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第一章 只是一次偶然的袭击 而我,为你的到来 只准备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坍塌 假如你只是一次袭击 就让我提前卧成废墟吧 --刘虹 【晓苏】 我和端木的故事始于那一年的平安夜。 那天,我的同学张渺渺跟我说,“今晚有个郑州老乡团拜会,亲爱的,你参加不?” 我本不想参加,因对这类打着同乡或同学名义抱团的聚会不感兴趣。但是,想想自从三年前来了北京,首都对我来说还仅停留在上下班拥塞不堪的地铁与周末最常光顾的家乐福超市上。除此,我基本就潜伏在一个个千篇一律的写字楼隔断内。资本家用廉价的收入购买我一天很多小时的身躯和青春的热情,被吸光后,我疲惫地倒在城市的夜里,从来没有哪一天得窥这座大都市的光鲜亮丽、隐秘风流。 “在哪里?”我决定去见见世面。 “东三环北路的XX大厦你知道吗?具体什么厅我不记得了,你到时问问吧……” 我到得有点迟。这不能怨我,只能怨我的老板。临下班,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扔给我一篇文章,“写个按语。急用。” 我在一家周刊社工作。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三个职业。但是,千万别羡慕我。市场化媒体可不是你想象的养人的地儿。跑突发时半夜被电话砸醒的经历,一而再把我无冕之王的优越感剥离,让我意识到自己就是一个码字的新闻民工。 我到的时候,自助餐时间已过。菜品被收拾走了,只剩了些小甜点和水果。大厅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氛围,中间堆着老大一棵圣诞树。礼物,不知是真是假,精心包装好了,或堆树下,或挂树上。玻璃窗上全是彩绘喷出的雪花和“Merry Christmas”字样。音乐轻轻流溢,多半是《铃儿响叮当》之类应景的圣诞歌。我的那些已经在北京站稳脚跟的老乡们举着笛形的香槟杯走来走去,间或停下,三三两两围聚一起笑语盈盈。 我在人堆里逡巡几圈,没看到渺渺。饿得心发慌,便不顾礼仪,在餐台边取了好些小甜点,溜到角落闷头吃起来。中途,有侍者端了酒过来问我要不要,我相中了一款色泽艳丽的鸡尾酒。 酒的口味有点甜,入腹,冰冰凉凉,如一道清泉滑过,在这暖气开得过盛的大厅里,简直太好不过。我以酒佐着酸奶乳酪蛋糕。缠绵了一周的感冒还没有好,我边吃边擤鼻涕,简直是斯文扫地。 “喂喂,女士们、先生们!”有人拿了话筒说起话来,原来是到了抽奖的环节。侍者端着盘子挨桌收名片,主持人会在名片中随机抽取礼物中奖者。 侍者到了我身边,优雅地俯身,轻言细语道:“这位女士,你的名片。” 我只有记者证,没有名片。但并不慌乱,拿过包假意翻找了会儿,耸耸肩道:“不好意思,全送出去了。” “那么很遗憾您将不能参加本次活动。”侍者谦恭地说。 “等下--”有人过来了,玻璃酒杯落到我所在的台面上,淡金色的液体撞击杯沿,跳出漂亮的弧度。 我顺着酒杯往上看,发现来人个子很高,有一张立体骨感的脸。他一身正装打扮,灰色西服,白色衬衣,中规中矩,却自有一股优雅的气度流溢而出。 “嗨。”我跟他熟络地打招呼。想,反正是乡党,哪怕现在还陌生,两秒钟后铁定混熟,我现在不过在预支交情。 他冲我点点头,掏出名片,借侍者的笔,刷刷几下将自己的名字抹去,“你叫--”他抬头询问我。 “田晓苏。” 他准确写出那三个字,将名片递给侍者。侍者躬身后退。他于是在我面前堂皇地坐下来。 “我似乎见过你。”他说。 很俗套的开场白。我耸耸肩,“也许,某个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说:“昨天下午,国际饭店会议中心。” 没错,一家企业的新品牌推广活动,我过去溜过一圈儿。但我不记得跟他打过照面。 “你感冒很严重?我看你大衣两兜塞满了纸巾,时不时就拿出来擤一下。具体是这样操作的,从左口袋拿出干净的纸巾,擤过后团到右口袋。”他比画着。 “哦--”我笑着,对他的观察力以及无聊程度感到失敬。“你也是记者?” “不是。” “那你是--” “闲杂人等。不巧注意到了你。” “你真是--”我不能没礼貌地把“无聊”两字奉赠给他,舌头打了个弯儿,钻出另一句话:“你也是河南人?” “河南?”对方扬扬眉,眼里的困惑不像是假装的。 我突然意识到河南人在大众前几年的调侃中早就名声腐败,嗫嚅着说:“嗯……我没那什么意思,事实上我就是河南人,郑州。这不是郑州同乡团拜会吗?” 对方明白过来,笑道:“看来你吃了顿白食。” “不是?”我也琢磨出不对了,美其名曰同乡会,却没听一个人讲方言,倒是有不少人在唧唧咕咕说英语。我当时以为崇洋媚外是成功人士的普遍习性也没怎么在意。就这么一愣神,噎了,一口气出不来,面目扭曲。我连忙抓起面前酒杯,酒杯已经空了。好在这位绅士及时让侍者送来了矿泉水。 “谢谢谢谢!”我灌了几口,拔脚欲逃。这时,听得麦克风在叫我:“田晓苏,请田晓苏女士上台挑礼物。” “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瞄瞄身边的男子。我很喜欢抽奖,发了奖金会买张彩票犒劳自己,但是从没中过奖,这次运气如此之好,岂能错过? 男子眨眨眼,道:“放心,我不揭穿你。” “奖品分你一半。”我兴冲冲要上台,他突然道:“稍等。” 在我惊诧中,他已经拿过餐巾把我嘴角的残屑轻拂下去。因为主持人已叫过我名字,我也已站了起来,所以刚刚这一幕等于发生在众目睽睽下。我虽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的傻瓜,但在如此场合,依然手足无措心发慌。 毕竟,说得煞风景一点,这份膨胀的虚荣已经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我在圣诞树上挑了一个乳黄色的盒子。这个颜色看上去很奶油、够甜蜜,深得我心。当众拆开,里面是一副手套。摸上去绵软而温暖,针脚漂亮工整,像纯手工制品。里头有个不起眼的Logo,居然是Chanel。 圣诞老人怎么知道我前不久丢了手套呢。这真是个奇迹,我打算相信他的存在。 下了台,我跟那个男子说:“这礼物恐怕不能分啊。” “为什么不能?一人一只。” “若干年后我们失散的话还能以此为信物相认,对不对?” 他笑,“这个提议不错。”又指指桌面,“好看吗?” 我诧异地发现桌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点心,摆得错落有致,很有造型美。 “要撤点心了,知道你没吃饱,我给你取了些。” “……”我怔住,眼前这个男人没法不让我产生温情的错觉,“这样美,谁还忍心破坏?” 他给我取了一碟,“为了你的温饱,让我做刽子手吧。” “你叫什么名字?” 我边吃边跟他聊天。 “端木--舍。”他在姓和名之间体贴地停顿了下。 “好名字。舍,有舍才有得,你父母一定是知识分子。” “真的怕你说,木舍,木房子,好奇怪的名字。有女孩对我这么说过。” “那你怎么回应?” “我说,没错,我力气大到可以把房子端出来。” 我大笑。这个男子让我陡生兴趣,“你是双鱼吗?不好意思,我最近迷星座。” 端木摇了摇头。 “不是?让我再猜猜你的血型,AB?” “这个被你蒙对了。” 我笑呵呵地道:“我猜血型很准的,其实星座一般也不会出错,可能跟你接触还不够长了。我还会看相。面相。” “是吗?能发现什么?”他身体前倾,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端到我面前。 我后来才明白,我们郑州同乡会在九楼,而他们利兹大学的留学生派对则在六层,我随着人潮昏头昏脑走错了楼层。却因为这一次误入,搅进了一趟浑水。 抽奖之后有舞会。很叫我吃惊,为舞会即兴伴奏的是端木。我站在他身侧,看他流水一样俯伏弹奏,简直是一种享受。他的侧脸因为时仰时合而染上不一样的光影,时而浓墨重彩,如金秋跳荡的日光,时而隐入晦暗,若暴雨前的海面。他眼睛偶尔闭住,脸上带着人琴合一的微茫。我相信那一刻,他魂在天外。 曲毕,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不跳?” “我更喜欢看你演奏。很美。” 听我这样说,他微微有些羞赧,似乎为了掩饰这份羞赧,他问我:“想听什么?” “你什么都会吗?” 他说:“试试。” 我其实没有太多音乐细胞,唱歌水平也不敢恭维,因为忙,现在更是既不听流行,也不听古典,停顿在脑子里的只有《秋日私语》、《致爱丽丝》之类的快餐曲。 “我想听《爱之美》。你会弹吗?很多餐厅用来做背景乐。”我哼了几句。他听出来了,挥手扫过一串音阶,便有如水之音潺缓而来。 在空灵的音符间,属于爱的美好、忧伤一起抵达,短暂搁浅,而后消融于广袤的温柔中。 待我拔出来的时候,看到他已注视我多时,“让你想到不愉快的了?” “不,”我擦擦涩涩的眼角,“恰恰相反,因为美好而感动。你弹得很棒。我想我以后会多花点时间留意音乐,因为它很神奇,如蛭附骨,动人心魄。” “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如果不介意被我踩脚尖的话。” 端木叫来了伫立多时的琴师,略微吩咐了几句,便带我进了舞池。 【端木】 她给我相面,煞有介事。 “相由心生、面由心转,很有道理的呀。嗯,先看骨骼。骨骼决定一个人的性格。骨骼怎么看?看脸颊的颧骨。你颧骨突出,说明性格有点偏激,偶尔会比较尖刻。再看侧脸轮廓,如果是平滑的弧线,那么这个人就会比较随和,容易相处,但是外人不容易改变和影响他。可你呢,线条清晰硬朗,你这种人节制、自律,看上去比较顽固,但是如果跟你讲道理,你反而会听的。下巴,你下巴有点尖,那就是说有点神经质,容易被激怒,内心敏感,并带有一定程度的攻击性。额头,额头宽的人善良。你本质上应该是个好人。皮肤,你皮肤光滑白皙,显然从没吃过苦,出身优越……端木童鞋,我说得可有几分对吗?” 她连说带比画,表情很生动。生动的表情又赋予她一种随性自在的光辉。我不确认这算不算美。但我动心了。我想我会把她带回家。 很鄙视我吗?没错,我其实也鄙视自己。 我最近比较无聊。前不久,跟公司一个元老吵了。那老家伙长得矮,我暗地里叫他“霍比人”。 霍比人喜欢拉帮结派,权要部门都是他的心腹。我是副总,有权力定制度,但他及他的团队坚决不执行,我辞掉了他的一个亲信,他告到我母亲那里,妈妈训了我一通,说什么中国是关系社会,人脉很重要,要做好生意就先要学会维系关系;又说中国是敬老国家,一切都要论资排辈……说实在的,这套狗屁理论我没有听懂,我只知道,那个被我辞退的家伙没多久又人模狗样地回来了,在电梯遇见的时候,他得意扬扬地睨了我一眼,然后抬起下巴。我把拳头竭力塞在口袋里,因为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拳打向他那可恶的下巴。 我不想去公司了。去也没用,职务是挂名,除了看过期的文件,屁事没有。人家对你唯唯诺诺,并不是真的尊敬你,而是尊敬你后边的人,穿说了,你是这公司的主人韦素云女士的儿子。 我颇有几个狐朋狗友,都有跟我相似的处境。因为共同的郁闷,我们一拍即合,搞些刺激的游戏消遣时日。比如说,飚车。我知道我们这群人如今在网上名声很不好,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们也不想这样啊。沉沦如果是种罪,也是我们找不到自救的方式。如果可以,我愿意跟每个羡慕我的人调下位子,我很高兴吃点苦但真诚地活着。 今天这个派对,我本不想来,因为无聊,也就来了。 跟几个熟人攀谈了阵,没太大意思。有时候你会发现当你被一种情绪覆盖的时候,眼光所及也都糟糕地被那烂情绪污染,简直毫无出路。好在我最终发现了昨天在会场看到的那个女孩。那是我们公司的新产品发布,妈妈叫我去见媒体,我到得有些迟,看到霍比人已经在台上侃侃而谈,觉得还是不要去凑趣好。离开的时候,突然就扫到了她。她就那样幽默感十足地擤鼻涕,那形象像一只小兽扑出来猛然撞击了我的视网膜。 眼下,她在我怀里。 她的确不会跳舞,在我怀里跌跌撞撞,狼奔豕突。这又让我产生一种幽默感,好像怀里的生物是只小兽。我在想,如果非要用动物形容她,会是什么?想了好久,直到她抬头亮出黑黝黝的好奇的眼眸,我才确定该是一只猫。她的眼睛是身上最有灵性的地方,贼大贼亮,就算她笑得很白痴的时候都炯炯有神状若哲人。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 “哦,我只是在猜你有没有男朋友?” “答案呢?” “当然--有。但已经是过去式。” “何以见得?” “你刚刚看我弹琴时眼眶是湿的。” “咦,你那么投入,居然还有工夫注意我?” “不用眼睛也能看的。” 灯火四泄,音乐幽幽流溢。这种氛围最适合说情话。跟没有关系的人说情话才有劲。 “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呢?”她问我。 “你猜呢。你不是会算命吗?” “当然--没有。也许有过暗恋。” 我顿了下,惊诧道:“何以见得?” “我只是猜。你长着一副浪子的样子,浪子的爱情就像天上的浮云,从不固定。你爱的不是自己,就是某种感觉。暗恋是其中一种。” 我觉得不能小觑她,哪怕我们在开玩笑。“很准。” “其实我也只是暗恋。”她说。 “暗恋往往有两种,一种比较可悲,就是,你爱她她知道但她不爱你。另一种比较甜蜜,你爱着他时他也恰巧在偷偷爱着你。我是第一种,请问你是哪种?” “我比你走运一点,第二种。”她说。 我笑,“哦,不要得意,不要得意……其实无论哪一种,下场都不太妙。其实,暗恋只有停留在暗恋的阶段才是最幸福的。” “……”她神色黯然,是真的想起了不快乐的事。 我打哈哈道:“我这乌鸦嘴不幸言中了吧。嗯,这么看来,我也可以摆摊算命了。 她酒量不行,很快就被烧红了两颊。我微醺。一切刚刚好。 我找了代驾朝我住处开去,她居然并未反对。虽然她醉意盎然,但还没到理智全无。我难免想起我的朋友雷恩的话,现在的女孩子既拜物又势利,不值得尊重。他最近正迷一项游戏,招募同居女友,计算女人上钩的时间。他说很刺激,也劝我试试。我总觉得不如看中了直接带人回家方便。 晓苏直打瞌睡。总是脑袋往下一坠突然惊醒,迷糊地看看我,又继续睡。然后又偏向一边,又一个激灵。我看得累,把她的脑袋按在我肩膀上。 她挣扎了下。 我说:“是硌吗?垫件衣服可好?” 我拿了件毛衣放在肩头,她老实接受了。 到目的地,我叫醒她。她跟我进屋。 她东张西望,说:“你一个人住吗?” “没错。”我去拿酒。 “这么大真是浪费啊。”她感叹着,“你可以租一间出去。” “租给你吗?”我给她端过酒。 她眼睛一亮,又熄灭,“我也租不起啊。” “钱的事很次要。”我跟她碰杯,“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是最容易的。我也从不珍惜。” 她听出弦外之音,踌躇着说:“你把我看成那种--” “你也可以把我看成那种--我们一样货色。” 她微微笑。坐到沙发上,接过我递来的酒。 酒过半巡,她抱住一个靠枕,指着墙角的钢琴,“我想听那首歌--《断臂山》的片尾曲,不想说再见。” 我过去弹给她听。她又搜刮着贫瘠的记忆,说:“贝多芬的《月光曲》,你会不会?李斯特的《爱之梦》……” 几曲后,我挥手叫她过来,让她与我共坐琴凳。 她说:“我小时候有一架红色的玩具电子琴,有几个音阶,可以单手弹简单的曲子。”她挥手弹哆来咪发唆拉西。然后看向我,面色很羞赧,“我只会弹这个--” “其实我可以让你做音乐家。”我说。 “真的?” “没错。”我扬起手,示意她随便摁琴键。她“乒”地敲下去,我迅速连上,游过一串音符,浑然天成。她瞅瞅我,明显动了玩兴,在左边的低音区“轰”地炸了一下,我又跟上。她左右开弓,我左右追随,仍是一组漂亮的乐符,无懈可击。她恶向胆边生,装得很专业,手指在琴键上飕飕飞掠,我跟踪着她,终于力不从心,曲子散了,杂了,像飞出了一地鸡毛。 恶作剧得逞,她憋不住一脸坏笑。 她的笑很天真,又有点邪恶,就像十几岁的孩子。我好像受了触动,悄悄靠近她。那挨着她的手臂在辐射热浪,在一片酒精中,我嗅到她身上传来的细微的暖香。 她好像也拘谨了,但很快,无话找话地说:“你从小就练吗?很累吧。” “嗯。说实在的,对于音乐,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当初弹琴只是被迫。现在弹琴,只是因为会弹而已。一门手艺。我只有在游戏的时候,才会稍微开心些。” “游戏?” “比如,刚才。只有那样,我才觉得我是在追求纯粹的快乐。” “你似乎不快乐?” “也不算是。至少现在满快乐。”我凑近她,想必她感受到了我的鼻息,脸红了。 沉默了片刻,她站起来说:“卫生间在哪里?有干净的牙刷吗?” 【依然还是端木】 她进浴室没多久,我推门进去了。她正在刷牙,满嘴泡沫。但是黑亮的眼眸还是流露出诧异,或许也有期待? 她不装。我很喜欢她这一点。 我抱住她的腰,看向镜子里的我们。 “嗯--”她满脸酡红,分不清是酒精还是害羞所致。 我伸手抽掉她的牙刷,抹净她嘴上的泡沫,又用指肚轻抚她的脸部轮廓。她不说话。但执著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放任的决绝。 “别怕。”我说。打横抱她进浴缸。 我腾出手,打开花洒。宛若细雨空濛,我们的衣物很快淋湿。 我闭着眼亲吻她,就像在雨中。 一如影视中的俗滥桥段:男、女主角怄气,女主角转身冲进雨中,男主角跟着跑出去。追到后,男主角怒发冲冠,粗暴地把柔弱的女主推在墙壁上,用虎口扼紧女人的咽喉。女主角气势汹汹地挣扎: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最后软绵绵地来了一下:我爱你。俄顷,两人爱意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她似乎也与我一样沉溺于臆想的肥皂剧中,下垂的手终于搭到了我腰间。 在经历了最初的生涩后,我们娴熟并凶猛地吻着,感觉越来越投入。我们边吻边脱一路缠绵到床上。在我急欲行动前,她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有点羞涩但是很坚定地说:“你有套吗?我不想吃药。” 我翻箱倒柜没有找着。“宝贝,我们可不可以用别的方式?” “不。”她坐了起来,郑重地说,“如果没有爱,至少我要安全的性。” 我想我需要尊重她。“等我一下,马上回来。”我套上衣服。 社区有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灯箱在清寒的夜色里散着温厚的光。进门前,我下意识看了下手表:一点三十五分。 店里灯火通明。日光灯白惨惨的光照得人眼睛发涩。收银员趴在柜台上睡着了,能够听到飘散出来的均匀的呼吸。 我在室内逡巡一周,拿了安全套和几盒冰激凌。在刚才的交谈中,我得知她酷爱甜食。 我站到柜台前,收银员还在呼呼睡着。我真不忍心打扰她,但是我也不能留下几张钞票悄悄溜走。我只好响亮地咳嗽了下。 她还没醒。睡这么死,把超市都搬走她也不会知道吧。我真为这孩子发愁。 只好说话,“醒醒,麻烦结下账。”然后碰她的肘部。 她终于动了,抬起睡眼惺忪的脸,“哦,对不起……”她甩了甩发麻的手臂,熟练地抓过安全套扫码。 我呆住了。 我想说见鬼,这不可能,但眼前人与记忆中的那个惊人的相似。虽然时间已经过了十多年。 沉默片刻,我说:“麻烦转下脸--把左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我记得那个人耳朵下有一颗痣。我曾经想,凭着这个,她永远跑不了。 收银员狐疑地抬过脸,目光与我相触,瞬间,我们俩都感觉灰飞烟灭。没错了,她也认出了我。 “小舍?”她先从震惊中醒来,露出安静的笑。 “沙沙姐?” 我们久久凝望,一整个青葱岁月在头脑里飞掠而过。 “你在这边工作?”我问。 “不是。只是帮人忙。我邻居,她是这里的店员,她有事的话偶尔会请我代班。你呢,路过,还是就住这里?” “有一个房子,但不常来。能见到你真好啊。” “……”她低下头,似乎想到什么,手轻微地痉挛,继续扫码。 “一共四十二块八毛。” 我拿出钱。同时,将安全套轻巧地塞入大衣兜里。 忽然觉得这真是件激动人心的事。十多年前,我还是个腼腆的男孩子,性心理刚刚萌芽,对所有“女”字旁和“月”字旁的字都怀藏好感,但是真的看到喜欢的女孩子对自己笑又会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现在,我却可以当着以前的女神光明正大地把一盒安全套抓在手里,并且无须露出半点窘迫。所谓的似水流年,就是指这样的一个从细皮嫩肉到皮糙肉厚的蜕变过程吧。 “你搬家后,我就再找不到你。还跟你爸住一起吗?”我轻飘飘地问。实际上并不是这么无所谓。我只是,不知如何说那三个字--对不起。当我正经的时候我看上去总不那么正经。 “爸爸过世了……不过我过得挺好的。”她笑一笑,还是那么恬静。空气从来不聒噪它的存在,但缺了它却不可以。好的女人是否也是如此? “给我个电话吧。”我掏出手机。 她不语。 “你再不说冰激凌要化了呢。” 她笑笑,才报了号码。好像是看在冰激凌的面子。 我把号码存起来,又打过去,没有响声。她说:“我把手机放家了。”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我伸出手,“沙沙姐,握一下吧,我好确认,不是做梦。” 她犹豫着把手给我了。冰凉的触感,硬骨铮铮的手,天底下也就只有这一双了吧。 我像梦游一样回到家。屋子很安静,我叫了几声晓苏,没人应。我到卧室,发现她已经走了。床褥铺得干干净净,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在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我拿走了你一件大衣,想来你不会介意吧。 我才记起她的外衣几乎全被花洒淋湿了。我捏起纸条,不晓得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我把冰激凌塞进冰箱,安静地抽掉一根烟。然后洗净手,漱口,回到卧室。 我做梦了。在梦里,我似乎回到了童年时代。 我见到了哥哥。跟我有一模一样的脸。是的,我们是孪生兄弟,他比我早出妈妈肚子一分钟。很难说清是不是因为挣得了这老大的荣誉,他被检查出患有先天的疾病。病情很复杂,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他短短的人生都是笼罩在死亡阴影里的。 医生说他活不长,曾劝妈妈放弃。 “他长大后要知道自己的心脏只能使用十几年会很痛苦的,与其让他时刻活在死亡的恐惧中,不如趁现在还没有意识时扼杀。” 妈妈知道让哥哥倒计时一样活着很残忍,但她还是狠不下心。我们全家人都寄希望于奇迹,同时死守住这个秘密。 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明显觉出了我跟哥哥是不一样的。虽然我跟他长着几乎一样的脸。 我们打架,不管我有理无理,受指责的那个永远是我。 我们争东西,我永远争不过他。 他不用上学,从小被妈妈带着周游各国…… 哥哥是永远的胜者。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山寨版,长着一张形似的粗糙的脸。 我曾经向母亲抱怨过这样不公的待遇,母亲没法告诉我实情,只狠狠镇压我,在我年幼的心种下了一枚不平的种子。 此后,我再不跟哥哥正面冲突,在他面前甚至表现得很乖,但暗地里我总在破坏着他的一切。尤其是他生命中的美好与欢乐。 沙沙姐就是其中一部分。 很久很久以后,我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非常震动: 双胞胎中的一个胎儿会无恶意地吞掉另一个,并在体内保留一至两块被吞食的那个胎儿的腿骨残骸。 我是那个凶恶的胎儿吗?而哥哥的先天病弱,是不是我赋予? 我不敢想。有一度,我甚至不敢照镜子。 我吞噬了哥哥,与哥哥合二为一。 【晓苏】 被冷风一激,脑子也醒了大半。我惘惘走着。不觉得羞耻,只是有点心痛。是决定彻底放弃了吧。 在端木弹那首《爱之美》的曲子时,我就不可遏制地想念Z了。想想,真是没出息得紧。 Z是我高中时的数学老师。那一年,他刚从学校毕业。平心而论,他不帅,顶多只能算清秀,穿着也很潦草,整个秋季似乎就只有那一件卡其色的夹克。因为个子高,走路的时候,微驼着背。除了授课,他话不多。在路上跟学生碰到,他只是点点头,眼皮都不抬。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步履匆匆,从这里到那里,好像有什么事在后头十万火急地追赶着他。 我不明白我迷恋他什么。也许是他紧抿双唇的坚毅,也许是他潦草的穿着,更也许只是青春期心理作祟,总之,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次无意中撞到,我总会心头鹿撞。 我开始没有边际地想念他,特别渴望见到他,于是设计着在他经常出入的地方晃身影,打着腹稿精心准备开场白,但是等他真的迎面走过来时,我又心慌意乱腿发软,脑袋一团糨糊。一声“老师”卡在喉头,头一低,就从他身边匆匆溜过。 倒是他有次叫住我:田晓苏-- 我像被点中穴,感到了排山倒海的幸福。老师他居然知道我名字啊。 “你养的猫吗?好像状态不大好。”他指指我怀里那只病恹恹的猫。 “哦--”其实这猫是我在来时的路上捡的。它腿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我本不想要的,但它认定了我是菩萨下凡冲我喵喵叫个不停,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兮兮,我只好抱起了它。“是流浪猫,腿受伤了。” “我看看。”他从我手里接过猫。猫看有人可怜,愈发悲壮地叫了声。老师小心查看了伤势,说:“还在流血,不如上我宿舍,我给它稍微处理下。” 我“嗯”了声,禁不住心花怒放。 我们学校给老师安排的宿舍条件很差。不是几室几厅的那种公寓,而是筒子楼中的一间,厕所公用,厨房没有。一家人的全部生活都集中在一间斗室内,卧室兼书房兼客厅。黄昏的时候,楼道里弥漫着扑鼻的烟火气,那是有人在楼道点上煤气灶做饭,这一般是已经成婚但尚买不起房的年轻老师在做饭。像老师这种,没有家累,一般吃在食堂,屋子只是用来睡觉,布置就比较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再加一柜,单身气息一目了然。 他抽出椅子叫我坐,自己则坐在床沿。桌子上已经放置好了用于消毒的紫药水、纱布和绷带。我抱着猫,他拉住猫的伤腿,小心地清洁,再抹药水。猫受了痛会使劲抽搐,我双手钳住它,防止它挣脱,同时安慰着:“乖啊,忍一下,一会儿就好了啊。回去我给你买鱼吃。” 终于包好了,我舒了口气,抬起头,冷不防撞到老师眼睛中深沉的笑意,他素不笑,没想到笑起来是这样温情,就像春寒料峭刚刚解冻的湖面。我不免痴了下。老师说:你跟你的洋娃娃也是这么说话的吗?你真像个小妈妈。 我的脸刷地红了。 我抱起猫,“谢谢”都没说,贴着地缝溜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事件,他开始留意我。但,是以一种刁难人的方式。比如说,让人上黑板演习,明知道我数学不好,也明知道我肯定在心里猛叫,不要我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叫我……往往他就点了我的名,好像存心让我出丑。我平时没那么衰,但在众目睽睽下,尤其是他的如炬目光下,我脑细胞总是罢工,罢得很彻底,我什么都不会。 如是几番,他顺理成章地说:田晓苏,放学后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办公室有时有别的老师,有时就他一个,不管什么情况,他都抽把椅子给我,将这一天授的课再老老实实给我讲一遍。 “听明白了吗?”他最后总这样问我。 我总懒得回答。他就给我出题目。我很快答完。他对答案,心满意足,说:“上课不要开小差。开小差会让我受刺激,觉得自己讲课水准很不堪。” “本来就不堪。”我嘀咕。 “喂,你不怕我再让你板书吗?” “你,你这是以权谋私。” “那又怎么样?”手握权柄的小人就是他这副模样。 我看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对面楼宇亮着一格格的灯,钴蓝的天空显得异常高远。夜来香的味道争先恐后地扑进来,在安静的室内漫游。我从来没有见过夜色可以如此温柔。 有时候,其他老师不在,他也会跟我闲话几句,“猫还好吗?” “很好的。腿脚利索后,好像为了炫耀,天天表演杂技,要么在沙发靠背上走路,要么爬到衣柜顶上俯视众生。哦,它还是只特别有思想的猫,无事就喜欢乱翻书。非常鄙视我妈妈每天雷打不动地追韩剧,时常睨妈妈一眼,打她身前高傲地离开……” 我看到老师又那么温情地笑了,眼眸潮湿深邃,像高天里的星星,真好看。 “下次,我偷偷抱过来给你看看。” 我真的这么做了,让猫咪躲在我书包里。但是第一节语文课上,它憋不住叫了起来,被班主任发现。猫咪和我都被请出了教室。 我抱着猫四处溜达,终于在高二(三)班找到了老师。 我把猫放在窗台上,猫爬上栏杆,好奇地看向教堂。好像认出了老师,它“喵”了一声,响亮地打了个招呼,把全教室的目光都招惹过来。 老师清清嗓子,说:大家不要少见多怪,不过是一只好学的猫而已…… 那次,我妈妈被班主任叫到了学校,我也被要求写了检查。但还是觉得满值得的,至少猫咪听到了老师精彩的讲课,至少老师看到了好学上进的猫咪。 后来,我在老师记事本上无意发现一幅简笔画:一个背着书包的稚气女学生,书包里悄悄探出一只可爱的猫脸。这画的不是我和猫咪吗?瞅个没有其他老师在的场合,我问他要。 “哦,”他知道被我发现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会时无聊瞎画的。” “……比许老师画得还好呢。”许老师是美术老师。 “嘘--”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把那页纸撕下放入我书包,“我小时候,画点小动物什么的,妈妈总说画得像,这极大地膨胀了我的虚荣心,我于是一直画啊画。如果说这是门手艺的话,我一直没有荒废而已。在大学时选修过一阵油画,后来放弃了,主要是油画材料太贵……你别动--” 他拿过铅笔,嗖嗖几下,很快在讲义上勾勒出了我的肖像。然后,撕给我,“像那么回事吗?” 他笔下的我很生动,仿佛呼之欲出。以至于让真实的我分外好奇:我真的是这样吗?眼睛里藏那么多鬼主意。 我看看他,他撇撇嘴,仿佛在说:你就是这样。 转眼就暑假了。我以前最期盼的假期如今成了最痛恨的,因为见不到他。 我打探了好久,终于刺探出老师家在L县,离郑州有半天的车程。 我去了。老师家还不在县城,在山里,终于找到时,太阳已落山。 老师妈妈在院子里做绢花,已经做了不少,鲜艳的绢花簇拥在她周身,让她看上去就像仙女下凡。 她妈妈看我在门边逡巡,问我:“妞,找谁呢?” “Z老师在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你是他学生吗?” “是的。从郑州来的。” 老师妈妈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我。 她从内屋端一海碗水给我,跟我讲,老师去田里打农药去了,大概要到七点多才能回。“话说回来,你走这么远路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蹲下身,解开书包,拿出给老师买的油画颜料,“我知道老师喜欢画画,专程来送给他的。” 他妈妈呆呆地望着我,叹口气说:“你家人知道你来这里吗?” “知道的,我跟他们说,上老师家住几天。” “你父母放心?” “放心极了。我妈妈说我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就该独自出去历练历练。您要不信,可以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家电话是--”我流利地报出一串数字。实际上我在撒谎,我告诉妈妈说去外婆家住几天,刚刚喝水的时候,我朝内堂瞥了眼,猜到老师家没有条件装电话。 老师妈妈就不再说什么,给我搬来凳子,我帮着她做绢花。 她问我老师在学校的情况,讲课讲得好不好,任务重不重。我当然一顿猛夸,把他吹成学生爱戴老师尊敬的优秀教师。老师妈妈不停地微笑,欣慰极了。我猜老师应该自小丧父,由他妈妈一手带大,试探着问了下,果然如此。 老师妈妈又抹着泪,跟我讲老师小时候如何辛苦求学,如何孝顺懂事,把小小年纪的我的母性情怀都激发出来了,我心里想,以后一定要好好疼爱老师。那时候,真的很蠢,以为将来全在自己的想象中。 老师终于踏着夜色回来,他一身长衫长裤,背着农药筒,就像从月球凯旋,充满了超现实之感。真想走上去拍拍他的肩,道声辛苦了。 当然还是没有那么没大没小。我乖乖等候老师的判决。 “田,晓苏?你怎么在这?”老师又看看抹泪的母亲,“妈?怎么回事?” “你学生来找你。要住几天。” 为了表示此行的郑重,我把颜料给老师,“我给你送这个。你跟我说过你喜欢画油画,但是没有颜料。” “可是,你跟你家人说了吗?” “当然说了,我不是小孩子对不对?我难道还玩离家出走这套把戏不成?” 老师神色缓和下来,“你就是个小孩子嘛。” 我得说,在老师家住的三日,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那时候爱着老师,但没让他知道。没有欲求,所以快乐得来得容易。 白天,老师去田里蓐草,我跟着去。因为太阳毒辣,汗水很快就把老师的广告衫洇湿了。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老师会征求我的意见,“我脱衣服可不可以。” “稀罕?”我说,“我爸一回家就打赤膊,有什么好看的吗?” 他脱了衣服继续劳动。我躺在草丛中,悠闲地嚼着甜草根,时不时地要觑他几眼。他看上去很瘦,但因为经常劳动的缘故,胸前肋下也有鼓胀的肌肉,我爸爸的冬瓜身材跟他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中午的时候,我们会躲到河边的阴凉处吃便当,无非是馒头就咸菜。 “老师,没想到你这么辛苦的。” “也不辛苦。体力劳动有个好处,出一身汗,就把什么烦恼都卸下了。” “老师有烦恼吗?” “老师当然有。” “可以告诉我吗?” 老师说,他当年高考没有考到理想的学校,让母亲失望了,一直心存愧疚。 “我听说你上的是山东大学,很不错了呀。” 老师谦虚地笑笑,“都说我可以考北大的。自从我上学后,我也从没考虑过别的学校。高考前,我妈妈的腿被石灰烧烂了,但她还来送我上考场。看妈妈一瘸一拐的身影,我的心情突然不能平静。也许是想得太多,所以……”老师的目光投向远山,渐渐变得深邃,“但我还年轻,总有机会的,对不对。” 我本来是个不思进取的学生,就在那一刻,也被感染,觉得有追求是件多么高尚的事。 “你呢?有什么烦恼吗?”老师又问我。 “我嘛……”我的烦恼是太小,我多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可以跟老师比肩而立。当然,这不能跟老师说,我乖乖地道:“我成绩太烂,怕考不上好学校。” “不怕,你还有时间赶上去。” “老师,如果我成绩很糟糕你不会喜欢我的对吗?”说完,我面上一红,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老师们都不喜欢笨学生,是吧。” “学习其实是最容易的事情。晓苏,你底子很好,就是不用功。” “老师,继续给我开小灶吧。除了数学,我物理、化学、历史、政治也不好。” “你有什么好的吗。” “呵呵……” …… 晚上,吃过饭,他带我去河里游泳。老师有时候不游,坐在岸上画画,有时画对面的山麓,有时画星点的灯火,有时候也会画月下的我。 我游够了,湿漉漉爬上岸,待在他身边,看他灵活地涂抹着色彩。他神色专注,非常认真,甚至全然遗忘我。但我不会觉得不平,而是相当的满足。我想起我隔壁小玲姐姐的男朋友,油头粉面,天天只知道玩。真是没出息的很。 “老师,你很喜欢画?”我插嘴。 “很喜欢。” “那为什么当时不报美术学校呢?” “嗯……我妈妈觉得画画是旁门左道,不是正事。” 的确是这样,那年代,画画和其他艺术门类在大人心里沦落为那些文化课不好的同学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但是,我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觉得心灵很平静,很开阔……”他回头对我笑笑,“当然,做别的事我也都可以。” 他很快把目光移开了,沉默片刻,脱下自己的衬衫给我,“我们回去吧。你会感冒的。” 他收拾东西在前,我在后。我慢吞吞地走在老师的倒影里。如果可以一直这么走着,是不是也很美妙。 回家前那天早晨,出了点尴尬。吃早饭的时候把衬衫弄脏了,我进他房间换。他不知道,推门进来。我转过身,他看到只穿着白棉胸罩的我,目光像烫了下似的,很快关门走开了。 因为这件事,路上我们都没说什么话。 到买完票,送我上长途车时,老师才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说,我没有怪你。说着脸又红了。觉得似乎说错话了,但到底该说什么又不知道。 我们又沉默,最后老师说:“开学见。” 我心里默算了下,离开学尚有二十五天,真是漫长啊,不禁叹了口气. 老师说:“你叹什么气?” 我说:“你有没有觉得,日子那么难过。” 老师说:“好好做功课,别胡思乱想。” 我低下头,好想握握老师的手。但是老师很小气,把手死死插在裤兜里。 终于开学了。我早早去报到。又磨蹭着去教务楼探头探脑了一番,老师没在。我们班主任倒把我瞧见了,“田晓苏,过来过来。”她扔给我一块抹布,叫我帮她擦书柜。 “Z老师还教我们数学吗?”我问班主任。 “不了。他资历太浅,不足以胜任毕业班。” “可是……”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好像第一次上幼儿园,在教室门口与妈妈哭哭啼啼告别一样绝望,“可是,我觉得他讲得非常好。” 班主任扁扁嘴,说:“你上学期的数学成绩可不算好啊。你们这帮女生啊,就惦记着人家长得好看。跟你们说啊,以后考上了大学,成排的白马王子等着你们挑选。” 稀罕?我想,送我也不要。 近中午的时候,老师来了,把本子重重扔在桌上,而后瘫坐在椅子中,似乎极不愉快。我察言观色,也就把那声轻快的“嗨”知趣地吞在了肚子里。他坐了会儿,又走了,始终绷着一张脸。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没跟着教毕业班,是因为有学生家长向校长告他状,说他授课轻佻云云。我清楚得很,跟老师授课态度毫无关系,无非是发现自家女儿暗恋上了老师。 连着好几日没有瞅见老师,我有点食无味寝难安。有个晚上,我溜到了学校宿舍楼。侦查了一阵,趁着走道没人,我一溜烟蹿上了三楼。 敲开老师的门,老师正在吃饭。学校食堂打的饭菜,灰不溜秋的,看着都没有食欲。 老师很快把门合上,说:“你怎么来?” 我把书包卸下来,笑盈盈的,“帮我补习啊。你答应了的。” 老师看看手表,“一个小时啊。” “真小气。” “免费的,你还敢嫌弃?” “哪里敢。”我坐到他写字桌前,眼前高高一摞书,桌面上则摊着一本研究生英语考试材料,我惊奇地问道:“你打算考研?” “就你知道,不要告诉别人。” “老师,你考北大吗?” “嗯,晓苏,我们一起努力吧,以后在北京见。” “……”我觉得压力好大啊。但是,为了那个光明的未来,我豁出去把命不要就是了。 此后,我几乎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数学尤其让我骄傲。但是闲言碎语却在学校传播开了。那是因为有别的老师撞到我出入老师宿舍。老师本是淡泊之人,但脏水泼多了,也渐渐撑不住了。有天补习完,他认真地跟我讲:“晓苏,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你不要来。” 我眼里瞬时涌满了泪水,“我知道,我不来了,我连累你了。”我哽咽着说。 老师摇摇头,“晓苏,我不计较这个,我是顾及你……你的名声。我不希望有一天你妈妈也去向校长告状。” “我不怕。” “别傻了。老师始终只是老师。” 我还是呆呆流眼泪,老师慌忙给我擦,后来不知怎么,抱住了我,我到那时候才知道老师也是喜欢我的,在伤心之余又不免生出丝丝甜蜜。 老师很快松开了手,用小指勾了下,“晓苏,加油啊。记住,北京。” 我不再偷偷见老师,但是对他的爱越来越炽烈。天冷了,我用零花钱买了件佐丹奴的高领毛衣想送给他。又不敢当面送,就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到外婆家那边的邮局给他寄过去。 家里的水仙长得好,我想老师案头得有这样的清供,就取了偷偷放到老师的窗台上。 老师去北京参加考试了,我临时抱佛脚,为他上香祝福。 期末考,我冲进班里前三名。我给他写信,想寒假见他一面。但一直没等到他的回音。直到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听同学说老师在跟校长的女儿谈恋爱。 不会的。我想。 但同学信誓旦旦,在商场看到他们在一起,手拉手,谈笑风生。 不会的。我还是想。 但我还是看到了他和校长的宝贝女儿出双入对的情形。 那是在学校的主干道上,我背着书包从教学楼去食堂,与他们俩劈面相逢。 他应该看到我了,但目光一扫就过去了,好像我不过是他无数平凡的学生之一。 “对面川菜馆做的菜还不错。”他跟身边那个长得很丑打扮也很俗的女人说。 “好啊。你知道,我口味重。”女人嘻嘻哈哈地回。 他居然也会附和地笑。我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感到全身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用了很多力气我才把反叛的念头镇压下去,若无其事从他们身边走掉。也许,我的初恋也可以这样终结?就像很多别人的初恋一样? 高三最后一个学期,课已经没有了。我们不停地做模拟题,不停地进行模拟考。 我本该集中精力备战高考,但脑子一抹黑,好像什么意思都没了。我生了场病。期中模拟考,一塌糊涂,连降二十名。妈妈本打算给我报人大,现在又估摸着只能上河南大学了。 有晚,我放着功课不做,逗猫咪玩。妈妈砰砰敲我的门,说有电话。 我去接。里头人说,太丢人了。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你怎么就考了九十六分。差点不及格啊。 我听出是老师的声音,本该愤怒的,但不晓得为什么,一股热流酸楚地涌上喉头,竟感觉分外委屈。 “说话啊。” “嗯……” “嗯什么?” “我本希望不及格的。” “出来吗?我在宿舍等你。”他语气柔和起来。 我背上书包,抱着猫咪,拖拖拉拉去老师那里。到了那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恍惚,怎么把猫给带来了。 老师开了门,又迅速关上。我把猫放下地,猫喵呜一声,熟门熟路地玩起来了。 我看了眼老师,他颧骨突出,似乎憔悴得很。我又转头看老师的书桌,水仙早就没有了,我送的水仙盆却还老老实实摆在案头。 “开过花吗?”我问。 老师说:“开了很多。长得也很旺,葱葱茏茏像蒜苗。” “笨蛋,你不能老让它晒太阳的。” 老师愣愣地看着我。 我也愣愣地看着他,简直就像恍若隔世。 “这个成绩真是太伤我心了。”老师还是为我的数学分数耿耿于怀,“你是我唯一的弟子啊。” “你三千弟子。怎么又变成了唯一?” “只有你是单独吃小灶的啊。告诉我,你哪里不懂?” 我盯着他,“其实我会做,就是不想把数学考好。” “为什么?”他颤颤地说。 “为了--”我顿了顿,“为了让你生气。” 老师笑了,“我不信。” “不信吗?”我从书包里掏出仿真试卷,“我们比赛,就做最后一题,看谁解答得快。” “好。” 我们几乎是同时解好题,但我想他输了。因为,他是老师啊。 “你其实很聪明。”老师说。 我很得意。 “以后别赌气了,嗯?” “你管不着。”我说。 “真的吗?”他忽然抓住我的肩,我还来不及紧张,他灼烫的吻已经烙在了我的唇上。 我低低呻吟了下,只一瞬,就用力攀紧了他的后背。我们热情而笨拙地吻着。感情这样爆炸,叫人意想不到。 他不停说,我管不着吗?管不着吗?……好像很愤怒,好像又满是柔情。 我每次想回应他,就被他重新封住唇。 我们沉浸在初吻的欢愉中,一次一次,不知疲倦。也无视猫咪贪婪的注视。 我后来问他,你跟别人也这么亲吗? 没有。他眼睛湿亮湿亮。 听了他的诉说,我才知道,他没有考上研。学校是不允许员工私自参考的,知道后要开除他,他不得已找了关系。 “她是我以前的同学……我也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卑琐,但毕竟是一份工作。晓苏,我消沉了很久。但我不允许你自暴自弃。” “老师--”我望着老师痛苦的眼睛,“我不想考北京了,我考本地学校,留下来陪你。” “不能。”他几乎是暴喝,“你不能这样,我要你去北京,考一流的大学,你要让我骄傲。” 老师又一次亲吻我,“晓苏,你要考到了北京,暑假的时候,我带你出去玩。” 那一年,我没有如愿考上北大,填志愿的时候,妈妈为求保险填了上海财经。我考上了,也庆幸妈妈英明,因为我的成绩的确离北大还有不少的距离。 老师大抵也是高兴的。架不住我的央求,还是带我出去玩了。 这是我第一次与老师出远门,我背起行囊上火车的时候,激动得就像与人私奔。老师倒是很沉默。夜里,我醒来,看到他还未睡,就坐在过道旁的折叠座上。他的身影在夜行列车的窗子上一点点映了出来,是那样的萧条。 “老师,老师……”我在铺位上轻轻叫他。他走到我身边,说:“睡不着?”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 他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凑近我说:“我在做白日梦,梦见别人通知我,说出了意外,把我的成绩同别人的搞混了,我其实考上了研……” “老师,这很重要吗?” “嗯,怎么说呢,这是我改变自己生活的一种努力。” “你不喜欢做老师?” “不是不喜欢做老师,只是不喜欢那个环境。我们老师没你们想象得神圣。一样的鸡零狗碎,追求的就是职称、房子、票子,你要想活得不一样点,会被目为异类。生活是泥淖,要不及早离开,早晚会在庸俗中同流。可是改变自己的生活又是很难的一件事,不啻一场革命。所以,晓苏,你要在人生开始的时候安排好自己。” “哦。”我其实并没怎么听懂,“老师,你还有机会的。” 老师低头苦笑了下,说:“我上次是孤注一掷偷偷考的,我妈妈知道我差点弄丢了饭碗,气得不得了,坚决不允许我再做这样的事。机会稍纵即逝,只能怨我没把握住。” “那么,我上完大学就回来。” 老师又苦笑了下,“晓苏,将来的事我们先不说。” “可是这很重要啊。我们要在一起的。” “外面的世界很广阔,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对老师只是一时迷恋。”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简直太可恶了。”我气极,钻到被窝里,拉上被子,不理他。 “好啦,算老师说错了。”老师扯下被子,又问我,“你学金融,将来打算做什么?有什么梦想吗?” “嗯……开个小店吧,自己做老板。” “没出息,就这还能叫梦想。”他点点我鼻子。 但这就是我的梦想,我想也是所有人的梦想--那代表自由地生活。我们可以不去考虑父母的唠叨,可以不去在意社会的约定,可以不去想养老保险不去管明天的饭碗在哪里,我们要随心所欲地活着。因为不可能,所以这理想很高贵。 “你的理想是什么?”我问老师。 老师沉默了下,而后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们在丹巴藏区住了有一个多礼拜。那真是个神仙一样的好地方。那里有阳光下凛冽耀眼的雪山,水波交错的溪流,大片大片绿色的草地,星星点点的花,还有,无数的通往未知的道路,沧桑得露出历史褶皱的山,以及淳朴善良的藏民。他们的眼睛是你从未见过的真诚。 我跟老师就借住在一户藏民家。因为当地穷,所以租金只是象征性的。白天,老师写生;我在附近逗留。 我喜欢仰望雪山发呆。雪山,有着永远不会消融的积雪,积雪的光芒又使她永远不会有黑暗降临。那么寒冷,那么遥远,那么耀眼,足让你心生敬畏。人类的足迹不足以到达,因为那是神的居所。神高高在上,人享受她的福荫。 老师笔下的画也出现了纯净的质地,它们神秘、优雅,高于尘世。美人谷的画我保存了一张,那上面有我顶喜欢的蓝天和雪山,还有冲向高空的歌特式的碉楼。你看着它会心生感动,因为它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晚上,我们跟主人扎西一家吃饭,听他们说话,听不懂,但不妨碍交流,因为有善意。有个傍晚,老师比画着要求扎西讲他和他妻子的爱情故事。扎西有点羞涩,说不出什么,最后决定跟妻子跳一支舞补偿我们的好奇心。 他们隆重对待,换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扎西是一席绛紫色的藏袍,他妻子则换上了结婚时穿的百褶裙。他们手勾着手,在自己哼唱的节拍中悠扬起舞。百褶裙像伞一样张开来,旋转,再旋转,美到了极点。 在舞蹈中,扎西夫妻仿佛回到了青春时光,脸上绽着幸福的红光。他示意我们也加入他们。老师就拉起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笨拙地舞动。 扎西的妻子把她的“巴惹”(头帕)戴到我头上。老师因为好奇,把巴惹摘下来看。巴惹上绣有彩色丝线,四角都有花卉图案,当地少女多用此装饰。老师用艺术的眼光欣赏,连连赞叹工艺的美妙。扎西他们却在边上笑,并起哄要我们亲吻。经过翻译,我们才明白,一个男人抢走了少女的头帕就是在向她示爱。扎西他们早看出我们不是兄妹,而他们觉得男女相爱是世界上顶美好的事情,所以他们乐意成全。 老师拉我到露台。后边是神圣的雪山,我们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月亮的身影。 老师无限怅惘地说:要是回不去该多么好。 我说:那就让我们留下吧。 “我的小傻瓜。”老师反复亲我。他的嘴唇滚烫,唇腔间有急促的风走过。 我要老师等我四年,但是在我大三的时候,他决定不再等我。结婚前,他给我写了份短信:老师始终只是老师…… 我的痛苦难以名状。曾经不甘心地去学校找他。在校门口的柳荫下,我远远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清晨黄暖的光线照亮他半边清癯的脸庞,那一刻,我浑身震颤,连呼吸都困难。我的心在高傲地说:别留恋,离开他,连恨都不要。 但我无法动弹。只能任泪水卡在眼眶,让阳光曝光一切隐秘。他不再是我的老师,但我依然爱他。 毕业后,我在上海待了两年,还是去了北京,好像冥冥中受什么牵引。但实际上,北京跟上海又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活我自己。 一年又一年,忙碌着,麻痹着;情感结疤,往事不痛。我嬉笑怒骂、游戏人生,活得潇洒,其实虚无。 第二章 我一直都在这里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这里 你知道你来了我才敢老去 --摘自网络 【荆沙】 如果不是代小丽去便利店值班,大概就不会遇到端木舍。 然而碰到他,我也只能坦然。记忆从来不曾远去,只是被水泥浇筑而已。 把那水泥塑像拆掉,十八岁,并不似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忍逼视。青春之所以残酷,只是我们承受不了平淡。就像越是年轻的人越向往死亡。 死亡在年轻的怀想里充满诗意。轻飘,如一场再生。 而我,已经远远离开。将时光踏在身后,迎接每一季的波浪,接受命运。 当舍说:能转下脸吗?把左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 在昏沉的灯光下,我出现短暂的恍惚。 舍跟觉太像太像,不仅有几乎一样的脸庞,还有几乎一样的声线。那时候,同时面对他们两个,你会恐惧,没错,这样的孩子,尘世只能留一个。我们太庸常,不能承受两份同样精致的礼物。 我抓着安全套,几乎是有些痴迷地盯着他。 我不是在看他,我只是在看觉。舍是觉的参照物,可以让我从容把握走掉的那些年觉的成长轮廓。 他该和舍一样吧。身材挺拔,风姿挺秀,如涧上松,如林间风。我嘴角牵动了下,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欣慰,觉,毕竟没走。毕竟有一个血脉在延续他未竟的旅程。 当舍说出那句冰激凌的俏皮话时,我已经穿过岁月与觉站在了一起。那个时候,林荫路的黄叶覆满大道,流年随着从树隙探到地上的光斑流转。 最好的时光。 早上换完班,我回家打了个盹,不想睡过头,紧赶慢赶,上班还是迟了三十分钟。我小心地溜进去,希望不让何平看到。他是我们财务部的主管,自从有次吃饭他把手放在我膝上被我当面指出,他就习惯了处处找我茬儿。 当我蹑手蹑脚走到属于我的格子间时,看到何平正腆着肚子颤巍巍地坐在我的转椅上。因为肥胖,椅子不堪承重,发出吱呀的呻吟。 “昨晚赚小费去了?脸色这么难看。”话刚完,旁边隔断就响起了李丽华配合的笑声。难得她今天没迟到。但是迟到她也不怕,跟何平发发嗲,考勤单就是干干净净的全勤。 “找我吗?”我说。 何平本来可能希望我讨讨好,看我还是一脸正气,顿觉没劲,捏出一张报表,说:“数字错了,重新核一下。我说,你们干活能不能细致一点?” 他站起来,大摇大摆地走了。在椅子上留下一个凹陷的屁股形状。 表格是李丽华做的。她是会计,我是出纳。但我也习惯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上班反正就是干活的。多干活还能多学点东西。小丽经常说我,哪有女人像你这样硬邦邦的,对男人撒撒娇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可我还是觉得干活比发嗲似乎更容易一点。 一上午,我忙着核数据,跑银行,给人报销……直到十二点,大家都出去吃饭了,我才有空歇上一歇。 我拿着杯子去茶水间续水。 茶水间每日会放些免费的茶袋、速溶咖啡包,蛋黄派之类的东西。因为是免费的,这类东西,往往在上班一小时内被抢光。其实,大家也并非真那么喜欢吃,只是不拿白不拿的心理作祟。私营企业,无论在管理水平还是人员素质跟大企业都不好比。 当然我只是这么揣度,我没在大企业待过,我前一份工作是一家超市的收银员。 水还没烧热,我在边上等着。没怎么睡觉的缘故,脑子有点沉,我靠着墙,在暖融融的光线中,居然打了个盹。 “喂。”有人叫我。声音很轻,像在遥远的云端飞翔。我挣扎良久才醒来。面前站着我们公司的老板孟昀。 他已经帮我接好水,放在了台面上。 “孟总。”我叫一声。 他点点头,“没睡好?” “嗯。昨晚,邻居家的孩子病了,叫我帮下忙。”对他,总是轻易就说出了真话。 他又点点头,“不吃饭?” “待会就去。您吃了吗?” “没。要不,帮我带一份?” “好的。您吃什么?” “你吃什么?” “啊,马兰拉面的盖浇饭。” “我也吃盖浇饭吧。” “啊,您?” 他笑笑,“吃什么都一样。” “那,您吃什么口味?有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青椒肉丝……” 他打断我,“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话完,他拿起杯子,朝办公室走去。 我怔怔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老实说,我能进这家公司,完全拜他所赐。超市的工作结束后,我打算找个能学点东西的公司,但是我的高中文凭,很难让我能找到比收银员更高贵的职业。有一天,我去海龙买相机,出来后看时间尚早,就决定去北大转转。 从南门进去的,一路上,看到三三两两的学生方向一致地朝某处走去,我想着可能有什么活动就抱着瞧热闹的心态跟过去,到了后才知是现场招聘会。 很多家赫赫有名的企业位列其中,央视、微软、宝洁、联想……学生们脸上也都是一副一代天骄、踌躇满志的模样。当然,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名卑贱的旁观者。 在我怀着置身事外的超然慢悠悠游逛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华诚。这家公司我从来没听说过。果然,他的展台前也一如它的名声,人丁寥落。大概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我过去捧场。 在展板前,仔细看他们公司的介绍、产品、职位要求。大概是看得时间够久,工作台后边的男人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 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显深,穿着普通的T恤衫,看上去其貌不扬,但是鼻梁挺直,目光深邃,让他在不说话时尚存逼人的气场。 “……我们的公司现在确实还在起步期,但是若干年后的世界通讯市场必然三分天下,某某、某某和华诚。”他跟我说。 前两个是如雷贯耳的世界级企业,我听他这么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与人家并列,简直吓一跳,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可他并没有狂态毕露,好像刚说的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这大概就是他一以贯之的梦想。对于梦想,有什么好嘲笑的呢? 我心下震动,也不好再冒充此间的学生,连忙说:我不是北大的,我只是随便看看。 他笑笑,“没关系的,我希望招到高素质的人才,但是也不一定非北大不可。你是什么学校的?” 我更惭愧了,但看他一脸诚恳,我没有被自卑打倒。他一个刚出道的小企业都敢梦想跟世界五百强并列,我没大学本科又何以不能做进大企业的梦呢?何况他们的公司并不大。我于是老老实实地说:“我没上过大学,但是北大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现在失业了,确实在找工作。不想找那种混日子的工作,我很想学到点什么。” 也许是我狂妄的梦想同样震惊了他,他居然当即拍板要了我。 他说,希望你跟华诚共同成长。 很果敢的老板。我喜欢。 但是梦想与现实是有很大距离的,我所在的华诚,虽然事业蒸蒸日上,但是管理混乱,制度不健全,一堆毛病。若干年后是否真能与某某之类的跨国企业一较高下,还很难说。 而我,却如愿混了个小白领。 我给孟昀要了一份青椒肉丝盖饭。敲门的时候,听他在打电话,嗓门很大,似乎在发脾气。我等了一阵,等里头的声音消失了,才又敲门进去。 我把饭盒从塑料袋里取出来放在茶几上,站直身,对他微笑,“您慢用。” “多少钱?”他向我走来,边掏自己钱包。 “哦--”我说,“我请你好了。还没谢你把我招进来呢。” “一碗盖浇饭?那不是太便宜你了?”他给我一张五十,“够吗?” “够了,只要十二。” 他没有零钱,我也没带零钱,我只好取了那张钞票,“那我待会找给你。” 等我再进的时候,他已经把饭吃完。饭盒乱七八糟地摊在茶几上。我把零钱给他,顺便帮他收拾,感觉他似乎在看我,我抬起头,果然,他凝视我的目光若有所思。他忽然问,“你酒量如何?” 我很奇怪他这么问,有点错愕。 他跟着说:“晚上有个活动,你也参加吧。” 看我还在怔忡,补充道:“我让销售部的吴经理通知你。”手挥了挥,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活动,忐忑不安,到四点多,终于接到吴经理电话,“荆沙,晚上要宴请日本客户,孟总说你也作陪,下班后,你打车回家换身漂亮的衣服,我会去你家接你同去。” 销售部不乏酒量好的女中豪杰,我不知道孟昀何以定要我参加。但我什么都不能问,只能领命。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介入有小姐作陪的晚宴,一个男人陪坐一个小姐,是谓“插花”。我被安排在那次宴会的主人孟昀与贵宾--一个叫佐藤一郎的日本人之间。在客人来前,吴经理已跟我解释过了,他说,安排一两个非欢场女性在场是行规,让我不要介意。看我有疑惑,又说,本来是要在销售部中挑的,但是销售部没多少女兵,一个怀孕,一个已上年纪。我这才明白,孟昀挑中我,是觉得我多少还拿得出手。我是否要感谢他的青睐? 受辱的感觉隐隐冒出来,但我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我们要的小姐有四位,都是高挑而丰满的,当然,她们也年轻。夜总会的工作服性感妖冶,紧裹臀部的豹皮窄裙,让人不尽遐想的纵深大V领,肉欲味道一如她们浓郁的香水弥满室内。 起先,小姐们都端坐不动,任凭男士们边寒暄边谈生意,全然把自己当做了摆设。后来,随着菜一道道上,小姐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她们开始倒酒、敬酒,边做着餐桌上的侍应工作,如递个毛巾、布布菜什么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柔媚圆滑地活跃气氛。生意上的分歧也在小姐们的一颦一笑中忽略不计。男人们由着自己酒意上头,与小姐们调笑。气氛松弛下来,几位日方客人的脸上均浮出油光光的腻笑,便有了抓手、搂腰、喂食等小动作。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如坐针毡。眼角余光瞥向孟昀,见他只是闲闲坐着,指间有烟,间或吸上一口。有小姐来喂他酒,他也来者不拒,搂住了对方,吃上一口,一副与民堕落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是那个要在五十年后,与XX、XX三分天下的人。 吴经理给客人敬酒轮过一圈后,朝我使了下眼色。我知道是要我出击了。在这种场面下我分外难做,可箭在弦上,没有退路。 我踌躇片刻,鼓足勇气,捧了满满一杯酒侧身面向贵客。 “左藤先生,我敬你!” 左藤凑近我,眼神浑浊,笑容软得就要流下来,看得出已有七八分醉。他涎着笑边问我年龄、夸我美貌,边与我频频碰杯。因他劲道太大,酒又太满,杯子不经晃,酒泼溅出来。我唯恐弄脏他衣服,连忙后撤,杯子一斜,酒哗哗浇到我身上。“哎哟,真不好意思啊。”左藤扫着我胸前那块湿处,色眯眯的眼光已经没有一点约束。 “没,没关系。”我侧身去拿纸巾,左藤眼疾手快,已抽过,装着给我殷勤擦拭的样子,把手直接摁到了我胸前。 我气血上涌,嚯地站了起来,翻脸就要发作。肩膀被人搭住了。孟昀搂着我,朝小姐挥挥手,“来点音乐。” 小姐非常聪明,早缠到左藤身上,勾住人家脖子,“左藤先生,请我跳个舞吧。” 音乐响了起来,灯光适时变暗。一场危机就这么化解过去。 客人与小姐们在黑暗中窸窣扭动起来。我咬唇僵立,又羞又怒又窘,不知如何是好。孟昀说:“来吧。一起跳舞。”他紧紧掐住我的臂膀,仿佛怕我拂袖而走。 我想向他表示我的愤怒:他怎可以把自己的女员工带到这样污秽的场合?听凭一个日本人如此作践?他似感觉了我的怒意,没等我发作,抚住我的腰,就把我带了起来。 这虽然是一个很大的包房,但其实并不适合跳舞,因为地毯涩涩地咬住鞋底,只能抱住了左摇右晃。但这也许反满足那些日本人的需要,反正醉翁之意不在舞。 孟昀带我离他们远一些。他很绅士,手不过轻按我的背而已,力道近于无。跨步动作极小,只是左右移转。我不会跳,又心不在焉,屡屡踩他脚背。他没说什么,看上去,没有与我对话的兴趣。这个样子,也许只是进行一次危机公关。 “为什么找我?觉得我廉价、软弱、好欺吗?”我先开的口。 “什么?”隔着音乐,他没听清,便弯下脖颈对着我。在看到他的表情前,我先呼到他的气息。烟味和着酒味,浓烈地熏着我,叫我极不舒服。我屏住,说:“要是今天被我搅了局,你会不会开除我?” “难说。” 话语淡然,但唇角那一勾,轻蔑,冷漠,极明显地摆明了态度。我,一个普通员工,在他眼里没有尊严可言,其价值尚不如日本人一份合同。 我说:“为了一笔生意就要属下丧失人格?你觉得值得吗?” 他道:“怎么说呢?你捍卫你的尊严,完全可以,甚至值得表彰,但我这是企业,也不是中宣部,对不起没有办法给你表彰奖励。你是我员工,拿我工资,但是就目前来看,你根本对不起这份工资,没有大局意识,没有应变能力,完全不具备必要的职业精神。” “在你的概念中,牺牲色相陪酒陪上床就是职业精神?”我冷冷一笑,“怪不得民营企业壮大不了,原来就是这种落后的观念。” 我这句嘲讽惹怒了他,他停下脚步,冷冷道:“你明白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我的脸像被摔了记耳光一样热辣起来。转身欲走,他又把我拉住,沉声说:“过了今晚。” “我现在就要走。我总可以辞职吧。”我怒视他。 他终于败下阵来,说:“没有谁愿意花大价钱做这种事。给我个面子。”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眼神恳切,仿佛在挽留一段感情。我被他的目光包围,渐次软下来。我们靠墙而立,一时没话说,只听音乐。 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歌声柔媚甜腻,像夏日存放过久的巧克力。光线闪烁氤氲,类似漫天的粉尘。灯下晃过的人影交错、疏离,彼此并不干扰,各在各的王国。歌声之间时不时会斜逸出一两声尖利的娇笑或放肆的呻吟,我全部听进,面红耳赤又心旌摇晃,深觉耻辱又游移不安,只好跟着默念歌词,排解干扰。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轻轻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这歌词情深义重,用在这里,实在可惜。我心里直叹气。 “好不好听?”孟昀忽然问我。 “你说歌?” “看你听得很认真。” “我……这歌很俗。”我有点仓促地回。 “邓丽君是我们那个年代的歌星。那点小小的甜蜜与轻佻,对听惯革命歌曲的我们来说,不啻是一种反叛。我蛮喜欢这首歌的,像有只小手在挠你的心肝。” 我实在诧异孟昀会说出这样的比喻。 他泰然自若,轻轻哼了起来。然后又邀我共舞,我垂头默默走步,渐渐忘记一切,只有这靡靡之音和他荫庇的方寸世界。 【端木】 我给荆沙打电话。手机无人应答。连打了几次,都是如此。我不得不怀疑荆沙是不想接我电话。 她完全有权力这么干。 我发了一个长长的呆,又拨田晓苏的电话。昨天没留,今天费了点精力,才让助理查出她的号码。我并不清楚我为何一定要找她。肯定不是为半途而废耿耿于怀,大约是觉得与她断了联系有点可惜,毕竟,她有点小意思。 她倒是接得爽快。差不多刚拨,她就拿起了,搞得我反而有点措手不及。 “我是田晓苏,您哪位?” “端木舍。” “……”她短暂地怔了下,马上说,“呵呵,是来要衣服的吗?我没拿你信用卡已经算对你客气了啊。” “嗯……不……你不是说,想租个房子吗?”嘴一瓢,竟说到了房子。 “确实。” “你也说我那房子住我一人有点浪费。” “没错,可是我,并不想……” “事实上我不怎么住那里,我可以便宜一点租给你,就当找个人给我看房子。” “……多少钱。”她踌躇着问。 “一千。” “……” “嫌贵吗?” “很便宜,正因为便宜我才要掂量你的居心。” “天地良心,我对你能有什么居心?”我叫起来,感觉跟她对话有种自然的轻松。 “老话说,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 “当然没有,可是也许有便宜一点的呢?你瞧,我也不是完全不收你的钱。” “我们可否签个协议?” “当然可以。但是,是否可以面谈呢?” …… 我们约好明天晚上七点,在她杂志社附近的“三千里”烤肉店商量协议。 我去得有些早。找了个包间坐下。大麦茶喝到肚子饱,她才踉踉跄跄过来。我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 “如果是谈合同,你早就被淘汰了。”我说。 她微微笑,“也要看谁求谁?” 这个女人倒是很有自信,神气得不可一世。我决定煞煞她的威风,把头凑过去,说:“上次,你怎么走了呢?我们不是很好吗?” 她的脸刷地红了。为了掩饰,她从包里拿出纸笔,清清喉咙,“我接受你的邀请,租你的房子,目前也只考虑出价一千,但我有要求你必须遵守。” “洗耳恭听。” “你不能骚扰我的生活。” “For example.” “就是,上次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我笑一笑,“没问题,但如果你想发生呢?” “这不可能。” “你何必冒这个风险。谁都会孤独,这不可耻。建议你不要写进去。省得以后,你还要付我违约金。” 她咬咬唇,用闪烁的目光审视我。 “我有什么问题吗?” “我怎么总觉得你很狡猾。” 我绽开硕大的笑容,“我是相当的单纯和善良。我连一只蚂蚁都没踩过。” “那是你没机会见到蚂蚁。”她说。 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了,我们开始在篦子上一片片放肉。 我不喜欢吃烤肉,但我觉得烤肉店的氛围挺适合半生不熟的男女的。没话说的时候,可以劳动,劳动又自然滋生着话题。 我们的聊天越来越放松。她抱怨自己的工作。没有节假日,没有白天黑夜,一声令下就要奔赴战场。又不忘教训我,说最讨厌我这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小姐,我招你惹你了?你凭什么觉得我无所事事。” “咦,你们富二代,得到手的都不是自己的。”她面露鄙夷。 我想回击,想想又确实是这么回事。头衔是父母给的,财富是现成的,连投怀送抱的女人相中的也不是你本人。想投资做点事,利用的还是父母的资金和人脉。这么一想,觉得很失败。 好在她很快转移话题,“哦,跟你说个内部消息,我有可能升编辑部主任了。我们现在的主任辞职回老家了。” “可喜可贺。” “提一级估计可以涨千把块钱,我想借点钱按揭买个房子。小一点的就可以,四十多平米,我一个人住就够了。以后嫁人了,再租出去,或者,就做自己的工作室,跟老公吵架了,也有个地方睡觉。” “想得可够远的。”我说。 “你以为我会在你那里长住?” “你想长住我还不乐意呢。” “为什么?” “漂亮的见多了也会审美疲劳,何况你又不漂亮。”我蹙蹙眉。 “哎--”她突然凑近我,黑黝黝的眼珠子闪着柔软的波光,“我真的很难看吗?” “难看倒说不上,漂亮不够格……只能说,别有风味吧。”我揶揄。 “我又不是腊肠,还别有风味。” “从这边,侧面看过去,你蛮好看的。” “天哪,还需要从侧面看。你会不会说话。”她语气娇憨,在我听来,倒是蛮受用的。 我去买单,晓苏过来抢,“千万别跟我争,我最怕欠男人人情。” “怕没资本还?” “被你说对了。”她白我一眼。我反正有资本还,不怕欠她情。 出了门,晓苏说:“很好的月亮,我们走一走。” “呃--”我只觉得寒风凛冽。她大概喝多了,烧得慌。 她果然是喝多了,居然在路上旁若无人地唱起歌来,“每一天都有梦在心里头死掉,我自己对自己大声咆哮……”“我的梦想,在每个醒来的早晨,敲打我的胸膛,告诉自己成功的道路还很漫长……” 我问她:“你有什么梦想?” 她说:“自由地活着。为了自由地活着,我现在需要努力工作。” “怎样才算自由?” “啊,想工作就工作想玩就玩。辞职的时候,不必想妈妈会不会反对?三险一金怎么交啊,生病怎么办呢?” “照你这么说,我算是自由了。可我依然不快乐。” 晓苏挠挠头,“也许我会快乐?” “晓苏,你说,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吗?我好像不知道。反正我快乐的时候,就觉得蛮有意义的。” “现在快乐吗?” “还凑合吧。” 一阵紧急的刹车声,有车停在马路中间,一只猫喵呜喵呜叫着,忧愁地看向司机。 “是猫咪哎。”晓苏飞奔过去,抱起了猫。 是只流浪猫。几天没洗澡了,蓬头垢面。眼睛好像戳了什么东西,在流血。晓苏很心疼,说:“我们找家宠物医院吧。” 我把车开过来。在附近找了家医院,给猫做了救治。晓苏又买了些猫粮,我们在路边的月光里喂猫。 “你从没养过宠物吗?”晓苏问我。 “没有。” “我养过的。也是一只流浪猫。喜欢看书,听人说话,很有学问的。是个女生。”晓苏陷入回忆,脸上有异样的温柔。 “它差不多是跟我同一年情窦初开的,但表现形式比我疯狂。她夜里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老是叫啊叫的,我妈妈嫌吵要给她绝育,我偷偷抱了她,给她找了只健美的黑猫做男人。” “后来呢?” “生了三只可爱的小猫。可惜长得都像爸爸,喜欢打闹,不爱读书,很野。后来,全跟它爸爸一样,四海流浪去了。猫妈妈承受不了离子之痛,就天天哭啊哭,有一天,也失踪了。我想大概是找它老公和孩子去了。” “你在编小说吗?”我忍俊不禁。 晓苏看向我,极认真地说,“端木,我们养一只猫吧。” 我知道她在讨好我,但我不能被软化。我讨厌任何毛皮动物。 “不能。”我斩钉截铁。 猫舔着晓苏的手心。她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抱起它,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一个家。因为我也没有家。”又掉过头对我说,“我知道有一家寄养流浪宠物的地方,麻烦你送我们过去。”她这时候的眼神,都忧伤了。我心里动了动,但还是抿住嘴,没有出声。 我想说,我并不是没养过宠物。我养过一只阿拉斯加犬。长得高高大大很帅。在哥哥过世后,它陪我度过了一段难挨的时光。它发情后,不知为什么变得狂躁,咬了很多人,给她洗澡的女工,教我钢琴的女老师,还有来看我的女同学,都是女的。后来弄得我只能把它送掉。那天,车开到半途的时候,它感觉出来了,拼命挣扎,我试图抚慰它,它连带着把我也咬了。我倒是不恨它,但是从那以后我再没养过任何动物。 人对动物会产生感情,但是动物对人的感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烈。 如果驾驭不了一份感情,那最好不要让它开始。 【晓苏】 每个在京城打拼的外省人都有一本心酸的租房史,我也不例外。 最艰难的是刚来北京那会儿住地下室,只住了一月,就因为憋闷而狼奔豕突。后来与一对老年夫妻同住,老头患有精神疾病,老把我错觉成他年轻时候的“小芳”。有天晚上,我睡着了,感觉脸上痒丝丝的,醒过来,看到老头的脸离我只及一寸,一双眼睛亮如灯泡。我惊叫起来,迅速搬离。再后来就有意识找同龄女孩合租,也不尽如人意。A女也不知道什么工种,总是上夜班,很晚才回,回来后从来不顾及同居室友的我的感受,洗澡、煮饭、看电视,发出很大的声响。她喜欢看那种狗血的韩剧,我珍贵的梦境总能被她哈哈的笑声撞碎。B女则特别吝啬,斤斤计较于用电量和燃气费的分摊,又特别没安全感,看你的眼神就像你是个贼。C女人不错,很爽朗,但男朋友实在太多。行房事的时候嗓门特别大,夜里听着隔壁鬼哭狼嚎让我在瞬间对情爱丧失兴趣。为了清静,我后来便一个人住。估量着收入与开销,我把房子租到了通州。但是代价是惨重的,我每天必须五点半起床,六点从家里出发,坐八通线换一线再换环线,再倒公交,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高达四个多小时。晚上公司搞活动,都不敢打出租车。除了为安全考虑,也是心疼钱,动不动就过百元,谁能吃得消。 所以,当端木请我租他的房子,我一张利嘴,把他的房子连同人品贬得一无是处,其实是心花怒放,庆幸不已。 端木确实如他所言,并不怎么来这边,我乐得逍遥自在。 当然,还不敢为所欲为,他有一点洁癖。每次洗完澡,我都要把卫生间的毛发收拾干净,他也绝不允许有气味的垃圾在家里过夜。我不能邀朋友来聚会,也不能随便去他房间走动。这些在我们的租赁协议中一一写明,如果违约,他有权力将我随时扫地出门。 比起没地方住,这也不是什么难以遵守的条款,我虽然有那么点懒惰,还是决定让自己勤快起来。 这样子,一年也就到了头了。今年,我没打算回家,因为要帮跑交通的记者报道春节铁路运输的情况。 除夕前夜,我一个也是搞新闻的朋友老李知道我辞职,给我打来电话,“有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 “要,干吗不要。” 他嘿嘿一笑,“我拿个相机跟你一夜,你愿意吗?” “我也不是明星,拍我一夜,能卖出啥价钱?你还是找找小明星吧。”我脑子里尽是艳照门之类的不良信息。 “实话说吧,我们做了个策划--每个人的年,跟拍城市里的农民工、普通工薪家庭、中产人士等形形色色的人,你是单身小白领的代表。二十八岁,单身,不回家的理由,害怕逼婚。” “可事实上我不回家只是因为要帮别人跑新闻。” “加班更好。更有卖点。为了让多数人快快乐乐地过好年,少数人只好牺牲了。” 为了一天八百块钱的酬劳,我同意了,虽然这笔钱远不能让我致富,至少可以让我买一件打折的棉衣。 第二天一早,老李带着他的行头进驻我家。我睡眼惺忪地开了门。昨天大半夜都在火车站,凌晨才睡。 “哟,房子蛮不错吗?一个月多少钱。” “三千。”我不想他刨根究底,随便报了个高价。 “哇,三千,你疯了。你一月才赚多少。” “管得着嘛。你坐,我还要睡。” 我爬到床上。老李进来咔嚓拍了几张我的睡颜。在笔记本上写:新闻民工田晓苏--年对她来说最大的福利就是睡觉。 又转出去拍了几张户型照,甚至推开端木卧室的门,在猎奇中拍下椅子上搭的一件男式衬衫。笔记本上附注:还没有男朋友,但也没有可怜到无性。 中午,我请他在楼下饭店小酌,饭店无人,老板娘亲自择菜。他拍下空荡荡的饭店和傻笑的我。笔记本上写: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饭店。她跟我说:没吃方便面已经万幸。 下午,我开始发拜年短信,又先后接了几个电话。他捕捉了个把镜头,写:话没说几句,就谈到归宿问题。妈妈问有没有男朋友,如果没有,前头东门杀猪的王二新近丧妻…… 我看老李的笔记,“不愧是写小说出身,你就编吧。只是发表时,可否不要属我真名。” 老李说:“化名苏晓田,怎么样?” 我们看了会电视,这时候,雪下了起来,老李颇为振奋。对着雪景拍来拍去,又跑到我身边说:晓苏,我有个办法能保证你名留千古。 我说我还没死,拜托不要谈身后之事。 他说:我们去天安门广场吧。 “去那里挨冻?明天头条,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 “想象力很丰富,不过不用这么凄惨。你就听我的。”我没有办法,随老李坐公交去了天安门广场。六点钟,路上从来没有过的通畅,公交车也从来没有过的空闲。老李嚓嚓,又拍下了奋战在一线的司售人员的身影。下车时,不忘跟人家握手,道辛苦。 下车后,天已经黑了,但是路灯很亮,照得本该清寒的雪夜一股子的生气。按老李的观点,这个时候,还不适合拍。我缩紧脖子,在广场上溜来溜去,有站岗的武警狐疑地拦住我们,问什么事?老李掏出记者证说明事由。武警放了我们。 爆竹声声响起。我仰望高空,追踪礼花的倩影,被老李打扰的关于年的感觉涌出来了。我跟老李说,我喜欢烟花。小时候,吃过饭就往外跑,看完一家又一家,感觉那些烟花全是为我放的。 老李靠着栏杆吸了几口烟,说:晓苏,你要找不着对象,我们凑一对,你看成不? 我说:成啊。端起他的相机,拍下意念猥琐的他。在笔记本上写:世界好像只有她和他,不在一起人类似乎就要灭绝。她叹口气,决定为人类的利益牺牲自己。 若干年后,老李大概可以用“给力”这个词汇回报我,但这一年,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说:有才。 我甩开他的手。沿着广场走。以前过长安街,从没觉得广场有这么大,现在真觉得自己如水珠汇入汪洋。我挺合时宜地想起赵子昂的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宇宙无垠,人生渺小啊。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真想给谁打个电话啊。打给谁呢,第一个蹦出来的名字居然是端木舍。 我认识的人不可谓不多,为什么这个名字可以率先冲出来,亢奋地像枚到达终点的精子。我陷入短暂的困惑。这个时候,老李拍下了那帧让我流芳百世的照片。我彷徨在无人的广场,拿出手机,却无人可打。 老李配的文字凄凄惨惨凄凄: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一定是惶恐。 不用看表,听密集的鞭炮声就能知十二点钟声敲起。我伸手问老李要钱。老李拿起钱包,抽出八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看我鄙视的样子,又小心拈出两张做小费。我抢过,说:妈妈的,这感觉真烂。 这就是我的年。我觉得也蛮开心的。说实在话。 年刚过完,我就见到了端木。那是初八晚上,已经很晚了。那时候,我正在打“僵尸”。 总是这样的,在我稿子憋不出来的时候,我喜欢玩这个游戏。我经常希望自己是僵尸,不要动脑子,只要这么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直到被什么东西干掉拉倒。 哎,说起来,人总是要被什么东西干掉的,虽然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还是不敢义无反顾地走。 在这个无聊的夜里,我忽然想起了Z。 久不回故乡,不知Z还好吗?做爸爸了吧。虽然对他的感情全部藏起来了,但是想起的时候,总难免黯然。 这时候,锁舌发出咔嗒的声音。端木回来了。他在客厅磕磕碰碰,弄出很大的声响。看我没有出来迎接的意思,他便大声叫我:“晓苏,你出来。” 我拿过手机看了眼,十二点十分。好,我就假装自己睡死了吧。 可,万没料到他推门进来了。该死的,我怎么总忘了把门锁上。我心里很恼火,但是手还在熟练地布置着战局。 “别自欺欺人了,门缝的光已经不打自招了。”他来到我身边。小小的室内宛如移进了一盆巨大的植物。 “什么事?” “我回来了。” “我知道了。” “……” 一分钟后,他突然发火,“你是不是放人进我屋了?协议上说得好好的,不能进我屋,否则我有权随时叫你滚蛋。” “我,没有啊。”我开始意识到他是来找茬儿的。 “你还敢说没有,苏晓田?” 我怔怔看着他,才知他有可能在网上看到老李他们的那组策划了,里边有一张他衬衣的特写。我解释:“当时我正睡着,不知道他拍了你的卧室。绝对不知情。” “还没有男朋友,但也没有可怜到无性。凭这句绝对可以告你诽谤……” 我的脸沸腾到堪比水煮鱼,真是恨死老李了,我以为他写着玩的,真把这恶心的话放网上了啊。我强自辩解:“别人,不知道你的。这衬衫只是男性的代表,不针对特定人的。” 端木歪歪嘴,说:“那我该荣幸做了你那什么代表。” “啊。”我扭头惊叫起来,僵尸集体出动,眼看就要攻占老巢,“完了,等我忙完这一局,你再训我啊。” 我手忙脚乱,还是一败涂地。 “哎,这一关怎么也过不了。”我哀叹。 “你笨呗。玩这么弱智的游戏。”端木反客为主,把我推到床沿,自己坐到电脑屏幕前。 一阵后,他瞟瞟起劲观战的我,“我饿了。” 饿,饿关我什么事呢?我又不开饭店。我想。 “喂我点吃的吧。” “什么?” “你懂不懂亡羊补牢?真要我把你扫地出门啊。” “哦,我知道了。我马上给你备饭。”我跳起来,“端木勇士,你只管放心在前线作战。我去后方准备粮草。”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很不雅。 上身是白棉吊带背心,下身是弹力内裤。这是我睡觉的标准穿着。因为没防备他会进来,所以,根本没换正经的穿着。 但我也不局促,好像到了后半夜,人的神经总要变得大条一点。就当自己穿着比基尼在海滩吧。反正,也被他见过的了,就那么回事。 我胡乱套了件圆领T恤。走出去时,听到僵尸嗷地一声倒地。屏幕的蓝光照出一张如孩子般兴奋的脸。 这个端木,有时候也很幼稚的。 我准备给他煮泡面。一个人过日子,方便面似乎不可或缺。吃得久了,也自创了好多种吃法,我最经常吃的是干拌和火锅面两种。冰箱配备齐全,天气又冷,这种情况下,火锅面就是首选。我先烧开水,下面的同时,杂七杂八地扔了些蔬菜,还摔了两只鸡蛋。做好端出去,端木正好凯旋,见着面啧啧称奇,说:红黄绿,正好可以做交通灯了。 我一看,可不是吗,绿色的油菜、红色的番茄、黄色的鸡蛋,为他的创意莞尔。 他吃东西很有意思,不像别人是组合吞咽,他是分拨进行,有条不紊。先吃红,再吃黄,最后留下“一路畅通”。 他大约真饿了,把汁喝光,咂巴了下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谢谢赏光。”我脑子有点沉了,时间确实不早,明天还上班呢,“饭店打烊了,客人你请回吧。” 端木一抬头,“你们店还有没有别的服务?” 我白他一眼,“本店只作正经买卖。” “我又不吃人肉馒头,你也不是孙二娘。陪我聊聊天,好不好?”他语气温存,笑容甜蜜,我担保就是你坐在他面前也会同样没法抗拒。 “合同上有说过必须陪聊吗?” “这个吗,你看着办好了。”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很笃定地看着我,有属于资产阶级的慵倦和优越。他可以消费我,而我只能被消费。 “好吧……”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跟他在一个“L”形的沙发上抵头而眠,我们的手垂下来,握在一起,分不清谁更主动一点。我对自己做了个鬼脸,轻轻抽出手。他似有感觉,但没醒,翻个身,改为半趴。因为个子高,一条腿蜷在沙发上,另一条搭到扶手上,脚尖下勾,像个刨地的锄头。睡袍带子未系紧,露着一块结实的胸。很SEX。他跟Z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爱情不能究根溯源。要等自己陷入的时候,才会猛然醒悟,呀,我这是怎么了? 对Z是如此,对端木也是如此。 记者不用坐班。十一点多我才到办公室,正好快吃中饭了。 我们主编钟羽在走廊看到我,向我挥挥手,“晓苏,正好要找你。” 钟主编是个工作狂,我这个懒人小混混见了他总有几分害怕。因为他有一条铁律:做的稿,一稿通不过,拿备稿来,备稿通不过,好吧,直接从十七楼跳下去吧。我每次交完稿都要在窗口惴惴地张望一下,但从来没有生出神马都是浮云然后纵身一跃的冲动。我无比热爱生命。 “日记门搞得很热闹啊,我琢磨着我们是不是也要报一报,但我还没想好切入点--晓苏,你不妨谈谈你的想法。”他热切地看着我。 “日记门”事件是最近社会热点。某权要因处理不好正室与情妇的关系,被一怒之下的情妇倒戈,将其早年日记公于网上。日记一经公布,旋即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该日记除了披露此人与众多女子的风流韵事外,也将一些企业家牵扯进去。公众的热情,从早先对其私生活的兴趣,随着此人被双规,又过渡到对日记里提到的行贿企业的鞭笞上。陷入“日记门”丑闻的企业最近都有点狼狈。 “民营企业原罪也不是新鲜话题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太多可做的余地,我试图打消主编的意图。 “其实,民营企业是很脆弱的,要毁掉它相当容易……”主编在纸上写下“华诚”两字,“这家企业的掌门人孟昀与我有一面之缘,他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只有初中文凭,靠摆地摊起家,后来做保健品,一度做到业界老大的地位,但是,在保健品发展最黄金的时候,他急流勇退,去深圳搞起了新科技。那时候,通信产品研发要耗费巨资的,前景也不明朗。但是几年以后,当保健品行业因为市场不规范全线坍塌,而通信行业则如旭日阳光缓缓上升时,大家才感佩他的远见。我总觉得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啊……”主编埋头沉思了下,对我说,“我给他通个电话,如果可能,我们给他做个访谈吧。你和我一起去。” “可是如果与舆论背道而驰,我们搞不好会被骂--” 主编笑道:“我一直喜欢那句话,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做事坦坦荡荡,何惧人言?……你先把功课做足。” 下午,主编让我去华诚取点资料。说是跟孟昀谈好了,孟昀有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我跟孟昀的行政经理约上后,打了个车去华诚,快到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疾雨,将天地抹得水墨淋漓。 我没带伞,一下车,就奔向传达室。因为传达室跟主楼还有不小的距离,我准备先避下雨。正是下班时间,不时有人从楼里出来。一朵朵伞盛开在雨中。 门卫给行政经理打电话,我用纸巾擦着脸,眼睛无意扫向窗外。忽然顿了下,没错,我想我看到了端木,他撑着伞,逆着人流,正向大门走来。 就在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他看到我了时,他的伞已经倾斜在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头上。 女子背对着我,看不清脸面,但是身材玲珑,长发秀婉,猜想定会十分的漂亮。我怔怔地看着他们并肩行走,当走到车前,端木开门,女子上车,向我侧过半边脸时,我感觉自己呼吸都紧促了--但她确实,非常、非常的漂亮。 在审验过后,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掉线的风筝四仰八叉地摊在了地上,很平静,也有些微的狼狈。 好吧,我得说端木眼光不错。 老伯推了我好几下,我才醒过神,笑了笑,跟经理对上话。 【荆沙】 快下班的时候,下起了雨。因为知道端木在等我,我没把手头的活继续下去,果断地关了电脑。 我背起包,经过经理室时,还是被何平看到了。他招手叫住了我。 “销售部要今年的预算,你做好了发给我。别太晚,我还得给王总过目。”他无视我已经准备下班的信息,自顾自地吩咐。换着平时,我大抵也就做了,但今天,跟端木有约在先,而且这活儿本来就不是我分内事。我说:“不好意思,今天不能帮李姐忙了。我有点事儿。” 何平第一次面对我的拒绝,不由愣了下,突然想起我和孟昀的那个传闻,脸色又戏剧性地缓和起来,“呵呵,李丽华不是不在吗?荆沙,你别怨我老是使唤你,我这是在培养你,做个出纳有什么前景呢,是不是?” 那夜后,公司就有了我和孟昀的传言,当然,我从来不理会。 “我今天真的有事,如果不着急,我明天做。” 何平看我给了他台阶,也就充好人,“没错,下着雨,早点回家吧。” 当舍的车载着我开出院子的时候,我想我看到了孟昀,他的车迎面驶过来,隔着迷蒙的雨痕,我看到他一脸严峻。 我当然知道“日记门”丑闻,知道他目前的日子不好过。上次应酬完日本人,吴经理送我回家,说,你可能不习惯这种场合,但孟总其实是对你好。合同签下来,你有一笔不薄的提成。我说我不要。他说,到这种地方是客户的要求,我们也没有办法,现在生意难做啊……但我已经不厌恶孟昀,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他有高远的目标,可是在实现的路上,每一步都陷入泥淖。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车子,直至在视线里消失。 “原来你在华诚做事。”舍说。 华诚现在倒是出名了,我苦笑,“你也知道我们老板的事?” “都知道。” “负面效应挺大的,销售部很为难,原本已经敲定的单子现在都成了未知数。” “我们公司的项目,他大概也要出局。” 我没有惊讶,只是略略叹了口气。这家公司的管理与运作方式我并不看好,但是,我依然要站在公司这边,维护他的形象,毕竟是孟昀将我招进来,给了我坐写字楼的机会。 “你待了几年?” “也就一年多一点吧。” “顺心吗?我的意思是,你要愿意,可以到我们公司来,我跟妈妈说声就好。华诚,在这风雨飘摇中,多半撑不下去。” 我遽然抬起头,半晌后说:“不,我哪儿都不愿去。” 雨越下越大,顷刻,天地淹没在一片铅灰中。 开了一阵,我感觉他上了林荫道。我没有问他要带我去哪里,哪里都不重要,遇到他,就是一个跟往事握手的过程。 我十七岁那一年,遇到了他哥哥。那时候,我在HW女中念书。我们学校附近有一条很长很宽阔的林荫道,放学后,我总要过去走一走,找张木椅坐一坐。黄昏,那些正在消失的时光是多么美啊。浮云游在树梢,阳光倾下金色的流沙,草叶打着旋远去,而我,就像风一样自在。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我发现自己被跟踪了。起先是在我闭眼的时候,感觉到有双眼睛沉沉地黏在身上。眼睛是好奇的,也是贪婪的,是津津有味的,也是肆无忌惮的,激得我也好奇与兴奋起来,我每每倏然睁眼,然而天高地阔,林深草幽,什么都没有。 后来,那眼光已经不满足于看我闭目休息,渐渐发展到尾随我回家。 有一天,出了林荫道后,我没按往常沿大马路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胡同,在一个拐角藏起来,待听到后边的脚步迟疑地跟进时,再迎面直直走过去。这回我看清了,是个男孩子,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修长、整洁,但是带着点病态的瘦。 男孩子显然猝不及防,连忙贴着墙根站住,扭着脸,摆出一副路人某的姿态。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对他说:“嗨,是你在跟踪我吗?” 那男孩抿住嘴,半晌,慢慢转过头来,目光在半空游移着,还是有点不敢看我。 “为什么跟踪我?” “我,这个,我……”男孩子期期艾艾,然后鼓足勇气,故作轻佻地说,“大概是我喜欢上你了吧。否则,我也解释不了。” 我脑袋嗡地叫了下,不是头大,倒有几分昏昏然的欣喜。当然,我不稀罕被他喜欢,只是潜意识里在勾勒传奇。生活太苍白了,我想要一抹色彩。我于是低下头。没有骂,也没有逃。 男孩放下了一半的心,做出与我促膝谈心的姿态,“我家就在你学校旁边,告诉你,我站在阳台上,就可以将你们学校全部纳入视线。” “就是的,我们学校鸡窝一样小。”我轻轻地附和。 “我病了一段时间,躺在床上很无聊,每当你们课间操的音乐响起,我就到阳台上看。你在主席台上升旗,升好后,退到队伍后头做操,你站的那个位置,就在我眼皮下。我就一直在看你做操。” “那有什么好看的?”我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底下,微觉羞赧。 “好看啊,你衣服有点短了,做伸展运动的时候,腰那儿就会露出白白的一截皮肤……” “喂--你好……流氓啊……”我掉头就走。 男孩子急急跟上,抢到我前头,边说话,边倒退着走路,“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实话嘛。确实好看,你皮肤很白,在光线照射下,那一段晶莹璀璨的。” “你还说--” 男孩放低声,“那就不说这个了。我很想认识你,又不能闯到你们学校去挨排问。恰巧有天,我坐车经过林荫道,看到你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睡觉。第二天,我过去碰运气,发现你还在老位子,还在睡觉。我不敢惊动你,就在边上看着你。喂,你为什么要在路边睡觉?” “你懂什么呀。”我说,“那哪儿叫睡觉,闭目养神好不好?” 男孩笑起来,“你又不是老太婆,要养神。你肯定在想什么吧。” “我想什么也不必告诉你。” 他哪里能了解黄昏的美妙呢。 “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吧。”他笃定地说。 我目瞪口呆,觉得他也太狂妄了吧。我不对他的跟踪做出过激反应,并不表示鼓励这样的行为。当下,我气冲冲道:“以后不许你跟了。你再跟,我就告诉你父母。” 男孩子笑起来,眼神温柔,“我不跟了,以后跟你并肩走,可以吗?” 我头次碰到这么难缠的人,打了个楞神后凶巴巴地道:“不可以。” 一道光柱射过来,有车子驶进来了。我连忙去拉倒走着的男孩,“喂,有车啊。” 男孩子翻转过来拉我的手,“我叫端木觉。你呢?” “放手啊--” “说了名字,我再放。” 我没办法,只能道:“荆沙。” “沙沙,我送你回去吧。” 我吓一跳,他怎么可以一上来就叫我“沙沙”,他以为他是谁呢?可面对他的逾矩,我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儿都不反感,因为那“沙沙”两字,听上去是那么温柔。我感觉到内心深处牵动了下,荡起一股细微的暖流,就像小时候被妈妈紧紧搂在怀里。 而事实上,我妈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我背着书包狼狈跑开了,还听到男孩子在叫:“沙沙,明天见!” 此后,每天放学,觉就会来等我。他跨坐在单车上,一脚踮着地,松松垮垮的,也不看汹涌而出的女生潮流,仿佛只是偶然经过。 我总是慢腾腾地走在队伍最后,就像奔流经过后拖拽出的一两点白沫。 我悄悄掩过去,在他笔直的身后站定,那是以自己为参照物,暗暗测了下他的身高。 他有一米八了吧,就算没有,肯定有一米七八。 他烦躁地侧过身,猛不丁看到我,总会吓一跳,“你是鬼啊!” “端木觉,你要身在战争年代,早就被打死一百次不止了,一点儿警惕心都没有。” “没关系啊,有你这样好色的女特务,我安全得很。上来吧!” 我跳上后座,觉抓住我的手重重放在自己腰间,道:“车辆起步,请抓好扶手。下一站,XX路。” 那时候是五月,空气里都是植物的香气,夜色像水一样温柔蔓延。 “沙沙,你为什么不骑车,你家到学校其实挺远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会骑车,我还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不稀奇,不会骑车倒是少见。” “那没关系,我有坐车的命啊。” “要我不在呢。” “我就蹭别人的车啊。” “你敢啊。”他把车停在林荫路上,说,“我教你。” 此后一直这样,每天放学后,我都会随觉练上半小时的车。回家时间比以前略晚,但是不过十来分钟的差距,父亲并没发现什么。 我学得很快,因为总觉得觉就在身后护着,骑起来分外放心。有天,骑着骑着,忽然发现觉居然在身前,我不敢置信,笼头一歪,“啊”的一声摔倒在地。 觉扶起我,“傻瓜,我有这么可怕吗?” “我,我老以为你在后头扶着我呢,我没法想象……” 觉说:“沙沙,其实我喜欢你这么信赖我。” 我头次跟他挨那么近,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扑散在我脸上的轻微麻感,我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沙沙,你抬起头,让我看着你。”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吗?” 我还是抬起了自己那张沸腾的脸。这个时候,一个轻柔的吻悠然落在了颊上。 我们都紧张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听到彼此心脏惨烈地扑腾声。后来,觉把我拥在了怀里,说:“沙沙,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喜欢你,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把你像块手帕似的叠叠装在口袋里,或者像背个包似的,捆在身上,我要你一直一直跟着我……” 我没有觉那么强烈的体验,但是感动。一直以来,我的生活单调寡味,父亲对我期望很高,虽然爱我,但是表现方式相当严苛。我为了讨他欢心,习惯了把冷暖往心里装,让喜怒不形于色。渐渐地,就觉得与世界有了隔膜,但觉却用他的热情轻松地穿越了它。 “你会不会想我?上课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觉骑着车载我回家。 “不会。” “真不公平。”觉放慢速度,赌气道:“你难道觉得我不够资格让你想念吗?我做着试卷,就想在卷面上写满你的名字;看着课本,就会看到课本上浮出你的笑脸。晚上,我想,明天下午六点半才能见到你,要二十多个小时呢?多漫长。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呢?” “我,我怕影响学习。”我犹豫了下,还是把家里的变故告诉他,“我三岁的时候,妈妈因为被同事怀疑偷了钱,以死证明清白。我爸爸在一次工伤中,伤了腿,成了瘸子,厂里赔了几万块后就把他扫地出门。我爸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穷,他希望我出人头地,所以,对我的功课看得很紧。我有时候也会想起你,但只要有这个念头,我就会狠狠掐自己一把,让自己脑子清楚。我不能像你那样,要是考砸了,爸爸会打死我的。” “你真可怜,那,就别想我了。” 我把脑袋轻轻搁在他背上,说:“等我考上大学,我再好好想你,补偿你!” 他笑道:“你以为补偿得了吗?当你想我的时候我还在想你,你不想我,我仍在想你,你欠我欠到不知哪里去了,把你下辈子搭上都不知够不够。” 时隔多年,往事成烟,我每每想起这句话,都会怀着苦涩的甜蜜。他再不能想我了,我呢,还在想着他。觉,我们总算两讫了吧。 我十七岁生日,按惯例,爸爸要请我下馆子,看电影,我怕觉等我,就给他打电话。 当听筒里传出“hello”时,我几乎立刻断定是觉。 “端木吗?我是荆沙,明天放学后爸爸会到学校来找我,所以,你别等我了。” “哦,你等下啊--哥--你的电话!” 原来他还有个弟弟,我好一阵尴尬。 “沙沙?”觉听出是我,难掩惊喜,“你稍等下啊。”他转移到自己房间接分机去了。 “沙沙,你终于想我了?” “不是的。”我有点急,我不能打太长时间的电话,否则爸爸会发觉的。我把刚才跟他弟弟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总之你不要等我了。我要挂了啊。” “等等!”觉却很郑重地说,“晚上八点我在老地方等你。我不管你来不来,反正我等。” “那不行的啊,我跟爸爸看完电影都要十点了。你不要等我,否则我会不安的。” “要的就是你的不安。” 那晚,看的是《炮打双灯》,宁静主演的,十多年过去了,情节我几乎全部忘记了,我只知道自己哭了。爸爸掏过手绢给我。我捂着鼻子,闻到手绢上发酵面粉酸腐的味道。 爸爸在一个早餐店做帮工,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了,日日给人家揉面做包子,面粉飞出来糊到眼睛里,爸爸便用手绢擦一下。长此以往,蓝格子的手绢变成了灰白色。爸爸的视力也每况愈下。我把手绢塞到兜里,想到跟觉的恋爱,心里沉甸甸的,感到很不安。 半夜下起了雨,电闪雷鸣。我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风涌进了窗子,将窗帘吹得噼里啪啦地响。沉黯而深远的天空,翻着淋漓的墨汁。偶尔一道电光,扭动着劈开天地,让世界呈现出鬼魅般的白。我怔了怔,觉得心堵得慌,再没睡着。 翌日放学,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却没有第一眼发现觉。 我在他往常待的地方又等了等,等到放学人潮全部散掉,就直奔林荫道而去。 远远地,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靠着老杨树站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倒在他身后的草坪上。我松了口气,从他身后偷偷地掩过去,把他和树一起抱住。 他却像吓了一跳似的,扯掉我的手,扭过头。那生疏的动作差点让我以为认错人了,但没有错,就是觉啊。 “你生气了?昨天太晚了,我没法等你。”我蹭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袖口,说,“我请你吃爆肚好不好?” 他盯着我的手,目中有股深思的冷淡,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认错人了。我是他弟弟,端木舍。” “哦……” 我连忙缩手,讷讷道:“你们,这,这么像啊。” “我们是孪生兄弟。” “这样啊。”我仔细瞅了瞅,还是看出了差别。很简单,舍面色红润,体格魁伟,远比觉健康。 “我哥来不了了,他病了。”舍说。 “病了?” “是啊,昨天他等了你差不多一晚上呢。” “昨天下雨啊。” “他没说下雨不等你。” 我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对此说什么。下雨避雨是常识,可在他那里为什么不管用了呢。 舍把躺在草坪上的自行车扶起来,是一辆女车,水红色的捷安特。“哥说,昨天是你生日,他给你准备了礼物。我父母不在家,他其实很想陪你过生日。我们家准备了蛋糕。” “啊,我……”我嗫嚅了下,对着车说,“这车,我,我不能要。” “拿着吧,他昨天等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车送给你。怕预先说了效果不好,他忍住没提。” “我,没来,他是不是很失望?” “我睡着了,不知道。可听我婆婆说,哥哥有点失魂落魄的。幸好我爸我妈这几天不在,否则一定要把哥骂死。” 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去你家看看他吗?” 舍笑笑,“我哥大约就在等着你说这句话呢。” 舍载着我去他家。他的气场跟觉完全不一样。他没有话,但是骑车稳当,有着跟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持重。我想,下次,绝对不会把他认错了。他们是多么不一样的人啊。 端木家是个很大的院子。锈红的铁门自动启开,中间是宽敞的车道,两边都是草坪与树木,森森的绿荫摇曳出一院子的清凉与寂静。在绿色掩映中,露出一幢三层白色小楼。舍领我进入。门口处,有人躬身问好。 有个银发婆婆从楼梯上下来。舍直接问:“婆婆,哥哥好点没?” 看对话神情,应该是主仆关系,婆婆该是老管家。 “烧退了,应该没啥大碍。但是千万不敢再惹事了,你妈要知道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要不要?” “婆婆你放心,我妈只会揍我们。”舍说着,跟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在他后面上楼。途经婆婆,我叫了声,“婆婆好”。但是婆婆毫无应承之色。 我心一沉,这时候看到了觉。他穿着蓝色条纹睡衣,迎在卧室门口。一双眼睛,喜气洋洋。 “婆婆,叫阿翠取点点心上来。”觉吩咐。 我连忙道:“不用。” 觉拽住我往房间走,“你不用,我还用呢。”看舍跟在后面,扭头道:“小舍,你的任务完成了。请留步。” 舍对我挤挤眼,“沙沙姐,看清楚了,我哥就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人。你千万别对他太好。” 觉道:“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我在旁边一个劲笑。 觉回头对我说:“沙沙,好久没见你了。” 其实不过隔了一天而已。 我想起他还病着,连忙道:“你快躺床上。哎,你为什么总要我不安呢?” 觉靠到床背上,“沙沙,其实我喜欢生病,生病可以不上学。不上学,就可以天天在阳台上看你做早操。明天,你穿件短点的衣服。” 我捶他一拳,“看来你病得不重啊。” 他握住我的手,轻叹了声,“过些天我要去国外。” “真的吗?太好了。你去哪个国家啊。”我一脸兴奋。那时候出国这种事还很少见。 “哎,你能不能说点人话啊?还太好了,巴不得不见我。”觉很不高兴。 “想想看吧,我们普通人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出国门呢。你真幸福。” “国外有什么好呢?我觉得美国还不如中国呢。” “你们公子哥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觉沉默了,眼里似有隐痛。良久转过话题,“你,喜欢我给你买的车吗?” “喜欢的,但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有什么贵的嘛,才几百块钱而已。” 几百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却是爸爸一个月的工资。我骑回家,怎么跟爸爸交代? 他看出我的为难,说:“我总不知道给你什么好?可我就想尽我所能,多给你一点东西。你身边多一点我的东西,就会时时想起我。” 我笑道:“我只要那种简单的,可以藏在身边的,除了我,别人看不到的。比如,你给我抄首诗,画幅画。” 他摇摇头说:“你真蠢。” 后来,我们就坐在床上折纸玩。觉有一抽屉好看的纸,他说,他小时候爱生病,躺床上干不了别的事,他妈妈就请了个老师专门教他叠纸,做各种小工艺。 飞鸟、美人鱼、坦克……每一样在他手下都栩栩如生。我则把折纸裁剩下的边角料拣起来,准备做一本日记本。 抬头的时候,看到他目光泫然。我一惊,“很难受吗?我是不是该告辞了?” “不--”他拉我,我猝不及防跌到他胸膛上,当我撑着床抬起头时,他一个翻身,已经压住我吻起来。 是第一次撬开唇,我还没来得及体验,就陷入一阵迷乱与恐慌中。 迷乱是情难自禁,恐慌是还有一点理智。理智告诉我,为时尚早,不能这样! 然而毕竟是喜欢他的,毕竟是愿意陪他沉沦的。 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咳嗽声响了,我一个鱼跃,看到婆婆端着点心站在门口。 觉恼怒,“婆婆,你忘记敲门了。” 婆婆一脸凛然,“你知道被你妈妈发现的后果吗?” “随她的便。我被她管够了。” 我怕自己给他们带来麻烦,连忙拿起书包,说:“我回去了。” “别走!”觉跳下床,恶狠狠地道,“这屋里谁有资格让你走?” 婆婆脸色难堪。我实在过意不去,只好对觉道:“你这样子,我很不喜欢,跟个任性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沙沙--你别走--你别走啊,我没时间了。”觉哀求。 “我有时间再来。” “等下,”觉忽然矮身蹲下,帮我把松开的跑鞋带系紧。 第二天,我特意穿了条短T恤,做操的时候,我注意到,凡是手臂需要上伸的时候,腰肢便会露出一截。我没有回身看端木觉,但知道他一定在看。 放学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如愿见到觉。林荫路老地方,再一次看到他的弟弟舍。舍穿着学校的制式服装,干净挺括、朝气蓬勃。舍的健康让我失魂落魄。 舍给我觉的信: 亲爱的沙沙,我妈听说我病了,紧急赶回家,我无法出来见你。车子你留着,骑的时候要慢一点。早上看到你了,知道你在意我,我感到很幸福。想你的觉。 看着看着,我居然有落泪的冲动。 我吸下鼻子,准备给他写封煽情的回信,明天让舍捎给他。 此后,舍成了我们的信使。 高二暑假,觉随他母亲去国外度假,如今想起来,应该是治病。觉走的时候没有办法跟我告别,还是托舍传情达意。那时候互联网在国内还没兴起,不能发E-mail,觉就写航空信。舍拿到信后,便来找我。这样子,我跟舍也算熟了起来。 我那时候在一家餐馆打工,下午三点到五点间才有闲暇,舍便有意识地在这个时间段过来。只要他到,便有眼尖的服务员们起哄,“学生哥又来了哦。” 我一溜烟儿出去,还穿着餐馆的蓝色印花布衣,看到舍,便笑一笑。餐馆不远有个免费公园,我们便进去,沿着人工湖走上一圈。 也没什么话,无非问问舍的近况,告别的时候,他把信给我。 送走舍,我蹲在树下读。觉给予我的还是灼热的思念。每每看他的信,都能够鲜活地感觉到他的气息,仿佛他就在身边。 有个下雨前的黄昏,蜻蜓在水岸边低低地飞。空气里都是一团团棉花样的潮热。我和舍坐在湖心亭中。舍拿出一只大哥大,说:“要不要跟哥说几句话?” “你妈妈不在身边吗?” “我先给妈妈打,然后给哥,要是他方便,我就交给你。” 听到觉的声音时,竟似感觉沧海桑田。 “亲爱的沙沙”,他还是这么说,我真想顺着电波爬过去扁他。 “你小心点,你妈妈在边上呢。” “不要紧,她总以为我在称呼一只母猫或一条母狗。” “哎,你敢取笑我?” “哪敢啊?你怎么样?小舍说,你在打工。千万不要太累了。偶尔偷偷懒,那懒掉的工钱我叫小舍捎给你。” “我才不要呢。劳动最光荣。” “你以为你就是你自己的?” “不是我自己的难不成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暂时寄存在你那里罢了,你要小心照顾它们,否则我会高价索赔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真烦啊。要知道这样受罪,还不如痛痛快快--”突然噤声,停顿片刻,他低声哀求,“你亲我吧。” “小舍在呢?” “他怕什么呀,小孩子。” 我看了眼舍,他背着身刻意回避着,但我还是觉得难为情。 八月快开学前,我辞了工作,在家休整。有天,舍打电话过来,问我去不去秦皇岛。 “我一个朋友组织的活动。在海边游泳、烧烤,应该挺有意思的。就住一晚,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 “可我都不认识啊。” “其实,除了那个朋友,别人我也不认识,所以叫上你。”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拒绝了。 舍背着个斜挎包在火车站等我。我瞅瞅四周,说,你朋友呢。舍说,他们坐小车走了。 “哦,”我讷讷道,“其实,你跟他们一起走好了,我可以独自坐火车去的。” 舍道:“我也喜欢坐火车。” 我愣了下,小跑几步跟上他。他穿着白底花条纹的POLO衫,亚麻长裤,腿很长,走的时候风姿飘逸。他跟觉真的不一样啊。 我们的座位挨在一起,我坐里边。我一直扭着头,在火车的哐当声中看喷薄而出的淡红日头将晨曦擦亮。 脖子酸了,我回过身,看到舍正闭目听音乐。 大约感觉到我的注视,他缓缓睁开了眼。因为睁开的速度很慢,也因为清晨车厢里的人大多在打瞌睡,还有火车与轨道碰出的单调的摩擦声,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舍的睁眼,好比一尊雕塑突然活了起来,连带着让我产生某种微妙的紊乱的感觉。 “你听什么?”我掩饰着自己的情绪问。 舍摘下右耳耳机塞到我的左耳,迅速地把自己左耳耳机调整到右耳。 我以前从不听摇滚,以后也没听过摇滚,但是永远不会忘记这首《Forever autumn》带给我的震撼。 前奏是轻盈的木吉他,男主唱一声“So”后,秋的苍凉意蕴便充斥耳际…… 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一切也都在阴差阳错中。为听清耳机里雨的细微声响,我们于屏息凝神中暗自靠近。他的下颌恰停顿在我的发上,哨兵一样的树木在窗外不停后退,星点的小花在视线里辽远的铺开,舍以为那股幽香无非来自八月清晨的天空,被音乐的鼓点打湿。 而我在音乐停止之后很久很久,依然能够感觉到心的迷失与负重。 我扯下耳机,说:“觉也喜欢听这样的歌吗?” 舍说:“觉不用听,他本身就是一首摇滚。” 舍的朋友叫雷恩,跟舍同学,也是个富二代,他家在北戴河有个私人别墅。这次过来玩的人总共六人,四男二女。我和另一个女孩小衣备受殷勤。意外的发生是在当日黄昏。大家都去了海边,游泳的游泳,滑沙的滑沙。舍因知道我不会游泳,便带我滑沙。 沙山不高,也谈不上陡峭,基本上没什么危险,虽然一惊一乍声满天飞,无非是滑板掉了,人摔到沙子里,啃了一嘴的沙而已。 在舍的示范与指点下,我很快迷上了这项运动。我一次次地爬上山顶,一次次地往下冲,像子弹一样,急速中有魂游物外的快感。 最后一次,为了挑战自己,我打算一口气滑到山下,而不是按照游戏规定,停在半山,再缓缓下行。 因为速度实在太快太快,我收势不及,直接冲进了海,还没站稳,一个浪头袭过来,转瞬将我吞噬。 等我哇哇吐着咸涩的水醒过来时,看到身边蹲着焦急的舍,后一圈是雷恩、小衣他们。 我知道给别人添了麻烦,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舍沉着脸,蹲下身,将我的手绕到他肩上,“我背你回去!” 我不想,但是没有选择。人潮自动分开,让出路。我趴到舍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对不起。”走了一程,我又说。 “除了这句你还会说什么?” 我想了想,“那我沉不沉?” 舍静了会,说:“说不沉是假的,我乐意背你就是了。”过了一会儿,“沙沙,我刚刚害怕极了。” 我慌了慌。知道刚刚是他给我做的人工呼吸。 那个晚上,我没有去吃烧烤,在房间里休息。窗户开着,院子里的笑语盈盈进屋。大家在开派对。可能是玩什么游戏,输了罚节目。雷恩学了驴叫,小衣跳了新疆舞,舍抱了吉他唱了歌。 这是我第一次听舍唱歌,也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料到舍的嗓子这么好,喑哑沉着,有一种朴拙的诗人气质。 大家鼓掌的时候,我也在室内默默鼓了掌。如果说觉是炙热的火焰,那么舍则是静谧的海面。舍是个不动声色的男孩,他需要有人潜伏下去一点点开采。当然,那个人并不是我。 后来声音星散,各干各的事去了。小衣和雷恩上了楼,其余的男孩去了镇上。舍来到我的卧室。“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说:“你刚才唱得很好听。” “是吗?”舍似笑非笑。 我被他看得局促,憋红了脸说不出话。 “起来吧。”舍拉我。 “去哪里呢?” 客厅靠露台处有架纯白的钢琴,他一直将我拉到琴凳上。白窗帘在面前飘来荡去。 我们挨在一起。沉默着。舍敲了个音符,隔了好久又敲一个。间隔处有海浪雄浑的呼啸。我不堪烦乱,嚯地站起来,“如果我说我还想去滑沙你会不会骂我?” 舍笑笑,“不会。但是得由我来保护你。” 我们赤脚爬到山顶,坐在绵软的沙子中,俯视月光下苍茫的海。 海浪像列兵一样迈着整齐的步伐肃杀前进。月光摔碎在浪脊上,撞出万点星光。风舒缓地吹着,带着海草的腥味与年轻的涩味。 一切都在蛰伏着。 “有个事,我想告诉你。”舍忽然说。 “嗯?” “我哥,他生下来就得了一种病,妈妈四处延医,不见成效。” “是什么病?”我心一抽,颤颤道。 “心脏方面的。你知道我们的心脏好比一个动力泵,向全身输送血液。而哥的这个泵有先天的损坏,它有时候会暂停工作,那血液就供不出去,甚至会倒流,那是很致命的。幸好,罢工的时间不长。” 我知道觉有病,但从未想过如此严重,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他不能结婚生子。甚至不能爱上一个姑娘。” “哦……治不好吗?” “除非换个心脏。但换心手术现在还没有成功的例子。就算装上了,那心脏究竟算不算他自己的呢?”舍看一眼我,又说,“哥是在偷偷地同你交往,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但是,你要想,万一有天,他死在你手上……我不是在吓你。哥跟你交往后,心脏停顿的频率越来越高。这也是妈妈把他带到国外去的原因。” 我脸色煞白,嚯地站起来。 舍跟着站起来,慢悠悠地说:“我觉得你应该了解情况。你有权力选择开始还是结束。” 压抑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堵得我透不过气。我从没想过会碰到这种情况。有个人会因为爱而死去。 舍扣住我的手,“我们滑下去!” 他将我的手扣紧。我们“一二三”叫着冲下去,风在耳际呼啸而过,只有这一刻,这一刻,是彻底地什么都不用想的。 自行车还是被爸爸发现了。 原本,我是把它寄存在同学小白家的。早上,走一程,拐到小白家,取了车,跟小白并肩骑至学校;放学后,再跟小白骑回家。小白知道我在谈恋爱,也知道我爸对我管得严,对此一直守口如瓶。 觉还在国外,舍一周见一次,主要是转交觉的信件,通常约在周五,老地方。自秦皇岛那次后,我们话反少了,舍交了信,便匆匆离去。 因为与舍要见面,周五这天,我一般是不骑车的。事情也就坏在那一天。 小白妈妈在超市碰到我爸爸,看他一瘸一拐地扛着米走,就多了一嘴,“干吗不用车驮啊。你家小沙今天没骑车。” “你说什么车?” “你家小沙的捷安特啊,不是说你家没地儿停车,放我家吗?”…… 我放学回家,一看到院子里那辆捷安特,就知道大祸临头。 爸爸指着车问:“谁的?” 我刚要张嘴,爸爸又道:“别用谎言蒙我。说谎就不是我的女儿。”我只好说:“别人送的。” “谁送的?为什么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也不要的,但是推不掉。” “人家无缘无辜送你东西干什么?好啊,你居然还知道瞒着爸爸了。”爸爸一拍桌子,怒发冲冠,“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处对象了。” 我嗫嚅着。爸爸拿过边上的细竹条就抽过来,“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才多大啊?明年就要高考,忍一年会要你命啊。”我痛得直跳脚,连忙说:“爸爸,我保证不会退步的,不会的。” “这是你能保证得了的吗,你考不上,我怎么见你妈,你忘了你妈妈是怎么死的,还有,你知不知道爸爸过什么样的日子。”爸爸瘸着腿,撩起伤口给我看,我哭了,爸爸也哭了。哭完后,爸爸摸着我的脑袋,“爸爸不想打你,打你爸爸也痛,但是爸爸没办法,小沙,你跟那人断了,一门心思学习。” 我哭着应了声。 祸不单行,期中考,由于作文跑题,我的排名一下退到了第八。这让爸爸更加笃定地认为恋爱对学习只有副作用,也加强了对我的盯梢。每天放学,他都来接我,好在,觉还没回国,舍在收到我给他的信后,也自觉地不来找我。父亲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我给舍的信是这样写的:小舍,爸爸发现了我的自行车,禁止我与男生交往。你帮忙转告你哥哥,我想暂时与他分手。等我考上大学,再与他联络。你叫他不要给我信了,高考结束前,我也不会再见他了。 自从知道觉的病况后,我纠结了很久,还是决定放弃。这绝不是为了自己看不到结局的感情,而是担忧觉的身体。自行车事件正好做了最佳借口。 舍没有回信。有一段时间,我好像脱离了端木家的影响,重新过上月白风清的日子。 但是,觉还是回国了。那时候差不多快放寒假了,有一天放学,我在教室里做值日,觉忽然冲了进来。 “沙沙,我有话要跟你说。” “觉--”我看看另两个互抛眼色的女生,尽量平静地说,“我都在信里跟你讲过了。” 觉的脸更白了,他背过身,“就一小会儿。” 我放下笤帚,跟他下楼梯。觉说:“我不是想让你为难。我只怕我等不了。” “……” “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我要死了。” “你别胡说--”我惊叫起来,泪水迅速涌满眼眶。 觉回过身笑笑,“他们从小都瞒着我,但我天天吃药,也不用上学,我难道不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吗?大约我八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五台山见一个大师。我在门外听到大师跟我妈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你明白我那时候的感觉吗?” “那都是胡说八道,都是骗人的。你不要信好不好?不要信啊。”我绝望地哀求。 “你别难过。都这么多年了,我也早想明白了。谁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早点晚点的事。至少我知道我生命的存量。” 我怔怔望着他,难以想象他还能开玩笑。 “我一开始是很恐惧的。过一天少一天,每一天都向死亡更近一步。我天天就像只丧家犬,觉得朝不保夕,脾气大得不得了。直到有天我爸爸出车祸先我走了,我忽然悟出来,其实别人也是这样的,过一天少一天。只是他们不知道死亡哪一天降落到头上,所以想当然地觉得死亡离他们很远很远。人生的本质是无常的。我想,至少在这点上,我比他们要好,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后来又想,我只有二十年的寿命,已经浪费了大半,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才能对得起这段人生呢?我首先不能让自己不快乐是不是?其次,我也不能让别人不快乐是不是?所以,我忍住病痛,尽量不让别人知道我已经知道身体情况。当然,有时候心情也会不好,我只是尽量克制。另外,我想谈场恋爱。”说到这时,他笑了笑,“没有爱情的人生是失败的。我要学会爱一个人,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出来,要让她感到幸福。沙沙,我爱着你,但是我同时也知道自己很自私,你可以离开我……” 我此刻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一头扎在了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我不怕了,我不跟你分手了。” 我们拥抱的镜头被别人捕捉,翌日,玫瑰色的消息立即像长了脚似地传遍了校园。 爸爸暴打了我一顿,把我囚禁在家。一日,看爸爸上班了,我收拾了几件衣服,背了包从阳台攀了下去。 我给端木家打电话。接电话是舍,说:妈妈在哥哥房间,不方便接电话。你有事的话,我可以帮你转告。 我说:我从家里逃出来了,没地方去,也没钱……我想见你哥。 半小时后,我在林荫道见到了舍。 舍把我安排在一家酒店。那是他的朋友雷恩家开的。 “是你哥哥让我住这里的吗?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哥哥?”我问。 “有机会我就带他过来。” 舍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给我留下了钱和一件纯白色长款羽绒服。 “你先住下来,有事的话,给我打电话。我明天再来见你。” 此后几天,一直没机会见觉。我在酒店住得无聊,就会穿上舍买的羽绒服到外面走走。 羽绒服很合身,穿在身上,一点都不臃肿,相反有种轻盈的质感,就像天空飞的雪。 暮色四合,我在广场看看老年人跳秧歌舞。站累了,就买一包热乎乎的栗子走回酒店。我也想爸爸,知道爸爸要找不到我肯定会急疯的,但是我还没办法回去。此刻就回去,除了挨顿揍,毫无意义,非要见觉一面不可。 有天在广场,舍从我身后蹿了出来。 我拍着受惊吓的胸口,说:“你哥还不能出来吗?” “嗯,妈妈这几天一直在家。但是明天,妈妈要出去办事,我会想办法让哥哥溜出来的。明天你到老地方等哥哥。” “谢谢你。” 一阵风过,将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把橡皮筋取下来,捋顺头发重新扎辫子,“砰”的一声,橡皮筋却断了。我要将皮筋扔掉,舍抢过来,“给我吧。”他把皮筋揣在口袋里。 “沙沙,我请你吃火锅好吗?” “不了。很费钱的。” “……看电影呢?” “你还是早点回家吧。你爸妈不管你吗?”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我哥身上。”舍插着兜看看灰蒙蒙的天空,“其实一直觉得我在家里好像是多余的。我对你来说,也是多余的吧。” 我呆了呆,连忙道:“你别这么想,你哥哥身体不好,做父母的肯定觉得亏欠,会更加关心。” “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也没资格嫉妒哥哥。我只是说我的真实感受。哥哥纵然孤独,还有父母和你的爱。我也孤独,但没人会当一回事。其实谁不是有病的呢。有时候我宁愿跟哥哥对调。当然,我不该这么想。” “……小舍,我跟你去吃火锅。”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恨自己拒绝舍的提议惹起他的不快。 “不用了。你明天等哥哥吧。”舍利落转身。 第二天,大约十点来钟,我在林荫路看到了觉。 觉大老远就朝我张开了双臂。阳光透过树隙落到他脸上,一脸的洒金碎玉。 我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觉摸着我的脑袋,“小舍代我躺到床上,我换了他的衣服溜出来,我在房门上贴了条:睡觉中,请勿打扰。这样子,婆婆就不会进去了。” “这个法子是谁想的。” “当然是我喽,小舍跟我说你明天会等我,我一晚上都睡不着觉,就在想如何脱身。” 我心里有点起疑,难道舍昨天才告诉觉我离家的消息吗?我已经在酒店住了快一周了。但我把疑问压了下去。 觉又说:“沙沙,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跟普通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过一天。那一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必做什么。不要吃药,不要躺床上,不要听人唠叨,不要别人来处置我本来就很有限的生命。” 虽然觉说的时候满是憧憬,这话还是让我感到了彻骨的悲凉。 觉也感到了我的低迷,连忙道:“咱们去哪儿呢?” “就在这坐一会儿吧,说说话,待会你就回去。” “那哪行啊?要不咱们坐火车去无锡吧,那是你妈妈的家乡,你不是也想去看看吗?” 我瞅瞅他,“好是好,可是你的身体--” 觉说:“横竖是二十岁嘛。这不还有个把月吗?” “你别老说这个好不好啊。可能有奇迹的。” “只有爱情才会给生命奇迹。”觉一本正经说。 我笑了。但我准备相信奇迹。 我们去火车站买票。当天没有了,只买到第二天的。天气阴寒,有股子湿气。我们头碰头热烘烘地吃了顿火锅,然后回到酒店。 没别的消遣,就一起玩叠纸。还是老样子,觉做手工,我将碎纸收拢。这回,我想做一本便签。 觉折出一只千纸鹤,说:心中有鸟,就会飞翔。沙沙一定会飞得很远很高。 看着我要哭的样子,他又说,沙沙,别哭。我生命中的愿望都达成了,你要相信,我是幸福的。 我也就努力地不哭。 晚上,我醒来,发现外边下雪了。夜色清白清白的。琼枝玉宇,世界成了童话。回过头,觉还在沉睡,脸色苍白,但是神情是清明的。 我忽然想:有欲望才会恐惧。我那么害怕,不是怕失去吗?觉如果永远在我心里,又谈何离去? “沙沙,在看我?”觉突然狡黠地睁开眼。 “是啊,你睡觉的样子真好看。我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我将窗帘一掀,“你看,初雪。荆沙送给端木觉的礼物。” “你真是神奇。我永远不会忘记。”觉下床,亲着我。吻点燃了他的激情。 “沙沙,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嗯。” 我顺从地躺到了床上。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包括胸衣,只留着一条底裤。 觉轻轻地吻。在我身上每一处留下烙印。 咬着我的耳垂,说,这是我的。 捏着我的鼻子,说,这是我的。 吮着我的舌尖,说,这是我的。 在我两根飞翔的锁骨上划拉着:这是我的。 舔着我青涩的乳,说,这也是我的。 还有肚脐,还有毛发,总之,我的一切都是他的。好吧,就算我降临人世是为了陪他一段。 “沙沙,离开这个世界,我不怕,我只怕你为我掉眼泪。” “只要我不让你走,你永远不会走。”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永远永远不要掉眼泪。 我们拥抱在一起,充满柔情蜜意。 但是,房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了。在很多张面孔中,我认出了父亲。 父亲铁青着脸把衣服扔我身上,然后拎起我往外拽。我看到觉扑出来了,但是被其他人牢牢按住。觉在大声抗辩着什么,人声氤氲,我在无限惊恐中,知觉降到了冰点。 到了外边,寒冷扑面而来。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还来不及讨饶,就被父亲一脚踹中。我整个人踉跄地向后仰去,头部撞到了酒店门口的廊柱上,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我似听到舍的呼号:沙沙! 暗稠的血,迅速涌满了洁白的雪地,就像礼花盛开后遍地的残屑。 这一晚,很多细节,我已经忘记了,但是初雪却以它的冰凉与美永久地定格在记忆里。后来,我看到一首诗,觉得用来形容这夜实在太确切不过。 我生命里的一天永远在下雪, 永远有一种忘却没法告诉世界。 那里,阳光感到与生俱来的寒冷, 初雪,忘却,相似的,茫无所知的美。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 风后面是风 天空上面是天空 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海子 【端木】 我在林荫道停下,前边转一个弯就是荆沙的母校,但是雨幕横斜中只有建筑物模糊的影子,仿佛用手一晃就能擦掉。这所曾经著名的女校若干年前已经变成了一所干部培训学校。我依旧保持着在哥哥阳台向里头张望的习惯,但再没看到学生集体做广播操的恢弘场面。校园里的树却更加蓊郁了,因为人迹稀少,夏季的时候处处皆是孤独的阴凉,而一到秋天灿黄的落叶铺满小径,也无人收拾,很像一去不复返的记忆。 我问荆沙是不是很久没来了。她想了想,说:是啊。 雨刷在前面的玻璃上机械扫荡着,填补着我们之间的空白。 荆沙住院昏迷其间,我曾经去看过她。那时候,时常看到他父亲佝偻着腰坐在ICU前面的塑胶椅上。手压住脸,低得仿佛要够到膝盖上。 总是趁他精疲力竭的时候,我在探视窗口瞄上一眼。荆沙直挺挺地躺着,头发全剃光了,但脸部神情并不呆滞,不知为何我总看出一抹潜藏的笑来。那个时候哥哥也处于病痛前的昏迷中,我不晓得意识昏聩的那段时光,他们是否穿越了空间见面。 哥哥在一个傍晚醒来,夕阳在窗外浓墨重彩,余光泼溅到哥哥的侧脸上,红得像血。 哥哥清朗朗地叫妈妈,说,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又转向婆婆,原谅我曾经的任性。妈妈和婆婆失声痛哭。 他又对我说:小舍,给我带最后一封信。 我拿了纸记,他说:沙沙,惦记我的最好方法就是努力生活。我从来不会离开。 他这时候眼里也涌满了泪。告别总归是难舍的。大片的静默后,他捏住了我的手,“小舍,如果你同我一样爱沙沙,那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挨过之后的夜,而荆沙却在翌日醒来。 等办完哥哥的丧事,我去找荆沙,已然找不到。她出院后,他父亲将房子租赁出去,搬走了。他们几乎没有亲朋,跟邻居也鲜有往来。我打探不到任何消息。我的青春就在那一年收梢。我感觉自己有了明显的变化,身上一部分似在为哥哥而活。二十岁之前的那个自己,随着哥哥的离去,渐渐变成模糊的一团,在岁月里无声无息。我不久去了国外,毕业后一直在照管公司在欧洲的生意。也应景似地交过几个女朋友,都是外国妞,回国后,自然而然地分手了。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荆沙的影像逐渐失去了温度埋在我记忆的最底下,若非在便利店遇到她,我可以永远不去检视她。 她是我成长路上的一个教训。让我在跌倒站起的过程中知道疼痛。 “哥哥临走前给你带了话。”我缓慢地念着哥哥的遗嘱,“沙沙,惦记我的最好方法就是努力生活……” 她转过脸,努力克制情感。我递过纸巾,她摇摇头,居然朝我笑。那笑闪烁着泪光,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不伤感,很明媚。我知道她做到了哥哥的心愿。 “我,一直想向你坦白--”我拿出一根烟,在鼻尖闻了下,“那晚,是我带你爸爸去的酒店。还有,在沙山上说的那番话,主要也是在吓你,想拆散你们。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嫉妒,自己都控制不住。”我又想起杂志上看到的那个可怕的论断,一种属于原罪的东西从骨髓里走了出来,把我的心荡在一片空茫中。 “我从没怪过你。”她说。 “请你给一个补偿的机会。” “可我什么也不需要。其实你哥哥给了我很多东西。” 我好奇地想知道是什么,但是她没有说下去,她明亮的眼神,让你觉得她毫无缺憾。我们也许会觉得她孤独,但孤独有时候也并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与嘈杂比起来。而我,这么多年,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也只是把时间一把把地送出去,心上什么都不留。 “去我家吧,妈妈知道我找到了你,特别想见你。” 荆沙有点踌躇,她并不觉得跟我家有太大的关系,但架不住我的劝说,也就去了。车子刚拐上通向家的小径,就看到母亲撑着伞在门口等待。 “是我妈妈。”我对荆沙说。 怎么好意思让你母亲出来呢。她感受到母亲的隆重,有点慌神。十年前,她们倆在酒店见过一面,在当时狼狈的情况下,荆沙不可能对母亲有何记忆。但母亲对荆沙印象深刻。那时候,母亲是带着怒气冲进去的,看到宝贝儿子跟一个女孩子亲密地躺在一起,嫉恨、怜悯、紧张、恐慌,全部涌出,感受极其复杂。她一直反对哥哥谈恋爱,但也未尝不可怜他短暂枯淡的生命。 我为他们倆介绍。 荆沙叫声“伯母”。母亲以我从未听过的温存语气说:“沙沙,一直想见你。” 我去停车,看到荆沙为母亲撑着伞缓缓向屋内走去。母亲指着楼上的窗户,大概在告诉荆沙,那是哥哥的房间。 好多年了,哥哥的房间一直保持着他离去的模样,我偶尔也会去他那里休憩。有个夜里,甚至感到母亲进来,做到我身边,用手抚摸我的脸庞。哥哥走后,母亲把对哥哥的那份爱转到了我身上。我不仅仅为自己而活。 方嫂已经把饭准备停当。荆沙问母亲,“以前那个婆婆呢?” 母亲说:“在觉离去后不久也跟着走了。她说还要去照顾大少爷。觉跟婆婆关系一直很好,婆婆只是担心他的身体,所以对他管束未免严一点。我也一样。那时候,以为身体是最重要的,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后来想想,其实再怎么样,也是同一个结果,不如让他快乐一点。所以要感谢你。因为有了你,他的生命才些许有了意义……” 那一顿饭,荆沙就在那听母亲湿漉漉的忆旧。她很少插话,但是听得专注,母亲藏了那么久的怀念于是倾泻而出。 我再次觉得唯失去才永恒,母亲最爱的还是哥哥。哪怕现在对我的重视,部分也是移情。当然我再不会如少年时那么在乎。 “你爸爸走后,你就一个人生活吗?”母亲对荆沙十年单身表示惊诧,“哎,我们要早点找到你就好了。前几年,舍一直在国外,我也是成日忙忙叨叨……” “一个人习惯了就觉得特别好,很自在的。”荆沙笑笑,“我家老房子拆迁了,有一大笔赔偿金,我买了个小房子,还剩余一些,经济方面也不局促。” “工作呢?” “一直也满顺利的。开始是在爸爸工作过的饭店帮工,后来邻居介绍去超市收银,那份工作干了很久。去年我进了一家公司做出纳。” “觉跟我说你以前学习特别好。不想再读书了吗?人生当中,还是要有一段大学生活才比较完满。” 荆沙静默片刻,苦笑道:“对学校是有一种情结,但可能因为太强烈了,反而有点抵触。我习惯了自己的角色,有时候觉得外在的东西不那么重要。” 母亲看了我一眼,我读出了她对荆沙的怜悯。但我并不以为然,她不了解荆沙的坚韧,以及自尊。跟着,母亲又热情地说:“你以后就把这当你的家吧。我本意是想认你做个干女儿,但或许你在我家还有更好的定位……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 我想荆沙应该听出妈妈言外之意,但她眉目淡然,一副浑然事外的样子。也是在那片刻,我忽然领悟,我再追不上年少时的女孩。也许在少女时期,我在她心里尚有特殊地位,随着时间的断裂,我已经模糊成她当年记忆里的道具。 而我对她的执念,也许也是负罪多一点?但更也许,我也要我的自尊。 饭后没多久,我们公司陈律师来了。他是应母亲之邀来做遗产公证。 母亲对荆沙说:“觉走前有过遗言,把他在公司的股份转给你,我和他爸当时都同意,并当着陈律师的面签过字。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找到你,所以你名下的股份一直是由我在为你经营。现在全部转给你,你可以提现,当然也可以继续交我们打理,每年你可以拿到一份年金。具体的财务状况,会有专人向你汇报。这是一笔不薄的财产,我想你完全可以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事。读书、旅游,你完全不必上班。……这是这几年的财务报表,你先过目。” 看到账面上的天文数字,荆沙很是茫然,我想她内心必有大的波动,她不会料到觉走的时候已经帮她把余生安排好。觉用这些钱弥补她初尝情爱后广袤的孤独,觉做得够不够? 当然,荆沙是不会用钱来衡量感情的,她也并不觉得她需要钱的慰藉,那样一份感情是她乐意付出,也已经获得了回馈,她觉得很好,很圆满,无所谓补偿。 她展读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从报表上抬起,说:“钱,我不想要。” “这是你应得的。” “我很感动。但我不想要。他一定会明白我为什么不想要的。”她眼眶红了。 母亲和律师对看一眼,律师说:“荆小姐,这笔钱是你的,任何人都拿不走。你如果不想要,签字后可以再做财产转移。我乐意做你的公证律师。也不必现在就急着处置,你可以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做转移都可以。我们都理解这件事对你而言有点突然,要是暂时没主意的话,不妨还是由我们这边的基金会代管。” 我也劝她签字,接受这份馈赠,以后用到她觉得有意义的事上,也算不辜负哥哥的心意。 荆沙思忖片刻,签字。 【荆沙】 雨一直绵延到第二天,睡得不踏实,早早醒了。昨天之事还萦回眼前,我一夕之间暴得财富,如果爸爸在世,不知会做何想?他一辈子以贫病为苦。 突然很难过起来。我清楚记得父亲在我醒来时一记记抽自己耳光的样子,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一扫他的过错。但他终其一生都没有原谅自己,因为毁掉的除了我的前程,还有他的期望。他曾用力吹过一个华丽的泡泡,在最完满的时候,碎裂。 我病愈后,爸爸搬了家,在那时候还不显贵的八王坟地段租了一间一居室的房子。底楼是一家饭馆,爸爸借用人家的场地,承包了早餐业务。四点钟,爸爸就要起床,揉面做包子,煮茶叶蛋。我总是在油条与包子的味道中醒来,清晨的光线透过窗帘洒进来,因为蒸腾着油烟,看上去氤氲、厚实,宛如云彩。 我下去给爸爸搭手,他总不要。他眼睛快看不见了,血丝外渗,但是他似乎再无疼的感觉。生意极其清淡,除去租金,我们所剩无多。爸爸非常愧疚,有个晚上,他把存折给我,“密码是你的生日。”他说。我翻开来,上面只有三千五百块钱。 “这么多啊。”我很乖巧地赞叹。 爸爸说:“你是我的好女儿;可爸爸不是好爸爸。”他抚摸着我的脑袋。我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薄薄一层,像个小男孩。 “爸爸,让我去打工吧。”我恳求。 爸爸其实是想我复读的,但没敢说那个字眼,怕牵扯出我的伤心,那其实是他的心病。他最后认命,容忍我在饭店做服务员,跟他一样靠出卖体力生存。 哀莫过于心死,认命的他以加速度老去,三年后死于抑郁。 我于是一个人做饭吃,一个人散长长的步,一个人上班下班,看日子在手下流过。当一切都变成了一个人自己的事,生活似乎也就安然下来。 我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但或许只是在逃避,当往事重新翻起,依然心潮难平。我并不后悔遇到觉,但我终究辜负了爸爸。也许,我还是该去完成他的心愿,哪怕他已经看不到。 在觉卧室的阳台看过去,我们学校就在眼皮底下,我还能清楚记得自己做操的方位。那时候,升完旗,我走到队伍后头,迎着初升的朝阳。我觉得未来也是红彤彤一片。然而命运已在这里埋伏、设坎,避无可避。 蓦然回首,一切都如烟散去,只是心里平添了很多岁月。 上班照例有一堆活。中午累极,趴办公桌上小憩,隐约间听李丽华和别人在聊天。不外乎公司糟糕的处境,银行追债,新产品的批文迟迟拿不到,合约作废,个别员工筹谋跳槽……不是锦上添花,就是雪上加霜,世事概莫如此。我想。 晚上照例加班,财务部的收尾工作基本都由我来做。用何平的话说,你年轻,要多学习,多表现,替老同志多多分担……他大道理一串一串,但究其实,无非是想要我臣服于他那点的权力。碰到李丽华就会娇嗔几句,“要死了,还让不让人活……”他碰碰人家胳膊、屁股什么的也就放人回家了,但我还是觉得加班比撒娇似乎还要容易些。况且,我喜欢人潮散光后的氛围,灯光漂浮,楼道空荡,有一种贴心贴肺的静谧。做完活,泡杯茶,站在窗口看看夜色,能听到时间在身体里流淌的节奏。那是一种叫人喜悦的充实。 这一天依然如此,干完活后,我不急着走,沏了杯普洱站到落地窗前。 我们公司在中关村,寸土寸金的地方只能挨紧了再往上发展,想要开阔的视野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是钢筋水泥森林的一分子。但是,写字楼的格子窗颇有赏鉴意味,可以根据里头的格局、布置猜测公司的性质。有时候还能有幸望到同样在窗口矗立的加班族。虽不至于像《单身男女》中用报事帖来表情达意,但大家隔空相视一笑,也有“同是天涯加班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浪漫。 不知不觉喝完一杯茶,我打算去茶水间再添些水。刚迈进楼道,就听得有脚步声从东头走来。 我们公司是上下两层,楼下是业务部门,楼上是财务、人事等综合部门,因为综合部门人少,几个老总的办公室也跟我们忝居一处,他们在东区,我们在西区。中间隔着电梯和茶水间。 听那脚步,不必猜就知道是孟昀。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这个老板非常辛苦,每晚要工作到午夜,夜不归宿也是家常便饭。如他哪天不在办公室,那必然是在外面应酬。但我加班多次,还没有机会与他迎面相逢。 要回避已来不及,我同他打了个招呼,他点了下头,拐去电梯。 我进入茶水间,不免想到上次同他跳舞的情形。他的舞姿是应酬速成出来,算不上专业,但自信的气度,以及听音乐时的专注,让他周身散发出特殊的魅力。在他臂膀间,你没法不怀着某种莫名其妙的钦佩仰视他的脸。 脚步声又过来了,孟昀瘦长的身影甩在我脚下,“电梯坏了?”他在问我。 我想起物业的通知,连忙道:“好像说今天十点后要检修。过十点了吗?” 孟昀看看表,“十点十分了。你还不走?” “就走了。” 我等他走,但他依然把着门站着。我只好端着水杯站到他面前。 “公司都要倒闭了,你怎么还有那么多活儿呢?”他说。背着光,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我愣住,道:“你不也有很多活吗?如果你还在努力,我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我这是挣扎。”他的语气带着嘲弄。 我笑,“那还是不甘心,那证明仍有希望……麻烦借过。” 他往边上让了让,转身跟上我。“好几次了,看到这边灯亮,知道是你在。” 我没料到他居然是注意的,倒是怔忡了下。“事实上,我只是没有家累而已。”我说。 “你待了这段时间,对公司有没有生出点儿感情?”他又问我。 老实说,不强烈,但也不是没有。我记得刚来上班那会儿,什么都新奇,隐约还有几分自豪。那时候,我对自己说,荆沙,一定要好好干,不辜负老板的期望。 他不等我回答,接着说:“可这里是我的全部,我付出了一切,青春、梦想、心血。很难想象当一切失去。” 我知他是为公司的前途担忧,安慰说:“老板,我记得海明威说过,你尽可以打倒我,就是打不败我。你不认输,怎么可能输?” 他微笑,“言之有理。” 我继续搜肠刮肚找名人名言,“我还听里尔克说,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结局如果是我们不能把握的,就不必多虑,做好每一个当下。” 他笑,“你还聆听过哪位圣贤的教诲,说来听听……” 我道:“你等下啊,网上有的是。” 说话间,到了我的工位。他看整个办公区的灯都关着,只我案头开了盏小小的台灯,便说:“帮我省钱吗?黑魆魆的也不怕闹鬼。” 我把灯开了,一片银赤色的光立刻洪水一样溢满室内,玻璃幕墙明晃晃的,整个空间很像一个硕大的游泳池。 我经常有这样的联想。尤其是白天,日光倾泻进来的时候,将每张脸模糊成一片动荡的粉红色,那就更像了。有的人直直往前游,有的人与人结伴踩水,有的正浮出或潜入水面。当然,更多人是在水下一潜一整天,久而久之,就闷死了。 我把我的联想跟他讲,指指隔断横梁,“以此为水平线。” 他做出抹汗的姿势,说:“你在控诉我吗?” 我倒了几粒M&M巧克力豆给他,“咀嚼可以缓解紧张情绪。其实我想说的是,对您来说是事业,对我们来说,无非是工作。工作一久,就失去了热情。一个人能感觉到痛苦其实不是坏事,像我们好多人是不知道痛痒的。” 他说:“你很会做思想工作。” 我说:“不知道有没有用?” “任何善意都是有用的……可以走了吗?” “去,哪里?”我一惊。 他很可爱地嚼着我的巧克力豆,说:“我饿了,你这玩意不够塞牙缝,不如陪我去吃点东西?” 我们在附近的金鼎轩吃夜宵,席间因为都谈到小时候喜欢吃水果罐头,便提议留点胃口去寻找童年时的滋味。结果因为时间太晚的缘故,罐头还不好买,找了好几家便利店,方才搞到两瓶。 出了店门,我们俩直接坐在马路牙子吃。那样子应该是很古怪的,死冷寒天的,我们两个道貌岸然的成年人,像孩子一样一勺一勺挖着冷冰冰的水果吃。要不是装束的正经,别人会把我们当成乞丐吧。 两个同病相怜的小乞丐,这个念头让我颇觉温暖。我瞅瞅他,忽然扑哧笑出声来。 他说笑什么笑,说出来,让我也乐乐。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像两个风餐露宿的流浪儿。” “你是在暗示我穿着没品?哪--”他放下罐头,凑到我边上,抓着自己的衣领说,“衬衫是Mugler,西装是Montana,听过这个牌子吗?意大利货色。”又撸起袖子,指着腕表,“江诗丹顿,总知道吧。” 我知道他在逗我,愈发笑不可抑,“你这样子,像个暴发户。” 他点点头,很无辜地说:“跟你坦白,我家里金碧辉煌的,打造得像皇宫,我也跟其他暴发户一样喜欢用古董和书籍做装饰。只不过口味不能与时俱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怎么也做不到。胃本身是糙的,装模作样的话自己受罪。这玩意,”他把罐头重新举起来,“比较合我口味。你不觉得很好吃?” “我的胃都要冻麻了。” “可是,我觉得很甜蜜。”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用了双关语,脸倒是热辣辣地红了起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我,然后举起罐头,“能碰到一个可以不顾体面率性而为的人也不容易啊。丫头,来,碰一下。” 我们的玻璃罐头撞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声响。 我说:“干了。” “啥?”他一脸惊恐。 我又笑了。 他摇摇头,感叹,“要让你们女人快乐起来真容易啊。” “那是我们不像你们有那么大的野心。” “丫头,”他想了想,对我说,“别用性别给自己找偷懒的台阶,给你几句箴言。首先,要多读书。文凭不重要,重要的是始终保持学习的劲头。其次,不要把上班简单当成谋生,要当成经历。每一个阶段,无论你做什么,哪怕是做最基层的,你都要注意观察,学会总结概括,提升为自己的经验智慧。时间是最宝贵的。” “我谨记在心。”我又问他,“孟总,你当时怎么想做企业呢?” “误打误撞吧,但是少年时代已经埋下一颗种子。那是“文革”末期,社会环境还很糟糕,我遇到一个老师,他在“文革”中被批斗,很惨,他弥留之际跟我讲了很多,国家,人生,还有他自己的命运。那时我十五六岁,正是立志的时候,听了他的话,我心里被一种什么东西鼓胀着,想以后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一定要让自己的工作对社会有意义。”他抬头久久望着天空,“那或许就是理想。靠着这个,我坚持到现在。但现在想想,也有点可笑。回首过去,我似乎没做成什么事,只是不停地犯错误……” 我静静听他说。告别的时候,他帮我在马路边打上了车。 “丫头,谢谢你今晚的陪伴。”他握住我的手。骨节粗大,掌心干燥,是一双让人信赖的手。他的身后有青白的夜色,月亮是薄淡的一牙,悬在高空,有点瑟瑟发抖的样子。高楼大厦一层层伸向高空,一层比一层小,最后迷失不见。 他松开我的手,一转身点上了烟,然后划着猩红的烟圈跟我告别。车子渐渐远去,我扭着头不停地看,他孤单地矗立街头,越来越小,最后连那红点也模糊了--这一幕一直铭刻在我此后的记忆里。 丫头--心头忽然兜上了这个称呼。亲切的,温暖的,但不是平级的。他是在用辈分提醒我什么吗? 【晓苏】 孟昀的访谈还是没有做成。他三思后选择放弃。大概是觉得在这种风口浪尖出头,无疑找死;不如低调一点,静等时间把公众的热情抹掉。 事实上,虽然我没有与孟昀面对面对上话,已做了不少功课,包括拿到第一手资料,采访华诚员工,列出采访大纲,撰写人物小传。当主编通知我采访取消,望着电脑屏上的资料,我并没有感觉如释重负,相反为自己的精力付诸东流而惋惜。 有次跟老李吃饭,我无意说起这码事,他不愧是做网络策划的,很敏感,“稿子继续写嘛,我们这边要……其实不受制于杂志,反可以有自己更自由的表达……不用担心,都什么时代了,总有言论自由嘛。” 我用了两个晚上突击出稿子,鼠标一点就传给了老李。倒不是贪图那点稿费,实在是这个选题跟了这么久,有了想法,不吐不快,也自认为写得公允。待到那篇稿子在老李他们网上挂出后,我却傻了眼。因为,经过老李的大刀阔斧和添油加醋后,我的文面目全非,展示在公众面前的孟昀简直就是一个打着振兴民族企业的旗号、混水摸鱼的地痞流氓。关于他做保健品生意时的劣迹那一块陈述得尤为严重。 我质问老李,“你怎么能断章取义呢?” 老李说,“效果不错,点击率疯狂增长。新闻是做出来的嘛……你就要学会搭民众的脉搏,大家想看什么,我们投其所好。好啦好啦,我会给你申请多一点的稿费。” 我万万没有料到一篇文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据说,三日后,审计局入驻华诚,而我的记者生涯也到了尽头。 那天正好是老李将两千块钱的稿费打到我卡上的日子,钟主编把我叫去,如炬的目光投在我身上:“晓苏,是你主笔的吧。” 我不能辩解。虽然上稿时,老李用了化名,但主编一定看得出,只有我才能把孟昀的历史理得那么完整。 主编点开网页,说:“其实你写得未尝没有道理。”他指向屏幕-- “他们往往是旧体制的冲决者,对社会的进步、民族的复兴有着十分纯朴的信念和责任感。可是,在具体的经营活动中,他们又往往是经济秩序的破坏者,是一个完全忘却了哪怕是最起码道德的功利主义者。他们可以在宣传自己产品的功效时顺便诋毁别人,可以在各大城市拉拢各级卫生部门、工商部门、质量监督部门人员;可以在对方内部安插线人,分级瓦解代理商等等……他们的智慧让人惊叹。 “如果你是个身无分文的创业者,你不妨到那些充满了暴利和游戏规则不健全的产业中去捞取你的‘第一桶金’;可是如果你又是一位胸怀大志的企业家,那么,你就必须马上把双手洗干净,然后尽快而永远地离开那里。这就是孟昀的逻辑。”(注:以上两段评价摘自吴晓波《大败局》) 主编说:“晓苏,你的文章个人情绪色彩很浓,但不妨碍你的见解,也不失为一种风格。你有做一个优秀记者的潜质。但是,做我们这一行,有些基本的操守与原则是不能破坏的。你的确有发表个人观点的自由,但你不能不经授权利用社里或者客户提供的内部资料。晓苏,很遗憾,你破坏了社里的规章,我不得不解雇你。” 就这样,为了两千块钱,我失去了一份工作。 收拾了下个人物品,我垂头丧气回家。拿出钥匙正要开门时,隐约听到屋内有动静。端木似乎来了客人。 我踌躇了下,不知道是进还是不进。这时,里边的对话便断续地传进我耳内: --还是上次那个女的?不会吧,还没上手?你也太衰了。我年后就换了好几茬儿了。女人跟女人真是不同啊,我现在明白托马斯为什么喜欢在女人身上寻寻觅觅了。 --得,别无聊了。 --你真的以为自己在做好事,给市民提供廉租房啊……要不,是有了感情?哈哈,你小子也会有人类的感情。 --别胡说八道,我对她不感兴趣,只是找不到让她走的理由。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刚刚被羞,现在又遭辱。正要冲进去破口大骂的时候,门哐啷开了,端木和他的朋友出来了。看到我,他们怔了下,也很意外。 “回这么早?”端木打招呼。我没理他们,逃入自己房间。 一阵后,门锁响起。端木去而复回。大概自知理亏,来向我道歉。 我任门响了阵,才拉开。他不防备,一个趔趄,冲进室内。 “听我解释,晓苏--”我学着他,“是不是要来这一套?” 他站直,“你倒是皮糙肉厚的紧啊。” “你不是觉得愧疚?” “愧疚?” “那你敲什么门,在乎我什么感受?” 端木哈哈笑,“我只是来提醒你早上别忘扔垃圾,厨房味道好难闻。” 我钻心一股寒气,难受得要落下泪来。我好想挺起胸膛,用无比轻蔑的语气跟他说:端木舍,我不住了。 可我不能。以前不能,现在更不能。所以我只能低头含胸,把那股屈辱吞下去。 “没事吧。开玩笑呢。”他看我。 我平整了心绪,说:“你什么时候要我走提前跟我通知,我好找房子。” 我把门关上。睡得昏天黑地。醒来后,已经到第二天,感觉心情好一点了。 我给渺渺打电话,问她在哪,想找她玩,她说在郑州,找了家电视台实习。 “不打算留京了?”我很吃惊。 她说,“想是想,可是想想北京房价那么高,也不一定找得到好工作,就退缩了。我这种学历,在北京抓抓一大把,在郑州还比较吃香。” “也是的。北京是少数人的北京,跟我们其实没什么相干的。”我转瞬失了业,朝不保夕,想不感慨也不行。 挂完电话,我打开窗子,伸出脑袋。 此刻正是上班高峰期,街上车水马龙。以前混杂其间的时候,总是想有朝一日不用上班该多么多么好,可等我真的不用上班了,才发现原来能上班也是种幸福。 一股寒气向我涌来,我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暖气已停,气温尚未回暖,总还有几天凛冽日子要过的。 我看看天,又看看地,觉得天很远,地也不近。十层是个尴尬的楼层,还没凑近云端,也不接市井。这正如我,文科小硕,普通女生,没有房子,没有男友,没有传奇,甚至没有梦。总之,一切都浮在中游,面目模糊地生活。 我看了一上午的肥皂剧,终于待不住了,决定去逛逛。 上班时间,地铁与商场,人还是多。我混迹人群,东看看,西荡荡。鲜亮的衣物与香喷喷的食品有效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开始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 逛到很晚才回家,在门楼前,我左摸右掏,还是确认自己忘带门禁钥匙了。因为夜已深,一时半会,等不到人来支援。 我给端木打电话,他关机了。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凭空钻出个男人,他一席黑衣,竖着高高的衣领,墨镜罩住了大半脸面,身材魁伟敦实,活像只大衣柜。我觉得眼熟,但不清楚哪天跟他照过面。 “你也住这里吗?”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他掏出了钥匙,慢悠悠地插进锁孔。我的目光专注地追随……突然,眼前一黑,在我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脑袋被罩住了,还来不及尖叫,嘴巴又被胶条封住。有人从背后拽住了我的肩膀,使劲把我往后拖。一切发生得静寂无声,我想我如果被结果,大概也没有谁会在意。 瞬间,我的悲凉比恐惧来得猛烈。 【荆沙】 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公司附近的酒店隆重地开了喷泉。那一股股白花花的浪头在音乐的节奏中变换着姿态,时而飞跃,时而收缩,时而牵连。我在边上旁观,目不暇给。 一小时前,我还在家里给自己做吃的。然后接到孟昀电话。一开始并不知道是孟昀打给我,只感觉号码有点眼熟。当孟昀对我说,你在公司吗?我因为惊讶而没有马上吱声。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沉吟片刻,用命令口吻直截了当地吩咐:麻烦帮我买份快餐。 我下意识地说: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他照例这么说。话完就挂电话。 我呆了下,用手机砸了下自己的脑瓜子:告诉他你已经回家有那么难吗。但是埋怨并没占据太长时间。我知道时间紧迫,奔进厨房,马不停蹄地准备起来。 我刚炒了两个菜,豆苗香干和地三鲜,怕他会觉得太素,又做了道红烧小排。完事后,我分门别类装在乐扣乐扣的饭盒里。这时手机又响,还是孟昀,问我,“还没好?” “马上,请你再等二十分钟。” 我打车至公司,已经九点过了。孟昀为我开门,说:“什么年代的马要跑二十分钟?” “抱歉。”我有点不好意思,在茶几上利索地铺上饭盒。一格格缤纷的颜色,配上香喷喷的味道,让室内迅速萦绕温馨的气息。 他很意外,转而对我笑,“你就不会拒绝吗?” “嗯,想拒绝来着,可是,您没留时间给我。” 他眉头有丝调侃,“统共用了四十分钟,这马算得上千里马了。”坐到沙发,举箸间又说,“你吃了吗?还没吧,一起?” “我这就回去了。”我说。 “嫌弃?” “不是的。” “那么,是不敢?” “为什么不敢?” “谁知道呢……”他面带促狭。最近几天,真是难得见他如此轻松。我恭敬不如从命,打算跟他一起吃。 “怕我下毒?好吧,那我就先尝吧。”我搬了张椅子,坐在他下手。 一开始并没太多话。但气氛不尴尬。他显然饿了,大块朵颐。吃相谈不上斯文,甚至有几分粗野,啃骨头的时候,是直接用手抓的,吃完一块,抹抹餐巾纸,又抓一块。但你不会皱眉,相反心里会升起暖融融的气流,他的饕餮难道不是对你最大的奖赏? 并且,我喜欢他这副毫不掩饰的做派,哪怕他一辈子都混不成一个道貌岸然的上流人士,生长在粗糙质地上的生命力自有他的魅力。看他吃饭,我几乎要忘掉他最近的麻烦。 “你怎么光看不吃呢?”他抬起头,伸着油渍麻花的爪子。 “我想我根本抢不过你啊。” “你没试怎么知道抢不过?” 我顿了下,说:“孟总,今天心情不错呀?” “是你教的,结局不重要,尽量挺住。当初破釜沉舟做这一行时,就想到可能有今天,但我对自己说,就算失败也给自己一次失败的机会。” 我震动,“总有办法的。” “不知道。审计很严。难免被捉到蛛丝马迹。”他略沉默,又说:“我们生意人赚得都是血汗钱,怎么会喜欢行贿?我记得我刚出道的时候,一年的利润一百多万,逢年过节,给客户送的礼就要超过五十万。但你不送,连那点小利润都没有。我们这种没政府背景的小公司,还不得按着规则走?现在好像风气的变化都是我们带头的。” 他发了点牢骚,对我苦笑下,“不管它了,吃饭时候最忌让自己不开心……跟我随便说点什么?“ “嗯?” “比如,你,有什么爱好?” “爱好……”我想了想,“都是顶微不足道的。喜欢种些花花草草,用废物做小手工艺品,还有散散步什么的。很宅。”我笑起来,“你不知道,我煮个鸡蛋都要用沙漏看时间。其实煮得老一点嫩一点都没关系,我只是喜欢给自己找点乐趣。孟总,你的爱好呢?” 孟昀作出沉思状,而后摇摇头,“很可悲,我发现自己除了工作没有别的爱好。我真是把全部生命都献给了它。” “听说你夫人会做陶艺。”脱口而出。说完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脸热辣辣起来。 在公司待了一年多,老板的私生活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传说中他的老婆比他大,在八九十年代也是鼎鼎有名的女强人,一次意外出了车祸,命保住了,但高位截瘫。他当时是她手下,向她求婚,娶到她后,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她的厂子。有人说他是借人上位,但是把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全部搭进去,这种牺牲也不可谓小。老板夫人,每年都会参加公司的新春团拜会,大家也不觉得神秘。去年,我跟财务部人过去给她敬酒也看到她。她坐在孟昀边上,脸上化着浓妆,头发一丝不苟,虽然岁月催人老,但是举手投足、应酬笑答间还有女强人的风范。 “在家没事,就找个事做做。”孟昀简单对我说。 我感到自己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仓促地把饭盒收起来,“我要回去了。” 他掏出钱包,“折合人民币多少钱?” “我请吧。” “请,总是要有名目的,为什么?”他一双眼精光闪闪地对着我。 “嗯,就当,我希望公司能挺住吧。这样,我也不会失业。你说过的,要我跟公司一起成长。” 我告辞了。 喷泉在跳跃。细微的水花喷溅到脸上,留下一簇簇凛冽的凉意。我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公司看上真是朝不保夕了。研发部门的许工带着他的几个部下率先跳槽。研发部门是公司的枢纽,他们一走,公司等于缺了心脏。孟昀百般挽留,看留不住,挥手签字。人事部门开出单子,我给辞职的员工结算薪水。随着企业正常运作陷入半停顿状态,公司的流转资金岌岌可危。唯一庆幸的是,公司没有上市,否则恐怕已经崩盘。 研发人员一走,人心更加不稳,但更多人在旁观。三日后一个下午,公司开全员大会。孟昀提拔了三十二岁的新人做副总,同时发表煽动性的演讲。他回顾了公司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历史,感谢大家的忠心效劳,说,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认输。如果对他没有信心可以走,不追究违约金;如果陪他共渡难关,他会记得,公司是他的,也是大家的,他绝非是为自己的物欲创造财富,他为大家创造财富……但是他的激情演说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的助理一脸惶急地打断了他。他听后,脸色猛然变青,也没给大家解释,急匆匆出了会议室。 纸包不住火。没多久,公司上下都知道,他被警方带走,因涉嫌一起绑架案。 网上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慕贤集团继承人端木舍的同居女友三日前被绑架。因端木本人不在国内,绑匪在勒索不成的情况下,将其女友扔在房山周口店附近。该女子报案。警方在做笔录时得知她系日前抨击华诚的一篇网络红文的作者。 众所周知,孟昀跟慕贤有过嫌隙。他本已与慕贤谈妥一项合同,只差最后的签字,在他早年丑闻曝光后,端木舍釜底抽薪,让他不仅损失一个大单,还有前期的投入;端木女友的那个帖子也令他声名狼藉。两管齐下,他涉案的可能性很大。 网络的力量非常强大,众口铄金,哪怕现在还不明真相,孟昀已经被舆论打进十八层地狱。就算今后证明清白,不过增添其悲情形象,于事无补。 孟昀被抓进去后,群龙无首,华诚本部乱成一锅粥。员工们再无坚持,纷纷到财务部索要薪金、准备走人。何平解释,工资必须由人事部门开单,人事经理说,单子还需总经理签字……无人理会。有人失控之下砸了桌子,有人趁乱偷窃。正群情沸腾,难以处置时,孟昀的夫人唐敏来了。 她还是坐在轮椅里,但是即便在这样落魄关头,她依旧妆容严整,神情淡定。 “要走的,排好队到我这里来签字。你们有腿,谁敢不让你们走?”她张口道,竟是声如洪钟,不怒而威。 大家气焰弱了下去,排着队灰溜溜地签字。我们财务部除了我和何平也都走差不多了。 点过数,总部有三十二人离去,五十人留下,留下还是占大多数。她跟留下的所有人鞠躬,说,不会忘记你们。又说,孟昀今晚就可以保释出来,他是被人下了套。我们有能力有信心渡过难关。她讲自己的苦难、发家,怎样克服一个个凶险,讲得声泪俱下。 当时的场面真是悲壮。虽然当时尚不知真相,但我们留下的人都感觉似乎与正义站在了一起。一个个热血沸腾、激情澎湃,誓与公司共进退。 唐敏回去的时候,何平叫我同车照顾。至此,我才知原来何平是夫人的表弟。 一路无话。下车,何平抱夫人进轮椅。我们一起推夫人进屋。 那是位于昌平的一幢别墅,周边有山有水,一派山野风光,落日正在降临,橙黄的光切过半排林子,留下浓重的阴影。春天还未归来。 别墅内有个巨大的园子,仿的是苏州园林设计。亭台楼阁很是精致,树木大多枯败,根根枝杈冲向天际,在湛蓝的天幕陪衬下,别有风骨。屋里有人迎出来,看穿着与神情,大概都是做饭看家之人。 园子的大更衬出唐敏的寂寥。我想起孟昀成日成日在公司过夜,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这位夫人的。默默的,倒是对夫人生出同情。 唐敏跟何平说,已经跟你姐夫通过话了,一切都好,公司的律师也去了,今晚就可以出来,明天,他会正常上班。你在公司,一定要协助两个副总稳定人心,疏导员工心理……危难时刻最见人心。 看得出何平很听这位姐姐的话,唯唯称是。 唐敏交代完事项后,有点疲惫,但还是礼貌地问我:“这位小姐是--” “是公司的出纳,叫荆沙。”何平说,“做事很稳当,人也满厚道。” 第一次听何平这样评价我,我心头倒是一暖。 唐敏又看我,点点头,“公司还有气质这么出众的女孩,难得难得--” 不知道怎么回事,何平脸红了。 “我们是第一次见吧。”她问我。 我说:“去年团拜会。我敬过您酒。” “哦。”唐敏点着头,“大概是人太多了记不得了,不过像你这样的女孩我应该过目不忘啊,还是脑子不成了。” “谢谢夫人谬赞。”我客气说。 回去的时候,是何平开车,也无别人,他就跟我讲孟昀和他表姐的事。 “你大概也听过流言,说孟总是借我姐上位,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没有姐姐,凭孟总的能力还能成事,而姐姐没有孟总也就只能小作坊经营。孟总没上过大学,但脑子好使,保健品是他做出名气来的,当时他用的最有名的策略是农村包围城市。农村人多多啊,市场多大啊,他把广告打进了田头地里,都是土方子,在围墙、电线杆、茅房、猪圈刷标语,印宣传单。农民们边蹲厕所边看广告,完事后用印有XX口服液的印刷纸擦屁股。这种法子,想过眼就忘还真困难……”何平嘿嘿笑了笑,“姐姐车祸后,孟总跟她结婚了,不知道的都以为孟总是用婚姻跟姐姐换企业,真实的情况是,姐姐早就喜欢孟总,而孟总对姐姐只有知遇之恩。姐姐车祸后,他是为照顾姐姐才与她结婚的。当然,他肯定也想拥有一块平台施展自己的抱负。” “孟总和夫人感情如何?”我问。 “还是很不错的。孟总很敬重姐姐,姐姐也信赖孟总。但是姐姐毕竟是女人,最恨的还是得不到孟总的爱情。不过,姐姐高位截瘫,要让一个男人产生情爱本就困难,别说他在外头还有那么大的诱惑。” “诱惑?” “孟总虽然算不上风度翩翩,也是一表人才,其实啊,对很多女人来说,有钱就是一切。姐姐自知给不了他幸福,在这方面也很宽松。但是孟总似乎对女人没多大兴趣。有时候,客户有需求,我们也会给他安排,他一概拒绝。但也许跟姐姐也有感情。” 我没吱声。 何平道,“听得乏味吧,荆沙,公司要还能撑下去的话,我打算提你做会计。李丽华我早看不惯了。但是--”他一露出邀功的样子,就让人感觉不好,我此刻毫无升迁之念。 “谢谢不用!”我不管他的但是。 “荆沙,我知道你人品好,但是,女人嘛,还是要温柔一点,别老绷着一张脸。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亚当和夏娃,就是讲究个互相配合。夏娃就是夏娃,要是变成亚当,那不辜负上帝的美意?多没趣,你说是吧。” “何经理,你的观点我不认同。……前方小心。”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21)   突然起了雾,昏昏茫茫,使原本就扎实的夜色更加黑暗,简直如石头一般。车灯的光费力冲出去,但转瞬就被雾气笑纳。   何平从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开过车,不禁冷汗直流。又唯恐我看不起,不敢停下来求助。   我们的车在黑暗中磕磕绊绊摸索,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远远望见了高速路口的灯火,何平绷紧的脸终于松弛,就在这曙光乍现之际,“砰”地一声,车子几乎是如愿以偿地撞上河边装腔作势的铁丝栅栏……   【端木】   端木同居女友被绑之事还是在三日后听我英国的朋友说的。我没法不惊讶,惊讶之余对晓苏切齿痛恨。绑架,这女人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但无论我如何无辜,我已经成了一桩花边新闻的男主角。   之后,我的电话便处于爆棚状态。妈妈先打过来兴师问罪:   “你怎么搞的,愚蠢到上了头条。”   “妈,我一无所知。”   “你没跟那女人同居吗?”   “不是同居,是同住。”   “有什么区别?”   “我看不上她,不可能有关系。”   “这种事妈妈不会多管你,但你心里要有数,如果只是玩玩就要学会控制。难说这案子不是那女的自己策划的。她要跟天下人说你们有关系,你能拿她怎么样?现在的女孩子一个个都精着呢。你以后跟人交往,眼睛睁大点。”   “……”我无语。又问,“晓苏没事吧?”痛恨归痛恨,还是担心她的性命。绑匪总是冲着我来的,她也是无辜受难者。   算起来,绑匪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应该正在赴英的航班上,所以无缘参与这起事件。转念又想,如果真接到了绑匪的电话,他们用晓苏的性命要挟我,我可不可能答应他们的要求。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22)   居然犹豫了。觉得还是要依当时的情况做决定。又问如果换做荆沙又该如何?当然,当然我会以荆沙为重。这究竟说明了什么呢?   “你还敢惦记她。”妈妈气哼哼地说,“快想办法澄清谣言。”   “绑匪真的与孟昀有关吗?他气量小到失去一个项目就要报复吗?”   “狗急了还跳墙呢?他现在什么处境?你等于抽掉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还有,那个女的也不是吃素的,听说是哪家报纸的记者,前阵子,把他一通毁……回来再说吧。”   回国后,直接回家听母亲大人耳提面命地训了一通。绑架案还在侦查中。听说,唯一的线索就是晓苏描绘的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因为戴超大墨镜,辨不出尊容。但晓苏提供了另一个很有利但也将我搅入说不清境遇的线索。她说,那男子跟我用同某款香水--切维浓。   妈的,她怎么会知道?我一直以为她很土。难道她果如妈妈所言--很有心计?   撇开这个,单从这个线索判断,此绑匪应该小有情调,不似粗人,孟昀倒有几分符合。但他何必亲去绑架现场,幕后指使足够了。   他有作案动机吗?难道没有吗?板上钉钉的项目被我釜底抽薪,他们就位的技术工人被撤回,先期的准备化为乌有,这个损失也有百来万吧。但他还不能告我。毕竟合同因为霍比人的缘故耽搁了。   孟昀肯定跟霍比人理论过了,当初是他们之间进行谈判的。但霍比人没跟我怎么较劲,因为我近期查到他儿子在美国有不明来历的豪宅。虽然,还不能证明那是霍比人非法所得。但霍比人难免投鼠忌器。再者,墙倒众人推,孟昀处境不妙,他为自己着想,也是少惹荤腥为妙。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是利益之交。谁愿意雪中送炭?   在我否决了华诚的合同后,霍比人宣称退出那个项目。一是面子被我驳了不好受,另外,也借机退出是非。   我从去年回国,处处受霍比人压制,至此,才算扬眉吐气了一把。但我有时候也怀疑自己的用心。事实上,无论从价格还是技术,华诚是此项目的最好选择,但谁叫他的后台是霍比人。他是我们公司内斗的牺牲品。   第二天,警察来公司找我了解情况。主要问我有没有生意上的仇家。我绞尽脑汁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回国不到一年多,除了霍比人惹我烦,似乎也没跟谁接梁子。但无心伤害,总还是有的。但这无心,又如何能令我有所记忆。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23)   警察又问我香水有关情况。他似乎做足功课,知道内地尚无专柜销售。问我是否在国外购买?   我这香水是朋友送的。但我要这么回答势必给朋友带来麻烦,就说是在国外买的。   警察又问我,凭我记忆,是否有谁用过这款香水?   我说,我素不关心这类事。再说用这种愚蠢的排查法得哪年哪月才能查出结果。   警察走后,我开始觉得不大对劲。越想越不对劲。一阵后,如遭电击,虚汗直流。   同母亲吃过饭,我回了自己的房子。   打开门,屋子一片漆黑,也听不到丝毫动静。还不到十点,她就睡了吗?   我在卫生间抽掉一支烟,洗净手,来到她门前。举手敲门前我感到自己的紧张。我知道我待会势必要虚张声势,以便将原本无辜的她赶走。   我把手重重敲下去。室内一直没有声音。我直接拧门。   借着厅里的光,我看到晓苏坐在床头,穿着白色小棉背心,头发乱糟糟地垂覆肩头,一双眼睛略带惊惧。   她就这么怔怔看着我,就像看传说中的鬼。   “不认识了?”我咧开嘴。   她不说话。我靠近她,发现她额上有汗,将刘海团濡湿成了一绺一绺。是做噩梦吗?   “怎么了?”我问。   她用明显克制的语气说:“端木舍,不经我允许,可不可以不进屋?”   我笑笑,嘲讽道:“你都是我同居女友了,我还需要你什么允许?”   她嚯然抬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是我说的……我没这么说过……都是网上胡乱编造……谁稀罕做你女友?”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24)   “你不稀罕,跟别人说跟我住干什么,还说绑匪用跟我同款香水?你确实都是无心,但每一个无心看上去似乎都很有心。我妈妈觉得下一步你可能会跟我谈钱。有没有可能,那绑架案是你亲手策划,否则,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那一夜,你随我回家,是不是一开始就埋伏下--”   “你胡说八道!你以为你有点钱就可以随便污辱人啊,谁要稀罕你--”晓苏肩膀颤抖起来,然后,猛地拿过枕头向我砸来,“你牛什么,买一送一给我都不要……”   我知道我过分了,但我必须把戏演下去。我夺掉枕头,掐住她的手臂,“晓苏,我本来是想多留你一阵,但现在想来不可能了。我没法跟你再待在一个屋檐下,原因,我想你懂的。如果方便的话,这几天,你搬走。”   她瞪大眼睛瞅着我,看上去有点不敢置信,但片刻后,她抬起骄傲的小下巴,说:“我明天就走。”   我退出去。又回到卫生间抽烟。总是这样的,在我要伤害一个人时,我都会尽量表现得理直气壮。实际上,我很心虚,我赶晓苏走,根本不为那些绯闻,我只是不想晓苏碰到雷恩。   没错,切维浓是雷恩给我的。我不能看着晓苏给我惹麻烦。   今天下午,警察走后不久,雷恩就过来找我了,他向我坦陈,所谓的绑架只是他同我玩的一场游戏。   他说:“端木,我跟你开玩笑的,没想你出国了,更没想那女人没受伤也会去报案,妈的,惹那么大动静……”   “你去死吧,这是玩笑吗?把华诚都牵扯进去了。你想善罢甘休,人家还不干呢。”   “你快想想办法,销案吧,别查下去了。老头子要知道是我惹的事还不把我揍死啊。”   “你活该被揍死。”……   怨不得人家骂我们,我们这帮人的确是无聊到发指的程度了。   怎么办?我不能供出我的朋友,这样的行径会把我们这个群体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但,孟昀怎么办?就看他泥足深陷,不得清白吗?   我良心拉了一下午的锯。现在依然没想好办法。雷恩的探风电话倒是来了。   “你他妈还有脸给我电话?”我朝他吼。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25)   “那女的同意销案了吗?大不了给她钱嘛。”   “滚你妈的钱。你以为谁都喜欢钱啊。你以后少让我见到你。”   “至于发那么大火吗?我看很简单呀,只要她销案……”   “你蠢哪,我平白无故叫她销案,她不起疑啊?总要有个借口,借口!”   “我明天跟她谈谈……”   “你滚。她要知道是你干的肯定跟你没完。你不知道她性子,不是一般人。”   “倒也是啊,瞅她把孟昀骂的那样,真是怕怕……你怎么招惹这种人啊。”   “管好你自己。”我挂了电话。   把烟头扔了。电话又响。我看也没看,接起就骂:“你他妈少烦我。”   “小舍,是我。不好意思打扰你,我出了点事,在昌平这边,你能过来吗?” 居然是荆沙。   我的声音立即三百六十度转弯,“没问题,我马上过来。”   荆沙跟她的上司何平开车撞到防护栏,幸好河岸边突出一块巨石,把轮胎死死抵住,否则这会儿恐怕已经命丧河中。   何平脑子受到撞击,当时就昏迷;荆沙坐后座,万幸只有皮肉伤。她打了急救电话,将何平送至附近医院。又打电话给李丽华,让其通知何平家人。   也不知李丽华说了什么,当何平老婆到达时,看到荆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扯住她的衣襟,抓着她的头发,“婊子婊子”地骂开了。   当时的场面一度失控。旁观者也认定了荆沙是小三(否则半夜三更怎么在一辆车里),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不予劝架。荆沙解释不得,有苦难言,车祸没给她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何平老婆的抓挠使得她将近破相。   荆沙叫我过去,凭我对她的了解,不见得是咽不下这个屈辱,更可能是为向人证实自己的清白,这时候,嘴巴是解释不清的,只有拿实证--我有男朋友,不残不傻,条件远优于何平,我有做小三的必要吗?   我到时,闹剧已经收场。护士在给荆沙上药,何平老婆坐在室外,虽不恶行恶相,嘴里还是不干不净。抬头看到我,立即噤声。   “沙沙--”我奔进室内,看到荆沙脸上有几道抓痕,有的甚至渗出血来。这屈辱实在太大,我急火攻心,恨不能抽那泼妇几个耳光。   我连忙又退出来,何平老婆看事态不妙正要溜,我叫住她,举起电话:“不好意思,我要报案。你凭什么把我女朋友抓成这样?”   何平老婆连忙讨饶,“先生对不起,我误会了……深更半夜的,我老公跟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我能不急吗?她同事又跟我说,他们平时就勾勾搭搭的……”   我继续拨电话。   “我错了,我给荆小姐赔不是,医药费我出。求求你--荆小姐,对不起了,老何还在昏迷,你就行行好--”她转而求荆沙。   荆沙真是好欺负,居然息事宁人,“舍,算了。夫人也是误会。现在弄清楚就好了。”   “先生,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好意思。”   我放下手机,对那女人恶狠狠道:“要是脸上留疤,我跟你没完。”   我托起荆沙下巴仔细看她伤口,她并未拒绝,只是眼光没与我相触。   “待会叫我家的王医生给你看看。”   “不碍事的。”她淡淡道,“咱们走吧。”   我揽住她的肩,这个时候,才发现她的身子是颤抖的,原来她也是深觉屈辱的。   “沙沙,你何苦咽这口气,这种女人,就是欺软怕硬。你越让着她,她越觉得你好欺负。”回去的路上,我说。   “我要还手,那场面就更壮观了。大家还不得鼓掌吹口哨。我也把自己降低到跟她一样了。”她笑笑。   “话说回来,深更半夜的,你们俩跑郊区来做什么?”   “我们孟总的夫人住这边。”沉默片刻,荆沙说,“舍,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你女朋友那个绑架案--”   “不是我女朋友,”我打断她,“她没有房子,我那房子反正也空着,就临时借给她住。只是这样。”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28)   “不管是什么关系……我想那件事跟孟总没关系。你们可不可以撤案?”   “如果不是,又何必怕?”   “公司原本就伤了元气,现在群龙无首,更加乱套。孟夫人不得不上阵,稳定民心。”   “你怎么肯定跟孟昀无关?”我想我真是无耻,明明知道真相,还振振有词问人家要证据。   “他有不在场证据。”   “嗯?”   “据你女朋友说她是夜里九点多钟被绑架的。那个时候,我跟孟总在一起。他叫我买个外卖,我给他送过去。他邀我一起吃。我们一直从九点聊到十点多。其间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现。”   她跟孟昀共进晚餐?我有点小小的意外。“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情无需他亲自参与,说不定事先布局好了呢?”   “你说得没错,但你女朋友是十点钟报的案。也就是说绑匪截了你女朋友后就马上给你打电话,没打通,就放弃了。如果是指使,他们好歹要询问主人接下来该如何处理?但那段时间孟总并未收到任何电话。”   “就算是这样,孟昀依然不能排除嫌疑。处置方法难说不是早就商量好的?”   “是。只要没抓到绑匪,案子不水落石出,他就脱不开嫌疑。靠我信任没有用。正因为这样,我才想求你帮忙。华诚现在很乱,属于大厦之将倾,我请你给孟总一次力挽狂澜的机会。否则,太冤了。”   看荆沙对孟昀如此信任,我难免有点酸,“是田晓苏报的案,我跟她没有关系,恐怕无权干涉。”   荆沙笑笑,好像了然一切,“好歹绑匪是为了你才绑架她。好歹你们在同一屋檐下。我知道不抓到犯人,她肯定不乐意,但是能否错开一段时间。如果,华诚还是倒下了,随便怎么样都可以。”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29)   “看来你老板对你不错?”   “是啊,”荆沙大方承认,“老板给了我就业的机会,还总鼓励我多多学习,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小舍,如果这件事跟你无关,我也爱莫能助,因为认识你,所以才大着胆子求上一回。我知道我实际上没有这个权力。”   “这个权力我可以赋予你。”我说。   荆沙绽开笑容,“你是同意了?”   “我尽量吧。”   我心里有了主意。必须销案,与其说帮孟昀,不如说给我们自己一个台阶下。这是一举几得的事,既保住雷恩和我们这一群体的名誉,也送荆沙一个人情。并且,我还想到了下一步棋,关于华诚,我是不是还可以做点什么。这应该是个大项目。我的血液沸腾起来。   在这件事上,我唯独忽视了晓苏的感受。她是个懵懂的受害人,现在,又将稀里糊涂地被我们和谐掉。   进入市区,雾还像帘子一般动荡,被潮气勾勒的建筑有一点水墨效果。我肚子有点饿,想带荆沙吃点夜宵,荆沙却非要在公司下车,问她这么晚去干什么,她说还有活没干完。   公司行将倒闭,她还要干活?这是什么逻辑?   我抿紧嘴,看她推门出去。轻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雾气中。   【晓苏】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遭遇绑架。这,这只有肥皂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啊。看电视的时候,觉得挺刺激,但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时,一点都不好玩。   劫我的是两人,权且叫黑衣男和麻袋男。黑衣男就是那个假装好心要给我开门的人,他穿着黑风衣,戴墨镜,块头大,但不是打手的形象,有一张出身优越的富态的脸,挨近我时,我闻到精致的切维浓的香,端木也曾用过,穿四平八稳的西服的时候,这一点淡香会将他从一派古板中拽出来,让大家情不自禁想那句话,风流还在年少啊。麻袋男则是从我背后给我兜头一罩的人,这个人我毫无印象。   绑匪并不专业,他们把我拖到车上后,花了很大的劲才将我的手脚捆扎住。麻袋男说:“要不要放到后备箱。”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30)   黑衣男想了想,说:“算了。也不用太逼真。”   我不明白逼真是什么意思,但感谢黑衣男给了我躺后座的机会。眼睛虽然看不到,但我能感觉车是好车,应该是陆虎之类的越野车,性能很好,开的时候感觉不出磕碰。座位宽大舒适,尽管屈膝侧躺着,也没太大的不适。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绑匪将我拖了出来,我倒下的时候,能感觉出身下硌人的石子和植物压折的动静。应该是在郊区,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有种不寻常的旷远。   从失去视觉后,我的意识就被恐惧占据。连祈祷的能力都不够。一路上,我仗着平时害人不多且多是无心,竭力想向神或佛祈求平安,但内心就是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我的全部神经为那两个男人占据,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们的动静。   黑衣男对麻袋男说:“你打。”打什么?我要挨揍了吗?   麻袋男说:“还是你打吧。”谦让一番,黑衣男打了。原来是打电话。对了,他们绑架我是要勒索的。向谁?端木吗?他太冤了,我根本不是他女朋友,那么,他还会不会接受人家的勒索?我的心又吊了起来。   好在打了几次,都没打通。黑衣男骂了句,“该死,关机。怎么办?”麻袋男说:“真他妈没劲。端木这家伙跑哪去了。”黑衣男立即道:“喂,她可没聋,你别瞎嚷嚷。”麻袋男说:“怕什么呀,知道也无所谓的呀。我新近认识一傻妞,就喜欢被强奸,那声音叫得……你觉得这女的好看吗?”“拉倒吧,瘦不拉几,胸前也没四两肉……怎么办,扔这里?”   他们吸了会烟,然后开车绝尘而去。   我就被弃置在铁轨边。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旁边就是铁轨,我死命挣扎着,妄图把手脚的绳索磨掉。   一阵后,突然响起了“呜呜”声,我听出是火车,头皮一麻,收住手脚,一动不敢动。随着一阵疾风扑来,一列火车擦着我隆隆过去。我感觉到速度带出的气流猛烈地撞击我的双颊,那一刻我以为我要死了。   就算没压死,我想我大概也被吓死了。火车走后很久很久,我才醒过神。后来,我屡屡后怕,要是我先前挣扎的时候,把自己的脚凑过去半厘米搭上铁轨,现在岂不是已经作古?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31)   被人救后,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老李--那时候没多想,只觉得他是做媒体的,可以利用资源帮我尽快找到绑匪--然后由他带着去报警。回到家已至凌晨,惊吓与恐惧折腾得我筋疲力尽,我连澡都没洗就往床上爬。第二天脑子昏沉沉的起不了床,才知自己因为受惊发起烧来。   我干挺了两天,一直在做噩梦。在梦里,我变着花样死去,被撕票、被火车压、被野兽分食,被蚂蚁搬家……真的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醒来后,我深深庆幸自己还活着。   但我知道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以前经历过的最大挫折无非是失恋,现在觉得失恋算什么呀,人最大的无力其实是没有办法把握自己。在你对枪战片里的杀人如麻眼都不眨的时候,你怎么就能肯定你会幸运地不成为那具倒下的尸体?   也许是在梦里出生入死了无数次,现实中的我硬生生逼退了寒热。我在两天后醒来,肚皮瘪到贴着脊梁骨,我打电话叫了外卖,又吃掉两桶冰激凌,有东西垫底后,感觉好多了。   我上网,却惊愕地发现自己宛如黄粱一梦百年身。“端木同居女友”、“华诚掌门人再卷丑闻”,这是什么年代的事?   到这时,我才后悔自己报了警。我报警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但真没想会给自己给端木,还有那个倒霉的孟昀惹那么大的麻烦--他要见着我,杀了我的心都会有吧。   凭那两个绑匪的对话,我直觉孟昀不像案子的主谋。这案子更像个恶作剧。比如说,端木得罪了他们,他们给他略示薄惩。但是,警察从来喜欢把小事变大,大事变了。做笔录时,在问我近期得罪过谁时,老李立马告诉他们我近期写了篇抨击华诚的文章,网上拥趸如云。警察顿生灵感,想当然地觉得孟昀有作案动机。老李这家伙还在边上煽风点火,“没错没错,他根本就是一老江湖。当年做保健品的时候,就曾用过黑社会的手段。”他恨不得把火越点越大,他就有新闻可作,用我的资源,还能算独家。   可我怎么办?我只能祈祷端木在英国玩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祈祷绑匪最终找到,孟昀获得清白。   这夜,躺在床上听到门锁的响动,我恐惧极了。最后的审判总要到来。事实上,他也毫不客气地给我判了死刑。   是,我知道他对我没兴趣,所以,也没期望获得他的安慰。但,他怎么可以说我故意设下圈套,以勒索他的钱财呢?   是他感觉太好了吗?还是,觉得我无足轻重到去伤害也无所谓。   我的自尊在瞬间承受了巨大的摧残。这跟被火车碾压也没啥区别。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32)   这夜睡得不踏实,近凌晨的时候听到端木回来的声音。后来就一直没睡着。我死鱼一样干挺在床上为未来谋划,勾不出一张清晰的蓝图。我失业,又没了住处,两眼昏花,前途茫茫,看上去只有打铺盖回老家。但这样子回去,又难免觉得没面子。从来只有衣锦还乡,我这样狼狈回去算什么。   理不出个眉目。撑到七点半,再躺不下去,就起来收拾东西。   东西不多,该扔的扔,我绝不手软。最后打点出一个皮箱,外加一帆布袋杂物,里头放着书、CD、朋友送的印第安陶俑,还有发票和我用惯了的灿坤迷你吹风机等等。窗台上有几盆我买的植物,长势喜人,虽然心疼,但没办法带走,我不可能像娜塔莉·波特曼一样一边拿只毛绒玩具,一边抱盆兰花,和杀手里昂走在大街上。我只能祈祷,但愿端木能够善待它们。   收拾完,看地上有些微的碎屑,我拿过拖把。端木有洁癖,还是把他家整饬干净再走吧,也算善始善终。拖把延伸到端木的房门口时,我怔了下,不知道要不要跟他告别--他虽然有时候很人渣,有时候,还有那么点人性,比如往冰箱里成打成打塞冰激凌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是给我的……   就在我差不多要被他的好形象感化的时候,门哐啷一声打开了,草草披着睡袍敞胸露肚的端木迷糊着站在我面前。   “哦,我是不是--”我面色一烫,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别扭。   他蹙眉高傲地俯视我,“你一大早丁丁哐哐地折腾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   他的好形象立即在我脑海里冰消,我把拖把往地上一扔,说:“你不让走吗。怕你嫌我弄脏你家,好了,就不影响你了。接着睡吧,祝你一睡不醒,万古长青。”   我背上帆布袋,拉过箱子,拧开门。   拧门的时候,我跟自己打赌,他一定不会说等等,然后追过来跟我客套几句。我赢了,赢得漂亮。当我走到楼下,出了社区大门,他别说没追过来,连个短信也没有。我错过身,朝着这处气宇轩昂的高档公寓望了几眼,充满人情淡薄的悲凉。   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必然是阴天,这次也没例外。北京的空气质量真是超级差,奥运过了,就可以重新糟践了吗?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33)   我抬着头慢慢走。灰蒙蒙的天空在视线里压得很低,那些平庸的写字楼就显得很挺拔,它们一个劲戳向云端,仿佛在向天空索吻。但是天空不答理它们,它太辽阔了,完全是浪子习性。   我胡思乱想着,感到肩部有点酸疼。这个帆布包太沉太沉了,又臭美似的穿着细吊带,那两根细长的带子绷直了,紧紧勒进我肩上的肉里,我真担心它什么时候会啪嗒断掉,然后,像大牌明星似的,走光。   照理我该打个车,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只好边负重踱步边想策略。   到一个十字路口,我打算穿过去。因为对面有地铁,虽然地铁不通往我的家,但这些年地铁坐惯了,看到它就先有了几分亲切。   我连拖带拽地走过去。刚走到半路,帆布包的带子果然被我乌鸦嘴说中,绷断了,杂物乱哄哄滚了一地,我弯腰要捡拾的时候,交通灯猛然变色--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梦里,我经常做那样的梦,比如被野兽追赶,想奔跑,但用尽了吃奶的劲还是跑不快;比如想上厕所,找来找去,不是屎尿四溅下不了脚,就是刚蹲下,就看到有男生直直过来--交通灯嗒嗒地叫着,我急得不得了,但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关头只有放弃。我拽着箱子,狼狈奔跑到马路另一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不绝如缕的车流碾上了我的书、我的CD、我的印第安人……   日头昏昏然,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没有着落的凄惶,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   我把箱子一扔,索性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有人碰碰我,“别哭啦。”   我以为有过路人怜香惜玉,抬起头,却看到是端木,讪不拉几地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几本没有被碾坏的书。“别的,都由我赔。”   我夺过书,本能想摔到他身上,忽然泄气,跟他无关对不对。   “回去吧,我昨天说气话,你怎么就当真了。”他拎起我的箱子,赔着笑脸。   我恶狠狠地说:“别可怜我,我哭跟你没关系。我也不是没地方住。”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34)   我掏出手机给渺渺打电话。我努力保持着语气中的风平浪静,“亲爱的,我又没地方住了,可否跟你挤一挤?”我的闺密渺渺却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对我说“可是可是……”。   她居然不在北京。我垂头丧气道,“你错过了让我感恩戴德的机会。”   这时端木已经打上了车,把我的行李往后备箱放。我跑过去抢,“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抢劫啊。”他半推半拽地将我弄进车里,自己跟着坐进来,对司机报了地址。看在司机眼里,我大约就是一个负气要回娘家的刁蛮老婆。   我关了门盘腿坐到飘窗上。端木家的飘窗很阔,阳光充足,我时常会拿个靠垫在这边躺躺,看看市井,同时心不在焉地翻几页书。   而端木此刻正在厨房忙碌,他扬言要给我做全套的英式早餐,以示弥补。   我心里还有点空茫,看不到下一步的路径。难道就窝囊地跟这个家伙示好?   一股香气颤颤悠悠从门隙传入,是很好闻的油爆葱香味。我本能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听到肚子叽里咕噜的叫唤声。但我还是不想跳下去,贱兮兮地傍在他身边赔着张没骨气的笑脸。我应该用沉默来表示我对他的唾弃。   “晓苏,番茄沙司在哪里?千岛酱呢?果酱总该有吧……”端木在厨房里嚷嚷。   我没有理他。我也不稀罕吃他的饭,虽然我快饿死了。   “晓苏,请你过来帮帮忙……喂,你在干什么呀……”他久不闻我动静,连忙关了火过来。   “砰砰”,他象征性砸了两下门,就自顾推开。看我坐在窗台上还开着半扇窗,一副找死的模样,脸色一白,连忙扑过来,紧紧抱住我。   “喂,干什么,放开我。”我胡乱踢腾着。   他双手绕到我胸前牢牢钳住我,说:“疯了吗,想看明天头条端木女友自杀啊。”   我经历过死,害怕死,所以根本不可能找死。但我懒得跟他废话,只是下意识地反抗。   在拉扯中,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胸脯。完全的无意--他个子高,从后边抱,手穿过腋下是最自然的方式。但他的无耻在于,有便宜占干吗不占。他就那么大咧咧地把手搁在他不该搁的地方,还评价:隔夜的面包一样,有点硬。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35)   “臭流氓,把爪子拿开。否则我不客气。”我急赤白脸。   他嬉皮笑脸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客气。”他手掌下有细微的挑衅动作。   我气极,对着他的胳膊就狠狠咬下去。他手一松,甩着胳膊吱哇乱叫起来。   “你这女人真阴毒啊。”他看着自己胳膊上渗血的牙印,“你知不知道这是老情人才有的待遇啊,我以后可是更加百口难辩了。喂,你没狂犬病吧?”   我瞪着他。摆出怒发冲冠、壮士蹈海的模样。但是,肚子这时候偏来捣乱,发出清晰的咕咕声音。这声音大概太有爱了,端木不失时机地笑起来:“我明白你为什么咬我了,可是亲爱的小猫,人肉不好吃……走,尝尝我做的鸡蛋饼去。”   我犟着,“我不要吃。你滚吧。”   他伸出胳膊到我面前,“还想吃这个对不对?要不要铺层盐,洒点葱花什么的。”   “把你整个腌了吧。要不炸炸也挺好的。”   他哈哈笑起来。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明明是沉痛的气氛怎么就能让它这么无耻地香艳起来。   厨房里的油烟机虽然在卖力工作着,但窗子斜打进来的阳光,还是把厨房照得氤氲一片,宛如仙境。   我们两个在里头腾云驾雾。   他拧开火,继续煎饼。我看了看锅,好家伙,油放得可不少,这不是在煎鸡蛋,简直是炸鸡蛋了。   旁边白瓷盘里,他已做好了两只排排坐的椭圆形鸡蛋饼。看上去油光脆亮,挺那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看他这番出手还有点刮目相看。   “英国人吃这种鸡蛋?”我记得他说要给我做英式早餐的。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36)   “不是,是我家阿姨自创的……你冰箱里除了鸡蛋什么都没有,让我给你做什么好呢?想学吗?以后用这个讨好我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边煎边说着做法,“敲三四个鸡蛋,人多的话可以多加,打散。然后要一点水淀粉,葱末,少量盐,跟鸡蛋液混杂。准备一个平底锅,烧热,加上油,想脆一点呢,可以多放点油,想健康一点呢,差不多就可以了。等油热了,把蛋汁倒进去,先铺薄薄的一层,等蛋皮稍微凝固,就对折起来,把整个蛋皮往边上挪,再往锅底倒上新的一层蛋汁,等凝固了对折,重复做上六个,码成一个圆,就好啦。”   他连着做了四只,在盘子里码成一个不怎么圆的圆。然后问我:“番茄酱有吗?”   我俯身在柜子里找了找,“没有了。”   “千岛酱呢?没有的话,果酱也成。”   “不好意思,我从不吃这个。”我怯怯地说,像个不称职的主妇。   “好吧,”他叹了口气,“醋呢,你吃不吃醋?”   我给他找到醋瓶,说:“我吃的呀,很爱吃。”   他哄笑了起来,我意会后也笑了。我们之间的别扭至此烟消云散。你也许还觉得我没有骨气,但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   “拿两个小碟。”端木指挥我。   我踮脚从碗柜里取过两只瓷碟,端木倾身将调好的汁倒进去,挨得有点近的,我闻到他身上清新的薄荷味道。   接下,我们又很默契地,一个拿杯子,一个倒牛奶;一个端盘子,一个取筷子。都没说什么话,也不觉得一定要说什么话,好像生活到一定境界了。   端木把我的灰太狼围裙解下扔到一边,“吃吧。”好像他是主人,不发号施令,别人不敢举箸。   我挑破蛋皮,蘸着醋吃了第一口。   “怎么样?”他急煎煎的请赏。   我皱皱眉。   “你敢说不好吃。”他握着拳头,开始恐吓,“不好吃你别吃。”   第三章 路前面还是路(37)   “看来我该识趣点。”   “没错。”   “端木,老实说,你做得还不错,但跟我比还嫩点。我会做另一种鸡蛋饼。就是大街上经常见得到的,在小推车上卖的,信阳鸡蛋灌饼。”   “说好了,咱们明天PK下。”他看我心情好转,小心翼翼道,“晓苏,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嗯……咱们把那个案子撤了吧。”   “为什么?”   他和颜悦色道:“这个案子一时半会结不了,而华诚眼下岌岌可危……何必给人添麻烦呢?咱们也没什么损失。你说呢?”   我有点纳闷,“你什么时候心慈手软了呢?真要可怜他,为什么不履行跟他的合同?”   “那完全是两码事。我对孟昀没成见。昨天荆沙跟我说……”   我豁然开朗,原来他今天巴结我是有目的的,此刻的温言软语、卖力表现统统是为了荆沙,领悟到这一点,我真是心灰意冷,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   “原来是送荆沙一个顺手人情。可我要不同意呢?你想没想过我遭的罪。”我的眼圈泛红,但我不想在他面前软弱。   “嘿嘿,你那么善良,怎么可能会不同意?”他好脾气地笑。   我最后败下阵来,不是给他面子,而是为自己。我不想再追究了,不想让无辜的人深陷其中。这个案子远不是我的智商可以搞清楚的。   我把行李暂存这边,当天晚上就坐车回郑州了。   在火车里,看着刷刷倒退的景致,我对自己说,北京,也许不是我要的城市。   我想起少女时期坐夜行火车跟老师去丹巴。老师坐在走道向着窗外,那时候他还对北京有执念,北京北京,对每个有理想的人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象征着一种上升的力量。然而当我到达,我却觉得我的北京只是脚下一方让我不停坠落的土地。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1)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   这城市闪闪烁烁的灯光,   有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   我们的默契,也不过是   双放手 两相忘。   --苏美   【荆沙】   我踏进黑魆魆的写字楼,就像一个影子,无声无息。   坐在办公桌前,我有阵子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确实有活,但是做不做有什么要紧?我难道是为那一句话--他今晚有可能出来。   我感到极大的不安。拉灭灯,想走,又踯躅着站到窗前。雾依旧很大,从开着的窗,能明显地感到水气不绝如缕地涌来。对面的霓虹在雾中就像一两只凝固的果冻。   电话突然响起。来自我工位。我吓了一跳,那并不源于惊讶,而是为自己的期待成真。   我来就是为这个电话,然而又怎么可以?拿过听筒的时候,我感觉手心全是汗。   “你好!”我忐忑地说。   “丫头,果然你在。”   我还是觉出了心中的欢喜,“孟总,是你吗?你回来了?”   “是啊,刚听到脚步声,跟自己赌了把。”   “我在加班。”我说。   “哦,加班……活儿会很多吗?”他轻声揶揄。我就喜欢听他小小的嘲弄。   “很忙,欣欣向荣。”   他笑了,我却听出了苦涩。   “也许几天后就要倒闭。”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2)   “不会的。”   “为什么?”   “我相信你。你回来,就好办了。会没事的。”   “……”   我觉得我可能说错话了。犹豫了下,吞吐起来,“没事了吧,我要干活了。”   “……你过来吧,我想我可能发烧了。”他咔嚓挂了电话。   我猛地站起来,跑出去时,脑袋撞到了廊柱,“哐啷”一下,给我最初的疼痛。   孟昀的办公室是一个大套间,外头是办公室,里间是卧室,还有一个内置的洗手间,可以洗澡。他因为常年加班,所以大多时候,以办公室为家。   门没锁,我推门进去。孟昀穿着睡衣躺卧床上。经过这几天的摧残,他憔悴不少,颧骨突出,眼眶深陷,整张脸更加棱角分明。但他脸上有清明的笑,那笑把我揉皱的心抚慰下来。   “量过体温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还是笑笑地望着我。可能因为在病中,目中有平常难见的柔软。   我上去搭他的额,触手滚烫。“肯定发烧了。有存药吗?”   “没有。”他干脆地说。手轻轻搭在我腰上。我有阵子没法动弹,就把目光转移。   安静了一会儿,我说:“还是要吃药。”   “好,听你的。”   “呀,你有白头发了。”我发出诧异的声响。   “早就有了。”   “可是以前不明显。现在很多。”   “有多多?”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3)   我拨拉着他的头发,指给他看。有的是整块的,比如两鬓,就画一个圈,有的是隐藏在里头的,就一根根拨给他感觉。   “真的是老了啊。”他感叹着。   “可是我觉得有点白发才有风度。沉稳与淡定要靠岁月沉淀。”我面上发热,虽然我就是那么想的,但还是觉得说得露骨,连忙掩饰道,“我去给你买药。”   “别着急。你就坐这边。”他指指床沿,“你刚刚弄我的头发让我很舒服,就像小时候,母亲烧了热水给我洗头。真累啊,好像好久没这么轻松过了。你给我随便讲点什么。”   “不如我再给你按摩下头皮?”   他点点头,抬起眼,突然说,“你怎么了?脸上--”   我怎么了?我摸了摸,才知道是何平老婆的抓伤还在,我居然给忘了。   就笑起来,说,“被人误会成小三,挨打了。”把先前之事告诉他。   他目中的光跳荡了下,变得严峻。我忽然也觉得不自在起来。我今天刚见过他老婆,现在待在他卧室,他老婆要知道了恐怕也会将我误会成小三。但是我想,我对孟昀是纯洁的,我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我只是尊敬他,怜惜他,就想尽我所能帮帮他。   我心安了些,手指犁过他的头发,回想着按摩师的手势,尽量地模仿着。   我感觉手下的身体正在慢慢松弛。他闭着眼含混地说:“我在累极的时候,总爱做一个梦。我开着车好像要去某个地方,但我眼皮不停地耷拉,一点都开不动车。我竭力抗争着,还是睡过去了。但是车却没停下,一直一直在往前走,不晓得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惊恐,我知道必定是有个我最信赖的人在帮我开。我安心地睡,直到醒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微微地打起鼾来,是睡过去了。   我给他盖上被子,在床前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然后出去买药。   我心里一片惘然,不晓得该怎么办?我只是不停告诫自己,一定不要,一定不要……至于不要什么,也并不很清楚。但是一样东西如果要用力去压制,那东西必然已经到了心里。   待我拿药回去的时候,孟昀已经醒了。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4)   打过盹后,他一脸的神清气爽。“帮我把那一摞文件拿过来。” 他是那种只要一点精力就要工作的人。   “孟总,我可以请求你爱惜自己的身体吗?”我严肃地看着他。   他跟我眼神无声地交汇 了下,脸上闪过一抹柔软,点头,“还是听你的。”   我倒了水,拿过药。   他三颗放一起,一咽而尽,说:“你看我多信任你,你让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毒害你对我又没好处的。”   他又呵呵笑,好久没看他这么开心了。虽然知道附和他笑有点傻,但我还是跟着笑了。他看看表,“也没几个小时了。我也睡不着,不如看点电影。”   我把他的笔记本打开,问他看什么?他说随便,弄个叫人昏昏欲睡的吧。   我放了《何时是读书天》。笔记本放在孟昀身前的床几上。孟昀说,不如放桌上一起看。我摇摇头。我看过了。   故事很简单,一对少年情侣被上辈人耽搁了爱情。但是,生活还在继续。女的,超市打工,给镇上的人送牛奶;男的,上班,照顾重病的妻子。爱情不必看那么高也不必那么低,它如果在着,就这么在着吧。对女人来说,隔着玻璃看男人走过的身影,或者给他患病的妻子送送牛奶也就够了。而男人,知道她在送牛奶,知道她在努力生活也就够了。日子,没有惊天大浪,意义,只在自己的心里。如果男人的妻子不是死了,并要求女人与男人在一起。那么,他们各就各位,这样子,也满好的。   我以为孟昀会看不下去的,但他居然撑过了一百多分钟。   这个时候,曙色已然爬起。灰蓝色,带着云霭。今天的天空有一张不甚明了的面孔。   孟昀说:还是不要好比较好,好了再失去太残忍。   我说:还是好了好吧,至少好过了。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5)   【依旧是荆沙】   晓苏撤了案子,但孟昀的清白终是没有洗刷。但他现在也没工夫管自身名誉问题,因为有更险峻的局面等着他救急。现在的华诚完全称得上满目疮痍,他将如何重整江山呢?   这一天我去茶水间接水,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沙沙。   除了舍也没别人这么叫我,我抬起头,果然看到舍。他一席深色西服,将本就挺拔的身材衬得更加完美。因为心情好,脸上藏不住的神采。而接连变故备受打击的孟昀在他的比对下,显得分外暗淡。   “嗨。”我回一声。目光小心地移向舍身后的孟昀。孟昀并未与我对接,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等我谈好事,一起晚饭。”端木说。   我摇摇头,“今天很忙。”   孟昀这时插话进来:“放你假。”   我垂下头。   端木趋前一步,仔细察看我的脸,“给你的药用了吗?怎么可能还有疤痕?”他前些天郑而重之地给我送了一管进口药膏,我有时用有时不用。   “没关系的。我不是那么在乎……你们忙吧。”我离开了他们。   还没下班,端木就轻快地弹响了财务室的玻璃门,我是出纳,就近坐在门边的柜台后。他趴到柜台上对我露出灿烂笑容,“姐姐,还可以报销吗?”   我莞尔,“你要报什么?”   “餐费。”   “什么时候的?”   “今晚的。可以预支吗?”   “没问题,但写申请了吗?何经理和孟总都签过字了吗?”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6)   “这么麻烦,算了算了,我自己掏腰包吧。可以走了吗?”   “恐怕还得等上片刻。”   这时,我们部门的陈副经理走出来对我说:“孟总跟我交代过了,你可以提前走。”离开的时候,又跟端木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端木带我去净心莲吃素餐。佛像、经书、藏香,营造出一脉出尘的就餐环境。菜肴的审美功能远远胜过实用功能。盘子碟子均是专门设计,非常考究。而我们俗人吃素餐,最容易发出的感叹词就是,“好像啊。”那些以假乱真的香肠、肉丝、鱼片,简直是在引和尚犯罪。如果我们的口味本就是荤的,何必要这一份乔装打扮?   “你来我们公司做什么?”我问。   “谈合作。简单地说,我想收购华诚。”端木脸上有风云之色。   “……孟总,有这个意向?”我吃惊不小。因我知道,他是用全部的生命经营这个公司。公司已融入他的血肉成为他身体一部分。如果给了别人,岂不如同要他经历丧子之痛?   端木点头,“你应该知道他的处境很艰难。如果不卖,可能撑不了多久就会破产,加上追债的,搞不好还有牢狱之灾。卖了,至少,我可以保留华诚的名号,继续聘他做管理,追加资金,助他渡过难关。对他是只有百利而无害的。”   这是成王败寇的论调。还是不一样的。我想,就像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明知有更优厚的条件,情感上总有不舍。情感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我默默吃饭,不做评价。端木审查我,“你在为他担忧?”   “事实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是在帮他。”端木强调。   “也许是吧。但--”我忍不住想说,能不能不用赶尽杀绝、墙倒众人推的方式?想想,做生意不是慈善,也就闭了嘴。   “我回国后,一直想做个大一点的CASE。这样才能让董事会那帮老古董心服口服,华诚对我来说,是个机遇。我会把握住。”端木跟我碰了下杯,又感慨地说,“你不知道,去年,我妈妈向董事会正式提出拟让我做接班人,但遭到董事会的一致否决。其实我也不想做,但听到这样的结果,还是感觉屈辱。华诚事件给了我灵感,我会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证明我完全可以让股东受益。”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7)   我难以描述内心的复杂感受:一边是辛苦打拼多年如今仍在苟延残喘的企业家,不得不为公司的出路做一个艰难的选择;另一边是根本不知财富为何物的富二代把别人的失意当做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我不能光凭感情去说谁对谁错,企业间的收购合并恐怕也是常态。但,我们做事情恐怕都要问个意义。   “小舍,你曾经问过我,觉给我留下什么财富。我想告诉你。”我说。   端木诧异地看向我。   “他从小得病,心脏只有二十年的承载量。每一天,都离死亡更近一步。但实际上,我们跟他又有何区别?难道我们每一天不是在面向死亡?我们也是被判了死刑的人啊。只是我们不知道生命的存量。因为不知道,所以觉得死离我们遥遥无期。所以,该干吗还是干吗。那如果我们知道了呢,如果2012真的到来?我们还这么过吗?我们还会觉得我们目前做的事情有意思吗?其实我一直会想,如果我们终究死亡,活着是为什么?你哥哥的选择是去爱人。用全部力气爱的时候,他超脱了死亡的恐惧。我相信他离去的时候并不痛苦,因为他爱着,并且他的爱会一直照亮我。这就是我从你哥哥身上得到的。现在,当我做一些大的选择的时候,我都会从死亡出发考虑问题。尘世的东西如果终究留不住,那么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看淡的。”   端木坐着不动,如老僧入定,很久后,他眨了眨眼睛,微微笑道:“我很奇怪你会觉得哥的爱伟大。他明明要离去,还要去爱你,让你承受失去的痛苦,这不是顶自私的一件事?他是为了尝爱情的滋味,为了自己的目的才接近你的。”   可是,舍,你怎能知道在爱情里我不是甘之如饴?只有欲望才能谈失去,我从不求觉要为我做什么,也没要他允诺我一生,哪来的失去?其实,再相爱的人也终究离散,没有谁能够生生世世,时间的短长跟宇宙比都是尘埃,有什么看不开?最重要的是彼此爱过。   但我没打算去说服端木。当一个人习惯站在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你是怎么也说不服他的。就像他在收购的时候,只想会踌躇满志地想到自己的成就。   我为孟昀难过。但如果结局不可更改,我也会劝他,我们本来从无中来,就算现在两手空空,也不过是回到生命最原始也是最真实的状态。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曾经做过。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8)   端木无奈地说:“今天的谈话实在太严肃。本来是想轻松一点的,就像男女朋友那种,结果差不多要成为一次商务晚宴了。”   “不会啊,晚餐很美味。”   “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之间总是隔着点什么,以至于我们不能像别的朋友那样肆无忌惮。以前是哥哥,现在--”他耸耸肩,“我不知道是什么?你还坚守在哥哥的幻觉中吗?”   我摇摇头。舍不会明白觉这么多年对我的意义。他在我心里越来越像个亲人,有苦闷、烦恼都可以向他诉。觉的弟弟也相应地变成了我的弟弟。虽然他跟觉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但我再也不会迷惑了。   我想起少女时期,在通往秦皇岛的火车上,他为我放一首开头是一声叹息的歌;在沙山他扣着我的手不要命地往下冲;在被白窗帘抚过的白色钢琴前,我心里很乱。没错,我曾经迷惑。如果觉跟舍一样健康,也许我还不一定会爱上他。少年,有无数个可能,觉应该只是最初的风景。但现在,不是那么回事。我没法把车开回到过去。   “我作茧,但不自缚。我的心是开放的,只是,还没有人留下痕迹。”我这样对舍说时,想到了孟昀。他算不算?   舍沉默了下,笑笑,“我想我被拒绝了。可是,沙沙,你知道哥哥临终时怎么说的吗?他说,如果你同样爱沙沙,你跟我有什么区别?”   “有一个区别,我爱你哥。”   端木后背牢牢贴在椅背上,下巴抬起久久不动,他似乎被打击了。我知道我的话有点不留情面,但我不是他以为找到了的那个女子。   属于他生命的那个人,终有一天,会与他碰面。   “你回来了吗?”回到家,我摸出手机,发现有一条短信。   我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号,但是凭第六感知道是孟昀。   “刚回。”我复过去,“你怎么样?烧退了吗?”   “我很怀念你在我身边念童话的样子。你还来吗?”   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9)   昨天,依旧是我做了饭菜给他送过去。他说他决定了一件事,很想好好睡一觉,问我有何办法。当时我包里正好有一本《安徒生童话》,就拿出来念给他听。   “柜台上放着两块姜饼。有一块做成男孩子的形状,戴一顶礼帽;另一块是一个小姑娘……他们被放在柜台上作为样品,他们在那上面待了很久,最后他们两个人就发生了爱情,但是谁也不说出口来。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他是一个男孩子,他应该先开口。’她想。不过她仍然感到满意,因为她知道他是同样地爱她。他的想法却有点过分,他梦想着自己是一个真正有生命的街头孩子,身边带着四枚铜板,把这姑娘买过来,一口吃掉了。他们就这样在柜台上躺了许多天和许多星期,终于变得干了。她的思想却越变越温柔和越女子气。‘我能和他在柜台上躺在一起,已经很满意了!’她想。于是,砰--她裂为两半。‘如果她知道我的爱情,她也许可以活得更久一点。’……”   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感觉他在灼灼盯着我,我放下书,看到的是一双温柔的眼眸,里头是春日的水,泛着星点的波光。我无端被这双眼睛吸引,想看到更多。忽然又一悸,心脏的部位仿佛被哪个拳头击了下,有点痛。我慌忙说,“只是个童话啊。书上就这么写的。”   我又翻找别的故事,越过那些爱情故事,最后找了这篇《老头子办事准没错儿》。   老妇人叫老头子用家里的马去集市上换点什么回来。老头子一路从牛、羊、鹅、鸡,换到了一堆烂苹果。酒馆里的英国人哈哈笑,觉得他回去一定要讨骂,可老头子坚信不会,英国人就跟他打赌随他回家。果然,老妇人对老头子每次置换都是热情洋溢地褒扬。“老是走下坡路,还老是那么开心,这件事本身就值钱。”我念给孟昀听。   他说:“老是走下坡路……呵呵,谢谢你给我打气啊。”   又念了几篇,孟昀听完后评价:安徒生是个诗人。   “嗯。”我说,“我小时候喜欢格林童话,因为格林童话是市井的、热闹的,皆大欢喜的;但长大后就爱读安徒生童话了,他的故事其实适合大人看。有点孤独,不那么尽如人意,但总让你感动。它闪耀着一种出尘的美,苦但不哀愁,因为苦难的背后总有幸福在前方接引。”   孟昀把我的书留下了,“舍得送给我吗?”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10)   “嗯,考虑考虑……看你从小没受过这方面的营养,就给你了。”   他笑了。微微地好像叹了口气。   【还是荆沙】   “……你要来吗?”这句问话让我感觉烫手。在我不知如何回复时,他又发来:很晚了,别来了。   那夜,我失眠了。我听到自己在枕间低低问觉,我该怎么办?   两天后,公司上层集中一起开会。孟昀夫人唐敏也出席了。华诚即将被收购,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这几日,员工们人浮于事,已无心工作,全部心思都放在探听小道消息上,谁是买家,出价多少,会不会裁员,遣散费几何……   何平已经出院,现在对我比较客气。开会前还专程找我谈话,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他留下,一定会尽量保我。我感谢了他。   一上午中层以上都在开会。中午吃饭,大家围着何平问结果,何平做了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又唯恐失了众星拱月的效果,拖拖拉拉地透露,“卖是肯定要卖的,就是卖给谁的问题。”   “不是慕贤吗?端木舍前阵子不专程来过吗?看上去很有诚意。”   “既然要卖,总要多几家竞争。这样才好谈条件。”   “我们会被一锅端掉吗?”   “孟总会尽量为咱们争取的,眼下说不好。”   “其实要归入慕贤,不是坏事。慕贤资金雄厚,产业链大。咱们这出点事,也无伤大雅,他可以拆了东墙补西墙。”   “哟,你怎么吃里扒外。”   “我说的是实话嘛……当然,被思科吞并更好,不过,咱还是要爱国的。”   “孟总还会继续管理吗?”   “我姐想移民加拿大,往后过清静日子。”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11)   “是啊,做企业也为钱嘛,何必把自己弄那么累呢?肯定会占股的吧。”   ……   大家纷纷议论。我不置一词。很快吃完饭,走人。   下午差不多两点多钟,何平给我电话,“去趟孟总办公室。我姐找你。”   “找我?”我一头雾水,隐隐漫上不安。   “别那么害怕,上次不认识你了吗,想跟你聊聊。我看她估计也想争取把你留下。”   我觉得不那么简单,硬着头皮敲开门。孟昀不在,唐敏坐在轮椅里,对着孟韬的大班台,手上像在翻什么书。   她对我微笑,显得和蔼可亲。“快进来啊,坐。哦,只好劳驾你自己动手倒水。”   “谢谢,我不渴。”我毕恭毕敬地坐到待客区的沙发,离她隔着一段距离。   她转动轮椅,“那只好我来了。”   “您太客气了。”我连忙起身去饮水机前,看她桌上也没水,就问:“您喝茶还是白开水?”   “白开水,热的,谢谢!”   我倒得有点满了,一路小心地给她端过去。欲放置桌上的时候,一低眼看到她手里的书,正是我给孟昀的《安徒生童话》。我的手一抖,杯中的水就泼溅出来,虎口处立即艳红一道。我忍住热辣辣的疼,说:“不好意思,我给您再沏一杯。”   “不用了。”唐敏神色超然地目睹了我的做贼心虚。一阵后,指着书,说,“孟昀说是你送的。”   “嗯,是的。”我不知道孟昀是怎样跟她说的。但我讨厌透了我此时的表现。我深深痛恨自己在一个人面前没有底气。   “《安徒生童话》,我从不知道他竟会喜欢这个。”她语气似乎有些嘲讽,“你也喜欢吗?”   “是的,我很喜欢。这本书是我推荐给他的。压力大的时候,看看童话挺适合的。”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12)   她对我的不卑不亢有点意外,目光从书上抽出来,默默打量了我一阵,又道:“他床头的药也是你买的吗?他很少生病,即使生病也不吃药的。其实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他了。我一直很抱歉。”她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的话要导向什么结果,没有应声。   “何平说,你父母都过世了。”她继续问。   “是。”   “还有什么亲戚吗?”   “妈妈的老家有舅舅,但基本没什么来往了。”   “你也不容易啊。你到华诚多久了?”   “一年半。”   “喜欢这份工作吗?”   “是。”   “你知道公司快保不住了吗?”   “有所耳闻。”   “以后怎么打算?”   她的意思是,我留不下,还是大家都留不下?我摇摇头,“还没想。到时总有出路的。”   唐敏点点头,“我其实蛮喜欢你的。”   我非常意外。   她还是慈眉善目,“你气质出众,但人很低调。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块璞玉。”   “谢谢夫人。我真的不知道。”我苦笑。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13)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说到这,她闭住嘴,默默地,好像在揣度这时候说是不是适宜。   “事情了结,我和孟昀有可能去加拿大……不知道你……”刚言至此,门被推开了,孟昀走了进来。看到我们在谈话,他诧异了下,但神色很快平复,“需要我避一下吗?”   如此情形,我感到狼狈,巴不得走,连忙说:“我先走了。”   “荆小姐,那我下次再跟你聊。”唐敏的话追出来。   何平看到我回,从经理室转出来,大咧咧地道:“跟你说了,没什么好怕的嘛。”看我脸色不对,“怎么了?”   “没什么。”其实我知道我留不住了。   但真的没想到会这么快,公司还未易主,大家都在静观其变,我却成了第一个被裁的人。   那天下午,人事经理给我打来电话。他非常为难地说:“荆沙,有个事想通知你,跟你业务能力没有关系,你不要难过--”   我想我猜到了,努力笑一笑,“说吧。”   他说:“公司打算辞退你。我也很为难,但是孟总亲自下的指令。你的合约还没满,是我们单方面违约,会给你补偿。钱的事,我们可以商量。”   孟总亲自下令……这几个字震得我说不出话。   “三万,你觉得怎么样……不多,但是,你也清楚咱们公司的财务危机。”   我机械地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剩下的时间,我把工位整理了下,除了几个小摆件没什么好带走的。我倒是很想把我的安徒生要回来。我本不该留给他。同事们看着我收拾,没一个过来道别。但我想他们一定可以从唐敏把我叫走那个时刻联想起来,然后织成一个成色丰富的故事,在工余消遣。   跟何平交接了下工作,我就告辞了。   第四章 谁看到谁的悲伤无望(14)   出了门,一直走一直走。漫无目的。魂游物外。等有点意识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看周围,全是人和车,应该到了下班高峰。   我突然很生自己的气。没有道理让走就走的,总得要个说法,不能三万块钱就被人打发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气一涌,我就想往公司返。走了几步,看到了孟昀。他原来一直跟着我。走了有多久呢,两三个小时?   我们就在车站边僵立着。隔一会,就有车子进站,乌泱泱下一帮人,又乌泱泱上一帮人。人推人、人挤人,脸贴脸、臀靠臀,喊声、骂声、催促声与汽油味混杂在一起,车子起步,流动的窗子里,我看到的是一张张疲惫焦躁的脸。我头次震撼地发现,生活是一股盲目的洪流,如果找不到抗衡的力量,你只能跟这些无助的上班族一样每一天每一天重复着自己的无助。   他说:“你还不上吗?会越来越挤。”   我说:“我反正不用上班了,也不必争了。”   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只能让你走。”   他语气平淡,像述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样的男人可以无比磊落地说这一句话,又因为背负责任,不得不无情地痛下杀手。是该叫人恨,还是叫人敬?我别过脸,红艳艳的霓虹招牌在视线里漫成一片。   他说:“以后有事找我。我的电话你是知道的。”   我说:“但愿不要有事。”   他笑了笑。后来掏出一块有着精致外包装的巧克力。“巧克力,你总可以收。别的,我就不给了。我这种年纪,给得了的都不是爱情。”   他走后,我剥开锡纸,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甜和苦、酸和涩,混成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堵在喉口,黏稠的巧克力就像褐色的泥石流,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忽然,一股排山倒海的疼痛袭来,牵连龋齿,痛得我神经麻木。我想,他是对的。我们的感情不值得骄傲,这样葬送,是件好事。 他说:“以后有事找我。” 我说:“但愿不要有事。” 他笑了笑。后来掏出一块有着精致外包装的巧克力。“巧克力,你总可以收。别的,我就不给了。我这种年纪,给得了的都不是爱情。” 他走后,我剥开锡纸,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甜和苦、酸和涩,混成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堵在喉口,粘稠的巧克力就像褐色的泥石流,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忽然,一股排山倒海的疼痛袭来,牵连龋齿,痛得我神经麻木。我想,他是对的。我们的感情不值得骄傲,这样葬送,是件好事。 【端木】 收购华诚的决议,董事会通过,具体由我操作。 跟孟昀的谈判还算顺利,他提出保留华诚的名号和目前的员工,并要求我将SG技术研发下去。前两条我无异议,但SG技术耗资大而成效不明显,我无权拍板。董事会也没下肯定批复,就一直拖拉着。谈判到后来,不知出于何因改由孟昀夫人唐敏出马。唐敏放出风声,公开竞价。华诚是目前在通讯领域做得还不错的三家民营企业之一。有几项技术在世界领域都可称得上先进。XX、XX等跨国企业也有意问津。 我们慕贤主要做实业,此前从未进入IT领域,在竞争上难免有劣势。但我吃定孟昀的民族情怀,他绝不会允许将自己的企业沦为外资的一个代工厂。 有孟昀作比对,我觉得我的成功实在来得轻易。 像孟昀,拼死拼活支撑几十年,公司说倒闭也就倒闭了;而我,不费太多力气就可以把他的公司拿到手。 我有时候也会对此感到困惑。如果说我的成功是一种运气——谁叫自己出身好,那么这股运气可以支撑我走多远? 我对母亲留下的这么庞大的家业谈不上热爱,但我热爱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财富满足了我的任何物语,但就是没法帮我找到生活的支点。我有时候会害怕,当一切被剥夺——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就像我为什么会轻易成功一样,解释不清。 一眨眼,已至春和景明的盛况。马路边繁花竞艳,好不热闹。这几天,我的心情也不错。黄昏的时候,时常约了朋友打高尔夫。有时候在场地也会碰到雷恩。我不理他。他在我身边蹩过来,走过去,碰到我打出好球,他会喝声彩。我休息的时候,他亲自递上毛巾和水。我也不好再计较下去,这个梁子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这一日,他乐呵呵地把一个小明星介绍给我。小明星长得像只母牛,走路的时候,浑身都是颤颤的,那紧绷的胸部与裸露的大腿,就像一寸寸雷管,仿佛随时就能引火焚身。 这型,是雷恩他们最近的癖好。玩过了纯情学生女,觉得还是热辣豪放女来得刺激。但我实在无福消受。打完球,我的朋友们各携一奶牛要去会所狂欢。我甩脱了他们,径自回去了。 到家,先推开晓苏的房门,她当然不在,未带走的行李箱孤魂野鬼似靠墙站着,算算她走了月余,我不觉有几分挂念,便试着拨了电话。 她知道是我,张口就道:“行李别给我扔,我过几天就去取。” “你什么时候回?”我希望她回,但出口的语调却似乎急着要她走。 “你怎么这么小气呢?又不占地?难道你要租给别人?这样吧,我给我一个朋友打电话,让她去你那取......别动,乖,我打电话呢。”后面那句温柔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 她在干什么?我下意识看了看手表,十点二十分。 她突然在电话咯咯笑了起来,伴随着暧昧的低呼,“哦,别泼我啊,衣服都湿了呀......”搞什么?鸳鸯戏水这么老土?”我感到极不舒服,声音闷闷地,“给你一周时间,过期不候。” “啪——”她凶猛地挂了电话。 呦,你还凶上了?我对着空气吹鼻子瞪眼睛。之后,感觉肚子饿了。如果她在,我就可以颐指气使地命令她做了。她做的火锅面,虽然有点像猪食,但味道还不赖。其实她住在这边对我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她给我打扫房子,帮我倒垃圾。虽然有点小脾气,本质上很老实,跟我犟嘴总讨不了便宜。如果她搬走,我大概得适应一阵。 我其实现在就在适应中。下班后找朋友玩,也是知道家里冷清,没人陪我练嘴。 我拉开冰箱门,除了冰激凌什么都没有。我俯身拿出一盒,坐到电视前,学着她的样子,躺在沙发内边吃边看电视。她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光,懒洋洋的,什么脑子都不需用,可我觉得有那么点无聊。 其实她也不差的,比如说身材,小背心和弹力内裤,配上她美少女一样颀长的腿,是很能让人骚动几下的。 我挖着清凉的冰激凌,有点无耻地怀念跟她的暧昧。上次怎么就错过了那个机会。还有上次,揩她便宜的时候,怎么就没趁热打铁?我伸出左臂,那一排牙印早就褪至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但留神看,还是能发现凹凸的痕迹,就像烽烟之后的废墟。 我心里闪过一抹奇异的柔情,渐渐地,腹内就有点火,慢慢往上冲。当然,我不觉得这是对某人产生情愫的表现,我认定我这无聊的念头源自那几头奶牛的刺激。 又想起荆沙。好久没同她联系了。妈妈甚至都提醒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怎么忙,都别忘了约女孩子。她说的女孩子当然是荆沙,妈妈喜欢荆沙,非常希望她成为家里的一分子。我很能理解妈妈的心情:如果我和荆沙携手,她可以想象成哥哥与荆沙在延续,那么哥哥就没有走。哥哥走后,我知道我身上的一部分必须为哥哥而活。 我放下冰激凌,立即给荆沙打电话。铃声响了好久她才接,从低沉含混的语气,我判断她病了。 我把我家的医生带上门。医生诊断她得了疟疾。吃药打针后,她陷入昏沉的睡眠。 我留下来陪夜。这是我第一次入她家门,以前虽有过送她回家的例子,但往往到楼下就告别了,她从不曾发过一个哪怕纯粹是客气的邀请。自从那次被她干脆拒绝后,说实在的,我的心思也冷了大半。 我住的那个三居室,有一间房是长期紧闭的。晓苏不会知道那里头收藏着属于荆沙的细微物品。直至现在,我还认定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我想起我的信使生涯。每个周五,放学后,我在林荫路等她。她接过我的信,靠着粗壮的老杨树慢慢看。而我跨坐在扯上看她。余晖斜打在她脸上,白皙的肌肤金灿灿的,仿若透明。在她看完最后一个字抬头的刹那,我猛力踩住踏板,自行车就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放假的时候,她会在餐馆打工,我特意在下午三四点钟她不忙的时候过去,每次把车停在餐馆对面的马路边,也不需要喊什么,几秒钟后,她必定会在别人的玩笑声中红了脸出来。我们沿着湖一圈圈走。有时候蜻蜓低低地飞,有时候树木瑟瑟发抖,当我们走近手无意挨在一起的时候我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我以为初恋就是这么一回事。明明近在咫尺感觉却远在天边。 我曾经自负地认为,沙沙,终有一天是我的。 直到哥哥死掉,直到我被双胞胎的原罪打击。我开始怀疑我对荆沙的爱来自于我潜意识里的掠夺本性。我事实上根本不懂爱为何物。 但十年后重遇荆沙,我又多么希望自己能爱她,不只是为哥哥而活,而是为我少年的感情正名。 我在客厅走来走去。荆沙的房子不打,但是布置得很温馨。可以看得出,很多饰物都是她亲制的,比如说,窗帘跟沙发套,那一圈蓬松的荷叶边,我没在任何人家见过。桌子上的小用具,笔筒、纸巾盒什么的,是用易拉罐、麻绳、淘汰的衣服做成的。墙壁上的涂鸦,浮世绘一样抽象的花纹,也是出自她的手笔。各色小盆栽,在窗台、桌子、隔断随处可见,长得郁郁葱葱,看得出经过她精心的护理。她在自己的空间涂抹着时间,带着一颗少女的心。 但她就真的满足于自己的小天地吗? 那些漫漫长夜,大把大把的时间,她一个人独居在屋里,对谁说话? 每次生病,她都这样直挺挺躺在床上,用年轻与毅力来抵抗病菌吗? 她总说她很好,她真的很好吗? 她用什么理由来抗拒我的追求? 我有点发闷,不敢抽烟,就去楼下小卖部买了些啤酒上来。无滋无味地喝了几罐后,听到她卧室传来的低吟。 我几步过去,拉开床头灯。她还在沉沉睡着,呼吸紧促,睫毛微微颤抖,额上有大片汗迹。但她似乎又冷得不行,身子在被子下蜷成一团,不停地抖动。喉头持续发出含混的声音。 “嗯?什么?”我蹲下身,凑近她的嘴巴。我听到她牙齿在打战,咯咯说着冷。医生告诉过我,疟疾会有发冷与发热间隔进行的症状。我把她的被子沿着身体轮廓紧紧掖好。这时候,闻到了她身上的汗味,很特别的芬芳,让人沉醉。我俯身离她很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蒲公英一样扑散在我脸上,带着微温的触觉。她发白的嘴唇还在嗫嚅着,冷、冷、冷......这是个在地狱搏斗的人,我很想帮帮她,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低头,就将嘴唇舔在她脸侧。汗的味道涩涩的,有点咸,但她皮肤的细腻触感却像风一样把我的理智吹走大半。我撑起身,把外衣外裤脱掉,然后掀开被子,爬上她的床。 她穿着一身浅色的棉睡衣,因为出汗过多,衣服大半湿透,紧贴着躯体。因为没穿胸衣,我甚至可以透视到完整的乳房形状——不大,像莲蓬一样随着呼吸颤抖。 我气血翻涌,一把将她抱住。她的身体大概还是因为冷的缘故,趋暖似地,向我靠近,一手握成拳头放在我胸前,一手搭到我后背。 我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而下体也在瞬间经历着微妙的变化。 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该,但在她那带着汗味的独特气息的包围下,强大的原始本能战胜了脆弱的理智。 我的手从衣服下摆进入,在她背部摩挲。黏塌塌的衣服隔在中间,总觉得很不舒服。我干脆解她的衣服,因为心慌,手发抖,第一粒扣子解了很久,但随后,一拉就把余下的扣子全拉开了,她的胸脯蓦然暴露在我面前,乳房小巧圆润,有一点羞涩,但异常白皙,乳晕是淡红色,鲜嫩得就似首次见人。我的心突得一颤,跟着传导出一股尖锐的疼痛。我闭上眼,连忙给她合上衣服。荆沙的纯洁将我箭在弦上的欲念蒸发掉。我控制了下,再度抱住她。这次不敢有丝毫的动弹,直至她冰凉的身体渐渐和暖。 她在半梦半醒中微张着眼睛,喃喃地说:“觉,是你吗?” 我捋开她额上黏湿的碎发,“沙沙,是我。你病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语气与声音连我都错觉是哥哥。也许哥哥终于借着我附体,给一直牵念的爱人一点慰藉。 “觉,你会不会笑话我?” “怎么会?” “我知道他把我辞退是对的,但真的被辞退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她为辞职的事耿耿于怀吗? “说起来,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只是觉得投契,跟他相处的时候,并不觉得那是在开始,但结束的时候,倏然发觉心上留下痕迹。” 她说的是谁? “觉,你之后,我一直没有交男朋友。并不是画地为牢,我只是不想为婚姻而婚姻,总要找到一个灵魂相系的伴侣才好啊。” “他,就是那个伴侣吗?” “嗯,我们是知交多年的感觉,在一起很舒服很自然。并不感觉开始,但结束的时候会难过。” 我知道我为何败了,原来荆沙早就心有所属,不由颤颤地问:“他是谁?” 但荆沙没有说,她只沉浸在回忆里,呢喃着他们之间种种琐事:一起在冰凉的夜里吃冰凉的水果罐头;在深夜读安徒生童话,她最喜欢《小意达的花》而他喜欢《老头子办事总没错儿》......荆沙闭着眼,眼圈微微泛,但是神情还是清明坚韧的。她说:“就让我把这些放在心里,当成美好的记忆。这也不错。” 四十分钟后,她又发起烧来。嘴唇苍白,脸蛋却红得吓人。她重新陷入昏沉。冷战与高烧轮番后,我与她的那段记忆已被堕到意识的死角。 当翌日,她神清气爽地面对我时,我知道她根本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事,记忆的一鳞半爪,最多提醒她做了个梦。 “嗯,我昨夜,没说什么胡话吓着你吧?”她批了衣服站在我身后,略带踌躇地说。 我正对窗喝茶。昨夜从荆沙房间出来后我想了很多,几乎一夜不曾合眼。我心中的荆沙是少女时期的她,而面前这个我几乎谈不上了解。如果我要追她,至少要从了解开始。然而这样按部就班的恋爱,能是爱吗? “你以为你能做些什么?”我耸耸肩。 “看来我让你失望了。”她的回答很幽默。 “很失望。”我说。 她抿嘴笑,是轻松的表情。“我可以洗个澡吗?” “不能。医生说要彻底好了才可以。” “可是我很脏。” “可是也没人在乎。” 她又笑,“求求你。开个后门,我保证会小心不让自己受凉。我已经充分领略到生病的痛苦。” “以前生病怎么过的?”我问。 “从来没这么厉害,吃点退烧药就好了。但这次吃了药也不管用。” “你这次不是普通的发烧,是疟疾。怎么搞的?” “我要知道就好了。”她去洗澡,等她出来时,我叫的永和豆浆的外卖已经送来了。 我——铺到桌面上。水晶包、糍饭团、油条、豆浆......琳琅满目。我没有亲自给她做,是因为不知道她爱吃什么。而晓苏,我似乎从来不担心她不爱吃什么。那我似乎还是更紧张荆沙一点。但跟晓苏在一起,确实也更轻松。告诉我,爱是什么? “这么多,哪里吃得下?”她给我递勺子。她穿着宽大的家居服,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散着好闻的味道。有些人有汗无汗同样清新。 我难免失神地想起她昨夜汗湿的睡衣和打开后羞涩的胸脯,但情潮涌动的感觉已经难觅踪影。我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她当然听不见,只是很好奇我眼神瞬间的茫然。 “嗯,想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告诉我。” “......”她停顿了下,说,“的确有事。事实上,我被公司解聘了。” “解聘?”我像是头次风闻消息,作出暴跳如雷的夸张反应,“公司都要是我的了,他敢解聘你?没事,你去上班,我给他电话,还要升你的级。” “小舍,谢谢你啊。”荆沙笑眯眯地说,“但不用了,打工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主动权还在别人手上,人家说让你走就让你走。我想做老板。” “胃口还满大。想做哪行?” “我打算开个小店。店不用大,赚的钱够基本生活就行,图得就是个自由。” “也好。资金由我出,地段你选,手续什么的我会找人帮忙。” “不用。我觉得创业就要亲力亲为,否则一点成就感也没有的。” “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解聘你?”我盯着她。 她避开了我如炬的眼光,没直接回答我,只说:“这未尝不好。我可以开始新的尝试。你也不要跟他过不去,其实,我很感激他,教了我很多。” 我调侃,“你跟哥哥在一起,说他给了你精神财富,跟孟昀在一起,又收获多多,好像只有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不是的。”荆沙想了想,认真地说,“小舍,你对我来说,就是,穷途末路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我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帮助。但我不能轻易麻烦你。”荆沙的笑恬淡清明,还有一点少女的纯真。 这样的信赖,这样的地位,还不够吗?我夫复何求? Chapter 05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春天再度回归, 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 衔着一万只嘴唇, ——温立姿 【晓苏】 火车半夜到站,哐当一声,将睡眼惺忪的一干人放了出来。月台上的汽灯发出惨白的光,随同潮湿的雾气飘来荡去,远处的建筑物在视野里是一块沉沉的剪影。春寒料峭,我在手心哈了口热气。 爸爸、妈妈在出口接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接客之一。大概因为等久了,身上发冷,他们俩就在空地上打圈圈,突然看到我,妈妈身子拉直,猛朝我挥手。看着父母的热切,我实在有点羞赧。我这次回实在有点灰头土脸。 “叫你们不用来的。”我低声抱怨着,其实心里热烘烘。对我们这些离家在外的游子来说,只有回家的那一刻,才能领悟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永远是你的父母。 妈妈说:“也睡不着啊。” 爸爸说:“你妈都慌得不知道给你做什么好,又炸大虾又做排骨,还准备了你爱吃的羊肉烩面。” “谢谢妈。”我拥抱了妈妈一下。爸爸扁扁嘴,“我也是出主意的呀。”我摸下爸爸乱糟糟的头发,“谢谢爸。”爸爸说,别没大没小。实际上很开心。 打车一路回家。他们看我气色不佳,也没对我多加盘问。我很庆幸我的父母不上网,不知道我是那什么继承人的同居女友,也不知道我新近遭遇绑架,否则恐怕要操碎心。 从火车站到我家要路过我以前的中学。但这次,眼看着近学校时,爸爸突然吩咐司机绕道:“不走这路了,走某某道,过某某大桥。” 我说,干吗要绕那么大圈子啊。 爸爸说,你好久没回,带你看看夜景。这几年,郑州发展蛮快啊。 妈妈没做声,我心下有点狐疑,但也没再问为什么。 后来的几天也一直没出门,因为怕出门被别人问:怎么回来了?我不好说在偌大的北京无容身之处,恐怕只能无言以对,而无言以对在我们邻居的眼里就是出了事了,要不是回来打胎,就是混不下去了。 我吃了睡,睡了吃,天天蓬头垢面。直到渺渺来看我。 “路上碰到你妈了,说你在家。”她脱了鞋,爬到我床上,用冰凉的手塞进我脖子里,“回来也不吱声,该不该罚。” “啊——”我尖叫一声,使劲地缩脖子。 上学的时候,我和渺渺最要好,连翘课都出双入对,后来又一起喜欢上了Z。但是她比我理智,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发展到行动。听说我跟Z真好上了,她都很惊讶。 “老师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爱的呀。” 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理论。“喜欢了,当然要在一起。你以后不能暗恋老师了,否则就是对不起我。” “你们狮子座真强势啊。” “哎,你喜欢老师什么?”我问她。 “眼睛吧,像食草动物,很良善。你呢?” “我不知道,就是喜欢,统统都喜欢。” 渺渺笑起来,“你好蠢啊。”后来,她找了个也长着对食草动物眼睛的男朋友。她享受着男朋友的呵护,也不影响对Z的怀念。这个样子,还是比我强吧。 “我可以在电视里看到你吗。”我们在被窝里手拉手,我问她,知道她在电视台实习。 “你可以在本地新闻片尾看到我的名字,实习编辑张渺渺。但我以后肯定要做主播的。” “中——”我说,“以后你成了名主播,一定要提携我啊。” “要不你也留郑州吧。不是开玩笑的,真的可以给你通通路子。咱们父辈的资源都在这里啊。” 北京北京,你有什么好呢?事实上一点也不好。可即便如此,即便我明知在郑州会过得更舒适有更好的发展,我依然没有留下的勇气。这是不是中了北京的毒,就像Z曾经一样。 “再说吧。还没想。” “对了,你真的认识慕贤的端木先生吗?”渺渺弓起身子问我,一脸的八卦。 “认识是认识,但只是认识。” “他是不是很帅?” “帅吗?我不觉得。”想起他我就一包无名怒火。 “你们真没有什么吗?不是都住一起了吗?” 我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下,“他收容我就像收容一只流浪猫。当然不证明他有爱心。有时候只是无聊。” “绑架总是真的吧?” “他们绑错人了。” “原来这样子啊,我本来还热血沸腾呢。你说你要找个富二代——” “我极其讨厌富二代。” “还想着老师啊。” “没。” “其实老师......”渺渺顿了下,硬生生把一句话憋回了肚里。我现在变得很迟钝,也没追问。老师只是字母Z。我不要再想他。 我们窝在被窝里聊到中午。渺渺男朋友打来电话,要来接我们吃饭。 足不出户了三天,猛看到阳光还有点不适应。我用手背挡了下,感觉自己像个重症病人。 但是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明显了。柳条爆出新芽,玉兰顶着碗大的花,空气里有股子蓬勃的植物发酵气息。 春天再度回归,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衔着一万只嘴唇。我想起了一首诗。 死去的终归是死去了,春天是希望的季节。虽然希望是人为赋予的。 渺渺想热闹热闹,又叫了以前的几个同学。 毕业了十年,大家变化都很大。成熟了,财大气粗了,也庸俗了。女生都很时尚,化精致的妆,用CD或兰蔻的香水,背LV或爱马仕的包包。男生大多腆起了肚子抽烟喝酒说着彼此彼此的客套话,一副老油条的派头。十年前,我们憎厌自己这副没有特色、苟活于世的模样,十年后,我们以此衡量成功。 小丁说:“我们这里就数晓苏变化不大,还是那么青葱啊。乍一看,还以为是大学生呢。”她在旅行社工作,嫁了个小老板,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在香港生的。因为日子过得滋润,就渐露中年人的腴态。 “捧我还是损我?” “嘴巴还那么厉害,说你年轻还不好啊。以前三班的阿玉你知道吧,去韩国整容,回来后发炎,一张脸长满脓疮,都不敢见人。” “她长得蛮漂亮的啊,整什么啊?”大家开始讨论起来。一些人事唏嘘着在我们唾沫间流窜。某某和某某结婚了又离婚了,某某生了对双胞胎,某某老师得心肌梗塞过世了......还是小丁,在点评了大半我们学校的老师后,忽然压低声对我道,“哎,你大概也知道Z老师的事了吧。” Z老师居然可以压轴了。我笑笑,“还在学校吗?” 我看到渺渺在同小丁使劲使眼色,但已经来不及了。 “喂,Z怎么了?”我脑中闪过爸爸刻意绕过学校、渺渺支支吾吾的场景。“你们倒是说啊。渺渺,你说——” 大家面面相觑了会。渺渺说:“Z老师,疯了。” “什么?”我反应不过来。 小丁插嘴:“你可以去学校门口看。” “小丁——”渺渺阻止。小丁连忙闭口,但很快又嘟囔着说,“跟晓苏说也没关系的吧,迟早要知道的。” “小丁,你说。”我脑子已经有点混乱了。 “嗯。”小丁陡然有了热情,“老师不是跟校长的千金结婚的吗?那女人是个母夜叉,对老师管得很严,对婆婆也不好。老师一直想把他妈妈接到城里来住住,但她嫌婆婆是乡下人,不干净,不愿意。为这事他们没少吵。老师妈妈倒也知趣,干脆不去。是前年的事了吧,老师妈妈有一天给老师打电话,说想去郑州住一阵。老师看妈妈主动张了一回口,当然同意了。可是,母夜叉知道后大发雷霆,说,哪有先斩后奏的,她已经答应她叔婆了,她叔婆要来住,家里小,藤不开地。总之,闹到最后,老师妈妈还是没有来。年刚过完,村里给老师打电话,说他妈妈病危。等老师连夜赶到时,他妈妈已经过世了。原来,老师妈妈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才提出要到老师家住一阵的。老师特别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母夜叉。后来就闹离婚。母夜叉当然不肯,她爸爸也做老师工作,但老师横了心,甚至要辞职。母夜叉就找人恐吓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挨了打还是原先就压抑,老师精神开始恍惚,也不能正常授课了。后来,总算是离了婚。老师被赶出家,什么也没有,本来住学校宿舍,学校怕他吓坏孩子,联名反对,宿舍也不给他了。” 一片静默。 我说:“那他住哪里?” “学校附近有拆了一半的房子,他就在那里头。晚上会出来捡垃圾吃。你知道咱们学校门口有家川菜馆,那老板可怜老师,每天晚上会将客人吃剩的菜打包好放在门口。老师满斯文的,不吓人,只是时不时傻笑。” 我站了起来。 渺渺拉住我,“你别去呀。” “我怎么能不去?”我用力甩开她。非常愤怒。 渺渺含着眼泪,“他完全毁了啊,你看到他,会害怕的。不,你会难过死的。我上次见到他给了他几百块钱,他问人家要一个馒头,就给了一百块。” “还有,他看到年轻点的女孩子,都叫晓苏。” 我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收也收不住。我背了包就走。阳光还是那么暖和地晒着,可是可是,我的心为什么那么荒凉。 老师,你怎么就不能过好一点呢。你过好一点,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忘掉你。你这样子,是不是特意要跟我过不去啊。我已经很久不想你了,我已经给你描画了妻贤子孝、飞黄腾达的蓝图了,我们应该画句号了呀,我一点都不想再见你了啊。 我一步步挪过去。 学校西边是一片拆了一半的旧房。不晓得什么原因,拆迁工程陷于停顿。几间老房子拆了一半。露出顶梁和歪斜的腰身。有一挂丝瓜藤还绕着树爬到了房梁上。碎砖满地,风过的时候,扬起漫漫尘沙。 我远远瞧见有个人靠着半间破房晒着太阳,看上去倒是挺自得其乐的。我知道是老师。有那么一阵,竟迈不动脚。我的勇气忽然丧失。 渺渺说得对,见到他,我情何以堪? 但不见,我还能当他在生龙活虎地过幸福日子吗? 我鼓足勇气,迈开步子。 越来越近,心脏在胸膛里呼之欲出。 他还穿着冬天的棉衣,只是棉衣已经磨损,并油光可鉴,反射着太阳亮晶晶的光线。他拿着筷子半闭着眼击搪瓷盆,嘴里呀呀地唱着什么。 他很脏,身上飘着异味。但是,脸色不愁苦,难道这样的日子竟是他的渴求? 他听到响动抬起头,手里敲击的搪瓷盆猛然停住。 我们就面对面站着。 他歪着头看我,看人的眼神,还是那么温良、清澈。在这具抹黑的躯体下,我看到以前的老师,我刷刷掉眼泪。 他却笑了,“你哭了啊,为什么哭?” 他不认得我了。 也许,我应该跟跟渺渺、小丁他们一样。给他一点钱,安慰良心,走掉。 但我无法做出。我跟他曾经有那么深的关联。是他,让我知道什么是爱,是恨,是无常。我依然记得我们最后在一起的那一幕,是我送他去火车站。我们上了拥挤的39路,我们被人流冲向两侧,隔着人体树林,我试图向老师靠近,但怎么也看不到他,总是下一拨人又跟着有一拨人上,我们虽然明知在一个车子,却怎么也够不着。那时候,我就感到了无助。在火车上,我一直待到被乘务员赶下去。 我追着火车跑。哭啊哭......是真正的离散的感觉。在悲剧演出前,似乎总能找到预兆。 晓苏,不要哭。老师他需要你。 “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晓苏啊。”我抹着眼泪,努力微笑,但肌肉在抽筋。 “晓苏啊......嘻嘻,你是晓苏,骗人......”他还是傻笑着,又歪头看我,专注到带学究气。我想起他有时候跟我辩论什么的时候,也会有这种夫子式的学究气,他是一定要用道理把一样事情说明白的,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老师结婚的原因,我后来从渺渺嘴里听到一些。校长的千金在一个暑假跑去他家住了一阵,后来逢人就说。老师的母亲觉得不能损人家清誉,再者女方家境又好,就极力成全。老师从来都听他母亲的话。 但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没办法了解了。 他开始困惑。后来哇的一声,转身奔跑了起来。 “老师,你去哪里,等等我——”我气喘吁吁地追他。他跑得飞快,转瞬没了踪影。他是认出我了吧。 我回到屋里等他。屋顶拆了大半,阳光因而丰盛。碎石乱砖间生了些草,一茎茎的嫩黄看上去很有生命的喜悦。破损的家具上放着他捡来的黑糊糊的吃食,也有些比较新鲜的,盛在饭盒里,看上去是好心人偷偷拿给他的。还有一些脏衣物,破书本......没有章法地堆叠。我想起老师曾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不觉悲从中来。 阳光渐渐收敛。到夜幕降临的时候,爸爸和渺渺过来了。 爸爸一脸愠怒,“你给我回去。别给我丢人现眼。” 我不知道为什么帮一个人会变成丢人现眼的事。何况老师并不是闲杂人等。“爸,我想把老师带回家。”我说出我的想法,“老师多可怜啊,你看他就吃垃圾,这么热的天还穿棉衣,这种屋子下一场雨可以浇个半死。” “可是晓苏,这关你什么事呢?先不说他结过婚,有老婆,就算没有,还有政府。你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你操哪门子心呢。”爸爸急了,语气很激动。 我说:“我爱他呀,哪怕是以前,我也是爱过他的呀。爱是什么?是头脑一时发热?过了就一拍两散,铁石心肠?” “当初是他离开你的。”渺渺说。 “那他就活该受惩罚吗?我爱他的时候对他并无要求,不是因为他必须对我好我才爱他的。” “你给我闭嘴。”爸爸听不下去了,上来拽我的胳膊,“给我回去!” “爸,我不回去。除非你答应老师跟我一起回。爸,老师没别的亲人了,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个样子呢?就算是基于人道,我们也该——” 爸爸冷笑了下,“这社会贫病交加的人多着呢?你管得过来吗?” “晓苏。”渺渺也劝慰我,“算了啦。时不时来看看他就可以了。你想啊,以后,你交男朋友了,怎么处理他?你不要自己的生活了吗?原谅我说得自私,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一旦沾上手,就脱不开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给自己带了个包袱。” 我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还没男朋友。我就是不能袖手旁观。爸,我求你了。要不,你就别管我,我自己想办法......” “我看你也疯了。”爸爸气得说不出话,又来拽我。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一片喧扰声。渺渺奔出去,不久回来说:“老师掉河里了,刚被人救出来。” 我嚷道:“爸爸,没有人照顾,老师会死的呀。爸爸,我们只是帮帮他。” 爸爸这时候也不能不闻不问,我们送老师去了医院。挂了水以后,爸爸便任凭我把老师带回了家。 我给老师洗澡,让他换上爸爸的衣服。临睡前,我抱了抱他,“你好香啊。乖,好好睡觉。” 一丝晶亮从老师眼眶里漫出,他说:“你是晓苏,我知道。” 【端木】 收到晓苏的电话,我感到很意外。好像从遗忘深处冒出了这么个人,紧跟着,我又感觉到欢喜。 “端木舍,你把我的行李扔了吗?” “呦,回来了?再晚一点,我就要扔了。” “我今天下午就去取。” “找到房子了?” “暂时没有。” “那先住着呗,你知道我也不大去。” “我还带着一个人。男人。你同意吗?” “那,就对不起了。”我耸了耸肩,又是一阵不舒服。 “知道你不会同意的。你同意我也不会住的。” 我挂了电话。 下午,我心神不宁,还是驱车回家。 门开着,我看到晓苏正蹲在茶几前写什么东西,她头发绞短了,看上去倒也利索。只是人又瘦了些,好像在家吃苦去了。听到声响,她回过头来,齐刘海下还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她根本没说话,但我认为她就在讥讽:你回来干什么呀? 我说:“这是我家,我随时可以来。” “哦,当然,”她嘀咕着,“怕我顺你东西吧。” 我默默看她,心里有点起伏。她在的时候,我不觉得自己对她有多上心,她什么都平平常常,也没理由让我上心,但等她走了后,我才发觉原来是满盼望她回来的。可是,她还是要走。我有点头疼。 “喏,给你。”她塞给我一张纸条,原来刚在写临别赠言: 端木君:我走了。虽然有过不愉快,还是感谢你在我困难的时候给我提供住房。我的盆栽没法拿走,请你善待。那盆蟹爪兰居然干死了,太过分了!冰激凌我带走了,我记得你说是买给我吃的。我留下两袋胡辣汤,我们河南的小吃,你尝尝吧。不喜欢吃想扔的话最好不要让我知道。 我把纸条团住,把离愁压下去。“你跟谁一起来的呀?” “我以前的老师。” “他来干什么呀?旅游,打工?你不能给他安排个酒店吗?我可以给他找个打折的店。” “他跟我要住在一起。” 我忽想起她跟我说过曾经暗恋过一位老师,不由发出声,“是Z?” “你记性真好。” “他不是结婚了吗?” “又离了。我们打算在一起。” “田晓苏,你——”我想说她太没骨气了,别人不要的破烂她捡起来当宝,但我没说,舌头打结。 也许我该吼一声“滚”,但也没道理那么愤怒。 她背上帆布袋,断掉的带子已经缝补好了。她要走了。我可能再不能见到她。我好像失去她了。从没觉得她重要,她走用得着这么沉痛吗?我对自己说。 她目光向我撇了撇,没马上走。我一阵窃喜,连忙说:“还有事吗?”话说完,我就痛恨自己为什么措辞不能柔软一点。非要整得像要赶她走似的。 “嗯,”她吞吐了下,说,“我想问你借点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立即抽出拉杆,道:“算我没说。钥匙在桌上,看到了吧。” “你要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算了,不想借了。” “你别这样子吧,搞得我小气巴拉的。你知道我不缺钱,但我不喜欢别人问我借钱,尤其是女孩子。一有了钱,那关系很糟糕。” “咱们关系本来也不怎么样吧。我一点都不担心更糟糕一点。”她说,“我一直没什么积蓄,现在失去了工作,要找吧,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现在租房都是交三押一的,得有一笔钱。Z身体不大好,要看医生,还要吃药......” “别跟我说了,浪费我时间。给我发个帐号和具体的钱数。” 她溢起笑容,“谢谢。我会打欠条的。一有钱就还你。” 我应该庆幸跟她还有金钱关系? “就这么走了?”我说。 “不然怎么样?” 我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需不需要搞个小型的告别仪式。”我看她在那儿乐,就接着说,“要不送你一程?你住哪?” “真是受宠若惊得很啊。还不是人走茶凉,你在我心里又上了一个段位。不过,用不着了,我就住前面的7天连锁,一租到房子就搬。”她拖着行李嘎吱嘎吱地走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晓苏出了院子,拐进右边马路,而后消失在一片烟尘漫漫的工地中。 我抽了根烟,想象着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半夜起来给人做猪食,绘声绘色地讲段子;然后,白背心,小裤衩,裸露着两条大腿跟别的男人卷一个被窝——突然想不下去,涌起翻江倒海的不适感。 我很想追上去亲亲她。恶狠狠地,把她往死里亲,叫她眼冒金星,浑身瘫软,喘不过气。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猥琐念头,总之,这股突如其来的邪火搞得我心神不宁,怎么也镇压不下去。 晚上,我陪同荆沙去看店面。荆沙选中了一家靠近超市的门面房。夹在理发店和服装店之间,狭窄的一条,很不起眼。我嫌太小,人流也不够,说:“不如就去超市?” “租金太贵了。而且环境也太嘈杂。这长长的一条其实很容易设计出特色的。” “钱你不用担心......” “小舍,说过的,全部我自己来。” “你真固执。” 房东也在边上劝说,“价格一点不贵,你去问问对面超市,我就是它一个零头。这里靠着家乐福,还有一所中学,人流也是能保证的......明天还有一拨预约看房的,要的话早下定啊......” 荆沙又问了些情况交了押金。 “打算做点什么?”出来的时候,天上零星地下了雨。夜幕拉了下来。 “你记不记得你哥哥喜欢折纸?我想做个纸品店,里头卖的东西都是跟纸有关的,希望可以自己来设计,那样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在乎她做什么,做得不成功,大不了换方向好了。在我看来,女人开店,就跟玩过家家一样,不过是心血来潮。 “吃什么?” “随便你。” “去你家吧。” “家里没菜了。” “那去超市好了。” 我推着车,荆沙走在我边上。她很斯文,话不多,只在拿菜时,征询我意见。 我难免想,要是换了晓苏会是怎样的情景。她会一惊一乍地从货架上取下奇奇怪怪的东西,只为跟我分享她的惊讶。用猜拳或打赌的方式变相地要求我为她选购的食物买单,她如此做不是觉得男人付钱天经地义,而是小小地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可是荆沙不这样,她看着柔婉,但骨子里是一团铅块,原则分明。我有时候远远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自己买不起的古董。 可是古董又自由价值。不过不为俗人拥有。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 到家时,雨大了起来,地上水花飞溅,空中烟气茫茫。楼道前无法停车,我们只好以衣作伞,一路飞奔回去。 荆沙拿过毛巾给我。我拉住她,先给她擦。 她抬起头,“小舍,让我自己来——” 我慢腾腾说:“不适应吗?你总应该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不是闲得无聊,我是在追你。我想你做我女朋友。甚至结婚。” 我揉搓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又抹她水津津的脸。她身上携带着雨的清凉与清洁,这样冰清玉洁的气质教人生不出一点猥昵的念头。这真叫人沮丧。我知道我现在这番言行举动无非是在对抗白天的邪火。 “小舍,我们,真的不合适。”荆沙抽掉了毛巾,我手里空落落的。不为这份拒绝,只是觉得自己失败。 “请告诉我,我哪里不合你意?” “每次看着你,我都要费劲地告诉自己,这是舍,不是觉。觉,只有一个。” “如果需要那么费劲,不如把我当成觉。我不介意。我甚至觉得我背负哥哥的使命——照顾你。” 她想说什么又怕伤害我似的,闭住了嘴,转身去厨房。我追着说,“我跟我哥有什么区别,你怎么可能知道哥哥长大后不会是我这个样子?你不接受我,与其说是哥哥的原因,毋宁说,哥哥在你心里也淡了。” 油“稀里哗啦”地暴响着。隔着玻璃门,我看了又看,终于断绝了把她抱在怀里的念头。 【晓苏】 雨还没有停,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就像闹钟。 我还没睡,将手提电脑搁在枕头上,正趴着上网,主要是看招聘和租房信息。有时候,我会扭头看看,隔着一直床头柜,是我的老师Z。他今天很乖,看了一会儿书,画了一会儿画,在我叫他睡觉的时候他安静地闭上了眼。 老师绝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偶尔才会发脾气。比如,被我妈妈干涉不准这不准那。但他不伤害别人,只是跟自己过不去,比如拿头去撞墙,再比如,非要跑出去。我和我爸爸就去拦他。他这时候力气大得要命。有时候,就会把爸爸推到地上。爸爸对妈妈嚷,人家也是有自尊的,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嘛。妈妈委屈地说:我也没说什么啊。怎么他反而成了全家的宝了。 Z拧着锁又要冲下去。我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乖啊,别走,等晚一点,我们一起下去。”Z最怕我对他采取这样的身体攻势,往往就会无声无息。他看向我的眼睛,可怜的让人心碎。 妈妈这时候总要哀叹一声。她真是恨不得老师跑了好。 妈妈心眼并不坏,她只是害怕老师把我耽误了。她觉得我该找个人嫁了,当然不应该也不可能是老师。 我其实已经不知道我对老师是什么样的感情,现在根本也不想剖析。我只是觉得老师没有我会死的,我受不了他的凄惨,我必须救助他照顾他。我不怕他成为我的累赘,就像我不怕爸爸、妈妈成为我的累赘一样,因为,他们都是我最可爱的亲人。 我带老师就医、哄他吃药;给他理发、为他买新衣服。他很依赖我,看我脸色,特别怕我不开心。有时候,他采了野花放在我案头,怯怯地说:我给你的花你喜欢吗? 看他讨好我的样子,我总是很难过。 我依然记得我上大三的时候,他到上海来看我。我在学校招待所给他开房间。又带他去逛外滩、城隍庙。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是有话对我说的。但我被快乐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注意他的踌躇和眼神的闪烁。 有个晚上,我们吃过饭,路过一个公园,我提议进去转转。 园中多植茶花,在月光下竞相争妍。白的端庄、红的娇艳,粉的可爱。我们在长椅上坐下,在微弱的香气中,享受人间瞬息繁华。Z说,知道吗?茶花一旦凋谢,并不是逐瓣零落,而是整朵决然坠地。辞别生命,非常决绝。我说,那我要做茶花。开放的时候开到极致,凋零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 Z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冰凉。 园西侧有一个硕大的湖,一溜木船沿湖摆开。我跑过去,解开其中一只的绳索,招呼Z,我们划船吧。 “可以吗?” “老师,你太乖了。” 我们合力将船划到湖中,然后任船自在漂浮。月亮投影水中,有“波心荡,冷月无声”的效果。 谁一波一波拍打着船身,激起雪白的浪花。天空在头顶摇曳,我仰着脸,想,如果有星星,它们肯定会掉下来,那我就会用衣服做兜接个满怀。 “你冷不冷?”老师说。 “我很冷的。”我诚实地回答他。 老师就用大衣把我紧紧搂住,我探头探脑,活像袋鼠妈妈肚兜里的小袋鼠,用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岸上浮光如点点萤火,尘世的烦忧随同水纹的节奏远去。我们那时候都想着让船无休止地飘该多好啊。 “老师,我很爱你。”我从来不懂得矜持。 “我也是啊。”老师的手摩挲着我的脸。 “有时候想你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想逃学啊。” “那怎么可以呢。”老师说话总是没情没趣,但我依然喜欢。 我把随身带的MP3拿出来,将耳机塞到他耳朵里,放王菲的《红豆》给他听: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风渐渐大起来。波浪的拍打声更加激烈。老师把耳机取下来,扭过脸。 “怎么了?” “音乐叫人受不了。” “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的对不对?” 然后我看到他在哭,没有声音,只是眼眶湿了。 “为什么啊?”我伸手抹他的眼睛。他拥紧我,将唇贴到我额上。然后舔我的轮廓,勾我的唇。我们轻轻地吻着。很浅,很平静,就像嘴和嘴在交谈。 因为太晚了,我们进不了学校的招待所。就在外边开了一间房。其实一切都是我主动。我感觉了他的游移,所以很不安,我不安的时候,总想给他太多。好像拿人手软,他就不敢亏欠我了。 我跑到他床上,攀住他的脖子,“给我讲个故事吗?” Z颤颤地说,什么故事? 我说,就将王子和公主结婚以后—— Z再无力自持。第一次的感觉,疼痛多过美好。但唯有疼痛才刻骨铭心吧。知道他结婚的时候,我真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那是我够爱他。但是我要做茶花,如果注定要枯萎,我会整个的脱落,绝不留恋。 回首往事,我免不了黯然。Z的眼光还是那么驯良,在脱落成年人的伪装后,甚至天真。我就把他当弟弟吧。 吃过晚饭,我带他去外面散步。白天,爸妈是不让Z下楼的,他们还是抹不开面子。那我也理解。晚上自然也会碰到人,总有成色丰富的目光投注在我们身上。但我不想去在乎。要是在乎那么多眼光,是没法活的。我们都只要自己的人生。 Z也许是敏感的,但每次他要冲人嗷嗷叫的时候,我都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乖,别人不是在说我们。我们两个人,快快乐乐的,谁也不要去管。” 我坐在秋千架上,他在边上推我,越晃越高,我们都哈哈笑起来。 我们家原先的书房做了他的卧室。但他只要醒了,就会到我房间来找我。这也是我妈妈经常数落他的一个原因。 他看我睡着了,总是很着急,就千方百计把我叫醒。等我张开眼,他才能放下心,露出欣慰的笑。 “我以为你死了。”他对我说。 “我只是睡着了。”我坐起身,摸摸他的脑袋,“睡和死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睡是死的孩子。”他认真地说。 “哦。”我为他的理论惊诧。 “一个死,生下无数个睡。而睡,终有一天长大成死。” “嗯。你好聪明。”我夸奖他。 “我妈妈死了。” “我知道。” “晓苏,你不能死。” “我不会的。不,暂时不会。” “我听妈妈的话,妈妈叫我学什么就学什么,叫我娶谁就娶谁,我以为这样子妈妈会开心,但是妈妈却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是我不开心,妈妈也不开心。” “爱会让人懦弱,但至少是爱啊。去选择自己认定的事需要勇气,一般人都做不到。你不要自责。” “我要很大的勇气。” “嗯,你会有的。”······ 我们的聊天总是开了个头就被我母亲打断,自从Z入住我家,母亲就得了神经衰弱,她害怕Z伤害我。也许并不是用暴力的手段。她怕他依恋我,而我最终割舍不得。所以,每天晚上,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房间视察。她一遍遍地告诫Z:男女有别。晓苏是要嫁人的,而那个人不是他。 Z这个时候总是很可怜。我就会偷偷给他使个眼色,告诉他,不要听我妈妈的话。他就又安稳下去。 Z在我们的悉心照顾下,情绪渐趋稳定。我打算带他去北京。北京使他心魂所系,我希望能达成他的理想。未来怎么走我并没想好。如果这辈子,必须要带着Z走路我也并不觉得为难。有个人这样需要你,也许是你的荣幸,对不对? 父母仍旧很忧虑。他们再次提出送Z去疗养院。我不同意。其实,一开始,Z情绪激烈的时候,我们送过一次。医院里的病人都穿着灰色条纹衣服,他们有的在旁若无人地唱歌,有的在扭着胯够一个永远够不到的东西。有的在永不停歇地奔跑,有的在揪自己的头发。我总觉得Z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当医生让Z穿上那种灰色条纹衣服,Z在铁门内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关进笼子里的动物,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我把他的衣服扯掉了,说,回家吧。 妈妈说,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负累。 爸爸说,你还要嫁人,万一他对你有了感情,也是一种伤害。 我说,那就让我照顾他一辈子吧。 我真的这么想的。我快三十了,还没找到对眼的人,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吧。 绑架案后,我对命运悲观了不少,我无法冀望未来,也不能瞻前顾后,我所握得住的只有当下。现在有个Z需要我照顾,他因我的照顾而喜悦,我又因他的喜悦而喜悦。既然此刻是喜悦的,那么有什么道理为了位置的负担而放弃眼前的事呢? 【依然是晓苏】 “你在看什么?”Z醒来了,问我。 “找房子。” “我们一起的房子吗?” “一起的。你要不要也来看看,喜欢什么样的。”我朝里侧动动身体,把边沿留给Z。我们两个趴着。我移动着鼠标,“这个怎么样?在劲松,一室一厅,二千四。小吗?我们两个人用不了太大的。” “不小,我想,有这么一间屋就够了。其实就这么一张床也行啊。” “要不,再看看这间,有一个阁楼,你可以睡阁楼上,像一只鸟,到了晚上,就要飞上去······”我点着网页,东西南北的房子全部呈现在我们面前,靠一个鼠标,我们指点江山,感觉如此富庶。 “我要挣钱,给你买个大房子。”Z说。 “真的吗?那我就太幸福了。” 雨似乎又大了起来,发出刷刷的蚕食声。我喜欢雨夜,它叫人心平气和。“快睡吧,明天我们要早起,去天安门看升旗。” “哦,要看天安门喽。”Z兴奋的表现完全是个孩子。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他可能是承受不了成人世界的压力理财干脆彻底地退回到孩童世界。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好。 我收到端木汇给我的一万块钱后,就租下了劲松的房子。白天,我出去面试的话,会把Z关在家里。一开始他害怕,后来看我每次都准时回家,也就安下心,认真完成我布置的作业——画画。他本来就喜欢画画,自从听我说画可以赚钱后,他兴致更高。他这时候的画风非常奇特,色彩浓烈,图像奇特,望之触目。我对画没太大审美,只是给他找个事做,他的画自然也没引起我的注意。 工作不算特别难找,但能找到的薪水普遍很低。我现在还不特别缺钱,待价而沽。 五月份,慕贤进行大规模招聘,虽然指明要应届毕业生,我仍旧把简历投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与端木的绯闻起了作用,居然收到了面试通知。 那一日,我略作收拾,去应聘。想着也许有机会见端木本人,就把一万块钱的欠条带上。 从见前台开始,就感觉不时被人注视,偶有指点。好吧,我不在乎被参观,只希望他们看在这绯闻女友的份上把我招募。我应聘的是媒介统筹部。我做了六年的媒体,资历也不算嫩。 考官一排,以人事总监为首。除了问我常规问题,也闻到了匿名发的那篇抨击华诚的文章,质疑我的职业操守。我略作解释,告之原文并不含攻击,网站为赚点击,进行了篡改。还有个公关部的女经理直接问我,来慕贤是否自恃有端木先生撑腰。我说,如果真有那样的好事,我也不会辛苦来应聘。 林林总总回答了一堆似是而非的问题,感觉不大好。 到大堂的时候,想起欠条还未给端木,就转托前台。 前台打了问询电话,片刻后,说:端木先生让你过去。他在2001。 我不个别想见他,但也不特别反感见他。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人,跟所有俗人一样,有捷径的话就走捷径。既然那个公关部的女经理给我指点了迷津,我不妨试试。 公司非常气派。摩天大楼直耸云端。但电梯没有翅膀,否则我会上的更高。二十层到了,我出来,小心地踏着云纹状的大理石地面。 这层总共两套房,一左一右,中间是很壮观的绿化区。左手就是2001。看来端木来头不小。我举起手。 还未敲下去,门就拧开了。 “听到你的脚步声了。”端木一席深色西装,显得人模狗样。 “哦,别人怎么称呼你?端木总?” “端木先生。” 我点头,“端木先生,你好。” “握手就免了吧。你找我总没什么好事。”他抬抬眉头。这个人,总是对自己过于自信。靠门是待客区,很开阔的区域,一圈真皮沙发,围着红木的茶几,可以做茶道表演。他低头拉开冰箱门,“冰激凌没有,营养快线,你喝不喝?” “你还有营养快线?” “这东西最适合解酒。”他取了一瓶扔给我。我没接住,瓶子哐啷撞击到茶几,又滚到地毯上。 “怎么这么笨呢?”他抱怨。 我拾起,“你也不事先吹个口哨什么的,我还没做好准备呢?”我拧开瓶盖,边喝边参观,“哇,这么大,视野这么开阔。哎,我哪天可以有这样一间办公室呢?” “别做梦了,你这辈子算没可能了。”他坐到自己位子上,拿起文件,转个圈,将双腿交叉抬到窗沿。泱泱世界,算都在他目光中。纨绔子弟的风范,叫人皱眉,但你不得不说人家就有这个资本。 “端木,我刚刚参加完一个面试。” “怎样?” “大概没戏。结束的时候,他们一个人事总监跟我一起下电梯,半途进了个清洁工,一层离开的时候,我因为心不在焉,没有礼让清洁工。之后我才知道,那也是考试内容之一,所谓细节决定成败。不过也没什么,至少以后知道了,在电梯里一定要死憋到最后一个出来。” “哪家公司那么苛刻?为难我们亲爱的晓苏。” “慕贤。” 他冲我做了个鬼脸,“你运气真得很背啊。” “端木,我想请你——” “少来。我最痛恨别人找关系。你进来了,那个被你挤掉的人怎么想?”他将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再说,你能做什么呀?” “我有六年媒体从业经验。” “可是你也知道,你把你的职业信誉输光了,我们也不敢要。” 我低头沉默,深切明白,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算了啊。”我摸出衣兜里的欠条,展平,放到他面前,“谢谢你解我燃眉之急。” 他团成一团,扔向字纸篓,但没命中。 “喂,我可能不还的啊。” “随便。”他看着我要走,闷了半天,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这句话,似乎费劲了他的力气。其实不用的。我懂你的客气。我心里说。 “谢谢。不过我要回家给我老师做饭。” 他歪了下嘴,“那赖着干什么,赶快回去做贤妻良母吧。” 正好,他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挥挥手,我知趣离开。 进电梯的时候,我兜头与人相撞。那人高大结实,像一只会走的衣柜。我莫名觉得眼熟,他似乎也是,我们目光交会,蹭蹭冒出一簇诡异的火花。我想看的更清楚,可是电梯门合上了。 他是端木的朋友吗?也许来家找他的时候,曾跟我打过照面。我一路想啊想。突然一个激灵,他可不是那个穿黑风衣,戴墨镜,跟人合谋将我绑架的家伙? 没错,就是这样的大块头,连发型都没怎么改变。我越想越激动。可是,他为什么要绑架我,如果他是端木的朋友······难道——是端木一手策划的? 什么理由?我突然起了一身冷汗,该不是为了对付孟昀? 我写了揭孟昀老底的文章,孟昀很有可能恼羞成怒找人修理我。我只要出事,自然就会跟孟昀搭上关系?这样子,就会陷孟昀于更加糟糕的处境,就更方便他收购华诚。 端木舍怎么这么卑鄙呢?我转身朝慕贤奔去。 刚刚还没人,现在怎么突然出现个保安样的人将我在门口挡住,“端木先生在跟客人谈话。” 我不管,泼妇一样大喊大叫,“端木舍,你出来!” 端木把门打开,大块头就在里面,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 “晓苏,你稍等片刻。我有客人。” “什么客人?”我几乎是撞进去的。然后,指向大块头,声嘶力竭地说:“你告诉我,他是谁?” 端木表情讪讪,对大块头递了个眼色,但我看在眼里。“你们有嘴巴为什么不说话?” 大块头掐灭烟,懒洋洋地站起来。眼睛里的紧张没了,只有睥睨。 “你别走!”我喝住他,“你绑架了我,我认出来了。” 大块头不慌不忙,“小姐,你要多少钱?” “雷恩,你发什么神经,快走吧。”端木隔在我和他之间,使劲推他。 “不许走,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绑架我?”我冲上去扯他。在端木的帮助下,他成功脱身。 我转过身,把目中的火喷到端木身上,“我要告你。真没想到,你这么龌龊。” “我怎么了?晓苏。” “为了收购华诚,你策划绑架案。我会写到网上,还孟昀一个清白。” “我那时候在英国,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雷恩为什么绑架我?” “你问他去啊。” “可你不让我问,你刚刚庇护他逃走了。你做贼心虚对不对?我现在知道了,你把我赶走是怕我遇见他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是他了,你明明知道,还诬陷我,说我对你有图谋。你怎么这么卑鄙呢?” 端木脸色铁青,直勾勾看着我。 我不管他,继续骂:“正因为是你们做的,所以你才要我销案,还假惺惺说是为了孟昀。你他妈的太恶心了。你如果还有点良知,你就承认吧,你是案子的策划者。” 他靠近我,“什么依据?” “雷恩是你朋友,我跟他无冤无仇。他有什么动机?必然是受你指使。所以,手机才打不通,我才不会受伤。只因他们的勒索对象就是这案子的策划组织者。” “想象力很丰富。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昀。你看华诚风雨飘摇,早想好了要落井下石。” “我就一定能猜到你必然会报警?” “如果我不报,你肯定会怂恿我报。因为你们策划好了。报警时必然的,你们甚至还可以跟警察串通,闹出风波。你太卑鄙了,太龌龊了,简直不择手段······可你知不知道,我会死啊。他们把我扔到铁轨旁边,我只要动半厘米,我就死了,火车就擦着我的耳朵过去啊······我一直做梦,我被压死,被撕票······太过分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我一定要报案。一定要追究到底。” 我哭诉着,眼泪已经悄悄爬满整张脸。忽然,我感觉肩头一重,一抬头,嘴就被严实地堵住了。 我目瞪口呆,愤怒与惊慌还没宣泄,根本想不到跟着还有这一出。 他凶猛地亲着我,掐我的肩很疼很疼。我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愣过神,狠狠推他。 他放开我,目光血红。我毫不犹豫给他一记耳光。 他苦笑着说,“如果我说,跟我无关,纯粹是他们无聊呢?” “无聊?所以把我绑架?他们不知道这是在犯法?”我闻所未闻。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觉得所有事都可以用钱摆平。好吧,我跟你坦白。雷恩,对,他叫雷恩,他爸爸是雷振鹏,你应该听说过吧。我们从小玩到大,什么都不缺,所以对什么都没兴趣。我们就找各种刺激。他玩过哈雷、滑板、改装车、同性,去年,他玩同居女友,找异性合租者,记录人家投怀送抱的时间,然后发布到网上。” 我简直五雷轰顶,“你,叫我租你的房子,也是这样的居心?” “不完全是。但雷恩以为是。我又跟他们说,对你没兴趣。他们不信,觉得我对你有感情,就用绑架游戏来试验。不巧的是我去了国外。他们也没料到你会报案,还惹出那么大的动静。” “他不知道会弄出人命?这就是玩笑吗?你们太过分了。”我回想了下当时听到的对话,知端木所言不虚。对他们这群人的生活状态感到匪夷所思。 “晓苏,对不起。” “既然你知道绑匪是谁,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还孟昀清白?” “我······雷恩是我朋友?” “你朋友就是这种人?你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晓苏——我会让雷恩跟你道歉,保证以后不做这种事。” “我要报案。端木舍,跟你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我后退几步,一转身,跑了出去。 【端木】 我冲出去,晓苏已经没影了。 我又打她电话,她直接关机。我开着车乱跑,心里烦乱不堪。 让晓苏报案去吧,就算把我牵扯进去,我也是活该。我痛恨自己在晓苏经理那样的事后,居然可以毫不体恤。我可能也近墨者黑了,只会想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又想起晓苏哭,一张脸被泪水包围。我亲了她,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我明显感觉到那一刻,我魂飞魄散,又如愿以偿。 我把车开到家附近的“7天”,问了下,知道晓苏搬走了。我又打电话,还是不通,如果她换号,那我有可能彻底失去她。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不可忍受。 我漫不经心惯了,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女人身上遭遇爱情。但当我意识到,恐怕也没用了。她大声对我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那么,让她报案去吧。让她惩罚我吧。 但随着情绪的平静,理智终究钻出来了:被媒体一曝光,我们这群人就不要想在业界立足了。我们也许并不在乎,但父母的面子怎么办?我得找到她。 我不停打电话。到夜里九点多,菩萨保佑,她总算开机了。 “烦不烦,”她对我吼,“我已经报案了,死了那颗要说服我的心。” “······你在哪?我想见你。” “我知道你要出口气,但是,公开的代价太大了。” 晓苏冷笑,“那是你们要付的代价。” “其实对你也不那么好。你想,别人要知道你贪图便宜住我那里,好听点的说你贪慕虚荣。不好听的,搞不好把你当成——” “你闭嘴。” “让我见你——我们谈谈。” “浑蛋,又要用钱摆平吧。我缺钱,但我不要这样的钱。” “就是谈谈。见面谈比较理智。” “不要再给我骚扰电话。没必要。再打我就换号。” 我知道她说到做到。放下电话,苦思如何能见到她。就这样想到了她给我们投的简历。我立即给人事总监打电话,问她住址,总监又叫人去翻,折腾了个把小时,回复我,简历上没有地址。 我直接下达命令,“录用她,做我助理。通知她明天上班。我会向刘总解释的。” 我要见她。不管用什么方式。有种她不要来。 翌日上班,我换了身挺括的西服。走前,在镜子前照了下。睡眠不好,眼睛很深沉。 十来点钟,人事总监领着垂头丧气的晓苏过来了。她穿了套略正式些的衣服,不过款式乏善可陈,有点老气。脸上也稍作整饬,化了薄妆,但依旧遮掩不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看来交战了一晚上,但是尊严始终敌不过现实。 我真是喜欢透了她这副没骨气的样子。 “你可以走了。”我对人事总监说。 那家伙清楚我们的关系,一点头就走。 “很不想来吧。”我看着晓苏。 晓苏一脸别别扭扭,哀叹一声,“你赢了。我不能跟每月八千块钱的工资过不去。” “那么,你没报案吧。” 她眼风又尖锐起来,恨不得把我瞅死那种,“我真应该昨天就报,今天就可以看你狼狈模样。不过,你别得意,这也不会过期作废,我随时想随时还能报。” 我哈哈笑起来,“看来我还得小心伺候······苏小姐,这是你的办公室,你看你还满意吗?”我将她引到她的办公区,是接待室边上用磨砂玻璃隔出一块小型工作区域。以前是给临时上来处理事情的人员准备的,方便传唤。我从来不喜欢配秘书、助理这种类似小跟班一样的角色,有什么话让行政部代劳。但让晓苏同学做我的跟班,又是另一码事,我心向往之。 “谢谢!”晓苏总算说了句职业的话。 “这是你的电脑,但暂时还不能用,我们办公上专门的局域网,需要给你配KEY。办公用具你看缺什么就问行政部要。” “请问我的工作职责?” 我想了下,“帮我接接电话,招待客人,安排行程······你先熟悉下公司规章制度和人事结构。有需要做的我会通知你。” “好。” “那我过去了。” “等下。”晓苏看着我,“我只是看钱的面子,不打算原谅你。” “你给我面子来就好,不用原谅。”我到洗手间,看到自己满面春色,上班从来没有哪一天能像今天一样给我动力。 晓苏那边很安静,我打算打搅她一下。 我给她打电话,她听到铃响大概吓一跳,过阵子才惴惴接起,“你好。” 我压了压嗓门,“新来的吗?” “是。我是端木先生的助理田晓苏。你是找端木先生吗?”听她毕恭毕敬说话我憋不住想笑,她似乎也听出不对劲了,说:“端木,你可以正经点吗?” 我说:“我怎么不正经?上班嘛,除了严肃还要活泼。我有活儿要交代——” “······” “给孟昀的助理小史打个电话,确定下午我和孟昀的会面是否如期举行。” “孟昀?啊,孟昀,好。” “晚上,给我在翡翠宫订个包房,六个人,你跟经理说是我订的,他会安排。还有,我干妈下周一过生日,你帮我挑份礼物,价格不要管······” 她为难说:“这个有点难度。我最不会选礼物,尤其是给有钱人。” “有难度克服难度,这是你的职责。还有,荆沙的店快要开业了,你这两天帮我订个大一点的花篮,我自己送过去。暂时就这些。明白了吗?” “我需要记下来,您能再复述一遍吗?” “······仅此一次。” 电话正在讲着,外间的门被推开了。不必敲门而进来的人只有我妈一个。晓苏自然不知道,跟我说声“有人”,匆匆搁下电话,迎过去:“你好。请问,你跟端木先生约好了吗?” “你是谁?”母亲睥睨的声音传过来。我只好老远叫一声“妈”,过去给他们介绍。 “不好意思。韦总你好。”晓苏脸腾地红起来。 母亲皱眉扫了她一眼,冲我说:“她就是你不按规矩随便要来的助理?” “嗯。没有助理很不方便。” “去年给你配,你都说不要。你以为公司是你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吗?”妈妈一脸愠怒,只差拍桌子。我连忙拉住她,“妈,到我办公室在训。” 我跟晓苏使了眼色,叫她不要介意,可是她装作没看见,蔫蔫地回自己位子上了。 到办公室,妈妈继续发脾气,“她是田晓苏吧,就是传你绯闻的那个记者?小舍,暂不说她人品如何,能力怎样,你不能破坏规矩随便定人进出!公司进人有一套严格的程序,都像你似的随便破坏,叫他们怎么做管理啊?现在,底下人说你是非的就不少,你不好自为之,以后我怎么在董事会上提你做接班人?还有,舍啊,生意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把公事与私事搅合在一起,你这种荒唐行径,真叫我为你担心。” 我知道有人把状告到妈妈那里了,也不好把其中的因由告诉妈妈,只说:“妈,你不要对晓苏有成见,她在媒体从业多年,能力很强。华诚事件、绑架案,等等等等,这之间多有误会。如果你觉得做我助理不合适,可以调往别的部门。” “荒唐。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母亲一拍桌子。这时候晓苏正好端茶进来,我们的对话应该都落入耳中。但她处变不惊,落落大方上了茶,“韦总,您慢用。” “你等下——”母亲声气不太好,“知不知道规矩,我们谈话的时候,怎么可以随便闯入?” “妈,她不刚来吗?”我为晓苏说话。 “对不起。”晓苏道歉。 母亲又说:“你的录用是端木先生破坏规矩进来的。公司靠制度运行不靠人事。虽然他是我儿子也不能破例。所以,你的录用按规定得重走一遍,到时要没通过考核,你还是不能进。非常抱歉。” 晓苏点头,“好。” 我望着晓苏蔫蔫地回去,为自己让她委屈而难过。 我对母亲说:“妈,人,我已经要了,你就别让我难堪吧。” “你也懂得难堪?告诉你,把她带在身边,那才叫真的难堪。” 我听到晓苏关门出去的声音,我怕她这样子就走,很是着急。 “妈,你不允许晓苏做我助理也成,但是,其余的职位必须安排。” “舍?”妈妈额上青筋暴突,怒火很快就要发作,我一着急,开始口不择言,“妈,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亏欠她很多,那甚至不是一份工作就能抵消的。妈,你不要那么说晓苏我不高兴,我不想她因我受委屈,也不想见不到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妈,我喜欢她。”我直愣愣说。说的时候,觉得脑子轰地炸开了,简直是天打雷劈,连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 我在楼下广场找到晓苏。她在喷泉边沿踯躅,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看不清她的脸色。想来总是在想事情。 我凝神看了她一阵,还是觉得她那身衣服实在老气的很。哪天瞅个机会送她几身?她的三围倒也不难揣测。我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走到她身后,“看什么?又没开喷泉?” 她回过身,好像就是在等我,神色倒也从容,“端木,我待会就回去了。” “我把你辞退了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不用担心,我暂时不会去报案,你也不必送我这样的大礼。昨天。李总给我电话的时候,我想过是你的主意,但又觉得不来的话可能就丧失了机会,万一是被聘上了呢?我承认我没有气节,根本就该跟你一刀两断,斩得干干净净。” 我说:“我就喜欢你没有气节。你拖泥带水,我总还有的希望。”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晓苏,刚我妈那样说你,我很抱歉。” “嗯,不要紧。” “一起吃点饭吧。我们这么站着也不好。”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咖啡馆。各自要了份简餐。 我跟她说,妈妈怕我搞办公室恋情那套,不打算给我配女助理。我觉得也好,省得我工作的时候心猿意马。 她习惯了我开玩笑,不觉得在恭维她。我继续说:慕贤下边新近成立了个半公益的组织,可以调你过去。那边不累,也没压力,关键的是大家都是新人,没有谁比谁更有资历,适应起来比较容易。做久一点,你就是元老。 晓苏说,谢谢你为我想这么周到。 应该的。我说:“你住哪里?我明早去接你。” “谢谢不用。” “是不想告诉我你住哪里吧?信不信我可以找到?” “······”晓苏瞟了我几眼,低头挖几勺米饭,又抬起头,眼睛里的成色丰富了,“我想请教你——” “请教不敢当,互相学习。” “那一天,好吧,就是昨天,你为什么会亲我?” 我真是想不到,她会把这件事光明正大摆上台面。我当然也不会窘迫,“你当时说话像连珠炮,咄咄逼人,简直想不出用什么堵。” 她扑哧笑了。我盯着她的嘴唇,不是什么樱桃小口,比较丰润,弧度很漂亮。她大概也意识到我在她的嘴唇,连忙把牙齿龇了出来,做了个鬼脸。 “你可以谈谈体会。”我说。 “我什么体会也没有。” “那么,要不要再试试。把头凑过来——很快。” 她又笑,“哦,这个,我没做好准备。” 我欠过身去,但她已预料,眼明手快地把一块牛肉叉到我嘴里。 我顺口嚼了起来,“滋味不错。” 她又笑。这顿饭总体是成功的。 【晓苏】 慕贤的人事经理半夜三更通知我上班时我就知道肯定是端木搞鬼,但是我实在没道理拒绝一份飞来横财似的工作。气节低的人必然要受辱,所以,上班还不到一天,我就背着包打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在大堂的时候,我想我看到孟昀了,他跟他的助理一起向电梯走来。我连忙转身,避了过去。 我从来没有这样逃避过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这样亏欠过一个人。 网上那篇文章,经过老李的篡改,我兴许还能把责任推到他身上。绑架案我明知不报,任无辜者被妖魔化,这跟与人合谋有什么区别? 我神思恍惚地走在马路上,看到心头的不安像墨水一样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直到湿墨淋漓。 我知道公开这件事的后果,雷恩他们会受舆论打压,端木也不会幸免。我可能还要走在风口浪尖,搞不好会被骂成败物女。但至少可以把观众的视线从孟昀身上引开,换他清白。我为什么不做?我难道想以此做筹码要挟端木?那我不正好成全了雷恩对我的期待? 哎,我叹了口气,在路边刹住了脚步。阳光亮闪闪的。树叶紧挨着树叶,碧森森地泻下一地阴凉。蔚蓝的天空像大海一样流淌。好天气,可是我偏要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回到家已经是七点半。在小区楼下,我照例抬头,Z还趴在窗口,看到我,就兴奋地挥手。每天每天,他都会在窗口等。而我每天每天,都会仰头找那扇窗。窗子有黄色的光,他说灯泡像好吃的芒果。 他画过类似的画,用了很亮的橙色,像太阳的光辉。这么温暖、辉煌,就是家吧。 我打开锁,他早就候在门边了。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掩饰不住见人的喜悦。 我说:摊开手,闭上眼睛,给你变个魔术。 他依言。我振振念着咒语,同时飞快地把包里藏的苹果派放在他手心。 “饿了吧,你先吃点,我马上做饭。” 我跟孟昀是在一家甜品店谈的。我点了西米露和苹果派,但几乎没怎么吃,全部打包回来了。孟昀付了帐,把我送到地铁口。他开一辆黑色凯美瑞,很普通。他整个人也很普通,中等个子,偏瘦,五官周正,但还谈不上帅,西服不像是大牌,也有可能是不合身,穿不出端木那种风流倜傥的效果。他引我注意的除了谈吐的从容,还有抽烟的姿态,每一口吸得都很深,仿佛要一口气过足瘾。 我们的谈话并不似我想象的艰难。在停车场,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我了,虽然我们并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面。他笑着迎上我,说,田晓苏,太难忘了。我说,化成灰也认得吧。他说,没错,就有那么铭心刻骨。 “不打不相识啊。去哪里?”我问他。 他指指甜品店,“那里吧,女孩子不都爱甜蜜的东西。” 深得我心。 我们在小小的甜品店坐下,四点多的光景,店里并没什么人。从外边过路的行人看来,我们头碰头,轻言细语,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侣。 他说他不怪我,我写的那篇文章他一直随身携带。说着真的就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A4纸,“它让我对过去反省。以前没有人那么系统地整理我的罪恶。”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正经话,不像老谋深算。我折服于这个胸襟。 “我希望有一天能让你改变看法,不过大概没机会了。我失败了。道德投机者就是你认定的下场。” “也许你还有机会······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我希望你来处置它。”我把绑架案真相告诉他。 他陷入深思。 “我很抱歉,把你卷入是非。”我说。 “这都是蝴蝶效应。你怎能料到?”他淡淡一笑。 我告辞的时候,他跟我握手,说:“谢谢你让我知道。” 轻松就在忏悔的那一刻获得。任何时候都要正面自己的过失,不要逃避。我炒菜时这样想。也许明天就会有雷霆风雨,但我不怕了。 Z将吃了一半的派给我,总是这样的,任何吃的,他都要给我留一半,哪怕我不爱吃。 “晓苏,你可不可以教我做饭?这样,你回来就可以吃现成饭了。” “好啊。”我正要做红烧鱼,就边做边讲解,“油锅一定要热······看到冒烟了吧,好,放油,喏,差不多这么多就可以······油五分熟后放些姜葱蒜爆下锅,像我这样煸炒一下,闻到香味了吧?帮我把鱼拿过来,扔进去,先煎一面······要把表面弄得糊糊的才好吃······现在让我们看看有没有煎得糊糊的······老师,你来给鱼翻身。”我把炒勺给Z。Z双手握住,因为不知轻重,鱼还是在半途落下去,散成两段。 “不要紧的,卖相难看没关系,反正最后总要被吃到肚里的。肚里的食物都是乱七八糟搅在一起的。现在要放料酒、酱油······你来······” Z小心翼翼的放着酱油,一不小心就倒多了,鱼赤红赤红的,发着油亮的光。 “多了。”Z讷讷。 “不要紧,可以加糖。咱们俩都喜欢吃甜,多加点好了······也可以加醋,那就是糖醋鱼,不过我现在不想吃醋。”我想起端木给我做鸡蛋饼,问我,你吃不吃醋,我上当,大声说,我吃,我很爱吃。 我嘴角翘了半个弧度,马上翘不起来了。明天,端木将怎样找我算账呢,难道在他放连珠炮的时候,我也用嘴把他堵住? 我的胡思乱想没有进行多久,门铃被摁响了:叮咚叮咚——我们搬来不久,谁来造访呢?我把厨房交给Z,“焖一下就出锅。我出去看看。” 屋外站着探头探脑的端木舍。我头皮一炸,直觉他是算账来了。我愣神后要关门,他已把门撑住了,“好孩子,别这么没礼貌。” “有何贵干?”我心虚的时候,总是理直气壮的。我信奉那句话:有理无理,不在事实,只在声高。 “好香呀——哦不,有点糊味——” 我转身冲厨房喊:“老师,汁抽干了,赶快灭火。” Z手忙脚乱,鱼盛在碗里时已经面目全非。焦糊成一团,像遭遇山洪爆发。 端木跟着我走到厨房,装腔作势地说:“老弟,需要我帮忙吗?”好像他是我找来的外援,但我知道他除了会做鸡蛋饼和沙拉,其余什么都不会,比Z还要无能,又把厨房重地郑重地留给Z,拉端木出去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凑份子跟你们搭伙吃饭。”他嬉皮笑脸,不像风闻什么惊人消息。我暂且安下心。 “我们庙小恐怕供不起大神。” “晓苏,你有没有常识,庙里供佛不供神。” “······”我闷了下,知道跟他抬杠吃亏的总是我,“那你坐着吧。” “不给我介绍下?你老师?” 我把Z叫出来,“老师,这是端木舍,我老板。老板就是上班时给我发工资的。” “哦。”Z看端木一眼,从他身边走掉了。端木原本准备握手的,现在落了空。 “他——”他看出Z跟正常人并不一样。 “我老师。怎么样?很清秀吧。”我眼眶有点湿。 端木没说话。 其实那天我很感谢端木,他没把Z当不正常人看待。他把自己的智商主动降低下来,跟他平等交流。Z把自己的画搬出来给他看时,他啧啧称赞。我不知道是不是由衷,但他表现得很有诚意。 “这是教堂吗?”他指着一堆黑色的方块上一个尖尖的东西说。 “哦,是啊,晓苏带我去的教堂。里边有很多彩绘。我把它们画在天上了。就是这些——” “真有想象力啊。晓苏,你老师是个天才,让我想到了夏加尔。有童趣,有诗意,而且热情奔放。” “······”夏加尔是谁?看来我得补补课。 “你会什么?”Z问端木。 “我嘛?”端木挠挠头皮,“给晓苏发工资。”他做了个点钱的手势,“就会这个。” Z笑了,“那你要给晓苏多多的钱。” “没问题。只要她乖乖听我话。”端木冲我吐吐舌头。我不晓得为什么又内疚了。要不要把下午跟孟昀会谈的事告诉他。 “哪天,我请你去看画展。就是很多画放在一起给别人看。有一天,你的画也可以给别人看。”端木跟Z讲。 “哦,有钱吗?” “别人看中了,就会买下来,就会有钱。” “太好了。我要赚钱给晓苏买大房子。” 端木搁一边的手机叫唤起来。“晓苏,帮我取一下。” 我赫然看到屏幕上“雷恩”两字,心里一阵抽搐:孟昀会先跟雷恩通牒吗? “雷恩。”我说。 “那我不接了。”端木掐掉,“省得你烦。” “······也许你该接。” “没有也许,在你家就不接。”端木继续跟Z谈画。 我如坐针毡,看看手表,“端木,你回家吧。” 端木放下手中的画,“赶我了呢,好吧,识趣点,免得下次不让来。” 我对Z说,“我送送他。” 端木一幅受宠若惊的表情,而我只是有话要对他说。 小区里花香袭人,春风沉醉。但不知谁家小孩在弹钢琴,翻来覆去老是那几句,听的人烦。我踢掉脚前的一块石头。 “Z看上去很喜欢你。谢谢你,端木。” “不客气。其实,没把他看成情敌——”他惊觉说漏嘴,咳嗽了几声,“嗯,明天早上八点半我来接你。” “端木,有些话,觉得还是要跟你说清。”此刻,我根本顾不得去探究“情敌”的涵义。 “尽管说,我承受能力比较强。”端木也严肃起来了。 我低下头,说:“我下午见了孟昀,然后,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端木仿佛被点穴,好久“我靠”一声,“小姐,你太狠了吧。” “不说我心里不安。你要生气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孟昀有权知道,有权选择他认为正确的方式对待你们。” 端木做了个修至手势,拿过手机,边拨号边进车里。我看着他的车子一溜烟飞奔出去。 Chapter 06 爱如同死亡 爱如同死亡,因为结局同样的无可抗拒。 ——一个渐冻人的话 【荆沙】 店第一天开张,逢到落雨。 天是从早上就阴了,一直憋到黄昏才落下。雨不大,丝丝缕缕,流萤一样,我可以把它看作雾。 这样的天气没法不让我想起前不久去妈妈的老家无锡。那时候也是下小雨,空气潮润,扑面的烟雾。黛瓦粉墙的房屋建筑与廊下的竹影、芭蕉相衬,江南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那时候刚到义乌跑了一趟,顺便去无锡找舅舅。妈妈过世后,爸爸因为自卑,不喜见人,跟这边断了联系。我拿的还是旧址,问了好多人,找到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舅舅一家早就搬走,不知去往何方。 当晚住的酒店是端木订的,靠太湖,说是朋友开的,尽管免费住好了。 我的房间在十三层,于是紧挨着天井,里边种一棵巍峨大树,枝干道劲、姿态洒落。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夕光一束斜笼进来,苍翠与金黄相间,若流金岁月,美不胜收。 因为喜欢这树,沐浴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将百叶窗拉开,坐在浴缸里,边听音乐边欣赏这一窗景致。 树的静美、风的和暖,让我产生无比惬意的感觉,竟舒适到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后被电话叫醒。浴缸边就搭着电话,我抄手接过。里头声音说,“还在睡吗?” 熟稔的口气,好像我的游伴,了解我全部的作息。但我分明只身前来。 “给你十分钟,我过来敲门。”他就这么挂断了。 我想是舍吗?感觉声音不像。那,会是——也许自己已经猜到,但并不能相信。真实的生活没有那么多巧合。但我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从浴缸爬出。 十分钟后,门铃准时响起。我已经换好了衣服,但头发尚是湿的,垂挂在身后,带一点洗发膏的味道。 孟昀就站在门口,对我点一下头,“我住你对面楼上,卧室临着天井。”他走进来,边跟我解释,“打开窗,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你。” “哦,真的吗?”我微微的羞赧。 他不动声色说:“这里的客服很周到,免费提供望远镜。” 看我惊愕的样子,他笑了,“丫头,我胡说的,你怎么就信了。不过要我是这里的老板,我会这么干。” 我笑笑,“想象得出。” “吃过了吗?如果没有,一起吃;如果吃过了,陪我再吃点?” 横竖我要陪他吃这顿饭。 “你等等。”我跟他说,“我吹下头发。很快。” 吹风机响起的时候,他过来了,靠着门框,看我,不说一句话。我感谢吹风机有那么大的噪音,在它的掩护下,我们尽可以胡思乱想,然后平整情绪。 我的头发长而密,并不那么容易吹干,他看了片刻就看不下去,拿过吹风机,一手把着,一手犁过我的发。他的动作生硬,但是指肚有一种粗糙的温情。吹风机嗡嗡叫着。我们心安理得地沉默。我想,还是慢点好了。他大概也是这么想。头发弄了很久,终于蓬蓬地飘起来。 他把我的头发拢到身后,盈盈一握。我动也不敢动,他的身体擦着我的背,能感觉男人骨架的坚硬,他的呼吸似乎就在耳畔,听上去那么重,那么心烦意乱。我们本不该这样子了。 我拿过梳子,“我自己来吧。” 他手一松,头发哗地散下。我在镜子里看到他转身的背影。如此急切,就像怕多暴露那么一点点。 饭是在外边吃的。一个小包间,对着一窗苍茫的湖水。 又飘起了雨。一点点,敲开湖面。雾气在水面缭绕,芦苇退至远处。空气像拧紧的瓶盖。因为沉没在继续。 沉默是无话说,也不必说。多说一句是废话。王尔德说:左右我们的是神召,而非心愿。谁能想到我们会在离北京一万三千多公里的地方相遇。 我们频频举杯。喝到唇齿生暖。 桌上的灯,很特别,类似于以前的洋油灯,线头沾了油,开出一朵蓓蕾, 躲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窗户是大开着的,有风携着雨进来,落到桌面上,好似心情,转瞬即逝。 山光水色灯影尽在胸腔飘摇。飘得够久,就会灭。灯和人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想找火柴。孟昀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潮湿的,宽大的,温暖的手。我呆一下,任他握住。眼睛适应黑暗后,便看到青色的夜光从窗子攀爬进来,踱到孟昀脸上,轮廓与阴影都很显明。 “丫头——”他含糊地叫我。 我心头如海浪攒涌,在一片昏暗之上一道白光猝然升起,照亮我全部的情感。理智就算能够约束,也没有魅力。人有时候臣服于冲动,只因我们知道生命中没有那么多耀眼的火花。 “孟总……” “上次听一首歌,觉得特别受不了。” “什么歌?” “你不爱听的,我们年代的歌。” “还是邓丽君吗?” “不。” 他哼起来,“夜已沉默,心事向谁说,不肯回头,所以的爱都错过……风雨之后无所谓拥有,萍水相逢,你却给我那么多……”后来我知道,这首歌叫“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安静的缘故,还是他嗓音的颤抖与朴拙,这首歌就这么坚韧不拔地沉睡在我记忆中。很多年以后,我只要想起他,就会想起这个旋律,我迷惘又伤痛……“ ”丫头,给我倒酒。” 酒意阑珊,他开始跟我讲他吃不饱的童年。 “那时候,同学们流行一种‘过五关斩六将’的游戏。由一个关主把持,在河沟用堆沙、垒石头,没栅栏的方式设计五个关口。游戏方式是由参加的人自己用纸折成船放入水中,可以用除了动手之外的任何方式助航,只要顺利经过,关主就要给别人一颗糖丸或一包山楂或其他可以吃的东西。如果中途沉船,反过来玩家得给关主东西。为了能搞到那些吃的,我就一个劲地琢磨水沟的奥秘,后来我做了关主,我设计的关卡看上去很好过,同学都跟我玩,但奥秘在水下,他们的船无一例外都翻了,我赢了很多零食,又把零食分给别人吃,就做起了老大。着让我明白管理的一个道理,要靠自己的智慧设计游戏规则,也要懂得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他又接着说:“我初中毕业后就入伍了。当了三年兵,退伍后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司机,后来那公司倒闭了,我就只好自谋生路。那时候个体户正好兴起,我也想做点生意,但没本钱,就去摊子上跟人讲,拿他们的货帮他们卖,卖了分成。期限摊主也都不肯,后来觉得没什么坏处就让我试试。我那时候,就拿一个收音机再度大街上放流行乐,自己套件广告衫,在胸前背后刷广告。生意好了后,有摊主给我送礼叫我帮忙。但总觉得不太开心,自己想做的是更大的事,就去了南方。后来,我跟着我现在的太太做保健品,她出车祸后,我娶了她,自己做规划、管理。直到那个时候,我少年时代的理想跟我的条件才比较现实地结合起来。” 他把我的手放到他胸口,看我一眼,继续说:“我以前一直觉得感情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余的事情。我太忙,也不觉得风花雪月有多少意思。我跟我太太是同志般的情意,她车祸后,需要有个人照顾,那我就照顾她。我们一起的时候大多在聊工作,我以前一直为此庆幸,我没有在感情上浪费时间。直到碰到了你,才觉得感情上的一切麻烦、折磨都自有它的乐趣。但是,我晚了。我不能让你受辱,放手是我保护你的唯一方式。” “我明白。” 我深深明白,他必然是不希望我再遭受如何平老婆带给我的同样的屈辱。因为爱,所以,他不要给我哪怕一点点不清白的耻辱与委屈。我们要努力放手。 我几乎是哽咽着说,“我都知道的,也理解的。我也会想起你夫人,想到她失去腿,还有失去你,会痛恨自己。” “这不能怨你。丫头,我真想好好爱你。你不要笑我,我真想再年轻十岁……” 孟昀又开了瓶波尔多红酒。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没说过这么多话。觉、父亲、那总也走不完的少年时光顷全聚集心头,然后像倒黄豆一样倒给了孟昀。 我们谈啊谈,饭店打烊了,就相扶着毁客房。在酒店门口我们同时闻到花香。找啊找,原来是有一个姑娘在卖花,主要是卖栀子和茉莉,似乎摘下来没多久,还带着夜露,一簇簇排在蜡染的蓝花布上。孟韬挑了一枝茉莉,付了钱给我,我放在鼻端嗅,孟韬又拿过去,掐短了枝条,簪在我鬓边。 他扶住我的肩,仔细端详,说:丫头,没有人会比你漂亮。 那个晚上,其实丫发生什么也很容易,我们两情相悦,虽然尚有束缚,但毕竟远隔千里。 我洗了澡,躺床上。酒喝多了,脑子晕,就睡不着。我是不是睁开眼,瞅他一眼,看他在,又安心地闭上。我害怕他离去,害怕醒来时他不在,害怕这是我一个痴心妄想的梦境。他后来感觉到我的不安分,从沙发那边过来,坐到床沿,搂住我。我靠着他的胸膛,紧握他的手。 什么话都不必说。我满足到叹息。 这么多年来,我一个找房子、搞装修、换灯泡。修水管……早养成了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柔弱,而当我终于柔弱的时候,我才明白,这就是爱。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心情一片宁谧。白色的晨曦在窗外渐渐升起。 不知道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屋内一片黑,只写字桌上开着盏台灯,光线是扭到了最暗,薄薄一片晕出了灯罩的范畴就隐遁了。孟昀坐于灯下,背对着我,是在想事情。 我躺着,心满意足地看了他好一阵,才开口:“几点了?” 他回过头,笑一笑:“五点半。” “我就睡了两个小时吗?” “下午五点半。” “哦,我睡了这么久嘛?”我想数数我睡了几个小时,脑子空荡荡的,不能够。 他走到我身边,揭我被子,说:“我真佩服你啊。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走了。” “你要到哪里去?” “回北京。”他神色虽然是自若的,目光有点暗淡。 “几点的飞机?” “七点多。马上就要走了。” “哦。我真是——”我连忙坐起来。 “不要送我了。外面下着雨。” “又下雨吗?” “入梅了。黄梅时节家家雨。” 我把帘子拉开,天果然是湿的。但植物的叶子在雨的泼洒中却分外肥绿。有炊烟在青白的天幕升起。 “就不吃饭了吗?” 孟昀有电话进来,他看着,说,“催了。” 他站起来,挽起米色的风衣。 “你等下——” 我兜过他的大衣,给他套上臂膀,又绕个圈,转到正面低着头给他扣纽扣。 扣得很慢,再慢也用不来多长时间,就那么几颗而已。我深感无力。 孟昀撩开我的发丝,托起我的下巴,我被动地看向他,他凑向我的目光温和得像巧克力要融化。 “嗯。”我发出一个无意义的语气词。 他小心抚着我的轮廓,感叹着,“你真美,而且年轻。是不是很无耻?” “不……” 他凑向我,我微微地颤栗。我们的额贴着额,都是冰冰凉凉的,呼吸有点紊乱,但还能安于限度。 “丫头。” “嗯。” “一年,一年后的同一天你还在这里等我,成吗?” “嗯。” “还穿昨天那条裙子,那双鞋子。” “嗯。” “有些事,一年就可以解决,如果不能,就永远不能了。” “嗯。” “我想争取你。” 他吻了我的额。还有尖尖的鼻子。然后走了。我就那样塌陷在一年后的想象里。 一年很容易过的,对不对? “嗨,神游啊。”端木把手掌伸到我面前。我像做了个美梦,从恍惚中醒来,还有点痴呆。看外面,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门开处是一袭是白茫茫的雨帘。风将雨脚吹得乱颤,烟尘和着潮气从屋外一波波涌来。 “哦,你来了。” “喜欢吗?” 我这才注意到端木手里提着个花篮,抢眼的是几支蓝色妖姬。 “不喜欢也不要怪我。是我原先的助理订的,她的审美不敢恭维,以贵为美。” “很好看。谢谢。”我把花篮摆好。端木在室内转了一圈,走到我身边,说:“很冷清,要不要我叫一帮朋友过来给你热闹下。” “饶了我吧。声音又不靠一天做成。你今天不上班嘛?”我看他脸色并不好。 “再忙也要过来啊。你啥时有空,我妈妈很惦记你,想请你吃饭。”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碰碰的敲门声,回过头,看到有个穿黑色雨衣的男孩子拿了张纸条对门牌号,身后是一架电瓶三轮车,车厢里放着一盆火红的花。 看我们注意他了,他抬头问道:“请问,荆沙是在这里吗?” 我走过去,说:“我就是。” “你这里真难找。”男孩子轻微地抱怨着。“我是花店的,有客人送你花。” 转身,就捧了那盆红花过来。“放哪里?” 我看看屋子局促,道:“先搁门边吧。” 男孩说:“这可不行,这花不喜欢雨水,还是靠门远一点吧。我这一路千辛万苦才驶过来的。”他环顾一圈,直接放到了收银台边。 端木问,“这是什么花?” 男孩说:“令箭荷花。这一株好几个骨朵呢,这些天都能开。” 端木感叹:“哇塞,第一次看人的送荷花呢。” 男孩子立即纠正道:“这不是荷花,是仙人掌科的,只不过是花朵像荷花而已。” 男孩子的较真让我和端木都有点忍俊不禁。他走后,端木说:虽然不是荷花,可这貌似荷花实际是仙人掌的性情,倒是跟你蛮搭的,不知道是谁这么有心?话刚完,他已经发现了斜插在花茎上的名片。 “原来,你跟孟昀夫人交情这么好?”他看着签名,惊诧道。 我接过名片,看到上面写:荆小姐,一直在关注你,知道你开了店,为你高兴。有时间想约你喝茶。唐敏。 并没与孟昀联名。事实上,我也很惊诧。我跟她的交情,这真是从何说起。 “人家对你不错啊。”端木似笑非笑地说。 我没说话,将花换了个位置。花朵大而艳,难得不俗气。我不知道这花有何寓意。想起唐敏,总是无话可说,先前那番甜蜜的回忆也因此成了负担。 端木倚在门边,突然问我:“想不想知道孟昀的消息?” 我知道华诚要归他囊中了,要说起来,这也不是新闻。可他却慢慢腾腾地说:“华诚要复活了。不仅不会被收购,还签了一笔很大的合同。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最近的赢家?” 【端木】 晓苏的自我救赎直接导致华诚收购项目的流产。孟昀带着晓苏跑去跟雷振鹏交涉,雷振鹏是个老古董,挂着政协委员和商会副主席的名号,特别看重面子。听说儿子干出这等荒唐事,怒不可歇。雷恩被狠揍一顿外,他也免不了要给孟昀一些好处以平息事端。雷振鹏原先对孟昀没有好印象,但通过几次接触后,竟觉得孟昀有气魄敢担当,投资参与了他的SG计划。孟昀又了后台缓解燃眉之急,收购之事自然作废。 本来已入翁中的项目就这样不翼而飞。无人知道内情,只以为我能力不行,还是公子哥们那套大咧咧松垮垮的办事风格,对我的印象自然大打折扣。我是有苦难言,只能自己郁闷。 晓苏已经去慕贤下边的基金会上班了。我对她黑了几天脸,到底绷不住了,这日下班后,主动去找她。 “端木先生好。”“您好。”……一路有人跟我打招呼。 “小舍,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许经理急急迎出来,后面跟着那一堆资料的晓苏。她穿着件紫色的丝质衬衣,领口处系着个大蝴蝶结,下摆收进高腰的裤中,着装品位比去做我助理那天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我浮起一抹笑,对许经理道:“许叔,我来看看晓苏。她在你手下,劳你管教了。” 我看到晓苏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许经理狼狈道:“哦,这个嘛,小舍你放心,晓苏一直做得很好。快进我办公室,喝杯茶吧。” “你们几点下班?” 许经理意会了,“哦,差不多到了,晓苏,你今天早点走吧。” 晓苏说:“我想把方案完成再走。明天开会要讨论呢。” “不着急。这不下午才开会嘛?有时间,有时间的。” 我闲闲看着她,她不能在供桌面前跟我咆哮,低声下四地对我说声,“你过来下。”一路领着我,走过长长 的走廊,到最里边的仓库。 就在我满以为要玩一点暧昧时,她已冲我咆哮开了:“端木舍,你想干什么?你这样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待得太舒服?”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是想见她,也不愿意计较什么,但话跑出来就是变味。“田晓苏,我想知道孟昀是怎么说动你去见雷振鹏的?如果你不去,他的筹码不会那么大,我完全可以把他的公司收购下来。” “啊,你为什么老要想着趁火打劫啊,人家办个企业容易吗?” “你怜香惜玉,以前怎么搞那篇文章骂人啊。” “我跟你说过,那文被篡改了。我本意根本不是在攻击他,我只是指出一个客观现象。再说人家孟总根本不介意!他说我写得好,他时时引以为戒。” 我翻个白眼,“他有求于你,自然恭维你。” “谁跟你一样啊。” “我怎么样了?” “你卑鄙,一点正义感都没有,自私自利,以为有点钱就为所欲为……” “唉,你骂人有根据吗?” “你告我诽谤啊。” “田晓苏,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好,就对我颐指气使。我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晓苏冷笑了下,“是不是要把我扫地出门?我早知道你,帮助别人总暗藏私心。一旦不如意,立马变脸。你也不必亲自赶我,你再这么来找几次,你妈妈不解雇我才怪呢?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勉强让她看顺眼啊。还有件事,必须说清楚。端木舍,千万不要再让你妈妈以及别人误会我们有什么关系了,我们本来就没有是不是?我有男朋友,你知道的,跟我住一起。我拿了他的照片四处给人看。你也不可能看上我,就别寻我开心了,OK?我玩不起,一玩除了没工作,还要被绑架,请你放过我吧?” 她是把我看成雷恩一伙了。我吃瘪,又觉得很难过,像有股力量狠狠把我往深渊里拽。从来没有这样黑暗过。 “端木,我感谢你给我工作。我现在确实需要这样一份安慰的工作,我一点事端都不想惹。你能让我保留对你诚挚谢意吗?” 我无话可说,砰地摔门出去。 我开了车无目的地兜来兜去,各种情绪搅合在一起,在心里云蒸霞蔚。 慢慢地,诸如愤怒、失意等劣等情绪逐渐沉淀下去,只余一道明晰耀眼的金光。我抬起下巴,对意想种的田晓苏说:我会让你爱上我。 车子停了下来,原来不知不觉中兜到了晓苏住的社区。我想起曾答应Z去看美展,一个多月了,也没实行诺言,就上去敲门。 “老师,开门,我是端木。”我不知道Z叫什么名字,只鞥岁晓苏叫他老师。 端木通过猫眼看到我,兴奋地开了门。 “端木,你好久没来了。”他被晓苏打理得很干净,白色的T恤衫,卡其色的亚麻裤,走动的时候,有儒雅的气质。若不说话,谁能知道这样斯文的小生是个精神病人?我没法不去想晓苏跟他恋爱那会的情景。必然要爱到一定程度,才会无视人家抛弃她的事实和精神的疾病而照顾他吧。这样想着,心里的气又堵了上来。 “嗯,晓苏不让来。” “为什么啊?” “她总是把我当坏人。” “你不坏,我碰到过很多比你坏的人。” “让我看看你的画。” 他带我去他的房间。这是一幢两室一厅的房子,晓苏与他各占一个卧室。晓苏的房间很素,几乎一点装饰也没有。他的房间却全是色彩。墙壁上,地板上,大片大片,乍看狂放不羁。热烈奔放,细品孤独内敛。我很快被颜色灼伤, 这个z以前是怎么样的呢?看他长的清俊斯文,怎么又这么浓烈的情绪。也许是,我们的意识不受大脑控制后,反而把那深不可测的内心袒露出来吧。 我看他专心致志地画画,居然就有份羡慕。脱离日常生活的轨道,才能不被凡俗打扰,痛、通达某种境界,但是也付出了世人不理解的代价。那么说来,疯子反而是更真实的我们? 我把画一张纸收拾起来,想着有几乎给专家看看。“这些画,我帮你去估价。” “可以卖钱吗?” “也许可以,得有人欣赏。我就蛮欣赏。我会买。” Z很高兴,“等我有了钱,我全部交给晓苏。” “你喜欢晓苏吗?”鬼使神差,问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晓苏,是最重要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嘛?” “她是谁?”这个问题让Z困惑。 “你们以前是恋人,但你离开了晓苏,娶了别的女人。据说是一个校长的千金。” “嗷——”Z抱住头,尖叫了一声,然后冲上来,用手卡主了我的喉咙。他身体骚动着,像有把火在里头灼烧。 “放手。” “我要杀了你。你把我妈害死了。”他的瞳孔涣散,又爆发出尖锐的光。 “我没有,我是端木……我透不过气了。”我拽他的手臂,但他力气惊人,难以想象力气是怎么从他瘦弱的身躯里积蓄起来的。 晓苏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我被Z掐得奄奄一息的惨状。 “老师,放手啊。” “他害了我妈妈。我要杀了他。” “没有,他是端木。乖,松手啊,听话……”晓苏从后抱住了Z,对着他娓娓细语。Z的手终于松懈。我浑身一软,瘫在地上。 晓苏抚慰Z后,又过来拍我。“你没事吧。” 我其实承受不了她刚刚对他柔情的样子。“快死了吧。” “你活该,放着正经事不做,跑这里来干什么?” “怎么不是正经事?我想带Z去看展览。” 我爬起来,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我看到脖子上青紫一条。 我吐了几口唾沫,洗净手。晓苏拿着药水过来了,“让我看。” 我仰起脖子。 “太高了。”她左右环顾了下,“你能不能坐在马桶上。” 她把马桶盖合上,知道我洁癖,用毛巾擦了擦,然后叫我坐。 我仰起脖子看着她,她在指肚沾了点红花油,顺着伤痕给我抹,像在画一条蚯蚓。我感觉一阵凉爽,那燥郁之气一扫而光。 她抹完后,又碰了碰我的喉结,说:“老见它在动,很好玩。” 她怎么敢光明正大的挑逗?我拼命忍住非礼她的冲动。 “可以了吗?” “可以了。” “坐这个太受罪,我怕自己会大便失禁。” 她笑了起来,“端木,我在公司骂你不对。” “我乱说话也不对、晓苏——” “嗯?” 她这个时候倒是满温柔的,“我,我想……”我想说,做我女朋友好吗,可是没能说出口,我怕她又冲我咆哮——我玩不起,不要消遣我。她怎么老觉得我要消遣她? “我想请你和Z去看画展。”我说。 “现在吗?” “现在。我们可以先吃饭,然后去国际艺苑。有时间,我把Z的画拿给我朋友看看。” “你不生他气了。他把你掐成这样?” “我怎么可以跟他计较呢。再说,他的帐我可以算到你头上。” “那我问问Z。其实,上次,你走后,Z说,你是好人。” “真的吗?”我喜滋滋的。很奇怪自己居然会享受一个疯子的评价。 那天,送晓苏回家后,我一直没办法睡好觉。Z对晓苏的依赖我一点带你看在眼里,晓苏对Z的温柔我也一点点怀恨在心。 过马路,Z会拉着晓苏的手。吃饭,晓苏给他细致地剔骨头。在展馆,Z看到兴奋处会大喊大叫,只要晓苏能叫他平静下来。那就是拥抱。她抱他时,他的眼睛会闪现出湖蓝的色泽,深情得叫人心碎。即便他不记得晓苏是谁,意识的最深处仍有最直接的反射。 撇开Z的症状,他们俩其实蛮匹配的。只要有感情,谁怕付不起?说不定哪一天,Z就好了。 我又想象他们孤男寡女共居一室……想不下去。我说,算了算了,她也不是理想对象……可偏偏脑海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我不得不用全副力气制止自己说出“我要她”三个字。 我开始查询精神分裂症的治疗方法。我没那么好心,也不是闲到发昏。我为得到苏笑殚精竭虑。 有天,我朋友给我电话,说是看了我给他的画很兴奋。 我告诉他是一个精神病人画的,他目瞪口呆后,说,我靠,我说色彩怎么用那么大胆。炒作炒作,可以卖个好价钱。要同意的话,我们这边来给他策划包装。 我正好把晓苏约出来。她只有中午的时间,就近安排在我家开的会所吃饭。 晓苏来得迟了点,“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外面看着普普通通,里边原来别有天地。”这天,她穿了件荷叶边的衬衫,一条淡色短裙。平底鞋面上镶嵌着一颗亮闪闪的红草莓。看上去如邻家女生。她的长相一直是偏小的。大概是那双慧黠的大眼睛总是传达与成年人不相符的好奇。 “是我家开的会所。不上牌。都是做熟人生意,以后你带朋友来报答我名字就可以了。” “打着还是免费?” “我买单。” 晓苏嘿嘿笑起来,笑得很傻。她从不试图隐藏那点小心情,但她其实不会来贪这个小便宜。 侍者将我点的牛排套餐送上了。在吃饭前,晓苏“哎哟”了声,从包里掏出钱,“差点忘了,今天发工资了,我先还你一千块。分十个月还完,可以吗?”她殷勤地点着钱,推到我面前。 我皱皱眉,“不如待会你结账吧。” “一顿饭要这么多?我不请。你的皮夹呢?”她知道我素有洁癖,不愿意动钱,要帮我塞。 我指了指挂着的西服,她从暗兜里掏出钱夹,一边把那叠钱鼓囊囊地塞进去,一边感叹,你好可怜啊,一毛现金都没有。 又说,最近你老人家很忙嘛?很久没见你。 我叹口气,“谢你老人家记挂。” “哇,这名片做得讲究。我可以看看吗?”她又一惊一乍起来。 “请随便翻。” 是荆沙的名片,她自己设计的,像片叶子,很雅致。 “荆沙的店叫末事啊,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还是觉得蛮有味道。”晓苏把名片装好,不晓得为什么有点意兴阑珊。 她坐回座位,我皱皱眉,她意会了,跑去卫生间洗手。 接下的话题就全是Z了。晓苏不希望别人拿Z的精神状况说事。认为是对Z是不尊重。我说,“你也许忽视了Z的想法?你可以问问他。是不是远离走到镁光灯下。他反正看不出人家的眼色。” “他很敏感的,分辨得出善意恶意。要不算了,成名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他连成功是什么都不知道。” “晓苏,”我沉吟了下,她终于说出我此行的目的,“你想不想他回复正常?” “当然。但这种病,我问过医生,似乎……” “我医生跟我说美国那边的新技术……”我说出一堆专业术语,这是我最近研究的成果,“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可以试试。” “美国,那么远?” “你倒不必担心他没人照顾,我家在美国有公司,我可以雇专人照料他。” “需要多久,还有费用。” “半年就可以。费用是比较大,我可以先垫着,等他成名了。再还我。” “你为什么这么好?” 我沉默了下,说,“我没那么好。我跟你有条件的。” 晓苏倏地抬头,“什么?” “Z赴美的半年,我希望你,能跟一起一样搬到我那边。” “什么意思?”晓苏的大眼睛保持一样盯着我。 我很犹豫,但此刻我心心念念都要晓苏,管它卑鄙还是无耻。“你明白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 晓苏没有声音。半响后说:“我想陪Z去美国治病。等他以后有钱了,我加倍还你。能不能——” “Z有没有钱,还是个未知数。我是生意人,不能担那么大的风险。” “可是,我怎么可能让Z一个人在美国待那么久。” “那就别去了,我看你们现在这样挺好的,继续过下去吧。”我放下刀叉站起来,“我饱了,先走。” “等等。”晓苏追出来,脸扭向一边,费劲地说,“你对我,就是那个念头吧。其实何必要半年这么久。” 我对她是什么念头?我但愿我对她只是那个年头。我说:“你倒是提醒了我。今天晚上,你去我哪儿。我们再商量商量。” 【晓苏】 那顿饭吃得我消化不良。端木舍是够王八蛋的。但他们这群人,连绑架都玩得起,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要去吗?跟他做这个交易,太没尊严了。坚决不能去。但是,Z一辈子就这样了吗?一声说,能控制住,不能根治。是不是会复发。 Z在倒药片,对我说:“晓苏,我不想吃药了,吃了恶心。”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把药片吞下去了。 他现在可以在小区买东西,会打电话,做简单的饭菜,如果不说话,并不会暴露自己的病情。但,依然会忘锁门,辨不清方向,看到兴奋的东西大喊大叫,偶尔犯病的时候,会把人往死里掐。 “你想不想把自己的病治好。” “想。那样我就可以找一份工作,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要去美国。” “美国……你去吗?” “我争取跟你一起去。” Z咧开嘴笑,“好,我们一起去。” 我哄Z睡觉,心里游移不定。“我要出去一趟,到端木那里去,商量我们去美国的事。” 他听到端木的名字,嚯地从床上坐起来,“我也要去。他上次给我买画册还请我吃蛋挞,他是个好人。” 是个混蛋。我心里说。把z摁下去,“下次吧,今天太晚了。” “那你几点回来?” z必须知道我下班的时间,到点他就会到窗台守候,风雨不误。我每次下班看到他这个风向标,就会生气暖融融的感觉。有时候,我的确会想,这样跟老师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但我对他却不复以前的感情,我把他当亲人。 我看着表,“你别等我,会比较晚。今天真是说不好。” “必须说个时间。” “而我争取十二点回来。” Z看着柜子上的闹钟,“还有四个小时,那我可以睡一晚。” 我换了身衣服出去。 坐的士的时候,还是心神不宁。除了愤怒,总还有点别的,让我心慌意乱。我把车窗打开,仲夏的风钻了进来,带着一股浑浊的热烘烘的气息。那是一天收稍的尘烟气。 我拘谨地看了眼自己,白衬衫、长裤,平底船鞋。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可以的成分。也没有反其道而行之的不修边幅。我希望自己的心情平稳如碗里的水,但还是晃晃荡荡,溢了出来。那是端的人走路姿势不对。 我双手搅在一起,深呼吸,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先要跟他签好协议,不要让他白占便宜。 事情的发生,总是跟预订的程序不一样。 门一打开,端木就过来抱我了。他不说话,只顾亲我。把我的包扔掉,衣服扔掉,还有内衣,我不止一次地想开口说话,他不止一次地把我说话的念头打消。他身上有淡香,不是切维浓,我不熟悉的品牌,很清爽,很悠长,让人想起淡蓝的天空。但只在一杯之内才能闻到。 “我等你很久了。”他在床上对我说。 “等下——” “不能等。不会等,就不等。” “端木,你要答应我……” “我都答应你。”他的喘气大得像锅里沸腾的食物,而我就像某根排骨被噗噗的水泡淹没。 被褥跟枕头很松软,我小小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端木支着头在看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胸口。偶尔会轻轻地抚摸。 床头灯散发着蛋黄一样的晕,雾一样泼洒下来。端木背阴,但研究宛若月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 “嗯,几点了?” “不知道,十二点过了吧。” “哦。”我连忙跳下床,四处找衣服,“我要回去了。” “别走了,明天我送你去上班。”端木过来拉我,从后面抱住我,我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点留恋。他的身材很结实,花样又多,刚刚差点没把我弄散架,我实在累到没有勇气即刻起床。 “说好了,你送我和Z去美国。钱的事以后有机会还。我一定还的。” “嗯……不过,在去之前,你要多陪陪我。”他把我的身体掰过来,贴身抱紧我,在我耳边吹着呼吸,“随叫随到,五星级服务。” “别这样——我晚上要给Z做饭。” “我的要求一点都不高,我要花一百多万,还不包括给你们找房子,搭人情……” “你,不可以借故延迟。我们还是签个协议好。” “宝贝,协议就放在心中吧……” “我还要回去。你放开我。” 他再度抱我到床上,全身亲吻我。亲道我再一次失去回家的力量。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够过来,是因为我对他也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但是我,知道跟他是不可能的,所以,就算这个建议很荒诞,我也过来了,至少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想听听你和Z的故事。越详细越好。” 这是第二次聚会的时候,他提出的要求。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到我故意考坏,抱着猫去见Z宿舍,Z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他说,不要说了。他代替Z,不仅凶猛地亲我,还咬了我。 看着胸口殷红的血丝,我倒抽一口凉气,用脚踹他,“你是畜生啊。” “在你身上留个记号。端木舍,到此一游。” “太过分了。混蛋。” 第三次聚会,我对他说:“我想听听你和荆沙的故事。越详细越好。” “想听吗,来吧。” 他把我带到那间不许别人包括我踏足的房间。那地方,是普通书房布置,但是可能常年没人进,也不透光,有点阴森。 他向我展示收藏的关于荆沙的一切。有断掉的橡皮筋,用过一次性牙刷,有现在很少见的小开本的书,抄满流行歌曲的本子,有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没有拆封的围巾和手套,还有一片干掉的叶片…… 可以说无一处无来历。他每拿一样东西就是一段或甜蜜或忧伤的记忆。有关于暗恋。嫉妒及其他。 “这是荆沙吗?那时候好清秀。”我翻出一张旧照片;一个女孩子提了鞋在海边行走,后边有个男孩正依依瞅向她。一轮太阳正从海天交接出跃出,跳荡如男孩的心情。 他把我揽到他怀里。他魁伟的身子很有分量地贴着我。双手从我腋下穿过,用一种非常亲昵的姿势指着照片上的女孩,说:“这是我和她唯一一次外出,在北戴河。他不会有用,就在沙滩上搭城堡、抓螃蟹。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她。后来我带她去滑沙,她非常喜欢这项运动,你难以想象他那么安静的一个人会喜欢这么刺激的运动。她一次一次挑战着难度,最后冲进海里。那截海岸是私人的,没有多少游客,等我们把她救上来时,她已经昏迷了。是我给她做的人工呼吸,某种意义上讲,那是我的初吻,她的嘴唇很冰很软……” 他的声音很慢,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带着魅惑的气息,那靠着我的身体的热。厚重、真实、我像醉了异样,有一瞬以为我才是那个被他心爱以致珍藏的女孩。 “前不久我看了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才发觉天下的爱都有其相似处。我和里面主人公凯末尔一样都觉得凭借爱人用过的物品能够保存和维持爱情,但我并不想建一个公共的博物馆,我只想保存自己的私人博物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哦,不。”我有点眩晕,像旁边就是深渊,但谢天谢地,我还在悬崖边,没有往下跳。我努力调匀呼吸,说:“我理解你。尊重你。甚至,同情你。好吧,告诉我,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老实告诉你,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这女子很难上首。她不像我,对不对?” 他放开我,脸色有点白。 那一天,我们什么都没做。都没心情。我匆匆走了。我想我大概是他得不到荆沙时用来舒气解闷的玩意。虽然明白跟他只是交易,还是有点闷闷不乐。睡觉前,我在日历上圈掉一个数字。端木说,办各种手续大概要一个月。那么我跟他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天的时间。 二十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依然是晓苏】 孟昀约我吃饭。说我帮了他的忙,一定要请我。我们公司最近在策展,很忙。我还有Z要照顾,实在腾不出时间。但他很热情,我推不掉,只好说,介不介意我带一个朋友。 他说,当然可以。 我给Z换上干净衣服,告诉他要出去做客,Z跟孩子一样兴奋。 饭局安排在某家会所,孟昀派人接我们过去。 “Z我以前的老师。”我向孟昀介绍。又跟Z说,“这是一个公司的大老板,你叫他孟总。” Z扭头对我说,“我还以为是端木请客。” 我对孟昀笑笑,“我认识端木。” 孟昀招呼我们坐下,展开菜单让Z点。Z瞅着顺眼的菜胡乱点了一气。我在边上说,“这个不要了,前面已经点过豆腐了……那儿很油的,不好消化……还是给孟总。” 孟昀摆摆手,说:“不要紧,我吃什么都可以。” 我们要了点酒,也允许Z稍微喝一点。孟昀举杯感谢我上次陪他去雷振鹏那里。他知道,绑架案我是关键。我如果起诉,雷恩可能要负刑事责任,而他与雷恩并没有直接关系,要挟不到雷振鹏。我愿意帮他,并非只是因为良心的愧疚。还记得那一晚,他在我公司门口等了三个小时直到我加完班。他知道我赶着回家,就利用送我回家的时间做我工作。四十五分钟的路程,他没有一句废话。下车时,我跟他说,我帮你。 他在路上跟我讲的就是理想。他说:看看财富五百强吧,入围的中国企业都是掌握垄断资源的国有大型企业,我们还没看到一家真正从竞争性行业中冲杀出来的中国企业,也没看到一家戴白中国新兴力量的民营企业杀入财富五百强。偌大的市场,这样高的GDP却没有催生处如韩国三星、LG一样可与西方跨国公司相抗衡的企业。相反,我们的企业更多的成为跨国公司在中国的棋子,中国的汽车工业发展迅速,但是不掌握核心技术,即使控股,也没有话语权,日本公司CEO曾肆无忌惮说在中国成立的合资工资中中方作用等于零时,当时东风汽车有限公司总裁只能尴尬地笑着却无法辩驳。一直以来,中国都处在全球产业分工的最底层,全球产业价值链的最底层。是世界的加工厂。我有一个梦想,想在跨国企业占主导地位的高科技领域,拥有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核心技术。我相信我们民族的智慧与创新能力。可能你不大理解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感。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嘲笑自己。公司规模那么小。每一天都在艰难的求生存档中,国家与民族的概念是否太遥远了。但我依旧觉得,一个也好,一个公司也好,要有远大的目标。这不是好高骛远,它让你把你的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紧密联系在一起。我不是为一点点的财富,也不是为企业家的光环。如果只是名利,我可以把保健品行业做下去。我当时已经做到业界老大了,我为什么要转到IT,转到我全然陌生的新兴行业?我的企业没有背景,一路很辛苦地走到今天。我很艰难,有时候,必须用一些非常规的竞争手段。“日记门”的危机让我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我以为我完了,为了我的员工和我的家人,我除了卖掉它别无办法。但是现在,如果我帮你,我还有一点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也许还是会失败,但是即使失败,我也要向你争取这一个失败的机会…… 我当时非常感动。因为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梦想”这个词,除了给参加选秀节目的草根明星说说答谢词外,已经丧失了它饱满的内涵与激动人心的力量。我们是无梦的一代,在一个无趣的年代,虚与委蛇地活着。我们貌似很HIGH,实际很空虚。我们抓不住漂浮的精神,只能困在琐碎的闲适中,为房子、孩子、升职加薪烦恼。 端木后来质问我,你巴巴告诉人家真相,可你也看到了,人家不需要名誉,人家只是要用来投机。 我当时想,像端木这种不劳而获的富二代是永远体验不到这样一种追求。财富来得太轻易,父辈已经帮他们积累好,小小年纪便备受尊荣。企业对他们来说,是什么呢?一件家产?一个资本?一种负累?总归不是用生命去追求的事业。 我问了孟昀公司现状。孟昀跟我说,“日记门”及其后相关风波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对华诚的负面影响还很大,业务量要恢复到以前还有待时间。又谈到了SC项目。我虽然不做财经记者了,但是业界的情况还会关注。SG是个宏伟的计划,如果开发出来在世界上都会居领先位置,但是对目前处境的华诚来说实在有点敝府撼大树。有评论员说过,华诚要恢复元气,最好放弃SG计划,做好跨国企业的上游供应链。但这也意味着孟昀几年的辛苦研发将化为泡影。 孟昀跟我说,目前还是在苦撑。他有句话,科学的入口处就是地狱的入口处,我们必须拿出巨大的勇气,甚至担着失败后下地狱的风险来强化研发水平的提升。 既然话已说到此,我也只能敬他一杯,衷心祝愿他挺过难关。 我的手机响。端木真是无孔不入,如影随形。 “唉,你家怎么一个人都没有?Z怎么也不在?” “有人请吃饭,我把Z带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 “我们明天再见吧。” “我们态度?我等你。” 回到包间,看到Z和孟昀吃饱喝足后在玩沙狐球。Z平时在家很孤单,难得碰到别人愿意陪他玩,就有点乐不思蜀。孟昀兴致也很高,他跟我说是第一次玩,跟Z算是棋逢对手。我不想扫兴,坐在边上旁观,后来就忘记端木,也参与进去了。 孟昀派司机送我们。因听Z说我喜欢吃冰激凌,还特意给我买了一打不同口味的哈根达斯,用冰包装了,让我带回家。 在楼下,跟门牙的司机告别后,Z忽然指指旁边一辆车,说:“好像是端木啊。”我心一跳,连忙看过去。果然,端木铁青着了一张脸坐在车里头,双目若苦大仇深般盯着我。但高校的是,他怀里抱着只猫包,猫怯生生地探出一样诚惶诚恐的脸,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有点懦弱,没有太大底气地盯着我。 “哪来的猫?好可爱啊。”我暗算了下,如果从他给我打电话那会算起,那么,他至少等了我三个小时了。我略有不安,解释,“对不起啊。Z今天玩得很开心。我不好扫兴。” 端木将猫塞给我,又从后备箱拿出一堆东西,猫粮。猫舍,猫玩具林林总总。 我跟Z发着各种感叹词逗猫,它还没习惯我们,眼泪汪汪的,是不是扫一眼端木,好像那是它唯一的救命稻草。 端木大包小包地跟我们负责上楼,在电梯里,看Z背着哈根达斯的冰包,问:“刚刚是谁?谁请你们?” Z说:“孟昀。他很好,陪我玩沙狐球,还送晓苏冰激凌。” 端木一听更不耐烦,“他干嘛送你们东西?” Z头次看端木生气,瞅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孟昀很好的。跟你一样。” 我知道端木才不稀罕跟人一样,他要的是独一无二,这号人也只希望自己一个人当。出了电梯,我连忙把猫给Z,“你先去开门,给小猫找个睡觉的地方。” Z走后,我在楼道对端木说:“你是不是嫌我照顾Z不够,拿只猫给我添乱。” 端木白白眼,“我以为你会喜欢。可是你似乎更喜欢哈根达斯。早知如此,给你买一堆冰激凌吃死你算了,还便宜。” 我笑,“可是,我快要走了,到时候,怎么处置猫呢?” “如果你不稀罕,扔掉算了。” “唉,你怎么这么没人性呢?” “你才没人性。”他把我推到墙壁上,俯身吻我,又说:“你明知我在等你,你还跟别人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胡说。” “那你把他的冰激凌扔了,证明给我看。” “干嘛要证明啊。我就算跟别人卿卿我我,似乎也不违反我们之间的谢意啊。” 听我这样说,他手下有了粗鲁的动作。 “端木,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共场合,别做不文明的事……好吧,我道歉……” “用实际行动。” 我圈住了端木的脖子,踮起脚尖。我们再次拥吻在一起。 【端木】 我洗了个澡,在卫生间探出半个脑袋,问晓苏:“有没有吹风机?” 晓苏蹑手蹑脚地提着个粉色迷你吹风机过来,“嘘——轻点,Z睡了。” 我认出那吹风机是我们同居那会儿,她向我勒索来的,说:“还在啊?” “特别好使。我出差都带着它。” 她让我弯腰鞠躬,还是够不着,哀叹道:“哎,长这么高干什么呀?浪费布料浪费空间。”我立马自觉道:“要不,坐马桶?” 她点点头。而后,我坐在马桶上,抱着她的腰,由她暖融融地将我的头发吹干。 我脖子痒痒的,舒服透了,再次觉得我们好像生活到了一定境界。 吹好后,我站起来,打个哈欠,“我们睡吧。” 她愣了,“你说什么?” “我和你困觉啊。”我学着阿Q对吴妈说话的口吻,贼兮兮地揽住她的肩,“害羞吗?又不是洞房花烛?” 她把我的手臂拔走,“这是我家。Z在呢。” 我哀叹:“我的地位看来连猫都不如啊,算了,躺沙发吧。” 夜很静。晓苏睡着了,Z睡着了,连猫都睡得呼呼的。空气里一派祥和的安息声。可我就是睡不着,因为睡不着而焦躁起来…… 自从跟晓苏交往后,我一直有一种不定心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恐慌。我本来以为随着对该女子的得手会自动丧失对她的兴趣,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我灾难深重的紧张着她。 每一天,我都在想着该这么做才能讨她欢欣、让她忘却那个该死的协议、情不自禁地爱上我。比如说今天,我想到了猫。想起她曾经哀求我收养一只猫,被我冷血地拒绝。我闹不明白当时怎么会那么铁石心肠,连忙开车到上次那家救助站,欲求补偿。但原先那只猫已经被人领养了。我梭巡一圈,最后相中了这只银色的金吉拉。因为,觉得她跟晓苏长得蛮像的,水汪汪的眼睛,塌塌的小鼻子,一副小受气包的样子。我心里泛起柔软的涟漪,想象着晓苏见到猫的惊喜,我几乎是一路飙车赶到她家,但叫人失望的是,她和Z出去了。 接受孟昀的邀约到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她居然捎上了Z。要怎样的关系才能让她放心地把一个精神病人带上呢?我一直以为我是唯一能够接受Z并被Z首肯的人。 我又想起上次晓苏跟着孟昀去见了雷振鹏,她明知为他办事就是拆我台也去。最近坊间还有传闻,孟昀跟她老婆在闹离婚……我越想越不是滋味,甩开毯子,坐了起来。 晓苏的卧室门一推就开。借着夜光,我看到她侧躺在床上,因为热,毯子被她踢到一边。她依旧跟以前一样,穿着白色小背心和紧绷绷的内裤,露出日本漫画中美少女一样欣长且优雅的腿。 月光镀到她身上,闪烁如泪花,腰臀那一抹弧线浑然天成,引人犯罪。 想小心躺到她身边,望着她。瞬间,心里充满了宁静。 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我爱上了她。虽然我不知道这份感情生于何时,长于何时,但果子成熟落下来的时候,打疼了我。我知道我心里有一棵树在花开花落。 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在爱情里,我卧室门总是习惯于暗恋。就像哑巴爱歌者,瞎子爱光明,小人鱼爱人间的王子,都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悲锵。我要怎么做?才能让那颗树也长到晓苏的心里。 我伸手捉她脸上的月光,她“嗯啊”呢喃了声。朝里翻过身,我靠过去,从后抱住她。 她迷糊醒来,说:“端木,你怎么在这里。” “沙发的弹簧坏了,咯得慌。还有蚊子,太可恶了,喝口血就喝吧,还嗡嗡吵个不休。” “哦。你别抱着我,太热了。” 我抬高她的背心。她生气地俯下。 “你不是热嘛?” “我又不是男人,可以打赤膊。” “我不介意。” “我介意。” 这么一斗嘴,她的睡意没了。她翻过身,对着我。黑夜里,她那双眼睛尤其得亮。“端木,我喜欢那只猫。谢谢你.”她温柔地说。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我们的腿缠到了一起,如干柴烈火,我们都听到了彼此体内滋啦啦的声响。 “晓苏,做我女朋友吧。”我说。 “嗯……”她眼睛眨巴着,“那荆沙怎么办?” 我摸摸她的脑袋,“好孩子,想得真周到啊。要不,一三五归她,二四六归你,周日你们猜拳。” 她捅我一拳,“去死吧。你以为你是皇帝哪。” “你这样野蛮的妃子得打入冷宫。” “端木……”她叫着我,欲言又止。 “嗯?” “算了,没什么……” “可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其实并不想问出口,但不说总觉得忐忑,“听说,孟昀想离婚……跟你没关系吧。” 她粲然一笑,眉眼生辉,“果真这样,那我荣幸得很啊。” “你敢!”我用嘴堵住她。她推我,力度不大。我们一点点沉陷在汪洋般的激情里。 我们忘乎所以地缠绵,以至门咔哒响起的声音都未听到,待我意识到Z进来时,已经听到重物破空袭来的声音。 那明显是冲着我来的,但当时荷尔蒙还没从我体内淡下,情景转移太快,我有点懵。于是,就听“哗啦”一声巨响,花瓶重击人身后碎裂,弹出纷乱的碎片。 晓苏呻吟出来,后背鲜血淋漓。千钧一发之时,她扑到我身上,帮我挡住了花瓶。 Z看到血,脑子一团浆糊。她拼命抹着晓苏背后的血,却怎么也抹不干净,他无助地哭了起来。 晓苏的脊椎没有受到太大创伤,但皮肉伤总是难免。玻璃碎屑扎入皮肤,花了很长时间才清理干净。她牵挂Z,不想住院,但我还是恳求她按医嘱住上几天。在我保证会照顾好Z后,她点头同意。 住院的几天,晓苏精神恍惚,像缺了灵魂似的,但对我倒是格外温顺起来。 每天晚上,我从家里带了菜去医院,她非常捧场地吃,然后,由我握着她的手,去住院部的花园散步。 总是到了夕阳沉落的时候。远天堆着些红黑相间的云,建筑物剪影一样戳向幽蓝的天空。林子的倒影堆叠在湖面,波纹使之轻微颤抖。暮光中的晓苏也特别的漂亮,发丝散着金红色的光,五官轮廓显明,但神情婉转柔和,走动时步态轻盈,似缓缓飘落的树叶。 我们牵手沿着鹅软石铺就的小路直达林子深处,时而相视 ,时而相望。我爱极了这一刻。眷恋如同欲望,越来越深。我想独霸她的世界。 住院的第三天,我们散步回去,在病房入口听到熙攘声,几个保安似在阻拦一个强行闯入者。 我们原先没有太在乎,欲绕道而行,经过的时候,却听那被制服的男子不甘心地叫;我要见晓苏……我要见晓苏……晓苏…… 居然是Z。 晓苏浑身一颤,甩掉我的手冲进人群。 Z的衣服被拉扯得不像样,鞋子也走丢了一只,但是他手里仍死死攥着一把花。看的出来,是在路边花坛随便采的,花瓣在撕扯间早就残败,只剩了一把灰突突的枝干,顶着残骸。 Z见了晓苏,愤怒的的神色立刻转为惊喜。他推搡开挡住他的保安,叫:“晓苏——” “你怎么来了啊?”晓苏的眼泪都要汪出来了。她没有办法想象Z一个人如何穿越大半个京城找到这里。 “我昨天晚上就开始走了,走了很久很久,问了很多人,才找到这里,可是他们不让我进。”Z有点羞赧。然后举起手中的花,“送给你的花,你喜不喜欢?”忽然发现花已经残败,又懊恼地叫起来:“哎呀,怎么会这样了,它原来很漂亮的。晓苏,我没骗你,我摘的时候很漂亮的。” 晓苏接过花,一把抱住他。“我喜欢的,喜欢的……”说着说着,她泣不成声。 他们俩像任何正常的恋人一样生死相依,我这个局外人还是避开为妙。 这个晚上,Z留了下来。因为受了感动,或者还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原因?晓苏对Z简直是情意绵绵。她给他点了好多菜,趴在桌子上傻乎乎地看他吃。Z问她,你疼不?晓苏说,不疼。Z说: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晓苏说:是我不小心,我不怪你。晓苏说:永远不会,晓苏的神态和声音都是水一样的柔软,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宁愿自己是个疯子。疯子可以无理取闹但不必承担结果。 当晓苏进卫生间帮Z洗头的时候,我的忍耐到达了极限,我不告而别。一路上,我感觉胸中一直在迸溅着火星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到家时已连缀成长长的火蛇。我烧得难受,又掉头向医院驶去。 把车停下后,我抽掉一支烟,给晓苏打电话。 “端木,你什么时候走的?”她接得倒是快,怕影响旁边睡觉的Z吧? “你下来,我在车里等你。” “可是——”她还没可是完,我挂了电话。 她很快在停车场出现了,单薄的身躯掩埋在阔大的病服后面。她并不傻,但很会长,巴掌大的瓜子脸,瘦小的锁骨,笔直的长腿,凡裸露处都给人以单薄的错觉,但实际上,只有我知道,她有结实的胸和有力的翘臀,蕴藏着惊人的能量。 她歪着脑袋走在甬道,那是在找我的车子。天空在她身后是静幽幽的蓝,深远如同深渊。近前的医院仍是灯火通明,但少了日间的芜杂与喧闹,只有黄白的灯一间间透出来,照亮窗前几颗无语的白杨。 “端木……”她轻轻叫我,张头四顾。 伺她走近,我冷不丁出来,拽住了她。她没有任何被吓到的反应,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射向我,说:“有什么事吗?” “进来再说。” 她坐上副驾,我立即发动起来。她惊呼:“喂,去哪里?” “找个合适的说话的地方。” “就在这里说吧。Z还在我病房,醒来要看不到我,会发病的……我也没换衣服。” 我没有理解她的哀求,一路飞快地将车开往我家。不是我和她的幽会之地,而是我和母亲的居所。我想把母亲叫醒。向她正式通牒:我想跟晓苏交往。我是如此迫切,一刻也不能等。 看到柳荫掩映中的深宅大院,晓苏大概猜出怎么回事了,问“是你家吗?” “没错,我要正是把你介绍给我母亲。” 她听后直嚷嚷:“你疯了吗?现在什么时候?她本来就不喜欢我,你想让我去讨骂吗?” “可是我受不了了。”我攥紧她的手,“晓苏,让那个该死的协议见鬼去。我用我最大的诚意请求你做我女朋友。我承诺我将一心一意对你,也请你一心一意对我。” 晓苏愣愣地看我,就像我是外星人,一阵后她慌忙扭过头。 我把她的手放到唇边,“请你相信啊。” “端木,不是这样的。你爱荆沙。”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我以为我爱荆沙,但看到你跟Z在一起,我受不了。” 她把脸转回来,细细瞅着我,“真,真的吗?” 我断然下车。绕过去,开她那侧的门。“我带你去见我母亲。” “我不要见你母亲。” “那你相信吗?” “我,相信。可是——” 我喜笑颜开,切断她吞吐的后缀,“去我房间待一会儿,好吗?” 她沉默了下,“就一会儿。” 我们蹑手蹑脚上楼。什么都没惊动。 我指着哥哥的房间,轻声向她介绍,“这是我哥哥的房间,一直保留着他二十岁离去的样子。” “可以看看吗?我想看。”晓苏轻轻推开门,我跟在她后头,把门掩上。她仔细地看着房子的布局。陈设,说了句,“好像他一直没有离开。” “我也这么举得,”我说,“有时候我会以为自己就是哥哥。哥哥并没有真的离开,他潜伏在我身上。” “别搞得那么吓人,”晓苏说,“我想看他的相片,可以吗?” “看我就可以了,别人都说,我和我哥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我比我哥健康一点。”话虽如此,我还是给晓苏找了影集。我们在卧室阳台一张纸翻看。院子里种着参天大树,树杈一直横到阳台,绿荫浓郁。月光自树隙水一样流泻下来,简直可以痛饮。 晓苏看得饶有兴趣,每翻一张,都要猜一下,“这是你哥——这是你——”一开始几张童年相片她大多猜错,即便猜对,看上去也是蒙的。当我纠正她时,她说,“真的很像唉。你妈妈会不会弄错?” “会啊。经常是一个孩子连着吃了两顿奶,另一个孩子饿得哇哇哭。后来我妈妈就在哥哥眉心点朱砂。但爸爸有时候恶作剧,会在我眉心也点一个,就又分不清了。” “听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电感应?你和你哥有没有?” 我想了想,“应该有的。他接受治疗的时候,我浑身感觉不对劲。他爱上荆沙的时候,我的梦里也会出现一个女孩子,后来第一次与荆沙见面,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很面熟,好像早就认识。” “哦。”她干巴巴应了声,又翻影集。后来几张少年照片,她一张也没猜错。 “怎么分辨的?”我问她。 “气息。” “你是什么鼻子,能闻到十几年前的气息?” “没错,就是散发着你的气息。” “我什么气息?” “不是什么好人的气息。你哥哥比你阳光、亲切。” “再胡说,我就亲你。”我从背后捆住她。 “别闹。”晓苏望着面前的校园,沉思着说,“你跟你哥有多大的区别?他要活到现在必定跟你长一样吧?” “可能。” “要我是荆沙,肯定会迷惑的。” “但她没有。” “怎么会?” “因为哥哥在她心里从没退出,这么些年,一直陪伴这她。我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来说,只是多了一个人,而不是那个人回来了。你明白吗?” “哦。”晓苏拂过斜探过来的枝叶,所有所思说,“那你岂非很失落?” “你呢?我追荆沙,你不失落吗?” “我,会吗?” “Z砸我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帮我挡一下?” “那还不是怕你妈找我麻烦,我失业的话,也无法照顾Z。你看你多负责啊。” “晓苏,我……”我把她搬回来,与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晓苏忽然手一指,兴奋道,“哇,你看!有烟花呢!” 我回过头,看到遥远的天空,开着一朵朵菊花,菊花又化作满天星,转瞬凋零。我们仰着头,仿佛在看默片一样,不知为什么,有着难以白洁的惆怅。 Chapter07 【荆沙】 我在日记本的扉页庄重地记下那个日期——五月十日。孟昀说,到明年的这一日,我们在那间太湖边的旅社见面。事实如果能解决,一年就够了,如果不能,永远不能。他要我等他一年。 那一别后,我们没有任何联系,但我的心慢慢的。我知道我是在等待了。虽然偶尔也会掠过阴影,但一闪即逝。爱如同死亡,不可抗拒。我真切觉得,有人牵念是幸福的。人应该活在希望中。 店里的生意算不上好,每月的盈利只够我维持简单的生活。但我喜欢这个营生,里边卖的东西都是我做的,凝结着我的创意和心血,看着他们,就像孟昀看着他的公司,有珍惜的心情。而且,做自己的老板,也自由啊。开店与打烊都随我心意,想跑出去旅游,只要贴张纸头、——休假中,就可以了。钱多了也无力啊,我对吃和穿都不讲究。世间事大凡如此,少了欲望,就会清静许多。 最近,我在织毛衣。原先,不过想用毛线给自己做的小玩意装饰下,学了几种针法后,就有了织一件毛衣的打算,我买的是藏青色的毛线,是要织一件男式的坎肩。我想,也许明年,我可以当礼物送给孟昀吧。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一架风扇,但我不怎么吹,把卷帘门打开,总是有些过堂风钻进了,北京的夏天,只要不在大太阳下暴晒,并不难熬。 这一日,大概接近中午了吧,我织着毛衣,突然想,我似乎有很长世间没跟觉说话了。以前觉就好像是我家里的一份子,每当一天收梢,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无聊地就餐或者躺在床上看一本用于催眠的小说时,总会隐隐听到他在边上对我说,沙沙,我来了。我就迫不及待地将一天的林林总总全倾诉给他。他相应开解或者调侃。自跟孟昀有了约定后,我一直就等着他,想着跟他谈谈。 觉,我再一次体验了爱,你高兴吗?我想他定会说:沙沙,我就等着这一天,祝你幸福。 但实际上,他一直一直没有来。 就在我为觉找着理由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辆加长版的豪华车。我正想着会是哪个有钱人来光顾我寒碜的小店时,司机从里头钻出来了。那一刻,我如醍醐灌顶,知道是唐敏找上门了。自那次收到她的花和便签,我就知道她总会来找我的。 我没理由不去迎这个坎。遂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口迎接。 司机对我躬身问好,说:“您是荆小姐吧。” 我点头。 司机说:“夫人想找你聊聊。不知荆小姐现在有空否?”这时,车里的窗玻璃摇下,戴着墨镜的唐敏探出头,冲我摆了下手。 我点点头,转身把卷帘门拉了下来。 饭是在一家私人会所吃的。经理亲自迎接,推唐敏入内。听两人的寒暄,可知其经常出入此间。进包间一看,里边布局、陈设,包括桌子高度和卫生间,都周到考虑了唐敏的特殊情况,就像为其量身定做。 主客就坐后,经理上茶,再奉上菜单。唐敏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都可以。她就让经理看着安排。 最后呈上来的菜精致可口,但对两个人来说,未免有铺排之嫌。 唐敏跟我闲话,介绍着菜,聊着最近新闻,问候我小店经营情况,态度和气,看不出兴师问罪之意。当然,她肯定不是专门找我聊天的,来意到最后也总要说出来的。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在孟昀办公室跟你说过,喜欢你。”她说。 “我一直记得,谢谢夫人厚爱。” “那个时候,我们打算把华诚卖了,移民加拿大。手续都在办了,就等着看哪家出的条件好签下合同。但是最后,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华诚不卖了。” 我点点头,“听说过。” “孟昀还想搏一把,但我觉得没搏的必要。先不说华诚要恢复元气需要时间,单SG的计划就让人头疼,维持下去,需要大把大把的钱,还不一定能成功。我觉得这样辛苦赚钱没什么意思,赚钱也是为活得更好啊......” 我心想她并不了解孟昀,孟昀是把做事业跟意义联系在一起的。成绩反而看得不那么重。 唐敏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原先想过,去加拿大的时候带上你,对,你别惊讶,也给你办移民手续,跟我们一起生活。我打探过你的情况,知道你没什么亲人,也知道孟昀喜欢你,虽然他从未表露。我跟他处了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我了如指掌。如果,他不是喜欢你,不会把一本童话珍若至宝。也不会,把你开除。这之前,还没有什么事能劳他亲自去开除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只表明他看重你。” 我没有办法说任何话。 “好吧,荆小姐,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办法跟他同床,作为一个女人我未尝不感到遗憾,也对他亏欠得很。你也许会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成全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住在一起,对外人可以说,你是我妹妹。加拿大也没什么熟人,无人会知道真相。到时,你给他生一个孩子,跟他做事实夫妻,我跟他做名义夫妻。你们彼此相爱,而我,也不至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说着,她的声息微弱下来。这个主意,虽然是她提出的,但她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若非她爱他,若非她身体有特殊状况,谁会愿意与他人分享爱情? 我听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这样的事我还只在小说上看到过,比如《小姨多鹤》,但那也是特殊历史造就的产物。但我对唐敏也不反感。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问题,我甚至觉得她深明大义。她掌握着道德主导权,完全有理由痛斥我和她丈夫。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体察到各自的辛苦,在找一个不使家庭分崩离析又能顾全各方利益的法子。这个法子未尝不是个法子,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不可能。 孟昀不可能接受,我也不可能。感情的归宿如果必然是猥琐的下场,那不如不要结果。 唐敏沉默了下,接着说:“我跟孟昀提议过,他激烈反对。我想,他反对,无非是照顾你的感受,不想你受委屈。可是我要不同意离婚,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荆小姐,你如果同样爱孟昀,就不能做出一点让步吗?你就不能让自己稍微地委屈一下吗?而其实,这里头最委屈的那个可能是我。” “所以,夫人,我不想你受委屈。我爱孟昀,不一定要跟他厮守终老,当然能厮守终老总是好的,但若真的达不到,要伤害到第三人,就算了。感情是随行的,但婚姻这种东西还得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的因素。我很感激你没有指责我,但你刚才的提议,恐怕并非良策,到头来可能不是三全,而是三败俱伤,谁也不会开心,因为人总有贪心的,尤其是对感情。”我苦笑了下,又道,“想穿了,再长的相守都有尽头,既然结局都是一样,也无所谓得不得到。”我说得难过。谁不想陪爱人看细水长流?哪怕短暂。这短暂其实就是生之火花。它照亮我们的生活,赋予我们生活的勇气与动力。 唐敏嘴角扬了扬,抖出一个微凉的笑,“你断然放弃,是料定孟昀可以离掉婚吗?没错,他是在跟我协议离婚。如果我让步了,那么你们的结局当然比有我在中间好。但你们在一起不觉得惭愧吗?” “不......我没这么想......”我心内五味杂陈。我的幸福如果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事实上我们也不可能幸福。何况,唐敏是有重度残疾的,从道义上讲,她不该被抛弃。但我虽爱孟昀,还不至于到接受两女共侍一夫的建议。三个人在一起,我没有办法想象那种场面。我于烦乱中再次想起孟昀的话:给我一年。我还是把时间和解决的方法交给孟昀吧。 我对唐敏说:“夫人,我很抱歉让您难过。我只能跟您保证不主动去联系他,未来如何,我一个人也无法把握。” 唐敏凝视远方,眼睛有点湿润,回忆像雾一样漫天泼来。 “第一次见阿昀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特别。他那时候来我厂子应聘供销员。其貌不扬,言辞很少,但目光坚毅,很有气场。我招人,都是实打实叫人证明给我看,当时就交给他一个单子,让他去讨债。那个债主欠了我好几年的钱,共五十多万。他是个无赖,仗着背后有靠山,能拖就拖。我每次招业务员,都用这件事来练兵,还没人真帮我把钱要回来过。可阿昀做到了。问他怎么做的,他说先礼后兵。后来我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他跟那家伙动刀子了。那家伙说我没钱你怎么办吧,孟昀说没钱是吧,当即就在自己胳膊上拉了一刀,鲜血噗噗往外流,他死盯他,眉头都没皱。阿昀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做事路数又跟别人不一样,比较野,这也让他到现在还备受质疑。但当时改革开放没多久,市场环境混乱,大家都在浑水摸鱼,要做好人真难。” “我看出他的能力,很多事就放手让他干,他确实没辜负我的期待,我们当时的保健品营销方法在整个行业内部都算是首屈一指的,影响很大。但随着厂子的扩大,牵涉的利益格局复杂了,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也多了。我们家族的人大多都在我厂子里任职,不少都位居管理层,拿着高薪,但他们并不知足,不怨自己能力不行,一味嫉恨孟昀的位置,平时仗着我的关系,对孟昀的指令阳奉阴违,还时常在我面前说孟昀坏话,让我提防他,怕有一天他越俎代庖,把产业吞了。有次,我一个管财务的长辈亲戚误了合同,阿昀忍无可忍拍桌子让他滚蛋。我亲戚哪曾受过这样的气,当即将我找来,要我开掉孟昀。我头疼不过,就做和事佬,对他们讲,大家都好好沟通......阿昀说,我是按制度做事。这个制度如果不是对所有人平等,恕我没法管理。我亲戚当即冷笑,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唐总高看你你能有今天?小子不要狂妄,别以为厂子没你不行,这天底下不缺的就是人才。家族企业的弊病就在这里,基于人情不好管理。当时的场面很僵。我意识到不给孟昀某种名分不足以控制局面,开始考虑跟他结合的可能。可以说,我们的开始,并不掺杂私情。” “我还来不及把这意思跟他讲,就遭遇了车祸,差点没命。当时孟昀备受困扰,不利的流言全部指向他,他本来是要走的,因为这事反倒留下来了。他照顾我,积极协助警方破案。半年后案子水落石出,居然是我那个被开除的亲戚主谋的。他有动机那么做,我如果过世的话,按遗嘱,他和我叔叔的几个子嗣可以继承我的财产。我感到非常悲哀,把他们统统从厂子里清理出去了。我跟孟昀讲,如果跟我结婚的话,他可以得到更多。孟昀同意跟我结婚。” “你如果以为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没有感情那就错了。有一种感情不那么卿卿我我,风花雪月,他们是基于同一种理想的追求与奋斗。在携手共进中,他们彼此信赖,彼此扶持,将小情小爱升华。孟昀曾跟我说,唐姐,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能做这么多事。当然,我们也不完全是同志般的友谊。我对他的依赖是在截肢后产生的。我以前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了,连上个厕所都那么困难,那段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啊。孟昀看我意志消沉,经常鼓励我,推我出去见人,签合同、商务晚宴都带着我。我逐渐知道,要赢得人的尊重并不靠外在的东西,而是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有强大的内心。你坚定,自信,有观点有思想,没人敢瞧不起你。肢体的残缺如果不是来自心灵,那就不是残缺。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每次我做得不错或有新的领悟,阿昀都会在人背后暗暗跟我翘手指。在他的帮助下,我接受了我的残疾,心灵渐渐和缓下来。” “这么多年我们相濡以沫,他也亲过我,抚摸过我,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想我和他要是在车祸前好了该多好,就算只有一个晚上也好的啊。我不至于这么亏欠。荆沙,我妒忌你。你知道吗,他从来没有在外面玩过女人,他从来不是经不住诱惑,但是却爱上了你。那日,我找你谈话后,问他是不是对你有感觉,他一点都不否认,说是。我说打算怎么办?他说,不发展,不想让她委屈。我宁愿他跟你上床,几夜情后一拍两散......真是受不了。” 唐敏讲着讲着,声息渐无......突然抬起下颚,目光坚毅,“如果他坚持离婚,我会把我名下的股权抽走,华诚会倒闭,别说梦想实现不了,他甚至会因为负债而入狱。” 我愣了几秒,说:“夫人,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 “你爱他。” 唐敏咯咯笑,道:“我会不会那么做,取决于你。你再考虑考虑,我等你的回音。” 这顿饭吃得沉重,当我回到小店时,只感觉全身精力都被抽干。我拿起来成型的毛衣,怅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份礼物还适不适合再织下去。 晚上,我等着觉,想问问他:唐敏的建议是否可行?但是觉没有来造访我。当晨曦渐起,我睁着通红的眼睛,想,也许觉再也不会来了。而孟昀离我还那么远。 【晓苏】 与端木交往愈深,我愈纠结。有时候,宁愿相信那份协议是真的存在,我们就是交易的关系,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可我却偏偏无比清楚地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我被端木吸引,哪怕知道这很浅薄。他迷人的面孔、结实的躯体,燃烧的激情,甚至孩子气的任性,无一不激荡我的内心,牵引出一个身不由己的漩涡。 当他在我面前表白对荆沙的情意,我满嘴都是酸味;当他半夜三更拉着我去面见母亲,我又感动到几乎不敢相信。 我在向自己的理智投降,明知他自私、霸道,为私欲不择手段,我依然没有办法抵御自己浅薄的向往。 我知道在家里与他缱绻是对Z的伤害,可是他抱住我的时候我还是推脱不了。 在Z将花瓶摔过来,我奋不顾身为端木抵挡的那刻,我就知道,我要悲剧了。我看清楚我对Z的爱情已经茶花一样脱落,但我也无法接受端木的情意。 我不是个喜欢拉锯的人,但住院期间,我左右摇摆,备受折磨。 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此刻我站在端木家的阳台,指尖擦过一片片沾满露水的树叶,想的是,如何在离开时保持镇定让他看不出我的难过。 我沉默片刻,说:“想问你个事,美国真的有XXX技术吗?我在网上没有查过相关报道。医生跟我说,科学发展到现在,仍未能发现精神分裂症的真正成因,亦无法为病者提供根治之法。” 端木未曾料到在如此旖旎氛围下我会说出这番话,有一点狼狈,“晓苏,你听我说,我确实多方打听,也问过美国的朋友,确有这项技术,但还在课题阶段。我的确是想送你们出去医治的,就算国外没根治之法,医术也比国内先进。” “请告诉我,你在欺骗我。” 他本想辩解什么,但看我表情严肃,还是认了,“没错。我以为得手后就会厌倦你。如果厌倦,自然不怕露馅儿。但事实恰好相反。” 听他这么明白地说出来,我难免失望,但好过遗憾。“那么,我们的协议不存在。从此以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他扑哧笑起来。看我瞪着他,连忙掩住嘴,说,“以为你要说,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晓苏,你说话的派头总叫我想笑。请原谅我的忍俊不禁,不知道有没有伤害你的幼小心灵?” 哎,总是这么无奈。他明明一幅欠扁的模样,你又没办法真去扁他。 我咬住唇,看着他。他回看我,目光越来越深情。 好了,可以来一记绝杀了。 我清了清嗓子,说:“端木,老实说,我早就知道那个协议不存在了。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厮混,是因为我......” “你爱我。” “别插科打诨。” “那就是觉得我技术比较好,能让你满意。” 我涨红脸,“你还想不想听?” “听。”他点头哈腰。 可那句话我不打算说了。“我第一次见你,你跟我一起弹钢琴,我就对你印象不错,但你后来一次次让我失望。尤其是我被绑架......那件事,我永生难忘。我也许可以跟你上上床,但不会真正去爱你。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端木,我们结束了。” 说完,我坚决地转过身去。 画廊的班还在上着。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当然,不要妄想在办公室里感受季节轮换的步伐。现代办公室,是人类异化的帮凶,它们颠倒你的感觉,迟钝你的反应。此刻,我坐在办公室里,头顶上就是吹风口,感觉寒流在裸露的手臂酿成鸡皮疙瘩。转头看窗外炎炎生热的马路,日光白糊糊团在空气里,仿佛不会流动,就是另一种天翻地覆的感觉。我佩服人类,可以把季节改造得如此彻底。 端木还会来画廊,他母亲若不在,就去许经理办公室聊一聊。我端上水,叫声慢用。他目光掠过我,嘴角微微上扬,让人有目睹微笑的错觉。他还同以前一样,来的时候,与所有员工招呼,调侃几句,逗得大家都很开心。但他从没主动跟我说话,当然那也跟我每见他就做出熟视无睹的样子有关。 电话铃声把我从神游状态拽回来。我抓起,例行说:“你好,慕贤基金客户部,田晓苏。” “慕贤总部端木舍。”对方说。 “哦。”我随便应了声。 对方道:“就你这态度,我都可以投诉你了。” 我本想说“随便”,想了想,勉强道:“端木先生好。有何指教?”谁让他是我衣食父母呢?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很轻,但因为在电话里,我听清楚了。他也在无奈吗? 他收敛住玩笑的语气,正经道,“我给Z找了份兼职,你想不想让他去。” 这倒是不错的。Z的状况日日好转,闷在家里也不是事。可不知Z能做什么? 我问:“做什么?在哪里?” “去荆沙的店里帮忙。收银,还有打扫。我跟荆沙说过Z的情况,荆沙愿意接收。” 不知道Z是否能胜任。但我还是打算让Z一试。因为看到书上写过:对精神病人来说,让他们自立是最好的恢复方法。 “谢谢。”我说。 “为你做点什么我很荣幸。”他又恢复了开玩笑的语气。 这是我第一次到荆沙店里,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荆沙。我本不想老是那么没礼貌地瞅人家看,但她确实气质好到让我看了还想看。她有一种矛盾的美。挺直的脊背,微翘的下颌,硬气的轮廓,以及简洁的应答,都让她显示出一股清淡而坚韧的气场,但少女一样黑亮的眼眸与乖巧的唇形又让她充满亲和力。如果一定要拿个明星来比较,她神似《心火》中的苏菲·玛索。 看其人,可知其店的品位也不会差。小店墙壁刷了淡绿色的漆,从踢脚线开始画了深绿色的橄榄叶,一簇簇向上伸延。为充分利用空间,货架时长时短错落有致地嵌在墙壁上,刷成白色,上面搁着自制的各式各样的本本,间或也有布艺、陶瓷之类的装饰。中间还有一块椭圆形的展示台,朴拙的陶瓷花瓶里插着一把芦苇,周边都是跟本本有关的辅助品,比如攀着七星瓢虫的木夹子,戴着头套露出小圆脸的圆珠笔......天顶自然裸露着,只用深蓝色的纸包住横梁,横梁上又错落悬挂着自制的吊灯,普通灯泡外是一个铁丝框架,上面缠着各色纸。 看到我,荆沙就开我玩笑,对端木说:“就是你那个同居女友?”这让我觉得她其实很好接触。 端木觑我一眼,“也要她承认才行。” 我说:“谢谢抬举,实在不敢当。”将埋在边上翻东翻西的Z拉过来,“老师,这是你的老板,荆沙。荆沙,老师姓郑。以后请你多多关照。” “郑先生,你好。”荆沙跟他握手。 Z突然问荆沙:“为什么那么多本子?”是啊,这也是我的问题——怎么竟卖本子或跟本子有关的东西。 荆沙淡淡说:“只想专心做好一样事。” Z就在荆沙的店里安下身。不久后就升级成为店里专门的插画师。 事情缘起于一个偶然。荆沙做了一批笔记本,布面的封皮,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问Z意见,Z想了想,信手在上面画了幅涂鸦。效果出人意料得好,当场就有人买下。不久后,那顾客还带来了同伴,指明还要那种笔记本。荆沙就放任Z发挥才华。 Z现在能独自坐公交上下班,会做简单的家务,也敢去超市买东西。如果不说话,他跟正常人已没什么区别。但我发现随着他病情的好转,精神面貌反而越来越不济。他不像以前那么爱笑爱玩,童言无忌,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心事重重。 但我并没放上心,因为以前的老师也不爱多说话的。 一如以前,他还是每晚在窗口等我回家,听到电梯叮咚声,准时拉开房门。他也会因为我喜欢吃他做的菜而欢喜。但最欢喜的事情莫过于在灯光下数钱,然后算计着离一套房子的距离还有多远。 荆沙每月给他发工资,他画的画都有提成,这样算起来,也有一千五百块钱的收入。他喜欢发薪水的这一天,总是早早下班,在商场逡巡着给我买礼物。 礼物五花八门,有烧饼,有丝巾,有盆花......每次送给我时,他都要放在身后,让我猜,我猜不准后,他就拿出来,问我:喜不喜欢? 我说,喜欢。 他露齿笑,但我分不明那是不是高兴。 我半夜醒来的时候,仍会看到他。就坐在床沿。黑夜里,他面色温和,目光隽永。 他不再跟我讲睡是死的兄弟那一套,就跟任何正常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守候你。 “你不睡吗?”我说。 他笑一笑,“你接着睡吧,我没想吵醒你。” 事情应该有了变化,但我浑然不察。因为Z日趋正常,我反而更加放心。有次,碰到孟昀,他向我透露想招个助理,我开玩笑说,我成吗?他说好啊。我二话不说立即辞了慕贤基金的工作。 端木闻讯后给我打电话:“躲我吗?” “真有本事为自己贴金。”我嘲讽。 “那为什么辞职?” “自然有了更好的去处。” “去哪里?” “恕难相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啪,我挂了电话。不久后跟孟昀外出应酬,偏巧席间有他。中途我上洗手间,出来时被他截住。 “好狗不挡道。”我我醉醺醺说。孟昀不擅喝酒,只好由我冲上去。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分醉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一个女孩子,喝多了也不怕出丑。” “要你管。放开我。” “不放。”他看着自己的手臂,忽然说:“有本事咬下去。” 旧话重提,我们都有些恍惚。 他趁我心软,拽着我往楼下走。 “哎,宴席未散,那边怎么办......”我叫唤着。 “由我解决。”他拿起手机。 我挡住,说:“端木,你要这样做的话,我们又要说不清了。” “我不担心,你担心什么?难道谣言属实?”他一眯眼。 “什么谣言?” “你不知道孟昀要离婚,而传闻你是第三者。” “瞎扯。我怎么不知道?” “我总觉得你这女人笨得可怕,每次都是义无反顾地往浑水里趟,直到烂掉臭掉拉倒。你辞职那天,我好意要提醒你,你还摆出一副我要寻死干卿何事的臭样。” “端木,你嘴巴可以干净点吗?” “可你总叫我失望。你跟他如果毫无瓜葛,为什么要在这敏感时期做他助理?在别人眼里,你大有小三之嫌。” “闭上你的狗嘴。” 端木声音一沉,“晓苏,你离开我,是不是跟他有关?我记得他送过你哈根达斯。” 我见他吃醋,不觉好笑,“这就是罪证吗?送哈根达斯的大有人在。” “你是想气死我吗?”他拨通了孟昀的电话,这回我没有阻挡。 他送我回家。沿途跟我讲孟昀的离婚纠纷。他跟妻子协议离婚,但妻子不同意,并以撤股作威胁。孟昀要离婚我知晓,但离婚的因由总觉得蹊跷。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婚吗?据我所知,他背后没有女人?” 端木道,“凭你的智商,你能知道什么?你也只配冲过去给人做遮羞布。” “我不信孟昀聘我做助理是故意的。” “但的确是巧,如果人家无心,我只能说你的运气真好。” 我再不理他。他一介小人,我不能期望他有君子的肚量。 送我到楼下,他跟着出来,说:“我想去看看我的小猫。” “用不着,它生活得很好。” 端木忍不住了,“晓苏,这个冷宫要打到什么时候?你不就希望我认错吗?我说一百遍我错了成不成?” 我看看他,“你并不发自真心。”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 我哼了声,“听你语气也不像。” 我把包甩到肩后,就往楼道奔去。但不巧得很,一只易拉罐等在我的高跟鞋下,忠诚得就像端木那家伙的同谋。我踉跄一下,眼看就要四仰八叉出丑,端木的手及时伸了过来,拦住了我的腰。 他搂着我没有松手。月亮皎洁明亮。我仰天看到星星。 我们很久很久没有亲密了。这一触碰,自然就不那么容易分开。 他对我俯下身。我感受到他灼烫的呼吸吹在我脸上。因为他身上有香,我联想到分花拂柳这个词汇。 “晓苏,我想你了。” “可我只想我的鞋子。” 我看出他要亲我,顺势像孩子一样下滑,蹲在地上,拔起自己的高跟鞋。 “我地位那么低吗?不如一只高跟鞋。” “嗯,是的。高跟鞋打完折六百多块钱。你嘛,一钱不值。” “可我可以给你买一仓库的鞋子。” “你跟雷恩真的很像。” 他脸色一沉。我知道似乎冒犯他了,连忙闪身走人。 他冲着我的背影喊:“如果我失去了等你的耐心,你会后悔吗?” 这句话让我的愧疚散到九霄云外,我骄傲地告诉他,“当然不会。我很庆幸一个王八蛋离我远去。” 我踉踉跄跄到家,打开门,发现Z居然还未睡,就背靠着窗站着。 “刚刚是端木吗?”Z问。 大概是把那幕看到了,我有点尴尬,但也不能打马虎眼,“嗯”了声。 Z说:“他很久没来了。为什么不上来坐坐呢?” “嗯,很晚了,怕吵醒你。”我支吾着。 他却很认真地对我说:“晓苏,你们是在谈恋爱吗?” 我不防他会如此说,愣在那里,差点石化。 Z紧跟着又问:“端木很喜欢你吗?就像以前我喜欢你一样。” 我怀疑我的听力,摸摸额头,想自己是不是喝多了。却又听Z耸人听闻地说:“那一天,端木跟我讲了我们的事。他说我抛弃过你,已经丧失了爱你的资格。晓苏,我真的那么做了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我脑子嗡一下,残存的酒意立马消散。“哪一天?他跟你说什么了?” “你在医院的时候。” 我对端木简直切齿痛恨,他怎么可以跟病人说这些呢?看看Z殷切的脸,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道:“我不喜欢端木。别想这些了,很晚了,你睡吧。” 也许那天,我该和Z好好谈谈的,把我们的关系理清楚,但我没有。 第二天就接到出差通知。回来后又忙于工作,几乎天天加班,根本顾不上Z。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我准点下班,却发现不见了Z。 那天,我去菜市场买了大闸蟹,兴冲冲地想给Z改善伙食,在楼下,照例仰起头,却没有如常看到一个脑袋和一点光。我起先并没太在意,想Z这几天恐怕等疲了,等不着也就不再等。 我敲敲门,没声息。我还是没在意,自己拿钥匙开了门。屋子是亮的,这让我觉得似乎还在熟悉的轨道上,更加放松警惕。 “老师。”我边换鞋边叫。 Z没有蹦出来。屋子静悄悄的。我嗅到了一股过于冷清的气息,这才有点慌神,一间间屋子找,连床底、柜子都搜过了,但没有。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使劲回忆了下。对Z的最后印象是我出差回来那晚,领他去吃回转寿司。 他一直很喜欢吃寿司,主要是觉得回转台很好玩。他一盘盘地拿菜,我告诉他各个不同颜色的盘子代表不同的价格,比如绿色的十元,黄色的十五,红色的二十,而白色的最便宜,只要五元。他就专拿白色,最后看着那一摞盘子,很骄傲地说,呵呵,都是白的。他旁边原先坐着个女孩子,看出他跟别的成年人不一样,就拉拉她男朋友的手,悄悄走掉了。Z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就觉得奇怪了,问我,为什么他们不来这边坐。他们是指外边等位的人。我说:你旁边只有一个位,大概他们都是像咱们一样成双成对的。他就说:那我们给他们让位吧。我也饱了。我知道服务员巴不得我们走,而不肯在他旁边就座的人也是出于歧视,看Z还那样善良,真感觉心酸。 回去的时候,他说很撑,要走走。我们就一起走,一直走到荆沙的小店。店已经打烊。Z有钥匙,打开卷帘门进去了。荆沙曾跟我赞过Z勤快,擦货架,拖地什么的抢着做。没事的时候就画插图。有顾客来,选中货物给他。他把背后的价签给人家看,又指指旁边的零钱罐,客人就自己付钱自己取零钱,他们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Z越来越沉默。也许是他已经敏感到唯有沉默,他才能混迹于正常的人群。当他对痛苦敏感的时候,是不是离正常更进了一步。 灯是荆沙自己做的,灯泡外边扎个铁架子,绕了一圈红的黄的纸,光线从纸糊的灯罩晕出来,红的黄的杂在一起。货架上的物品还是保持着荆沙的风格,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荆沙也很沉默。这店里的两个人,就像两个影子。 而我和端木,周旋于聒噪的世界,以为忙就是活着的价值。 那晚,Z从抽屉里拿过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说:“晓苏,我已经买了下来,送给你的。” 我打开,扉页画着一个背双肩包的女孩子,齐耳的学生头上别一个发卡,一双大眼睛逼真到盈盈欲动,背着的书包里斜斜地探出一张可爱的猫脸,小猫有着和人一样狡黠的神情。他们俩对这个世界实在好奇。 这画我太熟悉了,它一下子就扣住了我的命门,把苦涩而甜蜜的青春带了过来。我摩挲着纸,任往事将我的眼睛濡湿。 “晓苏,你喜不喜欢?”他还是这样问我。眼神一如既往地专注又热切还带着点羞涩,似乎我的每个回答对他都很重要。而端木却总有本事消解掉问话的真挚。 我使劲点点头,“喜欢的。” Z背过身去,也许也流泪了。当他能感觉爱的无望,是不是离正常又进了一步? 我摸了摸泛红的眼眶,连忙给荆沙打电话:“老师今天去上班了吗?” “他昨天就跟我请假了。晓苏,出什么事了吗?” “我找不到他。他有说请假干什么去了吗?” “不好意思,他没说,我也没问。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去店里,你再想想他还有什么地方可能去......” 我把家里搜了个底朝天,又去附近超市、花园找,仍旧一无所获。回到家,看到端木在门口等我,不禁怒从心中起,对他吼:“你那夜究竟跟Z说了什么?你自不自私?” 【端木】 我记得,跟Z谈话是在晓苏入院的第二天晚上,我给Z带了些快餐过去。听到敲门声,Z迅速过来开门,看到是我,毫不掩饰地流露失望。 他重新抱起猫,坐到沙发中,一言不发,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我把餐盒放到茶几上。本是想走,看他那副表情,忍不住说:“你生什么气?” 他说:“晓苏呢?” “被你砸了,伤得很严重。” 他面上滚过一针痉挛,大声控诉我:“我不是要砸她,是要砸你。” “你为什么要砸我?”我抽把椅子,坐到他对过。我打算跟他摊开来谈谈。我们三人必须有个了结。 “你,你欺负晓苏。”Z说。 我笑笑:“这不是欺负,这是喜欢。两个人彼此喜欢的话,就愿意抱抱,甚至亲吻。就像你现在抱着小猫一样。” Z吓得连忙把猫放开。 我又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晓苏,晓苏也喜欢我。” Z抱住脑袋,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摆开长谈的架势,“没错,晓苏以前喜欢你,可是你离开了她,跟别人结婚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已经丧失了爱晓苏的资格。”接着,我把我所知道关于他们的故事一一道来。Z越听越冷,头也疼了,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他不停说着这句话。 但是我知道记忆已经搭出了往事的大厦,正催促着他往里面塞上细节。 整个的过去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凌迟着他,也一刀刀疼醒他,在他感觉疼痛、充满欲望与烦恼的时候,他开始步入正常人的行列。 而正常未必是什么好事,因为你没有抵御现实的力量。 在那些日子里,他一点点拼出了往昔的图纸。他看到自己疯去的原因,发现清醒实在是一桩不堪承受的悲剧。 他也许好心存眷恋,但没法收拾,只好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Z的失踪,我罪无可赦,但那时候,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理亏。我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狡辩,很多东西可以混淆,可以分享,唯独爱情不是,不能因为对方是精神病人就可以赦免。 晓苏骂我,你自不自私? 我胸口一闷,好像是被良心踢了一脚。我那么做,道理似乎冠冕堂皇,究其实,不就是嫉恨Z分享了晓苏的爱嘛?就像我以前对Z示好,何尝不是出于笼络的目的? 我拥住晓苏,说:“我的确是自私,对不起。” 晓苏抬起手,刷的就要给我一记耳光,但临要挥出的示好,突然转变方向,她抬到嘴前,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晓苏——”我拉开她,赫然看到她胳膊上一排殷红的牙印。 晓苏边哭边说:“是我不好,怨不得任何人。我曾问过自己,会不会喜欢上别人,要喜欢上了,拿他怎么办?我并不是完全的无怨无悔……老师一定是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 “我会找到Z的。”我向晓苏保证。 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用各种途径寻找Z。Z仍音信渺渺。我曾经以为只要Z离开了,晓苏就自然属于我了,事实上,如果Z真的消失了,我与晓苏的裂缝恐怕再难愈合。得失的关系如此微妙。 经历这件事后,我发现我的观念在经受蜕变。想想以前,那么狂妄,无非是依靠自己出身的优越,好像就此高人一等,有藐视众生的权利。而这些并不与生俱来,也不会永不脱了,甚至于我本人无关,只不过是一种幸运馈赠。怎么敢如此挥霍命运的美意?我的心开始沉潜了下来。有次,在电梯里遇到霍比人,他抬着脸,直视电梯门,与往日一样,对我爱答不理。我主动打招呼,跟他寒暄。他一时反应不及,待我出电梯的时候,才嗫嚅着喊:端木先生好。 我觉得心里的枷锁涣然冰释。 这日上班,很意外地接到荆沙电话。 “舍,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我想把觉那笔钱借给别人。” 那不是笔小数目,我不由暗吸一口气,问:“谁?” 她顿了下,还是沉稳地说出名字,“孟昀。” 我忽然想起那个传闻,孟昀提出离婚。她的夫人以撤资要挟。华诚本身立足未稳,风雨飘摇。她夫人作为大股东撤资的话,摧垮华诚的轻易程度类同于以石击卵。大家普遍认为孟昀不可能为美人放弃江山,一直在观望中。难道,这个幕后美人是荆沙?孟昀的婚姻因荆沙亮起红灯? “为什么?”我问。 荆沙说:“他需要钱,而我恰巧有一笔。我只是不知道觉会不会同意。”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孟昀知道荆沙有这笔钱,所以有恃无恐? “觉把钱留给了你,那你就有随意支配的权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把这笔钱用在更合适的地方。”我说。 “他的SG计划很宏大。也许别人会认为他好大喜功,但我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梦想。”荆沙的声音依旧平静。 “沙沙姐,你不要太单纯,有些男人会用抱负、蓝图之类的说法盅惑女孩子。也许孟昀的接近你只是为了那点钱。” “他从不知道我有这笔钱,饿也不想让他知道是我给的。我想通过你,你们用合作或别的什么方式给出去,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 我沉吟着,“我们面谈吧。” 有一段时日未见荆沙,她憔悴了不少。原本就硬起的骨架更加凸显,但眼中的灼灼光焰不言自明地传达着她正受累于一段感情。 我们在她小店附近的酒吧见面。其实,不过下午六七点,人不多。荆沙肚子坐在酒吧深处,纸糊灯罩的昏黄洒在她身上,让风骨凛冽的她多了份脆弱与凄惶。 桌上粗粝的陶瓷花瓶内插一束不常见的姜花开始。荆沙说,姜花喜湿,多生于岭南,香港夏秋之际,姜花遍地都是,主妇从菜市场跟鱼虾一起买了来。花贩怕花早开,常回将花苞浸于盐中,回到家,须倒插在清水中浸泡一小时,若不谐此道,青紫的花苞就永远开不出来。 “中国人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一把花也要受这么多折磨。”我感慨着。 荆沙说:你知道人们把这种开不出的花叫什么吗? 我摇头。她说,盲花。 “很残忍的名字。” 荆沙笑笑,“可以类比半途就被掐掉的爱情。” 她在隐喻自己嘛?我沉默下去。来的时候,我带着劝说的目的,打算制止荆沙。但现在,不免踌躇。爱情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我们旁观者有什么资格置嘱?他们都是成年人,必然清楚行动的代价。 我对她说:“任何事务必三思,但考虑成熟,就去做。钱是你的,你有支配的自由。至于你希望我跟他合作,我想不出名目,而且,这样的大事需要交董事会审议。做生意有各方利益照顾,合作对象有时候就是竞争对手,我们不会轻易做善事。” 荆沙点点头,说:“我懂了。” “你也要知道,这笔钱只救得了一时。关键在于护城能否站立脚跟,未尝稳定的业务量。至于这样,SG才有开发的可能。如果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你怎能要求他去穿一件衣服?” 荆沙说:“我不了解业务,但我觉得孟昀不计个人安危做SG必然有他的道理。” 只有爱情,才会产生这样彻底的信赖吧。我顿了顿问她,“他离了吗?” 荆沙点头,说:“就是昨天的事。他夫人跟我打电话,向我道贺,并告诉我会按计划撤资,让我做好同甘共苦的准备。” 他苦笑了下,洁净的脸上罩着愁云,“听上去,她的话里都是嘲讽,但我一点都不怨她。每次想到她在异乡孤独生活,就很不安……” “孟昀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我跟他从一开始就只是精神的交流,感情的发展连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当意识的时候,因为无力负担,我们决然斩断了这段关系。可是后来又在异地鬼使神差撞到,我们还爱着,不愿离开。他说要争取,让我给他一年时间。时至现在我们也没联系。我不想给他压力,也不想伤害他夫人,但这种事避免不了就是伤害。” “你别太自责。两个人遇见不容易,能争取自然要争取。”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我给他和他夫人都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处境摆在那里,我一开始就知道,可我还是心存期待。”荆沙喝掉杯中酒,脸上捎带酒意,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困扰,“夫人曾经找过我,预先跟我提过要撤资的事。那时候,我其实可以跟梦游说再见的。但我犹豫来去,还是决定把选择权扔给他,我相信那对孟昀来说应该很痛苦,一边是事业,一边是责任,还有,我……其实我算什么呢?没有也没关系的,他可以如以前一样干下去,事业是他的生命,就算偶有缺憾,也没太大所谓,人生怎么可能把什么都占全……是我自私了,我现在很乱。” 她继续倒酒,又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双手捧着杯子,微微的痉挛。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重要?他离婚,肯定又他的权衡,若非觉得你更重要,按他的性格不会破釜沉舟。我听说他妻子是高位截瘫,他这么多年也很辛苦,寻找自己的幸福并不可耻。我们中国人就喜欢演苦情戏,没了感情,为孩子,为家庭,为责任,为名声都会惹下去。其实,人短短一世,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这事要放到国外,可能就皆大欢喜。离婚后也可作朋友,仍有情意嘛,非得撕破脸?我就不赞成唐敏的做法,简直是硬生生地威胁——离可以,大家都别想好过。见过几起离婚事件,都是这样鸡飞蛋打的场面……总之,你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是三个人的局,大家都有责任。还有,既然已经离了,就去直面后果,多往前看。” 荆沙点头。 我又道:“你资助孟昀,最后还是不要抛头露面。不明真相的人难免把我们的关系想歪了。还是,我给你想办法。” “谢谢。”荆沙踌躇了下,又跟我说,“夫人曾有个提议,我们三人去加拿大,一起生活。” “什么意思?哦——”我意会到了,忍不住笑起来。“孟昀倒是很爽啊。” 荆沙说:“你也觉得太天方夜谭吧。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拒绝了。”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细沙的白窗帘被风扬起一角,又缓缓落下。金黄色的银杏叶在蔚蓝的天空中招展,秋天已经到了。 【晓苏】 Z离家出走半月后,被警察在老家石人山找到。他在山间的破庙栖身,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恢复成我半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摸样。 我跟他之间的那半年时光平白无故就没了。 我无法确知他为什么选择不告而别,也不知道那失踪的半个多月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只能庆幸他总算平安回来。 他现在状态比以前都要糟糕,出现严重的幻听,老以为有人在他身后说话,他就拼命扭头,但那鬼一样的东西永远看不到。在我眼里,他就像个陀螺,永不停息的运转,直到口吐白沫,晕倒在地。我有时候看不下去,就会抱住他,试图让他安静,但他不认得我了,以前那套安慰方式宣告无效。他会拼命地推搡我,由此,居然狠命地把我举起来…… 若非端木及时赶到,我恐怕会被他摔成肉酱。 我头次赶到了害怕。我为我会害怕Z而震惊。 恐惧源于自我保护的意识,当我恐惧的时候,Z站在了我的对立面。爱,需要持久耐心,一起绝对的付出,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这样宽广的境界。 但我还是要录下特蕾莎修女的话,那种博大曾经激荡我: 1.你如果行善事,人们会说你必定是出于自私的隐蔽动机。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2.你今天所做的善事明天就会被人遗忘。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3.你如果成功,得到的会是假朋友和真敌人。不管怎样,还是要成功; 4.你耗费鼠年所建设的可能毁于一旦。不管怎样,还是要建设; 5.你坦诚待人却得到了伤害。不管怎样,还是要坦诚待人; 6.心胸最博大最宽容的人,可能会被心胸狭窄的人击倒。不管怎样,还是要志存高远; 7.人们的确需要帮助,但当你真的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攻击你。不管怎样,还是要帮助他人; 8.将你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你可能会被反咬一口。不管怎样,哈市、i是要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世界。 9.你可能软弱,可能绝望,可能觉得一切都徒劳、虚空。不管怎样,还是要相信上帝掌管明天。 我想,也许Z是上帝扔给我的一个礼物,让我在久经考验中成长。 端木劝说我将Z送进医院,“不让你他会伤害你。” 父母送Z去疗养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被护士强制穿上灰蓝色的袍子,又被强制关进属于他的铁匣子,在我们走时,他双手抓住铁门上的栏杆,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那样的场景实在不忍重复。 端木说:“我知道你是担心精神病院的不人道环境。你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看护,不用太久就可以接回来,还跟以前一样。我想,你也不愿看他这么折磨自己吧……” 我最后同意了。端木把Z送走的时候,我仍感到了空虚,好像是我把他抛弃了。 我依然在华诚做事。公司在孟韬离异后曾有过一段动荡的日子,他的妻子撤资,公司业务无法正常开展。这次事件的恶劣影响不亚于上次的信任危机。但好在,慕贤给了资金支撑。这笔钱来得蹊跷,也有媒体追问慕贤高管基于何种目的,但对方都是用好听的空话应付过去。 孟韬以更拼命的姿态投入日常管理与SG的研发。据我观察,他身边没有女人。离异,应该是另有原因。其实,坊间一度将我传为第三者,看我们坦然自若,风声也渐渐低下去了。 Z入院后,我和端木并不怎么联系。在我看来,当我说出——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时,我们就算分手了。 他也不像以前死缠烂打,偶尔给我打电话,不外乎告诉我Z在医院的情形。 探视期要在一月后,但他有钱,可以在医院安插耳目。 我们曾经聊过Z旧病复发的原因。 端木说:“也许他并不愿意痊愈。” 我觉得端木在胡说八道。这天底下,哪有人愿意做疯子的。 他讲:“精神病人有他的逻辑,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疯子。我们治愈他,无非是让他们遵守所谓我们正常人的逻辑。但我们的逻辑就一定正确吗?回顾一下,我们在遵循我们的处事规则时,也曾经感到无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内心一定要强大。但他显然不是。所以他选择逃避。也许不能说逃避,是真实地生活。我想,只要他不伤害自己,不如让他待在自己的体系中,大家相安无事,就像不同品种的树木,是不是也挺好? 我觉得端木说得有点道理,但又忍不住用自己的小人之腹度他的小人之心,”你巴不得他永远做疯子,这样你就可以充满优越感。“ 端木叹口气,说:”我能有什么优越感?晓苏,在跟Z的较量中,我已经输了。当然,我输在自己。“ 之后,端木为推销Z的画作多方奔走,有几家机构看中,但大多希望拿Z的精神状况炒作。端木一概拒绝。最后他决定自己亲自来做。 ”如果你同意,签份代理合同。我帮你运作。我想给他办个画展。无论他现在能不能体验成功的滋味,成功曾经对他很关键。我要帮他达成这个心愿。”他说。 “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曾经跟他许诺过。只是想履行自己的诺言。” 我忽然觉得这个端木跟我认识的那个似乎不一样了。 到一个月的约定期,我去医院见Z时,发现Z正抱着猫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胖了不少,眼神也有点呆滞。陪一声说话,是治疗的副作用。他还说,情绪已经控制下来,幻觉也少了。再半个月就可以出院。 “那只猫——”我看着眼熟。再仔细端详,方认出就是端木送我的金吉拉,Z失踪后,我送还给了他。 果然,一医生说:“是端木先生带来的。” 又说:“端木先生时常来电话问候病情。听说Z恢复得快,就过来探视。其实这阵子他经常来,给Z带好多东西,吃的,玩的,还有颜料和画笔。端木先生每次来都会很耐心地跟Z说话,还带他打球。不知道的都以为他们是手足。” 我心内一窒,又一热。一声转身打开Z的房间门,屋子略有凌乱,主要是杂物过多。靠墙一侧,扔着各色食品包装袋,还有Z的画纸撒在地上。 医生说:“Z很善良,每次拿到吃的都要分给别的病人吃,宁可自己不吃,也要见者有份。端木先生知道了,来探视的时候就会带很多东西,每次他来,就是我们这里病人的节日。很多病人都喜欢他。我以前以为端木先生可能有作秀的成分,他甚至把自己当做他们的一份子。上次他跟我们院长说,想给医院捐点钱,让我们来培训更多有人情味的看护。他的行为也给了我们启发,我渐渐想,这种无法根治的病是不是可以通过爱的治疗来找出出路?田小姐,你真幸福,有这样出色的男朋友。他也让我改变对富二代的看法。” 端木为了Z能够收到院方的重视,也为了方便我过来探视,曾跟踪长点过我是他女友。我有点脸红,内心那股热流却激荡得更厉害了。 医生有事,道声失陪走了。我默默收拾房间,脑子里却全是端木。擦桌子时,看到桌上有本素描本,首页画着小卫的石膏像,笔触僵硬呆板,不像Z的手笔。我又往后翻了几页,看到某页画有女子像,女子我认不出来,但背景与站姿似曾相识。想了下,才想出端木曾在君阅经典的喷泉前,用手机给我照过相。那么是照着照片画的了。真不敢相信,能画的那么丑。我嘴角牵出一个笑容。 “喵呜”医生,小猫蹿回来了。 “晓苏晓苏——后面是全喘吁吁的Z。 我以为Z认得我,高兴极了。但他只是抱起猫,把脸贴到猫的脖子里,”晓苏晓苏“地叫开了。 “她是晓苏?”我指指猫。我们以前从没给猫起过名字。 “是啊。”Z瞄我一眼,把我当一个陌生人,“端木起的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好像以前听到过。” 我有点啼笑皆非。但看看Z对小猫的亲近,想想,自己也许还不及这只猫呢,它给了Z多少安慰啊。 “我也叫晓苏。你认得我吗?” “你是晓苏啊。”他哈哈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起一只猫的名字呢?” 他还是记不起我,但猫认得我。她还那么害羞,用爪子蹭了蹭我的腿向我问好,然后在我身边安静地蹲下了。 这时候,楼下响起一阵喧哗。Z竖起耳朵听了听,猛地站了起来,蹭蹭往外跑。 我抱起小猫,“我们也去瞧瞧热闹好不好?” 端木在院子里派发食品和玩具。其实太阳正在落山,天地浴在一片明亮的水红中。他被病人簇拥,各自依旧高挑,但因为脸庞始终向下,我只能看到他周身一圈金色的光芒。黄昏正在他身后敛去。 晚饭,我们吃自制的鱼头火锅。 写字桌上的杂物全部撤去,摆上电暖锅,接上插线板,然后由我们俩抬到床前。我坐椅子,端木和Z并排坐在床沿。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兄弟,而我是他们的家长。这个念头让我比较得意。 鱼是病区食堂做熟的,放锅里烧热后,下菜就可以吃。吃饭时候的劳动绝对有助于调节氛围。我们三拼命地下,拼命地吃,几双筷子在书里搅来搅去,一直搅到洪湖水浪打浪。 “呵呵,呵呵……”Z快乐得一直在笑。 而端木大多时候看我。我埋头吃,小猫是最会享受的,它在桌子下把鱼吃饱后,就睡着我的腿往上爬,爬到我大腿,再拱到我肚子,死皮赖脸地贴近了,呼呼睡去。 “这是只小色猫,”端木说,“我严重怀疑它的性向。” “谢谢你。”我对端木说。风扇在头顶嗡嗡叫着。屋子里流窜着出不散的西晒热。 “谢什么?怎么谢?”端木吊儿郎当地看着我。 “嗯,你为Z做了那么多。” “我可不为Z……别得意,也不是为你。”他顿了下,柔声说,“也许一开始是为你,但后来不是了,我是为自己。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快乐。每次从医院回去,我就感到像飞翔一样的自由、轻快,不是施舍带来的优越感,而是为别人做点什么的纯粹的快乐。我忽然明白了,为自己是没有出路的。” 我很高兴端木有这样的认识,但故意摁了摁脑袋,说:“好像很深奥,恕我愚笨。” “好吧,我就讲你听得懂的话,晓苏,假如我是你胸口那只猫,我会很幸福。” Z这时候插上来,“我也会。” “你会什么,兄弟?”端木搭住Z的肩。Z傻呵呵地说:“幸福啊,等下——”他拿过调色板,在纸上泼出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黄色,那确实是幸福,黄金的颜色。 但端木说,便便也是这个颜色。 端木送我回家。车窗外,奔过去很多云。月亮跟着一路疾驰,难免磕磕绊绊,被浮掳住。发亮的水偶尔掠过视线。不开花的树却哨兵一样处处皆是。远上一片苍翠。我趴着车窗,迎着清新的风,感到心灵无边的澄明。 那就是满足吧。 “Z的画展你去吗?”端木说。 “去啊,为什么不?”我想想,又问,“你是不是倒贴了很多钱哪?” “嗯,怎么说呢,我这属于投资,我看好Z,我会有回报的。” “端木……”我欲言又止。 “别吊胃口。”端木歪歪嘴角,“尽管表白,我有心理准备。”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目光里有欣赏。 端木气一松,“哎,真没劲呢,我以为你会说,今晚住我那吧,我想你了。” “呸——你想得美啊。” 端木拿过我的手放在他膝盖上,小心地抚摸着,“晓苏,见到你我很高兴!” “喂,告诉公路啊,你还心猿意马,要不要命?” “那么多种死法,我最向往牡丹花下死。” “你是间接表扬我很漂亮嘛?” 端木响亮地笑了起来,“晓苏,你应该有这样的自信。我见过的女孩子肯定比你见过的男人要多。” 我傻傻地盯着他,真的觉得他变了。还是以前那副皮囊,但眼光清澈,表情平和。像秋日的阳光,又像露出嶙峋石块的山间溪流。 “看什么?觉得配不上我?”他说。 【端木】 晓苏说,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我衣食无忧,爱情与事业对我也很廉价,我从没去思考或者究竟是怎样一桩事情? 如果浑浑噩噩,一辈子就这恶魔过去。当我惠顾往事的时候,我大概不会因为我有一具华丽的水晶棺而满足。 如果生活的意义不在物质,我只能从精神上去寻求。但我依然想不明白,我缺的是什么? 我把我救赎的起点,归在小猫身上。 Z失踪后,晓苏就把猫送还给我了。一开始是因为她要出差,让我代管几天,后来,随着我们的关系僵化,她再没把小猫要回去。 我给小猫取名晓苏,那是为了过嘴瘾。 “晓苏,记住了,以后便便只能在这里。” “晓苏,,来,让爸爸抱一个。” “晓苏,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不要乱钻我的被窝。你是女的,我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 …… 我逐渐发现伺候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记得给它喂粮食,要训练它大小便,还有跟它感情交流。有日,我不小心把它锁在卧室,它饿得不行,发飙,在我被褥上撒一大泡尿以示薄惩。还有一次,我在电脑前处理文件,它跳上来,在键盘上乱踩,把我刚打完的字完全变成乱码……几日下来,我就烦不胜烦了。我想给晓苏送回去,又想,自己连只猫都带不来,以后怎么带小孩呢,晓苏会更加看低我。也就忍下来了。 我在墙壁上贴上字条:耐心耐心耐心。就当家里养着小孩吧。 你的孩子你敢三餐不让人吃饱吗?你的孩子你敢漠视它,心烦的时候随便踢踏一脚吗? 小猫一开始也不喜欢我,除非肚子饿跟我抗议,大多时候,它睬都不睬我。它喜欢一个人在阳台独处。她好像在等人,只要楼下有人经过,她都会趴着玻璃往下看,神情凄楚,玻璃似的眼珠子似乎隐含着热泪。 我真受不了它这副摸样,就会抱起它,说,小可怜,你妈妈不要你了。我也在等她呢?我们是同病相怜。 它在我怀里挣扎,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恩紧了,说:你这脾气跟你妈还真像呢?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知道你向着她。好吧,只要她来,我会低声下去向她讨好。你说她会不会来? 晓苏一直没来,但我跟猫的感情却越来越好。办法无它,一是,用吃的玩的贿赂它,二是,有事没事搂搂抱抱。悄悄告诉各位,母猫很吃这一套。 我也经常跟它说话,比如说,公司一些棘手的事需要决策,我就会讲给她听。别以为它听不懂,她懂着呢? 我问它:好吧,告诉我,我这样做对不对? 它叫一声,就是对,两声就是不对。 猫是通灵的,近似巫婆,我觉得它的建议大抵不错。 猫在我的宠爱下,越来越胖,我真想带给晓苏看看,又怕晓苏让她小小年纪就减肥。晓苏这家伙对我爱答不理,我总可以去见Z吧。当医生说Z病情已基本控制,我就迫不及待带上小猫走亲戚去了。 Z做了电疗,状态稳定下去,但原先的灵气也不复存在。就好像原本他心内有只奔放的鬼,太热烈了,受不了,但是把它打死,也失去了灵魂。Z和善、腼腆,所在角落看自己的手指,他不认得我,但人的小猫。小猫柔顺地蹭他腿时,他眼睛一亮,俯身把它仅仅搂在怀里,亲着抚着,像见亲人一样。小猫也热切地回应着,眼睛波光粼粼,又像藏着一包泪水。我在边上感慨万千,觉得动物比人有感情。 Z那我给他带的牛奶倒在掌心,让猫舔着。猫舔一舔,喵呜叫一声,他像听懂了心满意足地笑。 “她叫什么名字?”Z问我。 我是:晓苏。 “晓苏晓苏,这个名字好熟啊。” 我笑笑,“她妈妈也是这个名字。” “她还有妈妈啊,当然,没有妈妈,她怎么生出来呢?她爸爸是谁?” “这个嘛……”我不好厚颜无耻地说是我,欺骗Z幼小的心灵。 “那就让我做她的爸爸吧。”Z看我犹豫,连忙把这个权利与职责放到自己身上。我也不好意思跟他夺,点头,“成。” Z抱着猫,啃我带去的鸭脖子。一抬头,看到门口挤了很多病人的脑袋。他呆一呆,就把案头一袋鸭脖全拿过去,一人一个,直到全部分完。 “你呢?” “我不饿。”他拍着油腻腻的手,望着我笑。 我全部看在眼里——Z的认真,Z分发完后的愉悦——他的笑还是傻乎乎的吗?不是,我觉得比雨后的阳光更晶亮更洁净——一股热浪在我五脏六腑冲决,再爬上身体各处,我仿佛在经受着一场缓慢的、没有痛苦的蜕变,就字一瞬间,我真切明白晓苏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我不会爱一个只顾着自己的人。 下次去的时候,我让助手帮忙,采购了满满一车子的食物,我跟Z一起分发给病人,有病人学我们的样子再分发给其他病人……爱心跟你病菌一样也会传染,大家都以助人为乐。我们都呵呵呵呵地笑着。中午的阳光明晃晃地落下,笑声似乎也披上了光泽。我觉得病人的生活太单调,拨款在院子里按了篮球筐,达了乒乓桌,我教他们玩,他们有些行动机能有异,没法按规则出牌,但不妨碍大家游戏的快乐。快乐也是会传染的。 从医院回市区的时候大多已到了晚上,行走在告诉路上,打开顶棚,可以看到深蓝的天空,缀着宝石一样的星星,山腰上四散着火柴盒一样的房子,灯火连缀在一起,像一条璀璨的珠子。风舒缓地吹,拂去了一天的暑热,停歇在心上,是经久不息的惬意的凉。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神清气爽过。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快乐。 晓苏曾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意义,但是当我感觉快乐的时候,大概就是有意义的吧。 确实如此。 车子下了高速,进入南四环。晓苏说:我最近在学车。明天要考桩。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没问题,我做陪练。”我从最近的出口下去,找到一块地广人稀的地方。我们停下来,交换了位置。饭附近没有树桩和其他标志物,我想了想,推门下去,走到车后,对她说:“我站在这里不动,你就把我当一根柱子。” 晓苏半天没动。我吼:“启动啊。”她就这样小心地练习倒库。 等我们重新交换位置的时候,我发现她怔怔靠着椅背,脸色惨白,握握她的手,全是汗。 “需要这样紧张吗?还不是路考。” “我怕我不小心把你扎了。其实很危险的。” “跟你说过的,那么多种死法,我最欣赏——” “少贫。” 我团了纸巾,欠身给她擦汗。我们面颜相距一寸不到,我问到她身上汗味与体位相杂的气息,那样的温暖。那一瞬我所有的细胞都苏醒过来,像迎接节日一样迎接她的问候。我团住纸,搭在她的肩上,她仰脸审读着我,还是那双好奇的眼睛,像小猫一样,亮晶晶,湿漉漉的。 你好奇什么啊,又不是不认识我。我想,嘴边凑过去,触着她温软的唇时,我心里的灯就灭了。 辗转着,再反侧,全在她的世界。 一个贴心肺腑的吻,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激情,还有彼此的诚意。 那一刻,我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拥有。 【荆沙】 舍体贴我,那笔钱还是通过端木家的基金会,以借贷的方式给了孟昀。除了端木母子和陈律师,业界并不知道背后有我在气作用。 孟昀依旧活跃在舆论的风口浪尖,还是一副被妖魔化的形象。他从不辩驳,不上任何媒体,不发表公开讲话,我除了在我网上搜搜那些道听途说,没有任何途径获知他的消息。 事情过去差不多两周后,我收到孟昀的一份很简短的EMAIL,他还是用他淡然的语气说:丫头,我离婚了。但你不要怪罪自己。离婚有很多因素,你的关系反而是最小的,我不赘述,有几机会再谈。总之,你请安心。还是以一年为期,等尘埃落定。 我反复看了很多遍,直到眼睛发涩。我心里滚过酸痛,又满溢热浪,他的体贴让我此前所以的煎熬都化作了乌有。 十月底,端木寄给我一张画展门票,主题叫:我们不知道我们。画家是Z。我自然要去捧场。 那天是周日,但人不算多。Z不在现场,没有记者,也没有镁光灯。看的人都是静静的,像麻雀一样散在展厅四处。 我不太懂画,但Z用色的大胆与笔触的狂欢叫我震撼。看得久了,你会感觉到色彩如游泳时奋力化开的波浪,在动荡起来,而波纹的底部就潜藏着我们自身不知道的秘密。我在一幅画前久久站立,直到有人叫我:沙沙姐。 这个称呼只有端木叫,尽管他比我大一点,但他这样叫我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别扭,我想我就应该是他的姐姐。 他冲我明媚的微笑,依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自然就是晓苏了。我一直觉得,晓苏外表虽不出众,但有一双灵透的眼睛,乌黑又发亮,活脱脱两块燃烧的小煤炭。我很高兴小舍能遇到他生命中的女人。 “Z怎么样了?”我们到一边寒暄,端木递给我一杯纯净水。 “月底就能回来了。” “大画家还可能来我小店帮忙吗?” “当然,他是你培养出来的。”晓苏说。 …… 端木有客人应酬,晓苏就陪我看画。我们在每幅画前长时间立足,细细品味。 “孟总——”晓苏突然招起手,打了个招呼。我脑子轰了下,感觉呼吸都紧促起来。该怎么办?距离太近了,时间刻不容缓,我没有太多选择,只能礼貌地朝他看,但我依旧无法协调好五官,摆不出正常的反应。我口干舌燥,手足无措,从未感觉自己这样慌乱。 在此刻剧烈反应下看出去的孟昀像一张剪影,一个尘梦,虚幻得厉害。 他还是消瘦,五官清俊简明,是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的意境。青春的帆已经驶过生命饱满的河床,只剩下嶙嶙峋峋的石块。但生命的秋光自有其淡泊明镜的美。 他看向我,挂着淡淡的笑。我们的目光层层靠近,像穿越雾霭,也像穿越时光,寻求着最后的交汇。那一刹那来临的时候,都有异样的震动。 有多久没见?而思念那么重。 “孟总,跟你介绍下,荆沙,开一家很别致的文具店,有空你要去捧场。”晓苏是热情的,又拉着我近前,说:“莎莎姐,是华诚的孟总,你肯定有所耳闻,但最后把你脑袋里那点顽固的印象统统抛掉,孟总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不是一般人——” 我的心在说,我知道。 孟昀嘴带笑,向我伸出手,边回应晓苏,“哪里不一样,难得四双眼睛两个鼻子?”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时间有点长,超越正常的礼节。 “孟总——”我叫了声。刚出生就哽住了。 “丫头,”他轻轻说,低得只有我能听到,“等我。” 有人找他,他道声失陪就走了。人群聚散中,转身就是离别。而那时候,我们以为等待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背影,没有找到。再没有找到。 记忆里关于他有几页?写下来,连个中篇都算不上吧。 除开有限的几幕,一切都是静默的。走道上的致意礼让,开会期间的仰视与俯视。订盒饭的小小欢喜与接收盒饭时一声谢谢……人生的遇与不遇,如水流消散,转瞬即逝。我们卑微的生命,你到底可不可以许诺? 在画展见到孟昀后,我的焦灼一扫而光。虽然还是一个人开店关店,走长长的路,一个人吃饭洗碗,做做手工,但其间的意味是不一样的。以前的每一天,如水般绵延,一日与另一日不见得有太大区别,而现在,每一日都在爬坡一样的向前,离那个终点越来越近。那件毛线坎肩我已经织好,在胸前我仿照“ELAND”商标图案绣了一只小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幼稚而不愿意穿,但我想我会逼他至少在我面前穿。很多个夜晚,我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坎肩是暖和的,记忆是甜蜜的,思念会让周围的空气微微荡起。我不知道他以什么方式记挂我。是忙里偷闲的一帧影像,还是含在嘴里无法出声的一个昵称:“丫头”?但他应该没有太多心思想我——听说,北海厂区已经在进设备,SG到底研发成果将进入试产阶段——不过,我想,想到我的时候,他心里必然也会升起期待的暖意吧。这样猜测着,睡意潮水一般涌来,我安宁地陷入梦境。 Z出院了,还时不时来我店里画插画。他清秀的 面容与专注的神态总会吸引很多女学生。他的形象就是一个斯文儒雅甚至有点事深沉的老师,是青葱年代女学生们暗恋的对象。 Z的一生大概就会这么过去。他挥一挥衣袖撇掉成人世界的规则,回复童真。他说他爱说的话,做他爱做的事,遇到晓苏他是幸福的,他年轻时代的恋人现在成为了他的姐姐、母亲,此岸的支柱。 小猫有时候也会被他们俩抱起,如果端木也过来的话,这小店就拥挤得似乎要爆炸了。我就会关店,大家迎着招展的夜色去吃饭。有时候挤端木的车去我家做饭。Z趴在地上,跟小猫玩绒绒或喂零食,晓苏叨唠着:老师,你的衣服是新换的呀,别弄脏了。端木翻了个白眼,晓苏,你老了后一定会是个很唠叨的女人。那个时候,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而我,有这样的朋友,也是幸福的。 有时候难免想象,孟昀以后会不会嫁入我们的小集团呢。在这间屋里,他会扮演什么角色?一定会在我身边帮我打下手吧,客厅的区域留给晓苏他们,他们是开放的,厨房是我们的,相对隐私一些。这样想着,我就又高兴起来。 晓苏还是从端木哪里获知了我和孟昀的事,时不时地回跟我透露一些孟昀的消息:他头发长了被她逼着剪了恐怖的发型;他修家里的水龙头,被水柱浇成落汤鸡……看完 很羡慕她能常见孟昀,就跟我说,要不要给你们安排机会?我摇头。我觉得孟昀定下一年期自有他的道理。但是在保护我,不希望我过早曝光成为舆论炮轰的对象。我也相信约定的象征意味,我们这样纯洁地爱着真的很哈。晓苏说我们是地球上最好的怪胎,那我也很荣幸。 要到后来,我才知道,孟昀在累极的时候,会开车到我家楼下,静静抽一支烟,看楼层上的灯光,然后悄然离去。 我也知道,他会在《安徒生童话》上写:丫头,想你了—— 他看了很多遍《何时是读书天》,生出时不我待的感觉,拿出手机,就要拔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 他想亲我,收集我呼吸的芬芳…… 他用加倍的工作转移自己炽热的思念,他希望迎接她的时候,能给予她平静、安定的生活,以及尊严。 这个女人他深深爱慕,用迟到的青春和后半生的承诺,所以,他等。 有一个夜里,很晚了,晓苏给我打电话,压低声音说:“荆沙,你会开车吗?” “拿过来,但好久没摸过,手有点生。” “那你下来吧。我在你楼下。黑色的凯美瑞,你熟悉的。” 那是孟昀的车,我来不及多问,换过衣服,下楼。 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枝杈全部脱尽了叶子,铅丝一样插向清寒的天。气流割在脸上麻酥酥的,似乎转瞬就有冰棱落下。 孟昀的破车就在我面前,一如既往得脏。他从不记得要去给澈做个美容,就如他不记得关心自己的冷暖。他的生命都在工作。 晓苏从驾驶座出来,说:“我们刚刚参加完一个宴会回来,孟总睡着了。你载着他随便去哪里兜风,然后停到华诚车库。” “这个——” “去吧,他喝多了,一时半会醒不来。” 我忽然想起孟昀曾经说过,他一直会做一个梦,他很累很累,累到不想费精力开车,就外头睡过去了,但车没有就此停住,而是一直一直在往前走,他不知道谁在帮他,但他知道这个人可以完全信赖,他彻底放松,陷入黑甜梦乡。 “好。”我点头。感谢晓苏的美意。 也许这就是一场梦吧,很多年过去,我都没有实在的感觉。我钻到车里,看着酣睡如泥的孟昀,他的嘴微微张着,有轻微的鼾声从里头走出来。但他睡得并不舒展,眉头微微蹙起,脸部神经偶会神经质地跳一下。我脱下羽绒服,盖到他身上,然后拉住手刹,启动车。 我磕磕绊绊地把车开上三环主路,手生的缘故,车死总是不敢提起来,就有车滴滴答答在我身后猛按喇叭。不耐烦了,就并到另一条线,从我身边嗖地掠过。 我总也不明白,为什么十二点都过了,还有这么多车,他们晚上不睡觉到底干什么呢?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人生观吗? 时间时间,人生不过百年,太多人察觉到时间的局促,想把生命拓宽。对我来说,能有这么一刻与所爱相伴,就算他毫不知情,也该心满意足了。 开了一阵,渐渐找到感觉。车子平稳了下来,我的神经也开始松弛。这就有功夫,是不是瞥上孟昀一眼。他依旧没有醒,呼呼滴打着酣,把车子搞得很热闹。有时候,他可能觉得太热,会把盖的衣服往下扯一扯,有时候,又会把衣服提到自己的鼻端,似乎有什么好闻的气息在诱惑着他。渐渐地,他的眉峰平展了,嘴巴微微地嘟起,面颜呈现出一幅不设防的单纯摸样。 我想了下,似乎从没有做过这个人的车,倒是经常看到。公司停车场是露天的,而是最脏的一辆跟最艳的总是同样吸引眼球。也许明年,我可以告诉他保持车的面貌跟保持个人的仪表一样重要,当然,我会把他的车擦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他为这点琐碎费神。 车子过了联想桥,转中关村大道,华诚大楼就耸到眼前了。我像回娘家一样,感到无比的亲切,但也有一点失落。我又要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能见他了。 我扭头又看了眼他,他还在睡,嘴角有隐现的笑容,带点狡诈。我有一瞬怀疑,他可能已经醒了,知道我在开,甚至偷偷旁观了我笨拙的开车过程,但就是不暴露,要跟我玩捉迷藏游戏。 好吧,如果你快乐,那我就奉陪。 我费了点劲,才把车倒进车位。期间因为差点擦着旁边的车还猛打了下方向盘,他的身体随之踉跄了下,我想这些他总要醒了吧,但他只是歪了下头。朝着门又睡过去了。 我下车,到后座,那上面有文件袋、脏衣服,网球拍,居然还有几张零钱。我把衣服折叠好,将网球拍放到后备箱,文件袋归拢,零钱塞到眼前抽屉里。 我看看手表,凌晨一点多,我没什么好做的了,我要走了。 我站在副驾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药叫醒他。最后选择不。我想,我们能在一起共度一段时间——我为他效劳,他头的浮生半日闲,踏实地睡上一觉,一觉很美好了。 回去的时候,我想象着他醒来,为错过些什么而懊恼不迭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又想他或许一觉经历了嘴美妙的梦境,那里头有 我的存在,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噩耗传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离哪个约定期限一个月不到。为了让时间过得更快些,我去云南旅行。 每到一处我都会拍一张照,写下当时的心情。所有的景物都与思念缠绕,热辣辣不加节制地攀爬到我的笔端。 你的声音在我体内循环 我却无法确定你的所在 比夜更险峻,每一分、每一秒 都有炎热的赤道,和寒冷的两极 为了爱你,我历尽艰辛 现在,春天再次归来 我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衔着一万只嘴唇 (注:来自温立姿《我深知你的恐惧》) 但四月确实最残忍的季节。那一天,我欲骑马去洱海,但怎么也爬不上马背。师傅欲托我上去,已经把我抱起来了,这时口袋里铃声大作。我像受了惊慌,翻落到地,接上了晓苏的电话。 “荆沙——”晓苏的嗓音明显不对,暗哑如生锈的铁门。 我内心咔嚓了一下,像冰面蹦出第一条裂缝,“出什么事了吗?” 她迟疑着,“……你听完后一定要坚强。” 我预感到与孟昀有关,有把电话掐掉的冲动,掐掉后就可以阻止噩耗像病菌一样蚕食我的躯体和神经了吧。但不能。我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手机,防止他爱猛然从我手心坠落。 “孟总,他,走了……”晓苏抽泣起来。 走是什么意思?“去哪里了?”我机械地问,声音还很淡然,悲痛蜷缩在某层坚硬的盔甲内,还不敢像雪花一样泛滥。悲痛是廉价的,并且绝望。但我一定能捆住它吗?我已经知道那个地方我去不了。暂时去不了。 “北海基地不是准备试产了吗?设备运过去了,相关证明也拿到了,孟总亲自过去督战。但这几天那边不是台风吗,跟着下大暴雨,厂区那边濒海发起大水。孟总本来人已在南宁,惦记着那几台机器,不顾别人的劝阻赶过去,想把设备转移。然后,不知拔了什么开关,触电,当时他身边没人,等别人赶到的时候,他已经——” 我静静听完,不知道说什么,一个个词汇在眼前化为茫茫的雪球……很久很久,心的最深处抽搐了下,阵阵痉挛爬了上来,袭击我的五脏六腑,我还没来得及擦拭,眼泪就哗啦啦爬满了整张脸。 死太迫近,近到我无从感应、无从消化。 而这时候的云南,蓝天高远明净,野花星星点点散在碧绿的草原,阳光勾勒出山脉的阴影。春天明明已经到了,为什么等不到? 师傅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就地蹲下去。我浑身无力,而眼泪越来越紧地将我包围。这一个清晰的世界顷刻在我眼前浑浊,化为最彻骨的虚无。 【晓苏】 我记得孟昀喜欢抽烟。裤兜里总随身带着打火机。办公桌、车座、床,随处散落着一包包开口的烟。他一般抽“三五‘,据说劲大,也不贵。很多场合,需要决断或克制烦躁,他都会点上一支,美美地吸上一口。第一口,他吸得时间长,力度大,像是要一口过足瘾。看着他在烟雾中满足的脸,你会相信尼古丁的力量。 烟其实并没有太大害处,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比尼古丁利好。比如说,梦想。梦想,我把它定义为有一种金光灿灿但永远达不到的东西。在少年时代,他就开始诱惑我们,但随着生活的铺开,有的人屈从于现实,知道实现不了索性自觉摈弃。有的人却义无反顾,如飞蛾扑火一样追过去,直到烧死拉到。 但,苟活于世,把一身皮囊养得漂漂亮亮白白嫩嫩又有多少意思。在孟昀死后很久很久,我似乎才慢慢体会出意义。 人生无常,免不了一死,并且你都抓不住死的所在与方式,如果我们最后的归宿终将化为虚无,那么我们奇客一样的浮世有什么需要紧紧抓住?浮华的身外之物都是浮云。 但我们必须要抓住一种力量来抵挡并且超越那种钻心而来复制不去的恐惧? 那种力量,就是生命的意义。 我一遍遍地想,孟昀终究是幸福的。他的生命一直在按着自己设定的轨道行进,他成功他失败,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从不曾灭了心中的灯。而我们,太多没有灯而迷路的人,该不该坐下来,努力地想一想,那灯是否亮过,又为何熄灭,究竟还能不能亮? 那是四月,暴雨之后,阳光重新鲜亮,树叶经过洗涤,黄嫩如透明一般。知了开始嘶叫,市井的热闹又甚尘嚣上。 孟昀在当地火化。一个鲜活的人,最后只剩下薄薄一把骨灰。但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谁也无法幸免。 荆沙把他洒在海中。海是博大的,包容的,平静而又激荡,没有谁会比荆沙更明白。他们不是尘世的人,不能拥有凡俗的幸福。尘世的幸福有苟且偷生的味道,甚至带着腋下汗味与隔夜饭菜的馊气。 我对荆沙说:有一张脸,我们无论睡多少觉都不会再见到。但是,只要你记忆够长久。总有一天会相遇。告别,是为了相见;就像,相遇是为了告别一样。 孟昀没有留下遗嘱,也无直系亲属继承家业,慕贤基金作为华诚最大的债权人接管了企业。 按着荆沙和基金的协议,她才是幕后老板,但她无意经商,将公司全部授权给端木。她只有两个要求,公司维持华诚的名字和LOGO,SG继续做下去。 端木曾经非常想要华诚,但从不会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获得。在孟昀的死亡面前,喜悦似乎太过浅薄,未来任重道远,他要努力走下去。 【荆沙】 我来了。为我们早就约好的相会。 为了不在细节上有任何疏漏,我提前一个月就精心准备。一年前见他时穿的那条印花长裙,我早就洗好熨好,住的房间也早早定下。 我置办出一个小行李箱,里头有捎给他的坎肩。 五月末的江南,春意阑珊。繁华已开至没落。每一颗树上都是深碧与浅绿相间的叶子,它们吸纳着阳光,发出啧啧的光亮,间或守候花朵的残骸。 有些花的凋落是美的,像樱花、海棠,它们随风而逝,如雪一般,洁净风流。有些花只会蓬头垢面地待在枝头,等着被厌弃。 我也知道,有些事情需要当机立断,那么,当你离开的时候,连背影都是潇洒的。但是现在,我只愿做哪些木木待在枝头的花。至少,有落脚的地方。 孟昀过世后,唐敏曾给我打过电话。她叹惋着说:想当初,我们三个若一起来到了加拿大…… 世事无常,谁能预料? 孟昀让我等一年,我们都以为未来可期,但是未来从不在自己手里。哪怕短短一年? 我们能够把握地永远只有当下。 我知道我还可以坚韧地活下去,挺直脊梁,翘起下巴,同以前毫无二致,但我的心呢?就算有无数个春天的轮回,她再不会开花。 那个夜里,我洗过澡,在镜子前看自己的处子之身。它是健康的、丰盈的、洁净的,但那时没开花的躯体。我想起了被浸过盐水的姜花,人们管那叫盲花。我岂不是这样一枝盲花啊? 我大悚。才知唐敏的提议并不恶毒,我还是把尊严摆在了首位。 火车站附近,有小孩在卖雏菊,一大捧,只要五块钱。《安徒生童话》里讲,雏菊有金色的心脏和银色的花瓣,那时种谦逊又美好的花。我很想买下,又顾虑着海洋一个小时的车程,带着累赘。花童像看出了我心里的摇摆,捧着花走过来说:阿姨,买一束吧,多好看啊。我买了下来,抱着满满一大束花进了车里。 我坐在最后一排,一路上,都在嗅闻着花,很淡很淡的花香幽曲萦绕地钻进鼻尖,在蜿蜒到心上,我的嘴角便有了笑影。 又去看马路边疾驰而过的花树,它们差不多都凋零了,但大概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们晚上去参加舞会了。即便枯萎也没关系,明年,它们还会开花,并且更美丽。《小益达的花儿》里就是这样写的。 我喜欢安徒生的童话,它的美是天国的美,不再尘世。在我们的信仰里,我们的心里啊。 我知道我又想落泪,就把雏菊往脸上塞,花瓣触及了肌肤,有温柔的抚慰。只要心里有爱,我不孤单。 房间还是那一间,卫生间连着天井,里头仍是那颗大树。它甩者苍翠的叶子,迎候这这黄昏的夕照。 我提前到了。我相信我如此爱着您必然回信守承诺,在那一刻出来与我相会。我不着急,为这一日,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那些等待的日子,我都会沿着太湖长长地散步,芦苇还是青色的,一根根随风摇曳着,水浩瀚博大,排挤过来,在岸边跳出白亮的浪头。 在夜间的时候,湖面沉静下来,月光铺出碎银的路来,可以顺着那路,望道很远处。转身,是山腰里的灯光,像眨着的星星,而真正的星星在头顶很远处,散着米粒的光芒。 我走啊走。在浅滩处,用细枝写下他的名字,然后拍下来,发送给他。 “孟昀,孟昀……”我还不晓得以后该怎么称呼他呢?已经没有称呼的必要了吗。 不,我还是可以称呼他的。那么叫他什么好呢?孟,我想我会这么叫他,一个字,干净爽利。 孟,如果明天等不到你,我不会灰心,还会再等下去,只是不一定在湖边。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衔着承诺到来。 那夜,回旅社的路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我循着香气找,终于在一处廊边看到了,是茉莉,有小小的白花,羞答答地躲在叶子深处。 我使劲地嗅了嗅,便有九日影像浮现脑海: 有农妇在酒店门口卖香花,一簇簇放在竹制的簸箕里。孟昀买了几簇,簪在我的鬓边。那是他作过的最浪漫的事。伺候很多天,我的嘴角都是盈盈流转的香气。 香气拉动了回忆的闸门,往事一幕幕奔涌出来,他扶着我的背跟我跳舞,他说他喜欢听邓丽君。我们在午夜的街头吃山楂罐头,吃到心内冰冰凉,但爱的小苗却在蓬勃地萌芽。我给他念《安徒生童话》,他说安徒生是个诗人。我们在画廊里相遇,他握住我的手,轻轻说,等我。没有驾龄的我,载着熟睡的他在马路狂奔,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 可是现在,有什么改变呢? 我还在自己的路途上狂奔,他还在睡觉,只是我无法握住他的手,无法给他一点暖意。但他也许并不寒冷。他遥遥地看着我,就像觉曾经遥遥地看着我一样 。 沙沙。 丫头。 他们是我生命中的两颗流星,跨过我最好的日子,陨落,但曾经那么璀璨…… 相距离散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也许,只有这夭折的感情,才会永远丰盛,永不言败吧。 五月二十六日黄昏。天井里的光线已经渐渐消失,古树沉浸在黑暗里,但植物的清芬还是很好闻地从窗子里飘出来。我躺在浴缸里,看着树,听着音乐。心情愉悦。就像我真的可以守候到那个人。 洗好澡后,我把那件印花雪纺长裙找出来,还有那双夹趾凉拖,孟昀曾觉得我那么穿很好看,走动的时候,一路随意一路优雅。 我又去卫生间吃头发,把包头的毛巾甩下,头发轰然垂落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的心轰轰跳了起来。来不及把头发吹干,也来不及换上裙子,我奔了过去。 没错。铃声还在继续。没错,约定不是谎言。孟昀不会骗我。我在门后极力调整着心跳,把颤抖的嘴唇扯出一个略翘的弧度。 然后,猛地拉门—— 有人站在门口,大捧的红色玫瑰花遮住了他的脸。但我首先注意到了花丛中插着的信封,那上面有我熟悉的字体:荆沙丫头亲启。 这是一份来自一年前的信,去年我离开酒店前在一家花房预订了一年后的玫瑰。 他在信上说:丫头,知道你会等我的。我如此高兴又如此忐忑。他们说玫瑰象征爱情,我想我也不能免俗。跟你说一声:我爱你! 我的眼泪潸然落下。总有些东西,是无论斗转星移、物失人亡,可以等到的。 ━━━━━━━━━━━━━━━━━━━━━━━━━━━━━━ 小说下载尽在八零电子书网www.txt80.com--本书由【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