跟他保持距离,他似乎也有感觉,没有再凑上来。   哪怕再傻的勾当,她都会跟冯一诺交待,但这件事却是任何人都没告诉,就当是烂在肚子里了。此时再想起前段时间对叶嘉予和薛璐之间的种种猜测,说到底不过就是捕风捉影罢了,自己倒真的跟别人玩起暧昧来,她悔不当初,同时又有些惋惜,似乎刚刚找回一些少年时的感觉,就变成了这样,可见玩笑是不能瞎开的,人长大了也不可能再像小时候一样。   一直等到深夜,他们那个航班才开始登机,又在位子上坐着等了许久,才有跑道空出来可以起飞。   隽岚给叶嘉予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已经登机,回信很快就来了。   “等你到香港,我们一起回一次塘厦好吗?”他这样写道。   这么急?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来不及回复问为什么,空姐已经走到跟前,关照她关闭移动通信设备。   飞机腾空,又是十几个小时越洋过海,热闹了一阵之后,灯光逐渐暗下去,邻座的人都睡了,隽岚也裹上毯子想睡觉,却怎么都睡不着,最后只好又打开电脑看Crains的资料,看累了又继续睡,结果还是徒劳,就这样一直折腾到赤腊角机场,走出机舱,外头艳阳高照,空气湿暖,感觉好像突然间就大地回春了一般。   排队出关,取了行李,一行人走到国际到达口。她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叶嘉予,也说不清为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就静下来,只余周遭嘈杂,随后发生的事却都不像是亲身经历,叶嘉予接过她的行李车,跟她说了句什么话,似乎还跟众同事打了招呼,她脑子里却满是混乱的画面,有远有近,可能只是因为太困了。   就这样和同事道别,跟着叶嘉予到停车场,坐上他的车,又开出一段路。   “隽岚。”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就像那天夜里,他打电话给她,又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倏然回神,心想,他总算要说了,结果听到的却是完全没想到过的话。   “我想快一点摆订婚酒,你看好吗?”他这样问她。   她愣在那里,很久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尽管她已经决定与他重归于好。决定再努力一次,好好跟他在一起。   “阿公中风了。”他告诉她原因。   她听了一惊,连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你去纽约之后,”他回答,“本来想电话上告诉你,但就是说了也不可能立刻赶回来,平白担心。”   她记起来,那个时候,她正站在街上,看着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想起他们曾经过的那样好。而他,也是想着她的。   “严不严重?”她又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在医院里,病情已经稳定,只怕以后不能动了。”嘉予继续说下去。   “我跟你去看他。”隽岚主动提出来,虽然统共只见过几面,说话又是鸡同鸭讲语言不通,但她对阿公是有感情的。   “今天就可以去,”嘉予回答,又把刚才那个问题放到她面前,“阿公想看到我们结婚,办婚礼太仓促,而且我们那里的乡俗是要先订婚的,我想要么就先把订婚办掉,你说好不好?”   “什么时候办?”她问。   “下周末怎么样?仓促了一点,但阿公看到一定很高兴。”   她还是没说话,叶嘉予看看她,也不逼她。   从机场到她住的地方,放下行李,又从那里赶去塘厦,她睡了一路,等醒过来,已经到了高速公路出口,身上盖着他的外套。   他看到她醒了,就对她笑,说:“这趟应该换一部车子的,你可以睡得舒服一点。”   他这个人别的地方都很简省,唯一一个嗜好,喜欢开车,同时有两三部车子在用,还总是在换最新的款式。   “纽约现在是半夜好不好,时差总要倒的。”她叫屈,又想起从前,他总是说她像小孩子一样,上了车晃两晃就会睡着。   “是我想得不周到,”他向她道歉,“这一阵事情太多,脑子都不够用了。”   “这个礼拜很忙?”她问他。   “是啊,”他回答,“老板盯得紧,连着几天加班,昨天夜里通宵,从公司出来就去机场了,衣服都没有换。”   她听得心痛,他经历的事情就好象也发生在她身上一样,似乎已经有很久了。   “是不是饭也没好好吃?”她又问。   “你不在这段日子,没人盯住我,总是忘记。”他坦白道。   “吃饭怎么也会忘?”她怪他,“饿了总知道吧。”   嘉予笑起来,道:“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盯着我。”   她听得心里高兴,却还是换了话题,问他:“这几天在忙什么?”虽然知道他是不会跟她讲工作的。   但这一次,却是料错了。   “你走之前跟你提过的,”他笑答,“那笔交易还想请你们出评估报告,下周约你老板聊一聊。”   “好。”她回答,不记得他们有多久没这样讲话。圣诞节前的事情,他虽然不再提,但似乎还是有变化的。   医院一眨眼就到了,叶家人都在,还有几个族里的亲眷过来探望。   阿公住一个单人病房,隽岚第一眼看到他,便吃了一惊,本来精神矍铄的一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身上氧气管、输液管林林总总接了许多。   “不肯吃饭,只好打营养针。”叶太在旁边解释给她听。   阿公是在老屋突发中风的,总算施救及时,没有性命之虞,但如今人瘫在床上,嘴歪到一边,已经不能说话,年纪这样大,复原的希望很小,不恶化已是最好的情况。他又是很要强的人,一向不要别人照顾,现在病到这样的地步,怕是比死还难受。   她总算知道嘉予为什么催着她办订婚,就是担心阿公觉得人生无趣,等不到他们结婚的日子。   她在床边坐下来,刚刚伸手过去,阿公便握住了,感觉却跟从前不一样了,是重病的人那种绵绵的,没有力气的握法。   “你看,隽岚下了飞机就来望你。”叶太俯在他身边大声讲,又端过一碗粥过来,“隽岚喂你,乖乖吃下去,不要又不肯吃。”   年纪大了,果然像小孩子一样。隽岚接过碗来,喂饭给阿公吃,一口一口,他咽得艰难。边上坐着族里的亲戚,都在讲:嘉予的老婆很好。她听了反倒觉得惭愧,阿公病了这么久,她第一次过来探望。   吃完那碗饭,阿公嘴动了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她本来是听不懂,此时却是这样明白,他要她和嘉予好好在一起,白头到老,生许多小孩子。   她也动了感情,眼泪落下来,点头说:“好,我们一定会好好的在一起。”   听她这样讲,嘉颖扑过来,张开手臂抱她:“隽岚姐,你真的要变成我们家里的人了,太好了!”   叶太开始翻手机里的通讯录:“订婚酒摆在湖边那个酒店好不好?我好象有那家经理的名片,回去找一找。”   “老屋里肯定也要摆,街坊都会来贺。”一个年纪挺大的亲戚这样讲。   “阿公就等着抱曾孙吧。”不知是谁又插嘴道   ……   事情似乎就这样定下了,容不得隽岚再想。    24   在塘厦住了一夜,次日是星期天,隽岚和叶嘉予又要回香港。   她在车上打电话给Johnson请假,   “有什么急事?”Johnson问她。   “长辈突然生病,想我们早一点摆订婚酒。”她如实回答。   听她这样讲,Johnson倒不意外,连声道“恭喜”。   突然间说要请一个礼拜的假,本来是很不妥的,但她同时也说起那笔新买卖,Johnson大喜,与她约了次日一早跟客户见面,连带请假的事情也应允了。   晚上,她又到嘉予那里,买了外卖回去,两个人一同吃饭。   “隽岚,我要你一直盯着我吃饭。”他对她说。   她又有些感动。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们仿佛已经结婚很久了,有座漂亮的房子、一双儿女和一条大狗,她梦到自己胖了,剪了利落的短发,与孩子们游戏,检查他们的功课,牵着狗去散步。傍晚,嘉予从外面回来,孩子们朝他跑过去,大声喊:爸爸,爸爸。   她听了,又要落泪,自己也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多愁善感?   周一上午,她同嘉予一起去他上班的地方,皇后大道中的YZ中心,Johnson已在那里等他们。   叶嘉予做事总是很靠谱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的老板是一个中年美国人,对JC早就有些了解,而Johnson这边资产评估的生意也才开张,费率上面的开价算是很优惠的,两下里很快就谈妥,另法务部拟了合同,就只等签字了。   隽岚一向只顾埋头做事,第一次参加这样地会议,就好像小孩子一下子坐上了大人的桌子,所见所闻都是从没见识过的东西,所幸她专业知识还算扎实,提了几个问题,针针见血,在座的人也不敢小看她,Johnson也觉得有面子。   这笔交易的上家也是一间美国投资公司,名叫Wesco,在大中国区已经运作了好几年,成绩很不错,现如今策略调整,准备着眼于亚太区其他新兴市场,所以打算把名下一组投资打包卖掉。风声放出去之后,有不少买家有意,嘉予做事的公司也想入手,具体如何交易已经初步谈过,但毕竟这几年市场前景一直不甚明朗,大家都很谨慎,第三方评估自然是不能少的。但说到底这种评估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都是纸面上的数字,而且都是由审计师核算好了的,JC只消再过一遍,出个评估报告即可。   相比之下,Crains.Com的案子倒还复杂些,要求实地考察,少不了还要去一趟印度。两件事情挤在一起,时间上就有些紧张了。   “就请一个礼拜的假?”临走,Johnson又问隽岚。   “对,下周回去上班。”隽岚也知道人手紧张,少不了她这一个。   当天下午,叶太也赶来香港,为他们采买订婚要用的东西,上次在宝云道看过的房子也匆匆落定。他们又过去看了一看,这回叶嘉予也去了,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山间起了雾,隽岚发觉这座房子刚好就在云雾之上,显得格外安静精致,好像就是她昨夜梦见的那一栋。   “这里好不好?”叶嘉予问她。   她点头,仿佛还在梦里。   而后,就是首饰和衣服了。   叶太在Harry Winston有个相熟的sales,一干首饰本想在那里全套定妥,无奈钻戒没有尺寸合适的现货,须得送回美国总店改小,这一来一去又要一个月,最后总算在Graff看中一枚,主钻圆形两克拉,两边各有一粒祖母绿型小钻,隽岚个子高,手指却生的细小,再加上从来不戴戒指,突然戴上这种豪华镶嵌的钻戒,怎么看怎么奇怪。钻戒跟对戒的款式也不一样,还是八字不和那种不一样,以后叠着戴怕是要磨花的。店员为了做生意,自然说不要紧,而且一切都办得仓促,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婚纱自然是在Vera Wang定,因为全套都是美国制造,要等两到三个月,二月底试样,四月份才能拿到手,若婚礼办在五月份,就正好能赶上。另外还买下一套粉颜色的小礼服,是订婚宴上穿的。买鞋子又要跑去Christian Louboutin,他家的婚鞋设计华丽,但大都高的夸张,十二公分的跟,两公分的水台,隽岚一穿,看起来比叶嘉予还高一点,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双裸色的中跟鞋,前面有一小片半透明,上面有个蝴蝶结。   再就是金器,也是不能少的,订婚用的来不及定做,只能买现成的款式,一件件装在红色锦缎的盒子里,打开来黄灿灿的一片。隽岚觉得好夸张,以后根本不会戴,而且就算戴也戴不过来。   “这是礼俗,你们小孩子不懂,”叶太批评她,“另外还有结婚用的,接亲的时候戴一戴,以后用来压箱底。”   她的确是不懂,只能在一旁听,突然想,如果这一次嘉予不说订婚,直接提结婚的事情,她可能也就答应了,那样的情势,她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想,竟是一身汗,为什么要怕,她也不知道。   当晚,他们打电话回上海,正式邀请她爸爸妈妈和外婆过来,其他亲眷也七七八八的请了来,订好机票酒店,几乎是一支旅行团的规模。   而后,又请冯一诺吃了顿饭。一诺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为他们高兴,答应抽时间出来,去塘厦赴宴。   饭吃到一半,叶嘉予离席去接电话,趁他不在,两个姑娘又疯起来。   一诺盯着隽岚问:“婚礼什么时候办?伴娘的位子总是我的吧?”   “当然是你的,没有人抢。”隽岚笑答。   “那伴郎是什么人?千万不要是T大校友,千万不要是投行的干活,会计师什么的也不要,老天保佑,让我认识个新男人吧。”一诺双手合十,仰头望天。   “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饥渴?还这么多要求?”隽岚问她,装作很严肃。   “章隽岚,”她叫起来,“你不要饱汉子不知恶汉子饥!”   隽岚听得大笑,待到静下来,却又想起郁亦铭说过的话,她们这样的女孩子生活圈子确实是窄,真是让他给说着了。还有,订婚消息要不要告诉郁亦铭?他会怎么想?什么时候对他说呢?但他都说过不要当真了,特地通知到他,反而显得有点怪。   似乎一转眼就到了宴席的那一天,两个人又回到塘厦。叶嘉予去机场接女方的亲眷,隽岚则跟着嘉颖去化妆、做指甲。   美容师看隽岚素面朝天,身上穿的也简单,又是说一口普通话,不知是从哪个小地方来的,也是好心,每个步骤都解释给她听。   隽岚的确是粗枝大叶的人,从来就不知道保护手,也从没有留过长指甲,更不用说在上面涂颜色了,小时候是因为要练琴,指甲总是剪到最短,每次去老师家里上课的路上,还要自己检查一遍,有时候长了忘记剪,便直接咬掉,虽说难看一点,但总比被老师骂的好。后来,不用练琴了,咬指甲却变成一种习惯,进而又成了顽疾,一到紧张的时候就会咬,几乎是无意识的,总也改不掉。直到上大学,她才知道,其实咬手指的人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个道理还是冯一诺告诉她的,那个时候,一诺报了一个选修课,上了一个学期的“积极心理学”,回转来便时常装作心理学专家。   听她这样说,嘉颖很是意外,说自己很小就涂指甲油,各种各样的颜色攒了许多。隽岚突然有些羡慕,她念了这么多年书,琴也弹得好,但和嘉颖比起来,的确没有怎么享受过做女孩子的特权,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青葱岁月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但嘉颖却又反过来羡慕她,对她说:“隽岚姐,你们这样真好。”   隽岚不懂好在哪里。   “大哥喜欢你,我们全家也都喜欢你。”嘉颖解释道。   隽岚不懂嘉颖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不知道怎么接口,只能低头看美容师往她的手上涂这个那个。   “你还记得上次在你公司楼下那个人吗?”嘉颖又问她。   隽岚点头,她记得那个男孩子,年纪很轻,瘦瘦的,穿的也时髦。   “我男朋友。”嘉颖指指自己,做嘴型说出这四个字,好像很神秘。   隽岚听了一点都不意外,一男一女一起玩通宵,不是男女朋友才奇怪呢。   “我们从前是同学,初中里就认识了,”嘉颖继续说下去,“他比我大一点,后来读了个技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深圳万象城的Miumiu开张,他就在那里卖衣服,虽说东西比香港卖得贵许多,我还是经常带姐妹过去照顾他生意,他现在在一间表行做学徒。”   这段因缘倒是隽岚没想到的,她以为嘉颖跟那个男孩子只是随便认识随便玩玩的,看他的打扮,家境应该也不错。现在听下来,才知道他与嘉颖已经认识这么多年,而那一身行头多半是靠嘉颖接济的。她禁不住想,学校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把各种各样的人聚在一道,她和嘉予又何尝不是这样。   “你爸妈是不是不喜欢他?”她大概猜到怎么回事,便这样问嘉颖。   “自然是不喜欢,”嘉颖回答,“妈妈说大哥找女朋友呢,本人好,家世清白就可以,但我是女孩子,最好找个家境差不多的,像你跟大哥这样读许多书也可以,或者会作生意也好,但他什么都没有,父母都是工人,书只念到技校。”   “但是你喜欢他呀。”隽岚道,突然觉得从前错看了嘉颖,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却原来也是有烦恼的。   “是啊,”嘉颖点头,“他读书不好,但手很巧,师傅都说他聪明,以后肯定会有出息,如果有可能,我们以后也想开一间表行,但只是这点出息,我爸妈一定是不放在眼里的,其实有钱又算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说没有就没有了。”   隽岚对她刮目相看,“有钱又算什么,说不定什么时候说没有就没有了”,此等觉悟似乎不是她这样的富二代小姐应该有的,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能说:“他们慢慢就会懂,长辈也是希望你好。”   嘉颖明白这只是美好的愿望,叹一声道:“我本来想,我们兄妹俩怎么都这么倒霉,原来只是我一个人倒霉,大哥运气好,又找到你。”   隽岚听到那个“又”字,心中一动,但话说到这里,指甲已经做好了,裸粉底色,描了法式的白边,精致漂亮。   嘉颖连声赞好看,说着说着又换了话题,兴致勃勃地问隽岚:“你们的新房子有院子吧?想不想养条狗,我认识一个人,他家的拉布拉多马上要生BB,如果你要,我去讨一只来。”   隽岚愣住,心想这下狗也有了,那夜的梦境竟然这样准,还有两个孩子,是不是也会应验呢?    25   做好指甲又是化妆梳头,隽岚从没有化过这样的浓妆,乍一下在镜子里看到,差一点都不认出是自己。待到一切妥当,从美容院出来,叶嘉予打电话给她,说她爸妈和外婆已经到达,在酒店安顿下来。她也搬过酒店去住,即可以照顾到长辈,礼节上也更过得去。   当日下午的第一件事便是下聘礼,叶嘉予的父母郑重去酒店拜访,奉上重金,又向隽岚的爸妈道歉,实在是因为时间太紧,不能去上海做足礼数。隽岚的爸妈当然说没关系,这些都是旧俗,不用做全套,只要孩子们高兴就好。   四点多,订婚宴开始,先是湖边草坪上的酒会,装饰、食物、酒水均是西式,来宾大都是年轻一辈,外头停的也多是欧洲牌子的跑车。香槟一瓶瓶开起来,托着酒杯的人也都是美冠华服,其中要数嘉颖那一群姐妹最惹眼,一个个小礼服穿好,不用问全是一线大牌最新一季出品,能做到不撞衫还真是不容易。   冯一诺也自百忙之中赶来,看见这架势,便与隽岚悄悄说笑:“你说我们读的什么书,还不如像人家那样,有个有钱的爸爸。从前我爸骂我学习不好,我就该骂回去,要是他少壮努力,我现在也不用在牛栏里做的那么辛苦。”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念书,不上班?”隽岚泼她冷水。   “空口无凭,举个例子来听。”一诺不信。   眼前这班女孩,隽岚只认识一个嘉颖,一时想不到别人,只能偷懒,说:“叶嘉予。”   “那怎么能一样呢,”一诺回答,“他是男的。”   隽岚听得奇怪,在这种环境里,冯一诺这样的女权主义斗士竟也变得不一样了。   待到入夜,众人再移至宴会厅吃中餐。筹办时间这样短,气氛却是很好的。叶嘉予的爸爸在当地商会挂了头衔,现场豪华铺张,一多半是为了招待生意上的朋友,只是做得很大方,处处以隽岚家人为重,大家都高兴。   隽岚和嘉予坐的那一桌上都是很近的亲眷,几乎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聊到兴起便说了不少小时候的事情,愈说愈觉得他们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天南海北的两个人走到一起。所有人都为他们开心,酒自然也没少喝。另有一桌坐的都是嘉予的中学同学,其中几个男生酒量好又会闹,一来二去的,叶嘉予也喝了许多。   敬完酒,筵席还没散,但他们的任务总算是结束了。隽岚同嘉予一起去医院看阿公,叶太也说要去,临走去和亲戚朋友打招呼,别人都说隽岚有心,交口称赞这个准媳妇实在好。隽岚听人家这样讲,却错觉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不管是谁,总之是不是她。   到了医院,阿公仍旧醒着等他们,颤颤巍巍示意照顾他的阿姨,从枕头下面拿了一个红包给隽岚,说不出话,只有喉咙里含混的声音。隽岚接过来,却觉得有些沉重。   盘亘了片刻,脑外科主任过来招呼他们,小地方就是这样,有些头脸的人互相之间都是认识的。   主任姓周,是个五十几岁的男人,与叶太仿佛很熟,见到嘉予也很亲切,对隽岚的态度却有些怪,把她捧得高很高,言语间却又透着些揶揄。   听说隽岚和嘉予同是T大毕业,周主任笑起来,对叶太说:“那个时候,我侄女在北京读书,你要我把她介绍给嘉予认识,结果嘉予不肯,连面都没见,我还说他好大架子,原来有这样好的对象,我们小地方出去的女孩子自然是比不上。”   隽岚在一旁听着,只笑了笑,没有出声,心里却很清楚,嘉予还在北京的时候,他们还没开始,只是她单恋他罢了,他不愿去相亲,多半是因为薛璐。   阿公吃过最后一顿药就睡了,一行人从病房里出来,坐电梯下楼。   叶太见隽岚沉默,怕她因为刚才的事情多心,就又提起来:“那时候,嘉予还没有认识你,我也是着急,怕他同乱七八糟的女人走在一起……”   “不要讲了。”叶嘉予突然打断他妈妈。   “不是,我就是……”叶太还想再说下去。   “我叫你不要讲了!”他重复,语气都变了。   这下不光是叶太,电梯里其他人也都噤声。   叶太到底是场面上的人,很快缓过神来解释:“嘉予今天开心,喝的有点多了。”   但叶嘉予却没有给她这个面子,还是方才的口气,对她说:“从前她这样帮我们,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叶太脸色变了一变,开始跟叶嘉予讲广东话,隽岚怎么都能听懂一点,知道她在问嘉予:“你怎么知道的?她告诉你的?!”   嘉予冷冷笑了一下,答:“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不会看吗?!”   只有嘉颖还记得隽岚,打断他们道:“你们两个发的什么神经,今天是隽岚姐的大日子,不要吵了好不好?!”   回去的一路,叶嘉予都没再讲话,隽岚也沉默着。只有叶太勉强同嘉颖说着话,却也不敢再提起刚才那件事。   到了酒店,隽岚下车,气氛仍旧尴尬。叶嘉予送她回房间。   “要不要去看看你爸妈和外婆?”他问她。   她摇摇头,脱掉脚上的鞋子,是因为有些累,也是因为怕听到那些话,他们两个人是多么多么的相配,以后会过得多么多么的好,这一天实在听得太多太多了。   她去洗手间换衣服,卸妆,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头发上所有的发卡都拆下来,待淋浴完出来,却发现叶嘉予还没走,正闭着眼睛半躺在她床上。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没睁眼,伸手放在她腿上。   她知道他没睡着,就问:“刚才你们说什么?”   “没有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他回答。   她看着他,仿佛许久才下了决心:“你妈妈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听见了,没有回答。   “是不是薛璐?”她又问。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拉她的手将她带倒在床上,拥着她在怀里。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是喝的有些多了。   许久,她抬头看,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一定是很累了。她没有再说话,就这样睡到半夜,他不舒服,起来吐,她也醒了,去厕所看他,陪他跪在马桶边上,轻抚着他的背。   她看到自己放在洗手台上的戒指,觉得这一天恍然如梦,他们居然就这样订婚了。她一直以为订婚应该是另一种样子的——男的偷偷买一只戒指回来,单膝跪下来,对女的说“嫁给我”,没想到发生在她身上却是这个样子——戒指其实是准婆婆挑的,也没有人跪下来向她求过婚。可能是她电影看太多了吧,现实里并没有那样的事情。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订婚了,以后再有什么事发生,就不光关系到两个人,而是两个家庭。有些事,过去的事情,她决定不再追问了。   那一夜,嘉予就睡在她那里,清晨才回去换衣服。她外婆就住在隔壁,年纪的大的人起的又早,一出门口就在走廊里遇到了。   再晚一些,妈妈便来敲她的房门,没有怪她,只对她笑,说这也是“人之常情”,还有,如果有了小孩子,千万不要因为还没领证就不要,第一胎打掉很不好。   她脸红起来,又突然觉得很烦,旁观者都当他们是难分难舍,她却知道他只是不想回家罢了。   订婚酒办好,送走一干亲友,便又要回香港了。这几日在塘夏,那枚Graff的钻戒隽岚一直戴在手上,在那种环境里似乎没什么特别,此刻想到要搭地铁上班就嫌太显眼了,她脱下来,放回盒子里,小心收好。   回去JC上班,工作积了一堆,邮箱几乎爆掉。办公室里倒是一切如常, Johnson总在发愁人手不够,菲姐还是在抱怨保姆偷懒不敬业,仍旧是那些事情,那几张面孔,只除了一样,她休假那几日,Blair也来了,为了Crains.com那个项目。   她埋头工作,勉强赶上进度。待到中午,Blair请了几个人吃饭,Johnson也去,自然也叫上了她。   临走,Blair问:“Ming在哪里?”   众人环顾办公室,有人说:“今天好像没看到他。”   Johnson提议去楼下一间餐厅,那是个很热门的地方,午餐时间位子尤其紧张,同去的人里面隽岚级别最低,便被遣去占位子。她搭了电梯先下去,挑了一张靠窗的圆桌,又要威打拿了菜单来看。   不多时,Blair和Johnson便来了,还有一个人跟在后面,正是郁亦铭。   隽岚听到声音抬起头,恰好与他对视。可能只是错觉吧,他看到她的霎那,眼神竟是一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伤感,算起来只是一个多礼拜未曾见面,他应该没有什么变化,却又好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中餐馆,周围难免嘈杂,他们点了菜,坐在那里等。与老板一起吃饭,免不了要谈工作,寒暄了几句,Blair便又说起Crains.com。   “资产评估部数July和Ming资历最老,”他这样对Johnson说,“这一次去印度,最好就是他们搭档。”   这趟出差,隽岚已有心理准备,不知为什么此刻听到却是一惊。郁亦铭在一旁不语,始终低着头在Blackberry上打字。再听Johnson的意思,似乎这人选已经确定,就是她,还有郁亦铭,他们俩就得一起去印度,没得商量,而且时间很紧,出发的日子就在眼前了,更容不得他们推辞。   “听西海岸office的Jim讲,你们两个关系很好,”Blair跟隽岚开玩笑,“July,你要小心,这小子是个滑头。”   说完又转向郁亦铭:“Ming,你若是在这里败坏我的门风,至少要先知会我一声。”   郁亦铭抬起头,含含糊糊说了声:“你还不知道我嘛。”听起来还是平常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隽岚这边还没来得及反应,倒是Johnson先来撇清了:“不可能,不可能,July有男朋友的,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前几天请假就是去摆订婚酒。”   Blair一听就说恭喜,隽岚嘴上道谢,心里没来由的五味杂陈。她原本就在想要怎么把订婚的事情告诉郁亦铭,却没想到这两位大叔突然这么有兴致,眼睛也没敢往郁亦铭那里看,只觉得他坐的那一边变得出奇的安静,很久很久既没讲话也没动,自己便也低着头佯装在看黑莓上的邮件,间或跟两个老板应承了几声,磨蹭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要去洗手间。   洗手间在餐馆外面,她走出去,走到门口半透明的棕色玻璃影壁后面,又朝那一桌看了一眼,郁亦铭原来坐的位子也空了,只剩一件西装搭在椅背上,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正看着,就有人走到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腕。   她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是郁亦铭。   “你干嘛?!”她压低了声音问他。   “去洗手间啊,你不是说要去洗手间吗?”他答得振振有词,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火气,拉了她就走。   “可……”还没等她指出来厕所怎么可以一起去,他已经拖着她走到女洗手间门口,想也没想就伸手推开了门,一直走到盥洗台前面才停下。   他转身对着她,顿了顿才问:“你突然订婚,是不是因为我在纽约说的那些话?”   她动了气,甩开他的手,说反话:“是啊,都是因为你,全世界都围着你转。”   他愣在那里,好像也想不出她订了婚关自己什么事,旁边一间厕所门的开了,一个金发女人走出来,看到他,手也没洗就逃也似的出去了。他朝那女人的背影喊了声“对不起”,走过去把洗手间的门锁了。   “你锁门干嘛?!”她质问。   他转回来,说:“没干嘛,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   她无语了,不知道还要怎么解释,只能说:“我们早已经谈婚论嫁,我在纽约就告诉过你。”   他默默站在原地,半天才又开口:“我知道,那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些话,还是像从前一样。”   “好。”她只能这样讲,他的确提醒过她别陷太深。   “去印度没问题?”他又问,“如果你不想跟前我一起去,我去跟Blair讲。”   她觉得这话好像挑衅,想也没想就回答:“没问题。”一多半也是赌气。   又是许久没人讲话。   “再不出去,门口要排队了。”她突然说,“你先出去,我等会儿再走,千万别说你认识我,我丢不起那人。”   他转身去推门,头也不回,临走抛下这么一句:“结婚别请我!”   她也生起气来,对他喊:“一定不请你!”    九.班加罗尔,印度第三大城市,卡纳塔克邦的首府,市区人口约650万。   去印度的日期很快就确定,机票也都定好。但就在出发之前的几天,Wesco那个项目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状况。   起因只是例行公事,隽岚去核对他们银行账户里的资金,结果却发现数字与审计报告上的不符,缺少的部分在普通人眼里可算是天文数字。她打电话去Wesco询问,对方给的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她不敢造次,隔了两天又去查了一遍,钱果然已经入账,金额无误。但为了谨慎起见,她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叶嘉予,他也说去核实过,的确只是运营中的正常周转罢了。她总算放下心来。   虽说只是小事,但隽岚却因此把机票改签,晚了三天才出发。   她本不是小心谨慎的人,是不是为了不与郁亦铭一起走才这样大费周章?她自己也不确定。   这一次还是从赤腊角起飞,四个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班加罗尔机场。此地已是印度南部,一月的气温和香港差不多,但机舱里干冷,一走出来,还是觉得湿热异常,仿佛置身热带雨林。   冯一诺工作不久就来过一次印度,目的地是新德里,回去之后曾对隽岚说过一大堆宛若西游记般的神奇经历,所以隽岚总以为对可能遇到的境况早有心理准备。尽管如此,眼前这座航站楼还是让她意外,这个地方跟她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机场都截然不同,说穿了就是一间长途汽车站似的大屋子,屋顶逼仄,装饰简陋,就连吊顶也省了,一抬头就能看到巨大的通风管道,悬空挂着一排风扇,不停地转着,发出嗡嗡的噪音,反倒让人更觉得潮湿闷热,一切所见都恍如时光倒流一般。   边防检查用的电脑还是老式的显示器,厚厚的一个,很久都没见过了。工作人员效率有限,每个柜台前面队排都得老长,等了很久才办好入关手续。本以为不会再要排队,到了拿行李的地方,她才彻底傻眼,整个机场竟然只有一条传送带,几百号人挤在那里望眼欲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力气不够大,又豁不出去耍野蛮,等了一个多小时,连传送带的边都没挨上。谁知正在着急上火当儿,那条传送带干脆就坏了。   隽岚几乎绝望,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生怕Crains派来接她的司机等不及走掉,她想打电话,但周围连个小卖部也没有,想买个当地的手机卡也不行,只能用香港的号码漫游,贵一点就贵一点吧,总比流落街头好。   Crains那边联络人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但嘀嘀声一直在响,却始终无人接听,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人家看完歌舞片睡了也不一定。   她没有办法,正搜肠刮肚的想还有什么人可以找来帮忙,手机倒自己响起来了,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接起来一听,电话那边的声音却是熟悉的,是郁亦铭。   “你在哪里?”他劈头盖脸的问她。   “我在机场啊。”隽岚回答。   “废话,知道你在机场,说具体位置!”   “拿行李的大转盘边上。”   “机场正门在你的几点钟方向?”   “十点?哦不,两点半吧。”隽岚方向感不好,转了几个圈,才弄明白正门在哪里。   “不要瞎走,在原地等着。”他命令道,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隽岚莫名其妙,看着手机屏幕,周围还是人声嘈杂,汗味刺鼻,她茫茫然站了片刻,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漏听了什么指示?又或者是他在晃点她?   就在此时,人群又起了骚动。隽岚搞不清状况,开始以为是大转盘修好了,结果却看见一个留胡子穿制服的男人挤进来大喊,因为口音太重,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连忙举高了手,宛若见了亲人一般跳起来。   接下来一切都变得容易了,她感觉自己好像成为特权阶级,直接去卸货区找到自己的箱子,又有人用电瓶车把她送出机场。   外面已是繁星满天,那个来接她的司机倒还在等她,拿着块写着她名字的牌子,站在铁栏杆外面抽烟。她跟着他到停车场,上了一辆面包车坐定,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心想人家都说印度人时间观念差,但差也有差的好处,至少不会因为她迟到了就扔下她不管了。   “那边就是火车站,”开车的大叔突然开口说话了,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左前方,“坐快车到迈索尔就两小时,我有朋友在那里,如果你想去,我们可以一起走。”   隽岚愣住,第一反应是这位大叔可真是自来熟,虔信宗教的印度人民居然如此奔放,转念再一想,不会是上了黑车吧?   惊惶间,却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有没有火车去慕那尔?还是一定要坐长途汽车去?”   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郁亦铭就坐在后排位子上。   “干嘛躲在后面不出声!存心吓人是不是!”她叫出来。   “我怎么知道你没看到我,”郁亦铭靠在座椅靠背上,笃定回答,“原来我这人这么没存在感啊。”   她转回去坐好,听着司机跟郁亦铭继续聊什么迈索尔慕那尔的,这才知道人家刚才根本不是在跟她讲话。   既然没人理,她只好凑在窗边看外面的街景,途经的街道有新有旧,有的沿路都是方正的现代建筑,上面挂着各式招牌和巨幅广告,同别处的城市没什么两样,但转一弯就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景象,繁乱的小路上神庙、窝棚、露天垃圾场鳞次栉比,黑咕隆咚的连路灯都没有一盏。   她正看得出神,郁亦铭突然又跟她说话了。   “你说你逞什么能呢?”他损她。   “我哪有逞能?”隽岚知道他是指机场的事情,但还是不服气。   “非要改签机票,就为了不要跟我一起走是不是?”他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的问她。   “我是有正经事耽搁了,跟你没关系。”她觉得自己是实话实说。   “纽约的事情我已经向你道过歉,大家同事而已,你没必要这样,你要是还觉得不合适,我这里下车。”   “我没觉得不合适,你不要瞎想!”她又有点急了,话说走出来才觉得自己态度不好,闷了半晌又开口问,“刚才机场那个人是你找来的?”   “不是,”他轻笑,“是你人品好,人家三哥自愿要帮你。”   她知道他是在说反话,尽量平心静气地问:“怎么找来的?”、   “还不就是给钱。”他回答。   “多少钱?”她又问,本来只是没话找话,讲出来却好像急着还钱给他,两不相欠似的。   “比你想的便宜。”他语气也不善,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忘恩负义。   说话间,酒店就到了。Crains所在的软件园在班加罗尔郊区,公司替他们订的酒店也在那附近。面包车绕来绕去,越开越偏僻,窗外的景致倒是越来越齐整,最后经过一个人工湖,拐进一扇大门,在一座白色建筑前面停下来。   隽岚和郁亦铭下了车,一个裹着大头巾留络腮胡子的行李员过来帮他们搬东西。办好入住手续,三个人,一部行李车,一起挤进了电梯。郁亦铭站的离她最远,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视前方。到了他们住的那个楼层,他对隽岚道了声晚安,就走了。   隽岚独自回房,手上的卢比都是刚在新加坡机场换的,她也算不清楚,随便拿了几张零钞,把行李员打发走。那位三哥殷勤致谢,想来这小费给得还算可以。   洗漱之后,她关了灯,躺到床上,可能是因为太累了,一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起来。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她心里繁乱,此时一个人在异乡,总算有机会安静的想一想。   嘉予,她又想到嘉予。她又一次提醒自己,他们已经订婚,虽然戒指不是她想象中的款式,也没有人跪下来向她求过婚,但他们注定连在一起了,这是两家人的事,不止是他们两个。   至于郁亦铭,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就像他方才讲的那样,他们只是同事,而且他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走的,纽约的那一吻,就当没有发生过吧。是她没有对他说清楚,给他那么多暧昧的机会,他是孤家寡人,做什么都可以,但她是就要结婚的人了。她下了决心,不可以再那样。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应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予理会。有什么要求,都应该不假思索的一口回绝掉。   这一想又是大半夜过去了,她睡的晚,却也沉,一夜无梦一直到天亮,最后被一种奇怪的鸟叫声吵醒,爬起来拉开窗帘一看,竟是几只乌鸦,落在窗外一棵大树上,恍然间就有种住在坟地边上的感觉。她穿好衣服,下去转了一圈,才发觉这酒店其实还是不错的,极简风格的现代建筑,通体纯白,设施很好,花园里树阴环绕,各种叫不出名字热带花卉点缀其间,后面还有个游泳池,池水碧蓝。   她在自助餐厅遇到郁亦铭,两人吃过早饭,还是昨夜的那个司机大哥来接他们,开车到软件园不过十分钟路程。   那里仿佛自成一国,放眼望去全都是方方正正嵌着玻璃幕墙的新建筑,上面挂的招牌大都如雷贯耳——甲骨文、埃森哲、IBM、SUN,不一而足,路边停着许多候客的tutu车,人来车往,一派繁荣景象。    27   到Crain所在的大楼,下来迎接他们的是财务总监,一位名字非常非常长的三哥,上嘴唇留着一抹浓密的胡子,看起来就像红白机游戏里的超级马利。此人名字太长,隽岚没记住,私底下就管他叫超级马利。紧接着跟香港那边开会,她在本子上记笔记,所有关于这位三哥的事项,也都写的□,也就是Super Mario。   开完会,超级马利命秘书分配了一间小会议室给他们,作为临时办公室,接下去这几天,两个人便以此为根据地开始干活儿。隽岚还记得昨天夜里的那一番深刻反思,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这一次肯定不要郁亦铭帮她。方才的会上,Johnson已经把要做的事情大致交待了一下,她动手列了一张详细清单,再一分为二,与郁亦铭一人一半,那间会议室也以对角线为界,一人一个角落,公平合理,谁都不要占谁的便宜。郁亦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反对,领了自己的那一半任务开工。   隽岚原以为不难交差,现实却给了她一个下马威。有钱的地方,就有利益冲突,Crains内部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公司被收购,就算想也未必就属意于隽岚他们代表的那个买家,所以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各有不同,有的十分配合,有的却是貌合神离。   这第一天就是漫长的,印度人太极打得比中国人还好,很多东西不逼一下,就不肯拿出来,而且有些职员口音太重,语法也极有当地特色,她基本上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搞得万分痛苦,再偷眼看郁亦铭,却发现他根本没她这么狼狈,甚至还像在香港时一样,笼络了几个女职员为他跑腿,自己则对着电脑奋笔疾书,忙也是忙,但境况比她好多了。   两下里一比较,隽岚心里更加着急。好在她一向拉得下脸,不怕丢人,一路死缠烂打下去,弄到最后人家只能输给她,乖乖把材料交出来。但这一拖就拖到下午,还要花时间整理,一直做到很晚。她最不适合加班,属于超过六点大脑准时自动关机的那一类人,自然觉得累,好几次想不管三七二十一逃回去洗澡睡觉,但见郁亦铭还不走,也咬咬牙坚守阵地。   时间过了十二点,她对数字对的眼花,只能合上电脑,抬头看看外面。这个会议室有一整面是玻璃幕墙,正对着马路对过另一座大厦,白天没怎么注意,此时却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再看远近别的建筑,也有不少是一样的状况,马路上跑得车子一点都不比白天少。她头回见识这样的场面,心想就算是在不夜的香港,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奋战到半夜三更,禁不住纳闷怎么会这么巧,大家都加班。   “一部分是call center,美国现在是白天,打信用卡客服中心,或者电脑坏了要技术支持,全都是这帮人在接电话。另一部分是软件公司,这里和硅谷时差刚好半天,那里下班,这里便可以上班,等于无缝衔接。”郁亦铭突然开口了,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一整天,两人都是各做各的事情,除了公事,一句废话都没讲过,这是头一句。   她对他笑了笑,继续埋头干活,心里想,这还真是寰宇一家,咫尺天涯。   接下去的几天差不多都是这么过的。他们住的那个酒店也可以无线上网,但收费贵得离谱,算下来要三十块人民币一小时,而且开远程会议也不太方便。这个项目预算紧张,本着能省一点是一点的精神,两个人干脆就整日窝在Crains三那间会议室里,地方虽说不大,两人的地盘却划分的很清楚,除了工作,不谈其他。   印度第三产业不甚发达,新德里、孟买之类的大城市尚且是这样,班加罗尔这样的小地方就更不用说了,软件城周围几乎找不到什么吃饭的地方,最方便快速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员工食堂。该食堂只供应印度菜和几样快餐,印度菜本来就辣,南部气候炎热,口味更重,隽岚没得选,只能将就,基本上顿顿都是白饭过咖喱酱,嫌辣就再添饭。但她的胃口倒比在香港时还要好,可能是因为做事辛苦,也可能是辣的菜更下饭,每餐都能吃下一大盘。   就这样连着几天,日日加班到深夜,吃的东西又太过辛辣,她牙龈全部肿起来,再加上为了空出两只手,总是戴着耳机打电话,找这个人那个人,时间一久,自觉听力都下降了。工作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拼命,到底不是笨人,立刻就看到成绩。几次联线开远程会议,她都表现出色,有一次Blair也接进来,竟对她有刮目相看之感。   那几天里面,她如有神助,只有一次差一点出了乌龙。也是开电话会议,她与美国的客户通话,突然有一个问题要找Crains的财务总监,她拨了超级马利的号码,把他也接进来,她笔记本上写的名字是□,一开口差一点就把绰号给叫出来了,自知不对,连忙闭嘴,一紧张脑筋也跟着短路,怎么都想不起来人家的本名叫什么,正暗叫糟糕,郁亦铭走过来,俯身对着麦克风道,“ANNASAHEBKATKADE先生,我相信July还有个问题问你。”总算及时救场。   场是救了,隽岚却惊魂未定,不是因为超级马利,而是因为郁亦铭。麦克风是附带在耳机上的,就歪在她嘴边,他突然凑过来,贴得这么近,她一时搞不清路数,差一点叫出来:你要干嘛?!   郁亦铭却很笃定,说完那句话就撤了,又回自己那个角落去做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待到第四日,手上能做的基本已经做完,发回香港由Johnson过目,再送到客户手上,下一步该怎么做,还要等上峰的指示。他们骤然闲下来,紧接着就是周末,便有整整三天空闲。   隽岚想趁这个机会出去转一转去,一直在酒店和办公室之间两点一线,快把她憋出神经病了,倘若就这样回香港,岂不是枉来一次印度。她在酒店前台拿了本旅游指南,又在网上找了几篇游记来读,最后发现班加罗尔附近可玩的地方还真是不少,比如历史古城迈索尔,可以参观大王宫、代瓦拉杰市场、和查蒙迪山上的印度教神庙,还有一座殖民地时代留下的哥特式大教堂。还有慕那尔,是著名的高山度假城,稍微远一点,属于喀拉拉邦,有从前英国人造的茶园,还有野象群,号称宁静秀丽,景色美到让人摒息。   她看得心动,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口碑又比较差的国度里,一个人走远路,心灵上还是有些颤抖的。她有点想去问郁亦铭,你看这地方好玩儿吧,要不要一起去啊?最后却还是作罢,下了决心自己一个人上路。不是说再不要他帮忙的吗?她对自己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出去玩一下,你怕个鬼啊!   纯属一时冲动,她说走就走,当天傍晚就上了去慕那尔的长途汽车,不知算不算走运,还有当天去慕那尔的卧铺票出售。去?还是不去?她站在售票柜台前面做最后的纠结。   “女士,你要不要?”买票的是个毛发浓重的小姑娘,例行公事的问她。   “要,一个人,单程。”她回答,自以为这会是她这辈子最不靠谱的一次旅行。   上车之后,她才想起不久之前在新闻里看到过的关于公车□案的系列报道,总算车子的状况比她预想的要好,算不上一尘不染,却也和国内的旅游大巴差不了多少。又等了一会儿,同车的乘客差不多都到了,车子并没有满座,大约只有一般位子有人,与她相邻的铺位上是一男两女三个法国人,剩下不是印度大姐,就是印度大婶,其中一个还是修女,她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又得意起来,暗暗对自己说,也没有怎么可怕嘛。   开头虽然顺利,过程却是千辛万苦,汽车行至一个中转站,司机突然叫所有人都下车,一开始说是车子出了问题,要换一辆,等了半天,干脆就说这一班直达慕那尔的卧铺车取消了,只能改乘坐席车,而且还要在一个她连名字都不会念的地方转一次车,才能到目的地。   此时天已经黑了,隽岚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就算此时原地折返,车票钱也不会退给她。司机小哥还一个劲儿的摇着头说:“no problem,一定把你送到慕那尔。”她只能听天由命豁出去了,换了一辆车继续上路。   最后还是瞌睡战胜了恐惧,发车之后不久,她便窝在位子上睡着了,待到天蒙蒙亮,她满脸哈喇子的醒转来,第二个中转站也到了。司机把她放在车站,一开始她心里还在打鼓,想会不会有车来啊?但在周围转了转,却发现这个她连名字都不会念的地方其实也并不是很可怕。街上有不少背包旅馆,偶尔有一头牛淡定的路过,正是早祷的时候,不知什么地方有座清真寺,传来悠扬的颂歌。   一刻钟之后,果然有辆小巴如约而至。她爬上车,这一回,同车的几乎都是当地人,司机是个有些年纪的大叔,见她一个女孩子,就让她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免得跟别人挤。   继续往前走,山路开始变得崎岖,沿途停了几个站,其他乘客都先后下车了,只余她和司机两个人。司机不怎会说英语,勉强同她聊天,但说起家里新添了外孙,还是满脸笑意。那样的笑脸,让她觉得其实天南海北的人最珍视的也是同样的东西,那些偏见或者隔阂实在是不必有的,   直到那位大叔说到兴起,放开方向盘拿,就拿个小婴儿的照片出来给她看,她才从这天下大同的梦里醒过来,大叫:“我们还在盘山路上啊!”   大叔却对自己的车技十分自信,面不改色的转过前面那个急弯。   三个小时之后,终于到了传说中的慕那尔,隽岚与司机大叔道别,还在小巴前面拍了一张照片留念。她爬上半山,去大叔推荐的一间小旅馆,从那里眺望山下的茶园,云雾缭绕,宛若住在仙境里。看着一般景色,虽然又累又饿,身上还有味道,她还是觉得这一路的辛苦都值了。   因为时间有限,隽岚在慕那尔只待了一天,她没有去参观旅游指南里说的那些名胜,却在茶园流连忘返,又去小镇上的集市买了许多香料和各种颜色的头巾,跟这些原生态的东西比起来,那些所谓的景点反而显得乏味,虽说游客不少,但当地人却还是保持了山民的真诚和纯朴,即便是陌生人,远远看见也会笑一笑,小贩也不会硬拉着你买这个那个的。   离开慕那尔之前,她去半山腰的餐厅大吃了一顿,整间餐厅只有她一个人,窗外仍旧是雾气弥漫的山麓和成片成片的茶树,那般青翠,似是桃乐丝的翡翠城里才会有的。人家都说印度嘈杂,她却觉得到了此地反而安静了,至少,在这里,远离了所有人,所有纷扰,她就只是她自己了。    28   回程比来的时候顺利,隽岚没有再坐那坑爹的长途车,包了一辆车,直奔迈索尔。   她又在车上睡觉,睡醒了就看窗外的景色,一切皆是艳丽的底色,飞快地朝后面移去。她突然这样想,如果这一次是同嘉予一起到班加罗尔,他一定不肯来慕那尔,那么久颠簸在路上,比游览的时间还长,多不划算,他是念金融的人,看中投入产出比。但她,却庆幸来了这么一趟。   花了大价钱包的专车到底不一样,隽岚很顺利到达了被称为“印度公园”的古城迈索尔。   因为当天夜里就必须赶回班加罗尔,她先去火车站买了回程的车票,才出去游览。此地到底是大城市,街上人流如织,小贩、乞丐、突突车司机也不复乡间的纯朴,就连天气也与慕那尔截然不同,不见驱之不散的山岚,只有真正的艳阳天,愈近正午,日头愈毒,气温一下子窜起来。隽岚怕晒,刚买的头巾正好派上用场,再加上墨镜儿,把自己裹得像个穆斯林,既可以防晒,又能避免和人眼神接触,省得惹麻烦。   午后,她去查蒙迪山上的神庙参观,还是人口大国的特色,要排队。她站在队伍里耐心等待,站了片刻,眼睛的余光发现有个人老朝她这里看,她很警惕,偷眼瞄过去,这一瞄不要紧,竟发现是郁亦铭,穿着T恤短裤站在另一条队伍里。   怎么这样也能碰到啊?她暗自嗟叹,他却也认出是她了,朝她走过来。   “章隽岚,你干嘛跟着我啊?”这一次,他把她的台词抢了。   她摘下墨镜对他笑,走的这么远,再大的事情好像也释然了。若是从前,她一定会说:“我哪有跟着你?”但这一刻,她竟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从他那里第一次听到迈索尔和慕那尔这两个地名,就是到达印度的第一天,在接机的车子上。那个时候,她对此地毫无概念,听过就忘了,没想到最后还是到了这里,可能是潜意识里还记着吧。   两个人站在一起排队,聊起过去三天走过的地方,郁亦铭到底比她高明,一开始就租了车到处走,效率高太多了。他也到过慕那尔,不知为什么没有遇到她。   正说着有个卖纪念品的小孩凑过来,手里拿的全是各式各样香木雕刻的大象,样子特别,但手工粗了点,隽岚没挑到喜欢的,摇摇头对他说抱歉。   那小孩却还不走,看着她说:“你的鞋子真好看。我姐姐就要结婚了,她做了新沙丽,但没钱买相配的鞋。”   那是双淡金色的平底鞋,平价牌子,也不是很新,鞋尖已经有些磨损,但她一直很喜欢的。她说了声谢谢,倒是郁亦铭很接翎子拿了几张小钞票给那个小孩,大概有五六十卢比。   小孩接过钱,好像还不怎么满意,歪着头问:“你们有美金吗?”   隽岚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是郁亦铭很和气地回答: “没有,对不起,我们是从香港来的。”   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他们进庙,两人脱了鞋进去,里面到处是色彩浓烈的雕塑和彩绘,除此之外,就是人,许许多多人。   那天是周末,不光游客多,还有许多当地人来拜神,鼓乐手坐在地上吹奏,僧人留着长发,在头顶盘起一个发髻,上身光着,下面穿筒裙,一手持香烛,另一只手舀起牛奶和清水一遍遍冲洗神像,仪式最后,又有信徒排着队去点朱砂。   等到两人看罢热闹,从庙里出来,隽岚在门口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鞋。   郁亦铭吹了声口哨,说:“新娘子有鞋穿喽!”   她傻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直到他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放在她面前。   “这是干嘛?”她问。   “你先穿我的,到外面找个小摊儿再买一双不就得了。”他说的很简单。   “行不行啊?”她看看他,他是穿运动凉鞋来的,没有袜子,也就是说得光着脚走出去。   “你看人家不都光脚在走。”他指指路上那些穿着破旧沙丽的女人。   的确,男女老少都有,就连三四岁的小孩子也是这样,走起来还一蹦一跳的,欢乐异常。因为年代久远,那些石阶早就被磨得很光润,打赤脚小心些走也未尝不可。她心安理得的穿了他的鞋子,太大,只能慢慢走才不会掉。   直到一步踏出去,郁亦铭才知道上当了,那些小孩之所以要一蹦一跳的走是有道理的,室外气温三十五六度,毒辣辣的太阳把地面晒得滚烫,他也只好学人家的样子,一边怪叫一边一跳一跳的跑出去,隽岚拖着他那双四十二码的大鞋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笑他狼狈。他听见了,又回过头来骂她没良心。就这样一路走到外面,总算找到一个卖鞋的小铺子,隽岚慢慢挑选,嫌这个不好看,那个又不舒服,郁亦铭知道她是故意的,拣起一串夹脚拖鞋扔她,她大笑着讨饶,终于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还给他。   离开查蒙迪山,时间尚早,不用急着去火车站,隽岚提议去吃饭,郁亦铭不肯,说一身臭汗,怎么吃得下?   “那你说去干嘛?”她让他作决定。   郁亦铭到底会享福,说要去做SPA。虽然人生地不熟,两人误打误撞,还真在一间酒店里找到一个不错的地方。那个水疗中心在花园深处,周围满是热带植物,房子的外观像座茅草屋,内里的装饰却很好。洗过澡,做罢按摩,他们靠在躺椅上喝冻饮,时间已是傍晚,太阳正渐渐落下去,变成浓艳的橙色,宛若篝火的余烬,空气不再溽热,时时有凉风吹过,不知什么地方有池塘,隐约传来蛙鸣,似是喧闹,似是寂静。   两个人提到前几天的事情,隽岚讲到兴起,又说那个超级马利怎样怎样。   “拜托你快改改吧,”郁亦铭笑她,“上次差点闹笑话,不记得了吗?”   隽岚也笑,问:“你怎么记得住那么长的名字?”   “您过奖,就快被你带歪了。”他揶揄她。   “说真的,你听印度英语一点困难也没有,有什么诀窍?”   “你当我两年多出租车白开的啊?”他又得意起来。   的确,她从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组数字,纽约的出租车司机当中,孟加拉、巴基斯坦和印度人超过百分之四十。但是,两年多?她本来以为他只是寒暑假打打零工,因为他说过是每天结帐的。   “那么久?”她问他。   他嗯了一声,好像不打算细说。   “还做过什么?除了你告诉过我的那些。”她追问。   他想了想,回答:“我教过小朋友跆拳道,还在吉他店里做过学徒。”   在纽约时,她曾是一家吉他店的常客,连忙问他是哪一家。   “在切尔西,只是家小店。”他答得很平静。   果然没有那么巧,她常去的那一家在格林威治,离她跟叶嘉予住过的地方很近。   “为什么没继续念书?”她一直以为他会读到博士,再留校做研究,他这样的人,不拿几个学位似乎说不过去。   “继续读什么?”他轻笑,“我连本科也没有念完。”   她十分意外,一下子坐起来看着他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对她笑了笑,“就是不想念了,办了退学,十分便当。”   所以他才有那么多时间,去采葡萄,开出租车,学修吉他,教小朋友跆拳道,她总算明白了。   “那你怎么进的JC?”还有这件事,她想不通,此类工作虽然只是简单重复劳动,但大学毕业仍是最低门槛,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大学里的一个教授跟Blair有些交情,知道我申请这份工作,大概以为我回头是岸了,帮忙写了封推荐信。”他解释。   本科生当中十有八九是教授根本不认识的,这样郑重其事的引荐,怪不得Blair当他是人才。   她尚处于震惊状态,又问:“你这样算不算学历造假?”   “造什么假?我从来没说过我有学位。”他回答,两只手叠起来放在脑后,很悠然的样子。   的确,那次在棕糖,他说自己是J大附中毕业,所有人都当他是开玩笑,却原来是真的,那就是他的最高学历。   “HR怎么不说话?”她还是不明白,这是清清楚楚写在职位描述里的,毕业证书之类的东西签雇佣合同时应该就要交上去了,如果少了什么,人事部早就应该发现了。   “不知道,反正没人发声音。”他也觉得奇怪,但却是很庆幸的那种奇怪。   “要是知道了,肯定叫你走人。”她有点担心。   他倒是不急,笑道:“真要那样,我就当你去揭发的。”   她当了真,声音响起来:“那怎么行?!他们哪天想起来做reference check不就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   “跟你开玩笑的,这么急做什么?”他又笑她。   她愣在那里,费力消化他说的话,半晌才又开口问:“你退学你妈没意见?”   “没意见。”他回答,简单扼要。   “怎么会?!”她不信,印象中郁亦铭的妈妈是自视甚高的一个人,对儿子尤其严格,难得郁亦铭有天赋,尚能达到要求,倘若换了是她,恐怕自刎谢罪都来不及。   “你后来没见过我妈吧?”他转过脸来,“她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隽岚想象不出,她妈妈嘴里那个“眼高于顶”的女人还能变成什么样,在J大尚且如此,如今在美国名校做了终身教授,想来应该更不得了了。   “怎么说呢,她,还有我爸,突然决定去做从前不会做的事情,所以,我也自由了。”他继续说下去,“我爸早已经再婚,我妈在美国认识了一个体操教练,周末常常去跳交谊舞,那个男的舞跳的很好,就是书念得少,英文也不大会讲,有一次,我们在说现在小学两年级的功课就涉及Topology,他以为是某种他没听说过的体操动作。”   隽岚以为他不喜欢那个男人,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没有人会喜欢自己母亲后来的男朋友。   “你应该往好处想,至少……”她试图安慰。   “是是是,至少还不是洋人。”他打断她,继续笑。   “我是想说至少你妈妈高兴。”她纠正。   “是啊,那人虽然也快五十了,但身体倍儿棒,身材尤其好,宽肩,细腰,窄臀,她自然是高兴。”   她知道他又往歪里想,横了他一眼,不再讲话。   “其实这样恨好,”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他们不霸住我,我也不霸住他们,多好。”   他一早就是支风筝,现在牵着他的线也断了,她这样想,很快又觉得奇怪,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念头?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又仿佛已经很久了——他不想被任何人霸住。   “从前他们这样教我,必须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跟什么样的人交往,这样那样的要求,最后自己却跟完全相反的人走在一起。”他好象很感慨。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庸俗啊?”小时候,她一直这样想。   “那倒没有,”他趁机损她,“那时你还小,小孩儿有什么庸俗不庸俗的,顶多觉得你没前途罢了。”   “呸。”她一巴掌劈过去,虽然她的确没什么出息。   他赶紧躲闪,讨饶道:“开玩笑的还不行嘛,就算现在看到你,肯定也不会觉得你庸俗。”   “那会觉得我怎么样?”隽岚想听好话,也有些好奇,自己给别人真实的印象究竟是怎样的呢?   “你是个很好的人。”   “上次在纽约,你就这么讲,怎么好法,说具体的!”   他突然静下来,转过身对着她,慢慢的说:“我从小就羡慕那种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比如你。”   他只是在解释她有多好,她却想到别的,比如,叶嘉予。她追他这么多年,现在已经订了婚,眼看就要结婚了,可谓求仁得仁。她其实应该高兴的,为什么没有呢?   “我们这种俗人,随波逐流罢了,比如现在,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这样回应,像是在反驳。   他看着她,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即使她不曾说出来,很久才开口道:“只要你此刻高兴。”   她又难过起来,不敢细想,只能揶揄他:“这是不是你一向的行事准则啊?”   “早说过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除了高兴,还能求什么。”他大言不惭。   两人在花园里呆到天黑,讲的话无非就是这些,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把所有都说透了。眼看着时间就要到了,隽岚要去火车站,郁亦铭租的车还在等他。她可以跟他一道走,但她不想,他也没问。   她突然想起同叶嘉予一起走过的冰川之旅,那一次,他们一路同行,与郁亦铭,却是单身上路,兜兜转转,又碰到一起,多像这几年的人生。   在酒店门口,她坐上一部突突车,郁亦铭站在路边,又对她说:“结婚千万不要请我。”   她对他笑,还是那样回答:“一定。”就好像人家在说:摆酒寄请帖给我,那般自如。   他低下头,又那样笑起来,伸手在她身后的座椅靠背上,轻轻拍了拍。司机发动车子,他也转身走了。   她背过身在位子上坐好,无端的,又想起从前,他们站在她家那一层的消防通道里,他伸手拍了拍楼梯扶手。那个时候,她只当是最平常的动作,现在却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但她没有回头,眼泪却潸然落下来。    十.新加坡,位于马来半岛南端的一个岛国,北面隔着柔佛海峡与马来西亚紧邻,南面有新加坡海峡与印尼巴淡岛相望。   当夜,章隽岚回到班加罗尔。到了酒店,她经过郁亦铭的房间,在门口停了一停,终于还是没去敲门。此人这么能干,一定早到了,哪里用她去操心呢,她这样想。一连三天旅途劳顿,她进了房间就连门都懒得出了,打电话叫了客房服务,吃了顿好的,然后倒头就睡。   一直睡到第二天一早,天光大亮,她又去Crains上班。郁亦铭已经到了,还是在那间小会议里,像从前一样坐在属于他的那个斜角,对着电脑打字,仿佛都没动过地方。再回想起离开迈索尔之前两人在花园里的那番对话,就好像是一万年前的事情了,真的发生过吗?她竟不敢确定了。   也正是那天上午,他们接到Johnson的批示,报告初稿基本过关,他们可以择日回香港了。手头上还有一些收尾的工作要做,虽然琐碎,但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两人之间也不再壁垒分明,合作的很好,可能就是因为话都说开了,各自往后退了一点,隔着一个安全距离,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真正出发回香港,又是两天之后了。他们租了酒店的车子去班加罗尔机场,路上很顺利,到得有些早,只能在候机室等,对面对坐着各做各的事情。   重新踏进这座神奇的建筑,隽岚又回想起来时的狼狈经历,她问郁亦铭:“那个时候,你怎么知道我挤在人堆里出不来?”   郁亦铭还是老脾气,不肯好好回答,非要损她几句:“你以为你这么特别啊,你来了,机场才变成那样?”   隽岚听了也损他:“哟,敢情你也挤在人堆里出不来啊?你不是说跟我们这种俗人不一样嘛?”   他却不跟她争了,看看她,没再出声,开了电脑打字。   隽岚坐在对面看着他,搞不懂他为什么又不理人,他确实说过他们不一样,说她一直清楚自己要什么,追求过,也得到了,而他不知道,所以宁愿像这样自由自在的过下去,两人之间的交集只能是现在这么一点点,最多最多是很好的朋友。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问:“干嘛看我?”   “我还想问你在干嘛呢,”她反过来问他,“既然你到JC来工作,只是为了丰富一下人生经历,过几个月就要走人的,干嘛这么用功?在香港是这样,到了纽约是这样,在这里等各飞机还是这样,跟我们这种俗人争什么争?你不过就是玩玩的,我可是要靠这份工养家糊口的,……”   她一股脑儿的说下去,全都是一时兴起想出来的话,却又好像憋了很久,从他吻她的那天开始,从他说自己“不知道要什么,只求个高兴”的时刻开始就憋着了,现在终于说出来了。   郁亦铭一直看着她,乖乖听她教训,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直到她把一肚子的话都倒出来,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才开口表态。   “你当我在写什么?”他问她。   “我,我怎么知道……”隽岚一时语塞,总不见得说他在整黑材料吧。   他笑了笑,说:“我一会儿发给你,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们这一趟坐的是新航班机,须在樟宜机场停留两小时,转一次机。隽岚曾经在一个科教片里看到过这样一种说法,每三个月做一次长途旅行的人比平常人寿命短十年,原因是在狭小的机舱里静坐几个小时之后,会有一个血栓在腿部形成,然后缓慢向上移动,大半天坐下来,不到大脑也到心脏了,总之凶多吉少。她一向不信什么“砖家”,不知为什么对这个说法倒是相信的很,每次上了飞机总是不时地起来走走,上个厕所、拿个点心什么的,但从班加罗尔到新加坡这一程却是十分的太平,除了去厕所,几乎就没动过地方,连觉也没怎么睡,一直对着电脑看郁亦铭发给她的东西。   那小子倒是说话算话,上飞机之前就发给她一个word文档。她打开来看,根本跟工作无关,更加不是什么黑材料,竟是一个惊悚故事!   她花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他,郁亦铭竟然在写小说!此时再回想起他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认真“工作”的架势,就觉得分外的讽刺,就凭他这样挂羊头卖狗肉,老板们居然还觉得他表现出色!   但奇怪归奇怪,故事却并非不好看,开头是这样的:摩天大楼38层玻璃破裂,银行职员坠楼身亡,他的妻子向雇主和大楼业主索赔,女律师K受聘去调查。K初到现场,物业公司的Y先生向她介绍:“地下室有超级市场和洗衣房,底楼到三楼是百货公司,4至5层是各色餐馆,6层至38层是办公楼,38层以上是酒店式公寓,总之,这座楼里什么都有,就像一个小世界,不用出去也可以过日子,除非你死了。”   “除非你死了”,这应该是个伏笔,后来,女律师或许真的没能从楼里走出去,她是很会胡思乱想的人,看得毛骨悚然,这个故事肯定是他到香港之后开始写的,因为其中很多细节都跟他们在香港的办公楼差不多,她一点点看下去,竟然停不下来,直到飞机准备降落,空姐过来要她关闭电子设备,她无奈关机,故事还没结束,真凶也没露面。   飞机落地,郁亦铭过来帮她拿放在行李架上的拉杆箱。   隽岚趁机嘲他:“培训第一天在公司楼下遇到的那个女的就是女主角的原型吧?”   “啊?”他装糊涂。   “啊什么啊,”她继续揭短,“就是你坑了人家星盟里程卡的那个啊。”   “你要是这样想,就不给你看了,”他板起面孔来撒泼,“删掉,快点删掉!不给你看了。”   “跟女人一样婆妈,”她露出槽牙大笑,“发都发给我了,你还想怎样?”   他不跟她争,当着她的面,又把行李架盖子关上了。   “当我拿不着啊?!”她瞪了他一眼,看着他转身走掉。   好在这气来的快,消得也快,到了候机室,两个人就已经和好了,只因为她好奇的不得了,追着郁亦铭打听谁是真凶。   “你猜。”他照例要卖关子。   “那个物业管理员?”   “不是。”   “不是?我一直以为他是真凶,他可以进那座大厦的每一个房间。”   “物业管理员有Alibi的。”他摇头。   “你是说那通电话记录?那个可以伪造的。”   “办公区域的电话可以注销,转接到其他分机上,但客房的电话不行。”他想的很周密。   “那个聋孩子,office boy,手上的关节都是伤口……”   他还是摇头。   “究竟是谁?”她失去耐性。   “大堂前台的女孩儿,喜欢摸搜爆犬的那个。”他回答,   她侧眼瞧他,知道他多半是骗她的,现实里,她才是喜欢摸搜爆犬的那个,上班下班路过了必摸。   他笑起来,学单田方的样子哑着嗓子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为了能尽早看到下一回,她逼他快写,自己去商场区闲逛,逛了一圈又跑回来问: “我去买咖啡,你要不要?”   “要。”他眼睛都没抬一下,蹦了一个字,就没下文了。   “要哪种?”她想想好人做到底,耐下性子问下去。   “随便,跟你一样。”他还是老样子,看都不看她。   为了知道谁是真凶,她不跟他计较,转身就走,谁知到了星巴克,队排的老长,好像整个机场的人都跑这儿来买咖啡了,刚想放弃,却又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章隽岚!”   她循着声音看过去,队伍里有个人朝她挥手,她压根儿没认出那人是谁,但还是颠儿颠儿的跑过去,因为,有希望插队了。   “你是……”问题是她想不起来那人是谁。   对方只好自报家门:“我们在波士顿见过的,T大同学会。”   “哦,……”她努力回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想起来,此人原来就是几年前同学会上与她搭讪过的那位学长,其实,学长变化不到,头发还是板寸,或许胖了一点,但穿着打扮还是跟从前差不多,问题是他身形健硕,膀大腰圆,个子却比较矮,坐着的时候让人错觉很高大,站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才会认不出来。   学长大人大量,没跟她计较,直接问她:“怎么样,现在好不好?”   又是这句话,她最受不了的问题。冯一诺曾经说过,她之所以对这个问题这么反感,完全是因为她混得差,但她一直怀疑,混得好又能如何,就算混的风生水起,她也不会喜欢听到人家这样问她。   她含糊其辞,说:“还行,还行吧,”   学长这一趟是来新加坡出差,马上就要回纽约,听隽岚说她去香港,就问:“咦,是去出差还是怎么的?”   “我在香港工作,在这里转机。”隽岚如实回答。   学长连声说巧,开始讲起故事来:“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的,老是碰到校友,前一阵在纽约遇到薛璐,听她说找过好几个同学,好像大家都在这一行里混……”   说到这里,学长开始罗列人名,有的隽岚听了耳熟,有的根本就不认识,不管是哪种,她都过耳即忘,只除了一个,薛璐。   “你知不知道薛璐?她应该比你高好几届吧,”学长还在继续说,“从前那么漂亮的一个人,现在……,不得不说,she’s not aging well,不过,July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   “我知道薛璐。”隽岚点头,怎么都没想到,出来买杯咖啡还会听到这个名字,突然就有后悔,蛮好不要插队的。   “Small world, isn’t it?”学长觉得很神奇,天南地北的走一遭,看到的还是那些老面孔。   “是啊,”她木然点头,嘴里重复,“世界真小。”    30   厚着脸皮插了个队之后,咖啡很快就买到了,学长给了她一张名片,她接过来看了看,是一个大集团旗下的金融服务公司,职位也很唬人。她还是没有名片,跟学长说了声“谢谢,拜拜”就走了,走出一段路才想起来,还告诉人家自己的联系方式,好像有些不礼貌,但再次偶遇的机会似乎也不大,礼不礼貌的也就这样儿了。她边走边想,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定睛一看却是郁亦铭。   “你跟来干嘛?”她一手一杯咖啡,滚烫的,差点泼到手上。   “我怕你买错。”他回答。   “你不是说随便嘛。”她随便塞了一杯给他。   “就算随便也不能是那种骺甜骺甜的啊……”他歪着头仔细看杯身上的标签。   隽岚知道他这人嘴刁,拍拍他道:“别看了,低脂拿铁,去糖低因,行了吧?”   他倒也听话,立刻就不看了,起开盖子喝了一口,问她:“刚才那个人是谁?”   “谁?”隽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是咖啡馆跟你说话那个男的,是谁?”他补充完整,又问了一遍。   “关你屁事啊。”她抛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心里想,这人管的还真宽啊。   “从前不认识的?”他跟上去,伸手拦过她的肩拍了拍,“要是你能为了插队跟个不认识的男的搭讪,倒是一大进步啊,章隽岚,我看好你。”   “你乱说什么啊?!”她打掉他的手,自顾自朝前走。   “什么乱说,我这是夸你呢,”他又追上来,“你交际也蛮广的嘛。”   “别胡说,就是大学里的学长。”她算是输给他了,只能老实交待。   他笑起来,好像跟她推心置腹:“你这个人,不逼你就不说,我说你生活圈子小,你还不信,飞到这么远的地方,转个机还能遇到同学。”   “生活圈子小又怎么了?哪像你,简直就是妇女之友!”隽岚冲他。   听她这样讲,他却不说话了,又那样笑,看起来很欠抽。   “你笑什么?”她还是不争气,自己去问他。   他欲言又止,许久才反问:“我做妇女之友,你有意见啊?”   她脸红起来,觉得他这话说的不可理喻,无论怎么回答,他都会找机会损她,最好的对策或许就是闭上嘴巴不理他,又或者他们还是做不了朋友。   可能是因为意外听到的那个名字,也可能只是累了,从新加坡到香港,她没心思再看什么惊悚故事,放低坐椅靠背睡了一路。飞机上睡得总是不甚安稳,纷乱的梦境从眼前掠过去。她看到叶嘉予,恍然间以为真的已经回到香港,与他面对面站在公寓的客厅里。   “你还爱她吗?”她问。   他沉默。   “告诉我。”她坚持。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还是像上次那样说,然后继续说下去,“她是我此生第一个爱上的人,有些东西会一直留下来,first love都是这样,我没办法改变。”   她听了只是苦笑,许久才回答:“那怎么办?你是我的first love,我也没办法分一点点给人家。”   飞机开始降落,旁边有人推她,她一下醒过来,好像刚刚从一部电视剧里出来。   这一趟叶嘉予还是来接机了,隽岚同郁亦铭沿着通道走出去,很远就看到他站在国际到达口,正抬头看着大屏幕。   郁亦铭应该也看到他了,对她说:“他看起来是有担当的人,你命好,将来会享福。”   她点头,这一点她也知道,如果不要的太多,他们一定可以过得很好。   在家休息了一天,她回去JC上班。办公室的电话上有好几通留言,她一一听过来,该回复的回复,该删除的删除,其中有一通却是空的,提示音过后就挂断了。她看了看来电号码,十分陌生,刚刚删掉,菲姐过来找她。   也使顺便,她很客气的问菲姐,出差这几天,可有人找过她。   菲姐想了想,回答:“是有个人打电话来找你,说广东话,有少少口音,好似华裔小姐。”   “华裔小姐”恐怕就是北姑的委婉说法,但也可能是那人的口音实在好听,与一般的北姑不同。隽岚猜是嘉颖,但嘉颖有她的手机,也有她公寓的电话,应该不会舍近求远打到公司来找她,那又会是谁呢?她没太在意,转身就忘记了。   那天又与美国方面开了视频会议,Crains的案子算是圆满完成了,Johnson郑重其事的表扬了她。Blair已经回去纽约,也发了信过来嘉奖。   紧接着还有Wesco的案子要跟,隽岚忙里偷闲,约了冯一诺一起吃午饭,   两个礼拜不见,她攒了一肚子的故事可以讲,比如要过一条六车道的大马路,沿着路边走了快一公里都没找着人行横道线,就连红绿灯的影子都没看到;或者坐在车上看到旁边经过的一辆摩托,大大小小坐着一串人,仔细数数竟有五个……,印度就是这么一个神奇的国度,让人恨的地方不胜枚举,却又有另一些东西如此顽固的留在心底,叫人永世难忘。   从办公室出来,她搭电梯下来,冯一诺已经在三楼一间做上海小吃的餐馆里占了位子。两个人点了东西坐着等,不一会儿看见门口有几张熟面孔,是JC的同事,其中还有郁亦铭。正是饭点,门口已经在发号码等位,隽岚看这情形,就说要么拼桌子吧,自然没人会反对,挤一挤坐了一桌子。   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人,虽然刚认识,倒也不怕陌生,冯一诺又是很能说得人,很快就七七八八的聊开了。   在座的人里面有一个的才刚结婚,难免就聊到婚礼的事情,一开始还在说摆酒花了几块钱,以后准备住哪里,不知怎么的就扯到婚姻制度上去了。一诺是个标准的女权主义斗士,遇到这样的机会自然是大放厥词,郁亦铭也没闲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竟然达成共识——现行婚姻制度是狗屁,一夫一妻制首当其冲应该废除,引入市场机制,能者多劳,自由竞争。一夫多妻,或者一妻多夫,都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好现象。唯一的分歧在于,冯一诺觉得全面放开婚姻制度的结果就是人类回到母系社会,男性势必灭绝。郁亦铭作为一个男的,当然不同意,坚持认为男人是这个星球上出现过的最有意思的物种,女人,哪怕是女权主义斗士也不希望看到世界上的男人渐渐退化,直至被女人同化。   两人对话中有些用词实在重口味,引得相邻桌子上的人频频侧目,那两位当事人吵得投入,浑然不觉,只剩隽岚在那里替他们汗颜。   说到最后,冯一诺开始耍流氓,对郁亦铭道:“来来来,赶紧给姐乐一个,让姐瞧瞧你有意思不?”   郁亦铭不以为忤,还真笑了。倒是章隽岚作为一个旁观者,觉得他们闹的有点过份,朝冯一诺使了个眼色,这才算收场。   吃完饭,一群人离开餐馆,隽岚和冯一诺走在一起,谁知郁亦铭竟也跟着来了,又开始跟一诺打第二回合的嘴仗。隽岚走在边上,没能跟上他们的思路,眼看着那两位一直吵到不得不分手的地方,才又叫了暂停。   回到办公室,她开始动手整理Wesco的资料,正做着,冯一诺的MSN上线了,在投行做事,本来就是下午最忙,不是跟客户打电话,就是要开pitch meeting,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的闲,一直挂在线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讲话,更加奇怪的是,十句话里总有三五句是关于郁亦铭的。   聊着聊着,隽岚突然有个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她自己都没想清楚究竟要做什么。   “下了班一起吃饭吧。”她写了这么一句,发给一诺。   “行啊,你请客。”一诺提要求。   “好,我请客。”   她们之间一向就是这么直接的,但她从来没有这么爽快地答应过请客。   临到下班,她又去找郁亦铭,问他:“晚上有没有空?”   “干嘛?”郁亦铭抬头对她笑,“你请我吃饭啊?”   “对,就是请你吃饭。”她回答。   听她这么说,他倒好像有点不相信,看着她,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你就说去不去吧?”她又问了一遍。   他点点头,答应了。   约的地方还是在公司附近,她和郁亦铭先到了,郁亦铭翻了翻菜单,伸手叫威打过来点菜。   她拦住他,道:“等一等,还有一个人。”   他听她的话,坐着静候,也没问是谁。   不一会儿,冯一诺也来了。一诺比较迟钝,许久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奇怪,章隽岚约她吃饭,怎么莫名其妙又冒出一个人。但郁亦铭是何等敏感的人,第一时间就咂巴出味道来了,带着些笑看着隽岚,直看得她心里发毛。   幸好他没有不给她面子,一诺又特别能白话,台面上还不至于冷场。她还是像中午那样心不在焉的听他们说话,饭吃到一半就找了个借口要走。   “你怎么啦?”一诺问她。   “肚子疼。”她随便编了个理由。   “那我们一起走吧,我看你脸色是不好。”   “不用,嘉予说过来接我。”她继续编下去。   “让July先走,”郁亦铭也开口说话了,“人家两口子,我们不好打扰。”   隽岚转脸看看他,他也正瞧着她,剩一诺一个人坐在那里无所适从。隽岚不想再呆下去,说了声再见就结帐走了。    31   俗话说,装什么病,就得什么病。隽岚自称肚子疼,刚刚走出餐馆,肚子就真的痛起来。也说不清是吃坏了,还是受了寒。一开始还忍得住,她走到最近的地铁站,坐上往上环方向的车。列车关了门,在漆黑的隧道里行进,车厢里灯光惨白,空调里吹出来的风有淡淡的霉味儿。坐了一站之后,她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浑身冷汗都下来了,列车一靠站就赶紧下了车,在站台上找了个位子,弯着腰埋头坐在那里,很久才缓过劲儿来。这里离她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此时却觉得那一点点路也不一定能走得完。   她摸出电话来打给叶嘉予,问:“你现在忙不忙?”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听出来她声音不对。   她告诉他自己在哪里,他赶过来接她,带她回去。到了家,她随便洗了洗就去睡了,蒙头裹在被子里,还是觉得人很难受。   叶嘉予坐在床边上看她,对她说:“要不要紧?明天去医生那里看一看。”   她仍旧闭着眼睛,摇摇头没说话。   不舒服归不舒服,夜里做的梦却还是很搞笑。她梦到自己在一座巨大的房子里,仿佛就是郁亦铭写在故事里的那一幢。她在里面工作,累到差点吐血,却怎么都跑不出去,后来莫名其妙的跑到楼顶,又从上面摔了下来,嘭的一声落地,整个人都变形了,浑身都在痛。救护车倒是一忽儿就来了,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拖着一幅担架从车上下来。她仔细一看,竟是郁亦铭。他对她喊:“你,就是说你,歪脖子的那个,自己爬到担架上来!”她张嘴想骂,却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爬,一直爬到天亮了,闹钟响了,还没够这那副担架。   她醒过来,肚子倒是不那么痛了,就是觉得累,好像根本没睡过一样,但还是得起来,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去上班。   叶嘉予送她去公司,临出门又劝她:“要不请假吧,去医院看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者在家休息一天也好。”   “已经都好了,医生肯定也看不出什么来,”她还是推辞,“最近挺忙的,WESCO那份报告赶着要交,哪有时间休息。”   嘉予听她这么说,也不再坚持,顿了一顿又问:“WESCO的报告什么时候能做完?”   “嗯……,初稿已经差不多了,今天下班前交给老板看。”   “没什么问题吧?”他又问。   隽岚看看他,心想刚刚还在劝我休假,一扭头又催交货,叫我怎么休息?   她算了算进度,回答:“应该没什么要改的,明天,最晚后天吧,就能发给你。”   叶嘉予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到了公司,隽岚开了电脑做事,不一会儿看到冯一诺也上线了,MSN状态改了,是一句英文:when I love someone, he will be where I live, how I spend a day.   隽岚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知道她走之后那两个人处的好不好,便发消息过去搭讪:“你没事吧?什么时候变这么文艺,完全不是你的风格嘛。”   一诺的回复很快就来了:“这是你那位小郁弟弟的名言,我只是觉得说的很好,借来用一下罢了。当然,他的原话里不是he,是she。”   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隽岚听了竟有些不是滋味,那个念头突然又出现在脑海中,这一次竟了然了许多——他总会和别人在一起的,不管那个人是谁,她总会有些羡慕,哪怕是冯一诺。   怎么会这么想?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缓了缓,才装作无所谓,嘲一诺:“你们聊得还挺深的嘛。”   一诺却不回应,反而问她:“你昨天怎么回事?撇下我就跑了。”   “我这不是给你们制造机会嘛。”她解释。   “什么机会啊?”一诺不以为然,“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隽岚心中一颤,却隔了许久才问:“他跟你说的?”   “他没直说,我可是学过心理学的,看得出来。”   “就你那两个学分的选修课,也好意思说学过心理学?”   “小看人是不是?且听我来分析……”冯一诺开始拽心理学理论。   隽岚对着电脑,傻呆呆看着那些术语,谁知道一诺拽到一半突然停下来,问:“我说,他喜欢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她们之间一向是很直接的,但这句话还是问得隽岚张口结舌,很久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再打,再删。   还没等她造好句子,一诺那边下集都编好了:“……,怪不得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你就不对,心不在焉的,一脸的不乐意,最后还瞪我一眼,我刚开始调戏他,你就瞪我一眼,……”   隽岚愣在那里,下意识觉得有很多理由可以讲,一时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一诺却不放过她,不一会儿电话也追来了,一上来就用发现新大陆似的语气问她:“章隽岚,真的是你吗?”   “别瞎说,”隽岚试图否认,“我瞪你是让你别闹了,旁边那么多人看着,都是我同事,丢人知不知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免得人家觉得我朋友怎么跟个神经病似的!……”   “章隽岚,你什么时候怕丢人啦?”一诺根本不信,还是那样连名带姓的叫她,“而且,你也喜欢他对不对?”   “你胡说什么?!”隽岚也急了。   “章隽岚,枉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这算什么?你自己要结婚了,就拿我当鼓励奖发给人家?!”冯一诺越想越气,在电话里骂起来。   隽岚听她说的这么过分,气急攻心,干脆就把电话挂了。一诺没再打过来,也没再在MSN上讲话,状态也变成了“请勿打扰”,估计是真的生气了,   隽岚不去理她,继续埋头苦干,无奈心烦意乱,一点点东西翻来覆去弄了很久,一直到快吃午饭,看到电脑里的电子文档,才发觉把银行询证函给出重复了,WESCO账户里资金去印度之前已经都看过了,后来还复核了一遍,今天居然又发了一次!   她急匆匆去问菲姐,菲姐翻了翻桌上的文件,不紧不慢的回答:“你早上给我的东西,Kevin已经拿走了呀。”   Kevin是他们部门的实习生,打杂跑腿的事情一般都交给他做。   此时再说要追回来,肯定又要听菲姐抱怨,隽岚只能作罢,再查一遍就再查一遍吧。   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静下心来想了想,把冯一诺和郁亦铭往一块儿凑和还真是不妥当。   一诺的MSN还在线,她发了条消息过去道歉:“我真的没那个意思,你别生气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回复。   “那你打算怎么办?”一诺这样问她。   “什么怎么办?”她反问。   “章隽岚,你就装傻吧!”一诺回复,虽然只看到字,却也猜得出是什么样的语气。   其实,她也明白一诺的意思,但真要说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所幸一诺气消得快,倘若换了别人,怕是收不了场了。解决了这一边,还有一个郁亦铭,她又想起昨天晚上他看她的眼神,那小子本来就是捉摸不透的人,此刻不定怎么恨她呢。   她在sametime上跟他说工作,一半也是为了探探他的态度。   “章隽岚,我以为你不至于这样对我。”他却开门见山提起昨天的事情,似乎真的很受伤。   “对不起,”她心里也很难受,“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对不起就完了?”他不依不饶,“你昨天说请我吃饭,我多高兴啊,结果……”   “那你要怎么样?”她只好这样问他,心想幸好另一个人是冯一诺,否则真的麻烦大了。   “重新请我吃一顿,”他开始提要求,“地方我来选。”   “好,随你选。”她回答,原来只是敲竹杠,这就好办了。   为了赶WESCO的报告,那天加班加到八点半,郁亦铭说饿了,把她带去公司楼下一家很正式的西餐厅。   他说过不喜欢吃西餐,这样的论调她听了不知多少回了,之所以选这里,明显就是为了宰她一顿贵的。侍者把他们引到一张靠窗的桌子,拿了菜单给他们。郁亦铭接过来,啪啪啪挑贵的点了几样,又研究了下酒单,要了一瓶红葡萄酒。   少顷,侍者把酒拿来给他们过目,郁亦铭看了看瓶标,一本正经的说了声“Good year”,便打发人家去开。   见他这副架势,隽岚忙问:“喂,你点的这瓶要多少钱?”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信用卡也是有上限的,如果吃完了付不出钱,会很难看。   “放心,去年的普通AOC而已,才五百多块,”他泰然处之,“我知道你有多少钱,不会叫你破产。”   “那你说什么good year不good year的?”   “不是都这么说嘛,电影里看来的。”   隽岚无语,不再跟他讲话,心想快点吃完了走人吧,再说下去又要开始抬杠,那就没完没了。   不一会儿酒就开好了,菜也上得很快,但仿佛流年不利,这么贵价的地方,酒太涩,主菜又嫌味道太重。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郁亦铭突然放下刀叉问她。   “什么意思?”她猜他又没好话。   “你朋友人挺不错的。”   “你别多想了,我也跟她道过歉了,昨天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   “真的,她这样的人不常见得到。”   她抬头看看他,不知他是真是假,心里的感觉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眼看着手里的东西掉下去。她暗暗骂自己,章隽岚,你哪根筋搭住了!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你要是想约她,自己去跟她讲,虽然她骂过我了,但你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郁亦铭倒没有那么多心理活动,言简意赅的回答:“好。”   “你跟她说的那句话也是电影里看来的?”隽岚又问他。   “什么话?”他好像已经忘记了。   “什么住在哪里,每天做什么的……”她每个字都记得,却不好意思把原话说出来,又不是对她说的,记这么牢做什么?   “哦,那个啊,”他想起来了,“我跟你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差个人告诉我去哪里做什么,我就不用再费神想了。”   “一诺是有主意的人,你算是找对人了。”既然他想,她就顺着说吧。   “那你呢?”他看着她问。   “我?”   “对啊,你有主意吗?”   她愣在那里。   隽岚自问不是一个头脑清楚的人,虽然郁亦铭说过,她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从小就是。但回想这些年,去哪里、做什么似乎都不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只是跟着叶嘉予,由他为她做决定,一开始她还会自己想一想,后来习惯了,觉得这样很好,也是一样的理由——不用费神。   所以,她不是那个可以告诉他去哪里做什么的人。   “不是任何人都想要这样的自由。”她终于回答。   “也不是任何人我都会爱上。”他看着她道,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那么祝你好运。”她也随口回答,完全不是祝福的语气。   这个话题讨论完毕,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再说话。郁亦铭突然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邻桌有个白头发的老太太见他这样,就叫起来:“Oh, he’s proposing, it’s so romantic!”   他回头对那老太笑了笑,道:“May we have your blessing?”   “你胡说八道什么?!”隽岚听见急得对他喊,倒把那老太吓了一跳,看看隽岚,又看看郁亦铭,明显流露出同情之色。   “开个玩笑,你急什么,”他对她笑,从地上捡了样东西递给她,“你餐巾掉了。”   原来只是这样。   夜里,隽岚又做梦。在梦里,她同郁亦铭又坐在那个西餐馆里,他又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对她说:“章隽岚,我下半辈子去哪里,干什么,就等着你拿主意了。”   她却光起火来,朝他喊:“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走掉?!走了就走了吧,现在又冒出来!”   喊完这句话,她猝然惊醒,突然意识到自己曾在梦里对叶嘉予说了谎话,他不是她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人,郁亦铭才是,只是她太笨,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个讨厌的人就已经走了,走的那么远,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若是仔细想,这是挺荒谬的一件事,因为一个梦,明白自己在另一个梦里说了谎话。她闭上眼睛,试图再睡着,或许睡到第二天天明再醒过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已经忘记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下来,洇湿了枕头。   她探身去拿床头的纸巾,闹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分。   叶嘉予在一旁问:“怎么了?”   “没什么,眼睛不舒服。”她回答,心想,这么巧,他也没有睡着。    十一.塘厦,北接樟木头镇,西邻黄江镇,东连清溪镇,南与东莞凤岗镇和深圳观澜镇接壤。   事与愿违,隽岚一觉醒过来,那个梦却还在记忆里。她忘不掉,只能一头扎进工作,WESCO的报告已经基本成形,前一天下班之前,她把初稿呈上去给Johnson过目。但Johnson是很仔细的人,以隽岚的经验,交上去的作业,他总要反复斟酌个一两天才能给出全部的修改意见,然后再改,再审,到最后定稿通过总还要个三五天。   离合同里约定的Deadline其实还有差不多一周时间,但叶嘉予又催过一次,说他老板要的很急,原因似乎很堂皇,有意入手WESCO的买方有好几家,若不抓紧,恐怕夜长梦多。   隽岚无奈,只能委婉的去催Johnson。可能是因为报告本身写的不错,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简单的案子实在没什么文章好做,Johnson看过之后,只挑了一两个小地方出来,提了点无关紧要的意见,就点头过关了。尔后便是与叶嘉予那边开会,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双方都没有什么问题,就只等签字盖章,出正式版了。   做完这些事情,隽岚松了一口气,脑子一旦空出来,乱七八糟的念头却又回来了。   十几岁时的她是喜欢郁亦铭的,想通了这一点,许多世纪之谜似乎都迎刃而解有了答案,比如她高三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开窍,学习突飞猛进,为什么第一志愿会填数学系,为什么去学吉他,为什么一直留着那只旧琴,甚至于去美国,她一直以为是为了叶嘉予,现在回想起来原因也不那么纯粹了,可能,只是可能,她错过了一次,不想错第二次。   每天朝九晚不定,她都能看到郁亦铭,却什么都没对他说,表面上一切如常,心里却对他有些恨意,就像她在梦里对他喊的那样,为什么那个时候走掉,现在却又回来?!   虽然那个时候他们都只是高中生,男女生之间多说几句话,都可能被老师盯上,找家长来谈话。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说出那句话只要短短几秒钟,他却什么都不曾说过,或许他对她也不过就是尔尔,就像他对别的女人一样,纽约的前台小姐,女律师,世界各地的女同事们,还有,冯一诺,因为她们都很有意思,可以说说笑笑,插科打诨。而且,世上一切因缘,时机都是那么的重要,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多说多想均是无益。   她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只除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郁亦铭?整件事情就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惊悚电影,有人做局,让电影中的女主角以为自己做过许多没有做过的事情,差点就把她逼疯了。但眼下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是人家设局,唯一的可能似乎就是她脑子真的出了问题,她简直想去找心理医生聊一聊,无奈手头没有资源,一时间也不知道上哪去找靠谱的医生,最便当最安全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虽然有点业余,却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午休的时候,她买了三明治坐在三楼天台上吃,一边吃一边插着耳机打电话与冯一诺聊天,聊着聊着就问:“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一个人自己却不知道?”   “有,那人是白痴。”一诺回答,十分干脆,想了想又说,“还有,人体是有应激反应的,如果太痛,大脑会释放安多酚让你觉得不那么痛,不仅是生理,心理上也是一样的,如果预见到没有结果,就会下意识的否认这种感情,免得自己陷进去。”   隽岚心中一动,嘴上却还是说笑:“这也是心理学选修课上学来的?”   “别小瞧两个学分的选修课,”一诺很自信,“有些东西真的有道理,我就是个例子。”   “你喜欢上谁,自己却不知道?”隽岚趁机转移话题。   “不是这个,你别打岔,”一诺开始说起故事来,“我中学里有一个阶段很想做飞行员,想得不得了,简直就打算当作毕生事业来追求,一直到高二下才慢慢不想了。本以为是我自己移情别恋,结果出国之前去学生处调档案,办事儿的老太太手慢,让我有幸瞄到一眼,发现其实初中升高中体检的时候,我的视力就达不到飞行员的标准了,那张单子上还有我的签名,我不可能不知道,唯一的可能就是我故意忘记了,好让自己不那么失望,……”   隽岚拿着电话听筒,像是在听,又好像不是,许久没说话。   “当初真应该去读心理学,我发现我在这上面真有点天分……”一诺继续絮叨下去。   午休结束,她回到办公室上班,刚一进去,菲姐就过来找她,给她一个大信封。她打开来看,是前几天发去询证函的银行的回复,询证的费用本是客户负担,她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不小心,多查了一次,虽然费用很有限,毕竟也是她是失误。直到拆开信封,草草看过一遍,她以为自己看错,再看,越加疑惑,那笔她曾经查过两次的巨额存款又不在那里了。她坐下来开了电脑,又把手头上有的资料重新调出来,花了整个下午,把那些报表上的数字重新过了一遍,附注里的字字句句都不曾放过。   天逐渐黑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WESCO的帐目有问题,一笔数量可观的资金白纸黑字写在那里,真的要查,却又如幽灵一样突然蒸发了。   她去找郁亦铭,把所有资料都给他,问他的意见。   他看得很快,最后抬起头,看着她道:“章隽岚,这回你怕是挖到兔子洞了。”   她愣在那里,这一出到底是暗度陈仓还是拆东墙补西墙,现在还未可知,她难得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去问WESCO的人。   “你有没有朋友在投行做事?”郁亦铭又问她。   “冯一诺,你也认识的。”她回答。   “去问问看,”他看着她道,“说不定会有点消息传出来。”   “好。”她点头,却没有立刻打电话。   天都黑了,等明天吧,她这样对自己说,其实却是因为有种不好的预感——若真是兔子洞,里头有的一定是意想不到的东西,真的要看吗?她竟有一丝犹豫。   离开公司,她又搭地铁回去,一切如常,完全没想到“明天”自己就不在香港了。   当天深夜,叶嘉予接到一个电话,是叶太从塘厦打来的。那个时候,隽岚已经睡了,睡梦中迷迷糊糊的听见嘉予在旁边讲话,只几个字,她就猜到是什么事。果然,他挂掉电话,就起来穿衣服。   “怎么了?”她也完全醒了,坐起来问他。   他停下来,回答:“阿公不大好,医院已经出了病危通知,叫我们马上回去。”   隽岚看着他,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叶嘉予恐怕也是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拿些什么。看他这样,她也赶紧起了床,料到不可能马上回来,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旅行袋里,就跟着他出发了。   已是深夜,外面竟有一些冷,他们上了车,塘厦那边又打电话过来,说阿公已经进手术室了。电话开了免提搁在仪表板上,隽岚听到叶太讲话,语气倒很平静,或许人们对待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阿公快九十岁了,有些事迟早都会发生。而且,不是还在手术嘛,情况应该还不是很坏。   时间已经很晚,路上车很少,上了高速公路更是只看到赶夜路的货车,一路上他们没说几句话,就算说也都是关于阿公的手术的。一路顺畅,他们到医院时,手术还没完。叶家人到得七七八八,全都在休息室里坐等,嘉颖自然也在,看到隽岚和嘉予进来,就招手要隽岚坐她旁边。   不一会儿,嘉颖就趴在她哥肩上睡着了。   “累不累?”嘉予也问她,“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摇头,但后来还是靠在他身上闭上眼睛,朦胧间,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第一次如此清楚的觉得她和嘉予,以及他的家人,是连在一起的了,尽管世事纷杂,尽管她不一定喜欢他们每一个,尽管她并不想。   他们一起等到天亮,手术结束,医生出来说一切顺利,就等病人苏醒了。众人又拥去病房,隽岚跟在后面,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休息好,她觉得有些冷,肚子又隐隐痛起来,但周围人那么多,她没有说。   可能是他们太吵,ICU的护士开始赶人,说病人不会这么快醒,让他们过一个钟头再回来看。嘉颖叫肚子饿,拉了隽岚去吃早饭。两人出了医院,找了个小饭店坐下来,点的东西还没有上,隽岚的电话倒响了。   她接起来,是冯一诺,还没等她说自己不在香港,一诺就劈头盖脸的说:“郁亦铭跟我说你们在做WESCO的评估。”   “是啊,怎么了?”她莫名其妙,心里却有些不悦,原来他自己去问了。   “W,E,S,C,O那个WESCO?”   “是啊,到底怎么了?”   “你别急,听我说,”一诺回答,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下去,“你还记得去年我说在Four Seasons开会遇到薛璐吗?”   “怎么了?”她问,自觉心狠狠的往下一坠。   “她做事的公司好像就是WESCO……”一诺解释。   她拿着电话愣在那里,听着那边继续说下去。   “……我没跟她说话,她也没给我名片,可能是记错了……”    33   “你跟郁亦铭说过什么吗?”隽岚问冯一诺。   “我能说什么?”一诺反问,“他怀疑WESCO找人拆借,但这么大的金额,就算有也不会让我这种小喽罗知道啊,我好像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没说你认识在WESCO工作的人?”隽岚又问,顾着嘉颖就坐在边上,没提那个名字。   “当然没有,他又不认识薛璐。”一诺回答,好像觉得她问的有些奇怪。   再大的决定也是一瞬间做的,隽岚顿了顿,说:“那就好,这件事你别管了,等我回香港再说。”   “咦,你不在香港?……”一诺很意外,想要细问。   “叶嘉予家里有点事,先不说了。”隽岚打断她,说了声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隽岚坐在那里很久都没出声,点心送上来,也不动筷子。   “隽岚姐,你怎么了?”嘉颖坐在一边问,很殷勤的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吃的。   她回过神来,看着嘉颖,道:“我有件事问你。”   “什么啊?”小姑娘还浑然不觉。   “上次我来塘厦,你大哥跟你妈妈吵架,你知道他们说的那个人是谁吗?”隽岚问她。   “哪一次?什么人啊?”嘉颖装傻。   隽岚见她眼神闪烁,索性就直说了:“就是订婚酒之后,他们是不是在说薛璐?”   嘉颖听了一愣,似乎有些意外。   隽岚知道自己猜对了。   嘉颖低下头,许久才承认,又好像是在劝隽岚别介意:“那个时候我好像在澳洲,家里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大哥已经去美国读书了,也不知道的,……”   隽岚没有理会,站起来快步走出去,根本顾不上嘉颖有没有追来,许多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结果却是什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有一件事,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为什么她第一次上门,叶家上上下下就这么喜欢她,那样热烈的接纳了她,原来不是她有多好,而是因为有薛璐这么一个更坏例子在前面,她在心里苦笑,或许真应该谢谢这位学姐了。   但另一方面却是百思不解,在这桩交易里, WESCO肯定是有问题的,而JC为买方做资产评估,没能查出来,将来如果出了事,多少也有责任。但这些都是其次,嘉予做事的公司是买方,事发之后,最终吃亏的人还不就是他?而且,WESCO少掉的钱并不是一星半点,这种数量级的资金只有在金融市场上才可能一时出现,一时又灰飞烟灭。哪怕是叶家的生意需要周转,也绝对不可能开这样的海口,更何况他家一向是踏踏实实做实业的,不屯地皮,不炒房产,也没有沾股票期货,怎么可能产生这么大的亏空?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有去问叶嘉予了。   回到医院,叶嘉予还在ICU外面侯着,隽岚朝他走过去,想着一切都要有答案,反倒平静下来了。   “我有事情问你。”她对他说。   “怎么了?”他问。他也没休息好,看上去很疲倦。   “去你车里吧,这里人太多。”她轻声道。   他看着她,点点头,好像猜到她要跟他说的不是小事情。   他们坐电梯到地下车库,那里灰涩空阔,似乎很适合说这样的话题。坐进车,关上门,她一字一句地把她的发现告诉他,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她还在暗自奢望,他听完了会大吃一惊,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他静静的听,然后问她:“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你什么意思?”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心想这是要杀人灭口吗?   “我问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他重复,神情郑重。   她没回答,反过来问他:“薛璐跟这笔交易有什么关系?”   他眼神一黯,顿了顿才说:“没什么关系,我跟你说过,我和她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隽岚突然觉得心冷,自己已经开口问了,他却当着她的面说谎。如果可能,她真不愿像这样揭穿他,但最后却还是要把话说出来:“我知道她在WESCO工作,是不是她要你帮忙?”   嘉予沉默,许久才摇头回答:“是我想做成这笔交易,与她没有关系。”   隽岚听不下去,开了车门想走。他抢在她前面,又拉上车门,落了锁。   “隽岚,你就当不知道,评估报告照就现在这个样子交上去。”他求她。   “告诉我为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我不能,这是为你好。”他却这样回答。   “我已经知道WESCO有问题了,你还让我出这样的报告,你以为我会没责任吗?!”她激动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般的喊出来,“我知道你爱着她,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但没想到你能做的这么绝,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什么?!!”   “隽岚你不要这样想,”他伸手抱她,试图让她安静下来,“我做这件事只是为了还她一个情,没有别的!“   “什么情?你欠她什么?”她努力静下来问他。   “几年前,薛璐挪用了一笔钱给我们周转。”他回答,慢慢解释给她听。   隽岚也记得当时的情形,外币贬值,订单缩水,再加上银根紧缩,就算是原本已经批下来的贷款额度也都全部冻结,唯一的办法只有熟人之间互相借贷,很多工厂破产倒闭,然后又牵连到其他,一倒就是一串。叶家也遇到过困难,后来又否极泰来,她曾以为是运气好,原来竟是这样。   “Wesco的资金漏洞这么大,怎么可能?”她又问。   “那笔钱我们早已经归还,”他回答,“但WESCO的问题不光是那一点。薛璐加入WESCO不久就发现他们账目有问题,本来她可以辞职走人,但她没有。”   “她是为了你,”隽岚苦笑,“这件事你从前就知道?”   叶嘉予摇头,道:“如果我知道,绝不会让她这样做。”   隽岚觉得愈加讽刺,说:“而你又是为了她。”   爱一个人或许就是这样,明知身败名裂,却义无反顾,只是叶嘉予做的更绝,还搭上了她。   “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她又问嘉予。   “交易一旦达成,即使发现漏洞,买家也不会出声,”他似有十分的把握,“承认犯错就等于承受损失,不承认还有翻盘的机会,没有人会这么傻。”   其实这些隽岚何尝不懂,但过手之后,承担着一切压力的人还不就是他?   “如果翻不了盘呢?”她声音沉下来。   “再找下家,转手。”他回答,斩钉截铁。   也就是说,还得来一场同样的戏,等着某个冤大头,等着藏不下去的那一天。   “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她一直以为他是正直的。   “世上哪来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这个圈子里不知道多少人在这样做,”他看着她道,“隽岚,帮我这一次。”   “你准备让我怎么办?”她凄凄的问,“我去坐牢,我爸妈每个礼拜来探监?!”   “你不是在报告上签字的人,不会有事。”   “那我的工作呢?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谁会请一个出过这种纰漏的分析师?!”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我会照顾你,你不必出去做事。”   原来,一切都已经打算好了。她静默不语,突然顿悟,他会与她结婚,生孩子,白头到老,但心里永远都会有一部分不属于她。   “你全都想好,”她一字一句的对他说,“就是没有问过我,要不要你照顾。”   他又来拉她的手,她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没有力气推开他。很久很久,两个人就那样坐着,直到听见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   是他的电话在震。   他接起来,喂了一声,尔后便是沉默。车里空间小,又很静,电话那头的声音隽岚也听得见,是叶太在讲话,拖着哭腔,完全不是平常那种又神气又干练的语气。   少顷,他放下电话,对她说:“阿公去世了。”   她愣在那里,眼看着他落下眼泪。   “怎么会这样?”他紧紧抱住她,好像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胸口。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突然有些动容,也跟着湿了眼眶,任由他抱着,听他在耳边一遍遍的问:隽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去老宅,阿公拉着她的手,要他们白头偕老,生许多小孩子。   是啊,她心里也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34   等隽岚和叶嘉予回到ICU病房,床上已经空了。叶太坐在门口,嘉颖在一旁扶着,应该是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也是听她们讲,隽岚才知道阿公走时的情形。很突然,也算平静,才刚从麻醉中苏醒,就不行了,医生护士推着抢救车涌进来,两次心肺复苏加电除颤均告无效。医生回头问:“病人没呼吸了,是否要切开气管?”叶太说,当时她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还是嘉颖赶到,做主道:“不用了,让阿公走吧。”才算是结束。   死亡证明上写的十分简短:“术后中枢性呼吸循环衰竭,心跳呼吸骤停”,便是盖棺定论了。少顷,主刀医生也来了,解释说脑外科手术的风险本来就高,年纪大的人即使挺过来,恢复也不会很理想,好像在暗示,像现在这样,不用缠绵病榻,拖累子女照顾,于己于人都是件好事。   当天下午,阿公的遗体就被送回老宅,安置在正屋明间的灵床上。当地丧事兴大办,那么多规矩,各种各样的说法,家里没有人懂也没关系,自然会有上了年纪的族人出来指点,红白事便是他们聚会的时候,简直不辞辛劳,废寝忘食。   仅仅一天之间,隽岚记忆里安静的老房子似乎就变成另一副样子,里里外外都布置起来,香烛火盆,油灯经幡,远近亲戚来了许多,不多时,就连念经的和尚,折元宝的尼姑,画符的道士也都来了。   阿公没有孙子,许多仪式都是叶嘉予跟着他舅舅去做孝子孝孙,隽岚也被当成孙媳派用场,从报丧,到写灵牌,再到请阴阳先生择大殓的吉期,被几个不知是什么辈分的老太太来回支使,旁人叫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老宅的客厅里设了家祭堂,香烛点起来,烟气缭绕。有一班乐师在偏房吹奏,有的用铙钹,也有的吹唢呐,热闹是热闹,却是凄怆的热闹。亲友们来吊唁,把白纸包好的奠仪送上来,主人家便要跪谢,隽岚也跟着做,没有多说一句话。   过身之后的第一夜,近亲要守通宵,鼓乐声连同和尚念经的声音也是经夜不息的,开头还觉得吵,慢慢听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隽岚坐在桌边学着叠银锭和元宝,一直叠到夜深。此地似乎比香港冷一点,再加上天气不好,飘着小雨,更加清冷,明明是早春,偏像是入秋了,所幸身上还有本白麻木的丧服,尚可挡一挡深夜的寒意。   叶嘉予走到她身后,低下头轻声道:“楼上有睡房,刚换了干净被褥,你去睡一会儿。”   她摇摇头,说:“不用。”   她知道他一直在找说话的机会,至于要说什么,她不愿去想,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来,只是放空了脑子,一直叠下去叠下去。   次日一早便是小殓,女人们开始准备寿衣和铺盖用的锦被,再由孝子孝孙取水来擦身换衣。一切穿戴妥当,又有个很老很老的阿婆出来说话,口音太重,隽岚听不真切,仿佛在是说阿公脚上的缎鞋少了粒珍珠,而且要家里人亲手缝上去才有用。   嘉颖就在边上,却推说不会用针线,可能是真的不会,也可能是害怕。隽岚伸手接过来,蹲在床尾静静的缝。她本不是心细手巧的人,上一次拿针好像还在念初中,为什么要揽这样的活儿,她不曾细想,却又似心意已定。   三天之后大殓,全家人都好象死了一遍。出殡的队伍声势浩荡,到了殡仪馆,铺天盖地青白色的菊花。追悼会结束,隽岚跟着别人走出去,外头天倒是晴了,日光惨淡,她觉得头晕,扶着门外的栏杆站了一会儿,嘉颖看见她,赶紧跑过来挡在她身后,凑在她耳朵边上说:“隽岚姐,你是不是那个来了,衣服上弄脏了。”   她记得自己转身去看,记得嘉颖惊叫起来,也记得叶嘉予冲过来抱起她,但后面发生了什么就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睛已经在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好象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状况,把她打发到妇产科来了。替她检查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也是看了看就问:“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   她摇头说不记得了,应该已经隔了很久。   “怀孕了知不知道?”医生一定觉得她很傻,“先做个超声波,看一下有没有流干净,要是没流干净还要清宫的。”   她被送去做超声波,算是很幸运,暂时不用再做手术。她坐起来穿衣服,叶太先进来看她,一脸痛心疾首,先说早知道这样,不应该让她这么辛苦,反过来又说她年轻,很快还会有。   隽岚静静地听她念,只说了一句:“不要告诉我爸妈。”   订婚宴之后,叶太跟她妈妈仿佛是有些联系的,但这种事她父母若是知道了免不了要来兴师问罪,不说自然更好,叶太点头答应,觉得她很懂事。   “嘉予在不在?”隽岚又问。   “就在外面,我去叫他。”叶太转身去开门。   她穿好衣服,坐在那里等。   很快,叶嘉予推门进来,看到她就问:“现在好不好?”   “麻烦你替我叫一部车,”她对他说,语气很平静,“我要回香港。”   “医生说最好卧床休息。”他站在那里看着她。   “我自己知道轻重,”她回答,“只请了三天假,今天一定要回去的。”   “你真要走,我可以送你。”   “不用,”她回答,“你明白我什么意思的,对不对?我不是赌气装样子,而且,你们还要摆酒谢客,你走了也不方便。”   “隽岚……”他欲言又止,可能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跟他讲话。   “你家里人一直对我很好,这几天,我在这里就是想还这个情,”她突然觉得心里那样清明,过去三天,听了那么多遍佛经,再难想通的事情也都想通了,“订婚之前买的首饰都放在你那里,我没有带走,收的礼金,我回到香港就转账给你,你记得看一看对不对。我的东西晚一点我会托人去取,你找个包装起来就行了……”   她一样一样的说,说到最后又抬头看着他,问:“其他还有什么?不欠你什么了吧?”   他站在那里摇头,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至于那件事,”她继续说下去,“抱歉,我不能帮你,合同是公司之间签的,总要完成,报告我会尽我所知写出来,deadline之前发给你,请你不要介意,至于接下去怎么做,是你自己的事情。”   待她说完,他还是那样站着,许久才点点头。有那么短短一瞬,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像是下了决心,而后就打电话替她安排回香港的车子,又推了轮椅过来,送她到楼下。   她看着他做这一切,竟不觉意外,他连一句挽回她的话都没说。若是在从前,她一定会伤心至死,此时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呕尽心血似的提从前的事情,说什么原谅,说什么对不起。她花了整整三天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意气,多说无益。   上车之前,她看到叶太和嘉颖从电梯里出来,嘉颖朝她跑过来,被叶嘉予拦住了。她坐进车里,关上门,心里有些安慰,这件事他总算尊重她的意思,省得她还要去解释。   她对自己说,从这一刻开始,那些都只是他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去说,他的责任。至于她,要想的只有爸妈,如何开口跟他们说呢?无论如何,他们总会难过,会心疼她。别的感觉仿佛已经钝化,只除了这一件,她觉得内疚,这样匆忙的订婚又解约,让爸妈平白担心。   车开出一段路,隽岚打电话给一诺,几句话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说给她听,可能是因为在电话上,也可能说的实在简短,感觉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一诺听完,竟是沉默,很久才问:“这几天你要不要先住到我那里去?”   “干什么?你怕我想不通?”隽岚笑问,她还是从前那个章隽岚,什么情况下面都笑得出来。   “小产比生孩子还伤身体,总要有人照顾你。”一诺这样解释。   “我本来就不洗衣服不做饭,你照顾我什么?”隽岚不领情,反倒笑一诺,“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老派?”   一诺听不下去,说了声:“那等你回来再说。”就把电话挂了。   到了港岛,车子拐进永乐街,离得很远,隽岚就看见冯一诺正从一部出租车上下来。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面对面同一诺说起那些事,她怕是会哭出来,结果却还是没有,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泪腺是不是坏掉了。   那天剩下的时间,她都在睡觉,醒过来天都已经黑了,正想爬起来看时间,却发现一诺还没走,坐在床边的小飘窗上玩手机游戏,屋子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发出的那一点光,从下往上照着脸,乍一看十分惊悚。   “你怎么还在啊?!吓死我了。”隽岚叫起来。   “我这不是怕你有事嘛。”一诺叫冤。   “会有什么事?”她还是不服。   “我怎么知道?!”一诺喉咙也响起来,只是顾着她的状况,没跟她计较。   隽岚穿了件衣服去厨房倒了杯水,又翻箱倒柜找吃的,许久不在这里住,连包饼干也没有。   “你饿了啊?”一诺看见就问,“等等吧,一会儿就来了。”   她以为是叫外卖了,耐心等着,心想自己总算没背到家,还个有姐们儿照顾。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她想一定是外卖来了,便去开门。   “你就老实躺着吧。”一诺怪她。   她不听,已经走到门口了,看见门禁监视器的画面,又是一惊,此刻在楼下按门铃的人竟是郁亦铭。   她回头看着冯一诺,“他怎么来了?!”   一诺耸肩,回答:“你不在这几天,他追着我问……”   “他问你就说了?!”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多会套话……”   监视器的听筒里传来说话声:“你们俩到底打不打算开门?”   隽岚愣在那里,最后还是冯一诺跑过来按了开门键。   不一会儿就听见电梯到了这一层,有人在外面敲门。一诺打开门,郁亦铭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直接就奔厨房了。   “我就是差他买点东西来。”一诺怕隽岚怪罪,赶紧解释。   隽岚跟进去看了看,郁亦铭带来的东西里面包括两张折凳,一只杀好扒了毛的鸡,以及各色荤素食材,看上去十分丰盛,就是没一样立刻能吃。她一头黑线,总算琢磨出是怎么回事,冯一诺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所以让郁亦铭买吃的过来,为什么都觉得她离不开人?搞得这样兴师动众啊?   采购是大手笔,手艺却没有跟上去,郁亦铭明显一个人搞不定,冯一诺也去帮手,公寓地方小,厨房窄的像一条走廊,两个人已经转不开身,隽岚也凑过去,被果断轰走。   她靠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忙活,见郁亦铭手忙脚乱就嘲他:“你总算也有不会的事情啊。”   “没做过当然做不来,”他倒也无所谓,“而且,你这什么破电磁炉啊,油锅都烧不热。”   “就是就是,”冯一诺在一旁起哄,“就跟从前学校宿舍里的差不多。”   听她这么说,隽岚也想起波士顿市区的那栋宿舍楼,每一层监狱一般住了许多人,中间有个公用的大厨房,只有电炉和大冰箱,她在那里做过一次失败的奶油龙虾,如果没记错,就是做给叶嘉予吃的,后来他们去跳舞,再后来在她的单人床上□。她有些佩服自己,想到这一切,脸上还能带着笑。   忙活了半天总算凑出三菜一汤,都是很家常的,味道也只是过的去。屋里统共只有一张桌子,靠墙放着,郁亦铭想的周到,连折凳都自带了。   吃完饭,三个人坐在一起看电视。隽岚从来没交过有线电视费,只有几个频道,节目也是翻来覆去放的,很没意思,但那两个人就是不走,隽岚又不能轰,总算冯一诺没有试图跟她谈心,问她:你还好吧?伤不伤心?郁亦铭也没跟她提WESCO的事情。   后来,郁亦铭总算说要走了,冯一诺却还赖在那里。   “你不回去?”隽岚问她。   “嗯,我牙刷内裤都带来了。”一诺回答。   “干嘛?”   “陪你住两天。”   “为什么?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吗?”   “我看你就是太正常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   一诺像是被她问住了,许久才问:“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隽岚也是一愣,嘴里切了一声,躲到厕所去洗脸。她关上门,开了水龙头,低下头任由水流冲在她脸上。水流的声音反倒让她觉得安静,她又想起一诺说的话——的确,她刚刚结束一段将近五年的感情,如果算上单恋的那一段,还远远不止五年;她失掉第一个孩子,即使将来有一天,她儿女绕膝,还是会记得这样的伤痛。一诺恐怕是对的,她应该哭,应该哭得撕心裂肺,跑到叶嘉予住的地方去把所有易碎品都砸了,领带统统剪掉,唱片放进汤锅里煮,书撕的粉碎。   然而,她连一丝一毫这样做的冲动都没有,为什么?   她抹掉脸上的水珠,直起身子对着镜子酝酿了一下感情,很久很久,眼底还是干的,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禁不住也这样问自己:章隽岚,你为什么不哭? 十二.香港,实行资本主义制度,以廉洁的政府、良好的治安、自由的经济体系及完善的法治闻名于世。   第二天一早,隽岚就回去JC上班,本来可以请几天病假,她自觉没什么大碍,犯不着再呆在家里,连累冯一诺也能出去。   去公司的路上,她还在想,WESCO的事情要怎么跟Johnson说,到了办公室,她还没去找Johnson,Johnson却已经来找她了。   “这几天你不在,”Johnson这样开场,“我本想叫Ming把WESCO那个项目收尾的一些事情都做掉,他手上还有其他项目,结果就拖到现在。”   Johnson的口气里似有埋怨,不知是对她,还是对郁亦铭。她心里却有些触动,郁亦铭存心hold着这件事,一直拖到她回来。   她关了门,把WESCO的问题和盘托出,Johnson听完才觉得后怕,他作为老板,可是要在报告上签字画押的,将来一旦出了事,责任最大的就是他,唏嘘过后就嘱咐隽岚赶紧把报告改好,如果时间不够,他会去和客户方面联系,人家一定也能理解,毕竟这是对他们负责。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开始动手改报告,但看着原来那个一片祥和的版本,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下手。不多时,郁亦铭也来了,径直去自己位子上坐好,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就发给她一封信,正文空白,附件里是一个PDF文档。   她打开来看,是WESCO的评估报告,乍一看跟她请假去塘厦之前那一版没什么不同,她还在纳闷,又发一遍给她做什么?等到一条条读下来才发觉不一样,应该修正的地方都已经改好了,每个数字的出处都十分清楚,WESCO的资金问题在最前面“概述”那一章里就已经指出——存在严重影响评估结果的重大事项。   看到这里,隽岚抬起头,朝郁亦铭坐的位子看过去,发现他也正望着她。   “除了冯一诺,那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他在sametime上对她说,“报告到底用哪个版本,你自己决定。”   她觉得有点讽刺,离开塘厦之前,自己也对叶嘉予说过差不多的话。   “我已经跟Johnson谈过了,报告会改好了再给他看,”她如实回答,“既然你已经改好了,那就不怕来不及了。”   她看到他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但很久都没有新消息发过来。她等得不耐烦,关掉那个窗口,正打算开始做别的事情,消息却又来了。   “你发还是我发?”他问。   “你写的当然是你发,省得到时候又说我抢你的功劳。”她回答。   “还是你发吧,这是你的项目。”他却又这样说。   “好。”她答应了,他说的也有道理,而且刚刚也是她去和Johnson谈的,省得Johnson再多想,郁亦铭明知有问题,报告都改好了,为什么还憋了这么多天不上报。   报告呈上去,难免又是一场轩然大波,那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跟客户开会,叶嘉予休假还没回来,参加会议的是他的老板,还有一个临时接手这个案子的同事,两人都不清楚其中渊源,只知道是JC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让他们能及时收手,取消同WESCO的交易,否则这笔烂帐就是他们的麻烦了。   若是这样想,自然觉得JC的资产评估组功不可没,帮他们避免了损失。对方老板表示very impressed,以后如果有什么用的到咨询评估的项目,一定还会找他们。   Johnson听了大喜,会开到一半就对隽岚说:“这一次,你做的很好。”   隽岚笑了一下,说谢谢,心里却不是滋味,其中的因缘际会又有谁知道呢?   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件事是否要再闹大一点?比如,报警。WESCO如此之大的资金漏洞无论在哪个国家都足够立案了,而且还是金融大案,于是,双方又找了法务部的同事进来出主意,会一直开到晚上七点多才散,结论却还没有,说是要等美国总部上班,问过大老板,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   从会议室出来,隽岚收拾东西准备走人,郁亦铭走过来问她:“去不去吃饭?”   她笑起来,反问:“怎么,你跟冯一诺说好了,轮流盯着我?”   “知道你好着呢,不用人盯着,纯粹只是一起吃个饭,”他回答,“一个人坐在饭馆里多傻,你要是不去,我去约别人。”   她觉得这态度不错,就说:“那走吧。”   他们去附近的餐馆吃饭,吃饱了又去酒吧,说得都是些不相关的事情,她又疯起来,把某些事情跑到脑后。   直到酒吧里越来越吵,他们移去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直到她突然问郁亦铭:“你喜欢香港吗?”   “这个问题太深了。”他回答,“你呢?你喜欢吗?”   她摇摇头,回答:“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就是觉得夏天太长了。”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是会厌的。”他笑起来,“很多时候根本不是厌倦,而是因为最开始的时候只看到最好的一面,时间长了就暴露了。”   她以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又不完全明白,本着探讨人生的目的就事论事道:“也可能从前真的就是那么好,只是后来变了。”   但他却不再绕圈子,从地说到了人:“你以为人会变,这是感情失败的另外一大原因,人不会变,至少……”   他停在那里,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许久才说下去:“in the way really matters.”   “那你呢?”隽岚反驳他的理论,“你不就是变了许多,从前是好学生,现在变成这样。”   “现在怎么样?”他打断她,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等她对自己的评语。   她一时间竟说不出,只能含含糊糊的描述:“一时在这里,一时又在那里,做做这个,再做做那个,要是你五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外婆肯定又要跟你讲《龟兔赛跑》《小猫钓鱼》的故事了。”   那时,郁亦铭常到她家去玩,两人对面对坐在一张小圆桌边上写字画画。女孩大多比男孩早慧,她不管是写字还是画画都又快又好,两人每次比赛都是她赢,小孩子赢了总是很得意,她最喜欢在他面前显摆,他不服气,就去找她外婆,直接挑战比赛规则:为什么一个字要写十遍?为什么画的画非要跟书上的一样才算好看?还有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英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之是许许多多的为什么。   或许,只是或许,他还真说对了。他从小就跟她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许多事都变了,但其本质却始终不曾改变。   “一辈子很长的,你考虑清楚没有,真的要这样过?”她又问他。   “是啊,一辈子是很长,如果我能活八十岁,花几年时间晃悠也不过就是一转眼的事情,为什么要纠结这么多?”他自以为很有道理。   “可是别人都在读学位找工作结婚生小孩儿,时间宝贵,你不觉得自己浪费?”   “哈,刚还说一辈子很长,一会儿又短了?”他找她的碴儿。   她笑,索性投降了,作势拿出钱包,拍出一张钞票,说:“我说不过你。赞助你一百块,去找个心理医生聊聊吧。”   “我病得重,一百块哪里够?”他也同她玩笑,“医生看见我肯定会说,你,来得太晚了,如果是十几岁,可能还有机会能治好,现在年纪这样大,已经没救了。”   “啊呀,那怎么办?”她假装听到噩耗。   “不是早跟你说过,’他看着她回答,“我得找个人给我做主,时时告诉我怎么做。”   她愣了愣,终于还是躲过他的目光,又低头喝酒。   如果他们现在还是十几岁,一切可能完全不一样。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忍不住拿他与叶嘉予比较,仔细想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她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过,或许是因为他们简直就像从两个世界走出来的,而且,还是两个永远不会相交的世界。   正如郁亦铭说过的,叶嘉予是个有担当的人,他把一切都背负在肩上,塘厦那个大家庭,甚至还有薛璐,他们的期望便也是他的期望,他们的困境也是他的困境,所以他才那么忙,那么累。   而郁亦铭却恰恰相反,他是活的最轻松的人,可能是打算走得很远,他总是轻装上路,什么都不带,谁都不带。   啤酒苦涩,她喝得并不多,却觉得不服气,又试图举出一个反例。   “还有我,”她指指自己,“我就变了。”   “哪方面?”他问。   “我本来是那种可以带去给父母看的类型。”她以为有自我调侃的勇气。   “现在呢?”他继续。   “现在,”她苦笑,“跟人同居过,有过小孩,又流产,我变成一个不好的结婚对象了。”   “你知道我不介意。”他笑答。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能当他是开玩笑,揶揄道:“你不介意有什么用,你又不是那种愿意买个房子,找份工作,赚钱养家的男人。”   “我希望你也不介意。”他仍旧带着笑。   她又愣住,不知道这话还要怎么说下去,再继续,恐怕就要说到她和叶嘉予的事情了。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跟郁亦铭谈起此类问题,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之就是觉得太奇怪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她突然觉得冤屈,又有些庆幸,冯一诺已经把经过告诉他了,即使说的不多,他也是懂得的。   他们静静坐着,许久,她终于开口:“他们都跟我说,真是可惜,你一向身体很好,要是早点知道,当心一点,也不会这样。我却在想,还好,没有早知道。”   他听她讲,没说话。   “我甚至觉得,”她转过头去看看他,继续说下去,“我其实早就有感觉了,只是存心不想要……,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还是沉默,伸手把她拥进怀抱。她挣了一下,试图微笑,对他说“跟你开玩笑的”,眼泪却落下来了,她只好伏在他肩上哭,索性放开来,渐渐洇湿了他的衬衣。   自塘厦那一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畅快的哭出来。她一直对人家说她没事,对他这么说,对冯一诺这么说,对自己也这么说。但于内心深处,却不是这样的,她从前不承认,即使是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么无所谓,有些东西一旦毁坏,或许要很久才能复原,有些伤痛,或许会一直留着。   那天夜里,他们很晚才离开酒吧,郁亦铭送她回去。那几日,天气又明显的热起来,近夜或许下过一场小雨,水汽带着地面上沥青的味道渗进空气里。永乐街上的小店面几乎都已经打烊,只余街角的便利店还亮着灯。   两个人慢慢走到她住的地方楼下,她同他道别,笑道:“你不用开导我,我已经想明白了。”   “知道你好着呢,不需要人家盯着,我也得回去把衬衫晾一晾。”他也笑着嘲他。   她作势推了他一把,转身上去了。冯一诺恐怕是对的,她真的应该哭一场,哭过之后,感觉好像整个人从里到外洗了一遍,笑起来仿佛也轻松了一些,那些她为之流泪的伤口好像已经不是新鲜的了,只是在那里,顽固的在那里,等着时间流逝,或者是一味药。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觉得很累,眼睛都睁不开了,而且还喝过酒,自以为会睡得安稳,结果睡到半夜却又醒过来了。这一次,不是因为做梦,而是因为想到一些事情,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静静地把这几个月以来的经历都过了一遍,直到一个问题出现在脑海里,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叶嘉予从来都不是个坏人,他身上简直就没有做坏人的基因,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WESCO这桩案子?   他一向不跟她谈工作,总觉得她做事的方式不对路,还曾经对她说,如果请人,肯定不会要她这样的。他只是开玩笑,没轻没重的说了这么一句,却没想到她当真了,眼泪都掉下来。他只好又哄她,说工作自然是要找别人,那有叫自己老婆做的道理,她这才又破涕为笑。这一次介绍WESCO的项目给她,真的是破例了。   而且,他在这个圈子里是很有些人脉的,要找个相熟的评估师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并不是非她不可。而且,这一次如果不是她稀里糊涂的多发了一次银行询证函,也不会发现资金漏洞,可能现在报告都已经出了,WESCO记录完美,交易也顺利达成。   为什么?她想不通,于情于理都找不到一个说的过去的解释。   还有,还有去年圣诞节前的那一夜,他在黑暗里对她说:隽岚,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天亮了,她起来洗漱,除了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有点肿,一切仿佛了无痕迹。   一清早,她又回去上班,刚到公司,Johnson就把她叫进办公室。她走进去,看见郁亦铭已经坐在里面了。   等隽岚也坐下来,Johnson关了门,开口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也不算什么好消息,只是对JC来说比较好……”   隽岚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转过身去看看郁亦铭,他却没看她,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们不用纠结报不报警了,”Johnson继续说下去,“WESCO那边已经有人出来自首了。”   说完这个爆炸新闻,Johnson像是松了一口气,隽岚十分意外,连忙问:“是谁?”   “是他们那边负责亚太区业务的一个总监,中国人,而且还是个女的,”Johnson唏嘘不止,“此人常驻在上海,通过邮件把WESCO自2006年以来的往来账目直接发到纽约联邦检察官办公室,昨天半夜这件事就已经上了美国那边好几个频道的财经新闻,估计这里的媒体也会很快跟进。”   隽岚听了只是沉默,郁亦铭那边也是出奇的安静,但她心情沉重,无暇在意。女的,中国人,又做到总监这样高的位子,除了薛璐,她想不出还会是谁。   “……当然,WESCO其他高层也脱不了干系,一个出来自首,自然牵连出一串,”Johnson还在继续讲,“新闻里说,那些罪证其实两天前就发了,检方大概是需要一段时间来证实真伪,……”   对公司而言,WESCO的问题就此解决了,生意做成,钱收进,没有道德风险,又多了个熟客,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对隽岚来说却不完全是这样,她想要放下不管,却做不到。   从Johnson的办公室出来,她忍不住上网搜索相关的报道,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一搜便是一大堆,连视频也有,而且还是系列报道。   她点开来看,薛璐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甚至连真名都没出现,主持人每次提到只是说“内部人士”,并且用一个剪影人像代替。可能是因为当事人在上海,暂时还没有影像资料。那个剪影就是一般职业妇女的样子,那身形看起来像个中年妇人,与她记忆中的那个薛璐完全不一样。   果然,当天晚上,香港的新闻里也有了WESCO案的相关报道。警方已经全面介入,涉案的高层均已取保候审,公司暂时还在运作中,但已有投资人打上门去,WESCO纽约总部的大厦楼下已经架起了围栏,甚至还有警卫站成了人墙,限制无关人等出入。   上海的分公司境况也差不多,大楼下面保安林立,拉起了警戒线。隽岚是上海人,虽然多年不曾常住,对那里的地标建筑总还是熟悉的,一看周围的环境就知道是哪座办公楼。还是投资圈子里的老规矩,一定租在城里最好的地段,租金最贵的大厦,view最好的楼层,WESCO当然也不会例外。镜头又扫过大楼门口的广告画,“WESCO——您的财富伙伴”,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正朝画面外的人伸出手,笑容成熟睿智,只可惜被恶作剧的人画上了达利的胡子,魔鬼的尖角。   要在WESCO这样的公司开立投资帐户,起始门槛就是千万级别,一旦事发,投资人的损失虽然惨重,却也不会有凄凄惨惨的苦主在镜头前面扯着头发痛哭自己赔了棺材本。普通百姓不过是吃完晚饭看看热闹,笑话笑话那些有钱人怎么也那么蠢。   隽岚却一直着关注案情的发展,先是有专家出来讲话,说此案究其本质,不过就是百多年前旁氏骗局的翻版。然后,曾经在占领华尔街运动中作出过巨大贡献的积极分子又开始大骂这帮所谓的投机专家、成功商人。还有个分析师夸口说自己几年前就做了个数学模型,证明WESCO的投资盈利曲线有问题。最后,WESCO的发言人也来了,又在记者面前为自己辩护,说他们的投资项目并非虚构,唯一值得推敲的只是没有及时将真实的盈利状况报告给投资人,顶多算是失职,而绝非诈骗。   耳闻目睹这一片鸡鸣犬吠,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向媒体夸口,说:其实是我,章隽岚,第一个发现了WESCO的问题。   当然,她只是自嘲,根本无意出这个歪名,心里想着的始终是两个人——叶嘉予和薛璐。   她曾经很喜欢这么一句话——如果世界背叛了你,我会站在你身边,背叛全世界。第一次听到,她就兴冲冲的转述给冯一诺听。   一诺听了也喜欢,对她说:“章隽岚,咱这辈子必须得遇到这么一个人,往旁边儿一站,多么霸气,比身后站个容嬷嬷还霸气。”   那个时候,她还没跟叶嘉予在一起,冯一诺也没交过男朋友。两个十几岁的青葱少女,真心梦想过得到这么一个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人,而她的梦想比起冯一诺的还要更具体一些,她曾希望那个人就是叶嘉予。   不知是因为没有这样的好运,还是她们打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背叛世界的勇气,她和冯一诺都没能遇到这样的人。随着年纪一点点大起来,她们离开学校,远行,工作,经历许多事情,认识各种各样的人,除却亲身经历,见到的听到的故事也越来越多。她不知道冯一诺怎么想,反正她没有再重温过这样的梦想。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真会有人那样做吗?她很早就不相信了。就好像小时候,妈妈对她说把泡泡糖吞下去肚肠会都粘在一起死掉,当时的她奉若真理,长大之后再听,就觉得很傻了。   直到现在,她又想起那句话来,突然发觉用来形容薛璐和叶嘉予,恰恰合适。   叶嘉予是那个可以背叛全世界的人,只是可惜,不是为了她。   想到这些,她不禁怅然,既然你们属于彼此,何必把我拖进去?   唯一的问题是促使薛璐站出来自首的动机,是为了不让叶嘉予陷到同她一样的困境里?还是知道事情即将败露,索性自首,好占得先机?   隽岚更喜欢前一个版本,只因为那更符合那条“为你背叛世界”的誓言。   她有些意外,自己竟可以如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那样旁观这件事,多年的感情真的就这样了断了?   离开塘厦的那天,她自以为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跟叶嘉予交待清楚了:钱和首饰都还给你,我的东西也要拿回来。其实,她放在叶嘉予那里的东西总共也没有多少,就算不去拿,也没有什么影响。从第一次去叶家到摆订婚酒,前前后后收到的礼金倒有不菲的一笔,转账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只要做到这些,他们俩之间是不是就两不相欠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余最后一个难题了——如何去跟父母交待?   隽岚猜得到会碰到多大的阻力,又会把那两个世上最关心她的人伤成什么样。她别的事情都不怕,唯独就怕这个,与家里通电话,纠结了很久还是没说,总想着有机会回一趟上海,再当面告诉他们,似乎比在电话上说更加妥当一些。   想了大半夜的心事,第二天却还是要早起,匆匆赶到办公室,忙碌的一天便又开始了。   不知是不是WESCO那个案子的影响,JC资产评估部的生意骤然兴隆起来,同时有几间公司过来接洽,想要他们来做评估报告。隽岚忙了一上午,午饭也迟了,差不多两点钟,才得空去楼下买了个三明治。   回到办公室,刚在位子上坐定,菲姐又过来找她,把一张黄色报事帖粘在她桌上,对她道:“刚才你不在,有人找过你,就是上次那个‘华裔小姐’。这个是回电号码,别又说我没记下来。”   隽岚看了看,纸上只有一串数字,没有名字,也没写关于哪个项目。菲姐就是这样,做事总是做一半,她索性自己打过去问吧。   电话接通,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JC的July章,您刚才找过我。”   “对,”电话那一边的人回答,“July,我是薛璐。”   隽岚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她有过一万种猜想,却也不曾猜到薛璐会来找她,如果菲姐没记错,那么她去印度那段时间,薛璐就应该找过她多次了,做什么?难道是胜利大游行?   “我现在在香港,见一见怎么样?”学姐还是一贯的亲和做派,仿佛她们俩从前就很熟。   隽岚无法拒绝,太多悬而未决的谜题,等着一个答案。   “在哪里碰头?”她问。   “棕糖好吗?”薛璐回答。   隽岚答应了,禁不住又记起那一夜。这大概就是宿命吧,又要回到那里去,她这样对自己说,跟Johnson打了声招呼,就出发了。   午后的棕糖更加冷清,隽岚到那里的时候,薛璐已经在等她了,打扮得很素净,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边上,正在打电话。   隽岚又想起在新加坡机场遇到的那位学长,他曾对她说薛璐这些年很见老。那个时候,她就想象不出薛璐变老了究竟会是怎么个样子。或许是因为曾经那个惊艳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如今亲眼看见了还是不明白那个人家为什么会那样讲。薛璐还是很瘦小,皮肤比在波士顿那次白了许多,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却并不难看,只是显得比从前更温和无害。   她走过去,薛璐看到她,便对她笑,做了个手势请她坐下。她坐下来,等了有三五分钟,学姐的电话还没打完,本以为总是工作上的事情,听起来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电话那一头的人年纪肯定不大,估计也就四五岁吧,要用小孩子的语言才能沟通。   隽岚要了一杯茶,在一旁听着,越听就越意外,薛璐这样一个女强人竟也有耐心这样咿咿呀呀,而且,她怎么还在香港?想象中应该早已经伏法,象美剧里那样,穿者橙色囚衣坐在拘留所里,等着见律师。   正想着,电话终于打完了。   “不好意思啊,是我女儿,总是缠着我不放。”薛璐致歉,把手机递过来,让隽岚看上面的照片。   屏保是一张合影,一大一小两张面孔,笑的十分灿烂,大的那个不会认错就是薛璐,小的是个女孩子,大约四五岁,圆脸,皮肤黑黑,有个肉鼻子,没见过,却觉得有些眼熟。   学姐好像看出来她的疑问,笑道:“这是我跟前夫的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   隽岚这才想起来那个小姑娘像谁,MR腻味,眼睛鼻子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可爱。”她客气了一句,心里却在想,是女孩,可惜没有像妈妈。   “小孩子总是可爱的。”薛璐笑了笑,仿佛有那个自知之明,女儿不美,婚姻失败,却无所谓,放下手机,又说起从前的事情,“医生说我的体质不容易怀孕,所以特意早一点要小孩,那时候忙,怀孕了也要上班,挺着肚子坐飞机去开会,一直做到三十八周,有天早上,人家问我什么时候生,我说分分钟都有可能,结果肚子就痛起来,九点钟进医院,傍晚就生了,两千九百七十五克,十分顺利。”   校友圈子里的揣测抑或是吹捧,原来没有一种是接近的,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只是个普通女人,赶在三十岁之前生孩子。   隽岚几乎忘掉此行的目的,许久才想起正题,问:“你找过我好几次?”   “是,”薛璐点头,“之前是要劝你推掉WESCO的案子,现在没必要了,只想聊一聊。”   “要我推掉WESCO的案子?”隽岚不懂,自从那一天叶嘉予对她说出事情的始末,她就一直以为薛璐也参与其中,却没想到竟是这样。 “我并不需要人家帮我。”薛璐回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倒有几分传说中杀人放火金腰带的架势。   “到底怎么回事?”隽岚问。   “当时我们正打算出手一组投资,”薛璐从头说起,“消息放出去,有好几家有意买进,包括叶嘉予工作的那一家公司,我发信给他,提醒他WESCO有问题,不要沾手。但他还是继续在跟纽约总部谈这件事情,我开始怀疑他是存心要做成这件事,前后找过他许多次,邮件,电话,劝他收手,但他一意孤行,我没有办法,只能来了趟香港。”   “是去年圣诞节前面。”隽岚又想起当时在此地看见的那个身影。   “对,”薛璐点头,“一开始他根本不愿意见我,我是通过他的老板才约到他见面。他总算承认是为了帮我,才想要接下WESCO的烂摊子。刚刚听到他这样说,我不是没有心动过,要知道我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联系,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波士顿的同学会上,最后一次讲话还要早一些,是在纽约,那时他刚刚到美国。”   听到这些话,隽岚觉得心都抽紧,本以为与叶嘉予已经了断,却还是做不到断个干净,往事回闪,仿佛不能停下来。   “我很感动,这么久之后他还能这样对我,直到他看到你。”说到这里,薛璐停下来,往下一层看过去。棕糖有两层,中间挑空,从她们坐的这个位置刚好就能看见下面的卡座。   隽岚也静默,他们是在棕糖,她早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中环只有那么点大,我们正好看到你跟同事在一起,”薛璐继续说下去,“你们好像就坐在那里吧,你看着那个弹琴的人,叶嘉予就一直看着你。他是聪明人,看得懂那样的眼神。”   “什么眼神?”隽岚却不懂。   薛璐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说那天的事情:“后来他说有事先走,到深夜却又打电话给我。我问他想通没有?”   “他一定说没有。”隽岚插嘴。   薛璐的答案却与她想的不同:“他说这桩交易他已经计划了很久,一定要做成,他知道会有很大压力,但他应付的来,只怕一件事。”   “是什么?”隽岚问。   薛璐停下来,摆弄着手里的一支笔,许久才说:“他怕你会离他越来越远。”   隽岚颇为震动,她从没想到叶嘉予对她并非没有感情。按照薛璐的叙述,他们搬到香港不久,叶嘉予就开始计划与WESCO的这桩交易,这或许也是他突然变得忙碌而沉默的原因,而在她觉得两人之间越来越疏远的同时,他竟也有同样的担心。   “从那个时候起,”薛璐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就开始想怎么结束这一切。”   “你是为他才这么做,他又是为了你。”隽岚喃喃道,这句话她对叶嘉予也说过。   “别把我说的这样伟大,”薛璐却否认,“是我自己不好,得意忘形,那时WESCO亏空已经很大,我只是顺手,身边每个人都在拼命捞,我又能怎么做?”   “这一次呢?你是为了他才交出WESCO的帐目?”   “这是经济案,而且我又不是大佬,再怎么样总不至于杀头,”薛璐自嘲,“但我还是犹豫过的,犹豫了很久。一旦站出来,在这个圈子里就没有立足之地了,你看,我还有女儿要养。”   “那是为什么?”隽岚追问,总有件什么事情触发这个决定。   “我已经准备退休。”   “你怎么知道自己会没事?”   “我与检方有协议,你不知道?”这一次轮到薛璐意外,“你的同事找过我,他让我明白这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同事?!隽岚愣在那里,哪个同事?   薛璐却当她知道的,继续说下去:“说他是威胁也不为过,如果我交,他在纽约有律师替我与检察官讨价还价,不交,他就报警,就是这么简单。”   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郁亦铭。隽岚突然觉得忿忿,想起从塘厦回来之后,她第一天去上班,郁亦铭给她两份报告,让她自己决定发那一份,还有后来Johnson告诉他们WESCO案发,他坐在那里,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这算什么?试探她吗?   “就是那个人,对不对?”薛璐突然问她。   “谁?”她好不容易缓过神。   “上次在这里弹吉它的那个人。”薛璐回答。   隽岚若有所思,缓缓拿出皮夹来付了茶钱,就说要走。有些事,她得找个地方静静想一想。   要说的话应该都已经说了,薛璐也不再留她。   临走,隽岚又问:“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与我女儿在一起,”薛璐笑答,仿佛天经地义,“小孩子真正属于妈妈的时间其实只有那几年,得好好珍惜。”   “你应该见一见叶嘉予。”寻思良久,她终于还是说出来。   薛璐却笑着摇头:“我跟他一早就没可能在一起,见了也是图增烦恼。”   “为什么?”隽岚问。   “我的经历太复杂,他身上又背负了太多东西,我跟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一直站在你那一边。”隽岚道,这么多年,她心里最过不去的也就是这一点。   “你不要这样想,”薛璐回答,“有些事是分不出孰轻孰重的。”   她出于礼貌点点头,其实并不明白,理想中的恋人,应该是彼此心里唯一最重的那一个。   “我们从没有开始过,在他心里,我无论如何不可能重过你。”薛璐又道。   “你不爱他?”隽岚问。   “怎么会,我不瞒你,我只爱过他一个人,但只是爱过而已,过去式了。”   “那为什么不在一起?”叶嘉颖手不能提肩不能抬,尚且愿意争一争,他们经济独立,却不肯试一试。   薛璐却不回答,只是说:“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想要的就不同了,我现在只想找个人,他看重我,我又不讨厌他,凡事有商有量,没有那么多麻烦。”   隽岚心里不赞同,薛璐也不过三十出头,女人最好的年纪,有阅历,经济自由,竟会这样想。   “你今天约我来是为了劝我跟叶嘉予和好?”她又问薛璐。   若不是今天听到这番话,她还以为叶嘉予对她全然没有感情。   “这其实不关我的事,”薛璐笑起来,不置可否,“但我希望你们都过得好。”   “我懂,你这是为我着想。”隽岚惊讶自己竟还能语带戏谑。   如果她回去同叶嘉予结婚,他们还是金童玉女,如果她不跟他结婚,就只能是一个与人同居过,怀过小孩,然后流产,再惨遭退婚的悲剧角色,普通人恐怕都会这么想。   “不是,”薛璐却摇头,“是为了他,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青年才俊,不怕以后没有好对象。”   “但他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   “我怎么样?”   “校园里开始的感情总是不一样的。”   “我不也是一样?没可能再回去找到一个校园恋人。”   薛璐只是笑,好像知道一些事却不点穿,许久又感叹:“July,我希望能像你,我想叶嘉予也希望像你一样,有一个这样的家庭,慈父慈母,有足够的钱读书旅行,又不多到要传下来,变成一种负担。”   他们两个都曾在学校叱咤一时,毕业之后又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却说羡慕她。   “那个时候,年纪小,又傻,一点不会做人,在学校里处处树敌,”薛璐也想起学生时代的事,却又不愿意细说,只是轻描淡写,好像早已经不在乎了,“有许多事,换了现在的我,肯定不会那样做。十几岁的人其实最残酷。只因为运气好就可以嘲笑运气差的人,如果那个运气差的人刚好有些地方比较特出,那就更犯了众怒。”   这番话好像就是总结了,隽岚站起来,薛璐也起身送她。转身离开之前,她低头看到薛璐脚上的鞋子,竟也不是标志性高跟鞋,只是一双平底,软软的羊皮,鞋面上有个抽象的猫咪图案,家常而淘气。   薛璐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我的脚宽,其实不适合穿高跟鞋,只有觉得自己需要些力量的时候才会穿,你也可以试一试,这一招很管用。”   隽岚走出去,坐电梯去底楼。轿厢往下降,传来深井里风的声音,接下去该怎么做?她竟有一时的迷茫。   离开棕糖,她拦了的士回公司,上了车就拿出电话来,拨了冯一诺的号码。一诺却不接,不多时发了条短信过来,说是在开会。   “你跟郁亦铭说过薛璐的事情?”隽岚也发短信过去。   这一次却等了老半天才收到回复,而且只有一个字:“嗯。”   “那你上次说没讲过!”隽岚气结。   “本来是没说,可是你说叫我别管,我还以为你要怎么样呢!”   “你以为我要怎么样?”   “我哪知道,这件事毕竟牵涉到叶嘉予……”   是啊,牵涉到叶嘉予,她就会犯糊涂,是这个意思吗?   随后的一路,她都在想心事,以至于车子开过了金融街都不知道,真要问她在想什么,却是怎么都说不清楚的。待她回过神来,急急忙忙的招呼司机停车,付了钱下去,就拿起电话来拨了郁亦铭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她一边往公司走,一边讲:“你老实说,是不是去找过薛璐?”   “啊?”那边那位还想装傻。   “这本来就是我的项目,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知为什么,语气就不大好。   “你是说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对不对?”郁亦铭听起来倒是不急,悠悠问她。   隽岚被他问住了,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半天才磕磕巴巴的解释:“问题是,……关键是,问题的关键是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做出对的决定……”   “我没有不相信,”他继续振振有辞,“只是做个双保险,免得你犯糊涂,旁人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管好你就行了。”   管好我?当我是什么啊?她一时语塞,不知这话再怎么说下去,还想开口,电话却已经断了,大概是因为进了电梯。    十三.上海,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   此时已经是两月中旬了,农历新年就在眼前,旧城沿街摆起花市,桃花红艳。春节未至,香港却已经热起来。如果是艳阳天,街上走着的人都是初夏的打扮,即使天气不好,也只用加一件薄外套。   虽然过年只有三天公众假期,节日气氛却还是有的,最后几天上班已是人心懒散。只有隽岚例外,既不准备回家,也没有什么出游的安排,尚可以安心工作。   农历二十九,上午开会,是她主持,站在数十个人前面讲话。这一次,她根本没有特别准备,却是游刃有余,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开了窍,悟到了所谓“胜任力”的真谛。讲到一半,手机振起来,她瞥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随手就按掉了。若是放在从前,她碰到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慌慌张张的,如今却突然变得沉着了。至于原因,竟然不明,可能慌慌张张也是需要兴致的。而经过了那么多事,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章隽岚了。   会后,Johnson过来表扬她,说:“July,从前你是用功,这段时间是用心,你看,成绩到底不一样。”   她点头说谢谢,心里却在想,人生有所失必有所得,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午休开始,她还坐在位子上工作,很迟才下去吃饭。刚出电梯,手机又振起来。她拿出来看,这回不是陌生号码,却看得她一惊。   别人分了手或许会把联系人删掉,号码加进黑名单,隽岚自以为没那么幼稚,不会做这种傻事。于是便遭了报应,此刻屏幕上显示的正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叶嘉予。   她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接起来,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来找她。   “隽岚,……”叶嘉予在电话那一边说话,乍一听,声音有些沙哑。   “你怎么了?”她问,第一反应竟是他出了什么事。   “隽岚,”他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这一次自然多了,顿了顿才告诉她,“你爸爸妈妈已经到了。”   爸妈?我爸妈?他们来做什么?!隽岚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才想起来,还真有这么回事。就在他们订婚的那一天,叶太邀请他们来香港玩两天,然后再去塘厦过年。当时她有孕,整个人稀里糊涂的,后来又发生这么多事情,竟然忘了个精光!   刚才那个电话很可能就是他们打来的,她在开会没接,他们只好再去找叶嘉予。她暗暗骂自己没用,分手解约的事情直到现在还没跟爸妈说过,现在两老千里迢迢跑来香港,还要从叶嘉予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真是火上浇油了。   “你们在哪里?我马上过来。”她这样说道,心里却在想,已经分手了还要男方请客旅游,这件事足够她羞愧致死。   大厦门口刚好有辆出租车在下客,她顾不上其他,赶紧跑出去拦下来。好在路途不远,街上也不堵,不过十来分钟,她就到了叶嘉予说的那间酒店。爸妈住在11层一间很好的套房里,房间宽敞,看正海景,不用问就知道又叫叶家人破费了。   叶嘉予同她爸妈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讲话,一看见她进来,就站起身。   隽岚以为他要走,愈加尴尬,这一次是她糊涂,分手了还要他照顾她的家人,实在不妥当。   但接下去的事情却跟她想的不一样,妈妈开口教训她:“这几天嘉予没空陪你,也是因为工作忙,你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就闹这么大的脾气?!我们这一趟来,订机票酒店还不是他在操心,今天还请了假来接机。”   她一头雾水,茫茫然看向叶嘉予。他避开她的目光,过来拉她的手,又对她爸妈道:“我在下面中餐馆定了位子,我跟隽岚先去点菜,你们歇一歇,换件衣服,再下来也不迟。”   上海还是隆冬,在那里应季的打扮到了这里就嫌太厚了,他想的很周到。   隽岚知道他是有话要讲,也不作声,随他出去了,待房门关上,便把手抽了出来。   走廊里很静,他又叫她的名字:“隽岚……”   “做什么?”她问。   “我们说好一起去塘厦过年的。”他回答。   她有些吃惊,他竟然又提起来。   “上次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算之前有过什么约定也都不作数了,这个道理你不懂?”她问他,有些佩服自己,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讲话。   他听她说完,静静站在那里,很久才又来牵她的手,把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是那枚Graff的指环,几天不见,愈加觉得钻石硕大,闪着冷光。   “隽岚,给我一次机会重新开始。”他这样对她说。   看着那枚戒指,隽岚突然想,他还是太骄傲,不愿意跪下来。这个念头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暗暗自问,章隽岚,你在想什么?想他跪下来求婚?如果跪下来,你就会答应吗?   “你爸妈也不希望我们分开。”他拨弄着她的手指,低声说下去。   她又把手抽出来,反问他:“你这算什么?借我爸妈逼我?”   说出这句话,并不是很容易的。她竟有一种报复的快意,自己也知道不对,如果已经全然了断,应该不会这么想。   为了不驳了她爸妈的面子,四个人终于还是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席间的气氛却全然不是从前其乐融融的样子了,几乎全都是爸爸妈妈撑着场面在讲话,一会儿说上海正月里的天气冷,没想到香港这么热,一会儿又说今天这条鱼做的特别新鲜,嘉予你一定多吃点。   直到菜摆了一桌子,每个人都尝过几筷子,又渐渐冷掉,然后水果也切好了送上来。   隽岚伸手叫买单,叶嘉予拦住她道:“签单就好,记在房费上。”   妈妈又看他们一眼,仿佛猜到怎么回事。   吃完饭,一行人离开酒店。叶嘉予开车送他们到中环,便说还有事要先走。   “晚上还是一起吃饭吧,”妈妈赶紧发出邀请,“要么你跟隽岚两个人出去吃也好。”   叶嘉予看看隽岚,好像在等她表态。   她想了想,终于开口道:“今天谢谢你去机场接我爸妈,以后有机会再聚吧。”   话说得这样生分,所有人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了。   妈妈又要教训她,叶嘉予抢在前面开口对她说:“那我晚一点给你打电话。”才算是为她解围了。   她心里又有些安慰,这一次,他总算没有借着她的父母,叫她骑虎难下。   从车上下来,妈妈又对叶嘉予说:“章隽岚这个小孩子,是我们从小宠到大的,很多时候任性的不像话。独生子女都是这样,以后你们在一起,你也要让让她,如果有什么她做错了,看在我们面子上多包涵吧。”   隽岚在一旁听着,心里觉得无奈,他们都希望她和叶嘉予在一起,也是她不好,没有趁早跟他们说清楚。   时间已经不早,她还得赶着回去上班,顺路把爸妈送到中环地铁站,买了地图、手机卡和八达通,临走又是千叮万嘱。   经过中午这顿饭,妈妈对旅游买东西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一个劲儿盯着隽岚,问她跟叶嘉予到底怎么回事?   此刻三个人站在地铁站里,身边人流如织,无论如何总不是个讲话的地方。隽岚无奈,只能说:“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讲吧。”   妈妈不想等到晚上,还想再问,却听背后有人喊:“章隽岚妈妈。”   隽岚闻声也是一惊,包括这一次,她爸妈总共也就来过两次香港,上一次还是九几年,在此地怎么还会有熟人呢?她回头一看,竟是郁亦铭。   妈妈也咦了一声,对郁亦铭道:“小郁对不对?从前住在楼下的,怎么是你啊?”   其实也不能算巧的出奇,这个地铁入口就在他们公司楼下,跟大厦地下层是通的。午休时间,进进出出的人有不少是在楼上上班的职员。   “是啊,就是我。”郁亦铭点头。   “现在在哪里高就?”妈妈又问,许久不见,这个问题自然是不会放过的,暂时把隽岚的事情都忘记了。   他笑着回答:“我跟章隽岚是同事。”   “啊?这样啊……”妈妈十分意外,表情复杂,顿了顿才说,“隽岚和她男朋友都在此地工作,就快结婚了,这一次请我跟她爸爸来旅游的,有机会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这番话其实无可厚非,一般的妈妈们都会讲,既是客套,又是拉家常,顺带便显摆一下自己孩子又有出息又孝顺。但在此时的情境之下,隽岚听了却格外的不是滋味,赶紧抢在前面说:“郁亦铭还有事,马上要走的。”   “是啊,我还有点事,”他一开始很配合,转过脸来又拆她的台,“是什么事来着?”   “不就是那个项目,Johnson说要找我们谈话。”隽岚瞪他,还好她有些急智。   一片混乱中就说了再见,隽岚送爸妈进了地铁闸机,回头再看,郁亦铭也已经走了。   到了公司,她坐在自己位子上发呆。   先是想到叶嘉予,那枚戒指,他竟还带在身上。重新开始?他真的这样想吗?她还清楚的记得薛璐说过的那番话,叶嘉予对她并非没有感情,也希望她回去。既然是这样,究竟要不要回头,就全看她自己了。   然后,又想到郁亦铭。她突然发觉,叶嘉予那边的事情还算是简单的,郁亦铭才真叫是一脑门子官司,他们之间究竟算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意思?自己又准备怎么办?她竟毫无头绪,只能甩甩头干脆不想,一股脑扎进工作里,一直苦干到下班。   傍晚,爸妈打电话说在楼下麦当劳等她吃晚饭。她赶紧收拾东西下去,临走朝郁亦铭坐的位子扫了一眼,却没有看到他。   到了楼下,隽岚问爸妈都去了那些地方。爸爸拿出相机给她看照片,也就是中环附近,维多利亚公园和紫荆广场。她猜到他们还惦记着她跟叶嘉予的事情,游览的兴致也不高,心里不禁有些内疚。而且,吃麦当劳也太不像样,她把他们带到楼上一间中餐馆,一边点菜,一边说:“后天就放假了,我带你们去玩。”   妈妈却看看表,问她:“嘉予怎么不过来?又要加班?”   隽岚不知怎么回答,心想也是时候老实交待了。   “妈妈,我跟叶嘉予……”她心里造好了句子。   正要讲出来,妈妈却打断她道:“回酒店再说吧。”   妈妈也不笨,多少猜到了一点。隽岚只能作罢,等菜上来了,就低头吃饭。   那一顿饭吃得无比郁闷,草草结束之后,三个人打车回酒店。   进了房间,隽岚去洗手间,隔着房门,就听到妈妈在外面跟她爸爸说话,前文没听清楚,只歪到一句:“……这就叫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爸爸难得有拽文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当即唱了一诺,道:“想君小时必当了了。”   妈妈搞不懂状况,追着他问:“唉,你是不是又不说好话?是不是?是不是?”   隽岚在厕所里听着,莫名就猜到他们在说郁亦铭,不禁心情复杂。郁亦铭从来就跟她的家人不对味,他跟叶嘉予不同,无论如何都不是个老少咸宜、人见人爱的主。   怎么又想到郁亦铭,她骂自己,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去跟爸妈解释她跟叶嘉予的事情。要怎么说才合适?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这边还没想好开场白,妈妈已经等不及来找她了,也没敲门就进来了,好像又回到从前她还很小的时候。   “隽岚,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嘉予到底怎么回事?”妈妈问她,酒店的洗手间到处都是镜子,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妈妈……”她一时鼓足勇气,正准备实话实说,却又被打断了。   “今天中午你一进门,我看见你手上戒指也没戴,就知道有事,”妈妈好像突然变身侦探,一点点蛛丝马迹分析下来,“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那个姓郁的小子?”   “我跟嘉予分手,跟别人没有关系。”她倒是冷静下来,趁机把话说出来了。   “什么?!分手?”妈妈一听就急了,“章隽岚,你怎么回事?!你不要告诉我真是为了那个郁亦铭,……”   “都说了跟别人没关系了!……”隽岚声音也响起来。   吵架免不了就是这样,谁都不让谁把话说完,爸爸进来劝架,劝了两句,也盯着隽岚问怎么回事。   妈妈却好像早有结论,认准了就是郁亦铭捣鬼,说着说着把旧帐也翻出来了:“从前高中里也是这样,他自己出国了,也不管你马上要升高三,要参加高考,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你,还写英文,欺负我们看不懂是不是?你妈妈我再怎么样也是带毕业班的英文老师!现在你要结婚了又是这样!你知道他们那一家都是什么人?有一个像过日子的样子吗?!”   隽岚从没意识到竟有这样的血海深仇,正要回嘴,又突然停下来,问:“你说他从前写了什么给我?”   妈妈愣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继续控诉:“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亏他想得出来,塞在那把破吉他的套子里,还好那个时候我怕你分心先锁起来了,后来你上大学说要带去,我想先拿出来擦擦干净才看见的。你说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自己考上名校了,就不管别人的前途!哼,还好还好,我看他现在也没有飞黄腾达嘛,还不是跟你一样?……”   后面的话,隽岚没怎么注意听,反正想都想得出来,就是那一些吧。这一天,大概注定了是要不欢而散的,所有事情都凑在一起了。   她借口晚上还要加班,要先走,妈妈却还想继续吵下半场,一副不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决不罢休的架势。隽岚也觉得冤枉,有些事却还是没办法说出来,比如WESCO,比如那个悄悄来又悄悄走的小生命,要是说出来,眼前这两个人一定比她更难过,她看不得他们难过,只能把这个无故悔婚的黑锅继续背下去了。   见硬的不行,妈妈就来软的,叹了口气道:“现在你跟嘉予这个样子,我们在这里也不好意思,明天就回上海吧。”   隽岚知道她是赌气,回答:“酒店的帐单我还付得出,你们尽管安心住着。再说了,这几天让我上哪儿去买回上海的机票?”   他们回程的票子原本定在下周,明天就是小年夜了,座位最紧张的日子,根本不可能改签。这个道理妈妈也知道,只好作罢。   一直到很晚,隽岚才回到自己住的地方。临睡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叶嘉予说过给她打电话,却没有打。   她闭上眼睛,又觉得自己犯傻,人家只是在她爸妈面前说说罢了,怎么会真的打来呢?现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次日一早,她又去酒店,替爸妈安排了海洋公园一日游,送他们上了车,才匆匆去上班。   到公司已经有点晚了,她花了半个小时准备材料,然后去跟客户开会,回来之后又和几个同事一起做下一个项目的工作计划,似乎分分秒秒都要派到用场。   稍微得闲已经快中午了,她有件事要找Johnson请示,抬头却看见一个人事部进了老板的办公室,两个人关起门来谈了许久。   她只能在自己位子上等,眼看着一封新邮件落进收件箱,发件人竟是叶嘉予。   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半晌,始终猜不到他会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点开来看了。   “隽岚啊”,他这样开头,就好像面对面跟她讲话一样:   隽岚啊,昨天,我说过要给你打电话,但最后还是没打。   说什么呢?要你原谅我?重新开始?都已经说过了。   你会拒绝我,而我不想那样。   前几天,我一直在塘厦。阿公头七,有个高中里的同学来悼念。那个人是我们同学圈子里混得最不好的,大专毕业就回到镇上做了个负责河道整治的基层公务员。旁人都是来了放下礼金就走,只有他最有空,陪我在老宅后面的河边上坐了很久。   他跟我说他每天都做些什么,八点钟上班,四点半下班,有空就去钓鱼,还在河边的滩涂上开了一块地种菜,还说他老婆已经怀孕,五月份要生了,总之,都是平凡的快乐。   我突然觉得羡慕,我们这些人总是想赚到更多的钱,拥有更大房子,以为所有辛苦都是为了让我爱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最后,我最爱的人却并不快乐。   我又想起我们在纽约的时候,那时我工作不久,第一次去出差。临走,我问你要带什么礼物,你对我说:“写封信寄给我吧,我还没收到过情书呢。”   看起来很小的愿望,我却没能做到,只寄了一张明信片回来,上面除了地址,没有几个字。我对你说是因为忙,其实,不完全是。要知道对着一张白纸,把心里所想写下来,有多难,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   我们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有许多事情都是这样。我想,就让我从这一件开始吧,一点一点地改变。或许有一天,我会变得足够好,而你就会回来了。   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们在宝云道看中的公寓,初三中午十二点就交房了,到时候我会在那里等你,希望你会来。   叶嘉予   隽岚默默对着电脑,不是不感动。纽约那件事她也还记得,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收到他写的信了,现在却还是收到了。虽然,她说的信是用墨水笔写在纸上,仔细叠好,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再投进邮筒里的那一种,但email也够了。   她又从头看了一遍,读到最后一句又觉得有些讽刺。他说要一点点改变,却还是没有耐心,给她这么近的一个期限,离此时此刻只有三天,这算什么?   十二点半,Johnson办公室的门开了,人事经理走出来。她桌上的电话也响了,正是Johnson,招她觐见。   她心里想,怎么这么巧?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赶紧去了,联想起方才的情势,更加搞不清所为何事。   见她进来,Johnson招呼她过去坐下,这样开场了:“July,我刚刚在跟人事部的同事谈Ming的事情。”   这么说还是跟郁亦铭有关的,她心里想,是不是有什么新项目,又要他们两个人合作?但人事部经理在这里做什么呢?   “人事部做背景调查,发现他的学历证明有问题,或者这么说吧,根本没有。”Johnson继续说下去。   隽岚听的一惊,这种状况,她早就想到过,真的发生了却还是措手不及,只能装作不知道,反问一句:“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搞错了啊?”   “应该不会,已经得到学校方面的证实,前后三年的毕业生名单里都没有他,而且Ming自己也承认了。”   “他怎么说?”她问。   “他说从来没说过自己有学位,”Johnson回答,“人事部的资料里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证明,这个应该是他们的疏忽,也不知道当初入职的时候怎么回事,现在倒想起来要查了……”   隽岚听着Johnson念叨,半晌没出声,心里却有些寒凉——管你多优秀出色,没有那张纸,还不就是等于零,他们这种工作就是这样。郁亦铭的这一段人生体验恐怕就要结束了,接下去,他又会去哪里?去做什么呢?凭她这一点智商,肯定是想象不到的。   Johnson还在继续讲:“……他是纽约那边雇用的人,又外派到香港,现在出了这样的问题,也算是不小的一件事情,两地合规部都已经介入,Blair这下真是丢脸丢大了,……”   这些隽岚都不关心,打断他问:“那Ming是不是马上就会离职?”   Johnson点头道:“已经让他自己交辞职信了,这样简单一点,免得有纠纷。”   “那我……”隽岚不知老板对自己有什么吩咐。   “这件事别的同事都还不知道,以后只说他是自己辞职的就行了,”Johnson解释给她听,“之所以要先跟你通气,是因为你从下个月开始升到高级经理,资产评估组的人都向你报告。现在少了郁亦铭这一个,你应该事先有些准备,是招聘还是内部调遣,你自己考虑好再告诉我。”   虽然前面有了这么多铺垫,隽岚还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升职的喜讯。   她升职,郁亦铭却要被迫辞职,仿佛有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说是喜讯,可她怎么就连一丁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呢?   从Johnson的房间出来,她就去找郁亦铭,那小子却不在位子上。她绕着那一层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再看看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她赶紧又跑回自己的办公桌,手忙脚乱的找出手机,打电话给他。片刻静默之后,语音提示说“您拨打的用户正忙”。她挂掉,又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样。   其实,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大活人,又不是只虫,总不见的一忽而就飞跑了,为什么要这么急,她也不知道。   “你现在在哪儿?”她问郁亦铭。   “公司楼下,买三明治。”他回答。   原来只是这样,她意识到自己有那么一会儿竟担心他会就此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无音信。就好像许多年以前,在她家门口的那一次道别一样。这一走,是否有缘再遇到,他会不会过个十七八年再突然冒出来,她竟没有信心。   “你等着,我下去找你。”她命令道。   “干什么?你要想吃,我帮你买上来不就行了。”他以为她只是想要买三明治。   “我有话跟你说,”她语气更加强硬,“你给我在原地等着,电话也别挂!”   她跑去乘自动扶梯,转了好几圈,才到地下一层那个三明治店。果然,郁亦铭正在那里排队。   她把他从队伍里拉出来,出了店门,就朝办公区的电梯走过去。   “章隽岚,你干嘛?我眼看就排到了!”他跟她耍无赖。   她却没有跟他斗嘴的心情,一路跑到这里,气急的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押着他回到办公室,又示意他到会议室说话。他也没再废话,跟着她一前一后进了角落里的小单间,关门落锁。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告诉我?”她问她,缓了好一会儿,总算心平气和。   “告诉你什么?”他反问。   她顿了顿,才回答:“告诉我,你要走了。”只几个字,却有种要落泪的冲动。   他也静下来,细细的看她,又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跟我走吗?”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她想起在纽约,他也这样问过她: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哭吗?到底是开玩笑,还是在试探她?什么时候算完?!   她气急,嘴上却也开始跟他讲笑话:“你相信我,不是我到人事部去告发的。”   “我知道不是你,其实是我自己。”他竟这样回答。   她突然顿悟,是因为昨天吧?他看到她和她爸妈,可能也看到叶嘉予了,后来,妈妈又对他说了那些话。原谅,和好,结婚,多么自然而然的联想啊。她忍不住又想到自己,那个时候,为了把他支走,对妈妈说:郁亦铭还有事,马上要走的。他是不好,可她还不是跟他一样,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才算个完?   她有种冲动,想向他解释清楚,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章隽岚,你会跟我走吗?”他却又问了一次。   “你什么意思?别玩儿了。”她对他笑。   他却难得这么严肃,走近了一步,搂过她来亲吻。她没有拒绝,也伸出手抱住他,但这般充实的感觉,眼看就要没有了。   “章隽岚,你别装不知道,”他轻声道,“给我个答案。”   “要是我说不好呢?”她偏还要逗他。   “那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了。”他回答。   “如果我答应呢?”   “我的辞职信可以借给你抄,再去买两张单程票。”   “你骗人的,”她却不信,“今天农历三十,肯定一张票都买不到。”   “随便到哪里去,怎么可能买不到?没有飞机,还有火车,汽车,就算两只脚走也走得掉。”   的确,是她的眼界太窄,世界上大把不过春节的地方。那里,便是他的疆界了。   “你这算什么?最后通碟咯?”她又笑,不禁觉得讽刺,他们都给她一个期限,让她选择。   “没错,日落之前你做个决定吧。”他回答,那语气倒像是认真的,说完便放开她,出去了。   有那么短短一瞬,她想叫住他,只因为还有一件事忘记问——琴盒里的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不过不要紧,那把琴还在她的床头挂着,回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她转过身对着落地窗远望,放空了自己,什么都不想,许久又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眼看着天际泛出淡淡的红色,越变越浓,幻化作艳丽的晚霞,而后,便是夕阳西下。   明天是个适合远行的日子,她这样想,因为有晚霞。 ——网络版结局。完——   她存心错过那个日落,第二天,郁亦铭果然就不在JC了。公开的说法 是辞职,信她也看到了,很简单的几句话,下面签了他的名字,交到人事部去归档。从此,这个人便不会再出现了。   年初三中午十二点,宝云道的公寓交房,她也没有去。那个时候,她 正陪着爸妈在迪斯尼乐园看四维电影,看到唐老鸭被轰上天又掉下来,笑得特别大声。   过后,冯一诺用特有的方式安慰她:“章隽岚,你应该往好的方面 看,两个男人随你选,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 ”   隽岚便也用同样的方式表达悲伤,笑着回答:“是啊,太有面子了, 简直神清气爽。”   “那你为什么不选? ”一诺又问,“哪怕抓阄呢,也好过一个都没有。”   “我刚刚升职加薪,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是他留下来? ! ”她突然 就有些激动,这些话说出来,自己也是一怔,她只是在说郁亦铭,根本就没有想到叶嘉予。她又记起那句名言——如果你陷入两难,就抛硬币吧, 当硬币在空中翻转,你心里便有答案了。好吧,她有答案了,但有什么用 呢?他已经走了。   一诺迟钝,竟没有听出来,又搬出那套女权主义斗士的论调给她鼓劲 儿:“章隽岚,你记住,你是女的,就算没有男人,也可以做任何事。”   “没男人怎么生孩子? ”她找了个终极理由反驳。   “怎么不可以,再不济也就是五百块而已,喜欢什么样的,凭君挑 选。” 一诺早有准备,开始绘声绘色地演起小品来,“女士您好,有什么需要?身高186,体重150,智商148?有,43号液氮罐,标号43078。”   隽岚听得大笑。   回想起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她竟会因为一份工作留下来。那以后怎 么办呢? 一级一级升上去,从一间公司跳到另一间公司?结果发现每一间都差不多——门口有前台,开放式大房间叫作牛栏,里面坐的是Analyst 和Associate, VP呢就有个窗口位子。升至Director有四面墙,但风景好 坏就不一定了。有命做到Partner才有角落办公室,大办公桌、真皮座 椅、两面都是落地窗。不管是纽约、香港,抑或上海,到处都是这样。职 员也是联合国,什么地方的都有,平时在一起工作玩乐,真正交心的却少之又少,也难怪巴别塔最后成了烂尾楼。   留下来也不过就是这样,更何况女强人那一套老早就不流行了。   郁亦铭到底是比旁的人聪明。他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好吧,她有答案了,但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走了。 后来,叶嘉予倒一直给她写信,每一封都是一样的开头——“隽岚啊”,念上去就好像他坐在她面前,与她促膝谈心。她每一封都会读,却从没回复过。他会写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 农历正月初四,隽岚陪爸妈飞回上海。 春节假期已经过完,机场却还没有空下来,她费了很大的功夫才买到一张机票,还跟公司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为什么非要回上海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放佛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就是应该歇一歇了。幸好Johnson很爽快地就准假了,说她这一阵的确是幸苦,休息一周回来,升职的人事令也该公布了,她正好走马上任。 节日前后,旅客最多,飞机几乎满员,跑道上也起落繁忙,他们坐的那个航班就晚点了,原定九点多到达,在上海浦东机场降落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入关取行李等出租车又是半个多小时,机场在远郊,虽然夜里路上不堵,车子开到她家,也已经过了午夜了。 他们拖着行李上楼,打开门,开了灯。灯光下面,爸妈看起来有些苍老,可能是因为旅途劳顿,也可能是真的老了。隽岚心里又有些内疚,这一次是她让他们难过了。 她拿了自己的东西回房,一进门便看见郁亦铭送她的那把吉他还挂在床尾的墙上。她爬上去拿,拉开拉链,里里外外仔细摸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 “你爸爸最尊重你,叫我不要扔掉,还是叠好放在老地方的……”妈妈站在门口,声明东西没了,与己无关。 可能就是这样吧,她心里想,这把琴跟她走了很多地方,北京、波士顿、纽约,其间送去保养过好几次,后来又飘洋过海寄回上海,谁会在意里面夹着的一张纸呢?什么时候没了,也不一定。 “没了就没了吧。”她回答,洗过澡便去睡了。 许是因为那张熟悉的床,这一夜睡得香而沉,早晨醒得也早,她穿好衣服出来,爸妈的房间还关着门。   她出门去买早点,外面很冷,天空灰霾,路边的法国梧桐剪了枝,像是死去的枯树,路上却已经车水马龙,一切街景都与香港截然不同。   这一片她住了快二十年,熟得不能再熟,往前走过一条马路有一家 做点心的百年老店,上小学的时候就常常光顾。她喜欢吃那里的小笼包, 总是直接要一客带去学校,一客是八个,装在白色饭盒里,外加一小袋米醋。若是运气好,遇上一锅刚出炉的就很好吃,放久了就不大好。她心急,不愿意等,宁愿碰运气。有时候,也会在店门口遇到郁亦铭,他比较考究,喜欢等刚出炉的那一批,宁愿站在冷风里等。   郁亦铭?为什么又会想到他?她觉得莫名其妙。   再往前走就知道为什么了,真的是郁亦铭站在那里。   她没戴隐形眼镜,也没太注意,一直走到跟前才发现真的就是他。   不等隽岚开口,郁亦铭就先对她笑,说:“今天你来得巧,还有两分钟就好了。”   这几个月,太多的“巧遇”,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表示惊讶的必要了。两人就好像从前做邻居的时候一样,买好小笼包,走进店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来,用醋涮一涮筷子,然后开吃。   吃小笼包一定得趁热,最不适合边吃边聊。   一直等吃得差不多了,她笑着问他:“这一次,是我跟着你,还是你跟我? ”   “是我跟着你。”郁亦铭也放下筷子,看着她回答。   这是第一次,他这么老实,她倒有些不习惯了,讪讪地问:“你干吗跟着我? ”   他低头笑了笑,没讲话。   “笑什么?有话快说。”她催他。   他听话,不笑了,直接问她:“吃饱了? ”   “嗯。”她点头。   “那走吧。”   “上哪儿? ”   “陪你回去啊。”   他们沿着原路走回去,这些年这座城变了许多,唯有这条马路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拐进那扇熟悉的铁门,那栋熟悉的房子,老旧的电梯一层一层爬上去。   郁亦铭伸手按亮了一个数字,是他从前住的那个楼层。   隽岚刚想问他想干吗,那里早已经是别人住的地方了。   他却开口问她:“章隽岚,你记不记得199X年,9月4日? ”   “不记得。”她回答,料到他又要说什么怪话。   “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早晨七点,我在家门口等电梯。” 他继续说下去,“像往常一样,向下的箭头灯灭掉,电梯门开了,你站在里面,穿一件白色小圆领的衬衣,一条藏蓝色的校服裙子。你没跟我打招呼,反而瞥我一眼。我也没理你,那天上午四节课,我一直在心里想,章隽岚,你穿校服可真难看啊。”   说话间,电梯就到了当时的事发现场,门开了又合上,仿佛案情重现。   隽岚惊讶地发现,她竟也记得那一天的事情——199X年9月4日,开学第四天,有广播操比赛,所以要穿校服。   白色小圆领衬衣、蓝色裙子,那是J大附中的夏季校服。那一年的自己是什么德行,章隽岚有这个自知之明,比现在矮,体重却不轻,头发是剪短的,后脑勺的发角剃上去,像个小男孩。还有那身校服最坑爹了,每次学校规定要穿,她都很想去死。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   “难看你还看。”她冲了他一句,“还记得这么牢,你小子自虐啊? ”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他竟没有反驳,“这么多年一直都忘不掉。” 原来,他也觉得难看,却又忘不了。 原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装作不懂。 “你明白的。”他回答。 电梯继续向上升,眨眼间,她住的那一层也到了。她走出去,他跟在后面,又像从前一样,面对面站在楼梯间里。 她试图对他笑,装作满不在乎,却笑得沉重尴尬,问他:“为什么现在想起告诉我? ” “那次我们在纽约,你对我说你有男朋友,已经谈婚论嫁,后来你就订婚了,记得吗? ”他反问她,好像还是她不对。 “我不是说那一次。”她莫名就激动起来,几乎语无伦次,“为什么不是从前?为什么不是那个时候……那个……”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伸手把她拉过来拥进怀里,她挣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紧。她放弃了,竟又开始哭。章隽岚,你就是没用!她在心里骂自己。 一瞬间,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那些对话,在香港,在纽约,在迈索尔,想起那个深夜,她突然明白他是她此生第一个爱上的。“人们爱上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却又是另一些”,不知在哪里,她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当时的她,还有叶嘉予,差一点就要成为活生生的例子,那种近似于绝望的感觉,她永世难忘。 而这一切蹉跎辗转的经过,都是因为他,郁亦铭! 她自己也知道这么说有些不讲理,但她就是不想再讲道理了 ! 好像过了许久,他才在她耳边道:“那个时候,许多人对我说,你只有十几岁,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们指一条路给你,沿着这条路走,无论名还是利,都不是问题。” 她静静听着,突然想起那个故事——沿着脚底下这条黄砖路走吧,你会到达翡翠城。不知经过怎样的抉择,他终于没有走那条飞黄腾达的路,却还是到了比翡翠城更远的地方。   “我花了那么多年,想证明他们错了。”他继续说下去,“结果却发现他们说得没错,我这个人,的确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十几岁的时候不知道,现在还是这样。”   “那你以后怎么办? ”她埋头在他肩上,蹭掉眼泪,吸了吸鼻涕,嘟嘟囔囔,“决定跑来连累我? ”   “只除了一件事,他们没说对。”他在她耳边笑。   “是什么? ”她明知故问。   他又拥紧了她,深呼吸一次,回答:“我知道,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不是说走了吗?”她问他,尚不肯定这是不是她的幻觉。   他却不回答,还反过来怪她:“你不跟我走,我怎么知道要到哪里去? ”   好像就是这句话把她套住了,她又想起被冯一诺引用过的那句话: When I love someone, she/he will be where I live, how I spend a day.   他当真这样想吗?她不知道。 十四.上海,还是在上海,多年以后。   这一阵,章隽岚过得并不好,工作上的压力只是其一。   岁数早已经挂上三字头,她总算也有了一间两面都是窗的办公室,望出去便是黄浦江,磨砂玻璃墙上挂着镀铬的铭牌,刻着她的名字,July Zhang,还有个秘书坐在门口,十分体面。   新来的秘书二十五岁,跟她当年在香港时差不多年纪,也是个丢三落四毛手毛脚的主儿,就连起个英文名字也不像样,叫Juicy。   中午,冯一诺过来看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便偷笑。若是平常,隽岚也就忍了,最近心情差,瞧那笑也特别猥琐。一诺约她吃饭,她也说不去了。   一个人加班到深夜,外头雾霾重,看不到星星,漆黑的背景把落地窗变成了巨大的镜子。她停下手上的工作,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不好,很累,也很凶,脚上却还是顽固地穿着尖头细跟的鞋子,倒不是为了好看,主要是想要为自己鼓鼓劲。学姐教她的办法,她一直都记得。   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她突然这样想,整日卖命,一天天老下去。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屏幕上显示的是她这几 天一直屏蔽掉的手机号码。每次那个人打过来,她便叫秘书Juicy说她不在。但此时Juicy早已经下班走了。新一辈的年轻人比他们那时还要娇 气,稍稍辛苦一些便要换工作,用一个秘书,倒好像供着一尊佛。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起来,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对她说:“妈妈,妈妈,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错了,以后肯定不把自行车骑到马路上去……”   她一听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光起火来,无奈对小孩子还得好声好气地讲话:“登登,妈妈不是生你的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 ”   “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   “你爸爸呢?叫他过来。”   “爸爸好像也不在家……”   “什么,他不在家? !那他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 ”   “爸爸好像忘了带走……”   隽岚一听更急,关照儿子在家乖乖待着,她马上就回去。挂掉电话,她收拾了东西就走,楼下正好有候客出租车,她坐上去报了地址,又说:   “师傅,麻烦你快一点。”   车子发动,很快就驶进过江的隧道,她无心看窗外,莫名又想起她老妈说过的话:那家人有一个像过日子的样子吗?她那个时候不信,结果,她嫁的这个人还真是不靠谱。   自己当初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嫁给郁亦铭? !现在回想起来,却还历历在目,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   那年春节之后,她请了假送爸妈回上海,他竟也跟着来了,在他们从前住的那栋楼里向她表白,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她居然就感动了。   然后便是远距离恋爱的日子,她舍不得放弃香港的工作,又逼着他回美国去把大学念完。一有假期就飞过去看他,如果不是电子机票,攒起来肯定有厚厚的一沓。   那段时间,每次给家里打电话,她都要挨一顿臭骂,去了美国也不敢见郁亦铭的妈妈。她一早就知道郁亦铭不是那种适合带去给父母看的类 型,反正她也不是。两人凑在一起,从来都没想过会有结婚的那一天,刚好大家都不吃亏。   后来,怎么又想到结婚了呢?好像是因为登登。   她去旧金山短期外派,郁亦铭也飞过去看她,第二天又赶回学校参加一个考试。前后几个月,两人在一起统共就这么一天,从上一次生理期推算也不是容易中枪的日子,结果,却是轻敌了。   怀疑自己怀孕,就是一个多月之后,外派还没结束,她还在旧金山。   她情绪恶劣,觉得都怪他不好,因为那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正忙得脚不沾地,眼看又可以升一级,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有小孩呢?郁亦铭到不跟她计较,又飞去旧金山,跟她一起坐在厕所里,等着验孕笔显示结果。   那短短一分钟感觉竟是那样的漫长,她又一次想起那句话——如果你陷入两难,就抛硬币吧,当硬币在空中翻转,你心里便有答案了。她突然顿悟,如果结果是阳性,她会不知所措,但要是阴性,她会失望。   但他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她一点都猜不到。   片刻之后,那个小小的红色加号慢慢浮现出来,有那么一会儿似有若无。   郁亦铭在旁边研究了许久,终于嘘了一口气道:“总算出来了,吓死我了。”   她心里也是一松,这么巧,他也想要这个结果。   愿望归愿望,现实却还是阻力巨大。他们俩一个在香港一个在美东,都是租房子住,连个安稳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郁亦铭不光没有工作,而且还是个超龄的大学生。这个孩子要怎么生?谁来养?又在哪里养?都是问题。   孕妇本来就情绪不稳定,张隽岚更是这样,想到那些问题,简直像天都要塌下来了。郁亦铭却好像一点都不发愁,叫她也放宽心。   离开旧金山之前的那一夜,他总算给她看了那篇千年之谜一般的Essay。她以为会看到一张新打印好的A4纸,结果却不是。他给她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是一张很旧的纸,也是A4大小,却已经变得柔软易碎,上面有深深的折痕,表面不甚光洁,仿佛被水洗过又晾干。   她猜到了些什么,抬头看他,等着一个解释。   “有件事我没说实话……”他终于坦白,“我从前打工的吉他商店在格林威治,不在切尔西。”   “为什么这么做? ”她看着他问。他们曾经离得这样近,他却不来找她,还把放在琴盒里的纸拿走了。   “那天之前,我根本没想到你一直没把这张纸拿出来过。”他答非所问,“章隽岚,你可真够笨的。”   “为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又问了一次。   他逃不过,终于回答:“我偷偷记下了你的地址,第二天过去找你,你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就算了? ! ”她竟有些后怕,他们俩就这么错过了。   “怎么会算了呢,”他反问,“你以为我去JC真是为了体验一下小白领的生活? ”   他又鄙视她安身立命的职业,她装作生气,心里却在想:哈,原来一切都不是巧合。   纸上的字是蓝色钢笔墨水写的,时间久了变得有些淡,隽岚躺在床上,一字一句读下来。郁亦铭就坐在旁边,看一本很厚的书。   当年名校的要求是写自传里的一章,他的题目起得十分霸气——《时间之外的回忆录》,第一部,第九章。   通篇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主角是一个男孩子,十五岁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周围的时空陷入错乱,只有在一个女孩身边,时间才是有序的,以正常的速度流逝。但两人一旦分开,一切就又陷入混乱,下一次相遇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在那一章里,男孩对女孩说:“从一岁到十五岁,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十五岁之后,我过得很怪诞。你是我混乱生活中唯一的真实,就像是我的锚,紧紧抓着这个世界。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便也回不来。”   “当年看到你这篇Essay的老师一定是个科幻迷,否则肯定不会买账。”看到这里,她这样评价。   “嘁,我写的明明是量子论,是你自己没看懂。”他不服气,继续看他的书。   好吧,他当年申请的是物理系,如果真是量子论,那就还算切题。   “你就是我的锚”,她在心里默念,是在说她吗?   正想着,他突然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朝她俯下身,又把她的两条胳膊环到他脖子后面。   她以为他要吻她,但他却托着她的背,拉她坐起来。   “你干吗? ”她问。   “护理书上看来的。”他回答,“这样你爬起来,肚子不用力气,过几个月就用得到。”   他又试了一次,她细细体会,果然是这样。   或许,他也没那么不靠谱,她突然这样想。   但一转眼,他又开始耍宝。   “你说要是我们从前没分开,现在会怎么样? ”她问他。   “那我们家老大去年就该上学了。”他回答。   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推了他一把,骂道:“呸,谁高中毕业就生孩子啊? ! ”   “嗯,好像是早了一点。”他想了想,答得还挺认真,“没事,J大宿舍门口有安全套自动贩卖机,我老早就看好了。”   她听得一脸黑线,又推他:“什么叫老早就看好了,你这个人思想怎么这么龌龊啊! ”   “怎么不生还要被打? ”他叫冤,“从附中走到那里也就五分钟,隔一条马路,我就把校服脱下来,你替我拿着,然后我跑过去买,我老早就想好了……”   他说得那么详细,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她又气又想笑,同时还有些怅然,如果他们真能做成校园恋人,那该多好。   随后便是结婚了,章隽岚从来没想到,结婚竟然也可以这么简单——九块钱,两个户口本,两张身份证,排队,填表,宣誓,就完了。他在民政局门口亲她,爸爸给他们拍照,妈妈臭着一张脸站在一旁,但过了一会儿还是问她要了簇新的结婚证,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正想着,出租车已经开到家门口。这是一座三层的小房子,在近郊,门口有院子,种了许多花。   眼前这座房子也是郁亦铭找的,先是租的,后来又一点一点买下来。   第一次带她来看,是在夜里。   房子很旧,听中介说有十年没人住过,一楼正门的锁都已经锈住,钥匙插进去,转都转不动,最后只能从旁边的落地窗爬进去。电也没有,几个人打着两支手电筒一间一间照过来。上到二楼,屋子正中的条案上赫然摆着牌位和黑白照片,把隽岚吓了一跳,郁亦铭倒很镇定,走上前,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暖屋派对,只请了冯一诺一个人。那个时候,隽岚已经怀孕三十周,房子里每一个角落,每一样东西都是郁亦铭一手操办的。一诺连声夸他贤惠,说他们俩宜室宜家。   隽岚却在发愁,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她已经开始休产假,郁亦铭也再次辍学,在家SOHO。仿佛像是中了什么破不掉的魔咒,他就是念不完大学,拿不到学位。   隽岚替他着急,他自己倒是无所谓,自从知道她怀孕,就开始研究烹饪。他这个人学什么便要学到登峰造极,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喂她,害她一个月就胖了七八斤,结果被产科医生骂,每次产检之前,心理负担都特别的重。   待孩子出生,他又开始研究育儿。他郁亦铭的儿子自然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圆滚滚的一个小人,笑起来很甜,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经常半夜起来闹,一直折腾到天亮,两条腿踏起来,能踹人一个跟头,所以小名也有了,就叫登登。隽岚喜欢小孩,却没什么耐心,宁愿去上班,辛苦一日回家,就能名正言顺地做甩手掌柜。于是,这一个个不眠之夜,便都是郁亦铭一个人在奋斗。整日在奶嘴尿布里打转,难得他一点怨言都没有,还自夸有先见之明,老早开出租车的时候,就把这日夜颠倒的功夫给练好了。   等到登登长大上了幼儿园,他又成了家长委员会里唯一的男性代表,把几个女老师哄得很好。老师们爱屋及乌,就连登登这种一闪神就上房揭瓦的孩子也成了宠儿。   隽岚原本以为,郁亦铭是天才,她自己也不笨,生个孩子肯定卓然不群,结果登登除了胃口和鞋码比一般孩子大之外,还真没什么特出的地方了。老师出一道题,六个开心果吃掉三个还剩几个?聪明孩子说三个, 笨一点的说四个或者两个,再不济说不知道也行啊,登登却问:老师,那六个开心果什么时候发?这件事听得隽岚吐血,打心眼儿里担心儿子的前程,郁亦铭却只觉得可乐,呵呵呵笑着说:这下就放心了。   在外面,郁亦铭总是这样讲:章隽岚是我们家当家的。旁人也只当是 她在养家,其实,他做各种各样的事,赚的钱比起她只会多不会少。   这些年,他出版过一本孕产期食谱,写过几首曲子卖掉做了广告歌,教SAT考前辅导班教到全国闻名,还跟人合伙开发了 一个手机应用程序,光正版用户就有十五万,如果算上盗版,估计三百万不止。   单看每一件事,他都做得很好,却还是从前的老毛病,这里打一枪,那里敲两下,没有一个长性,但更多的还是要留出时间来照顾家里。他每天的日程安排基本上是这样的:一早起来把孩子收拾好,然后做早饭把老 婆孩子喂饱,开车把孩子送幼儿园,老婆送公司,捎带着买菜回家,再指挥钟点工打扫屋子。下午四点之前尚可以做一点自己的事情,四点一到又得去接孩子,带孩子玩,准备晚饭,七点半再去接老婆。只要挣钱的事情与以上安排产生矛盾,他想都不会想就把前者弃如敝屣。   有时候,隽岚也会羡慕人家的老公位高权重,但仔细想想,又会有些骄傲——如果明日流落荒岛,她男人武能打猎盖房子,文能做饭教孩子,抽空再造艘大船出来,带着老婆孩子重返内地,即使在海上漂两年,回去之后,孩子照样直接进小学念二年级,一点功课都不耽误。   这么想起来,郁亦铭好像也没那么差劲。   那这一次,又是为什么跟他吵架呢?   起因好像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一时兴起,跟登登一人一辆自行车,一路从家骑到她公司楼下。这中间将近二十公里路,还有不少是车 来车往的大路,他自己是活该,但登登只有五岁半,从车上下来,腿都打 战,路都不会走了。她看见了既心疼又后怕,骂了他几句,他却不服,于是,这场架便越吵越大。   章隽岚一边回忆,一边拿钥匙开门。门上的锁早已经换过,开启顺畅。屋子里却没有开灯,仿佛又变成那座鬼屋。   “登登? ”她叫了一声,没有人答应。   有人走到她身后,伸手抱住她。她好像触了电,以为家里进了贼,放开嗓子就要叫。   那人赶紧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道:“嘘,别叫,你儿子要是醒了,就没的玩儿了。”   .她一听,心是放下了,却更加光火,哪里是什么入室抢劫,明明就是郁亦铭。   “登登呢? ”她打掉他的手,问他。   “睡了。”他回答。   “刚才怎么回事?十点多了,他还给我打电话,说你不在!”她质问他。   “要不是这样你能回来吗? ”他却反过来问她。   原来只是这样。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让小孩子帮你撒谎! ”她更气。   “不是我,是登登出的主意。”他竟就这样把自己儿子给出卖了。 她气结,又忍不住想笑。   “姐姐,你原谅我吧。”他搂紧了她开始撒娇,“以后真不敢了,你不知道这几天,你不理我,我多难受。”   她心软下来,这几天冷战,她也不好受。   他最会看她的脸色,知道她消了气,将她打横抱起来,上楼进屋。   “这几天你不理我,我想到一个问题。” 一番亲热之后,他突然对她说。   “什么问题? ”她有种预感,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他这样问:“那个谁还给你写信吗? ”   她点点头,知道他说的是叶嘉予。   这些年,叶嘉予一直在给她写信。时间倒不一定,有时候频繁一点,有时候几个月才有一封。   信里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情,比如,嘉颖结婚了,小夫妻俩盘下一间表行,很勤力,却不会做生意,不但不赚钱,还时常赔掉一点。他爸爸己经退休,平常不是出去旅游,就是陪他妈在家打麻将。至于他自己,WESCO案发之后,他一度辞掉工作,回到学校去念书,仿佛真的打算做出一些改变,结果却还是做不到清心寡欲。父亲身体不好要退休,等着他来接班, 他只好回来了。一入商海便是身不由己,生意越做越大,就算不写信,也能在各种财经节目里看到他的近况。交往的女朋友都是明星一级,却始终不见他结婚。   “隽岚啊,”他曾这样写道,“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   她读过,却不觉得受宠若惊。除了她,应该还有薛璐吧,经过这样两段感情,再要找同样的人,的确是不容易了,更何况他又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   前一阵,冯一诺还在问她:“你想过没有,如果当初选择叶嘉予,现在会怎么样? ”   她骂一诺胡闹,一诺又说她假正经。其实她说的是实话,与郁亦铭在一起之后,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如果”。对她来说,只做一个人的锚便足够了。   郁亦铭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蛮横地说:“叫他别写了。”   “关你什么事啊? ”她偏不肯。   “你是我老婆,怎么不关我的事? ”   “我又不回。”   “光不回就行啦?看也不能看! ”   “哦。”她只是随口答应。   “乖。”他总算满意了。   她翻过身准备睡觉。   他伸手去关灯,又开口对她说:“明天早上,你起来先别上厕所。” “干吗? ”她问,心想怎么连这个也要管?   “抽屉里有支验孕笔,你先用一下。”   “我看你最近的状态跟刚刚有登登的时候差不多……”   这句话好似炸雷,她一下子瞌睡全没了,往前推算了一下,还真有这个可能!   “那怎么办?我根本没时间生孩子! ”她急得想哭。   “没事,我给你想办法。”郁亦铭安慰她。   “你能有什么办法? ”她是真累了,钻进他的怀抱。   “嗯,”他搂着她边想边说,“这一次务必得是个女孩儿,小名就叫丫丫,丫头的丫,多好……”   他声音轻慢,她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   全然进入梦乡之前,她笃定地想,他是天才,无论发生什么,总会有办法的。 后记.上海,关于Ming的所有记忆   与Ming初见,是在扁教授的家里。   那时的我仿佛只有二十岁出头,到美国不过十来天。扁教授是家父拐弯抹角的朋友,在当地一所大学教书,已获终身教职,专业不错,在郊区有座漂亮的房子。搬进宿舍之前,我曾在他家小住,那一天去是为了还人 情——他太太出差,他临时有事,我替他们看孩子。   晚上八点多,我和扁教授的女儿Helen吃过晚饭,正在客厅看电视,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我朝窗口看出去,一辆黑色MPV正倒进车库。   “爸爸又去接中国来的学生。” Helen解释给我听。   那个时候,我觉得扁教授真是个超级热心的大好人,短短两周,先后收留两个背井离乡的小朋友。   不一会儿,大门开了,扁教授提着个行李箱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子,手里也拖着一只箱子。   “E, Helen, ”扁教授招呼我们,“这是Ming。”   Helen对Ming挥手说嘿,我也对他笑,他便回了声“你好”。   说实话,我对Ming的第一印象有些含混不清,记忆中仿佛是挺周正的一个人,年纪明显比我小,身形单薄,话亦不多。此类男同学,我在高中、大学里见过许多,不能说不好,人家内心或许很丰富,只是很难破 冰。我也不是善交际的人,除了名字、上哪间学校、念什么专业之外,我们什么都没聊,一直是扁教授在跟他讲话:本科阶段怎么过,然后选什么 研究方向,追随哪位教授……我是文科生,对此类话题完全外行,很快就 溜去跟Helen玩电子游戏了。   盘桓片刻,扁教授送我去车站,一路上这样对我说:“Ming是天才。聪明的小孩我看得多,但像他这样的还是难得,你看着吧,几年之后必成大器。”   当年的我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聪明小孩”,专门打击别人自信心的存在,乍听到有人竟敢压我一头,自然是很感冒。仇视倒也说不上,最主要还是不服,却不承想Ming刚好就是这方面的神医一专治各种不服。   那天之后,我断断续续听到不少关于他的事迹,看那架势,果真如扁教授所说——必成大器,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的事情。   在美国的第一年,我是交换生,学习上闲得很,有大把时间到处去玩,结识各种各样的人。扁教授又叫我去帮过几次忙,任务还是一样——看孩子。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看孩子特别在行,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不 用钱。而我带孩子的本领,时至今日还是没有练出来。   再遇到Ming,是在学校附近的小饭店里。   那时的我喜欢买一份快餐,找个角落的座位,一边看书一边吃,周围的人声喧哗都是与我无关的,只余最自在的时光。偏偏那一天有个人不知死活,满屋子的空位子不坐,专拣我对面的位子坐下来,手里的托盘碰倒 了我架在两只杯子之间的书,咣当的一声。我心里想,是谁这么讨厌?抬起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Ming。   他对我笑,笑容有些腼腆,又有些坏,我很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觉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我们聊起各自的近况,难免又说到扁教授。   那段时间,我已经不大去扁教授那里了。扁教授什么都好,只有一点讨厌,就是喜欢传输一些意识形态方面的观点,我们完全是两个时代的人,到美国来的初衷也不一样,很多事情不敢苟同,但又不好意思跟前辈 争论。而且,扁教授过得很节俭,却花非常多的钱买各种各样的保险,我这个人既没有去洗过盘子,也不存钱,买的保险还不够上游泳课的标准,若是深交,肯定要被教训的。   但Ming还是经常去扁教授那里走动,我有些奇怪,因为他比我还小几岁,代沟照理说应该更深才对,而且他看起来也不是那一类小心谨慎、兢兢业业的人。   这一次,Ming不像上次那样闷,倒让我觉得他那个时候或许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们聊得投机,讲到兴起,我说漏了嘴,把“扁教授”这个绰号也说出来了。扁教授当让不姓扁,没有人会姓扁,同一系列的诨名里还有一个国字脸的“方”师兄。   “哎呀…….”我做了个鬼脸,威胁他道,“你千万不要去告密。”   他看着我笑,很郑重地说了声:“好。”   后来,我们又见过几次,都是他来找的我。我以为他有点喜欢我,又以为自己对他没什么意思。我的梦中情人是Gray Cooper那一型,他?完全不沾边。   直到有一次,他道我住的地方来,与我同住的女生有一把旧吉他,他拿过来弹,只几个小节,我便惊为天人。   “这是什么曲子?”我问他。   他愣了愣,眼神仿佛坠在雾里,只说是一部电影的片尾曲。我以为,他也不记得曲名。   正值春末夏初,即使是夜里,也不会觉得冷,天上还有个大大的月亮,这样的日子,人是特别容易犯傻的。   “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对他说。   “你就讲吧。”他鼓励道。   “有个问题,我从没问过别人。”我却突然吞吞吐吐起来,许久才说,“你,有没有女朋友?”   “大概可以算没有吧。”他又那样笑。   “那么......”我等他表态。   他还是笑,摇了摇头。   “喂!我这辈子第一次问人家这样的问题!”我有些生气。   “有个女孩子,我发觉自己还是喜欢她。”他这样说,很坦白。   “她在哪里? ”我问。   “应该在上海吧。”他回答。   “怎么说得跟失散了一样? ”我不信现时今日还会有这种事。   我留给她扁老师那里的地址电话,但她一直没跟我联系。”他解释。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去扁家。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她不找你,你不会去找她吗? ”我替他着急。   “是啊,我自己也着急。”他挠头,不管是不是天才,笑起来又有多讨喜,他还是一块象牙塔里的木头,有些事,总归比较迟钝。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你跟她有点像。”   “千万别这么说,我一点不觉得是恭维! ”我呛他,“我最讨厌跟人家一样。”   “瞧,就是这点最像。”他却蹬鼻子上脸,“还有,她也喜欢给人家起绰号,脑子转得又慢,搞不好就当面叫出来,哈哈。”   又是那副熟悉的笑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我不大看香港电影,过了一阵才想起来,是《无间道2》里面的青年刘建明。这是很毁人生观的一件事,曾以为自己喜欢的是Gary Cooper那样的类型,结果此生第一次主 动表白的对象竟然长得像陈冠希。   不管怎么说,表白被拒都是很伤面子的事情。那天之后,我就不大跟他出去玩了,身边新鲜的事情、新的面孔又那么多,渐渐地也就淡了,忘不掉的只是他说起那个女孩时的样子,是真的喜欢,才会那样吧,带着些 笑,念起她的傻、她的不讲理。   偶尔联系,我总是会问他:“你等到她了吗? ”   “没有。”他每次都这样回答,反过来又会问我,“你呢?找到你的Gary Cooper没有? ”   总会找到的。”我只能这样回答,希望,是渺茫的,我经常怀疑自己会嫁不掉。   第二年秋天,我开始读一个学位,功课骤然忙起来,逢考试扎堆的日子,每天至多只有四个钟头可以睡。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遇到扁教授。那段时间,扁教授正在闹离婚,一个头变两个大,又求我去帮他看孩子。我爱莫能助,心情复杂。果然,他老婆也受不了他那么省,存那么多钱,买那么多保险。   临别,扁教授问我:“E,你记不记得Ming? ”   “嗯。”我点点头,怎么能忘了他呢?开口表白,结果被拒绝。   “他休学了,去了西海岸。”扁教授说。   我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毕竟不是没有那样的先例,就好像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的盖茨先生,每一个讨厌读书的孩子都会举这个了不起的例子。   “年轻人太浮躁,总是耐不住寂寞……”扁教授欷钦不已,言辞间更加让我相信Ming之所以抛弃象牙塔里的生活,远走几千公里,只是为了去发财。   随后那些日子,.我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Ming,总以为有一天可以在福布斯排行榜上看到他的名字,然后就可以跟别人说:瞧,我跟他很早就认识了。   真的再见到Ming,已经是在纽约了。   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晴朗无风,他穿一件没有印花的黑T恤,牛仔裤配球鞋。我有些惊讶,从前看到他,我都不会注意他的打扮,这一次却是不能不注意了——他晒黑了,似乎长高了一点,身材也变得健壮,肩膀 有好看的线条,几乎变了一个人,只有那笑容还是跟以前一样,仿佛这几年的时光根本未曾流逝过。   他告诉我,刚刚过去的整个夏天,他都在纳帕的葡萄园里度过。   去应征的那天,有个梳两股麻花辫的中年妇女过来与他握手,笑着说:“呵,你的手比我女儿还嫩。”   因为是忙季,急需苦力,合法的外劳又不多,老板娘虽然嫌他嫩,终于还是给了他一份工作,两个月下来,整个人晒得黧黑,棉线手套磨破无数,手掌也变得粗糙。   采葡萄?这跟我曾经的想象不一样,但我仍旧以为,他只是一时的闲情逸致,但越听越不是那么回事,他没有发财,也不再念书,只是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做稀奇古怪的事情。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有些担心,情不自禁想起本科阶段的一个同学,那位仁兄因为学业压力太大,精神上出了问题,确诊之前也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光《白娘子传奇》就翻来覆去地看十好几遍。   “嗯,可能在此地住一段时间。” Ming想了想回答,“随便注册一个学校,去上几天课,否则真的要被遣返了。”   “你这几年就是这么过的? ! ”我又问他。   “是啊。”他笑答,语气随便,就好像只是在说一个度周末的荒唐计划。   天大的事情,到了他嘴里,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后来,Ming果真如他所说,留在纽约了,注册了一个三流学校,大多数时间都在开出租车。那时,我刚开始工作不久,时常加班到很晚。他偶尔会兜到我公司楼下候客,如果正好碰到我下班,就载我回家。   我们一路上聊天,我说我的工作,他说他开车遇到的事,也会说起一些感情上的事情。也是在那一年,我终于找到了我的Gary Cooper,算是为我的审美观正了名,但其间的苦乐只有自己知道。Ming也有过女朋友, 或者说是“女的朋友”,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有时候是人家不跟他认真,有时又是对方嫌他太不认真了。   “你等到她了吗? ”我又那样问过他。   “没有。”他还是那样回答。   我心里想,时间过去这么久,他应该已经放弃了。   毕业之后的头几年,可以说是人变化得最快也最大的阶段,生活以不同的面目展开,命运将我们引到不同的地方去。从前的旧同学难得聚在一起,互相之间还要较劲,比叙旧还要起劲,若是升职比旁人慢一点,薪水 少一点,简直心急如焚。就这样,有人胖了许多,有人打扮起来,也有人骤然樵悴,唯有Ming—直没有变,他仿佛游离在时间之外,还是那样的笑 容,那样好看的肩膀,那样清减的生活方式——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 除了必需的东西,什么都不带着。扁教授的预言终究没有实现,他或许确 是天才,却终究没有成大器。   有时候,我也会这样问他:“你不着急吗?什么时候可以长大? ”   “急什么? ”他反问我。   我无言以对。有些人人都知道的公理,反倒更难解释。   又一个秋天来临,他来与我道别,说自己就要离开美国了。   那正是我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但一切又似乎来得太快了,未来飘忽不定。   “你要去哪里? ”我问他。   “香港。”他回答。   “去做什么?还是开出租车? ”我不曾想到这一次他会走这么远。 他告诉我一间公司的名字,说要去那里做事。那是间大公司,行当亦很体面,普通毕业生都会觉得是个不错的归宿。   “你回头是岸啦? ”我有些意外,就好像当初听说他休学了一样。 他又那样笑,许久才说:“她在那里工作。”   “啊? !她跟你联系了?这么久? ”我十分惊奇。   “不是。”他摇头,“是我找到她了。”   “这都几年啦?你才下决心开口,总算她还不曾名花有主。”我揶揄他,心里倒为他高兴,这像是个好兆头,或许我的选择也是对的。   “那个……”他却吞吞吐吐起来,“我还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我想先过去,离她近一些,大概会比较好……”   “什么?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拐弯抹角呢? ”我又替他着急,原来他还是没有说。   “是啊,”他又挠头,像从前一样,“自以为这些年改掉很多毛病,结果碰到她,还是这样。”   那几天,我正在忙着搬家,他帮我打包,然后开着他的黄色出租车带我去吃饭,道别之后,又是几年不曾见面。   几年里面,我经历了许多事,去了许多地方,旁的不说,光体重就上下浮动超过三十斤。身边的朋友也在变化,最不讲究的女同学开始每晚做面膜,出门前必化妆,最在乎形象的男同学吃饱了坐下来,肚子这里也会凸起一块。Ming怎么样了呢?我偶尔也会想起他,仍旧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还是与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在一起了呢?   真的再见,是在上海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曾料到我们会在菜场里偶遇,而且彼此都已经是拖家带口的了。我带着我的娃,他也领着他的孩子,看上去颇有些做父亲的气势,不怒自威,倒是那个小男孩,笑起来颇有几分他当年的样子。   “你找到她了? ”我问。   “是啊。”他回答。   “结了婚?有了孩子? ”   他又点头。   “哇! ”我作势感叹,“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终于在一起了,是不是感觉特别好?”   “哇! ”他也嘲笑我,“分分合合,兜兜转转,你还不是同你的Cooper在一起?感觉是不是特别好? ”   “那你就错了。”还是我先实话实说,“有时候觉得自己运气怎么这么好,茫茫人海里找到这样一个,有时候又觉得倒霉透顶,哪根筋搭错, 跟这种人在一起。”   他大笑,说:“我们也差不多。”   聊了几句,还不见他太太回来,几个小孩己经要闹翻天了,我们只能匆匆别过。临上车,我还在遗憾,没能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女主角。但反过来想,素未谋面也不是不好,像是画里的留白,有种费尽功夫也难比拟的美感。   从菜场回家,一路上我都在重温与Ming有关的记忆。有一个时期,他总会让我想起《剃刀边缘》里的larry,原因可能很简单,他没有野心,我行我素,喜欢把手弄脏,做一些我们这个圈子的人不会去做的事,而且,他还在纽约开过出租车。   跟我们这些俗世里的人比起来,他就像是活在一个化外之国,在那里时间不是以正常速度流逝的,他不用担心自己能不能达到人们对他的期望,能不能成其大器,又是什么时候能成。但与此同时,他又有着他的幸运,他爱着凡尘里的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他的锚,无论走到多远,他终究是要回来的。   请让我用毛姆的方式结尾:虽然可能不如人意,但这就是故事的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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