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仙师太妖娆   作者:漓云   第零章 序曲   ——你可曾真的在意过我?   ——这辈子,我从未在意过别人。我能看见的,就只有一个弥浅而已。什么仙妻美眷,什么神仙伴侣,若你肯回来,我皆可不要。   ***   大师兄坐在卧房前的门槛上,手里拿着照妖镜对着照,罢了还满意地咧嘴,露出一排相当洁白的牙齿,啧啧叹道:“我怎么如此俊逸。”   我指了指大师兄手里的照妖镜,附和两声道:“这照妖镜撂在大师兄手里,真是美丽又实用。”   我心下暗叹,还好大师兄是神仙,若是妖怪的话,这照妖镜一照他定是笑不出来了,里面指不定有多么惨不忍睹。   ***   小哥着了一身书生白衣长衫,那气质却一点都不书生。一张干净清透的脸上,镶嵌了一双勾魂的细长丹凤眼,再配上挺拔的鼻梁和薄润的嘴唇,蛊魅至极。   本神仙活了七万年,觉得像昆仑山众师兄们那般出众的样貌已算出众,像师傅那般的容貌更是绝美。没想到眼前这样一张脸,看起来也颇顺眼。   只见小哥挑了挑丹凤眼,道:“你不是饿了吗?”   我矜持地擦了擦嘴角,道:“好饿。”   小哥似笑非笑地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大抵他是亲自下厨给我做吃的了。   ***   我叫住他:“死样!”   要死君停了下来。   我道:“谁走前面谁是二傻,你不要跟我抢。”   于是,我理直气壮地走在了前面。   我在心里不断地纠正自己,谁信了我的话谁是二傻。   ***   对,他是眷恋着。他自己也知道他眷恋着,所以才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她,甚至不惜坏了自己的声誉。   云水心是倾城第一美人,云上初却是城里第一浪荡子。   世人皆说,云家二少爷云上初是个登徒子,花心又滥情。   世人皆说,世人皆说。   ***   ——七万年了,弦儿为何如此怕师傅。弦儿一直叫我师傅师傅的,怕是连师傅的真名都忘记了罢。   ——……卿华,卿华。我记得的,记得的。   ***   酒醒了,却不记得痴醉时的光景,全忘了。   ***   你看这忘川河里的水,全是红尘痴念。过了这忘川河上的奈何桥,一个轮回也不过千百余年。我等了数不清多少个轮回,你究竟还要我等多久呢。   ***   我亦单手抵膝撑着下颚,随大师兄一起看向远方。   看得累了,除了白茫茫的云雾,我却是没看出个别的名堂来,遂问大师兄:“大师兄你可是顿悟出什么了?”   大师兄嗯了一声。   我便又问:“那你看见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停顿了一会儿,婉转道:“姑娘。”   ***   身为仙家,本神仙自然是大度得很,面上不跟他计较。   但本神仙的心里,还是时常念叨着。记个仇,也不容易。   ***   小小段子,仅供娱乐~亲爱的看官们若是看到后面还有觉得好的,尽管帖子补上~先啵一个~小云新书,求支持~~~   上卷   章一   (一)   “弥浅!你给我回来!”   她站在高高的冰冷的断仙台上,下面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青褐色的烟雾在石台下缭绕,狰狞得似要随时准备扑上来将她吞噬。   听人说,那些青褐色的烟雾是不得轮回的冤魂。此番若她从这里跳下去,是不是也将会成为其中的一缕。   她怀里,抱着一个一身血衣的女子。女子双目紧阖,唇边血迹斑驳,长长的头发垂落在了石台上,如云烟一般轻轻飘摇,煞是好看。   只是,那女子死了。   她身体无力地跪落断仙台上,单薄的双肩瑟瑟发抖,青长的发丝散乱地落下,恰好挡住了面容。她颤抖着手指一遍一遍地摩挲怀里女子的脸颊,任对面的人怎么呼喊都唤不回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许久,断仙台上才传出压抑的低低的呜咽声。万丈深渊里,青褐色的无数冤魂顿时如惊涛骇浪般此起彼伏地应和着她。   对面的男子见状大惊,使出全身所有力气猛向她奔去。   她忽然仰头,泪水顺着精致的下巴滴落在断仙台上,摔成了万千冰晶。她对着偌大的天界声声哀嚎与哭喊:“泠染啊——泠染——”   顿时一股强大的妖力自她身上喷涌而出,硬将男子生生逼退至了断仙台外。他身后,仙神齐立。   他惊恐地大喊:“弥浅,我求你,你给我回来!只要,只要你回来什么都好,我不娶妻,我与你生生厮守——”   她身体一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风撩起她的发丝,撩起漫天烟尘。她冲他绝望地笑:“我将我的情托付于了你,你另娶了她人。如今如花美眷在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什么都好,那我的泠染呢,怎么活过来?”她看了看怀里的女子,眼泪啪啪滴在女子的眼角,横落进发间。   他着了一身大红喜服,衣摆在烟尘里描了一幅美丽的画。他颤颤巍巍地靠近,伸出双手,道:“弥浅,我的弥浅,你回来……”   她抱着女子站在了断仙台的边缘,身子微斜。   男子嘶喊:“弥浅——不要——”   她却笑了,笑得泪落。依稀间她问:“你可曾真的在意过我?”如今她的爱去了,她的好姐妹也去了,她还剩下什么。   男子垂下手,美丽的眼里倒映的全是她的影子。他只道:“这辈子,我从未在意过别人。我能看见的,就只有一个弥浅而已!”   说罢,男子便朝她飞奔而去。他只想紧紧抓住她的手,只想紧紧拥住她。   她笑着看他向自己飞来,手指轻柔地顺着怀里女子的长发,就在男子要抓住她的一瞬间,她却歪身往断仙台上坠落了下去。   最终,男子手里只握住了她的一截发丝,夹杂着湿湿的气息。断仙台下轻幽幽地飘出一句话,若即若离:“从今往后,我不再入轮回,也不再会遇上你。天上人间,神仙眷侣,你都不再与我有任何干系。”   “弥浅——弥浅——弥浅——”   一缕如风的幽魂,弹了一曲葬歌。唯有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终唤不回错落的芳华流年。   (二)   我睁开眼,从榻上惊坐起来。身体虚脱无力,隐隐作痛,全身上下都汗涔涔的,有些难受。   抬手摸了摸眼角,一片冰冰凉凉的。弥浅,是谁?我将将梦见她跳下了万丈深渊。我听见她的悲泣,我看见她的绝望,那种难受的感觉,即使是在梦里,也太真实了。   失神间,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倚弦小师妹,不会被天雷劈傻了吧。”   我抬头一看,大师兄溪羽此刻正坐在塌边,瞧着我。他的眼神不如他的话来得毒,反而很温和。   我拂了拂额头,擦去汗渍,道:“大师兄莫要开心,小师妹还没有傻。”   大师兄眉头一挑,问道:“小师妹,刚刚历劫升仙,此中滋味可还享受?”   我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继续躺回了榻上,道:“甚为曼妙。”   大师兄思忖了下,道:“我看见小师妹疼哭了。”   “定是大师兄你老眼昏花了。”   身体,好累。   正如大师兄所说,我刚刚历经天劫升为小仙。这天劫,就是要生生应下四道天雷。若无力承受的,不注意便会前功尽弃需得从头再来。   想想我随师父在昆仑山修行了整整七万年,这次天劫如若我的身体无法受得住,那我真的是无颜再见师父了。   只是眼下,我将将醒来,那个梦让我的心情颇有些难以平静。   大师兄没多在我面前话叨,只是临走前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止住,问:“此次四道天雷,小师妹切身感受到了几次?”   我闻言细细回想了一下,却怎么都想不起第一道天雷以后的任何事情。虽有些没面子,但我还是老实答道:“一次。”第一道天雷劈下来我便不省人事了。   “我就知道,不然小师妹哪还如现在这般淡定。”他又多说了一句:“小师妹,待身体好些了,就、就去看看师父吧。向他问个安好也行。”   我闭上眼,缓缓应道:“晓得了,一会儿就去。”   (三)   说起我的师傅,他是上天入地无人能及的三界司战神君。师傅座下有十二个弟子,我排第十二,上面有十一位师兄。   我的师兄们,个个修行独到,成果深厚而奥妙,早已位列仙班。他们不仅脸面长得好,一些歪门邪道更是修得博大精深。   譬如,大师兄溪羽风骚摇摆,生得一颗八卦玲珑七窍心;二师兄尚瑱沉默闷骚,学得一手装逼假正经;三师兄宸辕,练得一曲话唠赛群音……十一师兄沛衣,养得一条毒舌神经病。   而我,说起来颇有些没面子,在昆仑山修行了七万年,至今日才修成一个小神仙。我私下忏悔了一下,大抵是我的资质不够。   在歪门邪道方面,我并未在某一方面努力钻研,而是方方面面都浅尝辄止,自然是更加不如十一位师兄出众。   关于我的身世,听大师兄说,我是师傅七万年前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那时正逢鬼界和天界大战了一场。   对于我是怎么被捡来的大师兄倒没怎么说,那场鬼界和天界的大战他说得甚为详尽。大师兄喜欢偏着跑,都是老毛病了。   还好,这七万年来我在昆仑山过得颇为滋润。师傅待我十分好,我觉得自己是在众师兄们的羡慕嫉妒恨中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   这摸爬滚打多了,自然皮糙肉厚了些。这皮一糙肉一厚,偶尔做出些下流无耻的事情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幸的是,那种事我干得不是十分多,我很看重矜持。尤其是在师傅面前,我特别讲究礼貌和节操。   放眼望去,这整个昆仑山我最最尊敬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战神师傅了。   当年我年少不更事,那时还不知道师傅是震惊三界的司战神君。无意中听师兄们夸夸其谈的时候,才晓得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大概是七万五千年前,估计我还没出世,师傅就曾带领三界和魔族大战了一场。在师兄们唾沫横飞的讲述下,我大致了解到了当时的战况是多么的激烈。   我料想,那战场定是神魔万千军士对垒,师傅身披银色铠甲,英姿勃发。他手里神剑一挥,神魔交战。整个战场血肉横飞。   那一战,魔族退败。休养生息了许多年,直到现在也没敢再与神界造次。估计是被师傅给打怕了。   可,师傅是个战神,太不像话了。   (四)   我兀自在榻上躺了一会儿,待身体有了一些力气,方才起身换衣,去向师傅问个安好。   此番历劫成功,全靠师傅平日里对我悉心栽培,教导有方。   几步走到师傅的卧房门前,我秉着对师傅滔滔不绝的敬意,深深作了一个揖。师傅待我恩重如山,不仅把我收留在昆仑山,还带我修行,简直是比我父君还要亲。   咳,我是捡来的。   我冲里面恭敬道:“师傅,徒儿历劫已成,特来向师傅问个安好。”   “进来吧。”里面传出师傅懒懒的声音,像刚睡醒一样还有些疲惫。   我推门而入,见师傅正侧躺在榻上。顿时一愣。   之所以我一直觉得师傅身为战神太不像话了,就是因为师傅的容貌。初初听师兄们提及时,我还以为他们是在诓骗我。师傅他一个温和飘逸的神仙能做个啥战神?   我私以为,但凡战神,皆应该是战甲披身、身材壮观、眉目壮阔、长相壮烈,这样每每一出战对方必定被吓得屁股尿流,才不会愧对于战神的名号。   可这个师傅,非但没有战甲,时时刻刻都只着了一件轻飘飘的黑衣袍子;身材修长;脸长得比画得还好看,轮廓分明,眉目之间暗含一股风情。   我觉着,男神仙长得太好看也不是一件特别优美的事情,昆仑山上一干师兄们的容貌已属妖人,可师傅一出,必属人妖。   曾经一度,我因为师傅是战神这件事忧思连连,一蹶不振好些日子。师傅颠覆了我一直以来对战神的滔滔幻想,而以一副斯文颇有些小白脸意味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一时是有些难以接受。   现在看来,时日虽过去了那么多年,师傅的容颜未变,而我却对师傅愈加尊敬了起来。能以师傅那样一副柔弱的模样当上司战神君,委实是不容易。   这样想着,我就愈加恭敬地弯身行礼,行了个大礼,道:“师傅,徒儿来看您了。”   师傅离了榻,走得近了些,问:“弦儿此番历劫,身体可还受得住?”   我微微抬头,恰好看见师傅微微扬起的嘴角,遂忙低下头,答道:“回师傅,徒儿甚好。”   师傅待我很体贴,虽然他看起来如此年轻,把他想象成我父君委实有点扭捏难为情,但我却是对他无比尊崇的,我觉得与师傅说话眼神停留在他嘴巴以下就行了,再往上就不好了。   师傅沉吟了一会儿,似叹息一般,与我道:“如此便好。弦儿刚受了天雷,身体还没痊愈,就赶紧回去歇着吧。”   我赶紧再鞠躬,作揖道:“是,师傅,徒儿先回去了。”   师傅那声叹息若有若无,缠绕在我的心尖,挥散不去。我安静地退出师傅的卧房,随手掩上房门前,再稍稍望了里面一眼。   这一望,我心惊肉跳,竟看见师傅步子踉跄,身体微颤着往一边倒去!如轻飘飘的纸一般好不脆弱!   章二   (一)   “师傅?!”我忙又推开门,快步冲进去,心里揪得紧。将将还好好的,师傅这是怎么了?   现下我哪里还顾得上师徒礼节,直接上前去托住师傅的一只胳膊,扶住了师傅。若不是我动作快,生怕他下一刻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先前一直未看师傅的脸,这么隔近了一看,竟一点血色都找不到,惨白得很。   我心下慌乱得六神无主,一手扶着师傅一手胡乱在他背上顺拍,急道:“醒醒,师傅醒醒!师傅哪里不舒服,到底怎么了?”   师傅浅浅一笑,道:“为师还未睡过去。”   淡淡的阴影下,师傅精致的轮廓上那美丽非凡的侧脸和下巴就在我头上方,离得很近。七万年来,我从未见师傅这般单薄过。   我望着他一时迷蒙了双眼,十分酸涩。不知道怎么说,仿佛堆积了七万年的对师傅的崇敬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我不愿看见师傅一丝一毫的损伤,搅得我连着身体都隐隐作痛。   我伸手揉了揉眼睛,指上竟一片水渍,遂声音堵堵道:“师傅莫要吓徒儿,莫要吓我。”   师傅身体一愣,随即一只手绕过我的肩膀,轻轻抹了抹我的眼角,喃喃道:“弦儿哭了。”他微微侧过头来,半低着眼帘正对着我,嘴角轻轻浅浅地弯起,又道:“弦儿将师傅扶到榻上再哭。”   说罢,师傅整个身体都往我靠来,顿时一股清淡的桃花香侵入我的鼻息。我措手不及,只得慌乱地搂着师傅步履不稳地往榻边走去。   师傅躺在榻上,我蹲在榻边,眼巴巴地问:“师傅,快告诉徒儿哪里不舒服。”   师傅却戏谑道:“见到徒弟哭得稀里哗啦的,为师哪还好得起来。”   我忙擦擦脸,道:“师傅放心,徒儿不哭你就好得起来。”   师傅点点头,温润道:“嗯,确实已经好多了。可能是昨夜没有歇好,身体有些乏,所以将将才没站稳,弦儿不要担心。”   原来身为三界无敌的战神,身体也有如此脆弱不堪的时候,只是一晚没歇好就连站也站不稳。一时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我一直以为师傅是铜身铁骨风雨不侵千年不倒的。   虽然师傅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注意到师傅的脸色没多少好转,仍旧是苍白得紧。我犹豫了下,挣扎了下,还是没能忍得住将手放上了师傅的额头。   (二)   我知道此刻我这么做是大不敬,一点都不把师傅的威严放在眼里。   但我无法眼睁睁放任师傅不管,他说好多了就好多了,看他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宽慰我这个徒弟。   我对师傅的冒犯,师傅要责我要罚我也得等他好了起来再说。   眼下我手触碰到师傅的额头,我感觉到师傅的身体微微怔了怔,而我亦是吓得不轻。   我惊慌道:“师傅,你怎么这般凉!”我帮弯起身来将师傅榻上的薄被拉过来给师傅盖上。   师傅稍稍瞠着双目,不说话。   我一看顿时又慌了,忙摇摇他,道:“师傅,师傅,别吓我!”   师傅被我摇回了神儿,竟轻笑出声,道:“以往弦儿规矩得很,今日怎么如此大胆。”   要说起我以往,那岂止是一个规矩二字能说得清的。在师傅面前,一举一动我都尤为注意,生怕让师傅有丁点的不顺心。   可今日,大胆就大胆吧,我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一见师傅不好我就乱了分寸。   于是我跪在师傅榻前作了一个揖,道:“师傅,徒儿今日以下犯上,只要师傅能好起来怎么责罚徒儿都行。徒儿现在就找药去。”   说罢我也不管师傅叫不叫我起来就自个爬起来出了师傅的卧房。   临关门时,我看见师傅安然地闭着眼,脸色不佳嘴角却还挂着笑。委实戳心得很。   将将一飞升历劫完,师傅就出毛病了,我喜变成愁。飞升历劫为仙不成,还可以重头再修炼,但师傅却只有一个,养了我七万年。   我出了师傅的房便捏诀往昆仑山陡峭的崖壁飞去。   那里仙草甚多,我虽不懂药理,但私以为仙草都是有利无害的,先抓一把回来熬了。   师傅将将那站不稳的样子,说是没歇好,我却料想大抵是师傅年岁大了,身子不行骨头也有些松散。   也说不定是在师傅年轻时大战落下了病根。   我怀揣着种种疑问,去采了仙草又跑回来煮。   (三)   大半天,整个昆仑山都飘散着一股怪怪的草药味。   这不,我面前的锅里还扑腾着呢,白烟滚滚味道浓烈得很。很快这味道便将平日里藏得最深的毒舌师兄沛衣给呛出来了。   沛衣师兄排行第十一,性格沉稳得很,嘴巴也生得毒辣,平日里就属他与我掐得最厉害。   眼下他青着脸,捂着鼻子走进来,瞠着双目嫌弃地盯着我道:“小师妹,你这是在干什么,莫不是在熬毒药?”   我不跟他一般见识,道:“你不懂我不怪你,这是仙草,专门给师傅驱寒壮骨用的。”   沛衣师兄渐渐眯起眼睛,不快道:“驱寒壮骨?小师妹你没被天雷劈糊涂么,师傅他乃三界司战神君,一介上古神族后裔上神,需要驱寒壮骨?”   话是这么说,但想起师傅那般憔悴的样子,我一点都不敢懈怠,忙将药汁装进碗里,道:“师兄说得有理,可能是师傅最近真没歇好,身子有些弱,那这药就给师傅补身子。”   我猜想,这是仙草煮的药,应该啥都可以治。腰酸背痛心力交瘁失心疯羊癫疯抽风什么的,统统不在话下,更别说治治师傅的劳累身虚了。   哪知我还不待走两步,沛衣师兄就抬手摁住了我的碗。   我有些不满,道:“师兄这是何意?”   沛衣师兄低声问:“小师妹是真不知道师傅如何了还是假不知道?”看得出来,沛衣师兄对我也很有意见。   但这个中缘由,我却是有点云里雾里。平日与他对掐,即使他发怒也不如今日这般阴沉和严肃。倒像是我真的犯了大错一般。   沛衣师兄这句话,夹到我心坎里了。   我敛下心神,问:“师傅到底如何,是原本我应该知道的?”   沛衣师兄脸色更加不好,道:“你竟忘了?那日你受四道天雷时,师傅他……”   “十一师弟——”   沛衣师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大师兄现身进屋,唤了声沛衣师兄。   我倒是急得很,忙接着问:“后来呢,师傅怎么了?”   沛衣师兄看了看大师兄,百转千回地哼了一声,甩甩衣袖道:“你自己问大师兄罢!”他大步走了出去。   (四)   沛衣师兄将将一走,大师兄便倒贴着过来了。   他瞅瞅锅里,又瞅瞅碗里,叹了一声:“神仙生个病就是麻烦!”   我刚想问什么来着,被他这么一堵,给打乱了。   大师兄看着我又道:“我来时师傅还在问,怎么煮个药要这么久。原来是在说小师妹啊。”   我心里一抖,忙问:“师傅醒了?!”   大师兄道:“都等好久了。”   我端着碗就往外跑去,道了声:“那我送药去了。”   这可是仙药,耽误不得,包师傅一喝立马药到病除。   我去了师傅的卧房没见到师傅,又跑到师傅的书房,这才看见师傅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看起来十分闲适。   师傅的脸色好了许多。   我进去将碗搁在师傅的书桌上,道:“师傅,这是仙药。”   师傅从书里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只碗,又看了看我,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大抵师傅是害怕喝药。遂我安慰道:“师傅莫怕,这是徒儿采仙草煮的,新鲜得很,有病治病,无病轻松。”   师傅愣了半晌,笑道:“弦儿有心,为师已经好了。”   我将碗往他边上挪了挪,看着碗里黑色的药汁道:“师傅,这闻起来虽有些怪,但徒儿尝过了,十分可口。师傅喝下罢。”   我私以为仙药都是可口的,尝没尝过都一样。我这么说也是想宽慰宽慰师傅,让他敞开心胸放心大胆喝。   师傅挑起眼梢看了我一眼,随即淡笑着拈起碗沿就将仙药给喂进了嘴里。   看着师傅嘴角漏出一丝黑色药渍,我砸吧了下嘴,酸掉了一口老牙。   见全部喝光了,我才松下气来,安安心心在师傅的书桌边跪下。   师傅幽幽道:“弦儿,起来。”   眼见师傅好了起来,自然是该责罚我了。我对师傅一番以下冒上,不被师傅乱棍打死已属幸运。   我道:“徒儿行为不端,不敢起来。”   师傅叹了口气,道:“弦儿担心为师,情急之中做出大胆行为来,也在情理之中,为师不与弦儿计较。”   师傅叹的那口气倒像是钻进了我的心口一般,郁结得很。怎么师傅才好就又开始叹气了,我听着就觉得幽怨。   只听师傅又道:“明日,为师将会闭关数日。为师不在,弦儿与师兄们也要好好修习,不得偷懒。若是为师出关,知晓弦儿犯下错了,那便连着这次的一起罚。”   师傅要闭关了?我心下一沉,上次师傅闭关是什么时候来着?大概是千八年前罢。   我忙作了个揖道:“师傅放心闭关,徒儿一定好好管束自己,勤加修炼。”   “那弦儿还不快起来。”   “是,师傅。”我爬起来,颇有些劫后重生的曼妙感。   还记得千八年前师傅闭关那一次,昆仑山被众师兄与我一起打理,掐架得差点天翻地覆了去。倒还真真有点怀念那如儿时一般童真的感觉了。   章三   (一)   果然第二天,师傅就闭关去了。   眼下师傅的身体已好不用我操心,我觉得心胸一下就开阔起来了,开始渐渐体会到将将升为小神仙的愉悦。   然我还是保守的,很矜持很美丽。   纵然是现在本神仙已位列仙班,看待任何事物都生出一种俯览众生、心临其境的顿悟感,万事十分圆满;但这也未能让本神仙得意忘形。   我依旧是在众师兄的眼皮底下摸爬滚打,越挫越勇。   师傅闭关后,难得有一次,众师兄们有闲情都来祝贺我修成正果。更难得的是,十一师兄沛衣也来了。   从大师兄一直到十师兄,说话都十分动听,我很受用。可轮到十一师兄时,我就不大高兴了。   十一师兄沛衣的毒舌在昆仑山向来是出类拔萃的,他眼神看着我犀利无比,看了半晌他才道:“小师妹七万年才只能修得一个小仙,那要修成上神,不知七十万年够不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当时,笑得最欢的,莫过于大师兄了。   沛衣师兄让我觉得很没面子,但越是在这种时候,我越要注意修养。于是我深呼吸了好几回,方能淡定地回了他一句:“沛衣,粪球。”   当下沛衣师兄的脸色变得相当有神韵。还真真与粪球二字相得益彰。   继这以后,大师兄因嘲笑我遭了报应,被闪电劈了。   有段时间,这昆仑山的天气是不太好的,电闪雷鸣,稀里哗啦的。   大师兄坐在屋檐下,遥看着远方,大抵是在很深沉地思考人生。   我坐在他旁边,跟着遥望远方,甚忧伤。一遇上雨天,我腿就有点抽;平时溜达惯了,一下闲不下来。   好巧不巧,彼时我看见天幕上三三两两美丽的闪电并驾齐驱而来,恰逢我腿又抽了一下,不小心踹上了大师兄的屁股。   这一踹,大师兄蹲雨里了。   当大师兄从呆傻中抽回过心神来时,头顶响起了“刷刷刷”的跐溜声,煞是动听。   闪电将大师兄绽开成了一朵奇葩,一朵冒着黑烟的奇葩。   见大师兄不明所以地瞪着我,我正了正声,慢悠悠地念道:“大师兄上天入地惊艳绝伦,举世无双。”   大师兄生性风骚摇摆,听了当然很受用,迷茫的眼神继而变得柔情蜜意。他风情万种地挑了挑乌漆抹黑的老脸,冲我笑:“小师妹,你是明白人。”   大抵他未来得及细想,为何会突然到了雨里。既然我是明白人,自不会说。   (二)   没多久,天就放晴了。我又去找大师兄闲磕牙。   放眼整个昆仑山,我不论是出门游荡还是买卖八卦,都喜欢找大师兄。   这都是大师兄的生性所致,他喜欢风骚摇摆,谁说点好听的他就最没招架力,刚好我又最喜欢说点好听的。   因此我觉得大师兄是十一位师兄中最好哄骗的。但大师兄比我大个一两万年,说我哄骗他着实有点没修养,我一直理解为那是大师兄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   我去到大师兄的卧房时,见他正坐在卧房前的门槛上,手里拿着照妖镜对着照,罢了还满意地咧嘴,露出一排相当洁白的牙齿。   只听大师兄啧啧叹道:“我怎么如此俊逸。”   当下,我拨下欢快翻上去的眼皮,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指了指大师兄手里的照妖镜,附和两声道:“这照妖镜撂在大师兄手里,真是美丽又实用。”   我心下暗叹,还好大师兄是神仙,若是妖怪的话,这照妖镜一照他定是笑不出来了,里面指不定有多么惨不忍睹。   大师兄沉吟了下,才幽幽道:“小师妹你说的是事实。”   对于这事实我未去深究,而是深沉地抬眼望了望远方苍翠的群山,道:“大师兄你看今日天气真好。”   大师兄亦跟着看向远山点头:“天气着实好。”   “如此美丽的天气闲着光照镜子竟可惜了。你我如今已同为仙友,不如趁着这好天气……”   大师兄对着镜子边剔牙边接话道:“不妨去干点神仙应该干的事情。”   我思忖了下,这神仙应该干的事情有哪些,遂与大师兄道:“比如普渡众生,这普渡众生……”   剔完牙大师兄再呲了一下嘴,道:“自然是要去人间。”   我又道:“师傅现如今正闭关……”上次师傅闭关花了一两年,这次我料想也定是不短。   大师兄收起照妖镜,如壮士一般颇有气魄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便去。”   我扭头,甚为惊喜地看着大师兄,道:“大师兄果然菩萨心肠。”他脑子开化了,不容易啊。   后来,我与大师兄捏了一个决,腾上一朵祥云,便飘摇而去。话说这人间,我从未去过也老想着去,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三)   然而,没想到我与大师兄人间一行回来后,正好碰上师傅出关,背极了。   真要说起我们的人间经历,亦是十分坎坷。   我与大师兄皆是第一次去到人间,就做了些颇没面子的事情。用大师兄的话来说,当年大师兄就是第一次去天界也没有这般惊慌失措过。   人间新鲜得很,尤其是有一个叫钱的东西,长得不怎么好看,但凡人都喜欢得紧。   我与大师兄正是因为吃了凡人五蒸笼包子,被档主拖住非要我们拿钱,我们不知钱为何物,遂老实告诉档主说没有,结果被档主当成土匪。   凡人容易冲动,这点十分不好。档主带着一大群人追着我与大师兄跑,像是要揍我们的样子。真真是毫无风度可言。   我虽跑得不快,但比大师兄要快。   想着大师兄会被逮到一顿胖揍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我心里就十分不忍心。毕竟大师兄很爱惜他的面子。   一不忍心,我就跑得更快了些。   后来我们总算知道了钱为何物。一时大师兄竟捏诀变出许多钱来,兴冲冲地在街上大派送。   大师兄说,我们都是神仙,自然不能与凡人一般计较,凡是能扶助的都应当扶助一把。大师兄这话说得颇有仙家风范,作为也十分大方得体。   整条街上,因为大师兄,都喜气洋洋,和乐得很。   但同时我又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还好我没有加入到大师兄的行列去。因为不久之后,来了一队官方人马,说大师兄扰乱市场秩序,将大师兄给抓了。   这一抓,大师兄就蹲牢里了。还吃了好些天牢饭。   其实大师兄完全可以使仙法从牢里逃出来,但我却觉得万一大师兄使了仙法伤了凡人,亦或是乱了这凡间气数,那是万万不可的。   大师兄是个明事理的神仙,听了自然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在牢里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大师兄在牢里过得安安心心,我在外面过得自然也十分舒畅。   我去茶馆里听书,凡人将故事说得很精彩;我还吃到了人间的桃花糕,着实美味。后来闲着慌,我便自个去书市弄些话本来瞧,还顺带给师傅挑了两幅画收起来。   (四)   没有大师兄看着,我独自胡混了好些日子。   待我正打算去牢里探望他时,他自个却出来了。看他容光焕发的样子,我料想这人间的牢饭应该还不算差。   后来我与大师兄掂量了一下,觉得神仙下凡本就是图个领悟,如今我们已然深刻领悟了这世态,自然该满足而归。   然就在这当口,我们撞见了一件事。   一个凡人女子被人推下河了。而且还是当着我们两个神仙的仙面。   凡人落水,我们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大师兄却比我勇敢,还不待我说用仙法救那女子,他便兴冲冲地跳下河了。   狗急跳河也及不上他那样的。   原来大师兄救上来的那女子,叫陌辛梓。听她说,她的未婚夫前不久与她退了婚要另娶她人,而那个她人就是将将推她落水的人。   那陌辛梓看起来倒是个淡淡然然的女子,很让人舒心。   我却是忍不住唏嘘一番,到底是哪个天杀的男人要与她退婚而另娶她人啊,还有那个她人非得将人家往死里弄么。   大师兄将凡人女子带走了,说是要将人家送回家去。这一去就撂下我又是好些日子。   依我看,那女子是引了一头大灰狼进门而不自知。也不晓得大师兄携人家姑娘闭门深谈了几回。   回昆仑山时,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师兄,河里救上来的那个小姐,你可是携了人家共赴了巫山?”   大师兄面色有些不自然,嗔斥我道,休要污了人家清白。   污了人家清白的还指不定还就是他呢。   章四   (一)   我与大师兄将将回到昆仑山就被二师兄尚瑱给逮了个正着。   看得出来二师兄是特意来逮我们的。   这让我心里不大舒爽,回自个家还要被抓。但转念一想,一回家就有人上前迎接,就像话本里的皇帝每每一回寝宫必会有个太监出来伺候一样,说不出的有面子。   一将二师兄当成是伺候我的太监,我心情又渐渐美丽起来了。   此时二师兄对我道:“师傅出关了,在书房等了小师妹许久。”   不行了,眼下整个昆仑山都已经无法阻止我的无耻了,身边有太监伺候不说,寝宫里还有个妃子等着我玩乐。想想真是太美好了。   然,话本里都是美好的,现实里都是乱搞的。   师傅是在等着我,但我不是皇帝,师傅亦不是妃子。师傅他老人家定是知晓我下凡间了,不然何故需劳得二师兄专门在这里候着。   无悬念的,等着挨抽吧。只是想不到,这次师傅居然出关如此早!千八年难得一见呐!   可能是我的神情表现得太为壮烈,大师兄与二师兄向我齐刷刷投来十分爱怜的眼神。大抵是在说,倚弦小师妹老毛病又犯,病入膏肓了。   此番,若师傅只疼爱我一个而冷落了大师兄的话,我会为大师兄深深感到不公平。   遂我问二师兄:“师傅真的只是在等我一个吗?”   二师兄如若无事般道:“哦,师傅说了,如果小师妹为大师兄抱不平的话,姑且让大师兄去后山打理一个月的桃林。”   听了一席话,我差点跪了。后山的桃林本就是大师兄在打理,师傅说了不是跟没说一样么。   我真是应该为我自己感到委屈的,让大师兄去打理桃林总比我打理茅房要来得美妙得多。   后山桃林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它与茅房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香,一个臭。   若要说起我打理的茅房,真真是让我老泪纵横。   初初在昆仑山修炼之时,我与众师兄将昆仑山大大小小角落的打扫之务细细交流分担了一遍。   那时我想打扫的就是像桃林那样清雅飘香的地方,可桃林却是一直由大师兄照顾着。   除却桃林,就只有师傅的地方才配得上清雅飘香四个字了。我觉得即便是打扫师傅的地方也是很享受的。   可我却偏偏迟了一步。师傅的书房被抢了,师傅的卧房被抢了,连师傅卧房的床底下也被师兄们无耻地分割开来抢了。总之是除了师傅他人以外,其他的都被师兄们以和谐交流的方式给分光了。   最后轮到我的时候,师兄们一至要求我在他们的卧房与茅房之间做选择。   我选择了茅房。至此我与茅房已有了几万年深厚的交情。   而这几万年来,我却是一次都没去过桃林。据说那是师傅专门休憩用的地方。   大抵是十一位师兄故意与我作对,每每我一靠近桃林就会被他们逮回来,说是师傅不愿有人进去打扰。   现今,大师兄又被师傅派去照顾桃林一个月,我心头一口老血喷涌而出。   我心里哇凉,觉着师傅他老人家应该不会这般打压我而纵容大师兄。遂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二师兄:“二师兄,师傅近来口齿可还清晰?头脑可还清醒?”   二师兄十分凄楚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道:“师傅还说了,若小师妹问起这个问题来,就让小师妹去……”   我当下惊喝一声:“停!师傅神机妙算,自然头脑四·清八楚!”我想,二师兄接下来的话定是凶险异常。   二师兄沉吟了下,看向我道:“小师妹你是聪明人。”   大师兄轻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后哼着小调捏了个决往后山桃林里去了。   “西厢姑娘想才郎,东墙豺狼直入房,啷个里个啷……”   我一听,周身血气汹涌澎湃,估计是许久不曾揍人了。   (二)   我缩着脖子去了师傅的书房。   此番我去定是凶多吉少。虽然师傅看起来这么年轻又绝顶俊美,但他对我这个小徒弟却是很严厉的。我从不敢在师傅面前造次,一举一动都乖顺得很。   师傅不如其他师兄那般狼心狗肺,他对我每一次教诲,皆是用心良苦的。尽管这几万年来,师傅他也是看着我被师兄欺负、看着我刷茅房过来的。   我想师傅定是要严格历练我。我修得如今这般铜皮铁骨屹立难倒,也全凭师傅教导有方。   站在师傅的书房门前,我恭敬地弯身道:“师傅,徒儿来看您了。”   在师傅面前,我一向是有板有眼的,每一个礼节皆不能落下,这样才能表现出我对师傅的敬爱。只要我不说师傅他也定是闻不出里面的马屁味道,大抵他还会觉得很享受。   里面师傅的声音传来:“弦儿,进来吧。”   我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看见师傅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毛笔,不知在画个什么东西。   师傅喜欢穿黑色衣裳,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协调,他长长的头发垂至了腰际。   我偷偷看了眼师傅,他似乎心情不错,嘴角浸了一抹笑,颇有韵味。   师傅抬起头来,看着我似笑非笑道:“为师一出关就不见弦儿人,这又是上哪儿去胡作非为了?闭关前为师不是交代了要在昆仑山好生修习么。”   我忙低下头,作沉痛状。此番我下凡没有经过师傅的允许,我以为等我回来时他还未出关,也就蒙混过去了。   没想到,失算了。   我想我应该趁现下师傅心情婉转,赶紧说点儿好听的,遂道:“师傅出关,忒早。”   此话一出,我却是咬到了舌头。天杀的,本来我是想说师傅厉害,闭关时间越来越短了,恭喜贺喜的。   奈何我说话总是很精辟,这样十分不好。   神思之间,我脚边忽然出现了一双黑色脚靴,好惊悚。   只听师傅分不清是喜是怒,问我道:“弦儿,此次去人间可还顺利?是不是次次都将为师的话当耳边风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我忍下想跪下去抱住师傅大腿求饶的冲动,面上沉着应道:“回师傅,顺得很,徒儿还专门为师傅带了东西回来。徒儿不敢将师傅的话当耳边风。”这马屁拍得有些过响了。   师傅安静了半晌。   我纳闷,不禁抬头向他看去,却猛然发现师傅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书桌边坐下,美丽细长的眼睛正微眯定定看着我。   (三)   当下我埋着头,心寒成一片一片的。师傅他定是在思量要怎么处罚我。   我立马腿一曲,给跪了下去,道:“师傅,徒儿知错了。”我觉得我主动认错的话,师傅会罚得轻些。   我听见师傅手有一下没一下扣着书桌,他问:“弦儿哪里错了?”   “回师傅,徒儿不应该听信大师兄谗言,随他一起去人间残害苍生。”我思索了下,如实回答。   师傅又道:“那弦儿告诉师傅,大师兄如何谗言你了?此番又怎么残害苍生了?”   我唯恐师傅听了大师兄的行径心里会承受不住,师傅辛辛苦苦栽培的大师兄其实是个专挑仙家面子丢的神仙。于是我便安抚师傅道:“师傅莫要生气,此番大师兄去人间遭了报应了,没有太丢师傅的脸。”   “哦?如何遭了报应?”   “大师兄在人间引起了骚乱,被抓了,还蹲在大牢里吃了好些天牢饭。”我觉得自己一说起大师兄的凄惨遭遇,嘴巴就比平时顺溜。   师傅思忖了一会儿,才道:“你大师兄不是会仙法吗,就甘心呆在大牢里那么多天?”   我道:“回师傅,是我将大师兄好好安抚了,让他切莫要用仙法伤了凡人,那样有损仙家修养。大师兄还是很有风度的神仙,听了我的话,好好呆在牢里了。”   师傅不再问我话,我料想师傅应该是听了我如此说,对大师兄很失望。我又道:“师傅,切莫为大师兄而气伤了身子,如今大师兄已被师傅罚去打理桃林一个月,将将他临走之前还对徒儿哼着小调说定会在里面好好思过的。徒儿相信大师兄,一定会在里面好好思过的。”   师傅还是不说话。   我跪了好一阵了,师傅也不让我起来,他一定是非常生大师兄的气,而忘记让我起来了。于是我小声提醒了一下师傅:“师傅,徒儿跪着腿疼。”   师傅慢悠悠道:“弦儿说得很顺畅,去了人间一遭,现在才知道腿疼了?”   我觉得师傅没理解我的意思,又解释了一下,道:“师傅,徒儿是跪着疼。”   师傅又不说话了。师傅一向很疼我,但这次似乎他不怎么疼了。倒是我疼。   我又跪了许久,才听师傅道:“不经为师允许就私下凡间,弦儿可知罪?”   我心里颤了两颤,师傅终于要罚我了。我道:“知,徒儿知罪。”我多么希望师傅也能罚我去打理桃林一个月。   “那弦儿想让师傅如何罚你?”   师傅这话一出,我逃不掉了。但既然师傅想让我自己想该怎么罚,我思索了半天,才稳下心神道:“师傅,昆仑山的茅房定是脏了,徒儿想去刷刷。”   一向大师兄的任务是打理桃林,我的任务是刷茅房。但既然大师兄能被师傅罚去打理桃林,我想我也可以被师傅罚去刷茅房。所以我才斗胆在师傅面前提起。   果然,师傅很大量,他让我起来去刷茅房了。   虽然我心情为此有些灰蒙蒙,但想想这总比去山崖面壁几个月强多了。遂心宽了些。   临走前,我犹豫了下,还是捏了个决将我从人间为师傅带回来的两幅画给了师傅。怎么说,这也是我这个做徒儿的一片心意。   不想我这孝敬师傅的善举竟得到了师傅的认可和回报。师傅将他先前还在勾勾画画的卷轴递给了我。   我受宠若惊地打开一看,上面画了一只兔子,模样甚为可爱。   于是我便将画轴欢欢喜喜地抱了回去,挂在卧房里,天天供着。这可是师傅赠与徒弟的第一幅墨宝,别的师兄定是没有。   然倒是我会错意了。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十一师兄卧房里挂着的虎啊,马啊,龙啊啥的,均是出自师傅手笔,气势十分磅礴。   而我,只有一只兔子,委实凄楚了些。   (四)   我刚刷完茅房没多久,昆仑山就传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使得我先前的郁结一下烟消云散了。   天界五千年一次的蟠桃大会将近,老天君专门遣了神使来昆仑山给师傅送了请柬,邀我们昆仑山上天入会。   听说天界的老天君格外施恩,此次蟠桃大会只要是个神仙不论阶位均可参加。   也就是说,这昆仑山阶位最低的我也能去了。   一直以来,能参加仙界蟠桃大会的只有上神。每每师傅受邀上天时充其量也只能带上一两个弟子,但这一两个弟子是万万轮不上我的。   现在好了,我们整个昆仑山算上我,皆可随师傅一起,去神界混吃混喝了。   这怎能不让我心花怒放。   然,最不喜欢听到这个好消息的人,大抵就只有大师兄了。   这不说我都快忘干净了,大师兄被师傅罚打理桃林一个月。算算日子,估计等他出来时,我与众师兄恰好随师傅一起参加完蟠桃宴回昆仑山来。   风水轮流转呐。当初我对师傅让大师兄去照顾桃林的这个决定还颇有微词,如今看来真是太英明神武了。师傅果然是神机妙算。   可毕竟大师兄怀揣着一颗八卦玲珑心,蟠桃大会的这件事情很快被他给知道了。   这日,趁师傅不在,大师兄偷偷溜出桃园,找我算账来了。   我见大师兄面色滋润,精神状况却不大好。遂道:“才几日不见,大师兄莫不是太挂念我了?”   大师兄呲着牙,恨恨道:“小师妹你抢我桃子!”   我知晓大师兄此刻定是很怨我,毕竟是我与大师兄一起去人间,他才因此被师傅责罚的,也是因为我大师兄才无法参加此次蟠桃大会。   我真有些内疚,不忍再去刺激他,便安抚他道:“师兄莫急,桃子会有的。待后山桃林结出果实来了,师妹定将第一个恳求师傅赐予大师兄几箩筐桃子!”   大师兄面色千变万化,嘴巴抽了又抽,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我想,大师兄见我如此体贴应该是化悲愤为感激,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就真诚而欣慰地冲他笑笑,道:“大师兄甭跟我客气,我俩谁跟谁!”   结果大师兄并未领我的情,挥一挥衣袖走开了,未带走一身骚气。临走前,他还莫名其妙地道了句:“师傅都要将你宠上天了。”   我满脑子都是蟠桃大会,想也不曾想便道:“要再过两天才上天。”   空气里传来大师兄用鼻子弹出的一声冷哼,煞是动听。   章五   (一)   这边,我将将目送大师兄回后山桃林,十一师兄沛衣就恰好往这里路过。   他手里抱着几幅卷轴,脸色不大好。   于是我就叫住了沛衣师兄,端详了他一下,道:“沛衣师兄,你印堂发黑。”   沛衣师兄停下步子,眯着眼看我道:“小师妹心情不错。”   我矜持地拂了拂衣摆,闲适地笑道:“嗯,极为不错。”   每每与沛衣师兄对话,我心情都会很美丽。大抵是因为挑衅他让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和畅快感。   沛衣师兄与我一样,也是极有修养的一个神仙。就算是怒极而不堪入目的话自他那张毒气逼人的嘴里说出,也会显得斯文而有内涵。   只见沛衣师兄皱着好看的眉头,上下波动着眼珠子瞟了我两眼,颇有些嫌弃的意味,他道:“小师妹身不宽体不胖,奈何如此胀眼。”说罢他就要从我旁边穿过。   “想必定是师兄的眼界越来越狭隘了。”我沉吟了下,却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趁师兄从我旁边走过时,他没留意,我一下抽出了他手里的卷轴,利索地边打开边问:“师兄,这是什么?”   打开看了才知道,那是些画得顶美的山水画。我禁不住啧啧感叹,问:“是谁画得这么好?师兄是要将这些画弄哪儿去?”   我这一问,沛衣师兄就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他道:“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带给师傅两幅巨丑的画,师傅将那两幅巨丑的画挂在了书房里,而将这东华帝君的丹青妙笔给撤了下来!”   难怪沛衣师兄脸色如此不好,我记得他一向喜爱东华帝君的字画。此番师傅将东华帝君的画给撤了下来,想必他是太受伤了。   于是我安慰沛衣师兄道:“确实是太可惜了。但我想师傅如此做是有他的道理的,说不定新挂上的两幅画暗藏玄机。”   沛衣师兄问我:“小师妹说说,一幅画了母鸡、一幅画了鸭子的画卷能有什么玄机?”   一幅画了母鸡,一幅画了鸭子?我记得我给师傅从人间带回来的画也恰好有母鸡和鸭子。出于对自己独到的欣赏眼光的肯定,我不太赞同沛衣师兄的话,遂辩驳道:“母鸡和鸭子也不是巨丑。”   沛衣师兄临走前再怒瞪了我一眼,气冲冲道:“简直是巨丑至极!”   沛衣师兄的这句话我委实是不爱听,画是师傅挂上去的,他不能贬低师傅的欣赏水平。于是我冲他背影道了一声:“沛衣,粪球。”   看见沛衣师兄的背影顿了顿,我这才有些满意了起来。   (二)   今天是仙界蟠桃大会如期开宴的日子。不行了,我太开心了。   开心是件好事,偏偏本神仙一开心就容易得意忘形。自昨夜起,本神仙就飘忽得难以入眠,待今早天蒙蒙亮时才浅睡过去。   这浅睡说浅也不浅,害得本神仙起来时差点误了时辰。   早早地,众师兄们都准备妥当了。我急冲冲地跑出房门时,师兄们连同师傅一起,正候着我。   平日里,若是师兄们如此排场地等我,大抵我会很享受,但今日不同,今日师傅也在等。   我脑海里突然一顿悟,涌出三个字:拖油瓶。   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我快步走上前去,给师傅作了一个揖,道:“师傅恕罪,徒儿迟了些。”   师傅看了看我,那眼神让我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师傅是在考虑此番要不要带我一同去天界。良久他才道:“弦儿就那么想随为师一道上天吗?”   我心里一惊,果然师傅是在考虑这件事,大抵是师傅怕我去天上给他老人家抹黑。于是我赶紧向师傅说好话,道:“师傅放心,徒儿此番随师傅上天定会严厉管束自己,不会给师傅和咱昆仑山丢脸的。”   这时众师兄齐刷刷看向我,仿佛我已经在丢脸了一般。   去个天界不容易啊,我盼了几万年才等到今天。一想起排在我前面的师兄们皆随师傅去过至少一次天界,唯独我没能去,我心里就血气不顺。   这时师傅又道:“可弦儿若如此打扮,恐怕不能随为师一同去。”   我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师傅,又端详了一下自个的装束,自觉没什么特别奇怪的,遂道:“师傅,徒儿与往常一样并未作何打扮。”   沛衣师兄忽然插话道:“小师妹,师傅的意思是你这副模样出去见不得人。”   我抬头瞪去,这一大早的听见沛衣师兄的话,着实让我心里不太安逸。   然这一瞪,我眼皮就抽筋了。   只见站在师傅身后的十位师兄,个个衣袂飘摆,眉眼似画,周身萦绕着一股昆仑山独有的仙气,颇具神仙风韵。   这一帮昆仑山废渣妖孽男神仙,让我切实体味到了纨绔公子突然化身成为清傲小哥的奥妙感。   我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喷不出来,委实难受。   师兄们这样一出去,师傅在前面这样一带领,至仙界一趟,昆仑山的名号必然异常火热劲爆。   师傅大抵看见我全身一抽一抽的难受得很,遂笑而不语,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笑道:“弦儿换换打扮,也未尝不可。”   师傅的食指聚了仙法,果真换了我的打扮。   于是,众师兄齐齐捏了个决,捎上我一同入天了。   我不知道师傅将我变成了个什么样,心里甚为忐忑。若师傅将我变得比所有师兄们都美,那样就不好了。   路上,我拉着三师兄宸辕,苦闷道:“三师兄,今日小师妹不想无敌美丽、艳冠群芳、风华绝代……”   三师兄爱怜地拍拍我的头,安慰道:“小师妹宽心,没有的事。”   这下,我的心倒真的宽不起来了。   (三)   关于师傅究竟把我变成了个什么样,我一直很纠结。我在想,要是师傅把我变得太丑的话,会真让昆仑山没面子,这样也不好。   一纠结很快就到了南天门,我看到粗壮的柱子上写了大大的“南天门”三个字。   站在南天门下,脚边到处都是云烟缠绕。天界果然是个仙气妖娆的好地方。   于是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抬头仰望南天门。   这南天门可真壮阔,我仰着头不禁脖子发酸。虽看不清南天门细致的模样,但隐隐的轮廓已经很让我赞叹了。   一没见过世面,我就有些难以自持,啧啧感慨道:“要是这南天门挂上大红珠帘就更美了。”   这话一说出口我却觉得有些不妥。如此壮阔的南天门若挂上大红珠帘,简直是难看至极。我不知为何会说出如此没有品位的话来,着实是有损我们昆仑山的颜面。   还好师傅大量,能够容忍徒弟犯错。他只是身体怔了一下,便道:“走吧。”   这时,一行仙婢很乖顺地迎了上来,冲师傅行了一个大礼,齐声道:“恭迎司战神君。”   师傅便领着我们一干弟子优雅飘飘地往里去了。   我一看见仙婢向我行礼,心里就有些美。想来我是向师傅行礼惯了,竟不知被人行礼是这般美妙的感觉。一时,我为自己是上天入地俊美如斯貌倾三界的司战神君的徒弟而感到窃喜。   从南天门一直到天庭金碧辉煌的大殿,我皆是严厉管束自己的,乖乖地跟在师傅后面。转眼一看众师兄们,真真是太不像话了,一遇上个别神仙他们就凑上去闲磕牙,连师傅都不放在眼里。   眼下,就只剩下我与师傅一同入殿了。   我心里有些不顺畅,那帮妖孽师兄,平日里怎么不见对我如此和气。   正当我心里忿忿时,师傅停了下来,与我道:“弦儿难得上一次天界,难道一直打算跟在为师身边不去结识一下各路仙友?”   “啊?”我回味了半天,觉得师傅说这话定是在为师兄们弃他不顾而在生闷气,想把我赶走。于是我道:“师兄们狼心狗肺,师傅莫要生气。”   师傅闻言不再说话。大抵他是对我的体贴无法言语了。   恰逢这时,一位风华翩翩的男神仙往师傅这里来。   (四)   那位风华翩翩的仙友一走近,我便眼前一片亮晃晃的感觉。   仙友着了一身淡黄色衣袍,身材颇好,脸皮也生得好,特别是他周身缠绕的仙气,尤为好。   仙友冲师傅抱拳笑道:“我的好战神,许久不见,幸会啊。”   这仙友好生不讲礼啊,竟敢对我师父出语如此轻薄。   只听师傅温和随意地应道:“东华,别来无恙。”   我当下心一惊。东华?东华帝君?师父的好仙友、掌管人间万事的上神东华帝君?   传说中的东华帝君应该是个老神仙才对,怎么如此容华正茂?前些天沛衣师兄抱去处理的那几幅画卷就是出自他手?沛衣师兄口中的丹青妙笔就是他?   我对他轻薄师傅而生出的成见一下烟消云散了。   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原来不光我们昆仑山,天界亦有如此才人。   于是趁他与师父寒暄的时候,我秉着对仙友的友好敬意,多瞧了他两眼。   我这一瞧,身体就不自觉上前了些,从师父身后歪了出来。   此时东华帝君也看见了我,一愣,问师父:“这是你收的徒弟?”   见师父微微点头了,我有些轻飘飘起来,觉得此时正是展露我昆仑山修养与内涵的时候,遂准备弯身作揖与东华帝君道一声“仙友好”。   我话未说得出,东华帝君倒是先说话了。他看了我两眼,与师傅道:“你什么时候收了个这么丑的徒弟?”   ……这、这东华帝君太会说笑了。想来我这个上天入地惊艳昆仑的三界司战神君的徒弟,怎么可能会和丑字沾边。莫不是他见我如此神貌,早已经嫉妒得不成体统了?   东华帝君话虽难听,但我是个有修养的神仙,这种情况下越是淡定,越是有面子。于是我与东华帝君道:“仙友太谦虚了,彼此彼此。”   我见他面色僵了一僵,顿觉一身舒畅。   章六   (一)   待各路神仙皆到,入宴落座时,我看到众师兄们又厚颜无耻地回归到师傅身边来了。这让我不大舒服,他们一来就把我挤到最后面去了,谁让我排位最小。   我拉了拉离我最近沛衣师兄,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道:“奈何你们一回来这地方就如此拥挤。”   此刻沛衣师兄却是翻了一个比我更大的白眼,道:“先前是仙友们难得聚一下首,为表昆仑山的友好,我们自然是要前去寒暄一番。现在大宴开始了,昆仑山的所有人自是要同师傅在一处。”   原来是这样,但我还是不大舒服。   眼下,师兄们齐齐聚在这里,再加上师傅,仙气逼人,牛叉闪闪。我举目望去,看到很多仙婢都向我们这边投来羞涩又爱慕的眼光。   果然我们昆仑山去到哪里都特别有面子,我一时既欣慰又失落。   怎么就没有一个男神仙向我投来羞涩又爱慕的眼光。   正待我满心惆怅之时,温婉的丝竹之声款款响起。我抬眼看去,见有一个女仙友正在跳舞。   一时我看得如痴如醉。女仙友身材玲珑,一身粉衣打扮,跳起舞来像只振翅的蝴蝶一般;还有那脸蛋,啧啧,除了本神仙以外怕是没有谁能赶得上了。   我遂问沛衣师兄:“那位女仙友是何来历?”   师兄平日里正经得不成人样,眼下眼睛却是忙得很,看也没看我一眼,便道:“那是天界第一美人,瑶画仙子。”   天界第一美人,瑶画仙子。我沉吟着点点头,名副其实。   我发现,瑶画女仙友在跳舞时,整个天庭里的所有神仙,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眼睛都坚定地箍在她身上。   然,我还是看到一个例外。   隔着瑶画仙子跳舞的大道对面,坐了一个男仙友,他没在看。   男仙友着了一身雪白衣裳,头发青长而柔顺地垂下。他正半低着脸,自斟自酌。奈何我看不清他的容貌。   不过只是看他那轮廓,我觉得还是不错的。但我还是一直在等,等他心血来潮抬起头来一回。   结果他一次都未抬起头来过。我心中不禁有些郁结。   眼下各路神仙规规矩矩地坐着,享受这五千年一回的蟠桃宴,一点也没有放下身为神仙的矜持。尤其是上座的天君,一直眯着眼和和乐乐地笑。   我自然也很矜持,可只矜持了一半我就矜持不下去了。我肚子痛。   身为神仙,也有三急,本神仙便是如此。此刻肚子痛,本神仙是想去茅房做一番爽哉的修行。   于是趁没人注意我,我便悄悄捏了个决溜了出去。   (二)   这天界之大,无奇不有。但重点是在“大”上。   本神仙找到茅房,并与其做了一番深刻的交流出来后,迷路了。   没见过大世面的,很容易迷路,这点就是不好。   此番我弯弯绕绕,非但没能绕了回去,反而绕进了一片桃林。   桃林里,桃花夭夭。我不禁有些纳闷,天君邀各路神仙来此吃蟠桃莫不是诓人的?这蟠桃原来还未结出来。   浅粉的桃花瓣飘飘洒洒落了一地,还带着些清甜的香气。   我突然福至心灵,料想我们昆仑山后面的桃林大抵也如现在这般模样,繁花正艳。   正待我细细回味时,我听到了说话声。   我不想偷听,赶紧隐身蹲在一棵桃树上。   这时,桃树下三三两两八卦的仙婢将将路过。我是想不八卦都不行了。   有仙婢满目春红,兴奋地捏着小粉拳作狂热状:“你们看见了吗,今天昆仑山的司战神君和他一干弟子,果真如传言那般美得很啊!”   我一听不禁摇头。虽然本神仙向来低调,不喜欢骚乱,但还是免不了我们昆仑山被神仙们拿出来津津乐道。太出名了不好。   我忍不住继续竖耳倾听。另有一个小仙婢忙附和道:“司战神君自不必说,只是想不到他身后的那十位弟子,竟也如此貌美!”   一直到仙婢八卦着走开了,我却是有些疑惑。   我们昆仑山一共十二位弟子,除了大师兄没来,应该有十一位才对,怎么会只有十位。   本神仙想来想去,突然神脑灵光一闪,大惊。莫不是他们将我这个最惊艳的给漏掉了?   本神仙兀自蹲在桃树上思前虑后,做了一番细细的计较,几经犹豫,才稳下心神捏了个决变出一把铜镜来。   师傅不会如此坑害我的。这么一安慰自己,我拿镜子的手也不怎么抖了,理直气壮地举到面前。   看了镜子我一吓,镜子里是哪个天杀的,竟长得如此丑不堪言!   我被吓得慌了,一下没能把持住,竟脚一歪从树上给掉地上了去。   (三)   这下好了,一摔下去又摔不死,顶多屁股从两瓣开成四瓣,更加灿烂些而已。   然事实上并未如我所愿。我这落地许久,也不见屁股如期开花。   一时我看着自己手里的镜子有些茫然。将将照镜子时,里面是个男人,没想到师傅竟将我坑害成了一个男人!   果然我还是个丑的男人。那些男仙友们羞涩爱慕的眼光不给我,那些女仙友们羞涩爱慕的眼光更不会给我。作孽啊。   正当我万分忧伤的时候,忽然下面传出一个声音,夹杂着不耐:“喂,你还想压在我身上多久。”   啊哈,我闻声一愣,朝屁股下面看去。屁股下面居然趴着一个人,我此刻正坐在人家腰上!   这下不得了了,我忙爬起来,伸手去扶他,唯恐人家的腰被我给坐断了。但转念一想,腰断了也没大碍,我是神仙,可以接起来。   于是我赶紧安慰他道:“这位仙友,腰断了否,要不要我帮忙接接?”   那位仙友半爬起来的身体一怔,躲开我伸出去扶他的手,自个站了起来。   我私以为,他是不相信我这个陌生的神仙。但神仙应该相互扶持,遂我又补充道:“仙友莫怕,也不是十分痛,骨头嘣脆一下就好。”   这时,仙友揉揉腰,转过身来,眼皮一挑,看着我面无表情道:“我若腰断了此刻还能站得起来吗?”   我看见了仙友的容貌,干笑两声,道:“仙友说得极是。”   这、这不就是将将我端详的那位白衣男神仙吗?怎、怎么长得如此一副模样?他的头发垂过了腰际,一身白衣清然而飘逸,那张脸如雕刻一般很耐看。一双眼睛细长得像狐狸眼,嘴唇薄润得色泽也不错。着实是十分耐看。   这边我意犹未尽地打量他,那边他悠哉地拂了拂身上的桃花瓣,动作高雅得很。   亏得有这位男仙友,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我才不至于屁股大绽,本着神仙的友好情谊,我冲他道了声谢:“这位仙友,若不是你刚刚躺在下面,该痛的就是我了。真是多谢多谢。”   男仙友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眯着眼睛道:“莫不是你看准了才掉下来的?”   我生怕他误会我是故意砸他的,这样就不好了。于是我忙解释道:“哪里哪里,是仙友看准了跑过来躺下的也说不定。”   男仙友脸色不大好,拂袖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去。   恰逢此时,一个粉衣女子迎上了来,道:“尧司?你怎么会在这里?”看清楚了她的面容我吓了一跳,此人不正是第一美仙子瑶画么。   男仙友拉着粉衣女子一同离开,道:“没事,刚好遇上一个白痴而已。走吧,瑶画。”   原来男仙友与那瑶画美仙子有一腿。   男仙友那句话我委实不爱听。但本神仙厚道,眼看着那个叫瑶画的天界第一美仙子跟他在一起,也不想让他丢面子,于是就很含蓄地冲他背影说了句:“尧司?这名字不好。”   男仙友闻声却是停住了,转身看我,随后低低问道:“你说说如何不好。”   他那神情,在精神上定是已将我胖揍了无数顿。   本神仙很注重自己的面子亦注重别人的面子,我的本意是不愿他在美人面前丢脸的。但他执意要问,我便认真而诚挚地与他道:“尧司,要死,着实不好。”   他脸色绷得很紧,婉转了几下才道了句“有病”,然后匆匆离开了。   我心情很欢快,嘴巴又比平时利索了些,悠悠哼出几声:“尧司要死,要死尧司。”   (四)   那个要死的男仙友走了,顿时桃林里安静下来了,只听得见桃花飞舞的声音。   忽然我一阵顿悟,十分悔恨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真疼。   现在,又只剩我一个人了,如何走得出去?   我觉得自己真是太矜持太不争气了,当时看见那个要死男仙友就应该央他带我一同出去的。   眼下好了,坐拥桃花滥,矜持给谁看。   我又兀自坐在树下好一阵,也没有一个仙友路过;不禁有些沮丧,闷闷地躺了下来,细细数着落在身上的花瓣。   数着数着,就忘记我数了多少了。   恍惚间,我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脸,指不定是要死君回来了。便碎碎念道:“要死仙友,快带我一同出去。”   忽然,我耳边响起一声大喊:“小师妹,师傅来了!”   顿时我闻声惊坐起来。四师兄清胥正侧着眼珠瞧我。   四师兄道:“天界难得来一次,小师妹却是跑来睡大觉的,着实逍遥。”   我一听,十分委屈,但又不好意思说我迷路了,便道:“师兄,还有蟠桃吗?”   四师兄满眼笑意和宠爱地看着我,道:“小师妹放宽心,没有了。”   一口老血涌上心头。我努力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能勉强淡淡地道:“蟠桃什么的,我最讨厌了。”   章七   (一)   今天天气真好,阳光真灿烂。   我蹲在洞口,看着外面大好的光景,甚为忧伤地感叹。   此番我被师傅责罚禁闭一个月,真真是寂寞又孤独。   平日里遥望昆仑山瑰丽的景色,我哪次不是啧啧称赞。尤其是我们昆仑山山崖壁上的洞穴,遥望一次惊叹一次。   而眼下,我终于有机会得以进入洞穴身临其境,却是惊叹不出来了。这崖壁上的洞穴是专门关禁闭用的。   说起我被师傅责罚关禁闭还是从天界回来那日闹的。   我因为蟠桃宴时溜走,还在桃林里酣睡,惹怒了师傅。   师傅说,我一个初初修成的小仙头次至天界居然敢到处乱跑,还不以为意地躺在人家地盘上做白日梦。这人生地不熟的,也亏得我如此放得开。   师傅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他委实很生气。不然他不会不听我又是内急又是迷路的情有可原的理由,就直接让我来这山崖洞里悔过了。甚至我主动提出刷茅房也未能让师傅动容半分。   说起来我又禁不住唏嘘一番。好不容易去了一次天界,蟠桃没吃成,回来还得面壁思过,划不来啊。这好比偷鸡不成,还惹了一身骚。   这让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天界那位坑爹男神仙,要死君。我与他同为神仙,怎么气度相差那么多。   真要怪罪起来,我觉得害得我如今每日蹲在洞口仰望天空的罪魁祸首就是要死君。   要是当初在桃林里的时候,要死君若能秉承着神仙之间的友好互助,带我出了桃林,也不至于搞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怪他人生得好,却太没肚量了些。   感叹归感叹,此刻我看见山崖对面腾飞过来的人,却是赶紧收拾起满面愁容,换上一个大方又迷人的笑容。   这不,大师兄那货正身姿摇摆,明艳动人地往我洞里来了。   我被师傅关进崖洞的这段时间里,这最开心的莫过于大师兄了。他的心情我很懂,着实难以压抑,一如当初我嘲笑大师兄被关进桃林里无法参加蟠桃大会那般,动荡得很。   若此时被大师兄瞧见我的低落愁苦,他难免会更加开心。因此我誓要比他还要开心。   (二)   大师兄手甩着食盒进来,看了看我,咧开嘴角道:“喔,小师妹这几天过得可好?”   我大笑两声,回道:“大师兄莫要担心,小师妹甚好。”想必我笑得越开放,大师兄看着越碍眼。   果然,大师兄一瞧见我欢快不已的样子,他就欢快不起来了,瞥眼道:“小师妹你如何这般开心?”   我心情愈加美丽起来。但我不忍心刺激大师兄,遂哄他道:“看见大师兄来看我,我当然开心得不得了。”   大师兄闻言,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凑过老脸摆在我面前,道:“还是小师妹有良心。你快看看我的脸,这些日子小师妹在这里禁闭,我是吃不好睡不香的,都长皱纹了。”   我端详了大师兄的脸,道:“大师兄是幸灾乐祸,笑得过火了。”   大师兄嘴一挑,自然得意地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悠悠道:“还是小师妹你最懂我。”   我甚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过来人。”   大师兄的笑愈加晃眼了些,与我说道:“小师妹在天界的事情,大师兄一出桃林就知道了。这丢脸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小师妹莫要往心里去。今日东华帝君破天荒地来到昆仑山,他还问师傅收的丑徒弟在哪里呢。”   我血气一堵,哽在心头。   师兄继续道:“小师妹你是不晓得,哎呀,将将我来看你的时候还听见东华帝君在师傅书房里说,师傅眼睛到底是被什么东西给糊住了,居然会收这么个极丑的徒弟。”   极丑的徒弟……虽我被师傅变成了男人,样貌平平,但也不算极丑……他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当下,我晃了晃身体,努力稳住心神,问:“那师傅怎么说?”好歹我也是师傅他老人家的小弟子,他不保住我的面子总得保住他自己的面子。   大师兄顿了顿,道:“师傅笑了,说东华帝君说得极是。”   我几口气齐齐涌上,差点噎死。   我咬牙切齿道:“师傅怎么净干些胳膊肘往外扭的事来?还有东华帝君那厮,不是七万年都不曾来昆仑山吗,这次抽的什么风?说我丑,我看他也美得没多明显!”   待我说罢,大师兄不急不忙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冲我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好心道:“师妹莫要生气,大师兄这就将师妹的话好好传达给师傅,也好让师傅能理解小师妹,早早放你出来。”   “别——!”我立马惊悚地大喝一声。   霎时,我眼睁睁看着一抹白影离我而去,真真是欲哭无泪。   看着大师兄越去越远,我悔恨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乱说话,真疼。   (三)   大师兄一走,洞里又只剩下我一个。   眼下我已经顾不得孤独寂寞冷了,我忙着将大师兄的前世今生一一问候了个遍。   怪只怪我太善良了,见大师兄摆出一副面目和善的样子,我就会放松戒备。现下只要大师兄将我的话带到师傅面前一夸张,我这禁闭的期限就该得增加一个月了。   对敌人不狠就是对自己残忍。   不知不觉,在我对大师兄碎碎骂之间,已然月上三竿。   累了我便倚着洞壁休憩,阖上眼。   然我们昆仑山白天看着顺心,晚上却不让人省心。此刻我靠着石壁,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被这晚间的寒气冻得全身抖擞。太折磨人了。   我私以为,师傅让我来此地面壁思过,还顺带磨砺了我的筋骨和意志,其用心良苦不容易啊。   这么一想,我虽冷,但心里多少还是暖和了些的。   于是意识放松之际,我渐渐眯起眼。视线里,恍惚间出现了一个人。他背着我,身材修长,衣袂飘飘。   他却是不回头看我一眼,往远处光源处走去。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越来越远。   不要走,不要走。我跑上前去伸出手想抓住他,可他却忽然变成一抹白烟,不见了。   不见了。这莫大的地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跑。   忽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在了地上。痛楚清晰地自脚上传来。   这一痛,却使我猛然清醒了过来。   我抬眼看看洞外漆黑的天色,原来是梦。我抹了一把额头,嘘叹不已。   但随即,嘘叹变成了抽气。我的脚因过于激动给踢在了一块大石头上,踢得我真疼。   不晓得为何我脚边会有这么一块大石头,还害得我脚疼,我为此十分不满。于是气闷之间,我抬腿又踢了它两脚。   这夜还这么长。我如白日一般,蹲在洞口,数着天边的月亮,想起将将梦里面的那个人。   他是鬼吗,转也不转过头来给我看看,就化成了白烟不见了。   我料想他定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是一位神仙。他怕本神仙收了他,所以才这么惊慌失措地逃离了去。   可惜可惜,不曾看到过他的脸。   想想真是奇了怪了,这七万年来我无论梦到个什么人,一次都没能看见人家的脸面过。待醒来,能记下来的梦境亦是少之又少。   可能是因为身为神仙的缘故,神仙不应该有太多的牵绊,也不会被梦靥困扰得太久。这是好事。   如此一安慰我自己,沉下去的心情又渐渐浮了上来。   (四)   第二日黄昏时分,大师兄那厮竟不怕死地来了。他仙姿摇摆,方圆十里之内骚气侧漏。   大抵是许久不曾揍他了,我的手正痒得我牙疼。此番大师兄定是专程来告诉我师傅将我的禁闭期提升了一个境界,看我笑话。   大师兄走进洞里来,颀长的身体斜斜倚靠在石壁上,挽着手臂,冲我挑挑眉眼笑道:“小师妹,快,快来感谢我。”   我瞟了他一眼,觉着要是正面揍他的话,到底吃亏的是我,到时就不仅仅是牙疼了。   我独自凄楚地走到一个小角落蹲下,手里画着圈圈,用屁股嫌弃他,道:“大师兄,快,快过来给我揍一下。”   大师兄闻言却是离我近了些,嘴里笑得更欢道:“小师妹,我是专程来带你出去的,你还要揍我?亏我昨日在师傅面前为你说尽好话。”   我心里倏地一荡,扭过头去问他:“此话当真?”   大师兄眼里一片诚挚,与我道:“大师兄什么时候诓过你?”   我心一下灰了去,诓过还真不少。   此时大师兄又道:“另外,我还给小师妹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我漫不经心地问:“大师兄能有什么好消息?莫不是我现在可以多禁闭几个月了?”   大师兄沉吟道:“小师妹此言差矣。师傅说了,小师妹的禁闭就到此为止了,而且现在你还要随我去凡间一趟。怎么样,劲爆吧。”   我听了之后没多大欢喜,当下嗤笑了一声,道:“大师兄又在诓我了。”   “小师妹你试试就知道了。”大师兄说罢,迅速抬手捏了个决,居然拎着我便一起飞出洞外去了!   章八   (一)   我与大师兄腾着祥云,此刻正往凡间去。   我私自出了昆仑山崖洞,要是被师傅他老人家知道了,定是会吃不了兜着走,兜不走就得躺着走。   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遂我瞅着春意盎然的大师兄,心里洼凉,道:“大师兄,若是回去我被师傅打断了双腿,你也有份。”   大师兄大方笑道:“好说好说,大师兄会帮忙将小师妹的腿给接起来的。”   好说你个奶奶的。   我忿忿地瞪了眼大师兄,扭身回去,道:“那我还是回洞里继续思过。”   大师兄却是动作快得很,伸手一勾便拉住了我的后领。   我转头恨恨咬牙:“大师兄,节操!”   大师兄丝毫不顾我的反抗与挣扎,固执地揪着我继续前往人间。   他与我道:“小师妹莫担心,此番你我同往人间全是师傅的意思。”   我大惑:“师傅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大师兄反问我:“昨日东华帝君来了我们昆仑山,小师妹真以为他是抽风来的?”   我摸摸下巴,思忖了下,道:“我觉得是。”   大师兄翻了翻眼皮,慷慨地抛给了我一个白眼,道:“东华帝君是专程上昆仑山找师傅帮忙来了。”   我不解,这世上还有东华帝君不能解决的事情需要师傅帮忙?莫不是要打仗了?   只听大师兄又道:“最近人间一处染上了瘟疫,东华帝君座下弟子甚少,无力下凡去治理瘟疫,遂来问师傅讨要一两个弟子前去处理此事。”   我私以为,神仙下凡本是一件十分优美的事情,但若遇上瘟疫,那就不美好了。   我警惕地盯着大师兄问:“莫不是我俩是专程来驱瘟疫的?”   大师兄笑得十分欣慰,道:“小师妹果然天资聪颖。师傅说了,小师妹刚升小仙不久,需来人间普度众生一把,方才算功德圆满。此次下凡驱瘟疫,权当是师傅给小师妹的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说起普渡众生,我已经来普渡过一回了。但说来惭愧,那次显然是众生普渡了我。师傅真真是太看重我了,我顿觉压力很大。   我弱弱与大师兄道:“瘟疫什么的,还是没有昆仑山的崖洞贴心。”   大师兄遂安慰我:“小师妹你现在已是神仙,来趟凡间驱个瘟疫啥的简直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神仙都是顶顶厉害的,尤其是小师妹这种。”   大师兄一番话,顿时我听了很受用。   我敛了敛心神,道:“大师兄说得极是。”   大师兄挑唇一笑:“这就对了。”随之他再捏了个决,加快了我们二人的行程。   我只有些心神不宁。大师兄那笑,诡异得很。   (二)   待我与大师兄到了凡间落脚之时,将将黄昏。   听大师兄说,这儿离城里不过区区几里路。   他语重心长地与我道:“小师妹,既然下来了凡间,千万莫要忘记了你的任务。这次若小师妹将瘟疫治理好了,自然是功不可没,以后还有哪个师兄敢小瞧你。大师兄就尤其看好你。”   大师兄一番话说得我眼皮直跳。   我问:“大师兄莫不是想置身事外?”   大师兄干笑两声,道:“瞧小师妹这话说的,大师兄是那样的人吗?只是现下我还有要事在身,无法顾及到这边,一切还请小师妹多担待些。”   我一惊,又问:“大师兄刚来就想走?”   大师兄敢于直面惨淡的将夜和我杀气腾腾的老脸,道:“正是。”他真是勇气可嘉。   我虽怒,但心下思量了下,谁没有两头为难的时候?此时我更应该理解大师兄。   于是我十分温和十分善解人意地对大师兄道:“大师兄你有你的难处,我理解,也想帮上什么忙。这样吧,正好小师妹我在昆仑山刷了七万年的茅房,现在正想换换环境转到大师兄你打理的桃林里去,你看这事儿——要怎么整?”   大师兄闻言脸色不大好,我看见他的眉头一抽一抽的。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意味,道:“小师妹这是在趁火打劫。”   这话我有些不大爱听,师兄妹之间本就应该相亲相爱,如何能说是趁火打劫。我也是真心想帮帮大师兄。   遂我不满道:“大师兄玩笑了。我们俩的情谊岂是一个趁火打劫可以说得清的?大师兄不同意就罢了,我这人最不喜爱的就是勉强别人。”   大师兄脸色缓了缓,道:“小师妹一切好说。”   我顿了顿,又道:“大师兄若真有什么要紧事就去吧,这小小的瘟疫我还是能够摆平下来的。到时候师傅那边我也会帮你——”   大师兄忙叫道:“成交!”   我点点头,冲大师兄欣慰地笑笑:“和明白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我办事你放心。对了,大师兄此次若携哪个闺女共赴巫山的话,莫要忘记多播种几个崽。”   大师兄甚是忧伤地看了我两眼,闷闷地哼了一声,走了。   看他如此纠结的婆婆妈妈的模样,大抵是舍不得离开我。   啧,交情太深了就是这点不好。   (三)   大师兄走后,就剩我一个神仙摸索着往城里的方向去。   我一想起茅房与桃林,心情就忍不住洋溢得欢快了些。   所以,本神仙决定以步行入城。   可走着不久,天就黑了。   偏偏这个时候,本神仙的肚子里,还羞涩得很。   遥望了下远方城里依稀闪烁的灯火,本神仙却是顾不得行走了,现在本神仙只想吃。罪过。   遂我手指并拢,缠绕着仙法,欲捏一个决飞进城里算了。   恰逢此时,我脚边一阵窸窣。   我脚一抽,不着边际地胡乱踢了一下。   不想,我这一踢,却踢到了一只毛乎乎的兔子。   这兔子长得挺好,还不怕生人。我料想它定是被本神仙的仙气给吸引了过来。一时我惊叹不已,想不到一只动物也有如此悟性,着实难得。   但从结果上看,它不仅是一只兔子,而且还会是一只烤兔。   我私以为,它变成一只烤兔的样子一定十分的迷人。   于是我蹲下去温柔地抱起了它,顺着它的毛发摸了摸,安慰道:“兔子莫要怕,早死早超生。”   抱起它我才留意到,总觉得这兔子长得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本神仙思前想后了一番,却想不起来真有在哪里见过。大抵是此刻我饿慌了,见了谁都会觉得面善。   毕竟是本神仙先有求于它,总归要安抚一下它的情绪。本神仙一向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善良神仙。   然就在我抱着兔子将将要站起来时,我面前出现了一双脚。我顺着那双脚看上去,却是一个打扮斯文的男子,像是话本里描述的书生那般。眼下他正抿着嘴定定地看着我,像是有些不满。   天虽然黑,但本神仙还是能隐约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有些疑惑,便很有修养地问:“这位朋友何故如此看我?”   他又将目光移到我怀里的兔子身上。   这下我有些明白了,大抵他也是饿了。遂我好心道:“朋友若是饿了,我可以分你一只兔腿。”   他的脸色一僵,继而眼睛却闪闪发亮。   我心下一紧,痛道:“我可以给你两只。”   他却是挑了挑眉头,戏谑道:“两只?”他这一说话,声音好听得紧。   我没空去欣赏他的声音,只心想这个凡人怎么如此贪心。但我是个大度的神仙,思量了下遂叹了口气,道:“朋友三只好了。”兔腿没有了起码还有一个兔身,让他一让也无妨。   他连嘴角也跟着挑了挑,道:“三只?”   我大惊,忙抱紧了怀里的兔子,道:“朋友莫不是想全要?!”   他一时脸色变幻无穷,几经按捺才淡定下来,笑笑道:“朋友若想烤我的兔子,还得先问问我这个主人同不同意了。”   我一怔,啊哈,烤兔子没了。原来这是一只有主人的兔子。   一时我气馁得很。   犹豫了下,我将兔子递出去给他,又有些不舍地收回来,反复几次才放进他的手上,干笑两声:“朋友,这是你的兔子。”   男子接过兔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两眼,转身就走。   我急忙叫住他:“朋友莫要急着走!”   “嗯?”他转过头来,似笑非笑。   我摸摸羞涩的肚子,道:“朋友,我饿了。”   (四)   本神仙承认,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人。   但有时候饿得骨头都软了,自然骨气就没了。   眼下,本神仙正跟在这位斯文的凡人小哥身后,让他带我去寻吃的。   小哥说他家就在这城郊附近,不远。   看着这小哥修长挺拔的背影,我觉着一个凡人能长成他这般模样,着实是不错了。只是斯文中透着点清魅之气,这点不好。   想起此次本神仙来凡间的目的,觉得应该先打听一点八卦消息。眼下正是本神仙与小哥搭讪的好机会。   可还不待我说话,小哥倒是先说话了:“就你一个人么,在这荒山野岭的。”   我想了想,道:“本来是想进城的,可还没到就天黑了。”本神仙是专门下凡治理瘟疫的,但眼下须得装作和凡人无异。   小哥闻言顿了顿,继续边走边道:“别说你天黑还在外徘徊,怕是你进城去了也得被吓个半死。里面的光景,倒是凄惨得很。”他语气薄凉。   莫不是小哥指的就是那瘟疫?这人死入轮回是正常事,但也难免让凡人心生绝望和恐惧。我遂出言安慰道:“小哥莫怕,待明日我进城去了,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小哥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我,半晌才轻轻一笑,道:“但愿如此。”   我一愣,若是一般凡人听我这语气大抵会道,我一个姑娘家不谙世事大言不惭,又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如何寻求那一线转机?简直是神经病!   可他,却好像在相信我一般。怪异得很。   这时小哥继续往前走,指着前方不远处摇曳着微弱火光的茅屋道:“就快要到了,只是我想先提醒你一下。”   我不解:“提醒我什么?”   小哥看了看我,道:“里面有一个病人,是我娘。”   哦,正好。本神仙可以先了解瘟疫病情。   于是我十分心善道:“朋友莫要担心,你娘长命百岁。”   只要小哥给我一顿吃的,本神仙向来以牙还牙,一定好好治治他娘。我周身仙气澎湃,拉着小哥便往茅屋那里去了。   章九   (一)   进得小哥的茅屋里,里面着实比外面的凉夜温暖了些。   这茅屋外面看起来虽很尴尬,但里面却一派干净素雅。想来小哥与本神仙一样,是个懂品味的人。   我遂扭头多瞧了小哥几眼。   这一瞧,我却是愣住了。   将将在外面看得不够仔细,现在仔细看时,我忍不住连连惊叹了好几番。小哥,是妖孽。   看他着了一身书生白衣长衫,那气质却一点都不书生。一张干净清透的脸上,镶嵌了一双勾魂的细长丹凤眼,再配上挺拔的鼻梁和薄润的嘴唇,蛊魅至极。   本神仙活了七万年,觉得像昆仑山众师兄们那般样貌已算出众,像师父那般的容貌更是绝美。没想到眼前这样一张脸,看起来也颇顺眼。   只见小哥挑了挑丹凤眼,道:“你不是饿了吗?”   我矜持地擦了擦嘴角,道:“好饿。”   小哥似笑非笑地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大抵他是亲自下厨给我做吃的了。   我独自一个人在屋里游荡,这茅屋说小不小,屋子中间隔了一层帘子。我觉得这里的布置越看越雅致了,一时竟有些喜欢。   待我情不自禁地拂开了帘子,却看见里面的一张床上躺了一个人,一个妇人。   妇人紧紧闭着眼,脸色发青,嘴唇上丝毫没有血色。这应该就是小哥他娘了。   我心下一慌,赶紧上前去,摸了一下妇人的脸,竟一时灼热一时冰冷的。想必这就是此番我前来要祛除的瘟疫之症。   眼看着小哥去给本神仙弄吃的,本神仙若是对他娘见死不救的话,真真是太不厚道了。   于是我朝外面看了看,见小哥还没回来,赶紧捏了个决对妇人施了仙法。   本神仙虽仙法不纯熟,但眼下用来治理妇人的病状还是颇有效果的。只消一会儿,妇人脸上便恢复了些血气。若是再加上接下来的悉心调养,要痊愈定是没有问题的。   可本神仙就有点不妙了。莫不是本神仙仙法修炼不够,将将施了一些法术身体就乏得受不住了?   若是这样的话,本神仙就太忧伤了。七万年的修行,却只换来这样一个破烂结果,委实不成器了些。   此刻我却是没多余的心思来生闲气了,我现在双腿虚软,连站着都费力。   然就在我将将要倒下去时,一双手稳健有力地从后面扶住了我。我身体靠在后面人的胸膛上,闻着他身上有淡淡的清香,心里莫名腾起一股复杂感。   我侧眼一看是小哥,便笑道:“朋友,我好饿。”   小哥这时却是没笑,反而皱着眉头。他抿着薄唇,将我抱了起来,往外屋走去然后安放在了榻上。   (二)   这小哥人真好,凡人就是心善。   本神仙虽身体虚脱无力,但神志还是清醒的。   我一边对小哥的作为深受感动,一边恢复了力气免不了自我捶胸顿足一番。   史上最废柴的神仙非我莫属了。   正待我对自己进行一次深刻的恨铁不成钢的教诲时,小哥坐到榻前,伸手摸了摸我额头,问:“好点了没有?”   看到一个凡人来关怀本神仙,我真真是不知道这老脸该往哪儿搁,撂哪里都是掉我们昆仑山的面子。   还好小哥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我来自昆仑山。   我干咳了两声,道:“不碍事,我血气堵得慌,一时未顺得过来。”   小哥不理会我的说辞,只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来给我喝下。   这好生奇怪,我一喝下小哥的粥顿觉身体血气顺畅,一下恢复如初了,而且感觉比先前还要好。   我想,大抵是我饿昏头了,一时使了仙法缓不过劲儿来,才会如此丢脸晕倒。   于是我多喝了三碗。   粥足肚饱之后,我心情稍稍美丽起来,遂问小哥:“朋友你姓甚名谁?”   怎么说小哥也是救美的英雄,英雄的名字我自然应该知道。   小哥眯着勾人的丹凤眼瞧了瞧我,道:“叫我念华。”   我忙向小哥道:“念华小兄弟,多谢你今晚的款待。多谢多谢。”   念华小哥却是沉吟了下,重复念道:“小兄弟?”   私以为,本神仙至今已有七万多岁,对眼下这个看似双十年华的小哥唤一声小兄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可看似他并不十分满意啊。   遂我问道:“难不成我要唤你一声大哥?”我只是试探一下他,看他怎么也受不起。   而念华小哥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挑眉道:“这有何不可?”   啧,小哥还真不跟我客气。我忙努力摇头,道:“这万万不可。”   念华小哥不再语,只是看着我,怔愣了半晌。他看我的眼神好生奇怪,我竟觉得有点熟悉。   我心想,莫不是小哥被我这容貌给迷住了?这叫我怎么好意思。我摸摸自己的脸,心里飘忽了起来。   不过小哥自持力还是很好,半晌之后他回过了神来。他只挑挑嘴角笑笑:“凡事尽力就好,别为难了自己。”   然后他便出去了。   (三)   第二日早上我起来,神清气爽。   恰好昨日我救的那妇人也醒了,气色看起来还不错。   念华小哥再款待了一顿早饭。他与他娘都是好人呐。   但我却是有些疑惑,他娘看起来是一个普通农妇的样子,怎么能生出念华小哥这样个妖孽的儿子?   好奇归好奇,凡人的家事本神仙不好过问。   眼下本神仙要赶着进城去救苦救难了。   吃饱后,本神仙出了茅屋,回望了它一眼。心想本神仙在此地留宿了一晚,此地想必已经沾染了本神仙的仙气,今后也算是一处福祉之地。念华小哥和他娘好人终得好报。   正待我感慨之际,念华小哥走了出来,斜斜地倚在门框上,眯了眯细长的眼睛,戏谑道:“若是舍不得就不要走了。”   我倒觉得是小哥舍不得我。但现在本神仙实在是有要事处理,不然可以留下来多蹭他几碗十全大补粥。   十全大补粥,专治腰腿疼痛,包你精神抖擞。   我怀着谢意对念华小哥作了一个揖,道:“就此别过,朋友再见,莫要挂念。”   身后他道了一声:“若有任何困难,还可回到这里来。”   我是神仙,若遇上什么困难也定是比他一个凡人要好解决,怎么可能再来这里闹笑话。但我嘴上还是象征性地附和了两声:好说,好说。   然后我便朝城里去了。我现在精力很充沛,要趁着状态好,赶紧驱瘟疫去。   我走出了好远,直到回头再也看不到茅屋,方才放下心捏了个决,飞身入城。   这一入城,不得了。   来过一次人间,本神仙十分清楚,但凡城里的大街小巷白日里都是异常热闹的。可眼下,这城却冷清得不成样子了,像是一座空城一般。   街道上到处都是散乱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风一吹,还从角落里吹出些个白色的丧灯笼。   我搓了搓手臂,好冷。   我转了好几条街,街上都无半个人影。四处人家里面,倒是时不时传出低低的哭声。   面对此情此景,我突然顿悟,大师兄将整件事情交与我处理,真真是高估我了。   (四)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凡人都躲在屋里不出门,我无法去一家一家的敲门入室替凡人治病,况且那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我在城里寻得一处高地,然后在那里捏了决张开一个盾将整个城包裹了起来,再在我的盾里面施仙法将浊气祛除。   这下好了,大伙被本神仙一齐治了。本神仙施了仙法除了身体有些乏以外也没多费力,比昨晚的情况好了很多。反而我看见城里的污浊之气被本神仙渐渐清除,甚感欣慰。   待我施法结束后,这座城恢复了些生气,四处人家传出的哭声也渐渐消隐了去。   可是到了下午的时候,情况却有些不同寻常了起来。   街道上开始有人了,而且人还不少。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朝一处地方涌去。   本神仙甚为好奇,这些凡人都生着病,是要往哪儿去?   后来本神仙跟着去了。去了才知道,原来城里是有人开医施药,而且每日取药的时间都是在下午。   为了详细了解一下情况,我随便拉了一个大婶,装作病怏怏地问:“大婶啊,你也来取药啊。”   大婶人很好,回我道:“是啊,再这样下去这日子恐怕是没法过了哟。”   我看大婶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跟之前我救的妇人症状一样。我再顺便摸了摸她的手腕,也是忽冷忽热的。   于是,我趁一边与她讲话,一边将仙气渡入她的身体里。   我悲戚道:“大婶哟,我也是没法活了哟。还好城里有这样一户大好人家,愿意免费送药给我们哟。”   大婶有气无力地点头道:“是啊,我们城里最有钱的人家,他们的公子,是个大善人,天天救助我们这些苦人家。”   我遂问大婶:“大婶啊,你喝了这药身体可有好转啊?”   大婶面色惨淡,哀痛道:“说起来我们家天天喝这些药,还是四个死了三个。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哟!”   我心下一沉,忙安慰道:“大婶莫要灰心丧气哟,上天有眼,说不定已经派神仙前来帮大家渡过难关了哟!”   大婶闻言弱弱地看了我一眼,抽回了手,道:“你是病入膏肓了。”   嗳。原来大婶不信神。   章十   (一)   晚上,又死了好多人。   城里四处,皆是此起彼伏的悲嚎。   我凌乱了。明明这城里浊气已去,瘟疫应该不会再蔓延了才对,为何反而有愈加猛烈的趋势?   而且凡人都喝了有钱公子施赠的汤药。   忽然本神仙神脑灵光一闪。莫不是那汤药有问题?   难怪啊难怪,难怪先前那大婶一家喝了此药四个死了三个!   不行,趁着今晚夜黑风高,本神仙得去探个究竟,不然如何能对症下药治好这么多凡人。   说做就做,于是本神仙偷偷潜入了那有钱人家的府邸。   这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本神仙在府邸里兜兜转转了好一阵,迷路了。   眼下我正蹲在一簇花丛里,瞅着四周灯火通明。   这可该如何是好?天杀的,本神仙怎么这么容易迷路?   我不禁有些气闷,顺手勒住一株花,连根拔起。   恰逢此时,有人声响起。回廊边角,一行人影将将闪过。我想也没多想,便跟了上去。   跟了过去,我发现了一个园子,一个药园子。大老远就已经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这会儿还有人在煎药。   此刻那些人正在药园子忙碌地采摘药草,然后搬到煎药的地方去。   我来回观察了好一阵,觉得没什么特别奇怪的。只是他们有点太勤快了,明日下午才施药今天晚上就开始熬了,颇有些为一方老百姓担忧得连觉都舍不得睡的滋味。   一时我感慨连连,凡人都如此善心。   然突然这时,一声惊吼划破宁静的夜晚。   有人惊慌地往这边跑来,边大喊道:“有强盗!有强盗!”   我顿时大惊。糟了,我被发现了。   于是,我猛转身,扭头就跑。我觉得像我这么矜持有内涵的神仙,此番私闯民宅被抓住了,就太不光彩了。   我跑了好些距离,心想那些抓强盗的人定是对我穷追不舍。然待我惊悚地回头看时,我有些失望。   眼下我身后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虽跑得不慢,但也算不得很快,那些人怎么跟个神仙都能跟丢,太不中用了。   遂我又顺着原路返回,去看看那些人究竟落后到什么境地。   然我将将转过墙角时,一大群人就追上了来,手里举着火把,大吼:“快点,他往这边去了!”   我活动了下脚踝,准备继续跑。这下可不能跑得太快,唯恐他们会追不上来。   本神仙现在是看见凡人就生出一股怜悯之心,我最不忍心见到这些人在追丢我之后露出沮丧懊恼的表情。   可是就在本神仙松活了筋骨正要跑时,忽然一双手从后面捂住了我的口鼻,将我拖至暗处。   (二)   本神仙颇为恼怒,眼下我双手被人反握在腰后,施不得仙法;口鼻被堵,呼吸也不太顺畅。   但我还是能够闻到,身后拖着我的人,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竟敢如此对待本神仙!   他将我带至一条漆黑狭小的墙缝间,我正好看到刚刚吼着抓强盗的一群人从缝隙里闪过。   我颇为淡定,一只脚踩在了身后之人的脚上,顺便不紧不慢地碾了几下,心里舒爽了不少。   可他却忽然用力拉了一下我腰后的双手,顿时我一个踉跄,两只脚均踩住了他的脚,后背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这下,我心里更舒爽了。   他头凑过我的肩头来,在我耳边细声道:“你不要叫,我现在就放开你。”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但我心里却想,等他放了本神仙,本神仙立马大叫一声,然后捏个决隐去身形。他就等着被当成强盗当场抓住吧。   这个主意太美好了。   于是那蠢货放开了我。   我心花怒放地猛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随即一边手里唤出仙法,一边蓄足了力扯着嗓子准备大喊。   可突然他握住了我施法的手,一拉,便将我给抵在了墙头上,又迅速捂住了我的嘴!像是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一般。   这下好了,本神仙手指上的仙法熄了。   我鼻息之间全是满满的药香。   他正对着我,隔得很近。   然我抬眼望去,大惧。   这、这这……这太不像话了。他不就是上回蟠桃宴才结过仇的天上的要死君吗?怎么也来这儿凑热闹了?!   要死君显然也看见了我刚刚欲施仙法,他声音有些磁性,有些暗哑,低低地问我:“莫非你就是东华帝君派下来处置人间瘟疫的小神仙?”   我心里澎湃得很,几经压抑,方才能僵硬地点点头。   要死君是我见过的最没操守的神仙,是他间接害得我去蹲昆仑山的崖洞的,我深刻地嫌弃他。   但有一点我暗暗庆幸,此番我变回女子体态,又换了张极为普通的女子的脸面,他定不知道当初桃花树下与他抬杠的就是本神仙。   不然,我免不了与他互揍一番。   见我点头了,要死君慢慢放开了我。   他依旧是离我很近。我大口大口呼吸吐纳,全冲他喷去。本神仙最近都不喜漱口,正好派上了用场,干熏他。   一心想着要干熏他,本神仙就情难自禁地张大了嘴,向他哈气。   我很不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和他呼吸喷洒在我脸上的气息。   (三)   我与要死君双双捏了仙诀遁出了有钱人的府邸。   现下街上冷清得很,我走在前面,要死君走在我前面。   我对他颇为火大,他不仅没操守,还不要脸皮。我冲他道:“喂要死君,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跟着我?”   要死君身体一顿,回过身来,眯着眼睛看我,重复念道:“要死君?”   我毛骨悚然。   嘴贱时时有,眼下特别贱。   我忙赔上笑脸,道:“死样,你跟着我不放,是想作甚?”佛语有曰,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深谙此道。   要死君怔愣了一下,道:“此番是我走在前面,何来我跟着你之说?”   我几步上前,道:“死样,这路是本神仙要走的,你挡在我前面,是想作甚?”   要死君看了看我,微微挑起嘴角,道:“莫不是东华帝君的弟子都如你这般不讲礼?”   我思忖了下,道:“哦不,我是师父座下最有修养的。”   替东华帝君那抽风货脸上抹黑,让我感觉十分奥妙。   要死君闻言,眼神变得很奇怪,有些魅又有些狡猾。他道:“那改天我定要好好去趟东华帝君那里。”   我断定,他是一只狐狸。   要是大师兄的照妖镜能照出他来,也定是一只狐狸。   要死君不再与我多计较,而是转身欲走。   我叫住他:“死样!”   要死君停了下来。   我道:“谁走前面谁是二傻,你不要跟我抢。”   于是,我理直气壮地走在了前面。   我在心里不断地纠正自己,谁信了我的话谁是二傻。   后来一路上,要死君与我作了解释。原来他此番下凡亦是为了这瘟疫而来,天君担心东华帝君少弟子,所以才遣了他帮忙。   他不说我还不知道,要死君居然是天界顶顶有名的司医神君。司医神君可是上神啊。   难怪他身上有一股药香味,我料想他定是带了不少仙药。   一时,我对要死君又爱又恨。他来帮我忙了,我自然是欢喜的,只要他仙药一撒,人间瘟疫一除,我就能完成任务欢欢喜喜返回昆仑山了。   然而恨的是,旧仇不能消。   上次天界蟠桃宴那梁子,我是发狠要与他结上了。记仇,是一种流行,我恰好赶在三界最前端。   我知晓大致的情况后,也问了他,为何一下凡就在人家宅子里。   他也只是颇随意地应了声:“因为那家有钱。”   我听了甚感欣慰。大抵将将那些人喊着要抓的强盗不是我。而是二傻要死君。   (四)   自要死君来这里了以后,我觉得我一下年轻了许多。   看他忙碌的样子,我心不慌了,身不累了,精神还十分抖擞。   他在街道边连夜施法搭建了一个铺子,一个药铺。   然后今日,他便如那有钱人家一般,向城里的凡人施赠汤药。这汤药自然不是普通的汤药,里面的材料可是要死君专程从天界带下来的,连本神仙都能闻出一股奇香来。   想必,那些丹药啊草药啊,一定十分可口。   难得有药铺愿意无偿救治病人,一下就有一些凡人愿意前来,喝要死君专门配置的仙药。   但绝大多数的凡人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喝那有钱人家施赠的普通汤药。   我不禁为他们感到不值。这天界的上神司医神君的仙药他们不喝,偏偏去喝那凡人熬的没甚效果的废药,真真是亏大发了。   我看了看药铺里忙着为凡人配药的要死君,他眉头微微蹙着,修长白皙的手指正迅速而不慌乱地拿捏着药材放进锅里熬。   这要死君正经起来,还真有那么点司医神君的样子。   他长得很好看。一身白衣,衣袖宽大,滑至手肘处,露出了紧致修长的手臂。他的头发也很长,发梢处简单松散地绑了一个发结。   若他是一只狐狸的话,我料想他定是一只高贵优雅的白狐狸。而且还是一只目中无人的白狐狸。   我看此刻要死君很忙活,病人也跟着忙活。他们的眼睛放在要死君身上,一刻都没休息过。   眼睛过度操累了不好,应该适当放松一下。   但我却是不好打扰要死君与病人之间互动和谐的微妙气氛,于是我趁要死君不留意,偷偷摸着门溜出去了。   我此番溜出去当然不是要玩耍,而是有正经事要做。   看见要死君如此认真,我得赶紧去拉更多的凡人来药铺子里供他救治,这样才能更快驱散瘟疫。   再顺便,我还要去搜集八卦。   八卦,传说有助于修养身心。   章十一   (一)   月亮娇羞地从云朵里爬出来。   我正走在回去药铺的路上。这八卦是一件神奇的东西,它在时,时辰总是流得特别快。   待我打听完那有钱人家的事情,天都黑了。   大晚上的,有点凉。一阵风吹来,害得我赶紧裹了裹衣服。   这风却是吹得有点不同寻常,带着些仙气。我诧异地抬头间,正好看见了要死君忽然现身正拉长了脸站在街中间。   他语气不善地问我:“今日过得可逍遥滋润?”   我如实答道:“还行。”   要死君脸色黑了些,再问:“都干了些什么?莫不是一直在外救助凡人?”   估计要死君今日太操劳了,一操劳就容易有抱怨。此番他的语气是酸里透着臭,酸臭。   我们都是神仙,救助凡人都是本着一颗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然而像要死君现在这般模样,是万万像不得话的。   他这不是丢我们神仙的面子,闹笑话么。   遂我安抚他道:“仙友莫要抱怨,我这是去劝更多的凡人来我们药铺里喝药了。”   要死君一愣,默默地看了我半晌,随即脸色转变得极快,恍然大悟冲淡淡笑道:“原来如此。”   我不解,要死君这变脸变得很纯熟,遂问:“原来如此什么?”   要死君晕开嘴角,转身离去,边走边道:“没什么。我倒想知道你今日劝了几个人来药铺。”   这二傻要死君怎么这个时候不傻了,尽挑我不想回答的问题问。   我快步跟上,摸摸鼻子讪笑两声,道:“说来惭愧,不多。”   要死君再问:“不多是多少。”   “一个不曾。”   “哦?”要死君不置可否地淡淡应了声。   我忙解释道:“我是去打听更有用的东西了。”我遂将今日一天打听来的八卦一一说与要死君听。   原来这城里每日施医赠药的有钱人家姓云,现今正由二少爷云上初当家作主。他有一个姐姐名为云水心。   之所以云上初愿意无偿为百姓送药,是因为前不久他的姐姐云水心因染了瘟疫而香消玉殒。云上初心痛万分,不忍再见到有人为此病而丧命,于是命人天天下午将熬好的汤药散给城里的病人。   然我还听到另一个样本。   说是那云上初是个好色又滥情的登徒子,却惟独对他姐姐爱慕得紧。此番他姐姐去世了,他也跟着心灰意冷了。他一面让人天天熬药救助城里的人,一面自己躲在家里夜夜笙歌。   为此我不禁唏嘘。这云上初大抵是少年时缺乏关爱才情不自禁地眷恋上自己姐姐。真真是作孽啊,作孽。   看来凡人的教养还是要从少年抓起。   我却是有些好奇,不知那姐姐云水心究竟有着何等容貌,能让弟弟如此痴狂。城里的凡人皆道她是这里的第一美人,可惜红颜薄命。   一路上我讲得细致透彻,一个细节都不曾遗漏。   而要死君在听了我头头是道的讲解和环环相扣的分析后,却只似笑非笑问了我一个问题:“莫不是这全天下的女子都如你这般爱讲是非?”   我思量了下,笃定地答道:“不,一般人无法超越我。”   我说的确实是实话。   因为这八卦之道,不仅是门艺术,要完全参悟还得靠纯熟的技术和不正的心术。   三界之内,能在这一领域超越我者,唯有一人。那便是我昆仑山无敌牛叉骚摇的大师兄溪羽。   要死君大抵是眼红我有如此深奥的境界,遂轻蔑地瞥了我一眼,道:“一般人怕是连你脚后跟都赶不上。”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懂得谦虚礼让。我矜持而端庄地轻轻说道:“哪里哪里,要死君过奖了。”   话音刚一落,要死君猛回过身来,看着我。   我被他吓了一大跳,委实惊悚。   只见他半眯着眼睛,探究地打量我,然后道:“叫我尧司。”   我一颤,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捂上了嘴。   (二)   昨日来药铺的那些凡人今日又来了。   若是开门做生意,这应该是件好事,可眼下要死君的眉头渐渐凝重地皱了起来。   我很理解。毕竟身为天界司医神君连一些凡人都治不好,的确是一件没面子的事情。   于是趁着煎药的空档,我蹭过去安慰了下他,道:“仙友莫要忧伤,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定是昨日仙友施药不足,今日他们才又来了。”   要死君淡淡地瞟了我一眼,道:“别说是施药不足,他们就是只沾了我的仙药之气就足以痊愈了。其中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我深思了下,道:“莫不是你的仙药过期了?”   要死君黑下脸来,道了声“白痴”,就走开了。   这时药罐盖子“蹭蹭蹭”地扑腾着起来,我揭开盖子,里面的药汁正费力翻滚。我多看了两眼,神脑灵光乍现,忙叫住要死君问:“要死君,昨日的药是不是都用水煎的?”   “煎药不用水难道用……”要死君话说了一半,回过头来,愣愣地盯着药罐里热气腾腾的药。   大抵云家施赠的汤药跟我们这里差不多,所以病情才总改善不起来。   我抬起头来,恰好对上要死君的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道:“不仅煎药需用水,凡人每日生存皆需饮水。”   我啧啧点头表示赞同:“水是万恶之根源。”   有那么一瞬间,要死君的脸抽了一抽。   随即他迅速配出丹药,均是一小粒一小粒的,褐黄色的像粪球一样。   我捏着鼻子问:“这些东西你为何昨日不拿出来?”   要死君白了我一眼,道:“昨日忙不过来,只是撒了些粉末进药汁里。”   待要死君弄好了,他立即给每人发几粒,顺带连他们尚还活着的家人的份儿也一齐发了。   此药不仅能治好他们的病,还能保住他们的身体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而不识饥渴。   要死君特别交代,服了此药切勿再食任何东西,尤其是水。三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忙到最后,药铺里只剩下我与要死君两人。他才懒洋洋对我道:“小神仙,我们只有三日时间。”   我问:“你就没有能让人十日不吃不喝的药么?”我想要是十日的话,我会更加从容一些。   要死君淡淡一笑,道:“有自然是有。”   我瞪了他一眼,道:“那你怎么不用?”   要死君翩翩从我身旁走过,带着飘渺的药香,眼神若有若无地瞥了瞥我,道:“身为神仙,连三日的时间都还办不妥这瘟疫,怕是枉为神仙了。”   咳咳。我稳了稳心神,道:“三日时间怕是太长了些。”   (三)   这座染上瘟疫的城不大也不小。   贯穿此城的有一条河,虽谈不上是护城河,但城里的凡人饮水用水皆从那河里取得。   而好巧不巧,处于此河上段的正是城里第一富人云家。   一切打听好之后,我与要死君当夜双双潜入云家。这次我们都放聪明了,预先施仙法隐去了身形。   此番我们是专程来查探水源的,看这城里所有凡人饮用的水到底是不是有问题。   我不怎么识路,要死君却有方向得很。他拉着我弯弯绕绕地在云家宅邸里转。   然我们途径一座院子时,里面响起了低靡飘悠的丝竹声。我不禁想进院子里看个究竟。   这么夜深了,到底是谁在缠缠绵绵个不休。   入院是一个大堂。我与要死君站在大堂门口,愣愣地看着里面宽敞明亮,一派骄奢淫乱的景象。   大堂正上方的椅榻上,躺了一个男人,胸膛羞涩地开敞着,宣泄出一片春光。此刻他正眯着眼睛,嘴角挂着意味不明地笑,瞅着四下弹琴跳舞还有近身伺候他的好些个女子。   女子皆衣着暴露,若仔细看还能将她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个透。   我细细观察了一下那个男人,脸长得不算丑,五官都摆放得相当整齐,就是气色差了些。想必是纵欲过度了。   大抵他就是云家做主的人云上初。还是我打听来的后一个样本可靠,他果真是个好色滥情的登徒子。   眼下他手指冲那些女子一勾,那些女子随即便摇摆着如蛇一样柔软的身子匍匐在他四周。他随意拉过一个,翻身就将人家压在了身下。   (四)   画面太劲爆了。   一时我情难自禁,鼻子里杀气腾腾。   直到所有的女子都被他勾上了榻,我还想再看,忽然手上一紧,要死君硬拉着我离开。   转身前,我再瞟了一眼,却无意瞟见他看那些女子的眼神。他的神色虽迷离,但眼睛里却是空洞而没有温度的。仿佛那些女子从未进他的眼里。   登徒子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啊,定是我眼花了。   神思之间,我已被要死君拉出了好远。   待他停下来时,我没留意到,撞上了他的后背。   我揉揉鼻子,闷闷道:“要死君为何这么逃也似的离开,莫不是怕看见不该看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你不要害羞。”难得一场好戏,看不成了。   要死君低低沉沉地问:“你看得还不够尽兴?”   听要死君那语气,像是若我说不尽兴就定会被他胖揍一样。   我决定保持沉默。   此时我将将揉鼻子的手指间,忽然一股黏糊糊的感觉。我脸皮有些挂不住,好久不曾流鼻涕了。   可待我将手伸到灯火下一照,心里突突跳了好几下。   是好久不曾流红鼻涕了。   我料想,大抵是先前被要死君的背撞了一下的缘故,遂抬头埋怨地看了看要死君,道:“你这背是铁铸的吗,如此硬?”   要死君黑着脸伸出食指点了点我的鼻子,道:“你鼻血洒了一路,你才知道?”   经要死君一点,我鼻子里面顿时变清凉了起来。我仰着头不让血继续流,摇摇晃晃道:“难怪我有些晕。”   要死君及时扶住了我,两指夹着一颗丹药喂进了我的嘴里,没好气道:“自作自受。”   恍惚间,我努力眨了眨眼,看见了他美丽的侧脸。   章十二   (一)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我坐了起来,揉揉自己酸疼的腰背。睡个觉,辛苦得很。大抵是昨夜我在云家费了不少力气,太操累了。   这时忽然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醒了?”   我一吓,惊悚地抬眼望去。   要死君正侧身站在柜台前,半垂着眼帘。柜台上摆满了花里胡哨的东西,此刻他正施着仙法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他面前,绽开一层淡淡的光晕。   我看见要死君身后一大排高高的药柜时才清醒过来,原来我们在药铺的前堂里。天杀的,我居然在坚硬的木长椅上睡着了,难怪腰酸背疼的。   既然腰酸背疼,我又顺带躺回去了。   看着要死君挽着雪白的宽大衣袖,修长的手指不停地在柜台上忙活,我不禁问:“要死君,你这是在作甚?”   要死君扭过头来,绷着脸抿着唇看了我一眼,道:“尧司。”   这一眼,销魂得很。我浑身哆嗦。   只见要死君脸色不怎么好,眼神却犀利了不少。他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四周,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估计他是刚起还没睡醒。   有起床气的神仙不是一个好神仙。   本着良好的修养,我温和地冲要死君笑笑,道:“仙友上午好。”我越是不跟他一般见识,越能体现出我的仙操。   要死君听后脾气却愈加恶劣了起来,黑着脸道:“现在还是上午吗?”   我疑惑地看向窗外,恰好看见沉沦的半边夕阳。我这睡了一天,着实是不好,对身体不好。   见要死君不再理我,而是转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我便好奇地走上去想一瞧究竟,他在干些什么。   出于对仙友的关爱,我与他寒暄了几句,问道:“仙友为何将自己搞得如此憔悴?”   他头也不抬,没好气道:“你最好给我闭嘴。”   要死君也太没风度了。眼下他正凝着眉,将柜台上闪着光的物什取量调和,最后竟调成了清透的如水一样的东西。   他莫不是在配仙药。   我遂又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   直到将透明的东西用小瓶装了起来之后,要死君才捏了捏鼻梁,深呼吸了几口气,道:“还本复原之用。”   我将小瓶拿了过来,嗅了嗅,没味道,遂伸出指头蘸了蘸放进嘴里尝尝,还是没味道。原来仙药并不皆是十分可口,但能吃一点总是好的。反正仙药吃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要死君却是怒了,道:“有你这么乱吃药的吗?”说着他伸手就来抢我的瓶子。   我动作快他一步,躲开了。然后当着他的面,再往嘴里放了一点,道:“这有什么不好,多吃多健康,莫不是你舍不得。”   然要死君看着我,我估摸着他刚想发火,可他却愣住了。   (二)   要死君这一愣,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不禁将小瓶递了出去,试探地问:“仙友也想尝尝?”   要死君的嘴角慢慢扬起,看着我道:“我说了这是还本复原之用。”   我忙收起小瓶,点点头,道:“哦对,要是拿去除瘟疫的话也能还本复原,现在不能太过浪费。”   但转念想想,又觉得要死君有些小气了。我问道:“仙友,就这一小瓶东西怎么救整个城里的凡人?”   要死君懒懒地走到我刚刚躺的木长椅上斜靠着,半眯着眼道:“昨晚寻得水源了,浊气太重。将这药倒在水里,让整个城里的凡人皆能饮用,那便能起得效用。”   “哦,原来是这样。”想起昨夜的劳累终于取得了效果,我一时倍感欣慰,遂感慨道:“看来昨夜去云家一趟没有白费啊,可真够累的。”   哪知下一刻要死君突然挺尸一般猛坐了起来,凑近我道:“你还敢跟我提昨夜。”   我不明所以,道:“我是真的很累。”   要死君咬咬牙,凑得更近了些,道:“倘若你睡得如死猪一般还喊累,那我一整晚都一边拎着死猪一边寻水源岂不是累死了?”   经要死君这么一提,我有些记起来了。昨夜我晕血了,惭愧。   我抬眼看向要死君,却惊觉他正离我咫尺。他忽然不说话了,看了我半晌。   难道真是累坏了。我忙轻轻推了他一下:“喂。”   要死君一怔,眼神有些古怪。随即他垂下头,手抚着额头,语气有些无奈,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很久很久以前。”   我一惊。当然见过,我还差点坐断了他的仙腰。不过这件事情我是打死都不会说的,除非我活歪了。   于是我干笑两声,道:“哪里有见过,我怎么不记得。”   要死君也跟着轻笑了两声,道:“也对,记不得哪里见过。大概是我一夜未睡,脑子不清醒了。”   我忙后退两步,道:“那你快歇息一下,莫要真的累死了。”   要死君面色抽了抽,看来累得不轻。   (三)   今夜伸手不见五指,天色漆黑得很。   我与要死君再一次进得云家里来了。此次我们怀揣仙药,直奔云宅里的水源处。   身为神仙,几次三番往凡人家里跑,也太不像话了些。还好是要死君跑在我前面,比我更心急。   很快我们便到了水源处。   那是一个小湖,在四处灯火的映照下,很是平静。   要死君站在斜桥上解释道:“这是云家将河水围起来造了一个湖,这些水会从四面流出,在城里最终再汇成河。”   我一边应着,一边拿出要死君预先配好的仙药,打开瓶盖。   只要我将里面的仙药倒进这湖里,让城里的所有凡人喝了,一切就都解决了。我便能立马回昆仑山了。   我太激动了,拿着小瓶的手禁不住兴奋地抖动了起来。   要死君似乎瞧透了我的心思,戏谑道:“有这么开心?”   我将瓶子一斜,里面的仙药簌簌落入湖里,笑道:“我们都是怀有菩萨心肠的神仙,眼下马上能治好凡人的瘟疫,怎能不欢喜。”   很快,以脚下一片湖水为中心,浊气渐渐被消除,整个湖泛起了温和的光泽。   原来月黑风高夜,正是离别时。   我心情爽朗地看着要死君,对他作了一个揖,道:“仙友,我们怕是要就此别过了。”   要死君低着眼帘但笑不语。   他这一笑,让四处的阑珊灯火都一下黯然了去。   我遂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然后转身欲施法快速离去。越快越好。   可忽然他捏住了我的手。   (四)   眼下我的手被他握着抽不出来,估计他是太舍不得我了。遂我稳下心神道:“仙友这是何意?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仙友还是别太忧伤。”   要死君挑眉看了我一眼,道:“这就想走了?”   我沉稳而真挚道:“我早就想走了。”   要死君放开了我,看向一座宅子,道:“还有一件最主要的事情未解决。”   我心下一抖,问:“最主要的事情?”   要死君斜着眼珠睨我,颇有些“你逃不了”的意味。他道:“瘟疫的根源还未解决。这云家有妖气,你不会是没察觉到吧。”   这哪是妖气,分明是晦气。   我当下扭头不去看他,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云家有妖气这档子事我也是昨夜才发现的。我原本打算给要死君备一份大礼,待我走后他能尽情享受除妖的乐趣。可却被他给发现了我的良苦用心。   委实无趣。   此刻要死君又再拉住了我,完全忽略了我无声的挣扎,边走边笑道:“小神仙莫要亏待了自己,有乐同享才是。”   我顿时脚下虚浮。同享你个毛啊。   不一会儿,我俩就来到一座宅子前。   阴森森的气息从脚底窜起来。   要死君翘起嘴角,道:“看来在地底下呢。”   我推了他一下,道:“仙友你先请,别客气。”   要死君毫不谦让,大方地捏了一个仙诀。当下脚边就出现了一条通往下面的隧道,幽幽的光芒将隧道照得尤为诡异。   然趁我未回味过来之际,杀千刀的要死君在背后忽然一脚踢中了我的屁股。   这一踢,我毫无悬念地给滚下去了。落底之际,我还能清晰地听见要死君在上面开心地说:“小神仙,别跟我客气,我等你凯旋归来。”   我气极,仰头使劲嚎了声:“要死!”   虽说我是从上面滚下来的,要从这里再滚上去也不是一件难事,但若就这样空手上去了倒显得我没气度。   本神仙决定不跟那二货要死君一般见识,遂独自摸索着前行。   这下面黑得有些惊悚。我捏诀变出了一颗夜明珠放在手心里,心里方才踏实了些。   然这段辛酸漆黑的路程没走多久,眼前就亮了,一片开阔。   我进得一间宽大明亮的室内。   准确地说,我是进得一间宽大明亮且寒冷的冰室。这冰室的上方,镶嵌着一颗比我手里的还要璀璨的夜明珠,经室内的冰晶层层反射,亮晃得很。   我细细观察了下,这里面藏不住妖怪。大抵妖怪现在有事不在窝。   但这又的的确确不像是妖怪的窝。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唯有中间摆了一副玲珑剔透的水晶冰棺。   莫不是这妖怪喜欢睡棺材?这么一想也不是没可能,我遂多了几分警惕。   我一步一个脚印地缓缓靠近水晶冰棺,手里捏诀化了一个盾挡在身前,我怕里面忽然蹦出一个妖怪要与我拼命。   我心下掂量了一下,要是实在打不过人家就跑。毕竟我还是比较爱惜自己的。   可待我终于走近了棺材,向里面一看时,里面竟然躺了个女子,一个凡人女子。   当下我既凌乱又暗喜。不是妖怪就好。   这个女子眉眼如画,脸蛋精致,身材也玲珑有致。只是那脸色颇为红润,看起来不像是已死之人。   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没有。再探了探她的颈脉,这下有。   一时我有些佩服起这女子来。不知道她躺在冰棺里多久了,居然没被冻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本神仙亦是如此。于是我对她施了仙法,想将她救活过来。   然我的仙法将将进入她的身体里就受到了阻碍,有一股妖气在她体内与我的仙气对抗。但最后,妖气却是对抗不过我,被我清除了个干净。   章十三   (一)   女子被我给救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可她在看到本神仙时,却忽然害怕地坐了起来,蜷缩在棺材一角里。   我不禁思量,本神仙有那么可怕吗?   女子确确实实是被吓得不轻,颤抖地问:“你、你是谁?”   我大方而温和地朝她笑笑,道:“我救了你,哦你不用太急着感谢我。”我扪心自问,自己也确确实实不是一个施恩图报的神仙。   女子大抵是看见了我友好的笑容,一愣,随即陷入惶恐和慌乱中不可自拔。她楚楚可怜地与我道:“是他,是他。”   我不解,问:“他是谁?”   女子身体一震,立马过来握住我的手,瑟瑟发抖道:“救我,救我。”   我更为不解,道:“我已经救了你。”   女子慌乱地站起来,想爬出水晶棺材,却不料身子柔弱不堪,险些栽倒。   还好本神仙温柔贴心,及时扶住了她。她当下两眼泪垂,哆嗦着双唇,道:“他,他想将我永远困在这里,他想让我如死了般一直睡在这里……”   我心下一怔,那个他,莫非就是指潜伏在云家的妖怪?我再仔细深入地端详了下眼前女子的面容,一个想法突然冒出来,整得我心惊肉跳。   凡人女子长得如她这般的,已是倾城。   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你,叫啥来着?”   女子美眸氤氲妖娆,声音婉转道:“云水心。”   我有点腿软,好吓人。原来这倾城第一美人,居然没死!   但转念一想,这可是我亲身历经的第一手八卦。于是我心里稍稍安稳了些,便将女子云水心扶起,边走出冰室边道:“姑娘莫慌,现在我便带你出去。”   此刻她抓得我的手腕紧得发疼。而我心里亦腾起一股身为救美英雄的得意感。   在上到地面之前,我听到了上面的打斗声。看来要死君正与那妖怪纠缠得紧。我有些暗喜,他想图个安逸,此次倒像是我捡了个便宜。   遂我让女子将眼睛闭了起来,唯恐我一会儿施法飞上去时会吓到她。待她乖乖闭上眼时,我方才捏了个决。   我抱起女子纤细的腰肢,一下飞身上去。   可就在我们将将要到达地面时,忽然上方蹿下一股妖气,直袭向我们。   来不及多想,我当下捏仙诀化出一个盾来,死死抵住,颇有些手忙脚乱。   然我一手抱着女子,一手施法,却是有些占下风了。我结出的盾很是不稳,害得迎面袭来的妖气侧漏了些许。   无奈,没办法一口气冲上地面,我又得慢慢降下身去。   此时,只听到上面传来一声铿锵的怒嚎:“我不会让你们带走她的!我不许你们带走她!”随即,上方的泥土簌簌掉落了下来。   这通往地面的隧道竟在慢慢崩塌瓦解!上方又有妖气抵挡,我无法一下出得去。   而我怀里的女子也没了任何声响,我侧头一看,她双目紧阖,面色苍白。大抵是刚刚被侧漏的妖气给伤到了。   眼下若我不带着女子猛冲出去,怕是就得带着她长眠地下了。   于是我咬咬牙,抱紧了女子,决定奋力拼一把。   然就在我刚要下决心时,我就放弃了。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抹雪白的飞影从上降下,霸道地揽上我的腰,又迅速捏诀化身而上。   (二)   脚踏踏实实地站在了地面上,我惊颤颤地看着隧道塌陷尘土飞扬,顿觉一阵晕眩。   “你没事吧。”一只修长好看的手轻轻拂去了我脸上的尘泥。   我微微抬头,一愣,是尧司。   他眯着眼对我笑。   而此时,突然响起了一个暴戾的声音:“你、你不许碰她!你放开她!”   我看过去,看见一个男子。他个子不高,头顶着两片白色的绒毛,鼻头乌黑,还两边个生出三跟白须。   这不是老鼠么。原来这妖怪是只老鼠。   他见了我抱着女子,拼命地瞪着我。我将女子缓缓放下,让她平躺在地上,然后再不紧不慢地回瞪了他一下。   本神仙习惯礼尚往来。   然而眼下看着女子毫无动静,本神仙哪有不救的道理。遂我欲将仙气再一次渡入她的体内。   尧司见状,忙阻止了我,给我一颗药丸,道:“给她服这个。渡仙气对你伤害大。”   我这才想起,这里有个免费搓药丸的,实用得很。遂我接过药丸,喂进了女子的嘴里。   鼠妖见状却是不满得很,他当下就冲过来想与我拼命。尧司此时很有神仙风范,坚定不移地挡在了我与女子的前面。   鼠妖气急败坏地与尧司又打了起来。   尧司仙法精深,捏诀的手法也很纯属。鼠妖被他几个回合折腾下来便败了下风。我一时看得津津有味,想不到捏药丸的还能舞刀枪。真真是让我大开了眼界。   很快,我身边的女子便醒了。她一看到鼠妖就全身颤抖,害怕地躲到了我身后。我忙安抚她道:“别怕别怕,他命不久矣。”   鼠妖也看到她醒了。他停下了与尧司的打斗。   尧司手里的仙诀来不及收回,一股尖锐之气直直没入鼠妖的身体里。   鼠妖身体踉跄了几下,站稳,想靠近女子。他受伤地问:“你为何要出来?你为何要离开我?”   女子更加害怕,手指揪得我的手臂很疼。我想我的手臂肯定一片青紫了。女子努力沉静了半晌,方才颤颤地说出一句话:“我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鼠妖身体一震,继而疯狂大笑。乌黑的妖气自他身体四处蹿出。   他看向女子的眼神慢慢从柔情变得残忍了起来。然女子躲在我后面,鼠妖那恐怖的眼神倒像是在看我一般,让我缓不过气来。   这时周围渐渐响起了人声。这里的动静太大,将其他凡人都吸引过来了。   此刻,鼠妖眼里一狠,腾空飞起,遣散所有妖气统统向我与我身后的女子袭来,大吼道:“你是我的!是你负了我!我得不到的东西那便毁了!”   我大惊,这气势太猛了。看来他自己也是不想要命了。   妖怪没了妖气,就不是妖怪了。   而眼下,却不是担心鼠妖的时候,我更应该担心我自己。   鼠妖这么个鱼死网破的做法,让我为我身后女子的性命堪忧。我捏诀结了盾挡在身前,若妖气再像刚刚那样左侧右漏一下,那女子便也活不成了。   头一次,我为自己蹩脚的仙法干着急。   但我看见鼠妖身后飞速赶来的尧司时,我又有些不着急了。只见他两指放于唇间念决,赶在鼠妖的身后。   一阵猛烈的强光自尧司手里生起,他一挥,强光便穿透了鼠妖的身体,直奔并撞击了向我汹涌而来的妖气。   (三)   华光过后,妖气尽散。鼠妖虚弱无力地跌落在了地上,伸手想抓住什么。   我大骇,眼下我面前忽而多了一个人。   他正挡在我的盾外,企图用肉身抵挡住刚刚涌上来的妖气。   血顺着我的晶盾淌了一地。   “上初——”   恍惚间,我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忽然我手里的晶盾没了,手臂被人一拉,我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我站进了尧司的怀里。   地上,女子死死抱住那人,身上全是他的血,绝望地大哭:“上初,上初,你不要吓姐姐!你乖,听话,不要吓姐姐!”   这时,我才得以看清那人的脸。一张脸五官依然端正,肤色却苍白如纸沾染了血色妖华,只是那眼神不再如昨晚我所见到的那般空洞冰冷,而是夹杂着浓浓的暖意。   他便是登徒子云上初。   登徒子伸出手臂,想替女子擦擦脸上的泪渍,动了动嘴,无声道:姐,上初没事。   登徒子的手还未碰上女子的脸,滑落了。   “上初——啊——”   此情此景,我突然觉得我打听来的第二个样本也不是完全正确的。云上初,是个我读不懂的凡人。   鼠妖躺在地上的身体一抽一抽的,他见女子痛苦的样子,细声道:“水心不要哭,不哭。”   女子眼眶里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侧头慢慢看向鼠妖,看了半晌。不再有惶恐,不再会颤抖,却是安静而冷漠地笑了。   女子对鼠妖道:“当初我救了你,那不是爱。现在你毁了我,这亦不是爱。一切皆是我作孽,那时我应该眼睁睁看着你死去的。”   鼠妖一怔,慢慢垂下眼来,暗淡无光。   最后,他变回了一只鼠,一只白鼠。   (四)   繁华散去,不过一场山河永寂。   去年今日,云水心如往常一样与云上初一起出门时,在家门口处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可爱小白鼠。   她救了小白鼠,并带了它回去养着。   小白鼠很乖,似乎很懂云水心的心思,很温顺地陪着她。云水心也特别喜爱它,去哪里都会将它捧在怀里。   直到一天晚上,在云水心的闺房里,她眼睁睁地看见自己最喜爱的白鼠变成了一个男人。   变成人的白鼠要她跟自己走,她害怕,不肯。当夜,白鼠变成的男人就在云水心的闺床上强行占有了她。   看着床上妖冶的落红,云水心叫他滚。   然云水心压抑的叫喊引来了将将从院子路过的弟弟云上初,当云上初推开房门时,却只见自己的姐姐衣不蔽体地蜷缩在床角。   一室散乱。   而云水心的贴身婢女闻声赶来时,也正好看见云上初与云水心独处一室。世人皆说,他眷恋着自己的姐姐。   对,他是眷恋着。他自己也知道他眷恋着,所以才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她,甚至不惜坏了自己的声誉。   云水心还是倾城第一美人,云上初却是城里第一浪荡子。   只是不曾想,时至今日毁掉云水心的白鼠又回来了。他爱云家大小姐,他要得到云家大小姐。   于是他不惜化成人形,在云家的湖里用纯净的流动的水来洗净压制自己身上的浊气,让云家大小姐能够真心接纳他。   云水心发现了他的身份。打从一开始,她就不爱也不会爱上他。   于是白鼠将云水心变成了活死人,哪怕天天能看到也好。而云上初,白鼠亦是派了几个女鼠妖将他勾引和纠缠,最终吸尽他的阳气。   白鼠不想他坏了自己与云水心的好事。   直到云上初死,他才终于找到了姐姐,见了她安好。   世人皆说,云家二少爷云上初是个登徒子,花心又滥情。   世人皆说,世人皆说。   章十四   (一)   从云水心那里知晓了真相,我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切不过一个情字。   可这情字,我看不懂,比话本上的要难,要复杂。   离开人间之时,尧司不语,一直陪着我走到天际。   我与他并肩站在天边。只听他无谓地笑笑,道:“好了,这次才真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抬眼看着他。淡金色的阳光将他的侧脸照得很美丽。他手上拎着一个小笼子,笼子里趴着一只白鼠。   我问:“你打算把这玩意儿怎么整啊?”   他抖了抖笼子,撇撇嘴道:“先拿上去试着炼药,看看能不能炼出个什么东西来。”   我当下一阵恶寒。要真炼出了个什么东西来,能吃么。毒不死他也要骚臭死他。   他却是看了看我,挑挑眉淡笑,忽然手里变出一枚铜镜,放在了我眼前,道:“告诉我,这次是真的你。”   我朝铜镜里一看,却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回了本来的模样。   尧司解释道:“你喝了我还本复原的仙水。”   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时他说了两次还本复原的功效,不是因为怕我浪费了仙药,而是因为我变化了容貌。   这时尧司收起铜镜,淡淡问道:“你叫什么?”   我又一惊。我忽然想起。这些天我与他一直呆在一起,共同祛除瘟疫,竟没有告诉他我的名字。他也一直是唤我小神仙小神仙。   而我一直唤他要死君要死君。   我想,我与他同为神仙,此番又共同下界干了一番大事,不留名实在不是我的作风,一点都不爽快。   于是我便道:“我叫倚弦,在此别过。”我向他作了一个揖。   然就在我将将转身之际,尧司却拉住了我。   我不解,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尧司眼睛眯了起来,邪邪一笑,道:“什么意思,莫不是倚弦仙友记性不大好,当初在天界从桃花树上跳下压住了本仙君又骂了本仙君,这么快就给忘记了?仙友真以为本仙君肚量大不计较?”   我不禁哆嗦,二傻要死君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尧司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又道:“你左一个要死君,右一个仙友,这三界之内还没有哪个敢如此称呼本仙君。除了当初桃树下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这下我不记仇都不行了,我不记人家都要记。   索性我心一横,道:“说吧,你想怎么样?要决斗的话,先让我三百个回合。”搓药丸的能舞刀弄枪,他要决斗我定是没有活路。   然尧司没有与我决斗,也没有跟我做多少实在的较量。他只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来日方长。”   看着尧司远去的白色背影,我恨得牙痒痒。来日方长你个毛。   (二)   眼下本神仙成功祛除了瘟疫,要回归昆仑了。   这些日子估计大师兄在人间乐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临走前,为了我的桃花林,我还是决定引神识呼唤一下他。   这次大师兄格外听话,我唤了他之后不到一刻他便匆匆赶来了。   我遥看见大师兄几日不见,愈加丰神俊朗了起来,而再对比一下我自己,却是憔悴得不堪入目。   遂我眼红道:“大师兄怎么越来越丑了,巨丑。”   大师兄毫不生气,也不反驳,只悠哉地说了一句话:“小师妹你刺激不到我。”   我更加不会生气,挽起手问:“那大师兄快说说,此番下界又与哪家姑娘深夜谈经论道了?”   大师兄面目一嗔,道:“休得胡说。”   我懒得再理他,捏了个决翻上一朵祥云,往昆仑山方向回去,道:“回头是岸啊。”   大师兄一愣,面色一抹肃色,问:“小师妹什么意思?”   我自个也觉得惊诧,竟能说出这么深奥的话来。我真是太欢喜我自己了。于是我正了正声,道:“大师兄在昆仑山坑害小师妹就是了,莫要去人间坑害姑娘们,她们脸皮不如小师妹厚实,凡事容易当真啊。”   大师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的也是。小师妹脸皮厚实得很。”   我闻言差点从云朵上栽了下去。大师兄一向抓不住重点,喜欢偏着跑,我一番苦口婆心全喂狗了。   好忧伤。   很快,我与大师兄双双抵达了昆仑山。   这到了之后,首要的事情便是去见师父,向师父汇报情况。   我与大师兄进了师父的书房后,见师父一如往常地坐在书桌前,嘴角挂着清淡的笑。他抬眼对我与大师兄道:“此番下界,羽儿和弦儿辛苦了。”   我与大师兄闻言,忙低头作揖道:“师父,徒儿不辛苦。”   师父一手撑着下颚,笑道:“羽儿和弦儿做得甚好。东华帝君已遣弟子同为师说了大致情况,此次人间的瘟疫徒儿处理得甚好,为苍生立了一次大功。”   师父一夸我,我就有些难以把持。   还是大师兄从容,只听他道:“回师父,弟子不曾立功,倒是小师妹她功不可没。小师妹聪明又勤劳,万事都做得特别圆满,处理得十分得当,让我这个做师兄的自愧不如。”   我听了十分受用,不住地跟着点头。大师兄这话委实有见识,不愧我路上悉心调教一番。   “哦?弦儿如此能干?”   我欣喜地抬起眼来,却不料恰好对上师父那狭促的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我遂忙低下头去,谦虚道:“回师父,是大师兄谬赞了。”   大师兄稍稍侧头幽幽看了我一眼,似在说:你知道就好。   (三)   我与大师兄从师父书房里出来后,并肩走在一起。   遥望这昆仑山的风光景色,几天不见,我竟如此想念。我深呼吸了几口气,心情不由得大好。   于是我对大师兄道:“大师兄,我们现在就一起去茅房吧。”   大师兄不解,问:“一起去茅房作甚?我现在不急。”   我耐心而好心地解释道:“大师兄不急我急。现在我就带大师兄去熟悉熟悉刷茅房的任务。”   茅房,桃林。想起这二者的关系,我就忍不住心花怒放。   大师兄闻言却是面色一僵,缓了好一阵才道:“小师妹你不要这样子。”   看大师兄难看的脸色,想必现在大师兄心里很不是滋味,正如我当年初初刷茅房那般惊慌失措。但谁都有第一次,过了这个坎就顺了。   可我生性就是太善良,见不得别人一丁点委屈,更是做不来强迫别人那种缺德事。见大师兄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便安慰他道:“大师兄莫要忧伤,我不会强人所难的。”   大师兄闻言,伤感道:“小师妹你是好人。”   我笑笑:“是,那是。”   说着我便转身往回走。   大师兄忙叫住我,问:“小师妹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回过头来,看了看大师兄,道:“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将将想起还有些事情未与师父他老人家说详尽,现在得再去师父书房一趟。”   大师兄咬咬牙,道:“小师妹不用先与我一同去茅房吗,这刷茅房的事项还得小师妹手把手教才行。”   我很善解人意,不想勉强大师兄,便道:“大师兄千万不要为难了自己。”   大师兄过来拉着我就往茅房跑,还道:“一点都不为难,我最喜欢茅房了。”   我欣慰地笑道:“如此甚好。”   (四)   夜里趁众师兄都睡下了,我偷偷出了卧房往后山的十里桃林处去。现如今那已是我负责打理的桃林,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谁能奈我何。   不行了,我怕是要激动坏了。一次没去过桃林的人,眼下走路都走不稳。   第一次站在这片桃花树下,我便痴了。这桃林比我初初在天界看到的,还要美。   我看见,凉凉的夜风拂过时,飞舞了漫天的桃花瓣。即使是在夜晚,也还看得见泛着粉红色的光泽。   风顺着撩起我的发丝时,兀自飘散着一股甜腻。我伸出手,桃花一朵一朵蹭过我的指尖,很柔软。   忽然觉得,这淡淡的桃花香有点像师父身上的味道。每次师父一靠近我的时候,我都能闻得到,虽然只是淡淡的。也对,这本就是师父的地方,长年累月下来,身上沾染了桃花的味道也是必然的。   我闲适地倚着一棵开得正艳的桃花树坐了下来。我轻轻拈起掉落在我衣襟上的桃花,放在嘴边一吹,然后眯起眼看它在空中打着旋儿,缓缓落地。   这桃林与茅房就是不一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手撑着地,想躺下来。   可我手刚碰到地面,发现树脚下有一片凸起。顺手拂去上面松散的泥土,我不禁细细查看了起来。   树下竟埋着两坛酒。一时我喜不自胜,好家伙,大师兄居然在这桃林里藏了酒。若是被师父发现了去,他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自认为我与大师兄之间还是和谐友爱的,实在是不忍心看他被发现了受责罚,于是我将两坛酒喝干了。   佛语说得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待明日我告诉大师兄时,我想他必定会对我感激涕零。   我心里腾起一股英雄豪迈感,雄纠纠气昂昂。   我虽不爱饮酒,但这酒却尤为好喝。   只是喝完之后,才觉得有些晕,而且越来越晕。我努力眨了眨眼,看到的却是一派天旋地转的景象。   几经摇晃,我终是受不住闷头倒在了地上。   然身下的触感却不是地面的寒凉,而是软软的,暖暖的。我侧头看了看,恍惚间却看到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在我身后轻轻搂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清润地道:“小心。”   周围的风也跟着清清润润的,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我能隐约听到他的呼吸声,薄薄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窝里,有些痒。   一时,我不禁往他身上靠了靠。桃花香,七万年来一直熟悉的桃花香,到底是在谁的身上闻到的呢,明明刚才还隐约记得,现下我一时糊涂却是想不起来了。   只听他唤我:“弦儿。”他手环上了我的腰,使了些力从后扶着我。   不知为何,此刻我心里竟踏实得紧。只想这么静静呆着。   闭眼入睡之际,我轻轻道:“别吵。”   霎时,桃林里响起他温和清魅的低笑声。   章十五   (一)   半夜的时候,桃林里的风凉了些,将我给吹醒了。   我动了动身子想蹭起来,却不料两只坚实的臂膀紧紧搂住我让我动弹不得。此刻我酒是醒了些许但头依旧昏昏沉沉。   我的背里紧紧贴着一个胸膛,很暖和。   我记不清身后何时有了一个人抱着我,我歪着头稍稍往后瞧去,却只看见他的侧脸,在清粉的夜色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如此柔和的一张侧脸,空气里还弥漫着他轻轻浅浅的呼吸。风一扬,他的发丝几缕跟着飘了起来。   借着桃林里淡淡的月色,我一时竟看得愣了神,待他张开眼来的时候,万物都暗淡了光辉。他斜着眼珠看向我,轻轻挑起嘴角划了一个优美的扩度,像是在笑。   这笑本很温和,可我瞧见了顿时瞳孔紧缩,心头犹如一盆寒水浇灌而下,哆嗦得很。七万年来,犹记得我每每拜见师父,目光停留在他下巴左右时,最经常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淡淡的笑!   我顿时四肢僵硬。转眼一想,我看到的不过只是一个侧脸,说不定是我看错了,我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是师父才好。   于是我努力淡下定从他怀里缩了出来,与他面对面。然待彻底看清了他的面容,我立马就凌乱了。这眼前之人,不是师父还有哪个!   这下我是玩完了。   我当下跪坐在地上,垂着头向师父作了个揖,惶恐道:“徒儿不知道是师父,师父恕罪,师父恕罪!”   此番我居然能躺在师父怀里睡着,真真是太没礼数了。师父高高在上,不是我这个徒弟敢轻易冒犯的。太作孽了。   然师父却不说话,桃林里静默了许久,只有幽幽的桃花轻轻舞动。我犹豫了好一阵,方才鼓起勇气稍稍抬头看去。   只见师父斜靠在桃树下,黑色衣摆柔和地铺在地上,沾染了几瓣桃花,他的墨发也一直柔顺地顺着肩膀垂到了地上。师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协调,反而每一处都那么好看。   这一看,我的小心肝跟着是一颤一颤的。昔日没敢如此仔细看师父时已觉得他是三界中长相翘楚的上神了,现如今看得细致些了觉得他比昔日更加美。   这关键是,眼下师父他老人家正半低着眼帘,拿他那双细长而流光溢彩的眸子瞧我。   我总算领悟到慌乱如麻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我忙又垂下头去,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忍不住有些瑟瑟道:“师父徒儿知、知错了!”   每当师父这般瞧我的时候,总觉得他定是在思忖用什么法子责罚我。   哪知师父又静默了半晌,竟向我伸出手来,白皙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弯了个淡淡的弧度,曲线很是优美柔和。   他与我道:“弦儿,到为师这里来。”   (二)   片片桃花自我与师父相隔的空隙飞过。   师父黑色的宽松袖摆微微飘了飘,衬得向我伸过来的那只手愈加葱白莹润。   我盯着那只好看的手,神情有些恍惚。将将师父说了什么我听不大清,而眼下我却觉得我的心窝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撞击了一番,突突蹦了好几下。   师父的手,常常用来握笔。为此我不止一次地幻想,要是这双好看的手用来握那威慑三界的轩辕神剑时,应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我想,应该是优美而霸气的。   而此刻,师父居然向我伸出手!我一看见心里就横冲直撞得厉害。怎么了这是?   我猛力摇了摇头,将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感觉给压了下去,方才清醒了些。   “弦儿?”师父唤我。   我一怔,心里又紧了紧,却还是不敢抬头看他,只紧张不安地应了声:“啊?”   师父再一次道:“弦儿,过来。”   师父越这样做越让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怎么能与师父并肩坐于树下,这简直是对师父的大不敬。   我当下蜷缩着这身子向师父磕了一个重重的头,道:“师父折煞徒儿了。徒儿不知师父在此,扰了师父清静,还请师父责罚!”   哪知,这个重重的头我却是没能够磕得下去。将将在我额头要触及地面时,突然被师父一只凉润的手给扶住了。   隐约间,我听见了师父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师父指尖滑腻轻柔的触感传至我的额上,让我全身猛地一阵怔怵。   只听师父淡淡道:“弦儿何故要与为师行如此大礼。”   我想也不想就脱口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句话还是我从凡间的话本里学来的,大抵是要说话的人像尊敬自己父君一样尊敬自己的师父才能由此感触,我觉得用来形容我与师父简直是太贴切不过了。   可师父放在我额间的手却清晰地抖了一下,随即缓缓收回。   师父不再说话。我偷偷瞄了一眼师父,却见他紧紧抿着唇,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我还未舒展的心肝更紧了些。   我料想,大抵是人间话本的那句话太深奥了,师父他老人家之前并未听过,所以一时难以明白其中的深意。见师父那般低沉的模样我就有些不抑郁,遂与师父解释道:“师父不懂也不要紧,只要师父懂了徒儿的情意就行。”   “情意?”师父闻言挑了挑眉梢,看着我呓念。   想想我对师父七万年滔滔不绝的崇敬和仰慕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于是我便道:“师父恕罪,徒儿对师父的情意奥妙得很,一时说不清道不明。”   师父愣了一下,随即神色舒缓开来,嘴角又浮现出那抹若有若无的淡淡的笑。   我暗暗抹了一把额头,擦了擦冷汗,心想师父总算是明白我对他的敬意了。   (三)   眼下,夜沉静得厉害,就是愈加泛凉了些。   可师父,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靠着树微微仰着头,阖着双目,不语。即使我隔了他一段距离,也还能看得见师父眼睫落下的小片阴影,还有师父那柔和万分的轮廓。   花瓣纷纷落在他黑色的衣袍和浓密的长发上。不知怎的,我这么一看,心里又突突了起来,怪异得很。   许久,我也不见师父睁开眼来。莫不是师父他睡着了?   虽说我难得如此肆无忌惮地瞧着师父,越瞧越顺眼;可师父若继续在这里睡下去的话我怕他难免会着凉。   但我又怕此时出声吵到他安睡,有些矛盾。   几经婉转犹豫,我终于鼓起勇气,唤他:“师、师父,这里可不是让你睡觉的地方。”此话一出,我觉得意境有些不对,可能是因为我太紧张的缘故。   “哦?”师父听见了却是睁开了眼来,半眯着,像月牙儿一样闪闪发亮,让这满天的星辉都坠落了下去。   见师父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模样看起来很是迷人,我便吃吃地解释道:“我、我怕师父这么冷,夜、夜会着凉。”   师父淡淡笑道:“弦儿真会说话。”   被师父这么一夸赞,我是又尴尬又难为情。意识到自己说了胡话,我咬了咬舌头,纠正道:“我、我是说怕夜太冷,师父会着凉。师父快回屋歇息吧。”   师父挑眉问:“那弦儿为何不回去?”   我顿了顿,随即手拂了拂衣摆,颇为自豪却内敛道:“师父莫要担心,徒儿皮糙肉厚不怕冷。”   结果师父一听,居然毫不矜持地低声笑了起来。他这声音不大不小地敲在我的心窝里,让我的老脸倏地变得火辣辣的。   师父定是在嘲笑我。我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道:“师父,徒儿好冷,现下就回去。”   (四)   将将一转身,身后师父的声音就拉长了唤我:“弦儿——”   师父的声音懒懒的,柔柔的,让我浑身一震。我僵硬地扭过身来,弯身作揖恭敬道:“天色已晚,不知师父还有何吩咐。”   师父又笑:“弦儿早前来时天色便已经很晚了。”   我弱弱地瞪了师父一眼,却又不敢真的瞪,心里颇为压抑,道:“原来师父在跟踪徒儿。”   “为师一直在。”师父好笑地看了我一眼,又指了指树旁歪斜着的酒坛,戏谑道:“不知弦儿偷喝了为师的两大坛子桃花酒,可还满足?”   我闻言心里不大顺畅。这桃花酒虽味甘,这桃林虽归师父,但师父也不能抢了大师兄的功劳硬说酒是他的不是?师父这样霸道着实要不得。   我刚想辩驳,抬眼就看到师父那细长的眼睛,一下没了底气,嗫喏道:“我、我以为那是大师兄的……酒。”   “喔,羽儿哪来这么大胆子在为师的桃林里埋酒?”   师父如此说,我领悟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当下就恨不得想狠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就是,大师兄那厮哪有胆子敢在师父的地盘埋酒!我是浆糊脑子啊!   完了,这下师父他老人家怕是要跟我计较到底了。   干脆我脸皮再厚一点算了。我走过去,抱起一个酒坛放在怀里掂量了一下,才眼巴巴地抬头看着师父道:“师父,不是两大坛子酒,是两小坛子。”   师父却眉眼含笑,信手拂落身上的桃花瓣,悠然道:“一小坛子桃花酒也是为师在这里埋了一百年。”   当下我腿就有点不听使唤,一颤一颤的。我带着哭腔乞求师父道:“师父,徒儿不想关禁闭。”   师父嘴角一挑,看着我道:“那弦儿觉得为师的酒可还顺口?”   “顺口极了。”   “那便好。”师父手臂随着一挥,将桃林里大大小小的酒坛纷纷搬了出来,与我道:“弦儿且随师父喝一晚酒,师父就不罚你。”   隐隐的酒香开始蔓延,一路直奔我鼻腔。我看着地上摆满了酒坛,干瞪眼。嘴里却不争气地泛滥了起来。   见我不语,师父又问:“弦儿以为如何?”   我抱住了一坛最大的,揭开盖子,伸手蘸了蘸放进嘴里,味道却是比先前的更醇香。我美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道:“好,一言为定。”   章十六   (一)   与师父对饮,我喝得多了些。   凉风习习。我与师父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酒坛,清脆磕碰,然后满坛的醇厚桃花酿顺喉而下。   我突然有些领悟了话本里所说,何为英雄儿女豪气万千何为对酒当歌人生疏怀。活了七万多年,原来这般月下迷离繁华锦簇,酒比甘露与君独幽,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酒,好生畅快。   我拎着酒坛,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师父,他正微仰着头喝酒,眼眸细长如水氤氲,喉结细细滑动,几滴晶莹剔透的酒珠正顺着他的嘴角,沿着下巴和脖子一路滑下,最终没入黑色的衣襟里。   师父,果真养眼得很。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我胆子也跟着壮了起来。此番坐在师父旁边,我没再觉得不妥,反而很坦然。   师父喝完酒,低下头来侧目瞧着我。他的嘴角还泛着莹润的酒渍。   他笑:“弦儿可是醉了?”   我打了一个酒嗝,亦跟着笑:“师父莫要小看徒儿,这酒不醉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   师父轻笑两声,抬手凌空拎住一坛酒,递到我面前,问:“弦儿可要继续?”   我看了他一眼,接过来打开,喝了一口,道:“自然是奉陪到底。”   师父也重新拿过一坛新的过来,打开仰头灌了一口,伸出袖摆擦了擦嘴角,幽幽道:“弦儿随为师在昆仑山修行已经七万年了啊。七万年,转瞬即逝。”   月光皎皎,我心如镜。我私以为我心如镜,可见到师父那般有些恍然有些凉楚的神情,纵然是明镜也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我抱着酒坛兀自与他的碰了一下,道:“整整七万年,师父的大恩大德徒儿没齿难忘。这坛酒徒儿敬师父,七万年如一日地悉心教导徒儿,用心良苦。”   说罢,我闷头大喝。   师父却顿了顿,笑得有些无奈,道:“是用了心方才知良苦。真是难为了弦儿对为师的一片孝心。”   大抵是酒喝得多了,尝尽了香甜美醉,师父的这番话却让我再也识不出滋味。师父终于明白了我对他老人家的孝心,我自然是欢天乐地喜不自胜。   欢天乐地喜不自胜,可恍恍惚惚间,为何心里竟漫出一股慌乱。说不清究竟是在慌乱什么。   我手捏紧了酒坛沿口,摇摇晃晃站起来,道:“嗝,师父明白就好,徒儿、徒儿要回去了。”   (二)   浮华,不过一场梦。   我的梦里,桃花飞舞,烂漫得很。眯着眼,整个夜都浸着浅浅粉粉的光泽。   桃花树下,一身黑衣的师父斜斜地倚着,青长的发丝随着衣袂淡淡飘着,他低垂着眼帘,葱白圆润的指腹摩挲着酒坛,恍若隔世。   赶紧回去睡一觉,这就真的是梦了。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然酒喝得多了,走起路来连脚步都有些踉跄虚浮。都说那酒不醉人,偏生我却醉了。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师父面前,勉强弯身向师父行了一个礼,道:“嗝,师父也早些回去吧。”   说罢我就看了看四周桃林,桃花灼灼,却灼得我眼神愈加迷茫。   咦?我是从哪边进来的?   来时怎么没注意,桃林里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看这光景,莫说眼下我脑子浆糊不好使,就算我清醒着也不一定走得出去。   我胡乱·揉了揉眼,打算从面前的师父身边走过,独自寻路。   可哪知,我脚下将将走了两步,突然被边上散乱的酒坛一绊,结果身体重心不稳给往前扑倒了下去。   这下好了,这一摔下去,定是毫无美感可言。我在师父眼里的形象又将被颠覆一番,破坏殆尽。   然我只顾着形象,却忘记了此刻我面前的不正是师父他那尊大佛!待我猛然清醒时,为时已晚了。   一时,清然的桃花香充斥着鼻息。   我愣了好久都回不过神来,不知该作何反应。眼下我竟毫不知羞地扑倒进师父的怀里,动弹不得。   他轻轻摇了摇我的肩膀,低声问:“弦儿,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一顿,僵硬地撑起身来,道:“没、没、没事,就、就是一下没站稳,冒犯了师父,徒儿罪过。”   说着我就奋力站起来,尽量离师父远一些。大抵是怕他被我给冒犯了会很生气,躲远些总归是好的。   可我将将一直起腰来,身体就忽然不可控制地往后仰了去。这一次,我是真没站稳。我心里暗恼,这一摔下去,必定四叉八仰。   这时我眼前倏地一阵晕头转向。恍惚间,一只手拉住了我,往前一拽,顿时我便不再往后仰去,而是再一次向前扑倒!   我缓过神来,却发现师父再一次接住了我,手若有若无地扣着我的后腰,让我再也爬不起来。我头埋在他的胸前,脑子嗡嗡作响,空荡荡的一片。   (三)   他问:“七万年了,弦儿为何如此怕师父。”   师父的怀抱很舒服,淡淡的暖暖的,我突然不想起来了,嘴里闷闷道:“我没有怕师父,凡是讲究尊卑礼节,这样才能表现出我对师父的敬爱。”   师父扣着我腰的力道重了些,他嘴里却轻声叹道,说不出的落寞:“原来是敬爱啊。弦儿一直叫我师父师父的,怕是连师父的真名都忘记了罢。”   我不自觉地双手拽紧了师父的衣襟。   师父那样说,我的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复杂得很。我知道师父温和,七万年来我一直看着他下巴上面一点的清清淡淡的笑,心里很舒坦。   曾经一度,见到那样的笑时,我是恍惚了好一阵的,随之便是鄙视。我私以为,师父身为三界叱咤风云的战神,若随便见了哪个都是那一副淡淡的笑的话,真真毫无威信可言。   那时我心里的战神,应该是不苟言笑的,随时板着一副僵尸脸。任谁见了都吓得屁股尿流。   可随着日子久了,我却觉得,若是没有那样轻轻浅浅的笑,没有那样斯文如小白脸一样的气息,那三界战神亦如普通上神一般也就不是一个传奇了,也就不再为众大小神仙所津津乐道了。   眼下,师父那样的语气,却让我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窒息疼痛。大抵是身为他的徒弟的缘故,我不想听到师父叹息,我不想看到师父的落寞无奈的样子,无论如何都不想。   我脸贴着师父的胸膛,深呼吸了好几下,才能让脑子不再那么闷。我手抓着师父的衣襟,手心里却是浸了一层薄薄的汗,待我放开手时,师父的衣襟上显出深深的褶皱。   心里翻腾而来的情感,我不知道该如何压抑。张了张嘴,许久,我才沙哑着声音低低道:“我记得的,记得的。”   师父的身体一顿。   我缓缓念出声来:“卿华,我记得的,卿华。”   师父身体忽然有些颤抖,手臂紧紧环上了我的腰,呢喃:“你将将唤我什么?”   “卿华,卿华。”我唤多少遍都可以,唯独不想再看见师父哀寞的神色,不想再听见师父的一声叹息。   忽然心里酸涩无比,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   我只想见师父,下巴上方,那一抹轻轻浅浅的笑。   (四)   清晨,桃林里染上了薄薄的水雾。地上铺满了粉粉的桃花。   我醒来时,怀里抱得满满的。心想,定是昨夜抱着桃树做了一个美美的梦,这不,桃树都被我给捂热了。   话说,我也委实不争气了些。   我与大师兄从人间回来后,他将这桃林交与我打理,这是件好事。怎知昨夜我太欢喜,竟鬼使神差地一个人跑来了桃林,还喝光了大师兄偷偷藏的两坛酒。   虽说我是帮大师兄解决了一个麻烦,可我自己却到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   然当我坐起身来,看清四周尤其是我身下的景象时,猛然惊觉事情似乎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   身下,有人一身黑衣散乱,墨发纠缠,丝丝凌落在铺地的桃花上。他前襟微敞,大片春光凝泻。   此刻他那张绝代风华的脸上,正睡眼惺忪,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肤色白皙有光泽,唇色红润无边,还有全身上下一派凌乱不堪,俨然就是一朵被千树万树梨花压榨的娇嫩海棠!   我经不住全身哆嗦,惊悚地大叫一声:“啊——师师师师师父!”   怎么会这样!我怎会压着师父!完了完了,昨夜他什么时辰来的怎么跑到我下面了,见他被我欺凌成这般模样,我就是死都难辞其咎啊!   师父丝毫不如我惊慌,反而懒懒地淡定地坐起来,两指揉了揉太阳穴,舒气道:“弦儿扰到为师清静了。”   见师父如此气度,我不禁一边抹老泪一边暗叹,师父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处变不惊能屈能伸。   我却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师父那份气量的。眼下我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师父饶命,徒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师父声音婉转好听得很,魅然道:“弦儿何错之有。”   我一耸。咦,难道师父他老人家认为我没错吗?将将我从他身上爬起来时见他没什么反应,难道他没看见是我欺辱了他一晚上?   此番如此对待师父,估计这心里最不好受的就是我了。谁让我心地善良又为人正直,我实在是觉得对不住师父得很,我居然敢对师父做出这般犯上作乱的事来,真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但转念一想,豹子胆我不记得有吃过,酒却是喝了些。估计是酒胆。   眼下,见师父他老人家淡然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这个做徒弟的也万万不会笨到往刀口上撞。   于是我心里来回辗转了好一阵,才道:“师父昨夜定是被鬼压身了,才会是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徒儿惶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   话一说完,我差点就抽了。每每一面对师父,我就十分不会说话,此次说师父狼狈不堪,我真是嫌自个活得太长了。   哪知师父沉吟了下,却缓缓笑道:“我的弦儿明明是小神仙,何时变成鬼了?”   “啊?……师父,徒儿不想英年早逝!”   章十七   (一)   我与师父面对面。   只不过,师父坐着我跪着,师父谈天我看地。   师父问:“弦儿可是全忘干净了?”   我跪了好一阵,腿都酸麻了,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师父,却不料师父正低着眼帘看我。吓得我嗳,赶紧低下头来,嗫喏道:“徒儿不敢。”   “那弦儿还记得些什么?”   我料想,如今我做了这番丑事,师父已是脸上无光,自然是万万不想让人知道的。我也万万不想被师父发怒给一掌劈折了,在心里权衡了下,遂道:“师父莫要担心,徒儿正打算全忘干净了,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看到。”   师父声音突然变得阴沉下来,重复念道:“正打算忘干净了?那昨夜还记得多少?”   我身体一抖,随即瑟瑟发抖。我当然记得,我记得偷喝了大师兄的酒,后来就躺在桃林里睡着了,一觉醒来就这副样子了。眼下师父好恐怖,莫不是想要在这里劈折了我?   我带着哭腔乞求师父:“师父您放宽了心,我是真的真的不会再记得!徒儿自知罪孽深重,师父想如何责罚都行!”   想想,整整七万年来,我在昆仑山与众师兄切磋互掐时虽蛮横霸道了些,但在师父面前却一直是乖顺得很,偶尔犯些错也都是一些小错,师父得过且过就不跟我计较了。可眼下,我竟胡乱压了师父一夜,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居然让我给做了,真真是跳几次东海西海都洗不净我的冤孽啊。   我也觉得十分委屈,昨夜压着师父还什么感觉都没有,死不瞑目……恨就恨在大师兄那两坛酒上。   我眨眼挤出一滴眼泪来,凄零地瞟了瞟师父一身上下松散凌乱的衣裳,嗳喂,娇艳艳的惨遭蹂躏的海棠喂。   师父长长吐了口气,却挑挑眉忽然变换了语气,戏谑道:“弦儿那眼泪挤得可辛苦?”   我愣了愣,抬手拭了拭眼角,道:“师父,徒儿是到了伤心处。”其实是有点辛苦来着眼下我心里只顾着哆嗦,哪还有心情哭啊。   “伤心处?”   我抹了一把鼻涕,道:“师父,徒儿以下犯上欺辱师父死不足惜,只是徒儿伴了师父七万余年,此间师徒情深非一言两语能够道清。一直以来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能有今天也全靠师父的恩德兼施。徒儿是师父捡来的,徒儿没有父君母上,一直跟着师父,早已将师父当做徒儿的再生父母了,若师父将徒儿一掌给拍没了,徒儿没有怨念,唯独只怕舍不得师父,舍不得啊!”   大抵是我太入戏了,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悲从中来的意味。怎知眼眶就真的润了。   师父顿了顿,声音柔软了些许,道:“弦儿起来吧。”   我喉里酸酸的,置气道:“师父若不原谅徒儿,徒儿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哪知师父不发一语,直接上前,一手撂住我的胳膊,一下就将我给拉起来了。那气势,却是容不得我有丝毫抗拒。   我愣愣地抬头望他。   他清晰的轮廓背着晨光,眉眼柔润中透着坚毅,鼻梁和薄唇如雕刻一般镶嵌在脸上。几丝被吹乱的头发在身后扬起,像是沾染了晶莹的晨露一般,有些晃眼。   师父伸手擦去了我眼角的泪痕,抿着唇半晌,道:“弦儿莫要真的哭。”   (二)   师父从未离我如此近过。   我一时慌乱无措,竟伸手推了他。   师父离了我几步,眉头微皱。看得我差点就想将自个那双贱手给宰了。   我惊慌道:“师、师父,徒儿、徒儿惶恐得很。”   师父愣了下,随即轻笑:“还是昨夜醉了的模样可爱些。”   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莫不是师父觉得被徒儿压着很爽?”   ……近来我委实十分不会说话。   师父一怔,随即眉眼舒展开来。他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句:“酒醒了,却不记得痴醉时的光景,全忘了。”   我不太明白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可能是话里玄机太深,不是我这个小徒弟能揣测得到的。   只是将将要离开桃林时,师父叫住了我。   他道:“弦儿一直叫我师父师父的,怕是连师父的真名都忘记了吧。”   我抬头,恰好见到师父眼里的流光一闪而过。   不知道为何师父突然这么说,但一听到心里却有一瞬莫名的窒息感和疼痛感。我努力将那股酸涩的怪异感平复了下去,道:“师父名讳,徒儿怎敢忘记。”   师父站在了我面前,轻声道:“那弦儿再唤一声。”他缓缓伸手,往我脸上靠来。   我不知道师父气息通过的鼻间盘绕进我心间时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恍惚听见像城墙一样的东西缓缓剥落,像繁花一样的东西灼灼绽开。   结果师父还未碰上我脸的时候,我就逃了。   师父如此动作,我如此反应,自己都觉得诡异极了,一时老脸火辣辣地烧。   我寻得路飞奔回去,连头也不敢回一下。身后的是我师父,可他疼爱徒弟却不是我脑子里想的那样个疼法,我总觉得这样下去十分不妥。   好不容易我一鼓作气出了桃林,现身脚将将落地时,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小师妹,这一大早的怎么如此会煞风景?”   我那深呼吸的一口气,顿时郁结在心头,四处岔了去。   (三)   我转过头来,却发现自己不巧停在了沛衣师兄的住处。   眼下,沛衣师兄正一身素身白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看起来勉强算个清高公子哥。   可他脸却是面向我,那眼神百转千回间,毒辣辣的。   身为神仙,向来我脾气甚好。即使此刻师兄对我恶语相向,我也定会彬彬有礼的。   我淡淡笑着,走上前去,同沛衣师兄打招呼:“唷,沛衣粪球,大清早的你不睡觉还会看书呐,你看的是啥玩意儿哪?”   沛衣师兄脸色极不好看。他紧紧抿着唇,估计是怕嘴里咬牙切齿时被我看到,失了风度。   我看见沛衣师兄捻着书的手指关节青白交加,书也皱了。见师兄不心疼我却有些心疼了,忙从他手里将书拿过来。   他有些不乐意,死死捏着书。怎奈,我这个做师妹的有的是力气,待我拿过书时,书更皱了。   跟沛衣师兄的面皮一样皱。   我不满道:“师兄何苦为难了一本书。”   沛衣师兄闻言胸腔跌宕起伏了一下,道:“小师妹若是闲得慌,不妨勤加修炼,争取早日升为上神,也不用苦等七十万年之久。”   这厮,专挑我的痛处捏。   我手里使了些力,将他的书页用力翻得啪啪作响。待看到他脸色都变了时方才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沛衣师兄是我们这十二个师兄妹中最爱读书的,也是最有学问的。我深知,若他不是遇上我这个小师妹,是绝对不会虐待一本书也绝对不会任由别人虐待一本书的。   偏偏,我也喜欢专挑人痛处捏。   我将书合起来,看着沛衣师兄土灰色的脸,笑道:“师兄这书看得好生轻松啊。这书光滑得很,白花花的一个字都没有,想必撂谁手里都看得顺畅。”原来他也喜欢装正经,这破玩意儿谁不会看。   沛衣师兄十分不善地抬手夺过书,斜着眼珠睨我不屑道:“小师妹有眼无珠,不识元虚宫无极仙君的无字天书,这不怪你。”   敢情这是无字天书?我倒是略有听过。听说天上那无极仙君是个顽固老头儿,但道法却高深得很。奈何他几千年才在元虚宫开一次法会论道,能在法会上得到无极老头的无字天书的是少之又少。   一时我盯着师兄手上那本白花花的书,纳闷沛衣那厮什么时候弄到这本无字天书的?难不成这些天趁我不在时他去听了法会?   顿时我有些眼红了。虽说那样白净的书拿来是没啥看头,但起码往边上一摆就觉得忒有面子。   (四)   我冲沛衣师兄努努嘴,问道:“你看得懂么?”说着我捏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话本来,摆在桌上。   沛衣师兄瞟了一眼小话本,嘴角挑起,满脸嘲讽道:“小师妹莫不是也想一起钻研学问?”   我将小话本递上去,道:“与你换无字天书。”   这话本可好看着,与其他的与众不同,当初我看的时候自个都摸索了好一阵才理出个头来。里面的学问委实是深奥得很。   沛衣师兄挑挑眉,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将我的小话本拈起来,颇有些嫌恶的意味。但他还是很有修养地将书翻开了。   结果不到片刻,沛衣师兄的脸就黑了。   他颤抖着手一把合上小话本拍在石桌上,怒瞪着我道:“小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疑惑地拿回小话本来跟着翻了一翻,确定就是我现在钻研了很久的那一本,莫不是沛衣师兄觉得太深奥了没看懂?遂我看着沛衣师兄,道:“师兄,虽说这学问是深晦了些,但起码也算图文并茂,难道这还看不懂?”   我指着一副画得算是细致的男女图凑上前去,让沛衣师兄看,又道:“你看,画得多清楚!”   哪知沛衣师兄脸一红,身体一颤,骂道:“荒唐!”   “师兄一时不懂也没关系,旁边还附有文字呢。”我拿起小话本,看着图边的一段文字便念了出来,“今日中秋。李公子与赵姑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双双花前月下把酒言欢。怎知薄酒醉人,不消片刻赵姑娘就已经双颊酡红。娇·喘吁吁之间,李公子打横抱起赵姑娘进了屋去。”   “良夜漫漫,春宵却苦短。李公子一层层褪去赵姑娘的衣裳,露出她那迷人的身子,顿时李公子如饥渴地豺狼一般,猴急地撕下自己的衣裳,覆上床上的人儿去……”   “这闺房之事,乃天地阴阳之调和,男女双修亦是需毫无间隙方能尝尽云雨滋味……”   我还没念完,沛衣师兄忽然惊吼了一声:“够了!”   我抬眼看去,见他脸色铁青。怎么才一小段就够了,我却是看了一整本方才有些顿悟的。   遂我由心地夸赞沛衣师兄道:“想不到师兄当真是悟性极高。”   沛衣师兄闻言用他那双锐利无比的清冷眸子狠狠剜了我一眼,凶神恶煞得很。他难得谦虚道:“怎及得上小师妹道行高深。”   师兄真是太谦虚了。我顿了顿眼巴巴看着沛衣师兄,道:“小师妹想拿这个与师兄换无字天书。”   “这无字天书肤浅得很,怕是及不上小师妹手里的东西。我看小师妹还是自个留着好好琢磨,日后必能成就一番作为。”   一席话沛衣师兄说得十分顺畅,随即就越过我往自己屋里去了。   师兄何曾如此没礼数过,唯独每次都喜欢摆脸色给我瞧。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遂在他身后应了声:“好说好说,无字天书什么的确实是肤浅得很。”   “砰”地一声,沛衣师兄的房门关上了。声音比平时响亮了许多。   章十八   (一)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条河,血色的河水聚着迷茫的雾气,静静流淌。偶尔水湍急了些,拍打在形状怪异的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像是令人发怵的呐喊和哀嚎。   彼岸,大片大片的血色朱华开得正艳。   我在花丛里欢畅奔跑,一直到了那尽头。   尽头,立着一个人,长发飘飘,身体却像雕塑一般动也不动。   我听他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你看这忘川河里的水,全是红尘痴念。过了这忘川河上了奈何桥,一个轮回也不过千百余年。我等了数不清多少个轮回,你究竟还要我等多久呢。”   说罢他缓缓转过身来。   一看到他的脸时,我就给吓醒了,猛地从榻上翻了起来。   身体隐隐作痛,原来我从榻上翻起来时一歪翻到地上去了。榻上一床薄被娇羞地盖在了我的头上。   我脚踝磕到了床沿,青了一块。   我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疼得我直抽气呔。我将被子撂脚下踩了两脚再扔上榻,方才解了气缓过来了些。但考虑到我睡觉要盖被子,我便又沉住气爬上榻将薄被上脚踩的尘给弹了去。   说来说去,还不是那个梦给整的。   梦里那人转过脸来,我是瞧得清清楚楚,不是师父是谁。这还是七万年来师父第一次入我的梦。   我私以为,徒弟第一次梦见师父应是十分和气的。师父坐在上方,听我这个徒弟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念念有词地讲述所领悟的道法。罢后,师父欣慰地看着我微微一笑,道:“弦儿不愧是师父的徒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满意得很。”   如今总算是梦见师父了,可却不是我幻想的那样一副光景,更别说听他道一声“弦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满意得很”了。   眼下我却是纠结得很。回想起梦里师父的那番话,我脑子一点都不好使,混混沌沌的,体会不出师父的深意。   但我总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好。师父是我师父,我对师父的敬意天地可鉴,可我却做了这么个意味不分明的梦,十分戳心。   那梦境,表现不出我对师父的滔滔崇敬。   一时,我颇为忧伤。   (二)   虽然天色还早,我却无心再眠。遂我收拾收拾了满面愁容,踱出了屋去。   早起的神仙有饭吃。想必现在六师兄恰好将早膳给准备妥当。   说起来我们昆仑山师父与众师兄以及我这个小师妹的膳食一直是六师兄负责一手操办的。   六师兄为人实在,不如其他师兄们喜欢投机取巧,他只是少了根筋,有些死心眼。因为六师兄别的什么不学,偏偏在三四万年前喜欢上了钻研厨道。   当年六师兄的厨艺惨不忍睹,我记得我第一次品尝六师兄做的菜的时候就呕吐了,不光我一个呕吐了,其他师兄吐得比我更甚,当时他们还个个扼住脖子一副要自我了结的样子,看得我着实解气。   只有师父一个人皱了皱眉头,抿紧嘴唇,颇为淡定道:是有些难以下咽。当下六师兄就默默收拾桌子,一脸哀怨。   那时师父常对着六师兄叹气,但嘴上却说得好听。师父说,道有方方面面,各有所长,如六师兄这样的,以后出门也能有口饭吃养得活自己。   我私下里常唏嘘,就六师兄那悟性还指不定能不能养得活就先给自己毒死了。   索性还好的是,六师兄是个能承受住打击的人,自那以后他越加勤奋钻研,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现在,他的厨艺虽谈不上天下绝伦,但也不再难以下咽。   我出了自个的卧房,一路闲逛着往吃饭的地方走去。   这大早上的,我们昆仑山的景色真是怡人。微风有些和煦,浸点儿凉,将山间的迷茫雾气吹拂得一荡一荡的,煞是养眼。   我心情亦跟着飘忽了起来,十分舒畅。   一路走过去,甚巧,我遇上了大师兄。   此刻大师兄正洒脱地坐在屋前的石台阶上,单手抵膝撑着下颚看着远方,神情有些悠远又迷茫。照妖镜他也不照了,仪容也不怎么时时刻刻整理了,安静得很。   这倒怪了,自上次人间回来之后,大师兄时常这副模样。我心下有些疑虑,莫非大师兄人间一趟突然悟道了?   以往每每大师兄与我闲磕牙时,一张八卦嘴满带骚气洋溢得那是天花乱坠,这三界芝麻大点小事都能被他说得惊天动地,委实厉害。可如今,他变得一副正经样,不骚摇了亦不八卦了,真真是日月颠倒都难得一见的事。   我思量了下,走过去与他同坐。   大师兄却是看也不看我一眼。估计他还没回过神来,不知道我在他旁边坐着。   于是我戳了戳他的臂膀,他侧过头来看着我,有些茫然有些痴呆。   半晌大师兄才道:“天色已暗,小师妹怎么还不去歇息?”   我正了正声,深沉道:“天还未暗透,待我先多逛两圈。”   我没告诉他我才将将起来,他也还不晓得现在是早晨不是夜晚。看来这次他真是精神恍惚得有些不合理。   (三)   我亦单手抵膝撑着下颚,随大师兄一起看向远方。   看得累了,除了白茫茫的云雾,我却是没看出个别的名堂来,遂问大师兄:“大师兄你可是顿悟出什么了?”   大师兄嗯了一声。   我便又问:“那你看见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停顿了一会儿,婉转道:“姑娘。”   原来那货如此要死要活竟是饥渴成狂,亏我还本着菩萨心肠想可怜他一回!算了,同为仙友一场,本神仙也不跟他一般计较,遂关怀了一声:“想必大师兄是先前去巫山看云雨时同携太多姑娘了,累着了。我劝大师兄还是莫要太操劳的好。”   大师兄讷讷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怒道:“小师妹,你怎可如此肤浅!”   我有些不大顺畅,大师兄怎能随便将“肤浅”二字挂在嘴边,他真真是肤浅至极!   但肤浅归肤浅,眼下见大师兄如此形容枯槁的模样,我却是有心帮他。我想了想,遂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话本来,递给他。   大师兄疑惑地问:“这是何物?”   我沉吟道:“好东西,可以先借你慰藉慰藉。”   正好,前两天我想将此本与沛衣师兄的无字天书作交换,他却死活不愿。恰逢此刻可以派上用场做大师兄一个人情。反正此本凭着本神仙的悟性早已钻研了个透,已经毫无新意可言。   大师兄接过小话本,颇为不屑。大抵他是以为我必定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于是他便状似敷衍性地随便翻了翻。   这一翻,大师兄的手顺带着眼皮一起抽筋了。那架势,比抽风还要好看上几分。   我正观赏得意犹未尽,却听大师兄低吼一声,甚为严肃道:“小师妹,你何故会有如此龌龊的东西!简直是不堪入目!”   我一听就拉下脸来,没好气道:“常言道,世间万物之善恶,全凭看者一念之差。大师兄能如是说,你委实是龌龊得很!”   想不到平日里偶尔听师兄们稀里糊涂地讲道论法还是有些用处的,此番我能说出如此有深意的话来,造诣能达到如此高度,我真是太欢喜我自己了。   大师兄不与我多争论,而是板着脸认真地问:“你老实与大师兄交代,此物哪里得来的?”   我瞥了他一眼,忿忿道:“大师兄看不起就算了,还请还与小师妹拿回去做压箱物珍藏就是!”   大师兄顿了顿神色,再道:“那我再问你,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你有此物?”   我老实道:“前些日拿此本与沛衣师兄换无字天书未果。”   “作孽。”大师兄抚额哀叹了一声,又问:“那师父可曾知道?”   我虽觉得此中学问奥妙,但若是摆在师父他老人家面前,凭他的道行定能轻松参透,我便没拿给师父献丑。遂我道:“师父不曾知道。”   大师兄闻言顿时换上一脸悲愤,道:“小师妹糊涂,若是被师父知道小师妹你藏有此物,你非得被师父重重责罚不可!小师妹休要再多说一句,此物现在大师兄就没收,免得你闹出什么乱子来!”   说罢,他还是一脸悲愤地瞪着我,只是将我的小话本纳入己怀时甚为理直气壮。   我一时心头老血淤塞,他奶奶的熊样儿!想要本神仙的东西还敢跟本神仙装正经!   但本神仙是个有度量的神仙,此刻毫不凌乱,淡定得很。毕竟我的压箱货也甚为厚实。   我十分有涵养道:“大师兄说得大义凛然,着实让小师妹自愧不如。大师兄先莫急,待明日我去其他师兄那里走一遭,师兄们必定人手一本且形色各异,就当是让其他师兄们也没收一回。”   顿时大师兄收起理直气壮的神情,也不再瞪我。而是拿他那双勾魂的琥珀色眼睛黏糊糊的望我,哀怨而娇媚,看得我十分肉紧。   他眼巴巴道:“小师妹,我想全部没收。”   (四)   大师兄拾掇拾掇了仪容,我与他一起往吃饭的地方去了。   这耽搁了好一阵下来,天色都亮开了。这个时辰,六师兄那里想必又是只剩下残羹冷炙了。   一时我不禁气闷。若六师兄那里锅还未冷的话,我恨不得将大师兄洗刷干净弄一锅黄金炸!   都是那厮害得我抢不到众师兄之前用早膳!我不由得呲牙恨恨地瞪着他。   可眼下大师兄并排和我走着,脸上神色却安然得很。他嘴角不如往日那般放肆地挑起,而是微微抿着,恢复到近来沉静的样子。   我不忍心再瞪他,一口气更加郁结,十分闹心,一下憋不住便问出了声:“大师兄从人间回来,倒收敛了不少,害得小师妹好生无聊。”   大师兄一愣,瞧了瞧我,随即将目光投至悠然的远方,淡淡道:“收敛说不上,只是突然了悟了个道理。”   大师兄的语气有几分认真。   我问:“大师兄了悟了什么道理?”   大师兄眉色淡淡,轻声浅笑:“大师兄活了将近九万年,却不敌人间数日。”   “哦?何以见得?”我心头一抽,大师兄能如是说,问题确实很严重。   大师兄停下步子来,转身对着我,问:“小师妹可知晓,这人间的情为何物?”   我怔了怔,直勾勾地盯着大师兄,探口道:“大师兄口中的情,为何种情?”我心下有些不安宁,大师兄所指千万不要是男女之情才好。   佛曰,男女之情乃穿肠毒药,致人堕落,触碰不得更浅尝不得。   回想起大师兄近来的反应,莫不是服下了那毒药?难怪他变得如此沉默寡言,竟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将不久于人世?!   不,这怎么能成,大师兄他好歹是个神仙,还未除魔卫道就被毒死也忒没面子了。   大师兄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他垂下眼帘,温声道:“自然是人间常情。”   我听了心里松了口气,叹道:“啊哈,这人间常情是应该多领悟!看来大师兄的境界又上了一截,飞升上神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   大师兄笑笑,转身继续走在了前面。   章十九   (一)   我与大师兄并排一路晃悠悠地来到了吃饭的地方,路上也不再多言语。   可眼下时辰并不早了,待我与大师兄将将走到屋门口还未踏进去时,我就已经看见众师兄们个个人模狗样地围着桌子坐着,扬一扬衣摆,看起来美丽又规矩。   平日里,若是我这个时辰过来,定是要被众师兄们嘲笑,挤兑我不是仪容不整就是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   今日,却是有些不同。   这帮渣男妖孽师兄见了我,肃然起敬。   我站在门口,愣愣看着他们个个挪开椅子站起身来,居然弯身向我作了一个大揖!   这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将这一颗颗整齐的脑袋瓜子给吹坏透了,他们向我行如此大礼,我顿时就难以把持。   我努力淡下定来思量了下,莫不是师兄们欺压了我整整七万年终于良心发现觉得十分对不住我?所以这一揖是特意让我受下的?   如此一想,我委实有点不好意思。师兄们太跟我客气了。   但这个便宜若此时不占更待何时?   于是我便安心承受了,冲师兄们露出一个大方又有好的笑来,与师兄们道:“师兄妹之间哪来这么多繁文缛节,你们莫要跟我讲礼节,随意就是。”   众师兄们齐齐一抖,脸上抽搐得厉害。   想不到这个时候妖孽师兄们个个正经固执起来了,他们定是觉得我如此好说话太匪夷所思了。但偏偏我就是个好说话的神仙。   遂我又道了句:“你们真的别跟我客气。”   本与我并排站着的大师兄忽然侧身远离了我,像不认识我似的。搞得我十分不明所以。   正待我要问出口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想不到弦儿如此勇敢,竟受得下一干师兄向你行的大礼。”   这声音委实惊悚。我听了当下腿一颤,脚磕上了门槛,身体直直向屋里扑了进去。还好三师兄心善及时拖住了我,笑道:“小师妹当心。”   顿时我老脸火辣辣的,觉得忒没面子,憋了半天才道了声:“师兄莫要跟我客气。”   我扭头,盯着地上那双黑色的靴子和边角绣着暗云的衣摆,闷声闷气地作揖道:“师父早安。”   将将我还觉得光鲜亮丽了一把,原来是沾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光。我实在想不明白,师父平日不喜在这里用早膳,怎么今日偏往这里蹭!   师父自顾自走进来,淡淡说道:“今日为师也与徒儿们一同用早膳。”   用膳间,我气闷地瞧见众师兄们挺直了腰板,雄纠纠气昂昂地瞪我,真真是一点礼数都没有。   (二)   师父坐在上座,拿着勺子优雅地盛了一碗清粥,然后再优雅地喝。   我挑了个离师父最远的位置凄楚地坐着,眼神忍不住时有时无地瞟过师父拿勺子的那双纤美的手,心里妄想,真不知道师父那双握剑的手掌厨勺时应是个什么光景。   一顿早膳下来,我食不知味。   谁让我坐得最偏。眼看众师兄们虽坐得端端正正,吃饭举止也十分得体,可他们那扒着碗里的却盯着桌上的眼神,瞬时现出了他们的原形。   那才叫一个个如狼似虎啊。   我的手臂不如他们的长,自然伸不到宽大的桌子上的盘子里去,只得干瞪眼,瞪渴了再喝一口粥。   今日我起得最早,奈何吃的还不如平日里的残羹冷炙。委实凄惨得很。   我悲愤地抬头,扫了满桌子一眼,在心里面不紧不慢地将众埋头苦吃的师兄们的前世今生问候了个遍,心里方才舒缓了些。   然我这一扫,一不小心就扫到主位上坐着的师父了。一时我还未从悲愤中摆脱出来,脸皮一扭一扭的十分牙疼。   师父却眯着细长狭促的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慌,赶紧埋下了头去。不光是埋进碗里,恨不能在桌上在掏个洞,拉长了脖子埋进地里。   一瞧见师父那副神情,我就不自觉想起了今早做的那个梦。心里怎么都沉不下来,越想越纠结。   我能做出那样的梦,是我对师父他老人家大大的不敬。师徒之间若是能说出像梦里那样暧昧不分明的话来,更加是太不像话了。   以后,我万万不能再对师父有分毫那般猥琐的想法。作孽啊作孽。   我在心里一遍遍教诲我自己,着实是悔恨得很。   这时众师兄们肚饱饭足,都一脸满足地搁下了碗筷。师父的桌前也摆放着他的碗筷,他摆放得很紧致。   只有我一个眼下还抓着碗。   师父笑问我:“弦儿吃饱了吗?”   这一问,我差点老泪纵横。   别说我手伸不到桌中间的盘子里,只有清粥喝,可我一门心思都去想那些奥妙的事情了,连粥也喝得不勤快。   我饱了个毛啊。   我哀苦地擦了擦嘴,矜持地放下碗来,对师父道:“师父,徒儿吃得好饱。”   偏偏这时沛衣师兄幽幽看了我一眼,清清淡淡道:“用膳吃个七分饱就好,小师妹如此好撑歹撑也不怕撑坏了自己。”   我心里洼凉。这厮落井下石啊。   (三)   然这一顿早膳还未收拾,我们昆仑山就来了一个抽风货。   “啊呀,看来本帝君来得不是时候呀!”这才是真真的人未至笑先迎。顿时屋外五彩祥云,仙气腾腾。   沛衣师兄那双清淡的眼睛一下擦得贼亮。   我撇了撇嘴,看向门口,不是东华帝君那抽风货是谁。   师父见了来人,挑起嘴角,懒懒道:“东华,今日吹得邪风么,一大早就将你刮到我昆仑山来了。”   师父这番话,倒像是老朋友之间的寒暄。几万年的仙友,说话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这时众师兄们齐齐起身,我见状自然不能落下,跟着不情不愿地起身与众师兄一齐道了声:“帝君安好。”   我一看就知道抽风货懒散得很,他摆摆手眨眼笑道:“卿华你这昆仑山真是仙家圣地啊,这一众仙家在你座下竟是出类拔萃得很。啊哈哈,小仙友们莫要跟我客气。”   他这前半句说得还像个样子,那“出类拔萃”四个字说得我尤其受用。只是后半句,啧啧,就有些不像人话了。   抽风货一点礼节都没有,洋洋洒洒地走到桌边,伸长了脖子往桌上瞧,瞧了后叹出一口气,道:“我倒是想这个时辰来还能赶上一口饭吃,没想到竟晚来了一步。”   一口饭吃么。   抽风货这话说得有点凄惨了。我虽没吃饱,可好歹也尝到了滋味。   一时我有点同情抽风货。无奈我对谁都会心软,我可是个善良的好神仙。于是我犹豫了下,瞅了瞅面前我将将剩下的半碗清粥,端起来递到了抽风货面前。   我好心道:“若不嫌弃就将就着吃吧。”   为了不让抽风货嫌弃,我还特意将碗上我将将用过的筷子在旁边沛衣师兄的身上快速擦了擦。   我想,这样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嫌弃的了。   可不想,抽风货脸色僵成了一块。   还是沛衣师兄先回过神来,颇为恼怒地夺过我的碗筷,瞪道:“小师妹,你怎敢对东华帝君如此大不敬!”   我一听,冤枉啊,我明明善良又体贴,哪里不敬了!   我知道沛衣师兄向来崇敬东华帝君,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给我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于是我瞪了回去,道:“师兄你怎么胳膊肘净往外拐。”嗳我明明是想说小师妹我委屈得很的。近来真是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沛衣师兄还不待再一次对我言语攻击,东华帝君那抽风货倒是先笑起来了。笑够了他才对师父道:“想不到你这徒弟有点儿意思。”   (四)   六师兄收拾妥帖了饭桌,师父一句话让众徒弟们都散了。   师父领着抽风货直往他书房去。   我心情也渐渐美丽了起来,牙痒痒的,活动活动了手腕往沛衣师兄的地方去了。我见他先前那般对我娇嗔怒目的模样,思忖着他应该是也想与我再细细交流一番。   我自然是不能拂了他的意。   远远地,我就看见沛衣师兄坐在树下的石桌上安静地看书。估计又是那本白花花的无字天书。   我得搞个什么法子治一治他。将将我明明没吃饱,他居然说我吃饱了撑着。   殊不知,一直支撑我到此刻的,是心头那口老气。硬是咽不下去。   我思忖了一会儿,许久不曾揍人了,胸口忐忑得很。这不,给压抑的。于是我捏诀幻化出一块大大厚厚的黑布。   趁沛衣师兄看得入神之际,我将黑布盖头悄悄移至他头上方,羞涩地给盖了上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迅速冲上前去,抬起脚冲他屁股抽了一脚。心里爽哉。   一脚就够了,多量影响质量。临走前我还撂下一句话:“死粪球,跟我斗!”   话本上说,殴打之前往往要放狠话的。虽然我没拿捏好时机,殴了之后才想起放狠话,但总比不放有面子。   我瞧见黑布下沛衣师兄的身体随着我的话微微一顿。   要是他掀开布来与我打了个照面就不好了,于是我趁他还处于迷蒙之际便迅速再捏个决遁开了。   我遁得远远的,沛衣师兄看不见我,自然也不晓得是我干的。一时我全身舒畅得很,心花怒放得很有美感。   然我将将转了个身,就有人挡在了我的面前。他眯着眼睛端详了我半晌,幽幽道:“你倒是很能折腾的嘛。”   章二十   (一)   我见了眼前之人,心肝一缩,东华帝君这货不是去师父书房了么,怎么这么快就蹦出来了。   他面对着我有些背光,我扬起头只能瞧见他金光闪闪的样子。   抽风货东华帝君是上神,一身仙气招摇得很。但我却十分不喜待见他。   上次蟠桃会上他言语刻薄,后又厚着脸皮来问师父借弟子下凡干苦差。身为仙家,本神仙自然是大度得很,面上不跟他计较。   但本神仙的心里,还是时常念叨着。记个仇,也不容易。   他上下左右来回打量了我,也不知道收敛一些,被他如此一瞧本神仙仙面何存。   但凡是能来我昆仑山瞧见我仙颜的少之又少,本神仙这绝艳无双的容貌不被好好瞧倒是有点可惜。于是我便静下心来大大方方让他看,还转了两个圈,以便他能看得仔细些。   罢了,抽风货挑眉问:“莫非你就是卿华那小徒弟?”   我道:“确是无疑。”   他隐隐含笑,道:“倒是比在天界时顺眼些。”   我甚有涵养,道:“岂止是顺眼,仙友太谦虚了。”   抽风货身体顿了顿。大抵他是想起了当初在天界说了我一句长得丑时,我回了他一句:仙友太谦虚了,彼此彼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抽风货从师父书房里跑出来师父会不会到处找,我见他杵在我面前许久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不禁好心提醒了一句道:“帝君,指不定师父现在正找不到您人呢,您还不赶紧回去?”   抽风货闻言却挑起唇角,道:“本帝君的师门事都还未处理地妥当,怎能说走就走?”   我惊奇道:“师门之事?那帝君就要快点回去了,回去晚了怕是更加处理不妥当了。”听说东华帝君所在的无涯境安逸得很,弟子也甚少,怎么,他也遇上师门之事?   真真是报应啊。   哪知他非但不离开,反而离我更近一步,垂眼低低道:“听天界仙友说本帝君座下有个弟子叫倚弦,你说这事儿本帝君怎么不知道?”   “这么巧,也叫倚弦?”我看了他一眼,发觉他脸色黑得不像是在说玩笑,便问,“帝君连收了个什么弟子都不知道?那又是听哪位仙友说的?”原来这三界内还有仙友跟我一样叫倚弦的,委实难得。   抽风货沉吟了下,直勾勾盯着我道:“本帝君确实不记得有这么个弟子,要是本帝君有也定将其扔下无涯境。”   瞧瞧这世道,怎么做师父的越来越狠了。   他顿了一下,面含阴测测的笑意,又道:“怎奈,近段时间天界司医神君天天往我无涯境跑,非要刨出个叫倚弦的弟子来。本帝君着实惆怅得很。”   天界司医神君……二傻要死君?!   (二)   我小心赔上笑脸,干干笑道:“帝君您老人家真是辛苦了,您快回去瞅瞅,说不定那司医神君正要将您无涯境给踏平了。这里就不耽搁帝君您的脚程了。”   我算是明白过来了,抽风货是专门上山来找我算账了,原来他嘴里的倚弦弟子说的不是别人正是不才本神仙。想不到啊,当初与二傻要死君在凡间治理瘟疫时随随便便报了东华帝君的名号,那二货居然真的去东华帝君的无涯境找我了?!   我为要死君深深感到羞耻。但我更加畏惧眼前的抽风货,他比要死君要难对付,跟师父是一个级别的。   说罢,抽风货像是算准了我要跑一般,我才将将一扭腿就被他给逮住后领了,徒然挣扎无果。   他凑在我耳边,轻声道:“倚弦小仙友,在仙家面前给本帝君抹黑你很舒服么。”   我禁不住抖了两抖,缩了缩脖子道:“帝君您莫要当真,我那是诓他呢。”   “哦?连天界上神都敢诓,你胆子可不小啊。要是本帝君上奏天庭,私自冒认本帝君徒弟一罪,非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抽风货板着一张脸,有板有眼地说话委实吓人,将我唬得一愣一愣的。   想不到这抽风货倒有几分帝君的气势,害得我心肝缩得紧。   最后我索性心一横,慷慨道:“那帝君说,怎么着吧。”   哪知抽风货一听,当下换了脸色,那叫一个如沐春风。他啧啧笑道:“悟性倒很不错。本帝君最近遇上了一件棘手事。”   仙界个个白眼狼,东华帝君当仁不让。愁人得很。   我垂头丧气,闷闷地问:“帝君是遇上什么棘手事儿了?”   抽风货状似沉吟了下,缓缓道:“据本帝君的天机镜上指示,人间一处有一恶鬼,处处作恶危害苍生,扰得人间很不安宁。”   我觉得抽风货接下来的话,定是十分凶残。   他顿了顿,又道:“奈何本帝君座下弟子少之又少,哪里腾得出多余的人手去除鬼,实在是忧心得很。”   我听了更忧心。   抽风货座下弟子少,这是三界都知晓的事情。不然上次人间闹瘟疫他也不会来找师父要弟子了。   这要说起来也是抽风货他自己的不对。谁让他眼界清高得很,愣是瞧不上仙骨一般的仙人。如今搞得咱昆仑山与他一起累死累活的,他简直是造孽。   我实在不想他愁我也愁,愁上加愁,遂好心提议道:“不如帝君赶紧向上面请命,让天君给您指派两个弟子,也好解了帝君您的燃眉之急。”   抽风货点点头,表示十分赞同我的想法,道:“这样也好,只是要麻烦小仙友与本帝君一同上天了。本帝君凭空多出来一个倚弦小弟子,得好好向天君和上神司医神君好好解释一番。”   我真真是无语凝咽。   好一阵周身血气淤塞都未能顺得过来,我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帝君这是想让小仙下凡捉鬼么。”   (三)   抽风货笑得越发欢情,还不忘安抚我道:“小仙友莫要慌张,自古以来扶助苍生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若小仙友能去凡间除鬼一遭,那仙史上必定是要添上一笔的。”   堂堂帝君,想不到诓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我真替他汗颜。   我道:“那仙史上添的一笔也必定是要加在帝君头上的罢。”   抽风货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倒是难诓骗。那本帝君问你,此次人间除鬼你去还是不去?”   我闷闷问:“不去又怎样?”   抽风货拂了拂衣摆,一脸与世无争的模样,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下本帝君就去找卿华好好交谈一番。若是让卿华将你割舍给我做弟子也不知道他同意不同意。他若是不同意也就罢了,回头司医神君若再来我无涯境要人,我便做一回好人让他来昆仑山寻罢。呔,当个好人委实是不容易。”   那一席比流水还顺溜的话,说得我差点精神错乱。让要死君来昆仑山,师父在上,师兄们个个虎视眈眈看我笑话,我委实是丢不起这个人。他一介上神,要是被其他仙家知晓来昆仑山找我,非得谣言说是我赖上他的不可。   抽风货,当仁不让的仙界白眼狼啊!   眼下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留给我,罢了他还一脸善意地安慰我道,若是实在不想去就不去了,本帝君做不来勉强别人的事。   他能容我说一句不去么。去他天神奶奶的!   落人把柄,不得不低头。我悲戚道:“帝君莫要再多说,人间恶鬼扰乱苍生实在是罪无可恕,此次小仙非得下界捉拿此鬼不可!”   抽风货满意地点点头,道:“甚好。本帝君认为,凭小仙友的本事,独自下凡去捉那恶鬼也定不是什么难事。”   我呲牙怒瞪他。敢情他就是算好了来遣我一个人下去受打磨。   见我瞪他,抽风货却温和地笑笑,忒狡猾道:“也不枉每次司医神君往本帝君无涯境跑时,本帝君苦口婆心费神费力地好打发他一番。不想那司医神君固执,实在是难打发得很。而且,将将本帝君还看见小仙友死整那可怜的师兄嗳,真是惨烈得很。”   我的七寸死穴被他扣得死死的,只要我敢说一个不字,那我的下场定是异常悲壮。   我心里默默地将抽风货东华的祖籍翻出来,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鞭笞了个头,嘴上却只能闷声闷气道:“那是,那是。”   于是他连拖带拉地将我拎去了师父的书房。   (四)   师父书房里,茶香袅袅。   师父坐在矮几旁,几上摆了一个棋局。他双手分执黑白棋,凝着眉,落子。   听见了开门声,师父头也未抬,浅声道:“我道是你怕输与我,偷偷摸摸逃回了无涯境。怎么,竟还没走?”   师父柔顺的墨发一直垂落到了地上。一抹身影如流线一般顺畅。   抽风货朗声笑道:“我可没输,况且人间之事尚未有着落,我哪会轻易离去。这不,给我逮着了你的小徒弟,真是抢眼得很呐!”   师父抬起头来,唤了声:“弦儿?”   我羞涩地低下头,其实……也没多抢眼。   抽风货又道:“卿华,想不到啊,你居然还留了一手,暗地里养出个如此惊绝的小徒弟来。怕是你藏得紧,三界里其他仙家都还不知道罢。”   敢情我这七万年来一直无人问津,竟是师父藏得好?难怪啊难怪,他这也不让我去那也不让我摻和的。   可师父为何要藏我?像我这般有修养又矜持的徒弟,他应该是拿出来到处炫耀一番才是。说不定那时,就咱昆仑山最仙迹鼎盛了。   我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师父,问:“师父,为何要将徒儿藏起来?”   师父却是面色一僵,随后尴尬地咳了咳,道:“东华,休要胡说。”   抽风货大笑了起来,真真是一点尺度都没有。他一把揽过我的肩,也不害臊,道:“那卿华,我跟你商量商量,不如将你这小徒弟让给我做弟子可好?我可是几万年都未瞧得上顺眼的了。”   我怒瞪抽风货。这不在我们之间的计算之内。   师父清清淡淡地看了看抽风货搁在我肩头的那只爪子,再清清淡淡地看了眼抽风货。   那清清淡淡的两眼,我却是觉得比凶神恶煞来得还要恐怖几分。   师父端起一杯茶,优雅地小啜了一口,随即亦是清清淡淡道:“休想。”   师父如此说,我心里猛地一突。不知为何我又响起了那个梦。   我垂着头,嗫喏了一句:“对,休想。”   书房里静了好一阵。   章二十一   (一)   书房里一时没人说话,我惊异地抬头看看,却不想见师父正半眯着双目意味不明地瞧我。   当下我心就寒碜碜凉了一片。师父这眼神……莫不是想将他说出口的话给收回?   但凡三界的上神身边围绕着几个童子弟子,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而上神之间相互讨要弟子更加是一件平凡事。仙友们礼尚往来,无聊得紧,常以此图个乐趣。   怕就怕师父突然也是想图这么个乐趣了。   我在昆仑山修行时,不是没听过抽风货的无涯境,都说那是个仙气腾绕的好地方。   然三界流行换弟子,我却不喜换师父。   可师父若强行要换,我这个做徒弟的能奈他何?我觉得十分颓然。   我哀怨地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抽风货,不情不愿道:“师父若是反悔了,就将徒儿送出去便是,但一定要讨个与徒儿一般出众的弟子才不算亏。”   师父愣了愣,倒是抽风货先大笑出声。他道:“卿华啊卿华,得此徒弟,你怕是操碎了心啊,先前我还不信,真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亏你还能隐忍几万年,要是我指不定就……”   指不定就啥?   “帝君还请注意言辞。”他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师父给阻断了。师父脸色看起来有些不顺,较真了。   抽风货笑道:“罢了罢了,若是我向你讨了这个小徒弟,你再去我无涯境要一个回来,我岂不是亏得大了?我无涯境可没有一个弟子与这个小徒弟一般出众。”   东华帝君的无涯境竟没一个弟子与我一般出众?啊呀,这叫我如何好意思。我道:“既然东华帝君那里没一个弟子有我出众,那吃亏的可是师父怎么会是帝君呢?”   这笔账都算不来,他还有什么用。   师父嘴角挑起来,淡淡笑了。   抽风货却捂着嘴,像是隐忍一般,道:“本帝君的弟子要是如你一般出众,那无涯境岂能掌管人间万万事?他们不知比你这个小仙友道行高了多少去了。”   这话,我委实不爱听。   师父未说一句好坏,兀自饮茶。他不冷不淡的,让我十分闹心。   难不成师父是不死心,还思量着如何换弟子?   我实在是不忍师父忧心,犹豫了下,道:“师父若还是想换弟子的话,帝君换不成还可以找其他仙家换。”   师父怔了一怔,抬头抿着唇问我:“弦儿这是厌倦了不想与为师做师徒了?”   (二)   抽风货在一旁坐着,端起一杯新茶,笑眯眯地在我与师父之间来回打量了下,开始饮茶,声音如猪哄一般响亮。   我解释道:“徒儿自然只认一个师父。只是我们昆仑山这么多师兄,若是师父实在闷得慌,可以拿他们去换。师兄们厉害得很,出去定能将师父的仙友们个个哄得开心。”   抽风货“噗”地一声喷出一口茶来,真是一点礼数都没有。他怎么不被茶水给一口噎死?   师父挑起眉头,将脸都遮进茶杯里了,神色很不分明。   我不愿师父误会我有意坑害众师兄,其实我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与众师兄也是非常相亲相爱的。   遂我又细声道:“师父千万莫多心,徒儿、徒儿真是只是觉得师兄们出类拔萃,出门做交换也能给师父长长脸。真的没有其他的意思。”   “啊哈哈……”抽风货十分没有眼色,竟不分境况地捶胸顿足地大笑了起来。   师父的嘴角微微有些抽。   罢了抽风货还幸灾乐祸道:“卿华你养出了这么个徒弟,至今没被气出毛病委实没道理啊!”   这话让我心里十分不顺畅,他如何能言语羞辱师父!遂我骂道:“你个抽风货,你才有毛病!你全家都有毛病!”   师父和抽风货同时一愣。   看样子说错话了……回过神来,我眼皮猛地一翻,恨不得直接装死过去算了。我在心里暗暗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叫我多嘴!   我眼巴巴看着师父,道:“师父,他、他骂你有毛病……我看不下去。”   “无妨,为师不责怪。”师父低声道,嘴角又一点点上扬,最后竟溢出轻轻浅浅的笑声,舒缓而惬意。   抽风货的脸被笑成了酱紫色,颇有韵味。   他臭着脸甩甩袖袍,咬牙道:“真是一对坑人的师徒!”   (三)   抽风货顿了顿,神思转换得快,扯出一张笑脸,又道:“诶嘿嘿,我倒差点忘了正事。”   我忍不住哆嗦了下。   师父悠悠问:“何事?”   抽风货看着我不怀好意道:“倚弦小仙友,还不快与你师父道来?”   师父看向我,细长清淡的眸子里倒映着淡淡的流光。   我心口一紧,咽了咽口水,道:“师父,听帝君言,人间有恶鬼,帝君让徒儿独自一人下凡除鬼。”   师父想也不想,当下便拒绝道:“这件事为师不同意,东华另觅他人。”   这番话着实让我喜不自胜。只要师父不同意,看他抽风货如何能强迫得了我。   抽风货却是遗憾而惋惜地看了我一眼,叹气道:“卿华也忒小气,不同意就不同意,待我上天庭去问天君讨两个帮手便是,顺便与天君好好交谈一番。”   我眉头一连跳了好几下。   抽风货又道:“嗳卿华,你知不知道上次瘟疫时有个仙家……”   “师父——”我惊叫一声,将抽风货接下来的话又活生生堵进了他的肚子里。   抽风货向我投来一个识时务的赞赏眼神。   我抱拳与师父作揖道:“师父,除魔卫道乃神仙义不容辞的指责所在。如今凡间恶鬼当道,苍生不得安宁,徒儿十分怜悯人间百姓,遂想下凡除鬼!”   师父皱起眉头,轻声斥道:“下凡捉鬼可不比得除瘟疫那般简单,人间有恶鬼横行,那必然有邪佞之气在作祟。”   抽风货一派从容自若,道:“让你小徒弟出山历练历练也好,你这个当师父的老是将她藏着掖着的,若是将来……”他看了师父一眼,没再说下去。   师父淡淡道:“我昆仑山的事情还不用你来插手。”他淡淡的话里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抽风货却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问我:“那倚弦小仙友到底想不想去人间捉鬼?”   这……能容我说一个不想么。   我悲愤地瞪了他一眼,十分抑郁道:“想,想得不得了。”   师父眯着眼,低低地问:“弦儿果真下定决心想去?”   “想,想得不得了。”   我在心里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想个屁!   师父又问:“若是弦儿遇上危险了怎么办?”   怎么说我也有七万年的修为,不可能连一只小鬼都对付不了。再不济……我不是还有两条腿么。遂我道:“师父安心,徒儿跑得快。”   见我如此执着,师父没答应,也没再拒绝。   (四)   抽风货像是降大任于我一般,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膀,道:“倚弦小仙友啊,本帝君就拜托你了,去到凡间一定要待本帝君好好怜悯一下苍生。一旦降伏恶鬼了,让鬼界的鬼差来抓便是。”   不知道内情的人,定是以为东华这抽风货很好说话。   罢了,他又与师父道:“人间有邪佞之气不假,这还得让卿华你随我走一趟无涯境。”   师父脸色凝起一抹肃色,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沿,道:“怎么?”   抽风货一脸凄楚,暗含忧色,道:“啊呀,上次你去了一回,无涯境下那东皇钟是乖顺了不少,可近来它却忽然闹腾了起来,扰得本帝君是日日不得安宁,声音响得连整个无涯境都听得清清楚楚。如今在东皇钟上每施一次法时间隔得是越来越近了,照这样下去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得了多久……”   东皇钟?我记得大师兄偶尔与我提过这样东西。   我忙问:“这东皇钟是七万五千年前仙魔大战的那个东皇钟吗?”据说,魔界首领便是被困在东皇钟内。   抽风货道:“啧,原来倚弦小仙友知道得不少。人间染上戾气与其也有点干系,不过小倚弦放心,东皇钟稳下来了人间戾气也便消散了。卿华是万万不会让你有危险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大胆去。”   师父站起身来,捋了捋衣摆,负着手道:“弦儿准备一下,一会遂为师一道下山,为师将你送至人间。”   师父不是要去无涯境么,还要操心徒弟去人间,他也不嫌累得慌。我道:“师父不用费神了,徒儿自己能去人间。”   师父身体一顿。   抽风货嬉皮笑脸道:“卿华的意思是,顺路。”   我眼皮一抽,翻了个美丽的白眼。无涯境与人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能顺个啥路?   出了书房,我什么都不用准备,直接随师父和抽风货一道下昆仑山去。我是神仙,想要什么不能捏诀变出来的?   抽风货看了看我,笑道:“倚弦小仙友下凡得换一张面孔,卿华你觉得呢?”我总觉得他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我不屑地瞟了他一眼,道:“换来换去都没有我自己的看着顺眼。”   师父回过身来,翘起嘴角浅浅笑:“让别人瞧着太顺眼委实不妥。”他伸出食指又在我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   上一次还是去参加蟠桃大会时,被师父一点就换成了一个男弟子。   如今,我还心有余悸。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还是女子穿的。   抽风货冲我眨眨眼,道:“小仙友放心,没有上次丑。”   我吸了一口气,友好道:“帝君真是太谦虚了。彼此彼此。”   章二十二   (一)   我们三人还未下山,倒是先遇上了大师兄。   听闻了我要下凡捉鬼,大师兄脸上那期期艾艾的表情嗳,看得我实在不忍心。   大师兄问我:“下凡捉鬼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知小师妹一个人可应付得来?”那厮,晶晶闪闪的眼神,万分可怜,大抵是在期盼我一个人绝对应付不过来。   可我实在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我冲大师兄歉意地笑了笑,道:“大师兄莫要担心,小师妹应付得来。”   若真让大师兄与我一同下界了,他指不定又去哪里厮混了,哪还顾得上我这个小师妹,到头来还不是得让我一个人捉鬼。   我何苦要将自个气一趟。   大师兄十分颓然地看着我,道:“那便好,小师妹下界定要事事小心。”不晓得他心里怎么咒我的。   但我很大度,为了弥补他用神识与他交流道:“大师兄别急,你喜欢什么,只要除了姑娘,其余的小师妹都可以为你带回来。”   师父临走时,交代了大师兄几句:“羽儿,为师出山这些时辰,你要细心督促师弟们勤加修炼,不得殆废。”   大师兄愣了愣,问:“师父也要下山?”   “啊,去无涯境一趟。”   大师兄立即正下颜色,对师父拱手作了一个揖,恭敬道:“师父放心,徒儿一定遵从师父吩咐。只是……无涯境一趟,师父务必要当心。”   大师兄这话,说得我心倏地一紧。似乎很严重的样子。   抽风货过来拍了拍大师兄的肩膀,笑道:“溪羽仙友这是什么话,你师父去我无涯境一趟本帝君还要吃了他不成?”   大师兄扯了扯嘴角,又对抽风货作了一个揖,道:“有劳帝君了。”   依大师兄此刻的言行,分寸得体。莫不是我与他相处了几万年,差点也会以为他是个十分有修养的仙家。起码这气度,不是一时半刻能够修炼得好的。   但我晓得他是装出来的。   (二)   下山的时候,师父与抽风货各自招来了自己的祥云。这上神的祥云嗳,果真是与一般的云朵不一样。   色泽雪白雪白的,仙气招摇招摇的,看得我十分眼红。   我的祥云与他们的一比,立刻就显得灰溜溜了。一时脸皮委实有些挂不住。   见师父与抽风货都腾上祥云了,我欲捏诀招来自己的祥云。此刻灰是灰了点,但日后待我修成上神了,我的祥云定会同他们的一样白溜。   然我手上还未使决,手便被师父给摁住了。他手一带,就将我拉上了他的祥云。   我吓得不轻,脚步晃了晃站不大稳。师父手臂使了些力,拖住我,低声道:“弦儿要小心了。”   我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怎可与师父并肩站在一起。我小心翼翼道:“师父,徒儿惶恐,万不能与师父并肩而行。”   师父不理会我却对抽风货淡淡道:“东华你先行一步,我随后赶上。”   抽风货浅笑一声,随即影儿一闪人就不见了。   我垂头道:“师父,徒儿自己有祥云,不敢与师父共乘。”眼下师父拉着我不放,让我非常的局促不安。   师父不听我言,却拽着我腾云直往人间去,道:“为师有了祥云,弦儿何故还要多此一举,这不是徒增你我师徒之间的间隙么。”   我找不到话来辩驳。师父果真是道行高深,他一句话就让我败下阵来。此刻若我还是一意固执就真的是增加师徒间隙了,但我默认了师父的话,心里又着实撂得慌。   师父离我这般近,衣摆一飘一扬贴在我的裙角上,身上弥绕着淡淡的桃花香。他的手隔着衣裳拉着我的手腕,即使是清清淡淡的,我还是觉得手腕上火烧火燎地隐隐泛疼。   桃林,梦境。我心里乱了分寸。   我甩甩头,有些暗恼。我岂能如此臆想我的师父!   遂我动了动手腕,从师父手里挣脱了出来。师父拉着徒弟,若被别人瞧了去,定要坏了师父的名声。   师父也没与我计较,我一使力他就放开了。   我便又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了两步。师徒隔得太近着实不好。   侧边师父却轻轻浅浅道:“弦儿若是再往外怕就该掉下去了。”   我细细一看,才发现脚已然在了祥云边上。这才悻悻收回脚步,往里靠了靠。   (三)   我与师父齐齐来到人间,在一处荒山野外落了脚。   师父无涯境那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敢多留他,遂道:“师父,徒儿已至人间,师父该干嘛干嘛去吧。”   师父转过头来,笑睨着我,道:“弦儿这是在赶为师走?”   这……我明明不是这意思来着。   我咬了咬舌头,道:“不是的师父,我怕东华帝君在无涯境等你等得急。”我这面对师父就不会说话的毛病何时能改一改,愁人得很。   师父低下眼帘,微微斜起嘴角,道:“弦儿将手伸出来。”   我乖乖地伸了出去。   师父在我手腕上一点,一条金色的线自他指间溢出缠上了我的手腕,绕了两圈,还发着金色的光。看这色泽就知道,不是便宜的玩意儿。   遂我问道:“师父,这是何物?”   “缚魂索。”   我手腕一抖。   缚魂索可是昆仑山的宝贝,师父竟然如此轻易地就给了我。我实在有些受宠若惊,边脱下来边惶恐道:“师父,徒儿万万受不起。”   怎奈,我脱不下来!   我惊颤颤地抬头看师父,只有他收得回。   师父负着手,悠悠道:“捉鬼一事不可儿戏,况且这人间戾气不减,恐还有其他妖物作祟。为师留此缚魂索,以备弦儿不时之需。待圆满完成任务之后,弦儿只需将此物原本归还为师便可。”   我摸了摸缚魂索,一股清润的触感自手指传来。师父都这般说了,若我还不收下岂不是又要徒增师徒之间的间隙了。   这缚魂索可不是一般厉害的仙物。听大师兄说,三界之内任何妖魔鬼怪只要经缚魂索一捆,纵有万般能耐也逃脱不得。   要是我能用这缚魂索降伏一干妖魔鬼怪,该是多神气的事!看来人间一行,正是我身为神仙大展身手的时候。   我喜滋滋地收好仙物,对师父作揖道:“师父说得极是,待事情了了之后,徒儿便完好地双手奉回。师父,时辰不早了,帝君该等得急了。”   “弦儿答应为师,万万不可贸然做出危险的事情来。若收不了恶鬼,用缚魂索缚住便是,等为师来处理。”   说罢,师父早已不见了影儿。   我直起身来,理了理衣裳,开始寻路走。小小恶鬼,待本神仙去将它好好降伏了,怎可等师父来结事。   (四)   我捏了一个决,往有城镇的地方飞去。这荒山野岭的,怕是恶鬼都嫌弃到此处来。   现在将将午后,天色还早,本神仙在城里四处晃了一圈,没发现有何异常,反而街道巷子热闹和乐得很。   凡间大是大,本神仙每次下凡间来都落脚在不同的城邸。就是人间之息混浊了些。   这大白天的,恶鬼要是敢出来,我就真佩服了它。只怕它此刻不知躲在何处,只等夜晚近时,出来害人。   既然如此,我就应该先养好精神,待晚上再与恶鬼好好计较一番。   遂我踏进了一间茶馆。   茶馆是个好地方啊,有茶喝,虽然不是什么好茶;但我尤其喜欢茶馆里面的说书和桃花糕。   我挑了一张临窗的桌,要了五大碟桃花糕。   窗外,阳光十分艳丽。   茶馆里,说书的地方,一声惊堂木拍案。   说书的是个偏年轻的中年人,眉目长得端正,周身透着一股书生气息。他缓缓道来:“上次说到赵书生在张员外的女儿的私下帮助下,带着盘缠一人前往京城赶考。临分别的时候嗳,两人是哭得稀里哗啦难分难舍。赵书生与张小姐许下诺言,道他日高中榜首定回来迎娶张小姐……”   大抵书生和小姐的故事都来得十分凄楚,他们的爱情不会一路平坦的。我塞了一块桃花糕进嘴里满口花香,继续往下听,他们的坎坷应该近了。   说书人又道:“赵书生非常有才华,若他能安然进得考场,荣居考榜定不是难事。可惜,官场的黑暗和腐败不是他一个他乡穷酸书生能够体味得过来的,他拿不出银两,处处受人排挤。到最后好不容易进去考场了,交完答卷了,可他的答卷却被他人所换,他人凭此卷夺得了状元之位。”   茶馆里一片唏嘘。这是何种世道啊。   “赵书生一面心灰意冷,一面又对做此等暗度陈仓之龌龊事的人忿忿不平,于是他去官府击鼓鸣冤。不知该说他蠢还是该说他天真,他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官官相护一事。结果赵书生被官府暗地关进牢房里,严刑拷打。赵书生一副细皮嫩肉的骨相,哪里经得住如此折磨,不多久便被活活给打死了。”   讲到这里,说书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看得出来他也是一个书生,也应该曾对科举做官抱有莫大的期待过。也难为他对书里的赵书生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悯来。   此时,下面有喝茶的客官问,后来张员外家的小姐如何了?   章二十三   (一)   说书人继续道:“张小姐在家迟迟等不到赵书生归来,几经辗转便偷偷托人去京城里打听。当她知晓了赵书生的死讯之后,生不如死,恨不得当下便与赵书生共赴了黄泉去。”   又有人问,后来呢?   以我瞧话本的经验来看,张小姐定是没死成。   “彼时,城里有一恶霸,就在张小姐悲痛欲绝之时竟上门与张员外提亲,要娶了张小姐。”   张小姐定是宁死不屈。   说书人顿了一会儿,才道:“张小姐同意了,嫁给了城里的恶霸为妻。从此她与赵书生的情缘便如尘土一样散去了。”   台下有人喷茶水,骂声一片。   他们都说,这故事根本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佳话良缘,也不算什么恶霸强抢良家妇女,一点劲儿都没有。   说书人垂下头不再言语,兀自下去了。估计是自己的故事不受人欢喜觉得有些没颜面。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话本里的故事千奇百怪的都有,这种没头没脑的还是第一回听到,连个正经的结局都没有,像是活生生从中间掐断了一般。   唉唉,罢了罢了,故事而已。   我回过神来,伸手顺进装桃花糕的碟子里。却发现桃花糕少了一块。   我的桌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小哥。他正摇着折扇半遮住脸面,弯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笑看着我。   这小哥,好生不讲礼啊。擅自坐在我桌边也不知会我一声,还吃了我一块桃花糕。   我是神仙,自然不好跟他一般见识。我只好气定神闲地将桌上摆着的桃花糕统统揽过来,放在自己面前,边看着他边一口一口地吃。   罢了,我将最后一块桃花糕塞进嘴里,善意而和气地问:“小哥莫不是饿了?”   小哥一愣,却眯着眼睛笑道:“姑娘,甜食吃太多对身体可不好哦。”   我打了一个饱嗝,添了几口茶水,道:“小哥莫要担心,我好得很。”   接下来茶馆里又说了几个话本,但都不是先前那个说书人在说。这些故事也大都没多少新意。   我旁边的小哥都老半天了也不见离去,他问:“姑娘喜欢听这些故事?”   我道:“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就是好打发时间而已。”   小哥又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闲话了一阵。   待日光暗了下去,我估摸着出了茶馆,该寻个歇息的地方。小哥跟着我一同出了来。他看了看天忧色道:“姑娘家住何处,若不嫌弃,在下可送姑娘回去。”   (二)   这小哥,让我十分摸不着头脑。   说他心善吧,他惦记着我的桃花糕让我心里不大顺畅;说他不心善吧,他又要送我回家。   可我是神仙,哪里来的家让他送我回。   我道:“啊呀,在茶馆吃得太撑了,现在想四处走走。小哥不必太麻烦。”   小哥收起折扇,笑道:“正好,在下也想走走。”   这夜晚黑灯瞎火的,小哥还真有胆子敢四处走走,也不怕恶鬼出来将他吃了去。   不过,他这张面皮不让折扇给遮住,除了亮晶晶的眼,还露出了小巧的鼻梁和精致的轮廓,倒有几分韵味。   夜里,他身上的气息有些不分明。   我心下掂量了一下,道:“不如我们月下散散步沿着街走几圈。”   小哥眨了眨眼睛,道:“如此甚好。”   白天只顾着喝茶听书,没怎么在意小哥。如今越往黑的地方走,他身上的浊气就越重。很多鬼怪都会在夜里现出原形,莫不是我一来就赶上了?正好,也省去了我一番探寻的功夫。   一条街,我与小哥来来回回走了三遍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反而他闲散地与我谈论他听到的各种话本杂谈。   街边的灯火都零零散散暗了下去。有一家酒馆还未打烊,里面闪烁着微弱的火光,还传出稀疏的凡人的吵闹声。   我在有灯火的地方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小哥。   小哥亦跟着停了下来,挑挑眉道:“姑娘走累了?”   我手指暗暗蓄着仙法,嘴上笑道:“死相,你这般纠缠我,莫不是看上我了?”嗳,这话自我口中说出,我自己都觉得酸掉了老牙。   小哥闻言笑得更得意了些,凑近我在我耳边道:“姑娘好聪明。”   当下我眼疾手快,用蓄着仙法的手指戳中了小哥的额心。尔等妖魔鬼怪,还不在本神仙面前快快现形!   (三)   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我预料错了。   小哥低笑着将我的手从他额心上拿下来,问:“姑娘这是何意?”   我忙抽回手,道:“小哥别客气,随便摸摸。”奇了怪了,他的身体如凡人一般正常得很,探不出有妖邪之佞,为何就是气息混浊了些。   小哥向我伸出手来,道:“那是否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我为这小哥的胆子感到十分不妙。   恰逢此时,酒馆里走出了三三两两的汉子,瞧见了我俩。我觉得更加不妙了。   汉子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见我俩便上前来,调笑道:“啊呀,这小姐和公子生得好俊俏啊!”   我摸摸面皮,俊俏么?师父将我变成个什么样子我还未来得及看,但比照上一次的情况来看应该好不到哪里去,怎的算得上俊俏?   一时我暗叹不已,这凡人的眼光啊,嗳。   几个汉子将我与小哥围了起来,道:“小姐公子不如随哥儿几个再进去喝两杯如何?”   这酒我还是不喝了,上次在桃林里喝了大师兄藏的桃花酒之后,回去头还疼了好一阵。但就是不知道小哥想不想喝。遂我指着小哥好心与几个汉子道:“我就不去了,若是他愿意随你们去,就让他去吧。”   小哥却是看了我一眼,颇有几分哀怨的味道,道:“将将才与我浓情蜜意,此刻又要将我推出去了?”   哎哟,天地良心嗳,我何时与他浓情蜜意了?这小家伙,指不定就是个妖孽!   汉子不领我的情,个个搓着手嬉笑道:“姑娘莫要客气,一起去一起去。”   我就不明白,喝酒就喝酒,他们何故要搓手。真真是一点美感都没有。   有一个汉子眼睛贼得很,伸手欲拉我的手。   身为神仙,哪有与凡人纠缠不清的。我手指动了动,捏了个决,往几个汉子面上一弹,道:“今晚我们就不去了,改天再喝,如今天色已晚,各位还不快快回家歇息。”   凡人豪爽大方,这无可厚非,但这深更老夜的在外胡混不归家,也不怕遇上恶鬼。这几个汉子真真是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   经我仙诀一指引,汉子变换了神色,个个敛下笑脸,道:“姑娘说得甚是。”他们便相互依偎着走了。   (四)   然汉子一走,迎面扑来一股邪佞之气,我全身一抖。   如师父所言,妖邪之物要出来作祟了。也不知道将将那几个汉子能不能安然归家,一时我心里有些着急了,赶紧捏诀欲跟上去。   可我旁边还站了一个小哥。   不待我往汉子离去的地方追去,小哥忽然抓起我的手,带着我一路狂跑。   这一跑,十分不同寻常。小哥带着我腾云驾雾的。   果然这小哥不是寻常人!   我往身后瞧去,刚才所在的整条街被一团黑气所包围。这小哥竟是在帮我。   我与小哥在上空盘旋了好几周,方才寻了个没被黑气占据的巷子停了下来。   小哥的衣领微微敞开了去,胸膛起伏得厉害,道:“好险!”   我不由得细细瞧了一下小哥,衣着华丽,眉目含春,唇红齿白的,那双眼睛始终亮得很,在夜里都熠熠生辉。   怎么都觉得小哥有一股比女子还要灼人的媚态。   既然他能腾云驾雾,我也就直白地问:“小哥既非妖物又非仙家,究竟是何许人也?”   小哥闻言松下神色,身体一斜,懒懒地靠着一边墙壁,道:“你猜。”   我翻了翻眼皮,我猜你就是一邪物。   亏得本神仙修养好,耐着性子再道:“我管你是谁,将将那些污浊之气你也见到了,方圆十丈之内必有妖邪之物。本神仙谅你无害人之心,还是快快离去的好。”   小哥正了正身体,戏谑道:“神仙?有你这么糊里糊涂的小神仙么?”   一口老气哽在我心头。小哥十分不会说话。   我顺了顺心口,道:“小东西,本神仙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得赶紧顺着那团混浊之气去抓恶鬼,也不晓得将将那些个汉子如何了。   可我一抬脚,身后小哥忽然抓住了我,用力往后一拉,顿时我脚步踉跄不稳,被他给抵在了墙头上。   我大惊,道:“小哥你这是作甚!”   小哥贴过身来,挨紧我,头在我颈窝蹭了蹭,道:“小神仙长得真香。”   他的气息洒在我的颈窝里,激起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小哥睁眼说瞎话也不怕嘴疼,我香不香光看如何看得出来。   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尽管小哥看不见,道:“本神仙香不香要尝了才知道。”   小哥低低笑了一声,道:“也是,那现在我便尝上一尝。”   不会说话……好牙疼。   小哥手搂着我的腰,越来越紧。他身姿摇了摇,神色荡漾得很。   本神仙活了这么久,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泼皮无赖之人。我怒斥道:“小哥请端正你的行为!”   小哥不理会我,而是在我发间深呼吸了一口气,一脸满足。看来说教对他无用。   我又威胁道:“小哥再敢对本神仙无礼,休要怪本神仙对你不留情面!”   ……小哥还是无视我。   章二十四   (一)   这下本神仙纵然有再深的修养,也彻底被激怒了。不带这般无视我的。   我手指动了动,欲捏个仙诀降伏了他。   那厮面上不动神色,动作却机灵得很。他手快速抓住我的手,掐熄了我的仙诀。   本神仙修炼的七万年的仙法,真是被人说掐就掐。还好我留了一手。   师父备给了我缚魂索。   我嘴里念了两声口诀,霎时一阵金光闪闪。我手腕上的金线脱腕而出,忽然变得肥硕了起来,一瞬间便将泼皮无赖小哥给捆了个结实。   “喂……你……”小哥一阵心惊。   只见缚魂索越收越紧,小哥的人亦跟着越变越小。   到最后华光消散,地上竟躺着一只小狐狸,正瞪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十分幽怨地看着我,还呜呜了两声。   本神仙认得,这是一只天蚀狐。天蚀狐是与生俱来的神兽,自出生以来不必修炼便能化作人形。若在安生修炼个几千百年,定能位列仙班。   难怪,小哥既非人妖又非仙神,竟是如此一只招人嫌的色狐狸。   我拎起色狐狸,揪了揪尖尖的狐狸耳朵,道:“小东西,敢对本神仙不敬,就是这个下场。”   色狐狸伸了伸前爪,挣脱未果,道:“你究竟用的什么东西捆住我,快放开我!”   “放开你?”我将色狐狸抱进怀里,没管他如何反抗,愣是将其全身上下来来回回摸了个透,方才解气。   色狐狸用两指前爪紧紧护住胸前,恼羞成怒道:“你这个神仙怎的如此下流!”   “下流?”我又掰开色狐狸的两只前爪,伸手在他前胸来回揉·搓了几遍。   色狐狸聋拉着毛耳朵,小身体一抽一搭的,看似无力反抗的样子,最后只百转千回地道了一句:“神仙个个都好坏。”   我抬起狐狸头,中气十足地问:“老实交代,你故意接近本神仙是何意图?”   色狐狸可怜地翻了翻眼皮,道:“谁让你仙气四溢的,别说是我了,就是一般的小鬼小怪都能闻得出来。”   我道:“我是神仙,自然有仙气,这有什么奇怪的。”   色狐狸瞥了我一眼,不屑道:“是个神仙有什么了不起,你那一身仙气不知道收敛,看这里的妖邪鬼怪不往你边上蹭才怪。”   我心头一紧,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色狐狸看了看我,随即换了一副得意的脸色,又道:“但若你跟了我,我可以保护你。”   我捏了捏他的毛耳朵,站起来俯瞰他,道:“来,站起来保护本神仙试试。”   色狐狸动了动身体,悲愤道:“有本事你放开我!”   本神仙才懒得和他多作纠缠,打算拎着他往山野里扔掉算了。下次若他还敢再回来,本神仙就再捆他一次。   然我还未动手,忽然耳朵里传进凄厉的叫喊声和求救声。地上的色狐狸动了动尖耳朵,身体一震,显然也听见了。   糟了!莫不是将将那几个汉子还未回得了家,在外面遇上恶鬼邪怪了?!   (二)   当下不容得我多犹豫,捏诀就往有声音的方向奔去。   身后色狐狸急急道:“你还不快收起捆我的绳子去捆妖怪!”   关键时刻色狐狸临危不乱,还不忘让我放掉他。但我也着实需要用缚魂索去捆其他的恶鬼妖邪,便不作他想手腕一转,收回了缚魂索。   待我跑到快城边时,总算找到了那几个汉子。万幸地是,他们还活着并未被残害,只是个个吓得跟个孙子似的,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嘴上不断地喊救命。   他们四周,弥漫着一团污浊的黑气,就是方才欲追上我们的那团。   黑气方圆十丈之内,必有妖物。   果然不出我所料,黑气之中渐渐现出一个影来,伴随着尖细的猫叫声。   原来竟是一只猫妖在作祟。我看清了它的面容,是个女子容貌,长得嗳那叫一个柔肠万千,只是伸出长有长长指甲的手爪之后,便毫无美感可言。   猫妖掩嘴轻笑一声,随即眼神变得凌厉起来,手爪挥舞着往汉子身上招呼了去,叫道:“让奴家吃了你们吧!”   这猫妖不好好窝在山洞里修炼,居然跑到人间来残害凡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当下,我捏诀结了一个晶盾,挡在了汉子身前,道:“大胆妖孽,本神仙在此,还不快束手就擒!”但凡有面子的神仙动手之前,都会先喊上这么一句的罢。   有了我的晶盾,猫妖定然是再碰不到汉子。汉子皆被吓昏了去。   猫妖转过身来,猫叫了一声,随即风情万种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啊呀,她也不怕那尖爪戳伤了自个的嘴巴。   “我的小神仙,你是特意赶来让奴家吃的么。”说罢,猫妖便调转方向朝我冲来,丝毫容不得我说一个不字,真是一点礼数都没有。   但凡妖精见了神仙,必会弯身作三个揖以示恭敬。可眼下这个猫妖,别说给本神仙作三个揖了,她还要吃了我!   猫妖如此不开化,她是患了失心疯么!   “你还不动手,真等她过来吃了你啊!”我身后忽然响起了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竟是色狐狸化成人形赶来了。   先前他拉着我要死要活地躲这团黑气,眼下却还敢跟过来,也算是有义气的了。   我赶紧捏诀将挡在汉子前边的晶盾移过来,让那猫妖的利爪生生抓在了我的盾上,摩擦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   她定然抓不破我的盾。   因为我别的哪样学不好,就这结印成盾最熟练。一般小妖小怪我是应付得绰绰有余。   可我忽略了一件事。   这猫妖不光有利爪,还有三条猫尾!   (三)   猫妖的尾巴变得又大又长,只管往我身上招呼。   我虽能结盾,却不可四面八方都结。一时让那猫妖占了上风,她得意得很。   色狐狸却兀自蹿上了高高的城墙,边跳边喊:“喂你这个神仙怎么如此无用!快打她!打她!”   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那猫妖的尾巴确实有几分厉害,自空中扫过擦得本神仙的皮肤生疼,关键是那尾巴上的猫味十分呛鼻。我左躲右闪,趁其中间隙自手里化出一道道仙光。   这猫妖虽有几年道行,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本神仙很欣慰自己比她厉害。   只听一声凄厉惨烈的猫叫,自我手里飞出的仙光有一道掐住了她的一条猫尾,将其给掐断了。   我大义凛然道:“小小猫女,若你知悔改,本身便饶你不死。”   好歹妖精也需修炼个千八百年才能化成人形,若我直接将她弄死就枉费了她这么久的修炼,太不近人情了点。   然猫妖似乎不愿领我的情,反而变本加厉,誓要与我拼命。   我一个措手不及,被她的猫尾巴给扇趴在了地上。   这情况可有点不妙了,猫妖身上的邪佞之气更甚,让我应付得有些吃力。我十分沮丧,怎么说我也在昆仑山修炼了七万年,虽只得一个小神仙,但怎么可能连个小小的猫妖都打不赢!   色狐狸也不算全无人性,他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与我大叫道:“神仙你捆我的绳子呢!快捆她!”   这狐狸……还知道跳下来说,我已经觉得甚是些欣慰了。   他提醒了我用缚魂索。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扑上来的猫妖便念决,将缚魂索给扔了出去。   缚魂索一出,她不现原形才怪!   哪知,缚魂索是飞了出去,可猫妖机灵得很,身体柔软地往边上一偏,结果缚魂索直直自她身后飞去,最后竟缚住了那边站着的色狐狸!   霎时墙头又多了一只白狐狸。   我抚额,有些头疼。   这色狐狸没事凑什么热闹,到头来还坏了本神仙的大事!   (四)   见我没了法器,猫妖猖狂地大笑三声,再度要与我厮杀。   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笑声委实太难听了。吓得墙角的白狐狸小身子瑟瑟发抖,用前爪抱住脑袋,尖尖的猫耳朵乖顺地贴在头上。   猫妖又不是要吃他,他在害怕个什么劲儿啊!此刻猫妖冲着来的可是本神仙!   这窝囊色狐狸,关键时刻怎么不见他跳起来英雄救美!   我躲得过猫妖的尖爪,却躲不过她的毛尾巴;而我施出的仙诀却被她轻易给避开了。我就不明白,为何我是神仙却斗不过一个小妖怪!   一个翻腾,我又被猫妖给扇趴在了地上。我的老腰嗳。   我忽然觉得,之前在昆仑山上时,师父和大师兄的担忧是发自内心而又十分有道有理的。   猫妖笑得那叫一个春风荡漾,道:“小神仙,莫急,奴家现在就来吃了你!”   我不光急,还很特别急,爬了起来欲跑。打得赢要会手软,打不赢绝不腿软。   色狐狸在后面挣扎着站起来,急道:“你这笨神仙,你体内那般浑厚的仙力,怎不使出来!”   我知道自己仙力浑厚,可不是已经全部使出来了么,哪里还敢留着!   眼见着猫妖爪子直戳我背心,我无力招架,干脆闷头栽下身,让猫妖往我头顶错开了去。   我又施了一个仙诀,明晃晃的仙光往她尾巴斩去。   猫妖又是惨叫一声。那尾巴没被我给斩断,还粘着一层皮,在空中一甩一甩的,血浆横飞。   猫妖调回身来,怒红着眼尖叫:“我要杀了你!”   顿时四周混浊的黑气呼啸乱窜,还伴随着妖邪的戾声,纷纷向我涌来,似要将我吞噬。   色狐狸失声惊叫:“不好,快跑!四处妖孽正聚拢过来!”   我快速飞过去,拎起色狐狸,扬身腾起在空中。脚底下那层层叠叠的黑气扑了个空,又齐齐飞往空中来。   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我不知所措之际,天边发生了突变。   只见远天之间,轰隆隆发出了一阵鸣响,伴随着鸣响而来晕开了一层强烈的光圈,越播越远,威力十足。四面八方皆不可避免,连我脚下的这座城邸也被含摄其中。   这可是仙界的祥光。   不消一刻,祥光所至之处,先前还作威作福的邪佞之气一下给散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只要杀我吃我的猫妖,抱着头惨烈嚎叫,最后竟变回了一只野山猫的样子,蹲在了地上。   地上那几个昏倒的汉子,睡得忒香。   我看了看远天,定是师父稳下了东皇钟。人间戾气也就跟着散了去。   章二十五   (一)   我抱着色狐狸,落下地去。   地上的野山猫对我弱弱地叫了一声,模样十分可怜。它小身体微微抖动,尾巴上添了两道深口子。   我实在很难想象,这小家伙就是先前对我喊打喊杀的泼辣猫女。若是仙界祥光再晚些时辰来,指不定我已经葬身在她的肚子里了。   本神仙向来慈悲为怀,却对这要吃了我的东西同情不起来。   我捋了捋色狐狸的毛,问:“眼下她这般乖巧,先前怎的如此残忍?”   色狐狸道:“前段日子人间忽然多了一些邪气,许多修为不高的妖怪被蛊惑,丧失了心智。现下邪气已散,自然也就回复到了原本的模样,只是可惜没有了修为。”   这家伙,懂得比我还多。   我对小山猫道:“小小猫女,你可知错?”   小山猫喵了一声。大抵是在说她已知错。   我又道:“念在你尚未铸成大错,这一次本神仙便饶你一命。日后你定要好好修炼,不可再出来为害人间,知道了吗?”   小山猫再喵了一声,随后一步一步往草丛深处走了。   色狐狸看着那小家伙,嗫喏道:“你这妖怪,将将若真是吃了笨神仙,只怕会撑得你神形俱灭。”   我有些得意,捏捏狐狸耳朵,道:“你说得委实有道理。”   色狐狸白了我一眼,道:“我说,你修炼了多少年才成神仙的?”   我沉吟了下,道:“七万年。”虽然仙级不高,但我修行了这么久,修为还是算不错的了。   色狐狸却无比同情道:“我替你感到忧伤。七万年才修得这点本事,连个猫妖都收服不了。”   我的脸皮险些挂不住,道:“别说我,你这色狐狸要成仙还指不定要比我多花多少年!”   色狐狸昂起头,道:“看着吧,待个几百年后,我定能在天庭找到你!”   我一把将色狐狸扔在地上,置气道:“那你还不快滚回去修炼!”   “那你还捆着我作甚?”   啧,本神仙的缚魂索还结结实实地捆着他。我念决一收,收回了缚魂索。   他活动活动了筋骨,立马赖皮道:“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好不容易来得人间一趟。”   我瞥了瞥他,嫌弃道:“莫不是你也被那邪佞之气给卷进来了,丧失了心智?说不定你已经是个妖物了。”   色狐狸不乐意了,道:“喂,笨神仙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只是来凑个热闹而已。”说着他眼神若有若无地瞟向我的手腕,又道:“只是想不到在一个笨神仙手上栽了跟斗,你手上那玩意儿挺厉害的嘛。”   莫不是他被我手腕上的缚魂索给捆上瘾了不成?这可是师父的神物,岂能不厉害!但他说我是笨神仙,很不对。   我上前了两步,道:“怎么,还想试试?”   色狐狸退了两步,讪笑道:“没没,我只是没见过这般厉害的仙物,一时好奇而已。是不是每个神仙都有如此厉害的仙物?”   “那当然。”我一时有些飘飘然,没告诉他这可是三界司战神君的随身神物。   “那我是不是回去勤加修炼,待成仙了也会有这么个东西?”色狐狸道,“要不你先给我瞧瞧,我立马就回去修炼?”   天蚀狐修炼成仙后,必会是非同一般厉害的仙家。若眼下我能将缚魂索借他瞧瞧便能激起他修炼的志气,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遂我念决唤起了缚魂索,它从我手腕脱出,闪着金光停留在半空中。   色狐狸伸出手指戳了戳缚魂索,见缚魂索没再捆他,便大胆地将缚魂索摊在手心里,嘴上还连连道:“真是好东西,谢谢谢谢。”   我回了一句不客气。   哪知下一刻,他抓起缚魂索扭身就飞跑,那速度快得跟一抹烟儿似的,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空气里还荡漾着他澎湃的话音:“啊哈哈,真是一个笨神仙!这么好的东西,我玄夜就收下了!”   ……我当场石化。不带这么阴我的啊喂!   (二)   我使出浑身解数,腾云追了出去。可我行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却还是连一根狐狸毛都没找到!   这下全完了。我将师父的缚魂索让那只坑爹臭狐狸给坑没了,都怪我平日太心善,竟没对臭狐狸抱有一丝警惕心!   若是被师父给知道了,他非得将我扒皮拆骨再赶出昆仑山不可!弄折上神的仙物,这可是一件大罪。   跑了大半夜,我又十分沮丧低落又忧伤地跑回了原地,一无所获。   城边的地上,汉子睡得甚为惬意,时不时还冒出一声鼻酣。我实在看不出他们是被吓昏过去的。   我想了一想,还是走到还在昏睡的汉子旁边,施法将他们的记忆全都拉了出来,然后掐去今晚关于猫妖的记忆。   他们好不容易睡得熟,若醒来再被猫妖的记忆给吓傻了去,就不好了。   此时,天将将亮。   我提不起一点精神。忙了一夜疲乏不说,还将神物给赔了进去,这叫我如何精神得起来。我找了个干净的树脚索性躺了一觉。   连睡个觉,我都梦靥连连。我梦见师父晓得了我弄丢他的缚魂索,他大发雷霆,最后竟上报天庭,让天君革除我的仙籍,然后将我赶下了昆仑山。那个处境嗳,简直是惨绝人寰。   我被吓醒了,满头大汗。   我恹恹地瞧了瞧天色,日头正上,是个大晴天。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恶鬼没抓到,险些让妖怪给吃了,还被坑骗了缚魂索。我忽然觉得,自己真真是一个没用又倒霉的神仙。   但我实在不想被师父知道了赶下山去。一想起才做的那个梦,我就忍不住哆嗦一番。   我在心里兀自计较了一阵,下定决心得赶在师父知道之前将缚魂索找回来。   (三)   入城上街,我肚中羞涩不堪,在街边寻了个档子吃了些个肉包子。   吃饱了,心情方才渐渐顺了起来。   临离去时,档主愣愣地看了看一层空空如也的蒸笼,再愣愣地看了看我,颤颤巍巍地接过我的包子钱。   一瞧档主就知道他没见过大世面。我吃一笼包子不算稀奇,若是换了大师兄,能吃下三蒸笼不止。   唉唉,说起大师兄我一时竟有点想他了。此刻指不定他还在昆仑山啃六师兄做的白面馒头呢。   我出了档子,用手挡在额前瞅瞅天,想来天庭的昴日星君今日格外有责任心,这娇艳艳的太阳将整个城都照成了金灿灿的一片。   看来要抓恶鬼又得等到晚上了。   眼下没事做,我便随处晃晃。   这街上人流攒动,比昨日要热闹几分。街两边摆满了小档子,档主都十分热情,到处吆喝着拉客官。   后来我才听说,原来今日街上来了一套表演的人马,凡人们都纷纷出门观望热闹。   我到了表演的地方,沸沸扬扬的,哪里还有我落脚的地方。我好不容易挤进去了一个位置,却看见大伙都围着一个场子,场子上有两个光着臂膀的汉子在互掐。   用他们的话说,这是在摔跤。   我尤其喜欢这个表演。看到他们大汗淋漓的畅快模样,我禁不住设想,要是在昆仑山我与师兄们互掐也能如此摔是摔踢是踢,指不定有多美妙。   此时,场上一个汉子被另一个汉子一个过肩摔给弄在了地上。一身膘肉四处乱窜嗳。   我正想连声叫好,却不想我旁边站了一个妇人,忽然握紧了手,惊呼一声“哎呦喂!”我侧头看了看妇人面上纠结的神情,大抵她是在为被摔的汉子呼疼。   于是我附和了一声,道:“大婶,你看这打得可精彩了。”   妇人唏嘘道:“可不是嘛,也不知这一摔下去会不会几天走不了路。”   我安慰道:“大婶莫要担心,他们皮厚,经摔。”   妇人叹了一声,道:“我说这什么世道啊,有钱怎么了,有钱就能让人家互相摔打以图热闹吗?”   我不解,问:“此话怎讲?”   妇人瞧了我两眼,道:“小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   我咳了两声,道:“这都被大婶看出来了。”   (四)   大婶换上一副咬牙切齿愤恨的脸色,道:“你是不知道,这几天街上都会有这些热闹看。这些表演的人皆是凤家花钱从外地里请来的,说是过些时日凤家唯一的儿子终于要成亲了,得提前热闹一番。”   我道:“这不是喜事么。”妇人何故一口气噎不下去的模样。   妇人口气不善地啐了一口,道:“喜什么事啊,有钱人了不起吗!”   原来妇人是仇视有钱人。   见我不答话,妇人收敛了些,低声与我又道:“你是不知道,这凤家唯一的儿子凤熙是咱城里要风要雨的恶霸,他欺辱百姓强抢民女哪样事没干过?城里又有哪个干净姑娘愿意嫁给他?听说这次凤家的恶霸儿子要娶的可是岑员外家的小姐岑笑,人家可是一位有才有貌的正经小姐,真不知道那混账是用了什么办法能让岑笑小姐心甘情愿嫁给他的!我呸!”   我心里暗暗嘘了一声,恶霸该干的事情不正是这些么。遂我安抚妇人道:“大婶,人家娶妻又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在边上看看热闹就行了。”   哪知大婶还在气头上,丝毫不给我好脸色看,瞠道:“恶霸娶的不是你,你当然要看热闹了!你这小姑娘怎的如此不心善!”   说罢她便拖着稍显肥硕的身体走开了。   我无语凝咽,我若是不心善能为了救几个醉酒的汉子差点被猫妖给生吞活剥了么,我若是不心善能被坑爹臭狐狸骗去了师父的缚魂索么!   这妇人……恶霸娶的不是我,就是她了不成?   本来,我一个大度的神仙,哪里犯得着与一个凡人置气,奈何近来我着实是背得很,况且这又天干物燥的,火气容易大。   场上继续摔个你死我活,我却无心再看,退了出来懒洋洋地走在街上。   说起恶霸,哪个地方没个能唬得住人的恶霸?甭说人间了,就这三界也都有这个铁实实的硬道理。   无涯境的抽风货对我威逼利诱不是恶霸么,咱昆仑山的沛衣师兄与我恶言相向不是恶霸么,还有天庭上的,黑心黑肺的多得是。   我路过街边一个小摊子,有一个小女孩在卖几只灰里透白的仓鼠。   我蓦然想起,当初染瘟疫的城里那个纨绔少爷云上初在外人嘴里不也算是半个恶霸么。   我大步路过卖仓鼠的摊子,心里凭空添了几分堵。   然正待我十分抑郁时,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无礼凡人在我身后,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当下我想也未想,学着将将场上摔跤的样子,顺手就抓住了肩头上的那只手,欲给他来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可……我使力了,肩头上的那只手连带身后的人愣是岿然不动。   我不由得懊恼地回过身去。照理说我是神仙,不应该对一个凡人动手,奈何就是手抽得厉害。   待我抬头眯眼看清了对方了面容时,双腿立即不听使唤地颤了起来。见他背着日光,眉目清润如凉风,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正睨着我。   我心一抖,婉转含蓄地道了一声:“师、师父~~~”   章二十六   (一)   街上人来人往,凡人皆若有若无地向我与师父意味很不分明的目光。姑娘小姐们路过时,会看着师父满面含春地低笑着窃窃私语一番,然后再十分鄙夷地瞥了我几眼,飘然离去。特别的趾高气昂。   这些女子嗳……一点都不知道矜持。师父来凡间并未化装,真是白白便宜了这帮难以自持的凡人。我不过往师父身边挡了挡,她们就似跟我结了深仇大怨一般,对我又妒又恨的。   罢了,我不跟这些凡夫俗子置闲气。我只是往师父身边又靠近了些,对看师父的凡人女子抱以大度温和的一笑。   像我如此有气量又懂分寸的神仙,已经很难找了。   可凡人女子不领本神仙的情,个个扭着小水腰绞着小手帕不甘不愿地走开了。   只听师父弯着眉眼,轻轻浅浅道:“弦儿这两日捉鬼可有效果?”   我顿时六神无主。这……该让我从何说起好。一言难尽啊!   我缓了缓心神,有意避开这个十分心伤的问题,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师父挑了挑唇,道:“为师忙完无涯境的事情,回时顺道想看看弦儿鬼捉得如何了。”   我十分汗颜。师父三两句话离不开鬼。不是都说了么,无涯境与这凡间,一个仙境一个界下,哪里顺道了?   捉鬼的事情……可以慢慢谈。但缚魂索的事情……   我心下思量了一番,道:“师父,这还得让徒儿细细道来。”   师父半低着眼帘沉吟了下,道:“弦儿。”   “徒儿在。”   师父忽然凑上身来,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道:“弦儿一声师父一声徒儿的,看在旁人眼里,也不怕将为师给叫老了么。”   “啊?”师父一近,我便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我不知为何心里突突跳,忙后退了两步。   大抵是隔师父太近,怕唐突了师父。   不过师父自然是师父,我不叫师父那该叫什么?师父他自己也左一声为师右一声为师的,也不嫌自己把自己说老了?况且……都活了不知多少万年了,他还不够老么。   我不想拂了师父的意,但我又确实不知除了叫他师父还能叫别的什么。   待我苦苦思索时,师父直起身,两指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罢了罢了,只是为师与弦儿同在人间,以师徒相称怕引起不便。弦儿想怎么称呼还是怎么称呼吧。”   师父这么说,十分有道理。在凡人眼里,怕是很难见到如此年轻有为的师父,还收了我这么大个徒弟,定是要费心思揣摩一番,但若是往坏处想就不好了。在人间委实是应该改改对师父的称呼。   那该叫师父什么好呢?大哥?官人?相公……   不行!我连连甩头,先不说这些凡人的称呼配不配得上师父,单单是这辈分都差了好远去了。   师父收我养我,理应与我父君是同辈的,怎能大哥官人地叫。   但既然与我父君同辈的话……我思绪一转,抬头郑重地看着师父,在他期盼的神情中,悠扬地道了声:“爹~~~”   师父脸色黑了几许,身体晃了晃。   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扶住了师父,有些心急地问:“爹~你如何了,是太累了么。”   师父单手扶着额头,语气十分颓然道:“弦儿,还是叫我师父吧。为师有些乏了,关于捉鬼的事情,弦儿先带为师寻个地方,再详细说罢。”   师父还是忘不了捉鬼……我不敢怠慢,道:“是,师父。”   (二)   我与师父一起进了家客栈。   这客栈外表看起来虽不华丽,但里面却朴素雅致得很。能让我与师父两位神仙在这里歇息,这客栈沾染了仙气,日后定是财源滚滚客源滚滚。   客栈老板十分热情,招呼我与师父道:“两位客官,请问需要点什么呢?”   这种事情,何须让师父动口吩咐。我快步走向柜台,往桌上放了两锭金灿灿的金子,道:“掌柜的,先给我们上点吃的,来一壶清酒几碟桃花糕吧。”来了两次人间,这人间的买卖我自然已经熟悉透了。   老板笑得眼睛都眯成条缝了,连连道:“好嘞好嘞!”他越发欢情让我觉得越发有面子,毕竟是我这个做徒弟的请师父,无论如何都要大手笔。   但师父是上神,尊贵无比,我不能让师父因俗物沾了凡间俗气。我走到一张桌前,将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方才叫师父过来,道:“师父,你先坐着歇会儿,待食些吃食之后再上楼休息吧。”   师父一点儿也不摆神仙架子,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桃花糕和酒很快便上了来。   师父没用筷子,而是伸出手指拈了一块桃花糕,放在嘴边咬了两口,姿势优雅得很。整个吃饭的地方里的凡人都咽了咽口水,愣愣地盯着他。仿佛他吃的是山珍海味一般。   连同老板也对师父侧目,让我十分头疼。师父在仙界时容貌已是被大大小小的仙神们惊叹不已,如今未换装容便随随便便来到人间,不引起一番大骚乱那是没天理的。   师父知道变了我的样貌,怎的就不知道变变自己的?嗳,活生生让凡人给占去了便宜。   我又郁结地走到柜台老板那里,敲了敲柜面,唤回了老板的魂儿,细声吩咐老板道:“掌柜的,给我们备两间上房,一间上房里面的床榻被褥、茶具器皿还有其他帘帐、浴盆,统统换成崭新的,皆要用上好的料子,清楚了吗?”   老板不住地点头,道:“现在就按客官说的做。”他招来两个伙计,风风火火地上楼去布置了。   我走回师父的桌前,坐下,见师父已经吃了两三块桃花糕。   师父擦了擦手,看起来心情比先前顺畅了许多,睨着我道:“弦儿来人间可是喜欢吃这个?”   我问:“师父觉得这桃花糕怎么样,好吃么?”   师父兀自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比想象的要好。”   能让师父如是说,说明桃花糕委实很不错了。我一时欢喜不已,食欲大开,遂将所有的桃花糕给吃了个精光。   (三)   用完吃食后,老板亲自将我与师父引上二楼,进了一间房。   推门而入,里面干净雅致,布置一看就是将将才换过的,让人顿觉心旷神怡。我对这老板的办事效果十分满意,品味也不差。   老板很会察言观色,笑眯眯道:“另一间上房就在隔壁,二位客官若有其他需要,尽管吩咐小店便是。”说罢他便屁颠颠地下楼了。   师父走到床榻边,和衣躺在榻上,些微扬起嘴角道:“弦儿有心了。”   我道了声:“这些都是徒儿该做的。”   师父不再言语,阖着双目,细长的眼梢合成了流线,投下一片剪影。只是,我忽然发现师父的脸色苍白了些,远远看过去有几分透明。   大抵是无涯境的那东皇钟有些不好对付吧。我心下一阵揪紧。怪我粗心大意,早些在外头怎么没察觉。   我轻声问道:“师父,无涯境可还顺利么,你……有没有被伤到?”   师父没有回答我,应该是睡着了。   我便轻手轻脚地移出房间,想从外面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让师父好生歇息。师父在无涯境稳固东皇钟定是十分辛苦,先前的祥光想必就是自无涯境传出,那么强大的力量,能驱散人间的妖佞之气,不知得需花多少仙力。   这么想着,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流遍四肢百骸,阵阵酥痛。   我门还未完全关上,师父忽然在里面道了声:“弦儿。”   遂我赶紧又开门,快步进去到师父榻前,焦急又担忧地道:“师父,弦儿在呢,你哪里不舒服,受伤了对不对?”   师父一愣,随即睁开眼坐起身来,斜靠在榻上,看着我,半晌才笑道:“弦儿红鼻子了。”他伸手往我额心一点,我变回了在昆仑山时的装束。   我都担心死了师父居然还笑得出来,遂委屈道:“师父莫要再逗弄徒儿。”   师父斜了斜眼珠子,笑得愈加灿烂,道:“弦儿放心,为师没事,无涯境也安稳得很。只是将将为师有些乏,现在已经好了。”   “真的吗?”我狐疑地看了看师父,发现他脸色确实缓了不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道:“那师父既然没事,徒儿就先去隔壁了,有什么事师父再叫我。“   师父悠悠道:“既然为师没事,弦儿又闲着,不妨先与为师细细说说,昨日都发生了何事?可是抓到那恶鬼了?”   我忽然有些后悔,不该一听到师父唤我就贸贸然跑进来的。   我正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恶鬼没找到,险些被妖怪给吃了,最后还被一只狐狸诓骗去了师父的缚魂索……我实在是开不下去这个口。   只听师父又道:“昨夜弦儿是不是遇上危险了?”   “啊?”我抬头对上师父那双细长的眼,他眼里全是一片深邃得不见底的神色。我心里一阵慌张,忙垂头,问:“师父如何知道的?”   “弦儿可有受伤?”   我道:“昨夜碰上一只失了心智的小妖,但徒儿已经将它降伏了,不曾有大的损伤。”若是我告诉师父,我打不过猫妖,降伏不了小小妖怪,会被他嘲笑么。我还是决定没告诉师父真话。   师父听后却笑了,笑得我十分心虚。他问:“哦?弦儿如何降伏的妖怪?”   听他那语气,师父……师父他压根儿就不信我能降伏得了妖怪!   (四)   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道:“一只小妖怪而已,徒儿仅仅是施了几个仙法它便招架不得了。”   师父听后啧啧点头,道:“我的弦儿竟如此厉害。”   我老脸一阵火辣辣的滚烫。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师父不仅不信,还明里暗里地挖苦我。他明明知道我斗不过小妖怪,我还厉害个毛啊!   只是没想到,无涯境与这里相隔何止十万八千里,师父为何会知道?   我又问:“那师父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师父脸色顿了顿,正了声色,道:“昨夜弦儿身上的仙气很是不稳。”   “徒儿仙气不稳师父如何知道?”   师父揉了揉眉心,道:“弦儿,为师又有些乏了。”   ……师父这乏得还真是时候。我只得作罢没问下去,道:“那师父好生歇息,徒儿就在隔壁。”   师父噙着明晃晃的笑,道:“弦儿也去歇息一会儿罢。”   我将将走出房门,身后师父又道:“至于那缚魂索……”   我心猛抽,回过身来大叫:“师父~~~”完了,师父这是要问我拿回缚魂索了。   “嗯?”   我眼巴巴问:“师父能否再将缚魂索借徒儿些日子?”   师父挑挑眉头,道:“有为师在,就算是捉恶鬼也用不着那东西了,弦儿何故还要留着?”   师父这是要与我一同捉恶鬼?!我忙惊悚道:“不用麻烦师父了!缚魂索十分好用,捉恶鬼够了!”   让三界司战神君下界捉一只鬼,这要是传出去了还不得笑掉其他仙家的仙牙?成何体统!   师父悠闲地躺下身去,闭上眼,道:“缚魂索弦儿想留着便留着,待捉到恶鬼之后早些随为师一同回昆仑山去。”他显然没理会我这个徒弟的一片良苦用心。   我与师父打商量道:“要不师父先行回去昆仑山吧,徒儿完成了职责就回来。”   “那弦儿先将缚魂索还与为师。”   “……”我觉得十分忧郁,师父这是要与我耍无赖么。   章二十七   (一)   我回去自个房间,里面虽不如师父房里样样都是崭新崭新的,但起码还算干净。忙活了大半天下来,我也是乏得厉害,昨夜本来就没怎么歇息过。   遂我跑到榻上,睡了一觉。   待醒来时才发现,我这一觉,竟将天色都给睡暗了下来。   我连忙起身,往外面走去。也不知我睡的这半天师父怎么样了,有没有饿了吃点东西。师父不比得我,这凡间人杂物俗的,他定是适应不了的。   怎知我将将一打开门,便愣住了。   师父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托着一个盘子,长长的墨发染了一肩,正半垂着眼帘站在门口,嘴角轻轻扬起,淡淡的笑。   他晃住了我的心神。就像缚魂索一般,将我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师父兀自进了我的屋,扬手一挥,屋里的灯火便燃了起来,照亮了一方狭小的角落。他将手上托盘里的一碟桃花糕与一壶酒放于桌上,道:“为师试了几样其他的吃食,还是午间弦儿要的这些比较合口。”   师父他是特意来给我送吃的么……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顿觉惶恐不已。   我盯着那碟桃花糕,讷讷道:“师父想折煞徒儿。”   师父不以为意道:“吃吧,神仙活得久,也折煞不到哪里去。”   我端起桃花糕进自己怀里,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桃花糕。师父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我总觉得师父这般做委实不妥,他对我这个徒弟有些好过头了。   虽然我是昆仑山最小的弟子,师父疼爱我那是一万个应该,但做师父的再如何疼爱徒弟,也万万不会给徒弟送食端酒的。   遂我边吃着桃花糕边问:“师父为何要对徒儿这般好?”   师父直勾勾地看着我,道:“弦儿竟不知道?”   那深深沉沉的神情,害得我惊慌失措地咽了咽嘴里的桃花糕,没咽得下去,胡乱道:“徒儿愚钝。”   每每师父有这个表情,我就会很慌张。我很怕自己一下把持不住就要问师父为何这般看我,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般但又委实想不出自己哪里错了。   师父的言行玄机奥妙得很,不是我能够轻易揣测得出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兀自笑着道:“自然是因为弦儿是为师的弟子。”   听了师父的话,我真真是才下心头又上喉头,梗得我无语凝咽。   我捶了捶胸口,桃花糕堵在了喉头十分难受。都怪师父故能玄虚,我还以为自他口中要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师父添了一杯茶水与我,道:“慢点。”   他这话……仿佛是因为我吃得太快而被噎住了一样。这让我十分抑郁。   罢了,师父出了房门,道:“弦儿,夜来了。”   夜来了,恶鬼也就来了。我领悟师父的意思,简单收拾了下自己,跟着师父一同出了客栈。   (二)   这大街,晚上凡人还未散去,一派热闹的光景。街边挂着两排红灯笼,熏得街道嫣红嫣红的,好不喜庆。   师父他不是说要出门捉鬼么……奈何一出门,净往人多的地方钻。我十分害怕他被来来往往的凡人给磕碰到,一路上弯着胳膊护着他;见有凡人撞上来了便慌忙捏个决将凡人给弹开。   我给累得腰酸背痛的,师父他倒是享受得很。   师父边走边悠闲道:“这凡间夜里也该如此热闹么。”   我道:“听说城里有个恶霸少爷要娶亲了,提前先热闹一番。师父,我们不是去捉鬼么,来这里瞎凑个什么热闹?”   师父扬了扬嘴角,径自往前走。   我咬了咬牙,这舌头怎的如此祸害,心里一不顺畅就要乱说胡话。我十分恼怒自己,在心头狠抽了几下自己,继续赶上师父为他老人家护驾,边解释道:“师、师父,徒儿的意思是,这恶鬼不会往人多的地方凑,我们去别的地方寻吧。”   师父停了下来,手指一动,便散去了我苦心在他身上结的隐形的晶盾,还拂下我两只护着他的手臂,道:“入乡随俗,弦儿莫要太拘谨了。”   这如何能入乡随得了俗。我不护着,若要是哪个天杀的凡人觊觎师父的样貌,专门往师父身上怀里撞,那岂不是罪过大了。   “师父还是小心的好,凡间气息繁杂,当心给浊了身。”我继续捏诀在师父身上结盾,他散多少我结多少,就是不能让凡人再给占了更大的便宜去。   师父见我坚持不懈,也就任由我去。他在前面浅浅出声道:“在凡间你一个姑娘护着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怕教闲人瞧见了说闲话去。”   我道:“凡人的闲话厉害得很,师父我们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师父一顿,继而笑道:“弦儿说得甚有道理。”   灯影下,我有些晃神。我看见师父的侧脸,半扬着清浅的嘴角。他不喜抬眼惊奇地看四周,始终半低着眼帘,那一弯狭长的眼梢里,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得他的眼。   我走在师父的侧面,隐隐闻到淡淡的桃花香。   能与师父这般并肩而行,是我这个做徒弟的几千万年修来的福分。若回到昆仑山,定不能再如此逾矩。也亏得师父大量,几次三番容忍我对他的冒犯。   这么想着,我忽然觉得能走在师父身边是一件十分难求又有福气的事情。   (三)   很快,我们来到一条河边。河岸吹着淡淡的风,将几株风华杨柳卷得十分妖娆。   大抵是时辰渐渐晚了,这里已经没有了多少凡人。但河里,却飘着一盏盏漂亮的白莲灯,微弱纯净的光在灯里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   师父看着莲灯笑问我:“弦儿不是说恶霸要娶亲么,城里的百姓不是该敢怒不敢言,会欢喜得如此庆贺?”   我一时也纳闷。白天妇人明明是那样跟我说的,当时她的表情岂是敢怒不敢言那般简单,简直是见谁就要咬谁。   但这些灯,委实不像是为了庆贺恶霸娶亲而放的啊,莫非……我道:“徒儿听说恶霸家很有钱。”   “嗯?跟这有什么关系?”   我认真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什么莲灯不能放?   师父轻轻笑出了声,闲闲道:“这话若是被鬼界的人听去了,非得找上昆仑山理论不可。”   我忙捂住嘴,道:“师父,徒儿嘴笨。”   师父又道:“这河里的莲灯,都是凡人为了实现心愿而放的。”   我问:“难道他们都要把心愿写在灯上么?”我想去抓一个上来瞧瞧,看看凡人都有些什么心愿。   可师父却忽然止住了我。他道:“弦儿切不可做有损仙德之事。这灯里载着凡人的愿景,自是不愿他人窥了去。”   我有些讪讪然,师父说得极是。师父活得久,又经历了不少,是要比我有阅历。   师父在河边站了有一阵,才道了声:“走罢。”   我赶紧跟上,问:“师父,我们要去哪儿捉鬼?”   师父反问我:“那弦儿先说说,前两日有无察觉到鬼息?”   鬼息……是个什么玩意儿?我没听过那是什么东西,更甭说何从探起了。但面子上,我不能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遂我道:“回师父,这两日徒儿不曾感应到有鬼息。东华帝君不是说恶鬼为祸人间么,怎么徒儿也不曾听说人间有凡人死于非命或是闹得人心惶惶的。”   师父道:“恶鬼,乃人之将死时起了执念,魂魄离身后不愿赴鬼界转世,而是躲避了鬼差而独自飘摇于人世。凡扰乱了鬼界与人间的息数之魂的,皆为恶鬼。这类魂魄因执念太深,迟早要做出错事来。”   经师父一解说,我心里开朗了不少。原来恶鬼不一定要作恶,也有可能将要作恶;那不赶紧将其捉住怕是要出乱子。   我问师父:“那师父可探到鬼息了?”   师父挑着眉梢,看着我。我料想,师父那般神通广大,要找出个恶鬼定不是什么难事。   可师父在挑过眉梢之后,却与我道:“为师亦不曾。”   这话嗳,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师父捏了个仙诀,让我俩齐齐隐去仙身,道:“走吧,弦儿先与为师四处看看。若恶鬼能进了凡人的身体,挤兑身体里本身的魂魄,那是隐没了鬼息的,纵然是神仙也察觉不出来。”   说罢,师父便带着我四处晃悠而去。   (四)   天边渐渐露出了白,我与师父才回到客栈。   这满城晃悠了一圈,竟费去好几个时辰。甭说恶鬼,空荡荡的街上凡人散去后倒是有些个酒鬼。   途中,我们路过了凤府。街上百姓都暗地里唾弃的恶霸府。   都说那恶霸凤熙在城里为非作歹无恶不为,一时我十分好奇,恶霸凤熙究竟是恶到何种人人共愤的地步。   师父嘴上不说,我看得明白,他多少也是有些好奇的。我将将对他一说恶霸凤熙,他便拽着我往凤府里面去了。   凤府里面委实大得不得了,但却不似我想象的那般奢靡淫·逸。府里清水池塘,回廊辗转,皆不如外面传言的那么华贵金灿灿。   回廊转角,几盏昏黄的灯火,倒是映衬得整个府邸生出一股神秘感来。   我问一旁的师父道:“师父你觉得怎么样?这凤府是不是诡异得很?”   师父淡淡笑道:“倒不似你打听来的传言那般。”   我十分窘然,师父是在说传言不对还是在说我打听得不对?   后来,我们在凤府里面的一座院落外停了下来。里面隐隐传出了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兴奋又欢快。   恶霸凤熙,当街强抢民女;如今这院落里有女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子被抢来金屋藏娇在了这里。   待我与师父齐齐进了院落之后,却愣住了。   章二十八   (一)   院落里,几株古树下,到处是蓝绿的萤火。一群女子,月下翩翩起舞,笑语嫣然。   这么多凡人女子,若是被恶霸凤熙从外面抢回来的,此刻不是应该抽抽搭搭、嘤嘤凄凄的才对么。   师父轻声唤了我:“弦儿。”   “啊?”我抬头,正对上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眼。   他指了指我前面,笑:“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看去,却十分惊异地发现,先前还在古树下扑闪的萤火不知何时纷纷飞在了空中,向我萦绕而来。   我的四周,皆闪烁着蓝绿的微光。我伸出手去,星星点点的萤火竟不害怕我,轻轻地点了点我的指尖。   这群趋炎附势的家伙,定是闻到了我与师父身上的仙气。我道:“师父,连这东西也知道占师父的便宜。”   “倒不是捡为师的便宜。”师父伸出手指去,我却见萤火纷纷自他指尖绕开了。   我十分不解,照理说师父身上的仙气比我纯净,身份也比我高贵,怎的萤火不往他身上扑。这帮小东西,真真是太不识抬举了。   此时院子地上,女子们纷纷向我与师父望来。   莫不是她们瞧见师父与我了?这样一来非得吓坏她们不可。我惊得差点没把持住,脚下一崴;亏得师父及时拉住我,才不至于摔到地上去。   地下的一个女子蹭了蹭边上的另一个女子,甜声道:“姐姐你看,萤火虫都飞到天上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凡间女子不是在看我与师父。遂我赶紧挥了挥手,与萤火道:“你们快些回去吧。”   也不知这群东西能不能听得懂神仙的话。可它们竟真的就乖乖地飞回去了。   后来,我们在城里的其他大府邸也转了转,好巧转去了恶霸即将过门的新娘子家。新娘子叫岑笑,是城里岑员外的小姐。   我与师父进了她的房。房里烛火摇曳,烛泪滴满了烛台。我十分好奇,这女子长什么模样。   岑笑小姐坐在梳妆镜前,铜镜里映着一张清丽的脸,颜色有些苍白。她身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这般憔悴的神情,莫非是肚子疼。   有丫鬟推开了房门,捧进来一叠大红的衣裳,对岑笑道:“小姐,今日锦绣庄送来小姐的喜服,小姐先试穿一下吧,有不合适的再送往锦绣庄裁改。”   岑笑摆了摆手,道:“先放着罢。”   她一直坐了许久。不起身试衣也没去歇着,丝毫没有大婚前的欣喜和雀跃。   难道果真如外面所说,恶霸凤熙能取得岑笑小姐,真是用了什么非凡手段才逼得她如此心不甘情不愿地要嫁与他?   (二)   我与师父回到客栈的时候,客栈大门关上了。大堂里面掌着一盏灯,一闪一闪的,大抵是哪个客人来宿以便能随时伺候。   一晚上在外面跑了许多地方,我头都乏得昏昏重重的了。遂我没多想,便上前敲门去。   里面有个睡衣惺忪的声音应道:“来了来了。”随之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缓缓而近,是里面的小伙计来开门了。   可门还未开,忽然我腰上一紧,身旁的师父倏地欺身上前,揽着我便隐身径直飞上了客栈二楼。   客栈门口,小伙计探头探脑地向外望了望,还疑惑地道了声:“咦?怎么没人?”   屋里,一盏灯都没有。   我慌乱地推开了师父,腰上的力道也跟着松了。腰上被师父将将揽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师父离得我近,我闻到他的气息,我便又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桃花林里师父凑近我轻轻碰我的脸,我会想起我做了个梦,师父对我说等了我多少个轮回。   很多,皆是不由自主。但对师父,不能有一个不由自主。师父对我的栽培之恩,不容我胡思乱想给亵渎了去。   我也十分清楚,那些有的没的,全是因为我是师父的小徒弟,他疼爱我才做出的举动。在师父面前我万不可恃宠而骄。   这么一想,我方才渐渐冷静了下来。日后定不能再生出对师父有丁点犯上作乱的想法来。   我中规中矩地对师父作揖道:“师父,徒儿罪过冒犯了师父,请师父责罚。”   “不碍事,将将弦儿敲门,若真让伙计开了门见到了我们天近明时才归,只怕是要徒生猜测与怀疑。”师父顺着墙,身体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还是师父想得周到。但眼下师父随随便便就坐在了地上,地上又脏又凉的,他怎么想不周到了?   我想扶起师父,却又怕再冒犯了师父,只得急道:“师父去榻上歇息,莫要坐在地上。”   许久,师父都不应我一声。   “师父?”   我蹲在师父面前,一连唤了好几声,都不见师父回答我。我轻轻扯了扯师父的袖角,师父却没反应!   “师父!师父!你醒醒师父!”莫不是师父自无涯境回来受伤了,这时才发作?!我急得惊慌失措,一边叫他一边伸手摸上了师父的手腕。   我摸不到师父的脉息,抓着他的手腕便用力摇晃,道:“师父!你醒醒!不要再吓我了!”我不想再看见师父有丝毫的损伤,不想再看见师父在我眼前没声没息地虚弱下去。   那样的话,四肢百骸,身体里的每个角落,都会灼痛,我无法抑制。   一只手,轻轻地捉住了我抓住师父手腕的手。   我一怔,抬起头来,却见师父已经醒来正垂着眼帘看着我,眼里是清清浅浅的笑意,笑弯了嘴角。   他道:“弦儿何时会把脉了?”   我抓着师父的手腕力道紧了紧,心里酸涩无比,道:“徒儿不会,徒儿捉不到师父的脉息,所以才害怕。师父老是这般不声不响的,该让徒儿如何应付。”   师父眼神一愣,淡淡地晕了开来,道:“为师不过是小憩一会儿,弦儿竟如此着急。”   急,我当然急。自上次在师父卧房见师父在我面前昏倒之后,只要师父一刻没声息,我都会提心吊胆的。   我固执地将师父从地上拉起来,道:“师父还请去床榻上休息,地上凉,怕冻坏了师父。”师父听进我的劝了,好好去了榻上躺着。   待师父睡下了,我才蹑手蹑脚地出了房。可屋太黑,还是被我给不小心绊倒了个凳子。身后师父喃声道:“弦儿。”   我身体一顿,应道:“嗯。”   我等了半晌,见师父没了下句,这才小心翼翼从外关上门,去隔壁睡了。   (三)   眼看离城里恶霸娶亲还有三日,这对外人来说是件可恶的事,对凤家来说该是一件喜事;偏偏这个当口,出了意外。   今日上午我与师父一同上了街,才知道城里到处张了榜,说是凤家要寻名医。城里的凡人纷纷揣测,莫不是凤熙恶霸病倒要死了?看他们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便知,不知心里骂了多少回报应。   我不由得想起上次夜里去凤家时见到的那群在院落里跳舞的女子,还有闪闪的萤火。也不晓得那恶霸凤熙是遭了报应还是真有福气。   我与师父是唯一肯掲榜的,也算是他因祸得福。   在回客栈的路上,我问师父:“师父为何要帮一个凡人?”   师父道:“因为榜上有鬼息,这事与那只有执念的鬼脱不了干系。它定是去过凤家了。”   这恶鬼想害死恶霸?恶鬼是恶,恶霸亦是恶,既然同为恶也不知道帮衬着,还要互相掐么。   然路过街边的一处摊子时,我停了下来。那是一摊当街卖书画的。   档主正整理着笔墨书画,欲收了摊子。只是这档主,是个中年书生,我认识。将将下凡来时,在茶楼里听的第一个书,便是他在说。   说的是一个书生与小姐的爱情故事,最后小姐嫁给了恶霸。我心里一顿,仍旧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看着书生,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尤其是脸颊,简直跟个皮包骨头似的。   见我站在摊前,书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我与师父,先是一愣,随后问:“公子小姐是否要买书画?”   我随意翻了翻摆着的书画,大都十分平常。还不如我昆仑山师父送我的画着一只兔子的墨迹;要是比起师父书房里先前挂着的东华帝君的丹青,更不知是差了多少辈子的功力都不够。   不过,凡人能画出如此平常的书画来,着实已经不容易了。只是我不喜书画。   于是我便问书生道:“你这里可有卖话本,专门讲书生小姐的故事的?”   (四)   书生清淡地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收拾,道:“没有。”   我又问:“那你前几日讲的那个张小姐最后嫁给恶霸的故事呢,哪里来的?有没有类似的话本?”   书生顿了顿,脸色不大好,道:“讲书?”   我道:“对啊,你前几日不是在茶楼里说书么?”   书生拉下脸来,又看了我一眼,道:“小姐要找说书的还是去其他地方找罢。杜某自幼学习四书五经,向往高雅致远,怎么可能会去那等繁杂的地方,又如何会去说书!”   他这话,我委实不爱听。一听就知道是个没见识的迂腐穷书生。   还不待我多说一句,身旁的师父却开口道:“兄台莫怪,我们是认错人了。”   穷书生听师父那般说,面色这才缓了缓,道:“无妨。”   师父不由分说地就将我拉开了。但我确实是没认错人,那穷书生不识好歹。   我向师父解释道:“师父,徒儿真没认错人,之前在茶楼就是他在说书。”   师父道:“为师知道你没认错。”   我愤懑道:“说个书么,会是那么丢人的事情?他竟装作没去说过。”   “读书人熟读四书五经,一生都在修习清廉高尚之道,自然是不愿去市井之地说书的。不过他说没去过倒也看出不假。”   修习高尚么……结果给修习到街上摆摊了。也不见得那迂腐穷书生有多高尚。不过书生那神情,我也瞧出有些蹊跷。特别是他的身体,上次见时没萧瑟嶙峋得这般厉害。   只见师父手指一转,指尖聚起一点华光,轻轻往书生那边一弹。华光钻进了书生的身体里。   虽隔了这么远,顿时我还是感受到了书生身上的气息。师父这是想在书生身上留下痕迹,以便我们什么时候都能寻得到。   只听师父又道:“他是被吸取了过多的阳气。”   我心头一抽,问:“可是恶鬼所为?”   师父嘴角微微扬起,负着手往前走,道:“晚上便知分晓。”   章二十九   (一)   下午时分,客栈外停了一顶轿子,是凤府特意派来接我与师父的。因为我们揭下了寻医的榜。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轿子里宽大得很。我与师父坐在里面,若是再添两个人进来也不显得拥挤。   只是,想着一会要去替人瞧病,我有些忧伤。还是不要指望我了,替师父把脉时我都能将师父的脉息给把没了去,怎么能替凡人治病。   听说凡人治病是要瞧完脉象之后,还得说出病症的,哪里不适非得说出个痛痒来。可惜我是神仙,只会渡仙气。   我抑郁地问师父:“师父,你会瞧病么?”   师父懒洋洋道:“为师不是药君,自然是不会瞧。”师父说得那叫一个中气十足,让我十分佩服。   既然师父不是药君,我就更不会是药君的徒弟了。我亦应该学着师父那般理所应当,宽心些。   没多久我们便到了凤家。   进入凤府之后,里面的光景却让我颇为吃惊。到处亭台楼阁琼楼玉宇,那些装饰用的玉石器皿哪一样不是金灿灿的奢华至极!   上次与师父夜里来时,哪里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整座凤府看上去清淡得很。莫不是上次因为天黑的缘故,我与师父都眼花了?如今这才真真是配上了有钱二字。   带路的将我与师父带去了凤府的主院。   推门入房时,里面着实躺了个人。   听这里的下人说,此人是他们的少爷,唤名凤熙。自与岑员外家的小姐岑笑定亲以来,身体就一直不好。大夫不知看了多少个,愣是找不出病状,任由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如何都补不起来。   这不,昨夜才终于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昏死过去了。   榻上之人,生得五官深邃眉目精致,十分耐看。若不经人提起,我定是联想不到此人便是城里要风要雨的恶霸。   师父坐在塌边,伸手直接触上了对方的眉心。   没一个大夫会这样瞧病的。面对屋子里伺候着的小丫头露出疑惑的神情,我只得陪笑脸道:“我师父是活神仙,他一向替人如此看病的。”   凡人就是如此,说假话吧他往心里相信,要说真话吧他又该说你是骗子。   丫头嘴上虽什么都未说,但那脸色就是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字:江湖骗子。   (二)   师父不愧是师父,一出手就不同凡响。   榻上的恶霸经师父触一触眉心,他便能说出一套病理来,还头头是道毫不马虎。几度让那些个起初认为我们是江湖骗子的丫头们心花荡漾,露出娇羞的神情来。   她们皆按照师父的吩咐去抓药的抓药,熬药的熬药,一点都怠慢不得。   待丫头们都出了房门后,师父才开始对榻上的恶霸施仙法。恶霸不过是一介凡人,哪里配得师父亲自施法救治。我忙道:“师父,这种事情还是让徒儿来吧。”   师父修长葱白的手指不停地在恶霸身上来回移动,使恶霸的身体很快便镀上一层淡淡的光,道:“不碍事。”   结果不消一刻,师父在恶霸的身上聚集了一团黑气,几经游走才将其锁在了恶霸的额心上,最终给引了出来。   师父说,那些都是鬼息。看来恶鬼接触过了榻上的恶霸。我道是这鬼息有多了不得,不还是一团黑气么。   不过有一点我十分忧心。那便是师父替恶霸瞧病开的药方子。   我问师父道:“师父,你将将给人的药方子,那些药吃了没事么。”   师父道:“为师现在将他治好了便是,那些药应该都是好药,凡人吃了不会死的。”   ……只是不会死么。经师父这么一说,我便更忧心了些,若要是恶霸醒来后上吐下泻的,不知我与师父还能不能安安顺顺地走出凤府。   待师父将恶霸全身上下给治了个透之后,恶霸的血气顺畅了很多。府里的下人再给他灌了一碗不知疗效的汤药,脸色愈加红润有光泽。   凤家的老头子见状大喜,愣是要将我与师父留下来食晚饭,还邀我们在他府上多留几天。老头子是恶霸的爹,能养出这么个儿子委实不容易。我们见他如此兴奋如此好客,便勉勉强强地留了下来。   然一顿饭食下来,我心头十分地堵。   凤家的饭食很是丰盛,却没有我最喜的桃花糕。眼见师父那边,凭空多处好些个供使唤的丫头来,满含春色地替师父斟酒的斟酒,添菜的添菜。   师父吃得连连挑眉。   我寂寞地看了看自己四周,哪里有个使唤的丫头。只有主位上的凤家老头子,时不时往我这边瞟一眼。   (三)   晚上夜将将一暗下来,师父独自一人出了凤府。   我知晓他是要去找白日里的那位书生,便要随师父一同去。可师父却让我留在凤府,守着榻上的恶霸。说万一恶霸出了个什么差错,也好及时救治。   我坐在桌边,往榻上望了一眼,恶霸气息安稳眉目舒展,指不定梦里在于哪个姑娘厮磨,还能出个什么差错。   我又看了看窗外师父离去的方向,一时惆怅得很。窗户关着,糊着一层薄薄的窗纸,看不到个什么名堂。   也不晓得师父此行能不能捉到恶鬼。到头来,东华抽风货胁我来人间做的事情,却让师父给做了去。我这个徒弟当得好生窝囊。   忽然窗户上的那层纸动了动,我赶紧打起精神来,一眼不眨地盯着窗台。   有什么东西从外面将窗纸戳了一戳,纸破了一个洞。随即一只亮晶晶灵动的眼睛贴上洞里来。   那只眼睛本是饱含急切之色地往榻上看去,可它在看见了桌边的本神仙时见本神仙也正看着它,眼神抖了两抖。眼睛一下就离开了洞,外面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莫不是哪个凡人想来找恶霸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却恰好被我给撞破了?他定是想做坏事,不然为何见了本神仙就跑。   遂我打开门就往外追去,沉声道:“哪里跑!”   结果还没出院子那凡人就被我逮到了。我很是惊奇,我逮到的竟然是个女娃。女娃在我手里挣了挣,道:“放开我!”   我心生怜惜,便放开了她。她转过头来,倔强地看着我。   这女娃,不就是那夜与师父夜游凤府时见到的年纪稍小的那个吗?那时她还指着天上的萤火天真地道,萤火都飞天上去了。   当时我还料想,那群女子是恶霸抢回来的,被关在一个院落里。可如今这女娃为何却跑到这里来了?莫不是想趁恶霸病危之际向恶霸报仇?   小小年纪,不该存有报复之心啊。   我叹了叹,道:“你走吧,今夜有我在这里守着,你想使坏是万寻不到机会的。”   小女娃却瞪我,撅嘴道:“谁要使坏了!”   她眼睛一闪一闪的。我在话本上看过,凡人一撒起慌来,眼神都会闪烁不定。凡人嗳,还想哄骗我这个神仙。   我未去急着拆穿她,道:“你且先回去吧,对我解释是没有用的。”   女娃却不走了,反而犟道:“我没有要使坏!”   (四)   一时我与女娃在院子里僵持了下来。   按理说,不是我这个神仙不够大度,而是女娃固执得很。我都说要放她离开,可她却不愿离开,非得让我相信她不是来使坏的。   但凡这府里被恶霸抢回来的女子,对恶霸若没有几分怨念,那是没有道理的啊。恶霸一倒,她们还不赶紧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本神仙念她心里执着,欲与她好好说说道理。遂问:“你真不是来伺机报复使坏的?”   小女娃眼睛顿时变得水汪汪了起来,瘪瘪嘴道:“不是。”那神情,倒像是本神仙委屈了她。   我又问:“那你是干什么来了?莫不是来探望屋里那位的病情?”   小女娃咬咬唇,不说话。   看这架势,小女娃对恶霸的怨念还不小。我本着慈悲为怀的心肠,趁有这个机会,欲化解了她的怨念。毕竟凡人为这些念头所困扰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这女娃还如此年轻,日后日子还很长。   我吁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心情,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这府里的人。”   女娃单纯得很,闻言神情放松了些,不再瞪着我,道:“你也不是府里的人。听闻下午时来了两位大夫,想必你便是其中一位罢。”   我很是矜持地点了点头,道:“如今屋里的少爷已被我治好了,你若想搞点什么名堂却是不大现实的了。”   女娃神色变了一变,大抵是被我说到心坎里去了。   于是我又道:“我也晓得,这凤家的少爷是城里出了名的恶霸,强抢民女无恶不作。莫不是你也是被他抢来的罢。冤冤相报何时了呢,恶霸对你们作恶你们万万不可再作恶回去;天理循环自有它的因果和道理。若是姑娘不嫌弃,待恶霸醒来之后,我不才可以向他说说理让他放了你们……”   哪知我道理还未说完,小女娃像是忽然受了刺激一般,对我咬牙切齿地跺脚,骂道:“你才是恶霸,女恶霸!”   我本是好意想劝劝她,她怎么如此不讲理?遂我耐着性子问:“这女恶霸又从何说起?”   小女娃急得要哭了,眼里包着水花儿,像是我欺负了她一般。我的娘嗳,被骂女恶霸的可是我。   小女娃翁声道:“怎会有你这样多管闲事的大夫!我本是来替姐姐们探望一下凤熙少爷的病情,你怎么如此难缠!”说罢,她掖着莫大的委屈一路小跑出了院子。   我半天没想得过来。恶霸病倒了,她不趁机欢喜反而抽抽搭搭的,委实不应该啊。   章三十   (一)   小女娃不识我的一片好心,竟把我当做是坏人而哭着跑开了。一时我感到十分的寂寞。   我郁卒地踱回恶霸的屋里,打算继续守着他。师父吩咐我看着他,我是一刻都不敢懈怠;也不知恶霸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让两个神仙为他颇费心神。   我关上房门,欲走到桌边坐下。然将将一转身,我被吓了一大跳。   榻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来,眼下正懒懒地坐在榻边,睡眼惺忪,嘴角却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先前他睡着时,我就觉得此人长得像那么一回事;如今醒来了,那双半眯着的月牙眼十分的扎眼,比屋里的烛火还要闪亮;那身套在他身上的月白宽松袍子,半敞半开的,露出大半白皙的肉,显得尤为扎眼。   话本上的恶霸大抵都是一身肉膘油光满面,怎么与眼前这个相差如此之远。   但不管是恶霸还是善人,身为神仙对待凡人皆应一视同仁。我丝毫没有嫌弃恶霸,反而和气道:“恶霸,你醒了啊。感觉如何,还有没有哪处觉得不舒服的?”   “恶霸?”榻边之人一愣,随即纤细的手指拂了拂唇角,笑开了来。他站起身,朝我走来。   我悔恨不已。这嘴抽的毛病就不能治治么。   我干干笑了两声,道:“你不必跟我客气,是我救的你。”我想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总不能对他救命恩人怎么着吧。   恶霸笑得更深,站在我面前,念道:“是你救的我?”   我点了点头,道:“好说好说。”   恶霸伸出指头摩挲了两下下巴,边看着我边思忖道:“那我该如何感谢姑娘才好?”   凡人知恩图报,就是这一点很朴实,我十分欢喜。我有些不好意思,道:“莫要太感谢就好。”   哪知恶霸忽然凑近了几分,竟毫不知礼地伸手拈起我的头发,放在鼻尖嗅了嗅,再细细瞧着我道:“美人如斯,本公子甚为喜欢。”   我当下惊吓不已。这凡人……竟敢对本神仙不敬。本神仙与他未曾相识,何时变得如此亲近了?莫不是他一见着女子都会自来熟罢,这还真真是没愧对他那恶霸的名号。   我拂开他的手,道:“凤少爷你想这般报答我,我怕是不能接受。”   恶霸顺势捉住了我的手就想放到唇边一吻,道:“本公子家财万贯风流倜傥,这有何不可?”   愚蠢的凡人嗳。   我很是有修养,没与他立即翻脸;遇上难缠的凡人,大不了多狠他一狠。遂我忙又抽回了手,道:“凤公子身体将将才恢复,莫要恼我再让你躺回去。”   这狠话的分量要下得足才恐吓得住他。   恶霸听后却没有多害怕,反而翘了翘嘴角,道:“哦?你还有那本事?”他再贴上来一分,又要抓我的手,道:“今晚不如先随了本公子罢。”这次顺带脸一同凑过来了。   先前听城里人说凤熙是顶恶的恶霸,那时我十分怜悯他。如今到眼下我才了悟过来,凤熙是顶真的真恶霸。   他都恶到敢非礼神仙来了。   (二)   恶霸凑近脸,与我低声道:“你在外面欺负跑了本公子的小美人,现在本公子醒来觉得寂寞得很,今夜就拿你充数吧。”说罢他便要将他那张红艳艳的嘴往我脸上招呼。   我觉得甚是颓然,这人死性难改啊。忽然觉得师父仙法好,可开的药方子却不怎么好,怎么没让他喝了汤药给上吐下泻个几天?   趁恶霸的嘴还未挨上我的脸,我赶紧暗自捏了个决想结出晶盾来堵住他的嘴,再好好折腾他一番。   可忽然,一阵清风作起。   门清脆一声被人打开,我还未看清发生了何事腰间便是一紧,接着身体随风而起,飞了几丈在另一角停了下来。   鼻尖充斥着淡淡的清香。   只听身后之人道:“弦儿,何故让凡人占去许多便宜,若是为师再晚回一步,怕是结果严重了。”   师父回来得好是时候。我侧头看了看师父的侧脸,见他眯着细长的双眼,紧紧抿着唇。看师父那势头,倒像是被占便宜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低声道:“师父,徒儿深知做神仙要慈悲为怀,对凡人要指点教化。徒儿方才正教化他,哪知他秉性不改。”   师父却道:“无礼的凡人教化不来。日后弦儿若再遇上此等状况,万不可让凡人为所欲为。”   我便问:“那师父认为该如何做?”   他眯了眯眼,看着房里的恶霸,道:“若再有人离弦儿如此近,你便施法治他。”   我亦跟着看向恶霸,问:“怎么治?”   师父道:“怎么狠怎么治,直至他无法再为所欲为了为止。”   这话从师父嘴里说出来,让我愣了一愣。师父一向是个淡然飘逸的神仙,不像是能说出这般狠话的。   此时恶霸笑了两声,眼瞟了瞟我的腰腹,双手枕着后脑勺往榻上去,还道:“啊呀,原来花儿有主了呀。”   我垂头看了看腰腹,一只手臂紧紧圈着。我心头一慌,挣了挣。   师父轻轻放开了我。   恶霸毫无美感地躺在榻上,悠闲道:“两位为本公子治好了病,改日本公子定要重谢。今日本公子乏了,二位还是先回去吧。”   这泼皮无赖……自以为是大爷居然敢如此藐视我师父。我听了师父一番指点,当下便忍不住要上前去好好治治他,看他还敢不敢对我师父不尊敬!   师父却拉住了我,我恨不能过榻边去,只得悲愤地踢了踢边上摆着的一张柜子。   柜子闷哼一声,疼的却是我。   师父对我边摇头边笑,他大抵是觉得我这个徒弟很不中用。临走前,师父扶着我对榻上的恶霸淡淡道:“打搅了。日后若公子敢再对弦儿不轨,莫怪在下不留情面。”   师父这狠话比我放得足。起码听起来有面子有魄气。当下我就心神一荡,脚也不怎么疼了。   关上房门前,我再悲愤地看了恶霸一眼。却不想他正半睁开眼,眼里流光四溢,浅浅笑着望榻上方的淡色锦帐。   (三)   出了恶霸的房,我万不敢让师父再扶着我。   师父轻声问:“还疼么。”   我道:“回师父,不疼了,都是徒儿不中用。师父让徒儿好好看着恶霸,徒儿却又生出许多事端来。”   师父负着双手背对着我,叹了口气道:“弦儿,为师让你好好看着他,没让你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听了师父一席话,我欲哭无泪。   师父又道:“嗳,凡人也不尽是个个都心善,遇上心怀不轨之人弦儿怕是也不自知。若为师不在弦儿身边让弦儿在凡人身上吃了亏,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受宠若惊,忙道:“师父,徒儿让师父担忧,是徒儿罪过。”   师父转过身来,半垂着头,道:“何时弦儿才不如此老成有板有眼的?”   我想说只要他一日是我师父,我便会一日如此尊敬他。奈何我看见师父的双眼,却一时梗住了说不出话来。   师父淡淡笑了笑,兀自走到一棵树下,伸手轻轻取了一片树叶。   我跟在他身后,半晌不见师父说话,心里辗转了好一阵才出口问道:“师父,今夜可还顺?”   师父道:“不曾受阻。”   “那……恶鬼……”   师父道:“白日里遇上的那位书生确实有蹊跷。为师寻着他气息去了他的住处,却探得他身体里寄着两个魂魄,一个醒着一个睡着。”   我道:“定是那恶鬼钻进去了。”   师父看向我,好笑道:“弦儿好聪明。”   关键时候我就会说胡话,凡人身体里有两个魂,不是恶鬼作祟还能有谁?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顿时我老脸火辣辣的,觉得无地自容。   我望了师父一眼,颓然道:“那师父为何不将恶鬼揪出来?”   师父挑了挑嘴角,道:“若是为师擅自将其从凡人肉身里提出来,就要乱了鬼界规矩了。那恶鬼寄在凡人身体里已有一段时日,凡人身体里的另一只魂魄被挤兑得厉害才导致自身精气不足。”   难怪,白日里遇上的书生丝毫不记得自己曾去茶楼说过书,莫不是恶鬼控制了他的身体跑去茶楼说的?那书生清瘦得厉害,面色也惨白惨白的,竟是自己的身体要被恶鬼给抢了去。   也不知那书生能撑得几时。遂我忧心道:“那个凡人书生要怎么办?”   (四)   师父幽幽道:“再过个两三天,他身上精气尽了自身的魂魄也就脱离了身体。”   我心下一沉,道:“那恶鬼岂不是霸占了人家的身体?”   师父道:“若真是如此就简单了。外来之魂本就与其他身体相抗拒,魂魄需要不断地吸取凡人精气以和凡人的身体相融合,只怕是那凡人书生一死恶鬼便要另寻身体了。为师在凡人书生的住处四周查探了下,周围的人家皆一副恹恹的模样,显然精气也流失了不少。”   听师父如此说,我顿觉这件事严重了不少。我问:“那师父我们该怎么办?”平时若是我一个人,定是想不出法子。   师父面色沉稳,道:“待恶鬼自凡人书生身体里出来寻找另一副身体时再说罢。”   我心一惊。若是如此,凡人书生岂不是没得救了?   只听师父道:“弦儿莫要心急,一切自当有定数。”   定数,定数。若有这一定数,当初抽风货定是知晓,何必再让我来此劳累一番。一听师父说起如此奥妙的二字,我忽然有种被抽风货讹得团团转的顿悟。   我稍稍看了看师父,真是苦了他老人家也跟着搅合了进来。他明明是上天入地尊贵无比的司战神君,却在这人间为了一只恶鬼而又是救助凡人又是劳累伤神的。   我实在是看不清师父他老人家是如何想的,总觉得他乐在其中。   师父将我送去了凤家特意准备的卧房,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离去了。我顺着门缝看见他的背影,在夜里显得飘飘然;飘飘然之际,还有一抹孤寂。   我看了看凤家的卧房,里面倒是奢华得很。锦帐华帘,玉器瓷皿,都十分讲究。但无论多华贵,我仍旧是觉得这些不配师父的身份。也不晓得他住不住得惯。   章三十一   (一)   本神仙在凡间逗留得久了,难免沾染上凡间的俗气。   这不,才半夜本神仙肚子就闹得慌,搅了好梦不说,我还得爬起来去寻茅房。   寻了半天,我徒然生出些感叹。这凤府大归大,但结构不合理啊。我在卧房内外寻了许久也不见有个茅房。   我又对卧房内的床榻下那个圆圆滚滚的壶用不大习惯,想来我在昆仑山时也不曾用过这样东西。遂我出了院子,寻思着去别的地儿找找看。   一出了院子,我瞌睡就醒了些。待找到茅房回来之后,我却碰上了个人。   这不是别人,是恶霸凤熙。他衣裳整齐,锦袍华丽,正翩翩往外面走。此时是半夜,他去外面作甚?莫不是又要去与哪家闺女共赴巫山为非作歹?   我思忖了下,捏诀隐去了身形,跟在他后面。   怎料恶霸没去为非作歹,而是去了一条河边。这条河正是前两晚我与师父来过的,只是眼下河里已经没有了满河闪烁的白莲灯,河岸边两边飘满了白色的濡?湿的灯纸。   大抵那些白莲灯都被水淹没了。   恶霸兀自走到一块硕大的石头边,在石头下面掏了一会儿,竟拎出一个箱子来。他将箱子打开,里面却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大仔细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反正与我料想中的一箱亮灿灿的金银珠宝相差甚大。直到他拿起里面小小的一株,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之后,放进了河里,我才看清楚了个大致。   不一会儿,河里飘起了零零落落的白莲灯。   原来前两日那满河的白莲灯竟是他放下的。我实在想不到,恶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竟会做出如此细致的事情来。   待他将一整箱子的莲灯都放入到河里之后,站起身来,安安静静地望着河里,嘴角挂着一抹温温浅浅的笑。   我总觉得,这恶霸一点都没有恶霸该有的样子。   他兀自站了一阵,转身往回走了。   我看着河里的莲灯,犹豫了一下,还是施法捞了一个起来,稳稳地放在手里。师父说这是缺德事,神仙做不得;但我私以为恶霸已经够缺德了,就算我没看,他的心愿也不会实现的。   我细细端详了下莲灯,莲心中央小心翼翼地写着两个字。   不知为何,看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悟,觉得凡人十分复杂难懂。   (二)   河边的风大了些亦凉了些。河里的白莲灯飘摇得很,随波逐流很是脆弱。   我扭头往回走,但不是回去凤家。我去了岑员外家,忽然想看看凤熙恶霸还有两天就要过门的妻子。   他未过门的妻子怪异得很,好像很喜欢坐在镜子前,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我道是她肚子疼,可肚子疼没她如此神色变幻莫测,一会凄楚一会温柔的。   她榻上的枕边,还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沓大红的喜服。见她柔柔弱弱婉婉伤伤的模样,我有些替她担心,不晓得后天她嫁给恶霸之后日子会不会好过。   那恶霸定是见一个爱一个,风流成性。   恶霸未过门的妻子在镜子前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到了榻前,再坐下。   她伸出手指细致地描摹着喜服上面的图案,眼睛倏地就包满了水花儿。她低哑着声音,幽幽道:“我原以为,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你白头偕老。”   看过不少话本,我知晓凡人就喜欢说些花花哨哨的誓言,什么白头偕老什么地老天荒,他们皆喜欢挂在嘴边。   眼下这小姐还未过门就开始念叨了。即将取她的是个恶霸,她还敢说什么白头偕老;我听了都觉得酸牙。   只听她又道:“你说过,你会回来娶我,我会穿着这身大红的衣裳嫁给你。”   她手胡乱地擦了两把眼角,露出个难看的笑来,又道:“可你为何要丢下我呢,你对我所说的一切誓言所做的一切承诺都是假的吗,沈沐?”   我心头抽了抽。沈沐,是谁?要娶她的人不是叫凤熙么?   未过门的妻子虚软地扶在榻上,眼里的水花滴滴答答地滴在喜服上,现出了深深的水痕。她道:“明明、明明我们的孩子还未来得及叫你一声爹啊……”   屋里断断续续地传出她抽抽搭搭的呜咽声。   我离开了岑员外家,一个人走在了无人迹的街上,脑子里却不断涌现出一个故事。   一个开始下凡来在茶楼里听来的故事。   书生与小姐两情相悦。书生进京赶考,却遭陷害惨死;小姐悲痛欲绝却绝然另嫁他人。那个他人亦是一个恶霸。   当时我以为,那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在话本上也很难找得到如此出乎常情的故事;因为话本里的故事大抵都是书生与小姐最终有情人终成了眷属的。   我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月色清透得很。   (三)   第二天夜里,恶霸凤熙继续往河边去了,我亦继续跟在他后边。   他放完所有的白莲灯之后,站在河岸依旧浅笑。白莲灯里的小蜡烛在河面上映起粼粼的波光。   他张嘴轻轻吐了两个字。看口型,与他灯上写的应该一致。   我对他十分叹息。他虽对我做出过恶霸的事来,可他到底还是没学会如何做一只恶霸,竟叫我轻易看出了马脚。   凤熙又吹了一阵凉风,才欲离开。   恰恰此时,河岸出现了一个人。   我看见那枯瘦如柴的身影,心里不由得一阵紧缩。那人不是凡人书生是哪个!这半夜里跑到这里来,只怕是他身体里的恶鬼在作祟。   我忙靠近了凤熙一些。   凡人书生见了凤熙一点一不惊讶,反而温和笑道:“真巧,凤熙公子莫不是又夜里来放灯了。”   凤熙对他抱拳道:“杜兄又该笑话凤某了。”   听闻此言,我总算渐渐理清了头绪。听这口气,原来凡人书生竟一早就与恶霸凤熙熟识。那恶霸凤熙会被鬼息袭身便不足为奇了。   凤熙看着凡人书生,皱了皱眉头,忧色道:“杜兄身体可是有不适?为何才一小段日子不见,杜兄竟清瘦得这般厉害?”   凡人书生摆摆手,道:“凤熙公子多虑了,杜某身体好得很。”   凤熙多看了凡人书生两眼,吁了口气,道:“那便好。杜兄家里人可还好,若还有什么难处,尽管告知,我能帮的都会帮。以后……不如你的那些书画都卖与我罢。”   我心里跳得厉害了些。这恶霸凤熙,不是顶恶的恶霸吗,他怎么不将凡人书生给狠揍一顿然后推下河,反而要帮他买他的书画!   眼下的凡人书生可不是一般的凡人小哥啊。奈何恶鬼附在他身上,我身为神仙却动手不得,只能等着恶鬼自凡人书生身体里出来了再擒住它。   凡人书生听凤熙那般说,只眯了眯眼,继而正对着河面。他幽幽道:“城里人皆说凤熙公子要风要雨猖狂得很,为何却对杜某如此照顾。”   凤熙扬了扬唇,看着漂浮的一盏莲灯,笑道:“求个随性而已。”   凡人书生转过头来看着凤熙,忽而那眼神直勾勾地发冷,问道:“那凤熙公子明日娶得岑笑小姐,如花美眷在怀,亦是求个随性么?”   凤熙温温道:“世人怎么说那便怎么是罢。”   凡人书生脸色变了一变,道:“她为何要嫁给你?”   凤熙身体一震,抬眼看着凡人书生。   “是你强迫她了对不对,她是绝对不可能会嫁给你的!”只见凡人书生的脸色越变越差,由惨白幻成了暗青,最终那张脸竟扭曲得厉害。只有一双黑白太过分明的骨碌碌的眼死死地盯着凤熙。   恶鬼看似不会放过凤熙了。我忙准备好,待它一出凡人书生的身体便将它给擒住。   凤熙显然被吓得不轻,脸色卡白。他后退了两步,故作镇定地问:“杜兄,你、你这是怎么了?”   凡人书生靠前了两步,冷幽幽道:“她爱的人不是你,她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现在我就杀了你!”   说罢,一团黑气立马从凡人书生身体里蹿出,要往凤熙身上侵去。   本神仙瞅准的就是这一刻,当下我翻手念决结出一张晶盾,稳稳地立在了凤熙恶霸的面前,替他当下了迎面而来的一团黑气。   (四)   黑气没能近得了凤熙恶霸的身,而是在本神仙的晶盾上撞了一撞,随后又缩了回来。   我现出仙身,与黑气凛然道:“尔等小小恶鬼,还不快束手就擒!”   一旁的凤熙瞠着双目,早已愣得说不出话来。他面前的本神仙施法结的仙盾仙光闪闪的。但这让本神仙见了十分忧心。   本神仙的仙法只能结一面晶盾,往他身上一挡,本神仙面前就空荡荡了。这怎能不让我忧心。   一团黑气退了退,随即化成了人形。   那是一个斯文书生的模样,眉清目秀的。只是他的脸色白里透青,眼神也暗淡无光。   凤熙先惊叫出了声:“沈沐?!”   不想此鬼便是沈沐。他从那个凡人书生身体里一出,凡人书生两腿一蹬,两眼一翻,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我移身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松了口气。书生的气息虽微乎其微,但总比没有的好。   沈沐不罢休,想再一次靠近凤熙。怎料他的爪子将将一碰上本神仙的晶盾就青烟直冒。他不由得转过头来瞪着我,生出一股恶狠狠的意味。   他叫道:“你为何要阻止我杀了他!他抢走了我的笑儿!”   我道:“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你本应随鬼差离去这人间,去鬼界入轮回,可你却强留在人间吸取凡人的精气来保存自己。你差点害人性命,到底知不知错?”   沈沐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凡人书生,眼神抖了下。看来还有回转的余地,他也不完全是泯灭了良知。   凤熙动了动唇,却道:“她不是你的笑儿。这世上只要是本公子想得到的,那便是本公子的。”   沈沐脸色立即变得扭曲了起来,吼道:“都是你!是你强迫她的!”   凤熙恶霸不会察言观色,让我甚为头疼。眼下他被我的仙盾护得结结实实的,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呈口头之气;待他将恶鬼给挑拨起来了,这吃亏的可是我。   我忙和气与恶鬼道:“你已是一缕幽魂,何故与一个凡人置气。你有此痴念皆是因你的红尘而起,就算恶霸没娶你那笑儿,你与她一人一鬼能在一起吗,你只会害了她。”   大抵是我说得太有道理,恶鬼沈沐一言不发地直勾勾瞪着我。   我便又道:“况且你早已死去,那些尘世之事与你有何干系?就算现在恶霸明日不娶新娘子,她日后也会嫁作他人妇,怎么算都算不到你的头上,你何苦要自己束缚自己。那笑儿,不可能会是你的。”   本神仙向来能说会道,此次又说得这般清楚无误,恶鬼沈沐听了定能参悟。到时不用本神仙出手他便会低头认错,然后乖乖去鬼界投胎。   可哪知恶鬼沈沐实在是觉悟太低太低。他非但没有顿悟,没有感激本神仙,反而愈加恶狠狠地瞪着我,随即向我扑过来,嘴里咆哮道:“你这个妖人,净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是做鬼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章三十二   (一)   我着实是没想到,恶鬼沈沐竟然比本神仙还要心急。不待本神仙动手捉他,他自己便乖乖飞过来了。   本来我是想能教化便教化的。   但眼下看来,恶鬼沈沐虽长得一副知书达礼的模样,心眼却甚小。本神仙就是想给他讲讲道理,他也听不进去。   唔,眼看恶鬼沈沐向我扑来,我眼侧不慎瞄到了凤熙面前的晶盾,一下手忙脚乱……我的亲娘嗳,我该拿什么来挡他?!   我从心底里一直相信,冲着我来的只是一只小小的恶鬼,很好对付。   恶鬼扭曲了面容呼啸道:“谁说笑儿不是我的!谁说笑儿不是我的!就算我是鬼我也不许别人娶她!我要与她做一对鬼夫妻,我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凤熙被本神仙用盾护着,此刻他面色焦急,两手抵着盾,大叫:“喂,你小心!”   我总算欣慰了不少,虽然救的是个恶霸,也不全是白搭么。   恶鬼沈沐隔我咫尺,我慌忙伸指捏了个仙诀,两道仙光尖锐得很,自我手里飞出直戳恶鬼的胸膛。   恶鬼全身一抽,我的仙光穿透了他的身体,点点光芒自他后背里流出,消散了去。   我及时收住了手,道:“恶鬼沈沐,若你现在悔过,本神仙便饶你不死。”   恶鬼沈沐痛弯了身,愣青的手捂着胸口,一溜一溜的黑气自伤口里溢了出来,十分不雅观。乌黑的长发散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只听他幽幽道:“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可能会懂……本来是我要回来娶她的,她说过她会一直等着我。可奈何短短数月不到,她却要另嫁他人!”   沈沐抬起头来,眼神凌厉地瞪着凤熙,又道:“是你!定是你强迫的她!你们凤家有钱有势,什么恶事没干过!如今,你凤熙家里已有不知多少娇美佳人,为何偏偏要强迫她!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我想起昨晚去岑府见过的即将过门的新娘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岑笑,笑儿。   一时我竟有些可怜凡人。这沈沐也好,这凤熙也好。我与恶鬼沈沐道:“罢了,你与尘世已了无纠缠,一切随缘罢……”   我本想多说两句,说不定沈沐听了就顿悟了。不想偏偏这时,凤熙低垂着眼里,嘴角讥诮地一挑,突然道:“你说得对,这人世短短数十载,本公子想要什么没有得到?本公子是有许多春风桃花,岑小姐不过是其中的一朵。本公子对她有了兴致,摘下来便是。”   他抬起头来,看着沈沐淡淡又道:“况且她是心甘情愿嫁与我的。你已经成为过去了。”   我拍额,又拍额。怎么个个都不让本神仙省心嗳。   (二)   沈沐听了恶霸的话怒气冲天。他隐忍着低低道:“今夜,我便杀了你,明日叫你如何娶笑儿!”   霎时沈沐融化了身体变成一团黑气,要去与凤熙拼命。   如此戾气,也不晓得我的晶盾能不能受得住。我心里很是没底。   遂我赶紧又捏了两个决,一阵一阵的仙光往一团黑气飞去。只见几个撞击,我欣慰地看见,黑气被我的仙光给震散了。   然还不待我如何欢喜,忽然四周阴风阵阵,十分凉骨。阴风刮过,伴随着有一下没一下毛骨悚然的抽气声。   将将被我打散的黑气,又凝聚了起来,从一团变成了好几团。   一两团往凤熙去,一两团往我过来。   我心下一沉,又捏出一道仙光劈了它。   ……结果,好几团中又多了好几团。我有些凌乱。   本神仙一边使劲劈,黑气一边争取每被劈一次便多出几团。如此轮番下来,四处都飘满了黑气,将本神仙与恶霸凤熙再连带地上昏得踏实的凡人书生围得严严实实的。   我心想,此次事后回到昆仑山,定要好好修习仙法。我忧伤地望了望四周,本来好好的一团黑气,如今被我整成这么多团,该如何是好。   蹲在仙盾里的凤熙,几经闭了闭眼,似忍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方才听你张口一个神仙闭口一个神仙,不知是哪门子神仙,捉鬼竟捉成这个样子,呔!”   我心头冷不防地淤塞了一口老血。我悲愤地看着他道:“你这混帐恶霸,若不是你呈一时口舌之快,能让他如此失控吗?现下他要拼命的可是你,本神仙正保护的亦是你!”   恶霸继续叹了叹,道:“也不晓得最开始是哪个无头无脑地胡说了一通他才愤怒的……”他一句话未说完,看向我的身侧忽然脸色一变,大叫道:“小心!”   我一个激灵,看也未看四周情况便急急飞身躲开。   几团黑气约好了齐齐向本神仙飞来。还好本神仙躲得快,那几团黑气径直撞在了凤熙面前的晶盾上,又是一阵青烟。   凤熙那恶霸有些胆小,身体颤了颤。   (三)   本神仙给累得气喘吁吁,直起腰来四下看了看,黑气少了许多,也不如先前那般厉害了。看来我累他也累。   若是他继续跟本神仙耗下去,自是讨不了便宜。   我慈悲道:“收手罢,当心本神仙将你打得鬼飞魄散。”   黑气纷纷悬在半空中,不动。看来总算是听得进我的话了。   哪知我刚这么一想,黑气偏偏不如我的意,又向地上俯冲而来。我惊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想来本神仙连三尾猫妖都砍过,还有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就算是它们全部冲我而来,我也丝毫怕他不得。   只是……它们若真向我扑来就好了。   它们扑过去的,却是地上躺着的凡人书生!   恶鬼沈沐莫不是想重新回到凡人书生的身体里?!若真让他回去了,下次要抓到他谈何容易。况且凡人书生总共就只剩下那么一点点人气,再被这恶鬼往身体里一钻,还不晓得活不活得成。   我连连惊叫道:“好你个恶鬼沈沐,本神仙在这里!这里!”   ……黑气一向不听我话。   我忙又慌张捏诀,顾不得一团黑气被我一劈再变多两团,一股脑全往它们那里招呼。   那些黑气英勇得很,被本神仙给劈散了残留着的星星点点竟还想着往凡人书生身体里钻!我一时心急,作不得他想,立马便飞身扑到凡人书生身前,替他挡着。   躺着的书生是个半死不活的凡人,受不住如此鬼气一扰;而本神仙则不同,本神仙有仙气护体,就算被这么些劳什子鬼气往身体里钻,也没多碍事。   还真莫说,本神仙向来是个慈悲为怀的神仙。   我挡在凡人书生身前,又施了好几道仙光将黑气搅散了些。可没被搅的却离本神仙越来越近。   我心抖了两抖。心想,没事,我是神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正欲咬咬牙闭上眼,忽然一阵华光闪过,炫目非凡。   一张大大的六方晶盾落于地上,竟将我与凡人小哥安安稳稳地围了起来。晶盾上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瑞气千条的,十分厚实。不知比我那截可怜的一方晶盾强了多少去。   晶盾之外,一抹仙影飘飘。他墨色衣袍翻飞,青长发丝向后扬了些,有些恍惚。   他微微侧过头,侧着眼珠淡淡瞧我,鼻梁和下巴勾勒出清浅的轮廓,道:“为师一刻不在,弦儿竟如此不顾惜自己。”   (四)   清清浅浅的气息盘绕上我的心头。我惊喜道了声:“师父。”   只见师父抬手两指一舞,空气里炸开一层光幕,光幕越缩越小,却恰好将半空中漂浮着的团团黑气给裹了起来。   最后,许多团黑气被师父给活生生挤成了一团。   黑气又变回了恶鬼沈沐,他半蹲在地上,身影透明了不少,大抵是伤得不轻;正忿忿地瞪着师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赶紧看了看凡人书生,给他渡了些许仙气将他的魂魄护着。   师父手里聚着晃眼的仙光,淡淡道:“尔若不知悔改,休怪本君对你不客气。”   沈沐漆黑的湿漉漉的眼看向凤熙,却对师父苦笑道:“你们是神仙,专程来捉我的罢。神仙怎么会识情滋味,如今我已亡三四月,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笑儿。”   恶霸凤熙看了看逐渐发白的天色,嘴角一弯浅浅的笑,道:“她不是你的笑儿,她马上就是本公子的妻子。”   “她才不是你的妻子!”恶鬼沈沐一听,立马又怒了。他挣扎着爬起来就又要去掐恶霸。   对于恶霸的嘴上功夫,我着实头疼。趁沈沐想与他拼了个鱼死网破之前,我赶紧捏诀,让仙光将恶霸缠绕了起来,送他回了凤家。   看这时辰,他一回去怕是就得准备准备,换上一身大红喜服了。   只是,在仙光完全消失之前,空气里传来一声凤熙的话语,清清淡淡的:“沈沐,三月烟花,你却欠我一盏白莲灯。”   地上的沈沐,身体微微一僵。   有师父看着他,他哪敢再造次。遂我放下心来,好好救治凡人书生。凡人书生经这恶鬼又是附身又是吸精气的,魂魄早已虚弱不堪。   我欲再将仙气渡入他的灵台,以修补他的魂魄。可师父却不知何时蹲在我旁边,握住了我捏诀的手,掐熄了我的仙诀。   师父淡淡道:“让为师来。”他用自己的仙气来救一个低等的凡人。随后他再施法将他送了回去。   章三十三   (一)   天色亮了些,河里的白莲灯灯芯里的小蜡烛早已燃尽了去。一盏一盏,白净得很。   恶鬼沈沐被师父的仙法镇住,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师父道:“此事便到此为止了,为师现在便让鬼界的鬼差前来拿他罢。”   我看了看师父,河里闪烁着的粼粼水光映在师父那双细长的眼里,万物失辉。他身上镀着一层淡淡的仙光,十分温和。   沈沐低垂着头,不语。   我看着他摇头叹了口气,与师父道:“师父,且过了今日罢。”   地上的沈沐震了震。   师父挑挑眉头,我权当他老人家是默许了。   我又与沈沐道:“做人你尚且不能长久,若要与你那笑儿做了对鬼夫妻,又哪能长久。你以为那鬼界的轮回道是摆着好看的么。”   沈沐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闪烁了下。   我问他道:“你一缕幽魂虽执着,可也险些害了凡人,待你去了鬼界怕是免不了一番苦头。你怕可不怕?”   沈沐静默了半晌,才道:“沈沐自知罪孽深重,不怕入十八层地狱。怕只怕,见不得笑儿安好。”   岑笑,笑儿。   我看着满河的白莲灯,道:“初初在茶楼里听你说书,说得挺好。”   沈沐怔怔地看着我,道:“你知道?”   我道:“只是,最终那小姐嫁的,怕不是个恶霸。她怕也没有负了死去的良人。”   他灼然地问:“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河里的灯,道:“你附身在凡人书生的身体里,早就与恶霸有所接触,你竟会不知道?你竟会不知道这满河的白莲灯他是为谁而放?”   沈沐半垂下头,神色不明。半晌他才幽幽道:“在这城里,只要是凤家少爷凤熙看得上眼的,他便会收归自己囊中。他凭着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当街戏弄女子,强抢他人妻子,不知有多少回。那样的人,如何配得上笑儿。”   我忽然想起上次偷偷跑到恶霸院子里瞧恶霸的小女娃。她连同她的那些姐姐们,大抵真是被恶霸抢回来的。   (二)   我与师父带着沈沐去了岑员外家。   岑员外家到处挂着大红大红的锦花,府里上上下下装点得格外喜庆。丫头小伙们端盘的端盘、抬礼的抬礼,全乱作一团。   我们去了岑笑小姐的闺房。   丫头们都将新娘子打扮麻利了。她着了一身红彤彤的衣裳又坐在镜子前,脸上施了脂粉红妆,看起来比平日要矜贵些。   “笑儿……”沈沐一阵失神,眼眶倏地湿润了。   我及时拉住了他,不让他靠前。且看这满目的大红,瑞气得很,先不说他一只恶鬼上去吉利不吉利,光是这成亲的瑞气就得伤得他半条鬼命。   岑笑低下眼帘,伸手拿起桌上的桃木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自己柔顺的长发。她嘴角挂着淡淡的清丽的笑,浓密的眼睫毛上却卷着晶晶的水花,兀自道:“沈沐,今日我便要嫁给别人了。”   我身旁的沈沐重重地颤了颤。   “你黄泉之下会怪我罢”,她双肩有些瑟瑟,又道,“明明,我该嫁的人是你。那时,你与我道,待你入京赶考高中之日,便是回来与我相守之时。哪怎知,你这一去却再也没回来。”   “笑儿,笑儿,对不起……对不起……”沈沐哭得一塌糊涂。   我抬头看了看他,本想安慰两句,却找不到话说。我眼神不慎瞟到他身侧站着的师父,却见他正也低掩着眉目安静地看着我。   我慌张收回眼。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心里竟感到无比庆幸。没有人与我黄泉碧落阴阳相隔,没有人与我肝肠寸断思念不得。看看沈沐便知,那不是一件便宜事,怕是十分痛苦。   滴滴答答的泪晶落在梳妆镜前。岑笑道:“你竟一去再也没回来,却叫我肚子里的孩子如何叫你一声爹。”   沈沐倏地瞠大了双目。   “笑、笑儿,你……你将将说什么?”   沈沐挣扎着想再靠近,我欲拉下他,师父却忽然挡下了我的手,道:“随他去罢。”   沈沐一次次走过去,却被岑笑那一身大红的瑞气给一次次弹了回来,撞在墙头上,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笑儿,你再说一次,你再与我说一次。”沈沐不罢休,每一次靠近都能欣喜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最终,他身体透明得厉害,魂魄已经十分虚弱。但他总算能够走到岑笑的跟前。   “我们、我们的孩子……”他伸手欲去碰岑笑的肚子。   我大惊,赶紧跑上前去将他给拎了回来。他这一碰,自己非得被瑞气给折腾得魂飞魄散不可。   (三)   人间吉时一到,岑笑小姐便被拥簇着上了同样红彤彤的花轿。   沈沐看着她出去的背影,摸也摸不到,碰也碰不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怎奈此时天色已大亮,没有我与师父护着,他是出去不得。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与师父面前,不住地磕头,嘴里含糊不清道:“神仙大慈大悲神仙大慈大悲,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帮帮沈沐!”   师父面色沉稳道:“你可知晓你乱了鬼界和人间息数,理应前往鬼界受罚?”   沈沐涕泗横流,道:“我知晓,我知晓。神仙若肯帮我,让沈沐再多看她片刻,那沈沐便知足,再不干伤天害理之事。”   “师父~~~”看着他那样子,我着实是于心不忍,遂看向师父问他意见。   师父不动声色地变出一把小黑伞来,与沈沐道:“进去罢。”   遂沈沐藏身与小黑伞中,我拎着它与师父一同顶着日头,随大红的花轿跟了过去,一直跟到了凤家。   凤熙骑在一匹乖顺的枣红马上,胸前挂着朵大红花,嘴角噙着春风得意的笑,倒是显足了风头。   但见过他一次笑,两次笑,我却觉得这次他笑得尤为真心实意。   在凤家拜过堂之后,新娘子被送去了洞房。   我手里的黑伞动了动,我与师父便跟着过了洞房去。半路上,经过了一个院子。院子里一颗大树下,一抹淡紫色的娇小的身影坐在那里瑟缩着肩膀,一抽一搭的。   那颗大树,我还有印象。夜晚会有青青亮亮的萤火盘绕着飞;树下会有一群女子起舞追逐,时不时回荡着几声清脆的娇声笑语。   可如今,整个院子里皆房门紧闭,除了树下坐着的那个,再无多余的人影。这光景与几天前的夜里,相差甚远,竟有些寂寞。   我心里唏嘘。到底还是恶霸的手腕高,今日成亲若被客人见到太多莺莺燕燕的总归不太好。也不晓得他将那些娇艳艳的女子藏到何处了。   呔!那些女子大好的青春都颓败在了一只恶霸手上。   师父在我边上,忽然出声道:“如今她们各有归处,弦儿不必伤怀。只是可惜了那一树的萤火。”   我多少有些惊诧,抬头问师父:“师父如何得知?”   师父嘴角弯了弯,不语。   我忽然觉得,师父就算身为上神,亦容易八卦。   (四)   凤熙与新娘子的洞房里,一片满目的红,十分喜庆。   我将小黑伞撑开,任沈沐寂寞地坐在房梁上,双目失神地盯着喜床边上安静地坐着的新娘子岑笑。这一坐便是一整天。   他一下笑一下哭的,像个疯鬼。   师父早已飘去了大堂那边,说是想看看人间成亲要怎么个热闹法。大抵他是见惯了仙界的仙婚,没见过人间的凡人成亲罢。   只有我,十分大度地跟着沈沐坐着房梁上,听他苦诉。   他肿着两颗眼泡子,声音沙哑道:“三年前,那晚是城里的烟花灯会,街上、河边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连城里最才华横溢温婉清雅的岑笑小姐也去了。我一直不知晓,她为何会回过头来,为何会一眼就看见了我,然后对我展颜一笑。”   我安慰道:“凡是总有因果。”   他苦笑一声,道:“是啊,直到将将我方才看透,想明白了过来。凤熙说我欠他一盏白莲灯,不错,我果真欠他。那时笑儿看的不是我,而是我手里的那盏白莲灯。”   此时,洞房的门开了。   我与沈沐齐齐看去,见凤熙正一身红装踏了进来。那脚步,颇有些小心翼翼。   沈沐的眼神闪烁了下,没在扑过去要与他拼命,那眼神里倒像隐忍了不少东西。   桌上大红的两支蜡烛,烛火摇曳了下。蜡烛旁边,放着一只系着小红花的秤杆。凤熙站在桌前静默了阵,方才拿起秤杆。   我看见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若他挑开了新娘子的喜帕,再与新娘子喝了交杯酒,那新娘子便真是他的妻了。   秤杆轻轻碰到了喜帕的稍末,喜帕缓缓往上抬。然只抬了一半,将将才露出新娘子那精致纤细的下巴,喜帕又缓缓落下去了。   凤熙垂下手,秤杆无力地搁在他手里。他走到桌前,顺手拈起酒壶为自己添了一壶酒。他仰头喝酒之际,几滴酒水顺着脖子滑进衣襟里,落寞得很。   城里人皆说,凤府恶霸少爷凤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恶事干得噼噼啪啪响,乃城里顶恶的恶霸。   我当真不晓得是他凤熙诓骗了世人还是世人诓骗了我。   章三十四(番)   (一)   “啊呀,陆老板您可算来了!快快,里边请!”一间茶楼的包间里,凤家老爷对进入包间里的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年轻的女子十分客气道。   姓陆的中年男子抱拳歉意笑道:“让凤老板久等,实属陆某不该!”他看向凤老板时,意外看到凤老板旁边挨窗坐着的另一个人,愣了下。   那人一身宽松锦袍,肤色白皙,墨长的头发随意挽在脑后;正单手撑着下颚眯着一双凤目往窗外瞧。   窗外的夜市很是热闹,一长排火红灯笼贯穿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过不久便是城里的烟花灯会。   姓陆的与凤家老头迟疑道:“凤老板,这位是……”   凤老头呵呵笑道:“犬子凤熙。”他赶紧拉了拉淡笑着望向窗外的人,将其拉回神来。   凤熙回过神来,眉间轻轻蹙了下,随即换上一副大方有分寸的笑来,起身道:“凤熙失礼,见过陆老板。”   姓陆的朗声大笑:“哈哈,原来是凤公子!听闻凤公子年少有为将凤家偌大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凤老板真是好福气哟!”   凤家老头面露红光,谦虚道:“哪里哪里。”   凤熙眨了眨凤目,却对陆老板身边的年轻女子坏坏懒懒地笑了一笑。   这一笑,陆老板十分受用,赶紧将那年轻女子介绍了一通,乃其小女。年轻女子经凤熙如此一看,低垂下头去,满目含春楚楚动人。   凤熙不置可否,嘴角轻轻一挑继续看向窗外。姓陆的嘴上说是不经意带着女儿过来了茶楼与凤家老头喝茶,只怕是暗里早已打听清楚他凤熙亦会跟来罢,竟如此心急地将自己女儿带了出来。   “凤老板,您可知晓最近江南新进的那批丝,成色不如以往啊。”   “这可不是?我估摸着价格该往下降他一降。”   ……   姓陆的带来的女儿见凤熙一直将双眼放在窗外,一时羞恼不已。   窗外的街边,有一摊卖花灯的。   凤熙的目光本是随意流连,却不想在那卖花灯的摊前定了下来。人潮涌动之际,两位女子在小摊那里停了下来。   一位女子白衣胜雪,长发垂落。她身旁的另一位,是丫头模样打扮。   丫头问:“老板,你这里可有白莲灯?”   老板看向来人,热情道:“哎哟白莲灯可没有,姑娘看看我这里的花灯,红的黄的绿的都有,不如你们选盏花哨点的罢。”   丫头有些沮丧,道:“可我们小姐只喜欢白莲灯。”   白衣女子却温和道:“算了,走罢。”   凤熙眉梢微微一抬。那女子喜欢白莲灯。看着女子的背影就要在楼下错过时,他一时兴起,竟冲着楼下大声吹了一声口哨。   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女子抬起头来。心头亦跟着怔了怔,那是如白莲一般清雅纯净的女子;眼神很清澈,倒映着满街嫣红的流光。   女子愣了愣。身旁的丫头不住地跺脚,急道:“小姐!”丫头看向凤熙的眼神很是不友好,就似在看一纨绔公子哥一般。但他凤熙委实也是一纨绔公子哥。   白衣女子回过神来,与丫头一同离了去。   凤熙皱了皱眉,他看见白衣女子与丫头身后一段距离,若有若无地跟着两个地痞模样的人,时不时地用那不怀好意的眼神相互交流。   凤熙心下一沉,寻了个借口便匆匆出了茶楼,往那女子的方向追去。   (二)   待凤熙匆匆赶到偏街昏暗的地段寻得白衣女子时,却看见她身边跟着的丫头已经晕倒踏实地躺在了地上,而先前那两个地痞模样的人正将她逼退至了墙角,淫?笑着欲对她动手动脚。   凤熙一时心急,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砖板,快步上前去自那两人脑后便是一记猛敲。   两地痞应声瘫软倒了了下去。   墙角的白衣女子被吓得不轻,脸色苍白,身子瑟瑟发抖。她抬起眼来看凤熙,两只眼睛里却包满了水花。十分地楚楚可怜。   凤熙心里一悸,脚上却踢了踢地上的两人,扬唇邪笑道:“也不晓得在下的力道如何,若是不甚将他们拍死了,在下怕是要因救姑娘而去蹲大牢了。到时姑娘可要负责。”   白衣女子眨了眨眼逼回眼里的水花,镇定下来,许久才轻声道:“莫不是他们都是你请来做做样子的罢。”城里有许多纨绔子弟,专喜干这种假意英雄救美的烂事。   凤熙轻轻一笑,随即向前凑了凑,忽然伸手拈起了女子颈窝里的一丝长发,放在鼻尖嗅了嗅,道:“若本公子真想干什么,何必请这种没用的人渣。本公子一向喜欢亲力亲为。”   凤熙的头差不多要靠近女子的颈窝了,女子颤了颤,羞恼地扬手便像凤熙的脸掌掴而去,道:“流氓!”   这一巴掌不轻不重,声音却响亮清脆得很。他笑看着女子跌跌撞撞跑去扶起地上的丫头,慌乱地离开。   那时凤熙双十年华,意气风发。他很快便查出,城里岑员外家的小姐岑笑,尤爱白莲灯。   凤家老头子也没闲着,三天两头将儿子凤熙带去见各色各样的老板官爷,还有老板官爷各色各样的女儿。   凤家老头子说,商家小姐也好,官家小姐也罢,燕瘦环肥的应有尽有,他凤熙为了凤家家业就是出家也得先挑一个两个回来供着。   于是凤家老头子今日问张老板家的女儿如何,明日问李大爷家的闺女怎样,就是不让凤熙安生。他好不容易自家里逃了出来,晃悠不到一阵定会被老头子捉了回去,继续谈哪家女子适不适合娶进门来。   彼时,城里还没有一个叫凤熙的恶霸,只有一个叫凤熙的年少有为的金少爷。城里的姑娘们,谈及他,皆一脸向往的模样。   后凤熙被老头子逼得实在是走投无路,便问:“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你都能找来,如何不见岑员外家的小姐?”   老头子一阵吹胡子瞪眼,道:“人家可矜贵了,哪里瞧得上我们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   人家瞧不上满身铜臭的商人,他却瞧上了满嘴文邹邹的读书人。   (三)   烟花灯会前,凤熙心血来潮,自己做了一盏白莲灯。但第一次做,手被木条扎了不少口子。   反复尝试了许久,他总算做了一盏像样的。   凤熙花了双倍补偿的价钱,让烟花灯会那晚所有卖花灯的摊主皆不可卖白莲灯。白莲灯,便只有他做的这一盏。唯一一盏。   他看着手里的白莲灯,心里又有些担忧。万一灯会她不来呢?   思量了下,他决定给岑员外家小姐送去一封信。信上道,素闻岑小姐爱灯白莲;灯会夜,白莲自在河上。   烟花灯会夜晚,凤熙欢欢喜喜捧着那唯一一盏白莲灯去逛了灯会。   城里的唯一一条河上,当晚飘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灯,十分绚烂。花灯里燃着小小的蜡烛,在水面上一闪一闪的。   凤熙去到河边,却看见那一抹白影早已候在那里,正瞧着满河的花灯怔怔失神。   他想上前去将白莲灯放入河里。旁边一档子里忽然有人伸出一只手递上一支笔来。凤熙不知晓这是何意。   递毛笔的人见他迟迟不肯接,便有些不耐地问:“公子是不想在你花灯上写下心愿吗?”   原来,河面上承载着的花灯里都有一个心愿。   凤熙笑了笑,接过笔来,一时竟不知写什么好。想他家财万贯,想要的什么没有?他看着河边的身体,顿了顿,最终在白莲灯上写下了两个字。   然待他正欲兴冲冲上前去放灯时,身后冷不防响起一声惊吼:“少爷?!原来你在这里!”   这一吼,让凤熙浑身一个激灵。他差点忘了,今晚凤家老头子还给他约了几个姑娘,让他去茶楼里喝喝茶。   此刻要是他在这里被抓住,脸上无光不说,回去还得面对茶楼里一干莺莺燕燕,委实难受。   于是他想也未多想,顺手将白莲灯塞进旁边站着的一位男子怀里,急道:“兄台,先替我放一放!在下感激不尽!”说罢,他便像贼一般,往人多的地方钻去了,任后面有人如何喊“少爷”也追不上。   (四)   凤熙将白莲灯交与的那人一副书生打扮,着了一身青色长衫,面容干净斯文,颇为耐看。然手里忽然被人塞进一盏灯,他看着那慌张而去的背影,心叹又是那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图个一时兴起罢。但他还是靠近了河岸,欲将手里的白莲灯放入河里。   原本,他只是一个穷酸书生,此等风雅之事他只能在边上看看便是。   他细细端详了一番白莲灯,灯身洁白而玲珑,灯中央的小蜡烛正燃起一株小小可爱的火苗。   只是灯侧,写了两个字。   一时书生怔忪,幽幽念出了声:“笑儿?”   河岸那抹雪白的身影微微一颤,转过头来。   书生手里的白莲灯,她见了嫣然一笑。她对上书生愣愣的眼,问:“公子亦爱白莲?”   “白莲尤为惹人爱。”书生回过神来,眉目间的墨香气淡淡散发出来,嘴角挂着一抹温润的笑。   “白莲安静。”女子看着书生将手里的白莲灯轻轻放进河里,灯侧上的纤细的字依稀可见,弯了弯眉眼道,“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沈沐。”   “岑笑。”   只是后来,城里便真的出了一个恶霸。此恶霸眉目如画衣着华贵,风流倜傥却纨绔放浪。凡是送上门来的小姐,他一概纳下,待玩腻之后便统统遣散。风月场所市井之上,只要是他想要的,清白女子也好新婚娘子亦罢,他都会当众强抢回府。为了抢女子,他还伤了不少人;那些人皆对这有钱有势的恶少敢怒不敢言。   老头子再不逼他物色各家小姐,各家小姐开始对他避之不及。   城里人皆道,凤家恶少强抢民女为非作歹,生性风流始乱终弃,乃城里第一恶霸。   章三十五   (一)   凤熙兀自坐在桌前喝了两壶酒,整个屋里酒香四溢。良久他才垂着眼帘,轻幽幽道:“你,自己揭开盖头罢,我怕,我这般做不大好。”   新娘子动了动,终于缓缓揭下了盖头。   凤熙又道:“从今日起,便如当初约定好的你在凤家住下,有我在,你跟孩子都会好好的,不会受丁点委屈。”   坐在我旁边的沈沐忽然重重颤了颤,喃喃道:“他……他知道笑儿有了孩子?!”   新娘子动了动唇,终是淡淡问道:“你为何要娶我?明知我肚子里已有他人的孩子。”或许,她也读不懂这眼前之人。   凤熙却笑了笑,道:“女子么,总归是要个名声。”   新娘子怔住了。   凤熙站起来,往外走去,道:“累了你就上床歇息罢,今夜、今夜我便去别处睡。”   屋里的红烛芯里,一滴烛液滚落在了烛台上。   沈沐忽然跟着站了起来,紧紧握着双拳,看不清神色;他跟着出去了。我忙起身跟在他后面。   这个当口,我不存点戒心不行。虽说他现在很可怜,但万一不慎被他跑了,该可怜的便是我了。   我总算在河边又追上了沈沐。他正愣愣地坐在一块草丛里的石头上,看着河岸边来来回回往河里放白莲灯的凤熙。   恶霸凤熙不是说歇息去了么,连一身喜服都未来得及褪下便又跑来这河边放灯了。   沈沐轻声道:“初遇笑儿时,我不知晓她爱白莲灯,但他却知晓。想来初初他慌乱离开之际塞与我的那盏白莲灯亦如他现在放的这些,一盏一盏都是自己亲手做的罢。那时,我与笑儿暗地里在一起了,他一风流倜傥的有钱少爷在城里的名声却越发臭名昭著。”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只觉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得很。   沈沐吁了口气,又道:“是我占了属于他的白莲灯。”   这句话我算是听明白了。我看着河岸不消一刻便飘满了的灯,心叹真的白莲灯也只有那么一盏。   忽然沈沐像是受了刺激一般,转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道:“沈沐罪孽深重执迷不悟;现今才算明了何为真执着何为真付出,可惜先前沈沐一直愚钝。”   说着他便在我身前跪了下来,又道:“你是神仙,沈沐离开之前唯有最后一个心愿,求神仙再帮帮沈沐!”   我捏捏鼻梁,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子忧伤来。   (二)   应了沈沐的要求,本神仙又跑回了凤家的洞房里。新娘子还在,只是和衣一躺在榻上就开始垂泪。   她喜欢摸自己的肚子。   我踱身走进榻边,捏了个决聚起仙光挨上她的太阳穴。   新娘子做了个梦。   梦里繁华的街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一排排嫣红的灯笼将街道映照得十分喜庆。城里的护城河边,花灯簇拥,花开似锦。   她手里拿着下午有人送过来的信,一路去到了河边。信上说今夜花灯会河上会放她最喜爱的白莲灯。   河面上飘起了各种各样的花灯,绚烂美丽。她微微扬了扬唇,心道,花灯斑斓,还是白莲最美。   此时身后响起了一声轻唤。   “笑儿。”   她转过头去,却见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白莲灯,灯里的蜡烛在夜里照亮了他那俊逸的半边脸。   那位公子她记得,前几天救过她,却也占了她的便宜。   她眯起眼,半玩味半笑道:“公子亦爱白莲?”   公子将白莲灯放入河里,道:“最爱。”   她看见白莲灯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很是漂亮。笑儿。   于是她看着河面,笑弯了眉眼,问:“你叫什么?”   公子亦轻轻浅笑:“凤熙。”他又明知故问,“小姐呢?”   “笑儿。”   半夜惊醒,新娘子坐起身来,眼窝里还淌着泪痕,嘴里不住地呢喃:“凤熙,凤熙。”说罢她便提起裙摆往屋外跑了去。   我有些晕,看着新娘子跌跌撞撞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却有一丝开心。   我脚步踉跄了下,身后忽然有人轻轻托住了我的手臂;鼻尖飘来一阵淡淡的桃花香。   只听身后师父低声道:“换人红尘是一件极费仙力之事,她竟值得弦儿如此做。”   我老实道:“徒儿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他们有些可怜。”   师父轻轻浅浅笑道:“为师的弦儿委实心善。只是不晓得被司命星君知道弦儿私下改了他辛苦布置的凡人命格,他会不会来昆仑山找为师理论。”   我当下双腿颤颤,望着师父真诚而可怜道:“师父~~徒儿知错了~~~”   (三)   凤熙站在河边,对着满河星星点点的白莲灯,神情迷茫而寂寞。凉风习习吹翻了他大红的衣摆。   他暗哑着声音低低道:“笑儿,我的笑儿。如今我不知已经放了多少盏白莲灯了,亦不知写了多少个心愿了。可是笑儿,何时才能成真。”   恍惚之际,身后一声如白莲一般淡淡安静的轻唤:“凤熙。”   凤熙身体狠狠地颤了一颤。   我与师父陪着沈沐看着那两抹红彤彤的遥相辉映的身影,心里有些圆满,除了这沈沐。我看着黯然神伤的沈沐,道:“至今日,你那笑儿便真真正正地忘了你。莫不是你现在后悔了罢。”   沈沐两只黑白分明的眼里流下两行水渍,道:“多谢两位神仙,替沈沐了结了心愿。笑儿安好,便什么都好,沈沐哪儿来的后悔。”   如是一说,沈沐身上原本的黑气竟缓缓散了去。大抵他是放下了执念。   师父抬手施了个仙法,往地下抛去,与沈沐道:“那本君现在就遣人来送你入鬼界罢。凡尘眷恋,不过一世轮回便忘了。”   果然师父一出马就是不一样。连施个仙法也仙气十足。不消一刻,暗夜里便缓缓走出两抹人影,像鬼魅一般。   都是自地下爬上来的,不像鬼魅像什么。   只是,走在前面的那个大摇大摆好不体面;而走在后面的那个缩手缩脚低头勾背手里还拿着一截不粗不细的铁索,每走一步就响两声。   我听得骨头都发寒,心道,地下爬起来的就是不一样。   人还未走近,轻飘飘的声音倒是先钻进了耳朵:“啊呀,我倒是哪路神仙在人间替本君先治住了恶鬼。想来东华帝君也忒有面子,竟请得动昆仑山的司战神君来捉一只小小的鬼,让本君委实受宠若惊啊~~~~”   师父的身体绷了一下。   定是那不知礼的家伙惹得师父不顺畅了。他一个“啊”字就能叹半天,我着实没听出个受宠若惊的味道来。   我大义凛然地挡在了师父前面,道:“师父莫恼,此人对师父不敬,徒儿一会儿替您收拾他。”   师父侧过身来反将我撂他侧后面了,轻轻笑了声,道:“此人怕是弦儿收拾不来。”他对着那人又道,“一只小小的鬼,却也劳烦鬼君亲自来了。”   (四)   看清来人的面容,他一身衣裳红得十分扎眼,冲师父抬手笑道:“神君别来无恙罢。”那笑,我总觉得寒森森的,邪气得很。   听了师父那声“鬼君”,我总算是明白师父为何说我收拾不来这人。原来这人竟是鬼界的司主鬼君!   听八卦的大师兄说,鬼界司主鬼君长得一张妖颜,喜着大红衣袍,而且脾气怪异,三界任谁都得惮他三分。   大师兄这话,果然不假。此人长得十分妖冶,肤色是晶莹得有些透明的,唇是精致得十分红润饱满的,那双凤眼是满含风韵的。不晓得他比天庭那些莺莺燕燕的小仙女耐看到哪里去了。   只是……他一不成亲二不冲喜的,着一身大红衣袍,阴阳怪气的。想来阴森森的鬼界还养出这么朵儿娇艳艳的红花儿,也不容易啊。   此刻不光我惊诧连连,沈沐也是呆在一旁愣愣的。   妖人鬼君伸出食指往沈沐额心一点,轻轻娇笑道:“小鬼莫怕,本君一向爱惜游魂。”嗳嗳,我搓了搓手臂,好多鸡皮疙瘩。   淡淡的红光将沈沐包裹起来。那红光如师父的仙光一般仙气十足。鬼君的仙阶与那东华抽风货差不多高,只不过一个管鬼界一个管人界。   红光散后,沈沐变得如一般鬼魄的模样,神情呆滞无情无欲。   妖人鬼君身后蹑蹑趄趄站出个人影来,将手里的铁索往沈沐身上套去。他战战兢兢地问:“鬼、鬼君,此鬼要如何打发?”瞧他的活计,大抵是个鬼差。   这妖人鬼君到底干了些什么,竟把他吓成这样。小鬼差本就模样生得不讨喜,再配上一副万分可怜的样子,任谁见了心里都忍不住要倒抽两口凉气。   妖人鬼君扒了扒下巴,思忖道:“去十八层地狱合适不合适……”   这……这也忒狠了点儿!   他转过头来,又道:“神君你觉得如何?”他话虽在问师父,可那双闪闪的凤目却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当下心里寒碜碜了一片。这妖人想干啥?我与他素未谋面无冤无仇嗳!   师父适时地往我身前挡了挡,与妖人鬼君道:“此乃鬼界之事,本君不便插手。”   鬼君再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与身边的鬼差道:“那就将他带去十八层地狱罢。”   鬼差领命:“是。”   这这这妖人怎的如此残酷狠心!沈沐虽在人间滞留了些时日,但他还未曾犯出不可弥补的大错来,是万万不应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分明是这妖人滥用死刑!   见鬼差要将沈沐拉走了,我忙站出来着急喊了声:“喂!”   师父皱了皱眉头,轻声斥道:“弦儿,莫要无礼。”   鬼君歪了歪身子,挑着眼梢,看着我十分闲适道:“神君的小徒弟有话要说?”   ……他是八卦界的无敌先锋么。竟、竟知晓我是司战神君的小徒弟!   章三十六   (一)   鬼君又懒懒道:“小徒弟对本君的处置不满意?”   我顾不得师父轻蹙的双眉,也管不了什么有礼无礼,若真让我眼睁睁看着沈沐一介柔弱书生魂被拉去十八层地狱,恐怕里面的刑罚他还未一一过一遍便真的鬼飞魄散了,我着实是不忍心。   况且,就他的这点不大不小的过错,哪里犯得着去那种地方!   遂我壮着狗胆与妖人鬼君道:“此鬼生前枉死,死后亦未伤天害理,为何要下十八层地狱。”   鬼君眯了眯眼,大抵是觉得我说得十分有道理。可他随之却挽起双臂道:“这为何,本君倒一时未想得清楚,权当是本君高兴罢。”   哪、哪有他这般做鬼君的!一听就知道他是个没吃过苦头的!他鬼君高高在上,怕是一次也没去过十八层地狱亲自视察鬼情罢,难怪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来!   早前在昆仑山时我就听过大师兄说起鬼界的十八层地狱。   一次大师兄办公差曾路过鬼界一趟,恰好碰着个将将从十八层地狱受完刑爬上来的可怜鬼,啊呀,缺胳膊断腿儿的,好不凄惨。   那时大师兄还差点被可怜鬼的嚎啕声给从祥云上震吼了下来。可怜鬼边跳进忘川河边大哭道:“让我死了算了吧~我再也不想活了~~”   回到昆仑山后,大师兄每每一讲起都忍不住唏嘘一番,道:“他明明都已经死了,怎么还说胡话,嗳。”   我想,那只可怜鬼定是被十八层地狱给折磨得抽了。   如今,一想起沈沐自那个地方出来后亦跟着缺胳膊断腿儿的,这叫我如何看得下去。我道:“你、你想寻个开心,不如自、自己下十八层地狱去图个痛快罢。”不知为何,看着他那双眼睛我就心里哆嗦。   他到底是从地下上来的,渗人得紧。   哪晓得我话将一说完,下一刻他便忽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竟向我伸出手来!我吓得连连惊退。   他的手还未碰上我,却倏地被师父截住了。师父的脸色不大好看,双唇抿得有点儿紧,道:“既然鬼事已了,鬼君还是快回罢。”   (二)   鬼君抽回手,继续眯着凤目对我笑道:“许久不见,这模样却是变了许多。”   忽然有什么东西自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又实在捕捉不到。我心里咯噔一下,道:“那、那我以前是个什么模样?”这厮想必是在鬼界难得见到我这般好看的女神仙,才这般说与我套近乎。   他弯了弯嘴角,眼神有些悠远,道:“你以前……”   一句话还未说完,师父忽然出声止住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定定看着他道:“弦儿,东华托与你的事情已经办妥,现在且遂为师回去。”   鬼君却道:“我说神君,七万年了你将她藏得如此深,如今本君总算是见到了,这还没如何如何的,你便急了?”   他口里的这个她……说的可是我?   一时我看着鬼君,心里疑惑了起来。我忽然觉得,他着一身大红衣服,如墨的头发在肩上铺散开来,嘴角挂了一抹邪邪的笑,虽诡异了些但也不十分难看。   好似他本就应该如此模样。   可是他对师父说的话却不怎么动听。大家都是神仙,为何他都不知道对我师父客气一点儿。   我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道:“鬼君仙友,我师父光明磊落何时藏过谁掖过谁,仙友乱说不得。”   “鬼君……仙友?”鬼君似乎不大满意我对他的称呼,他敛下笑看着师父道,“你这小徒弟倒是护着你得紧。”   师父不再抿着唇,亦看着鬼君轻轻浅浅道:“她是本君的徒弟。”   师父与鬼君一下僵了下来,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但师父那句“她是本君的徒弟”,嗳喂,真心戳进我心窝子里了。让我十分受用。   感动之际,我便对师父道了句:“师父,我们回昆仑山罢。我们与地下爬上来的说不到一处去,不跟他一般见识。”   师父与鬼君愣了愣。   我咬了咬舌头,这这这……这怎么说话的这是?!妖人鬼君虽是从地下爬上来的,可人家的仙阶踏踏实实在那里摆着啊!我颓然地想起了抽风货东华帝君,仙阶高的神仙大抵都很小家子气。要是这只鬼君与我记上了该如何是好。   只有师父大度得很。他眉目含笑,果真不与鬼君一般见识,道:“嗯,弦儿说得委实有道理。”   看见鬼君瞧向我不明意味的神情,我心是拔凉拔凉的。   临走之际,鬼君在身后懒懒道:“我说小徒弟,你这就不管这只小鬼了?”   啊呀~~~我只顾帮师父掐鬼君,竟忘记了沈沐还在他手里!将将才对师父说不跟他一般见识,现在要如何开口。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管好了舌头,这才十分真诚道:“鬼君,您看这十八层地狱……”   鬼君皱了皱眉,道:“这一口一个鬼君的,倒是喊得生分了。”   师父忽然插话道:“嗯,也是,鬼君与本君是一个仙辈的,本君的徒弟唤你一声鬼君实在是有些不妥。”他侧头笑幽幽与我道,“弦儿以后唤他大仙鬼君罢。”   到底我还是得跟师父再多学学,万事万物他都考虑得十分周到。   然我将将作揖只唤出一个“大”字,鬼君便咬牙切齿地瞪着师父,与我道:“小徒弟你敢如此唤我,我立马将那只小鬼扔进十八层去。”   我适时地闭了嘴。我承认,我不敢。   (三)   大仙鬼君,甚为好听的一个称呼,他究竟哪里不满意了。   大仙鬼君幽幽瞅着我道:“本君说过莫要喊得生分了。我叫魑辰,你唤我名字,说不定我就不将那只小鬼扔十八层了。”他看着师父眯眼的神情,面色好不得意。   我抖了两抖。莫要唤得生分了,我真的真的跟他无冤无仇不识不熟啊!但涉及十八层,能允许我说个不字么。   我憋了一会儿方才颤巍巍道:“魑……魑辰……鬼君!这十八层……您看……”我还是没忍得下口,加了“鬼君”二字。   师父忽而扬了半分唇角,道:“鬼君就别在为难本君的小徒弟了。那只小鬼没做出什么太大的恶事来亦没道理入十八层地狱。本君相信,鬼君是位明事理的司主,何去何从鬼君亦自有分寸。”   这话,委实是滴水不漏。我看向师父,心道,这老姜就是辣!   鬼君亦看着师父,邪气一笑,道:“神君说得极是。不过本君看的可是你小徒弟的份儿。”他转头对后面的鬼差又道,“先将这只小鬼带回去投至第三层地狱罢,过一次刀山下一次火海就让他投胎去,也算还了这一世欠下的债。”   鬼差领命,拉着沈沐爬回了地底下。我看见他回去时的背影,挺直了些。   见沈沐和鬼差去了,鬼君笑吟吟地望着我道:“小徒弟,你想如何感谢我?”   越是上神越没个庄重。他问我想如何感谢,其实老实说我还没想过。但嘴上自不能这般说,遂我端端正正地做了个揖,道了声:“多谢多谢。”   旁边师父轻轻笑了声,道:“弦儿,回罢。”似乎他心情很不错。   我欲回身跟师父离去。   鬼君叹了声,道:“罢了,来日方长。”说罢他那扎眼的暗夜一抹红飘飘然不见了。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不晓得是这句话本身太奥妙还是怎么的,奈何我碰上的仙友临别前都喜欢说这句。我依稀记得当初要死君离开时亦是说的这句。难道听起来有深度些能衬出仙家的内里修养?   要死君……说起来我下凡捉恶鬼这行苦差,还是拜他所赐。他吃饱了撑得跑去抽风货的无涯境寻我个毛啊!   (四)   回去时天边刚好升起红彤彤的太阳。   这次师父又让我与他共乘一朵祥云,我受宠若惊,他老人家对我太好了些。路上师父还几次三番提醒我靠近一些,免得像上次那般差点掉下去。   我们路过那条河,瞧见河上的白莲灯里面的蜡烛已经燃尽,一盏盏安静地浮在水面上。一时我兴起,便与师父道:“师父,你之前说这灯里都写下了凡人的心愿。那师父可知凤熙在这满河的白莲灯上写下了什么?”   我有些得意,师父他老人家没看过,定是不知晓。   师父挑了挑眉,若有若无地笑道:“为师记得也说过,这灯里载着凡人的愿景,自是不愿他人窥了去。弦儿切不可做有损仙德之事。”   ……我还没说我看了,他老人家就什么都知道么。   当下我便解释道:“师父,徒儿万不是故意违背师命的。当时徒儿看恶霸在放灯,我怕他写的是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心愿,故拆了一盏检查一番。徒儿心想,若真有伤天害理的,也好提前阻止。”若是好心愿,我是神仙自然能帮他实现。后面一句,我掂量了下,没说得出口。   师父弯了弯眼,道:“弦儿想得甚为远大,怕是后来才想到这些的罢。”   我忽然有些后悔,真不该想什么说什么与师父谈论起那些破灯来。我暗自抽了自己两热锅子,差点流出拔凉的老泪,道:“师父~徒儿、徒儿知错了~~~~”   师父笑得更深了些,道:“只不过这一次,若是弦儿没有拆灯偷看,怕是没如此快引出这么些故事来。”   见师父说话流利舒畅,没有要罚我的意思,我便问:“那师父觉得,这个故事如何?恶霸和那位小姐,最后定会过得很圆满。”那时在茶楼里听的那段书,说得委实好。   师父道:“弦儿都替人家改了红尘命格,怎会不圆满。”   我心一抽,道:“师父,若是司命星君来了昆仑山,就将徒儿放出去与他理论罢……”   师父眼珠一侧,看着我道:“如此,甚好。”   我差点给跪了,道:“师父,徒儿只是随便说说……”   昆仑山隐隐约约的影就在前面,师父墨黑的衣袍和长发向后飘摇。他幽幽道:“若是弦儿能从中悟出个什么来,为师便不与你计较。”   我确实有顿悟,老实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看了心里添堵。”   师父身体晃了一晃,半晌叹道:“弦儿,昆仑山上的崖洞清静。”   我当下一个透心凉。师父莫不是又想让我去那里顿悟个个把月?!我惊道:“师父,徒儿喜热闹!”   师父半垂下眼帘,若有若无地挑了挑嘴角,道:“那弦儿当真悟出什么了?”   我想了半天,道:“徒儿还是觉得凡人太难懂了,似懂非懂。”上一句说的是真话,这一句说的还是真话。   话本上写的情爱如痴如狂,难得在凡间也这么真真实实地见到过一回。凤熙也好,沈沐也罢,既然爱上了个女子,为何又甘愿将其拱手让与他人。所以说,凡人难懂;我看着就闹心。   师父神色幽了一幽,道:“若是弦儿能尽快参悟,为师欣慰不已。”   师父一片用心良苦,让我十分感动。我道:“师父放心,徒儿定会好好参悟。”   师父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说一搭之间,很快我们便回到了昆仑山。   章三十七   (一)   啊呀,回到昆仑山就是好啊,尤其是看到山上的一帮妖孽师兄个个端端正正地站着迎接我,我就觉得全身通体舒畅。   向来我与众师兄们情谊深厚,他们怎么还对我如此谦卑有礼。大抵是几天不见,太想念我了罢。   我脚还站在祥云上未落地,就见妖孽师兄们恭恭敬敬地弯身作揖,整齐划一道了声:“恭迎师父。”   ……我差点忘了原来旁边还站了个师父,一时我倍感心伤。   我不忍心就这样师兄们眼里见不到我,遂我往师父的前边站了站,道:“师兄~~~小师妹回来了~~~”   十一位师兄,抖了一抖,抬起面皮来,神色各异。   还是沛衣师兄爽快,率先出声道:“小师妹你还不快下来,你看看你占了师父的大半个云头,师父都被你挤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晓得后来我是怎么下祥云去的,只顾着在心头将沛衣粪球的祖上神祗三世都问候了十万八千遍。   直到午间我还很郁卒,坐在屋外的门槛上,思索着我到底是哪里与沛衣粪球犯冲了,一直没停歇过。   屋内响起众师兄兴奋满足的扒饭声,比猪吃食还要响亮三分。   还是大师兄最有良心,端着个碗来门口探我,跟我一起坐在门槛上。他猛刨了两口饭含糊不清地问:“小师妹你怎么不进去食饭,是不是许久没与师兄们相处生分了?”   见着师兄那模样,我不光郁卒,连着胃口都跟着一齐倒干净了。但面上我不能那么说,遂我道:“哪里哪里,小师妹初自人间回来有些不适应罢了。”   大师兄搁下一只空碗,打了一个饱嗝,叹道:“原来小师妹去人间享福享到乐不思蜀了。”   那厮,我又有些矜持不住想揍他了。我沉住气,道:“怕是这段时间师父不在山上,师兄们也将近无法无天了罢。”   大师兄咄了句:“瞧小师妹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与师父不在山上,师兄们尤其是大师兄还是十分挂念你们的。”   他这话说得我眉头一抽。   大师兄又念悠悠道:“小师妹你还记得不记得,临下山时你说过大师兄喜欢什么你就带什么上山来着……”   也难为大师兄要捧着饭碗和和气气与我一道坐在门槛上了。原来他还挂记我这小师妹给他从人间带手信。我说的玩笑话也亏得他还当了真。   我面皮抖了两抖,看着大师兄道:“大师兄,我不记得了。”   大师兄拉长了脸,幽怨地看了我两眼,然后兀自端起地上那只空碗,寂寞地进屋了。   (二)   我捂着羞涩的肚子,十分悲愤地想,今日中午师父为何不来与众师兄一起用食。若是师父在,师兄们哪里还嚣张得起来,师父见我蹲坐在门口也定会叫我一同进去用食。   现在好了,师兄们个个吃饱饭足后飘飘然走了。沛衣粪球最后一个走出饭厅,看见门槛上坐着的我,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来,两只眼睛通透雪亮,道:“小师妹不进屋用膳,师兄们唯恐中午剩下饭菜不好将就,便都吃了,吃得十分饱。”   我晓得沛衣粪球是在故意刺激我,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注意修养和气度。这帮妖孽废渣渣,我是再清楚不过。他们在师父面前举止皆文雅得很,连吃个饭也只吃七分饱。可师父不在,在我这个小师妹面前,又是另一副光景。就跟难民进城,开仓放粮差不了多少。   于是我笑吟吟道:“瞧沛衣师兄说得跟个八百年没沾过饭食似的。如今师父回来了,师兄们若是与师父一同用膳怕是又要自己委屈自己吃个七分饱便停了,委实是凄惨了些。呔,也罢,这顿权当是小师妹故意让与你们的。”   沛衣师兄两眼不再通透雪亮,而是甩甩衣袍哼了一声,走了。他那一声哼,似在说:饿死你饿死你饿死你。   其实我有些后悔,不该只顾着照顾沛衣粪球的祖宗三代而没去用饭,该吃饱了再好好照顾。嗳。   说起来师父也没来食饭,不知他老人家的肚子有没有我的羞涩。我起身孤独地四下晃了晃,晃去了师父的书房。   我只是来看看师父他羞涩不羞涩。师父尊贵无比,饿不得。   然我才只走到师父的房门口还未敲门,里面便传出一道懒懒的声音:“进来罢。”   我推门恭敬道了声“师父”。   师父嗯了一声,道:“弦儿,过来。”他的桌几上摆了几个碟子还有一壶酒。倒是我多虑了,师父逍遥得很,哪能饿得着。   我乖顺地走了过去,不敢往师父的桌几上望。那是师父的,我望也望不来。只听师父又道:“弦儿还未用食,坐下罢。”   师父果然料事如神神机妙算。   但我再饿如何也不能与师父抢吃的,我道:“师父,徒儿不敢。”   师父似笑非笑道:“弦儿不先看看这桌上是什么吃的?”   我本就不挑食。师父如此说,我便抬头先巴望了他一眼,再往桌几上巴望过去。这一望,牙槽都潮了。   师父挑挑细长的眼,道:“弦儿最喜欢的桃花糕。”   桌几靠着细窗,几死阳光漏了进来,照在玲珑细致的酒壶上闪闪发亮,照在师父几缕散下的头发上亦闪闪发亮。   我像中了邪一般,竟安静坐了下来。待回过神来时,桌几上就只剩下空空的盘子,我悔恨不已。   (三)   夜里一向喜睡的我,失眠了。   不知为何,一闭上眼,脑子里就浮现出中午将过,师父坐在桌几边阳光照透了他的发丝的模样。   我脑子中风了不是,不能这般臆想师父,那是对师父的大不敬。   我忧伤地自榻上爬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不尽兴,又去院子里跺了几圈还是不尽兴。后来我干脆乘着月色往后山桃林里去了。   桃林里安静,我好些天不去不晓得里面如何了。大师兄将桃林交与我打理,我自然应该时时过去瞧上一瞧。   可惜,我还未行至桃林深处便悻悻然回来了。   桃林深处的一株桃树下,斜坐着一抹瑞气千条仙气十足的仙影,不是师父是哪个。他手里拈着一只酒壶,松散的衣摆在地上铺展开来,还沾上些许桃花瓣。   这副光景让我见了,怕是我回去一整晚都得念静心经了。   然回来时,我又看见了一抹影,坐在屋外的门槛上。他对着黑夜明月,寂寞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我无比辛酸,都是同道中人。   我走过去与他同坐,道:“大师兄亦失眠了?”   大师兄幽测测地望了我一眼,道:“小师妹刚自桃林里回来罢。”   我矜持地笑了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师兄。小师妹刚回得昆仑山来,那片桃林也是归我打理,心想着不知桃林里有无生出杂草杂树,便过去看了看。”见大师兄面皮有些皱,我便好心又问了句,“不知大师兄这些日子那茅房可有给你添什么堵?若添堵也属正常的,刷着刷着就习惯了。”   大师兄面皮更皱了些,道:“小师妹说得在理。只是今夜师父在桃林,怕是小师妹去到桃林亦没空理个杂草杂树的罢。”   我心境十分淡然,道:“不愧是大师兄,事事都知晓个一清二楚。师父确实在里面,我没去唐突便回来了。但大师兄莫急,日后小师妹天天去桃林吹吹清风理顺花树;嗳,那茅房也得摆脱大师兄要刷得更勤快些才是。”   大师兄不语,又寂寞地叹了口气。   许久他才道:“小师妹这性子,怕是除了师父没有哪个能治得住你了。”   大师兄说的大抵有一大半是真话,我只尊敬我师父。我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大师兄忽而一笑,眉间何时含了一股沧桑,道:“也真是苦了师父了,他辛辛苦苦培养小师妹七万年,竟到如今还未开窍。”   我疑惑道:“开窍?开什么窍?莫不是指我修成上神这件事?大师兄放心,我早晚有一日会修成上神的,师父他老人家也一定见得到。”也对,能让众师兄与师父忧心我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我七万年也只修成一个不成什么样子的小神仙。   现在看看众师兄们,个个都仙法高深。若他们能历了最后一劫,便能立马飞升成为上神。   大师兄一愣,淡淡笑道:“嗯,但愿如此。不知师父与小师妹在人间过得可顺?”   我道:“顺得很。”   大师兄垂下眼帘,声音飘忽不定,道:“日后小师妹也该多注意些,师父很讲究,若小师妹与师父在一道能多打点便多打点一些。”   “那是自然。”   他又道:“师父不喜用太繁杂的饭食,你六师兄每每做菜都特别留心。师父喝茶不喜太浓,喝酒只喝桃花酒,还有师父的书房要时时整理干净,书房清早要开一扇细窗……”   大师兄绵绵不绝地说,我一字不漏地听。原来我对师父的了解竟这般少,亏我嘴上时常道敬他仰他。   大师兄交代完了,笑着问我一句:“这些小师妹可都记清楚了?”   我心一沉,问:“大师兄你莫不是要去了?”他分明就是像交代临别遗言一般。   大师兄一怒,道:“小师妹你净想些什么!”   (四)   一下子知晓了师父的许多习惯,心里蓦地踏实了下来。我揣着大师兄的细致交代回去记在心里,竟睡得一夜安然。   到第二日清晨我肚子有些不争气,挣扎着到底是先去六师兄那里食早饭好还是先去师父那里问早安好。   后来我决定去六师兄那里先食早饭。横竖我想饿着肚子也问不好安。   在半路上,我遇上了众师兄,从二师兄到十一师兄,一个不少;穿戴得正正式式整整齐齐。大师兄昨夜睡得迟,估计还未起身罢。   众师兄们神色有些难看,面容有些憔悴。也不晓得是季节原因还是如何,看来师兄们晚上也都睡不好觉。   我走上前去,正经做了个揖,道:“师兄们早,师父现下已经起身了,师兄们快去问安罢。”心想待他们去问安回来,我也就将将吃饱。   沛衣师兄面色忧然,道:“小师妹,平日里你与大师兄走得最近。如今大师兄要走了,你却不去看看?”   我心尖一抖,问:“走?走去哪儿?”   有师兄道:“大师兄此刻在师父那里,你自己去问问他罢。”   我听不清是哪个师兄在说,便抬腿往师父那边跑去了。我忽然想起昨夜大师兄与我交代的种种,原来他竟是早就预谋好了的想要离开昆仑山?!全部师兄都晓得,他就是存心将我闷在鼓里!   这昆仑山他呆得好好的,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心里急,步子也就跑得急了些。待跑到师父书房门前了,气喘得厉害,但也幸好正看见大师兄自师父书房里出来。   大师兄一身白衣轻装,平日里束着的头发散放了下来,有几分飘逸。原来不细看我还没发觉,大师兄比我高出好一截,身材纤长柔美。   昆仑山的妖孽师兄们个个长得都十分耐看,大师兄首当其冲。   大师兄见了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干笑两声。   我道:“大师兄莫不是现在想让小师妹进去给师父请安,你好背着我偷偷溜走罢?”   大师兄眯起眼笑得十分谄媚,道:“小师妹,快进去给师父请安吧。”   平日里我说想揍大师兄想得手痒牙痒,但都未曾真下得去手过。这一次,我便真揍了。   章三十八   (一)   大师兄边揉着左眼,边惊道:“小师妹你这是作甚?!”   看着他左眼上的一圈红紫,我心里顺畅了些,淡定道:“天理循环,因果报应。”   大师兄见我如此大义凛然义正言辞,他不先与我理论却笑了。笑得我余怒未消心里又添上一层堵。   我道:“大师兄你笑甚?莫不是还想小师妹在你右眼上来个对称?”   大师兄忙捂住右眼,道:“不许再打右眼了!”   于是我依言再往他左眼揍了一次。红紫渐渐变成了青紫。   大师兄嗷了一声,我恼道:“大师兄你忒狠,为何不告诉我你要走,其他师兄都晓得了就我一个不晓得!”   大师兄继续揉着左眼,委屈道:“你是咱昆仑山唯一的师妹,大师兄晓得你舍不得我,若是让你知道了指不定会哭。女娃哭,大师兄最见不得。”   他那么一说,我眼睛忽而就酸涩了。   大师兄继续道:“小师妹莫要难过,大师兄不是去别处,不过是去历劫罢了。我也不能老万万年都呆在昆仑山啊。”   我一愣,问:“历劫?大师兄去哪里历劫?”   大师兄唇角一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来,道:“人间。”   我眼前一晃,有些发花。我看着大师兄笑得春风得意的样子,心里竟有些忧心,一阵一阵的。我问:“大师兄此番历劫需多久?”   大师兄看着远方,深沉道:“快的话几十年罢,凡人一生匆匆一瞥不过几十年的光景。”他转过头来看向我,眼里钳着深深的笑意,又道,“到时大师兄历劫归来可就是上神了,小师妹还要更加努力才是。”   我看向他的眼,认真道:“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罢。人间自有许多规矩大师兄沾不得,大师兄万万要绕其道而行不可自毁前程。”这人间的情莫过于最大的劫,两次下凡我都深有感悟,我想我不明说大师兄他也定会明白。   大师兄一愣,随即吹了一声口哨,骚摆道:“小师妹你莫要太小瞧我。当初我与师父一道去西天如来佛祖那里听佛时如来佛祖怎么说来着?”   经他一提我记起来了。那次大师兄与师父一道去西天听佛回来后很是得意,不住地拉着我跟我讲西天如何如何气派,还有如来如何如何与他说了几句佛法奥妙的话。佛祖说大师兄慧根极佳仙缘极强,个中缘由全凭造化,阿弥陀佛。   佛祖的话摆在面前,我才稍稍宽下心,道:“阿弥陀佛,大师兄此去人间莫要作孽。”   大师兄眼角一抽,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道:“大师兄不在,小师妹定要好好照顾师父知道了么。昨夜我交代的你都记清楚了么?”   我道:“大师兄放心,小师妹全记着。”   他似想到了什么,又道:“哦对了,进来昆仑山来了一只兔子,小师妹见到它千万莫烤了吃了。”   我善解人意道:“大师兄放心,小师妹不烤着吃。”心想兔子不一定要烤着才能吃。   他吁了口气,随即两眼灿若星辰,道:“好罢,话已至此小师妹莫要送我了,待我成为上神那日你再来迎接我罢!”   大师兄说得很是澎湃,我亦跟着澎湃起来,心里就真的愿景起来大师兄历劫归来升为上神的那一日。我冲着大师兄的背影道:“溪羽渣,你成上神后要回来罩我这个小师妹!”   只是后来很久以后我才知晓,当初西天如来的那番话自是有它的深意,而临别前大师兄的这一番话他亦是专门说给我听的。他是个只说不做的卑鄙窝囊坏神仙。   (二)   大师兄一走,我在昆仑山的日子顿觉无聊了起来。   昆仑山上,山还是那座山,雾还是那团雾,只是身边没了个闲磕牙的大师兄扯着我道,今日天庭这个小仙娥与天兵私通了,明日那个神仙偷腥时被老婆逮了个正着。委实寂寞得很。   还有大师兄说山上来了一只兔子让我不要烤着吃,我跑遍了山头也未寻得踪迹,除了卧房里墙上挂着的那幅师父画的画上有一只兔子。蒸着吃、炒着吃……最后没得吃。   嗳。   沛衣师兄常见我叹气便一本正经道:“有空在这里伤情还不如多修习几个仙法,也不知你修成上神那日能不能赶在七十万年之内。”   我十分懂他的七寸,趁机揪着沛衣师兄的天书,便道:“沛衣粪球,你再多说一句我立马让它去见了阎王。”沛衣果真闭了嘴。   六师兄常见我叹气便一脸关心道:“小师妹是饿了么,要不要师兄去给你煮碗面疙瘩?最近师兄刚学会一样新菜式。”   我摸摸肚子,忧色道:“六师兄,小师妹是吃撑了消化不良。”六师兄落寞地走开了。   三师兄宸辕见我叹气便不怀好意道:“小师妹最近多愁善感得很,告诉三师兄是不是瞧上哪位师兄了,三师兄去帮你搭搭线。”   我绞着指头羞涩了一番,望着三师兄道:“宸辕师兄~~都这般久了你还不知道小师妹的心意吗~~~~”三师兄抖了几抖,跑了。   今日清晨,师父与我们同一桌用早饭。我照例咕噜噜喝完一碗粥之后,打了一个饱嗝叹了一口气。   嗳,人生好寂寞啊。   师父放下筷子,挑了一挑眉梢,道:“弦儿这几日尤爱叹气。”   我恭敬道:“回师父,叹气尤为好打发时日。”   师父笑道:“正好今早蓬莱岛岛主遣鹤使给为师送来一张请柬,弦儿若闲得慌便随为师一同去一去蓬莱岛罢。”   众师兄齐刷刷向我投来幽怨的目光,我压抑住激动与兴奋的心情很是沉静面不改色道:“是,师父。”师兄们越是眼红我越要装作无所谓。   尤其是沛衣师兄将将一放下碗,我十分友爱道:“沛衣师兄七分饱够了么。”   沛衣师兄拉起一张棺材脸,道:“刚刚好,再吃就如小师妹一般吃撑了。”   (三)   去蓬莱仙岛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师父一向不大喜欢与其他仙山里的仙家相互走动,奈何今日却兴冲冲带着我去了。   听闻蓬莱仙岛仙气缭绕十分美丽,其落于水上,布局亦十分雅致。而且,蓬莱岛主是一位很有品味和讲究的仙家,光是里面的仙婢也比其他地方要美艳三分。   今日蓬莱岛热闹得很,不光只有我与师父去了,另外还有很多仙家也去了。师父说,蓬莱岛主每过一段时日都喜宴请各路仙神来岛上做一个仙会。   这个仙会做得甚好,吃的果实是蓬莱岛上刚结出来的,喝的美酒是蓬莱岛用朝露酿造的。除了有一点我不大舒服。   师父很少参加仙会,这次来蓬莱岛还是第一次,难免让其他仙友惊诧了一番。他们皆十分热情,纷纷来与师父敬酒。   师父大度,一律笑着应承了下来。   这你来我往之间,师父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我唯恐他给喝醉了去。   喝醉了不打紧,但我看见四周一干候着的美艳仙婢们,个个媚眼如丝皆有意无意地往师父身上瞟,怕是就等着师父喝醉了好奔上前来扶着。这怎能不让人忧愁。   我轻轻碰了碰师父,忧心道:“师父,这酒醉人。”   师父道了声:“不碍事。”   此时一位仙婢施施然走过来,冲我行了个礼,娇声道:“其他仙子皆要往凉亭那边赏景,仙子请随我来罢。”   我这才晓得,原来这仙会上男神仙和女神仙是分开热闹的。   我抬头看了四周一眼,见许多与我一样来凑热闹的仙子们皆纷纷被美艳仙婢领着出去了。眼下我若不跟着一道去,倒显得我们昆仑山没有见识。   临走时,我与师父低声道了句:“师父徒儿先去凉亭那边看看,你万万莫喝醉了,要等到徒儿回来。”这候着的一干仙婢,让我十分不放心。要是她们纷纷上前来扶师父唐突了师父怎么办。   师父浅浅轻笑,道:“好,为师等弦儿回来。”   (四)   凉亭那边果然仙子甚多,凑一堆扎一簇的,花花绿绿好不鲜艳。凉亭外面的蓬莱景色也十分养眼。   我挑了个边远的地儿,抓了两把瓜子,心想磕完了便回去找师父。   但众仙子们难得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得热闹得很。这个说前些天天上的百花仙子想养只青鸟,那个说昨日南海的小龙看上了谁谁谁要娶那谁谁谁。   最让我听得顺的,还是关于天庭上的第一美人瑶画仙子的八卦。   在谈到瑶画仙子时,一位仙子往嘴里塞进一颗水晶葡萄,吁了一口气叹道:“哎~~要是瑶画与我们一同来了就好了,她一个人在天庭也不嫌孤寂。”   另一位仙子附和道:“可不是,几次我差人去请她过我府里来都被她婉拒了,到底是身份不一样啊。”   又有仙子瓮声道:“快别这么说,以前瑶画不是这个样子的。她虽性格安静些,但姐妹们邀请她大多数还是要去的。自那次她与司医神君的……呔,若不是后来生出那些事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样子。”   有仙子道:“若不是有人来搅了她与司医神君的仙婚,怕瑶画仙子与那司医神君已是羡煞三界的神仙伴侣了。如今就算月老的姻缘谱上明明白白写着司医神君与瑶画仙子的三世姻缘,也不晓得她和司医神君最后还能不能在一起。”   啊呀,原来顶美的瑶画仙子还有这么段故事。她与那个啥司医神君还被人破坏了仙婚?哪路神仙竟敢做出如此损仙德的事?   只是……司医神君不晓得人才如何,长相配不配得上瑶画仙子。还真莫说,这司医神君听起来稍微有点儿熟悉。   很快仙子们又将碎碎牙磕在了司医神君上了。现场氛围热烈了些。   有仙子惋惜忧伤状:“不过司医神君若真那般早成婚,真不知要哭死多少姐妹。自仙婚上那鬼界小妖死去后,司医神君没与瑶画仙子继续成婚不说,这七万年来亦没见他与哪位仙子走得近些过。”   仙婚上鬼界小妖也来凑了热闹?说实在的,我忽然想起那位红彤彤的鬼君,他鬼界小妖若与他一般红彤彤的上了天庭去,还不得渗坏几个仙友?   不过,七万年……真巧,竟跟我一个吉祥数字。想来七万年前,必定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另有仙子道:“哎呀哎呀,我们别说这些阴沉沉的。听说今日司医神君亦来了蓬莱岛,你们见到没?”   别堆的仙子早就竖起耳朵,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凑过去,兴奋道:“真的吗真的吗?早就听说过天庭的司医神君长得飘逸俊美,甚少有仙神比得过,他比很多仙子都要好看三分。我真想能有朝一日去到天庭见上一见,也不枉花了几千年修行成仙了。”   一位知内情的仙子叹道:“嗳,怕是你没有那个福气了。司医神君虽来了蓬莱,却是冲着蓬莱岛主这一岛仙花仙草来的,他一向对仙草仙药着迷,怕是他一来就直奔那些仙花仙草了。”   此时还有一位仙子,剥了一颗杏子,咄了一声道:“你们就别说什么司医神君了。眼下最难得的哪里是司医神君,而是昆仑山那位司战神君!今日他不是来了蓬莱了?大伙儿可有见到?嗳嗳,他不知比你们口中的那位司医神君俊美到哪里去了。现下估计他还在于其他仙家们喝酒,仙子们不妨偷偷过去望一眼就晓得我说得真是不真了。”   听来听去,我觉得就最后一位仙子的八卦最为新近最为有见地。我一听她说完,放下手里未磕完的瓜子便快快退出了凉亭找师父去。   身后凉亭里不断传出春花烂漫的娇声:“经姐姐你一提醒,我们先前确实未看见,不如现在过去瞧上一瞧,辨辨真伪罢。”   我抖了两抖。我的娘嗳,师父又不是猴子,哪里能让她们想瞧就瞧。我得赶紧回去,干脆劝师父回昆仑山算了。   章三十九   (一)   我承认我不是个好徒弟。师父还没找到,我先迷路了。   不管地方大还是小,差不多头一回来我都会迷失个一两次方才罢休。这一点让我十分苦恼。   眼下这个地方,花草正艳,鸟语虫鸣的,空气又好;可惜,就是没个东西南北。我在其中转了许久也未理出一个头来。   也不晓得我没能回去护住师父,那些仙子仙婢们有没有卯足了劲揩师父的油水。   我正忧伤踌躇又慌乱焦急之际,落寞地转过一堵墙角,却不想眼角里忽然钻出几抹人影来。我揉了两下眼睛,嗳喂,确实是前面有人!前面走着一位白的,后面跟着两个绿的。绿的是蓬莱岛的仙婢,一人手里挎着一个篮子。   我正欲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寻路,忽然觉得前面那抹白影怎么瞧怎么扎眼,怎么瞧怎么熟悉。恰逢此时,一绿的依稀开了口道:“仙君,我们岛主的药园子这就到了。里面有些花草带刺扎手得很,仙君若不嫌弃奴婢们可以代劳。”   白影侧过脸来,唇角弯了一弯,接过两个绿的手上的篮子,道:“不妨,本君小心些便是,有劳二位为本君引路。”   先不说这白影为何我觉得扎眼,就只是听了他那不轻不浅的声音,我的心肝都止不住一阵瑟缩发抖,赶紧跑回墙角边躲了去。   嗳喂,我的娘嗳,要死君怎么也来凑这么个热闹嗳!   还好我腿脚利索,头脑灵活,隐藏得快。若真是被他给发现我了,我先前诓骗他说自个是东华抽风货座下的弟子,且不说他小气,万一被他知道了我出自昆仑山又追着我去了昆仑山拜访我师父怎么办!   还好还好,还好些许日头不见,要死君依旧喜欢摆弄些草药丸子。不然一开始他就去前边众仙家们呆的地方,早便被他看见了。见这偌大的一个药园子,也够得他搞腾一阵。我得趁机回去劝师父回昆仑山。   我一边瞥着那抹雪白的身影往花草深处走去,一边等着那两只脸颊娇羞的小绿仙婢往这边过来我好让其为我指路,心叹,他这司医神君当得也还称职,连个仙会也不忘往人家的药园子兜。   他这司医神君当得也还称职……忽然我脑海一阵荒天雷轰鸣鸣,我震惊了凌乱了。   凉亭里那些仙子八卦瑶画与司医神君的那个司医神君莫、莫莫不是就是他?!我早些脑子浆糊只听着司医神君这个仙号有些熟悉,万万没想到要死君头上。啊呀啊呀~~~~看不出来啊,我道是他与瑶画仙子有个一两腿,想不到先前竟还闹了个仙婚!   不过那瑶画美仙子能搭在他头上,也算便宜了他。   眼下见两位小绿仙婢往我这边近了,我没空再理要死君的顶级八卦急着寻师父,便跳了出去让她们给我指路。   小绿仙婢被我吓了一跳,然后掩着嘴很八卦地偷笑,道:“这位仙子是来偷看司医神君的罢。也难得,我们岛主为了将他请来还忍痛割爱了这满院子的珍贵仙草仙药。”   我连连附和了两声“那是那是”,她们方才给我指了路。   遇上八卦的人,千万莫要跟她们计较,你越是辩解她们便越是要纠缠,不到脸红脖子粗是不会罢手的。   对于常年行走于八卦界的我来说,我深谙此道。   (二)   经两位小绿仙婢的指引,我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找着了回去仙会的路。   只可惜,待我回到那里时,热热闹闹的仙会已经散了。啊,散了!整个厅堂除了几个嗜酒的仙友扒着酒壶东倒西歪,嘴里念叨着“再喝,再喝”,哪里还寻得着师父的影子!   我当下一个透心凉。   师父……师父他老人家不会是扔下我自己先回昆仑山了罢?   厅堂里有几个正在清理残羹器皿的小红仙婢,我拉着其中一个凉飕飕问道:“小红仙女,先前在这里吃酒热闹的仙家可是都散了?”   小红仙婢又是掩嘴一笑,道:“仙子是随司战神君一同来的罢。”蓬莱仙岛的仙婢们都喜欢掩嘴再笑,这是一种流行么。   我便跟着掩嘴笑道:“是的是的,那司战神君现下可是已经离去了?”   小红仙婢一愣,道:“还没呢,仙君们在厅堂坐了半日喝了些酒都乏了,现正在岛上歇息呢。仙子请随我来罢,司战神君去之前特意交代了,让我们候在这里好领仙子过去。”   小红仙婢如此一说,我心蓦地宽松下来了,忙道:“多谢多谢,劳烦小红仙女现在就带我过去罢。”   我一口一个小红仙女,叫得她十分受用,对我也很友善和气。   蓬莱仙岛不止有一座孤岛,而是在水面上星星点点漂浮着好些座小岛。小仙婢领着我腾云飞往了其中的一座。   小岛不大,葱葱郁郁的,自上空看就十分美丽。待落下脚之后,一路芬芳,不愧是人间仙境。   小红仙婢引我到一处房门前停了下来,道:“仙子,奴婢就引到这里了,神君他就在里面。”   我与小红仙婢道了声谢,见她腾着祥云回去了,这才轻轻推开了房门。   入门一股清风迎面扑过来,夹杂着淡淡的芙蕖花香。屋里有一扇精致的细窗,窗柩半开半合,依稀瞧得见窗外一片幽幽的涟漪池塘。   锦帘拂动之际,师父正安静地躺在榻上。他黑色的衣摆散与榻上,青长的头发如墨一般泼了一席玉枕。   师父正阖着双目,像是睡着了。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师父果然没丢下我。若他真先一个人回昆仑山去了,我出了蓬莱岛天大地大的,也不晓得找不找得到回去的路……嗳。   可师父就这般睡着,一时半会回不了昆仑山,我更加是不晓得什么时候出了这扇门,指不定就与那打药园子中暑又抽风回来的要死君碰个照面。   一想起这个来,我心里就十分瘙痒急躁。   (三)   我在屋子里围着桌子转好多圈,怎么还不见师父醒。想来他的那些仙友也忒不知轻重,不管师父的酒量如何便硬往师父那里推酒,看这样子,十有八九师父是喝醉了。   我将半合的窗推开,踱到师父榻前,忧愁地坐下。心想,下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些缺德的神仙净灌我师父一人,早先我就应该守着师父不去那凉亭凑热闹的。   师父身上淡淡的桃花香因为喝酒的缘故也沾上了些酒香。见师父如此安然地躺着,纤细的睫毛颤也未颤一下,肤色很白,下巴光滑得连一根胡茬都没有。   到底师父是一个飘逸温和的神仙,长得也十分的飘逸温和。   我难得有机会这般细致地看师父,若平日里他醒着,我哪敢坚持着看个仔细透彻。可看得久了我心里又觉得有些怪异,空空荡荡的,除了能这张面容,竟什么都动不起来。   我低声道:“师父,下次徒儿不在千万莫要喝这么多酒了。师父本就不善应付这些热闹面子,那些仙家们递上来的酒你也不是非要接。师父在昆仑山养得习惯了,出门凭个随意便是,管别的仙家怎么着。如今,非得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今日我话似乎多了些。不知怎的,一说这些心里就一抽一抽的,隐隐泛疼。那种疼自心尖上蔓延了出来,身体也疼。   趁我念念叨叨之际,师父眉头松了松,忽而睁开眼来。   我还未说得完整的那半句话,愣是给吓得活生生咽进了肚子里,梗得慌。我硬笑两声:“师、师父,你、你怎么醒了~~~”   师父愣了一愣,抬起一双迷离的眼望着我,看似还未清醒透。   我忙心里暗抽两个嘴巴子,改口道:“师父,你总算醒了。”   师父坐起身来,半低着眼帘,嘴角一湾清浅笑意,道:“为师再不醒来怕是弦儿该哭了。”   我摸摸鼻子,转身去桌上给师父倒了一杯清茶。师父又没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哭什么哭;只是将将窗外吹进来的风急了些,我鼻子冷不防有点岔气给酸了。   啊不对,什么三长两短,呸。   我将茶递了上去,道:“师父喝杯茶醒酒罢。”   “弦儿乖。”师父眯着眼接了过来。   师父的手不慎碰了碰我的手,我心里一惊,道:“师父是否着凉了,手竟如此冰冷。”   师父挑了挑眉,道:“冷吗,为师不觉得有哪里不对,莫不是弦儿感觉错了。”他又伸出手来,笑道,“不如弦儿再试一次。”   我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他伸出的那只尤为美丽纤长的手。依师父所言,我又摸了一摸。   果然是我感觉错了。师父的手温润光滑,哪里有一丝冰冷。我忙缩回手,道:“师父恕罪,是徒儿太鲁莽了。”   师父端起茶杯遮住了半边脸,喝了一口茶,轻轻“嗯”了一声。   (四)   如今师父醒来了,这蓬莱岛好是好,我却也一刻也不想多呆。万一那个要死君……呔!   我看了看师父,开口吱唔了几声,道:“师父,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酒可是完全醒透了?”   师父却揉了揉太阳穴,懒懒道:“上午弦儿走时说让为师等你回来,不想弦儿一不在为师便喝多了些,没能等到弦儿来寻为师就先过这边睡一会来了。”   师父如此一说,我顿时心里愧疚难以自抑,道:“师父,都是徒儿不好。徒儿想早些回来,可是途中、途中寻不到回来的路……”   师父轻轻笑出声来,道:“弦儿几万年还是不改不认路的性子。若日后弦儿再与为师一同入仙会,便呆在为师这里罢,弦儿想去什么地方为师便带你去。”   我心中十分感动又十分酸涩,瓮声道:“师父莫要如此顾及徒儿,只要师父以后别喝躺下了就好。”   师父连双目都笑了起来,道:“竟难得弦儿如此关心为师。”   我坚持又问了声:“那师父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师父道:“为师很是舒服。”   我既欢喜又欢快,道:“趁师父现下舒服,不如我们快些回昆仑山罢。徒儿实在是担忧,山上师兄们迟迟不见师父回去,怕是连饭都未开都等着。”替师兄们脸上添光,我心里很郁闷。师父不在山上,他们哪会不开饭,个个会吃得十足饱才是。但我委实没有别的办法。   师父唇角淡淡晕了开来,笑问:“弦儿这就想回去了?这蓬莱岛的仙景可是十分难得,弦儿不去看看倒是可惜了。”   我道:“蓬莱仙岛再好看也还是比不上我们昆仑山~~师父,我们昆仑山山壁上的崖洞,山腰里的雾团,可美丽了~~”   师父整了整衣袍,站起身来,眯着眼道:“也罢,今日便回去罢,为师亦是有些乏了。”   后来,趁着各路仙家都于房休憩之际,我与师父出了房门,捏了仙诀腾身回去了,连与蓬莱岛主都未曾说一声。   章四十   (一)   今日天气很美丽,云团一簇一簇的,我的心情亦跟着美妙起来。   师父说,三界各路仙君元君那里时有讲法会,七万年来我一直在昆仑山一次也不曾去过,这些天我又一直在昆仑山无聊得紧;恰逢今日北极有个法会,便去凑个热闹见见场面。   于是,师父带着我去玄灵斗姆元君那里听元君讲法。玄灵斗姆元君道法高深玄机奥妙,近来又在参研佛法。每一次他开讲法会时,三界仙神们都纷纷前去观听,座无虚席。   玄灵斗姆元君的宫殿位于北天北极,一路向北在那天边的尽头。   师父说得不假,这玄灵斗姆元君看似威望高得很,我与师父赶到北天北极时,法会的场子十分劲爆,说是座无虚席也忒谦虚了点儿。我看那些坐着的仙友们,腿挨腿肩比肩的,也不嫌挤得慌。   师父看了看场子,挑眉道:“我们倒是晚来了一步。”   我冲额角抹了一把汗。岂止是晚来了一步,起码是三四步四五步。   最终无奈之际,我与师父寻了场子最后边靠墙的地方,勉勉强强地坐了下来。   玄灵斗姆元君果然名不虚传,自一坐下金光闪闪的蒲团之后便开始讲法,讲了四个多时辰也未见停歇。中途连茶都未呷一口。   那佛法被他讲得博大精深面面俱到,听他那玄乎的口气便知道里面定是奥妙无穷。我私下看了看下面坐着的仙友们,听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时而还似领悟一般缓而慢地点了点头。   我不禁心生佩服,仙友们个个造诣都委实不浅。   我又偷偷瞧了瞧我旁边的师父,他正闭着双目,见样子听得很开心很认真。我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那些精妙的佛法,奈何我一句都未听懂讲的是个什么东西。   师父忽然浅浅出声,吓了我一跳,道:“弦儿可是听累了?”   师父他老人家都没喊累,我这个做徒弟的岂敢说累。我忙道:“不,师父,徒儿是在参悟。”   师父睁开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挑唇道:“哦?弦儿竟听懂了?”   ……听师父那口气,似在笑我听懂了才怪一般。师父竟如此小看我。   我定了定神,学着其他仙友们的样子,一派淡然道:“懂,当然懂。”   师父抖了抖袖袍,若无其事地道:“弦儿与为师说说,将将元君都讲什么了。”   倏地一口老气岔在心头,自作孽啊自作孽。我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道:“师父你听,元君又讲过去一大截了。嗳,真可惜。”   师父不再语,扬了扬唇角,看起来十分惬意。   (二)   出了法会的场子,我松了口气。   若再不寻个理由出来,我坐在里面就快要入梦了。讲法的在上面滔滔不绝,听法的却在下面闹瞌睡,想来这如何都不大好。   于是我便跟师父说肚子折腾要去寻茅房,师父也晓得我与茅房早已结下不解的渊源,便准许了。   我兀自踱步在这广阔的北极天宫里。这天宫景色非常别致干净,一路走来到处都是葱葱郁郁高高大大的菩提树,丝毫不惹尘埃。也真为难了天宫里那些专门往树上掸灰尘的小仙小婢了。   不过我最欢喜的是这北极天宫里的云团儿。   大抵是因为这里是北天之极的缘故,这里的云团儿很白净而且飘得十分低。它们纷纷自我身前欢欢喜喜地飞过。   我亦跟着欢喜起来,趁着再一云团自我身旁飞过之际,伸手戳了戳它。哪知它竟嗯哼了一声,快速从我面前溜过,我被吓得不轻。   敢情这云团还会说话?   此时又一云团飞过。我再戳了一戳。   这次……是一声娇嗔。   我有些诧异,云团不光会撑唤,还分公的母的。   后来,我十分好奇,这些云团里还有没有半公不母的。遂我将天宫里闲散的云团一一戳了个遍。   可惜,云团不管公母都十分害羞,我不过戳了一戳摸了一摸,他们便哼着喘着到处乱窜。依稀他们嘴里还念叨着:“阿弥陀佛,施主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他们这一说,我愈加惊奇。云团还能同玄灵斗姆元君一样讲两句高深的佛法来!遂我赶紧追上前去,欲与他们辩讨辩讨如何个回头是岸法。   我才将将追了几步,他们便熊抱着哭作了一团。   这……这何苦这是……我不过是想与他们探讨一番罢了,他们的反应让我甚为寂寞。   然此时,忽然我面前挡了一个人影,仙气十足的。人影戏谑道:“小仙友莫要再追了,你把玄灵斗姆元君的祥云都逼散了看他不找你理论才是。”   我闻声抬头一看,当场凌乱不堪。   当、当真是是冤家、冤家路窄啊!此仙友虽背着光,但轮廓清晰分明,尤其是那双闪亮的狐狸眼……早知在这里也能遇上要死君,不如回头是岸啊……   (三)   我干笑两声,道:“要死……哦尧司神君,真、真是巧。”真是哪里热闹你往哪里凑,也不嫌累得慌么,这北极天宫总不会有个药园子罢。   要死君眼里闪了一闪,笑:“嗯,委实巧。”   我望了望天,再望了望四周,除了那些云团正一团团蹲在墙边之外,真没看到有个药园子。遂我道:“仙君这是来采药呢,啊呀,这里我看没有仙草仙药,您快去别的地儿采罢。”   说着我见墙边蹲着的云团甚为可怜,欲上前安慰安慰他们。哪知我才往前走了一步,云团骚乱不堪,死活要去撞墙。   要死君悠哉道:“只准倚弦小仙友来这里听佛法就不准本仙君过来听?”他闪身又挡在了我的面前,道:“你再过去,他们怕是要被你吓得不成形状了。”   要死君往云团那边施了一个仙法,顿时一道温暖的仙光将他们围了起来,他们这才渐渐镇定了下来,最后一齐飞走了。   见着他们惊慌失措地离去,我觉得有些可惜。这些云团很好戳,戳起来软绵绵的。   要死君却笑道:“小仙友竟有如此本事,将玄灵斗姆元君座下的祥云纷纷揩油了个遍。也难怪它们被吓得如此模样。”   他这话我十分不爱听,我道:“我不过是试试他们的嗔叫是否男女有致,只稍稍戳捏了一把,哪里是揩油了。”   要死君道:“玄灵斗姆元君座下的祥云,几万年沾染高深的道佛之气,自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这有老有少……我还未怎么留意。   我未再语,要死君又道:“倚弦小仙友,今日东华帝君未来你却只身来听法了,实在难得。想来前些时日我去无涯境寻了你三两次皆未果,如今却在这里遇上你,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要死君一双狐狸眼笑得好不狡猾。我光看着心里就不住发毛。   我努力镇定了下,不能先自乱了阵脚,遂找了个话头,与他寒暄道:“啊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神君别来无恙罢。嗳对了,上次被你拎回去的那只鼠妖如何了?”   要死君眯了眯眼,道:“扔药炉了。”   这厮……果真将其给用去炼药了。   我又道:“那可有炼出个什么东西?”   要死君反问道:“除了丹药还能炼出别的东西来?”   我心想,那丹药自药炉里一取出,定是熏臭了他的药殿罢。也不晓得他个缺心货有没有将那丹药给哪路神仙吃了去,莫要上吐下泻的才好。那炼丹炉怕是也臭了。   遂我再问:“你炼了鼠妖之后,丹炉没给刷刷洗洗?”   要死君蓦地抽了抽嘴角,道:“没洗。”   我一时嘴快感慨道:“嗳,看以后谁还敢吃你的药,脏死了脏死了。”   要死君脸刷地一下黑了。   我这才惊觉跑了调说错了话。我捂了捂嘴,惊颤道:“神、神君啊,玄灵斗姆元君那里佛讲得尤其好。”   要死君唇低低道:“嗯,尤其好。”   “你、你还不快回去接着听……我肚子闹得慌,就、就先走了。”   我欲抬腿便跑,哪知要死君动作却快得很,手指一勾就拉住了我的后领,任我如何双腿卖力猛蹬,四周景色动也未动一下。   我胸中凄凉不堪,颓然道:“神君,你你、你到底想作甚?”   (四)   要死君将头凑于我耳边,凉飕飕地往我耳朵里吹了一口气,我凉飕飕地抖了两抖。他道:“倚弦嫌弃本仙君的仙药脏,要不现在本仙君就给你尝尝?”   我忙捂住嘴,道:“不必不必,我健壮得很。就是被你勒着脖子有点疼。”   要死君闻言手指松了些,哼声道:“自上次分别后,本仙君去无涯境未寻得你,东华也绝口不提你所在。现在你便老实告诉本仙君,你到底师承何处修行于何处?”   我心里翻腾了一阵,才闷闷道了声:“无涯境。”让一切的麻烦祸害都冲东华抽风货去罢,我已替他下凡又是除瘟疫又是捉恶鬼的,就算我如此说他亦万不能再以此来要挟我。   要死君却不满意这个结果,道:“事到如今你还想隐瞒本仙君?”   我心一横,直截了当问:“你就直说罢,想知道这些作甚?”   要死君似赞赏地看了我一样,几经动了动唇,才飘忽忽地问:“你……修行有多久了?”   我老实道:“不多不少七万年。”想来,这个数字与他的情史有得一比。   要死君身体猛颤了下,声音忽而有些发抖,道:“那……那七万年之前呢?”   我道:“不记得了。”我七万年前被师父捡回来,指不定那时还是个婴孩呢,哪里会记得那么久的事情。   要死君失神了半晌,嘴角溢出一丝似欣喜似苦涩的笑来,喃喃道:“果真是你对不对?果真是你……浅浅……”   这……我瞅着有些不对劲啊。浅浅是谁?他莫不是精神有些分裂了罢。   我惊颤颤道:“神君,我脖子疼得紧。”   要死君手上兀自松了。   我瞅准机会,此时不跑更待何时。遂我再一次抬腿就跑。   ……这次后领没被勾着,换手臂被拽住了。   只听要死君声声道:“我追查了那么久,找不到你的踪迹。断仙台下,亦没有你的魂魄。我不相信,你就这么了无声息地自三界中消失了!如今,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章四十一   (一)   要死君真的是精神分裂了!   我抽了抽手臂抽不回来,看着他一脸坚定的模样,我尽量与他和气道:“神君啊,咱打个商量,你先放开我成不,我手臂快要被你扭成一截一截的了。”   要死君眯着眼,道:“那你还跑不跑了?”   我眼皮一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有本事要死君莫追。”   要死君扬起唇一笑,道:“现在便随我回药神殿去罢。我一定好好待你不会再辜负你。”   我看了看要死君,忍不住道:“神君你莫不是寂寞了罢?”   “嗯?”   我忽而想起前些天在蓬莱仙岛听闻的有关他的八卦,莫非他与那瑶画仙子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给熬出了心伤不成?嗳,他也怪可怜的,心伤与寂寞最难医治。   我叹了叹气,劝他道:“神君,我也听过你的事情晓得你心里苦,你与那瑶画仙子虽未成完婚,但两人若有情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不是?你呀,也莫要遇谁就将谁当成心里的那个人,更苦!”   要死君面色一正,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道:“那你一口一个浅浅的,那浅浅想必是瑶画仙子的小名罢。”我冲他眨眼笑笑,又道,“神君你老实说,她是不是只准你一个人如此唤她?若真是这般,你俩也不是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我花还未说完,要死君一手扶着额头,道:“你给我闭嘴。”   闭嘴前我总结了一句,道:“我是倚弦,不是你那劳什子浅浅,你若是想她得紧,不妨现在就回天庭去找她罢。”   此时忽然一阵轻笑声冷不防传进耳朵里,我给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啊哈哈,倚弦小徒弟,本君头一次上来听个法会,竟没想到撞上了故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扭头一看,只见那地底下爬上来的鬼君魑辰正一身红艳艳跟只斗山鸡似的十分招摇飘摆地迎面过来了。   冤家路窄,这也窄得太不成体统了点儿。   (二)   鬼君见了要死君,两只眼睛越发闪闪发亮,道:“唷,司医神君也来北极天宫听法,难得难得。”   那语气,听着有点明嘲暗讽的意味。他俩一个住天上一个住地下,莫非还生出过什么过节不成?   要死君脸色沉了一沉,道:“彼此彼此。”   鬼君随即将他那双钉子似的眼睛撂在要死君捉我手臂的手上,寒幽幽问:“神君这是何意?”   不愧是鬼君,眼神那叫一个犀利。   我如遇救兵,忙道:“啊呀鬼君大仙,你来得正好。你快也劝劝神君,想必神君是情路太坎坷了孤独得很。他叫我浅浅非得让我跟他一道回药神殿,要是被瑶画仙子知道神君在外乱叫她的小名,这不是更添二人之间的间隙么。”   鬼君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小徒弟说得甚是。”他看着要死君,一字一句又道,“更何况倚弦小徒弟哪会是什么浅浅。”   鬼君也忒够意思,我连连附和道:“说的是,说的是。”   要死君身体一绷,眯着眼看向鬼君道:“原来你竟一开始就知道。”   鬼君挑挑眉,道:“知道什么?知道你对她做了多少伤害的事吗?”他转头又看着我,笑道,“本君说过以后小徒弟只需唤我名字便可。鬼君鬼君的,太生分。”   我心里一咯噔,暗叹鬼君那话是什么意思,难怪这两人一见面都觉得不大对劲。难不成……莫非……鬼君与神君一同看上了瑶画仙子,当年鬼君略输一筹,现在仍不死心想再扳回一局?他公然与神君抢起了瑶画仙子?!   嗳,这三人的关系奈何如此凌乱。我理不出个头来。   要死君捉着我的手臂扯了扯,道:“走罢,今日便随我回去。”他硬拖着我要走。   我叫道:“喂要死君,本神仙跟你不过一两面之缘,回哪里去!你休要坑我!”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鬼君转身一步至我背后,一手拽住了我另一只胳膊,一手自背后绕过我脖子揽住了我的肩头!   我浑身一哆嗦。   鬼君对着要死君笑吟吟道:“倚弦小徒弟说了与你不过一两面之缘,她要跟你回哪里去?”   要死君凝着眉,道:“这不劳烦鬼君操心,还请鬼君放了她。”   鬼君笑得愈加明艳动人,只有我知晓身后他的身体渐渐绷紧。他道:“缠着她不放的人是你罢神君。”   我总觉得……觉得……其实……我跟他们都不熟。   我试着与他们通融道:“不如你们、你们都放开我罢。”   鬼君却凑近我耳边,笑道:“小徒弟你看清楚了,本君可是在保护你。”   蓦地一道幽幽沉沉的声音再一次传进了耳朵里,道:“本君的徒弟何时需要二位操劳了。”   话音一落,只见一阵风起,淡淡的桃花香随风袭来,竟让我莫名地安心。待一切安静了下来,我已脱离了要死君与鬼君两人的魔爪,稳稳地被师父搂着飞出几丈距离。   (三)   我差点涕泗横流,感激地唤了声:“师父。”   师父抱着我的侧腰手上紧了紧,眯着眼寒气乍起,道:“为师见弦儿久去不回,还道是在这天宫里迷了路,没想到竟是被他人纠缠不休。”   鬼君见手里倏地一空,笑了两声,随手掸掸衣袍,道:“司战神君严重了,本君不过是跟倚弦小徒弟开个玩笑罢了。”   要死君一愣,随即挑了挑那双狐狸眼,侧着眼珠子看我,道:“仙友不是出自无涯境东华帝君座下么,原来竟师承昆仑山的司战神君。小仙友你才真是坑得我好惨。”   被我坑那是说明你笨。但我面上不能那般说,我道:“司医神君万万莫要这么说。当初下凡治瘟疫我本是奉着师命去替东华帝君做他分内之事,我当然需打着帝君的名号,何来坑神君之说。”   师父却道:“弦儿走罢,无需与他人费此唇舌。”说罢师父拉着我边走。   这一走没再回去元君的场子,而是直接腾云回去了昆仑山。   将将我与师父脚一落地时,二师兄尚瑱正在打扫,他见了师父忙弯身行了个礼,道:“师父回来了。”   师父边拉着我边往里走,嘴里还不忘吩咐道:“尚瑱,替为师将昆仑山用结界封起来。”   尚瑱师兄一愣,道:“是,师父。”   为何要结结界?   我侧头看了看师父,他换了平日里温和飘逸的神情和语气,竟隐隐生出一股无法抵御的压迫感来。就连我看向他的侧脸,也自心里觉得刚毅了不少。   大师兄不在,二师兄的结界便是我们十二个师兄妹里边最厉害的。他捏了一个仙诀,指尖霎时结起一道强烈的仙光,然后往四周撒去。   顿时昆仑山外面的光景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全被二师兄的结界挡在了外面。   然此时,忽然二师兄的结界抖了两抖,竟凭空破出两个洞来!   师父转身看着那两个洞,握着我的手紧了紧,道:“既然你们要来就休怪本君不客气。”   我定睛一看,吓得不轻。只见将将还在天宫里的要死君和鬼君两人自那洞里飞进来,悠哉哉地落下了脚。   这两无耻神仙,竟跟着我和师父一齐追到了昆仑山,还撞破了二师兄的结界!   (四)   鬼君先抖了抖红艳艳的衣袍,若无其事地指着身旁的要死君对师父笑道:“神君勿怪,本君不是故意要闯你昆仑山的,本君是见司医神君来了便跟过来凑个热闹。”   要死君睨了鬼君一眼,道:“你倒推得一干二净。”   我不得不承认,二师兄是一位见过大世面又十分有担当的我的师兄师父的徒弟。他的结界被要死君和鬼君弄破了也未沮丧懊恼,反而冲两位作揖道:“司医神君、鬼君,小仙得罪了。”   毕竟二师兄与两位无耻神仙的仙阶差了一截,也难为他要如此恭恭敬敬。   哪知二师兄此话一出,师父便将我拉至身后,干脆利落地吩咐二师兄道:“尚瑱,替为师送二位回去。”   “师父,这……”   师父特别强硬,道:“难道要让为师亲自动手不成。”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师父不光只有飘逸,还十足的霸气!   鬼君往边上挪了一步,距离要死君几尺,贪生怕死般笑道:“神君你何必较真,若你真一出手,不晓得这座山头还保不保得住。本君可先说好,我只是来凑热闹的。神君有什么不满全冲着司医神君去罢。”   我不禁有些佩服这红艳艳的鬼君,他避麻烦还能避得如此明目张胆。   只是……师父要动手揍他们?他们可是惹到师父了?   我看着师父寒着一张脸,怯怯地问:“师父,他们可是惹你不高兴了要亲自动手?”   师父眼一眯,道:“他们想觊觎为师的弦儿。”   听到那句话时,我心尖儿狠狠震了震。师父竟为了我想与他们动手,这七万年来我头一次见师父这般生气。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自心窝里流了出来,暖透了身体。   对面的要死君见鬼君站到一边去,眉头抽了抽,对师父道:“今日我无意冒犯神君,只是本君不得已想问问神君一些事情,若有得罪之处神君还请见谅。”   师父道:“司医神君想问何事恕本君无可奉告。”   要死君却似全没听见一般,指着师父身后的我,道:“七万年前她在哪儿,为何成了神君的徒弟?”   章四十二   (一)   要死君一脸执着地看着师父,非要师父给他一个答案。   七万年前我在哪儿,师父在哪儿捡到的我,连我也一无所知。   师父欲将我推进书房,冷冷道:“请回罢,莫要逼本君将你二人打下昆仑山去。”师父动真格的了,他很生气。   貌似有架掐……我委实不愿就真的这般进书房去了。七万年来我一次未见过三界司战神君的英姿,心里痒得很。   其实……良心里我是觉得,司医神君与鬼君没把我怎么着,师父犯不着与他们动怒,更用不着亲自动手。我心想着,待看到师父手握轩辕神剑器宇轩昂时就差不多该劝着劝着停手了。   要死君听了师父的话却兀自笑了起来,笑得很有姿色。他狐狸眼一眯,道:“神君不肯说实情,当年她便是神君你自那断……”   此时鬼君忽然插了一嘴,阻断了要死君的话,道:“司医神君谨慎言辞啊。人家神君不过是收个徒弟么,你也这般神神叨叨的。当年那人自你抛弃她时便已去了,如今你还有何好执着的?若真要计较起来,本君是不是也该到你药神殿去兴师问罪一番?你亦是欠了本君一条命,莫不是神君记性不好给忘了?”   这些话弯弯绕绕的,绕得我十分头疼。   要死君动了动唇,没再继续说下去。看这模样,架恐怕是掐不起来了。   我趁机与鬼君道:“既然如此,鬼君大仙您还不快快赶去药神殿,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扯了扯师父的袖角,又轻声道,“师父莫要再生气了,他们也没如何欺负徒儿,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鬼君冲我笑道:“都说了小徒弟甭跟本君客套,以后光唤本君名号便是。”   我还是觉得师父让我叫的鬼君大仙动听一些。   师父微微侧头与我轻声道:“弦儿先进为师书房去,待为师在这里将其打发了。”   进门之际,我只隐隐约约听到要死君轻声笑道:“神君你如何都瞒不过我了,我寻了她七万年……”   (二)   我进了师父的书房不消片刻,师父便进了来。看样子,那两人是被师父给打发走了。也不晓得师父与他们如何说的。   我忙递上一杯清茶,认错道:“师父,都是徒儿的错,不该招些麻烦来。”   师父弯了弯嘴角,道:“不是弦儿招来的麻烦,而是他们自找上门来的。”   我忽而想起要死君那句不明不白的话来。七万年前,到底是个什么光景?我沉吟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道:“师父七万年前捡到徒儿的时候,徒儿是个什么样子?”   师父一愣,随即笑道:“皱巴巴的。”   我心一凉,又问:“可是很丑?”   师父眼神幽远了些许,安静地喝了两口茶,道:“一点也不丑。”   我安了安心,若是被师父瞅见我很丑的话,这面子该往哪里搁。我再问:“将将听司医神君那番话,莫不是七万年前师父捡我的时候被他看到了?”   师父垂下眼帘,淡淡道:“他只是认错人了。”   我又想起了要死君悲催的情史,遂道:“司医神君也怪可怜的,他应该是受了情伤·精神有些错乱。”   师父握着茶杯的手蓦地一抖。   我又道:“徒儿在蓬莱岛时听各路仙子们八卦提到过他的事情。”   师父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我,道:“弦儿知晓什么了?”   我道:“听说他与天界的瑶画仙子成过亲,只是后来被人阻扰了。嗳,眼看瑶画仙子就要成为了他的妻子,但后来又没有成。徒儿心想,那时三界仙神们都到齐了,司医神君最终没能抱得美人归面上无光不说,他心里亦是患得患失罢。他如此伤心失意是难免的。”   师父怔愣了半晌,弯着双目流光闪烁,道:“弦儿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便顺带劝了劝师父,道:“所以下次若那司医神君再耍疯,师父权当体谅他莫跟他一般计较,免得师父自己也气一趟,划不来。”   师父挑了挑唇角,道:“弦儿说得甚是,为师不与他计较。那鬼君呢,该如何处理?”   那鬼君不要面皮,我还真拿他有点儿没辙。我思索了下,想不出个对策,干脆道:“师父权当他是地下爬起来的,不能跟我们一个境界比。”   “咳咳……”师父忽然被喝尽嘴里的一口茶呛住了,咳出了声来。   我见状忙上前,伸手替师父顺了顺背,忧心道:“师父没事吧,是不是茶太浓了不合师父口味?”   师父背脊蓦地一僵,看着我。   我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如此大胆无礼!我后退了两步,两腿一颤就要跪下,道:“师父恕罪师父恕罪。”   师父忽然托住了我的双手,我跪不下去。他道:“为师并未怪弦儿。”   (三)   近来我昆仑山甚为不安宁。准确来说,是在上次要死君和鬼君来了一次昆仑山之后,甚为不安宁。   有了第一回便会有第二回第三回。他俩打第一次来了之后,便天天往山上跑,跑上瘾了!   我寂寞地看着远处一白一红两抹仙影正往这边山头飞来,仙气甚是招摇。   小红见了我,脸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道:“小徒弟今日修习了什么仙法?”   我道:“修习了半日静坐。”   小白见了我,手指一勾,翘起嘴角道:“浅浅,过来。”   我送他一个雄壮的白眼。   每每此时师父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拉起一张冷脸,如何看如何冷峻。他道:“弦儿,六师兄那里忙不过来你去帮一帮。”   我往六师兄的厨房走去,身后小红总不忘添上一句:“小徒弟跟你六师兄道一声,今日本君在这里用膳,多加一份。”   小白会在后头高傲地补上一句:“两份。”   每日小红小白来我昆仑山要在山上用膳我便会欢喜一阵。我托六师兄给弄来几斤巴豆磨成了粉,给他们的饭食来一个加量不加价。   到底他们还是两位上神,几斤巴豆全被二人吃干了也没见他俩放一个屁。   后来我学聪明了,不放巴豆,改为放草灰,加到饭食里后色泽明暗有致。他俩吃得很享受很满意。   一次两次三四次,师父亦学聪明了,每日二人一来皆会让我去帮六师兄忙活计。   六师兄为人实在地道,小红小白来了之后他做菜十足地殷勤。我劝六师兄,来的不是什么好人,饭食照常如何吃如何做便是了。   六师兄一手拿着大勺一手摸摸后脑勺,实在地道地笑笑道:“好歹人家是贵客,我应该帮师父尽地主之谊。”   我不想伤了六师兄那颗实在地道的心。莫说尽地主之谊,师父他老人家恨不得将那两神棍往我们昆仑山的茅房坑里塞,有多深塞多深!   用罢饭食后,小红小白赖着不肯走,非得说是要喝口茶。   师父便将两人引进书房,吩咐我去煮茶。   这一点师父做得委实好。我十分爱替小红小白煮茶。这煮茶要分外讲究,不能老是加一种料,遂我没加巴豆亦没加草灰,我加了口水。   那二人对喝茶没多少讲究,我将茶水一递上去他们便会很快喝个底朝天,罢后还有些意犹未尽。我只是看着就差点干呕。   还是师父淡定,一口一口悠闲地喝着我单独为他老人家煮的茶。   (四)   今日我照常将茶水往师父书房里端。   早在六师兄的厨房里时,我便想今日要不要换个料加。前几日我一往那俩二货神仙的茶水里加口水时,六师兄便会寂寞地一人坐在板凳上,忧愁地望着我,道:“小师妹,你别这样……”   如今六师兄又这般凄凄楚楚地巴望着我,我突然有些下不去口。   我端起茶盘走到六师兄跟前,安慰道:“六师兄莫要忧伤,他们都是坏神仙。”嗳,六师兄为人就是太实在地道了。   六师兄眼巴巴地看着我茶盘里的茶水,问:“小师妹今日又要加什么。”   我还未答话,此时忽然面前飞过来一只虫子。虫子翅膀虽小,身子却灵活得很,我见它一颠一颠地在六师兄的鼻尖上打转儿。   霎时,六师兄动了动鼻子,垂头就打了一个喷嚏。   我茶盘里的茶水抖了一抖。六师兄抬起头来,一阵惊慌失措,随即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小师妹,不如换壶茶罢~~~”   我宽容地笑了笑,道:“无妨无妨,师父又不喝这茶。”   六师兄一眼欲言又止含情脉脉地目送着我去了师父的书房。   我还未走近师父的书房,抬眼便看到师父书房的门自里打开了。小白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小红。   待小白走到我跟前时,我吓得差点将手里的茶迎着他的面皮给泼了出去!此面皮青黄交加,红紫连绵,那叫一个花里胡哨!   到底还是要面子,小白见了我有些羞涩,将脸别过一边去,轻轻哼了一声。   身后小红笑得一脸荡漾。   我不禁疑惑道:“神君你的脸怎么会搞得这般丑?”   小白身体僵了僵。   师父却不知何时出了书房,斜斜靠在门柩上,挽着双手似笑非笑道:“弦儿不必担心,司医神君不过是被为师的书桌给绊了一脚。司医神君神通广大,他的仙药一用,想必立马便能恢复。”   还是师父说得有道理。   小白临走之际,我想了想还是将茶递了上去,道:“喝口吧,好上路些。”我实在是不忍心让我半天的煮茶功夫和六师兄的一个喷嚏白白浪费。   小白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道:“浅浅,你总会想起一切来随我回去的。”他不喝就走了。   我便又将茶递给了小红,道:“喝口吧,好上路些。”   小红离了我几尺,笑道:“得得得,不晓得这次小徒弟又加了什么东西。今日本君也回去了,小徒弟若想通了去本君的鬼界转两圈随时都可以来。”   最终小红也未喝我茶就走了。   我停留在原地心里徒然悲伤。这二位大仙嗳,我跟他们真真无冤无仇相识甚浅,一人要拽我去天庭上,一人要邀我去地底下,就不能行行好让我在昆仑山随师父继续修行踏踏实实地过活着么。   章四十三   (一)   小红小白一走,昆仑山上就安静了。这是件好事。   就是我煮的那两碗茶,有些浪费。   与师父道别后,我将茶水倒掉了,再踱回自个的卧房,欲好好补一觉。这段时日,我都没安生过。   外面日头大,我推开房门,里边却很清凉。我边往床榻走去边解开外衣。   然此时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一个影儿来,将我肩头一推,我步子不稳给踉跄了好几步,眼前一阵金星闪冒。   我被一股力道给抵在了墙上,动弹不得。心道,是哪个贼人居然敢跑来我昆仑山对本神仙动粗!要是将本神仙惹急了看不给他一顿胖揍!   待我抬起头来,看清了眼前之人,却大惊。   这混蛋鬼君竟没有离去昆仑山,倒跑来了我的卧房!   红艳艳的鬼君凑上他那张妖里妖气的脸来,眯着凤目,道:“小徒弟这是要午后歇息么。”   他离得我这般近,呼吸之间的气息全往我脸上洒来。我被他钳住双肩,头想往后侧,奈何后边却是墙,侧不动。   我颤了颤,干笑两声道:“鬼君您莫不是忘记下山的路了,要不我再给您指点指点。”   鬼君一听眉头却蹙了蹙,低声道:“为何你总不肯唤我一声名字。”   我认真道:“鬼君大仙莫要为难我,凡是都讲一个尊卑,鬼君乃一介上神,这样实在不合适。”   鬼君不听我一番切切之语,更凑我近了些,道:“今日你叫是不叫?”   我心肝一缩,连连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道:“有话好商量,好商量……”   鬼君又挨近了半分。他的鼻尖几乎要贴上我的了!   我忙急道:“喂,我都忘记你叫什么了,要如何叫!”   鬼君一愣,低低道:“叫我魑辰,不许叫鬼君。”   我结结巴巴了好一阵,方才能勉强道了一声完整的:“魑……魑辰。”不知为何,他名字自我口中道出,我的心里竟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般,狠狠鼓动了两番。   鬼君怔忪了一会儿,弯起了一双闪闪的凤目。许久他才看着我的眼,莫名地问道:“这七万年前的事情,你莫不是真的都忘干净了罢?弥浅?”   弥浅?弥浅……   我的心蓦地一刺痛,笑得有些僵硬,道:“你……将将叫我什么?”这名字在我的梦里,熟悉得无法再熟悉。   我的脑海里,那个血红色的梦如鬼魅一般盘旋久久不去。断仙台上,有一位死去的红衣女子,她抱着红衣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绝望的离泣……有人唤她弥浅,她就叫弥浅。   鬼君轻叹了一声,道:“可惜了你这七万年的安宁日子,如今还是被他发现了你的踪迹。你到底是该记起来好还是该一直忘下去好?”   我努力镇定下来,道:“鬼君休要胡言乱语,我一直在昆仑山修行,记性好得很哪有忘记什么事情。”   “嗯?”   我咽了咽口水,颓然道:“魑……魑辰,你先离两步,我堵得慌。”   鬼君松了我,道:“倚弦可知晓你师父司战神君为何如此排斥我与司医神君同来昆仑山?”   我道:“我师父喜安静,自然不想他人来山上叨扰。”   鬼君继续道:“先前你也见到司医神君那副模样了,你师父说是被书桌给磕碰的,那你可知他其实是被你师父给打的?”   一声旱天雷自我心中炸开。师父……师父他……师父他揍人的飒爽英姿我居然、居然错过了!   (二)   关于师父为何要揍要死君,大抵是他老人家亦觉得这二位太吵太缠人了罢。但我明上未说,只道:“不知。”   鬼君忽而一笑,挑起唇,道:“不如你今日就随本君去鬼界罢,本君就让你知晓。”   我狐疑地望了鬼君一眼,道:“你莫不是想诓骗我去鬼界罢。”   鬼君双目如炬,直勾勾地看着我。半晌他才轻笑出声,似叹息道:“罢了,小徒弟聪明得紧,本君是想将你诓骗去本君鬼界。你不去便算了,本君现就回去了。”   说着他真的就转身离去,只是在开门时幽幽又道了一句:“你在昆仑山上过得踏实安稳,可知那里有人却也等了你整整七万年。”   闻言我一惊,就在他出门之际不由自主地伸手捉住了鬼君的袖角,他身体一颤。   我心不住地往下沉,越沉越慌,却不知为何要慌,许久才轻轻问:“谁,谁在等我?”   鬼君动了动唇,道:“你连自己都忘干净了,哪里还记得她。”   我问:“你,为何要叫我弥浅。我是倚弦。”   鬼君往远处看了一眼,幽幽道:“你是倚弦,将将本君说错了。”   我一愣,道:“那为何司医神君要叫我浅浅?”我不晓得是怎么了,哪来这般执着非得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鬼君不语捏诀欲走,我又拉住了他,道:“师父说,七万年前捡到我时皱巴巴的。大抵那时我还是一个婴孩,没人要。我一直随师父在昆仑山,一直叫倚弦。”为何要解释,我亦是不晓得为何。   鬼君侧过头来,似笑非笑睨着我问:“你就那么相信你师父?”   我想也不想便道:“信,当然信。”   鬼君像是对我十分不满意,哼了一声,随即拉着我便走,还道:“你还真是对你师父死心塌地。”   我惊道:“喂,你要拽我去哪里!”   鬼君拽得更紧了些,道:“鬼界。”   我挣扎道:“我不去!”鬼界渗人不说,师父叮嘱过,说什么都不能跟要死君和鬼君一齐去天庭或是鬼界。   哪知鬼君力道大得很,手上用力一拉,便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摁住不让动。   我瞠着双目,鼻息间萦绕着浅浅淡淡的清香,虽不如师父身上的桃花香好闻,但也不难闻。他一身红艳艳的衣袍竟意外地柔软。   只听鬼君叹息一声,道:“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好歹,你也该去看她一眼。”   听了他的话,我脑子里一团烟雾,缭缭绕绕。我只隐约看见,有人那如云烟一般的长发垂至地上,经风一吹,煞是柔软好看。   我没再挣扎,安静地随鬼君同去鬼界。我想知晓,他要带我去看谁。   (三)   我都还没看清是如何钻到地底下去的,鬼君一个仙诀我们便到了鬼界。我十分惊奇,这鬼界的模样竟与我脑海里想象的相差无几。   鬼界委实寒碜,一路配上几朵幽幽的鬼火更显得狰狞。我见迎面而来擦肩而去的被鬼差引着的鬼魂,皆是一张煞白的面皮,眼神直勾勾的。   我由衷感叹道:“好多鬼~~~”   那些鬼魂停滞了一下,继续有一步没一步轻飘飘地走。   上了奈何桥之后境况便不一样了。   奈何桥上的鬼十分活泼,他们皆向桥头那边走去,一簇一簇交头接耳的,有的交谈甚欢,有的呜呜咽咽。   据鬼君解释,这些鬼魂是将将从人间捞回来的,前世的记忆还未被消除。他们去的桥头那边,有位专程送汤的孟婆,孟婆将汤水让这些鬼魂喝下之后方能消除他们的哀怒喜乐和悲欢离合。   我料想,这些鬼定是不知道孟婆的一碗汤闷头喝下去有什么后果。他们大抵在人间时没见过有免费施赠汤水喝的,不喝白不喝。但也有个把鬼在人间是过足了奢逸日子,看不上孟婆的汤。   这不,前面就起了拥堵。说是有一只鬼手捧着汤碗,死活不愿喝下去。后面大片的鬼被它给耽搁了,开始抗议了。   四周的鬼皆在劝他,道:“我说鬼兄弟,你就赶紧喝了上路罢。”   那只鬼兄弟满脸凄凄艾艾道:“本公子从未喝过如此玩意儿,如何咽得下去口。”见他那嫌东嫌西的模样便知,怕是前一世富足惯了。   不消一会儿,奈何桥便被稀稀疏疏地堵上了。   鬼君稍稍低头在我耳边低语道:“有些小鬼实在是不知足,本君赐他一世富贵命他却还念念不忘甚至想着下一世亦能有如此好命,这也不能怪本君将他们投入畜道好好修行。今日这奈何桥怕是过不去了,小徒弟我们走其他道罢。”   见鬼君要扭身改道,我忙道:“且慢,待我先上前去劝上一劝。”   遂我左碰右碰地挤着上前去。我私以为,鬼如凡人一般皆是好教化的,它们亦不过是贪念凡尘罢了。   好不容易挤上前去,眼看就快到那只鬼跟前了,然此时不知脚下有什么东西我没留心,大步跨前时竟被它给绊了一下,结果身体一个重心不稳向前给倒了去!   还好还好,我前面便是那只端着汤碗苦大仇深的小鬼,我这一倒没能摔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他身上。   小鬼浑身一震。   我慌乱之后忙站起身,抱歉道:“啊呀,鬼兄实在是对不住,将将我脚下不稳还好有鬼兄给托着,真是冒犯了。”好歹人家也给我垫了一下让我没能摔得下去,说句感谢的话是应当的。   鬼兄抬起头来,面色凄楚地望着我,手里拿着汤碗瑟瑟发抖。   我怔怔地看着鬼兄手里的汤碗空了……我又怔怔地看着鬼兄的面皮,嘴角挂着一缕汤汁。   ……我这才领悟过来,原来我这一绊倒磕碰在了鬼兄身上,却好巧不巧将他手里的汤碗给推到了他嘴边。结果,他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便将一碗汤给喝透彻了!   我歉疚地看着鬼兄,道:“罪过,罪过。”   后来鬼君上前了不由分说地便拉着我离去,彼时鬼兄终于忍不住忧伤地哭了,道:“呸呸呸,我从未喝过如此难喝的汤~~~~”   (四)   过了奈何桥往前走了不远,横着一条红色的河。河上弥漫着飘渺的白色雾气。   河的对岸,是一大片一大片血红翻飞的花。   我记忆犹新,师父曾站在那片花的尽头,背对着我,呢喃道:你看这忘川河里的水,全是红尘痴念。过了这忘川河上的奈何桥,一个轮回也不过千百余年。我等了数不清多少个轮回,你究竟还要我等多久呢。   我知道那是梦,我能做出那样的梦已是对师父的大不敬。可如今,我就站在这河岸,忽然感觉一切都如此真实。心口里,一阵一阵的疼痛,闷得很。   “弥浅?”身旁的鬼君瞅着我唤了一声,将我唤回了神。他道,“过了这忘川河,她便在彼岸。”   河岸有一位撑篷船的老者,很有眼色,见鬼君与我来了,抬手对鬼君作了一个揖,便主动让出船来。   我与鬼君上得篷船。他双手握住船桨,轻轻在红色的河水里划开去。大红色的袖摆滑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大截白皙纤长的手臂来。篷船在他的双手下,悠悠往对面驶去。   鬼君亲自撑船,渡我去彼岸。   章四十四   (一)   站在大片大片的花海前,我心里道不出是什么滋味。彷徨还是兴奋?仿佛很久很久之前我便已经在这里了。   四面八方拂过来的凉凉的风,将红色的花海吹起一缕又一缕的涟漪。   我伸手,忽然很想碰一碰那如血一般妖冶红艳的花瓣。   可鬼君忽然捉住了我的手。他看着我道:“忘川河彼岸,生长着这片彼岸花,如今已万万年。不管人神仙魔,前世的记忆它皆能铭记、唤醒。”   我感慨道:“想不到鬼界竟还有如此艳绝的花。”   鬼君看着彼岸花,神色有些迷离,道:“我鬼界不仅有如此艳绝的彼岸花,还有一只绝顶调皮又胡搞的小妖,叫弥浅。”   他手指轻轻地碰了碰血红的花瓣,摘了一片夹在指间,风起的时候他便放开,任花瓣飘舞浮在了红色的忘川河水上。   我是七万年前被师父捡回昆仑山的,这七万年来一直在昆仑山,我是倚弦。我抱着这样的心念,最终伸手碰上了彼岸花。   我想看的是倚弦的前世,不是弥浅的前世。   然我手将将一碰上花瓣,凉风又起,将满地的彼岸花纷飞得十分绚烂。妖冶的花瓣像是柔软的羽毛一般,一瓣一瓣渐渐悬在半空中。点点红光自花海里腾升起来,在我与鬼君的四周轻轻飞舞。   鬼君缓缓挑起嘴角,双目像沾染了星辰,闪闪发亮,道:“弥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弄醒她!”   霎时,似有好多好多东西汇成一股又一股,不断地自花瓣通过的我指尖流入我的脑海。   我头如炸开一般疼痛不堪。我倏地放开了手,后退了些步子。顿时漫天飞舞的花瓣落了下来,点点红光亦飞回到了花心里。   鬼君自后扶住我,蹙了蹙眉头,道:“脑子里一下涌进许多东西,头当然会痛。”   我蹭开鬼君的手,兀自蹲了下来。不光是头会痛,我的心尖亦疼痛得厉害。脑海里有一个影像逐渐清晰。   断仙台上那一缕如云烟一般飘忽好看的长发,那一身染血的红衣,转眼之间变换成一位全身绯红眼若流光玉石的美丽女子,肌肤在一片红艳艳的花瓣中犹如凝脂。她冲我笑道:“弥浅你可是我鬼界最古灵精怪的小妖,是这群神仙不知好歹!”   天庭上刀光剑影仙气四漏,我看见地上到处都是红艳艳染血的彼岸花瓣。一缕幽红的血自她嘴里横流了出来,她眉目氤氲,依旧浅浅笑道:“弥浅,趁老娘还能看得见,你赶紧再笑一个给老娘看……”   我抱着头,心却愈加疼痛。我记不起她是谁,我不认识她是谁,可她却在我脑海里如扎了根一般挥之不去愈加清晰。   鬼君蹲下来,长臂一揽,忽然拥我入怀。   他道:“弥浅,即使你什么都还未记起来,可你却是没忘了她罢。”   我脑子里越来越乱,但我却忽然一恸,道:“泠染,泠染。”   鬼君一怔,抱得我紧了些,低低道:“你果真没忘记了她,不枉她在这里苦苦等了你七万年。”   (二)   我撑着身体晃悠悠站起来,拂开了鬼君,兀自往彼岸花海深处走去。每向前踏一步,我的心便越重越沉,空中浮现的红光便越亮越美。   身后清清楚楚传来魑辰的声音:“当年她为你落得魂魄散尽仙身皆毁,唯独剩下一点点虚弱的精元散在这片彼岸花的花心里滋养着。一直睡便睡了那么久,我道是她还会一直这般睡下去。”   当我在最深处的一株开到荼靡的彼岸花旁边坐下来时,泪珠子一刻也不停地往下掉。那一刻,我分不清我到底是谁。是倚弦,还是弥浅。   许多往事竟随着我在彼岸花丛里深入一分便忆起一分。   原来那个一直困扰着我迷惑着我的梦境其实不是梦境,却是一个铁真真活生生的现实。我一直为梦里撕心裂肺哭喊的女子唏嘘,却不想我其实是自己在悲悯我自己。   犹记得彼时,天庭仙气缭绕到处一派祥和喜庆。连高高耸耸的南天门亦挂上了大红的珠帘。   那日是天庭司医神君尧司与蝴蝶仙子瑶画的仙婚。   我随魑辰和他妹妹泠染一道去了天庭。天庭果真十分热闹,美酒佳肴琼浆玉露,这是我这个鬼界小妖修炼一辈子亦无法拥有享受的。   奈何,我灌着美酒,看着天庭凌霄殿上那对身着大红喜服的新人,很扎眼。那酒虽甘美,性却干烈,呛红了鼻子,呛得发疼。   想我初初被尧司自鬼界诓骗至天庭,至今已伴他在药神殿整整三载。可惜,我将心思错放在了他身上,他却将我说舍弃便舍弃。如今他良花美眷已然在怀,他与瑶画仙子乃真正的绝配,怕是三界中人人眼红的神仙伴侣了罢。   那个季节,瑶池里的芙蕖花开得正艳。和风自珠帘细窗里拂进来,带着些芙蕖花香和氤氲的水汽。   我揉了揉眼,却不想被风带进来的沙子钻进了眼里,越揉越涩。   泠染就坐在我身旁,伸手拍了拍我的背,轻声道:“弥浅,世上男人多得是,绝对不缺那混蛋一个。他不值得你为他如此!”   泠染说得对,我试着扯了扯唇笑笑,抓过案上是酒壶,仰头便倒。我心想,就醉这一次罢,待清醒后我弥浅便还是弥浅,他尧司与我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可哪知我才将将灌了几口,泠染便利索地站了起来,半垂着头,几缕头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见神色。   每每泠染一有这样的动作,她便是认真了。我不晓得她要去做什么,一颗心提了起来。   一旁魑辰皱着眉斥责泠染道:“泠染,不得胡闹!”   可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便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她当着上座老天君和殿上满朝仙神的面走到尧司与瑶画身前,与尧司道:“干得不错嘛,三界都知晓你与这位瑶画仙子有着三世姻缘,现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可当初,你为何要去招惹弥浅?你这个始乱终弃的小人!”   尧司蹙了蹙双眉,看着我道:“我并未去招惹她,何来的始乱终弃。”   其实这并不怪他,他未曾许下我一个承诺,一直都是我在幻想我在暗自欣喜。但薄凉的话,说个一次两次便够了。我看了看座上老天君逐渐不满的神色,站起来走过去欲拉过泠染。   然说时迟那时快,泠染捏起拳头便往尧司脸上招呼了去,嘴里还道:“弥浅是我鬼界最鬼灵精怪的小妖,你竟然敢把她弄哭!你竟然敢把她弄哭!”   尧司未还手,整个天庭仙婚被泠染搞得一塌糊涂。那时我真的似傻了一般,只愣愣地站着看,看泠染为我所做的一切,一分一毫皆让我心头酸痛。   老天君发怒了,不顾鬼君魑辰的面子,遣来一干天兵将泠染捉下。   那时,整个凌霄殿飘舞得最妖冶的便是柔软的血色朱华。泠染施法用彼岸花将我牢牢地束缚起来动弹不得,任我眼睁睁看着她为我拼命为我争取。   我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她也不理我。   泠染倒在血泊中时,笑得绝美,鲜红的血如妖冶的彼岸花一般在她嘴角和地上绽开了一朵又一朵。她对我道:“弥浅莫哭,咱可是相好了五千年的好姐妹。趁现在老娘还能看得见,你赶紧再笑一个给我看看。”   (三)   果真这鬼界,这忘川河彼岸有一人在等着我。我竟不明所以浑浑噩噩在昆仑山得意安宁了七万年。   那时断仙台上,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唤得泠染回来。我以为她死了便是死了,再也不会活着在我面前。   原来七万年前,我不是皱巴巴的婴孩,我是鬼界的小妖。我有一个五千年交情的好姐妹,唤名泠染。   我轻轻抚摸着最中心地这株彼岸花,边揉着双眼边笑道:“泠染,一别七万年,奈何你却变得如此安静沉寂。”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笑还是在笑。泠染喜欢看我笑,我便一直笑。   魑辰在我身后停了下来,抚着我的背,低低道:“弥浅,莫要勉强自己。”   我头搁在魑辰怀里,死死咬住嘴唇,不想呜咽出声。   魑辰说,泠染安睡的七万年里,精元养得很好,魂魄亦基本上聚齐。她总会醒来。她总会醒来,我便守在这忘川,等着她醒来。   我独自坐在花丛中,一句一句地念:“泠染,你我相好了五千年,如今你就是这般迎接我的?你起码应该像初次相遇那般,跳起脚来对我嗤鼻子瞪眼。”   想起初次与泠染相识,我不禁莞尔一笑。   我记不清自己活了多少个年头长了多少岁,自有记忆以来便一直活在忘川河彼岸的这片花丛里。那时身子小还未长开,尤为喜爱在花丛里打滚将一片一片的艳丽丽的花压得稀巴烂。   被压坏的花待第二日便会又重新长出来,如此周而复始。   一日,我又压坏了一片花正心满意足地歇息时,花丛里忽然冒出一个人来,跟那些大红花一般红艳艳,一张脸生得无可挑剔十分养眼。她挽着双手戏谑看着我道:“我道是为何我的这些花天天都有损毁,不想这里却藏了一只小妖。”   她那时亦是很小,跟我一样未长开,却装得一副成熟老练的模样,看得我十分不屑。   于是我当着她的面,在地上又滚了一遍,将没坏的花儿都给压坏了去。那人起初很是生气,差点要跑过来与我掐架,但她眼珠忽然一转又不气了。   她随手一挥,那片压坏的花儿又瞬间长出了新的来。她双目闪耀熠熠生辉与我道:“有本事你再滚压一遍。”   我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几分本事遂再滚压了一遍。   她手再一挥,花儿又长了出来,笑道:“有本事再滚压一遍。”   我抹了抹额头的汗,喘了两口气,又滚了一遍。   结果忘川河彼岸的花儿生了一遍又一遍,被我给滚压了一遍又一遍。我累得腰酸背痛全身乏力。   后来混得熟了,她便日日过来,日日给我新鲜长出的花朵打滚。还记得她第一回说要与我做朋友时道:“小妖,我叫泠染,决定交你这个朋友了!瞧你这模样,天生缺一颗心眼儿,若是没有我在身边保护你,日后指不定被别人给欺负了去。”   我揩了揩鼻子,不吭声。心道,她说我缺颗心眼儿,她自己还不是心眼儿未长齐。罢了罢了,本小妖不跟这个小不点一般见识。   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我才问泠染,为何忘川河岸坏掉的彼岸花只消一瞬便能重新长出来。   泠染道,这一大片彼岸花全是她的,她本身便是一株彼岸花,在彼岸寂寞了千千年。   (四)   忘川河时常不安宁,因为老有鬼魅偷偷渡河欲过得忘川彼岸。彼岸有大片大片开至荼靡的妖冶彼岸花。   它们放不下前尘亦或是为红尘所迷惑困扰。传说彼岸花能唤醒前世的记忆,它们便要不顾一切地渡过河岸来采摘一株彼岸花。   忘川河那一河的红色河水,皆是它们不悔不灭的执念。   那一日,又有家伙偷偷渡过忘川河,想偷采泠染专门为我铺的彼岸花。我咬咬牙,心道若他真敢动手,我便趁他不备一脚将他踢下河里去。   只是此番来的人与往日有些不同。他一身白衣飘摇,身上仙气渺渺。他就站在彼岸花海的边缘,半垂着头低低凝视着一株彼岸花,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轻轻道:“想不到这鬼界,竟还能开出如此妖娆的花来。只是不知这花能不能炼出本君想要的仙丹。”   说罢他伸手欲摘花。   我心里一急,抓起地上一把泥沙便冲了出去,扔在他身上,叉着腰大喊:“大胆采花贼,快给本小妖住手!信不信本小妖一脚将你踹进这河里!”   忘川彼岸滋养彼岸花的泥土皆是黑色的。那白衣人被我抓的泥土一扔,洁白的袍子上赫然显出一块黑渍来。   他眯着眼看了看那块黑渍,蹙着眉头道:“你这小妖,倒也胆大。”   随即他抬头看我,却一愣。   我鼓着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他挑挑唇,笑道:“确实没见过你这么小的美女。”他伸手比划了下,我的身高却连他的腰都及不到。   我仰着头费力地看他。他一双眼睛很细长,如狐狸一般,长得也很细致;来彼岸偷花的鬼魅中,还没有他这般好看的。   他双目一转,问道:“这些花,是你的?”   我十分强硬,道:“就是本小妖的!”虽然这些都是泠染养的,但泠染的就是我的。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幽幽道:“这花还不如人有灵性,若拿人去炼指不定就炼得出来。”   练什么练?我一句都听不懂。遂我不满道:“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他蹲下来,手掐了掐我的脸蛋,笑问:“小妖,想不想随本君去天上?”   章四十五   (一)   我手指轻轻触碰着那株最耀眼的彼岸花,彼岸花随之摇曳了几许。我笑道:“泠染,还记得不记得,我当年给你留下的那封家书?”   彼岸花心幽幽亮了几许,浸出一点点红光。   那时忘川河岸的白衣男子笑睨着我,问我愿不愿意随他一道去天上。   我还一次都未去过天上,不晓得那是一番怎么样的光景。我有些好奇道:“你是天上来的神仙?”   他笑得更深了些,道:“本君是天上来的司医神君,住在药神殿。你这只小妖,不如随本君一同回去药神殿罢。本君定会好好将你炼上一炼。”   我心上一阵欣喜,道:“你要带我去天上练上一练?你是想帮我练成神仙么。”   他一愣,点头道:“正是,你去是不去?”   去!当然去!这等好事,我怎么能错过!但面上我仍旧很矜持,摸了摸下巴假装思忖了下,才老练道:“本小妖倒是可以随你去天上走上一走。这样罢,你先等等我,我留封家书便随你走。”   我见得多了,这里的鬼魅放不下尚在人间的家人,都会想方设法托鬼差往它们家里塞一封家书。而我眼下头一回离家出走,当然也要留家书一封。因为这彼岸大片的彼岸花铺成的柔软的地是我的家,泠染时不时跑过来与我掐架是我的家人。   但……我不晓得家书要如何写。   我问白衣男子:“你离家出走写过家书没有?”   白衣男子嘴角一抽,道:“不曾。”   我只好自己想。想了半天未想出,白衣男子便道:“你随便写几句就是,反正日后也再回不来。”   我瞪他道:“怎么可能会不回来!我只是去天上走走,又不是去那里住下!”   他垂下眼帘,笑着抖了抖袖袍,不语。   后来,我又思索了一番,扯下身上的一块衣裳,手指头蘸了蘸忘川河水,写道:“今日有个穿白衣服的男神仙想来彼岸偷泠染你的花,被我给逮住了。他说要带我去天上逛逛,正好本小妖闲得慌欲打算随他走一趟。你就莫要想念我,要是实在太想念我就来天上寻我,我顺带让你也逛逛。”我虽字写得有些弯扭,但我勉强还能认得出自己写的是什么。   我将布块挂在彼岸花的花枝上。   白衣神仙瞅了却不住地皱眉,指着上面的字问道:“为何上面如此多的圆圈?”   彼时我与泠染相识不长,我不会写字,全凭泠染教我。但字有那么多个,她又没能教我个透,遂还是有不少字我不会写。   若明面上直接说圆圈都是我不会写的字,会十分没有面子。遂我深沉道:“家书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能偷窥了去的。我这上面写的字,自然只有我的家人能看得懂。”   ……其实我自己是看得很懂,但我不晓得泠染能不能真的看懂。   留下一封家书后,我便洋洋洒洒豪气万千地随神仙一道上天了。我想有朝一日,我亦能如他一般练成一个神仙。   (二)   忘川河上飘来湿湿·濡濡的风,扬起一些血红色的花瓣。散在空中的红光一闪一闪的。   我继续道:“我怎晓得,那一去竟是三载,三载你都不来寻我,我以为你都忘记我了。天庭也没甚稀奇,我将它逛了个遍之后索然无味,一心想着找个日子回鬼界找你,可就是不知如何回来。”   带我上天的白衣男神仙叫尧司,果然是天庭里的司医神君,果然住在药神殿。只是到了那里之后,我方才有种被诓骗的感觉。   药神殿十分宏伟,里面亦很大。尧司带我入药神殿后便让我钻进大殿正中央的一个炉子里。   当时我甚为欣喜,心道这男神仙心地不坏,我这才将将一上天来他便急着要帮我修炼。遂我乖乖爬进了炉子里。   那炉子里好大一股药味。   尧司唤来两名童子,让童子将炉子的盖给盖上。   炉子很宽大,我在里面来回打滚十分舒坦。可渐渐的,我的脚底下开始发烫,还越来越烫。我想,练神仙定是要吃些苦,待烫过之后说不定就上了一层境界。   遂我要紧牙忍着。   后来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便往炉顶爬去。炉顶沉得很,我打不开,便在里面叫道:“神仙,我要烫死了,你快先放我出来凉快一下再练罢。”   外面没人回答我。一会儿才传出两个小童子的声音,他们细声道:“那只小妖为何那么笨,被药君诓到里面都还不自知。”   我在里面吼道:“你才笨你才笨!”我扒在炉顶盖上,双脚用力往外踢。   炉顶盖结实得很,但最终还是被我给踢翻了。我自炉子里爬出来时,全身冒烟。两小童子见了我,身体一抖便跑了。   见到炉子下面熊熊燃烧的火焰,我方才明白过来为何炉子会热。天上练神仙原来要如此练,还真有些新鲜。   我脚蹲在炉子沿口上,烙得疼,便麻利地自上面跳下来。可那炉子一歪,将我的脚绊了一下,害得我还未来得及跳便已经栽倒了下去。   炉子与我十分有默契,我一倒它也倒。   后待尧司回来时,只见大殿一片焦黑。他指着地上的空瓶子空罐哆哆嗦嗦地问我,那些仙药呢?   我瞅见他那凶神恶煞的面皮,有些害怕地摸了摸肚子。   之前药炉绊倒了我之后自己爆炸了,我衣裳被烧成了焦灰色,躲在角落里看着满地浓烟滚滚,被呛得好不凄惨。   我捂着胸口咳嗽了大半天,方才好受了些。后来肚子饿了,又没有吃的。我瞅见高高的柜台上面摆放着很多罐子,我爬上去捞了一个,发现里面全是一颗颗圆圆的丸子,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   我抓起一颗放进嘴里尝了一下,觉得味道委实不错,便多吃了好些罐。   (三)   在药神殿的炉子爆炸了几个后,尧司终于放弃了将我放在炉子里练神仙的念头。我亦觉得在炉子里修炼太苦了些。   后来我便只每日趁尧司不在偷偷往嘴里塞几颗丸子,然后再手里抓几颗,跑到后·庭里晒太阳。   一晃过了三载。这天上被我逛了个遍,已再无新奇之处。我唯一疑惑地便是,我离开鬼界那么久,如何都不见泠染上来寻我。莫不是她真的忘记我了?   我时常想寻个时机回去鬼界看一看,好好找泠染理论一番。我亦时常蹲在南天门的栏杆里边,忧愁地冲外面望,我没有云朵可以在天上骑坐,回不去鬼界。   后来待我忧郁之际,泠染总算迟迟上天来找我了。她是趁她哥哥魑辰没留意,偷偷自鬼界的通天塔跑上来的。   泠染一见我便将一块抹布气冲冲地摔在我的脸上。   我取下来细细端详了一番,那是我留给她的家书没错。遂我十分委屈道:“你为何早不来寻我?”   泠染嗤鼻子瞪眼,道:“弥浅,你告诉我你这上面写的什么,啊?”   我认真道:“写的家书。”   泠染叉着腰,道:“这上面隔一个字就是一个圈,你说说你写的是哪门子的家书。”   我端着抹布再看了一遍,这才发觉圈圈怎么比写的时候多了一些。我细声道:“泠染你那般聪明,我画个圈圈你也定晓得我写的什么。”   泠染听了愈加横生横气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无缘无故就消失了,就留下这么个破玩意儿。老娘研究了三年方才大致晓得你写的是个什么东西!”   我瘪了瘪嘴,不搭腔。泠染的七寸我知晓得透透彻彻,我不理她她比什么都难受。   果真见我不语,泠染立马软下声来,拉起我的胳膊将我转了一圈,道:“还好没有长瘦,这段时日在天庭可有人欺负你?”   这天庭上,混得久了,只要晓得我是药神殿的人,便没有谁欺负我。只是偶尔饿了抓丸子吃的时候被尧司发现了会被他追着打。   我安慰她道:“没有,我腰好腿好精神好,过得委实舒坦。”   泠染敲了我一下额头,道:“你是过得舒坦了,害得我整日担心你不明不白失踪了是不是走到哪里迷路了不知如何回来。”她说着眼睛就红了。   我细致观摩了下泠染,她却瘦了些,不过比以往更好看了。   为了弥补她,我拉着她在天上晃悠了一圈,也算长长她的见识。   (四)   彼岸星星点点的红光又多了起来。   我坐在最妖冶的彼岸花旁边,为她说故事。魑辰说,她总会醒过来;我亦是相信,她总会醒过来。   我呆在那里,不晓得过了多久。只晓得我讲话讲得声音都哑了,喉咙里一片灼热的疼痛。   我轻轻笑道:“泠染,那日难得你来一次天界寻我,我又带你在天上晃悠了一圈。我们去了月老宫里将人家的红线给打乱了;还去了瑶池你说想吃瑶池荷叶下的莲藕,我们便栽下水去扒莲藕,最后还被仙婢拎回了药神殿。”   停了一下,我又咧嘴笑道:“你晓不晓得你的红线被我如何栓的?怕是被你知道了你非得要咬我不可。不过若你能醒过来,我便老实告诉你。”   漫天的红光霎时变得十分绚烂。我无力地笑了笑,就晓得泠染想知道这档子事。瞅着红光,我擦了擦眼角,大声道:“泠染,不管是在天庭还是在鬼界,我都与你过得十分开心十分圆满。若没有你出现,我便只能孤零零活在这忘川河彼岸。你我做姐妹,是我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当初你为何要那般傻啊,为何要为了我去破坏人家的仙婚惹怒了老天君啊!”   我手拽紧泥土里,泪珠子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道:“你自己都说那男人不值得我为他如此,他亦更不值得你那般做!你走了一身轻,你可知当日我站在断仙台上抱着你心里是何种滋味!我周身都是你的血,你存心是要我难受死么,泠染!”   “泠染,若你醒来,七万年前我们是好姐妹,七万年后我们亦是好姐妹。这七万年来我忘记了你是我不该,你莫要再与我置气……可好……”我喉咙疼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我闭眼想躺下时,河那边依稀响起焦躁惊慌的呼喊,有人在唤我名字。我抬眼看了看那抹红影,正向我冲过来。   我在这里守着,魑辰便一直在对面守着。   然我还未躺得下去,半空中红光徒然大增,蹭至我身后竟化出一个人影来,将我斜下的身体给托了起来!   那一刻,我捂住脸,终于忍不住放肆哭了出来。   章四十六   (一)   泠染周身闪着红光,自身后托住我,骂道:“弥浅你哭什么哭,是不是我还未死你便要存心将我哭死?”   “泠……泠染?”我颤抖着扭过身来,却见泠染一脸戏谑的笑。我颤颤巍巍道:“你、你可是醒过来了?”我看清了眼前的人,捏了捏她的脸,确确实实是泠染,欣喜若狂。   泠染打开我的手,笑道:“你如此又哭又笑又吵又闹的,我如何还能睡得着。七万年你竟还是未变,毛手毛脚的。”   我心一恸,扑过去抱住了她,闷闷道:“你晓得我毛手毛脚就好,若你再不醒来我都不知该如何办。”   泠染拍拍我的背,轻声道:“好了好了,莫要再哭。老娘最是见不得弥浅哭。”   我赶紧擦了擦眼。   此时魑辰飞身过到这边来,弯起一双凤目,轻轻唤了声:“小染。”   泠染一怔,侧过头望着他。   同样一双凤目,两抹红艳艳的影,如出一辙。   泠染挑起嘴角,与魑辰道:“兄长,你莫不是也想学弥浅那般在我身前哭哭啼啼?”   魑辰却道:“要哭哭啼啼也总得你好完全了来。”   我却是不解,忙拉过泠染上下来回紧张打量了个遍,问:“你还未好全?哪里痛?”眼下她被淡淡的红光包围,红光久久未散。   魑辰浅浅笑道:“你的魂魄修补了七万年,如今才总算是修补好了。”那笑里满是辛酸和沧桑。   我愣愣的看着眼前的泠染,不想竟是一缕幽魂。   泠染眨了眨那双闪闪的眼,问我:“弥浅可是害怕了?”   我伸手想拉住泠染,却猛然发现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透明。我拉不住她,忽而喉头一热,哽咽道:“泠染,你莫不是又要走?你还是要离开我?”我如何用力拉都碰不到她,手指清清晰晰地穿过了她的手臂去。   泠染眼角氤氲了些,与我轻轻道:“弥浅别怕,我既然回来了还不打算就如此轻易地又走。”   魑辰上前走到我身旁,道:“小染魂魄已复原,只需取回肉身她便会完全恢复。你先别急。”   我忙道:“那魑辰你快告诉我,如何能让泠染有新的肉身?”我知道她的肉身七万年前随我跳下断仙台时就毁了。   魑辰看了看我,动了动唇,道:“你还是先歇息一阵罢,守在这里都五日了。”   泠染亦跟着道:“弥浅,我不急的,你先歇一歇罢……”哪知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就变成一缕红光,在半空中飘了飘,然后缓缓落回彼岸花心里。   我慌忙惊叫道:“泠染!”   魑辰扶住我的肩膀,晃了晃道:“弥浅冷静些,小染出来一次仙气耗损得多,要回去养着,不是要走。”   我揪住魑辰的衣摆,看着他问:“是不是找到肉身她便能回来了?你快告诉我要如何找?”   (二)   魑辰盯着忘川河里静静淌着的河水,沉默了半晌才道:“天庭有一件上古法器名为昆仑镜。昆仑镜能现出万万年之前的所有往事,若仙力非凡者能驾得住它便可以穿梭过往。”   我第一次听说这这样的法器,问:“若能穿梭过往,是否可以回去七万年之前将泠染的肉身带回来?”   魑辰定定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似看见了希望一般,心里雀跃了起来,忙问:“那昆仑镜现在在哪里?”   魑辰道:“以前一直被安放在天庭的太虚宫。”   我拉着魑辰便欲走,道:“那我们现在还不快去太虚宫。”   魑辰没挪动步子,道:“但现在它不在那儿了。”   我心又沉了下去,问:“在哪儿?”   魑辰看了看我,又望向河那边,幽幽道:“十几万年前,有人问天君讨了那面昆仑镜。”   我道:“你告诉我去哪里找,我去借来便是。”   魑辰道:“昆仑山。”   我心一颤。   魑辰继续道:“你师父初为司战神君时击退魔族为仙界立下大功,天君问他要何赏赐,他要了两样,一样是昆仑仙山,一样便是那昆仑神镜。”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幽幽又道,“这三界上神中怕是只有你师父的仙力能驾得住昆仑镜。”   我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想起师父那温润的神色,轻轻浅浅的气息,我的心头就止不住地一阵堵痛。这么几天了,不知师父知道我不在昆仑山有没有下山去寻我。   泠染的事,我不想去打搅师父。   魑辰叹了叹,道:“罢了,弥浅你还是先歇息罢,待想好了再做打算。”   自他的话里看来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三)   我与魑辰飞离了忘川河彼岸,往对面去。   不管如何,我都应该先回去昆仑山一趟。一想起师父可能会为我担心,我就恨不得立马快些飞回去。   可偏偏,有人阻了我的去路。   对面,我与魑辰将将落脚,便见那里立着一个人。   他一身雪白的衣袍铺落在了地面上,长长的头发垂了下来。我心倏地像被针扎一般刺痛,痛得我抽冷气。   我以为过了这般久,若再与他相见我应再无波澜才是。那时年少,意气用事,不管什么良人不管什么情深,一股脑将心思全扑在了他身上。那时每日清晨在药神殿醒来,想望见的便是如此一抹雪白的影,在金金的晨光下渡着一层淡淡的辉。   雪白的影会转过身来,挑起嘴角冲我道:“小妖该擦口水了。”   回首间,一切都已成为过往。他的仙婚上,我的断仙台上,我说过,再也不要眷恋他。   倏地一只凉凉的手抚上我的眼角,我全身一颤,抬起头来。   只见尧司半垂着眼帘,眼里流光闪烁,看着我喃喃道:“弥浅,你可是回来了?”下一刻,他一把大力将我拉进怀里,又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瞠了瞠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全是他清清然然的气息,几经鼓励清醒我自己,道:“不是回来了,是过来了。”尧司一颤,我轻轻抽离了他的怀抱,扯了扯嘴角又道:“神君别来无恙罢。”   尧司动了动唇,道:“浅浅,我晓得是我不该,你……”   魑辰忽而转到我的边上,道:“神君,你晓得当初是你不该便好,如今你要想挽回,就算弥浅她答应,本君也不会再给你伤害弥浅的机会。”   我一愣,侧头看了看魑辰,发现他的眼神清晰而坚定。   许久不见他这般神情,我竟觉得有些久违晃神。以前他一直都是懒懒的玩味的,只有两次他像如此认真过。   一次是尧司仙婚前劝我放弃尧司的时候。他定定地看着我道:“这三界并非只有他一个可以让你欢喜,别人亦可以。”那时我便想,要是我没遇上来忘川河彼岸偷采彼岸花的尧司,只遇见魑辰,多好。   还有一次便是尧司仙婚上,泠染死去时。他一身红衣翻飞,站在凌霄殿上直直望向座上的老天君,一字一句道:“奈何天界上神结亲庆贺,眼下躺在地上周身是血的人却是本君的妹妹!”我忽而想起大师兄曾道,七万年前鬼君领着鬼军与天兵打了一仗。只是泠染与我都不曾亲眼瞧见。   我顺着魑辰的话,淡淡笑道:“鬼君说得严重了些。如今我看得透彻神君又何苦执着。只当是我从不曾与神君遇上过,从不曾与神君一同生活过。药神殿的那三载,在弥浅的心里早已是浮烟,散干净了。”   我脸上在笑,要努力笑,说这些话时心里却是苦的。我有血有肉有心有肺,那些过往纵然再如何暗淡不堪,岂能说忘就忘。   (四)   尧司一张脸有些苍白,看着我幽幽道:“我苦苦寻了你这么久,我放不下忘不去,当初见你离我而去时”,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又道,“这里,都快痛死了。如今你却是要把我忘了?”   他欲将我拉过来,魑辰却在后捉住我的肩。我不禁心里洼苦,又被卡在了中间。   只听魑辰忽然看向前方挑起唇淡淡道:“莫说七万年前神君将弥浅抛弃了已回不了头,如今弥浅已是昆仑山司战神君的徒弟倚弦,只怕神君更加是没有机会了。”   魑辰话一说完,霎时两道极为炫目强烈的仙光自前方闪过来,直直劈向尧司与魑辰一人拉着我胳膊一人捉住我肩的手!   魑辰与尧司身形倏地一闪,避开了去。那两道仙光劈到了忘川河里,激起了万丈红尘如潮浪。   我怔怔地看向前方,暗处缓缓现出一个人来。   他黑色的衣袍翻飞,墨发向后扬起,身上冒着幽幽的白光,一双细长的眉眼里尽是清淡的寒意。   我心便又开始悸痛。师父来寻我了。   魑辰冲尧司扬扬眉,道:“神君看清楚了,本君可没说假话。”   师父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我轻声道:“弦儿,过来。”   我移动步子时,听尧司在后面唤我:“弥浅,别过去。”   我笑了笑,快步走至师父面前,微微仰起头,道:“师父。”师父来了,我忽然觉得我安然了。   头一回,我这般仰头看师父,仿佛将将心里的疼痛都渐渐平息下来了。我见他听我唤了一声“师父”后,双眼眯了起来有些弯有些闪。   师父带我回去了昆仑山。临走时,尧司欲上前来,师父连步子都未停顿一下,长臂往后一挥,顿时后面出现了好深的一道坑,将尧司隔在了那边。   章四十七   (一)   自鬼界回来,师父什么都未提亦什么都未问。他只让我回去歇息。   几天不曾合眼入眠,我是有些累,但如今见师父这般对我不闻不问我心里却如何都不是滋味,熬得难受得很。纵使我眼下便回去歇息,定也歇息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遂我站在师父书房外,犹豫又犹豫。   我还未敲门,里面倒是先传出一道声音:“弦儿还想要在外面站多久,进来罢。”我心恍然滞了一下,推门进了去。   师父背对着我,站在书桌前。修长的身体在地上拉出一抹斜长的影,青长的发丝恍若流线。   我不晓得为何,心口就开始如抽茧一般一丝一丝的疼痛。我轻轻唤了声:“师父。”   师父背影顿了顿,幽幽道:“为师不是让弦儿去歇息么,为何一直傻站在门口。”   我怕我听了师父的话一走,就真的似要错过了什么。我道:“师父没问徒儿这些天去哪儿了都做了些什么,师父还没说要怎么罚徒儿。”   师父一震,随即淡淡道:“弦儿没错,为师亦什么都知晓。弦儿的前世过往,都忆起来了罢。”   我心下一紧,道:“回师父,徒儿都忆起来了。但徒儿亦不敢忘记这七万年来师父的大恩大德。”   师父道:“为师道是过往如烟,如今却消散不得。弦儿本不属我昆仑,眼下又什么都记得了,怕是弦儿该想着要离开了。”   我惊道:“师父……”   师父继续轻轻浅浅道:“若是弦儿何时想要离开了便与为师说一声,你我这师徒情……”   果然我害怕会错过什么却也真的害怕将要错过了什么。心口抽丝剥茧,疼得更甚了些。我上前两步,攥紧了师父的袖角,轻轻晃了晃,仰头道:“师父,你这是想赶徒儿走了?”   师父不语,我的心霎时沉入了谷底,闷得慌,窒得慌。   (二)   我再晃了晃师父的袖角,鼓起勇气轻轻道:“师父……是不是不想要徒儿了?”   师父静默了一下,才叹道:“弦儿本不应在我昆仑,一直是为师在勉强。如今弦儿什么都记得了,前世的光景依旧,前世的……缘分依旧,弦儿若再做为师的徒弟,就怕是为师在束缚弦儿了。”   我脚下晃了晃,身体似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空空如也。我万万没想到,去了一次鬼界,师父便要舍弃我了。   我攥着师父袖角的手紧了又紧,随后松了。   我本是鬼界一小妖,随师父修炼七万年修得一小仙。我还未能随师父修得上神,师父不要我了。   我喉头忽然灼痛了起来,动了动唇,不晓得还能不能发出声音,道:“师父可是认真的?”   “好,好……”见师父又不语,我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哑着声音道:“七万年前弦儿悲痛欲绝抱着泠染跳下了断仙台,是师父捡到的我。若没有师父只怕弦儿早已不复存在。弦儿只是鬼界忘川河岸的一只小妖,一直是师父大恩大德苦心栽培我。”   我揉了揉双目,亦灼痛得厉害,继续道:“如今,弦儿已知晓了前世,弦儿是放不下。前世的光景历历在目,当初弦儿死心眼一心将爱恨都托付于不值得的人,害得好姐妹泠染替我不顾生死。现下好不容易她可以再活过来,我万万不能置她于不顾。但弦儿知错能改,日后定不会再如以往那般一心错下去。徒儿看得透彻,前世缘分不过如忘川河水那般,淌过去了定不会再倒回来。但是师父,弦儿做师父的徒弟没有束缚,若真要说束缚,倒是弦儿给师父添了许多麻烦。”   我双目死死盯着地面,眼前早已一片斑驳,越努力瞠眼越模糊。我道:“师父要赶弦儿走弦儿无话可说,师父若心里忘记了弦儿这个小徒弟便忘记了罢,只是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弦儿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忘怀。请师父受弦儿三拜,弦儿不敢再在昆仑山上搅扰,便离开。”   我弯下身,额头磕上地面,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怕是以后,我便再也无法再唤他一声师父,再也进不来这师父的书房,再也去不了师父的桃花林,再也闻不到师父身上的桃花香。   好多的再也不能。   我死死咬着唇,给师父磕下了第三个响头。   (三)   日后,昆仑山的师兄们便再也没有一个小师妹。   我紧紧闭着眼,忽而就咽出了声。   然我第三个响头还未着地时,忽然额头一片清凉。一只手抵上了我的眉心,将我额头抬了起来。   师父何时蹲在了我的面前,低垂着眼帘,半掩流光闪烁。   我忽而很想再看一眼,那双细长的眉目,弯弯浅浅的笑。   师父手指抚上了我的眼梢,低低道:“弦儿莫要再说了。为师不要弦儿的三拜,为师不想束缚了弦儿,但甘愿被弦儿束缚着。”   我鼻尖酸涩无比,伸手捂住嘴不想在师父面前丢了礼节哭出声,道:“师父不是要赶走我么,师父不是不想要我了么。我晓得,我这个徒弟做得很不职称,做个神仙亦做得半水不水;像我这样的弟子出了昆仑山只会给师父脸上抹黑,师父不想再收我这个徒弟亦是情有可原……”   “弦儿”,师父嘴角一抿,手指擦过我的眼角和脸颊,道,“不可胡说。”   我看了看师父,他依旧那般云淡风轻面色沉稳,我忽然觉得很委屈,他一直这般淡淡地,说要赶我走,又不许我多说。我一时憋不住哭出了声,道:“明明、明明是你先说不要我的!明明是你说不想让我做你徒弟的!都是你说的!如今叫我怎么办,你说叫我怎么办……我自己都不晓得该怎么办……”   我话还未说完,师父倏地欺身上前,一手将我头摁进他的怀里,一手拍着我的背,道:“弦儿不哭,为师后悔了,为师后悔不成么。”   师父身上萦绕而来的味道钻进我的鼻间,我心弦一松,竟哭得更大声。后来不晓得哭了有多久,哭得累了,只待我睁眼之际才发现我不知何时睡着了正躺在榻上。   (四)   我自榻上坐起来,慌忙往四下看去。待看见了师父正坐在桌边,我心才稍稍宽了下来。我还没被师父赶下昆仑山。   但看着师父胸前的衣襟一片褶皱,我又有些自责。在师父面前哭成那样,也太不像话了些。   我偷偷看了看师父,心里很是踟蹰,不知还该不该叫他一声师父。   此时师父先出声道:“弦儿可是睡饱了?”   我乖顺地点了点头,道:“睡饱了,给师、师父添麻烦了,是徒儿罪过。”这话一出,我自己却是惊了一惊,我的声音竟低哑得这般厉害!   师父静静地看着我,道:“弦儿哭得嗓子都哑了。”   一时我有些脸热。能当着师父的面哭成我这样的,委实太没面子了些。我不敢再看师父,结结巴巴道:“师父莫要误会,徒儿太乏了,难免声音沉一些。”   师父轻轻笑了两声,道:“哦,原来竟是这样。”   我听得明白,师父那笑声分明是在道:我看你撑我看你撑到什么时候。我羞愧得恨不得一走扎进被窝里去。   师父见我不语,又道:“不知弦儿现在可明白,为何为师不让鬼君与司医神君那二人与你多接触。”   我心沉了沉,如何不知。我是如何被诓到天庭的,如何与司医神君朝夕相处的,如何在鬼界遇上魑辰的……还有泠染如何死的,我如何要跳断仙台的,皆恍如昨日。   师父道:“为师唯独怕弦儿再一次深陷过往不可自拔。”   我吁了一口气,道:“师父都道那是过往,过往自然比不得眼下重要。眼下,徒儿只想在昆仑山,随师父修炼。”   师父闻言怔了怔,随即淡淡弯起嘴角来,道:“弦儿此番被鬼君带去鬼界,想必鬼君的妹妹是醒过来了。”   我有些吃惊,问道:“师父如何得知?”   师父挑了挑细长的眉眼,道:“鬼君不会没告诉弦儿,为师有一面昆仑镜。”   我抖了两抖,暗暗抹了两把汗。师父他老人家真是神通广大。   师父继续道:“鬼君亦不会没告诉弦儿那昆仑山有何效用。他可是要弦儿回来求为师用昆仑镜救他的妹妹?”   这……这……师父这司战神君当得太没道理了!他理应去当八卦神君的!   我扯了扯嘴皮子,道:“师父,徒儿去鬼界是见到泠染醒过来了,但她也只是一缕魂魄,失了肉身。鬼君说师父的昆仑镜能穿梭过往……师父,泠染是徒儿这几万年来唯一觉得亏心的人!”   师父定定看着我,轻轻问:“弦儿可是要为师救她?”   我翻身下榻,立马跪在师父面前。可师父却忽然伸手托住了我的身体,道:“弦儿莫要动不动便跪。”   “师父……”   师父捏了捏鼻梁,道:“罢了罢了,弦儿若想救她,为师便帮你救。”   我心头一暖,作势便又想跪下去,激动道:“徒儿谢过师父!”   只听师父冷不防地道了句:“弦儿再想跪,为师便不救了。”   我僵硬着半跪半蹲的双腿,颤了几颤,不敢再跪下去。   章四十八   (一)   师父的书房内,仙光大振。我站在一旁都觉得晃眼。   只见师父掌心之间的莹光中渐渐升起一样东西,那是一面镜子,昆仑镜。   它的模样果真没有我想的那般浩瀚宏伟,倒跟普通的镜子没两样区别,只是镜廓显青蓝色,边边还钳着一两颗闪晶晶的小石头,亦是幽光阵阵。   师父将它平放于半空中,手指在上边轻轻一划,镜中便显现出了景象来。   这面镜子也忒神奇。我满心好奇,走过去观望了几眼。却不想又见那早已成殇的往事;高高的壮丽的南天门上挂满了大红的珠帘,群仙面含喜色地往凌霄殿内簇拥而去,彼时魑辰与泠染捎上我将将在南天门下落了脚……   我心里一恸,伸手捂住了昆仑镜。顿时昆仑镜的仙光熄灭了去。   我不愿师父见到我那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师父抬眼幽幽看着我,道:“弦儿又不想为师救鬼君的妹妹了?”   我动了动唇,道:“不、不是,当然要救……只是这些师父能不能不看……”   师父愣了愣道:“前尘往事弦儿还放不下么。”   我道:“徒儿正在放下,师父莫要看。”   师父挑了挑眼梢,道:“罢了,弦儿将昆仑镜交与为师,为师不看便是了。反正这些为师早已看了个透了。”   我霎时一口老血淤塞在心头。   师父重新施法定住了昆仑镜,果真没再细看。昆仑镜里边的画面转得极快,不消一刻便转到了泠染死去的那一刻。   我心揪得疼。泠染那般为我奋不顾身,听她与尧司道“弥浅是我鬼界最鬼灵精怪的小妖,你竟然敢把她弄哭!你竟然敢把她弄哭!”,见她飞舞如彼岸红花一点一点消耗了自己的生命。   转眼之间,我抱着泠染站在了断仙台上。自镜里看去,只见我嘴一张一噏,我脑子里一片苍白听不进说了些什么,待一身大红喜服的尧司冲我奔来时,我脚下一滑便带着泠染跳了断仙台去。   断仙台下无数青烟冤魂,那时我以为泠染死了我便也随她一道走了。   忽然我眼前一片花白刺眼。我回过神来,却见师父化作一道莹白的仙光,倏地自镜中飞了进去!   “师父?!”   昆仑镜一下便没了生气,落在了地上清脆一声。里面的光景已然不见。   师父进去了,我将将看见师父飞进去了!我两步上前去捡起昆仑镜使劲晃了两把,昆仑镜却没有任何反应。   莫不是这昆仑镜失灵了?!那、那师父要如何出来!   想到这个问题,我顿时慌乱不堪。赶紧一手捏诀一手施法全往昆仑镜上招呼去。师父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出不来怎么办?   (二)   我将我会的仙法都试了个遍,能捏的仙诀也都捏了个透,昆仑镜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我想是完了,昆仑镜真的失灵了。我愈加慌乱,想也不多想便抱着镜子往书房外跑去。我仙法浅薄弄不动这枚神器,但师兄们仙法深厚强大,定会有办法的!   哪知我才将将走到门口,昆仑镜便似又有了灵性一般自我怀中飞脱而出。它飞回了书房,稳稳的停在半空中,闪着青光。   我忙跑回去,手里捏诀往镜子上施,依旧是没有效果。   看着那阵青光,我急得心里直冒烟,生怕它一个眨眼便又消散了。遂我赶紧捏诀,周身裹住一层仙光,心下一横便一头扎了进去!   师父出不来,那我进去找他也好。   大抵是我用力过猛,我朝镜子里冲忽然头顶像是撞到了什么结实的东西,疼得我眼冒金星牙齿乱颤。   我冷不防被那力道给撞落地了去。   这下不光是牙齿乱颤了,屁股也得颤一番。   然我还未跌落到地上,忽而腰上一紧,随之身体转了几周,脚先落了地。   我头依旧挨着一片结实,料想定是它将将撞的我。我心一不顺畅,头用了些力,给撞了回去。心想也该撞它一撞才解气。   可这晕的疼的还是我。我委实太不划算了些。   然划不划算现在不该计较,我胸中灵光一闪,我眼下该计较的不是那枚破镜子么!遂我慌忙四下看去,若破镜子的青光散了,我如何都想不起法子去寻师父了!   我向四下寻了几遍,哪有什么破镜子!   此时倏地我头顶响起了一番轻轻浅浅的笑声。我心里一怔,微微抬头去,却依稀对上了一双细长的半眯着的眼,那眼里亦是弯着沉着轻轻浅浅的笑意。   这不是师父是谁。   我弯了弯唇角,笑。师父又回来了。   师父却愣了愣,随即唇畔的笑意愈醉人了些,道:“弦儿如此莽撞,为师将将出来时若是不留神怕又要被弦儿给撞进去了。”   我笑不出来了。我盯着师父的胸前一时回不过神来……将将撞我的是师父?!那我又一头撞回去的……是师父的胸膛?!   我两腿颤了颤,这次怕是我不跪都不成了。   师父却忽然出声道:“弦儿不妨先去鬼界一看,再回来谢为师也不迟。”趁我怔愣之际,他又道,“不过看完就回来,不必与鬼君多做寒暄。”   (三)   听闻了师父的话,我一路风风火火往鬼界去。师父定是施法将泠染的肉身给弄回来了!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似又酸又喜都将心窝子涨得满满的。   果不其然,我将将一入鬼界上了奈何桥,霎时一抹红影飘然而至,待我还未缓得过神来便紧紧抱住了我。   我呼吸一窒,有些发抖。   只听她头侧着我耳边,抱怨道:“弥浅,你怎如此慢,我都等你老半天了。”   我动了动唇,伸手摇了摇她的肩,颤声道:“泠、泠染?”   她放开了我,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她的面容,唇红齿白目若辰星,是真真实实的泠染。   我眼前一片模糊,忙揉了揉眼,看清了她,又开始模糊,便又揉眼。我不断地揉眼,看她,真真是泠染!   我扯起嗓子大叫道:“泠染!你怎的才醒过来……”我知晓我底气不足,不小心还是唔出了声。   泠染揉了揉红红的鼻子,骂道:“弥浅,你给我打住打住,怎的老喜欢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对着泠染呲着嘴露出一排牙,道:“这般笑够意思了罢。”   泠染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还是红了眼眶,道:“弥浅七万年不见,我都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今日此时奈何桥上一只鬼也没有。泠染就大大方方在桥边上朝外垂着双腿坐了下来。我跟着坐在她的边上。   如今泠染醒过来了,想起七万年前的事情,再想想眼下,我忽然就觉得喜大过了悲。我瞅了瞅泠染那娇艳艳的面皮,真心实意叹道:“泠染想哭就哭罢,这里没别人。”   泠染转过头来嗔了我一眼,道:“弥浅胆子倒是越长越歪了。”她嘴上硬得很,双目却沾湿了去,泪珠子似断了线一般稀稀疏疏只管往下掉。   我抹了一把鼻涕,看着桥下,道:“我这不是怕你憋得慌么。”   我不晓得与泠染一起坐了多久。泠染好强,我亦是强装,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后来,终是一不小心触碰到了过往,心弦在那一刻倏地断成一截一截的,所有的好强与强装都如松松垮垮的城墙一般,轰地倒塌。   我与泠染抱头痛哭了起来。   几千年的知遇,一别却七万年啊。   (四)   奈何桥上泠染的鬼哭狼嚎渐渐消了下去。我私以为相比她,我哭得还算矜持的。   哭得够了,我与泠染相视,便又吃吃吃地傻笑了起来。   泠染指着我的鼻子,上气不接下气笑道:“弥浅你真哭了?我只不过是装装样子想不到你竟真哭了~~~哈哈哈~~~”   我抽了抽嘴角,看着泠染面皮上挂着的那两颗硕大的眼泡子,道:“你装得还真像。你怎知我不是装的。”   泠染瞅了瞅我,撇嘴道:“你看看你,脸皱得跟水泡过似的。”   我拉起泠染湿嗒嗒的两只袖子,道:“泠染你好不讲理。”   泠染哼了一声,随即眼珠一转似又想到了什么,双目闪闪发亮,蹭了蹭我坏笑道:“喂弥浅,那个男人就不错嘛,比天上的狗屁神君好了多少去了。”   我疑惑道:“哪个男人?”泠染这七万年都睡在忘川彼岸不曾出过鬼界一步,她能见到什么男人?还能见到什么不错的男人?我看了看泠染,思忖着又道,“泠染莫不是睡得太多做梦了罢。”   泠染却十分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道:“哪个男人,当然是断仙台下将我肉身弄回来的那个男人。”   我全身一震,惊道:“你……你是说师父?!”   泠染秀眉蹙了蹙,道:“你说他是你师父?”   我问:“你见着他了?”   泠染答道:“他将我肉身送回了鬼界,我魂魄附身后便见着了。能在断仙台下面将我肉身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他本事可真大。”   泠染如是说,我心里竟腾起一股飘然感来,道:“那当然,我师父可是三界司战神君,无人能及。”   泠染却丝毫没有艳羡的意思,反而叹了叹道:“嗳,竟想不到他是你师父,倒是可惜了。长得也十分不赖。”   这话……我听得好不肉紧。我问道:“泠染你、你你想干嘛?”   “嗯?”   我又惊颤颤道:“泠染你、你莫不是看上我师、师父了?!”   泠染一听,两只眼珠贼溜溜地转,邪邪笑道:“你师父他真不错。”   一阵凉风拂过,我当场凌乱不堪。   章四十九   (一)   我牙齿一阵酸颤,道:“泠染使不得,那是我师父,你若看上他那你岂不是、岂不是我的、我的……”我的师母,这师母二字我实在是说不出口。   若泠染真做了我师母,那昆仑山便要大乱了。况且、况且我的师父没有师母,也没差到哪里去……   泠染侧过头来,笑睨着我道:“是你的什么?”   我憋了半天,弱弱地看着她,软了声道:“泠染我们打个商量,我师父他……他……”我脑子一转,道,“他说不定不喜欢女人!”   泠染挑了挑眉,道:“你甭诓我,你师父他正常得很,他喜欢的是女人。”   我摸了摸额头甩了两把冷汗,道:“你如何得知?”   泠染似十分无奈地瞅了我一眼,双手托着下巴,道:“你瞎急个什么劲儿,你是他的徒弟,我是为你觉得可惜。既然是弥浅你的师父我自然不会夺人之师。”   我干笑了两声,道:“我有何可惜的?这七万年来随师父一道修行,我应该是觉得何其幸运才是。”   泠染眉间沾染了些许笑意,道:“也是,为你这个蠢徒弟做到如此份儿上,委实不容易。这世上除了我泠染,竟想不到还有第二人心疼你至如斯地步。”她阴测测地奸笑了两声,又道,“那人还是你师父,着实有戏。”   我嗔道:“你休得乱说!”   泠染继续道:“你别不承认,我说的是实话。若是没个好几分在意的,他定是不会愿意为你开启了昆仑镜。开启昆仑镜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一愣,问:“泠染你说什么?”   泠染蹙了蹙眉头,道:“怎么,难道你师父不是为了你才这般做的么。”   我心口微紧,道:“开启昆仑镜,要什么代价?”   泠染反问:“他没告诉你?”   我使劲摇了摇头道:“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泠染你快告诉我开启昆仑镜怎么了?”   泠染眸色暗沉了几许,道:“那你如何得知要使用昆仑镜才能替我找回肉身的?”   我老实交代:“是魑辰告诉我的,他说只有我师父能够做得到!”看着泠染一脸肃色的表情,我的心就闷闷下沉慌得厉害,师父开启昆仑镜后果是什么?泠染为何要那般说?   泠染凤目眯了眯,幽幽道:“兄长他别的竟什么都没说?”   我胸口急剧起伏,大声道:“没有!泠染你快告诉我,到底如何了?”   (二)   奈何桥上忽然响起另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道:“我道是弥浅和小染躲哪儿去了,不想却在这桥边叙旧。都不去冥宫好好坐坐,倒是让我在宫里候了多时。”   我侧头看过去,见魑辰一身红衣耀眼得很,斜斜依靠在奈何桥的栏杆上。   泠染利索地站起身来,朝魑辰走去。她站在魑辰面前寒幽幽地问:“兄长可是让弥浅去找她师父开启昆仑镜了?”   魑辰一愣,道:“不然小染眼下如何能站在哥哥身前。”   泠染又道:“那兄长为何不告诉弥浅开启昆仑镜的事?”   我一急,忙过去问魑辰:“你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魑辰半低着眼,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如鬼魅一般的笑,道:“说与不说还不都一样,弥浅师父果真比本君料想的还要厉害。”   似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猛蹿,倏地蹿进了脑子里,一阵血气翻涌。我抓着魑辰胸前的衣襟,定定地看着他的眼,问:“你是不是诓我什么了,你老实告诉我,我师父开启的昆仑镜结果会怎样?”   泠染冷不防地道了句:“兄长你是想帮弥浅还是想害弥浅?”   魑辰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小染一醒来就要拿为兄质问了,果真还是与弥浅是一伙的。我不过是觉得弥浅应该回到鬼界来,她应是我鬼界的小妖,不该呆在昆仑山。”   泠染声音冷了些,道:“所以兄长就让弥浅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晓就逼她去找她师父,让她师父开启昆仑镜消耗仙力不说还犯了天条?”   犯天条?!什么意思……我不懂……   我脚下有些虚浮,有些不稳踉跄了两步,心头洼凉一片问:“犯天条……魑辰你诓我让师父犯了天条……可是这样?!”   我都说,昆仑镜真如魑辰口中所道的那般威武神奇,若人人都能开启了它人人都能改变了过往,那该是如何一番光景?   魑辰默了一下,道:“泠染的肉身七万年前随弥浅一道跌落断仙台,三界就连老天君也不晓得泠染的肉身在还不在。若司战神君此番是下断仙台去找回了肉身,就算犯了天条亦是无人得知。况且司战神君何等厉害,就算去得那断仙台下何尝不是轻而易举……”   后面的魑辰说了些什么,我再也听不进去。脑子里尽是回荡着:师父犯了天条,司战神君犯了天条!   我抓着魑辰的衣襟狠狠推了一推,心头翻江倒海的难受,道:“魑辰,你竟置我不仁不义!”   (三)   我转身便走,我要回去昆仑山,我要回去看师父。   魑辰却抓住了我的手臂,道:“既然回来了就别在走了。昆仑山那边不适合你,你也迟早要回来。”   我不晓得哪里来的那般大的力气,干脆利落地甩开魑辰的手,道:“不用你管!我是昆仑山的弟子,如今是,以后亦是!”   “兄长时隔几万年你竟还想不透,不管是以往还是眼下,弥浅都不属于你。”泠染忽而出声,又对我道,“弥浅你快回去罢,莫要太担心,你师父处事谨慎定会滴水不漏,不会出什么大事情的。”   魑辰的脸色白了几分。   我看了魑辰一眼,转身便走。泠染那番话说得我甚为心惊,什么属于不属于的太复杂了些,魑辰的心思我有些懂似又有些迷茫。   但眼下万万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出了鬼界我捏诀便爬上祥云一路火急火燎地往昆仑山赶回去。我晓得我的祥云一向孱弱,不想今日竟弱到如此慢的地步。   好不容易赶回了昆仑山,我是直接自祥云上滚下来的。我爬起来连衣裳上面的尘土都顾不上拍便往师父的书房冲去。   中途遇上了十一师兄,一副超脱凡尘白衣飘摇的淡定样子。他见了我先是一愣,随即双眉像拧衣服一般紧紧扭成一团。   沛衣师兄道:“一时半刻不见怎如此一副狼狈模样,莫叫他人见到吓跑了去,着实有损我们昆仑山的门面。”   我哪里有心情与他斗,一阵风似的自他身边擦过,道:“沛衣粪球,就你整日衣着整齐光鲜亮丽,那还不快快下山去给我们昆仑山充充门面!”   转眼间,我便到了师父书房门口。此番站在那里,我竟不晓得我是何种心境。心头煎熬得像被万只手爪挠一般,很想冲进去看师父安好。但我心里却有些颤抖有些害怕,不知在害怕什么。   我知道,师父他人就在里面,若师父真出了什么差池,将将沛衣师兄也不会那般从容淡定。眼下我与他不过隔了一扇门。   我颤颤地伸手去推门,忽而又惊慌要是他没在里面呢?   (四)   当我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纤长的身体立于书桌前,手里执着一只笔,青长的头发铺散开滴落在了书桌上时,我忍不住双眼酸涩。   他抬起头来看向我一愣,随即淡淡笑道:“弦儿竟如此早便回来了。”   我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笑来,道:“嗯,师父,徒儿回来了。”   师父走下案台,向我走过来,浅浅道:“那弦儿来为师这里可是想好如何谢为师了。”   我双腿一曲,跪了下去。   师父拉住我,道:“不是说了弦儿不必跪为师。”   我扭手挣开了师父的手,执意跪了下去。垂头间,眼前一片灼热模糊。是徒儿不孝,这一跪徒儿亦是不能还清师父的恩情。   但师父面上未说,我只得硬装作不知晓。他什么都不说,定是不想我担心,那我便装作真的不担心。   我对着师父的脚下磕了一个头,道:“师父恩情,徒儿今生今世也报答不得,唯让师父受徒儿一拜!”   师父受下了我的一拜。他忽然蹲下身来,一手竟捧起我的下巴。   我看着师父半垂着的细长双目,心里狠狠窒了一番。师父一手擦了擦我的脸颊,我才惊觉脸上何时冰冰水水湿了一片,他道:“是不是弦儿跪了,为师受了弦儿一拜,弦儿心里才舒坦了。”   我直直看着师父脸,道:“不舒坦,一点都不舒坦。”无论我磕多少头拜多少回,我都休想与师父对我的恩情扯平。   以往我从不敢抬头看师父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说话,如今我忽然很迷茫不晓得师父究竟为我操心了多少。我从不知晓他眉间的沧桑和纠结。   我以为我那般只看到他的下巴之处,算是对师父最崇高的尊敬。   现在想来,我却是一丝一毫都不曾为师父分担过,而是师父每时每刻都在替我这个做徒弟的忧心。   如今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可以与师父对视。我忽然觉得看着师父,就算他眉间依旧云淡风轻或是淡淡一蹙,我都觉得十分真实十分踏实。   师父唇角一弯,挂着一抹浅浅的笑,道:“那怎么才算踏实。”   我伸着袖子擦了擦脸,道:“徒儿要认真谢过师父了才算。”   师父挑了挑眉,道:“弦儿想如何谢。”   我道:“徒儿一时还未想好,师父若想好了不妨告诉徒儿一声。”   师父的声音温润如暖玉,道:“好,到时莫怪为师欺负你。”   章五十   (一)   我万万想不到,我这前脚自鬼界一离开,泠染后脚竟跟着来了昆仑山,还揪着魑辰一道来了!我在师父书房内听到外面大吼大叫的嚷嚷声时,偷偷瞅了瞅师父那不动声色的脸,不住地抹冷汗……   泠染的胆子也忒大,这三界内还没有哪个仙家敢独自闯上师父的昆仑山,竟还在山上大声喧哗。她是史上第一人。   师父淡然道:“弦儿的好友来了便出去看看罢。”   我恭敬地作了一个揖,道:“是,师父。”   我料想师父本应是想说,弦儿你好姐妹来了还不快出去招呼着让她闭嘴!   无奈师父修养颇高,连说话神色亦十分含蓄。   我打开师父的书房门走出去,却见泠染揪着魑辰正稳稳当当地站在太阳底下,金色的日光自他俩头顶泼洒下来,将本就红艳艳妖冶冶的两人照得十分晃眼。   看着泠染与魑辰身后的众师兄,难得围作一团,似有似无地冲我投来狠辣辣的目光,我便忍不住垮下一张老脸来。师兄们定是被泠染给吵到了,于是对我很不满。   泠染看见我了,冲着我便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道:“弥浅,怎样,你师父有没有事?”   我干干笑了两声,道:“我师父他身体好精神亦好,一切都好。那个、泠染啊,你来这里干啥?”   泠染思忖了下,道:“我还未来过昆仑仙山,这不来看看么,想晓得弥浅住的是什么地方过得好不好。”她扭头看了看身后一大群神仙师兄,又道,“想不到这昆仑山真是仙家圣地,连养出来的神仙,啧啧,个个都这般出类拔萃。”   妖孽废渣师兄们顿时清喉咙的清喉咙,咳嗽的咳嗽,个个搔首弄姿好不骚包。只有沛衣师兄还算正常,晓得手里拽本天书装点门面做做样子。   我一时心头郁卒得很。   泠染顿了顿,拉过一边的魑辰又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是带我兄长过来赔罪的。弥浅,这次是他做得不对,向你们道歉。”   我看看魑辰,那厮高昂着头,像只骄傲的野山鸡。不过实在难得他居然愿意与泠染一道来赔罪。   以往魑辰常常是独来独往的,人鬼见了他皆得惧上三分。如今瞧他这模样,倒是惧了泠染三分。   想当初我与泠染被某个坑爹男神仙自天上踢下人间时,恰好就遇上了在人间为非作歹的魑辰。我那是第一次见魑辰,觉得他长得一副妖孽模样与泠染有几分相似但就性格劣枣了些,调戏人间女子好不熟稔。我印象深刻得很,彼时泠染一瞧见他小身子就抖得跟个筛子似的,说话也结巴。后来泠染几乎是聋拉着脑袋被魑辰拎回鬼界的。   时至今日我不禁感叹,风水轮流转嗳。不过泠染七万年不曾回来,连我都想将她呵着护着,更甭提他这个亲哥哥了。   但他诓了我差点让我害了师父,这不能说算了便算了的。   罢了罢了,记个仇在心里记便是了,拿到明面上来讲倒显得我没风度。遂我笑道:“泠染你莫跟我说这些,这次魑辰的确做得是不对,但我亦没那般小气。到时我师父若有个一分差池或是上头怪罪了下来,我将魑辰供出去便是。”   魑辰面皮抖了一抖,总算稍稍垂下那高昂的野山鸡头,沮丧道:“弥浅你也的确是没那般小气,你只是我见过最小气的而已。”   (二)   后来魑辰解释清楚了,他的的确确是想整我师父,定是嫉妒我师父为三界司战神君威风凛凛。但他也将泠染活过来的事上禀了老天君,说是忘川彼岸结集万年灵力将泠染的肉身和魂魄皆复了元。   老天君到底还是上了年纪了,没多做怀疑。再加上天庭有专为老天君捏雄风大力丸的跟前第一红人尧司吹吹耳边风,这事便过去了。老天君亦未再追究七万年前泠染的罪过。   只是想不到尧司竟愿意如此做,他晓得泠染是厌恶他的。   罢后泠染死拉硬拽扯着魑辰进去师父的书房,硬要魑辰给师父道个歉。   哪知魑辰进屋的第一句话便是:“神君的昆仑镜滋味可还享受?”那态度十足傲慢。   师父丝毫不恼,连眼也未抬,道:“鬼君想试一试?”   魑辰哼了一声,道:“本君客套话不多说,神君直接放弥浅回本君鬼界罢。”   这……这道的是哪门子歉?   我还未说话,泠染便一手拉过魑辰与师父道:“神君,兄长不知礼数多有得罪,神君海涵。神君大恩救过泠染,泠染感激不尽。”   师父道:“哪里。”   泠染又道:“这七万年劳神君照顾弥浅,泠染亦是感激不尽。日后弥浅在昆仑山上,怕是还要托神君照料了。”   我一惊,忙扯了扯泠染,她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师父来照顾我,这是我这个做徒弟的大不敬!   我手将将一拉上泠染的衣袖,师父却忽而抬起眼来,安静地看着我。我手倏地一慌,松开了。   只听师父与泠染道:“一切皆是本君分内之事。”   泠染眯起一双凤目,道:“那便好。”   魑辰脸色白了白,面皮跟着皱了几分。他甩甩袖袍哼了一声便径自出去了。   泠染与师父说了一阵莫名其妙的话后,后脚随魑辰离去了。我不敢在师父书房里多呆,便借着送泠染一程跟着出去。   临走时泠染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道:“这次可得攥紧了。”   我疑惑道:“攥什么紧?”   泠染拉起我的手,道:“当然是心意。弥浅我先跟你说好,七万年已过该放下的便放下,值得与不值得早该看得一清二楚。”   我心口一紧,缓缓道:“嗯,早就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泠染又道:“管那人如何,伤心欲绝也好娶了美妻也罢,都不关我们弥浅的事。他先对不起你,你不必对他留情面。”   我道:“好,不留情面。”   泠染摸了摸下巴,思忖道:“那个人间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我想了想,道:“是不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泠染嘴角一抽,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随即她又奸笑两声,道,“不吃窝边草的兔子不是好兔子。”   一提起兔子,我便咽了咽口水,道:“好兔子坏兔子都敌不上烤兔子。”   泠染抚了抚额头,一脸忧郁道:“弥浅教养,神君任重道远。”她腾云麻溜利索地回去了。   (三)   送罢泠染后,不想我回来时被一干师兄堵上了,堵得死死的。   我故作镇定道:“师、师兄,你们想作甚?”瞧这光景,师兄们团团将我围住,像是要揍我。定是泠染上山来搅扰了他们,他们要对我伺机报复。   许久不曾互揍,我怕我手脚不够利索了,跑得也不够快。   见师兄们个个沉沉看着我不吭声,我便又道:“不带你们这般欺负我的,要打总该拨五六个到我这边来才算公平。”   还是二师兄尚瑱先开口道:“将将听鬼君和鬼界公主唤小师妹弥浅……小师妹大抵是将前世全都忆起来了罢。”   我看了众师兄一眼,道:“弥浅么,对,我前世是叫弥浅,总算都记起来了。”   二师兄露出一脸隐隐的焦色,道:“他们可是来专程带小师妹回鬼界?”   众师兄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让我不知从何开口好。这群妖孽,定是自师父将我带回昆仑山时起便知晓了我的身份罢。   见我不答话,二师兄便问:“小师妹可是答应与他们回鬼界了?”   瞧他们那清一色的蹙眉神情,似我要说一个“是”字他们便要上前来咬我一般。委实没道理啊。   要我真随泠染他们回鬼界了,这群厮还不知要如何欢天喜地,眼下他们心里头就指不定早已经乐翻天了。我万不能让他们得逞。我遂抬头瞅他们,瓮声道:“老实说,诸位师兄是不是巴不得我立马回去鬼界?”   二师兄冷眉一横似要答话,忽然沛衣师兄好死不死地插上一句话,道:“小师妹聪明得紧,师兄们的心思都被小师妹给拿捏透了。小师妹一走,昆仑山上没人叽歪没人闹,师兄们心里甭提有多舒畅!”   我一记眼刀冲沛衣师兄杀过去,在心底里将他浑身上下砍了个遍,然后再用眼刀一一将众师兄砍了个遍。   这群没心没肺没良心的东西,果然是巴不得我快点走!   我是不会让他们得此机会如了意!   (四)   遂我深呼吸了几口气,大度矜持地冲沛衣师兄笑道:“若说小师妹要走这最开心的一个想必莫过于沛衣师兄了。小师妹劝师兄你还是莫要高兴得太早,我是记得前世我叫弥浅住在鬼界,但眼下我叫倚弦住在昆仑山,是师父司战神君的徒弟!你们想让我回鬼界怕是不大可能了,我不光不回去我还要赖死赖活守在这里孝敬师父!你们嗳,就死了这条心罢!”   沛衣师兄听后却眉眼稍弯唇畔一勾,道:“小师妹说得甚是,师兄记得小师妹还只是一介小神仙,立志终有一日要修为上神,凭眼下小师妹颓废的模样怕是真得老老实实再在昆仑山呆七十万年了。小师妹莫要让众位师兄久等才是,还真不晓得能不能见到那么一天。”   说罢,他一身白衣晃眼得很,扬长而去。   我气急攻心,抬腿在地上跺了两脚,道:“沛衣粪球,你嘴巴今夜要生疮!”我悲愤地看了看众师兄,咬咬牙心一横,又道,“我告诉你们,小师妹还就是不回鬼界了!怎么着,要掐么,我先说好不能群掐我一个!”   别说群掐我一个我会死得惨不忍睹,就是平日里与师兄一对一的掐哪一次我不是面如土灰输得惨不忍睹。但今日若他们要来真的,我、我我就豁出去了!   二师兄尚瑱忽然抬起手,握成拳。   我一吓,连连后退好几步,道:“二、二师兄,莫不是你头一个上?!”昆仑山上,大师兄一不在,自然就属二师兄最厉害了。   他若要出手,我定是会被揍得分不清天南地北。   哪晓得,二师兄只是将拳头搁于唇畔,轻轻正了两声。他低着眉,唇沿缓缓翘了起来。那两声闷闷的,我听得清晰,绝对有憋笑的颤音!   只见二师兄冲众位师兄挥挥手,道:“散了罢散了罢,该看书的看书去该午睡的午睡去。”他又对我道,“小师妹你还是太嫩了点儿,要想掐架等你再苦修炼个万八千年看能不能掐得赢。小师妹还是老实呆在昆仑山好好修炼罢。”   看着众师兄飘然离去,我跺脚跺得呲牙咧嘴脚心疼得一抽一抽。师兄们嘴角皆挂着沛衣师兄临走前、二师兄搁手遮掩时的那般无二的闷骚的贱贱的笑!   我大叫一声:“这架还未掐你们又不是铁定赢了小师妹我还未认输求饶你们笑什么笑!笑毛线笑!”   章五十一   (一)   自泠染往昆仑山上来了一回后,亦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每隔个两三日她必会来昆仑山与我闲磕牙一番。   大师兄不在,泠染成了八卦界的第一把好手。   今日一大早她便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了,天色还未完全亮透。估计这时辰连昴日星君怕是都还卧于榻上。   凄惨惨地,我是被泠染从卧房里的榻上给拎出来的。   泠染边将我往房外托边兴奋道:“弥浅都这时辰了你还睡!”   我眼皮无力地翻了一番,都这时辰哪个没在睡?   泠染又道:“你晓不晓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我迷糊应道:“今日是泠染大闯我昆仑山扰我清梦的日子。”   泠染嗔道:“喂弥浅你快给我醒醒,别又睡了!今日是天庭紫极仙君在紫霄宫做了一个仙友会,我好不容易弄来两张柬帖,你快漱洗一下随我一同去凑凑热闹!”   我这才清醒了些,道:“仙会,什么仙会?”   泠染将两封淡紫底色的柬帖递与我眼前,道:“当然紫霄宫的仙会,你莫不是忘记了紫霄宫罢?当日我们没能去得成紫霄宫,眼下有机会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如何能错过!”   听泠染一提起,这紫霄宫我却是有那么一些印象。当初泠染上天庭来寻我时,我带她周游天庭,彼时天庭上就威耸着一座紫光灿灿好不宏伟壮丽的宫殿。我与泠染仰长了脖子往宫殿顶端望去,见顶端没入云层里了也没见有个头。   本来,我与泠染是要打算进去观望两眼的,无奈没进得去。那宫殿门口有人把守着,凡要进去里边都得递上一张柬帖。想来那紫极仙君威望极高门面极大,想见谁便发一张柬帖不想见便不发,着实有面子够体面。   我与泠染自然是没有那劳什子柬帖,遂打算绕道一无人处偷偷翻进去。可还未翻得进去我俩便被发现了。后还被扣押在紫霄宫的大门口,十足的潦倒落魄。   所幸的是紫霄宫把守的小哥还算有良心,去药神殿通知了尧司。尧司垮拉着一张锅底脸将我与泠染领了回去。   嗳,毕竟那时年少。现在细细想来,当初尧司能对我与泠染那般容忍,也着实不易。那段时日,我与泠染到处惹祸,怕是都将他的老脸给丢了个遍罢。   (二)   我拗不过泠染,只得快速收拾面容,欲随她一道去紫霄宫。当初没去成,现在去补回来也不算太差。   其实我是无所谓,当时对紫霄宫好奇得很但眼下却没多少好奇了。紫霄宫再金碧辉煌紫极仙君再如何摆门面,我觉得都不如昆仑山来得要有品位有面子。但泠染想去凑热闹,我自然随她去。   收拾妥帖后,见天色渐明,遂我去给师父问了早安。   师父听说我要与泠染一同去天庭眉头紧了紧,随后竟道要与我一起去。   我吓得不轻,不就是陪泠染去瞅瞅那个劳什子仙会么,如何能劳烦师父的大驾陪同我们一道去。   泠染先挑起嘴角对师父道:“神君,我就是问你借借你的宝贝徒弟么,你就如此不舍得?”   我赶紧扯了扯泠染,低声道:“泠染,不可对我师父无礼。”   师父薄唇微扬,勾勒出一个似有似无的弧度,道:“本君是舍不得。”   泠染一愣,随即邪邪笑道:“你们师徒倒是有默契相护得紧。罢了罢了,我只是带弥浅去天庭转转,不会遇上岔子的,到时我将弥浅原原本本送回来便是。”   我抽了抽嘴角,不是泠染央求我陪她去天庭看仙会的么,如何变成她带我去天庭转转……什么原原本本将我送回,难道我就不晓得回昆仑山的路么。   此时师父看向我,看得我心头忽而狠烈地跳了两番。他幽幽问:“弦儿去天庭认得路么。”   ……这……这……   泠染一只爪搭上我的肩头,豪气道:“弥浅认不认得路不打紧,只要我认得就成!神君你就放心罢,我很快便将弥浅带回来!”说罢她也不等师父同意不同意便将我死拉硬拽出了门。   我心中不住哀叹连连。泠染没大没小,害得我对师父亦没大没小了。   然最最关键的不在此处,最最关键的是,泠染那厮说什么她认得路,她比我还不会认路!我们俩凑一堆,那就是两只瞎猫!   (三)   一路上泠染看似甚为兴奋,不知她从哪里打听来的,说做仙会的那位紫极仙君颇有修养长得亦是十分养眼,尤其是他座下的那些童子个个水灵得很。   我还道紫极仙君是位老仙人呢。   听泠染咂巴口水的声音,我便忍不住道:“那紫极仙君如何养眼耐看,泠染你觉得与我师父相比如何?”   泠染如一只斗败的山鸡,霎时鄢了。谁都晓得,三界就属司战神君生得面容绝美。只听泠染颓然道:“你的又不是我的。”   我道:“泠染若是想看容貌俊美的神仙,鬼界鬼君你兄长魑辰亦是鼎鼎大名,为何还想看别的?”   泠染瞥了我一眼,道:“弥浅你想想,若是满园子里只有一株花,你天天只能看那一株花,你腻是不腻?”   我思忖了下,道:“不晓得,要看那是一朵什么花儿了,比如像泠染这般的我就不会腻。”泠染是一株彼岸花,很妖冶很美丽。   泠染凑过身来,低声笑问:“那你师父呢?”   “我师父?”我看了看泠染,道,“我师父怎么可能是一朵花儿。”   泠染拍拍额头,叹道:“我忽然觉得弥浅你师父特别可怜。”不容我多说一句,她便拉着我快了些脚程,又道,“走罢走罢,莫要在路上浪费时间。我不过就是想去瞅瞅那紫极仙君长如何一副模样而已。”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仍旧未果。听泠染那口气,师父到底哪里可怜了。   没多久我们便到了天庭紫霄宫外。   我与泠染仰望着这座紫光闪闪的辉煌宫殿,风采不减当年啊。   这次我与泠染再不用偷偷摸摸进去了,泠染老气横秋地递上柬帖,然后大模大样地踏进去。我走在她身后,忽然觉得她走路很有几分恶霸上街的架势。   紫极仙君面子果然忒大,今日他宫里来了不少仙家,且大多皆是年轻一辈的,男的女的个个衣着光鲜红绿相衬的。   然待我与泠染一进去,里边的光景似乎停滞了一瞬间。男女仙友皆停下动静来打量我与泠染。大抵是觉得我与泠染不曾在天庭上走动所以有些面生罢。   可泠染不如我拘谨,生性开放得很。她大大方方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丝毫未被他人所影响。我抹了两把冷汗,硬是拉下老脸跟在泠染后面坐到她边上。   大殿里的谈笑风生这才又渐渐恢复了起来。   倒是泠染看得开,我还未说话她便拉着我安慰道:“弥浅莫紧张,我们是有柬帖进来的,管他们这些俗气的眼光作甚。我料想他们应是在天庭很少能见到像你我这般容貌出众的仙女,一时见到了定然是侧目与嫉妒都有一些。嗳,天上的神仙就是迂腐,你我权当那些女神仙是羡慕嫉妒恨,男神仙是惊艳赞叹美,摆好了姿势挺直了腰杆承受下来便是。”   泠染如是说,我的心情霎时跟着抖擞美丽了起来。想当年,我何曾不是有与泠染一般厚的脸皮和一般壮志的雄心。   (四)   期间,我与泠染总算是见着了紫极仙君。仙君一张面皮不如大多数仙家那般秀气,反而方方正正生得浓眉大眼的,一身衣袍衬出他身材伟岸挺拔,如何看都是刚正不阿一身正气的模样,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只是泠染见了,不住摇头叹息。显然那不是她的菜。   我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其中还是有一两个耐看的,就是不晓得泠染喜欢哪种口味。我就瞅见有一位白衣翩翩的男神仙,长得很是斯文干净,全身透着一股静淡的气质。他时不时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来,往我们这处望了望,如何瞧如何都觉得有些许眼熟。   但眼下我却没再有心思顾及其他,泠染一旦郁卒起来就十分悲壮,她拿着酒杯就不断地与我碰杯喝酒,大吃大喝好不爽快。还好这酒是琼浆玉露不怎么醉人。   只是才一刻功夫,泠染便懒懒散散地出去大殿寻茅房了。嗳,别的什么暂且不说,就爱上茅房这一点我与她是十分的志同道合。   泠染一走,我们的桌案前就只剩下我一人。我闲下来又朝那边的白衣男神仙处看过去,心道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怎知我却看见他的位置不知何时空空如也。   莫不是他亦起身去寻茅房了。   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吃了几颗葡萄,再喝了两杯酒,却还没见泠染回来。那货,定是迷路了。她比我还瞎。   想了一想,我还是觉得出去寻寻泠染稳妥些。泠染一向心急,若是她迷路不知干出些什么事来那该如何是好。   正待我欲起身出去时,我却感觉有一束怪异的目光牢牢锁住我。之前我就已经察觉到了,只是我以为仙友们见了我与泠染如斯模样,私下偷偷瞧我们亦是情有可原,我便没去多做计较。   然眼下那束目光束得我很不自在,我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滋味。   起身时,我装作无意在大殿上扫视了一周,待发现那束目光的源头时,于是我愣住了。她亦在旁若无人地直视着我。   那是一位女子,粉衣着身明眸皓齿,举手投足间自然流出一股清高之气,纤纤玉手捉住酒杯时轻盈而优雅。在场的所有仙子无一人能盖得下她的芳华。可惜我不曾抬眼看遍整个大殿,不晓得她也在这里。   真难得,瑶画仙子竟舍得来参加这个仙会。   上次蟠桃宴上有幸见过瑶画仙子一次,那时我很是感叹,仙界有如斯美人真是不错,连尧司与她走得亲近我亦觉得那是尧司艳福不浅。   时至今日,感触却大不相同。七万年已去,我却还是认得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微微挑了挑唇,天庭第一美仙子瑶画,果然名不虚传。我没再多看她一眼,便出了大殿寻泠染去了。   章五十二   (一)   且莫说我与泠染搭在一起算是两只瞎猫,眼下我向四周望了望没望出个东南西北,到处亭台楼阁花花草草倒是葱郁得很,我该上何处去寻泠染才是。   嗳。怪只怪这紫霄宫忒大了些,这样十分不好。   一口老气哽在心头,我如无头之鸟一般在宫殿后院里来回上下飞窜了好一阵,愣是没觅得到泠染的身影。   我颓然地停了下来,此时却是连回去的路都一并不晓得了。   恰好前方有一角方亭,我忧郁地走了进去十分沮丧,早知如此还不如先前乖乖等泠染回去大殿找我了。但若真一直呆在大殿,等到卯夜星君当值也指不定泠染能不能找到迷失的路回得来。   呔,还是早先我该与泠染一道去寻茅房最妥帖。   我走进凉亭欲先歇一歇,遂靠着一张玉石长椅眯起了眼。今日起得早得先阖上一觉,心道待我歇息好了再去寻泠染。   然才不消一刻便有人来搅了我的清静。一阵轻盈的步子由远及近,进了凉亭,在我身前停了下来。   淡淡的花香钻进了我的鼻子,我皱了皱鼻,不想一时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   我有些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来。   玉石长椅边,果真站了一个仙子,粉衣招展,眉目精致胜画,正半低着眼帘静静地瞧我。我心头一震,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她计较她倒先计较起我来了。   仙子身后跟了两名仙婢。她稍稍抬了抬手,仙婢便乖顺地退了出去。天界鼎鼎大名的瑶画仙子,想来在天庭过的日子十分滋润,如斯容貌如斯气质,哪个神仙不爱她几分。   我勾了勾唇,懒懒散散地自长椅上坐了起来,冲她轻笑道:“呀,瑶画仙子,甚巧。”   瑶画不苟言笑,只淡淡扯了扯唇,道:“弥浅?”   我道:“亏仙子还记得。不过眼下我已不叫弥浅,名倚弦,乃司战神君座下弟子。”   瑶画双目闪了一闪,道:“想不到七万年之后,竟能还再见到你。只是先前我一时竟没能认出你来。”   我沉寂道:“彼时在仙子眼里弥浅不过是一只鬼界小妖罢了,如何摆得上台面,如今倚弦长大了身子亦长开了,自然容貌有所变化。”   七万年纵使已成过往,我对七万年前的是是非非纵使已能勉强学会云淡风轻,但惟独对这眼前之人不行。如今我早已不是当初的弥浅,何必要委屈自己;我面上与她说话镇定自如,但我心里却是澎湃汹涌。   (二)   说起瑶画,七万年前她算是我的情敌。但若在外人眼里看来,瑶画与尧司乃天造地设举世无双的一对,我只是一只连身都未长开的小妖而已。   我那时愚蠢,竟豪气云天理所应当地将瑶画划为我的情敌。我想与她来一次最公平的竞争和较量。   后来我才渐渐领悟,初初那种不知死活不晓得天高地厚的想法都多么的可笑。将她设想成我的情敌,我输得好不惨烈。   我甚至连什么都未来得及做,她便已经让尧司渐渐远离了我。其功力深厚得不可估量。   七万年前,老天君一把年纪还自诩年轻气盛风流不减当年。他隔三差五便让尧司给他捏雄风大力丸。尧司能成为跟前第一红人,那是势不可挡的。   彼时天庭一排和谐热闹。每隔三年老天君便会主持天界开一次联谊会,说是要时不时让众仙家能面对面切实交流情感。   每到那个时候月老便会特别忙,忙着拉红扯线。   恰好我去天庭的那段时日,老天君就举办了一次联谊会。那次联谊会意义非凡,所有目光和笑意皆指向身边紧挨着我的狐狸大人尧司。   尧司是一只白狐狸,那是我在药神殿住下许久之后才发现的。一日清早我蹭进尧司的房间,他将红红绿绿的丸子都藏起来了,我寻不到便去他房间寻。不想我偷偷摸摸进去时,尧司却还在睡觉,那一刻我眼睛都直了。只见尧司安静地躺在榻上,头顶平白无故冒出两指尖尖的白色毛茸茸的耳朵,榻上还顺着一条同样色泽的毛尾巴,十分美丽可爱。我心头一荡便扑到他身上去摁着他要摸他的耳朵,我开始以为那是兔子耳朵,后来尧司黑着脸与我纠正数次我才记住,那是狐狸耳朵。尧司是我的狐狸大人,整个药神殿便只有我如此唤他。   老天君只意味深长地对尧司道了一句:“爱卿啊,我天界一株万年不动的铁树终于要开花了。”   老天君的话我听得一团云雾。   只见月老满面红光瑞气地走过来,翻了翻他手上的姻缘簿子,笑道:“恭喜司医神君,老仙这姻缘簿上总算是现出了神君的名字。神君的姻缘线搭上了。”   姻缘线我晓得,听说凡间的男女最后能永远在一起都是靠月老搭线的。只是想不到,这月老管得忒宽,凡间的线他要搭,这天庭的线他也搭。   尧司蹙着一双修长的眉,问:“是谁?”   (三)   月老乐呵呵地笑道:“两日前老仙的姻缘牵不知是被风吹还是如何弄得乱糟糟的。老仙去理顺红线时,不想却发现神君的姻缘线竟长出来了,还与另一只红线纠缠在了一起。”   我听得心惊肉跳的。前两日……不正是我趁着月老出门了偷跑进去看他的姻缘牵么。我是想着将我的红线与狐狸大人的绑在一起,那样的话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可到头来我没能找到尧司的亦没能找到我自己的,遂得悻悻作罢。   没想到,才将过两天时日,尧司的红线竟自己长出来了?!   尧司只顾凝着眉不做声,我偷偷瞅了瞅他,心里也慌得紧。若是他与别人有了红线牵,是不是他就会和别人在一起了。   只听月老顺了两把胡须,又道:“啊呀,神君的姻缘委实是来得奇来得妙啊。与神君有姻缘的另一头竟不晓得是何身份但隐约仙气不凡,两头红线不用老仙栓便自己缠稳了,老仙起初是以为被风给搅乱了想解开,可却丝毫解不开反而越缠越紧。神君你说这奇不奇!”   尧司沉吟道:“那连月老都不知晓本君的对方是谁了?”   月老再摸了两把胡须,道:“老仙确实不知,至少这天庭上还未有如此一位仙子。但老仙的姻缘镜上却有幸显现过一回她的原身,似一只蝴蝶一般的光景罢。照眼下紧缠的姻缘线来看,这姻缘怕是有三世都不得湮灭啊。”   天庭的各路神仙都听到了,知晓尧司与一位蝴蝶仙子有着三世不灭的姻缘。或许因为那所谓的蝴蝶仙子不是我的缘由,这让我觉得荒唐,我不信。   我以为,我会在药神殿与尧司一直在一起。   可是后来,天庭竟真的晋升了一位顶美的仙子,一位蝴蝶仙子。不光大家相信尧司与她有三世姻缘,渐渐连尧司自己亦是相信了。   我第一眼见了蝴蝶仙子便很不欢喜,她看我老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像是我无论如何都入不了她的眼一般。当然在药神殿我无论多雄纠纠气昂昂,可是看见了她,尤其是那前凸后翘的身体和惊艳无双的面皮,再回头摸摸自己的一块平板,如何都提不起斗志有些自卑。   那只蝴蝶仙子不如我身体强壮娇贵得很,日日差人来遣尧司去她那里为她调养身子。做个神仙能做成她那般要死不活的模样,委实是她比我有本事。   (四)   眼下瑶画与我同在凉亭里坐了一阵,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打算。而我歇息够了也该去寻泠染了,遂站起身来,谦和有礼道:“此处是个凉快的好地方,仙子不妨多在这里坐坐,我还有其他的事便不陪仙子了。”   我才将将踏出两步,瑶画便幽幽出声道:“弥浅已离开药神殿七万年,如今可是要回去神君身边了?”   我道:“那药神殿到处一股难闻的药味,哪里比得上我所在的昆仑山,我还回去作甚。”   瑶画顿了顿,又道:“你可知,神君他……念了你七万年。”   我心口倏地抽痛,缓缓吸了两口气,转过身去看着瑶画,定定道:“他若是肯念我七万年,当初何不与我一齐跳下那断仙台。”   瑶画一怔,随即眼梢微扬,眸子里流光闪烁。她缓缓挑起唇沿,道:“时至今日,你果真是不一样了。”   我冷声道:“是不一样了,不再会那般蠢,那般委曲求全。所以也不再会对你客气。”   瑶画神情从容淡然,依旧清高矜贵,她一字一句道:“那你何故要活过来,何故要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果真是我死透了眼前之人便开心了高枕无忧了么。那我为何要如她的意。   我无谓地耸耸肩笑道:“谁晓得,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亦是说不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瑶画愣愣地看着我,半天未说一句话。   我不欲与她再多费唇舌,扭头便走。身后瑶画却又忽然出声道:“弥浅,都说天界第一仙子与司医神君有三世不灭的姻缘,你都忘了么。无论你多努力多挣扎,你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瑶画那不冷不淡不将人放在眼里的高傲态度,很是成功地激怒了我。本我不想再与她计较什么,但眼下我不计较我就不是小人!   章五十三   (一)   七万年前天上晋升了一位蝴蝶仙子,是天界最美丽的仙子。   我整日守在药神殿,见着尧司自日出而出自日落而归。全天庭都知晓,司医神君日日往蝴蝶仙子那里跑,大家似乎已经预见到不久之后的将来,司医神君与蝴蝶仙子将是羡煞三界最匹配的神仙伴侣。   听药神殿的童子说,蝴蝶仙子身子不大好,神君便每日带着仙药过去与仙子服下。而在药神殿就算我如何偷吃尧司炼制的仙丹,如何打翻他炼药的丹炉,他皆没时间过问。   好不容易有一回,他听闻我独自去灵山抓仙草跌落了灵山匆匆赶来,我才见到他一脸的担忧和关心。我一直是相信他的,一直是憧憬他的。   蝴蝶仙子,不就是一只蝴蝶么,有何可怕的,凭什么她就能让老天君下了旨意让尧司日日过去陪她。我十分不服气,几次趁尧司出门之际偷换了他的仙药。听说那瑶画仙子吃了尧司的仙药后还大泻·了两天。这件事还是被尧司给知道了,他警戒了我两番,日后不许我再胡闹。   不闹就不闹,有何了不起。我甚为忧郁,他那么心疼那只蝴蝶,一点都不会顾及我的感受。还好正当我难受之际泠染便来天庭找我了,她是偷偷自鬼界里的通天塔上来的,待找到我时,她的模样好不狼狈。   有了泠染陪伴我,我一心只顾着带着泠染到处玩,没闲心思再去管那只蝴蝶,更甭说给蝴蝶换药了。可尽管我不去招惹蝴蝶,蝴蝶还是出事了。她一日吃下尧司的丹药后脸上长出了怪异的绯红斑点。   我心道,她定是身体无恙日日吃那些不相干的丸子给折腾出来的。我还心有余悸,那么美丽的一只蝴蝶,莫给弄毁容了才好。尧司捏丸子的技术很一流,自然不会让那只蝴蝶有个什么大碍。相反,蝴蝶在他的呵护之下,过得很是甜蜜滋润。   然尧司在蝴蝶那里呆了几日回到药神殿后,冲我发了火。头一回他竟为了一只蝴蝶对我横眉冷指,道是我给蝴蝶下了什么坏药害得她差点容颜有恙,他不准我再踏入炼丹房一步。彼时泠染也在,欲上前与他理论;这些天我日日与泠染混在一起哪有功夫进去炼丹房。   我拉着泠染走了,泠染性急会出乱子。只是踏出药神殿时我问了一句:“狐狸大人你是不是不信我。”   尧司肃着一张脸,道:“事实摆在眼前你要我如何信。”   (二)   出了药神殿我便再也没回去过,我与泠染兀自在天庭又晃悠了几日。那几日我想得很透彻,天庭很明亮很美丽,但终归是不如鬼界。起码神仙不如鬼界的小鬼来得可爱。   其间有一晚,我与泠染实在不晓得去哪儿露宿,便干脆去了那只蝴蝶那里想看看她的情况如何夸张。不想我却瞧见蝴蝶正在喝药,不是丹药,而是汤药。她身边跪了两个仙婢,细声嗫喏着劝说她,让她不要再喝。   我不晓得那两个仙婢安的什么心,蝴蝶脸上出了红斑不喝药如何能好全。   蝴蝶咬紧牙关将一碗汤药喝了个光,放下空空的药碗,却道:“我若不这般做,他便不会日日来。”   出了蝴蝶的住处,泠染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走了很远。那夜卯夜星君在天幕上洒了好多星子,十分闪亮。   泠染握紧了我的手,安静道:“弥浅,你随我回鬼界罢,这里不适合你。”   我道:“要是狐狸大人不来寻我,我便与泠染一起回去。”想起还有几个地方泠染没去过,我便又兴奋道,“明日、明日我们再去其他地方!”   泠染应了声好,我们便爬上一棵树,在上面睡觉。   接下来我们去了很多宫殿,有些宫殿有人把守有些宫殿没有。有人把守的地方,我们便偷偷摸摸进去。   那段时日该得罪的神仙我们都得罪光了。甚至有童子不晓得我与泠染是哪个神仙座下的,被我们惹到了便拿着家伙追着我与泠染赶,好不凶残。   一次我与泠染又被小童子追着赶,慌乱之际我们迷路了,走进了一片水池。水池内的芙蕖花开得十分绚烂,隐约拂来清清的花香。   在一个亭子里,我们见到了那只蝴蝶,纱帘飘飞隐隐约约。泠染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过去,说是要问那只蝴蝶一些事情。我好奇泠染想问什么,便任泠染一起去了。   想不到那只蝴蝶竟认识我,还知晓我是药神殿尧司身边的那只小妖。   泠染冷着一张脸上前去,问:“你为何那般害弥浅?”   我却是不解,问泠染:“她哪里害我了。”   蝴蝶淡淡笑了笑,笑得很是好看,道:“本仙不知你说的什么”,她指着我又道,“连这只小妖都不知我哪里害她,你说我哪里害她了。”   泠染忍不住冲上去想与她掐。幸而我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了泠染。我与泠染身子骨都小,蝴蝶比我们大,掐不赢。   我可将将拉住泠染,蝴蝶就似自己没站稳一般,自凉亭外翻落下去了,下面是水池,顿时激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三)   蝴蝶本是在天上飞的,如今落下水定是不会游泳。我顾不得其他,心里一着急便欲跟着跳下去救她。恰恰此时忽然一只手拽上我的胳膊,将我往后用力一扯,我猝不及防一下给跌坐在了地上滑出好远。胳膊肘火辣辣的疼。   我抬头时恰好看见一抹白影飞身往水池上空去,一阵仙光闪闪,他竟将一身湿嗒嗒的蝴蝶抱稳在了怀里。我想跑过去看看蝴蝶被呛着了没,可泠染却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去,还细声道:“她是自己跳下去的,你又不会水为何要跟着跳下去。”   是尧司匆匆赶来救了蝴蝶。蝴蝶在他怀里不住地颤抖,一张面皮苍白。我忽然生出些感叹,神仙亦会被水淹成这副模样,太弱了些。   尧司抱着蝴蝶走到我面前时,挂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我不晓得哪里来的慌张,心里倏地揪疼。   尧司道:“鬼界小妖冥顽不宁,本君教化不来。今日你便回去,权当本君没带你上天庭过。”   我垂下头,眼眶里努力包着水花不让掉下来,竟听了他的话拉着泠染一言不发地走了。一路上泠染都在骂我没骨气没志气。我却觉得自己算是很有骨气的了,若是我再赖在那里不走,我怕自己会一下憋不住哭出来乞求尧司不要赶我走。   天庭虽美好,但没有鬼界那一地的彼岸花来得安逸舒坦。我只是,舍不得他而已。   不知从何时起,便开始舍不得他。   但我真的决心与泠染一起回去了。可惜鬼界有通天塔,天庭却没有通鬼塔,我与泠染不知如何回去。我万万没想到,我与泠染苦苦思索无果时,正双双蹲在南天门的栏杆外忧郁地向外望,忽然泠染身子一歪伴随着一声惨叫给掉外面去了!   我心惊肉跳地回过头去,却看见一只坑爹白衣男神仙嘴角挂着温润的笑,一只往外踢的脚还未来得及收回。我隐约记得,我与泠染惹到过那只坑爹男神仙!   男神仙似笑非笑地又冲我抬起腿,道:“是要我效劳还是你自觉自愿?”   我蹲着的两只腿抖了两抖,随后咬咬牙两眼一闭,自觉自愿给跳了下去。心道反正泠染被他给踢下去了我也是要跟着下去的,我自己跳还免了一番被他踢,踢坏了屁股就不好了。   不想自南天门一掉下来,我与泠染并未掉回鬼界,而是落在了凡间。在凡间,我遇上了魑辰,是泠染的亲哥哥,鬼界的鬼君。那时我才晓得,泠染与我不同,她不是鬼界的小妖,而是鬼界的公主。   (四)   回想起往事,我不禁讥诮地笑了笑。那时我真是蠢,被人玩得团团转而不自知。   我停下步子,又扭身朝瑶画走了过去,我俩离得很近。有那么一瞬,我几乎是看到了她的脸失了颜色,不过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便又恢复淡定自若。   我端详了下她的面皮,着实是精致得无可挑剔。   我缓缓道:“你与那司医神君有几世姻缘与我何干,你那般在意他便放下矜持的身段回去找他,他定会怜香惜玉你的。我告诉你,你稀罕他我可不稀罕;当初你可以耍尽手段逼迫我离开他让他误解我,如今你尽可再使一次。”   “你……”瑶画面色苍白了几分。   我又道:“当日的弥浅愚蠢看不穿你,而今的倚弦你不妨再试一试,看我还会不会对你忍让客气。”   出了亭子我看看外面的光景,似刚从茅房里出来一般,一身轻松。   眼下耽搁了不少时辰,我得抓紧去寻泠染了。她若是老半天见不到我,定是急坏了。   然我才拐出亭子走出一小段距离,忽然迎面火烧火燎地扑过来一团红艳艳直奔我胸膛,将我撞了个满怀。   我痛得呲牙咧嘴的还未喊出声来,红艳艳比我嘴快先“哎哟”一声。这一听我便激动了,我定睛一看,不是泠染是哪个!她倒好,我还未去寻她她就自个送上门来了。   泠染亦认出了我,惊道:“弥浅?你怎的会在这里!”   我道:“你去寻个茅房大半天未回,我自然是出来寻你了。”   泠染顺了两把胸口,斜着眼珠子睨我道:“那你怎的寻到这里来了,不会是迷路了罢。”   我心头一淤塞,咳了两声,瓮声道:“哪里哪里,泠染定是一样,莫要跟我谦虚。你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如何都找不着。”   泠染扭长了脖子惊惊颤颤地向四周看了看,道:“还好没追来。”我十分好奇,有谁在追她么。   她的眼神停顿了下,我顺着看过去,恰恰是亭子那边,还能看清一抹粉嫩的裙摆。泠染道:“亭子那边的是何人。”   我沉了沉声,道:“不晓得。我许久没与天庭的神仙打交道,哪里会认识。”   泠染歪了歪嘴,道:“怎的她一个人在那里,看起来鬼鬼祟祟的,莫不是要与哪个男神仙幽会罢。”   我腿抽了抽,拉着泠染便走,道:“走罢走罢,我们莫要看了,管她要与谁幽会。”要是被泠染知道那人是瑶画,她还不冲上去对瑶画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她亦是看不惯那瑶画得很。   一听有八卦泠染反倒不愿那么快走了,她非得要看清那亭中之人在与哪个幽会才是。   我甚为头疼。这八卦界第一把好手是那么容易当的么。正待我奋力拉泠染之际,泠染不知怎的突然身体一抖全身僵硬了起来。   我还未问出声泠染到底如何了,只听泠染喊了句“妈呀~~~仇家来了~~~”,说罢她便提着两条腿使劲往前跑。   一缕白影自我身前飘忽而过,打泠染那方向飞过去。   那抹白影,奈何我越看越熟悉。   章五十四   (一)   紫极仙君的仙友会没多大趣味,倒是净遇上些不如意的人。   直至天色渐晚时我才返回昆仑山,不过只有我一个,泠染不晓得躲哪儿去了。早前出门之际她还信誓旦旦与师父保证要将我送回来……结果回来时我自己捉摸了好一阵才勉强辨出昆仑山大致的方位。   说起泠染,我一阵心有余悸。她的的确确是被仇家追赶。   我总算是忆起来那抹熟悉的白影了。那只坑爹的男神仙,七万年不见他竟还记仇,见着泠染便如饿狼一般狠了命地追。   泠染自然是狠了命地跑。   呔,现在想想,当初见泠染被他一脚自南天门踢下去时,我就心肝乱颤。那黑心黑肺的白衣男神仙,就是当初我与泠染在天庭上瞎晃时招惹的那个!   好像叫啥……叫啥墨桦?对,就叫墨桦!我至今还分不清,他到底是个武神仙还是一个文神仙。   初初我与泠染无聊得紧恰好路过一座府邸,便好奇地踏了进去。府邸里有一座园子,园子里还有人手持一把长剑白衣翻飞威风凛凛。落花皆在他剑光闪闪之际纷飞飘落很是美丽。   然在我惊叹连连时,泠染却眼皮一翻懒懒地依靠在墙上,撇嘴道:“有什么好看的,连舞个剑都如此文邹邹,弱不禁风就不要去当武神仙,免得落人笑话。”她向来崇拜能舞刀弄枪的威风八面的大人物。   泠染一向伶牙俐齿,此番更是出口不凡,连我都被下一跳。白衣男神仙当然听到这话了,他转过身来看着泠染,似探究似玩味。   男神仙一张脸长得很是斯文干净,竟有几分耐看。   哪知泠染嘴噘得更高,道:“连长得都如此文邹邹,喂你算是个武神仙么。”   男神仙眸沿一低,淡淡挑唇道:“如何不像。”   泠染无限憧憬道:“武神仙没有一个如你这般的,论长相他们皆是长得浓眉大眼虎虎生威身材宽阔精壮结实,你看看自己哪里像了。而且论武功……唔,把你的剑给我,我演示一番给你瞧瞧让你大开一下眼界。”   男神仙果真将剑递与了泠染。哪知泠染将将一捧上剑脚步倒是先踉跄了几番。我心稍稍提了提,生怕那剑太重泠染那副小身板舞不动。   泠染倔得很尤其不爱落面子,她咬咬牙似要与谁拼命一般举起长剑歪头歪脑地便朝边上一颗大树一阵乱砍,边砍边“啊啊啊”的大吼。   泠染每吼一声我就心肝抽一抽。白衣男神仙唇畔的弧度却渐渐扩大,弯得很优美。   泠染胡砍完之后将剑还给了男神仙,摸了一把汗,老气横秋道:“见着了没,武神仙下手就是要又快又狠,别磨磨唧唧畏畏缩缩的。”   临走之际男神仙问了一句:“你喜欢武神仙?”   泠染抹了抹鼻子,冲他道:“我尤其不喜欢像你这样的武神仙,没个武神仙的样子!”   (二)   嗳,我望了望天边,不晓得泠染往哪个方向跑了。愿她自求多福罢。谁让当初她呈口舌之快惹上了那坑爹神仙。   自泠染第一次去了那园子之后,又陆陆续续去了两三次。每一次皆是泼了男神仙一盆冷水,话说不过三两句便会杠起来。   也难怪男神仙会记仇,趁我与泠染蹲在南天门忧愁之际一脚踢下了泠染。如今七万年已过,他竟还不罢休。   记仇这一行我十分能体味,能像他那般记七万年之久的,委实不容易。   回到昆仑山时我颇为幸运,竟赶上与众师兄和师父一道食晚饭。还是昆仑山好,饶是那紫霄宫的琼浆玉露山珍海味,吃起来却比不上六师兄青菜白粥爽口。   只是……众师兄的脸色,黑臭了些。   师父见我回来弯了弯眉眼,问道:“弦儿是一个人回来的?”   我对师父作了个揖,忙在饭桌前坐下,道:“是,泠染有事先走一步了。”   师父浅浅笑道:“难怪弦儿竟如此晚回。怕是寻路也寻了好一阵罢。”   不得不说,师父这话算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师兄们个个看向我的眼神,哀怨了起来。还是三师兄先说话,瓮声瓮气道:“师父说今晚要等小师妹回来了才能用膳。若是小师妹再不回来,师父怕是要出门寻你了。”   “辕儿~~”师父悠悠念了声,道,“吃饭罢。”   三师兄立马端起碗猛扒饭,含糊不清道:“是,师父。”   我偷偷看了看师父,他面色如何看如何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我看起来却觉得十分舒服,心里头就好似春至花开一般暖洋洋的。   一听师父让开饭,众师兄霎时收起对我的眼色,一本正经地盯起手里的碗筷和桌上的饭菜,然后一本正经地食饭。   瞅着他们那食着碗里的看着桌上的如狼似虎的眼神,我顿时胃口大增。我不如师兄们憋得慌食饭只食个七分饱,我从来都是食个十分饱。   也难为这帮饭桶非要坚持个什么风度。   (三)   夜里我睡得有些不安慰,梦靥连连。一会儿梦到尧司对我大吼大骂,一会儿有梦到瑶画落水躺在尧司怀里楚楚可怜……   到底还是当初上了心,今日见着故人心里难免一番波澜。   大抵是梦靥的缘由,我的睡眠很浅。忽而我察觉到床榻边有些微动静,一下便给吓醒了来。   我睁开眼一看,果然榻边立着一个人影!   我一吓直挺挺地坐起来,抓起被子便往里边挪了一挪,惊慌道:“大胆狂徒……”   话只说了一半我便觉着有些不对劲了。待我仔细看清榻边的人时,不禁冷汗连连兢兢战战。   师父、师父竟站在我的榻前!   只听师父声音抬高了些许,竟轻笑出声念道:“大胆狂徒?”   大胆狂徒……唔,话本上常有,经典的台词。   眼下我连榻都顾不得下,径直在榻上跪了起来,惶恐道:“徒儿不知是师父,冒犯了师父,师父恕罪!”   师父竟在我榻上坐了下来,轻声道:“是为师半夜进得弦儿的房间来,不关弦儿的事。”说罢他抬手竟往我眉间抚去!   我身体顿时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不敢动弹!心底里炸开成了一团,灼热滚烫流遍了四肢百骸。我努力镇定自己突突的心跳,结结巴巴问:“师、师父,夜半找徒儿可、可是有什么事。”   师父却道:“弦儿今夜睡得不安慰罢,一直紧蹙着眉结。”他手指有些凉但轻轻滑滑的,抚平了我的眉头。   “师、师父……”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喃喃唤了他一声。   师父手指顿了顿,随即轻柔道:“为师想知道今日弦儿去天界参加仙会如何了,迷路了多久遇上了些什么仙家,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我忽然喉头有些酸涩,原来师父一直都在看着我,明里暗里都在看着我。我不晓得心里是种什么滋味,瞬间便被填得满满的,有些欣喜。   (四)   我吸了吸鼻子,笑道:“师父竟什么都知道,徒儿惭愧。”   师父坐在床沿与我隔得很近,我隐约见他扬起唇角,道:“为师有昆仑镜。”   师父不提我倒是差点忘了,他还有如此一样法宝。只是听泠染说,用昆仑镜看往事是件极费仙力的事。   遂我忧心问道:“师父可是时常有用昆仑镜?”难怪每每我危难之际,师父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解救了我。   师父眉头一挑,道:“只是偶尔。”   我道:“师父日后还是少用昆仑镜罢。”   师父沉默了下,忽而问:“弦儿有事不愿为师知晓?”他轻轻叹了一叹,又道,“为师亦不是时常使昆仑镜,只是弦儿不在昆仑山时忧心弦儿在外不适应方才开启看一看。罢了罢了,弦儿若不想为师知道为师日后不看便是了……”   我忙摆手慌乱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何意思。”   我心口又变得突突跳,张了张口,低低道:“听泠染说用昆仑镜很费仙力,师父、师父不必为徒儿费仙力,划不来。”   师父道:“弦儿觉得划不来却从不知为师心里如何想……”   我急急打断师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声音大了些,道:“我不管你心里如何想,日后、日后你若想知道什么关于我的,我亲自说给你听,全部都说给你听。只是日后师父……不要用昆仑镜。”   屋子里一阵寂静。   半天没动静,我抬了抬头,不想却撞进师父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那双眸子深沉如漩涡,流光如玉,将我猛烈地卷了进去,再也走不出来。   恍恍惚惚,听师父道:“好。弦儿说与我听。”   默了默,师父又道:“弦儿累了么。”   我乖顺地点点头。   师父站起身来,清然温和,道:“那弦儿便歇息罢。只是为救鬼君妹妹一事,为师今夜临时想起弦儿该如何答谢为师,便想邀弦儿随为师去桃林里坐坐。眼下弦儿乏得慌,那下次再说罢。”   说罢师父转身便走。   我心慌意乱,竟不想拂了师父的意让师父失望。   师父一角黑袍就要在我眼前消失之际,我翻身下榻急急上前,想也不想便自他身后伸手焦急地捉住了他的衣摆。   师父身体随之震了一震。   我难抑心头排山倒海而来的悸动与疼痛,连身体亦跟着颤颤地痛。我动了动唇,轻声道:“带我去……我要与你一起去。”   章五十五   (一)   师父走在前面,领着我一路往后山桃林去。   中间他问过一两次:“弦儿果真不困么。”   我摇摇头道:“不困不困。”我暗自摸了摸自己心口,此番与师父夜里去桃林,心肝抖跳得十分激烈,哪还有心境能睡得着觉。   桃林里的桃花没谢过,依旧灼然绚烂。   师父斜坐于树下,递给我一坛子酒时,我总算如梦初醒。师父口中说要我谢他,竟是陪他在这里喝酒!   我看着师父随意懒懒地坐着,眉间晕着些淡淡的笑意,墨色衣袍修长的身材,如丝绸般流泻的长发衬着清俊英绝的容颜。此人便是三界名声冠绝第一无二的司战神君,我的师父。   一时我不知是该庆幸好还是如何。   “弦儿在想什么。”   温润淡色如清水一般的声音将我唤醒,我回过神来见师父仍维持着将一坛子酒递与我的姿势,唇畔噙着一抹笑。   我脸倏地热·烫起来。我怎能在师父如此失礼,还能走神,真是太不像话了。   我接过酒坛抱进怀里,听师父道:“怕是弦儿早已忘记上一次与为师醉酒的光景了,今夜便再陪为师喝一次酒罢。”   “与师父醉酒?”……我蓦地又想起上次在桃林里偷喝了大师兄的酒,喝醉后第二日清晨起来轻薄了师父的光景……彼时我压在师父身上……师父似一朵娇艳艳的海棠……唔,我猛摇头,不该想,不要乱想!我惶恐道:“师父,事情已经过去,师父就忘记了罢,徒儿自知罪孽深重得很,那次竟对师父做出那般羞辱的事来。”   师父抬起头来,眼神清然,道:“忘,如何能忘。”   我心里一阵紧缩,跪下道:“师父,是徒儿不该,千不该万不该!”见师父那般神情,定是上次被我压榨后心里有了阴影罢。   师父语气倏地凉了些,道:“弦儿为何总是要跪为师,若弦儿还要继续跪,今夜便到此为止罢。”   我一愣,抬起头来却恰好见到师父一脸落寞的神情。我心头悸痛,努力扯了扯嘴角,道:“师父不是说想让徒儿陪喝酒么。”   今夜到此为止。我忽然不想就这般到此为止。   (二)   未等师父回话,我兀自打开手里的一坛子酒,酒香四溢。   我仰起头将酒坛沿搁于唇边,便开始大口灌酒。我心底腾起一股酸涩,我生怕我不喝酒便压不下去。   这酒很熟悉,是我喝过的桃花酒。桃花酒很香醇很甘甜。可如今它灌进我的嘴里,呛着了喉咙,还有灌进了鼻子,辣得我一阵难受。   我不敢停歇,我怕我一停下来放下酒坛之后看见的又是师父那张落寞的脸。   突然,我手里一空,酒坛被移开了。酒坛里的酒荡出了些许,沾湿了我的下巴,顺着下巴滴落又沾湿了我的衣襟。   我抬起眼,见师父手里拎着我的酒坛,绷紧一张脸。   就这般,我们静默了许久。风吹过来,泛凉至了骨子里。   我打了一个酒嗝,酒气很冲,冲得我鼻子疼。我一眼不眨地看着师父,亦看了许久,眼前越来越朦胧,道:“我不想见你那般孤寂的模样。”   不晓得是怎么了,满脑子里全是师父的样子,微微笑的,懒懒眯眼的,坐在书桌前的,抿着清茶的……唯独没有紧绷着脸或是满是落寞的。   我捂着胸口,悸痛,道:“我不愿见你那般孤寂的模样,卿华。”   见师父良久不答话,我眯起眼雾蒙蒙地看着他,却见他瞠着细长的双目正怔愣愣地瞧着我。   他果真不理我。   我站起身来,脚步有些虚晃了几步,打了一个酒嗝,垂下眼帘低声道:“既然如此,今夜便到此为止罢。我、我要回去了,回去睡觉……”   我只不稳走了一两步,手上忽然有一股力道。我费力侧了侧头,却见师父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握得有些紧。温温莹莹的。   手上的力道一扯,我忽而身体失去重力一歪,竟如烂泥一滩倒了。   我倒进了一个不算温暖但很舒适的怀抱,怀抱里有着淡淡的桃花香。我贪恋地往怀里钻了钻,深深嗅了嗅。   头顶轻轻传来一个声音:“怕只怕酒醒之后弦儿又会什么都忘了。”   我嗫喏道:“那便不要醒好了。”   紧紧抱着我的双手轻轻一颤。随即师父淡淡出声,带些无奈道:“弦儿果真是醉了。”   虽我头有些重,但脑子还算清醒,如何算得上醉。遂我道:“我哪里醉了,醉了还能这般与你讲话么。”   “那你还记得上次与我一起在这里喝酒的光景么。”   一阵淡淡的风自桃林深处拂来,片片花瓣被拂落。我抬起头来,额头恰好对着师父的下巴。只见桃花瓣在清亮的月色下纷纷落在师父的衣上发间。   我怔愣了下,道:“如何不记得。上次我嘴馋偷喝了师父的酒却以为是大师兄藏的,不想却被师父逮住了个现成……我与师父一起喝酒,那是我喝过最好喝的桃花酒……”   腰上的手臂缠得很紧,将我紧紧箍在师父的怀里。我喃喃道:“卿华,卿华。”   师父用下巴蹭着我的发,低低道:“明日醒来,弦儿又该什么都记不起了,都忘了。”   闭眼恍惚间,我动了动唇:“怎……怎么会……”   (三)   清早我闷坐在床上,十分郁卒。   我什么时辰回来的,如何不记得我有回来过?昨夜师父好似给了我一坛子酒,我灌了好些口,后面我还念念叨叨说了好些话……我捂着头,说了啥来着?   我亦是不晓得师父昨夜是什么时辰回去的,一时觉得我这个徒弟当得着实不称格。师父想喝酒徒弟瞎摻和个什么劲,这倒好,喝醉了连自己如何回来的都不记得,更甭说趁师父喝醉迷离之际搀扶他一把。   不行,我想我应该去瞅瞅师父回来了没,若是他昨夜睡沉在桃林了那可如何是好。   如此一想,我正麻利地自榻上爬起来欲收拾自己。然偏偏此时,房门砰地一声炸响,自外被撞开了。   我惊悚地看向门外,不想竟又是泠染飞奔而来。   她一路风尘显了几分疲惫,瞅见我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双眼闪闪发亮猛往我身上扑!我细细看了看,见她衣裳还是昨日的那一身,妆束亦是与昨日同样。   莫不是昨日被坑爹男神仙追得连鬼界都未回?!   我急忙扶住泠染,问:“昨日他追你到哪儿了?”   泠染抬起头来,黑着两只眼圈,无比伤情憔悴地瞅着我,道:“弥浅~~~我被追杀你要帮我~~~那混蛋就是一块狗皮膏药,我跑哪儿他追哪儿,如今我都跑了一天一夜了~~~”   我面皮一抖,问:“那他可是追到昆仑山了?”   泠染凄凄凉凉地点了点头,软声软气道:“我这不是没别的地方躲了么,昆仑山有你师父在,任那混蛋如何厉害定是打不过你师父。”说罢她又开始嚎叫,“弥浅~~~我的生死存亡~~~”   我亦跟着伤情起来。当初要是不结那一档子仇,多好。   我劝泠染道:“那墨桦不是一介文邹邹的武神仙么,功夫应该不强才是,你如何要怕他。”   说起墨桦,起初我们是不晓得他的名字的,这还是泠染大摇大摆去问的。当初泠染再三踏进男神仙的园子时张口便问:“喂你这个文弱武神仙,叫什么名字。”   男神仙似笑非笑道:“为何要告诉你。”   泠染眼皮一翻,嘴噘得老高,颇为不屑地看了看男神仙,嗤道:“道上的规矩你懂不懂,亏你还是一个武神仙。但凡武神仙碰面皆是豪气云天,不报上名来如何叫义气!”   男神仙低头沉吟了下,抬着眼帘看泠染道:“也是,你这小东西懂得不少。我叫墨桦,小东西记清楚了。”   墨桦定是想不到,泠染问出了他的名字便与我兴冲冲地直奔月老宫。泠染想给自己牵个威猛高大的武神仙,顺便将墨桦那个文邹邹的武神仙给配一个彪悍勇猛的女神仙。泠染很是看不惯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道日后定需要女神仙来保护。   我料想他若是知道泠染问他名字想搞他姻缘,他定是打死也不会说。   呔!说起泠染要搞他的姻缘……简直是自作孽啊。她至今都不晓得她的姻缘被我搞了。当然我绝对不是故意的,那纯属意外。那些都是后话了。   (四)   泠染忧伤道:“我本来是不怕他的,他那副弱弱的身板如何能打得倒我。但弥浅你不晓得,七万年没打个照面了他居然一见了我立马便认出了我。那混蛋也忒记仇,心胸狭隘得很!”   我赞同地点点头,道:“是挺小气的,记仇能记个七万年他竟还没被憋出失心疯,真是奇了妙了。”   泠染激昂道:“还有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认出我就跟认出他杀父仇人一般,狠了命地要追我抓我。”   我道:“你自然是不能被他抓住。”要是被抓住了那还得了。   泠染顿时聋拉下脑袋,道:“我亦是如你这般想的。这不就再无跑处结果跑到这儿来了么。”   我看了看泠染,倍感心伤,道:“若他真是跟着追过来现下指不定已经到了昆仑山了。”   泠染浑身一个激灵,眼巴巴望着我道:“弥浅~~~我知道你师父三界第一~~~要不你快出去瞧瞧他来了没,好让你师父将他赶下山去~~~”   眼下别无它法,我只得先出去探探风,遂道:“那好,你先老实呆在这里哪里也别去,我去看看就回。”   泠染一脸洋溢地冲我挥手,道:“好好,你快去快去。”好似将将那一脸土灰完全没有过一般。   出了卧房门我欲先去师父那边瞧瞧情况,走了一段路不想遇上了正做早课的二师兄,遂逮住问,昆仑山是否来了他人。   二师兄看着我却爱怜道:“看来小师妹近日修行上进不少,连有他路仙家到访亦能查探得出。”   ……近日修行……近日人多事杂的,我修个什么行!但面上我仍和气笑道:“二师兄过奖了,如此说来倒真是有人到了昆仑山了?现下在何处?”   二师兄道:“前一刻文曲仙君来过,还去师父那里喝茶寒暄了一番。仙君本生性静僻不大与周围仙家走动,今日却不知吹的是个什么风他竟来了昆仑山。”   我脑子空白了一阵。   ……这文曲仙君……莫不就是墨桦?   我始终有些回味不过来,问:“那那他人呢?”   二师兄看了我一眼,道:“只在师父那里坐了一刻便走了,说是还要寻人。”他顿了顿,又道,“小师妹莫要难过,文曲仙君确实是长得俊逸美丽,但这次错过了没见到下次还可以见到……”   想不到啊,墨桦竟是天庭的文曲仙君,是个文神仙不是一个武神仙。也难怪他要长成一副斯斯文文的白净模样,当初还要学人家武神仙一般舞剑!泠染还真把他当文邹邹的武神仙看待!   不过管他是文神仙还是武神仙,如今他被师父打发下了昆仑山那便是一件好事。遂我一路欢天喜地地蹦着回去,欲告诉泠染这个好消息。她可以在昆仑山上安生一天了。   章五十六   (一)   我欢天喜地地蹦回去,我再欢天喜地地打开门,道:“泠染莫怕,那瘟神已经被师父打发走了!”   不想泠染却无比可怜地低低呜了两声。   此时房里倏地响起了另一个戏谑的声音:“哦?瘟神?谁是瘟神?”   我抬眼看去,惊悚地发现房里的桌前不知何时竟还坐了一个人,一身白衣袭地正优雅地拎着茶壶给自己添茶!我还惊悚地发现此人便是我口中的瘟神墨桦!   眼珠子啪啪两声,贴到了地上。   我惊颤颤地问:“喂你你你不是走了么,何故又在我的房间里!”   瘟神轻轻笑了两声,看着泠染道:“凡间有句俗语,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   泠染缩了一缩,我忙挡身在她面前,与瘟神抗争道:“你瞎说,明明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瘟神嘴角的笑扩大了几分,道:“说得甚是。”   泠染在后扯了扯我的衣袖,小声道:“弥浅你说得好,就是要这般说赢他,然后将他赶下山去!”   我细声回道:“不容易啊泠染,你定是不晓得这瘟神是啥身份,说出来怕惊到你。他主管人间文曲,我定是说不过他。”   泠染疑惑道:“主管文曲?有让武神仙去管什么文曲的么。”   我道:“我将将才从师兄口中晓得,他不是什么武神仙,他是个文神仙,天上的文曲仙君!”   泠染一吓,惊道:“文曲仙君?!他不是武神仙?!”惊了过后她又一叹,道,“难怪七万年前他爱舞刀弄枪的却没个武神仙的样子,原来全是三脚猫抓只能用来装装门面。”   我附和道:“没错没错,所以泠染你莫要怕,他一个文神仙纵使是再厉害也没多少功夫,若惹急了我们俩掐他一个兴许能掐赢。”   泠染镇定地点了点头。   此时瘟神却是挑了挑眉,笑道:“你们两个叽叽喳喳说了老半天,说完了没有。”   我鼓起勇气与瘟神对峙道:“说罢,你天高地远地追着泠染不放想怎么着?”   “我不过是见了故人难掩欣喜”,瘟神深深看了泠染几眼,却道:“你很怕我?”   泠染伸长了脖子,撇嘴道:“谁谁谁怕你了。”   瘟神噙着一抹笑,道:“那你为何见了我就逃。”   泠染嗤道:“你不来追我能逃么。”   瘟神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珠很是透彻,轻声道:“那我不追了,你现在便过来。”   “谁过来谁是二傻。”   (二)   泠染一提旧事,便像河水冲垮了闸一般,哗哗啦啦:“墨桦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忒小气,不就是七万年前那点旧事小恩怨么竟值得你念念叨叨记挂那么久,不晓得你心胸怎的如此狭隘不开阔,这七万年你如何过来的竟没被憋死,委实是没道理。”   泠染喘了一口气,又道:“当年我年少不更事说话直来直往伤了你的自尊心是我不对,但你一个大男人跟我计较那些小事委实是你太不开放了些。我告诉你,就算你现下要掐,我有弥浅,弥浅还有她师父,我、我不惧你!……”   瘟神冷不防打断她,道:“你说够了没有。”   泠染大度地摆手道:“罢了罢了,与你多说也无益,费唇舌得很。你就直说罢,追着我不放是不是要与我拼命。我告诉你我已经不怕你了,听说你是天上的劳什子文曲仙君,是个文神仙不是个武神仙。且莫说你当武神仙没个武神仙的样子,而今你是个文神仙,嘿嘿,还不一定掐得过我。”   瘟神淡淡笑了起来,道:“你口中有文神仙有武神仙,就是没有文武双全的神仙。”   趁瘟神念叨之际,泠染赶紧凑过嘴来与我低声道:“弥浅快,快去叫你师父来。这个不要脸的想扰你师父的昆仑山。”   我抽了抽面皮。扰我师父昆仑山的……她不是也插了一脚么。   眼下怕还真是只有师父能摆得平这档子事。   然我还未出门去寻我师父,只听瘟神幽幽道:“七万年前敢直呼本仙君是个武神仙的你还是第一人。早知一别七万年,当初我就不该一时心血来潮将你一脚踢下南天门去,若是将你好好养在我文曲宫亦就没有这凭空出来的七万年。”   瘟神盯着泠染的眼神,幽深得似一潭化不开的春水。   泠染却当即炸跳起来,磕着下巴瞠目大叫道:“你你你……当初是你将我踹下南天门的?!”   瘟神挑了挑唇,颇为英勇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别无他人。”   泠染边捞起衣袖边咬牙道:“原来是你,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来罢,今日就算你不追我我也要与你冤冤相报!”   我却是看见瘟神眼里一闪而过的狭促,伸手扶住额头,长叹一声:“泠染,咱甭被他骗了,别过去~~~”   但是,已经晚了。   (三)   事实上,别看墨桦长得一副斯文白净的模样,颇为气质英华,但他却是坑货一流。   泠染被他三两句话激得斗志十分昂扬,早已忘记当初见了墨桦何故要逃,而是一副拼命的样子不怕死地冲墨桦掐过去。   我忧伤地看见,泠染被逮住了。   但我还是很有义气,见瘟神眯着眼瞧泠染的空档,缩了缩脖子,与他好声好气道:“文曲仙君你大人有大量,泠染才将将醒过来没多久,你还是不要、不要太折腾她了罢……”   泠染瞎眼大叫:“混蛋~~~好折腾~~~好折腾~~~墨桦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眼下就赢了~~~~”   我有些诧异,见墨桦将泠染紧紧箍在怀里,手里力道非常大但神色却一派轻柔。   墨桦低低笑了声,道:“你怕是忘干净了罢,自南天门一别便是一百年,好不容易司医神君仙婚之日见着了,却是以那种方式看见你,你该是如何狠心。饶是当初踢了你一脚,你也不该空了我七万年那般惩罚我的。”   他笑得很明媚,还很哀伤。   泠染身体僵了僵,道:“什么惩罚不惩罚的,说得吃亏好似你一般。你、你先放了我,我与你好好说一说。”   不知怎的,见墨桦那般神色,我竟松下心来,斜着身靠在门柩上。眼下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嗳。有些东西惦念个七万年也不容易。   想当初我与泠染欲打算在月老宫搞墨桦的姻缘,我在红线谱上找到了墨桦的姻缘线,自然亦找到了泠染的姻缘线。墨桦要配一个勇猛彪悍的女神仙,而泠染想配一个英武伟岸的武神仙。正待我与泠染思忖着要给墨桦配哪个女神仙好时,月老宫的童子往这边来了。泠染跑得快跑在前面,我跑得慢跑在了后面。   我庆幸泠染是跑在我前面。她不晓得当时我听见说话声吓得一个手抖……两条红线它……自己栓上了……我欲将他们解开,无奈心急了些,越解越紧……最后打了一个死结……   这件事我至今没告诉她,怕她与我翻脸。如今恐怕那红线是栓到坎上了,只是不晓得是先有了月老宫内的痴缠红线还是先有了人的心心念念。   (四)   “弥浅~~~救我啊~~~”   泠染被箍在墨桦的怀抱里,哀嚎。   义气……危难时刻千万要讲义气。于是我垂着脑袋,将房门打开了些,让墨桦抱着泠染好走路,道:“文曲仙君莫要太为难她。”   墨桦侧过头对我起唇笑了笑,道:“还是你识时务。”   远去之际,我还能隐隐约约听见泠染的嚎叫:“弥浅~~~要为我报仇啊~~~墨桦混球你先放了我,我要与你大战,你让我个三百回合~~~”   呔,瘟神还是自求多福罢。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泠染那盘菜。起码他是个文神仙就落下很多印象。泠染喜欢武的。   “他两人可是离去了?”身旁突如其来蹿出一个声响,吓了我一跳。   我抬头望去,却见师父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边上,半垂着头看着我。   我心跳一快了些说话就结巴,道:“师、师父,你何时来的。”   师父道:“刚来。”他抬头看了看远处,又道,“鬼君妹妹不是弦儿最要好的朋友么,何故弦儿要有意放文曲仙君带着她离去。”   我似做了亏心事一般脸皮有些挂不住。师父他竟看见了,还好泠染有时比我还瞎,要是被她也知道我是故意不救她,她怕要是有一段时日不会搭理我了。   我嗫喏道:“那文曲仙君也不容易,我才晓得他竟也挂念了泠染那般久,心里定是很苦。”初初见到文曲仙君时,他一手剑舞得很飘逸很淡然,如今指着泠染穷打猛追哪里还有半分淡然的姿态。   师父动了动唇,道:“确实是,很苦。”   我闻言心里倏地漏了一拍。   我与师父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忽而我想起今早醒来在榻上的事,遂问:“师父昨夜何时回来的,徒儿罪过竟不晓得兀自在榻上睡了多少时辰。”   师父怔了怔,淡淡道:“昨夜弦儿喝得有些多怕是记不得何时回来的了,弦儿走后为师亦没在桃林呆多久,半夜便回了。”   我看了看师父微微发白的脸色,忧心道:“那昨夜师父可是也喝多了,莫不是在桃林里吹了冷风寒了些,脸色不大好。师父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   师父幽幽地看了我一眼,道:“啊,为师也喝多了喝醉了。”说罢他便离去了,又轻轻道了声,“若真能如你所说的不会醒,该多好。”   那句话我没听太明白。   师父离我远了些,清清浅浅的声音传来:“弦儿,帮为师煮一壶茶罢。”   我忙冲他离去的方向作揖道:“是,师父。”   章五十七   (一)   我万万想不到,时隔七万年,我竟还能再一次踏入瑶池。瑶池里有脱水的芙蕖花,氤氲的雾气,茫茫雾气中若隐若现一角凉亭,几缕薄纱随风飘了飘。   那瑶池,不就是当初瑶画落水尧司与我决绝的地方么。   如今,瑶画却来邀我去那里。我半点也不晓得她存的是什么心思。   今日一大早,昆仑山竟出奇地来了两名仙婢,裙摆轻摇貌美如花。想我们昆仑山还没哪个小仙小婢敢如此大胆,没经师父允许便擅自闯了进来。   两名仙婢自报了家门,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俩是瑶画座下的婢女。我不得不说,瑶画仙子想来是常年居于天庭安享时日惯了,不清楚我师父不喜仙家进扰还偏偏不打声招呼便遣人往昆仑山上使。今日趁师父不在山上,遣来的两名仙婢比她更没眼色,跟着一副清高孤冷的模样,倒像是我霸占了她们的地头一般。   仙婢递上她们蝶羽宫的柬帖,道是瑶画仙子想邀我入天庭一聚。大抵是她们觉得我好欺负罢,摆足了脸色给我看。   我没与她们多置闲气,大大方方地接下了柬帖。   只是不想沛衣师兄恰好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见了小仙婢冷着一张冰霜脸。我从未想过他会站在我这一头,一直以来我们一见面哪次不是唇舌激战没停歇过。头一回,沛衣师兄差点让我泪流满面。   只听沛衣师兄不紧不缓道:“我道是何人如此大胆不经通传便随意进出我昆仑仙境,不想却是瑶画仙子座下的婢女。想来那瑶画仙子生得美艳无双应是知分寸识大体的仙子,奈何养出的小婢女竟是如此一副不知尊卑不守礼数的德行。”   沛衣师兄站在我边上,继续道:“如何说我小师妹亦是受了四道天雷名列仙籍,不知与你们高出了多大一截,你们见了她难道就不应唤一声仙子么。瑶画仙子亦不过尔尔,倒是敢遣尔等不吭一声便上山来,竟不怕被司战神君知晓乱了神君的清静,委实胆大。”   ……沛衣师兄那张嘴生得忒厉害,唇红齿白地说得两名小仙婢差点跪地上了。回头他还与我道了句:“平日里小师妹与师兄们狠声狠话从不客气,如今见了外人小师妹倒客气起来了。”他看了看我手里的柬帖,临走时又道了声:“小师妹不想去便不去。”   看着沛衣师兄的背影,那一刻我心里感慨了。他与我作对了那么多年,如今还算有点良心。   两名小仙婢来时高昂着头,回去时却是聋拉着的,看得我着实解气。   但解气归解气,瑶画我总归是要去会一会。   (二)   我去到瑶池时瑶画已经在那里了。她一身粉衣融入到凉亭中飘飞的薄纱里,时时刻刻都显得楚楚迷人。   我将将踏上凉亭,瑶画背对着我便道:“来了。”   我见她坐在最外边的长椅上,笑了笑道:“嗯,是来了。仙子如此靠外坐,竟不怕一会儿再掉下去么。”   瑶画身体怔了怔,随即淡淡道:“我会小心的。”   我跟着坐了下来,看着池上迷蒙的水汽,问:“说罢,叫我来此是为何。”   瑶画静默了半晌才幽幽道:“七万年前……是我先对不住你。”   我侧头道:“你哪里对不住我了。”   瑶画未答,却道:“上次他自鬼界回来之后便一直浑浑噩噩憔悴不堪,想必他是在鬼界遇上你了罢。他什么错都没有,你就放过他罢。”   我想了想,还是老实道:“仙子怕是误会了,在鬼界之前神君便日日往我昆仑山跑,仙子莫不是不知晓?神君自鬼界回来的事情应是与我没多大干系。”   瑶画凉忽而飕飕地望了我一眼,道:“倒是我小瞧了你。”   我颔了颔首,甚为有修养微微笑道:“怕也怕仙子小瞧了自己。”   瑶画面皮变了变颜色,我又道:“仙子勿要担心,七万年前仙子已与神君成了仙婚,他无论如何都逃脱不得。说到底弥浅不过是个第三者,哪能与仙子比拟。况且仙子看上的不过是个捏药丸的,弥浅年少眼瞎,而今哪还能再瞎再稀罕。”   一番话对着瑶画脱口而出我是说不出的通体舒畅。她一向高高在上,可看上的东西偏偏是我不稀罕的,如何想心里如何圆满。我自然亦是有成人之美,瑶画与尧司天造地设我又何须再去插一脚,瑶画听我这般说她应是高兴感激我才对。   然她似乎没有感激之意,反倒一双美丽的眼睛眯了眯,自缝隙里狠辣辣地瞪了我一眼,声音尖细了些,道:“七万年前我与他仙婚,若不是你与那鬼界的小妖女从中作梗,我们早已是夫妻!”   她与尧司成不成夫妻我不管也早已经不关我的事,但她居然敢说泠染是小妖女。   我手紧紧捏成拳,只听瑶画忽而清高地笑了笑,又道:“弥浅你不承认也罢,你口中将神君说得如此不堪,七万年前还不是一颗心随着神君转,谁又说得清楚你如今心里怎么想。若当初真是对神君一心一意用情至深岂是能说不稀罕就不稀罕的,还是说你当初只是玩玩而已。若真是随便玩玩,那你现在便差不多放手了罢,不要再纠缠他团团转。”   我不得不承认,许久不曾揍人,眼下手又痒得我牙疼。   她还真能说,七万年前我抢不过她,我大度不再跟她抢,如今她却连我当初的真心都磨灭得一干二净。我纵然是再窝囊再没志气没骨气,我也不再跟她客气。   (三)   我定定地上前了两步,靠得瑶画很近。她显然是没反应过来,愣了愣道:“你想干什么。”   我凑过脸去细细凝视着她,轻声问:“你将将说谁是鬼界的小妖女?”   瑶画缓了一缓面色恢复如常,道:“自然是与你一道的那个小妖女。”   我眯着眼着实气昏了头,沉道:“你是孤陋寡闻还是怎么的,竟没人告诉过你你口中的小妖女是鬼界鬼君的妹妹鬼界有一无二的公主么。你算哪根葱,敢说她是妖女?”   瑶画浑身一颤,道:“你......”   我再凑近了些,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道:“我,我如何?若鬼界的公主也算得上是一只妖女,那也是一只比你这天庭第一美仙子还要美艳尊贵许多的妖女。你不就是一只花里胡哨的蝴蝶么,有什么本事在这里唧唧歪歪的。邀我来这瑶池想在我身上下功夫,七万年前的手段你使过一次如何不再使一次,你那神君指不定就归顺你了。”   “还有,当初我对神君一心一意用不到你来说三道四,如今我说放下那是我肚量大拿得起放得下不与你一般计较,你应该感激我才是。想我在昆仑山上随司战神君修行七万年,司战神君论容貌论尊卑皆比尧司高了一截,尧司不过尔尔。你说到底是谁在纠缠谁?”   我一口气道完直起身来,见瑶画脸色卡白。她身子被我挤得向外靠了靠。我又道:“你若有胆量不妨再跳这一次瑶池罢,让尧司再记恨我一次,反正我无所谓。”   “弥浅~~~~”   “弦儿。”   忽然,我背后冷不防传来两道声音,吓得我浑身一个颤栗。   我僵愣愣地转过头去一看,见泠染正站在亭子外一双凤目水花闪闪,还有师父嘴角噙着一抹明媚的笑!   他俩何时来的?莫不是……莫不是将将我欺负蝴蝶的境况被他俩给看、看见了罢……这让我如何保存颜面,他们定是会觉得我恃强凌弱不厚道了……   一时我郁卒得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我聋拉着脑袋没了精神,问:“你们、俩来作甚。”   泠染眼疾手快当下向我飞扑过来,鼻子还趁机在我肩头蹭了两把,嚎道:“弥浅不容易啊,你总算开窍了~~~你不晓得你将将为我说话时,是我这辈子见到的最最英勇无敌的弥浅!我还担心你若再遇上这个不安好心的女人还会受欺负,还好还好长志气了~~~”   哪晓得泠染力气这般大,往我身上一冲我脚下就不稳,往后倒退了些。   倒退了些倒不打紧……打紧的是后背磕碰到了一样东西,随之“噗通”一声东西落水了。   我与泠染双双面皮僵成石板。瑶画……瑶画她落水了?!   (四)   时隔七万年花蝴蝶还是不会游泳。不晓得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因果循环环环相扣。   当初她自己落水赖在我头上,这次她落水好说歹说我也碰了她一下,心里头着实平衡了。我对着池子叹了口气,伸手将裙摆捞起拴在腰上,爬上长椅欲往水里跳。   虽说蝴蝶是个神仙,是个不会水的神仙,看着解气是解气,但也总不能看着蝴蝶在水里被掩坏罢。   泠染却忽然拉住了我,惊道:“弥浅你这是作甚,莫不是还想救她罢,指不定这次她又耍的什么戏法,死不去的。”   我道:“她好歹也是天庭第一美仙子,弄坏了我可赔不起。”   泠染依旧不放手,嘟囔道:“你怎的就是死脑筋!”   我看着蝴蝶在水里挣了两下,于心不忍。我本不欲打算与她以牙还牙,顶多出口窝囊气便算了。将她推下水见死不救忒惨烈了些,不是我的作为。   遂我劝泠染道:“先将她弄上来再说罢,在水里淹过气了就不好了。”   泠染不屑地瞥了水池两眼,还是放开了。   可泠染才一放开,我手臂便又被捉住了,害得我想跳亦跳不下去。我急道:“泠染,你看水里没气泡了,蝴蝶她要沉了!你快放开我!”   “弥浅。”   拉住我的人不是泠染。我回头一看,心尖莫名一抖,竟是尧司。   尧司幽幽地看着水里,道:“我来罢,弥浅想下水怕是早已忘了可以施仙法罢。”说着他便站在水池上方,手指捏了个仙诀,一阵仙光闪耀便将瑶画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走过我身边之际,他一句话也未说。   我心里沉甸甸的,沉得发痛,忽而觉得若就这么错过了我会遗憾。遂我叫住了他:“尧司。”   师父始终靠在亭子外的一根水晶柱子便,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我。   尧司停了下来。   我道:“你从未信过我是不是?”   尧司静了一会,道:“这次弥浅说什么我便信,不再怀疑。”   我轻轻舒了口气,咧开嘴道:“这次你的蝴蝶真是我推下去的,我一时看不惯她就一脚将她踹了下去。”   尧司身体顿了顿,抱着蝴蝶走了。   边上泠染幽幽问我:“弥浅你为何那般说。”   其实我也不晓得。总觉得那般说心里会舒坦一些。   这时师父才缓缓进入到亭子里来,先伸手触了触我的头,随之道:“弦儿都说为师比司医神君好,日后便好好呆在昆仑山不去理会这些往事了,今日就当是一个了结罢。”   我扬起头,见师父半眯着眼对我温润地笑。   我亦跟着笑了起来。对,今日算是个了结,我与瑶画,我与尧司。前尘不过云烟,他们不再与我有干系。   章五十八   (一)   回去的路上我问师父:“师父你如何来瑶池了。”   师父应道:“为师来天庭办事恰好路过。”   泠染忽而斜着眼珠子飘悠悠地望了师父一眼,道:“天庭那么多条路好走神君偏偏往瑶池这边走,真是说巧也巧。”   我抽了抽额角。听这酸牙的语气,大抵泠染还在为上次墨桦捉她走而师父未帮她的事情耿耿于怀罢。   师父亦望向泠染,眯了眯眼道:“说得甚是。”   不晓得是不是我眼花的缘故,竟瞅见泠染的肩膀稍稍抖了两抖。   我又问泠染:“泠染你如何来了这瑶池。”   泠染忙用双目向四周扫了扫,笑了两声道:“弥浅啊,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赶紧回去我再与你娓娓道来。”她伸过爪子就来抓我。   师父忽然道:“今日文曲仙君未追过来倒也奇。”   泠染身体一僵,凄凄楚楚地又巴望了师父一眼。   师父不说我倒差点忘了,上次墨桦捉泠染走后我便没再见过他,不晓得这二人到了何种境况了。遂我满心八卦地问:“你与那文曲仙君如何了?”   泠染听了脸色却青一阵红一阵,道:“不是鱼死就是鱼肉!”   什么鱼死鱼肉,到底是何意思?我还想再问明白些,哪知此时远处忽然飘忽过来一声话语:“泠染,还想跑哪儿去啊?”   泠染当下浑身一个激灵,麻利地跑到我与师父背后躲起来,乞道:“弥浅,狗皮膏药贴过来了!快,你帮我弄开他!”   我定睛一看,白花花的影正往这边飞来。不用想就知道那厮是墨桦,他竟还顾着泠染追,是只坚持不懈明媚欢快的狗皮膏药。   师父挑了挑唇,轻声道:“弦儿,随为师回昆仑罢。”   泠染急急嚎道:“弥浅师父有话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师父连同我也一并带回昆仑罢,等我休整好了再去与那混蛋大战三百回合!”   师父撇得一身轻,道:“本君何时成了你师父。”   泠染哀怨地缩了缩脖子,再哀怨地看了看我。遂我哀怨地扯了扯师父袖摆,道:“师父,且帮她这一回罢。”   师父再冷飕飕地看了看泠染。   此时一眨眼之际,墨桦就已经轻飘飘地过来了,挂着一张懒懒的面皮似笑非笑,挽着双臂一双美丽的眼睛却闪亮亮直勾勾地盯着我与师父脚后边的一抹红,道:“还不快出来,想躲到什么时候。”   泠染在后面碎碎念:“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   我心窝子跟着缩了缩,忽然有点同情起泠染来。见墨桦游刃有余悠然自得的模样,此番泠染算是惹着白眼狼了,真真切切十分不好对付。   (二)   与墨桦相比,泠染着实是太嫩了些。   他见泠染不出来,便与师父抱拳笑道:“难得神君今日来天庭,上次小仙未经通报便兀自上昆仑山唐突了神君一直羞愧难当,不如今日神君便去府上坐坐罢,喝杯薄酒,也算小仙略尽地主之谊。”   师父沉吟了下,唇畔挂着淡淡的笑,道了声“好”。   最终,泠染还是藏着掖着一同进了文曲仙君府上。我望着师父清俊的侧脸兀自叹了口气,仙友相邀盛情难却,师父他老人家也是迫不得已,怪只怪瘟神墨桦忒狡猾了些。   一到墨桦府里,这次不用墨桦追着拎人,泠染自己就先藏不住了跳了出来,对墨桦嗤鼻瞪眼,道:“混球,咱明人不说暗话,你直说你这几日都将我关在你府里是想作甚,我告诉你我受不了你了,你快快放了弥浅和她师父,他们是要带我回昆仑山的!”   吓,原来这几日泠染被墨桦关起来了!我当初有意让瘟神捉泠染走,可不晓得他竟会关泠染!   我将泠染拉过来,问:“泠染,瘟神关你了?”   泠染泪眼汪汪地直捣头,道:“快,弥浅快帮我羞辱他!”   我胸中一口老气喷发而出,壮志豪情地问:“如何羞辱?”   泠染道:“用你师父打他!”   我再壮志豪情地看向师父……看见师父清清淡淡的笑时,我就晓得我又要对泠染不义了。我瓮声瓮气道:“泠染,师父今日没带神剑。”   于是最后瘟神与师父在园子里的回廊上坐下,喝起酒来;还三言两语唬得泠染拉着我在园子里乱转,也不想着跑出府了。   关于瘟神是如何唬得住泠染的,瘟神只道了一句话:“你不是要砍我跟我决斗么。”   这园子与我和泠染七万年前来的没多大变化,依旧很清静。   不知不觉我们转到了当初墨桦舞剑的地方,那里仍旧是还生着一棵树,有些沧桑。我还能隐隐看到树干上有些稀稀疏疏的刻痕,大抵就是彼时泠染抱剑狂砍留下的。   (三)   我与泠染坐在树脚下,泠染先出声问:“今日你为何去了瑶池还见上了瑶画?”   我老实道:“她约我的。”   泠染瞥了我一眼,道:“你是脑子转不过来么,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她是什么样的人,竟还能若无其事地前去赴约。若是她真把你怎么着到时你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笑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况且当年我傻如今可不傻,哪能任由她怎么着,她应该庆幸我没把她怎么着。”   泠染思忖了下,弯起眉眼总结了句:“当年你确实够傻的如今也不见得聪明。我要是你定会给她好看。”她顿了顿冲我眨眨眼,又道,“你不晓得,今日我自这里溜出去后恰好遇上了你师父,当时他冷着一张脸气势非凡,见了谁都跟见仇人似的。他一看见我便道‘弦儿被瑶画仙子邀来天庭了,你可知她们在哪里’,非要我带他寻到你。后来我们才转到了瑶池这边来。”   我心下怔了怔。师父不是说来天庭办事顺便么。   泠染咂巴了下嘴,又道:“啧啧,你师父还真会闭眼说瞎话,说什么来天庭办事顺道过来了瑶池,见他那心急如焚的模样谁不晓得他是专程上来寻你的。”   我沉吟了下,道:“师父亦是担心我会吃了亏罢。”吃亏事小,丢昆仑山的面子才事大。   泠染幽幽叹了口气,道:“弥浅,你师父真的好可怜。”她这话似特意说与我听用来嘲笑我的。   我瓮声颓然道:“泠染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亦觉得师父有我这个徒弟是件很丢脸面划不来的事情。我也晓得我很不成器,不如师兄他们个个体面又厉害,大抵我是真的不大会修神仙罢……”   泠染急急打断我,道:“没有的事,你除了脑子稍稍有恙外其他的都还好还好。”   听泠染这么一说,除了脑子外我其余的也不是太糟糕。遂我稍稍宽下了心来。   我又怀着一颗十分真诚的八卦之心问泠染:“那你呢,这几日可是都在墨桦府里,他有没有欺负你,你过得如何?”   泠染静了静,闷闷道:“我搞不懂他怎样想的。将我放在这天庭我走哪里他都能找得到,我要与他掐架他也不还手,反正就是块烂膏药。我想回鬼界若是他亦是跟着那还得了,被兄长晓得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将他打飞。”   我想了想,又道:“那其他的呢,他有没有对你如何?”   泠染侧头看了看我,道:“其他的什么?”   她这么问,那便是没有了。   我再问:“你不是一向崇尚武神仙么,如今呆在一个文神仙府上,是个什么感觉,有没有觉得瘟神这个文神仙也不错?”   泠染眼睛闪了闪,道:“这一点我却是小瞧他了。他着实是一个能文会武文武双全的神仙。”说着她一脸斗志昂扬,又道,“弥浅你看着吧,混球说今夜要与我决斗,看我不好好打败他!”   (四)   在瘟神府上坐了一阵,又用罢午膳后,下午我欲与师父一道回昆仑山了。   然临走前泠染却死死抱住我不让我走,道硬是要我晚上看完她与墨桦的决斗作个见证,再在府上呆个两天才许走。   师父不置可否,而是与墨桦道:“本君今日来府上叨扰了,还真是大开眼界,不愧是文曲仙君。仙君书房内那两幅墨宝手笔怕是称得上空前绝后了,想必亦是出自仙君之手罢。”   我一时纳闷得紧,瘟神的书画竟比东华帝君的妙笔丹青还要好么。   墨桦笑着对师父作揖道:“神君谬赞了,若神君稀罕明日小仙便遣人将那两幅拙画送去昆仑。”   师父颔了颔首,道:“本君的弦儿亦有劳仙君代为照顾了。”   我还未想明白过来,师父就已经同意让我在瘟神府上呆两天了。他还与我道:“弦儿,两日过后为师便来接你可好?”   我深沉地点了点头。   能留下来自然是好的,我亦是想看看泠染与瘟神是决的哪门子斗。只是此次师父,太好说话了些。   大抵是瘟神都主动往昆仑山上送礼了,师父不答应让我留两日情面上如何都说不过去罢。嗳,师父亦是难做得很。   师父走后,当天夜晚泠染果真与墨桦进行了一场决斗。两人约好不能动仙法,墨桦让泠染三百回合。   他们挑了一个空旷的地儿,泠染持剑就猛往墨桦身上扑,园子里的嚎叫一声比一声豪迈。别看泠染吼得大声,她手里的剑连墨桦的边都未沾上。   后来我看了一半委实是不再忍心看下去了。泠染被墨桦逗得团团转还边喘着气边喝吼连天一副势在必赢的样子。好几次她险些被自己绊倒还都是墨桦接住她的。   泠染闹腾了一阵终于沉不下气耍了一回赖。她在剑上施了一个仙诀总算砍上了墨桦。而墨桦却未躲开,泠染的剑直直砍在了墨桦的手臂上。   我看得心惊肉跳的,就是不晓得泠染力气大小,莫不是要将人家一只握笔的手给砍折了。   泠染亦吓得不轻,手一抖剑便掉在了地上,连着声音也有些颤抖,盯着墨桦的手臂道:“你……怎么样?我、我去叫人来!”   墨桦倏地拉住了泠染,低低问:“今日与我决斗,你可是心满意足了?”   泠染甩开他的手便要走,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就去叫人来!”   忽然墨桦自泠染身后环过手臂,搂住了泠染的脖子,害得泠染身体一震,他轻声笑道:“乖,别急,那剑未开锋。”   我默默地回去睡觉的地方,身后传来一声泠染气急败坏的叫骂:“你这个骗子!”我忽然有种领悟,觉得泠染的前景很惨淡很渺茫。   章五十九   (一)   这说好的两日,在瘟神府上与泠染打打闹闹一转眼也就过了。还不等师父如约来瘟神这里接我我便要告别泠染独自回去。   不是我不听师父的话,而是师父说是那般说,我这个做徒弟的纵然有千百个熊胆亦万不敢让师父他老人家特地来接我。我何来如此大的面子,这不是生生折煞我么。   泠染担心我寻不得回去的路,遂送了我一段,一直快要近南天门。   她自那晚与墨桦决斗后出奇地安分了许多,也不想着整日整日地逃了。但我看得清楚,她时常露出困惑迷离的神色,就是不晓得与瘟神到底如何了。   我拉过泠染,试探道:“泠染,到底是文神仙好还是武神仙好。”   泠染嘟囔:“还是武神仙好,武神仙生得壮脑子又简单,不如文神仙个个狡诈油滑诡计多端。”   我又试探道:“那你何时回鬼界,不如今日便一同下去罢。”   泠染凄幽幽地巴望了我一眼,道:“不了。”   啧啧,我十分好奇,瘟神究竟使了何种手段竟让泠染如此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呆在天上。看来泠染是要被白眼狼套死了。   好奇使人上进,八卦使人成长。遂我咧着嘴问:“为何?”   泠染舒了口气,道:“弥浅你是不晓得,那混球虽是个掌文的神仙但却一点都不比武神仙弱。”   我沉吟道:“这个我晓得。”之前她便说了,瘟神是个文武双全的神仙。   泠染语气高昂了些,道:“混球说了,若我能在他府上呆三个月,他便每日教我武术,到时连着他的神剑也一并归我。”说到这些,她眉间是难掩兴奋之色。   我却是听得暗自替她捏了一把汗。她唯独好这口如今也让瘟神给摸透了,被克得死死的而不自知。嗳!   大抵是我的神情太过悲壮,泠染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弥浅你莫要小看我,待三个月后我学有所成拿到神剑后砍了混球就来寻你,到时你让我砍谁我便帮你砍谁!”   这下我更忧心了。   我实在不好打发泠染那壮志勃发的澎湃之情。且莫说瘟神那般狡诈知晓泠染想砍他他还会不会认真教泠染武术,光是这三个月……变数亦是多得很。到时就算泠染手持神剑英姿威武,指不定她还下不下得去手砍他。   不过泠染脑子欠不计较这些我自然更不能去计较。只要瘟神莫要真的欺负她便好。我眼睛不大好都看得出来,瘟神自是疼惜她的。   我与泠染笑道:“那你就送到这里罢,还不赶快回去修炼武术。”   泠染蹙了蹙双眉,担忧道:“弥浅你晓得回去昆仑的路了么。”   我豪气地拍拍胸脯,道:“如何不知!”   泠染似宽了宽心,伸手指了指前方,道:“那好罢,我就不送你了。前方便是南天门,你自那里下去回昆仑山罢。”   不得不说,泠染以前是比我还不会认路的,如今这般熟路,我有些眼红。大抵她是这些天跑的跑逃的逃,将这天庭的路都走烂了罢。   (二)   泠染走后我不断地揪自个大腿,回昆仑的路,我晓得了才怪!   还好前方不远便是南天门,我自那边下去再想办法寻方位罢。   一路上我边走边想,想起瘟神与泠染,我觉得泠染也忒可怜了些。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怎会不知那瘟神有多深藏不露,他不知不觉地将泠染往他狼窝里拽。   嗳,这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当初拉红线的时候手抖了两抖。往后他俩怕是还得继续纠缠下去了。   作孽啊作孽。   说起瘟神是个文武双全的神仙,这又让我想起了我师父。   我师父虽说是司战掌武的神仙,但他生得温润清俊手能执笔能写能画的,也算是个文武双全的神仙罢。   想想师父淡然温和的模样,再想想瘟神狡猾多变的模样。呔!奈何神仙与神仙的差距如此之大!   不多久我便行至了南天门。   南天门一如既往地有两位小哥当值,严谨得很。   我看了看日头,昴日星君今日估计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值守,忒火热了些。我又看了看两位站得笔挺挺的小哥,手持银色长戟,身着银色铠甲……也不晓得会不会给闷坏。   这个年头,当个差也委实不容易。   感慨归感慨,我还是抬手捏了个仙诀招来一朵祥云欲自南天门下去。至于下去了后该如何走……这个我还未多想。   然我将将爬上祥云,后面就传来一声呼喊:“仙子且慢——仙子且慢——”   我四下望了望,没见有何仙子。他莫不是叫的我?   待那人走近后我方才看清楚,看他一身着装打扮,该是哪个仙宫里的童子。我疑惑地问他道:“你叫的可是我?”   童子边喘着气边道:“正是仙子。”   嗳喂。这一声仙子叫得我好不受用。   我笑眯了眼,道:“你找本神仙何事。”   童子很谦卑有礼,直接道明来意:“小童乃司医神君药神殿的药童,司医神君有请仙子一聚有话要对仙子说。”   我瞅着童子愣了愣,他始终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面皮。只是没想到尧司竟学着瑶画来邀我一聚,事到如今我实在不晓得还有何好与他一聚的。更加不晓得他还有何话要与我说。   童子不等我作答便让了让身,道:“仙子请随我来罢。”   我想了想,抬脚跟去。罢了罢了,管他想如何权当今日一次将话说清楚罢。   (三)   童子带着我七万八拐,拐得我晕头转向。看这离座座仙宫越来越远的光景,如何都不是去药神殿的路。   我遂问道:“你们神君在哪里等我?”   童子闷声道:“仙子去了就知道了。”   去了就知道了……那我还问他作甚。   直到童子引着我穿过了一扇厚重高大的门站在一片黄沙之地时,我才了悟过来我到了什么地方。   不是药神殿亦不是别的什么清静之地。而是天庭的禁地,亦或是圣地。   我看着黄沙尽头的那座石台,瞳孔骤然紧缩。那座石台我就是闭上双眼亦能想象出它的模样,包括上面沧桑的痕迹。   那座石台唤名断仙台。   七万年前、无数次梦里,我便是自那座石台上掉下去的。抱着泠染,自那里掉下去。石台下的冤魂化作青烟如惊涛骇浪一般此起彼伏,生生将我与泠染包围吞噬。   狂风缱绻着黄沙漫漫,拂过我的面皮一阵生疼。我拾撮起精神欲问童子尧司身在何处为何要在此处见面时,却不想发现为我引路的童子早已不见踪迹。   罢了。我虽不晓得尧司为何要约我此处相见,但我却晓得此处乃天庭重地,久留不得。遂不等尧司来我便退了出去。心道有什么话非得在此处说么,去别处亦是可以。   然我才将将往回挪了两步,身后便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既然来了何不进来看个究竟。”   我浑身一震。转过身去,见黄沙漫漫处断仙台边上赫然立着一抹人影。先前我只顾着将一双眼皆放在了断仙台上,却没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   尧司竟一早就来此处等着我了?他一介神君应该不会不知轻重随意进出这个地方才是。   果真我带着疑惑缓缓走近了些才发觉不对劲。此人虽背对着我看不清容貌但也一瞧便知,她哪里是尧司,分明是瑶画!   我稳了稳心神,沉声问:“你如何在这里。”上次她掉进瑶池竟还未折腾够么,我本不再与她有何纠葛,没想到她却还是要找上门来。   瑶画转过头来,清然笑道:“当然是等你。”   不知为何,我忽然感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随之袭遍全身。   (四)   我面上镇定问:“是你约我来的而不是尧司?将将那个童子是你遣来的?”   瑶画讥诮地挑起唇角,道:“你还真以为他会约你?”   我细细想了想,也对,尧司不会约我。我道:“仙子说得极是,神君若有话要当面与我讲根本不会邀我,而是会直接来寻我。是我太疏忽大意了。”   瑶画面色冷了些,道:“他亦不会来寻你。再也不会。”   我心口倏地紧了紧,只听瑶画又道:“今日你我便做一个了结罢。”   我动了动同样紧得发干的喉咙,哑声问:“如何了结。”   瑶画幽幽地看着断仙台,静默了半晌,才似回忆道:“我知道七万年前自我初入天庭时你便已经在药神殿与他处在一起。我第一次见到他便已经在意了。仙会上,我见到了他亦见到在他身边的你。我不明白为何你明明是个连身体都未长开的小妖,他却要如此温柔地对你百般宠爱,始终都不曾正眼瞧过我一眼。”   她如是说我自然是没有忘记,当初天庭第一美仙子头一回出席仙会时的光景。那时我不知道瑶画也去,只顾着仙会上有吃有喝便死活磨着尧司带我去凑热闹。若是早知瑶画在,我定不会让尧司去。   因为整个天庭都在津津乐道,瑶画与尧司的那三世姻缘。   我承认我十分蛮横一心想着我的狐狸大人只能是我的,不能是她人的。   然瑶画说的那些我却是闻所未闻。仙会上尧司一直阻止我不让我喝酒,我也一直在与他抗争夺酒杯,他何时对我温柔又百般宠爱?遂我道:“仙子莫要误会,彼时是我将一门心思全系在神君身上,他却从未回应过我,更没有仙子所说的那般。一切只是我单相思而已。”   瑶画声音抖了抖,忽而变得有些激动起来,道:“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对你不一般,你是傻子吗!”   我呆住了。有吗……他有对我不一般吗?我只晓得他每日拉着一张黑脸不让我做这做那,我只道是他爱管我。   瑶画幽幽又道:“天庭皆知药神殿有一只小妖,胡作非为四处惹祸,司医神君尤爱护着小妖为其收拾千百烂摊子残局。”她忽然抬起眼来看着我,眼眶里闪烁着清莹的水花,再道,“我呢,你说我有什么?月老说我与神君有三世姻缘,那么姻缘呢?在哪里?神君眼里就只有你,天庭就只等着看我笑话!”   我吃惊地看着瑶画,不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章六十   (一)   狂风渐渐停歇了下来,沙尘未消,放眼望去仍旧是还有些迷离。   我努力向瑶画看去,她离得不远,就站在断仙台旁边。粉色的裙摆在黄烟弥漫中犹显得出色养眼。   然我走近了几步看清了瑶画的面容后,心肝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紧了紧。她用力瞠着双目,眼里的水珠子还是一颗一颗不断地往下掉,如何也收不住。   我见惯了瑶画清高孤冷的模样,何时见她这般狼狈落魄过!身为天庭第一美仙子她该是时时刻刻都光鲜亮丽才是。她是一只美丽的花蝴蝶。   瑶画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却厉声问:“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他才能看得见我?为何他只会念着你一个人!你究竟哪里好了?!”   她捂住鼻子,死死咬住唇,硬是不让自己抽泣出声。   我忽而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我见人哭就会乱了分寸,结结巴巴道:“你、你先别哭,我让你便是,我都没想要与你抢……况且、况且七万年前你已与神君成了仙婚,算、算是有了夫妻、夫妻之名……”   我咬了咬唇,真的不晓得自己在乱说些什么。   “仙婚?”瑶画听到那两个字抬起头来,冷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捣乱,我真真是与他成为了夫妻!都是你与那鬼界的妖女从中作梗!”   她随之又轻笑了一声,继续道:“哦对,我差点忘了,本是你先遇上神君的,倒是我从你手中夺走了他。怪我有段时日身子不大好,害得神君日日往我府上跑,怕是冷落了你罢。我亦知道你曾在神君为我准备的丹药里下了东西,也亏得你那般做神君才在我府上多留了些时日。就是不知那时我乱喝汤药脸上长出红斑使得神君当时悉心为我医治,回去后可有责怪于你?”   我安静地看着她,听她一字一句道。自从被尧司赶出药神殿回去了鬼界,在鬼界呆了一百来年,这些事情我纵然是再笨也该想得清楚了。   瑶画的眼里又有一大串一大串的水珠子滚落。她似用尽了力气一般吼道:“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就算我费尽心思用尽手段让他误解你冷落你,可他依旧没将心意放在我这里依旧还是念着你!”   她伤心欲绝,身体几经摇晃,还是踉踉跄跄地行了几步,往断仙台上走去。   我欲跟着上前去,却听瑶画又清清疏疏道:“就算、就算我给他服下了忘情丹,就算他答应与我成仙婚,就算他一时忘却了你……可你为何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为何要让他对你死心塌地情灰复燃!仙婚那一日,我清楚,他自再看到你时便不想再与我成婚了!”   我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竟是那样的么……尧司他没有忘了我么?他没有抛弃我么?他服了忘情丹……他被瑶画下了忘情丹……   我看着断仙台上瑶画单薄的身子,忽然觉得她好可怜,我亦是好可怜。当初我那般撕心裂肺冰冷绝望,到头来不还是一场笑话。   我不是没有私心的,起码当初在跳下断仙台的那一刻我在想,若是我死去了能让尧司挂念我几个生世亦是值得的。只是,他竟一直都没忘记我。   (二)   不知不觉间瑶画已然站在了断仙台的边缘,下面沉寂着的青色烟雾开始若有若无地飘升起来。   瑶画清高地望了望我,莞尔笑道:“七万年前你自这里跳了下去,他便念一直都念着你。我在想,我争不过一个死人,我输了。如今你又活着回来了,我愈加是争不过你,即使你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他还是依旧眷恋着你!你为何又要回来!”   她望了望断仙台下边,神色变得迷离了起来,声音有些飘忽:“今日,若是我自这里跳下去,你说他能记住我么,哪怕是一世?你说我能自此赢过你一回么?”说罢她身体晃了晃,似要随时往里边跳了去!   我当即吓得六神无主,想也不想变往前冲上去,大惊道:“喂!你回来!”   不管如何,我都无法眼睁睁看着蝴蝶自我眼前消失了。她若真的那般爱恋尧司,她应该活着去好好争取才是,我真的已经什么都没想与她争!我对尧司的情意,早在七万年前眼睁睁看着泠染死在我面前时就已经散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边往断仙台上冲边抬手捏诀结盾,无论如何都要将瑶画拦下来才是。   然待我奋力跑上了断仙台,眼看瑶画就在我眼前时,我伸手猛力一抓她,她的身体却轻飘飘变成了粉色的花瓣散开了!   我大脑顿时轰地一声炸成一片混沌。   此时不容我有怎样的抗争,我的身体因用力过猛直直往断仙台下掉去!   那一刻,我似乎连心跳都停止了。我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要坠离断仙台的那一瞬间,还好我恢复神思及时反应了过来,双手迅速抓上了断仙台的边缘,才不至于掉了下去。   但断仙台终归是一座石台,纵使我双手都扒住了它可手指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滑!我迟早是要落下去!   遂我欲腾出一只手来捏仙诀将自己弄上去。   可忽然,我的眼前、我的双手边,赫然出现了一双脚。   (三)   我费力地抬起头去,心里一颤。只见瑶画正稳稳站在我面前,低着头半挑起唇角笑看着我!   将将……将将她似要往下面跳,难道竟是一抹幻影么?!   瑶画轻轻笑问:“弥浅,需要我帮你么。”   我咬紧牙关不让扒在石台上的一只手下滑,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我用另一只手捏仙诀。好不容易手指上聚了仙光,挥出去便可将我的身体抬起来,忽然此时瑶画袖摆一挥,我指上的仙诀竟熄了!   她是有心不让我上来,她是有心要让我再一次自这里掉下去。   我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她要将我引来这里了。一开始她便是打算要这么做的罢。什么眼泪、什么嘶声力竭的话,统统都是说出来骗我这个傻子的!   亏我还信了她!我真是三界最最傻蛋的傻子!   我手里一连捏了好几个仙诀皆被她毫不费吹灰之力便给弄熄了。最后无奈,我只得双手都扒在断仙台边缘上,能多撑一会便多撑一会,眼下我真的是一点其他的办法都没有。   但双臂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委实很费力。   不消一刻,我双臂便麻痹了,身体还是在一点一点往下掉。十指在石台上磨出了血痕,传来钻心的疼痛。   汗珠自我额间滑过脸颊,滴落到了断仙台下边的深渊里。   深渊里,青烟游动,隐隐腾起一股咆哮。   我只顾着手上使力,口中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为何要这般做。”   瑶画竟笑着蹲在了我面前,道:“你本不该回来,你本就该在这下面殒命。我只是在做七万年前未能做成的事。”   我咬牙切齿道:“真真是蛇蝎也不如你这只花蝴蝶来得毒辣!”   瑶画忽然伸出手来,竟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的手指,道:“怪只怪你不该招惹我看上的人。”   我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渐渐脱离的断仙台。她是铁了心今日要杀了我!   七万年前自这里跳下去,那时是我心如死灰再也找不到能让我继续存在下去希望。后来师父将我带回了昆仑山,我忘记了前尘,在昆仑山修炼了七万年才好不容易练成一个小神仙。   昆仑山上的师兄们虽个个人前一面背后一面,我常常与他们掐架,我知晓他们皆是比我厉害出好一大截,但似乎从未让我吃太多亏。想必,他们是有意让着我罢。   还有昆仑山上有我最敬重的师父。他七万年如一日,笑总喜欢清清浅浅地笑;他身上有好闻的桃花香,他喜欢喝淡茶,他还喜欢对着我“弦儿弦儿”地叫……   眼看着一只手已经被瑶画剥离了断仙台,无力地垂落在半空中。我想起了很多往事。倘若七万年前我无心生存,但七万年后我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依恋与不舍。   我心中蒙发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强烈念头。   我不想死,我要活着!我害怕就这般死去!我要活着!   (四)   我一只手紧紧抓住石台。虽说是想紧紧抓住,可哪里会抓得住。   我在手指间捏了一个决将手指嵌进石台内,想坚持得更久一点。但肉指嵌入石头里,还真是非一般的疼痛。   瑶画面皮上的笑括大了些,看得我心里发毛,十分扎眼。   眼看她伸手来掰我嵌进断仙台里的那只手,如先前那般一根一根地剥离地面。   我终于忍不住惊慌哆嗦道:“够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求你……求你!”我脑子里闪现的皆是昆仑山的光景……师父……还有师父……我好害怕自这里掉下去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瑶画手里的动作终于顿了顿,挑了挑眉,道:“你在求我?”   我是没骨气没志气,甚至很不争气地流出眼泪来,道:“是,是,我求你!”   瑶画双眼一眯,却道:“抱歉,但你还是得死。七万年前你便该死了。”   我大吼出声:“不要——”眼泪顺着眼角滴落了去。   瑶画丝毫没犹豫,我只剩下两只手指还死死嵌在石头里支撑着整个身体。   忽然此时,脚底下的深渊里,青烟四起。   这断仙台下的青烟是数不清的冤魂化成的。里面有仙神亦有妖魔。它们被困在这深渊里,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瑶画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我亦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眼看自己下巴上残留的泪珠滴下深渊之后,便又是窜起一阵青烟。   这些沉睡在深渊底下的冤魂,莫不是被唤醒了……   耳边阵阵狂风呼啸而过,如鬼哭狼嚎一般刺耳。青烟忽然袭上我的小腿,我的小腿便如被刀子划开一道口子一般疼痛非常。   这境况……竟比当年我与泠染双双跳下断仙台上之际下面起伏的青烟还要凶猛!   瑶画显然是没见过这般场面,面皮倏地变了颜色,吓得倒退了几步。   我的腿疼得更厉害。有冤魂正顺着我的身体试图爬上那断仙台!   此时瑶画大惊失色转身欲跑。   突然一道青烟自下蹿出竟紧紧缠上了她的脚踝!   章六十一   (一)   “啊——”   伴随着一声惊恐的叫声,我睁大双眼,看着站在断仙台上的瑶画竟被缠在脚踝上的那道青烟给活生生扯下了断仙台去!   她如一只断翅的蝴蝶,粉色衣裳在风中飘摇,然后整个身体直直堕入深渊。   紧接其来的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使我瞬时自呆愣中回过神来,眼见那抹粉色就要脱离了我的视线,我想也未想伸手便去捉她。   我十分庆幸自个反应快,竟捉住了瑶画的手!   本身我死死嵌在石头里的那只手已无力承受自己的重量,现今我又拉住了瑶画,那只手愈加是承受不来。   我直感觉手上的腕骨指骨像是断成了渣一般,似乎还能隐隐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疼得我差点失去意识松了手去!   此时瑶画撕心裂肺一般大声哭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我心头一惊,费力低头一看,不想竟看见瑶画紧阖着双目,眼眶里淌出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莫不是她的双目被冤魂的戾气给刺伤了?!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感受着自己的手一点点下滑,不光是嵌在石头里的手在滑,连抓着瑶画的手亦在下滑!我的身体似要被生生拉扯成两半,毫无抗争之力。   照这样下去,掉下断仙台是迟早的事情。   难道今日我们两个都得死在这深渊地下不成?若是先前瑶画见我扒在石沿下无助时狠心离去便也好了,说不定我自己还可以爬得上去。如今出了这档子意外能有一个活着出去都成问题。   怎么办……怎么办……   终于我的手再也无力支撑,脱离了断仙台。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我咬咬牙大吼一声,使出全身力气将拉着瑶画的那只手猛力往空中一甩,再抬手捏诀用晶盾托住了她。   我舒了一口气。她被我的晶盾给托上了断仙台。而我自己的身体却因为使力过大愈加快速地往下掉。   罢了,能少死一个亦是好的。   (二)   深渊下,无数冤魂在咆哮嘶吼,有仙神的亦有妖魔的,似要活生生将我吞噬一般。横冲直撞的青烟自我身体扫过,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皆如被万千枚刀子划破口子,那种被千刀万剐的感觉几乎使我痛不欲生。   我努力地瞠了瞠眼。奈何疲惫得很。   忽而上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喊:“弥浅——弥浅——”   我清醒了些,恍惚看见断仙台上瑶画正跪坐在那里,景象越来越小。   将将……是她在唤我罢。   那只蛇蝎蝴蝶,为何如此歹毒要置我于死地。如今我算是如了她的愿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对我又喝又喊的丝毫不让我安生。   啐。那只死蝴蝶就晓得不安好心。说不定这一切亦都是她设计好了的,故意跳下断仙台害得我顾不上自己还要去救她。不死无葬身之地才怪。   嗳。若真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脑抽,明晓得是她的计谋还是一往无前傻不拉几地往她套子里钻。   这天下第一傻除了我还有谁人敢担当。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早已被团团青烟所包围。过不了半刻大抵我就会变得与它们一般无二,成了一缕魂烟。   只是想我乃昆仑山上无敌惊艳美貌难双的司战神君座下第十二位弟子,如今要变成青烟,委实难看了些。   我努力瞠开双目,脑海里不知为何闪现的全是师父的身影。眼泪便噼噼啪啪直往眼角横落了去。   眼泪落入深渊,又是激起一阵呼啸。   过了今日,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罢。不晓得是怎么了,好想再见他一眼。只一眼便好。   “弦儿!”忽而朦朦胧胧一声急色的呼唤将我唤醒了来。   我亦是朦朦胧胧地看见身体上空一抹敏捷如利鹰的身影直直俯冲而下往我飞来。我顿时泪如雨下。   恍惚间,我看见他黑色衣袍翻飞,墨色长发狂舞。   那一刻我心里圆满了。老天的的确确是垂怜我,竟还能替我实现了我最后一个心愿。   尽管那只是一抹泡影,但见到了亦好。总比没有好。   “弦儿!弦儿!你给我醒醒!不许睡听见了没有!”   感觉有人大力地揽上了我的腰将我紧紧地抱住了,耳边还回荡着声声焦灼得几近狂躁的呼喊。   我吃力地再度睁开双眼来,不想却看见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看着他的脸,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激荡一般一阵阵灼热的悸痛。我凝神着他,眼泪如何都收不住。   他将我抱在怀里,抿着一张唇,道:“为师来迟了,为师来迟了。”   听到他的声音,听他在我耳边呢喃,我再也忍不住,用尽气力往他怀里钻,扯起喉咙哭道:“师父,你总算来寻我了!你总算是来寻我了!我亦总算是能再看见你了!”   (三)   师父顺着我的背轻声道:“弦儿莫哭。再哭下面的魂烟又该沸腾了。”   我听了师父的话,紧紧揪住师父腰间的衣裳,忙吸了吸鼻子道:“我不哭,不哭了。”   师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微微挑起唇沿,道:“弦儿乖,为师不会放着你不管的。就算弦儿跌进了地狱火海,为师亦会跳下去将弦儿捞起来。”   心,好疼痛。比身体还疼痛。   我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再哭出声。只听耳边呼呼的风声,躺在师父的怀里我竟无比安然。我忽然想,就算天塌了下来我都不怕了。有师父在,我都不怕了。   师父一身仙光闪闪,双手就算是抱着我亦能捏出仙诀来。深渊之下的青色冤魂经师父一施法竟如沉睡一般缓缓安静了下来。   他踩着祥云抱着我一直出了深渊,飞上了断仙台。   师父看了看跌坐在黄沙地上的瑶画,再看了一眼我的身体,骤然绷紧了一张脸,低低问:“弦儿有没有事,疼么。”   我醒了醒神。疼,疼得我直抽冷气。   我看了看自个周身,皆是大大小小遍布全身的伤口。伤口内流出的血竟将我的衣裳湿了个透!   这一身伤吓到我了。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如此凄惨。   我巴望了师父一眼,嘀咕道:“疼死了。”   此时一边的瑶画听到了声响,双手在撑在地上,身体不断瑟缩着,垂着头看不清神情,道:“你竟回来了么。”一滴两滴的血自她的下巴滴落在黄沙里,浸了进去。   她的双眼……没有了罢。   然她的语气听得我不大高兴。那只高傲的毒蝎蝴蝶应该昂着头与我道:弥浅你回来做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如今她竟说得如此低声下气。哪里还有毒蝴蝶该有的样子。   为了不让她如意,我呲了呲嘴,道:“啊,没死成。”   师父走到一块被风沙掩埋一半的石头边,将我放了下来。   (四)   师父执起我那双被磨得不成样子的手,紧紧地蹙起了眉。   不光是师父蹙眉,我自己亦是觉得心惊肉跳的。想原先我的手虽算不上纤细修长,但还是算得上白净的。   如今这么一副血肉模糊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美感可言!   我缩了缩手,道:“师、师父别瞧了,难看、难看死了。”   师父愣了愣,眉结淡了下来,不松手,道:“弦儿别动。”   他在我手上施了仙法,不光是手上还有身上,皆缓缓流淌着一股强有力的仙气。   师父……师父他在为我渡仙力!   仙力是神仙最基本的法力,是要随着时日修炼才能缓缓增大变多的。如今师父输多少仙力给我,他身上便会随之减少同等的仙力。   堂堂、堂堂三界司战神君,哪能随便将自己的仙力输送给他人!   我倏地反手捏住了师父施法的手指。心头如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一般,很闷很难受。   师父手指一颤,道:“弦儿?”   我深深呼吸了好几回,方能咽下喉头那股酸涩,抬起头冲师父眯眼笑道:“师父莫要为徒儿浪费了仙力。这点伤徒儿养几日便好完了。”   师父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就依弦儿的。”说着他站起身来,往瑶画走了去。   我大惊,连忙抓住了师父的衣角,道:“师父?!”   师父停了下来。   我动了动唇,又道:“她……她已经受伤了……”   师父手忽然轻轻一拂,拂开了我的手,竟还是冲着瑶画走了过去!   瑶画虽看不见,但还是挣扎了两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师父走到她面前停住了。   下一刻,我惊悚地看见师父竟扬起手就往瑶画那张漂亮的脸上扇了去!我不由得大叫起来:“师父?!”   说时迟那时快,忽而一阵仙风撩过,我只能看见一道强烈的仙光一闪而至。   一时风尘弥漫。   待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我揉了揉眼,却见师父那一巴掌没能扇得下去而是被人截住了!   边上,尧司一路风尘仆仆白衣翻飞,他竟与师父对峙了起来!   只消一片刻的光景,师父眯眼看着尧司道:“你竟敢阻挠本君?”   说罢他又扬起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往瑶画的另一边脸上扇去!尧司阻挡未及,只换来一声极为清脆响亮掌掴声。   瑶画倒退几步,一时未站稳竟被扇倒在了地上去!她青丝散乱垂落,遮住了面颊。   我心里揪得紧,忙道:“师父,够了……够了。徒儿、徒儿想回昆仑山,现在便想回。”   师父玉立修长的身形一怔,终于回转身向我走过来。   然几乎同时尧司亦看见了我。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颤颤道:“弥浅……弥浅……弥浅?!你怎么了弥浅,为何会满身是伤?!”   他欲跑过来,不想师父手臂冷冷一横,阻下了他的步子,寒声道:“你再敢往前踏一步,本君就对你不客气。”   章六十二   (一)   师父抱起我,轻声道:“弦儿,为师现下便带你回昆仑。有为师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尧司看了看瑶画,又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欲言又止。师父自他身边走过之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弥浅,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我一松下神来便有些乏,只懒懒道:“神君莫要放在心上,倚弦不过是失足跌下了断仙台,这些伤不打紧回去养些时日便能好。比起我神君还是先去看看瑶画仙子罢,她……她双目有恙。”   尧司走到瑶画身边,伸手拂开了她的发丝,却不想瑶画侧开了脸去。尧司见她脸上的血痕,手兀自僵在了半空中。   师父走到瑶画边上顿了顿,半垂着眼帘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幽幽道:“若弦儿有何差池,本君定让你万死不辞。”   我不忍再看她一眼。今日这个了结,算是个彻头彻尾的了结罢。我未亏什么,她亦什么都未赚得。   师父走出了一段距离,身后瑶画忽然沉寂地出声道:“你为何要救我。”   我为何要救她?我不晓得。   那只蛇蝎蝴蝶想杀了我,有什么值得我救的。可蛇蝎蝴蝶,总比一只死蝴蝶好罢。   我扯了扯嘴角,道:“你没见我这一身口子么,掉到下面疼得紧。”顿了顿,我又轻声道,“哦不对,你已经看不见了。”   师父捏了仙诀带我回去了昆仑山。   我听得清晰,后面传来瑶画哽咽的骂声:“果然是个十足的傻子!傻子!”   关于她说的这一点我早有领悟。天下第一傻,没人跟我抢,稳稳当当是我的。   回到昆仑山后,即使我再不愿还是被师兄们见到了我落魄潦倒的模样。他们定会趁此机会好好嘲笑我罢。   我一直将头埋着。我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不想,他们见了我却纷纷凝着眉,冷着一张脸,身上隐隐一股气势将衣摆都给烘了起来,像是要揍我的样子。   若我携着这一身伤还要被黑心黑肺的师兄们揍,不残都难。   只听二师兄出口问:“是谁将小师妹弄成这样的?”   我有些错愕。他应该问:小师妹你与人掐架为何输了,这不是摆明丢咱昆仑山的面子么?!   如今听他这语气,倒不是想揍我,而是想揍伤我的人。这……委实不应该啊。   (二)   在昆仑山休养之际,师父时时与我送药。送的是我们昆仑山上仙草熬的仙药。   想我哪里来的狗胆敢让师父亲自为我送药,这是大逆不道。我多次劝说师父莫要如此,他愣是不听,坚持为我送。   早前天庭的司医神君亦遣过童子特地来昆仑山送过两回药。皆被师父一碗丢下了山,当时师父说得十分有气概,道:“回去罢,本君不需劳烦司医神君,本君徒弟亦不需他操心。”   师父丢仙药丢得亦是分外干脆利落。这疼的痛的,还是我。   因此错过了灵丹妙药,师父端来的药汁纵然是如何喝如何折煞人,我也得一滴不剩地灌进嘴里。   我病痛期间,难得瘟神放泠染下来看望过我多次。不晓得这事如何传进她耳朵里的,她老是嚷着要给瑶画好看。   后来我问起泠染才告诉我,瑶画仙子坠入断仙台的事情整个天界都知晓了。她的双目因被台下冤魂戾气所伤,瞎了。   我还是稍稍有些吃惊。当日瑶画的双目是受了伤,但天庭有司医神君在纵然是有再大的疑难杂症,他都应该治得好才是,如何会瞎。   遂我问:“天庭不是还有一个司医神君么,竟没治好?”   泠染呲了呲嘴,道:“咄,不是司医神君没治好,而是那女人压根不让司医神君治!听说她将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待再出门时已然错过了医治的最佳时期。如今她双目已经缠上了白绫。”   我不禁又问:“为何她不让医治?”这不是拿自己作践自己么。那只毒蝎蝴蝶奈何如此想不通透。   泠染撇了撇唇又道:“谁晓得。指不定就是那女人故意作怪想整出一副可怜样子来惹人怜爱,她是一肚子坏水。想想司医神君那个负心汉,再配上如今这个天界第一瞎美人,啧啧,当初竟没看出来,还真是绝配。”   我叹了叹,道:“事到如今,泠染你就莫要再说什么了罢。”   泠染嗔了我一眼,继续碎碎念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为何不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全是拜那个女人所赐。她与那负心汉能有今日,当真是报应。我就搞不清楚,她想杀了你诶,你是脑子欠了哪根筋要舍生忘死地去救她?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差点……差点就没有弥浅了!”她大抵是去问过了师父具体情况罢,竟知晓得如此细致。   我看着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很窝囊地缩了缩脖子,软声道:“我、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当时她叫得那般凄惨,我如何忍心眼睁睁看她落下去。”   泠染翻起眼皮怨了我一眼,道:“那如何你也得先顾好自己吧。你救下她自己却摔了下去,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啊。”   我偷偷瞟了瞟泠染,低头作沉痛状,道:“泠染,我晓得错了。下次我先顾好自己,你、你莫生气。”我怕我再说,她就要哭了。她让我觉得无比温暖。   泠染抹了两把眼角,闷声道:“谁生气了。弥浅你就是一根筋直到底,人家脑筋皆是弯弯绕绕不晓得打了多少个结,你却连个拐都没有,如何能叫人省心。”   还说我……她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么。   罢后只听泠染又道:“还好有你师父在。有他在着实让我放心了不少。”   我点头赞同。有师父在,我亦很放心。上回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救下了我,我哪还有机会舒舒心心呆在这昆仑山上。   (三)   泠染三天两头往昆仑山跑,来探望我病情。想不到瘟神亦跟着下来了,常与师父在书房里喝茶。   他还真贴紧了泠染时时刻刻都不松懈。   这段时日我不能为师父煮茶,泠染便主动代劳。   每一次见她往厨房那边走去我心里就十分忐忑,不忘交代她至少三遍,道我师父只喜欢喝清茶莫要煮得太浓。她总会嗔我一眼,莫名其妙道:“如今你都这副模样了还不忘惦念你的师父。浓茶清茶黄茶绿茶,只要能喝什么茶不是茶。”   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便问:“在瘟神府上你可曾煮过茶?”若是没煮过,还不晓得师父与瘟神喝了她的茶会不会身体有恙。   泠染拨了拨老眼皮,道:“何曾没煮过。自我去了混球那里,天天都是我煮。”   我顿了顿,又道:“那你可曾知道瘟神喜欢喝何种茶。”   泠染道:“不知。”她白了我一眼,又道,“喂,这可不是我没问。我问过他,他说我煮什么他便喝什么。所以红黄蓝绿我皆煮过。“   红黄蓝绿……嗳喂,那能喝么。瘟神喝了竟还未被毒死,委实厉害。   一时我对师父喝的茶十分忧心。   有了这等牵挂忧心之事,我便想快些好起来。快些好起来,师父就不用喝那些红黄蓝绿茶了。   后来师父再一次为我送药,我看了看一碗褐色的药汁,顿时酸掉了老牙槽。但当着师父的面,我仍旧是要摆上一副很好喝的样子,一口一口细细地品尝。   罢了师父还会笑着问上一句:“弦儿觉得好喝么。”   我甩着衣袖抹了抹嘴角,道:“十分可口。”   口中的酸苦味,搅得我动不动就想干呕。可口个屁!   师父见我喝光了药,坐了不一会便打算走。   我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他:“师父。”   师父眯了眯眼,道:“弦儿还有事?”   我忙垂下头不敢看他。一看他心口便又开始悸痛。我动了动唇,轻声道:“这些天……泠染煮的茶还、还能喝么。”我生怕他喝泠染煮的茶喝出毛病来。   哪知师父却清清浅浅道:“为师不曾喝。”   “啊?”我惊诧地抬起头去,不想却撞进了师父那双细长深邃的眼里,深不见底。我又有些局促地“哦”了一声。   师父忽而笑出了声,又道:“不过着实难得,鬼君妹妹竟能将茶煮出各种颜色缤纷得很。也亏得文曲仙君还能如饮琼浆玉露一般饮得舒畅安逸。”   我料想,就算泠染煮的是砒霜毒药,怕是他也甘之如饴罢。   “弦儿。”师父蓦地唤了我一声。   我颤了颤,还是硬起头皮抬眼望去。却不想师父凑下身来,隔得很近。我心又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番,心跳如击鼓一般不断地有力回荡。   “嗯。”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支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回应。   师父挑起唇角,与我低低道:“至于为师,只喝弦儿煮的茶。”   有风自外面拂了进来,连带师父身上的桃花香一并飘入我的鼻间。我张了张唇,却一句话都道不出。   师父再凑得近了些,几近呢喃道:“日后弦儿只为为师一人煮茶可好。”   我自师父身上艰难地移开眼,喘了两口气,细声道:“徒儿、徒儿一直都只在为师父一人煮茶。”自大师兄走后,便一直是我在为师父煮茶。   师父有许多徒弟,除了我他可以让师兄为他煮茶;然我只有一个师父,除了师父便没有谁可以让我为他煮茶。   师父这话,不是废话么。   但师父似乎听了很满意。他唇畔一直挂着那抹清浅温和的笑。   (四)   没过多久我身体便差不多好了。   还是我们昆仑山的仙草灵,治伤治痛强健体魄效用好得很。我身上的伤口经它一调理,连疤都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能走能动能跑能跳之后,我决心去好好会会众师兄。   我是去谢谢他们的。这段时日看得出他们为我这个小师妹忧心了不少。以前是我太小人了,以为他们就只晓得看我笑话。可关键时刻,他们却还是帮我一致对外,让我十分感动。   我养伤期间他们都很照顾我很体贴我。只要我稍稍一喊哪里疼,他们连平日里藏得最深的宝贝家藏都舍得拿出来给我。   这怎能不让我感动。   当然感动之余,师兄们的家藏宝贝我到手了不少。   尤其是沛衣师兄,我一说无聊想读书了,他竟将自己珍藏的无字天书给我读。尽管我无头无脑读不懂,沛衣师兄亦自始自终拉挂着一张棺材脸,但终究我还是将他的天书给弄到手了。   其实沛衣师兄人不坏,就只是养了一条毒舌。毒舌虽毒,一旦遇上我被欺负了,他帮的还是我这个小师妹。   还有六师兄,虽然他着实没有什么家藏宝贝,他唯一珍贵的两样东西便是他的大勺与后脑勺;但每日我用的饭食,一吃便知,师兄在里边费了不少心思。   现在想想,以前我许多都做得不好。师兄们其实待我都不薄。   这次若是他们不再坑蒙拐骗想方设法问我要回他们的家藏宝贝,我便决心与他们和解。若他们想打那些家藏宝贝的主意……嗳,这该如何是好,我委实不想翻脸不认人。   章六十三   (一)   今日我心情很美丽。   在昆仑山休养了些时日,我那惹的一身伤总算是好见底了。这不,才能有机会与师兄和师父同桌用早膳。   我手捧着碗一边咕噜噜喝完粥一大碗粥,连连叫了三次“再来一碗”,六师兄一时笑得如一朵花儿一般好不灿烂。每每有人狂吃他做的饭食,他面皮就会咧得嘴都合不拢。那是对他手艺的赞美和承认。   看着除了六师兄外其余师兄们个个若有若无地侧着眼珠子瞅我,我就十分受用。   师父倒是一直淡定得很,只淡笑着道了一声“弦儿慢点吃”。   三次再来一碗之后,我欲打算叫第四次。喝粥这种东西是不容易饱的,不多喝一点跑一趟茅房回来便会饿了。   当然师兄们不如我目光深远,想得也不如我多。他们一直牢牢把持着七分饱。其实我也晓得,这些个废渣不容易,明明暗里对我的十分饱眼红得要命,面上却还要装作满不在乎不屑一顾。   我将饭碗递到六师兄面前,咧嘴道:“六师兄今日做的饭食尤为好吃,再来……”   我话还未说完,沛衣师兄便忍不住了。他拉着一张老面皮僵硬如石板,一双犀利眼瞅了瞅见底的粥锅又瞅了瞅我,道:“饭食再可口凡是吃个七分饱就好,小师妹将将身体痊愈,莫要给撑坏了才是。”   我闷着嘴打了一个饱嗝,道:“师兄莫急,小师妹还没到七分饱。”   师兄们又侧了侧眼珠偷偷瞅了下师父,颇有些哀怨的意味。   于是师父挑了挑唇,缓缓开口道:“弦儿眼下吃得过饱一会儿怕是没肚子再装各种山珍海味了。”   我用双目将整个屋扫望了一遍,道:“山珍海味在哪里?我们昆仑山是要来客吗?”   师父道:“今日西海龙王大寿,弦儿一会儿便随为师去。那里自有山珍海味。弦儿不妨现在就可以去准备一下。”   听师父如是说,我霎时心花怒放成红艳艳一片。啧啧,去西海……我至今还从未去过西海。   只是这准备……要如何准备?   哦对了,龙王大寿场面定是很壮大,我与师父前去贺寿想必遇上的仙神亦会不少。听师父的意思……他莫不是想我精心涂个妆好好打扮一番?   我摸了摸面皮,颇有些不好意思。虽我面皮生得美好无可挑剔,但终归是去贺寿,素面朝天哪上得了大场面。   还是师父他老人家想得周到。   遂我再顾不上第四次再来一碗,忙站起来与师父作了一个揖,道:“那徒儿现下便去准备准备。”我欢欢喜喜往自己卧房跑去。   (二)   我换了一身衣裳寂寞地坐在榻上。我忘了我的卧房里没有梳妆台亦是没有铜镜,涂个什么妆。   以往我连照镜子都极少照,实在万分火急需要照镜子时才会去找大师兄借他的照妖镜照上一照。如今大师兄又不在山上,连借一把照妖镜都难。   嗳,我捧着上次泠染送给我的一大盒涂妆用的东西,空余叹。   泠染说,女子要涂妆才好看。天庭那些仙子们皆是个个抹了精致香艳的妆的,如此才会惹得男神仙们浮想翩翩遐想连连。   我打开那个盒子,里面红的红绿的绿,品种倒是齐全得很。   我突然想,师父特意要我回来准备,我不能就这样放弃了。正好有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我该好好利用一番才是,至少也要让一些男神仙见了我浮想翩翩遐想连连。   我思索了好一阵,决心先找块镜子。待翻箱倒柜将整个房间搜索了个透仍没找到一块镜子后,我忽而想起先前去人间时似见过人间梳妆镜一类的东西。   遂我比照着脑海里的模样捏诀变了一个梳妆镜出来,还配上一把椅子。   我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镜子里不是很清晰的景象,仍有些沮丧。这镜子还不如大师兄的照妖镜,照个东西都模模糊糊的。   罢了罢了,将就着用罢。   我摆上那盒涂妆专用物品,开始着手往脸上涂了起来。   我晓得,嘴唇和脸颊都要涂红色,眉毛要涂黑色。还有眼皮亦要上颜色。   只是这眼皮要上什么颜色,一时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我细细想了想,天庭的那些仙婢仙子们的眼皮是些什么颜色。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都有罢,她们的眼皮该是各有各的颜色。   那我呢,我该上什么颜色好?   思忖了良久,我决定每一样颜色都上一些……   总算都弄好之后,我努力往镜子里瞧,景象还是太模糊看不大清楚,只隐约看得出我脸上的颜色。   看得出颜色就好,起码他人一看便晓得我是涂了妆的。   恰好这时我卧房的门响了,只听师父在外面轻声道:“弦儿,可有准备好了?”   一想到我第一次涂妆是师父第一个见到,我突然就觉得有些紧张。心口一蹦一跳的。我亦一蹦一跳过去给师父开门。   不晓得他见了我之后会不会浮想翩翩遐想连连。   (三)   我打开了门,师父正身长玉立地站在那里。   只听师父问道:“弦儿何故低垂着头。”   我绞着手指头,委实有些不好意思。磨蹭了几下才抬起头去,看着师父笑道:“师父,徒儿已经准备妥当了。”   师父见了我先是身体一震,随后踉跄着倒退了两步。   我害怕师父是站得久了难免有些头晕目眩,遂忙过去扶住他,急道:“师父要不要紧,是不是身体不适?”   师父扶住额角直摇头,叹道:“弦儿啊,还是去洗把脸再出门罢。”   我不明所以道:“可是徒儿才将将涂完妆,一洗便掉了。”难道师父竟没有浮想翩翩的感觉么。   师父抽了抽嘴角,道:“洗掉了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纵使是再聪明也听得出来,师父他定是嫌弃我的妆。我伤情了。   我老老实实出了卧房欲去打盆清水来。   恰逢此时三师兄宸辕将将自这边路过。他瞧见了师父忙弯身给师父作了一个揖,道:“师父有礼。”   然待他看见师父边上的我时,面皮忽然哆嗦成一块,抽筋了。   我见他浑身上下抖动得厉害,正忧心他是不是抽筋抽得厉害恶化为抽风了,可他却忽然一手捂住嘴一手捂起肚子来。   我问道:“三师兄你打紧不打紧,若是抽风得厉害还是先回去歇着罢。”   下一刻,三师兄再也捂不住嘴,竟双手捧起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直不起身,干脆就将一只手撑于他旁边的一株树干,继续大笑,边捶树边大笑。我看得出来,他是在笑我。   果不其然,三师兄笑岔了气方才抬起手指着我道:“啊哈哈哈,小师妹你这是在搞哪样,人家西海龙王大寿你是要画个花脸赶着去给龙王唱戏么,啊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如何小师妹也该先给师兄们唱上一段~~~啊哈哈哈~~~”   我一口老血堵在心头,碍于师父的面发作不得。想我辛辛苦苦涂个妆不容易,宸辕那厮竟将我当做是唱戏的,何其挑衅!   但师父面前,我不能明目张胆与三师兄掐。   遂我憋了好几口气,扭头眼巴巴地望着师父,瓮声瓮气道:“师父~~~三师兄他在笑我~~~”   我郁卒得看见,师父他老人家的嘴角亦是挑得老高。   师父十分淡定,眯了眯眼看着三师兄,悠然念了一声:“辕儿。”   (四)   三师兄听见师父的声音立马竖起耳朵,抹了两把眼角,安静了下来。他再作揖道:“师父,徒儿这便修习去了。”   我咬咬牙,只有师父能治下宸辕混蛋。今日这仇,我算是记下了。   只听师父与三师兄道:“辕儿不用急着去修习,还是先替弦儿打一盆清水罢。”   三师兄作揖道:“是,师父。”转身前他抬起眼梢瞟了一眼我,随即弯下腰去,手捧着肚子走开了。   笑罢笑罢笑死他,笑不死他憋死他,憋不死他弄疯他。唔,宸辕混蛋。   不消片刻,三师兄便端着一盆清水回了来。   我凶神恶煞呲牙咧嘴地瞪了他数眼方才将老脸凑过盆去。   然我不得不承认,水着实是比镜子要清亮。   瞧见盆里有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我手抖得差点摔盆而奔。我哆哆嗦嗦地努了努唇,惊悚道:“这这、这是哪个天杀的。”   三师兄咧开嘴,道:“小师妹莫怕,这就是你。”   后来我闷头栽进水盆里,将面皮来来回回搓了个透。说什么女子涂个妆便能让男神仙浮想翩翩遐想连连,我感觉我再也不会相信了。   一切收拾妥帖后,师父带着我离开了昆仑山往西海龙王那里去。我依旧素面朝天。   我与师父一齐站在他的祥云上。半路,我实在憋不住了,便出声道:“师、师父。”   师父轻轻“嗯”了一声。   我低低颓然道:“师父是不是、是不是亦觉得徒儿那副模样丑死了很好笑。”   师父挑了挑眉头,却道:“弦儿为何如此问,是在意为师的想法么。”   “啊?”我倒没想过在不在意师父的想法,只是觉得若师父我丑的话心里多少会有些难为情。   见我未回答,师父便又道了声:“罢了。”他看着我,双目沾染了笑意,道,“其实也不是十分丑。”   我晓得了,师父一向不愿将话说到十分。他这般说,就算没有十分丑也该有个八九分。我苦闷得很。   然眼见西海就在前边,若我仍苦着一张脸让其他仙友见去了不大好,遂我忙拾掇起心思与师父一道往那里贺寿去。   章六十四   (一)   说实话,这西海还真大。   我与师父入得海底龙宫,一路直抵宫门口。宫门口有两只皱巴巴的老乌龟在那里守着,见了我与师父笑得那是一团和气。   乌龟还是老点好,一言一行都十分得当圆润。   进了宫门,路上仙客来往好不热闹。只是见我与师父走在其中,他们皆若有若无地往我们这边瞟。   师父容貌生得清俊柔美,能惹来这么多不明意味的目光那是情有可原的。只是我师父又不是猴子,为何要给他们看,真真是便宜这帮男女神仙了。   正待我郁卒之际,师父却忽然低了低头,与我轻声道:“弦儿不曾与为师参与过如此隆重的寿会,难怪很多仙家都不识得弦儿。如今这么多双眼睛只顾往弦儿身上瞟,弦儿怕是觉得很不习惯罢。”   ……师父的意思是,他们竟是在看我?!我纳闷道:“他们不是在看师父么。”   师父莞尔一笑,道:“大抵他们是诧异为师身边何时多了一个女子罢。三界还不曾知晓为师有一位小徒弟。”   我老脸如火中烧。瞧师父说的,这让我如何好意思。   谈吐间,我与师父踏上了长长的回廊。   不得不说,这西海龙宫是一座颇为气派的水晶宫,晶莹剔透闪闪发亮的。而我们这脚下的回廊,却被铺上一层绿油油柔软的海藻。看起来十分显眼。   然我与师父走了没多长距离忽然被人阻了去路。我抬头一看,十分扎眼。   司医神君尧司一身白衣垂地英挺颀长正稳当当地站在我面前。他半垂着细长的狐狸眼安静地看着我,薄唇微微抿起来。   些许时日不见他似憔悴了许多,下巴越发清瘦起来,眼里全是沉甸甸的不明意味的东西。我看着他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心里道不出的压抑。   师父脸色亦跟着沉了下来,忽然拉起我的手腕带着我走,还道:“弦儿,走罢。”   我跟着师父走。   然将将错过尧司之际,他却倏地拽住了我的胳膊。一时我卡在两人中间,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二)   尧司轻声道:“弥浅,不要跟他走。”   师父握着我手腕的手紧了紧。   我沉默了半晌,强行忍下心头那股酸涩,抬起头眯眼笑道:“神君也来为龙王贺寿,真巧。”   我想得很通透,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就算我真的错过了什么误会了什么,我与他亦不可能再回得去。况且那只蛇蝎蝴蝶那般执着,怕是还盼着他回头罢。   “弥浅……”   我打断他,问:“哦对了,瑶画仙子的伤势如何了。”我向四周望了望,没见个把人影,又道,“她今日没与你一道来么。”   尧司一怔,神色伤然道:“她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什么都知晓了。那时是我错信了瑶画而误会了你,是我不该;如今你可还是在气我?”   我老实道:“没气。”年少是我自己不知量力,如何能怨别人。   尧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如他人一般清清然的笑来,又道:“那弥浅现在就随我回去药神殿罢。”   我挣了挣手臂,道:“我为何要跟你回去。”   他半眯着双目定定地看着我,道:“当年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我会好好弥补你。我说过,只要你活着我什么皆可不要,什么三世姻缘仙妻美眷我皆不要。我只要与你生生厮守,不管你是以前的弥浅还是现在的倚弦,我都要与你生生厮守。”   还未等我说话,师父忽然寒起一张脸,一把大力地拽过我,与尧司道:“你太缠人了。本君的徒弟你问都未曾过问一声便想带走,你以为本君会答应么。”   尧司脸色亦跟着暗沉了下来,看着师父道:“她是我药神殿的人。”   师父衣袍发丝竟缓缓浮动了起来,周身流出凛冽的仙气,沉声道:“司医神君你非得逼得本君在此处与你动手不成。”   尧司硬声回道:“今日我一定要带走弥浅。”   我吓得不轻。师父他是真生气了,尧司也很浮躁。两人皆未问一声我的意见竟作势要掐了起来。   我忙拉住师父,道:“师父莫急,且先听听徒儿如何说罢!”   今日索性将所有话都一次说个清楚明白。   (三)   我看着尧司,干脆利落道:“我不会跟你回去了。如今我已是昆仑山司战神君座下第十二位弟子倚弦,早已不是当年药神殿的弥浅。所以我不是神君药神殿的人。”   尧司脸色白了白。   我又道:“当年遇上你我很庆幸,将真心托付于你就算后来你背弃我要与她人成婚,直到现在我亦是没有后悔过。只是你与瑶画有着三世姻缘成过仙婚,泠染又在你的仙婚上死过一回,我们便再也回不去了。时隔七万年我倚弦就是再蠢再笨亦是长了一些记性,拿得起放得下,有舍有得方为舍得。”   尧司慌乱阻止我道:“不要说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为何不说,我要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说。   遂我继续道:“当年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罢,我在昆仑山上过得很滋润很美好,你且莫要再执着。瑶画仙子与你有缘,你便回一回头,就能看得见她。”   尧司怔愣了半晌,终是垂下了拽我手臂的手。他低下眼帘落寞地问:“好不容易记了起来却又要全都忘了放了么。”   我道:“都是前尘如烟,何故念念不忘。”   他抬起头来,启唇再轻轻问了一句:“那弥浅,你爱我么。”   我心尖蓦地一痛,动了动喉咙,却说不出不爱。爱,那是曾经爱罢。   他忽而双目似寻到了希望一般迸发出异样的神采,咧嘴道:“还是爱的罢,还是爱的罢?”   师父握着我手腕的手,忽然松了。   我有些怔愣,抬头看了看师父。他低着眉眼,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神色,看不出半分情绪。我倏地变得慌乱了起来。   我亦是不晓得哪个地方抽了筋,师父轻轻放开我之后,我又反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师父浑身皆是一震,眼梢里终于流露出些许吃惊的意味,看着我念道:“弦儿?”   “啊?”待我反应过来后,心似被挤到了嗓子眼,脸热辣辣地烧,握着师父手腕的那只欠抽手尤为灼热。   我就这般厚着老脸拉着师父,没松手。我怕我这么一松手,他便要走了。   (四)   尧司看着我拉着师父的手,声音忽而变得轻悠了起来,喃喃道:“弥浅你还是爱我的罢。”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七万年前是爱的。”   “那如今呢。”   我看着尧司的双眼,认真道:“如今不爱了。”   尧司静默了半晌,忽然抬手指着师父问我:“那么他呢,是因为你已经爱上他了么。”   我惊讶地看着尧司说不出话来。他为何会问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我怎么可能对我师父……   尧司又问:“是这样的么。”   我正欲否认说不是,师父却冷不防出声道:“弦儿不想说便不说,弦儿喜欢谁与司医神君有何干系。”   尧司看着师父,蓦地挑了挑唇,眯起一双狐狸眼轻声笃定道:“那便不是了。”   确确实实不是。我纵然胆子再肥也不敢干那欺上犯乱的事。   可尧司却又道:“没有就好,我会让弥浅再一次爱上我。”他是看着师父说的,似在宣示一般。   ……他应该看着我说才对。   我摇摇头,不对不对,他压根不该如是说!他凭什么如此信誓旦旦,我是发哪门子的疯要再一次爱上他自找罪受?他站着说话也不嫌腰疼!   我忙道:“神君宽心宽心,这是没有的事。”   尧司看向我,恢复了以往懒懒的神色,道:“弥浅没试过如何知道?只要你一日没有爱上他人,我便一日都还有机会不是么。”   我忍不住抽了抽眼皮,惊道:“你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还想继续纠缠我不成?”   尧司双目沾染笑意,睨着认真我道:“不是说好了要纠缠生生世世的么。这一次,尧司定不负你。”   他大抵是忘干净了自己与瑶画仙子的三世姻缘罢。竟说得如此大言不惭。泠染说兔子只吃窝边草不吃回头草,回头草是给马吃的,这个道理连我都懂他竟会不知道?   此时师父上前了一步,隐忍道:“若弦儿同意,为师可以打飞他。”   我僵硬地扭头看了看师父,半边下巴都惊掉了。师父一向淡定飘逸,何时说过如此横气冲天的话来。委实不该啊。   我忙拉住师父,与尧司道:“罢了罢了,你我已是过往你且莫要再执迷不悟。如今我已有了心上人你就快快回头罢!”   “谁?”尧司与师父同时侧头看向我,寒幽幽地问。   有心上人?有个屁的心上人!   我松开了师父的手腕,吓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摆摆手干笑。这……我这不是一时情急么,先说出来哄哄尧司的。这反应也忒激烈了些。   我干笑得面皮抽筋实在是笑不下去了,师父与尧司两人还在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结结巴巴道:“有、有了,着实是、是有了。”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甩自己两个嘴巴子。叫我乱说!叫我乱说!我明明是想说我没有、我是开玩笑的!   尧司眯了眯眼,先出声道:“弥浅说说心上人是谁。”他似看穿了我一般,非得要我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我咽了咽口水,索性咬咬牙心一横,硬生生道:“有、有!当然有!”   尧司那双狐狸眼亮得很,安静地将我打量了一会,倏地竟笑出声来。他依旧懒懒道:“过了这么久,弥浅还是连一个谎都不会说。弥浅是不是编不出心上人的模样和名字?”   那厮……什么都晓得。   我不服气,很不服气,道:“我都说有了,尧司当年是你不好好珍惜我,如今你就死了这条心罢!”我顺手一拉拉住师父的胳膊,将师父扯到我身边,又道,“尧司你看清楚,我、我我的心上人就长这个模样!名字、名字就叫卿华!这回你清楚了我没有撒谎罢。”   章六十五   (一)   尧司不答话而是愣愣地看着我。   我壮着肥胆问:“你莫不是不相信?”   尧司仍旧是不答话。   我便道:“好罢,今日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说罢我一鼓作气双手拽住了师父的衣襟稍稍用力往下一拉,使得师父弯了弯身。   我踮了踮脚抬起头,看见师父那削挺的下巴和微微扬起的唇角,咬咬牙闭上双目凑过头去,唇便在师父的侧脸上轻轻触了一下。   而后我又回过头来,抬眼看着尧司道:“这回你信……”   空空的回廊上,除了我与师父一个人都没有。尧司早已不见踪迹。清风拂过,卷起地上些许的绿藻。好不凌乱。   只听师父清清然道:“司医神君早已经离去了。”   经风一吹这回脑子算是渐渐清醒了。我将将说了啥来着……做了啥来着……我、我对师父如何、如何了来着……   我的心上人名字、名字就叫卿华……我仰起脸,唇在师父的侧脸上碰了一下……我、我……我还能再干点其他惊天动地的蠢事来么……   我头都快垂到了地上,伸手狠心猛力地掐了好几把自个的大腿,双目噙着老泪……我这是哪里来的肥胆吃饱了撑着、活久了歪腻了要对师父以下犯上啊!竟敢往师父身上欺辱占便宜!   师父他老人家若是因此而动怒,赶下昆仑山是小,只怕到时候我是连个体面的死法都没有啊!   我不敢看师父,只双目巴望着他的下巴,两眼汪汪道:“师父,我……”眼下不请罪,我怕我不久便会以死谢罪了。   不想师父却忽然打断了我,道:“走罢弦儿,龙王的寿会该是要开始了。”说着他便走在了我前面。   我怔愣了下,随即回过神来,抹了抹两把老泪跟了上去。   还是师父有远见。这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师父如何都不好在这里对我发作叫外人见了看笑话。有何事应该待龙王寿日过后回到昆仑山再一笔一笔计较。   那便待今日为龙王祝完寿回到昆仑山后再请罪罢,反正迟早是逃不过。我摸了摸小心肝,有一下没一下跳得很是恹恹没有生气。   (二)   到了龙宫大殿后,老龙王亲自下座来迎师父,将师父带去上席,我自然亦跟着沾了光坐了上席。   今日十分热闹,整个大殿皆坐满了各路仙家宾客。看来龙王的人缘做得甚好。只是那些宾客仍旧有意无意地往我与师父身上瞟,瞟了过后有些还要不着痕迹地交头接耳私语一番。   瞟罢瞟罢,纵然我生得美艳动人只要过了今日,他们怕是再想瞟也瞟不到了。遂我无力去计较那些目光,且随他们去罢。   而师父被这样上瞧下瞧的,不晓得会不会不舒服。   入座后我偷偷望了师父一眼,见他正嘴角含笑和龙王寒暄,看起来心情很是舒畅很是平易近人。   ……不光如此,整个寿会下来他都一直挑着嘴角,浅浅的笑挂在唇边让他整个人光芒阵阵十分晃眼。   师父的笑看得我连提筷子的气力都没有。他定是已经思索好了该如何罚我。   一顿珍馐佳肴,在我的提心吊胆恍恍惚惚中便过去了。其间我只草草扒了两口米饭,看见桌上的珍奇海鲜,愣是提不上胃口。   我幽怨地瞅了瞅师父,谈笑间、仰头饮酒间,那个气度那个兴致,看似尤佳。见他这般放得开,倒是极为少见。难道一想起要惩罚我这个徒弟就让他精神抖擞心情美丽么。   后来抑郁之际,我索性不吃了,欲起身出大殿去透透气。我与师父说起时,他只侧了侧眼珠,道了声“去罢,弦儿莫要迷路了就是”,然后便继续与龙王喝酒。   龙王怪异得很,睨着我笑了两声,与师父道:“神君果然好福气。”   师父嘴角弧度大了些,道:“龙王过奖了。”   从侧门出去时,我不禁回头再看了师父一眼,这一眼却是看得我很不放心。师父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竟不见消停。   还记得上回与师父一道去蓬莱仙岛时,师父亦是这般与其他仙家喝酒,后来喝得大醉还在蓬莱岛睡了好一阵。   醉酒伤身醉酒伤身,师父他竟不知晓么。   遂我又自侧门走了回来,厚着脸皮走到师父身边。   师父神色略显惊讶,道:“弦儿何故回来,不去外面透气了?”   我嗫喏了半天,才半清不楚地道了声:“徒儿还未向师父请罪师父倒先喝醉了,委实没、没这个道理。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师父挑了挑眉,抬眼静静地看着我,问。   我嘴巴又开始犯钝,哆了一会哆不出来,干脆道:“况且没什么。”况且醉酒伤身醉酒伤身,我硬是说不出口。   这回不等师父答话我便匆匆自侧门出去了。我难免对自己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慨来,如今自己都快要顾不上了还要去管师父醉酒不醉酒;他醉酒不是更好吗,说不定能忘了回廊上的那件破事……   出了侧门眼睛没看路,迎头就撞上了一根水晶柱,疼得我呲牙咧嘴。我又愤懑地踢了它两脚,还是我疼。   唔,我这天下第一傻当得很称职。   (三)   这水晶宫的后园子大得很,回廊千转百绕的,地面铺的海藻很是生机勃勃。   我独自寂寞地绕了数十条回廊,显然没绕回原地。不过这倒让我心里舒了一口气,我迷路了迷路了,就不用早些回去。   走着走着不晓得走了多久,我看见了一个大池塘。先不说龙宫里养着个大池塘如何扎眼,眼下那个大池塘边上却是坐了一个小娃。   见小团子两只小腿在池塘上方一晃一荡的,我的心亦跟着一晃一荡的。他要是一不小心给晃荡下去了该如何办?   我想了想,觉得不怎么放心,遂慢步踱了过去。   才走两步小团子耳朵机灵得便很听见了我,耸着脑袋回头望了我一眼,先是一愣随后又一叹,道:“你是今日的客人罢。”   他语气说不出的老成。   我“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细细端详了下小团子,他着一身小小的湖绿袍子,头顶冒出两只小角还未长得开,像是龙角;头发也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小团子歪着脑袋瞅我。他那只脑袋亦是团团圆的甚为讨喜。随即他又伸出小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池塘边上甩摆。   我抽了抽眼皮,这才明白过来。这分明是只幼·齿小龙。   我问道:“前厅那么热闹,你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里?”   小团子又是一叹:“你懂什么,我好寂寞啊。”   我抽了抽额角,问:“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寂寞。”   小团子幽怨地看了看我,道:“就是大人才不懂小孩的寂寞,就好似天上的昴日星君不懂卯夜星君的黑。”   我沉吟着点点头,这娃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遂我再问:“那你为何要寂寞?”   小团子哆了一口,道:“你说,大人过个寿奈何如此麻烦!又是请亲又是宴客的!”   我道:“这是自然,过寿是见欢喜的事情,当然要庆贺了。”   小团子幽幽道:“你也道过寿是件欢喜的事情,那我前不久才过了个周岁,我的周岁就不如今日这般热闹,爷爷连东海南海北海的小太子都未曾宴请过来。”   原来这家伙才满周岁。   我道:“那是因为你还小。”   小团子便又开始一波一波地叹气,道:“嗳,都说我小都说我小,你们大人就是不懂情趣,所以才寂寞得很啊。”   我看了看团子一动一动的小龙角,还有小脸上嫩嫩的肉肉,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刚过周岁的小屁孩这就晓得什么是寂寞了?   (四)   我吁了一口气,道:“说白了你不就少个伴玩耍么,如何都及不得我寂寞。”   小团子侧头望我,粉嘟嘟的脸蛋着实可爱,他问:“那你如何寂寞了?”   我霎时想起了师父,心里头蓦然堵得慌,忧伤地看着小团子道:“你不晓得,我犯了大错即将会被师父赶下山去,也就是逐出师门。到时没吃没喝没去处,不仅寂寞还很凄惨。”   小团子吃惊地“啊”了一声,紧张问:“你师父为何要赶你下山?”   我摸摸鼻子,迷糊道:“总之是犯了惊天动地的大错,惹怒了师父。”我好意思说我欺辱了师父占了师父的便宜么。   小团子似抱稳了沙锅要问到个低,道:“那你到底犯了什么错?以往不论我犯了天大的错顶多是被揍一番,还从未被赶出龙宫过。如此一说来,你确实比我凄惨了许多。”   我忽然觉得这只小团子难应付得紧。他脑袋瓜子转得机灵说话亦有板有眼的,还专勒住我刻意避开的问题不放。   正待我思量着如何回答,这时忽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我:“唉哟我的小龙孙太子嗳,您竟跑到这里来了,害得老奴好找!小太子快快随老奴回去用午膳罢,饭食已经配好了。”   小团子一听,身子倏地抖了抖,随即聋拉下小脸来。   想不到啊,这小家伙居然是龙太子!他口中的爷爷莫不就是今日过寿的龙王!这太子的日子理应是舒适滋润的才是,他还不乐意还叹着寂寞!   我沉郁着一张老脸循着话语声转过头去想看看来人,不想待看清楚时却霎时僵愣住了。   有那么一刻我是顿悟了过来,小团子念叨着寂寞也不是没两分道理的。   只见冲小团子走过来的——哦不,是爬过来——是一只鱿鱼,一只老巴巴皱兮兮的中老年母鱿鱼!   我私以为,能照顾太子的如何都应该是一只貌美如花的小宫婢才对,奈何是一只老鱿鱼!   小团子寂寞地自池沿爬起来,又寂寞地拍了拍屁股,与我眼巴巴道:“不说了,我先去食饭了。”   我干笑着摆了摆手,道:“去罢去罢,多食一些便不怎么寂寞了。”   小团子深沉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多食些试试。”说着他便拉起老鱿鱼的一根触须离去了,那背影颇有些雄纠纠气昂昂的意味。   大抵他是听进了我的话,誓要与饭食做几番激烈的抗争。我缩了缩脖子,小团子莫要吃坏了肚子才好。   章六十六   (一)   小团子一走,这偌大的池塘边上就剩下我一人。我望着平静的水面,一时倒真有些寂寞了起来。   我在深刻地思索,离了昆仑山后我该干些什么好。平日里没花心思修行,如今一门像样的本领都没有。嗳。   不晓得对着池子叹了多少声气,池子都被我叹得皱了,一圈一圈晕开了涟漪。   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唤我:“弥浅?”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吓了一跳,险些没坐稳给掉下了水池里去。   我缓缓回过头去,却看见泠染正一身红衣飘飘烨烨地站在不远处,遂惊喜道:“泠染?!你如何也来这里了?我还以为今日你在瘟神那里不会来西海了呢!”   泠染眯起一双凤目风情依依地冲我走过来,笑道:“没想到弥浅你竟也来了西海。”她走近了将我周身打量了个遍,又道,“怎样,伤好完了么?”   我心里十分温暖,道:“好完了好完了,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我瞅瞅四周没见他人,便忍不住问,“怎么瘟神没与你一起来,不会你又是偷溜出来的罢。”   泠染脸色蓦然幻了幻,道:“自然是一起来的。”   见她面色有恙,我胸中一把八卦火熊熊燃烧,又咧嘴问道:“你与他如何了?”   泠染忽而摸摸下巴,狐疑地看着我,道:“老实说,弥浅你是不是很想我与那混蛋有个什么。”   我忙摇头坚决否认:“胡说!这怎么可能!”我深知,若我敢承认定会被泠染休整,我哪敢冒这个险。   都是一条红线上的人了,他俩迟早要有个什么的。   泠染似触及了什么烦心事,也开始叹气,道:“弥浅你说我是不是老大不小了。”今儿龙王大寿,大家都凑到一处叹气来了。   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泠染她哪里说得上是老大不小……她分明就是老不死。她与我同样是多余七万岁的人了,不是老不死是什么。   但我面上自然不能那般说,遂我道:“哪里,也不是十分老。”   泠染蹙了蹙眉,道:“那弥浅你看我这个年纪是不是该娶个夫君了?”   顿时我心惊肉跳。   (二)   娶夫君?!莫不是泠染她的春天到来了?!……难怪如此感怀!   我一些下没忍住,嘴又咧开了些,问:“你为何如此想?”   泠染沉吟了下,道:“这些天混蛋一直在我耳边念叨说我这副模样看日后哪个男人敢要我,只有他那里不会嫌弃我,还说若是我实在没人要文曲府让我住一辈子都行。”   ……墨桦那厮看来等不住了,隐忍了这般久终于伸出了狼爪。   我急道:“那你还等什么!”瘟神都那般说了,干脆住进文曲宫邸一辈子白吃白喝算了。   泠染亦急道:“是呀!所以说我等不及了呀!”   啊?泠染亦等不及了?这不应该啊……   只听泠染顿了顿,又道:“听混蛋那口气,似我再慢一步就真的没人要了一般。弥浅你说,是不是我老了就真的娶不到夫君了?”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泠染两掌一拍合,坚决道:“就是说我应该趁还没老透赶紧娶一个回去。”   以往我一直觉得瘟神很凄楚。眼下见泠染完全会错了瘟神的意就晓得,他是着着实实很凄楚。   说罢泠染又沮丧着一张脸,嗫喏道:“可是去哪儿找夫君?嗳~~~”   我道:“就在文曲宫找罢。”瘟神,日后你定得感激我。   泠染却摆头,道:“不行,我不娶诡计多端的文神仙,我想娶老实耿直的武神仙。”   忽而这头泠染话将将一说完,那头就响起了悠悠散散的脚步声。听得泠染浑身一震。   莫不是瘟神墨桦寻过来了?   泠染拉着我慌乱道:“完了完了,我要先走一步,弥浅你就说没见过我,你没见过我没见过我没见过我……”   一阵念叨之间,泠染已如一道轻烟瞬间消失得无踪无迹。   待脚步撂得近了,我扭头便道:“泠染……”看抬眼清了来人,一句话硬生生给卡在了喉间。   我本欲道:泠染让我告诉你,我没见过她。可如今看着面前这如泠染一样红烨烨的身长玉立的人,我能说么。   来人哪里是墨桦,这是明明就是自鬼界爬上来的泠染的兄长魑辰!   魑辰挑着凤目看我,道:“泠染在哪里?”   我心底里算了算,自上次与泠染参加完紫极仙君的劳什子仙会后她便一直被墨桦纠缠,到如今也快一两个月了罢。泠染那么久没回家一回,也难怪魑辰会阴郁着一张脸。   我立马改口哈哈道:“我都快两月没见她了,你为何不让她出鬼界来找我玩?”   魑辰抬起眼轻轻刮了我一眼,随即不急不缓似笑非笑戏谑道:“两月么,泠染离开鬼界已有三月,弥浅说说剩下的一月去哪里了?”   原来我算错了时日。竟有三月了么?   我幽怨地看了看魑辰,道:“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奈何这对兄妹总喜欢往我身上推事,害我进退不得,委实窝囊得很。   (三)   魑辰挽着双手逼近一步,幽幽道:“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   我惊悚地往后退了一步,鼓起勇气道:“说不晓得就是不晓得。”他是泠染的妖孽哥哥,危险得很。   他再向前了一步,挑了挑唇沿,道:“弥浅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我便再往后退了一步,嗔道:“既然你都知道还来问我作甚!”   一眨眼的功夫,魑辰忽而欺身上前,凑过头在我耳边轻声道:“弥浅你后面没退路了。”   “啊?”我慌乱地继续往后退一步,不想却一脚踏了个空!我侧头往后一看,后面竟是池子!   我恶狠狠地瞪了魑辰一眼。难怪,难怪他说我没有退路。   眼看我身体一歪就要落入水中了,倏地我手臂一紧,紧接着手臂上传来的力道一扯,一阵旋转过后又将我给扯了回来。   “小心。”魑辰一如既往笑得邪魅无边,竟将我带入了他的怀里。   他红色的衣裳很顺很滑,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暗香。   我挣了两下,挣不脱。   魑辰将我抱得更紧,口中却凉凉道:“弥浅你以为我不知道小染在哪里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被谁纠缠么。只是你与小染都经过一劫,为何还执迷不悟?天界没有一个好东西你知不知道?”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住他。   我嗅着他身上的气息,闷闷道:“当年是我遇人不淑,这并不代表这次泠染会遇人不淑。况且你什么都知道你就自己去找泠染好了。你、你快放开我,叫外人瞧去了说闲话。”   “外人?”魑辰淡漠地笑了两声,道,“这个外人,怕就是弥浅的师父罢。”   我浑身一震。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   我背过身去,努力平静下来,低声道:“下次你若再对我这般无礼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还有泠染的事,尽管你是她兄长,但有些东西要自己去发觉才有意义。更何况,他们的姻缘早已注定,你不承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为何平白无故要提起我师父,这干我师父何事。   见魑辰未说话,我顿了顿便又道:“你且好生逛逛罢,我、我先回去了。”   我提起步子便走,越快越好地走。不晓得为何,与他独处一处,让我有种窒息感。我怕我再多呆一会,就会喘不过气来了。   “弥浅!”身后他有些气急地唤了我一声,轻轻道,“我就那么让你厌烦么。”   我生生止住了脚步,心里缓缓沉了下去。   (四)   忽而忆起,当年瑶池一事后,我与泠染欲离开天庭,不想泠染却先被墨桦一脚踹下了南天门。我便也跟着跳了下去。   阴差阳错,我与泠染双双落到了人间,恰恰遇上魑辰,还搅合了他的好事。   彼时凡间烟花三月,繁华正浓。   泠染因先我一步落下去,我十分忧心,万一我俩落散了怎么办。我还很忧心,不知从天庭那般高的地方落下会不会很痛。   然待我着地后我才发现我的忧心皆是多余的。泠染并未与我落散,她就站在一树梨花下,雪白的梨花扑簌簌往下掉,煞是好看。   我喜叫道:“泠染!泠染!我在这里!”   泠染却不理我,而是巴望了我一眼,随后一步一步挪到梨树后边,孤零零地蹲了下来,捂紧了耳朵。   我还未清楚泠染怎么了,忽然一声尖叫将我吓得浑身直哆嗦。   我这才意识到我正趴在一个人的肩头上,而那个人正压着一个女人,女人与我面对面惊悚地张着大嘴叫唤。   她连衣服都未穿整齐,胸膛露出一大片,爬起来便跌跌撞撞地跑了。   遂我疑惑道:“她怎么了,为何要跑?”   这时忽然一只手拎住了我的衣领将我拎在半空中。我对上一张十分漂亮妖冶地脸,还有一双半眯的凤目。   我就是掉在了这个人的肩头上。可他看起来不大高兴。   只听他道:“她为何要跑,你还好意思问我么?”   我低头看他的时候,亦看到他衣服也不怎么整齐,胸膛跟着露了一大片。我好心提醒他道:“你敞开胸膛不怕羞么,不羞也多少有些冷罢。”   他面皮僵住了。   后来他二话不说径直拎着泠染再顺带拎着我黑着一张脸回去了鬼界。我才晓得,他便是鬼界鼎鼎有名的鬼君大人,而泠染则是鬼君大人的妹妹鬼界的公主。而他正在凡间调戏勾搭女子时被我给搅黄了。   在鬼界呆了一百来年,那百来年间鬼界自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鬼君魑辰喜欢到人间勾搭精致的女子回鬼界做宫婢,趁他不在我便会将那些宫婢又全遣入轮回道投胎去。他晓得后会将我收拾一顿再费力去人间勾搭。   如此周而复始,以至于一百多年后,也就是尧司仙婚之前,鬼界除了鬼差以外已经没多少个宫婢了。他到底还是顺着我。   我自是晓得,魑辰虽时常与我急,但亦是打心底里爱护我的,如同爱护泠染一般。不,又与泠染有些不同。   毕竟,我不是他的妹妹。   ~~~~~~~   说点题外话,唔,投票投尧司和魑辰的看官与过客们,嗯哼,尧司与魑辰乃明晃晃的跑龙套两只,你们不投师父,而为他俩投上了神圣而错误的一票!!!嗯哼~   章六十七   (一)   身后魑辰又幽幽问了一声:“老实说我就那么让你厌烦么。”   当初在鬼界相处了一百来年,我与他亲近得很,何来厌烦之说。遂我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厌烦。”   “那弥浅,你先过来”,他忽然道,“你过来我就相信你。”   我顿了顿,还是转身走近了去。   魑辰淡淡笑开,忽而伸手捉住了我的手,道:“你还是这么好骗。”   我忙甩开他,惊道:“喂你想作甚?”我四下望了望,又道,“你快放开我,万一让人看见了如何是好!”   哪晓得他非但不放,手上反而一使力,便又将我圈进了他的怀里。   只听他下巴摩挲着我的头顶,笑道:“叫他人瞧去了又如何,就算是叫你师父瞧去了我亦不怕。”   他不怕我怕。如今我已罪责加身了,若要再被师父看到我这副模样,如何了得!   我费力挣脱可惜挣脱不得,便有些气闷道:“你又不是我师父的徒弟你当然不怕!我哪敢跟你比,你是鬼君大人,高高在上能怕得了谁!”   魑辰一愣,随后松了手。我赶紧跳离了他。   见他神色怔然,我一时又有些不忍,便又道:“我、我是说,你抱得我太紧,我、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却突然道:“弥浅,我抱着你,你怕是唯独不想你师父见到罢。”他说得清清淡淡,听在我耳中却响若惊雷。   我心一下慌了去,猛抬头,对上他那双半眯的双眸,幽深而安静。我胡乱摆弄着衣角,道:“你、你在胡说些……”   魑辰打断我,又道:“将将回廊那边,你对尧司说的我都听到了。”他安静了一会,又道,“弥浅,你只告诉我,你在回廊那里所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蓦地师父的身影又窜进了我的脑海里。我想说那些不是真的,奈何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愣神之际,他又拥我入怀,在我耳边轻轻叹道:“七万年前你已经吃过一次亏,这次也仍不打算回头么。硬是要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才罢休是不是?天庭神仙没有一个好东西,弥浅你竟不懂么。”   “七万年前,尧司早我一步先遇上了你,我可以怪时机不对没能让你爱上我;那么如今呢,我总应该是先你师父遇上你的罢,你却还是没爱上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鬼界有什么不好,我可以宠你到无法无天。你每日想戏弄多少鬼差皆随你,你想遣散多少宫婢我便让你遣散,你想与我争寝殿想与我争膳食,我皆让你便是……弥浅你说,这样有何不好?奈何你我在一起只有短短一百年的时间?那一百年,却让我回味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   (二)   风缓缓拂过我的面颊,我怔愣地看着池子里的涟漪。   池子边上,又只剩下我一人。   将将在我耳边的轻叹声如自始不存在一般,经风一吹便都什么都没有了。我身边,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甚少有时候,我心里觉得苦。微微发苦。   还记得七万年前,天庭的神使往鬼界送喜帖时道,仙界司医神君与蝴蝶仙子要成仙婚了,他俩的三世姻缘总算修成正果。那时,我只觉自己的世界瞬时崩塌一片天昏地暗。   我请求魑辰带我一起去天庭,向他保证只是去喝喜酒绝不闹事。   他蹙紧了眉头看了我一眼,紧紧将我捞进怀里,低沉着邪魅的声音道:“过了这次,弥浅便将我鬼宫里所有宫婢都遣散了去罢,有弥浅在,鬼君哪里还需宫婢。一个皆不要。”   鬼界鬼君,生得妖娆邪魅无边,但性格却阴晴不定忽暗忽明。但凡三界提及他皆要惧上三两分。他尤为喜爱去人间勾出美丽女子的魂魄,带到鬼界做宫婢。能让鬼君为我遣散所有宫婢,我真真是受宠若惊。   我本打算,上天去参加完尧司的仙婚之后,回来便与他说“好”。   只是,一直没有那个机会。也不会再有那个机会。   “弦儿。”有一道清清浅浅的声音将我唤回了神。   我侧头一看,师父正站在不远处,一身黑衣飘飘。   今日,所有人皆似预谋好了一般,一个一个一遍一遍地在我面前晃荡。   我就站在原地,望着他,道了声“师父”。不晓得再一次看见师父心里是个什么心境,总觉得此刻我还未被师父赶下山去,很庆幸。还能再一次见到他,亦是很庆幸。   师父动了动眉头,淡淡道:“今日寿会已罢,弦儿出来太久,为师怕弦儿迷路便出了寻一寻。”   我心尖泛酸,嘴上却笑道:“徒儿谢过师父。”   他微微皱着双眉,转身道:“走罢,回去罢。”   “师父”,我忙唤了一声,道,“徒儿有罪……”我说着便双腿往地上跪了去。   等不及了,一刻都等不及了。师父那般神情,怕真的是要舍弃我了。   我还未跪得下去,师父身形一移,突然移到我面前,托住了我身体的重量。他道:“弦儿有什么要与为师说的,待回去昆仑山再说罢。”   也不管我如何想,师父捏了一个决便将我拉上他的祥云,带着我一道出了西海,往昆仑山回去。   (三)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一会到了昆仑山后该如何与师父请罪。若我还能继续呆在昆仑山继续做师父的徒弟那该有多好。   师父站在我边上,却是一直安静着,一句话也不曾多说。   然而我们还未到得了昆仑山,我也还未来得及与师父请罪,半路便出了变故。   远远地,我与师父便瞧见二师兄尚瑱一路火急火燎地飞过来。他见了师父二话不说便跪在了祥云上。   我从未见过二师兄一见师父便跪下的。昆仑山上诸位师兄虽是拜在师父门下,但他们不说我也晓得,个个皆是来历不凡身份不俗。   以往师兄与师父问安也仅仅是作揖,还没有如此这般行大礼。一时我胸中沉闷了起来,隐隐腾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定是出事了。   师父未先让二师兄起来,而是倏地凝着眉,一张面容上肃色极重,道:“瑱儿不等为师回去便兀自前来,出了何事?”   二师兄安静了半晌,头也未抬,道:“回师父,是大师兄……”   还不待二师兄说完,我便惊道:“是不是大师兄历劫归来升为上神了?”难怪二师兄如此谨慎,昆仑山出了上神也算是仙界的大事。   二师兄却忧心地看了我一眼,沉声道:“是大师兄下凡历劫不成,触犯了天条,如今正被押往天界。”   一时我若五雷轰顶一片茫然。   大师兄……不是升为了上神而是触犯了天条……   我身体轻飘飘的,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弦儿!”一声急喝将我唤回心神。我猛然发现自己身体不知何时竟掉下了祥云,眼下正急速往下落!   突然腰上一紧,有人抱住了我。我抬眼,看见师父正紧绷着一张脸抿着唇。他抱着我一直飞身落在了地面。   身后二师兄赶来,急急道:“小师妹,你有没有事?”   我茫然地摇摇头,脑子里忽然晃出大师兄的面皮来,我又跑到二师兄面前,拉着他焦躁地问:“二师兄你将将说什么?你骗我的对不对,大师兄、大师兄他如何了?为何要被抓起来?!”   二师兄未回答我,而是径直又向师父跪了下去,埋着头道:“刚不久天君遣了神使来昆仑山,道大师兄借下界历劫之名在凡间结妻生子动了凡心,还私改凡人天命,触犯天条。天君让师父上天庭一趟。”   师父面上淡然转身欲走,道:“回去罢,为师这便去天庭。”我有些心疼,明明他双眉都蹙得紧了在眉心纠成结,明明他很担心却如此沉着似什么也未发生过。   “师父!”二师兄叫住了他。   师父停了背影,只听二师兄顿了顿,又道:“徒儿知晓此次大师兄犯下大错,若师父……若师父肯在天君面前……”   “为师自有分寸。”说罢他便离去。   就在他要自我身边走过时,我倏地眼眶泛酸了起来,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抓住了师父的袖角。   “弦儿?”师父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我对上他那双细长的眼睛,轻声道:“让我与你一起去好么。”我想与师父一同去天庭,我想见见大师兄,还有,我想与他在一起。   (四)   师父未多说一个字,而是眉头倏地展开,笑着与我道:“好。”   他带着我一同上了天庭,一同见了天君。   七万年不见,老天君一如既往地老,但很精神,那双眼睛锐利而有光彩。他几经探究地望了望我。   我想,大抵他也是觉得我有些眼熟罢。   第一回,我看见师父在天君面前跪了下来,却是与大师兄求情。我亦跟着跪了下来。   后来天君只叹了一声道,身为仙神不可眷恋凡尘不可与凡人动了私心。而今大师兄假借下凡历劫之名而与凡人女子苟合,属罪上加罪。但念在师父一片苦心,大师兄又仙缘奇佳,若能劝得大师兄回头是岸,可免得剔除仙骨之罪罚。   但若是大师兄执意不悔,那便革除仙籍剔除仙骨,永世不得升仙,亦永世不得再与那凡人相聚团圆。   师父起身谢过天君。   仙界的规矩铁定,自古以来神仙可与神仙动情,凡人可与凡人动情,但惟独神仙不可与凡人动情。这些天条大师兄你竟不知晓么!   出了凌霄大殿,我与师父去了天庭的仙牢。关押大师兄的地方。   值守仙牢的天兵见了我与师父,皆让开了道。想必是早已领受了天君的旨意。   师父站在外面许久,与我轻声道:“弦儿进去罢,为师在外面等你。”   我惊道:“师父?!你不与我一齐进去么?”他留给我的,就只有一抹黑色修长的背影,清清淡淡的。   我转身欲进仙牢,师父在后面忽然出了声:“弦儿。”   我停了下来,道:“是,师父。”   “将将天君的话弦儿听清楚了罢,弦儿聪明,该晓得如何做。你大师兄他终是有此一劫。”   “是,师父。”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里去。天君说若能劝得大师兄回头是岸痛悔前尘,就能免去剔除仙骨之罪罚。我怎会不晓得。   只是天君亦说,大师兄执迷不悔,甘愿受那剔除仙骨之苦,做一个普通凡人。   仙牢里边有一座四面高中间低的石台,仙气缭绕。   石台之上,有一张简单的石桌,大师兄正一袭白衣倾城,发丝松散只在发梢松松绾了一个结,他手执莹润碧瓷壶斟出屡屡香茶,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   章六十八   (一)   “小师妹可算来看大师兄了。”大师兄轻启薄唇,扬了扬唇角。   我看得一时愣神。多少是有些不一样了,这份少有的云淡风轻他究竟是从哪儿来?他现在蹲的可是仙牢!   大师兄在桌上斟了两杯茶,竟似先晓得我要来一般。   只听大师兄道:“这里没什么招待小师妹的,小师妹快过来坐。”收敛了夸张的表情还有放·荡的动作,举手投足之间皆透露着中规中矩和一派高雅。   我突然很不适应这样的大师兄。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走了过去,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眼帘看我。那清澈的眸子里,有我的影子。   我问:“你为何要这般做?”   大师兄低了低眼帘,淡淡道:“身不由己。”   我心头沉重而压抑,忍不住声音大了些,道:“你不是下界历劫了吗,你不是要飞升成上神了吗,你不是说过历劫归来后要罩我这个小师妹的吗?啊,溪羽渣?这些你不都是口口声声与我说过的吗?难不成你忘干净了?!”   大师兄终于敛下了笑。面色白了白。   我就晓得他一直在强装。   我深呼吸了两口气,又道:“你只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下界历劫只是你的借口,其实下界之前你早已计算好了一切?其实,其实你早已动了凡心早知道要触犯天条对不对?”   我怎会不晓得,自凡间除瘟疫归来之后他的心不在焉。现在想来,却惊是一切皆已冥冥注定。   大师兄一愣,道:“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师妹。”他话语里说不出的苦涩。   我隔了一阵,便问:“她,是谁?”   大师兄忽而弯了弯眉眼,唇沿又浮现着若隐若现的笑意,极尽温柔道:“小师妹也见过的。”   我颤了颤身体,道:“当初在人间救下的那名女子么?”我还有些印象我与大师兄初次下人间时救过一名坠河的女子,那女子叫什么我却是有些记不起来了。   “嗯。”   我低声问:“你就那么喜欢她,连神仙也不舍得做了?”   大师兄沉吟了一会儿,却还是吐出了一个字:“是。”   不晓得为何,大师兄如是一说,我顿觉一股血气上窜,说不出的狂躁。他竟愿意为了一个凡人连神仙都不当了!他竟愿意为了一个凡人要舍弃了昆仑山还有师父!   我压抑着声音,道:“溪羽,我道是凡间风情无数你只是尝尝新鲜随意玩玩,没想到你竟连真心都搭进去了么?三界美艳仙子数不胜数,你选哪个不好非得要选个凡人!”   大师兄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碧瓷茶杯,缓缓道:“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我见过最有灵气又最安静淡然的女子。三界无数仙子都抵不过她。”   (二)   我与大师兄对峙了半晌,静默了半晌。   我终是忍不住又道:“天君说了,你若是肯悔过断了凡尘痴念,一切皆有转机。”   大师兄却笑笑,道:“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西天如来佛祖亲口对我说的话么。”   我道:“怎会不记得。佛祖说大师兄仙缘颇深,但个中缘由结果,全凭造化。”   “当初年少轻狂自诩风流,将佛祖的话当做是夸耀”,大师兄挑了挑唇,淡淡笑了,道,“如今我总算是了悟佛祖那番话里的禅机。个中缘由全凭造化,天命早就注定我有此一劫。”   我稍稍有些错愕。将将……在外面时,师父也说大师兄有此一劫,难道师父也是一早就晓得了?   最后,我只问大师兄:“你肯悔么。”   大师兄沉默了许久,道:“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难道抛弃了妻与子就算是悔了么,那心中的眷念如何安放?做神仙又如何快乐得起来?”   与大师兄同在昆仑山修行了七万年,他的性子我早已摸得清清楚楚。虽然面上装作无所谓,但一旦认定的事情却是十分倔,不死心不回头。   我早该知道大师兄的回答,他若不是下定了决心又怎肯轻易冒险触犯天条!   然而,答案亲自自他口中道出,我便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喷涌而出的怒火。我咬着牙再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悔是不悔?”   大师兄看着我,笃定道:“不悔。大不了不做神仙……”   “啪——”   他话未说完,忽然脸侧过一遍去,发丝散乱,止住了声。   我垂着手,手指不住发颤,掌心依稀火辣疼痛。我顾不得自喉头升起的酸涩,又拽紧了大师兄的衣襟,摇晃着他,大声道:“那师父呢?昆仑山呢?!溪羽,你果真要让我错认了你这个大师兄么!”   我大吼出声:“那凡人有什么好!凡间有什么好!你晓不晓得,师父、师父他为了大师兄你甘愿跪在凌霄大殿上与天君求情!”我哽咽起来,喃喃道,“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师父那般尊贵那般骄傲,甘愿为你下跪……大师兄你告诉我,你就不心痛么……”我指着心口,又道,“可是我这里,好痛。”   大师兄手边上的茶水被打翻,水渍湿了石桌一角。   他声音恍惚道:“临下山前,我不是已经将师父交给小师妹照顾了么,我不在山上的这段时日,师父可还好?你有没有照我说的好好照顾师父。”   我手捂住脸,闷声道:“我有好好照顾又如何,我只晓得眼下,师父他一点也不好。”   大师兄低着眉眼,轻轻道:“我知道,不然师父也不会只站在外面不进来。但师父或许能明白罢。”   我伸出袖角揩了两把脸,道:“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还要这么执迷不悔?”   大师兄忽然看着我,道:“情滋味,情滋味,小师妹怕是在七万年之前就已经领悟透了,你该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回不了头。”   (三)   我后退了两步,苦笑道:“大师兄果然是知晓我的前尘往事。亏得你还瞒了我七万年。想必昆仑山上师兄们皆是知晓我不堪的过往罢。”   大师兄缓缓道:“七万年前我随师父入天参加司医神君的仙婚,亲眼见小师妹坠落断仙台。”   “那师父,师父可也见到了?”   大师兄却不答反问道:“师父?小师妹怕师父见到么?”   我心里一窒,道:“怕,很怕。”   大师兄幽幽叹道:“如今大师兄能走到这步境地全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小师妹不如我,若小师妹有朝一日要像大师兄这般做选择,怕是该后悔了。在昆仑山上,小师妹最聪明,却也最傻。”   我道:“你先莫要说我,你若能忏悔便还可以呆在昆仑山,便还是我大师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道理你究竟懂是不懂?”大师兄口中的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我会如大师兄一般,我不想谈论。   大师兄却不理我,而是缓缓道:“小师妹迟钝得很,不晓得师父为你明里暗里操了多少心,看得出来你也很紧张师父。还记得小师妹初初升为小神仙要经历的四道天雷么?”   我喉里一阵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   大师兄又道:“初升小仙要历劫四道天雷,当初小师妹只记得承受了一道罢。小师妹却是不晓得,身为一介上神,若为他人受劫,天雷的威力便会扩大至十倍。”   我一个重心不稳,踉跄了两步,跌坐在了地上。大脑里嗡嗡作响,一片惨白。   大师兄顿了顿,道:“纵然是师父,也无法轻轻松松受得住那其余三道天雷。能苦撑至小师妹转醒过来见得小师妹身体无恙,已属极致。后来怕小师妹瞧出端倪才去闭关,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日。”   我心如刀绞,水珠子自我眼眶里滚出,越抹还越多。我拉着大师兄的衣摆,喃喃道:“你在说谎,莫要胡说……莫要胡说……”   大师兄却道:“小师妹不是替师父煮过仙药吗。”   我慌乱道:“骗人的……骗人的……我不记得有煮过什么仙药,师父他好好的……”   “天庭蟠桃宴时,我被师父关在桃林里没去得成天庭。听你二师兄说你在天庭迷了路睡了半天大觉。知道师父为何要关你一个月禁闭么?他那时似发了疯一般满天庭疯跑,只为了寻你。他害怕你遇上不该遇上的人,再受不该受的伤害。怕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师父寻了你半天却发现你在那里睡大觉时忧急而气的心境罢。”   “后来,昆仑山上凭空多了一只兔子,毛乎乎的兔子。一次我替师父煮茶进书房时,却见那只兔子蹲在师父的怀里,师父时而看着它笑。师父他何时喜爱上了兔子我不知道,直到小师妹下凡捉鬼后偶然我去到小师妹的卧房,见到小师妹房里的墙上挂着的那副画着一只兔子的卷轴时,才领悟过来。我生怕你见到那只自画里跑出来的兔子后给烤了吃掉了,还特意提醒过你。”   我捂着头,眼泪直流,却忍不住咧嘴笑,笑出的声音一阵呜咽。   还记得凡间的小哥,在某个夜晚与我抢兔子。我让了他三只兔腿他还不知足,非说那只兔子是他的。他让我叫他念华。   念华,念华。要一直念着卿华。   “东华帝君的无涯境下那面东皇钟……”   我猛地打断了大师兄,叫道:“你莫要再说了……莫要再说了……”   大师兄却继续道:“稳住东皇钟那次,师父耗费了太多仙力却不赶着回昆仑山,还陪你在人间耽搁了好些日子……”   (四)   我跌跌撞撞走出仙牢之际,大师兄在我身后道:“知道我为何要交代你,师父喜欢喝清茶,喝酒喜欢喝桃花酒,还有师父的书房要时时整理干净,书房清早要开一扇细窗么,怕是小师妹从来不曾知道师父的这些喜好罢。”   “所以,若有朝一日小师妹与我同种境地,定是要后悔。七万年前你能为了一段情撕心裂肺,如今你能为了至少一段恩情疼惜一下师父么。”   我顿住脚步,捂着嘴拼命不让自己哭出声,硬声道:“你与我说这么多亦无济于事,他始终是我师父。你说不动我,执迷不悔便执迷不悔,但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轻易断送了自己的仙尘。你做好觉悟罢!”   七万年来我从不敢多想,不敢多抬头看他一眼,唯独怕自己忘了他是我师父。唯独怕自己忘了。不可亵渎,不可冒犯。但谁都不晓得,我有多眷恋他那下巴上方一抹清清浅浅的笑,有多留恋他靠得我近时身上若有若无的桃花香。   还有,如今我才晓得他为了我做到如斯地步,我有多痛,全身上下,四肢百骸,皆痛入心髓。   恍恍惚惚,我走出了仙牢门口。   师父正站在外面,闻声回过身来,紧蹙的双眉轻轻弯了一弯。   我咬着唇,低眉看向别处。我怕我一看他便要忍不住大哭出来。   师父缓缓走近我,不语。   我便先出声道:“师父,是徒儿没用,没能劝得动大师兄,他依旧是不愿悔过。但师父放心,徒儿不会任由大师兄做傻事的。”   师父却忽然伸出手,轻轻婆娑着我的眼角、脸颊,低低道:“弦儿,哭过了。”   我咬紧牙,抚上师父放在我面颊的手,慢慢移下,侧过脸道:“没有,没有哭。”   师父走在前面,道:“走罢,先回去罢。羽儿的事,为师会再想办法。”   ~~~~~~~~~   PS:上卷到此结束。喂喂,还没收藏的赶紧收藏啊~这个月某云都是双更的喔~委实累得慌。不过若是求得读者留言支持,那某云也值得了~今天是9月最后一天,就此一更了罢【原谅某云要偷一回懒。。。,由于分卷,所以某云打算十月份开始下卷~   下卷   章六十九(番)   PS:此处是溪羽的番外,本想放在文后,但想了又想,总归在这里读起来会好一些。某云一直喜欢这只大师兄,不要脸的大师兄,希望也有看官们能够喜欢。诶嘿嘿,你们肯定是忘了大师兄的情劫初始,其实早在正文第四五章就已经提到了噢~不妨回去翻一下~   (一)   “辛梓,你晓得我身不由己,你懂我的。”一个男子上前,欲拉住面前女子的手,却被女子躲开了。   男子面皮生得不算太差,也还过得去。   女子环视了一下四周一队人马,淡漠地笑了笑,道:“不知县令公子一大早遣了这么多人来意欲何为?县令公子怕是说得太严重了,如今你我婚约已除,懂与不懂、身不由己,这些与陌辛梓何干?”   好家伙,这男子原来是县令公子。难怪说软话时腰板也挺得老直。   县令公子有些急了,道:“昨日的事情我已经知晓,都是那个贱女人的错,她想将你推下水害死你对不对?!辛梓你要相信我,我一点都不爱她,我答应娶她全是……”   女子挑了挑眉梢,忽而讥诮道:“你与我解除婚姻答应娶她,全是因为她家是城里的富商之最。回去罢,一切与我早无瓜葛。”   女子转身欲走。   一旁女子的爹早已面色铁青,肃声道:“请回罢,我们陌家无权无势,攀不上大佛!”   “辛梓!”县令公子大声叫道,有些气急败坏。   女子顿了顿步子。   只见县令公子快步上前,作势就要将女子揽进怀里,还道:“答应我,等我娶了她你再嫁给我,到时我只疼你一个人,一辈子只宠你一人!”   “对不起,我要不起你的宠爱。”女子侧身。   县令公子见扑了个空,声音蓦地沉了些,道:“陌辛梓,你当真要与我较真到底么。我说过我会娶你,待娶了她之后我便会娶你!”   女子扬了扬头,淡淡吐出:“我不需要。”   “陌辛梓!”县令公子的底线终于崩溃,恼怒地大吼了起来。   忽而一阵暖风拂过,夹杂着淡淡的清香。   女子的肩头突然被人揽了去。那人身体斜靠在女子身上,懒懒地似没睡醒一般。   女子抬眼一看,不就是昨日自水里将她救起来的叫溪羽的公子么。眼下他着了一身轻飘飘的白色衣裳,懒懒散散的,胸前的衣襟凌乱了些,隐隐约约看得见里面白皙的肤色。   溪羽抬手打了一个呵欠,慵懒道:“喂喂,我道是谁一大清早的在外面吵闹搅人清梦,这位公子来府上何事?我们梓儿不愿嫁你,你竟还不死心?”   (二)   所有人见到他双眼都瞪得直了。连陌辛梓也怔愣地看着他,他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正搁在她的一边肩头上。   县令公子满眼戒备地看着溪羽,口气不善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辛梓的家里?!”   溪羽眯起眼,搭在陌辛梓肩上的那只手顺手撩起陌辛梓耳边的一缕发丝,道:“这朵除尘清丽的昙花县令公子看不上非得去摘那朵艳丽的牡丹,本公子怜香惜玉得很,自是爱极了这朵昙花。”   女子面色微诧。   县令公子却恼羞成怒,冲溪羽破口大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少爷看上的女人你居然也敢抢?!”   溪羽不怒,反倒邪邪地挑起唇角,道:“和本公子一对比,谁都看得出来,你连个东西都不如。我的小梓儿会不喜欢我而还去喜欢你这种货色的么?”   县令公子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陌辛梓我还要定了!”说罢他扬手,示意身后一干人马上前,誓要将人抢回去一般。   陌辛梓的爹忽然站到前面,吹胡子瞪眼道:“小东西,念在你自小与我们辛梓长大两小无猜,当初老夫是瞎了狗眼才将女儿许配与你!如今你要另娶她人先舍弃了我们辛梓,你还有脸在这里动手吗!你、你给我滚出去!”   县令公子丝毫不退让,回骂道:“你这老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本少爷!”   “你……你……”陌辛梓的爹被气得不轻,差点晕厥。   陌辛梓扶住了他,却轻轻道:“爹,莫要与他人置气,值不得。”   眼见县令公子与一干下人要动起手来,这时突然门外闯进来一个小厮,大叫:“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他附在县令公子耳边低语了几句,县令公子面色很不好看,对着溪羽蛮横地哼了几声,道:“你给我等着,日后有你好看!”说罢他便带着自己的人离去了。   “爹——”   哪晓得这边人一走,陌辛梓的爹便真的被气倒了。   看得出来,她爹虽面皮轮廓硬朗双目矍烁,但身体却是一直不大好的。如今又闹出这么一出,怕是撑得紧。   陌辛梓将她爹扶进房歇下后,将将出来正遇上溪羽打理好一身松散的衣裳,中规中矩。   溪羽看见她,打开折扇缓缓摇了两下,笑道:“哦你不用急着太感激本公子,本公子向来爱拔刀相助,举手之劳而已。千万莫要以身相许报答本公子。”   陌辛梓浅浅笑道:“溪羽公子这就要走了?”   溪羽道:“本公子已在这里留宿了一日怎好打搅留宿第二日,当然是得走了。”再说,他小师妹眼下还不知在那里胡搞,他过久不回怕是得闹出些乱子来。   陌辛梓动了动唇,却道:“昨日亏得公子将我自水里救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溪羽转身,道:“喂喂,莫要真的以身相许。”   陌辛梓在后面叫住了他:“溪羽公子。”   “嗯?我告诉你,本公子知晓自己风流倜傥无人可挡,但你莫要真的迷恋上本公子,莫要以身相许。”溪羽回过头来,摇着扇子笑道,“你想说什么?”   陌辛梓忍不住晕开了嘴角,道:“在府上再留三日如何?”   溪羽挑眉:“何故三日?”   陌辛梓幽幽开口道:“三日后,便是他成亲,娶了别人。”   溪羽一时有些怔神。   (三)   难为她面对县令公子一副漠然清淡的模样,还不知道她心里如何想。溪羽忍不住心头叹了叹,陌辛梓这个安静淡然的凡人女子,怕是心里在意得不得了罢。   听说县令公子与她从小青梅竹马。陌家与县令家也多少有些来往,二人便在父母之命下结下婚约。   只是不想,中途县令家变了卦,要解除与陌家的婚约,而县令公子则要另娶城里最有钱的富商之女。   富商之女蛮横骄纵,生性毒辣,眼里头容不得一点沙子。   她晓得县令公子的前任相好是陌辛梓,便想法设法地要整陌辛梓。这不,昨日那富商之女领着丫鬟将陌辛梓引去河边,趁人不备,竟将陌辛梓推入了河里。   若不是溪羽与小师妹趁师父闭关溜下昆仑山,恰好路过发现得早,怕是陌辛梓早已在河里香消玉殒了。   昨日溪羽与抱着一身湿透的陌辛梓到陌家时,府上都吓了一跳。只听溪羽有些急,道:“喂你们小姐都落水了还愣着干什么,不用给她换身干衣服么。”   下人们这才忙去照料陌辛梓。   陌辛梓的老爹为了感谢他,特意留他在府里用了晚膳,还在府上住了一宿。直到今日清晨起来,才发生了这一档子事。   溪羽暗地里忍不住唏嘘感叹了一番,看来这人间的情爱也不一定是天长地久,反而诸多生变故。   那陌辛梓小姐的的确确是一朵纯净的昙花,昙花自是好得很,但就是不晓得为何偏有人爱富贵的牡丹。   一时溪羽又有些佩服起陌辛梓了来。这个凡人女子虽沾了情爱,但却是理智得很,面对旧爱干脆决绝毫不拖泥带水。   但溪羽又看得出来,她不是一个无情的凡人女子,情都藏在了心底里,想必是很苦。   (四)   三日之后,县令公子大婚,娶的是城里最有钱的富商之女。   此次婚礼办得好不喜庆奢侈。自富商的家门口一直到县令门口,皆铺上了大红色的地毯。   沿街一行唢呐吹得高昂而响亮。   县令公子骑着高大的骏马,脸上喜气洋洋胸前挂朵大红花,穿街而过,威风而有面子。他正迎了新娘喜轿一路往县令府回。   陌辛梓安静地站在街边,眉目淡然。   溪羽站在她边上,眯着眼打量街上那对迎亲队伍自面前徐徐走过,他摇了两下折扇。溪羽侧头看了看陌辛梓,忽而觉得眼下她应该发泄发泄才可爱。   心里头憋太久了不好。   溪羽手懒懒地又搭上陌辛梓的肩,半边身体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他伸手又撩了撩她耳边的发丝,漫不经心道:“我说,成亲有什么好看。小梓儿若是也想成亲了,大不了跟本公子道一声,本公子勉为其难娶了你便是,保证比这县令公子还要风光十倍。”   陌辛梓一愣,却垂下了头去。   此时溪羽手指捏了一个仙诀,偷偷往那新娘轿上扔了去。   只听“啪嗒”一声响,那抬喜轿的木棍忽然清脆一声断开了去,整个轿身失去平衡一下歪倒在了街面上。   里面的新娘子被甩出轿窗半颗头,喜帕滑落在了地上,真真是毫无美感可言。   霎时一声尖细凄厉的叫声划破了整条大街。   陌辛梓抬起双眼,眼里氤氲可现。她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唇,然后转身干脆地离去。   溪羽与陌辛梓往回走。半路上溪羽吊儿郎当地问:“如何,现在想嫁人了否?本公子帮了小姐数次,向来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但若小姐想以身相许来报答的话,本公子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没想太多,没考虑太多,甚至都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凡人女子上心。他只是觉得,这朵昙花却是要比艳丽的牡丹要好。   哪知溪羽话刚一放完,立刻便皱起了眉头。小师妹一向不会挑时候,偏偏眼下她正用神识呼唤自己,要一起回昆仑山。   陌辛梓还未来得及答话,溪羽便又道:“小姐先莫急着答应,本公子自是晓得小姐有些迫不及待。但今日时辰着实晚了些,本公子还要赶路,便先在这里告别了。”   他走出两步,回头又道:“哦对了,莫要难过,本公子还会再回来的,到时你再答应本公子也不迟。”   说罢,这他连头也未回。   章七十(番)   (一)   再一次下得凡间来,便是与小师妹一同领命祛除瘟疫那次。   小师妹忒坑,最会落井下石。溪羽拿桃林与小师妹的茅房交换,换得几日偷闲。他便又鬼使神差地往陌辛梓所在的那座城里去。   其实扪心自问他也不是十分想去看那朵昙花。只不过上次说要娶她,还不晓得她答应不答应。   想他面皮生得如斯风流又俊美倜傥,哪个女子见了不心花怒放的。但他就是想听陌辛梓亲口说,她愿意以身相许。   大抵能让一个女子以身相许,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他都还未曾想过,若是女子答应了以后,该如何办。   告别了小师妹,溪羽进了另一座城,独自去了陌辛梓的家。   站在陌家的大门前,溪羽咳了咳声,随手变出一把折扇,再理了理头发和衣裳。然后再敲门。   几个月未见,这扇门倒是破败了不少。   然溪羽矜持着敲了许久门里边也无一人应一声,更没有一人来替他开门。等得急了他自己便推了门进去。   前院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溪羽蹙了蹙眉,穿过厅堂,往后院去。   不光是那扇大门破败了许多,连这座府邸也破败了许多。莫不是那朵昙花还不等他来便搬家了?   正待溪羽疑惑郁卒之际,忽而耳边传来一阵瓷碗落地碎裂的清脆声。他抬眼一瞧,却瞧见一名婢女,也正错愕愣愣地瞧着他。   婢女先开了口,声音里夹杂着颤抖:“是、是……溪羽公子……么?”   溪羽挑了挑眉,摇晃着折扇,风流十足道:“啊呀,小美人竟还未忘记本公子。你们家小姐可还好,愿意以身相许本公子了么?”   哪知小婢女却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了起来,唇齿模糊道:“公子你为何竟如今才来!老爷眼下病重在床,昨夜、昨夜衙门里的恶霸闯进家门,将小姐、小姐抢走了!”   溪羽心里一咯噔,急声问:“怎么回事?”   婢女抹了两把眼泪,道:“衙门那个恶霸娶了妻,仍旧对小姐惦念不忘。公子走后恶霸日日来这里骚扰,而他那恶妻却扬言小姐勾引她丈夫,害得小姐声名尽毁。昨日,昨日恶霸仗着自己是县令的儿子,逼迫小姐做他的妾,小姐不肯,他便让衙门的官差将小姐抢了回去……”   溪羽转身就往外跑去。婢女的话犹如毒蛇一般盘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那朵纯净的昙花,被抢了。   (二)   溪羽捏了仙诀一口气跑到了衙门,径直穿墙而入。   摸索了老半天,他终于找到了陌辛梓。她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屋外两个大汉把守着。溪羽施仙法放倒了门外的大汉,破门而入。   屋子里昏暗得很,唯一一扇窗被厚厚的帘子盖着。   屏风最里边,蜷缩着一个身影,沉寂如死了一般。她头埋在双腿膝盖间,浓密的长发洋洋洒洒流泻·了一地。   溪羽瞠大了双目。脑海里一边一边响着昙花剥落败谢的声音。   他环视着那一室凌乱,地上铺满了纱帐的碎屑。茶杯碎裂得到处都是,沾了水渍。还有榻上,皱得不成样子的单被上,丝丝血迹……   溪羽心口骤然紧缩。   他颤抖着身体一步一步靠近那同样颤抖着的人。手抚上她单薄的肩时,极尽小心道:“喂……”   可她却似忽然受了惊吓一般,猛地甩开溪羽的手,叫道:“滚开!”她骄傲地抬起头,一根尖细的簪子赫然抵着自己那白皙纤细的脖子!   溪羽呆呆地看着她脖子上好几道伤痕,动了动唇,呓念道:“小梓儿,是我。是我。”莫不是那榻上的血迹全是自她脖子上流出的?她竟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陌辛梓浑身一震,双目渐渐恢复了神智,僵硬地抬起眼帘来,看着溪羽。   她脸色惨白如纸,此刻正满脸泪痕。晶莹的泪珠自她纤瘦的下巴滴落,一颗一颗似敲击在溪羽的心上,一阵一阵的绞痛。   闭眼昏睡之前,她只轻轻道:“真巧,我竟能撑到你回来。”   陌辛梓倒进了溪羽的怀抱里,溪羽紧紧地抱着她。他全身血液横冲直撞,愤怒而压抑。   仅仅几个月而已,竟有凡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他的昙花!   抱着陌辛梓走出房门,外面恰好传来女人尖细的吼叫声。女人气急败坏道:“快告诉我那个贱人在那里!好啊,老娘一日没盯紧,那贱人狐狸精居然敢跑到我的地盘上勾引我的相公!”   那女人便是觊觎陌辛梓的恶霸县令公子娶进门才几个月的恶妇人。她知晓了昨夜恶霸将陌辛梓弄进了这座院子,便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非要让陌辛梓吃不了兜着走。   然恶妇人瞅见溪羽稳稳地站在门口时,怔愣了好一阵。溪羽是神仙,凡人的容貌哪敢与他比拟,任谁见了他都得痴呆好一阵。   待回过神来,她壮着胆子仍旧有些口吃道:“你、你你是谁?”她看见了溪羽怀里抱着的陌辛梓,顿时变得凶神恶煞了起来,又道,“你也是来袒护这个贱人的是不是?”   溪羽一声不吭,带着陌辛梓欲离去。他怕他一出声就要忍不住与凡人计较。   恶妇人却不识好歹,道:“你站住!本夫人没让你走你就不许走!把贱人给我……”   “啪——!”   突然只是一眨眼的瞬间,恶妇人猛地侧倒在了地上,惊愕地捂着自己半边脸。溪羽正站在她边上,半眯着一双桃花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道:“本公子的人你有何资格骂她。”   (三)   溪羽带回了陌辛梓,回到陌家时,终究是晚了一步。   陌辛梓的爹,死了。他本就身子有恙,却是被县令的恶霸公子和恶妻活活气死的。   陌辛梓守在她爹的床前,静坐了一夜。再披麻戴孝,在爹的灵堂前跪了三天三夜。待溪羽将她自地上拉起来时,她早已全身僵硬四肢麻木,身体轻飘得似一叠棉絮。   陌辛梓身体靠在溪羽的怀里,瞠着双目,一眼不眨,呆滞而无神。溪羽伸手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何苦要这般折腾自己。”   陌辛梓眼神闪烁了下,动了动唇,靠得溪羽紧了些。她死死咬住嘴唇颤抖着,渐渐唇角还是不小心溢出一声声低低地呜咽。   溪羽弯了弯唇沿,低低又道:“本公子允许你在我怀里哭,这福分他人是求也求不来。”   陌辛梓双手攥紧了溪羽胸前的衣襟,攥得死紧,嘶声竭力地哭了出来。   罢后,溪羽便又道:“世间生灵皆有命数,生离死别枉法不公,皆是数不胜数。但小梓儿想报仇么,若亲口央求本公子,本公子可以帮你。”   良久陌辛梓头埋在溪羽的胸膛上,口中清晰无误地道了一声:“想,我想。”   再过了三日。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溪羽与陌辛梓站在街道边一条胡同口处,漠然看着县衙衙府外整整齐齐站立着一排官差。自县衙大门口走出来的,是一行穿着白色囚衣、双手与脖子被缚在木桩上、双脚挂着铁索的犯人。   犯人里有聋拉着脑袋的,亦有偷偷垂泪的。   还有女人尖细的哭骂声:“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对我!放开我!放开我!”   随之“啪啪”两声,清脆悦耳,有官差怒骂:“我管你是谁!还不快给我走,嚷嚷什么嚷嚷?!”   有钦差大人微服私访这座不大的城,查出此城县令贪污应上缴国库的纹银,数额巨大。上面皇帝颁下圣旨,革除县令官职,抄了县令家统统充缴国库;而县令一家老小皆发配边疆,永世为奴,不得重返中原。   溪羽挽着双手,身体懒懒斜斜地依靠在墙上,半垂着眸子认真地看着身边的陌辛梓,她面上淡然宁静,眼中无丝毫波澜。   溪羽便轻轻笑道:“小梓儿,可还满意么。”   陌辛梓侧过头,抬眼同样认真细致地看着溪羽,轻声问:“你如何做到的?”   溪羽挑眉,耸耸肩,无所谓道:“只是碰巧,遇上了微服出巡的钦差大人而已。”他没有告诉陌辛梓,他为了一朵昙花,私自改了凡人的天命。   (四)   第二日黄昏,城里最有钱的富商因邻城闹瘟疫而去邻城贩卖药材,趁机哄抬物价牟取暴利;被钦差大人查处,富商手里的一切生意根源丧失,一夜之间倾家荡产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在回去的路上,溪羽仍旧风流倜傥地摇着那把折扇,嘴角噙着一抹颇有韵味而有俊美十足的笑,道:“喂喂,小梓儿,本公子可算是又帮了你,你要拿什么来感激本公子?哦对了,你莫不是要以身相许?”   陌辛梓忽然停了下来,侧身正对着溪羽,弯起嘴角睨着溪羽,安然问:“若是我愿意以身相许,你会怎么做?愿意娶么?”   溪羽从陌辛梓那双似漩涡一般的眼眸中挣扎着爬出来,摸了摸鼻子,挑起唇望向远方,一双桃花眼映照着沉沦的夕阳,金光闪闪却又悱恻红艳,道:“你猜。”   说罢溪羽与陌辛梓继续并肩行于街上。街上人流渐散,路过的行人皆若有若无地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三三两两需得窃窃私语一番。   城里有一名女子,未婚夫弃之与她人成亲。女子心不死,生得一张狐媚脸使尽浑身解数勾引那与她早已成过往的有妇之夫。她,声名狼藉。   陌辛梓全然不把那些看进眼里,她的眸子清澈透亮看得开人们的闲言碎语。只是那眸子里,却暗含孤寂。   她讥诮地扬起唇角,嘲讽道:“也对,似我这般一无是处的人,对谁都可以以身相许,何以值得公子垂爱。”   溪羽收起折扇。握着折扇的手骨节分明,微微发白。   PS:这段番外,某云是玻璃心,看一回酸一回,连发稿也都觉得心酸。希望有人喜欢。   章七十一(番)   (一)   那天,溪羽未说要娶她。   他一心只想自己风流倜傥,哪个凡人女子见了不爱。让凡人女子以身相许何其简单。然而,皆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只是,见她那般淡漠又嘲讽的模样,为何心要如刀割。   第二日清早,喜庆的鞭炮声和唢呐声响遍整条大街。一支身穿红衣的队伍抬着美丽的花轿在陌家破败的门前停了下来。   为首的便是一身大红喜服的溪羽。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陌家的门自内打开时,陌辛梓发丝垂顺,一身雪衣无尘。   一红一白,一世界。   陌辛梓抬头看着溪羽,微微晃神。溪羽眯着一双桃花眼对她笑,道:“如何还是这身打扮。”他招手,喜婆送上来一沓衣裳,放于陌辛梓的手里。   陌辛梓眼眶有些发红,侧头看向别处,唇角轻轻晕开。眼泪还是不小心掉了出来。   溪羽修长的身体倚着门框,垂着眼帘,挽着双手,俨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面上的神情却十分轻柔,淡淡笑道:“不是想以身相许么。”   陌辛梓伸手抹了抹眼角,倔强道:“不是不想娶么。”   “我没说不想”,他侧着双目含笑看着陌辛梓,道,“本公子给你两个时辰,穿好嫁衣站在本公子面前,随本公子上轿。本公子便同意你以身相许,便只娶你一人。这福分除了你一人,其他女子怕是修几世都修不来。”   陌家所有的婢女皆被陌辛梓遣散了,如今这破败的家里就只有她一人。   两个时辰,陌辛梓捧着嫁衣进入房内。   换上衣裳坐于镜前,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渍,拿起桌上的木梳自头顶梳到发尾,挽起青长的发丝。   她眉眼氤氲,颤抖着手指为自己涂抹丹蔻,为自己画上红妆。   眼泪流过脸颊,妆花了许多次。   (二)   当陌辛梓一身大红嫁衣,唇红齿白肤若凝脂,站在溪羽面前时,溪羽愣了愣,随即低眉清笑道:“还是有那么个样子。”   也不顾喜婆搀扶陌辛梓上轿,溪羽便直接将她打横抱进了轿中。   迎亲队伍再一次穿街过巷。溪羽依凡人的习俗依旧骑坐在高大的骏马上,但却一副风流贵气的模样,让街道边看热闹的凡人啧啧感叹。   他娶了城里名声最坏的女子。   但那又如何。名声不过浮烟,只有他一人晓得,昙花只为一人开,纯净而安然。他在仙界活了近九万年,才知,竟不抵这人间寥寥数日。   队伍一直送他们到了城郊的一庄园子里。那是一庄不华贵却很素净的园子。   只是送来了新娘子之后,队伍就散了。一个客人都没有。那些全是溪羽捏仙诀变化出来的影像,他挥一挥衣袖,一切便不复存在。   溪羽懒懒散散地走进新房,陌辛梓安安静静地坐于床头。   他挑开了陌辛梓头上的喜帕,兀自在桌上添了两杯清酒,玩味地把玩着酒杯,叹道:“小梓儿这便算是本公子的人了。日后有本公子在,没人敢再欺负你。”   说着溪羽便仰头独自喝下了酒。喝的却不是交杯酒。   “小梓儿以身相许,本公子受了你的报答。这报答直至小梓儿真心寻到良人,便止罢。本公子虽怜香惜玉,但也做不来迫人芳心之事。”他声音带着些沙哑隐忍,很飘忽,似经风一吹便要支离破碎一般。他没打算要在凡间驻留,没打算要为谁驻留。只是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翻腾而苦涩。   陌辛梓浑身一颤,手指死死掐着袖摆。   溪羽又道:“此处终归不是本公子该久留的地方。我不过是想图个乐趣,你也不过是想图个报答。你我皆无真心。”他是神仙,这总归不是他该停留的地方。   房里的窗未阖紧,风灌了进来,将窗扇吹得一摇一晃。   良久,陌辛梓垂着头,自喉咙里淡淡溢出清晰的两个字:“随你。”   (三)   陌辛梓安静地伸手摘去发上的凤冠铛翠,垂手落于榻上。她站起来,身子瑟瑟发抖,依旧是转身走开。   溪羽冷不防快步上前捉住了她的手。他不晓得为何要留她,只晓得身体比思想快了一步。   陌辛梓清清道:“放手。”   溪羽蹙着眉,却道:“想去哪儿……本公子可以送你去。”   陌辛梓静默了一下,声音清泠音脆,道:“公子说,待辛梓真心寻得良人,以身相许便止。如今,辛梓心中已有良人,如公子所言,便到此为止罢。陌辛梓一介平凡女子,配不得公子,留不得公子脚步……”   “你在胡说什么。”溪羽手上用力,猛地一拉,将陌辛梓拉过身来,面对面。   陌辛梓侧过头,她动了动唇,声音却暗哑,道:“辛梓心中已有良人,公子可安心离去。”   溪羽蓦地伸手轻轻滑过陌辛梓的下巴,指间一片泪湿。他又伸手去触碰陌辛梓的脸颊,眼角。   陌辛梓突然手抚上溪羽的手,死死咬着唇抖动着双肩。   溪羽道:“莫哭,本公子见不得人哭。”说罢他板正陌辛梓的身体,捧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他垂了垂头,几经犹豫,终是沾上了她那片水润的朱唇。轻轻试探,到辗转反侧。   心,一发不可收拾。   溪羽承认,他是败了。他一直在苦心压抑自己说服自己,还是败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陌辛梓拥进怀里,不想放手。陌辛梓只是他一人的昙花。   世人爱牡丹,但他喜欢昙花。   溪羽看着陌辛梓的眼睛,道:“可还愿意再等我一次?下一次我回来,便不会再走,再也不会走,可好?”   陌辛梓别过面去,面色嫣然,低低道:“只要你还肯回来。”   临走时,溪羽回过身,吊儿郎当笑问道:“小梓儿,你说你心中早有良人,在哪里,姓甚名谁?”   陌辛梓红了红脸,道:“自在心中。”   溪羽眯起双目,道:“莫要是他人才好。待本公子回来,管小梓儿愿意还是不愿意,心中便只能装本公子一人。哦对了,小梓儿还欠本公子一个洞房,待本公子回来再问小梓儿讨回。”   (四)   陌辛梓垂下头,淡淡地笑开了。   她未去看溪羽留下的那抹修长的背影,她也未告诉他,心中的良人,除了眼前已无他人。   溪羽回去昆仑山后,下定决心与师父道明要下界历劫。这已是他第二次历劫,第一次同样是要升小仙时所必须经受的四道天雷。   然这一次不同,若历劫成功便是上神,与师父同等仙阶的上神。   师父曾背对着他看向窗外,淡然道:“羽儿可还记得当日随为师去西天听佛,佛祖如何说。”   溪羽作揖道:“徒儿不敢忘怀。”   只是他注定要负了佛祖,负了师父。人间情爱,他晓得如穿肠毒药,但他却似笑饮砒霜甘之如饴。   沾了一次,九万年的仙尘,他忽而觉得寡淡无味。做神仙,哪有做凡人快活。   陌辛梓是一株很安然很纯净的昙花。她愿意为溪羽绽开,只为溪羽绽开。尽管溪羽是个风流大胆的纨绔公子哥。   章七十二   (一)   我站在一座素净的园子外,隔着一扇门,百般感触。   大师兄便是在这里度过他那比神仙还要快活的一段日子么?为了这片天地,他连神仙都不要再做了。为了这里面的人,他甘愿永世轮回,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在仙牢时他让我到此处来,替他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初初晓得他的妻便是当初我与他一齐下凡时在河边救的那名凡人女子时,我有些许惊愕。   若一开始我没与大师兄偷偷下界胡混,大师兄便不会遇上凡人女子,也便不会生出这些事来。   蓦然怔神了好一阵,我才缓缓抬手叩响了门。不晓得为何,我竟有些害怕,门一打开,怕会看见里面一派幸福和乐的光景。   不一会儿,门轻轻晃动了两下,露出了一条门缝。一张稚气白?嫩的小脸忽然自门缝间露了出来,睁着两只黑白分明晶晶闪闪的大眼睛看着我。   他问:“你是谁呀?”   我心倏地一阵抽痛,缓了缓神,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着他道:“我是你姑姑。你快告诉你娘亲,就说姑姑来了。”   小脸听话地转了过去,冲园子里糯糯地大叫:“娘,娘,姑姑说姑姑来了!”   说着门一打开,我面前就乖顺地站着一只小团子,两只小臂膀背在后面,小脚有些怯怯地蹭着地面,嘟了嘟嘴,道:“你真是姑姑吗?”   我蹲下身去,笑睨着小团子,他不过一岁光景却已经看得出刻有大师兄的模子。我道:“乖,快过来给姑姑抱抱。”   小团子蹑趄着往前靠了两步,我伸手拉过他,将他抱起来。小团子肉肉软软的,不重。   我捏捏小团子的脸蛋,问:“爹爹不在,小家伙与娘亲过得好吗?”   小团子点了点小脑袋,郑重其事道:“好。爹爹说让我和娘亲乖乖等着,他过几天就要回来。”   我抱着小团子的手僵了一僵。大师兄,他竟是这般对妻与子说的么。还能再回来么。   将将踏进园子几步,屋里便急急跑出来一道丽影。她站在屋子门口,扶着门柩的手有些颤抖。   我突然觉得脚步似有千斤沉重。   我放下小团子,手指捏了捏他的小手,问:“告诉姑姑,小家伙叫什么名字啊?”   小团子道:“溪暖。”他似想起了什么,又道,“有暖儿在爹爹与娘亲都很温暖。”   我一愣,随后看着他轻声道:“那暖儿先去玩好么?”   他又点了点头。   (二)   暖儿走开后,我面前就只剩下陌辛梓一人。   我故作轻松地舒了一口气,道:“嫂子别来无恙,都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陌辛梓似才回味过来,忙移开身,道:“哦,哦,对,我竟忘了。”说着她便又手忙脚乱地去为我斟茶。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头不住泛酸,道:“嫂子不用麻烦了。”   陌辛梓手倏地一抖,茶壶自手里滑出,清脆一声落在地上,碎了。她垂着眼帘,声音落寞暗沉,道:“你便是他的小师妹罢,上回辛梓落水还多亏你相救。”   我苦涩地笑笑,道:“你能知晓我是他小师妹,想必大师兄连他的身份都已经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了罢。”   见她不语,我又道:“如今见你们安好,大师兄他是该安心了。”   陌辛梓静默了许久,才起唇又有些沙哑道:“那他呢,还好么。”   我沉吟了下,道:“他让我跟你们说,他很好。”   陌辛梓蓦地抬头看着我,道:“那……那就是不好了对不对?”   我终是忍不住,道:“大师兄私改了凡人的命格,还假借下凡历劫之名在凡间与你厮守,触犯天条罪上加罪,现下能好到哪儿去……”   话未说完,陌辛梓“噗通”一声便干净利落地跪了下去。   我却是一惊,赶紧伸手扶她,道:“嫂子你这是做什么?!”   陌辛梓不起,道:“神仙姑姑老实告诉辛梓,他在天上是不是会受尽责难?”   我如实道:“天君宽宏大量,若是大师兄肯忏悔断绝与你母子二人的干系了却前尘,便还能留住仙籍免受踢出仙骨之苦。”   陌辛梓双手死死攥紧裙角,颤声问:“若......若是不悔呢?”   “若是不悔,那便革除仙籍剔除仙骨,永生永世不得升仙……也永生永世不得与你再相见。”   “那他悔么。”   我道:“若他悔了,我还会出现在这里么。”   “我……我就晓得,他性子倔……”陌辛梓身子瑟瑟颤抖了一下,喃喃两声,随即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辛梓有一不情之请,求神仙姑姑答应。”   我抬起她的手臂,道:“你先莫要跪我。”   陌辛梓仍旧不起,道:“当初辛梓落水全凭神仙姑姑与他出手相救。辛梓被人退了婚,又遭人唾骂,早已声名一片狼藉。他不顾世俗眼光屡次救辛梓与生死边缘,辛梓亦晓得他绝非一般人。只是,是辛梓为报答他而一心执意要以身相许,若说是罪过也是辛梓一人的罪过,能有如此结果,皆是辛梓造孽先引诱了他!所以,所以辛梓想求神仙姑姑,让辛梓再见他一面。就一面,他不悔,辛梓便替他悔。”她说得决绝,无丝毫犹豫的境地。   我动了动唇,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我不就是存有此种念头么,为何她亲口央求我了,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   大师兄让我来看望他的妻与子,但我却下定决心要让他失望了。我不能只顾他妻子的安好而不顾他自己的死活。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大师兄真的被剔除仙骨入了轮回。   ……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   所以,我应了大师兄,来找他的妻子。   (三)   最终我答应了陌辛梓,让她再与大师兄见一面。就算她不先求我,我亦是打算要带她母子去与大师兄见上一面。   见最后一面。   我扶起陌辛梓,道:“你先起来,我便答应你。”陌辛梓起来了,我又道,“若是要为他舍弃一切呢?”   小团子不知何时伏在门外,稍稍探出小脑袋来,安静地瞧着我们。   陌辛梓向他招了招手,他便乖乖地走进来,抱着她的腿,抬头却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问:“姑姑,爹爹怎么了?”   他才一岁多啊。   陌辛梓拍着小团子的背,柔声道:“暖儿我们一起去看爹爹好不好?”   小团子应了声“好”。   陌辛梓便看着我,忽而声音极轻,飘忽得似听不见,道:“他就是我的一切。”   我带着陌辛梓和暖儿先回去了昆仑山。   二师兄见了我神色沉寂而复杂,终究还是一语不发。   我心头重得又闷又窒,咧着嘴对二师兄笑了笑,道:“二师兄先带嫂子和暖儿去休息罢,我先去师父那里一趟。”   二师兄对着陌辛梓作了一个揖,踟蹰了下,还是道:“快些让师父做决定罢,过了今日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二师兄知道,我要做什么,除了二师兄其余九位师兄亦是知道。他们一直都在隐忍。我也晓得我这是在作孽。但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大师兄说得没错,陌辛梓是一个安静的凡人女子。不管她心里如何焦躁如何急不可耐,她都能忍受。听闻二师兄那般说,她身子只稍稍颤了一下,随即握住团子更紧。   我安抚她道:“你勿要担心,待我去与师父说一声,便一齐带你们上天庭去。”   陌辛梓抬起眼帘,道:“有劳了。”   随后二师兄带她和团子去他处休息。   (四)   我站在师父书房门口,作揖道:“师父。”   里边师父的声音有些疲惫和无奈,道:“弦儿进来罢。”   我进了去,师父背对着我看着小窗外。小窗外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雾气缭绕,很是迷离。   还不待师父说话,我便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地上,道:“徒儿未经师父准允私自下凡,已将母子二人带回了昆仑山。徒儿恳请师父,带他们一齐去天庭!”   良久,师父那边传来一声叹息,轻声道:“弦儿是要执意这么做了么。天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弦儿可知道?”   我强按捺住心中的苦涩和压抑,道:“知道,早在七万年前徒儿就已经知道了。只是大师兄在昆仑山随师父修行了九万年,与徒儿亦是相伴了七万年。徒儿知晓师父不舍,师兄不舍,徒儿更是不舍。若要让徒儿眼睁睁看着大师兄被剔除仙骨投入轮回,师父恕罪,徒儿万万做不到。”   “师父常常教诲,身为神仙要为苍生着想,普渡苍生扶助苍生。但如今,徒儿顾不得那么多,就算是昧着良心拿凡人去换回大师兄徒儿亦是不后悔。所以师父,请你容徒儿作这一次孽。之后,如何遭报应都不要紧。”   师父喃喃道:“为师何尝不是在作孽。”   我向师父磕了三个响头,恳求道:“徒儿求师父答应!”   师父转过身来,声音沉稳了些,道:“弦儿且去准备,时辰不多,让他们随为师一齐去罢。”   我舒了舒气,道:“徒儿谢过师父。”   出了师父的书房,我来到陌辛梓和暖儿歇息的地方。   陌辛梓见了我,急忙起身,蹙着双眉问:“如何,能让我与暖儿见到他么?”   我深吸一口气,忍着喉里的酸涩,给陌辛梓跪了下去。   陌辛梓惊吓了一跳,忙大力拉我,道:“辛梓何德何能,怎可以受神仙姑姑一跪!”   小团子走到我旁边,小手指拽着我的衣袖,糯糯唤了一声:“姑姑,你起来。”   我道:“神仙慈悲为怀慈悲为怀,如今我对你们母子二人却无法慈悲为怀。嫂子对大师兄情深意重,让我这个做师妹的万分惭愧。今日,我便要对不住大师兄而将你们二人置入险境。嫂子原谅倚弦是个自私的神仙,这里倚弦向嫂子与暖儿一拜。”   陌辛梓淡然笑道:“有何对得住对不住的,说起来我该感谢神仙姑姑才是,能让我再见他一面,恩同再造。”   小团子再拉我,又同样糯糯道:“姑姑你起来。暖儿马上要见到爹爹了。”   我再也忍不住,将团子捞进怀里抱紧,哭出声来,道:“你还这么小,原谅姑姑对不住你。要暖儿与娘亲身处险境来帮姑姑,姑姑不是一个好神仙,不是一个好神仙,”   章七十三   (一)   师父带着我们上天庭,不想脚将将落在南天门,那里就已经守着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一见师父忙快步走过来,急道:“怎的才来!还不赶紧去看看你那宝贝徒弟,再晚一步怕是要来不及了!”   师父与东华交情几万年,师父的徒弟他自是要上心几分。他见了陌辛梓和暖儿,只稍稍凝住了眉头。   不由分说,东华帝君便引着我与师父还有陌辛梓母子往断仙台那边过去。他解释道:“嗳,不晓得卿华你那徒儿是脑子不会转弯还是如何,性子倔得很一点都不肯向天君低个头服个软认个错。天君这次委实是被气到了,要让你徒儿在仙界所有仙神面前被剔除仙骨以正仙风。这不,刑台就设在断仙台那里。”   说罢他又望了陌辛梓与暖儿一眼,与我叹道:“倚弦小徒弟,你到底还是将人给带上来了。”   我应道:“是。”   哪晓得我们终究是晚了一步。   前脚刚一踏进断仙台所在的那片黄沙烟尘之地,耳边就传来天君刚正不阿的声音:“昆仑山溪羽,两次三番下凡,私改凡人命格,又假借下凡历劫之名目与凡间之女苟合,触犯天条。今日,本天君且问你最后一次,溪羽你悔是不悔?”   断仙台上升起一桩高大的石柱,大师兄溪羽便被四只厚重的铁索缚住全身。   那边,传来他清脆空灵的笑声。他道:“昔日西天如来佛祖曾看破了溪羽的命劫,道溪羽颇有仙缘却全凭造化。如今溪羽该好好感谢此等造化。溪羽活了九万余年,着实不抵人间数个日月。承蒙天君大恩厚爱,屡次给予溪羽机会让溪羽悔过得以重返仙界,但溪羽连人间凡情都未曾参透,又有何颜面继续存于仙界。还望天君开恩,剔除溪羽仙骨,让溪羽堕入轮回。不求长生不老死,只求做一介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凡人。”   大师兄的话如一盆冷水泼在我心头,让我从头冰冷至脚底。他是一心一意要放弃了昆仑山,要放弃了师父、师兄还有我!   我晓得,他平日里嘴很夸张爱叨嗑了些,亦晓得大多时候他都是一副不正不经的模样。而今当着仙界仙神的面亲耳听到他能决绝到如斯地步,竟让我心里如翻江倒海一样苦涩难受!   黄沙漫漫沙尘滚滚,却掩盖不住断仙台那石柱上一身白衣似雪芳华绝伦的身影。我那一心一意想要做个凡人的大师兄,溪羽。   只听天君道:“昆仑山司战神君座下第一弟子溪羽,屡犯天条执迷不悟,罚剔除仙骨革除仙籍,堕入轮回永世不得再返仙界。行刑——”   说罢两位行刑的武官腾起祥云停住在溪羽上空。他们手里拿着铁锥,锥身冒着幽蓝的闪电。只要铁锥往溪羽天灵盖一击,便会敲碎仙骨,不复神仙。   那一刻,我使出全身力气冲石柱上的人大喊去:“溪羽——!你认个错又怎么样!你认个错又能怎么样!!”   溪羽浑身一怔,向我们这里侧过头来。他原本想笑,嘴角却倏地凝住了。   只见陌辛梓抱着小团子,飞速自我身边窜出去,直奔断仙台!   我从未见一个凡人能跑得那般快。一个凡人女子。   她站在断仙台上,站在溪羽所在的石柱下,大喊:“住手——住手——住手——”   (二)   风慢慢安静了下去。黄沙散了,不再刮得双眼涩痛。   天君止住了行刑,沉着脸看向断仙台。   断仙台上,一大一小两抹影子,决然不动地立在那里。   “小梓儿……暖儿?!”溪羽回过神来,双目瞳孔紧缩,顿时气急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不是说好了,在家里乖乖等我的么,为何要跑到这里来!”   陌辛梓张开双臂挡在石柱和暖儿身前,双目坚韧地直视着天君与那三界仙神,道:“在家里等你么,等你一辈子么?一直到黄泉路上都再也见不到你?”   溪羽垂着双目,道:“过了今日我便是一个凡人,便再也不与你还有暖儿分开……便……”   “你小师妹说了”,陌辛梓忽然打断溪羽,哽咽道,“你小师妹统统都说了,就算你变成一个凡人,你我也永生永世不得再见,你何苦要欺瞒我。既然如此,你又何不低头认个错?”   “低头认个错……”溪羽呓念,“他们便会要我永生永世忘记了你忘记了暖儿,做一个无情无义无欢无欲的神仙……”   “那又怎么样?”陌辛梓咬紧嘴唇,“那又怎么样,忘了便忘了,忘了有何不好?有何不好?”   溪羽一阵错愕:“你要我忘了?”   她道:“溪羽,你是仙我为人,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你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何苦要拖累了他人。……我后悔了。”   “你……你说什么?”   “我后悔了溪羽,我后悔遇上了你,后悔嫁与了你。与神仙结合犯下弥天大罪,我拖累了你但你也同样拖累了我。你知道吗你也拖累了我!”   小团子红着大眼睛,眼眶里裹着泪水,扯了扯陌辛梓的衣袖,软软道:“娘……”   陌辛梓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声音飘得好远,轻轻呢喃道:“所以,你忏悔罢。让我好解脱。”   我伸手捂着嘴,牙齿用力咬住掌心。都是傻子,大师兄是傻子,她也是傻子!   溪羽低垂着头,嘴角微扬。下巴却滴落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在陌辛梓的后颈窝里。我看见陌辛梓双手握成拳,自指间缝隙中却慢慢沁出血。   良久溪羽清清落落地低声问了一句:“小梓儿说的都是真的么。”   陌辛梓沉寂了一会,道:“是……是,全是真的。”   溪羽突然抽泣了起来,再问:“小梓儿说的都是真的么。”   陌辛梓却道:“溪羽,你忏悔罢!我求求你忏悔罢!忘了我便忘了我,反正我再也不想与你相见,你于我不过只是一场繁华浮烟;当不得真。”   不过一场繁华浮烟。当不得真。   (三)   天君双目盯着断仙台上的陌辛梓与小团子暖儿,开口道:“你就是那名凡间女子。”   陌辛梓不卑不亢地对着天君的方向跪了下来,道:“是。罪人陌辛梓与罪人溪羽不顾天规戒律铸下大错,如今我二人幡然悔悟,恳求神仙大人网开一面。”   “别……别自以为是了”,溪羽依旧是低垂着头,动了动喉咙,低声轻笑道,“本公子接受了小梓儿的以身相许,君子一言哪有后悔的道理?本公子说得清清楚楚,就算小梓儿心中已有良人,也只能是本公子一人。你说,何来的幡然悔悟?”   天君脸色霎时变得极差。   陌辛梓抱过小团子,怜爱地摸了摸小团子的头顶,安然笑道:“当真不悔?”   溪羽重复呓念:“当真不悔。”   突然我手上一道力将我猛拉回神来。我侧头看了看,见师父正抓住我的手,皱着眉,道:“弦儿,不要过去。”   这时我才惊觉自己的身体原来不由自主地竟想冲过去。   对,对,不能过去。一早就做好决定,用她母子换回大师兄,我不能反悔。我苦苦压抑着自己的身体,侧头不看断仙台上那一家人。不要过去。   陌辛梓当下向天君磕了三个响头,一字一句清晰无误道:“神仙大人,罪人陌辛梓不过凡间一介普通女子,屡次受难承蒙天降仙神助罪人陌辛梓渡过难关。是罪人陌辛梓先起了邪念,让仙神为陌辛梓私改天命,更以报答之名以身相许引诱了仙神。若说触犯天规戒律皆是先由陌辛梓的歹念而起。所以,这大半过错,在罪人陌辛梓。”   溪羽忽然慌神道:“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陌辛梓顿了一顿,又道:“如今,罪人溪羽依旧执迷不悔,罪人陌辛梓便替他悔。所以,所以罪人陌辛梓恳求神仙大人,让陌辛梓代他受罚。”   “不是这样的!小梓儿你休得胡说!”溪羽动了动身体,四根厚实的铁索发出沉重的声音。   小团子很乖,没大声哭闹,而是依偎紧了陌辛梓。   天君看向陌辛梓的眼神里,多了一抹复杂。他未说准,也未说不准。   (四)   陌辛梓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抱起小团子。   她仰起头,恰好对上溪羽那双桃花眼,半垂。   一颗一颗的水珠滴落进陌辛梓的眼窝里,再顺着眼角流过了脸颊。她笑:“忘记了我又怎么样,起码你还能好好的。”   溪羽拼命摇头。   陌辛梓问:“溪羽,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溪羽安静了许久,道:“小梓儿问我愿意不愿意娶你的时候。那时昙花初初为我一人绽放,愿意只为我一人绽放。世人爱牡丹,我溪羽只爱昙花。”   陌辛梓垂下眼帘,扬起唇角,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一朵昙花。”   “除此一朵,三界绝无仅有。”   陌辛梓忽然将小团子的脑袋摁进怀里,顺着他的后背,喃喃道:“暖儿,我们一起回去等爹爹好不好,等他回家。”她双目却是看着断仙台下的缭缭青烟,云淡风轻,极尽温柔。   小团子道:“好。”他又努力抬起头来,看着溪羽,糯糯道,“爹,你快下来。我们回家等你。”   溪羽眯了眯双目,道:“暖儿乖。”   陌辛梓抱着小团子便向断仙台边上靠去。   溪羽见状蓦然大惊,颤声叫道:“小梓儿?!”   自断仙台下面的风扬起了陌辛梓的发丝,丝丝缕缕。她神色飘忽,道:“溪羽你该知道,昙花一现,只有两个时辰。”   “小梓儿,你要干什么?!小梓儿你想干什么?!过来,快过来!”他突然扭动着身体,大力地拉扯着缚着他的铁索,惊恐地大喊。   铁索铿锵的声音响遍了整片黄沙之境。   “陌辛梓你回来!我才不要你替我顶罪!你给我回来——!!”溪羽似发了狂一般,嘶声力竭地大吼。   顿时地面又是一阵黄沙弥漫。   断仙台下的深渊,青烟真真窜起,如鬼哭狼嚎一般翻腾倒海了起来。   突然,两道青烟缠上了陌辛梓的脚踝。   陌辛梓侧着脸,低眉一笑:“昙花只为一人绽,两个时辰足以。将将你说的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不论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哪怕模模糊糊若有若无,记得一点也好。小梓儿心中的良人,别无他人。”   说罢,一大一小,跌落了断仙台。   “不要——陌辛梓!!!溪暖!!!你们在干什么,给我回来!我不要顶罪,我不要你们代我受罚!我悔!我悔!我全部都悔!你想我如何悔我便如何悔!”溪羽费力想挣开铁索,吼道,“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没看见么,他们落下去了!快,快放开我!他们是凡人之躯啊,你们这群神仙都瞎了么!!!都瞎了么!!!”   整片大地上,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黄沙与铁索的苍老声。   我甩手挣开师父的手,跌坐在了地上。双手撑地攥紧了两把黄沙。黄沙却还是自指缝流了出去。   PS:特么的,这两章虐得老纸肝肠寸断~~~~边传稿边抹水珠子~~~~但码字的时候这几章不是哭得最厉害的,最厉害的在后面。。。卧槽玻璃心碎成一块一块的~求收藏啊,加更啊~   章七十四   (一)   大师兄没被剔除仙骨革除仙籍。   天君将他锁在仙牢里,思过三载。   去看大师兄时,师父与我一起去。但我还是先去了一趟药神殿。   几万年不见药神殿的童子一如既往的机灵。远远地见我来,便跑去通报了他们的司医神君。神君尧司在大门口等着我。   他看了看我,道:“来了。”他依旧着了一身白色袍子,只是愈加纤瘦。   我冲他稍稍点了点头,道:“嗯。”若不是因为大师兄,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踏进这座药神殿了。   神君侧了侧身,替我让开了路,道:“需要什么进去再说罢。”   我没跟他讲礼,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道:“难得神君竟晓得倚弦是干什么来了。”   神君浅浅笑了笑,道:“若不是有什么需要,怕是你打死都不肯再来这里一趟。”话语间,说不出的落寞与无奈。   我愣了愣,心里还是有个角落隐隐作痛,无比柔软。我道:“哪里,神君太严重了。只是天庭规矩甚多,倚弦不好冒犯。”   谈吐间他已带着我去了丹房。   丹房正中间,安安稳稳地摆放了三个紫金药炉。神君盯着紫金药炉,一时怔神,道:“往日小妖在我药神殿不知打破了多少盏药炉偷吃了多少颗丹药,那时怎就没想过冒犯不冒犯。”   我环视了一下这炼丹房。布置与我当初在药神殿时无多大差别。只是药炉从黄金换成了紫金,侧边的柜台上仍旧是安放着各色各样的瓶子,瓶子里是各色各样的仙药。   当年炼丹房内的三盏药炉隔三差五便被我打翻爆炸一盏,这炼丹房亦被里里外外翻修过数次。每一次皆是神君他腆着一张老脸去恳请天君拨人力物力。如今想想,那段时日虽鸡飞狗跳,但心里还是圆满的。   “你想取何种药?”   尧司安静地看着我,忽然轻轻出声,将我唤回了神。   我问:“神君这里可有忘情丹?”   他怔了怔,道:“自是有。”白袖长臂一舞,白皙的掌心便躺着一只瓶子。他未立刻将瓶子递与我,而是先沉吟了下,道,“弥浅……是想给你大师兄用么?”   “是。物是人已非,对他来说,或许忘记了更好一些。”   他将瓶子交与了我。   瓶子很轻,我摇了摇,忍不住问:“怎么,只有一颗?”   尧司似笑非笑道:“难不成你还想要很多颗?”   我将瓶子收拢在袖中,道:“没有,我以为你会从里边取出一颗给我。”   尧司弯了弯眉眼,道:“正巧,忘情丹近日流出得比较多,如今就只剩下这一粒了。若弥浅你再晚些时候来,怕是该等上一段时日才会有。”   我应了声:“哦哦,原来如此。”临走前我对他作了一个揖,又道,“倚弦打搅了,在此谢过神君。”   他浅浅道:“你我本不必如此客气。”   带好忘情丹,我便转身离开了药神殿。身后依稀传来一个童子稚嫩的疑惑声:“神君啊,那颗药明明是今早才炼好的,为何要说是剩下的?”   “哆,莫要多嘴。”   我顿了顿脚步,还是忍住没有回头。   (二)   我去药神殿时,师父一直在南天门等我。后我们再一同去了仙牢。   只是师父仍旧在外面等着,只叫我一人进去。他没打算进去。   我终是忍不住问:“师父为何一直都不愿进去。”   师父叹了叹,道:“平日里昆仑山上就数弦儿与羽儿最亲近,弦儿进去看大师兄自是好说话一些。为师进去了,徒增尴尬而已。快进去罢,为师在这里等弦儿。”   仙牢值守的两名武官为我开了门。   天君虽锁大师兄在仙牢里思过三载,但到底还是多多少少存了一些恻隐。我与师父来探望大师兄,他也没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进了仙牢,仙气缭绕中,我远远看见石桌边上坐着的那抹冷寂而清瘦的白衣背影时,眼眶倏地就润了。   这与我上次来此地的光景差得太远。   上次,他是笑得淡然而甘愿的。   我走了过去,在他身后唤了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身影顿了一顿,隔了许久才暗哑低沉道:“你竟还来看我。”   我随手将从尧司那里讨来的药瓶子放在桌上,笑着道:“小师妹怕大师兄独自整日整夜地枯坐在这里,难免会寂寞。大师兄爱叨嗑,小师妹自然要时常过来瞧上一瞧,陪大师兄解解……”   大师兄忽而打断我,道:“我一直很相信你。”   我动了动唇,道:“这个我晓得。”   他又道:“我只叫你去看看他们母子,只让你去为我递个音信,道我不日便会回去。”   我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声音更幽沉了些,道:“那为何你还要带他们上天庭,为何要告诉他们天庭的事,为何?”   我手握成了拳,然后松了开。只听自己飘忽的声音道:“你妻子跪在我面前,说只求见你最后一面。我是神仙,自然要助凡人如了愿,所以带她上来见你最后……”   脑子里“砰”地一声巨响,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跌落在石阶上,背里一片疼痛火辣,但都及不上心头一角。   我半靠在石阶上,垂着眼帘淡淡地笑,继续道:“小团子唤我一声姑姑,他睁着两只大眼睛与我道,他想见爹爹。我是神仙,自然要助凡人如了愿,所以带他……”   耳边又是“砰”地一声,我身体闷闷撞击在石桌对面的一片石壁上,然后滑落在地面。   我伸手擦了擦嘴角,嘴角一片濡?湿。脚边出现一片阴影,我生生将眼眶里的水汽逼了回去,仍旧扬起唇角抬头看去。   大师兄逆着光,神色如死了一般沉寂。   但我晓得,他在气我,在恨我。   我何尝不是在气自己恨自己,是一个自私的神仙。为了保住大师兄,自私到拿凡人去一命抵命。   我亦晓得,一旦带他们母子上了天庭,必死无疑。   一切皆是我在作孽。   我眯起眼看着大师兄,捏起袖子又往唇边一擦,笑道:“我是神仙,要如凡人的愿。”   一巴掌扇在脸上,除了嘴角火辣些,再也找不到多余的感觉。身心都麻木了。   (三)   大师兄居高临下俯视了我半晌,一字一句道:“七万年,我都信错了你。”   我低着眉目,兀自笑道:“日后昆仑山修习的时日还那般长,今日大师兄如是说,也不怕往后多增了你我师兄妹之间的间隙。”   大师兄的衣摆拂过我的面皮,沾染了点点殷红。他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开,道:“回去吧,在这里的三载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手肘在石壁上磨破了一道口子,血顺着手臂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我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没错我就是一个自私的神仙,只想图个自己好受。   我站起身来,看见大师兄立于桌边,便轻轻佻佻地道:“大师兄让我走我眼下却是走不得。天君有令,要小师妹我亲眼看见大师兄吞下瓶子里的东西才算数。”   大师兄顿了顿,伸出细瘦的手拈过桌上的瓶子。原本修长白皙的手指只剩下皮包骨头。他两指夹住那粒药丸,顺手给自己斟上一杯清茶。   大师兄笑了,唇沿上挑了些,道:“不管是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你们皆休想让我忘记,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说罢,他将药丸放进口中,混着茶水咽了下去。   我咧了咧嘴,拖着身体离开了仙牢。   天君并未下令,让大师兄服下忘情丹。我也曾想,不论是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大师兄皆不要忘了嫂子最好看的时候。   出了仙牢,见了师父。师父却眉头紧锁。   嘴角的血迹被我弄干净,磨破的袖摆与手肘亦被我藏在身后。我对师父弯了弯眉眼,道:“师父勿要担心,大师兄在里边好好思过。我们回去罢。”   师父一语不发,兀自走在了前边。   (四)   回到昆仑山,我便跑进了自己的卧房,关好房门。   我怕,我恶有恶报,却被他们瞧见了我如此狼狈的模样。师父暂且不说,若是被师兄们见到了,怕是又要看我笑话。   在桌上趴了一会,我觉得有些乏,便欲去榻上再躺一会。   门轻轻响了一下,我将将站起来的身体忍不住颤了颤。有人安安静静地进到屋里来。   我便往床榻靠去,道:“师兄莫要打搅我,现下小师妹乏得厉害,想歇上一歇。”   手臂倏地被捉住。一阵桃花香淡淡袭来。   我喉头涌起涩堵,挣了挣手臂,道:“别看。”我不想师兄们看见,但尤其不想他看见。   手臂上的衣袖却被轻轻捞起,手肘间传来阵阵清凉。他轻声责备道:“弦儿为何不施仙法止住血。”   我吸了吸鼻子,道:“这是徒儿自作自受,怪不得他人。”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臂,扯了扯,将我扯过身去。凉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嘴角,道:“还疼不疼。”   我垂着眼,努力咧着嘴,眼睛还是止不住酸痛,止不住酸痛。我颤抖着唇,咬紧牙,硬声道:“不痛,一点都不痛。师父,徒儿乏了,要休息。”说罢我拿下他放于我唇边的手指,欲转过身去。   然我只稍稍挪动了下身体,下一刻,他用力扳过我的肩膀,修长的手臂一揽,将我带进了怀里。   他手抚过我的头发,轻轻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低声喃道:“弦儿,莫要在为师面前逞强。”   我手攥紧师父胸前的衣襟,猛又吸了吸鼻子,良久,终于再也憋不住,道:“师父是不是也觉得,徒儿没用得很。大师兄、大师兄在仙牢里对我说,他……他信错了我七万年……师父,大师兄、大师兄他再也不会相信我了!我、我是个不中用的神仙,尽做些缺德、缺德事,这、这些……都是徒儿的报应!”   “弦儿,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有一个怀抱将我拥进,将我护牢。我很疲惫,很难过地失声大哭了起来。其实我也后悔了,当初若不与大师兄一齐下人间胡闹,若我只是个规规矩矩的神仙,皆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章七十五   (一)   神仙的生命不如凡人苦短,反而很漫长,千千万万年。   三载,不过晃世而过的一件事。   大师兄在仙牢里思过毕后,天君亲自遣了两名小仙陪同着大师兄,将大师兄送回了昆仑山。   自上次去仙牢里看过大师兄,我便没也再去过。因为他说叫我不去,他应是记恨着我再也不愿见到我。   大师兄脚踏在昆仑山的土地时,师父在前,山上所有师兄与我皆在师父侧后,迎接大师兄。   大师兄在师父面前中规中矩地跪下,作揖道:“徒儿给师父请安。徒儿此次历劫不成,请师父责罚。”   师父淡淡道:“回来便好。羽儿历劫不成,再重头修习便是。”他亲手将大师兄扶了起来。让大师兄与我们叙旧,自己先行离去了。   师父他心里也不好受罢。   众师兄拱手,齐齐道了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愣了愣,却一双眼放在我身上,温温笑道:“小师妹似乎不大欢迎大师兄。”   我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在一边呆傻愣住,忘记如其他师兄一般作揖唤他一声“大师兄”。只是他连说话都变得浅浅淡淡,很有一副身为神仙的样子。我想他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爱叨嗑爱面子爱八卦爱摇摆了罢。   我一如往常地故作轻松回笑道:“大师兄这历劫归来,小师妹怎么可能不欢迎。”   只听大师兄与其他师兄们有板有眼训道:“这二次历劫非同小可,怪只怪平日里大师兄未勤加修习。如今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师弟还有小师妹要警以为戒才是。”他说得那般云淡风轻。   我却是听得百般涩然。   大抵一粒忘情丹下去,他连他原本是记恨着小师妹这档子事都忘记了。   我抬眼看着他,那双以往璀璨若星火的眸子安安静静,再无半分闪耀的晶亮。无论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他说过……   我忽而轻笑出声,问大师兄:“大师兄,早前听说过人间有昙花一现,你见到过没?”   大师兄蹙了蹙眉,道:“见是见过,不过昙花一现只有两个时辰,太可惜了些。”   我便再问:“那两个时辰里,大师兄觉得昙花何时最美?”   大师兄沉吟了下,道:“自然是昙花初初绽放的时候最美。”   我闻言眯了眯眼,转身跑掉了。眼泪却还是在我将将转身的那一刻,溜了出来。   身后有师兄无奈地唤我。   依稀听大师兄问:“小师妹她这是如何了?”   那日断仙台上,她巧笑嫣然,问:“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他被缚在高高的石柱上,眼里情深,道:“小梓儿问我愿意不愿意娶你的时候。那时昙花初初为我一人绽放,愿意只为我一人绽放。世人爱牡丹,我溪羽只爱昙花。”   她又笑:“原来我在你心中是一株昙花。”   “只此一朵,三界绝无仅有。”   “昙花只为一人绽,两个时辰足以。将将你说的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不论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哪怕模模糊糊若有若无,记得一点也好。小梓儿心中的良人,别无他人。”   (二)   桃林里的风吹得很紧。我瑟缩着身子,蹲在一棵桃树下。   “不管是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你们皆休想让我忘记,小梓儿最好看的时候。”三年前,犹记得大师兄服下忘情丹时,说得坚韧决绝。   不管是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大师兄不复往日的大师兄,换得一副沉稳内敛。只是一粒忘情丹,他是将自己忘记了也不会忘记昙花初绽的时候。   我双手搁在膝盖上,垂着头。任由泪水一滴一滴沾湿地上凌落的桃花瓣。如今大师兄不记得他记恨过我,我这是怎么了,该欢喜才对。   不知过了多久,我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他身上的味道与这桃林的一样,我晓得是师父。   师父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倚靠着树,清清浅浅道:“弦儿何苦折腾自己。为师知道,弦儿费尽心思一心想保护大师兄,可世间万事哪得两全其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颤了颤身子,忙吸了吸鼻子道:“师父说的这、这些,徒儿、徒儿都明白。”   师父伸出长臂绕过我的肩头,霸道地将我摁进他怀里,一手轻轻擦拭着我的脸颊,喃喃道:“那弦儿还哭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他,道:“那师父就不难过了么。”   师父面色怔了怔,不语。   我又道:“想必师父是难过的。带徒儿去仙牢,师父一次都未踏进去,想必是难过的。”   师父轻轻挑起唇角,道:“羽儿的性子为师清楚得很,他心中有愧自以为给昆仑山蒙了羞丢了脸。彼时为师没进去才是对的。”   顿了顿师父又叹道:“弦儿,莫要怪你大师兄。情乃穿肠毒药,皆身不由己。”我分明看清了师父眼底里的落寞。   良久,我才闷闷道:“师父说的这些,徒儿怎会不懂。”只是要如师父这般想得通透,我道行还不够。   风吹得久了,有些凉。师父的手臂收得紧了些,将我圈住。   我晓得我靠在师父的怀里,我亦晓得抱着我的人是我师父。他让我好安然,我一时留恋竟不想顾这师徒情意。   只是他终究是我师父。七万年来都只是我师父。   我看着大片大片灼灼的桃花,轻声道:“师父如此拥着徒儿,竟不怕外人道是不伦不类么。”   师父垂着眼帘,低低笑了,道:“那弦儿觉得是不伦不类么?”   我还是心里挣扎着自他怀里躲了出来,道:“师父不怕,徒儿怕。师父高高在上声名显赫受三界瞩目,名声坏不得。”   师父怔怔看了我半晌,随即伸手拈起我头发上的花瓣,却清清浅浅道:“过几日,弦儿随为师下凡罢。”   我没问缘由,不想答应。但口中终是不由自主道出了一声“好”。   (三)   第二日,昆仑山上泠染与墨桦一同到来。依旧是一红一白,很是炫目。   是大师兄将他二人引至师父书房的。   我去了师父书房,只站在门口就见泠染看着大师兄的神情有些怔然,欲言又止却被墨桦拉住。   大师兄的事,闹得三界尽知。   我与大师兄在门口错过。他温温与我道:“小师妹快进去罢,客人等得快着急了。”   我低头淡淡应了声:“有劳大师兄。”   泠染见了我立马过来拉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一段时日不见,弥浅竟消瘦得如此厉害。”   我咧开嘴,笑:“哪有。今日你倒是舍得来看我。”   我走了进去,看见师父的茶几上放着一张大红的柬子。师父悠然地喝着清茶。我便忍不住好奇道:“泠染是专程来送请柬来了?怎么,莫不是泠染也想做一个仙会?”   墨桦走到我面前,向我递出一张柬子来,似笑非笑道:“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狐疑地看了看墨桦满面春光,翻开了柬子,霎时手就抽筋了。这、这这这……不是喜帖么?!难道……难道,他们……要成婚了?!   我震惊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墨桦,再看了看泠染。泠染面颊微红,侧脸看向窗外。   我忍不住弯起了唇,笑睨着墨桦与泠染,道:“恭喜恭喜,恭喜二位。”   墨桦向我拱拱手,挑了挑眉,道:“还要多谢司战神君与小仙友相助才是。”   泠染耳朵机灵,闻言猛侧回头来,直勾勾看了看我师父,再看着我道:“弥浅,你们助他什么了?”   我心肝缩了缩。其实……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幽怨地抬眼看了看墨桦,不想他正露出一股子狡猾的狐狸笑!   墨桦,你个天神奶奶的,敢整我!   我赔上笑脸,与泠染软声眼巴巴道:“泠染啊,我一向与你并肩作战自始自终都站在你这边,何曾助过他什么!你莫不是不相信我?”   泠染思忖了下,道:“我如何可能不相信你。”她转身又对墨桦呲牙咧嘴道,“唔,混蛋,休得污蔑我们家弥浅!”   墨桦眼角抽了抽。   我对着墨桦大笑三声,随即边瞅着墨桦变黑的脸色边问泠染:“喂泠染,你不是立志要娶一个武神仙么,你说像墨桦那样的文神仙狡猾多端又满肚子坏水还弱不禁风的样子,如何最后还是要娶了这个文神仙?”   泠染嗫喏了半天,才道:“其实、其实他、他也算半个武神仙。”   我恍然大悟道:“哦哦!我差点忘了,文曲仙君是位文武双全的神仙!”   “弥浅!你竟敢笑话我!”   (四)   泠染与墨桦的仙会办得很隆重很热闹。自鬼界到文曲宫,皆是宾客满席。   我与师父初至鬼界,见鬼界一扫往日阴郁的气息,到处变得喜庆洋洋,倒也还难得。只是想不到,与我相伴那般久的泠染,今日便要嫁人了,如何都有些恍恍惚惚。   泠染穿着一身嫁衣,脸颊嫣红,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妖冶和风情。   我为她梳头发,学着凡间女子嫁人的模样,从头顶梳至发尾,意味着日后能顺顺利利,能与夫君相亲相爱。   今日难得泠染安静了许多,坐在梳妆镜前。   我调笑道:“女子嫁人本是件大喜事,奈何一到泠染身上便像是愁事一般。”   泠染睁着水汪汪的凤目,自镜子里边看着我,道:“我有些惆怅。”   我问:“有何惆怅?”   泠染垂下眼帘,道:“今日我随那混蛋上了天庭,还不晓得下次你我相见是何时。我时时刻刻不在你身边,怕是你要受人欺负。”   我鼻子微酸。笑道:“你这是什么话,你可是答应过我了,日后若谁欺负我,我让你帮我砍谁你便砍谁。你莫不是想后悔?”   泠染急道:“怎么可能会后悔!”   我吁了一口气,道:“那便好。谁说你日后不能常来见我?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随墨桦一齐下来看我便是。”   泠染弯了弯眼,总算露出了笑,道:“也是。”   似想起了什么,我便忍不住开口问:“泠染,我一直不晓得,你不是不稀罕墨桦么,为何最终还是要嫁与他?”   泠染突然安静了下来,半晌才幽幽问道:“念想一个人念了七万年,很苦罢?”   我似乎明白了,便道:“嗯,是很苦。莫说七万年,仅仅是念而不得就苦不堪言。”   章七十六   (一)   泠染唇沿浮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那日他醉酒了,迷糊呓念之间我方才晓得原来他竟是喜欢我的。早自七万年以前就喜欢了。弥浅你晓得我当时是什么样的感觉么?”   我问:“什么感觉?”   泠染道:“我竟会心痛。我头一回领悟到,心痛的滋味是如何的。早前没想到心痛竟那般窒息。”   我笑了笑,道:“泠染你当然是爱上他了。”   泠染却道:“不晓得。不管如何,反正先嫁给他试一试。”顿了顿她又道,“哦对了,一会儿弥浅随我一起去文曲宫吧,多热闹热闹也好。”   我握着梳子的手停了下来。   泠染见状,问:“怎么了?”   我抬起眼眨了眨,道:“我怕是不能与你一起去了。”   泠染嘟了嘟唇,幽怨地看着我,问:“为何不去?我还未嫁人你是不是就已经开始嫌弃我了?”   我哑然失笑,道:“才不是。只是今日我与师父约好了,这里事完之后,他便带我去凡间。所以不能与你一道去天庭了。”   泠染叹了叹,道:“哦,原来竟是这样。你师父倒也算有心。”她看着我迟疑了下,又道,“只是,时至今日你与你师父已处七万年,你就没发现你师父……”   我打断了她,道:“他是我师父。”   泠染吐了一口气,有些颓然道:“嗳,好罢好罢。弥浅好不容易脑子转得过弯了却又开始固执了。”   泠染将将弄好妆容不久,天庭文曲宫文曲仙君墨桦便遣着长长的队伍,来到了鬼界。魑辰始终拉长了一张臭脸,不喜待见他。   也难怪,哥哥嫁妹妹,多少有些不舍。墨桦抢走了他的妹妹,他当然不会给好脸色。   只是魑辰一向不大与天庭打交道,这次竟还愿意将泠染嫁入天庭。委实难得。   墨桦看见泠染,一双眸子里溢满了柔情。在满堂惊叫欢喜之下,他将泠染打横抱起,抱进了云轿。   接泠染走时,魑辰咬着牙对墨桦道:“你若敢让小染受丁点委屈,本君便让你悔不当初。”   墨桦很有修养地笑了笑,道:“怕是要令兄长失望了。只要有墨桦一日在,便不会委屈了染儿。”   墨桦那句话说得忒有风度。观摩的仙家们闻言皆鼓起了掌。其实我心里头也是十分澎湃的。   泠染能遇上他那么个人,心心念念了七万年不放,也算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福分……我遥看着墨桦遣着长长的队伍还有云轿又原路回去天庭,愈走愈远,我当然没告诉他俩,这福分还是我一手撮合的。   (二)   墨桦接着泠染离去后,鬼界也就再有没多大热闹处。我与师父便离开了鬼界,往人间去。   路上师父问我:“鬼君妹妹那般的仙婚……弦儿觉得好看么。”   我心里头悸了悸,如实道:“好看。”   师父没在多说什么,一直安安静静到了凡间。   只是想不到,在鬼界时鬼界本就阴暗我们未多加留意,到了凡间才晓得,此时竟还是夜晚。   我与师父还好巧不巧落脚在了郊外。   四周一片漆黑,我幽怨地看着师父,道:“师父这是算错了时辰么。”话一出口,我意识了过来,却是赶紧捂紧了自己那张烂嘴。平日里不会说话也就算了,怎么还敢怪罪师父!   还好师父并未有责备我的意思,而是戏谑道:“在鬼界时为师应该是催促过弦儿许多次,莫不是弦儿都忘干净了?”   经师父这么一说我却是有点印象。我在鬼界看泠染出嫁看得正欢情时,依稀听见有人在我耳边碎碎念:弦儿时辰晚了。弦儿该走了。弦儿走罢。弦儿不是还要去凡间么……   原来碎碎念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师父。一时我老脸火辣辣的烧,干脆头一垂,颓然道:“师父,徒儿近来耳背得很,什么都听不到。”   “弦儿。”师父低低唤了我一声。   “啊?”   一阵清清浅浅的笑声匀入耳中,只听师父道:“不是耳背听不见么。”   我瘪了瘪嘴,瓮声道:“师父有所不知,徒儿属间歇性耳背。”   “哦?是么。”说着师父便朝一个方向走去。   我赶紧跟了上去,道:“师父要去哪儿?”哪晓得这天色乌漆抹黑的,我步子又走得急了些,一时未注意脚下竟被绊住了去。   “自然是要寻住处。”师父说着侧过头来,却见我身体将将往一边倒去,他忙伸手急拉住了我,“弦儿小心。”   幸亏师父拉住了我我才不至于跌到地上弄得一身狼狈。我忙与师父谢道:“徒儿、徒儿谢过师父。”   后来一路上,师父他老人家一直抓着我的手腕。   我心头几经翻腾婉转着一阵悸痛,许久才轻声道:“师父、师父一直这样……若被、被夜游神或其它仙神见到了不、不好。”我多希望,我前面永远能有这么一抹清俊的背影一直牵引着我,路过黑夜直到黎明。我便什么都不怕。但眼前之人,是我师父。   师父只微微侧头,斜着眼珠,与我挑了挑唇,道:“为师不这般,只怕是路黑弦儿不小心又要跌倒了。”   我便任由他拉着,一直入了城。   入城已是半夜,城里的人家早已熟睡。   我惆怅道:“若是我们早些入城,指不定就能找到地方歇脚了。师父为何不施仙法入城。”   师父却道:“为师难得来一回人间,突然想步行入城。”   这大半夜的突然想步行入城步行入城……师父好雅兴!   (三)   我与师父沿街走了好些家客栈,待敲响了门开门的小厮皆道没有剩余的客房。还有一两家客栈大堂只掌一盏灯,敲门应也不应一声;神仙来访他们竟一点也不晓得惜福。   大抵我们是来了一座热闹的城,住客栈的人多。   好不容易走到一家客栈有小厮道还剩客房,我便与师父欢欢喜喜地进了去。可是小厮却告诉我们客房只剩下一间。   我颓然问小厮:“这位小哥,不是上房也不打紧,还有没有其余的中房下房?”   小厮看着我腼腆地挠了挠头,道:“就只剩下一间上房啦。”他又偷偷看了师父两眼,道,“况且两位……也用不着两间房呀……”   小厮可真会说笑。我面皮一阵猛抽筋,道:“你看我们有两人,如何用不着两间房?”   小厮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道:“可是……可是就是没有两间房呀!现在若二位去其他客栈,指不定连一间房都没有。”   这倒也是。我看了看师父,他正立于柜台边上,神色清淡一语不发。想来他是乏了罢,走了这么久的路。   嗳嗳,不管了不管了,一间房就一间房罢,能让师父歇下就成。至于我,那就再想办法罢!   我便对小厮道:“那我们就要那间房罢!”我放下一锭金子,又道,“将房里的床褥被子重新再换上一遍。”   小厮颤颤巍巍地接过金子,踟蹰了下,道:“只怕是用不上这么多。”   这小厮倒是老实得很。我眯了眯眼,与他笑道:“那还有吃的么,桃花糕与清酒?”许久没吃这人间的桃花糕,我一时有些馋了起来。   小厮连连点头,道:“有!有!”说着他便带着我与师父一齐上了楼。   小厮推开一间房,在里边点上了蜡烛。昏黄的烛光摇摇晃晃,房间也还有些宽敞。小厮动作十分麻利,来来回回不一会儿便将榻上的东西换了个新,还端上两碟桃花糕与两壶酒。   他将吃的置于桌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就在楼下守夜,若、若二位还有何需要,尽管跟我说就是。”   我道:“有劳小哥。”   小厮霎时红透着一张脸,飞快地跑开了,还不忘关上房门。   (四)   我不解地问师父:“师父,他为何这般慌慌张张?”   师父这才懒洋洋地坐于桌前,伸手斟了一杯酒,开口道:“往后弦儿莫要随便对人笑。”   “啊?”我抬眼看去,恰好见师父挑了挑一双细长的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忙慌乱垂下头,应道,“哦。”   师父又道:“弦儿不是饿了么?”   我幽幽望了望桌上的桃花糕,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又眼巴巴看着师父道:“饿了。”   师父垂下眼帘,将酒杯置于唇沿,道:“那还不过来。”   其间师父只拈了三两块桃花糕,我多次问师父“师父吃饱了么,还想吃么?”,师父便说“不用了”。于是未避免浪费,我将剩下的吃了个干净。酒也喝了几杯。   这酒不如师父桃林里的酒好喝,一点也不甘醇甜美,入喉很辣。   我便与师父道:“师父这酒不好喝,你不要喝了。”   师父却道:“人间的酒自有一番酒滋味,为师倒觉得甚好。”   我站起来,头有些晕,打了个饱嗝,冲床榻那边努了努嘴,道:“师父现下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去歇着罢。”说着我便往窗台那边去。   我早看好了,窗外是一个后园子,园子里有几棵大树。   身后师父问我:“都这么晚了弦儿还想上哪儿去?”   “嗝”,我道,“都这般晚了徒儿自然是去歇息啊。”我指了指窗外繁茂的树枝,又道,“师父在这屋里歇息,徒儿在那棵树上寻个舒适位置将就一晚便好。”   我将将走至窗台欲翻身下去,只听师父沉吟了下,道:“唔,今夜怕是要下大雨。”愣是生生将我脚步止住了去。   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喂喂快点留言,留言某云就告诉乃们!!!!   章七十七   (一)   我回过头去,哀怨地望着师父。   师父挑了挑唇,道:“弦儿不信?”说着他便伸出手指指了指窗外,又道,“已经开始下雨了喔。”   窗外袭进一阵凉风,我扭头向外看去,果真树叶里响起沙沙的响声,越来越大。   我忙关上窗扇,在墙角蹲下,巴望着师父道:“师父若不嫌弃,就让徒儿、徒儿在这里眯一晚罢。”不等师父答应不答应,我就先蹲了下去。   大抵是许久许久不曾睡个安稳觉了,此刻我与师父同在一间房里让我觉得十分安然。我连蹲着也感到阵阵睡意。   遂我将头枕在手臂上,渐渐阖上双目。   只是意识朦胧之际,脑海里闪过无数幻影。黄沙,狂风,嫁衣,喜轿……撕心裂肺的呼喊,欢呼雀跃的哄叫……   突然手臂上传来一股力往上抬。我霎时惊醒了过来。   我半眯着双眼抬头看。只见师父正逆着烛光弯下身来,一手拉着我的胳膊,一手却拂过我的眼角,轻轻道:“就这一会儿光景弦儿竟也能睡得着。怎么了,做噩梦了么。”   我亦跟着伸手摸上眼角。指尖潮湿。我对师父笑道:“徒儿没做噩梦,大抵是睡意浓烈困得慌罢。”   师父不由分说地将我拉了起来,道:“弦儿若真是蹲在那里一晚,怕是凉了些。”他将我拉至床榻边,又道,“上去躺着罢。”   我看着床榻有些怔愣,道:“徒儿惶恐。”   师父声音却沉了些,道:“弦儿连为师的话都不听了?”   “不是的,师父。”我忙解释。望了望美丽可爱的床榻,我心里辗转反侧,终于出声又道,“徒儿遵命。”   我乖乖顺顺地爬上榻,盖上被子躺下。   师父却兀自坐在桌前。清俊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心头跟着膨胀了起来。我占了师父的床榻,师父不休息了么,是不是要打算一直坐到天明?   这下就算是闭上眼也无法再安然入睡了。   我心里头挣扎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出声问:“师父,徒儿、徒儿睡这里了,师父如何办?”   师父背影顿了顿,道:“无妨,为师不乏。”   师父与我一样,一同去参加泠染的仙婚,后又一同下凡走了很久的路,如何可能会不乏。怕他只是不想我这个徒弟担心。我看了看这床榻也还算宽,遂犹犹豫豫道:“若是、若是师父不嫌弃的、的话……”   师父转过头看,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我忙向里挪了挪身体,空出一半床榻,坐起来指了指外边一半,嗫嗫喏喏道:“师父、师父不嫌弃徒儿的话……就、就躺外边罢……罢……”   师父愣了好一半天,随之浅浅地笑,笑得满室生辉。   (二)   见师父不应声“好”亦不应声“不好”,只顾看着我笑。   我心下洼凉了一片。师父定是在嘲笑我不知好歹,竟能说出这般不知礼数的话来,他也肯定是嫌弃与我一起躺的。   我便又道:“师父若是嫌弃,那便一直坐着罢。”我拉过被子,再又躺下。不晓得怎的,这话连我自己听起来也是酸酸的。   哪晓得师父竟轻笑出声。随即他单手一拂,熄灭了蜡烛。我眼前一黑。   一阵桃花香沁鼻,师父竟愿意在我身旁躺了下来。他叹笑道:“弦儿是女子,与为师躺一起也不怕为师坏了弦儿的名节。”   我心又开始一阵一阵的悸痛,道:“名节是什么又吃不得。若能换得师父一夜安寝,没有了就没有了。”   “弦儿”,师父拉长了声音,道,“莫要再说这些。”   “啊?”我回过神来,有些惘然。将将我说了什么?   师父吁了一口气,低低道:“为师怕忍不住……”他没再说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我却发觉我还是了无睡意。我侧头看了看身边的师父,虽然很黑只能隐隐看清轮廓,我突然想,我是不是舍不得睡了。   “弦儿在看什么?”师父忽而出声,将我吓了一跳。   我忙侧回头去,结结巴巴道:“没、没没看什么。师父、师父怎么还未睡?”   师父却道:“弦儿不是也还未睡么。”   “我、我我是在想……”   师父声音很轻很柔,道:“在想什么?”   我脑子灵光一闪,道:“我在想师父带徒儿下凡是来做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任务要完成?”   师父却轻轻笑道:“没什么要紧的事物。为师只是想带弦儿下界散散心,不做神仙,做几日踏实的凡人。”   不光心里悸痛,全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似被灼烧了一般,疼痛。我喃喃道:“弦儿何德何能……”   师父不语。   闭眼之际,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自榻上坐了起来。   师父似被我惊扰到,道:“弦儿怎么了?”   我伸手摸了摸师父身上,感受到师父浑身一震;我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我……我将床榻让与师父一半,竟、竟忘记了将被子也让与师父一半!   我忙将被子拉过来盖在师父身上,道:“徒儿没有想到师父怎么不说,不盖被子就这般躺着不凉才怪。”   好一会师父才暗哑道:“弦儿有心了。”   与师父一同盖上被子,被窝里很快便暖和了起来。我双手安放在榻上,安心入了眠。只是手心,像被人捂着一般,一夜都很滑很暖。   (三)   我这一睡却是睡得久了些。待我惺忪睁开眼时,房里一派明亮。   一只水杯递到了我面前。   我揉了揉眼,还有些涩乏,伸手就接过水杯往嘴边送去。喝罢两口水,清水沾湿了唇,唇边有些凉凉的。我便张了张口,嘟了两口气。   边上伸过一只手来,我便顺手将水杯递了回去。   我伸手抓了抓脸上的头发,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又不晓得是哪里不舒服。后来左右上下眯着眼四顾了一下自己,才发现原来是衣服垮了,衣领滑到一边肩膀上,勒得我另一边脖子不舒服。   我费力将衣服拉了回去,摸摸肚子叹口气,嘟道:“唔,好饿。”   “弦儿都睡过午后了,怎能不饿。”   “哦,已经午后了么。”我阖着双目歪了歪脖子点着头,道,“可我是神仙,你晓不晓得我是神仙,不会饿得这般难受的……”   “这个为师自是知道,为师有桃花糕,弦儿要吃么。”   “弦儿的桃花糕,为师不吃。”我想了想似乎不对,又改口道,“为师的桃花糕,弦儿不吃。”   ……为师……弦儿……桃花糕……我搭着脑子晃晃悠悠了好一阵。   为师……为师……为师?!   “师父?!”当下我一个激灵,揉了揉眼赶走了瞌睡,惊悚地抬眼望去。   我心肝儿一阵猛缩。见师父正弯身低着眉眼笑睨着我,道:“嗯,是为师。”他手里还捻着一直水杯!   莫不是……莫不是将将是师父递水给我的?!完了完了,我猛敲了一下自己的浆糊脑子。我好大的狗胆,竟然让师父来伺候我喝水!   我缩着脖子忙自榻上爬起来,惶恐道:“徒儿不知是师父,徒儿有罪!”   我十分慌急地起身,将将往前挪一挪步子,怎知脚一下不慎踩住了自己的裙摆,身体竟毫无预兆地就直接栽倒下榻去!   摔一跤不打紧。要紧的是榻前现下不还立着师父那尊大佛么?!   (四)   “咚”地一声,水杯落在了地上,里面剩了点清水亦洒在了地上。   随之一声闷响。   一阵晃荡之后,怔怔地盯着眼前一片黑色缎裳,我愣是回不过神来。眉心一片温温的柔软。   良久身下才传来师父隐忍的声音:“弦儿摔到了没有?”   随着说话声,我眉心上的气息一呵一呵,腾起一股酥痒,一直蔓延到了心尖。我看了看四周,边上躺着那只水杯。师父……我才领悟过来,我、我竟压住了师父还将他压倒在了地上?!   可能是饿得太久了的缘故,我忽然全身没了力气。如何爬都爬不起来。   只听师父道:“弦儿再乱动的话……”   将将手一撑起来,听师父如是一说,又软了下去,再压了师父一回!   我忙抬起头去,不想鼻尖却蹭过师父的下巴,磕了一下。我真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平日里不是很利索么!   我抬眼紧张道:“师父,有没有被磕到,疼不疼?”反正我鼻子是很疼。   映入眼帘的是师父那张一张一噏的薄唇。看起来水水润润的,我竟移不开眼了,兀自咽了下口水。   薄唇轻启,道:“为师是怕弦儿鼻子疼。”   我只顾盯着那一方红润,喉咙有些发紧,道:“弦儿皮糙肉厚,不疼不疼。”   过了一会儿,师父沙哑着声音忽然问我:“弦儿在看什么。”   我又咽了一下口水,道:“弦儿好饿。”   ……   我头埋在桌上,啃着几碟桃花糕。时不时拿眼偷偷瞅着师父的脸色,还有、还有他的唇。   不晓得我是如何自地上爬起来的,只晓得我好饿,若是再不起来就怕要忍不住往师父的嘴上啃去了。   我怎可以对师父做出如此犯上作乱的事情来,于是仅存的一点理智让我没去啃师父的唇,啃起了桌上的桃花糕。   ……但我却似着了魔一般……想啃师父的嘴唇……无论如何都想……   与师父在一起,我就觉得状况特别多。手脚不麻利一不小心就磕磕碰碰,嘴巴不机灵除了吃连说话都说不好。若是师父一件件追究起来……不敢想我还能活多久。   吃罢了桃花糕,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嗝。   师父坐在一边看着我,笑道:“弦儿吃饱了?”   我凄凄地看了看师父,默默垂头,道:“吃饱了。”   师父又道:“弦儿嘴角沾上东西了。”说着他便朝我伸出手来。   我幽幽瞥了瞥那只手,顺手抬起自己衣袖往嘴上一抹,瓮声道:“师父,徒儿擦干净了。”   师父顿了顿,却轻轻笑出声来。   章七十八   (一)   我收拾收拾了面皮,正好昨夜的那个小厮端着饭食敲响了门进来了。他有些局促不安地将饭食放于桌上,道:“这些、这些是公子点的吃的,二位、二位请慢用。”   出于礼数,我笑了笑,道:“有劳小哥。”   “应该、应该的。”小厮扭头便匆匆出了门。   我还未回得过神来,师父坐在桌前,幽幽道:“不是说了,弦儿不可随便对人笑么,竟忘了?”   “哦。”我闷闷应了声。师父不让我对别人笑,那我对他笑时他为何不说。   “弦儿,过来坐。”   我便又走了过去,坐在师父身边。   只听师父道:“弦儿想对他人笑也不是不可以。”说着他便又伸出指尖触了触我的眉心,又道,“换了样子便可以对他人笑。”   我凄楚地望了师父一眼。他老人家定是又给我换了张面皮……   师父嘴角总算有了些笑意,道:“在为师面前弦儿还是原本的模样。在他人面前便不是。”他兀自盛了一碗饭,放在我面前,“吃罢,将将几块糕点哪能吃得饱。”   看着师父亲手为我盛的饭食,我动了动喉咙,道:“师父,徒儿不敢。”   师父却挑了挑眉,半分戏谑道:“弦儿还有什么不敢的?”   师父说得是。敢的,不敢的,我都做尽了。那我还怕个甚?我稳住心神,端起面前的碗,便开始扒饭。   师父几次提醒我道:“夹菜。”   我便戳着筷子去夹菜。   师父叹了叹,道:“弦儿在为师面前总是这般生分规矩。真是为师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了?”   我顿了顿筷子,抬头道:“是啊,徒儿自然要谨遵师父教诲。”   师父突然伸手,拈住了我脸颊的一粒饭粒,笑道:“那为师是不是曾说过,与弦儿一同下界来,是想过几日凡人的踏实日子。”   我口中包着米饭,道:“是啊,师父是曾说过。”   师父拿他那细长的双目定定看着我,道:“那这几日弦儿可以不将为师当师父。弦儿想什么做什么皆不必顾着为师。”   一口饭没咽得下,我差点噎死。我喝了口水顺了口气,道:“师父是徒儿的师父,岂是说不做师徒便能不做的。”   师父两指敲着桌沿,悠闲道:“弦儿不是谨遵为师的教诲么。”   ……我忽而觉得师父是有意算计我的。不过,若是这几日不做师徒,那我可不可以就……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不用顾忌他是我师父。可他终究是我师父。   我沉吟了一下,道:“徒儿真的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师父绝不怪罪?”   师父笑了笑,道:“弦儿想做什么皆随心意。”   (二)   我拿过一只碗,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放在师父面前,道:“吃,师父、师父……全部吃干净。”我缩了缩脖子,瞟了两眼师父,看他能不能对我发火。   师父先是一怔,随即笑道:“为师已然用过午膳,弦儿就不怕将我撑坏了。”   有了师父话在前,我胆子肥了不少,戳着筷子便往师父碗中撂菜,道:“师父难得来一回人间享受凡人的滋味,食饭不必再食七分饱,要食十分饱。十分饱方才圆满。”   “弦儿说得有理。”师父他老人家就真的捧起了碗筷,开始与我一同吃饭。   那一刻我心里也圆满了。   用罢午膳后,我与师父一齐出门。先在城里逛上一圈。   将将下得客栈大堂,大堂里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可他们皆在看见我与师父走下楼时,愣住了,只听得见喉咙咕噜咕噜滑动费力咽下饭食的声音。   我有些气闷,怎会不晓得,这些凡人又在觊觎我师父的模样了。   那个腼腆的小厮正守着柜台,见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欲与我们致歉。可他在看见我时,却也愣了愣。   我忽然想起,师父为我变换了容貌,这小厮怕是不认得我。   师父手指轻轻动了动。小厮便立马回过了神来,又如平常那般指了指那些愣神的客人,对我们赔笑道:“二位、二位莫要介意,这几日客栈人是多了些,所以、所以有些杂。”   哦对,这客栈注满了客人,难怪下面有如此多人。   我便问小厮:“为何这几日如此多客人,街上也如这一般热闹么?”   小厮道:“二位是刚来这京都罢。”   京都?我与师父来了京都?   见我点头,小厮便声音低了些,又道:“难怪二位不知道,再过几天,我们卫国的太子将要迎娶太子妃,所以各个地方的客官们都想来京都瞧一瞧热闹。”他说话时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我未多问,而是叹道:“那是喜事啊。”   小厮没再说话。   (三)   出了客栈,我不由得出声问师父:“师父你绝不觉得将将那小哥提起太子迎娶太子妃有些不大高兴?”   师父道:“怕是这个中有些许缘由罢。”   我又问师父:“师父你晓不晓得那太子妃是何人?”   师父转头看向我,道:“弦儿可知道?”   我老实道:“不知。”   师父唇沿上挑了些,继续走,道:“弦儿不是一向爱捡消息么,弦儿都不知道,为师如何可能会知道。”   我红了红脸,纠正道:“师父那不是叫捡消息,那是叫八卦。八卦师父懂不懂?”   “懂一些。”   街上果真热闹非凡。人比将将客栈里的还要多。街道两边皆摆满了摊,卖些稀奇玩意儿。但,我仍旧是很不喜街上来来往往的凡人往师父身上瞟的那种眼神。   我瓮声翁气道:“师父不是想做凡人么,如今是人眼珠子都搁在师父身上,要如何做凡人?”   师父挑眉,道:“怎么,弦儿不喜欢?”   我道:“净让这些凡人占尽便宜。”   话语之间,我与师父路过一档摊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摊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在地上坐着一个老爷子,老爷子还拼命瞠着双目。我看了看他的招牌,仅仅只挂着一块布料子,上面写着“算命卜卦”。   原来凡间亦有人算命,不晓得算的是什么命。人间所有凡人的命格皆被司命星君清清楚楚老老实实地记载在命格簿子上,哪能是凡人能轻易揣测和算得出的?   我拉住了师父,蹲了下去,忍不住伸手在那老爷子眼前晃了两晃。老爷子似乎没甚反应,难怪要瞠双目,竟是瞎子。我便开口道:“你这里能算什么命?”   大抵是我突然说话,将老爷子吓了一跳。老爷子浑身一抖,随即花白胡子颤了颤,道:“各种命皆能算。”   我好奇道:“那你替我算上一算。”我想看他如何算,又能算出个什么来。   老爷子却道:“姑娘请将手伸出来,让老夫摸一摸命理。”   我依言将手伸了出去。经老爷子这一摸,沾了我的仙气指不定就能将他双目给治好了。然老爷子还未摸得上,我的手却先被师父给捉住了。   我轻声问道:“怎么了?”   师父但笑不语,却将他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我忙止住,道:“师父,凡人怎可触到师父的手!”   师父道:“不妨,且让他试上一试。”   不顾我的阻挠,师父执意将手伸了出去。老爷子边摸边道:“姑娘生辰何时何日?”看来他还不晓得摸的不是我的手,凡人瞎子算个命委实不容易。   师父忽然出声道:“依这里的时辰算,该是十月初八寅时。”   师父的声音将老爷子吓得不轻,他算的是个女子,怎么突然变成了男子?老爷子颤颤巍巍问:“那……那想算何种命?”   师父迟疑了下,道:“姻缘命如何算?”   “姻缘……姻缘……这姻缘……”   ……   后来我与师父离去了算命那档摊子,走出老远,回头再望了一眼,见那老爷子还在往地上不住地磕头。与师父算姻缘,他哆哆嗦嗦了半天,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四)   将将师父说自己的生辰依这里的时辰算该是十月初八。我瞧了瞧这天色,再瞧了瞧凡人身上着的衣物,眼下该是入秋了罢。   我与师父走到一间茶楼前,驻了脚。我侧了侧头,笑看着师父,道:“人间有一处说书的,里边有茶喝有糕点吃,还有故事听,师父要去么?”   师父亦笑了笑,道:“那便去瞧瞧。”   于是我引着师父入了茶楼,上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里面的说书人还在台上喋喋不休地说着故事。   小厮过来添了茶,端上两碟糕点,便乖顺地退了下去。   师父抬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茶,眉头微蹙。   我咧嘴道:“哦对,我忘记说了,这里的茶味浓苦,怕是师父喝不惯。”   师父道:“偶尔喝一回也还好。”   说书人大多说的是书生小姐之间的情爱故事,我原本以为师父不喜听这些,不想他却听得十分入神。   趁着这一空档,我借口肚子疼要去茅房,偷偷溜出了茶楼。   出了茶楼,我逮着一个路人便问:“你可知今日是何时何日?”十月初八,不晓得过了没。我忽然很在意这件事情。   路人稀罕地看了我一眼,道:“姑娘没事罢?”   大抵他是觉得我有些不正常。我忙干笑了两声,道:“我只记得我娘亲的生辰,却忘记了今日是何时何日了,所以便问了一问,兄台莫要见怪。”   路人似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姑娘,今日是十月初八,再过七日便能赶上大好日子呢。”   今日是十月初八……今日便是十月初八……   路人后面说了些什么我没听得太清,什么再过七日,什么大好日子,我皆是一头雾水。我只听清,今日是十月初八。   今日是我师父的生辰。   唔,最近某云开始写番外了,看官没有没有什么需求,想看谁的番外尽管报上来,给某云留言罢~~~   章七十九   (一)   我满头大汗百般焦急地大力推开房门,屋内烛火燃得昏黄一片,我颤了颤声,叫道:“师父?”   只见师父一人坐在桌前,单手斟着水酒,神色寂寥。闻声,他手顿了顿,抬起眼来。   下午将师父一人扔在茶楼里,我独自跑上了街去买东西。不想待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我满意的东西出了店门时才惊觉天色已经暗了。我匆匆跑回茶楼,只可惜茶楼里的客人已寥寥无几,师父也已经不在那里,我便才又跑回了客栈来。   我晓得是我做得不对,让师父在茶楼呆了一下午,自己却在大街上跑。我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回来时师父已经不在这里。   我就站在门口,吁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师父一怔,挑眉道:“走?走去哪儿?”   我有些局促不安,垂下眼,不晓得该做什么不晓得该说什么,手不知道该放哪里脚也不知道该不该踏进去……我怕我忍不住,忍不住当我发现师父已经不在茶楼时心窝子里那万千翻腾的悸痛感。我便努力咧嘴笑:“当然……当然是回昆仑山了……”   师父轻声道:“还不快进来。”   我走了进去,缓了好久方才压抑下心头复杂的感觉,埋怨道:“师父何时回来的竟不知会徒儿一声,害得我好找。”   “知会?”师父眯着双目直勾勾地看着我,道:“弦儿让为师一人在茶楼,自己却无踪无影,弦儿说说该如何知会?”   ……这不是还有神识可以呼唤么。瞧着师父有些气闷的神情,我哪敢说得出口,而是干笑两声,道:“师父,茶楼里的书可还中听?师父原本可以多听一阵子的,直到徒儿回来。”   师父却戏谑道:“为师哪里晓得,弦儿去一趟茅厕竟需花一个下午之久。”   我瘪了瘪嘴,瓮声道:“师父你还跟徒儿计较这么多。”我走到他面前,道,“师父伸出手来。”   师父狐疑地看了我两眼,伸出了手。   我捞了捞师父的衣袖,露出他白白的手腕,便将手里自出店门一直拽着的绳子轻轻绑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是一条金丝绳,绳上挂着一颗很小的玉坠铃铛,看起来很衬师父的肤色,十分漂亮。   金丝绳还是我在街上来来回回跑了许多遍被一家好心的玉器店的老板娘给瞧出了端倪,遂才引我至她店里,为我挑的一份师父的生辰贺礼。   只是老板娘的店里原本没有金丝绳,只有金丝线,但我又瞧不上其他的玉石,她便将金丝线给我还教我编织绳子的方法,最后还配上一只小巧的玉铃铛。我不会编那种东西,金丝线又结实勒手得很,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待编好后时辰才这么晚。   我将金丝绳两端末绕着师父的手腕轻轻打了一个结。怕它会散,我又拆开,重新打了一个死结,抬眼自豪地笑问:“师父好看么?”   师父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腕,随后手指轻轻摩挲着绳子上的玉铃铛,喃喃道:“弦儿是特意送给为师的么?”   我看着金丝绳上的那个死结,嗫喏道:“自然是特意送给师父的。只是徒儿手笨编不来这种绳子,有些歪歪扭扭的;不过徒儿已经绑了一个死结,就算师父嫌弃也取不下来了。”   师父半低着眸子,眸光流彩四溢灿比星火,嘴角的笑越扩越大,道:“怎么会嫌弃,为师十分喜欢。”   听师父如是说,我心里瞬时被占据得满满的。我转身便向楼下跑去,道:“师父你先等我一下!”   (二)   我搬了两大罐子酒进房。师父看得瞠目结舌。   我道:“今日我想与师父喝酒。”今日是师父的生辰,该好好庆贺一番。   师父唇边绽开轻轻点点的笑意,道:“弦儿不是不喜凡间的酒么,太辣了。”   我打开一罐抱到师父面前,道:“只此一次,师父喝是不喝。”   师父道:“弦儿亲自与为师开的酒,哪有不喝的道理。”   遂我将另一罐打开,与师父的酒罐碰了碰,笑道:“小哥说这酒名叫竹叶青,应该比其他的酒要爽口。”说罢我猛灌了一大口。   哪晓得,人间再爽口的酒一如嘴里,还是有一刀子的辛辣。我一下喝得太急,喉咙顿时灼热了起来。   还好后面越喝越上口越喝越爽快。   不晓得喝了多久,师父在我耳边低语:“弦儿喝太多怕是要醉了。”   我摇了摇酒罐,里面还有些酒水,便道:“这么点酒哪里就醉了,嗝,莫不是师父忘记了初初在桃林那夜我俩共喝了多少坛子酒?”   师父笑了笑,道:“也是,弦儿不容易醉。”   我眯起眼看着师父,道:“你晓得就好。”眯着眼看了好一阵,恍恍惚惚,师父就坐在那里有些不真实。我便走过去,想离得近一些。   “弦儿在看什么。”   一道蛊惑人心的声音敲击在我的心尖上,令我一颤。我便咧嘴笑道:“师父你瞒不了我,下午我问过凡人了的,我知道今日是十月初八。今日是你的生辰。”   师父不语。我眼前迷茫了些,又凑得近了些,隐约瞧见一片红润的薄唇,咽了咽口水,又道:“师父生辰,徒儿,嗝,总该送些什么好,下午徒儿、徒儿在街上来来回回跑了许多遍,愣是没寻到能配得师父的东西。”   “弦儿……”   一只手碰上我的面颊,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我便捂着那只手不让移开,又道:“还好师父你喜欢徒儿送与你的东西,不然徒儿真不知道要送什么好……师父开心么?”   眼前之人那片薄唇微微一张一噏,道:“从未如此开心过。”   我便又盯着那薄唇笑:“那师父是不是该回谢徒儿点什么?”   “弦儿想为师如何感谢?”   不晓得为何,我竟感觉我的心似要跳出胸膛了一般,惴惴又膨胀得紧。我老实道:“师父、师父莫要怪……徒儿,徒儿是有意让、嗝,让师父喝这么多酒的,这样徒儿胆子大了师父亦是不清醒了……”   “嗯,然后呢?”   我伸出手指去,触碰到了一指温润,道:“是不是徒儿做什么师父都不会怪罪……嗝,对,师父说过了,不能怪罪徒儿……所以、所以……”   “所以?”   “所以……”我将眼前之人拉起来,怎料身体重了些,扑着他直往前倒,到了后面一堵墙,总算才停了下来。“所以……徒儿、徒儿送了贺礼,师父要、要回谢徒儿……”   “弦儿想为师如何……”   看见那水水润润的唇瓣,我脑子似血液上涌,抬手扯住他的衣襟拉下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便往上面啃了去。   (三)   “弦儿……”   有人将我推开,退离了那张红唇,很温很软的触感消散。我的眼前,渐渐清楚了些,看得见师父那张脸。   是师父将我推开了去。   我后退了两步,有些茫然:“怎么了……”我头重脚轻地蹲在了地上,捂着头,“师父……师父……”   师父跟着蹲下来,拿开我的手,道:“弦儿是难受了么?”   我抬眼看着他,迷茫地指了指自己心口,道:“这里,好难受。”   朦胧之间,他的眼神似一潭幽深得化不开的潭水,渐渐靠上前来,头蹭进我肩窝,在我耳边暗哑低语道:“弦儿还记得为师的本名么。”一只手缠绕上了我的腰,越缠越紧。   我鼻息之间夹着着酒气,还有淡淡的桃花香,如一道暗流淌过四肢百骸惊起阵阵酥痛。我轻轻唤道:“卿华,我记得……卿华,卿华。”   眯着眼,屋里的烛火愈加昏暗了些。   我动了动双臂,轻轻问:“卿华,我可以抱你么,就一下。”   耳边传来呢喃:“可以,多久都可以……”   双手环上他的腰,缎衣摩挲着手臂,很滑。我双手禁不住有些颤抖,终是紧紧抱住了他。头贴着他的胸膛,紧紧抱住了他。   心跳得很快。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   他的手指穿插进我的发间,顺着头发往下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忽而低低地问我:“弦儿饿了么。”   我道:“饿了。”   他便再问:“那弦儿还想吃么。”   我细声应道:“想。”   他放开了我,与我一齐坐在地上,就坐在我面前,胸前衣襟凌乱了些,微微敞开露出白皙的肤色;稍稍挑起了双唇。细长的眸子很柔很清亮。   我爬进他怀里,双手搂住他脖子往下压了压,啃了啃他的下巴,摸索着寻到了那张温软的唇上去。   (四)   待我再度睁开眼来时,明晃晃的日光有些刺眼。原来天竟亮了。   我坐起身来,头依旧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昨夜喝多了些酒,不晓得什么时辰歇下的。我看了看床榻外边,整整齐齐。   这两日师父都是屈就与我一人一半榻歇息的。我想今日无论如何也该去寻家有两间房的客栈才安妥。   然我一个人在房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师父回来。原本我是以为师父一人下楼用膳了。   遂我收拾了面容,下楼去瞧瞧。   整个大堂拥挤嘈杂,却没有师父的影子。我心沉了沉,拉住那位熟悉的小厮,问:“你有没有见到与我一起的那位公子出了客栈?”这里估计师父也是头一回来,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小厮却一脸茫然,道:“小的没见过公子出门呀,他竟出去了么?”   我转头便往楼上跑去,再一次推开门,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师父……师父……”   师父,他不见了。说都没与我说一声,便不见了!   我便下楼往街上跑去。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我跑遍了档子,跑遍了茶楼,跑遍了这座京都的每一个地方,皆寻不得师父的身影!   正待我颓然沮丧时,我突然想起,我还可以引神识呼唤师父。   然,依旧是没有回应。   章八十   (一)   这几日,我将城里的茶楼都走了个遍,每日走不同的一家,听不同的说书。有小姐书生的,有高家大院的,亦有皇家深墙的。   听得头疼了便伏在桌上歇一会儿,吃糕点吃得饱了便去街上散一下。我住东面客栈,去西边城的茶楼里听书后,若不想走路便随便找一棵树躺着。不管夜里会不会下大雨,都在树上躺着。   自那日师父无声无息走后便只剩下我一人,去哪里都只有我一人。我是个不爱摆架子的神仙,自然处处都能过得安安顺顺。   只是不晓得师父他老人家如何,现下该是已然在昆仑山了。是被我这个做出不伦不类之事的徒弟给气回了昆仑山的。   那晚喝了些凡间的酒,酒又苦又辣真真是难受又难喝。但那日是师父的生辰,我喝得心里头十分畅快。师父说在凡间不用顾忌我与他的师徒关系,那晚我竟真的没有顾忌,稀里糊涂地占尽了师父的便宜。   眼下,我哪敢回昆仑山,心里没个准备。我想着在人间呆得无趣了再回去领罚会舒坦些。   天色渐明,我眯了眯眼,自树干里走出来,揉了揉脖子。昨夜出了茶楼时天色已经晚了,我便没回去客栈而是直接在茶楼后园子寻了棵树躺进了里面去。   我去街边食了两笼包子,打着饱嗝不知今日该去哪家茶楼好。   不晓得是我平日里没留意还是如何,今日这街上十分喜庆,沿街都挂满了大红的灯笼与彩绸。街上的凡人亦是十分多。   恰逢此时有人像报捷一般往这条街上跑,边大叫道:“来啦,入城门啦!”   霎时人声躁动了起来。   我拉住旁边的一位小哥,问:“谁来了?”   小哥侧头嗔怪了我一眼,道:“姑娘不是卫国人么,竟不知道今日是十月十五,是我们太子迎娶太子妃的大日子?还不知道站在这里能不能看得清楚,那太子妃长何模样。”   我不禁有些疑惑,道:“迎娶太子妃为何要进城门?”之前是有听客栈小厮说过这事,今日却被我给赶上了。   小哥这下连眼都顾不得回,直勾勾盯着城门的方向,道:“太子妃不是我们卫国人,而是战败国青国人!”   城门的方向不一会果然现出了一队红色人马。   只听小哥又低声道:“大伙出来瞧热闹无非是想看看,那太子妃究竟如何倾国倾城,让我们太子连整个战败青国都不要了,只要了青国公主一人!这如何想都觉得不划算!”   我四顾了一下,见许多瞧热闹的人脸上的神情皆有些忿忿不平。   此时整支浩荡的队伍已经完全出现在了眼界里。队伍中间那顶大红华贵的轿子显得尤为扎眼。   一时我亦有些好奇了起来,也想晓得这所谓的太子妃究竟是何容貌。   (二)   万万没想到,我只是有些好奇想瞧那太子妃的容貌,不想到头来却随着长长的队伍往都城深处里的宫殿去了。   然本神仙是被当成刺客抓去的。   那串火红火红的队伍将将一走到街道中间时就出了岔子。街面上突然冒出八九个黑衣汉子,手持明晃晃的钢刀红着眼便往轿子那边猛戳。看样子是一心想要戳死轿子里的太子妃!   街上的凡人皆被吓得不成样子,转瞬便个个跑得没踪没影。到底还是本神仙悲天悯人临危不乱,眼看钢刀就要戳上轿子里边的太子妃了,当下便捏了个决结出晶盾将钢刀给挡了下去。   凡人哪里见过本神仙的晶盾,晶晶透透的冒着仙光。那些个汉子亦是吃惊不小,拿眼恶狠狠地瞪了我两下便跳上街道两边的屋舍,跑了。   他们很是识时务,知晓打不赢我。   也不晓得他们是个什么人。不过先前听凡人小哥说什么两国掐架,好不容易掐赢了,那个劳什子太子不要大好的疆土而只要了一只公主,如何想如何气人。怕是那些汉子多多少少对这从敌国来的太子妃有些心存不满罢,这些我都能理解。   眼下他们来去不过片刻光景,甚至那队长长的红色人马都还未反应过来,人就消失了。   恰逢此时,一阵马蹄声响,只见从另一头方向又飞驰过一对人马来。跑在前头的是一男一女,男子面相倒是生得还可以但就是眉目之间的戾气重了些,而女子一身男装束裹多了些英气亦是十分耐看。   男子在我面前勒住马绳停了下来,跨下骏马后冷幽幽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大步往轿子那边去。整支红队伍见了他立马跪在了地上,直呼:“太子千岁!”   他将里边的太子妃给打横抱了出来。直勾勾地看着我。   原来他就是那个劳什子太子。我冲他和气笑了笑,道:“哦不用太感谢我。”我救了他的太子妃,他理应感激我。   然他一张面皮却倏地冷得有些狰狞了。   这时我才瞅见太子妃不知何时手臂竟被划开一道口子,还不断地往外冒着血,血色深黑了些。她的脸色惨白得有些发青。   有本神仙的仙盾,那些汉子哪里伤得到她!应该不会流血才对。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动本宫的太子妃!”只听那劳什子太子寒着声一字一句道:“将这刺客给本宫抓起来!”   (三)   不晓得到底是本神仙胆子大还是劳什子太子胆子大。本神仙救了他的娇妻他非但不感激本神仙还要抓了本神仙!   火红火红的迎亲队伍大抵都是眼睛有些不好使,竟没看见黑衣汉子出没?   罢了罢了,反正眼下我正愁着不知去哪里打发时日,劳什子太子要抓本神仙,本神仙便随他走一趟便是。只是日后,劳什子太子莫要折寿的好。   遂我便真的被两个官差小哥给押着往宫殿去了。   远远望过去,一座一座的宫殿金光灿灿,奢华得很。只是我还未进得去,劳什子太子便吩咐他身旁一直跟着的那名女子道:“子桑,将她给本宫关进天牢!”说罢就兀自抱着他那半死不活的太子妃匆匆进了去,大抵再晚一步人都要死透了。   劳什子太子走后,那个叫子桑的女子引着押我的小哥一齐去了天牢。   那天牢果真比不得天庭的仙牢。里边漆黑一片,又脏又乱。听女子与守牢的汉子冷声道:“太子有令,你们给我看好她。”然后就大步走出了天牢。   哪知守牢的汉子对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就是狠啐一口,细声道:“哆!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低贱的卖国女,有什么本事在这里颐指气使!我呸!”   “卖国女?”我在牢里兀自寻了一块已算干净的角落安安心心坐了下来,道。神仙能在这样的地方体味人间疾苦,亦未尝不可。   守牢汉子这才扭过头来,细致地打量着我,问:“喂你,你一个姑娘家犯了什么罪,要被关进这天牢?”   我道:“今日不是你们那劳什子太子娶个劳什子太子妃么,半路上有人要砍你们那劳什子太子妃。”   汉子一听双目晶晶发亮,急问:“果真?!”   我道:“果真。”   汉子竟咧开嘴笑道:“砍得好!”他又直勾勾地看着我,道,“莫不就是你砍的?!”   看来汉子也不喜远嫁过来的劳什子太子妃。   我惆怅地望着汉子,道:“你看我似那样的人么?”   汉子直点头,道:“像!像!”   一口老血梗塞在心头,我差点栽倒了去。本神仙慈悲为怀眉目和善,哪里像了!   但汉子就是伸直了脖子认定是我砍了太子妃。他不忍地看着我叹道:“嗳不是我说你,你运气也忒背了点!青国离我们卫国好几百里路,你在哪里下手不好非得要在都城下手,我们太子似被勾走了魂儿一般一心一意要娶那青国公主,你在他眼皮底下搞难怪会被抓进来!还不晓得他会不会给你一个爽快点的死法呢!”   其实……其实是我救了你们太子的太子妃……   (四)   守牢的汉子十分耿直爽快,一会儿的谈吐下来,他竟开始同情了我。道我年纪轻轻被他们太子抓住了算我倒霉,太子不会对我一个姑娘家心慈手软云云。   嗳,我没告诉汉子,这地方其实本神仙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们那劳什子太子如何能拦得住我。   聊得熟了我便试探着问汉子:“你将将为何说那位女将军是卖国女?”看女子的装着,该是将军之类的罢。   汉子不屑地又啐了一口,道:“什么女将军,就是卖国女!”   我忍不住又问:“她如何卖国了?你们这里现如今不是好好儿的么?”   汉子叹道:“呔!哪里是卖我们卫国,是卖的青国!”汉子见我一脸茫然,又道,“你没在这皇宫呆过难怪不知道,她是我们太子爷前几年自青国带回来的。她一直跟在太子爷身边,出谋划策,连攻打青国亦是她做的军师在前方布阵!你说这不是卖国是什么!”   我道:“可她不也是帮了你们太子么。”   汉子一脸鄙夷道:“谁知道她安的是个什么心!不光是这里天牢,就是皇宫其他地方也皆看不惯她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真以为自己就高高在上了!”   在天牢呆了几日,难得竟没人来责难我。汉子与本神仙十分投缘,三句话离不开一个八卦,聊得十分开。   只要闲得没事,他便会坐在我的牢房外边与我磕牙。我自是从他口中知晓了不少这卫国的事情,还有那个劳什子太子。   青国与卫国是邻国,听说卫国太子年少时曾在青国做过一段时间的质子,该是处处受人排挤,难怪养成了如今一副暴戾冷血的性子。汉子说得一脸唏嘘,与青国打仗时,太子身披铠甲手持长戟亲自上战场,奋勇杀敌,砍下敌军头颅似砍白菜一般手到擒来;直至最后青国战败投降,一万多青国俘虏皆被他一声令下给活埋了去。   章八十一   (一)   在天牢体味了几日人间疾苦,我心里沉寂了下来欲捏诀遁出这暗无天日的牢房,回昆仑山向师父请罪。师父是师父,我这个做徒弟的却不守本分以下乱上,也难怪师父他老人家会舍我而去,一切错由皆在于我。   然偏偏在这个时候天牢却来了个人。此人正是前几日送我进来的那位子桑女将军,守牢汉子口中的卖国女。子桑女将军径直将我带出了天牢。   待入得宫邸见了劳什子太子我才晓得,竟是太子要将我拖来给他的劳什子太子妃治个什么毛病,还扬言让我交出解药留我全尸。   且不说本神仙不是搓药丸的,我听过仙药草药汤药,解药又是个什么药?本神仙凭什么要他来留全尸?   但我瞅得清楚,太子妃寂寞地躺在榻上,面色卡白,手臂上那道口子青肿得可怖。大夫是进来一拨又出去一拨直摇头叹息。劳什子太子道,太子妃是中了个什么毒,非得要拼死拼活地让我替她治毒。   我虽没有太子口中的解药,但我却是个慈悲为怀的神仙。   我施仙法治好了太子妃。   可幸的是,太子妃不如劳什子太子冰冷寒碜,醒来见了我便对我笑,还道要谢我这个救命恩人。处处款待我,颇为大方得体。   嗳,我最受不得凡人如此热忱。便在宫邸里象征性地多留了几日,吃的象征性地多吃了些,用的象征性地多用了些。方方面面皆是象征性的。   然劳什子太子十分不喜待见我,我亦十分不喜待见他。他以怨报德仍旧将我当做是弄伤太子妃的刺客恨我恨得牙痒痒。我以德报怨没与他多作计较。   这日,我闲来无事便到处晃晃,遇上一只正为太子妃送汤药的小婢。正好我欲去瞅瞅太子妃的气色,便代为将药送了过去。   只是不想半路上遇上了子桑女将军,说是亦要去太子妃处,便与我一道。   我原本以为子桑女将军是位不苟言笑的将军,整日板着一张莹润如玉的面皮,动不动就蹙着眉头,十分安静沉稳。然一路上她却愿意与我闲言话语,显得颇为闲适。只是那双眸子,依然安宁得很。   她告诉我,她不叫子桑,而是姓子桑单名一个篱,叫子桑篱。   (二)   太子妃见我端着药来,柔柔一笑,笑得那是满室姹紫嫣红。我有些能明白劳什子太子了,为何他不要青国大好疆土,而只要了青国的一只公主。   纵使是我这个神仙,见惯了仙界了娇羞的小仙娥亦见惯了千娇百媚的仙子,如今见了她那笑,身子亦能软了半边去。   只是女将军似乎不单单是来探望太子妃的病恙的。   她不拘小格只对着太子妃微微行了一个礼便兀自前去撩起太子妃的袖袍,看着太子妃手臂上那道开始愈合的口子问东问西。   无非是问一些关于那天遇刺的事情。   这下本神仙的清白算是彻底洗干净端得上台面了。   至于太子妃所言,有刺客的剑钻进她的软轿行刺了她刺伤她的手臂,她便昏睡了过去对整件事情一无所知,不晓得是如何编出来的。   那时有汉子跳出来提着钢刀便要往轿子上戳,可有本神仙的晶盾护着,那些钢刀何曾沾染过轿子分毫。   后来女将军走了,临走前放了狠话。说是一定要彻查此事决不姑息养奸。颇有身为将军的风范。   女将军走后,我便也无事,回去瞌了半下午瞌睡。   到了晚间我正用饭食,有小婢匆匆跑来要请我往太子妃那边去。说是太子妃被烫伤了。   ……我不得不说,这一大家子还真把本神仙当做是个喝来喝去捏药丸的大夫了。虽心里不大舒爽,但想着那太子妃待人不薄,本神仙便随着小婢过去瞧上一瞧。   然去到那里看清了状况,我一头雾水。   一站在门口,我便看见劳什子太子亦在屋里,对着面前一位黑衣女子扬手就是一扇耳光子,冷声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黑衣女子冷不防被扇倒在地上,发丝散乱了一地,唇角一滴一滴滴下血来。   我定睛一看,不由大惊。这……不正是子桑女将军么?!我抬眼再看看榻上,太子妃瑟缩着身体,双目水汽氤氲,胸前的衣襟染上一大片药渍。莫不是被药汁烫伤了?   劳什子太子对屋里一干吓傻的小婢喝道:“还不快给太子妃换衣裳!”   小婢哆哆嗦嗦地将太子妃扶到屏风后边,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只听劳什子太子对着地上的女将军一字一句道:“太子妃有丝毫损伤本宫定不饶你!今日起你不得再踏入这里半步!滚!”   我记得,守牢的汉子说过,女将军是劳什子太子自青国带回来的,曾与太子一齐并肩作战过。如今这光景,怕是女将军在太子的眼里一点地位都没有,倒是那太子妃是他的命·根·子。   女将军一言不发,干干脆脆地站了起来,再干干脆脆地转身离去。那背影亦是干干脆脆孤寂得很。   (三)   还好太子妃并未被药汁烫出什么严重的病痛来,只是胸前起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印。   那劳什子太子忒不知好歹,非得让我替太子妃上瞧下瞧说出个痛痒来。我气得急了,便道:“太子妃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夜七次都不成问题,太子莫要操心。”   一夜七次,这还是当初自大师兄口中听来的。往日,他一说起姑娘家便会将“一夜七次”挂在嘴边,十分的悠然自得沾沾自喜。我问过他,他就板着正经脸说“一夜七次”是门劳累又费力的技术活。   太子妃面色嫣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而劳什子太子面色就不大好看,猪肝色。   太子冲我吼道:“出去!”   我很大度没与他计较,只是出门关门时对他很有气度地微微一笑,道:“莫要太操累噢。”   宫邸大了我不很识路,便随手捉了一只小婢与我引路。小婢很乖巧,在前边走着还要时不时提醒着我,这里路有些滑要慢点走,那里路上有小石子当心不要被磕到,十分暖我心意。   我见小婢好哄,便问:“将将你可是一直在伺候太子妃?”   小婢应了声“是”。   我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将将发生了什么事?那劳什子太子为何要打女将军?”   “女将军?”小婢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我。   我道:“就是被打的那位女将军呀。”   小婢望了我一眼,迟疑了下,嗫喏道:“姑娘说的是……小篱姐罢……她不是什么女将军,是咱们太子的贴身侍女……”   原来是贴身侍女,只是看她那身干练的行头我还以为是女将军。我道:“既然是贴身侍女,你们那太子为何要打她?”   小婢摸了摸发髻,道:“奴婢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只听说今日是小篱姐亲自替太子妃送的药,可她脸色很不好,一进去便质声问了太子妃一大串稀里糊涂的东西,没谁听得明白。见太子妃怔神不答话,她就将手里的一碗药尽数泼了出去,还道一句话……”   我问:“道了什么话?”   小婢顿了顿,学着样子道:“小篱姐对太子妃道,‘我不管你有何目的,我绝对不允许你伤他分毫!’恰恰那时太子就赶了过来,怒火冲天。”   我一直以为女将军是为沉稳内敛的将军,怎的会生出如此冲动?   只听小婢叹了口气,又低声嘟囔道:“小篱姐平日里人极为温和,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偏偏太子爷就不能对她好点儿,同样是青国来的人……”   (四)   几日后,破天荒地女将军竟来找了我。我道是她走错了地方,可她却指明要找我。   女将军站在门口,安稳着眸子睨我,脸色卡白。   我问:“女将军找我何事。”   女将军动了动唇,刚想说话,忽然伸手捂住了嘴。手亦是苍白得可怕。我心惊肉跳地发现,血顺着她的指缝正往下淌!   “喂你怎么了?”我连忙上前去扶她。   可她却快我一步先倒在了地上去。   女将军身上着的是黑色缎衣,随着她倒下后衣裳竟开始一点一点地濡?湿,似刚从水里走出来一般!   我手往她身上一揩,全是血!   我被吓得有些心神错乱,手脚慌张地将她弄到榻上去,也不顾什么礼数不礼数的,剥开她的衣裳,只见里面的白色里衣已经全然变成了红色。我又慌张给她渡仙气,一阵闪晃晃的仙光只管往她身上挤。   怕是再晚一步,她连命都要折了。   有本神仙的仙气护体,女将军一时半刻无大碍。不晓得为何,我总觉得她隐忍了太多的东西有些许心疼,多少不放心,便用仙气将她浑身的伤都治理了个透,愈合得连疤都不剩。然后再替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我看着榻上安然躺着的女将军,面色苍白褪去了白日里的沉稳,淡然得与一般凡人女子无异,却又不似一般凡人女子。恍惚间,我竟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人的影子。   同样淡淡然然,惹人怜爱。有人亿万年都不会忘。   只是这一个,没人怜爱。   章八十二   (一)   一口气用了太多的仙力,我有些乏。神仙慈悲为怀,果然是件很费力气的事情。一时我懒得再挪地儿,干脆趴在床头眯了一会儿。   不想还没过多久,便叫人摇醒了去。   我睁开眼来,见女将军正坐在榻上,手还搁在我的手臂上。   我忙揉了揉眼,问道:“醒了?伤痛可都好全了?”   女将军一愣,随即一双眉目放在我身上,微不可察地弯了一弯,道:“姑娘果真是神人,子桑的伤全让姑娘给治好了已无大碍。子桑先欠着姑娘一命。”   什么欠不欠的,本神仙向来施恩不图报。况且,要她命作什么。   她起身下榻,四下看了看,蹙眉问:“我的衣裳呢?”   我指了指桌底下了一只脸盆,道:“怕是不能再穿了。”那是一身血衣,如何还能再穿,出门也不怕吓死几个人。   女将军三两步走过去,将脸盆拉了出来。她二话不说,端起桌上的烛台便往脸盆里放。烤了一会儿,脸盆里的衣裳才燃烧了起来。   女将军云淡风轻道:“今夜子桑不曾来过姑娘这里,明日一早姑娘便出皇宫去,子桑护送你。”   我忍不住问:“为何?”   她看了我一眼,道:“你坏了她的大计,她是不会饶过你的。”   咦……本神仙向来不爱多管闲事,何来坏人大计之说?我宽慰她笑道:“女将军莫要太担心,我向来随便惯了,想在这里多留几日便留几日,想何时走便何时走。女将军不用管我。”   女将军一愣,随即淡淡笑道:“也对,姑娘是神人。”   我有些晃神。心里某个地方似被撞击了一般,有些痛。我忽然想起那日黄沙,吹了满天,亦有如她这般淡淡的女子,眉目浅笑,却决绝地跳落了去。如一朵绽开至极致的昙花。   女将军面色有些赧然,忽然低问:“姑娘这里……可还有其他衣裳?”   我见她只着了里衣,这才回过神来,道:“哦哦,该是有,我去给你找来。”她的里衣我都是去衣柜里翻出来的,自然有外衣。   这宫邸里,就这点还算周到。房间里的衣柜里,会备上一两件新衣裳。不过我当然是用不着。   我拿了一件淡黄色的给她穿上。   女将军平日里只着黑色,不想这一身淡黄色在她身上十分衬和。苍白的脸蛋随着头发顺了下来,平添了几分清魅。   我始终未问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也闭口不提。我心道,不管发生了何事,反正是与我无关的……只不过,就稍微有那么一点想八卦……   然我还未开口问,突然房门被人敲响了。吓了我一跳。   女将军与我对视了一眼,我稳住心神问:“谁?”   外边传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主上让要见你。”   女将军一愣,漠然道:“知道了,我随后就来。”她凑过头在我耳边低低道,“子桑劝姑娘还是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她打开房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二)   我叹了口气,看着女将军离去的方向,还是抬手捏了个决隐去仙身跟了上去。嗳凡人就是凡人,忧东忧西的到头来还要担忧我这个神仙。   这宫邸里虽有不少小监子,但将将那个男人的声音我却是听得清楚,不如小监子的声音娇柔妩媚。还有,那个主上何许人也?   我一直跟到了劳什子太子居住的地方才恍然大悟过来。那个主上,该是太子了。   女将军敲门进去,我顺带跟着进去,先找了个地方坐下。   太子背对着女将军站在桌前,女将军微微抬首,双目有些失神。我就是觉得,她隐忍的东西太多,如今才看出一点端倪来。   “今日打探的结果如何?”太子声音依旧凉飕飕的惊不起一丝波澜,他回过神来,瞧见了子桑篱,一愣。   女将军正眯着双目,愣愣地看着他,唇边泛着一抹苍白的笑意。   太子皱了皱眉,问:“为何穿成这样?”   女将军眸光闪了闪,忽而起唇道:“今日探到那群人了。”   太子眼梢抬了抬,道:“人呢?”   女将军眉目一派云淡风轻,轻声道:“被我杀了。”   我多多少少是有吃惊的。原来她竟是为这劳什子太子出去探个什么人去了。虽然我不晓得这个凡人女子作了什么恶杀了什么人,她能带着一身伤周身血地回来九死一生,如今却能清清然寥寥数语一笔带过。这太子定是不晓得将将女将军的情况有如何凶险。   我觉得十分气闷。   “全部?”   “嗯,全部。”   太子眼色稍显凌厉,看着女将军寒声道:“本宫不是交代清楚了万不可打草惊蛇么,你就那么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女将军轻轻笑了,笑得很是有气魄。她挑了挑眉,道:“看不惯,便全杀了。”她对自己受的那一身伤只字不提。   太子隐隐发怒,道:“子桑篱,你果真是要将本宫的话作耳边风么。不要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   女将军弯了弯唇,轻声道:“当然不会忘。子桑一家遭灭门,子桑之命全凭太子大恩大德。不过——”她转过身往外走去,幽幽道,“子桑亦只是太子手中的一粒棋子,太子深谋远虑,执棋入那珍珑棋局。棋子自是棋子,就算被执入手中,万不会被捧在手心。”   我还未回味得过来,只见女将军已走到门口,便起身跟了过去。   女将军打开房门,站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问:“呐卫倾安,若有朝一日,你会陪我看遍这卫国的大好河山么?”   我惊异地转头看向太子。   太子看着女将军的背影,神色如一冰冷,道:“既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何必再问。”   女将军低下眼帘,淡笑着动了动唇,出了房门。   我愣在原地。看她的唇形,她想说,明明很早你就答应了我的。   (三)   我跟着女将军回去了她居住的地方。   小园子够宽,但一个小婢都没有。我差点忘了,她原本就是那劳什子太子的贴身侍女。   这里的人面上对她敬了几分,怕是知晓她来历的人在心底里皆如守牢的汉子那般,唤她卖国女罢。   我突然有些想晓得,她为何要做那卖国女。   园子里,她静静地站在一棵树下,单薄的身子显得十分寂寥。   我捏诀现出了仙身。   脚踩在地上的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女将军耳朵很机灵,倏地冷幽幽道:“是谁?”她转过头来见是我,不由得一愣。   我冲她柔和一笑,道:“别怕,我向来只帮人不会害人。”   女将军笑开来,道:“这个子桑篱知道。”   我看了看天,干干道:“今夜月亮真圆。”定是住月宫里的仙子今日心情不错,将灯点得亮了些。   女将军亦看看天,道:“嗯,是很圆。”   我看了看风姿摇曳的树,干干道:“今夜风也吹得踏实。”看来掌风的仙君连夜里也不闲着。   女将军唇沿晕了晕,亦看着树,道:“嗯,是很踏实。”   我看了看这座园子,一时想不出话来说,便道:“今夜这园子……”今夜这园子……后面该说啥?   女将军弯着双目看我,道:“今夜这园子如何?”她双目星星点点,如流火。   嗳。我坐到边上的一块石头上,惆怅道:“这大夜里的哪里看得清什么园子。”   不想女将军竟笑出了声来,在我旁边坐下,道:“姑娘想问什么不妨直问。”   我甚为赞赏地瞧了她一眼,道:“女将军聪明得紧,晓得我有话想问。”   她道:“我哪是什么女将军,姑娘叫我子桑就好。”   我就开始问她:“听这里人说,子桑是青国人?”   她“嗯”了一声,道:“想来姑娘该是听过,子桑篱是名副其实的卖国女。”   “卖国女”这三个字自她口中道出,依旧云淡风轻,但我却感觉滋味十分复杂,终是忍不住一口气全部问出了口,道:“那你为何要到这卫国来,为何要与卫国太子处在一起,为何要帮助太子灭了自己的青国?”   这个淡然的凡人女子,亦如昙花,我不想她这般轻贱自己。   (四)   她静默了一阵,声音飘飘忽忽道:“青国的丞相姓子桑,一生兢兢业业为国为民,不想到头来昏君却给了他一个通敌叛国的名声,将子桑一家上下老少满门抄斩,头悬城门三天两夜以示臣民。”   我紧了紧喉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真巧,也姓子桑……”话一出口,我又忍不住想抽自己嘴巴子。不会说话就咬牙闷着!   女将军轻声呓念:“啊,也姓子桑。”   “那……那后来呢?”我问。   女将军道:“子桑丞相之独女被人掉了包,夹在商贾队伍中带到卫国。”   我惊道:“莫不是这个冷太子救的?!”那他的能耐未免大了些,千里之外都能知晓邻国之事。   见她点了点头,我便又道:“所以你就帮他灭了青国?”   良久,她只幽幽道了一句:“家都没有了要国有何用。”   后面的我没再问下去,风吹得紧了些,有点冷。只是起身离去时,身后的子桑忽而出声,声音倔强道:“就算世人皆说我子桑篱是卖国女那又如何,就算青国丞相之女如今沦为卫国太子的贴身侍女又如何,我不怕别人怎么说,怕只怕我子桑一家黄泉路上死不瞑目!”   我身体重重地颤了颤。以往一直读不懂凡人,觉得凡人比话本还要复杂。如今我才晓得,那是因为凡间自有大喜大悲生死疾苦。   顺着夜风,子桑若有若无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青国亡的那天,卫国太子卫倾安遵守与我的约定,让青国昏君在我子桑一家的乱葬岗坟前磕首直至头破血流。”   PS:MD某云绝逼不是后妈!!!!为毛就写出这玩意儿来了呢~~~老纸传稿看着就酸疼~~~这本书后大半部分都是抹着眼泪过来的~嘤嘤嘤嘤~   章八十三   (一)   太子妃手臂好了,胸前被烫出的红印也没有了,劳什子太子便整日将她呵在手心里,嘘寒问暖好不贴心。   我也估摸着要回去昆仑山了。若再不回去,只怕师父他老人家要忘了还有我这个徒弟了。   偏偏太子妃热心得很,道是两三日后宫邸里有一场宴会,想邀我同去。我没见过凡间里做宴会是个什么光景,便多留这几日。   只是这几日,耳边频繁流传着后花园子里女将军的事。   那太子向来骄傲得很,眼光放得甚高,谁都入不得他的眼,不想他却情有独钟于太子妃,对她百般宠爱。太子妃心情一闷,他便会携她一齐在后花园子里散心。   唯独有一回,女将军贸然闯进了后花园子里。   彼时太子妃正婉转柔荑替太子斟酒。太子见女将军突然闯了进来,沉下面色很不欢喜,道:“没经本宫允许你竟敢擅自闯进来,是本宫太纵容你了吗?”   女将军神色傲然,不语一言,只安静地站着。   太子妃将斟好的酒递到太子面前,柔笑道:“倾安莫要恼怒,小篱想来是有什么要事罢,来喝杯水酒消消气。”   太子这才火消了些,一手揽过太子妃的肩,一手接过酒杯。   不想就在那时,女将军倏地面色一变,哆嗦着快步上前,一把夺过太子手里的酒杯,双目染寒,半眯着瞪太子妃。   太子大怒:“子桑篱!”   下一刻,女将军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一杯水酒当着太子的面泼在了太子妃的脸上,咬着牙一字一句对花容失色的太子妃道:“慕沁雪,你敢动他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从未有过的勇气,从未有过的决绝。   然终究只换来“啪”地一声清脆明亮的耳光。那一耳光是盛怒的太子打的,打得毫不手软。   离去之前,子桑篱提起案几上的酒壶,将里面的酒尽数灌入自己口中。   后来女将军跌跌撞撞出现在我面前时,唇角浸出一缕一缕的血丝。她倒在我的门口时,轻声呢喃:“你说,待我来卫国后,你会带我看遍这大好河山。”   (二)   女将军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任我如何追问她都不说发生了何事。只道是自己误食了不好的东西。   不想才隔了片刻功夫,太子妃带着两只小婢竟施施然来了这里。一进屋便拉着女将军的手忧心得不得了。   女将军只淡淡瞟了太子妃一眼,道:“你很开心是不是?”   太子妃潸然泪下,道:“哪里来的开心,你我同为青国人,理应相互扶持才是。”   女将军忽而笑了,笑得十分绚烂,道:“公主莫不是忘了,那日青国的狗皇帝你的父亲跪在我子桑家坟前的光景。如此,公主还想与我子桑篱相互扶持么?”   太子妃变了脸色。   女将军双目清然,道:“我与你做一个交易。”   ……   夜里,我迟疑了下,还是捏诀往太子的住处去。   我想问他,是否答应过一个人要携她一齐并肩看遍卫国的锦绣河山。   然待我站在门前,听见屋内传出的声声低吟与娇声软语,我还是没能进去问得成。凡人的心思,干我何事?   大抵他是答应过,只是忘记了,亦或是携了她人。   凡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哪能求得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错一回,便再也回不去了。况且,不晓得他们早已错过许多回。   倘若凡人如此……那么我们神仙呢,如若……如若错过一回,还能回得去么?   我想该是同样回不去了罢。   我忽而觉得很凄楚。也不晓得昆仑山我到底还能呆多久,师父我到底还能见几回。自在昆仑山修炼以来,我一直秉承着对师父滔滔不绝的敬意却不晓得内心里究竟存有何种心思,一直浑浑噩噩,对师父大逆不道了七万年。   时至今日,我方才晓得我是害怕承认,我一直眷恋着他。害怕被知道后,他便会似如今这般舍我而去烟消云散。   我望了望不远处迷离的灯火,扯了扯唇角。不过到底还是舍我而去了,我连争取的余地都没有。   (三)   转过墙角,我拐进夜里歇息的小园子里。小园子很安静,只听得风舒舒吹响树叶的声音。树叶大多飘落了去,脚踩在地面十分舒坦。   “弦儿。”   忽而一声轻唤,蓦地让我僵愣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弦儿……”   我小心翼翼地侧过头,边上的一棵树下,一抹人影斜倚,身长玉立。晚风将他的衣摆吹拂得飘了起来。   他唇边噙着清清淡淡的笑,我生怕风再一大些就吹散了。我生怕我看到的不过是一抹幻影。   站了许久我方才忍下心里头那翻卷而来的疼痛,缓缓转过身去,咧了咧嘴,笑道:“徒儿原本想明日过后便回昆仑山向师父请罪,不想师父却亲自下来捉徒儿了。”   见他不语,我便又笑道:“师父勿要担心,徒儿自知罪孽深重,就算师父不下来捉徒儿,徒儿亦不会轻易脱逃的…….”我望了望房间,转身欲走,道,“师父恕罪,先容徒儿进屋拿几样东西,便随师父一齐回去……”   将将一转头,眼泪还是包不住一口气全落了下来。我不晓得要回房里拿什么东西,我没有什么东西要拿,我只想、只想躲进去,害怕地躲进去。   徒弟在师父面前哭个稀里哗啦的,像个什么样子。   转身之际,忽而手腕一紧。我便再也挪不动脚步。我咬紧唇深深吸了两口气,努力平静下来,道:“师父放手罢,徒儿、徒儿要进屋里拿东西。”   师父低低问:“弦儿想要拿什么东西。”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仿佛轻轻一触碰便要支离破碎一般。   师父轻轻靠上来,修长的手臂自身后绕过我的脖子,将我揽进他的怀里。我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熟悉的桃花香漫进鼻尖,将心都填得满满的。   他伸出手指,在我眼角摩挲。我侧开了头,手忍不住抚上了师父圈绕在我脖子的手臂,差点就呜咽出声。   “为师让弦儿久等了。”   耳边萦绕着他浅浅的呼吸,我道:“是徒儿让师父费了心神。”   “让弦儿久等了。”师父手臂一紧,蓦地将我拉过身去,面对着他,下一刻他便将我抱进怀里,很紧。   头埋进师父怀里,身体被师父揽过的地方隐隐灼痛,心里皆被占据得满满当当。我吸了吸鼻子,低声哽咽道:“师父……不是要舍弃弦儿了么……也对,弦儿做出那般大逆不道的事情,理应被师父厌弃的……”   “弦儿不得胡说。为师怎会厌弃弦儿。”他弯了弯身,头搁在我的颈窝里,呢喃。   我吸气道:“那你为何无声无息就消失了,清晨起来我就见不到你,屋子里没有,客栈没有,大街上没有,家家户户皆没有……我不管如何寻觅,皆寻不得师父的踪迹。师父回去昆仑山了,是因为弦儿冒犯了师父所以生气了……若是如此,日后、日后徒儿便再也不……”   师父的手臂倏地收紧,打断我急道:“仙界里出了点琐事,所以走得比较急,弦儿莫要多想。为师不是回去了昆仑山,亦不是要舍弃弦儿。”   我动了动唇嗫喏了半晌,才道:“师父真的不是恼徒儿才走么。”我贪恋师父的声音,贪恋他清清浅浅的气息。害怕他不明就里地就离得我远了。   “嗯,不是。”   在听到师父的应声后,我心里是欣喜的,如狂。   他就一直抱着我站了许久,没松手。我轻轻笑道:“师父这般抱着徒儿让外人见了如何是好。”大抵是师父第一次揽住我的腰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迷恋他温温的怀抱,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会灼痛。   “无妨。”   我低声问:“那,我可以回抱你一下么,就一下。”就一下也好,哪怕下一刻我与他师徒相敬,能在那之前抱一下也是好的。   师父就在我耳边低笑:“多久都可以。”   我便狠狠地用我全身的力气,抱紧了他。   (四)   在外边站得久了,我有些怕晚上巡夜的小监子路过瞧了去不好,便将师父引进了屋。   师父瞅着一室柔软,笑着挑眉道:“为师不过几日光景不在,弦儿在人间自是游得风生水起。”   我面皮烧了烧,道:“师父莫要笑话徒儿。”我将床榻换上新的被衾收拾了个干净,又道,“今夜师父暂且在这里委屈一晚罢,待明日、明日宫会结束了我们再回昆仑山可好?”   师父道:“好。”   我便瞧了瞧窗外,约莫着今夜去园子里睡。   师父似看穿了我的心思,忽然出声,扬唇问:“弦儿莫不是又想去园子里寻一棵树歇息?”   我老实应道:“是,师父。徒儿想,今夜该不会下雨。”   师父低着眉沉吟了下,道:“唔,今夜怕是要下雨。”   我打开窗钻出脑袋去望了望天,道:“师父,外面的天月朗星疏的,如何会下雨。”哪晓得我话将将一说完,一道冷风袭来夹杂着些湿气,竟星星点点真的下起了雨来。   我忙关上窗,哀怨地看着师父。师父面前的茶杯里,还剩下半杯水。那雨水里有仙气我如何能闻不出。   只听师父面不改色道:“为师就说会下雨。”   我心头抽了两抽。莫不是上回在客栈里师父也是这般做的?上回没细细闻还真没有发现。   后来师父语气十分无奈,道我与他师徒难得来一回人间,同在一个屋檐下哪有师父睡榻上徒弟睡外面的道理。还道师父爱护徒弟乃天经地义之事,松懈不得。   他三言两语将我诓上了榻。我睡里边,他睡外边,一人一半。   夜里,直到很久很久我才渐渐入眠。   师父就躺在的身旁,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不好压抑。我舍不得睡,我想睁着双眼好好流连他与我在一起的时日。哪怕几个时辰也好。   因为我晓得,师父是师父,不可亵渎。纵然我再眷恋,回去昆仑山之后,他也只是我师父。不敢作他想。   唔,快点投票啊啊啊,番外啊啊啊啊,好多肉番啊你们到底是要还不要!   章八十四   (一)   第二日清早,女将军来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只是她进得屋里来时,见到了我的师父,正懒懒地坐在桌前喝着清茶连眼都未抬一下。我看着女将军怔愣的神情忙解释道:“这位、这位是我师父。”   其实女将军进屋之前我便有叫师父他老人家隐去仙身,怕叫凡人看了不好。可他实在太悠闲,只挑了挑唇道一声“无妨”。   见女将军双目自师父身上抽了回来,我干笑两声,问:“女将军有什么要紧事?”   女将军动了动唇,看着我道:“今夜宫宴之前,子桑带姑娘出宫去。”   我心沉了沉,道:“我答应了你们太子妃要入今夜的宫宴。”   女将军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跪下身去,干干脆脆毫不犹豫,道:“姑娘于子桑有救命之恩,今夜、今夜只怕是子桑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护得姑娘周全。所以,子桑可以先护姑娘出宫,耽误不得。”   如此凡人女子,我不晓得该喜还是该忧。我将女将军扶起来,叹了叹道:“只怕是你那劳什子太子与太子妃皆不晓得你如此擅作主张罢。晓得了还不知道会如何罚你。”   女将军顿了顿,不语。   我便又气闷道:“子桑篱,女子做到你这般又是为何?为了他人,你皆是一心断掉自己的后路和余地不顾后果。这宫邸里的人皆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太子与太子妃也一样,你为何就不学学他们?”   女将军瞠着双目。良久她才颤颤道:“什么后路不后路的,子桑做事一向不喜留人余地。子桑只求……只求……”   “只求什么?”一心为他人,安然如昙花一样的女子,如何不叫人心疼。我道,“是只求你那太子能一生久安么?”   女将军惊愕地抬头看着我。   我又道:“那太子究竟哪里好我是没有看出来,只是你一颗心系在他身上外人看不出来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你一直念念不忘的是,他答应过你要陪你看遍卫国的锦绣河山,对不对?”   女将军垂下眼帘,声音空灵而飘忽,却道:“姑娘要出宫便要尽早做打算。姑娘还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考虑清楚。”说罢她转身欲走。   她将所有的心事都装在心里。以为没人会察觉没人会知道。   她走到门口,我道:“不必了,我曾与你说过,这地方我何时想来便来何时想走便走,无人可拦我。”我看了看桌前安静的师父,心里头莫名地踏实,又道,“况且我师父已至,子桑小姐的担忧纯属多余。”   将将走出房门之际,她侧了侧脸,我忽而叫住了她,道:“卫国我头一回来,亦不晓得还有个青国。上次听你讲不过寥寥数语,没说得清楚。如今,我想听得细致些。”   (二)   女将军走后,空留一室余音绕梁。她的故事比茶楼里说书的要讲得好,我差点就以为我听的是话本,差点就以为直到剧末有情人终会成了眷属。   凡人一世很短,若打从一开始便错过了,那该如何?   在昆仑山上,大师兄曾与我感叹,他做神仙活了将近九万年却不抵人间数日月;在仙牢里他亦曾毅然决然道,大不了不做神仙,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历经轮回。   我突然了悟,那是因为大师兄拾得人间情长辗转,觅得良人常伴左右。如若只有一人的相思苦短肝肠寸断呢,还会这般甘之如饴么?   我看了一眼屋里的师父,他低着淡淡的眉,双目狭长,一室黯然。   将近夜晚,我与师父皆未离去,女将军也未再来劝我出了此座宫邸。我坐在师父对面,巴望着他,道:“师父,你定是没去看过宫宴,徒儿也没去过。今晚我们便好好去看看宫宴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待过了今夜我们就回昆仑山罢。”   师父看着我戏谑道:“弦儿不是已经答应了这里的主人么,何故要来问为师?”   我心尖一慌,忙移开眼看向别处,道:“那是因为徒儿答应的时候,师父、师父还未来寻我。”   只听师父叹道:“罢了,要走的话昨夜寻到弦儿便该马上离去。如今耽搁了一日也不嫌再多留几个时辰。”   我瞅了瞅师父,他微微蹙着眉头,总感觉话里有话心里有事。   没隔多久,便有小婢过来引路,让我往宫宴那边去。师父自然是隐去仙身与我一道。   这宫邸的大殿果真是气派得很,高高的屋瓴,粗壮的朱红色柱子撑着房梁;四周皆燃着明亮的烛火,金色琉璃烛台上不时滴落下烛液,凄美而华丽。   里边已经有好些凡人入座,我皆不认识。   我挑了一张比较宽长一些的桌几,坐了下来。师父坐我旁边。   待丝竹之声皆响起了,我朝大殿门口处张望过去,方才看见劳什子太子正携着他的太子妃款款而来,面色悠然。而子桑女将军跟在他们身后,淡漠而沉寂。   或许她以为不抬眼看,便不会难过罢。   这个宫宴有些无趣,看得久了无非就是一些歌啊舞啊,莺莺燕燕我不大喜欢。我看了看四座的人,双目皆是放在那些莺莺燕燕上看得十分津津有味,看得舒畅了再拿眼梢偷偷瞄一眼上座的太子与太子妃。   这个宫宴还不如我们仙界的仙会。劳什子太子美其名曰是为太子妃一人做的,但委实不如仙会热闹。见这些凡人均规规矩矩坐在一处饮酒食肉扭扭捏捏,一点都没有仙界里的众仙家们自由自在地团在一处侃八卦来得实在。   后太子妃大方得体地柔柔一笑,伸手招来一干小监子赐下水酒。   我本就不大喜这凡间之酒,太辣太烈,便不如周遭那些凡人那般欣喜欢情地端酒仰头饮下。   怎知下一刻,我还未回味得过来,那些凡人个个皆如醉了一般一头昏睡在桌几上。   (三)   一眨眼功夫,小监子化身成为刺客,手持刀剑,皆对准了上座的太子与太子妃。太子妃吓得花容失色。   太子让女将军保护太子妃,自己孤身一人被围在殿中。眼看要开掐。   师父突然出声与我道:“弦儿随为师回去罢,看来这宫宴也该到此为止了。”   我抬眼看了看女将军,她正沉稳着一双眸子站在太子妃身前,一点也不显得惊慌。我便道:“师父,再等等罢。”   师父却似叹气一般,道:“弦儿,凡人命格不可再碰。”   我一愣,道:“知道了师父。”   后来,我安安静静坐在桌几旁看着女将军。   只是,光景扭转一变不过瞬间。前一刻将太子围在大殿中央的那些小监子刺客,突然面色一变,变得狰狞而扭曲看似急剧难受,他们挣扎了几下嘴角竟漫出黑色的血来,然后两腿一蹬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太子还未反应得过来,四周高高的房梁上不知何时竟爬满了黑衣汉子,手里拿着箭对准了他!   我恍然大悟,原来先前那些小监子将太子围在中间就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和视线。   那些汉子是铁了心要砍了太子,手里拉满弓,离弦之箭便刷刷刷地自弓上飞驰出去,直奔太子,看得我是眼花缭乱!   这样一来他非得被射成一只刺猬不可。   突然此时,一只手臂往我眼前一晃。我定睛一看,一支箭稳稳当当地停在我面前,与我相隔咫尺,那锐利的箭心正冷冰冰地对准了我的眉心!   我回过神来,暗道好险。虽道我是神仙,可被这尖尖的物什给戳上一戳,难免要疼上半天。   “师父?!”只见师父现出了仙身正坐在我旁边,正是他伸手两指一捻,替我夹住了那支想要对我不轨的箭。   我侧头看见他的侧脸,抿着唇,细长的眼梢一眯,俊逸非凡。   师父抬眼望了望上座落单的太子妃,太子妃立即惊恐地倒退了两步。只听师父沉幽幽道:“为师一直以为,弦儿迷糊却心善该是处处招人喜爱,竟不想却还有凡人胆敢当着为师的面对弦儿作恶。”   言罢,我惊呼一声,师父他捻着箭的两指倏地一挑,箭竟变换了方向往他处射去。这个他处,正是太子妃那处!   箭自太子妃的面颊侧过,截断了她脸色的一缕头发,然后直直射入她后边的金色画壁上。我看见太子妃面上一道血印,满目惊恐地跌坐在了地上。   恰恰此时,大殿上响起了一声慌乱失措的大喊:“子、子桑——子桑!”   (四)   师父说,凡人的命格不可再轻易改。我总算明白过来,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快速转过头去,发现,被射成刺猬的不是太子,是女将军,是子桑篱。子桑扑倒在太子的怀里,后背全是密密麻麻的箭!   我心里窒息得差点背过气去。这就是她为别人不留丁点余地,这就是她为别人愿意将自己舍弃,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弦儿!”   师父的轻喝声将我拉醒了神,我怔怔地看着自己指尖凝聚的仙光,眼泪噼噼啪啪掉。我想帮她,我想救她!   师父一把将我禁锢在怀里,一遍遍在我耳边念叨:“弦儿莫要如大师兄一般,私自改了凡人生死命格。凡人生死自有天命。”   我自师父怀里挣脱不得,害怕地看着子桑篱,那如昙花一般淡然的凡人女子,如、如……如陌辛梓那般安静美丽的女子,要、要再一次自我眼前消失了?   我颤颤道:“师父,徒儿、徒儿是神仙,要如凡人的愿……要如凡人的愿……”   师父怔了怔,道:“她的愿已经实现了。”   我晓得是实现了,死在卫倾安的怀里,换回卫倾安的命,便是实现了。   “子桑……子桑!听见没有,我在唤你听见没有!没有本宫的命令你敢死给我看看!”太子全身都在颤抖,一遍一遍放着狠话。   我以为他不会在意,一点都不在意。   黑色的血自子桑篱的嘴角冒出,沾湿了太子的肩。越想笑,血涌出越多。她用尽生平所有力气,头一回抱住了太子,道:“你不是厌恶我的么,这么紧张做什么,让你那太子妃看见了怕是要醋了。”   “子桑篱你给我闭嘴,闭嘴,我这就去叫太医!”   子桑篱抱着太子的手忽然松了些,太子慌乱摇晃着她,叫道:“你给我醒醒!醒醒!”   “呐卫倾安,若有朝一日,你还愿意陪我看遍这卫国的锦绣河山么。”她轻轻问道,随即带血的手自怀里缓缓掏出一块青色玉坠,玉坠上的明黄绸线已经泛白。   太子在看到那块玉坠时,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子桑篱扯了扯唇角,又道:“可是……我已经不想看了。就算、就算你再答应我一回,我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PS:MD老纸喜欢子桑,写死了她可心疼屎我了,原谅某云罢,最近老心伤了都是为这文。唔,快点留言安慰某云~   章八十五(番)   (一)   十几年前。   清早,青国的丞相府的大门偷偷开了一条缝,自里边溜出一抹小人儿,跟做贼似的蹑蹑趄趄地往外跑去。   离她家不远处,有一座园子,园子里有一片杏子林。   那时子桑篱只有七岁,长得小巧可爱十分讨喜。   她怀揣着一封皱巴巴的书信惴惴不安地往杏子林走去。没错,她便是专程来替人送信的,但不是送普普通通的信,而是送情信。   不是子桑篱想淌这趟浑水,她实在是被公主缠得无可奈何才答应的。她是去替公主送情信。   彼时公主也不过八岁,乃青国公主慕沁雪。   子桑篱因父亲常年在宫中走动的缘由,亦在宫中混出了一片小天地。她与青国的皇胄十分亲近,由于爱调皮捣蛋大家都喜欢与她处在一处。   青国公主慕沁雪与她尤为亲近。   前不久,听说青国来了一位皇子,是自卫国跑来的,要在青国留一段时日。公主对此十分好奇,趁皇子入宫觐见皇帝时,公主偷偷拉着子桑篱在帘子后面瞧,想看看卫国来的皇子长一副什么模样。   这一瞧,小公主便丢了魂儿了。   卫国皇子卫倾安初至青国不过十岁,但却言谈有度大方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是显现出一股贵气。而且此人生得唇红齿白眉目修长如画,十分美丽。   但他却是作为质子来到青国的。   自朝堂那一见之后,慕沁雪魂不守舍,整日念叨着想招驸马,招卫倾安做她的驸马。那时年少,爱胡作非为。她非得要让子桑篱想个法子让卫倾安对自己一见钟情,但自己又害怕见了卫倾安之后慌乱羞恼出洋相。   公主自己琢磨了两日,写下一封情信交与子桑篱手中,悲悲戚戚让子桑篱冒充她的身份将信送给卫倾安。子桑篱比她胆子大,若是她去送信定不会出洋相的。   于是子桑篱便揉着越来越皱的情信,咬咬牙踱进了那片杏子林。怪只怪她心软,只要公主有需要她便会有求必应,所以接下这门苦差事。   脚将将踏进杏子林,一片满目的秋黄,纷纷飘舞的杏子叶映入眼帘落在地上十分美丽。原本她以为皇帝送给邻国皇子的这座园子该是破破烂烂的,起码从外表看很是普通,不想里边景色如此美丽。   子桑篱眯着眼笑想,自己大清早的爬起来送情信也不尽是坏事。   突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子桑篱的心情:“你怎么进来的?”   子桑篱歪着脑袋寻了半天,方才看见一棵杏子树上靠着一抹白影,那白影正是邻国皇子卫倾安。   子桑篱拍拍自己的衣裳,衣裳上还有几道灰黑色的泥尘,理直气壮道:“我不是走正门进来的。”   树上的皇子斜睨着双目冷冷地打量着树下的小人儿,口中清晰吐出两个字:“出去。”   (二)   卫国与青国是邻国。   彼时两国之边境战鼓雷鸣厮杀漫天,整个战场硝烟弥漫刀剑相碰没入血肉的嘶嘶声,声声乍寒。兵马碾滚之后尽是血流成河一片炼狱。青国与卫国一战,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多少人因此流离失所。   然,卫国败。   至此卫国向青国俯首称臣,卫国太子入青国作了质子。   那日十岁的太子卫倾安倚坐在杏子树上,小小年纪面皮生得无可挑剔且神色沉稳睥睨脚下,但就是性子冷了些。   他不喜青国的人,任何人。   子桑篱就站在树下,翻着两只小白眼,没好气地瞪着他,吼道:“你,你这个无礼的家伙给我下来!”她从未见过如此无礼傲慢之人。   “下来?”卫倾安冷眼看着树脚下气得活蹦乱跳的人,忽而唇角一扬,面色却丝毫没有温度,道,“果真?”   还不待子桑篱道一声“是”,卫倾安便真的下来了,径直自树上跳下来,跳得子桑篱猝不及防。   卫倾安是专门对准了子桑篱跳的,他一下将子桑篱压倒在了地上。   地面上的杏子叶传来阵阵清甜的香味。   子桑篱对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卫倾安怔愣了好一阵,直到卫倾安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理了理衣摆上的叶子正欲离去时才回过神来。   她翻身自地上爬起来,暴吼:“你给我站住!”   卫倾安站住了,回过身来,挑了挑秀气的眉,道:“是你让我下来的。”   哪晓得下一刻子桑篱脸红脖子粗地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地扑过身体竟往卫倾安的身上压!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大力,估计是真给气糊涂了,竟将卫倾安给压倒了!   不管不顾卫倾安一脸错愕的神情,子桑篱蛮横地骑在他的身上,小手攥起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喂你到底知不知道礼廉寡耻礼尚往来!”   话一出口,卫倾安愣了愣,随即收起一张冷脸,笑了。虽笑得淡,还是笑了。   子桑篱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不衬口,便梗着脖子道:“你笑什么笑,方才你压我那是礼廉寡耻,如今我压你这是礼尚往来!”   说着她便将手中一团被捏皱得不成样子的情信扔在了卫倾安的脸上,又恶狠狠道:“你这个破皇子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里啊!哼!”   子桑篱一通吼完后,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气哄哄地走了。   卫倾安自地上半撑起身来,兀自看了两眼那走路都东倒西歪的背影,忍不住挑高了些唇,两指拈起那团皱巴巴的东西。   (三)   月余后,卫国太子入青国作质子的期限已满。   最后一次子桑篱进那杏子林时,是黄昏。她听父亲说明日破皇子便要回去自己国家,便恍恍惚惚地偷溜了出来。   不晓得为何,每日都去那杏子林,每日都为公主送信,没能好好欣赏那片清甜的杏子林,一闲下神来她竟发现不知何时杏子林的叶子都快掉光了。   到处都是金黄的小叶子,散漫了一地。   其实破皇子虽时常挂着冷冰冰的面皮,但也不是十分可恶。至少除了第一次想要将子桑篱赶出去以外,其余她每一次来送信,破皇子皆是挑着眉头当着她的面拆开信,嘴角微微向上扬。倒有那么几分样子。   当子桑篱气喘吁吁跑进杏子林时,卫倾安正倚在一棵杏子树下,手里拿着一笺信纸,看得怔怔出神。   自金黄的杏子叶流进来的夕阳的斜晖照在他身上,镀亮了半边侧脸。   他抬起头来,破天荒冲着子桑篱笑,道:“还以为今日你不会再来。”何时起,她的到来已经变成了习惯,一日不见便会不安。   子桑篱鼓了鼓腮帮子,道:“都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在这里呢。”   卫倾安扬了扬手里的信纸,道:“今日还没收到这个。”他在等,等子桑篱每日来给他送信。   子桑篱红了红脸,摊开手道:“今日没有。”她本就是为公主送信,但今日公主听说皇子明日要走,在宫里恹恹了一整日,没有让她送信。   卫倾安垂下头,轻轻道:“人来了就好。”   一阵风拂过,拂起了发丝飘舞了裙角。片片金黄的叶子在两人之间纷飞,她就站在树下,呆呆的,愣愣的。比一林子流下的金色阳光还要好看。   卫倾安咳了两声,不大好意思地扭开了头,眼角的目光却仍旧在子桑篱身上流连,干干道:“还傻站着干嘛。”   子桑篱回过神来,咧着嘴笑眯眯地走过去,干干脆脆地坐了下去,坐在卫倾安的边上,道:“你这破皇子什么时候才能不端架子。”   卫倾安跟着笑了笑,道:“坐过来些。”   (四)   一个月的时间很短,两人从未过多交谈过。   但每日到这杏子林来,皆成了习惯。不光是卫倾安,之于子桑篱,亦是习惯。   破皇子每次自她手里接过情信,微微挑唇,她便觉得偶尔来送送信也不坏。破皇子要笑不笑的时候尤其好看。   两人一坐下便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直至后面天南地北地侃。子桑篱没出过青国,但她父亲是丞相,她见过不少远在四方的门客,听过不少离奇惊心的传闻,读过不少匪夷所思的故事。   小小的子桑篱不比卫倾安少学东西。   卫倾安听她讲得忘乎所以,会眯着一双眼看着她,小小的脸蛋嫣红的腮边。当然卫倾安也会淡淡讲述着他在卫国时候的光景,虽只是淡淡,却听得子桑篱无比兴奋。   她告诉他,她没去过卫国。不晓得卫国有怎样的风景。她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去不得卫国,因为她父亲是青国的丞相。   夜黑下来时,天有些冷。身边的卫倾安静静坐着动也不动。   子桑篱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觉得无话可讲了,嗫喏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听说、听说……你明日便要走了,是要回去卫国么?”   卫倾安“嗯”了一声。   子桑篱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干笑道:“啊哈,你终于要回去了。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就是想来看看,叮嘱叮嘱你明日当心莫要出了岔子,安安顺顺回去你的卫国继续当你的破皇子。”   卫倾安不语。   子桑篱理了理衣裳,转身欲走,道:“天这么黑了,我该回去了。明天……明天再便不来这里了。”   身后卫倾安突然出声:“慕沁雪。”   子桑篱的身体狠狠一颤。她想说,她不叫慕沁雪她叫子桑篱。但她没说,她本就是帮公主送信,破皇子看的每一封信皆落笔是慕沁雪,那就慕沁雪好了。反正、反正明日他就要走。   他道:“你说你没去过卫国。”   “嗯。”   卫倾安声音沙哑了些,低低问:“那想去么。”   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碰,很柔软很舒服。子桑篱背对着他眯着眼笑:“想。”   卫倾安站起来,走到子桑篱背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小玉坠,在她耳边轻声呢喃:“莫要忘了,我叫卫倾安。有朝一日,我卫倾安必定带你去卫国,看遍卫国的锦绣河山。”   “好。”   章八十六(番)   (一)   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卫倾安,至少不是以那种方式遇见。   十年后青国国衰,奸臣当道君主沉迷酒色不问朝纲。   子桑篱的父亲作为青国栋梁硬挺着年迈的身体勤理朝政屹立不倒。却不想遭奸臣所害,昏庸皇帝亦对其心存戒备和不满。   最终一纸叛国罪状列上朝廷。子桑丞相一家家破人亡。   临出事前一晚,子桑丞相让人将子桑篱掉包换出了丞相府。子桑篱连夜找到京都里自外疆来的一支商贾。   她不笨,反而很聪明。朝廷的局势她虽不身在其中,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些自外疆来的商贾看似普通,然里边一定藏有外疆势力。   那支外疆势力,便来自卫国太子卫倾安。   子桑篱混迹在商贾队里边,潜出了青国。当她走出青国京都的城门时,城墙上正挂着她子桑一家的尸首,圣谕道子桑叛贼诛而后快。   她咬紧牙关愣是没回头看那城门一眼。想她子桑家一代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不想到头来却是如此一个结果。   通敌叛国么,好一个通敌叛国!   既然如此,那她子桑篱便真正做一回卖国贼!   子桑篱随着商贾辗转到了卫国,终于如愿见到了卫倾安。   当再一次站在卫倾安面前之时,她只觉一阵恍惚。她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他一面。只是,卫倾安长高了许多,亦俊美了许多,看着她的眼神同时也冰冷漠然了许多。   她晓得,因为她不是慕沁雪。就算她是慕沁雪,时隔十年他怕也该是忘记了。当初的那句无心之话自卫倾安口中道出,她不该一直心心念念。   卫倾安问子桑篱:“你有何资格可以呆在本宫身边。”   子桑篱压抑着心口翻江倒海一般的情感,轻描淡写道:“太子若想要青国,子桑可以帮得太子。”   卫倾安问:“如何帮?”   子桑篱道:“算计车马兵粮财,上战场布阵行军打仗,皆可。”世人只以为青国将相之女深居简出待字闺房,却不知其韬光养晦机敏伶俐。   青国与卫国大战时,青国前丞相之女子桑篱作为卫国太子的近身军师,随太子一道亲临战场布阵杀敌。   青国疆域虽辽广,但早已如蚁蚀溃堤空有一副面子。   子桑篱用军巧妙举一反三,让青国士军溃败不堪节节败退,连卫倾安心里都为之折服。想他堂堂七尺男儿,在一幅山河军用地图卷轴之前,却不敌子桑篱一介女子。   最终卫国大败青国,一雪十年前耻。   然子桑篱终究是青国人,青国百姓君朝臣民言起她皆是恨之入骨。尽管她帮助卫国胜了一仗,在军事上卫国将士敬她仰她,但在心底里她仍旧是个卖国女。   不折不扣的卖国女。跟在太子卫倾安身边耀武扬威的卖国女。   但那些,子桑篱看不进眼里。   战争结束时,面对一万青国俘虏,卫倾安挑衅地笑问子桑篱:“这些青国将士理应如何处置。”   子桑篱绝然转身扬长而去,只漠然吐出两个字:“随你。”   他在战场上命士兵挖下一个万人大坑,当着子桑篱的面将所有青国俘虏扔进了坑里活埋。子桑篱连看都未看一眼。   卫倾安以为,她是一个比自己还要冷血的女子。   (二)   卫军攻破青国城门那日,十万雄伟卫军进入青国都城。   子桑篱与卫倾安骑着两匹高大骏马,走在卫军的最前头。她与卫倾安约好的,帮他灭掉青国的报酬,今日便可实现。   最终他们去了青国的皇宫。   皇宫里太监宫婢早已逃得不知所踪,朝廷不复朝廷,到处一片荒凉。   卫倾安揪住了青国皇帝,带去当初丢弃子桑一家尸首的乱葬岗,让皇帝跪在那里,哆哆嗦嗦地磕了一天头。   磕得头破血流。   不错,子桑篱只想要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心愿。她费尽心思付出一切,只想要青国昏君跪在她子桑家满门尸首化作的黄土面前,磕首至头破血流!   然在子桑篱意料之内,青国并未破得灰飞烟灭。   因为,她的卫倾安见到了慕沁雪,如愿见到了慕沁雪。   卫倾安一直念念不忘,有朝一日带着慕沁雪去卫国,看遍卫国那锦绣壮丽的大好河山。于是,他与青国皇帝契约,娶得青国公主为他卫国的太子妃,青国向卫国年年进贡。最终抱得美人归。   那日子桑篱转身离去,疯狂大笑。青国百万里疆土摆在他面前,他唯独要了一个慕沁雪。   但子桑篱未能离开卫倾安。她不舍得,她不安。她一直想,有朝一日,他能带着自己走遍卫国的大好河山,看遍卫国的宏图伟卷。   回去卫国之后,太子卫倾安一直欣喜若狂。他不敢想,他真的还能再见到十年前杏子林里的那个人儿。他真的能娶了杏子林里的那个人儿。   婚礼的一切,皆是子桑篱在为他准备为他负责。包括查探混进卫国的青国余孽,包括查探青国公主的别有用心。   在公主入嫁卫国之前,子桑篱已经暗地剿毁了好些处青国叛孽,但事情远远没有那般简单。   青国公主入都城那天,长长的迎亲队伍接踵而至,公主便一人安坐在华美的八檐喜轿里受万人瞩目。不想中途还是出了差错。   子桑篱自小与慕沁雪一齐长大,相处了十几年,她对慕沁雪了如指掌。慕沁雪与自己一样,一直迷恋着小时来青国的邻国皇子。   慕沁雪与自己一样,一直爱慕着卫倾安。   唯独不一样的是,子桑篱依靠卫倾安报了家仇,慕沁雪却凭着卫倾安负上了国恨。   (三)   慕沁雪嫁给卫倾安那天,卫倾安面色虽沉稳,但终究是难耐。刚听人禀报队伍入城门时,他便再也按捺不住,急急奔赴了城门。   子桑篱跟在他身边。   不想慕沁雪却遭遇了刺客。他看见花轿里慕沁雪伤了手臂中了毒。而刺客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子桑篱奉太子命暗中查探,到底是何人欲对太子妃不轨。她顺着一点蛛丝马迹步步为营顺藤摸瓜,终于查出了刺客是谁。   刺客果真是青国人,而那刺客的头目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妃慕沁雪。她手下有三支偷偷随着迎亲队伍潜进卫国的刺客人马,而遇刺当日正是她派遣第一支人马袭击的时候。   子桑篱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慕沁雪要遣刺客刺杀她自己,为何她一人坐于轿中要用淬毒的匕首划伤自己的手臂。   于是有一日趁着送药的机会,子桑篱去试探了慕沁雪。却试探不得结果。   但她知道,慕沁雪不是单单纯纯愿意嫁进卫国为妃的,只是她以为慕沁雪一直与她一般爱慕着卫倾安,她以为慕沁雪不会狠了心要置卫倾安于死地。   一日午后,宫里的小婢收拾太子用过的茶水自子桑篱边上走过,子桑篱叫住了小婢,端起茶水在鼻间嗅了嗅,茶水里漫出一股清淡的香气,让她瞬间变了脸色。   那是青国的宫廷秘制安神药,虽安神,但长期服用或过多服用便会中毒。   慕沁雪,还是在开始处心积虑地杀了卫倾安!   子桑篱急得疯了。她害怕,害怕卫倾安深爱着慕沁雪,害怕卫倾安防备所有人却毫不防备慕沁雪,害怕卫倾安甘愿死在慕沁雪的手上。好多好多害怕。   她当下便去了太子妃那里。太子妃欲喝药,被她拦下。子桑篱问太子妃,是不是他不死她便不安。   太子妃道,是。   子桑篱难以忍受直窜入脑中的愤怒,夺过太子妃手中的药碗,将里边的药汁尽数泼洒在太子妃的衣襟上,咬牙切齿道:他那么爱你!   (四)   后子桑篱连夜追剿刺客残余,最终却只追到一部分,其余部分似从卫国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   那一夜,子桑篱带出去的暗卫,却只剩她一人回来。她武功本就不高,卫倾安唯独喜欢派遣她去做危险的事情,唯独她愿意为了卫倾安去做危险的事情。   面对卫倾安的质问,子桑篱从不言自己差点九死一生,只云淡风轻道,刺客全死了。她看不惯,便全杀了。   慕沁雪手臂上的伤好全了,卫倾安时时刻刻陪着她,褪去一张·万年冰山脸轻挑着双唇,陪她在房里读诗作画,陪她在花园里饮酒散心。   一次在后花园里,慕沁雪亲自为卫倾安斟酒,竟当着子桑篱的面让卫倾安喝酒,喝下那被她下了青国宫廷安神药的酒!   慕沁雪就是要她子桑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如何折磨的卫倾安!   子桑篱气得疯了,上前夺过了酒杯,却换回卫倾安的一扇耳光。临走前,她将整壶酒皆灌入了自己口中。   安神药用量一大,便成了毒。   慕沁雪来看子桑篱时,与她道明了真意。一切不过布局而已。子桑篱想查探的刺客,想知道她为何要伤自己的手臂,她只淡淡道,子桑篱入了她的圈套。   她就是想让子桑篱与卫倾安反目成仇。她就是想让卫倾安毁了子桑篱,然后再安稳死在自己手里。   因为他们灭了她的国。   那时子桑篱笑道:“你不是爱慕他么,十年前便爱慕着他,想要他做你的驸马。如今,你如愿嫁给了他,你的青国亦没有亡。他为了你一人,甘愿不要那万里河山,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慕沁雪亦笑道:“因为国仇还未报,卖国贼还未杀。”   子桑篱垂下眼帘,道:“你我做个交易罢。”   “如何交易?”   子桑篱道:“灭青国乃我于太子所提,出谋划策乃我于太子所出,行军布阵乃我于太子所布,上阵杀敌乃我于太子鼓舞士气。灭你青国的不是卫倾安,是我子桑篱。你父皇,欠下我子桑家一笔血债。”   慕沁雪白了脸色。   安静了半晌,子桑篱才又轻声道:“当初你一心想我帮你让他对你念念不忘,如今你如愿了。他爱的人叫慕沁雪。我们做个交易,我还了你的国仇家恨,你替我爱他,如何?”   慕沁雪终是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我还了你的国仇家恨,你得替我爱他。   章八十七   (一)   子桑的园子里,树叶都飘黄凌落了,不如其他地方的枝叶常青。   卫倾安坐在树脚下,手里握着那吊半染血的小玉坠,怔怔出神。   那日,子桑在我房里,与我道她的家仇似海与我道她的肝肠寸断。她不过是个替人牵线送信的人,奈何要将自己也陷了进去。   我问子桑:“家仇得以报了,你为何还要执着?”   子桑颤安然笑道:“有什么执着不执着的,子桑独自活了近二十载,背负两国骂名早已习惯了孤独。黄泉路上谁都可与我作伴,我唯独不想遇见他卫倾安。”   只为了初初卫倾安一句誓言:莫要忘了,我叫卫倾安。有朝一日,我卫倾安必定带你去卫国,看遍卫国的锦绣河山。   但最终却还是换得一首错过。都说凡人一生苦短,他们却一生都在错过,一生都无法白首不相离。   我便问她:“那你为何不告诉他你就是当年与他日日相见的人。”或许她告诉卫倾安,只要她告诉卫倾安,就会是另一番光景。   她扯了扯唇角,低眉轻轻道:“若他不娶慕沁雪,青国真要亡了,那该如何是好。”   我有些不解。到头来,到底是谁在谁在棋局之中?   卫倾安与子桑篱皆是可怜的凡人,一生皆爱而不得,爱而不得。   “弦儿,走罢。”师父走在我身边,与我轻声道。他带我回去了昆仑山。站在祥云上向下望,能望见树脚下那抹一夜落寞的人影,越来越小。   可惜了,子桑篱再也见不到卫倾安一世久安。   路上,师父眼神飘忽迷离看向别处,幽幽道:“弦儿,人间自有一番百态情滋味。”   我应道:“徒儿知晓。”   师父停了下来,问:“那弦儿为何要难过。”   我道:“徒儿没有难过。”我晓得,凡人之命自有天定。我也早已了悟,凡人尚且如此,纵然是神仙,活过千千万万年,但不小心一个错过,也会越走越远。   但,我害怕。   眼睁睁见着那如昙花一般纯净又决然的凡人女子凋落,眼睁睁见着她与心中之人一步之差天人永隔,我害怕。   我微微仰头看着师父的侧面,明媚的阳光铺下来,很晃神。万一哪一日,我就如这般一步之差了呢?   如今,师父就站在我的身边,师父的手背若有若无地贴着我的手背。只听他在我耳边轻轻温语,心里头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我突然好想……什么都不去管不去隐忍不去回避,我唯一好想握住的,是师父的手……就在我旁边……   就算他是我师父,只要我动一动手指,只要我绕一绕手腕,我便可握住他的手,握住了就不想再放……如何都不想再放……   就算往后他躲我避我厌弃我,我也不放……   “师父……”我轻声唤道,我想问他,我可以握住他的手么?我可以与他并肩一直走到那天边的尽头么?   然我只稍稍动了动手指,还未握得住,师父却突然抽出手去,抬手捏诀施在祥云上,双目幽沉道:“弦儿且与为师先到了昆仑山再说。”   说罢,祥云倏地加快了速度,急急往昆仑山上飞去。   这时我才发觉,四周隐隐围起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压迫感。   (二)   要真是能那么快到达了昆仑山就好了。师父一路用仙法催动祥云,祥云跑得越来越快他的身体却越来越绷紧。   我已经开始觉得四周很不对劲。   看着妖邪之气四溢愈近的境况,我心里一阵暗惊,不知是我没遇到过还是如何,竟从未见过如此强烈厉害的邪气!就连上回下界捉鬼遇上无涯境的东皇钟不稳,在人间留恋的戾气也没今日这般厉害!   莫不是哪路妖物知晓了我与师父的仙踪,在这半路上种下了埋伏?   师父将我护在身后,身上的仙气不可抑制地散发了出来,衣袍缓缓腾起来,发丝向后扬飘忽在我的面皮上。   我忧心地看着师父眯起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边眸光乍寒,不由得嗫喏了声:“师父……”   师父双目顾着四周,嘴上却轻柔道:“有为师在。”   听了师父的话,似服了定心丸一般,我竟真的不怕。我冲师父笑道:“师父乃司战神君三界无敌,徒儿不怕。徒儿只想师父快快了结了此处好与徒儿一齐回昆仑山,徒儿有好多话想要对师父讲。”对,有好多话要讲,我想告诉师父,时隔七万年,我已再次识得情滋味觅得有心人。   师父斜了斜眼珠,唇角一挑,道:“好。”   话音刚落,突然四周邪气迫近,速度快得很。只见我眼前一晃,黑压压的一片!我定睛一看,我们面前正围满了好大一群妖邪!他们长相形状各异,面目十分可怖。   我见过一只两只的,但没见过这么一群两群的啊!   我咬着牙惊颤颤道:“师父,他们是何方妖物?”   师父道:“并非妖物,而是魔孽。”   魔孽……魔孽?!魔族已经七万多年未在三界作乱,为何突然就出现了?!莫不是……莫不是魔族又……他们的老大不是被关在无涯境的东皇钟……里面……么……   师父寒声与魔孽道:“上次侥幸自本君手里逃脱不过数日,就这么快要来寻死了么。”   数日……不过数日……那时师父在人间了无声息地消失,竟是去对付魔族这群东西了?!   哪知魔孽十分嚣张,丝毫不惧师父,似乎不晓得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七万五千年前大败魔族的三界鼎鼎大名的司战神君。二话不说,拔腿便向我们冲来!   若是我一个人定是应付不来,指不定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人家的盘中餐肚中肉。我惊慌道:“师父,他们忒不知好歹,要决斗总、总该一个一个上才对……”   师父他老人家十分淡定,道:“弦儿害怕了?”   我伸手拽紧了师父的衣袖,亦淡、淡定道:“哪里、哪里会怕……这些、这些徒儿收拾得来……”   师父轻笑一声,先不祭出轩辕剑,未待我反应得过来,竟扬手捏了一个结界罩在了我的身上!顿时我四周仙光闪闪,只见师父站在结界外面,身长玉立英气勃发。   我大惊:“师父?!你这是作甚?!”   (三)   师父只微微启唇一笑,道:“让他们伤了为师的弦儿得不偿失。”   每一回师父的话语皆是清清淡淡的,却如蚕丝一般一丝一丝一层一层将我包裹起来保护起来。我一直以为师父那是爱徒心切,但如今每听他这么说一回这么做一回,我只觉得心痛。无法抑制的心痛。   但我什么都未说。我晓得他亦想我什么都不说,只乖乖呆在他为我设的结界里,看他司战神君的挥战英姿。   后来师父置身于魔族邪佞堆里,杀声一片。我见他依旧连轩辕剑都未祭出,便能轻易与那些魔族小杂碎纠缠。   在昆仑山修行了七万年,我的师父一直温温润润清清浅浅,时不时嘴巴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我一直幻想,战场杀敌时我那如温和小白脸的战神师父该是如何如何的威风凛凛霸气十足。如今我总算亲眼所见亲耳所听。   心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起一伏而翻涌滚动澎湃悸痛。满眼皆是他的身影,脑海里皆是他的模样,挥之不去散不开来。   不消片刻,死伤一大半。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肝这才缓缓落回了心窝子里去。   有个别小魔惮于师父的淫威,开始惶恐不安,一眼便瞅见了我。伸出爪子想要来抓我。   这回我连晶盾都懒得结出,睁眼便见小魔触碰到了师父的结界捂着冒青烟的爪子疼得嗷嗷叫。怪只怪这些东西不识好歹,师父的结界有那么好容易钻进来么?   然正待我对小魔孽生出鄙夷之时,突然,只感觉脖子一阵寒栗的冰凉!冷幽幽恐怖的气息贴近了我的后背,自我背心传来,一直凉透至脚尖!   (四)   一口凉气直灌入我耳朵里,只听得一声同样凉幽幽的声音道:“啧,本尊一出来就寻到个好东西。”   我惊悚地侧头看去,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面色沉稳不乏狡猾之色,大抵三十岁的模样,双目正寒碜碜直勾勾地盯着我!他那双爪子此刻正捏在我的脖子上!   他到底是何人,竟、竟能破了师父的结界而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在我身后!   霎时我看见不远处的师父浑身猛地一震,一道强烈得刺眼的仙光自他手里挥散而出,那剩下的一小群魔孽还未来得及嗷嗷叫两声,便被仙光烧得连渣都不剩!   师父手里,金光闪闪。待华光散后,那俨然是一柄通透血红巨大无比的神剑!师父,祭出了轩辕剑!我头一回看见师父手持轩辕剑震慑天地的模样!   那是一种如何张扬的傲骨神气!   下一刻,师父手腕一转,手持轩辕剑倏地一转身,快得我眼花缭乱,直往我们这边冲过来。顿时一股灼热难耐的气流迎面扑来,烧得我面皮生疼。   耳边一声讥诮的冷笑,捏着我脖子的手紧了一紧,身体随之晃了两晃,几乎被他单手提了起来。   头发随着迎面的热浪向后飘散了去。红光虽振,但我努力眯起眼,还是能看得见师父面色冰寒,轩辕剑直直向我刺来!   我想,若是被那大家伙给碰到了,会不会比一般的小刀小剑要痛上许多?说不定还未能感觉得到痛,不管妖魔鬼怪还是罗汉神仙,瞬间便会被咔嚓掉。   然轩辕剑在我喉头处,离那只捏着我脖子的手不过半尺,停了下来。我顺着轩辕剑火红的剑身一直望过去,看见师父握着剑柄的手,那么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果真用来握剑也那么好看。   身后之人似有些不满,纳闷道:“司战神君如何不刺下去?”   师父握着轩辕剑的手紧得骨节泛白,一张脸肃色凝眉,对着他一字一句道:“放开她。”   章八十八   (一)   师父握着轩辕剑的手紧得骨节泛白,一张脸肃色凝眉,对着他一字一句道:“放开她。”   那人非但不放开我,爪子还在我脖子上来回摸了两把,惹得我又生起一阵恶寒。他道:“当年司战神君将本尊压于东皇钟下时毫不留情,啧啧,如今倒是舍不得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东皇钟……莫非……莫非此人就是魔族的首领?!   师父周身怒气更甚,道:“本君再说一次,放开她!”   哪晓得那人丝毫不受师父震慑,反而手倏地一收紧,差点将我给掐断了气。他满身戾气,狂躁道:“本尊被你关押在东皇钟内七万余年,如今本尊有本事自那破钟里出来,难道你以为本尊还会怕你不成!”   他看到师父震怒的模样,忽而眉峰一挑,又道:“况且司战神君若不怕,尽管冲本尊杀过来好了。”说罢他再一次将我的身体凌空提起,甩了两下。   他奶奶的,本神仙的脖子要断了,忒他妈疼!   师父霎时失了以往的淡定,惊呼道:“弦儿!”   其实本神仙十分火大,火大得不得了。想我师父堂堂战神,却被我这个徒弟给制衡着,想打打不得想杀杀不得,如何想如何窝囊。   我咬咬牙,冲捏着我的魔族首领道:“你……你这劳什子魔族头头,刚跑出来就、就不安分,信不信、信不信我让师父再关你一次……魔族也该有节操,哪有你这般卑鄙龌龊的,净干些让人不齿的事情来……”   魔族头头面色变了,很不好看。   师父在一旁示意我莫要再说,可我就是闭不上那张嘴!   我又道:“喂你这劳什子魔族头头,七万五千年前输给我师父一次,如今捉住我想要挟我师父,你、你莫不是怕再一次输给我师父罢……还在这里耀武扬威的……我、我真不晓得你是如何自东皇钟里逃出来的……指不定、指不定就是我师父宅心仁厚放……放……你……一……马……”   我一向嘴巴不听使唤,这下敢情好,实实在在地激怒了魔族头领。最后一口气随着他的手一捏紧,给稳稳当当地卡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只得干蹬腿。   师父二话不说,立马对他出招,仙光凛冽毫不留情。   魔族首领单手抵挡,二人一时斗起法来。幸亏师父出手及时,魔族首领又单手应对有些猝不及防,他另一只手这才松了些,让我喘上一口大气。   我立马大叫:“师父!徒儿若去了你就弄死他!弄死他弄死他!仙法轩辕剑,莫要客气,只管往他身上招呼!”   (二)   师父嘴角抽了抽,一道强劲仙光自手里飞出,直击魔族首领的肩头,道:“弦儿休得胡说,为师不会让你有事的!”   魔族首领奸诈地笑了两声,面对师父的仙光,那厮竟然身形一移然后拎着我便往他身前挡!真真是卑鄙至极!   师父见状大惊,忙挥一挥袖袍,让仙光斜飞消散,自我脸颊侧边飞了过去。   我给惊出了一身冷汗。好险!   我挣扎着侧头怒瞪魔族首领,骂道:“你这破烂头头下三货,哪里有个做头头的觉悟!你想整死我啊!有本事你放开我,与我师父光明正大地来一回决斗!”   魔族首领幽深地一笑,随即双目犀利地在我身上来回打转,道:“本尊正有此意。”   我大喜,急道:“那你还不快放开我!”   还真莫说,本神仙的嘴巴功夫总算使了一回好。危难时刻,我想保护自己,这次尤为想保护自己。因为我不想看见师父为了我受人钳制,当不好战神打不好架。   然事实证明,魔族是个没操守没信用的败类族。魔族首领嘴上说得好听,但如何都不见他松手放了我。   师父一直紧绷着身体,双目盯着魔族首领,寒幽幽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怎么样?”魔族首领侧过一张老脸来,笑眯眯地看着我,随即竟伸手来摸我的面皮!还笑道:“司战神君这七万年来没闲着,还养了个如此绝色的好徒弟。本尊便领了司战神君的好意,权且收下了,拿回去当本尊的第九任老婆罢!”   ……第九任老婆……   师父当场暴怒,道:“休想!”说着他便要上前来夺我。   魔族首领却闲适道:“你敢再上前一步,本尊立马杀了她!”   师父动弹不得。   我十分火大十分火大……看见师父受他钳制,我就十分火大……我憋不住一口气吼道:“混蛋球球谁要当你第九任老婆你这个老东西快放开我放开我!信不信本神仙要与你拼命你竟敢如此欺压我师父!下一回让我逮到你的把柄信不信我让师父杀你全家杀得你们魔族连渣渣都不剩!”   魔族首领却不顾我的言辞和身体反抗,径直扛着我便要走。我一施法捏诀他便给我掐熄,一点后路都不给我留!   他走了几步,师父似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隐忍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魔族首领顿了顿,道:“三日后本尊便娶了这第九任新老婆,若司战神君胆敢带领天兵闯我魔界,就休要怪本尊对她不客气!若司战神君敢只身一人前往我魔界,或许本尊还可以留点余地。”   我一愣,努力侧头向后看,师父的身影立在那里,看得不清晰。   只听师父道:“好,一言为定。若弦儿有丁点差池,本君就是上天入地也要尽数灭了你魔族,一个不剩!”他对我轻声又道,“弦儿且乖乖等为师三日如何?”   不……不……魔界虽不在三界,但我晓得,里面魔族何止千千万万!若师父……若师父只身一人……我不敢想象……   被带走之前,我惊恐地对着师父大叫:“你不可以——唔唔——”嘴被人捂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我不要他轻易涉险,入魔界,只为了救我。我不愿意。   (三)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入得三界之外的魔界。   魔界很混乱一点秩序都没有,想来是他们老大被关押了好几万年游手好闲自由自在惯了。待魔族首领拎着我入得魔界时,里边真的是各色各样的魔族都有,见了我就跟见了酸菜萝卜似的,咧着一张嘴直掉口水,还争先恐后往我身上蹭!   若不是惮于魔族首领的淫威,怕是他们早扑上来将我吃了个干干净净。   我晓得自己是神仙,身上有仙气,自然很招他们的胃口。眼下除了乖乖跟着那破魔族头头,我别无它法。   一直到了魔族里边的宫殿,小魔孽才稍稍安分了些。   首领头头将我拖进大殿后边的一见屋里,大力地一把给甩在了榻上!霎时我的老腰都疼得直打颤。   我揉着腰杆,怒道:“就不晓得轻点啊!你这个卑鄙窝囊的混蛋,抓我算个什么光彩,有本事光明正大正正经经地与我师父再打一回!他定是要打得你屁股尿流不可!”可抬眼却突然看见了头头那双幽深暗沉的眼睛,我忍着痛闭了嘴。   这里没有师父撑腰,我肯定掐不赢他。   还不待我想出个什么能逃脱的法子来,魔族首领倒先一步一步走上前,靠近榻边。   我忙往里头缩了缩,惊道:“喂你、你你想作甚?”我越发觉得他那双眼睛深沉得可怕,里面似隐藏了千般万般老谋深算一样,让人捉摸不得。   他冲门外道了声:“进来。”   结果我往门口外面一看去,却见一个妇人走了进来。那无疑是一个妖冶明艳的美妇人,而且还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美妇人!   美妇人那媚眼如丝的眼神往我身上一撂,不晓得为何,我直冒冷汗。   美妇人一进来身体就不住地往头头身上贴,头头自然乐意得紧,手臂搂着她,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腰际。   美妇人双目紧紧抓住我不放,口中却柔柔弱弱娇媚道:“魔君,你答应过妾身,要救活我们的孩子的~~~”   我直愣愣地看着美妇人的肚子,孩子不是还未出生么。况且……况且依照人间师父离开的日子来算,魔族头头出了东皇钟才不过十余天,哪里来的这么大肚子!   我见头头一副温香软玉在怀一副十足满意的样子,还不晓得他是不是被人给戴了绿帽子。遂干干笑道:“先莫说什么活不活的,那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么?你看看你被关了七万余年,莫不是你娘子是你在东皇钟里面的时候怀上的?”   美妇人转过头来,恨恨地剜了我一眼。我咬牙决定保持沉默。   魔族头头脸色亦不大好看,对着我半眯眼,突然手臂一挥施了一个法,竟让我全身动弹不得!   (四)   魔族头头对美妇人道:“去吧,孩子今日便可活过来。”   美妇人很开心地向我走了过来,便摸着自己的肚子边对我阴森森地笑道:“对,有了你在,我肚子里边的孩子便会活过来。”   我脑子轰地一声,一片空白。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死胎?!莫不是七万年前就已经是个死胎?!   我倒是听说过,听说做娘的冤孽邪念太深怀的孩子会胎死腹中成为孽障。若、若孽障机缘巧合再重新活了过来,那绝对是三界的祸乱和灾害!   我眼见着美妇人近身床榻,不由得喉头发紧,结巴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美妇人舔了舔唇,妖媚道:“妾身想要救回孩子。”   说着她忽而脸色一变,迅猛向我扑了过来!我挣扎不得,任由她压在我的身上,只得对那一边站着的魔界头头大叫:“喂你们要干什么!你答应过我师父不能让我有差池,你怎么这般言而无信!快放开我!快……快……”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全身颤抖着。这个妖妇……妖妇她……在吸我的仙气!   不晓得该如何挣扎反抗,话还未自口中说出,我就发现身体渐渐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浑浊,提不起一丝力气。   我修炼了七万年的仙气……被人吸光的话……我不晓得我会不会死……   若我死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们!我眯眼看着站在边上的魔族首领,心底里难以压抑的愤怒窜了出来,似要将我燃烧。   我愤恨道:“是你先言而无信,莫要怪我后来无情!”   魔族头头并不将我放在眼里,而是闲适道:“急什么,本尊会留你一命,好让你三日后如何眼睁睁看着司战神君在你面前受尽折磨,最终死在本尊的手上!七万五千年的耻辱,本尊要亲自在他身上讨回来!”   我真的被气昏了头,只听自己脱口便道:“打不赢便是打不赢,如何使阴招都没有用。我告诉你,若是我师父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化作厉鬼也绝不饶你!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我的允许绝对绝对活不过来!”   章八十九   (一)   魔界头头看着我愣住了。   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横冲直撞似要破体而出,让我十分难受。而眼下妖女正伏在我身上,饥渴地吮吸着我的仙气。   大抵,我的仙气要尽了。   若是三日后师父来魔界救我,却寻不到我,该怎么办?若是师父真被这群卑鄙的家伙给暗算了,该怎么办?……   如何如何我都咽不下这口气!   突然此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将我拉回了神智。我身上蓦地一轻。   我有气无力迷迷糊糊地瞧见,妖女颤颤巍巍自榻上抽身,差点给滚落到了地上,她伸着手指头哆哆嗦嗦地指着我,道:“她、她……她身上有……”   后来我两眼一闭,就再也没有了知觉。但我心中一直压抑一直愤怒,在想若我还能自这里走出去,我定不会饶了他们!我在想就算我仙气全被吸干,我也要撑着,万一师父来了魔界呢,万一他中了这些卑鄙魔族的阴招呢……万一……万一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后来我醒过来时,我已经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仙力卑微得厉害。我怕是连个仙诀都已经捏不出来了。   而那魔族的妖妇,见了我便躲,倒似我是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的妖怪一般。我实在是恨透了她,想抓住她让她将我的仙气吐出来还给我,可惜我都身体力微动不得手。   一回我见了她,便恶狠狠咬牙切齿地笑道:“你如此怕我作甚,莫不是亏心事做得太多有了悔悟了?我告诉你,你的孩子死透了,活不回来了!就算是吸了我的仙气也活不回来!”   那妖妇没上前来与我纠缠,而是转身便跑了。   不消一刻,魔族头头便搂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妖妇气冲冲地走进屋来,甩手给了我一巴掌,将我扇得天昏地暗。   我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孽障,你全家都是孽障。”无论何时,我皆管不了我那张嘴,但眼下受人控制动手不得,我当然要图嘴上快活好解个气。   头头干脆一脚将我踢飞,我背撞击在冷冰冰的石柱上,痛得晕厥了过去。   (二)   三日后,我被施了魔咒缚住全身,换上一身大红衣裳,拎到威耸邪恶的黑色魔殿外边,站在高高的石阶上。   押着我的正是那杀千刀的魔族头头。说什么今日娶我做他的第九任老婆,不过是做做样子,瞎编出来诓骗师父的。   但是,师父他信了。   抬眼望去,魔界昏暗的土地混浊的气息,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嘶喊声惨叫声,越来越近。我就晓得,师父他信了。   魔族头头拎着我的后领,满意地看着魔界黑暗的交融处,在我耳边冷幽幽道:“没想到,仙界睿智无敌的司战神君,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徒弟甘愿冒险只身前来。”   我懒得理他。   他却愈发得意道:“当年仙魔大战,他杀我魔族无数,还将本尊压于无涯境下,无论如何今日本尊都要在他身上尽数讨回来,一雪当年之耻!只是不晓得,他能为你这个徒弟做到何种地步。”   我远远地看见黑暗之中缓缓走来一个人,浑身一颤,道:“他会为了我这个徒弟,灭你魔族。”   师父手持轩辕神剑,他身后的黑暗突然化为一片无尽的火海,火海里响遍了魔族挣扎的叫吼声与燃烧的噼噼啪啪声。   巨大的神剑剑锋,划在混浊的地面上,滋滋作响。师父每走一步,他脚下被神剑划过的地方都会裂出一条惊人的裂缝。   无数次幻想着师父身为三界战神的丰朗英姿,无数次想看师父手持神剑的威武霸气……如今师父来了,就站在离我不远处,我突然有些悔不当初。   为什么一定要看师父身为战神的英姿,为什么一定要看师父手持轩辕神剑的样子?我才想明白过来,见到了就意味着师父要上阵杀敌意味着师父要与人一争高下。还意味着……师父可能会有危险……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幻想呢……心口一阵一阵漫上疼痛,事到如今我才晓得,原来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一点也不想奢望……   (三)   师父走近,我才得以看清晰,他那举世无双的容颜还有冷若冰封的眉目。白皙的脸颊上沾染了点点血迹,黑色的衣袍亦是颜色深深浅浅似被浸湿,还有那轩辕剑上一滴一滴滴着血红光愈加妖冶邪魅……   从未想象过,师父以这样一副模样站在我面前……   ……我真的从未想象过。   只听自己颤抖着声音,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住地轻声咄道:“师……师、师父……受、受……受伤了?……师父流、流血了……”   我身体开始不听使唤,想要挣开束缚,想要冲过去,想要揍人……我拼尽力气要弄开身上的魔咒,害怕道:“师父你流血了!师父你流血了!师父你流血了!……”   身后的魔族头头便又在我身上施了一重魔咒。我嘴被封住了连话都不能再说。只得眼睁睁看着师父,努力瞪着双目摇头。   师父两指往脸上淡淡一擦,随即清清浅浅道:“弦儿别哭,那不是为师的血。”他将轩辕剑抬起一直魔族头头,又道,“本君已按照你的意思来了这魔界,你有何怨言只管冲着我来,先放了弦儿。”   哪晓得魔族头头却猖狂地大笑了起来。他单臂一挥,顿时四周“唰唰唰”地冒出了数不清的魔孽,正里里外外地围满了这座魔殿!   我愤恨地瞪了他一眼。这阴险狡诈的败类!   他却悠哉对师父道:“当日本尊只说为你这徒弟留余地,本尊有说过要放了她么?”   师父双目一凛,眼里寒光闪闪,漠然地环视了四周盘旋的魔族,最终拿剑直指魔族头头,道:“那本君就先剿了你的魔界。”   魔族头头突然将我拎起在半空中,道:“那要看是你的轩辕剑快还是我魔界这么多张嘴快!你信不信你再轻举妄动一分,本尊便将她扔进魔族堆里,连骨头都不剩!”   我一直拼命瞠着眼看着师父,用我那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神识一遍遍告诉他,让他回去让他回去,可他偏偏就是不听。   我晓得我还是成了师父的软肋。   只听魔族头头嚣张道:“难得你有胆量敢独闯我魔界,本尊倒想要看看,你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   师父手腕蓦地一松,竟收起了轩辕剑。一阵华光散去,四伏的魔类霎时高昂了起来,兴奋又狂躁。   师父沉声问:“如何你才肯放了她。”   魔族头头道:“七万五千年前本尊因败了你三百招被你压于无涯境至今得获自在,今日你若能单单承受本君的三百招,我便放了她。”   三百招……他想要师父不挣不抗,单单受他三百招……   我不晓得三百招有多厉害,我只晓得我承受不来,承受不来师父在我眼前被揍,一招都承受不来。   我惊愕地看着师父时,却听到自他嘴里道出的声音,干干脆脆毫不犹豫,犹如晴天霹雳:“好。若能受下三百招,你便放了她。”   (四)   那是我活了七万余年,头一回感受到的劈天盖地而来的痛,窒息得要命的痛。恨不得想不顾一起地冲上前去,恨不得想与人一命换一命。   魔族头头没再押着我,我便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师父如何受人折磨。看着三界大名鼎鼎的战神如何尊严尽毁。   四周此起彼伏的欢叫声。   一招两招……十招二十招……一百招两百招……   我就说,我应该最讨厌师父手持神剑威风凛凛的样子,我最讨厌师父身披银色铠甲上阵杀敌时威武霸气的样子!我最讨厌!那为什么当初还要幻想呢……   我最最讨厌的是……师父为了我一副不要命的样子……   叫不出声,身体动不了,我唯独能做的便是安安静静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最后我垂下眼帘,死死咬住嘴唇没看了。   没看我也晓得,师父浑身是血全身上下无一点完好之处。   没看我也晓得,师父无数次被人打趴下,还不得手。还不得手,他还要用神识温柔地对我道:“弦儿不哭,为师好得很,受得下来。”   我便没哭,温热的液体自嘴里流出,腥了一口。扬起头看着师父躺在昏暗的地上,苍白着一张俊脸。他伸手捂嘴,可惜没能捂得住,嘴角血流如注。   只有他身上墨黑色的衣袍仅仅是被濡?湿,见不得血色。   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说“最后一招”,我看见师父边上站着的人手里现出一道黑色的魔光,对准了师父的胸膛。   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只知道,我心口一恸似挣开了什么魔障,能说话了能跑得动了。我终于如愿以偿跑到师父身边,伏在师父身上,紧紧抱住了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抱住,不松懈不罢手。   我头搁在师父的肩胛上,背里传来一阵脊骨断裂的声音和清晰的疼痛,口中包不住,一口血喷洒了出来。   还好我喷洒在师父的肩胛处,他看不见。   我从未有过的满足,就算我立马会死去也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头侧了侧,唇挨着师父的耳朵,轻声呢喃道:“够了,卿华。你这一身伤,比让我被他们吃干净还要让我痛。莫要再做傻事。”   章九十   (一)   说好的,我与他回去昆仑山,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他说。我想告诉他,我一直想要紧紧握住他的手永远都不放开;我想让他知道,我要与他一直并肩走到那天边的尽头。   不管他是谁,师父也好,卿华也罢,我皆不想再错过。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我突然想亲口对他说,七万年来我一直敬他仰他,其实我心底里有多么地眷恋他。眷恋他清清浅浅的话语和温笑,眷恋他身上淡淡芬芳的桃花香。   背上火辣辣难以忍耐的疼痛提醒着我,我还活着,我还是清醒的。我晓得,定是那道尖锐的魔光刺穿了我的背。   我头埋在地上,一手擦去嘴巴上的血迹,一手摩挲着抚上师父的面颊,颤颤地探上他的鼻息,轻轻道:“卿华,卿华,万一你有事让我怎么办?你若不来这魔界多好。”   我扑腾着身体几经辗转才费力站了起来,将师父背在背上。我的背脊骨被断成两半,师父一压在上面,似要将我身体也压断成两半一般。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身体上的痛,如何都及不上心里半分。   血自我喉咙里倾倒了出来,我又努力咽了下去。   从魔族头头身旁经过时,我自牙缝了挤出了一句话:“下一回仙魔大战,莫要怪刀剑无眼仙族无情。”   他守了承诺,师父受他三百招,他放我们离开。   后来不晓得如何出的魔界,亦不晓得后面有没有趁火打劫的魔族追兵。我将师父搬上轻飘飘的祥云,让他靠近我的怀里,紧紧抱住,唯恐祥云因仙气不稳而让师父掉落了下去。   再后来,我不记得了。只听见耳边有些嘈杂,有人要来拉我师父。我害怕,不让他们碰,一有手伸过来我便会张口就咬,用我所有的大力咬。   可却没人喊疼,没人叫出声来。   恍恍惚惚间,我看见了昆仑仙境。下了云头,我便背着师父往山顶的地方回去。背上师父头枕着的地方一片黏·湿,我侧过头去,眯着眼对师父笑,道:“师父,我们回来了。”   回到昆仑山,我将师父安放在榻上,拿着衣袖替他擦干净嘴上的血迹,奈何却越擦越花。   我又起身出了房,欲往昆仑山的崖壁去。那里仙草多,我去采一些回来一定能治好师父。然才走到门口,喉头便又是一阵腥甜。我忙捂住嘴,温热的液体还是自我手缝间流了出来。   但这又怎样。如今我安安生生地活着,师父他却替我半生不死。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让他去魔界救我,明明晓得不该去,可我心里头还是在自私地期盼着他会去,笃定着他会去!   是我无能,被魔族抓住,师父护不住我情有可原。可是我怎么就这么自私!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步子有些飘忽。正欲捏诀往崖壁那边飞去时,突然后颈一记剧痛,眼前一黑。   (二)   待我再一次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空空落落的屋梁。我坐起身来,才发现这里是自己的卧房。   三师兄宸辕正呆在我的房里,见我醒了过来,忙近身上前,先伸手探了探我的灵穴,温和道:“小师妹总算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三师兄抬手时,衣袖自手臂上滑落了些,我愣愣地看着他手臂上一两只清晰的牙印,脑子里苍茫一片。   后来听三师兄边与我叹气边说起师父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榻去的,连滚带爬地往屋外跑去,跑到门口时却还是被门槛磕碰了个狗啃泥。   当我跌跌撞撞跑到师父的卧房处时,见沛衣师兄正站在门口。   他死活都不让我进去。说是大师兄二师兄正在为师父治伤。   我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攥紧了衣袖,问沛衣师兄:“万一……万一,他们治不好师父呢?”   沛衣师兄走了过来与我坐在一起,语气淡淡道:“小师妹是在咒师父吗?”   “没、没有。”我只是怕……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好怕。   沛衣师兄顿了顿,又道:“放心罢,师父不会有事的,已经有师兄去天庭请司医神君了。”   对,对,还有司医神君在,他来救师父,师父就会没事的,就会没事的……可是我……可是我真的好想进去,哪怕只是在边上观望一眼也好……   手腕突然被人扯了一扯,我回过神来,却见沛衣师兄正拉住我。我身体竟不由自主想要往师父卧房里去。   我看了看沛衣师兄,努力忍着,道:“师兄,你揍我两下罢。”   沛衣师兄一愣,幽幽道:“揍你能有什么用。”   我道:“让我心里头好受些。”   沛衣师兄不再言他,果真如我所愿狠狠地揍了我。揍得我身体一阵阵钝痛,嘴角沁出血丝。   自师父房里出来的大师兄二师兄见状大惊,道:“沛衣你在干什么!你不知道小师妹伤还未痊愈么!”   沛衣师兄不理会他们,而是拂了拂衣摆,闷声与我道:“进去罢。”   我擦了擦嘴角,道了声“谢谢”。大师兄与二师兄沉默着给我让开了道,我摇摇晃晃地冲了进去。   (三)   师父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若不是大师兄提醒着我,我差点就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大师兄说,师父全身骨头尽碎,只有魂魄完好。他与二师兄也只能暂时施法替师父保存好魂魄,其他的还要去寻仙药才能治得好。   我胡乱抹了抹眼角,抬头问大师兄:“什么仙药,大师兄告诉我,我这就去找。”   大师兄迟疑了下,还是道:“灵山有两样仙药,一是神兽金蛇王的蛇胆,一是万年仙芝。二者缺一不可。”是个神仙都晓得,对于身体尽坏的神仙,那两味仙药无疑是救身必备。   我忙起身往屋外走去。   大师兄拉住了我,神色凝重,道:“小师妹稍安勿躁,司医神君尚未来昆仑山,指不定他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你不可轻举妄动。”   我挣开了大师兄的手,道:“师兄勿要担心,七万年前小师妹独自去过灵山,轻车熟路。你们在这里照看好师父,我马上就会回来。”   说着我便用我仅剩的微薄的仙气捏了个仙诀,往灵山飞去。   对,七万年前我是去过灵山。彼时我还住在天庭尧司的药神殿里,一次独自一人趁尧司外出时,去了灵山采仙药。我以为采药是件极为简单的事情,灵山到处是仙草,只要随手一抓便是一大把。   不想后来去了我才发现,灵山的仙草皆是长在悬崖峭壁上。我在那里遇上了一条金蛇,只是它还未冲过来咬我,我便被吓得一不小心滚落了悬崖去。当尧司气喘吁吁跑来找到我时,我正坐在悬崖底下的一棵树下,被摔断了腿。最后还是他将我背回了药神殿。   七万年后,我已不在药神殿,我没想过自己会再为了采仙药而来灵山。   但可幸的是,我几万年不识路,唯独这一回没有迷失,找到了灵山。   灵山是群峰,自云头看下去一片葱葱郁郁。我兀自飞去了最高的那座峰,在峰顶停驻了下来。那座峰的侧半边便是完完整整光光顺顺的悬崖。悬崖下边,雾气缭绕看不透彻。   我便驾着祥云顺着崖壁一路往下飞去。一点一点找,这里总会有万年仙芝。若这里没有,其他峰群总会有。   快要至崖底时,脚下雾气迷蒙总,隐隐约约现出了一方寒潭。寒潭边上有一小块地面,树长得并不高大,恍如七万年之前。那时我一人便是在像那样的一棵树下呆了整整一日都没人来寻,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殒命在这崖底。   我曾想,若是谁来救我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他。我曾想,若是尧司能来救我,我不光要报答他,还决定日后长大了要一直与他在一起。他是天上对我最好的狐狸神仙。   不过,一切皆是我曾想。   眼看要到底了这里却还是未有大师兄所说的万年仙芝,回过神来我欲捏诀去其他地方寻。不想恰恰此时,什么东西自我眼前一晃而过。   我又忙腾着祥云退了回去。   在崖壁的偏角,我找到了一株仙芝。   (四)   我欣喜若狂,颤着手指去碰那株小小的仙芝。日月精华之仙气顿时随着指尖蔓延至了我的灵台,让我身体感到十分舒畅。   我料想,这便是大师兄所说的万年仙芝了。我忙小心翼翼地将它捧了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收好。   可突然此时,我的肩头一阵钻心锐利的疼痛。   我沉下心侧过头看去,只见一只硕大的蛇头伏在我的肩上,金色如琥珀一般的蛇目冰冷而幽寂,两只深长的獠牙正穿透了我肩膀。   下一刻我还未反应得过来,头顶上方忽然一道强劲的力量,将我整个身体狠狠往下压,最终竟将我拂落云头,直直落进了崖底下的那个寒潭里!   我毫无准备,顿时铺天盖地而来的潭水直往我的口鼻眼耳里边钻,呛得我窒息又难受。潭里的水冷如万年寒冰,将我周身包裹,如置冰窖,冷得我连骨髓都打颤。   然即使在这潭里,我肩头上的疼痛依然未能减半分。我恍恍惚惚,看见肩上的那只蛇头咬着我的身体在水里来回甩摆,我愣是没办法还击。它头上金色的皮肤似长有金灿灿的鳞片在水里反射着耀眼的光泽,比我四周逐渐变红的潭水还要刺目。   意识渐渐松散之际,我方才回味过来,金色的蛇……这是灵山独有的神兽金蛇……这回运气真好,被我碰上了一只大的,该就是大师兄口中的金蛇王了。   无奈我施不出仙法,只得捏了个简单的仙诀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来。我又看不清四周,手里握紧了小刀便直往肩头上方戳。   戳了好几下,它依旧是没能放开我,只是在水里的波动更汹涌了些。   一口鲜血自我口中涌出,我的视线霎时亦跟着鲜红模糊了去。   隐约间,一抹白影穿过冰冷的潭水,正向我浮来,衣袍飘忽在水里轻轻摇摆似不真切。只是,我看不清他的脸。   章九十一   (一)   醒来时,我不再感觉到寒潭里冰冷刺骨的寒意,而是周身都裹上了一层温暖,很舒服。   “你醒了。”   循着说话声,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正冒着仙光,已经出来了寒潭。   我侧过头去,惊愕地看见尧司正蹲在我旁边,双手不断在我肩头上来回浮动,暖暖的热流自肩头流进,竟让我差点忘记了自己肩上还有着两只大窟窿。   他在渡仙气为我治伤。   我忙拉下他的手,他愣了一愣。我便笑道:“想不到你还能在这里寻到我。不是说了么,你一个搓药丸的,怎么还要在他人身上浪费仙力。”   尧司紧紧抿了抿唇,道:“不是浪费。”他抬起手,两指之间夹着一只药丸,又道,“张嘴。”   我愣愣地抬眼看着他手臂上身上皆是大大小小为来得及处理的伤口,他的衣袍已经不复雪白,面皮上也有一两道划伤。   原来寒潭里闭眼之前,那道向我奋力游来的人影,是尧司。   倏地双目就潮了。我乖乖张嘴含住他薄凉的指尖,他手指一抖。我只咬了他手上的半只药丸,看着他笑:“剩下的是你的。”   尧司弯着晶闪的狐狸眼,亦跟着笑了。   替我处理好了伤,他便将我自地上扶起来,道:“走罢,回去,我替你治你师父。”   我顿了顿,忙伸手摸去怀里,怀里却空空如也。我惊道:“仙芝呢?你有没有看见仙芝?我刚刚在崖壁上采的仙芝!对,对,还差一样,我还要去找蛇胆……”说着我便要再次往寒潭离去。   那只咬我的金蛇,瞧它如成年蛟龙那般大小,肯定就是蛇王没错。我得再去把它抓回来,我要它的一只胆。   “你别急。”尧司拉住了我,奈何他身体却有些踉跄,道,“都在我这里呢。”他捏个仙诀,手里蓦然现出一株小小的仙芝,还有一颗金光闪闪的蛇胆。   我咋舌愣道:“你……一人取了蛇胆?”我晓得尧司很厉害,但也晓得金蛇王身躯庞大且拥有神力……还晓得尧司负了满身伤……   尧司还未回答我,忽然重心不稳,身体向前倾了过来。他将我压住,我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抵上了一棵树才勉勉强强停了下来没倒在地上去。   他喷洒在我脖子里的气息若有若无,我吓得惊慌失措,大力摇晃着他,喊道:“尧司……尧司?尧司你怎么了?!你醒醒,不要吓我!”   尧司伸出手臂,无力地将我圈住。头就枕在我颈窝里,轻轻道:“弥浅别担心,我歇一歇就好。”   “好,好,我不担心。”我一直站在树脚下,他便一直抱着我。心里头不晓得是何种滋味,似翻江倒海酸涩至极。   (二)   后来尧司没与我一起回去昆仑山,他因负了伤被两个药童接回了天庭,临走前还交代了师父伤情的调理。我想,他那一身伤大抵也得调息好几日。   我火急火燎地赶回昆仑山后,大师兄看见我带回来的东西愣了愣,随即二话不说拿去煮了汤药。   我便一直守在师父的卧房里,一步也未离去。师父依旧沉寂得厉害,只有鼻间若有若无的清浅气息还在提醒着我,他活着。   师父喝药的时候,一干师兄们皆守在卧房里,安安静静地等着。我晓得他们亦很着急,亦想亲眼见着师父平安无事地醒过来。   我跪坐在师父榻前,手里满满当当一碗药。大师兄说师父要全数喝下去才算数。可是我舀了一小勺药汁递到师父唇边,师父紧闭着双唇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   反复试了几次皆是如此。   身后有师兄提醒我道:“小师妹换个法子喂罢。”   我想也未多想,干脆甩手扔掉了汤勺,闷头灌下一大口汤药进口中,然后对准了师父那张无甚血色的唇便弯下头去。我记得在哪里看到过,口对口亦是可以喂药的。   师父的唇凉凉的,亦是没有张口。我不由得有些着急。   身后又有师兄出声道:“小师妹你到底会是不会,你就这样对着师父的唇喂药定是喂不下去。得先撬开师父的唇才行。”   我抬起头来,口中包着药水,咕咕噜噜地问:“如何撬开?”   师兄们个个神色晦暗不明。还是三师兄咳了两声,先出声道:“自然是用舌撬开。”   “嗯……嗯。”我依三师兄所言,再贴上师父的唇,伸舌头去撬师父的唇。   三师兄果然说得不假,我将将伸舌触碰到师父的牙齿时,他便微微张开了嘴。我费了好些力气才勉勉强强将一碗药让师父喝干净了去。   后来大师兄检查了师父的身体,说师父正在复原,大抵是仙药起了作用,再睡一晚估计就能好得全,让我不要担心。   我便独自一人守着师父。万一他醒来了饿了渴了怎么办,有我在这里守着起码还能供个差遣。   熬到半夜的时候,我实在累得慌了,就又跪坐在师父榻前,脑袋搁在榻上,眯一会儿。想来这几日我都没睡个好觉,这一睡睡得很是死沉。   (三)   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待我张开眼时,屋子里有些暗,夕阳正下,落了满室昏黄的余晖。   我手臂无意识地伸展开来,摸了摸床榻,大惊。   抬眼看去,床榻上竟空空如也!师父呢!师父呢!   我四下焦急望去,屋子里皆没有师父的影子。他……他是醒了么?那去哪儿了?我慌张站起来欲往外边去寻师父,不想我腿却倏地一麻痛,将将才站稳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一边倒了去。   我这才意识到,腿麻了。   然我还未触碰得到地面,突然眼前一花,便倒进了一个温温润润的怀抱里。我一时怔神,手抓紧了他的衣裳,心跳得狂烈有些难以缓过气来。   头顶上方,我听见师父清清浅浅的声音如和煦的春风,在我耳边轻轻道:“弦儿小心些,莫要跌倒了。”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去,他唇边的笑晃花了我的眼。我想伸手碰他的眉目,可我却害怕碰到的不过是一副画。   师父便又笑道:“弦儿不是说回了昆仑之后有许多话要对为师说么,为何才回来就这般呆傻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仰头看他,任眼泪滑出眼眶流过脸颊。狠狠压抑着心头莫名涌出的好多东西,将我折磨得快要窒息了。   “弦儿想对为师说什么。”他伸手捧住我的脸,手指摩挲着我的眼角,半垂着眼帘,里边倒映着夕阳沉沦的半边流火,看着我低低问。   我便再也忍受不住,轻声道:“你若出事了我怎么办,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是傻的么,你知不知道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再也见不到……”   “弦儿。”他双臂霸道揽过我的腰,将我狠狠禁锢在他怀里。   我反手紧紧拥住了他,使出力气哭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怕……我宁愿你舍弃了我厌弃了我,我宁愿……宁愿……我宁愿代你去……”   我瞠着双目,师父两指竖在我唇上,听他沙哑着声音道:“弦儿不许乱说。”   (四)   师父放开了我,弯着一双流光闪烁的眸子笑睨着我,道:“为师现下已经好好的了,弦儿莫要再哭。只是为师想听听,弦儿到底想与为师说什么。”   我哭得够了,抹了抹眼泡子,心里咚咚直跳,忙退了一步,侧过脸去嗫喏道:“没、没什么要说的。”我不晓得是怎的突然好慌张,慌得嗓子眼直发干。   师父上前了一步,道:“乖,说与为师听。为师想听。”   我脚后跟不慎绊倒了一张凳子,手忙脚乱地将其扶起,道:“师、师父,你的伤可是好完全了?还有没有哪里有个痛痒的?徒儿、徒儿这就去为你煎药!”   师父却挑眉道:“唔,为师不是喝过了一碗药么,还是弦儿亲自喂为师的。”   ……我面皮倏地火辣辣地烧。师父……师父他……不是昏迷不醒么!为什么会知道?!我结结巴巴道:“师、师父,徒儿、徒儿情非得已以下犯上,请师父恕、恕罪!”   师父突然近身上前,我慌得忙又往后退,却惊觉自己已经退不了了,身后面是一堵结实的强!   “弦儿想与为师说什么。”他缓缓俯下身来,呢喃,“不是有好多话想对我讲么,告诉我,我好想听。”   我大脑一片空白,全然忘记了有什么要对师父说。   他伸手抚摸上了我的侧脸,又缓缓靠近,直至我与他鼻尖对鼻尖。我心似要蹦出心窝一般,狂躁得十分不安分。师父盯着我问:“弦儿饿么?”   我喉咙发干,忍不住舔了舔唇,道:“饿。”   师父双目霎时深邃了去,再靠近了半分,似乎我的唇沿都能碰得上他的。他一手抚摸着我的脖子穿插进我的发间,一手搂上我的腰越发地紧,低哑道:“那我可以吻你么。”   还不等我说一句话,他的唇忽然压在了我的唇瓣上。大脑里一根弦瞬时崩断,全身似触了雷电一般,震得发颤。   他只是在我唇瓣上辗转反侧轻轻吮吸,却像是在抽走我全身的力气一般,身体竟无力得不听使唤,如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唔……”那一刻,心被胀得满满的,全部全部皆是他。一波一波的暖流自我心里溢了出来,我便忍不住哼出了声。   师父停了下来,离了我的唇,轻轻喘息。   我侧过脸去,垂下眼帘不去看他。我想我脸烧红得都快要羞死人了。   下一刻师父却突然又凑上脸来,有些霸道地又噙·住了我的双唇。他舌尖缓缓而试探地伸出,就在触碰到我的牙齿时,令我浑身一个颤栗。   身体不由自主就顺着墙往下滑去。   师父身体压过来,将我抵在墙上,双手亦将我的抵在墙上十指缠绕。他舌头探进我的口中时,我不晓得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晕眩。   迷迷糊糊中,只隐约感觉到师父将我抱得更紧,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我耳边呼唤着我的名字。   那时,我想,此生我圆满了。哪怕下一刻就死去,也是值得的。   章九十二   (一)   今早上午,我端着大师兄煮好的药给师父送去。虽说过了些日子师父伤已好,但身体还是虚得很,得好好调理调理。   平日里我们昆仑山上没有谁生个大病有个痛痒,我还真未看得出来,原来大师兄他深藏不露留了一手,晓得些病理。再加上尧司专门遣人送过来的仙丹仙药,亦是调配得十分地道。   我打开师父的门时,见师父正斜倚在细窗前,晨光透过窗柩照亮了他的侧脸。他转过头来冲我低声浅笑:“弦儿。”   此情此景,若不是看见窗柩上摆着的酒壶与一只杯子,我想我会很悸动。   我快步走进去,将药放于桌几上,一把拿过酒壶和杯子,垮下老脸郁卒道:“大师兄说近来师父不宜饮酒,师父是听不进去么?”不光不宜饮酒,连喝茶也得喝最淡的那种。   师父道:“为师口渴。”   他那神情似有几分委屈一般,看得我心肝莫名一抽。我端起药便递给他,道:“喝了这个就不渴了。”   师父侧了侧眼珠睨着药,又道:“为师已经不渴了。”   我便将药碗直接凑上他唇边,道:“师父渴不渴都得喝,莫要怪徒儿无礼。”   师父低低笑了笑,随即手也未抬,直接张口喝掉了药。罢后还直蹙眉头,道:“怎的这般苦。”   我咧了咧嘴,满意道:“大师兄说苦药良口。”   师父挑眉道:“羽儿说的应是良药苦口。”   我嗫喏了声:“还不都是一样。”   我收拾了药碗走出房门之际,师父忽然叫住了我,道:“弦儿今日随为师去一趟上隐罢。”   “上隐?去那里做什么?”我禁不住问。我晓得上隐是河神所在的地方,师父平日不怎么走动为何突然想去那里了。   师父道:“昨日上隐鹤使送来喜柬,河神今日大婚,该是很热闹。”   我道:“河神不是已经婚过两回了么。”这个八卦我还记得,之前大师兄与我侃过,说是河神面相倜傥举止风流,家里本已经窝了个如花似玉的娇妻,不想在天庭又勾搭上一只美艳的仙婢给带了回去,婚了两回。   莫不是,这还要婚第三回?   师父似看透了我的心思,道:“嗯,娶第三个。”   我闷声问:“师父想要去么?”也不晓得这第三回婚那河神娶了个谁。   师父似笑非笑道:“嗯,去看看。上隐倒是有些趣。”   (二)   师父捏诀,招来祥云,便载着我一同去了上隐。   半路上我忍不住道:“师父,你身体没恢复完全,这次莫要喝酒。”   师父“嗯”了一声。   腾云飞了一会儿,前边就传来隐隐约约阵阵喜闹的声音,看似要到了。我侧头看了看师父,却不慎见他两袖一身轻,突然想起了什么十分心伤道:“师父……咱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忘记带贺礼了……”   师父一愣,道:“咦,没带贺礼么?”   转眼间,我与师父下了祥云,在一条翻腾的河岸停了下来。立即河里便钻出两只小婢上前迎接,领着我们直往河里去。   上隐里边的光景与陆上无异。一路走进去亭台楼阁绿水池塘应有尽有。   我与师父进得园子,里边仙神簇拥好不热闹。却看得我是干笑连连,我与师父忘记带贺礼便贸贸然进来,一会要是拿不出什么恭喜新人岂不是闹笑话么。   但师父他老人家,十足的淡定。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便低声提醒师父道:“师父,一会我们拿什么庆贺人家大婚呀?”   师父挑了挑眉头,不语。   这时突然凭空冒出个声音来,戏谑道:“啊呀,没带贺礼不如将你这小徒弟抵给我算了。”   我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见一个红艳艳瑞气十足的男子正站在师父边上,手搭在师父的肩膀上,一脸不怀好意的笑,还冲我眨了眨他那双闪耀的桃花眼。   我警惕地看了看他搭在师父肩上的那只手。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好生不讲礼,敢对我师父毛手毛脚。   那人丝毫不知趣,连身体也向师父倾了过来,摊手笑道:“卿华你肯是不肯?难得我再婚一回,我的贺礼呢?莫不真是这小徒弟?”   这回我听出了个苗头。这红艳艳的不是别人,怕就是今日成婚的主角河神。如大师兄所说看他面皮确实俊美非凡,言谈举止也确实轻佻浮夸。   我对他生不出一点好感来,尤其是见他轻浮我师父。   只见师父挑起唇角,干净利落地伸手拂开了红艳艳,道:“我不过就是来看看笑话,哪有带什么贺礼。”   红艳艳不乐意了,瘪唇幽怨地望了师父一眼,道:“喂卿华,好歹几万年的仙友,你何曾这般对我落井下石过,真真让我好生伤心啊!”他双目一转,简直跟个唱戏似的,霎时又笑若春花,道,“你还真莫说,这次我真决心婚最后一回了。我是真心爱我娘子的,长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出水芙蓉啊!”   师父哼了一声,道:“上回不也是这么说的?”   我算是听明白了,这红艳艳压根就是喜新厌旧的流氓货!   “那是我一直没寻着对口的!今日我娶的这个就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信不信由你。”红艳艳信誓旦旦道后,又看了我两眼,突然附在师父耳朵边细语了一句:“不过还是你这个绝色,不枉你辛辛苦苦忍耐那么久。怎么,如今开窍了么?”   虽我无心听到,但那货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够钻进我耳朵里。我眼皮翻了翻,翻出了个美丽又大方的白眼,抛给红艳艳。   师父眉梢扬了扬,瞥眼看他道:“这与你何干。”   红艳艳摸了摸下巴,闷笑道:“还是东华说得好,果真是对坑人的绝配师徒。”   (三)   那红艳艳的河神听师父唤名为冰夷,是师父的老仙友。以前我未与师父一齐出山参加过他的仙友宴会,不晓得师父竟还有如此损的仙友。   我着实是想不透彻,师父风度翩翩飘逸儒雅,怎么就与说话毫无遮拦节操没个下限的河神做了仙友了呢。   而且一见面就跟块牛皮糖似的,粘住师父不放。看得我十分阴郁。   后来河神没引师父与我去喜宴正堂,说是那边太过喧哗,而是带我们弯弯拐拐去了另一座园子。   我们去的那个园子很安静,一路摆设名堂都与外边换了副模样,品味倒高出许多。   只是没想到的是,待去到了那里我才发现,园子里不光是只有我与师父还有河神,一张八仙桌还围着四五个男神仙,个个身上仙气渺渺瑞气万千。   我一一瞧过去,不想认识的只有一两人,其中就有东华帝君。   他们见了我与师父,皆露出先前与河神那般无二的不怀好意的笑来。我不禁有些疑惑,问师父:“师父,他们为何见了你要这般笑?”   师父抽了抽嘴角,道:“为师不知。”   河神兴冲冲地走过去,端起桌上的一杯酒便仰头灌下,流出酒渍顺着他的下巴滑进衣襟里,然后倚着桌沿笑道:“今儿人总算是来齐了。”   我一时看得有些晃神。突然觉得他像是一只温柔的妖精一般,十分魅惑惹人。   东华帝君闲不住,先对着我蹭了两下下巴,轻佻地出声道:“啧啧,也不看看,卿华今日带了谁来。”   他边上还坐着一位紫衣华服的男神仙,连眼珠颜色都是紫的,正悠哉地抿着酒。那男神仙我还记得,正是天庭的紫极仙君。上一回做仙会时我与泠染还一道去过,只是那时他打扮得端端正正看上去甚为刚正不阿。而今日他将头发都松散了下来,衣裳也穿得松松散散,竟让我看出了一丝魅气,越看越顺眼。   同在的还有一位穿绿袍子的神仙、一位穿银灰色缎袍的神仙和一位穿青蓝色袍子的神仙,他们皆眯着一双眼在我身上来回瞅。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河神冲我招了招手,道:“小徒弟,快过来,给大伙认识认识。他们都好奇得紧。”   我巴望了师父两眼,问:“师父你认识他们么?”我怎么都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成了一只猴子。   师父眯了眯眼,道:“为师不认识。”   桌上的男神仙们一听师父如是说,开始不满,做沉痛状道:“喂喂卿华,且不说你自捡了一个小徒弟便开始冷落我们,如今好不容易盼得你将小徒弟养大成人带过来大家见见了,你却说不认识我们。你这不是有意伤了我们的心么!”   看他们一个个幽怨得不成样子,除了东华帝君还颇为正常。我霎时有一种“师父是负心汉”的奥妙感。   (四)   绿衣男神仙提起酒壶晃了晃,冲师父走过来道:“别的先不说,今日你迟了时辰,先自罚三杯罢!”   师父轻笑一声,似没怎么在意,抬手就要去接酒壶。   我有些恼,先前还提醒过师父莫要喝酒莫要喝酒,这才一转眼他就忘了。遂我抢先一步拿下绿衣神仙的酒壶,闷闷道:“师父近来不适,不宜饮酒。”   绿神仙愣了愣,随即笑着打量我师父,道:“近来不适?莫不是夜里太操劳了?”   “操劳么……”我扭头看师父,心道师父夜里除了睡觉还能如何个操劳法,不想却看见师父的额头黑了下来,一下便晓得这绿神仙是在有意捉弄我师父。遂我梗着脖子道,“你才操劳,你日夜都操劳!”   桌前的其他些个男神仙立马就喷酒了,仰头大笑。我不晓得他们笑什么,面皮刷地一下烧了起来。   师父拉过我,嘴角亦噙了抹笑,指着面前满面绿光的绿神仙开始与我介绍道:“弦儿,这位是风神。风神日夜撒风,自然是操劳得很。”   随后师父又将其他男神仙一一指与我认识。紫衣男神仙不用说我认得是紫极仙君,还有那个银灰男神仙好像是个夜游神,青蓝男神仙是司命星君。   还真莫说,我一直以为司命星君是只干老头,如今一见才晓得,竟是如此儒雅可观的男神仙,举止十分随意潇洒。   将将一坐下,他们就凑了过来,问:“小徒弟,七万年与你师父相处得可还好?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摁住活蹦乱跳的眉心,道:“甚好。小仙唤名倚弦。”想来这些没个脸皮的上神在八卦界是摸爬滚打惯了,我权且先忍上一忍。   后来他们又问:“倚弦小徒弟你觉得你家师父如何?”   “……”   “小徒弟你师父对你好不好,不好的话你完全可以来我们这里。”   “……”   “小徒弟你喜欢你师父么?”   “……”   师父绷着一张老脸,将桌上的果盘移到我面前,道:“弦儿,不用理会这几个老没羞的。”说着他还眯着眼一一扫过男神仙的面皮,颇有些警示的意味。   我算是晓得了。师父他老人家不光只有河神一只损友,还有面前一帮损友。我抓住一颗葡萄往嘴里送,道:“师父,徒儿没理会。”   后来他们又兀自嗷嗷了一阵,河神便被催促着去前园子招呼仙客,说他今日仙婚如何都要露个面。河神依依不舍地离去时,还好说歹说让我们在这里呆到晚宴过后方可离去。况且他的新娘子我们总归要见上一见。   河神走后,几个八卦上神凑了一堆,开始胡侃。其实我对此是十分不屑的,只竖了两只耳朵。但有些八卦他们说得实在是没头没尾,不如大师兄说得详尽,我便会出声纠正他们。   纠正纠正着……他们便拉我一起侃了。   PS:某云觉得和师父这样安宁的日子十分圆满~乃们觉得么?唔,要开新文了,但又不晓得该写什么,最近好愁人哟~   章九十三   (一)   多些人说话就是热闹。天庭八卦被我们侃了个遍,连河神他娶的三门老婆也都从头至尾说了个通。   师父就坐在我旁边,悠闲地啜着清水。他听到兴起的地方,还时不时凑近来插上几句。我头一回见师父与其他仙友在一起时这般自在舒适。   而东华帝君带头的那几个无耻上神,偶尔也会将嘴皮子撂在师父身上调笑几句,调笑过后便会笑睨着我。   这时师父总会一边拿着水杯喝水,一边轻声与我道:“弦儿别听他们胡说。”   其实……我压根没听明白他们想表达个什么。   不过一说起今日河神娶的那第三门老婆,我一下来了兴趣。听说这回河神有些较真了,看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北海龙王家的二公主。   二公主性情火辣得很,长得也十分妖娆。河神第一眼见到她便被她迷得个神魂颠倒了。人家都说几妻争一夫后院要起火,可这二公主就不一样。不晓得她是使了什么手段,还未进门竟让河神那前两个老婆与她相处得十分和谐。   用河神他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二公主贤惠体贴。   几位没脸皮的上神说得津津有味,皆是感慨河神他艳福不浅还沾花惹草忒不知足。罢后还似纳闷地问我:“诶小徒弟你说说,你与那二公主同为女子,你愿意嫁给一个有老婆的男子么?”   我脱口道:“我又不是二公主当然不愿意。”且莫说我不愿意我师父多娶几个老婆,就是多收几个女弟子我也不甘愿……   刚这么一想,我便浑身一怔。这关我师父什么事?啊?……我为什么要这般想起我师父啊!我偷偷瞅了他一眼,不想他却也正在看我,当下我忙低下头去……不过……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司命星君那货贼得很,手里随时随地拿着个小本,说是命格本。我们说什么侃什么,他就时不时拿笔在上面添什么画什么。还振振有词道,他是在就地取材。   我看他那满嘴胡笑就心里不大顺畅。干他这行的,不仅八卦还没操守。听就听了,他还不满足,还要记下来。   后来不晓得是谁出声道:“你们想不想看看冰夷那老小子娶的二公主是个什么模样?呐小徒弟想是不想?”   河神临走时自己都说了,要将那二公主引给大家看一看。他这么一问不是白问么。然我还未答话,不晓得又是哪个出了个馊主意道:“不如待天黑了我们都摸进去新房去瞅瞅?”   我本想说,这是件缺德事。可这群上神,净干些缺德事。他们一拍即合,没有我拒绝的份儿。   (二)   傍晚时分,河神总算过这边来了。他一身酒气,面露醉态,怕是给人灌了不少酒。   河神一坐下就猛捶桌子,打着酒嗝道:“今日我算是着了道了,北海来的龙族,唔,我没想到个个是酒鬼……”   紫极仙君懒懒散散道:“你拐了人家的公主,怎么说人家也得在酒桌上与你拼上一拼。”   经河神吩咐,桌上很快上了菜。各种珍奇美味,看得我是眼花缭乱。他还不罢休,又往桌上上了两大坛子酒,似要与大家一醉方休。   东华帝君便打笑道:“喂冰夷,你小子今日是想喝死在兄弟面前么,莫要冷落了你那新房里的娘子才是。”   河神豪气地挥了挥衣袖,道:“喝死就喝死,今日不喝,待我入了洞房,从此以后怕是没多少闲日子再与各位闹腾了。”   夜游神挑挑眉,似乎不大信他,道:“怎么,这次舍得安下心来了?我记得上回你婚的时候也是这般说的。”   一颗鹌鹑蛋滑咕噜地冷不防卡进我的喉咙里,噎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师父忙替我顺背,递给我一杯水,道:“弦儿,小心些。”   河神不依地看着我,道:“小徒弟你这般反应,是不是不信我?”   师父接话道:“你先问问他们信不信。”   见大伙都闷声埋头啃食,河神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撩了撩衣摆,瓮声道:“你们也忒不仗义,怎么就不信我这回是认真的呢……我告诉你们,这回我是真爱我娘子……”说罢他开了酒,霎时酒香四溢,又变脸道,“算了这些先甭说,今日只管来个痛快!”   河神倒了第一杯酒就先递与了我,冲我眨眼笑道:“难得卿华头一回将小徒弟带到我这里来,这第一杯自然是要敬小徒弟。”   我还未接,师父先自他手上拿过酒,道:“你们不许给弦儿灌酒。”   东华那货又开始抽风了,两手拈着筷子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碗沿上,道:“啧啧,还未喝酒便开始护着你那徒弟了。看一会儿不把你喝趴下才怪。”   师父哼笑一声,道:“东华你看清楚,一会儿到底是谁先趴下。”说罢他便仰头将那杯酒喝干了去。   我闷闷地望了师父一眼,见他们兴致正浓,也不好阻止他。只是大师兄叮嘱了我,让师父少喝酒。来之前师父才答应了我,这下又给忘记了。   河神似晓得我的疑虑,安慰我道:“放心罢小徒弟,你师父酒量好得很。他身体早好透了喝多少都没问题。”   这下我更加疑虑了。师父身体不好的事情回到昆仑山没与外人传,他们如何知道的?   不想,因为河神一句话,霎时气氛冷了下来。   (三)   原来,他们都晓得师父为我闯魔界的事情。   东华帝君兀自给自己添了一杯酒,灌了下去,若有若无笑道:“卿华,那日你可算是让我们哥儿几个这几万年来的闲心都替你操碎了。咱三界差点就少了一位战神。”   一只酒杯倒在了桌上发出清脆一响,我倏地回过神来,见我面前的桌面上洒了一滩酒渍。酒渍顺着桌沿流下,沾了些师父的袖角。   我忙捏诀变出一条毛巾便往师父身上擦,往桌上擦,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弦儿?”   我害怕。我晓得他们不过是开开玩笑提提旧事,但我害怕。害怕想起那日的情景,害怕看见师父一身是血,害怕他就那般躺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   “弦儿?”   好怕……我再也不想看见第二次……什么司战神君什么三界无敌,我都不想他拥有,若是、若是他只当一个飘逸温和的小白脸神仙,多好……   “弦儿?!”   手冷不防地被捉住,我抬起头来,见师父沉寂着脸,那双细长的眸子里似沉淀了好多东西,看得我直酸疼喘气。   “啊?”我看见师父握着我的手腕,我手里还拿着毛巾。   他手指轻轻润润地抚过我的眼角,我眨了眨眼,不想却掉出了几颗水珠子。师父低低道:“弦儿莫要多想。”   河神递了一杯酒在我手上,与我碰了杯,一仰而尽,手背拂了拂嘴角散落的酒珠,笑道:“不过,倒也值得。”   我也毫不犹豫地一口喝干了它。   后来几杯下肚,脑子一迷蒙起来,心中也就跟着释然了。小酒杯换成了大碗,一碗一碗与他们喝得好不畅快。   我越喝越觉得此酒很是熟悉,便抱起一只空酒坛摇了摇再嗅了嗅,干脆将头搁在坛子上,笑睨着师父,直打酒嗝,道:“师父,这,嗝,这不是我们昆仑山的桃花酒么?”   师父蹙着眉道:“弦儿不能再喝了。”   红艳艳的河神凑了过来,挤眉弄眼道:“小徒弟好见识。这可是我下午专门让人去卿华那里搬过来的喔~~”   我向河神竖起大拇指,道:“啧,好见识的人是你,晓得我师父的酒最好喝。”   (四)   似乎河神与新娘子拜堂的吉时到了,他被一两只小婢唤了回去。拜完堂就可以欢欢喜喜牵着新娘子入洞房了。不过我看他离去时踉踉跄跄的步子,有些忧心,不晓得能不能撑到入洞房。   河神一走,风神就嚷嚷着要玩游戏。说是让大家来猜拳,谁输得最多一会要受罚。我没猜过,自然觉得有些新鲜。   不过貌似我每出一次拳,他们都开心得直起哄,还道:“小徒弟好样儿的,继续继续!”只有师父在一旁直捏鼻梁叹哀气。   我实在忍不住了,便问:“师父你为何这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师父道:“弦儿,莫要跟他们玩猜拳。”   我宽慰师父道:“师父勿要担心,徒儿觉得很好玩。”见他们大家直呼我好样的,大抵我还是赢得不少罢。   只是到了要结算的时候,不晓得是我老眼昏花没看清还是我耳朵发背没听清还是如何,只见这四五只上神兀自站到一边,一直叹我不成器。说是玩个猜拳,连一回都未赢过。   我这才总算回味过来,师父那话里的意思。   风神说输了要受罚,他们便要我去闹河神与他新娘子的洞房。不待我反驳一句,他们就拖着我往新房里去,还说趁河神与新娘子还没到,让我赶紧在里边找个地方藏起来。   在紧要关头,再跑出去吓河神一吓。   我便晃了晃脑袋,问:“紧要关头是什么时候?”   大家一下就沉默了。只有师父微微挑起唇角。看得我十分不明所以。   还是司命星君先出声叹了口气,与师父道:“卿华,不应该啊,这徒弟你到底是如何教的,怎么这般不开窍?”   我较真了,不满道:“仙友你说清楚,你是说我没开窍还是说我师父不会教?你、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进去吓了!”   司命星君捂着嘴,笑道:“我不胡说八道了不胡说八道了。那小徒弟还不赶紧进去?”   师父在一旁抚上自己的额头,直抽嘴角。   章九十四   (一)   河神的新房里有一只贴着红花字的柜子,那群上神便要我去里边躲着,千万千万要待河神与新娘子的紧要关头方才可跳出来。   我酒还未醒,便扒着门框懒洋洋地再问了一遍:“紧要关头到底是什么时候?”   师父过来拉住我,道:“好了,弦儿不用进去,他们爱闹腾就自己进去闹腾。”   此时有人不满了,啧声道:“卿华啊,不应该啊,你怎么能教徒弟不守信呢,说好输了就要受罚的。”   我一眼瞪过去,道:“谁说我不进去,谁说我不守信了?你们、嗝,你们休要诬赖我师父!”他们一个个也忒没眼色,净往我师父身上瞎扯。我就是见不得他们污蔑我师父。   将柜子打开,还好里边都是空空的,容得下一两人。他们便催促着我快进去。我估摸着在里边睡上一觉也不错。   可是旁边的师父看得直揉眉心。   我就忍不住问:“师父,你是不是也累了?”说着我就兀自蹲了进去,在关上柜门之前趁师父不备连带将师父一齐拉了进来,道,“师父若是累了,就在这里歇着。”   说罢我将柜门一关,也不管外面那几人闷闷的低笑。怎奈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忍不住唤了一声:“师父。”   师父哑声“嗯”了一下。   我道:“师父你先睡一下,这里没人打搅你。一会儿到了紧要关头我们再出去。”我一时酒有些上脑,就倚在柜子壁上眯一会儿。   不想这眯一会却不小心睡着了。   还是屋外的动静吵醒了我。好像是河神的声音,简直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一般。他道:“娘子,来,我们来喝交杯酒~~喝了这交杯酒,日后我们便会天长地久地在一起,直至白头偕老~~~”   我听得一抖,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想来这河神恶心起来还真有一套。我忍不住伸手想去开柜门,将缝开得大一些,也好让我瞧个大致状况。   可这时我腰上忽然一紧。耳边温温的热气喷洒在我的颈窝里,让我颤栗了一番。我这才想起,原来柜子里还有师父。   师父几乎是咬着我的耳朵低低道:“弦儿别出声。”   我心如钟鼓,手里停了下来没再有动作,任由师父搂着我不敢动弹。   (二)   河神要新娘子喝交杯酒,新娘子的声音却十分耐听,不住叫停道:“得得得,别来恶心我。”   河神声音顿时变得十分幽怨,道:“娘子你竟不想与我做夫妻么?”   新娘子道:“你我拜过堂入过房已然算是夫妻,你还想要如何个夫妻法?”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想看看外边。手就不由自主地伸过去了,不想却被师父突然握住。我就凑到师父耳朵边,悄悄道:“师父,我就看一眼,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模样,好不好?”   师父身体颤了颤,半晌才沉沉道:“弦儿再忍忍。”   河神在外边轻飘飘道:“你我是拜过堂入了房……可这不是就只差上了床么……”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只听河神又似笑非笑道:“我的娘子啊,你再不与我喝了交杯酒该干嘛干嘛,恐怕看的人是要等得急了。”   我心里一咯噔。莫不是被他发现了我们在这里?   霎时外边又窸窸窣窣一阵动静。随后就听见了尴尬的谈笑声,一听就是那群上神。只是想不到,他们差我进来吓河神,自个也跑进来了。   他们特别不要脸,一直夸新娘子多美丽多美丽,夸得河神醋了连连叫骂。后来被河神赶出去的时候,还意味深长的笑了句:“行事要小心啊,莫再叫他人窥了去。”   他们口中的他人,不是我是哪个。   房中安静了一会儿,大抵是他们都走光了。突然外边传来一声新娘子的娇呼:“喂你干嘛……唔……”   河神轻笑了两声,道:“为夫帮娘子宽衣。”   随之而来的就是支支吾吾细细碎碎的呜咽声。   我吓了一跳,莫不是新娘子不愿意?遂赶紧挣脱师父的手,去开柜门想一探究竟。哪知师父手上力气大了些,拉住我往他怀里一扯,便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忍不住细细道:“师父,你听见没有,新娘子哭了,她莫不是不愿意嫁给河神罢?”我想挣脱师父,好好看一看。   师父一愣,道:“弦儿别看。”   “为什么?”我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不是要等紧要关头么,莫不是现在就是紧要关头?哦我晓得了师父,肯定是东华帝君他们一早就知道了这个北海二公主不愿意嫁与河神,所以诓徒儿在这里候着,以便在紧要关头出去救二公主不是?”   那这下真是不出手都不行了。河神是个风流的家伙,见一个爱一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下一刻,我还未出手,身体蓦地似触了雷电一般,呆愣在柜子里。   师父一手揽过我的脖子,有什么温温润润的东西在我脖子上流连停驻了一下。脖子上有着师父灼热的气息,他沙哑着声音有些气喘道:“弦儿再不规矩的话,莫要怪为师不客气。”说罢又他在我下巴处轻轻咬了一下。   顿时我禁不住浑身颤栗了起来。酥酥痒痒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四肢百骸,身体一下就被抽去了力气,手臂没放处想也未想便捞上了师父的脖子。   这样省力些。   (三)   后来……后来……我就听到了一些床榻摇晃摆动的吱吱声和河神与新娘子喘息低吟的声音。   再后来……我心里痒得慌,趁师父抱着我不备,伸脚踢开了柜子……不想映入眼帘的是满地散乱的红衣裳和榻上雪白雪白相交缠的两个人。看那光景,河神似在上边,新娘子似在下边。   原来新娘子竟没有哭,只双腿缠绕在河神腰上,哼哼娇·喘。   此情此景,一点都不难领悟,我一看便知。   之前与大师兄一齐去人间那一回,我淘过许多话本回昆仑山。其中有一本叫做“男女不得不做的三两事”,里面的插画就是这般。只是眼前的更为鲜活一些罢了。   想我以往未曾识得情滋味,只觉得男女这回事奥妙非凡禅机深沉,若非道行高深的人定是参透不来。如今我心有所系,却是能够领悟七八分。   大抵男女心心相印,洞房之时都会做这样的事。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看到这副境况我满脑子装的全都是师父的影子……就是不晓得……有朝一日我能不能对师父也这般……我还欲走出柜子上前去以便能看得细致些,看话本的时候看得很粗略,眼下正是个钻研的好时机。日后待我行此事时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然我才将将往外挪了两步,突然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双腿一软,之后竟什么都不知道了。   ……   后颈窝传来隐隐的钝痛,我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   边上有声音道:“诶诶小徒弟醒了。我说卿华,你下手也忒重了点!”   这下我也晓得是师父将我敲晕了。我睁开眼来,见师父正打横抱着我,他身体绷得死紧。我又巴望了一下新房那边,里面烛火还摇曳得紧,便又巴望着师父瓮声道:“师父,他们还没完……”   那些围着的无耻上神们个个笑得花枝乱颤。东华那货抽风得尤为厉害。   师父黑着一张面皮,凉飕飕道:“日后谁还敢与弦儿猜拳,我先剁了他的爪子。”   后来他们一个个冲着新房吹了几声口哨再捧着肚子离去了。只有东华抽风货走了两步又兀自折返回来,想约师父明后日去他无涯境下棋。   (四)   夜里深了,大家都散了之后,我与师父也就一起返回了昆仑山。   云头上,我觉得站在累,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想起师父的损友临走前皆是一副笑得岔气的模样,我心里头就有些不顺畅。   凭什么他们老是要嘲笑我师父。我怎么就不觉得我师父好笑。   “弦儿在想什么。”师父忽然出声问。   我愣了愣,拉着师父的衣摆道:“师父你站着不累么?”他顺着我手里的力道,也就与我一样坐了下来。   我踟蹰了下,还是问师父:“师父,他们为何那般笑话你?徒儿没觉得哪里好笑啊。”   师父侧过头来,脸与我隔得很近,我心跳亦跟着漏了好几拍。他双目深邃如黑夜,看着我沙哑道:“弦儿勿要再挑逗为师。”   说罢他头又低了些,微微斜侧,直至唇碰上我的唇。   他只是碰了碰,随即头便歪了过去,蹭进我的肩窝里,一路往下滑。滑到颈侧时,师父突然张口咬了咬我的锁骨,咬得我有些疼有些酥颤。   最后他躺在了云上,头枕着我的腿,双手紧紧环住了我的腰。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我听到他梦里依稀呢喃:“弦儿再这样,为师怕要忍不住了。”   我瞠着双目,突然有些了悟,为何他们会笑话师父、为何师父会这般反应,大抵都是因为我。有什么东西又开始自我心尖上淌过,然后溢了出来,让我无比的悸动。我手臂环过他的脖颈,轻轻顺着他泼洒在云头上柔长的墨发。   最终,我什么也未对师父说。我未说我有多眷恋着他,我未说我多想与他一直在一起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是不是我的师父。   但我想,他心里都晓得。我与他都心照不宣。   即使什么都未说,我与师父,该是可以如这云头可以飞到天边一样,我们亦可以一直走到尽头。   好容易,就地老天荒。   章九十五   (一)   应了东华帝君的邀,隔天师父便带着我去了他的无涯境,找他下棋。   我还是第一回去无涯境。那里仙气飘渺云雾缭绕,风景瑰丽竟与我们昆仑山不相上下。想来那抽风货倒是寻了一块好山头。   刚到无涯境就有人出来相迎。看他着一身白衣与我昆仑山的师兄们无异,又对我师父毕恭毕敬,该是那抽风货座下的弟子罢。   只是,他长得也忒精致了些。与我师兄们的俊逸儒雅相比,他就似一只通透无瑕的精美玉雕。   早前听说东华帝君收弟子收得十分严格,如今自他弟子的面相来看,就晓得帝君口味偏重。   玉雕弟子有板有眼地引着我与师父入了一座林子。   林子看似十分古老,四周挺拔着高大笔直的大树,郁郁葱葱,连日光也只能透进个三两分。不过这里的空气倒十分清新,地面落脚之处花花草草好不奇艳。   往里走了不久,总算见着了抽风货。抽风货一脸闲适,今日褪下了一身金光闪闪的衣袍只着了素色的衣裳,眉间一抹淡淡的舒朗。   他正在摆弄面前的棋盘,见我与师父来了,便抬眼笑道:“唷,我正估摸着人该到了,这不,就来了。”   能在这深山老林里摆上一盘棋,着实有些意境。   师父与他寒暄了几句,便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开始与抽风货执棋落子。我没别的事做,也就跟着坐了下来,在一旁观看。   听人说,棋局如人生。里边风卷云残处处透着玄机,怕是每一处落子都得经一番深思熟虑权衡考究,看不透的人定是不知晓对方的布局与诡计。说不定一个不小心,便遭了道落入了万劫不复。   输棋事小,但若赌的是人生,这事就可大可小了。   “弦儿在想什么?”师父手执白棋,放于下颚处,稍稍凝着眉似在思索,随后落子在棋盘上,淡淡地问我。   我道:“回师父,徒儿是在看师父下棋。”   抽风货笑嘻嘻凑过来一句:“小徒弟看这么入神,莫不是看出个名堂来了?”   我思忖了下,点了点头。   师父便挑眉笑睨着我,问:“那弦儿看懂什么了?”   我总觉得师父那笑似在说:你看得懂才奇了怪了。我见怪不怪,淡定地稳下心神,瞅着棋盘上的棋子,缓缓道:“黑白分明,委实曼妙得很。”   抽风货手抖了一抖,落了棋子,笑道:“小徒弟何时何地都如此有见地,真是难得难得。”   我谦卑道:“哪里哪里,帝君太谦虚了。”   下一刻,抽风货看见师父落子,冷不防一声惊叫:“诶不对!刚刚我明明不是走的这一步!不对不对!”   师父淡淡浅笑,道:“东华,落子无悔,几万年你都还不记得?”   我眉头欢快地跳了两下。大抵,抽风货将将那一下手抖,抖得也委实有见地。   (二)   后来不晓得多久过去了,照时辰算这天色该是黑白来回变换了好几回,可树林里一丝儿一丝儿漏进的日光丝毫没变过。   而师父与抽风货亦是战得不亦乐乎。我在一旁看得直打瞌睡,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还是师父先问我:“弦儿可是累了?”   我忙摇摇头,生怕坏了师父的雅兴。但下棋这玩意儿我又委实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是有些许无聊。   抽风货便道:“小徒弟若是闲得慌,不妨四处走走看看。反正这林子里大得很。”   见师父也应了声,我心道这局棋怕是一时半会下不完,便自己随便逛了逛,指不定还能寻到一两只兔子。   走着走着,我就发觉,这林子里除了花花草草参天古木,怕是长不出其他多余的东西了。而且这里的天有些稀奇古怪。它不会黑。定是东华那抽风货施了什么法术弄了一个结界。   寻了好久没寻着心底里想着盼着的一两只烤兔,我难免有些丧气。走得累了便随地坐在一棵树下,闭目歇息。   不想一坐下,我就感觉到席卷而来的倦意。这还真有些难说,师父与抽风货下棋是不是真下了有几天几夜而不自知。   空气里弥漫着清淡的花香,眯眼看过去,林子里染着一层薄雾,薄雾之下星星点点的小花朵,十分可爱。   能倚在这里,嗅着花香入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一想,我果真就放松舒适地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的师父。   同样在一片飘渺雾气之中,师父一身黑衣款款飘渺俊逸。梦里他问我,若是他离开了我我会怎么做?   我坚定道,我会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不离不弃。我要一直随他走到天边的尽头,不离不弃。   他便对我笑,道,好,那便让我去追随他。   果真,话一说完师父就转身而去好不决绝。他走得很快,背影在雾气了眨眼间就变得黯淡无比。我心慌失措的四处跑四处寻,就是寻不得他。我撕心裂肺地大吼,但依然是听不得他回我一声。   ……   我身体一抖,被吓醒了来。嘴里先前胡乱念着什么我记不得了,但心里头就是隐隐有股很压抑很难受的感觉。仿佛我真的要失去师父了一般。   这时肩头紧了紧,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道:“弦儿可是睡醒了?”   我愣了愣,仰头看去,却见师父不知何时已坐在我身旁,一手揽着我的肩。我的身体正斜歪着靠着师父,头倚在师父的肩上。   鼻子冷不防就酸了。原来我还是害怕,就是他在我身边,实实在在地触碰着我,我还是感觉到害怕。害怕不经意间,他就不在了,离开我了。   我动也不动,只闷闷道:“嗯,醒了。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师父便问:“什么噩梦。”   我动了动唇,垂下眼帘自喉咙里发出一句若有若无的轻叹:“梦见卿华不见了,如何都寻不到。”梦里依稀记得,我是唤他卿华的,没有唤他师父。   师父身体一颤,随即低低问:“若有一天,真不见了呢。”   我道:“我说我会跟随着你的脚步去寻你。可是若真有那一天……”   “若真有那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狠狠抱紧了师父的腰,抱紧了他就不能再跑了。我就笑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就这么抱着你你如何能不见。”   “弦儿。”   “嗯。”我抬起头去,看他。   下一刻,他低头就吻住了我。他修长柔软的手捧着我的脸,眼泪由不得我滑了出来。我晓得,我被他疼惜着。   师父伸舌舔了舔·我的泪渍,夹杂着咸咸的苦涩,扫过我的齿,捉住我的舌尖,与我纠缠。   身体就被他压在树脚下,他的吻炽烈而霸道,让我一回又一回,甘愿越沦陷越深沉。即使下面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我便是阖上眼,手攀上他的脖子,手指之间,流·泻的全是他柔长的墨发。   (三)   师父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一直在丛林里走。尽管只是一小段距离,我想该是可以抵得上万水千山。   他拉着我回去了与东华帝君下棋的地方。只是棋盘上棋子还在,东华帝君人却不在了。   我忍不住问:“师父与东华帝君下棋下完了吗?”   师父道:“嗯,总算完了。”   我盯着上面错落有致的黑白棋子,又问:“那谁赢了?”   师父挑挑眉头,却道:“依弦儿看谁输谁赢?”   光看棋盘,我只认得黑与白。但我承认我十分护短,遂想也未想便道:“徒儿看不来这棋局,当然是师父赢。”   师父轻笑一声,道:“弦儿倒也坦白。为师确实胜东华半招。”   我面皮一烧,干笑了两声。哪晓得我尴尬地往后挪步子时,脚恰好磕到安放棋盘的石桌上,石桌纹丝不动,倒是我身体止不住就往后仰了去。若摔在石桌上,定要被黑白棋子给撂得全身都痛。   突然腰上一紧。师父俯下身来,手臂自我腰间穿过,就在我身体离棋盘咫尺时他便将我捞住,没能倒得下去。   只是手肘慌乱之际撑住石桌,上面的棋子被我一晃一碰,噼噼啪啪扫落了一地。   师父唇擦过我耳边,低低道:“弦儿小心。”   “啊呀,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抽风货一手端着茶盘倏地现身将这边都看在了眼里,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还冲我挤眉弄眼。   我有种老脸都丢到了无涯境的不妙感觉。   师父却若无其事地将我拉了起来,一手接过抽风货递上来的茶水,放在唇边淡淡啜了一口。   我咧着嘴笑了笑,亦接了过来,往嘴里灌。   只听东华似不甘地叹道:“卿华这局不算,若不是我走错了一步哪能让你得了半招,该是我得你半招。改日你我还得从头来过。”   师父清清浅浅道:“愿赌服输。”他放下茶杯,又道,“要回去了。”   抽风货立马换了脸色,不满地咄道:“你那么急做什么,不过才三五日的样子。”说罢眼珠子又开始放我身上转,“小徒弟你头一回来我无涯境我都未领你好好逛逛,怎么,想去瞧瞧么?”   我看了看师父,道:“不想。”这无涯境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与我们昆仑山一样。只是这一局棋就下了三五日,听起来就有些吓人。   只是在我与师父要走的时候,听抽风货在后面幽幽道了句:“小徒弟你就不想知道魔头逃出东皇钟那日,发生了什么吗?”   我霎时就停住了脚步。   (四)   东华帝君后来还是带我去了无涯境的最底下。那里压着东皇钟。   头一回见到,尽管我心里有所准备,可还是被它吓了一跳。东皇钟钟身并不大,周身却被刻满了西方极乐世界的梵文,手所触之处皆一阵闪闪发亮。   师父本不愿来这里,但我实在是经不住诱惑想一瞧究竟,他迁就我就一道来了。我想看看,七万多年前师父拼尽力气关住魔头的地方是何等壮阔。   帝君自顾自说道:“小徒弟你听过七万五千年前的仙魔大战罢?那时就是你师父领着百十万天兵与魔族决一死战的。那一战,真可谓是三界风云色变。东南西北四海,海水皆被染得透红。”   我转头看着师父,他一脸淡然。任是无数刀光剑影战场血肉横飞,皆敌不过他一脸淡然。   东华帝君走到我身旁,顺手摸了一把东皇钟,与我笑道:“还真别说,三界司战神君可不是玩笑。你师父年纪轻轻,本事却大得很。那一战,魔族败退不说,连魔头都输你师父三百招,被你师父不甘不愿地关进了这里。”   他亦转眼看向师父,云淡风轻道:“不过你师父亦弄得浑身是伤。”   师父斥了东华帝君一声,似不想他再说下去。   但我想晓得,有关师父的一点一滴与过往,我都想晓得。我就问:“那这一回呢,魔头如何出来的?”   东华帝君就不理会师父,道:“魔头在里边被关了七万余年,戾气重得很,修为也上升得很快。若他要破钟而出谁也拦他不得。那日东皇钟松动了,我便去人间寻你师父,也怪那时情况紧急,未来得及与你说一声,怕是让你在人间平白孤寂了好些时日罢。”   我摇了摇头。孤寂是不假,但那是我以为师父不要我了。   他继续道:“后来为了避免东皇钟被破坏,我与你师父擅自决定将魔头放了出来。”   我惊了一惊。   不待东华帝君说完,师父拉着我便走。身后帝君一字一句道:“本以为你师父与我联合起来能够制服那魔头,没想到大战了三天三夜,却还是被他给逃脱了。魔戾便因此而四起……”   我不知道为何师父不愿意让我继续往下听。但我知道,每每他遇上的大战与恶斗,皆是凶险异常……我想东华帝君与我说这些亦是想提醒我,我师父每一次的经历皆是凶险异常……   果真,就在师父拉着我要走出无涯境时,东华帝君叫住了我。   “小徒弟。”   我忍不住脚步顿了顿。   他幽幽道:“若是,能遭过了此劫,你定要好好待他。”   我心头一跳,讷讷出声:“劫?遭过何劫?”   东华帝君沉默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道:“当然是小徒弟你升为上神所历的劫。指日可待啊。”   师父背一直挺得笔直。   以往我一心想有朝一日能升为上神,今日听东华帝君如此一说,心里却一点欢喜的感觉都没有。   反而愈加沉闷。   章九十六   (一)   自无涯境回来,我的心便似被大石头压着一般,沉得透不过气来。总有许多许多的不安。   在昆仑山上,师兄们开始认认真真教会我仙法,我便每日每日勤加修炼。我晓得是我太弱了,师父乃司战神君,我这般弱小定然会牵制与他。就如上次魔界之事一般。   我不想自己再成为他的软肋。   随着几日修炼下来,仙诀我是新学会了不少,但就是口诀难背了些,各种口诀混在一起使我时常搞混,结果决也捏得不伦不类。   不过有件事倒是特别奇。记得在魔界的时候,我身上的仙气被那杀千刀的妖妇给吸了一大半去,然只是片刻光景让我觉得自己异常虚弱,待回到昆仑山养了几日后便没再有那种感觉,似我流失的仙气又重新回来了一般。   不管如何,这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我手指捻着仙光,心想这次该捏个什么决好。无奈脑子里口诀实在太多混乱得很,我想了想,还是先捏个三面晶盾试试。以往我只能捏一面的,如今能捏成三面将自己裹起来,已经算是进步很大了。   可哪知,眨眼之间一道锐利如刀剑的仙光自我手里喷薄而出,让我十分懊恼,又记乱了口诀。我念的是剑光的口诀。   眼看着仙光飞出去劈在空气里也就算了,恰恰此时我却看见一人往这边飞过来,吓得我眼珠子都凸了出来。   我的仙光好死不死对准了他的胸膛!   我忙惊叫道:“喂!小心!”   那人不知是耳朵机敏还是身手灵活,面对飞奔而来的仙光,他只侧身一闪,便轻轻巧巧地躲过了去。我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不晓得是谁人如此大胆敢擅闯我昆仑境,但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便将人家给弄死在这里,委实不是我们昆仑山的作为。   转瞬之间,来人就已停驻在山头,下了祥云落了脚。   我微微一愣。这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药神殿司医神君尧司。   (二)   尧司冲我温温一笑,一双狐狸眼十分美丽,道:“弥浅总算勤快了些,晓得修炼仙法了。”   我干干咧了咧嘴,道:“你如何来昆仑山了?将将是我太莽撞,你……有没有被伤到?”我都还未想好,该以何种方式来面对他与他说话。   一直未细细想,但于我于他,我都知道,前尘往事虽如云烟,我却还是错了。当初没认真想他对我的情意,以为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如今我不是没看见他为我的所作所为,到底还是我亏欠的他。   尧司挑了挑眉,还是没办法挑去眉心那抹落寞,道:“自然是想来看看弥浅。”他冲我眯眼,又狡黠轻佻地笑道,“如何,弥浅你想通透了没,愿不愿意随我回去药神殿?”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道:“自然是不能随你回去。”   下一刻不待我反应,尧司突然欺身上前,手臂一揽,便将我揽进了他的怀里。我挣了几下,却丝毫挣脱不得。   只听尧司轻声问:“这一回,弥浅果真是陷下去了么?”   我动了动唇,道:“我是昆仑山的弟子,自然要呆在昆仑山上,哪有与你去药神殿的道理。”   尧司便又问:“那弥浅再亲口告诉我一回,也好让我彻底醒悟。是不是真的爱上师父了?”   我安静了半晌,抬手攀上了尧司的肩,回抱了他,道:“嗯,无法自拔。”我晓得,只要我亲口承认了,他便再也没有纠缠我的余地。   尧司轻笑出声,道:“难得弥浅如此老实,若是当初我亦如你这般老实,你便不会是他人的了。不过无论如何,你都得随我回药神殿。”   说着尧司果真就松开了,继而又拉着我的手,要带我走。   我不禁气急道:“尧司,我都这般承认了你为何还要硬拉我走!”   尧司背影顿了顿,老实道:“啊,还是没办法就这样死心。”   下一刻忽而一道仙光晃眼,那仙光竟是冲着尧司而来。尧司蹙了蹙眉,放开了拉着我的手,仙光便自我与他的间隙中滑过去。   “弦儿。”   我侧头看去,见师父正站在那里,双目淡然如水,几缕发丝些微扬了起来。   尧司眯着一双狐狸眼,不卑不亢与师父道:“今日本君莽撞来此,还望神君勿怪。只是,此次前来,我一定要带弥浅走。这里,她不能再呆下去。”   什么叫我不能再呆下去?   我顾不得唐突师父,插嘴坚定道:“我都说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这里!你且回去罢,我亦不会随你去药神殿!”   尧司并未回答我,而是一直看着师父,似在等师父答话。   师父清清浅浅道:“弦儿,去与为师煮一壶淡茶可好?”   我怔了怔,收起满腹的心绪,道:“是,师父。”   (三)   师父未如以往执着不移地将尧司赶出昆仑山,而是带他去了书房。我便依师父的吩咐去煮了淡茶。   只是不想去到煮茶的地方,恰好碰见了六师兄,他也在煮。见了我去,他便将自己煮好的那壶让我拿去给师父,他自己再另外煮。   六师兄生性实在,对谁都十分好。我拿好六师兄给的茶,一边暗叹六师兄的老实地道一边快步往师父书房那边去。   到了师父的书房门前,我正欲抬手敲师父的房门,里面冷不防传来的话语声却止住了我的动作,生生愣在了那里。   师父问尧司:“你果真要执意带弦儿走,不离不弃愿舍尽一切?”   尧司道:“我能做的不比你少。”   师父幽幽道:“本君如何能相信你。你害过弥浅一次,你叫本君如何相信你。本君亦是听说过你与天庭瑶画仙子有着三世姻缘,这又该如何?难道本君要将徒弟交给一个与她人有着姻缘的人手上么?”   尧司沉默了下,忽然问:“你想我如何?”   师父道:“仙神姻缘乃天命,但天命之中亦有数不清的变数。引出心头血,浸上姻缘线,姻缘线便不解自断。”   我一下晃了神,兀自踉跄了两步。   尧司不语,师父顿了顿,又道:“若三世姻缘已毁,司医神君再来我昆仑山带走弦儿,本君不再阻挠。”   师父……师父……他什么意思……   “好,一言为定。”   “砰”地一声,我手上一轻,低下头一看,手里的茶壶已经滑落了去,摔在了地上支离破碎。茶水流了一地,溅湿了裙摆。   我忙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拾起碎片。   门突然打开了。我跟着颤了一下,手指不当心任瓷片划了去,划得有些深,刺骨的疼痛。眼角飘过一抹白,渐行渐远,只听他轻幽道:“弥浅你等我回来。”   我蹲在门口,安静地蹲在门口。师父,就在书房里,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我割舍给了别人?我亲耳所听,他竟想将我割舍给别人?我还以为,他会如上回一样,将尧司一张俊脸给打得花里胡哨。   手指上的血一丝一丝顺流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了一片一片的碎瓷上,将原本浅黄色的茶水染成了嫣红。   我咧嘴笑了笑。那嫣红,多好看。   后来,满手都是那样的颜色,黏糊糊地落地时,还能牵起一两根如姻缘牵那般绯红的红线。   (四)   蹲得久了头有些晕沉。我站起来时险些不稳栽倒了去。幸亏我扶住了墙才不至于跌得一身狼狈。   我转身便离去。   师父在书房里,轻轻唤了声:“弦儿。”   我顿了顿,侧头低眉安顺道:“师父恕罪,徒儿不小心将茶摔没了。徒儿现下就去重新煮过。”   师父道:“弦儿不用煮茶了,为师不想饮茶。”   我边往外逃也似的快步走,边道:“师父、师父……放心,徒儿会挑最清淡的茶煮。”   身后一阵清风夹杂着桃花香袭来,我手腕倏地一紧,愣愣地看着师父禁锢在我手腕上那只纤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   心开始堕入深渊。漫无止境地发疼。   原先我以为,沦陷了,即便下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渊我也心甘情愿。那么如今呢,果真落入深渊了,为何却那般窒息。   我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师父要割舍了我。我以为,他是愿意与我一起并肩走到天边的尽头的,我以为我不说他都知道的,我以为那么容易就可以与他天荒地老的!   难道,竟是我一心在自作多情么。   如若不在意,那他为何要……为何要……   师父抬起我被割伤的手,欲施仙法,轻声道:“弦儿为何不顾惜自己。”   我手指动了动,拂开了他的手。趁他怔愣间,兀自抽回了手臂,努力动了动干得发觉的喉咙,道:“是徒儿愚笨,不小心让瓷片划伤了。徒儿……徒儿现在便回去……回去止血……”   “弦儿!”   转身那一刹那,我流不出眼泪。我只知道缩着脖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往前走着走着就又停了下来。   终是忍不住轻轻问:“师父,将将说的都是真的么。”师父你让尧司去断了他与瑶画的姻缘,然后来昆仑山带走我么?   我想要师父回答,我想他听他说“不是”,偏偏他就是不想如我的意,一直沉默着,沉默着。   我不死心,便再努力平静下来,问了一句:“你,是不想要我了?”   “但是师父并非弦儿父君母上,何故师父不想要弦儿了就想让人将弦儿带走……弦儿自己会走……自己会走……”我哆哆嗦嗦地招来自己的祥云,爬了几次才爬上去,背对着他,飞离他,越来越远,嘴巴里却不住地一遍遍呢喃。   我以为就这样,可以一起并肩走下去的。在魔界的时候他为了我不顾生死,我想我也可以同样那般为他。我想将我的所有都拿出来摆放在他面前,包括我的真心。   可惜了。不过可惜了。我一直懵懵懂懂,以为师父会稀罕。今日我才明白过来,他可以将我随手让出去,原来他不稀罕。   祥云就算会飞到天边的尽头,被我的血染成了红色,我亦没回头再看他一眼。我的师父。   章九十七   (一)   祥云漫无目的地飘,我都不晓得去哪儿,它自然也就没有方向。我就躺在云头上,手捂住双目,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之后,头昏昏沉沉的,却也到了夜里。   不想祥云漫无目的地飘,还是转了一圈又飘回了昆仑山。昆仑山上,师父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我心里一直希望,他是后悔了的。他后悔了与尧司说出那番话,他后悔了对我毫不解释。   当我推开房门时,里边温暖的气息包裹着我,却让我越加发冷。师父正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东西,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神色滞了一瞬间,恍若隔世。   随后他垂下眼帘,淡淡问我:“弦儿这么晚了来找为师何事。”   不知为何,师父他已经不愿意对我笑了,即使是清清浅浅也不愿意。不过一天的光景,我不晓得哪里不对,不晓得师父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咧了咧嘴,道:“师父,你都说这么晚了,为何还不去歇息。”   师父道:“还有些事情没有忙完。”   我便看了看桌几,寻话道:“要不……要不徒儿去给师父煮茶罢,师父夜里劳累,也好、也好提提神。”说着我就朝外走去。   “弦儿。”   “嗯?”我在门口处顿了下来。   “弦儿还在怪为师白日里的事情么。”   我吸了几口凉气,道:“徒儿白日里什么都未见到什么都未听到,这样可好?”我捂紧了心口,可还是捂不住的疼。   师父轻轻叹了口气,道:“日后,弦儿总归会明白。”   我轻轻笑问:“日后会明白什么?”   他不语。   “卿华”,我便转过身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是不是我倚弦命苦眼瞎活该被抛弃二次?你告诉我是还不是?”   他脸色倏地苍白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只听见自己又胡言乱语道:“七万年前尧司另娶她人背弃了我,如今却又对我念念不忘要回来找我。今日倚弦不知是何缘由让卿华背弃我”,我突然抑制不住地疯狂大笑,笑过之后,念悠悠道,“莫不是过一段时日,你又会去尧司那里寻我?”   “弦儿……弦儿……”他手撑着桌沿,墨发垂下遮住了面皮。   仓皇逃走之际,我苦涩道:“情乃穿肠毒药,怪只怪倚弦不识好歹,几次三番以身试药。落得今日之狼狈下场,实属活该。”   “弦儿!”   我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晓得我嘴巴笨,可我到底对师父说了什么……   (二)   当夜我便腾上祥云,离开了昆仑山。   一路上失魂落魄,不知所归。待我醒过神来时,才惊觉原来自己已然到了鬼界,正站在寂寥沧桑的黄泉路口。   我倒差点忘了,我本就是鬼界的小妖。   恰好有鬼差拎着一两只小鬼入了黄泉,我便也浑浑噩噩跟了进去。   幽冥鬼火一如既往地燃得青幽狰狞。我被推搡着混入了鬼群之后,比肩接踵缓缓上了奈何桥。   凡人死后化作一缕幽魂,在鬼界喝了孟婆汤就可以忘却前尘往事,然后再投入轮回,周而复始。一个轮回不过百十余年,就这般忙忙碌碌匆匆而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排着队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孟婆递给了我一碗汤。   我愣愣地接了过来。青褐色的汤汁在碗里来回轻轻荡漾,我在想,是不是喝了它便真的无忧无恼了。   我抬起碗就要仰头灌下。若真是那样,太好了,起码能让我忘记哪怕片刻的不安与不舍。   然嘴将将碰上碗沿,只听“啪”地一声,我手里的碗突然因一股外力自手中飞出,汤汁荡在了我的下巴上,洒在了地上。   仰头抬眼一看,却见魑辰正站在我面前,紧绷着一张妖娆俊脸。   我眯眼对他笑:“魑辰,你怎知道我回来了鬼界。”   “你在干什么。”他拉着我的手就大步往前跨,道,“跟我走。”   魑辰将我带回了他的宫殿,还是依旧绷着脸抿着唇。手里拿着毛巾替我擦拭我的下巴。   我攥紧了手心,狠命地攥紧。我怕我一松,就立刻在他面前原形毕露。   魑辰面色不好看,道:“弥浅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道:“不就是想试试孟婆汤是何种滋味么。”   大抵他也以为我为了试一试孟婆汤味道干得出去喝孟婆汤那样的蠢事来,遂声色软了些,问:“不是说不愿意回来这里么,怎么,今日你师父竟给你放了行?”   我张大嘴笑,道:“啊,这里是我家我如何能不回来。莫不是魑辰你不愿意要我再回来住罢?而且,而且师父他已经答应了,让我以后都住这里。”   他蹙紧了眉头,一双凤目幽幽看着我。   我端过桌上的一杯茶仰头灌下,不想被呛着了,咳了几下,上气不接下气道:“魑辰你是不是不信我,我果真回来就不再走了……”   他将我手里的茶杯拿了过去,看着我,道:“弥浅,怎么了?”   我就晓得,魑辰火眼金睛,我定是瞒不过他。以往我在鬼界时他便似蛔虫一般,我烦什么伤什么,皆瞒不过他。   他又低低问了一遍:“弥浅跟我说,怎么了?”   我抬眼,眼巴巴看着他,道:“魑辰,你说我是不是魅力不够,非得屡次三番被人抛弃?”   魑辰狠狠一颤。   我笑了笑,怅然道:“定然是这样。再或者……再或者我命里根本就没有桃花……活该要被人遗弃……”   魑辰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凤目里闪烁着莹光,将我拥入怀。   (三)   “弥浅在胡说什么。”   清清然的气息钻入鼻孔里,侧脸摩挲着魑辰胸前柔软的衣襟。他一手将我箍紧,一手拍着我的背。   似要将我的万般情绪都抖拍出来一样。   我闭了闭眼,水珠子蓦然滚落。我颤抖着唇,仍旧咧着唇角道:“魑辰,你说,我到底是不是魅力不够……”   魑辰将我抱得更紧,笑了两声,道:“将鬼君都迷得神魂颠倒,弥浅如何还不够魅力?”   听了他的话,我鼻子被呛得酸疼,一不小心咽出了声,道:“你胡说,那为何……为何当年尧司不要我要娶别人,如今师父亦不要我……你定是……定是不晓得,今日师父不要我了……我、我再也回不去昆仑山了!”   “唔,再也回不去了……我就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回……”   后来我身体滑坐在了冰冷的地板,魑辰便随我一起坐在了地上,安静地陪着我。我冷,就拉着他不放,蹭进他的怀抱里。屋里很黑,我就让他点火,将整座宫殿都点得灯火通明。   他皆由着我胡来。   半夜里,哭得乏了,魑辰直接将我抱上他的床榻,睡他的床榻。而他以为我睡熟了直起身来转身就要出了屋。   我醒着,爬起来手就拉上了他的衣摆,烛火下的背影轻轻震了震。   我沙哑着声音,还带着浓浓的鼻音,问:“你想去哪儿,是不是也想丢下我。”   魑辰安静了一阵,道:“不是。”   我晓得他要去哪里,但我不想让他去。我蹭着双腿爬过去,自后面抱住他,道:“那你就留在这里陪我睡觉。”   以往,自天庭与尧司一同生活了三载被尧司赶下天庭之后,一直到尧司与瑶画成仙婚的那一百来年里,我窝在鬼界,睡觉有一半的光景都是在与魑辰抢床榻睡他睡过的地方。那时一味眼红魑辰的床榻宽敞柔软,一直想据为己有。   而今,若真是一个人躺在这榻上,夜不成寐,该如何寂寞。   最后魑辰还是在我身旁躺了下来。屋子里的烛火一直燃到天明,烛身燃尽。   (四)   在鬼界魑辰十分惯我,事事皆顺着我由着我。   我自心底里觉得十分庆幸,庆幸自己是生在鬼界活在鬼界。若非如此,打昆仑山出来后我当真不晓得该往何处去。   魑辰虽有一大段时间陪我,但我晓得他仍旧时时刻刻想着去两个地方。一个是昆仑山,一个便是天庭的文曲宫。   我不让他去。   我人已不在昆仑山,魑辰就算去了能有个什么用。还有文曲宫,想必泠染与墨桦过得该是安宁舒适罢,何必要去打搅他们。   于是在鬼界这段日子,我真真算得上是与魑辰形影不离。   我一个人,怕寂寞。他一个人,我怕会闹事。   实在闲得慌了,魑辰便会遣来几个鬼差几只小鬼以逗玩乐供我好打发日子。他在鬼宫里亦会处理许许多多事物,毕竟鬼君不是那么好当的。   鬼宫的大殿十分宏伟壮阔,只比天庭的凌霄殿要淡色那么一点点。魑辰处理事物批阅折子的时候便会去大殿。大殿的最上方,摆着一张十足霸气的椅座,只有鬼君有资格坐。   他在上面坐着的时候,我在下边看他还要仰着头,觉得忒累。想了又想,我便自顾自搬了一张椅子上去放他边上,踏踏实实地坐下。   刚开始魑辰会打笑我道:“鬼君的身边,也只有你一人不晓得天高地厚要往边上蹭一蹭。”   魑辰批阅的折子皆是鬼界层层上报的折子,自第一层地狱到第十八层地狱,从刑具到刑期,各种问题纷繁复杂应有尽有。   看到有趣的折子时,他会挑着眉头指给我看,还问我该如何如何做。我不大明白,干脆就自魑辰手里拿过红笔在上边画了画。喜欢的画个圈圈,不喜欢的就画个叉叉。   魑辰没嫌弃我弄花了他的折子,而是让我想如何画便如何画。   后来,大抵是到了审阅生死簿的时期。鬼界有好几批判官,每过一段时日便会将手里的生死簿呈到鬼君面前供鬼君查看。   这生死簿倒有些趣,记录了凡人一生的大致情况,生于何年卒于何时,皆是清清楚楚马虎不得。在这里边看得清凡人的生死百态,每一个凡人的记录皆可作为一只小话本来品读,这样看生死簿也不会太累。   经我提议,魑辰会分一半生死簿给我看。我看到有趣的地方会停顿下来与他计较讨论一番,然后再抓起他的红笔在上边作一个记号。   有些凡人的寿命我实在是看得不大顺眼。比如一个老实人的寿命只有三十年,而一个十恶不赦之人的寿命却有六十年。   这个便无需与魑辰讨论。我直接又抓起红笔将老实人的寿命改为六十年,将十恶不赦之人的寿命改为三十年。   魑辰时常捏着鼻梁叹气,道若让我做了半个鬼君,人间鬼界该是要乱上一番。   不过话虽这么说,我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住他的吃他的睡他的用他的,岂止是半个鬼君。   我想,日子便就这么过了。无论多少年便就这么过了。说不定某日某月某年,我会忘记天庭有个叫药神殿的地方,会忘记仙境有个叫昆仑山的地方。还会忘记昆仑山有个叫……的人。   章九十八   (一)   在鬼界我本不欲惊扰到泠染,不想泠染却还是携着墨桦风风火火跑来了鬼界。就是不晓得她从哪里听来的,我在鬼界。   我幽怨地巴望魑辰时,他直摆手,道不是他说出去的。   泠染一见了我就给我一个熊抱,还是如以往那般热烈。口中还不住地抱怨道:“弥浅你来鬼界了怎的不早知会我,我都不晓得你回来了!”   我拍着泠染的背,看看墨桦,又看看她,奸笑几声道:“诶嘿嘿,我见你俩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干嘛要知会你?也不嫌酸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泠染嗔道:“弥浅你少来臊我,又不是不晓得我皮厚不惧这些!”   我就又调笑道:“嗳喂,脸皮尤为厚。怎么,一晓得我在鬼界就迫不及待地跑来,还拖家带口的,你就不怕你家瘟神眼红我啊?你给说说,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泠染倏地安静了下来。   我十分不喜欢这样的安静,一刻也不喜。   她凤目闪闪地盯着我,动了半天唇,才嗫喏道:“弥浅……弥浅没事么?”   我愣了愣,拍着胸脯大笑:“我能有什么事!你莫不是自哪里听说了什么罢?放心放心,都是经历过一回的人了,有什么承受不来的?”   其实承不承受得过来,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每每一想起,不经意间就想起,我真害怕有朝一日心会疼死了。死了就活不过来,还真有些可惜。   经历过一回,却还是没办法不痛。只会更痛。   泠染面色不大好看,颤了颤,却冲我吼道:“弥浅!我最见不得你在我面前畏手畏脚还要强颜欢笑的模样了!你以为你笑了我就不晓得,不晓得你心里头的苦么!”   “啊?”我强忍下翻腾的酸涩和苦楚,道,“苦?什么苦?我怎么不晓得我有什么苦?泠染你是不是太敏感……”   泠染抱住了我。在我耳边强硬道:“你若再这样说,就别怪我跟你翻脸了。”   ……   “果真,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我身体震了震,随即低下头去安静了半晌,缓缓勾起唇角。却有什么东西自我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滚下。   我一直都知道,她的肩膀很坚实,可以供我依靠。   只听泠染道:“所以你别想瞒我,我与墨桦去过昆仑山了,晓得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弥浅,你知不知道你师父他……”   我急忙抹了一把脸,打断她道:“得得得,来了就莫要跟我说这些!”莫要说这些,一说我又会想起他来,又会心如刀割。我又问她道,“这回你打算在鬼界呆多久?”   泠染静默了许久,才轻幽幽道:“不清楚……待稳定了些……便回去……”   稳定了些?莫不是泠染还担心我眼下不够稳定?我哈哈笑道:“泠染你看我现在好好的,实在不必忧心我。”   泠染抬起眼来,目光有些散,道:“自然不是……”   “小染!”   “染儿。”   魑辰与墨桦同时唤住了她,让我有些疑惑。   泠染张了张嘴,却侧过身去,轻飘飘道:“弥浅就是不让我省心,我不忧心你忧心谁。”   我看了看魑辰与墨桦一脸紧张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道:“那正好,你来了我也不嫌无聊得紧。前些日子魑辰在人间给弄来了一套好玩的玩意,叫什么马吊。啧,眼下我们正好四个人,不如去玩玩怎么样?”   魑辰忙让人去将马吊拿过来。   我就揽着泠染往忘川河彼岸那里去。彼岸安静,尤其适合打马吊。   (二)   我原本以为在彼岸打马吊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不想去到那里时,景况却有些不同。   先不说彼岸安静与否,且看这忘川河一河的波涛滚滚汹涌澎湃,就令人咋舌。红色的河水拍打着黑色河岸,激起阵阵呼啸而惊悚的声音。   以往这河一直是安安静静的,河水只管静静流淌,无声无息。但今日却如此不同凡响。   我一时看得有些愣神,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印象里,不知不觉却缓缓勾勒出一幅景象来。红色的河水激起数丈高,萦绕在我耳边的是无数冤魂执念的哭闹嘶喊声。我瑟瑟地蜷缩在彼岸花丛里边的最深处……   有些熟悉……但记不得是多久以前有过这样的光景了……   “弥浅?”泠染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拍回了神来。   我讶然问:“这河今日为何如此不安宁?”   泠染沉默了下,幽幽道:“我也不知道。”   魑辰出声道:“我鬼界常有冤魂淹死在这河里,偶尔闹腾一下有何奇怪的。弥浅你在这里活了起码有几千年,莫不是没见过罢。”   ……我确实是没怎么见过。但听他那口气,似在说我没见过就丢面子一般。   泠染忙附和道:“对对,兴许就是这样的!”   我看了看魑辰,面容十分安静,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河水。   见鬼差捧来了马吊,泠染欢喜地接过来,兀自摆弄了一阵,还不知道怎么一个玩法,便抬头道:“弥浅不是要寻一个安静的地儿么,快点教教我,如何玩这东西。”   看来这彼岸一时半会是不大安静了。我看了看马吊,决定四人一齐去魑辰的鬼宫,就在鬼宫里玩算了。   泠染与墨桦成婚好久了,可魑辰似乎仍然不怎么待见墨桦,一直对墨桦冷言冷语,我知道他向来不喜天庭的神仙。也亏得墨桦脾气好,没与魑辰计较。   我私下拉着泠染,指指魑辰又指指墨桦,生怕他俩和乐不起来。   泠染则冲我打了个手势,还道,来之前在文曲宫,没少花时间调教墨桦,让我完全不必担心。   (三)   我们四人一坐下,点上灯,便开始捣鼓。   在泠染来之前,我就与魑辰研究过马吊这东西,里边学问深得很,要玩它还得先学会一套该有的规矩。要按照规矩来玩。   泠染在听了这些规矩之后,一直很兴奋,一如当初我初初接触那般,觉得十分新鲜。而墨桦,不大爱说什么好与不好,只顾偶尔挑一挑眉,安然得很。   在熟悉了规矩之后,我们四人便开始先试玩几圈。泠染比我笨,老是记错规矩,记错就记错了,她非得要耍耍赖方才罢休。   直到后来,顺手了,泠染更是将自己的土匪霸气显露无疑。她一手马吊打得十足霸道,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不手下留情,当然那是对魑辰和墨桦两人。而对我,她又是护短得紧,我要哪块牌她便出哪块牌。   马吊越打越精神,屋子里喝吼连天,我与泠染赢了数个翻本,好不得意快活。刚开始魑辰与墨桦还算有气度,输了也就那么微微一笑就算过了,哪晓得越到后面他俩越较真,给横上了。   于是,魑辰与墨桦黑着一张锅底面皮和我与泠染斗。不斗个他们赢我们输,是不会罢休。   ……   我抬眼看了看三人,咧嘴笑。不过连笑着都有些费力了。   马吊不知打了多久,他们皆是一脸恹恹,面皮干瘪,上面顶着两颗黑泡子,呆滞无神。身上衣着还是那身衣着,不过都发皱了。   还是泠染先撑不住,一头栽在了桌上,双手乱拂,将马吊都拂落在了地上,道:“不来了不来了,好困啊,你们怎么都这般精神……”   魑辰与墨桦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起来还是我最精神,一点困意和倦意都没有。自来了鬼界之后我便一直这般精神,不舍得睡觉歇息不舍得闲下来安逸,总得要找些事情来做。   瞧见泠染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出了鬼界指不定会吓跑好些人,我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泠染撇着嘴,道:“弥浅你笑什么笑?”   我手指头指着她的鼻子,道:“泠染你像一只鬼。”   泠染听后对我嗤鼻瞪眼,刚想跳起来说我,这时外面颤颤巍巍进来一只鬼差。鬼差一见魑辰,便跪在了地上,道:“启禀鬼君大人,天庭、天庭来了仙使。”   魑辰眉头动了动,抬手捏着鼻梁,大红的袖摆滑至臂间,颓废中自有一番妖娆之味,道“今日便到此为止罢。你们去洗漱洗漱好好休息一番。”   顿了顿,他便问鬼差:“过了多少时辰了?”   鬼差道:“回鬼君大人,已过三月有余。”   (四)   鬼差如此一说,让我们皆吓了一跳。虽说四人不分昼夜打马吊,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打便打了三个月!   泠染与墨桦对视了一眼,面上的神色有些变幻莫测。   嗳,这两人,何时何地都不忘暗送秋波一番,不是明晃晃的想我眼红么。   魑辰又问鬼差:“仙使人在何处?”   鬼差道:“就在殿外。”   魑辰衣摆一扬,俨然一副鬼君高傲霸气的模样,道:“带他进来。”   仙使进来了,一番礼数后,恭恭敬敬递与魑辰一轴锦卷,说是天君有旨意。   我忙凑过去,想看一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不想才一站在魑辰边上,他便见锦卷合了起来,好笑地看着我。   我摸摸鼻子,问:“你快说说,天君有何旨意?”   魑辰不理会我亦不将锦卷展开给我看,而是与仙使道:“你且等上一等,本君收拾片刻,随你一道上天庭。”说罢他便将锦卷放进自己的袖中,让我们各自去歇息。   魑辰理了理衣袍,收拾了下面皮,就要与仙使一齐走。临走前他还强调了好几遍让我们去歇息,让泠染好好陪着我。还是不给我说说天君到底有何旨意。   见泠染点头,他才侧过身来正对着我,然后抱了抱我才安安心心地离去。   其实我这么大个人了,哪里犯得着谁陪着我。如何如何,还不是要将就着过日子。但魑辰与泠染,就是不放心我。   不过魑辰这一走,大殿里就只剩下我、泠染和墨桦。我霎时无比得意了起来,嘴也忍不住咧开许多。   泠染问:“弥浅你为何老是这般笑?”   我又忍不住大笑了三声,扬了扬眉,自手里幻化出一支锦卷来。毫无疑问,这锦卷便是将将仙使带来的那支。魑辰不让我看,我给掉了包他都不晓得。   我得意道:“泠染我厉害不厉害?魑辰他定是不晓得东西被我摸走了。”说着我便展开来看,想看看天君给魑辰的是个什么旨意,要这般神神秘秘。   哪晓得泠染与墨桦看见了我手里的东西,倏地变了脸色。泠染大叫:“弥浅?!不可以看!”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轰鸣,整个大殿跟着摇晃了几许,我脚下不稳差点栽倒了去。手里的明黄锦卷滚落在了地上。   我愣愣地看着被展开的锦卷,半晌缓缓抬头,又看着泠染。   章九十九   (一)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轰鸣,整个大殿跟着摇晃了几许,我脚下不稳差点栽倒了去。手里的明黄锦卷滚落在了地上。   我愣愣地看着被展开的锦卷,半晌缓缓抬头,又看着泠染。   “弥浅……”   泠染上前扶住我,我一手打开她,禁不住退了两步,问:“你们……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泠染与墨桦皆不说话。我突然似溺了水一般,苦苦地拼命地挣扎,却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越挣扎沉得越深,越挣扎越是窒息。   “泠染,墨桦,我只问你们,你们为何要到这鬼界来?”我指着地上的锦卷,狠命压抑着心里头堆得近崩溃的情感,道,“这、这上面的…..这上面的都是真的对不对……对不对?!仙魔大战了……仙魔大战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告诉我!我师父、我师父在外边带军与魔族大战……是不是?!”   我一脚将锦卷大力地踢到墨桦与泠染面前,吼道:“师父带的十万天兵抵不上魔族的百万雄军久战不下,所以天君才要魑辰带鬼军去!”为什么天庭只有十万天兵,为什么天君只让师父带那十万天兵!   我转身就往外跑去。任身后泠染焦急地大喊。   在鬼宫里没有留心察觉,一旦出了鬼宫我才发现,外边竟摇晃得如此剧烈!我一口气跑到了忘川河那里,果然河水激起的浪潮比三月前还要出千百丈!   仙魔大战,竟是自泠染与墨桦来到鬼界之时起,便已经开始了的!   这三个月来,我在鬼宫里没日没夜的玩乐,我的师父却带着天兵在与魔族征战!若是晓得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多想我一开始便没有意气用事离开昆仑山离开了师父。后来,在鬼界的这三个月,是我后来活了十几万年里最最悔恨我自己的日子。   眼见泠染与墨桦追了过来,我迅速抬手捏了一个决结出一张仙盾稳稳当当地将我与他们隔开。   泠染大惊失色,叫道:“弥浅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不语,又捏诀招来祥云,欲出鬼界。我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只晓得自己混账!   我一心只顾着自己难过自己痛苦,来了鬼界就再没回昆仑山看一眼。就这样,师父竟带兵打仗了?师父在外边打仗,我在这里享乐,有我这般做他弟子的么!   还有上回……上回师父被魔头所伤,不知道身体是不是真的好完了……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闷着不说话的墨桦忽然挥手变出长剑,剑上仙光凛凛,只见他往我仙盾上一挑一划,我的仙盾霎时被他震碎成了几块!   我顾不得许多,爬上祥云就手忙脚乱地往外飞去。   不想,墨桦烦人得很。他亦腾着祥云赶上了我。我捏出决只管往他身上挥去,可皆被他给轻而易举地挡开了!   最后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眼前突然一黑竟毫无反抗之力。临闭眼时,还能感受到自己身体往下坠落,无边无际。   (二)   张开眼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躺在魑辰的榻上。   我没能出得去鬼宫。   屋子里,泠染与墨桦正安安静静地坐着。我突然明白了过来,魑辰临去天庭时说的那句,让泠染好好陪着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魑辰亦是晓得的罢,面对忘川河激起的红浪时,他云淡风轻地解释道是冤魂时而作祟。那时他们全部都知道,就联合起来诓骗我这个傻子!亏得我对他们不抱一丝一毫的疑虑!   我起身就要下榻,见泠染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管他们如何,我皆要出去鬼界。   我要出鬼界,我想看看,我好想看看师父。只看他安好。   然我将将挪了挪身体,伸手出去,不想却撑住了一片浑厚的仙光!一片浑厚的仙光将整个床榻都围罩了起来!   他们居然给我设了结界!无论是施什么仙法捏什么仙诀,结界都岿然不动!   我双目瞪着泠染与墨桦,道:“你们放我出去!我要去看我师父,你们放我出去!”   泠染阖了阖眼,道:“弥浅你给我冷静一些。”   我不听,我听不下去我不听,吼道:“泠染你放我出去!听见没有你放我出去!你们不能这样,我师父在外面,我师父在外面啊!”   “我叫你给我冷静一些!你是想害死你师父吗!”泠染亦冲我大吼,声音比我还要大。   我一时怔愣了住。   墨桦却突然淡淡出声:“若此时司战神君正与魔族交战的话,弥浅你出去会怎样?要你师父保护你么?”   我喃喃道:“不……不……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   墨桦道:“若你想司战神君分神来保护你,若你想司战神君为了你而无暇顾及自己,若你想害死司战神君,那你就尽管去。我与染儿都不再拦你。”   我安静了下来,蹲在榻上,头埋进膝盖间。对,墨桦说得对,我脑子浆糊,没想那么远,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可是怎么办……好想看一眼他安好……好怕他又一身是血……   我哽咽道:“泠染,墨桦,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你们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泠染不知如何进得来结界的,与我一道蹲在榻上,揽住我,道:“弥浅你放心,你昏睡的这五日,兄长已经带领鬼军去与你师父汇合了,不会有事的。你师父他可是叱咤三界的司战神君,谁人敢是他的对手;而且兄长去后,听说魔族节节败退,很快就会结束了。”   “真的么?我已经昏睡了五日了?”我猛抬头,看见了泠染的笑,如看见了希冀一般。   泠染擦拭着我的面颊,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且好好等着罢,待你师父战退魔族之后,便会来寻你。他说好了,不会割舍你。”   (三)   眼泪在那一刹那澎湃汹涌。   我哭道:“泠染你莫要再逗我开心。我没对你讲过,师父他已经同意尧司断了与瑶画的三世姻缘后便将我带去药神殿,师父他已经不要我了……他早就已经割舍我了……”我胡乱擦了擦面皮上的泪渍,又道,“不过没关系,要不要我都没关系……他好好的就成……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唯独不想他有丁点闪失……你不知道,你定是不知道上回魔界的事情,泠染,上回、上回师父差点在我面前死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有多痛苦!”   “我恨不能、恨不能替他痛替他流血,恨不能替他去死!”   “弥浅你不要再说了!”泠染突然倾身抱紧了我,拍着我的后背,亦是哽咽出了声,“你不要说傻话,事情哪能是你想的这样!”   她松开我,替我抹干了脸,可眼泪还是又掉了出来。她便嗔道:“弥浅你莫要再哭了。你不哭我就告诉你真相好不好?我来鬼界之前就已经去过昆仑山了,见过你师父了,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嗫喏着唇问:“不是这样那是哪样?”   “嗳说你傻你还真是傻”,泠染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咄道,“你一离开昆仑山仙魔便开始大战,弥浅你说你师父为何不要你?”泠染叹了口气,又道,“他也没说不要你,只是让尧司带你去药神殿一段时日,待此事了结后便将你接回去。无奈弥浅你就是死脑筋。”   我瞠着双目,眼泪只顾噼噼啪啪往下掉。我承认自己没用,一点用都没有,眼下除了会哭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慢慢回味过来了,我脑子转得慢总算是慢慢回味过来了。可我仍旧想给自己找个理由,找一个师父舍弃我的理由。我手捂住脸,咽声道:“那他让尧司断了与瑶画的姻缘,然后、然后来带我去药神殿!”   一旁的墨桦突然发了话:“你知道司医神君断的是和谁的姻缘么?”   我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四)   墨桦道:“那日司医神君火急火燎地入了月老宫,毫不犹豫地剜出心头血浸上了自己的姻缘线。天庭上传得沸沸扬扬,司医神君亲手断了自己的姻缘。”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出了月老宫之后,司医神君却失魂落魄大哭大笑。直道司战神君诓骗了他,骗得他好不凄惨。”   我瑟抖着双肩,飘忽地问:“然后呢?他不是与瑶画有三世姻缘么,他断的不是与瑶画的姻缘么?”   墨桦没再说下去,只道:“这个怕只有司战神君知道。”   后来外面有了声响,我巴望着门口,果真见魑辰回了来,一身风尘。   我跪坐在榻上,双手趴在厚实的结界仙光上,看着他。动了动唇,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外面……外面如何了……”   魑辰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走到桌边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饮了一口,才挑着眉道:“弥浅都知道了?是想问什么如何?是问我还是问其他?”   我喉咙似被卡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泠染先闷不住了,催促魑辰道:“兄长你就别逗弥浅了,快老实告诉她罢,你晓得她问的是什么。”   魑辰放下手里的茶杯,道:“不过就是随意问问。放心罢,若是司战神君的十万天兵挡不住魔族,他也是三界的不败神话,再加上昆仑山的众多弟子,吃不来亏。我鬼军一上战场,仙族势力大增,逼得魔族连连败退。”   可是,那昆仑山的众多弟子里,却少了我一个。   话未多说,魑辰便出去了。他与我们疯闹了三个月未曾合眼又被天君派去战场,看得出一脸倦意,该好好歇一歇。   只是走到门口时,魑辰兀自侧了侧头,斜着眼珠子看我,红衣烨烨。他邪魅地挑起唇沿,道:“明日,该是仙魔最后的大决战。我与司战神君商量好了,将战场转至东华帝君的无涯境,将魔头重新封印至东皇钟内。七万年前神君联合我鬼族与天庭对抗过一回,如今再一次联手,景况也不差。”   我当即呆傻在榻上,不大明白七万年前的联手是个什么意思。   PS:唔这段进展得有些快了~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看官们海涵~十月份的更新到此结束,祝看官们看文愉快哈~~~唔,我真的好喜欢我师父,写的时候都很喜欢~嘿嘿,要是看官们喜欢就更好了~此文预计十一月底会完结   章一百   (一)   魑辰洗漱了回来,一进屋里,他细长的手指便捂着嘴,呵欠连连。身上只懒懒散散挂了件袍子,胸前散开了一大片。   无奈我被结界锁着爬不出去,他倒可以轻而易举地进来,干脆利索地躺在榻上。   泠染与墨桦早回去自己的屋了,眼下这里就只剩下我与他两人。   魑辰近来都没怎么歇息过,一躺下便阖着双目。本来我不该打搅他。但心里挣扎了许久,还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   魑辰眉头动了动,随即眼梢眯开一条缝,流光闪烁。他挑起唇沿冲我笑道:“我倒说弥浅你还能憋得过去呢,总算憋不住了。”   原来他竟没睡,晓得我要弄醒他。   我瞟了他两眼,嗫喏道:“将将,你出去时说的七万年前,师父、师父与你联手,是怎么一回事?”   魑辰双手枕在脑后,却道:“怎么,他竟没告诉你么。”   他这是明知故问。   我便横声道:“师父没告诉我,所以我才要你现在跟我说。”   魑辰轻轻笑了两声,随即转眼看着我,看了我半晌,突然低低道:“天庭的神仙没一个好东西,你师父亦是天庭的神仙。”   我瘪瞪了他一眼,瓮声解释道:“我师父才不是你想的那种坏神仙。我知道你厌恶天庭的神仙,因为当初天庭的仙婚上,他们害死了泠染。”   “他们还害死了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什么样的感觉,心疼,酸涩,都有一些。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十分幸运,可以与泠染一起,在魑辰眼里心里被看得很重。   魑辰面色寂寥,随即有扯了扯嘴角,道:“不过虽说神仙三心二意表里不一,我却仍旧是不得不感激你师父。”   他顿了顿,又道:“那时,你与泠染说不在就不在了,我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个鬼君当得百般窝囊,眼睁睁看着你们落下断仙台双双殒命。天庭千百仙神就站在那里,亦眼睁睁漠然地看着,高座上的天君下令捉拿泠染害死了泠染之后,亦是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都说神仙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不过是欺骗世人,用来常常挂在嘴边的花言巧语。”   “我乱了分寸,不知该如何办。直到昆仑山的司战神君来到我鬼界。我才想起,司战神君有一样法宝叫昆仑镜,可以穿梭过往改变天命。但私自开启昆仑镜可是天庭重罪,我以为他定是会如其他神仙那般贪生怕死帮不得我。”   “可是他却与我道,可以帮我。我不知道他如此做是何居心。他只让我派出鬼军与天庭对峙,扰乱天庭众神的视线。果真他就开启了昆仑镜,至断仙台下,带回了你们。他回来时,怀里抱着你,自己满身是血。”   我不是师父捡回来的,而是师父千辛万苦去了断仙台下费尽心思将我救回来的!只是……只是我从未见过他,为何他要舍命救我?   魑辰继续道:“他说他没办法同时带回两人,便只将泠染虚弱不堪的仙元给带了回来,让我放进彼岸花心里,慢慢养着,终归有一日会将魂魄再养回来。可是,他却带走了你,说你是他座下第十二位弟子!”   说到这里,魑辰忽然激动了起来,有些压抑的愤怒,又道:“我以为天庭总算有一个两个神仙心怀慈悲,不想大名鼎鼎的司战神君做这一切还是别有居心!他也在想方设法夺走我鬼界最有灵气的小妖!我就是看不惯那群虚伪的神仙!”   “弥浅你看着,天庭欠你与小染的,我总会给你们讨回来。”   魑辰一字一句说这些的时候,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心里头无比温暖。我眼眶一热,趴下身体扑在榻上,便稳稳地抱住了他。   只是,我终究是没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来我才晓得我会错了意。   (二)   魑辰浑身一震。   我嘿嘿笑了两声,笑得连我自己都鼻子发酸。我道:“死样,我与泠染现如今不是好好的么,你还能讨回个什么来?莫不是要讨回个媳妇来?”   魑辰不语,只紧紧地抱着我。   我静默了许久,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便似自言自语般低语问:“明日,会有危险么?你说明日是仙魔大决战,你们会有危险么?”   魑辰却清晰道:“我不会。”   我释然了。魑辰不会有危险便好,那我师父是战神定也不会有危险,我能见到他,明日便能见到他。   那时,我一定好好握紧师父的手,清清楚楚地问,问他愿不愿意陪我走到天边的尽头直至地老天荒。   对,这一次一定要问。有些话就算心里晓得,亦要一定问出口。还有泠染说,师父他是为了仙魔大战保我平安,才狠心气我走的,我想问他到底是不是这样。   这么一想,我拽紧了魑辰的手臂,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这样的话,明日他一起身,我就可以醒得过来。   果真,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之中未睡多久,怀中便扯了扯,一下一下的。我揉了揉双眼,睁开来看,却见魑辰正坐在榻上,黑着一张面皮扯他的胳膊。   这下我立马就精神了,忙跟着坐了起来。手里不忘将他拽得更紧。   魑辰眼角一抽一抽的,问:“弥浅你这是什么意思。今日仙魔最后一战,你莫不是不想我去了?”   “去!去!如何能不去!”我忙道,手里将魑辰拉得更紧,眼巴巴又问,“不会有危险的对不对?”   魑辰愣了愣,随即伸手掐了一把我的面皮,安然笑道:“对。”   我靠近了些,看着他的眼睛,问:“那我与你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   魑辰继续拔他的胳膊,我继续拽我的。   可惜,魑辰的力气比我大,略胜一筹。他抽回手臂,离榻时却因拉力踉跄了两步差点栽倒。样子十分好笑。   我实在忍不住想笑,又得紧紧憋住。是我先有求于他,若笑出来了他怕是就不会答应我了。   魑辰边理衣袍,便问:“你要去干什么?若是想见你师父……那就等……”他眼神闪了闪,突然没再说下去,转身欲走。   我仍旧是被锁在结界里,出不去。急道:“魑辰!你是不是又要陷我于不仁不义!”   (三)   魑辰顿了顿,忽而声音些微飘渺,道:“如何是陷你于不仁不义?”   我道:“我乃昆仑山弟子,如今师父与师兄们皆在外对抗魔族,我却在这里安然享乐,如何不是置我于不仁不义?”   这些话我本不愿说。但我想去,我晓得自己没什么厉害的,就是只蹲在一个安全的小角落看一眼一行。看一眼师父无恙,看一眼师兄无恙。   见魑辰不答话,我声气软了软,又道:“你都说今日没危险了,我只在边上看行不行?绝对不会阻碍到你们!还有、还有我已经可以捏三角仙盾了,就算、就算被发现,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我以为魑辰仍旧不会理会我而是跨步就走。我以为我会被锁在这结界里一直待仙魔大战结束。不想这一次,魑辰却没离去,而是侧头轻轻叹了一声,道:“罢了,去再看一眼也好。”   我满心欢喜,没去思量他话里的意思,以为他是想我再去看一眼仙魔大战是个什么光景,遂兴奋道:“那你还不快快结出结界!”   魑辰将我从结界里带了出来,拉着我便走。出门时恰好遇上了泠染与墨桦。   泠染变了颜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魑辰,问:“弥浅要到哪儿去?”   魑辰丝毫不含糊,道:“上战场。”   我跟着吐了吐舌头,道:“就是去看看。”   泠染当下沉着脸,道:“弥浅,这不是儿戏。”   我安慰她道:“放心罢,我不会惹事的。我会找个地方藏起来再看。”   魑辰的背一直绷得很紧很直。身后泠染叫住了他,忽而幽幽道:“兄长,没问题么?”   见魑辰不答话,我忙拍了拍胸脯,道:“没问题没问题!”   我没想太多,甚至什么都未去想。我一心只想的是,能再看见师父,看他安好。所以我忽略了前一晚魑辰与我说的话,忽略了他的心思,忽略了他对天庭神仙的恨意。   忽略了他对我说,我师父亦是天庭神仙。   (四)   战场上,两军对垒,一片肃杀。   即使只是远远地看,亦是黑压压的两大片。心中不免腾起一股悲壮感。   我终于如愿看见了师父,领着万千天兵,身侧是昆仑山的众师兄,衣袍翻飞威风八面。不远处青翠的群峰重峦叠嶂郁郁葱葱,那里便是无涯境。   只见师父抬手祭出轩辕剑,顺着群峰一挥,霎时地动山摇。   东皇钟自无涯境底下飞了出来,钟体扩大无数倍,将天地都震慑得摇摇晃晃。上面的梵文闪烁着耀眼的金光,金光所至之处,魔族一片仓惶。   魑辰捏紧了我的手,随即又松了。   他在远天边封了一个仙气十足的结界,将我裹在了里面,道:“就在这里看罢。”   我看见他如死寂一般沉稳的神色,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窒息了起来。我冲他点头,“嗯”了一声。   随即魑辰便带领着万千鬼君与天兵和魔族相碰撞。魑辰一身红衣似染透了血一般,愈加刺眼。   两军对垒,霎时变成了三军。   只见师父神剑一挥,直指魔族。刹那间,大战号角响起,整片天地厮杀连野。   我曾幻想,七万五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该是个什么光景。那时,师父身披银色铠甲手持轩辕神剑,他带领着千军万马驰骋战场,神剑所至之处一片血肉横飞。   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只觉手脚冰冷彻骨。   不是看见仙魔大战看见战场惨烈而冰冷刺骨,而是看见魑辰,看见他和他身后的鬼军,觉得冰冷刺骨。他并未如我所预先设想的那般,联合天兵打得魔族屁股尿流。   章百零一   (一)   我离开昆仑山后,师父身为司战神君与魔族征战了三个月,而我不知。我满心愁苦,私以为被师父背弃,一心想要忘记那个叫昆仑山的地方,想要忘记昆仑山上的人。   然,真正没心没肺背信弃义的人不是师父,而是我。   那一日,魑辰自外边回来说,他鬼军与师父的神军汇合,扰得魔族节节败退。只差最后一次决战。他说,师父与昆仑山上的众弟子威风八面本领超强,就算他鬼军不去支援,仙族这一头也丝毫吃不了亏。   他还告诉我,七万年前曾与师父联手过,如今再一次与师父联手觉得还不错。遂我开始满心欢喜,以为真的一点差错都不会出。   可惜我错了,我没将魑辰的话放心上。他说天庭没一个好东西,我没放在心上;他说我师父亦是天庭的神仙,我没放在心上;他说……他说有朝一日要向天庭讨回来,我亦没放在心上!   原来,他的打算与我的愿想背道而驰!   终归是,魑辰骗了我。   仙魔大战当日,他将我锁在天边的结界里,眼睁睁看着仙族败了。魑辰他叛了乱临阵向魔族倒戈,使师父所带领的万千神军,在鬼军与魔族的双面夹击下,如下雨散花那般,纷纷陨落,尸骨无存。   远天之上,我眼睁睁地看着战场,荒凉至极。仙魔交战,天兵十万对抗魔族百万,师父一把轩辕神剑挥得天地变色,昆仑山的师兄们个个仙法纯熟皆让魔族退避三舍。   可他们还是腹背受敌。   前一晚我问他,大战当日会不会有危险,他说他不会。我始终会错了意,他只说的是他不会,他没说我师父与师兄还有那万千天兵皆不会!而我也就以为,师父那么厉害,师兄们也那么厉害,如何会有危险!   我有些领悟了,魑辰想要什么。他亦如那魔族一般,恨的是神族,他在为我和泠染讨回。七万年前,天君下令捉拿泠染,天庭杀了泠染,逼得我们跳下断仙台。即使现如今我与泠染都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的恨意却仍旧难以消除。   但是我不需得他要用如此沉重的代价来替我与泠染讨回。   随魑辰来战场之前,我原本以为他死活都不肯答应带我来。他却道,让我来再看一眼也好。我分不清楚,他想让我再看一眼什么,再看一眼谁。   (二)   “魑辰——魑辰——魑辰——”   我扯破了喉咙唤他,他身体震了一震,才微微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想告诉他,魑辰你不能那么做。你会害死所有人,我的师兄,我的师父,那你就是要连我也一齐害死。   他似听到了我的心声一般,兀自站在三军之外,如血的衣袍翻飞狂烈。随之他单臂一挥,鬼军立马得了号令,转身攻向魔族。   神族军队所剩无几,但魔族亦是伤亡惨重。鬼军一调头,魔戾霎时仓惶嚣叫。   师父与魔头一对一的大战。   那一战看得我眼花缭乱,心都揪到了嗓子眼。我不敢出声,害怕出声,师父若是一个分神就可能落了下风。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能见到如此厉害英绝的师父。对,我早已经不再幻想,我讨厌幻想师父大战时的英姿。   他与魔头上天入地好不神速,一招一式之间就能打得地动山摇风云突变。   但魔头被关东皇钟七万年,周身魔戾尤甚。师父久战不下。   我就跪坐在结界里,手不断地砸着结界。一波一波灼人的热浪自我面门扑来,灼得我双眼都无法睁开。   魑辰站在一边,忽然手里动了动聚了仙光,化出一把黑色的剑来。只见他脚下一凛,便冲往师父与魔头,加入了打斗。   我万分欣喜,他总算动手了。若他与师父联合起来,定是对付得了那区区魔头。   可是,在看到他剑砍向师父的那一刹那,我心跳都静止了。如等待凌迟一般,静止了。   他帮的不是师父而是魔头,他帮着魔头一齐要害我师父!   那一刻,我从未有如此愤怒过!我那么相信他,他却要害我师父!   “魑辰——魑辰——”感觉一股心头血逆流而上直蹿我脑门,我只觉自己无比的狂躁而暴怒,大吼,“魑辰你在干什么!你敢伤我师父试试!你有本事试试!”   经魑辰一搅,师父立刻占了下风。师父是三界鼎鼎大名的司战神君,眼下却被他们步步紧逼好不狼狈!   我用身体一次一次撞击着结界,用仙法一次一次破坏着结界,可它就是岿然不动。无论如何我都出不去。   眼前一晃,师父被魑辰的仙光和魔头的魔光同时击中,震出好远。   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子……我不要看到师父这样子……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师父满身伤在我面前,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会有危险,他会流血……   “魑辰——你这混蛋!我饶不了你!你敢伤我师父!”我吼叫的声音,似要将心肺都拉出来了一般,喉里心里皆是难以忍受的疼。   师父以剑撑着身体,气喘吁吁。但他一脸肃杀,看着魑辰,眼里尽是无止境的寒意。他一字一句问魑辰,问魑辰今日是不是笃定要叛逆仙界。   魑辰不语,绷紧身体毫不犹豫地再提剑向师父砍去。   (三)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手指抓破了掌心,浸出一丝一丝血来。血滴在结界的仙光上,十分耀眼。   见师父明显不敌二人,我晓得他还是受伤了。   趁魔头愈加发狠地对付师父,师父不备,魑辰便自师父身后,一脚踢中了师父的腰背。师父单膝跪于半空中,手捂住嘴,却还是喷出一大口血,染红了他白皙修长的指尖。   触目惊心的红……触目惊心的红……   我捂着心口,好痛……流经四肢百骸的痛,恨不得要将我的身体撕碎。我双目紧紧盯着师父的手,发狠大叫:“魑辰!魑辰!魑辰——!你再敢动我师父,我与你势不两立!势不两立啊!”   双手拼命砸于结界之上,发出嗡嗡嗡的鸣响声。就似铁牢门上的铁索回荡发出的声音一般。   魑辰总算听见了我,回过头来看,面色突变。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我要出去,我不许他再对付我师父,一分一毫都不许!   结界上,我手上的血顺流而下,似被吸收了一般,越发晃眼。   我抑制不住心中喷薄而发的情感,忍不住对着那边单膝跪着的人长声吼道:“师父啊——”   他听见我了,听见我了,错愕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见他蠕动着唇,看清了唇形,分明在唤我:弦儿。   不要,我不要!我不许他再受伤!我不许他在我面前有任何差池!   那么一想着,结界上沾着我血的地方仙光竟黯淡了去,自里边生出了东西!生出了黑色的东西!   我愣愣地抬眼一看,手心里,指尖,皆开始生出了黑色的东西,一只一只的,开始在我眼前翩飞。   那是一只一只的蝴蝶!一只一只黑色的蝴蝶!翅膀是黑色的,小小的身体却是透红的!   蝴蝶所飞过的地方,结界竟散开了,没有了!   顾不得那么多,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飞身就往师父那里去。   哪知下一刻,魑辰与师父见状同时大惊失色。竟不约而同地抬手捏诀,两道仙诀同时向我飞来,将我箍了个牢牢实实!   我费劲力气都挣脱不得。先前纷飞的几只黑色蝴蝶竟钻进了我的身体里,了无踪迹。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魔头见魑辰与师父无暇顾及,迅速发了致命的两招,纷纷向他二人攻去!   (四)   无涯境下的东皇钟被师父祭出,就稳稳地顿在天空中。   魔头对那东皇钟咬牙切齿,口中念着决施了魔咒,便要毁了那东皇钟!只要毁了它,那他就不必再害怕会被第二回关进里边!   说时迟那时快,魑辰抬剑就阻止了他。   可惜,师父能与魔头打个平分秋色,魑辰却不是他的对手。不过百余招,魑辰就败下阵来。四处乱窜的仙魔之力,将东皇钟敲得震天摄地的响。   最终,魔头一脚踢开了魑辰,抬手往东皇钟一挥,巨大而狂佞的魔力还是碰撞上了钟身。   我捂住耳朵,可脑中还是似被完全虫子啃噬一般,疼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只见东皇钟上的梵文前一刻还闪着金光,眼下被魔头的魔力一悔,就像一根断了的铁链一般,一寸一寸的失去了光泽。上面的神力正在急剧减少!   若东皇钟毁了,三界怕是没有神器能再压制得住他!   最后,只听“砰”地一声,东皇钟竟抵抗不住魔头的魔力,钟身上的梵文失灵,随之破成一块又一块!   自东皇钟上挥散而出的强有力的神气,直冲击着我。我身体里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好想发泄。   然待华光一散,我瞪大了双眼看见了师父,瞳孔紧缩,身体不住地颤抖,挣扎,身上的仙诀却越缩越紧。   我惊恐地大吼:“师父——不要!不要!”   师父丝毫不顾我的叫喊,站起来双目一凛,竟施了仙法将东皇钟的碎片稳定住,然后自己便、便向东皇钟飞了去!   他用自己的仙力想再一次将东皇钟粘起来!   魔头没有料到东皇钟一破,会发出如此有威力的神力,身体剧烈受损。魑辰趁这一空档,倏地振作起来,手里的黑色长剑趁魔头不备,倏地直直插入魔头的后颈里。   “师父——师父——我求求你,不要……不要!”   师父的十几万年仙力,仍旧是阻挡不了东皇钟的破毁,无法将其重新粘起来。可是……可是他、他竟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灵体去修补东皇钟!   仙元……上古神族的后裔有着神力非凡仙元……   仙元碎裂之时,空气里弥漫了无数仙光闪闪,将东皇钟包裹了起来。巨大的神力最终连接起了破碎开来的东皇钟碎片……   章百零二 初初下凡(一)   (一)   还记得我受过四道天雷将将升为小神仙的那段日子,恰逢师父闭关去了,便一时心血来潮要诓着大师兄一起去人间胡闹一番。   大师兄不知是真的脑子欠还是故意不跟我计较,竟听了我的谗言,领着我去了一回凡间。   在昆仑山上呆了七万年,第一回下得凡间,见得凡间的光景,自然是处处皆觉得新鲜得很。   去到人间之后,亏得我俩是隐了仙身的,大师兄看着街上人来人往,颇有点没见过大世面一般,啧啧感叹:“这场面,就是当年大师兄去天界也没见过这般热闹啊。”   我想,我虽没去过天界,也是头一回来人间,但我懂得淡定,不如大师兄丢脸。我只惊讶地看着大师兄,手捂着嘴巴,顿了半天才能含蓄地说出一句:“大师兄活了这把年纪了,来一次人间委实是不容易。”   大师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让我看到了两条小青筋有些含蓄地在他额上跳动。他干咳了两声,道:“大师兄公务繁忙,哪有时间来人间闲晃?”   “嗯,大师兄说得甚是。”我点点头,表示赞同。都怪大师兄平日里太忙了,照个照妖镜都得花老半天。   我们找了许久,决定在一个没什么人的小角落现身出来。那里有一棵杨柳,彼时正是三月,柳枝摇摆得很有波度。   恰逢街道上走过一位摇晃着扇子的公子,大师兄看见后奸笑了两声,随着摇身一变。   他换得一身淡紫色衣裳,头发没多大变化,还是懒散地搭在肩上,还有脸皮也未变,还是一样糙厚。他正装模作样地摇了两把扇子,冲我挑了挑眉眼:“姑娘请叫我溪羽公子。”   我眼皮忍不住又跳得欢快了些。看着大师兄的老脸,我突然有种被万贱穿心的无力感。   随之,我也晃身变了一变。   第一次我变了一个肥婆,这让我很不适应,因为一低下头去看不到地,着实有些难以走路。   第二次我变成了一个歪嘴巴。大师兄哆嗦着手取出照妖镜往我脸上一照,我看见我的嘴巴就更歪了。嘴巴旁边还有一颗鲜嫩的唇红印。   我觉着肥婆和歪嘴都不好,我这人向来喜欢低调,出去不喜欢引起骚乱。于是几经思量,我便随大师兄一样,变成了一个白脸公子。   我豪放地摇了摇手里柔弱无骨的扇子,笑道:“溪羽渣,别来无恙。”   大师兄抽了抽嘴角,嫌恶地伸出两根手指从我脸上拈下一根东西。我细细一看,原来是一撇胡须。   走向街道的时候,大师兄颇有些忿忿地问我:“小师妹干嘛要变成男的,巨丑。”   我展开扇子,往脸上一遮,无力地感叹:“自然是我不想变得太美抢去了大师兄的彩头,才如此模样。”   当然,本神仙仙法不纯熟,变不出凡间的美女,这一点我是不会说的。   (二)   我与大师兄摇摆风雅地走在街上。他摇摆,我风雅。   渐渐地,我眉头跳得不是很顺。只见街上的姑娘小姐、大婆老婶儿们频频向我们回头。   本来这是一件舒心的事情,神仙下凡嘛,总归是带点仙气,再配上本仙的神貌,自然有人想看了又看。   然,当我颇有些得意地看向大师兄时,我发觉我错得很慌乱。   一路上,大师兄那厮风流成性,四处抛媚眼,劲儿骚得连手里的扇子都颤颤巍巍了。   我牙齿失控地上下磕碰得咯吱作响,怒道:“大师兄,你这是作甚?有你这么没个操守的神仙么,快快莫要丢我们神仙的面子!”   大师兄风骚翩翩地摇着扇子,甚不要脸地轻轻笑:“你没看见吗,她们都被我给迷得昏头转向了。”   顿时一口老气顺不上来堵在心头。大师兄,那厮死性不改。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了让他收敛些,我顿了顿,收起折扇,面不改色地握上了他的手。   大师兄低声惊叫:“你这是干什么?!”   他想抽脱,可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抽脱未果,最终只得可怜巴巴地盯着我。   霎时,满街先前还对大师兄满脸羞涩的姑娘婶婆们盯着我俩紧握毫无间隙的手一愣,然后对我俩深恶痛绝、指指点点地交流了一番,很不甘心地散去。   我觉得大师兄要哭了,因为握着他手的我眼下是个女扮男装的神仙,几度让那些看他的爱慕的目光变成了鄙视和嫌弃。   虽我面不改色,但心里还是有点舒爽的。   大师兄委屈地看了看我,道:“小师妹,你狠。”   我本着和谐友爱的心情,想安慰一下大师兄。毕竟在没来人间之前,大师兄是没人瞧的,他都用上照妖镜了,自个瞧。   恰逢彼时,一阵肉香招摇地飘过。   我与大师兄顿时觉得肚中羞涩。   (三)   在招摇飘荡的肉香指引下,我与神色迷离的大师兄来到街边一家档子。   档主很热情:“两位客官,要来两个吗?”   还是大师兄先受不住了,收起折扇人模狗样地指着蒸笼里的包子,斟酌沉吟了半晌,问:“这是甚?”   我心中欢喜,大师兄顺便把我的脸一起丢了。我们俩在昆仑山还没见过这玩意儿。   档主是个老实人,如此一听大抵血气不太顺畅,立即拉长了脸,大方地甩给大师兄一个既惋惜又哀痛的白眼,道:“包子。”   档主他应该是在想,怎么看起来体体面面的一个人偏偏是傻子呢?   我为我的沉默矜持感到颇为庆幸。   大师兄那厮丝毫不受档主眼光的影响,又问:“这包子,可有肉?”   我看见档主的脸更长了些。他道:“有肉。”   大师兄捞捞衣袖,像盯仙女般肆无忌惮地盯着包子,道:“那好,先给我两个。”   我忙适时机地附和一声:“我也来两个。”   档主闻言,眉眼展开了,荡漾地回道:“好咧!”   我有些疑惑,为何我一说话,他就如此欢喜?也难怪,神仙下凡嘛,他定是被本神仙的仙气给感染了。   我接过档主递上来的两个包子,咬了一口,尝到了味道后又多咬了两口。味道着实不错,肉感很足。比昆仑山六师兄做的饭菜还好吃。   正待我细细体味时,大师兄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道:“再给我来两个。”   我又适时机地附和了一声:“我也还要两个。”   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我与大师兄吃得越多档主越开心,可能是他太老实太善良了,又非常地热情好客。凡人好客这是好事。   几番轮着叫了好几次包子,我与大师兄饱了个透,心里十分圆满。   罢后,大师兄满含谢意地向档主弯身作了一个揖,道:“多谢招待。”   我跟着道:“多谢多谢。”   我与大师兄拍着肚子满足地离开。   (四)   我与大师兄刚走出两步,档主面色不是很和善,叫住了我俩:“诶,等等!”   大师兄很合时宜地打了一个饱嗝,笑道:“档主不要客气,我们已经吃不下了。”   我见档主面色里有些怒意,大抵是因为我们将他包子只吃了一大半而没有全部吃完所以感到不高兴。没想到这凡间之人如此热情而执着,怕是他以为我们不喜欢他的包子而没有全部吃完罢。   于是,我作势跟着打了一个饱嗝,附和大师兄道:“对,我们已经吃饱了,真的吃不下了。”   每一次我一说话档主都会眉开眼笑,但这次他笑不出来了。他怒了。   我与大师兄都颇为惊诧。没吃完他的包子是我们不好,档主定是觉得我们在嫌弃他的包子,这就更不好了。   此时,在我与大师兄歉意的眼神下,档主理直气壮地伸出手来,道:“两位客官请给钱。”   作为神仙,我细细想了一下,在昆仑山活了个七万年,委实没有一个叫“钱”的东西。无奈,想拿出什么来安慰档主,却拿不出那个叫“钱”的东西。   当然,大师兄也定是不知道钱是什么。不论是在昆仑山还是去仙界其他地方,均不用钱的。他深沉地思量了一番,抬头对上档主那沾点酱油色的脸一愣,问:“钱为何物?阁下尽管开口,若是我们有定将送上。”   我看见档主咬牙了,他道:“这么说,二位就是没钱了?”   我总觉得档主此刻的表情有点狰狞。   大师兄甚是温和,为表真诚,他还冲档主微微一笑,认真地道:“真没有。”   不得不说,大师兄的这一举动让我十分欣慰。我们都是神仙,自然应该有神仙的气量和大度,不去和凡人一般见识,凡是以微笑对之。这样很有面子。   可出乎我的意料了,似乎这档主并不领情。他露出凶狠的表情,冲整条街大喝一声:“来啊,抓土匪呀!”   这条街有不少档子,档主们闻言都纷纷走了出来,冲我与大师兄上前。   大师兄除了腿有些摇摆不定外,其余的很淡定,问我:“土匪,是谁?”   我看着他们对我和大师兄露出凶恶的神情,觉得这土匪应该是说的我与大师兄。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土匪,但为了安抚大师兄,我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道:“我不知道。”   最后,那些人居然说也不说一声,就拎着家伙冲我与大师兄追来。真真是毫无风度可言。   心里免不了唏嘘一番,我撒腿就跑。   可喜可贺的是,我虽跑得不快,但比大师兄要快。   想着大师兄会被逮到一顿胖揍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我心里就十分不忍心。毕竟大师兄很爱惜他的面子。   一不忍心,我就跑得更快了些。   章百零三 初初下凡(二)   (一)   我与大师兄手忙脚乱地在前面跑,一群档主风风火火地在后面追,还时不时冒出几句“天杀的!”“吃霸王餐!”   幸好,在经过一个没有人迹的巷子时,我们急急捏了一个决,隐去了身形。这才得以逃脱此劫。   大师兄褪去先前的风流装扮,换回了原本的风骚模样,忿忿道:“不就是吃撑了吃不下了嘛,都说没钱给他了,凡人怎生这么不讲理?”   我亦变回了自己的模样。此刻的大师兄,早已没了先前的仙家风度。还好这里没别的仙人,就我一个,我是万万不会去嫌弃大师兄的。   这时,我瞧见街道边的一家档子处,一个凡人女子在那里挑挑拣拣个什么物什,大抵是选到了满意的,就给了档主一小坨银花花的东西,然后满心欢喜地走了。   突然我只觉仙脑灵光一闪,忙拉着大师兄示意他看,道:“那个就是钱吧,是不是要去拿个什么东西都得给钱,以示礼尚往来表友好?”   我身边一阵安静,大师兄不说话。   待我扭头看个所以然时,却见大师兄正倚着墙头,手里不知何时变出一大坨银花花的东西,正一甩一甩的,形状有点怪异。   他冲我骚骚挑眉一笑:“小师妹说的可是这个?”   当下我有点难以把持。纵然我想象力丰富,但也只能将它想象成某种形状怪异的东西。我建议性地道:“大师兄把它变成黄?色吧,这样会更像点。”   大师兄并未作多想,捏了个决就手里那银花花的东西变成了金灿灿的,问:“这样呢?”   我道:“甚像。”但我未多做解释,这样更像一坨屎。   大师兄理了理仪容,笑道:“我现在就去试试。”说着他就向那女子刚挑拣东西的档子走去了。   档主见了大师兄,很火热,道:“客官您看看,我这里有许多品种的胭脂,选一个回去送给心仪的姑娘吧!”   大师兄随便拿起一盒,在手里掂量掂量,道:“这个要钱吗?”估计大师兄手里有了金灿灿,此番他牛气哄哄。   档主闻言脸上的笑一下没扭得过来,一抽一抽的,道:“客官,我做的是小本生意!”   “这个我知道。”大师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看了看大师兄脸上迷茫的神色,不禁摇首叹息。看来他甚是懵懂。   但既然身为神仙,自然是要扶助苍生的,这一点大师兄做得委实好。只见他从背后托出那坨金灿灿,温和地问:“你看这些够不够?”   档主当下就无法自持了,两眼冒金光地盯着大师兄的手,忙道:“够了!够了!不,是太多了!”   我微微颔首,档主是个朴实人。   大师兄思量了一下,双手怜惜地捧着那坨金灿灿,低声念了一个决,然后轻轻掰下一小块来,递给档主,道:“这样够了吗?”   档主想来是情绪有些失控,面皮僵成了一块。他哆嗦着接过那一小坨金灿灿,看了看大师兄,然后放在嘴里狠狠一咬。   我掩嘴替他唏嘘了一把,这世道成什么样了,怎么屎都往嘴里送。   档主这一咬,我似听见了牙齿松动的欢呼声。档主笑得异常欢快,冲大师兄咧嘴一笑:“够!够!”   不想见到档主如此欢喜,大师兄疯了。   他周身带着一股普度众生的仙气,牛叉闪闪,手里托着一大坨金灿灿来回穿梭在整条街上。每到一个档位他就掰下一小块给档主,再随手拿走些档子里的玩意儿以示友好往来。   几番下来,大师兄乐此不疲,大抵是他享受到了身为仙家扶持凡人的莫大乐趣。   我虽与大师兄同为仙家,但我却是一位要脸面的神仙。因此我没去阻止大师兄,而是打算躲在一角看他笑话。   然,这笑话才让我笑了一半,就笑不出来了。   大师兄被抓了。   街上来了一队官方人马,说大师兄扰乱市井秩序,到处散拨银财,性质恶劣。衙门要带他回去问话。   我料想,这衙门应该是跟师傅书房一样刚柔并济的地方,能让大师兄多多体味个中销魂滋味。   于是,我忽视了大师兄看向我的哀怨的眼神。   那厮,本神仙不认识。   (二)   大师兄一不在,我觉得这些天我过得全身舒畅。   当然,我也会变钱,只是不如大师兄那般金灿灿。   我去了茶楼喝茶,那里有个说书的,说得十分好。为此我还去书市挑拣了许多话本子,以供自我陶冶。   我还在书市里发现了不少画得不错的画卷,觉着要是挂在师傅的卧房里会很养眼,也就一并收了起来。   然,最最让我回味无穷的,还是这人间的桃花糕,口感十分好,还带着淡淡的桃花香。   我一个人到处混了几天,掐指算了算,觉着是时候把大师兄放出来了。小师妹我这么多天没去衙门瞅他,估计他见了我会咬我。   我不怕,因为我有桃花糕。吃了桃花糕,腰好腿好精神好,大师兄会感激我的。   要是说起这些天大师兄过的日子,着实有点凄楚。   他被衙门关起来了。衙门的官方人说大师兄要坐一个月的牢方能抵掉他扰乱市井的罪过。   那衙门真真是有点奇怪,整日派了两个人将大师兄牢牢看着,大师兄的一举一动皆落入两人的眼底。   我曾怀揣着同情和嘲笑各半的心情去了一次衙门。发现原来这个地方很安稳,连个闹事的人都没有,所以最近衙门闲得慌,逮住了大师兄。   现今,衙门的大牢里,就大师兄一个犯人。太寂寞了。   上次我隐身去牢房看望大师兄的时候,见他正打算用仙法敲晕看守他的两个人,以便逃脱。   当时我就捏了一把冷汗,还好我去得及时。我将大师兄好好安抚了一番,让他姑且在牢里委屈几天,切不可用仙法伤了凡人。   大师兄觉得很有理,就安心在牢里住下来了。嗳外边的花花世界他未能如何见识,就让我这个做小师妹的代他见识了个透,谁让我与他感情最为深厚呢。   正待我走在一条小河上方的小桥通往衙门时,突然迎面传来一声喝吼:“小师妹——!”   我心里一个哆嗦,怎么大师兄那厮提前蹦出来了。   (三)   迎面向我跑来的大师兄仙身招摇,仙气闪闪。看来吃了几天牢饭,他愈加容光焕发了。   我干笑了两声,忙道:“几日不见,大师兄越发明艳动人了。”   大师兄的七寸死穴,我拽着得心应手,屡试不爽。我真真是太欢喜我自己了。   此番大师兄怒意横行地向我冲来,听我那么优美地一说,满腔愤怒顿时化为了一眼哀怨。   他幽幽地看了我两眼道:“小师妹,你为何不来看我?这两日你定是胡混上天了。”   为了不让大师兄眼红难过,我正经道:“还好,不曾上天,师兄大可放心。”   可喜可贺,大师兄没有与我多做计较,而是端详了我半晌,眼里忽然流淌着笑意,手扶着小桥栏杆,看着天边道:“小师妹忒没心没肺。”   我看了看大师兄,疑惑地伸手摸向胸口,心跳稳健而有力。我辩解道:“心肺还在。”   大师兄不说话,而是微微翘了翘嘴角。我不禁惊叹一番,三界都道昆仑山的仙人神貌俊逸,着实不假。   小河萦绕的风迎面扑来,带着点杨柳妖娆的风情。   我不喜沉静,率忍不住出声道:“大师兄去牢里坐了几日,可是有什么顿悟了?”   大师兄斜斜地瞟了我一眼,道:“小师妹没觉得我此刻的沉默很迷人么?”   我眼皮一跳,跳翻了起来,叹息道:“还好我不是人。”   大师兄不辩驳,看向小河边的一棵杨柳树下,半眯起眼,干净的眼珠子百转千回很是勾人,他道:“那小师妹这几天可有顿悟?”   我亦看向杨柳下,深沉道:“顿悟得很。”   杨柳下,一女子身边带了一个奴人,正趾高气扬地推搡着另一个女子。   大师兄目不转睛,跟着深沉了起来,问:“小师妹顿悟了什么?”   我倒真从话本上顿悟了不少,顺口拈来:“东窗月亮西窗雨,爬了高墙入闺房,满院梨花压海棠。”   大师兄愚钝,不懂此中深意,遂问我:“小师妹可否提点一下?”   我沉稳道:“自己参透。”   此时,伴随着“噗通”一声,我与大师兄眼看着河边那被推搡的女子终于跌进了河里,心情也随之踏实了下去。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焦躁中等待了许久终于等来了自己害怕的事情,反而有种深呼吸的轻松感和畅快感,十分奥妙。   那推人下去的女子带着自己的奴人匆匆走开了,小河里的水花争先恐后地蹦起来。   见罪魁祸首离去了,大师兄这才意识到那带着奴人的女子是真真想淹死河里的人,霎时脸挤成一团,身体动荡不堪,一边拦住我,一边安抚我道:“师妹莫要跳!莫慌!莫慌!”   我看着大师兄身子一歪,跟着“噗通”一声栽进了河里去。大抵他是太慌张了。   我怔怔了一下,才颇为淡定道:“大师兄,我没慌。”   既然大师兄已经栽下去了,就自然去将河里无力挣扎的女子给救了上来。   女子一阵娇·喘吐水之后,醒了过来。她脸色有些苍白,眉眼间却是一派淡然与静雅,只是眉心不小心纠成了结。   眼下大师兄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度,堪比落水狗一只,四下在女子耳边狂吠:“你怎么样,死不死得成?”   女子情绪波澜壮阔,盯着大师兄半天回不过神来。   与大师兄同为神仙,此刻我却真真是不想认识他。这次脸皮被他甩出个十万八千里,没有最远,只有更远。   但为避免大师兄将人家姑娘吓坏,我还是颇有涵养地解释了一句:“狗急跳河,狗急跳河啊。”   女子听了我的话咳嗽了起来,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对大师兄道了一声“谢谢”。   我破天荒地看见大师兄神情扭捏,言辞不善了起来:“哪有的事,我、我也是不小心掉下河的。”   之后,我悄悄鄙视了一下大师兄,问:“大师兄怎么不用仙法救她?”   大师兄私下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道:“大师兄是在体味亲身救助凡人的满足感。”   我看了看大师兄那强撑的面皮,颇有些恍然大悟又悔恨自如的意味。大抵是他拧得过重了些。   (四)   大师兄带走了那女子说是要好好安顿,这一去就是好些日子。   这些天,大师兄像是灰飞烟灭了一般了无音讯,无论我怎么用神识寻他他都不应我一声。   我想,大师兄定是不想我寻到他,说不定他正与哪家闺女在人家闺房里深谈,不愿我去打扰。   后来我一人又晃荡了好几日觉得委实无趣了,本着师兄妹之间的情意,我再用神识好好戳了戳大师兄。   我告诉大师兄说他不用回昆仑山了,我会将昆仑山好好拉扯,让大师兄不要太操心。待我将大师兄留在凡尘的事情禀明师傅后,我就会立马欢喜上升为十一师妹了,这实为人生之一大乐事。   收回神识不到片刻,我就满意地看见大师兄屁颠屁颠地飞来了。   大师兄见了我,硬笑了两声,道:“小师妹这是要回昆仑山了?”   我甚是嫌恶地看了两眼大师兄那不怎么整齐的衣裳,问道:“此番大师兄与凡人女子闭门交谈可还欢?此间一共播种了多少个崽?”   大师兄淡淡笑道:“一个不曾有。”   那笑中有了好几分得意,我眼红了。那厮定是遭遇了什么好事。   我忿忿道:“那师兄不妨现在立马去播,眼下小师妹要回去了,大师兄莫要送这么远。”   大师兄笑得更欢快,道:“师妹莫急,大师兄也是要回昆仑的。”   我咧出牙,作出一个最凶狠的表情,瞪了他一眼。然后捏了一个决,招来祥云,腾空而去。   后来我想起了大师兄说要安顿的那个女子,遂问:“大师兄,河里救上来的那个小姐,你可是携了人家共赴了巫山?”   大师兄面色有些不自然,嗔斥我:“小师妹,休休要污了人家清白。”   我回斥道:“大师兄,污了人家清白的指不定就是你。”   大师兄虽爱显摆喜风骚,但这嘴上功夫却是比我差了一截。几番与大师兄互斥下来,我略胜一筹。对此,我为自己有一张八卦回旋嘴,很是暗喜。   听大师兄说,原来从河里救上来的女子叫陌辛梓,算是一户干净人家的小姐。那小姐自小与一大户人家的公子定有婚约,可近来与她有婚约的公子却上门退了婚,要另娶他人。   这不,那公子要另娶的他人是当地有财有势的人家小姐,在我与大师兄见到时,正在那陌辛梓面前耀武扬威,还将她推下了水。   偏偏是人间这一行,以至于后来生出许多不该有的事。   章百零四 三师兄与十一师兄不得不说的三两事(上)   (一)   沛衣刚来昆仑山那阵,他才只有三千岁。不过就是凡人十五六岁时的光景,生得唇红齿白五官俊美,十分耐看。   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眸子,沉静了些,面皮又僵,不怎么爱笑。   沛衣是北极仙翁托过来的,他是仙翁的小孙,说是要在昆仑山上随司战神君修行。彼时昆仑山上就已有十位弟子,他一来就排行十一,数最小。   还记得沛衣到昆仑山的那日,在师父的引领下一一见过了十位师兄。他面上很是平静举止也十分恭顺有礼,但心底里却仍旧是忍不住讶然了一番。   昆仑山果真如三界传言所说,在那里修行的皆是容貌气度绝佳的弟子。   后来三师兄宸辕主动热心带沛衣去歇息,道山上暂时没有空出的房间,夜里需得和他先挤一晚,待第二日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沛衣嘴巴上当然要说好,可眉头还是微不可察地蹙了一蹙。宸辕心思本就细腻,自然是瞧见了,只微微挑起唇角,眯了眯眼。   宸辕心里头对沛衣这个十一师弟其实是不大满意的。明明沛衣就只有三千岁,连个子都未长开,奈何一直垮拉着一张棺材脸,见了师兄们也只是作揖行礼不苟言笑,一点都没有三千岁该有的天真活泼的样子。活脱脱似有三十万岁一般,委实不讨喜。   就连宸辕他主动对沛衣笑一个,沛衣也视若无睹,自顾自的继续有板有眼。   不想去了宸辕的屋,当夜沛衣并未与宸辕挤一张榻,而是他压根都没有上榻歇息。他就和衣在桌前欲坐一夜,手里拿着一本经书翻来覆去地看。   这让宸辕觉得他这小师弟是在嫌弃自己,不觉更加郁卒。再加上屋里一直点着灯晃眼得很,搞得他如何都无法入睡。   半夜里实在是忍不住了,宸辕黑着面皮裸着上半身爬下榻,兀自走到沛衣身后,弯下身去,头搁于沛衣的耳侧,轻轻吐息低问:“小师弟今夜不打算睡了?”   宸辕温暖的胸膛若有若无地贴着沛衣的后背,使得沛衣整个人蓦地一僵。   见沛衣不答话,宸辕伸出葱白修长的手指去翻沛衣的手里的经书,又问:“看的什么书?”   沛衣静默了半晌,才道:“道经。”   宸辕捂嘴打了一个呵欠,道:“原来小师弟喜欢看这些,日后在昆仑山呆的时日还长得紧,小师弟不用着急可以慢慢看。但是今夜,不许再看了。”   沛衣蹙眉问:“为何?”   宸辕道:“因为你吵到三师兄我休息了。”说罢他一手拂熄了桌上的灯火,不顾沛衣的惊呼,直接一手将沛衣捞起来往床榻去。   沛衣羞恼低叫:“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宸辕将他扔于榻上,揉了揉眉心,甚为伤神。早知如此,他就不该热心友善,主动让沛衣这个冥顽不宁的家伙睡他的屋,简直是自找罪受。   沛衣自榻上爬起来又想下去,还道:“我不乏,三师兄无须担心。我不点灯便是!”   哪晓得下一刻,宸辕长臂一伸,倏地缠绕上了沛衣的腰,顺手将他一带,给带进了床榻里边。   而宸辕则懒懒地在外边躺了下来,眯着双目邪邪看着沛衣,道:“三师兄我虽平日里好说话,但小师弟还是莫要惹怒我的好噢。躺下,经书多得是,小师弟无法一夜全部看完,日后再看。睡罢。”   沛衣果真没再下榻,却仍旧是倔得很。硬生生在榻上坐了一夜。   (二)   沛衣本是自北极来,不晓得是不是北极天寒地冻的缘由,沛衣的性子亦是天寒地冻的,任谁都亲近不得。   这让宸辕时常看着就觉得愁人。明明就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偏偏整日都安静沉稳得很。   沛衣喜欢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看书,宸辕便会忍不住腆着老脸凑上去。今日问问沛衣看的是哪种经书,明日考考沛衣对道经的造诣,后日再探探沛衣偏爱于哪些经书。诸如此类,反正是每日换一个新花样纠缠沛衣。   不是宸辕喜欢拿自己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而是眼下他这个小师弟年纪轻轻性子却如此冷清,于成长实在是无益。自小师弟来这昆仑山,宸辕就不曾见他笑过。   如此一想,宸辕便越发想见沛衣笑那么一回。就是不晓得他笑的时候该是个什么模样。   但每一回宸辕主动找沛衣搭讪,每一回皆是被沛衣给三两句话清清淡淡地回绝了,说得宸辕没有一点退路。   还真莫说,那时的沛衣就已经生了一张厉害毒辣的嘴。   后来宸辕说不赢沛衣,又实在气得厉害,干脆让沛衣放下手里的经书,随他去山间修行。   沛衣总会先清清淡淡看上宸辕一眼,然后再合上书一起去。   修行这回事马虎不得。但凡仙界皆有此规矩,在修行方面,若师父不在,一切要听从师兄的。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宸辕可以在沛衣面前颐指气使一把。沛衣当然不如宸辕厉害,但就是沉着得厉害,就算宸辕将他整得面黄土灰,他也绝对不坑一声。   看得出来,沛衣对修行十分认真。渐渐地,宸辕看在眼里,下手时也就不知不觉留了些余地。   有一回宸辕认真教了沛衣几个顶厉害的仙诀,沛衣领悟能力十分强,学得亦是非常快。结果两人便对阵练习了起来。   到底沛衣还是不够熟练,宸辕又十分投入。突然宸辕连续捏了三个仙诀向沛衣投去。沛衣一时未能反应得过来,,在接下第一决之后不想还有第二决第三决。   沛衣能接下第一决,第二决已是勉强,第三决则几乎是以身体硬生生承受下来的。仙诀威力不小,霎时沛衣的身体便被抛出老远,撞击在一棵树脚下。   (三)   宸辕吓得不轻,忙飞身跑过去,拉起沛衣,拧着眉道:“小师弟你有没有事?!”都怪他自己出手太重,连发三决,如何都该先知会沛衣一声的。   沛衣侧过头去,状似无恙地拍了拍身上的尘泥,面色有些发白,抿着唇道:“没事。”   宸辕心里头莫名其妙地吊着,低低唤了声:“沛衣?”   沛衣当即拂开了宸辕紧箍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往回走去,道:“我没事,就先回去了。三师兄明日再修行罢。”   宸辕说不出自己什么感觉,总觉得看着沛衣的背影,心口像是破了个洞一般,越来越空,隐隐发痛。   想也未想,亦或是自己的身体要比思想快上一步,宸辕快速上前,再一次捉住了沛衣的手腕子。   不想沛衣却突然踉跄了两步,唇畔竟溢出一丝血来!映衬着卡白的脸色,愈显得妖冶。   头一回宸辕颇为恼怒道:“你怎生如此如此倔!不可理喻!”他其实是害怕,连声音都在发抖,但又实在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害怕。   宸辕让沛衣靠在自己身上,随即手探上沛衣的眉心,手指上的仙气源源不断地流进沛衣的身体里。口中歉意道:“是三师兄下手重了些,对不起。”   沛衣却一手打开了宸辕的手。   宸辕霎时僵住了面皮,再探手出去,不想又被沛衣给打开了。   他便沉声隐忍,问:“沛衣在怪三师兄?”   两人僵持了半晌,沛衣才侧脸垂眼道:“没有怪。只是这点小伤,沛衣调息一下便好,三师兄不必为此浪费仙力。”   不得不说,宸辕一般不爱耍流氓,一旦耍起了流氓一般人还真不能比。   宸辕心里一横,趁沛衣不备就将他压倒在了地上,一手捉住沛衣的双手,腿抵着沛衣的双腿。   沛衣惊诧地看着宸辕,道:“三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宸辕空出了一只手不依不挠地继续戳沛衣的眉心,道:“别乱动,三师兄的仙力用在小沛衣身上才不是浪费。”   沛衣听到这句话时,脸无缘无故地红了。兴许是给宸辕气的。他瞪着双目,扭动着身体道:“你快放开我!我不需要你的仙力!”   宸辕戏谑地瞟了沛衣一眼,意外地觉得他脸红的模样十分可爱,遂逗趣道:“小师弟若再喋喋不休,三师兄就用唇堵住你的嘴。”   沛衣当即滑动了下喉咙,瞠着眼,还是乖乖闭了嘴。   (四)   宸辕满意笑道:“小沛衣乖。”他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仙力送到沛衣的身体里,直到沛衣的伤好了面色亦缓和过来了才罢休。   后宸辕放开了沛衣,沛衣有些慌乱地自地上爬起来,哼了一声欲扬长而去,不想宸辕却又自他身后亲昵地揽住了他的肩。   宸辕身上独有的气息钻进了沛衣的鼻间,令他动弹不得。   宸辕在他耳边轻笑道:“难得小师弟今日弄得一身狼狈,现下时辰又还早,三师兄带你去个好地方。”   沛衣咬咬牙,心想自己这一身狼狈还不是拜他所赐,遂冷冷回绝道:“不必了。”   离了魑辰,沛衣将将走出两步,宸辕忽然在身后轻幽幽地问:“你就那么厌烦我么?”   沛衣顿了顿,道:“沛衣自是敬重三师兄。”   宸辕兀自挑了挑眉,道:“那为何连三师兄的话都不听了?”   沛衣性子虽冷淡,然一段时日相处下来,宸辕亦是渐渐掌握了一套对付他的法子,屡试不爽,为此很是暗自得意。   最后沛衣当然是妥协了,任宸辕拎着他骑着祥云跨过几座山峰去了一道山谷。   山谷里有一潭温泉,甚为养人。   宸辕自顾自地浑身扒了个精光,跳进了温泉里,道:“小师弟怕是还不晓得这里有温泉罢,这可是三师兄我的私人泉水,今日便让小师弟也好好享受一番。”   沛衣突然感到万分的不好意思。一见宸辕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地脱了个干净,心里一慌便歪头看向了别处。   见沛衣不答话,宸辕便催促了一声:“还不赶紧下来。”   沛衣梗紧了脖子,自喉咙里闷闷哼了一声:“我不洗。”   宸辕声音高挑了些:“这么脏也不洗?”   “不洗。”   话将将一说出口,沛衣脚踝突然一紧,只见宸辕正邪笑着拉住了他。   沛衣惊叫:“你要干……”   “噗通”一声,沛衣的后半句话便被淹没在了温泉水里。   他被宸辕无赖地拉下水来,宸辕还无辜地摊了摊手,道:“这就是不听师兄话的后果。”说着他又开始去扒沛衣的衣服。   沛衣实在气极,便捂紧身上的湿衣服边往后退,羞恼道:“三师兄你干什么?!”   哪晓得他脚下未站稳,忽然滑了一下,身体就跟着滑进了水底里去,鼻子呛起了水。   在水底里睁着眼,脑子一片茫然。只见宸辕亦跟着钻进了水底里,一张俊颜理他咫尺。他手臂有力地抱着沛衣的腰,下一刻就将沛衣给拉了起来。   沛衣全身湿嗒嗒的,这下连头发也全湿了。   后来他也不挣扎了,就木然地站在温泉水里,任宸辕轻轻剥他黏紧身体的衣裳。   一身湿衣被褪到了岸边。   宸辕面上挂着懒懒邪邪的笑,一直抵着沛衣的身体,将沛衣抵到温泉潭的边缘。   他若有若无地抱着沛衣,身体的重量全往沛衣身上靠去。头侧在沛衣的肩上,忽而没头没脑地轻轻问了句:“有那么喜欢看经书么?”   良久,沛衣才自喉咙里低哑地“嗯”了一声。   宸辕便弯着眉道:“那以后三师兄我常带你去听道说法,可好?”   沛衣怔愣了半晌,一侧眼便看见了宸辕含笑的眉目。心底里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又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肆意横流。   他淡淡弯了弯唇,道:“好。”   那是沛衣第一回对宸辕笑。虽然只是淡淡的,但终究是笑了。笑得整个山谷黯然失色。   PS:沛衣和宸辕,是某云觉得最温情的一对~   章百零五 三师兄与十一师兄不得不说的三两事(下)   (一)   沛衣三千岁到的昆仑山,七千岁时修成了小神仙,其中只花去了四千年。当然,他亦是是七千岁时历了四道天雷。   历劫升仙对一个修炼万年千年的人来说是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但凡是用心修炼过的人历这升仙第一劫时,只要咬紧牙关挺一挺,该是没有多大问题。   然话是那么说,沛衣历劫时天雷轰隆隆劈下来,劈在他身上,也只剩下了半条命。   那时最紧张沛衣的莫过于三师兄宸辕。   眼见沛衣受了两道天雷之后已经无法站立起来,第三道直接将他给劈晕死了过去。第四道时,若不是有其他师兄拦着,宸辕恨不能一股脑冲上前去替沛衣受下。   后来沛衣昏睡了好些天。宸辕与沛衣关系最为亲密,便当当然然地对沛衣悉心照料寸步不离。   他要亲自等着沛衣醒过来了才安心。白日里沛衣可能会醒来,他便白日里守着;夜里沛衣可能会醒过来,他便夜里也候着。   结果沛衣是在半夜里醒来的。他一张开眼时就看见了床头站着的宸辕,一双眼似按捺住太多的东西显得深邃又流光闪烁。   宸辕先挑了挑眼梢,道:“三师兄我还道是小师弟遭了天雷就受不住了,若真是那样倒枉费了平日里我的苦心教导。还好,将将路过这里便进来看看,恰巧见到小师弟醒了过来。”   沛衣看了看宸辕有些发皱的衣摆,淡淡道:“劳三师兄挂心了。沛衣自然不会让师父和师兄们失望。”   “如此甚好。”宸辕转身就走,道,“那你好好歇息,桌上有药,喝干它。”   那药,分明还冒着氤氲的热气。   沛衣垂下眼帘,只听见一声细微的关门声。他清清然晕开唇角,如一朵将醒的睡莲,安然中平添了一味妖娆。   沛衣只会在想起宸辕时才这般笑。这般好看地笑。   昆仑山上的四千年说过就过,沛衣就一直这般与他三师兄平淡无奇地相处。虽说平淡无奇,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有些东西却将心里填得越来越满,有些东西却使他越来越害怕触碰。   他晓得宸辕与他一样。皆在有意无意地避免着。谁都没有再不计后果地往前踏一步。   (二)   第二日沛衣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但就是这几日几夜地躺在榻上,周身黏糊得紧。   他捏了一个仙诀便飞去了山里的温泉处,心想要在里边洗上一洗才好。   可是不想,去到了那里,沛衣却发现宸辕也在。岸上一叠衣裳,宸辕正半眯着眼舒舒服服地洗着温泉。   看见宸辕裸?露在外的白皙肩头,沛衣就觉得十分不自然。   宸辕见了沛衣,先是一愣,随即咧嘴笑了开来,道:“小沛衣,你来啦。”   如今沛衣已经七千岁,早已不如当初初上昆仑山时那般稚嫩。他身体长开了,与生俱来带着股清淡的气质,清俊非凡。   沛衣抽了抽眉头,道:“三师兄还是唤沛衣小师弟较好。”宸辕每每一叫他小沛衣,他就能感受得到宸辕不小心流露出来的宠意。隐忍了几千年,他怕自己就快要忍不住了。   宸辕却道:“三师兄我就喜欢唤小沛衣。快脱衣服,与三师兄一起洗。”   沛衣不想与宸辕多作计较,欲解衣下水,不想抬头却突然撞进了宸辕那双直勾勾的眼睛里。顿时心里漏了几拍。   宸辕干干咳了两声,才将视线转移别处。   沛衣下水之后,两人沉默了许久。   最后还是宸辕先打破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沉寂,轻轻笑道:“不愧是小沛衣,仙骨奇好,只花四千年便能修成正果,想当年三师兄可是比小沛衣多花了一千年呢。”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沛衣,又道,“你昏睡了许多天,差点吓到三师兄了。”   沛衣浑身一愣。   只听宸辕叹了叹,又道:“不过总算是挺过来了,太好了。”随即他弯起一双眉眼,晶晶发亮,“小沛衣,恭喜你,终于是小神仙了。身体,都好清楚了吗?”   沛衣看着远方,扯着唇沿笑了笑,道:“沛衣昏睡之际全凭三师兄不日不夜地照料,如何能不好。”昨夜看见宸辕皱巴巴的衣裳就晓得,宸辕并非是半夜偶然碰到他醒来的。   宸辕笑得愈加灿烂了些,道:“你还真是不大好诓骗。”   宸辕先洗好了,上岸穿起了衣服,一派干净整洁丰神俊朗,临走时回过头来对沛衣淡淡一笑。沛衣微微晃神,叫住了他。   早在沛衣来昆仑山之前宸辕便已经历过了升仙第一劫,已然算是一介神仙。只要他再历晋升一劫,便可以升为上神。   昆仑山上,自大师兄到四师兄,再次历劫的时间皆已成熟,只消他们自己做一个决定而已。可是谁都没向师父提出要历第二劫。   要知道,升为上神可是三界修行的终极目的,是小仙小神修炼几千年上万年所梦寐以求的东西。   沛衣终是忍不住问宸辕,为何他还不去历劫升为上神。   宸辕却反问,问沛衣知不知道一旦历劫成功就再也没有理由呆在昆仑山了?   沛衣说他知道。   宸辕便只低低叹了一句:“昆仑山上,暂时还有人,让我舍不得。”   黄昏,夕阳沉入山谷里,却莫名燃烧了红尘。到底燃烧了谁的红尘,因为相互纠缠着,所以看不透分不清。   (三)   后来昆仑山上多了一个小师妹,是师父费力去断仙台下救起来的。师父带她回来那日,两人身上尽是血。   开始昆仑山的师兄弟皆想不透,他们的师父为何要用尽心思去救一只半死不活的小妖。直到瞧见师父对她百般疼爱,才似懂非懂地渐渐了悟了过来。   不得不说,这小师妹精灵古怪又爱调皮捣蛋,哪里不消停她便爱往哪里凑。尤其喜欢与众师兄们找茬互掐。师兄们面上爱逗她,其实心底里却无比疼爱她这个小师妹。   就连平日里冷冷淡淡的沛衣也不例外。   小师妹嘴巴不安分,时常不是去找大师兄闲磕牙拼八卦便是去找沛衣掐嘴架。沛衣亦是时常被她激得一味想去逞那口舌之快。   这么一来,昆仑山就属沛衣与小师妹口舌斗争最为惨烈。   沛衣觉得逗逗小师妹十分有乐趣,笑得亦比往常要多。   然而,唯一让他心里头不住发慌的是,三师兄宸辕却似与他隔得越发的远。   有一回宸辕去找沛衣,只宠溺地笑着给了他一张请柬,道是元虚宫无极天尊开道会的请柬,想着沛衣可能会喜欢,便弄了一张来。   元虚宫无极天尊道法精神奥妙无穷,在三界盛名鼎鼎。沛衣清楚得很,无极天尊道会的一张请柬分量有多重,想必宸辕是费了不少心思罢。   沛衣接下了请柬,可是心里却复杂得很。欣喜,酸涩,皆有一些。   只是宸辕离开之际,却有些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沛衣便问:“三师兄还有其他事么?”其实他也多么希望宸辕是有其他事的,那样宸辕便可多留一会儿,不像平日里总是已经渐远如何都留不住。   宸辕忽而有些哀伤地看着沛衣,动了动唇,许久才低低问:“有心上人了么。”   沛衣不晓得该如何答话。若说没有,确实有那么一个人住在自己心里四千年。若说有,他却无法说出口。   最后沛衣选择了沉默。   宸辕离去的时候有些失魂落魄,口中喃喃念道:“小师妹确实不错……确实不错……”   隔了几天,沛衣拿着请柬去请示了师父,便去了元虚宫无极天尊的法会。法会上,沛衣崭露头角游刃有余,竟阴差阳错地与无极天尊在法会上论起了法来。天尊大喜过望对沛衣很是赞赏,会后还亲自赐予沛衣两卷无字天书。对于爱研习经法的沛衣来讲,那可是无价之宝。   回去昆仑山后,沛衣只留了一卷给自己,而将另一卷送给了宸辕,道是感谢他给自己请柬的回礼。   那时他便告诉宸辕,小师妹虽然好,但奈何他心胸太过狭小,已容不下他人。   那一刻宸辕流光溢彩的眸子,满室生辉。   (四)   只是,只是有些东西如这世间的花草树木一般,千秋有别。有的可以开花结果,有的可以开花结不了果,还有的开不了花结不了果。   若是晓得了有那么一个后来,沛衣早该悔悟的。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耽误着宸辕。   宸辕不愿去历劫升为上神,宸辕一直舍不得的人是他沛衣。这些他都晓得。   最终,宸辕只来得及与他相互眷恋了几万年。   若不是有后来的一次仙魔大战,沛衣想他会和宸辕一直安好下去。   可是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悔恨,要是初初宸辕去历了劫升了上神,离了昆仑山离了他,该多好!   仙魔大战上,整个昆仑山除了小师妹,其余的十一位弟子皆随司战神君领军入战。那一场征战,天地变色惨烈至极。   可惜,就在最后一次大决战上,他们天兵遭了鬼军的叛乱。鬼军与魔族双面夹击使得他们腹背受敌,最终天兵损失惨重。   那一日战场只剩下厮杀。   宸辕始终挡在沛衣身前,似有似无地护着沛衣。   然,昆仑山的司战神君与其座下弟子纵使是万般厉害也该有声衰力竭的时候。面对鬼军与魔族的最后一击,宸辕如一座石雕,倏地转身狠狠抱紧了沛衣岿然不动,所有的打击都冲着宸辕一人而去。   宸辕与沛衣双双坠地,他也自始护着沛衣,落地那一刹那翻身而下,躺在了沛衣下边。沛衣身上尽是宸辕的血。   那一刻,沛衣的世界天地倒转坍塌成渣。   宸辕咧嘴对他无赖地笑:“我原想,待这次大战一结束,便向你说明我有多喜欢你。那时,那时不管你愿不愿,我皆要将你绑在我身边,生生世世都逃脱不得。”   沛衣惊恐地看见,宸辕一说一笑之间,口中大股大股的鲜血涌出。他颤抖地伸手去擦,擦了却又流出来。   沛衣手攥紧了宸辕的衣襟,一遍遍呢喃:“凭什么……凭什么……”   宸辕眯起眼,眸光闪闪,道:“小沛衣没事,真是太好了。”   “凭什么!我问你凭什么!”沛衣红了眼,悲红了眼,嘶吼,“凭什么你要如此护着我!凭什么!你从来都不问一声我愿是不愿!”   “呐,小沛衣……你能不能亲三师兄我一下……算了,三师兄口中有污血,那么脏……唔……”   夕阳燃了红尘。燃了红尘,不想却燃成了灰烬。   满目疮痍的大地上,两抹染血的白影,混着血泪,紧紧拥吻。   PS:嗳已经没人愿意给某云留言了么,某云捂着心肝儿在墙角蹲了半个月了~求留言呐~明天就没有这些番外了,后面入主题~   章百零六   (一)   不想,昆仑山有朝一日会下起了雪。下起了鹅毛大雪。将整座山染成了雪白。   我独自在后山的桃林里,眼看着灼灼盛开的桃花被雪压得残败不堪。   若不是眼下我正坐在雪地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地冰寒,桃花尽被雪渣给裹落在了地上。我差点当真以为,这片桃林一直花开不败。   手里拎着一坛桃花酒,坛子上还沾了些冰粒和还未来得及拂落干净的湿尘。我凑着鼻子往坛子里嗅了嗅,满满的桃花香。   桃林里埋着的桃花酒,大抵都有好几百年的光景。如今被我挖出来,一坛又一坛喝了个透,就是不晓得何时能够喝光所有。想必师父在酿这酒的时候没少花功夫,师父人不在了,倒是被我捡了一个大便宜。   地上空空落落摆着好些只酒坛,有的被雪掩了一大半。边上立着一只墓碑,那是一个衣塚。   我在这桃林里倚在衣塚旁边呆了不晓得有多久,浑浑噩噩之间,到处都是酒香。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呛鼻。而这天气似要与我作对到底一般,自我一入桃林便开始下雪,一直没停歇。   觉得乏了,我便阖上双目。往昔开始如梦境一般一遍一遍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初初跑进桃林里,发现埋藏在桃树下的酒时,还以为是大师兄藏的,不喝白不喝。后来才晓得,那酒是师父酿的。昆仑山的桃花酒,比三界任何地方的琼浆玉露都要甘甜美味。   时值半夜,师父总喜欢微微眯着眼,斜斜靠着树脚。一身黑色锦袍铺散在地上,沾染了粉色怡人的桃花瓣;如墨染的长发,柔顺地垂落而下,手指穿插其中,比绸缎还要柔软。   他喜欢轻轻浅笑,“弦儿弦儿”地唤我。   他身上的桃花香,不知不觉已然让我迷恋了七万年。   每每唤他卿华时,他会将我抱得很紧,似要揉进他的身体一般。我的心便会如破了一个缺口,再也抑制不住沉甸甸的情感,压得我身体都灼然发痛。   师父就躺在树脚下,唇畔晕着一抹温润的笑。我坐在他身旁,顺手拈起他耳侧的花瓣。   他张开双目来,眸子里满是灿然流光,笑着对我伸出了手,轻轻呓念:“弦儿。”   “小师妹。”   我动了动身体,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差不多要被雪淹没了去。我微微仰了仰头,头顶上方安稳立着一把伞。   雪便落在伞上,留了我一角安然。   我心里空空如也。原来,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梦,做了千千万万回,心心念念了千千万万回,还是仅仅只剩下一个梦。   大师兄身体坚挺地立于伞外,眉目清然,道:“三年了,回去罢。”   我愣了愣。抬眼看向大师兄,他不知何时开始有了一双死寂的眸子,整个人亦跟着死寂起来。   “嗯,回去罢。”我扯了扯唇角,拂落身上的白雪,站起身来。不想身体却像不是我的一般,不听我使唤,往一边倒去。   大师兄伸手过来扶我。   我手扶着树,道:“无妨。”   (二)   在回去的路上,大师兄与我道:“小师妹在这里呆了三年,还不知道天君遣过仙婢仙使来了山上许多次,鬼界鬼君亦是遣来鬼使多次,他们皆想问问,小师妹是愿意上天庭还是愿意下鬼界。”   我淡然道:“那便留在昆仑山罢。”   大师兄身体怔了怔,道:“小师妹如今已为上神,再无呆在昆仑山上的道理。”   我离开大师兄撑的伞,兀自往前走了去,道:“就留在昆仑山上。”   无论如何,我皆要留在昆仑山上。万一……我一直在幻想,一日清醒过来……万一师父他就回来了呢。   他若是回来了,寻不得我该如何办?   我原本是鬼界一小妖,在昆仑山上随师父修炼了七万年才勉为其难地修成了一个小神仙。老早我便晓得自己不成器,一直在想是不是真会如沛衣师兄所说,我要想修成上神非得要个七十万年不可。   如今,我已为上神,其间不过短短七年不到。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见不到。   整座昆仑山上,除了覆盖着的厚厚的白雪,已然没有了往日一干妖孽男神仙招摇飘摆的影子。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我与大师兄两人。   自仙魔大战以后,山上其余十位师兄皆走的走散的散,各自回去了自己来时的地方。只有三师兄宸辕,受了重伤仙元尽毁。   沛衣师兄将他带去了北天北极,用北极下面的万年寒冰封住了三师兄的身体和魂魄。   那样的话,起码他不用灰飞烟灭。   不用如师父那般,灰飞烟灭。   转眼间,大师兄带我去到师父的书房门前。   他幽幽道:“小师妹现在领悟了么。”   我愣了愣,没说话。   大师兄便又道:“大师兄早该说过,若小师妹时有今日,怕是要后悔。那么如今呢,悔了么?”   我有些惊诧,只见他在我面前摊开手,手里一粒红色的药丸。   我晓得,那是一粒忘情丹。一如当初大师兄历情劫时,我去问尧司讨来的一般。我讷然问:“大师兄竟什么都没忘?”   大师兄道:“这一粒是大师兄欠小师妹的,现在还与小师妹。我说过,不管是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有些东西任是有人强逼,也忘记不得。”   我拿起了那粒忘情丹。有些东西,纵然是喝了忘情水还是过了亿万年,任是有人强逼,也忘记不得。   手指稍稍使了点力,忘情丹便化作了粉末,飘飞在了地上。   大师兄眉头舒了舒。   我道:“如何能不悔。悔不当初……悔不当初。”悔不当初,没抓紧师父的手,眼睁睁看师父断了仙尘。   大师兄转身离去,道:“小师妹进去看看罢,师父有留东西给小师妹。”   (三)   我推门进去,里边一丝尘都没有,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   书房里墙侧边,有一扇细窗。外面铺天盖地的白自细窗里映射进来,照亮了整间屋子。   靠着细窗,立着一张小小的桌几。桌几上安静地摆放着一套茶具。   师父就时常喜欢清晨立于细窗那里,窗扇半开,安然着一双细长的眸子看着外面。金色的晨光一丝一丝漏进窗扇里,有时照亮了师父的半边侧脸,有时闪耀了师父的青长墨发。   我煮了一壶茶,打开师父的书房门时,他便微微侧过身来,看着我笑。然后优雅地坐在桌几前,细细品着我为他煮的茶。   我只为师父一人煮茶,师父亦说过日后都只喝我一人煮的茶。   我瞠着双目看向桌几那边,还有那扇细窗。可惜,等了许久,却没再看到往常那抹身长玉立的身影。不觉回过神来,扯了扯唇角。   书房正对着门口的最里边,摆放着一张大大方方的书桌。那是师父时常处理事物的地方。我缓缓走了过去,手指婆娑着光滑的桌沿,一直向里。   师父坐在这里的时候,手能执笔,能写能画。   宽大的书桌上,如往常一般,整整齐齐。只有正中央安放着一张笺纸,已经覆上了薄薄的尘。   笺纸旁边,用了一枚小镜子压着。镜子边框呈青蓝色,欠着几颗璀璨的珠石。   那便是师父留给我的东西。   一枚昆仑镜,一封书信。   我安静地站了许久,许久才颤抖着手取开昆仑镜,拿起那方笺纸。   还记得那一日我离去了昆仑山,夜里不舍得师父又骑着祥云跑了回来。打开师父书房的门时,他便是坐在这书桌前,执笔写着什么。   竟是写给我的么。   我一眼不眨地看着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弦儿,待为师历过此劫,便与你并肩走到天边的尽头,直至地老天荒。   (四)   上一回东华帝君约我师父去无涯境下棋。与师父回来昆仑山的那日,东华帝君带我去了无涯境的最底下,看见了上古神器东皇钟。   临走时,他告诉我,待历了劫之后我该好好待我师父。   我问他历什么劫,他半开玩笑道是历我升为上神之劫。   我当真不晓得是自己太过愚笨还是被东华帝君诓骗得好惨。原来,历劫的不是我,而是我师父!他们都晓得师父有此一劫,师父自己亦是晓得有此一劫,唯独、唯独偏偏我一个人不知晓!   我一个人被蒙得团团转!   还记得仙魔大战那日,鬼军临阵倒戈,仙族死的死伤的伤,好不惨烈。   无涯境下的东皇钟被师父祭了出来,欲打算此战一结束便将魔头再关进去一回。可惜,遭了魑辰的道。   魑辰联合魔族灭了天兵十万,再反手给了魔族狠狠一击。   可最终魔头还是得逞了,趁魑辰与师父纠缠之际,一手摧毁了东皇钟。东皇钟上的梵文失去了灵力,整个钟身破碎成了一块又一块。   我就被魑辰和师父同时施的两道仙诀困在了天边,眼睁睁地看着师父为修补东皇钟,用了自己的灵体,催化了自己的仙元。   就因为师父是上古神族后裔,就因为师父是三界司战神君,所以他义不容辞。   看着魔头被压进了东皇钟,师父的身体却泛着淡淡的光直直往下掉时,那一刻我就晓得,我亦跟着死去了。   我记不得自己是如何挣开束缚的。只觉眼前一黑,随即是大片大片的黑,漫天漫天的黑。   许许多多黑色的蝴蝶围绕着我,然后包围了整片天空。   我接住了师父下坠的身体,蝴蝶在我们四周翩飞了七七四十九日不散。   他只来得及伸手触了触我的眉心,低声笑道:“恭喜弦儿,终于修成了正果。”随后就再也没对我说一句话。   任我一遍一遍地喊他唤他,任我如何摇他晃他,他皆是铁了心不应我一声。   我便抱着师父,坐在东皇钟下,坐了七七四十九日。我想,不论我坐多久等多久皆没所谓,我总能等到我师父回来。   总能等到他张开眼,清清浅浅对我笑一声,道:“弦儿,为师回来了。”   只是后来,师父的身体化作了一缕尘烟,竟再也没回来。   不行了,我不行了~小心肝都碎了,这几章看了好多遍还是看一回哭一回。。。我对乃们还算有良心的,预先放了几个番外来缓解缓解~嘤嘤嘤嘤~留个言罢~长评什么的我最稀罕了~~~   章百零七   (一)   原来,我升为上神,历的劫,是我师父。   若不是师父,我无法将体内沉睡的神力引出来,无法破茧成蝶修得真身。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忘川河彼岸的一只小鬼妖,不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亦是上古鬼族后裔。我的真身,竟是一只蝴蝶,一只黑色的狱蝶。   原本我就对蝴蝶没什么好感,蛇蝎又毒辣,尤其是天庭那只花蝴蝶。而我自己,却也是一只蝴蝶,真真是好笑至极。   以往,我也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修成上神,可以老气横秋地在天庭那帮劳什子仙家面前好好显摆一番。如今,我算是得了愿了。   可是,看得师父断了仙尘,我对他心心念念成了死灰,我便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何其悔恨,何其悔恨在鬼界呆的那三个月。三个月,足以将我整个人天翻地覆一回。那时,师父在外面征战魔族危机四伏,我却安逸地呆在鬼界没日没夜地玩乐。   倘若当时,我能再聪明一些再敏锐一些,师父如何都瞒不过我三个月。我多想能骑着祥云,与师父站在一处。就算是面对百万魔族,我也丝毫不惧。   只是,哪里还有那样的机会。   我背靠着书桌,手里拿着那张笺纸,滑坐在了地上。手指狠狠攥紧那张笺纸,蜷缩在地上。   师父他走得一身轻,却只留给了我这么一张笺纸和一枚昆仑镜!   他真的是想让我只剩下这两样东西,然后痴念他千千万万年么?!为何要如此残忍!为何他要如此残忍!   仅仅只是三年而已,我思之若狂,何况千千万万年呢。   我突然有些羡慕起凡人来。想起我曾做的一个梦,师父站在忘川河彼岸的花海尽头,背对着我,与我道,凡人一个轮回不过百十年,他等了我却不知有多少个轮回。   若为凡人,便不必如此苦苦相等。若等不了一生一个轮回,黄泉路上还有一相逢。   可惜,我与师父皆不是凡人。师父不走那黄泉路,我若守在路口,亦是等不到他。   (二)   失神之际,忽而伴随着一声清脆响,我垂落在地上的指尖痛了痛。   我侧头看去,见桌上的昆仑镜落了下来,落在我的手上。我便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它,青蓝色的镜边雕刻着细致的花纹和闪亮的石头,却有些斑驳。   手指上捻了一个决,我还是将昆仑镜收了起来。   那是师父的宝贝,他不在,我得替他好好保存着。若哪一天师父回来了找我要,我还能拿得出来。   对,这回一定要好好保存。再也不会像上次师父给我缚魂索那般,被我搞丢了去。   后来我就头靠着桌背,眯着眼静静地看着房梁。慢慢回想那许许多多的往事。   还记得我受四道天雷那会儿,大师兄后来告诉我说师父为我受了三道,而我自己只受了一道。怪我没用,第一道天雷下来我便昏死了去,若是我还醒着,定不会让师父平白无故为我受其余三道天雷。   想必师父亦是痛得很罢,在我面前还要藏着掖着去闭关。他以为我一直不会知道,一直不会知道。   师父真狠,什么都瞒着我,不晓得明里暗里为我做了多少事情。他亦是不知道,我有多痛。   后不久,人间染上瘟疫。师父遣我与大师兄一齐下界治理瘟疫。下界的后半夜,我落脚在郊外,正觉得饿时却寻到了一只兔子。   那兔子是一漂亮小哥的,小哥叫念华。   烤兔腿没吃得成,念华带我去了一处小茅屋,款待了我两顿十全大补粥。   我脑子欠,喝了粥身体恢复得极快,便真以为那是十全大补粥。现在想来,那该是师父混了仙力的粥罢,亏得我能安下心喝了一碗又一碗。   还有人间闹恶鬼时,戾气重得很。东华帝君让师父随他去无涯境修理浮躁不稳的东皇钟。那该是一件极费仙力的事情,可是我去人间捉恶鬼不过一两日他便来寻到了我,还陪我在人间疯闹了一阵。就连我私下改了凡人的红尘,他也是对我百般纵容。还好凡人红尘由司命星君掌管,没能出大漏子。   让堂堂三界司战神君去捉一只小小的恶鬼,若是传到外人耳朵里去了,指不定会暗地里笑话师父,于名声不好。   师父带我去北极天宫听佛时,被尧司与魑辰二人纠缠,他对那二人丝毫不客气。   后魑辰连拉带拽地将我弄去了鬼界,让我忆起了七万年前的尘事。我向师父开了口,央求他帮我救泠染。他便二话不说,开启了昆仑镜逆了天条去将泠染的肉身自七万年前的断仙台下带了回来。   他没告诉我,为我做这一切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大师兄下凡历劫眷恋上了凡人。师父去与天君求情时,跪在偌大的凌霄殿上。我承认我十分自私,见师父那般跪着的时候我便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让师父的那一跪白白浪费。   于是我铁了心,将大师兄在凡间的妻儿带上了天庭,铁了心让他们在大师兄面前跳下断仙台从此烟消云散。   给大师兄送去忘情丹那一刻,我与他的情意便已经不复存在。他是恨我的。   后来我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大师兄偏偏独爱昙花。   师父再一次带我下界,碰上了他的生辰。我送给了他一条小玉坠链子,是我亲手编的。那晚亲手为师父戴上,看他熠熠夺目地浅笑,道很喜欢我送的东西。那一刻,我想就算为他做再多,心里亦是圆满的。   只是,师父在人间凭空消失了好些天。我便四处晃,寻着了另一个如昙花一般的女子。   纵然我是神仙,亦无法改变昙花一现只有两个时辰的命运。我有些懂了大师兄。   我怕,我已然错过了许多东西,我会错过更多的东西。师父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多想紧紧抱住他,握紧他的手,与他道,我多想永永远远与他一直走下去,走到尽头。   (三)   自人间回昆仑山的途中,我与师父遇上了魔族。被师父关进东皇钟内七万五千年的魔族首领跑了出来,誓要一雪当年仙魔大战的前耻。   我十分无能,被魔头抓了去,成为要挟师父的把柄。   师父只身一人前往魔界的那日,他手持轩辕剑,身后一片漫天的火海。他叱咤魔界的赫赫英姿自此深深地刻进我的脑海里。原本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斩杀魔族,谁都奈他不得;可是他却为了我收起轩辕剑,毫不反抗地单受魔头三百招。   那三百招,差点让师父殒命。差点让我痛得生不如死。   我究竟修了几世的福分,值得他为我不顾一切。   他大伤初愈,问我,可不可以吻我。问得那般小心翼翼,吻得那般柔情万千。心口里漫出的悸痛让我颠倒倾覆肝肠寸断。   我想,不论如何我都放不开他,离不开他。   眷恋了他七万年,我方才领悟,他早已在我心里生了根。   若要将他自我心里连根拔起,我晓得定是一片血肉模糊。心里,便再也无一处完好。   可惜他偏偏要那般做。故意将我气跑,让我回去鬼界,然后他就可以酣畅淋漓地与魔族大战。   最后再酣畅淋漓地用仙诀将我锁在天边,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毁掉了自己。   我才发现,我没办法紧紧握住他的手。再也握不住。   他死后的第七七四十九日,身体化作了尘埃,我拼尽所有力气要抱住他,尘埃还是经风一吹,吹得到处都是。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一身染血的黑衣锦袍,还有那串玉坠链子……   我伸出手腕,手腕上缠着那串玉坠链子。那原本就是我亲手送给师父的生辰贺礼,如今他却又还给了我。   小铃铛玉坠一如既往的通透好看,只是编织的金线已不复金色,而是被浸成了血红色。那是师父的血。   手腕兀自在半空中晃了晃,小玉坠便跟着晃了晃。   忽而一股冷风拂面而来,我面皮如敷冰渣一般,冷得彻骨。我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落了满脸的泪。   顺着冷风的来处望过去,房门不知何时被吹开了一条门缝。   门细微地动了动。   我使劲揉了揉双目,还是模模糊糊地看见门口那里,瑟瑟地蹲着一只灰毛兔子!   (四)   眼眶里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我顾不得擦,小心翼翼地爬过去,爬到房门处。颤颤地伸出手,对灰毛兔子笑道:“乖,过来。”   不想我伸手过去,兔子却动了动长长的耳朵,躲开了去。   我闷声咬了咬唇,道:“以往我不懂事,不晓得你为我费尽心思。你画给了我一幅画,画上面便有一只兔子。只可惜,我从未认真看那兔子,一心只想着烤兔子。”   我吸了吸鼻子,又道:“是我不该,是我混蛋!你回来,我就再也不想着烤兔子了,好不好?”   灰毛兔子眯了眯红红的眼睛,踟蹰了下小脚,却还是乖乖地蹲进了我的怀里。   我抱紧了它,哽咽出声。   我抱着兔子推开房门往外跑去。途中鞋子绊脚差点摔倒,我便脱了鞋赤脚跑在雪地里。我一口气跑去师兄们的卧房,见房里的墙上,仍旧挂着师父的画,整个屋子一尘不染。画里,各有各的形态。   我又跑回了自己的卧房,推开门,里边亦是一尘不染。   我瞠着双目,哆嗦着双唇,任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   卧房的墙上,挂着师父送我的那副画。只是画上不如师兄们的斑驳绚烂,而是一片空白。而我怀里,兔子正闭着眼乖顺地蹲着。   以往,我一直眼红师父送给其余师兄们的画,那画上面不是龙马就是麒麟,威风凛凛好不气阔。而我的,却只有一只可怜巴巴的兔子。我有些瞧不起那画上的兔子。   而今,我方才领悟,师兄们的画都是死的。只有我一人的画,师父下了心思,是活的。   我跌跌撞撞地出了卧房,站进了雪里。仰头望去,漫天飘飞着白白的雪花。   摊开掌心,雪花便安顺地落在了掌心里,如绒毛一般柔软,不消片刻就化成了水渍。与下巴上滑落的水渍,融在了一起,一半冰寒一半温暖。   我站在昆仑山最高最远的一处山崖上,俯瞰着整个尘世。皆一片安详雪白。   我不想要这一地的白,我不喜这寂寞的雪。昆仑山上,我喜欢葱葱郁郁的树,山间飘忽的云团,还有一缕一缕如丝的霞光。   一手抚摸着怀里的兔子,我深深呼吸,蓄满了力气和满心的疼痛,用尽声音大喊:“师父——师父——师父——”   “你告诉我——到底想让我等你多久——一万年,十万年,还是百万年——还是生生世世——生生世世——生生世世——”   声音,一直在昆仑山上久久回荡。   回荡着生生世世。   许久,我垂下头,安静地笑了。   我想,不管多残酷,生生世世,我亦等得。   章百零八   (一)   桃林里,桃花还未凋尽,雪却停了。   我时常喜欢坐在桃林里,等待着这片桃花重新灼然。师父的桃花酒,我甚少细细慢慢品尝,直接大口大口往口中灌,倒是满口芬芳。   这埋藏了上百年的好酒,撂我这里还真是浪费了。   大师兄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入桃林里来寻我。看见我了,他老是蹙着一双眉,将我自地上扶起来,斥我越来越像个酒鬼。   我懒得与他一般计较。   做酒鬼有何不好,醉了可以安然入眠,可以不用理会心底里的万般苦涩与纷繁复杂。   尽管昆仑山上只有我与大师兄,但仍旧是时常不宁静。   天庭隔三差五便有仙婢到来,递上各种各样的仙家柬帖,邀我入些麻烦的宴会。鬼界也没落下,除了鬼君亲自前来以外,其他能遣的鬼差仙神都遣来过。   就连墨桦都亲自来了两回。   原来上神要有许许多多的应酬,也不尽是风光悠闲。   不过,除了桃林,我哪里也未去。我怕万一,师父他何时回来了,在昆仑山寻不到我该如何办?我怕就这般与他再错过一回。   只有我自己清楚,哪怕是再错过一回,我都承受不来。   我寻了一块干净的树脚坐下,捏诀弄起一坛酒拎在手里。灰毛兔子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旁边,动着长耳朵,时不时睁着两只红眼睛看我。   我心血来潮,伸出手指蘸了蘸酒,放到兔子嘴巴边。   不想它却眯了眯红眼睛,随即伸出暖暖的舌头来舔·我的指尖。   我反复蘸了几次,没过多久它就已经睁不开眼,乖乖地爬到我怀里,打起了盹儿。   手来来回回抚摸着兔子的绒毛,一片柔软滑腻。脑子一得空,我便会时常想,它的性子还真有些像师父,清清淡淡的。连眯眼的模样,亦有几分耐人寻味。   就算师父变成一只兔子也好。变成一只兔子了,我可以随时将他带在身边抱在怀里。成不了人形也罢,但也总归是比一缕烟尘要好。   只是不晓得,我何德何能,当初竟能让师父一眼看上我。   七万年前我落断仙台时不过一只鬼界小妖,他乃三界大名鼎鼎的司战神君,丰神俊朗飘逸绝立,却愿意苦心谋划,冒着危险去断仙台下救起我。   一想起最终能与他相遇,结下七万年的师徒之缘,我就觉得十分幸运。   对,十分幸运。七万年来他对我无微不至,我总是犯傻犯迷糊,他该有多宽广的胸怀,方能隐忍至此。   正待我出神之际,忽而眼前一晃。一阵青蓝的光亮闪耀了起来。我细细一看,见怀里的昆仑镜不知何时竟落了出来,周身冒着仙光。   我伸手去捉它,它却似有灵性一般突然飞离地面,然后稳稳地摆在了半空中。   (二)   昆仑镜如断开了闸门一般,镜中不断涌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展现在我的眼前。   大多皆是往事,是我在昆仑山上时与师父师兄们在一起的往事。里边的欢声笑语祥和安宁让我觉得越发刺眼,心口狠狠地揪疼。日后再也不会有这镜中闪现的光景了。   然而镜中,我看到最多的是,师父时常坐在书桌前,施法开启昆仑镜,看着我的前生过往。一遍又一遍,他的神情时而温和时而低落。   一直看到师父为我钻进了昆仑镜带回泠染的肉身的那一刻,我忽而浑身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对了,对了,昆仑镜,我差点忘记了昆仑镜能穿梭过往!昆仑镜能穿梭过往改变尘世,我竟然差点忘记了!   我想也未多想,双目紧随着昆仑镜,抬手便捏了个决,在昆仑镜上施之仙法。霎时昆仑镜身仙光大振。   若,今日我自这昆仑镜进入了过往,是不是可以如当初师父救回泠染那般,亦能将他也带回来?   不晓得可以不可以,眼看着昆仑镜上的仙光愈加强烈,我慌乱地飞身便往那镜中去。师父,我的师父,眼睁睁在我面前灰飞烟灭,我不寻到他不等到他,我便不安心不死心。   或许我没师父想象的那么坚强,反而十分懦弱。其实我心里是怨他的怪他的,我那般眷恋他,他说走就走了,为何要独独留下我一人!   凭什么要独独留下我一人!我要上哪里找他?他连说都未说会在哪里等我!无尽的等待,该有多寂寞!多寂寞啊!   早前听说,要开启这昆仑镜需得要非凡的仙力。如今我已为上神,只消往镜上施一个仙法,便能轻而易举地飞进镜子中去。我一直没发现,原来自己身体里还隐藏着一股强大上古神族的神力。   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只能感觉到耳边呼呼的风声,还晓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往前飞。   不消一刻,我便看见前面有一道紫光,越靠近越清晰。心跳就倏地狂乱了。   若,若我能去到仙魔大战的当日,我就可以见得到师父……我那么想他念他……可以见得到的,我要将他带回来。   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兴奋还是激动,反正见了紫光迫近,便一股脑往紫光那边冲去。   然而,待我飞得近了,四周十分晃眼。蓦地迎面而来一股压力使我身体一钝痛,如直愣愣地撞上了墙一般。硬是将我弹出了好几步。   我有些惊愕地稳住身体,看着那紫光,咬咬牙,再一次冲了过去。   不想,面门又是一痛,随之身体便又被弹了回来,踉跄着直往后退。   心开始狠狠往下沉,继续沉落至黑暗孤寂的深渊。我不服气,我不服气。遂我抬手捏了各种各样的仙诀直往那紫光里掷,我就不信我破不了这结界!   只可惜,我果真是破不了。不论我试了多少次,被弹出了多少回,亦是没能让那紫光结界消减半分!   最后,我是被那紫光反弹,一下扔出了昆仑镜,跌落在桃林里的雪地上。   (三)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师父要留我昆仑镜。   昆仑镜能改变过往乃三界神器,若我用它穿梭了过往定能将师父带回来,我定能再见到他。可是,可是为何,师父将昆仑镜留与我,为何又要在里面设上一层结界!   那结界对我的仙法无丝毫反应,我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也撞不进去。   我知道,那是师父设的结界……是师父设的,从那上面我还能探得师父若有若无的仙息!   不甘心……真的太不甘心了……   生生世世我等得,可是既然师父留给了我昆仑镜,为何还要我等?!为何还要我等啊!   我跪在雪地上,手里攥紧了两把雪渍,紧紧捏住。任眼泪不争气地一遍又一遍淌过脸颊,冷若冰霜。   我终是忍不住大哭出了声,吼道:“师父你为什么还要我等!你告诉我是为什么!啊?卿华——”   我以为我有足够的勇气,正如那日在昆仑山巅吼的那般,可以等得师父生生世世。但是,我还是退怯了。   不想等,一刻都不想再等。   最终昆仑镜上仙光散去,冷冰冰地落在了地面上。雪又开始下了起来,一片一片的小雪花将它点缀得更为孤寂。如我一般孤寂。   手心里的雪始终无法被我捂暖,反而被挤压成了冰渣,一直凉透到了心髓。   不知过了多久,膝盖跪在地上被冻得麻木了,我便干脆躺在了地上。若是能让这一场雪将我覆盖,也未尝不可。   就当我睡了一觉。待有朝一日雪化开了,我便再醒过来。   迷迷糊糊间,手指却有些暖暖痒痒的,不停歇。   我经不住扰,动了动手指,几经辗转方才睁开了眼。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只灰毛兔子,正蹲在我的手边,张嘴舔着我的手指。   我顺手摸了摸它,拂落它身上的雪花。   兔子顿了顿身体,然后畏畏缩缩地站直了腿,在我手掌上蹭了蹭,随后走到了另一处。它脚下那枚昆仑镜被雪掩埋了,只露出些微的青蓝色手柄。   灰毛兔子眯了眯红眼睛,伸出前腿刨着地面。   见它刨了许久也未刨出个动静来,我便坐起身将兔子捞进了怀里。再将那枚昆仑镜给提了出来。   只是,再次看到昆仑镜里的画面时,我惊了惊。   里面是一条河,河里是血红色的河水。刹那间,整个天地摇晃震动,红色的河水便被激起万丈高。一直不曾安静下来。   (四)   望着昆仑镜怔怔出神了一会儿,不消犹豫,我抓起昆仑镜便起身出了桃林。我捏了一个决,腾着祥云往鬼界飞去。   那条河是忘川河,河里的水是忘川水。那满河的血红色皆是无数落尽河里的冤魂不悔不灭的执念。   忘川河激起了万丈红尘,动荡不堪。   仙魔大战那日,我见过那样的光景。只可惜那时我糊里糊涂,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任有些人联合起来将我随随便便地诓骗了过去。   后来我才想明白了过来,外边仙魔在征战,鬼界这一河忘川水不安宁实属正常。   只是,除了那一次,我却有了些印象,似乎还在哪里见到过忘川河翻腾呼啸的模样?   忘川河,三界内只有一条忘川河,处于鬼界。我想,我自然是在鬼界见到的。脑中模模糊糊,记不大起来。   如今,在昆仑镜里面再一次见到了那样的画面,我看得很清楚,却不是仙魔大战当日我在鬼界亲眼所见的境况。因为镜中忘川河彼岸,有一丛彼岸花,还未长开,还未茂盛。   该是许久许久以前,我还见到过一回。   祥云在鬼界的黄泉路口落了地。我下得祥云落了脚,穿过黄泉路站在了鬼界森然高大的城门口。   守门的鬼差认得我,一见了我便莽莽撞撞地飞速往里边跑去。不用想也知道,他定是去为我通报了。但我等不了通报那么久,径直入了鬼界往忘川河那里去。   我想,若不是这条忘川河,我不会如此快再一次踏入鬼界。   起码,我不愿如此快再见到鬼界鬼君。鬼界鬼君泠染。   我与她不知到底是谁欠了谁,或许是相互亏欠着。但一见面她定会觉得是她欠了我。可惜,我亦觉得自己亏欠了她。我实在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她,所以之前连墨桦亲自上昆仑山邀了我两回,我皆未来这鬼界。   她欠了我一个师父,而我欠了她一个兄长。   师父用仙元修补东皇钟死的那日,是她兄长魑辰害死了千千万万的神族,亦是她兄长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将魔族魔头再一次关进了修补好的东皇钟内。至此,他消失在了三界,了无声息。   他死没死,没有谁知道。   遂泠染便代他,司掌整个鬼界。   再一次站在忘川河岸,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我不晓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境。彼岸的彼岸花生得仍旧繁茂,只是有些恹恹的,没精打采。   我拿出昆仑镜,见镜中仍旧现着那幅动荡的画面。我想知道,到底何时还有过那样的景象?仙魔大战么,亦是仙魔大战么?   若是七万五千年前……七万五千年前亦是师父带领的天兵征战魔族……   正待我出神之际,身后冷不防响起了一道涩然的声音,唤我“弥浅”。我浑身一怔,心还是跟着蓦然泛了酸。   PS:唔乃们不要捉急,一捉急某云也跟着捉急了~~~某云保证,会赔一个师父的,~~~~(>_<)~~~~不然小徒弟跟谁谈恋爱去~~~   章百零九   (一)   泠染站在我边上,负着手神情飘然地看着河里,道:“弥浅,我还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呢。”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许久不见泠染沉稳了许多。   我应道:“嗯,还是回来了。”   后来我们便安安静静地站着,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站了许久,我才问了一声:“仙魔大战时你知道这忘川河里的河水为何会震荡不堪么?”   泠染愣了愣,大抵是没料到我会问这么个问题。她道:“鬼界亦在三界之中,三界发生动乱,自然鬼界也免不了难。”她顿了顿,又道,“弥浅,当年仙魔大战时鬼界不稳,尤其是这忘川河。那时我们骗了你,是我们不该。”   “你莫要跟我说这些,都无济于事。”我手里拿着昆仑镜,道,“除了那次仙魔大战,还有何时有过不稳?”   “没想到,司战神君竟将上古神器留给了你。”泠染显然也看见了昆仑镜里的画面,看见彼岸一簇簇还未长开的彼岸花,动了动唇道,“该是很久很久以前还有一回动乱罢。”   我便问:“何时?”   泠染看了看我,指着镜子里的彼岸花道:“你看那时我还那么小,哪里记得是何时。”   见我不语,她又问:“弥浅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   我老实道:“不晓得。我在想,是不是七万五千年以前动荡过一回,那时亦是我师父在领战罢。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他……只是,十分想他……”   “弥浅”,泠染打断了我,柔声道,“弥浅你笨,你都忘记了如今自己已为上神了吗?”   “嗯,我知道。”我道。   泠染手指捻了一个决,往昆仑镜上投去,道:“既然是上神,像我这般只消施一个法,便能在镜中看得到,不用费太多力气。这些弥浅你都不知道吗?”   我愣愣地看着昆仑镜上果真又现出了画面。不久见画面的光弱了些,我赶忙学着泠染的样子再捏了一个决,果真那些画面又亮了起来。   只听泠染轻轻道:“想看你师父的话,你便心里想着他捏诀试试看。”   我闭上眼,脑中全是师父的影子。他靠近我,对我清清浅浅地笑,身上弥漫着好闻的桃花香。   随之手指缠绕着仙诀,触碰着昆仑镜。待张开眼来时,我手捧着昆仑镜,忍不住瑟瑟发抖起来。   师父,我果真见到了我师父。昆仑镜里,我见到了师父。   我咧开嘴,双目涩痛,水珠子顺着下巴淌下,侧眼看着泠染笑道:“泠染你看,师父在里边,我又见到了他,又见到了他……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弥浅莫哭。”泠染伸出袖摆,直往我面皮上揩。   我则垂眼眨也未眨地看着昆仑镜。   (二)   师父是上古神族的后裔,一出生便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神力。所以他年纪轻轻,仅五万岁时便成了上神,封号三界司战神君。   他在凌霄大殿上受封时,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整个大殿站满了三界仙神。   但师父容貌生得俊秀清美,周身携着一股温润淡然的气质,丝毫没有司战神君应有的霸气与傲气。   天君任命师父为司战神君时,凌霄殿内炸开了锅。那些神仙们皆以为,师父还太年轻,尽管他乃神族后裔,但其品性仍旧不适合当司战神君。   所以师父这个司战神君当得甚少有人信服,直至仙魔大战。   七万五千年前,魔族不知天高地厚进扰仙界。是师父带领天兵与魔族抗战,最终击败了魔族,擒住了魔头,将其关于东皇钟内。   我惊愕地看见,昆仑镜内霎时又出现了忘川河动荡不安的光景。红色的河水被激起一浪又一浪,彼岸的花飘摇而孤零。   不会错了,那果然是七万五千年前的仙魔大战。   那时,我便已经活在这忘川河彼岸了。我一直有印象,见过这般景况。   突然昆仑镜又变换了画面。变成了师父真正领军大战时的场景。   东海上空杀气腾腾,仙魔两军整装对垒严阵以待。碧空萧肃风卷云散,海面波涛万丈澎湃汹涌。   一军之首,祥云之上,三界司战神君我的师父眉色清傲,手持轩辕神剑,黑色衣摆翻飞,英姿无双。   他剑一横,霸气地指着魔族首领,道:“侵我仙界者,诛而后快。”   顿时,一声令下,万千将士齐发而上。   那一战,惨烈至极。   战场上,到处都是朱色硝烟,到处都散碎着凌乱的嘶吼。整个天空被染上妖冶的暗红色,倒映在幽深的东海滔天骇浪里。   彼时,师父身形绝立,手中神剑挥舞得出神入化,剑气横扫处,魔军退避三尺。他与魔族首领对战,强烈的仙魔之气四溢,震得数不清的神魔两军给落进了海里去。   魔头戾气虽盛,却终是不敌师父。他败了师父三百招,最终被师父关进了东皇钟。至此魔族败退,仙魔万万年恩怨暂停搁浅。   然魔族败退后,我惊恐地看见师父手撑神剑之柄,身体无力跪倒。霎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他的黑色衣袍,早已被浸湿。只是先前,那身黑,看不见血,使人越战越勇。   收起神剑之时,师父便如一朵黑莲,身体从上空战场上,直直坠落绽放。我的心亦跟着揪紧下坠。   (三)   只是不想,师父坠落至了鬼界,幽冥忘川河彼岸。   那时,幽冥彼岸朱华正艳,却仍旧有些稀疏。大战过后,忘川河里的水又如死了一般寂静平淌。   他躺在彼岸,侧了侧头,看见一朵一朵的彼岸花。美丽的血色充斥进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十分妖娆。身下的血淌了一地。   彼岸花丛里,一只小妖趔趔趄趄地爬了出来,一直磕磕碰碰地滚到了他的身边。   师父眯着细长的双眼打量着她,不晓得她是敌是友。他躺在地上已经动弹不得,若这只小妖是敌人,那只消她一个术法便会使自己瞬间殒命。   小妖在他身边蹲坐了下来,食指放在嘟嘟的嘴巴边,歪着脑袋亦是打量他。兴许是打量出个什么了,她便笑着将嘴边的食指轻轻放在师父的嘴边上。   替他擦去了血迹。   小妖糯糯的手掌乱七八糟地在师父身上胡摸,师父看着她,却没有力气恼。   然她手掌碰过之处,师父的伤口正慢慢愈合。   师父身体好了些,便坐起来。一大一小,对坐着。他看着小妖那琥珀色的毫无防备的眼睛时,没有任何表情。   小妖却兀自盯着自己小手掌上沾染的师父的血迹,皱着眉头。   随后她将血擦在了彼岸花上,才又开心了起来。   她看着师父,凑近了些。大抵是觉得眼前人很好看,墨衣黑发,眉眼天成。她咂吧了下嘴,手大胆着攀着师父的肩膀,蹲在他怀里。   她仰头冲师父傻笑,道:“父君,给我起名字。”   师父眉头蹙了起来。   她当下瘪了瘪嘴,有些可怜道:“夫君,我要名字。”   师父一愣。她唤他夫君。   两人静默许久之后,师父终是笑了,笑得灿若星辰。那一声“夫君”换得了师父的倾世欢颜。忘川彼岸的似水流年,泛滥成灾。   师父伸手摸了摸小妖的脸蛋,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思忖了下,轻轻笑:“就叫弥浅,弥华不觉相遇浅。”   小妖不安分地乱动,趴在师父胸膛上蹭着嘴在师父脸上亲了一口,道:“谢父君给我起名字。”   师父眉头一挑:“嗯?”   小妖看着师父,思索了下,似终于发现自己的错误了一般恍然大悟道:“谢夫君给弥浅起名字!”   后来师父那一身伤竟让小妖给完完全全治好了去。他站起身,看着花丛里跳跃的小妖。他背着手离去,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任幽冥拂起的风在忘川河里吹起了涟漪。   至此,三生眷恋,换得一世痴缠。   (四)   我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鬼界的。只觉手里握紧了昆仑镜,跌跌撞撞地爬上祥云,掉下来了便又爬上去,掉下来了便又爬上去,如此反反复复。   身后泠染冲我叫喊了什么,我一句都未听得清,一直浑浑噩噩回到了昆仑山。   师父走后留我一人,我便一直在不断地想,我该是有多么幸运,能让师父一看看中我,还费尽心思自断仙台下救回我。   那时我不过是鬼界小妖,何德何能。   只是,万万没想到,我错了。竟错得如此离谱如此荒唐!   一路连滚带爬地走进后山的桃林,我终于忍不住大哭大笑。我向来笨,脑子不灵光,只是没想到我却能笨到如斯地步。   弥浅。弥华相遇终觉浅。   忘川河上激起了万丈红尘我有印象,彼岸花开妖冶至荼靡我有印象,可是,我唯独忘记了七万五千年前彼岸的那一相遇!   我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原来,我最早最先遇到的人,是我师父。一直惦念我最久最远的人,是我师父。   原来,师父一直都在我的红尘里,不被发现。他守了我七万五千年,一直看我长大,看我爱上尧司,看我历了情劫看我修成小神仙。只是可惜,最终我与他却还是换得一曲错过。只是因为忘川河岸那一场不算华丽的邂逅,师父便心心念念了我七万多年之久。他改了我的红尘,换我对他万世痴缠。   为何,我不早些记起来?为何,他对我绝口不提?   如今,这算是报应么。   师父,你还未走得远对不对?是弥浅年少不更事,轻易地将师父给忘了,是弥浅混账是弥浅没心没肺。你还可以回来的对不对,就算、就算我亲眼所见你化作了烟尘,亦是可以重新回到弥浅身边的对不对?   我说过我会等,如今我真的会等。千千万万年生生世世我皆会等。你说,神仙的生命漫长得很,那我便将我的生命都用来等,可好?   师父,若你还肯回来,弥浅做什么来弥补都可以,师父想弥浅如何弥补都可以。   “师父——师父——只要你还愿意回来——”   PS:乃们看了此章作何感想?唔,来,给某云留言罢,留言某云就有动力多写点肉~   章百一十   (一)   天晴了,再也不会下雪了。   不知不觉间,我喝光了师父所有的桃花酒。桃花林里,满地都是大大小小的酒坛。   看着满地还未来得及化开了去的皑皑白雪,我无聊得紧,便将地上的酒坛都好好安放起来,寻着被雪掩埋的桃花瓣,顺着地上的雪水,自己酿起了酒来。   我自然是不会酿酒,纯粹想打发时日。但我时常亦在想,若师父回来了,能亲口尝尝我酿的桃花酒,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不过,我没手艺,就是不晓得师父他能不能喝得下去。   后来我就将酿好的酒埋在了地下,慢慢地等。   只是许多年之后,我仍旧是没能等到师父回来亲自品尝我酿造的桃花酒,我以为酒在地底下该是熟透了,便弄了一坛起来尝一尝。   不想,却是苦的。苦不堪言。   我酿不出师父那种甘醇甜美的桃花酒。大抵是我酿的时候,雪水太冰凉了些,寻的桃花瓣亦是残败的缘故。   桃花林里的雪散尽了去,树上重新长出了灼热粉嫩的桃花。阵阵桃花香飘忽进鼻间,散发出一味清甜。   我出桃林时,大师兄被我吓了一跳。   他看着我先愣了一阵,才挑起唇温温地笑:“昆仑山刚下雪时,小师妹在里边睡了三年;后来拎着可怜的兔子再进去坐了三十年;自鬼界去了一趟回来便又在里边藏了三百年。我还差点就以为,小师妹要一辈子都躲在里边呢。”   我望了望四周苍翠矗立的群山,早已没了先前那雪白雪白的寂寞,亦跟着笑,道:“哪能一辈子呆在里面,怕是大师兄一人在这偌大的山上,尽是无趣了罢。”   转身之际,大师兄在身后轻轻道:“出来了便好。”   我顿了顿脚步,去了自己的卧房。卧房被大师兄整理得很干净,一直不染尘埃。   我倚在门框上,侧眼看着墙上的那副画。手里捏了个决弹了过去,道:“乖,过来。”   霎时画里缓缓走出了一只灰毛兔子。它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然后乖顺地蹲在我怀里。我手顺了顺它的毛发。自上次去鬼界一直到眼下,我皆没将它带在身边,独自蹲在画里面,怕是也寂寞得紧罢。   (二)   在山上坐了半日,大师兄煮了一壶茶,茶水很清淡,就似我以往常煮的那种。   大师兄道:“小师妹已几百年不曾出山。可今时不同往昔,老是呆在山上亦不是个办法。各路仙家送来的柬帖,在师父书房内都可以堆成山了,前段时日有个初升的小神仙,往山上递了许多次柬帖一直想拜访小师妹,却一直没得到小师妹的回音。若得空了总归是要一处两处走一走。不然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师妹这个上神当得不够识大体。”   我喝了两口茶,应了声,道:“嗯,是该多走两处。”放下了茶杯,看着悠远的山间,漂浮着朦朦胧胧的白雾,我吁了口气,又道,“不如,下午大师兄便随我一齐往北极去一去罢。”   大师兄拈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随后垂下眼帘道:“去罢,去看看也好。只是,我就不与小师妹一道去了。我仍旧是戴罪之身,怎好去搅扰人家。”   我道:“大师兄亦三五百年不曾出过昆仑山,若是戴罪之身早该还清了业障,何况当年天君并未多加责罚大师兄。”我看了看他,又道,“还是说,大师兄如今仍旧是记恨着我,有意将自己封闭起来。”   大师兄笑得云淡风轻,却道:“哪能不记恨。”   我自是晓得,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原谅我。我便道:“也罢,我就晓得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当年怪也怪我自作孽,私自拿大师兄妻儿的命换得大师兄的锦绣仙尘,使得大师兄与我七万年的交情化归为乌有,皆是我的报应。”   我啜了一口茶,又道:“不过即便是如此,我依然没有悔过。不光是我,山上其余十位师兄,我们皆只有一个大师兄。还有师父,亦只有一位大弟子。想当时你若不在了,这个空缺怕是无人再能补得上去。如此想来,我得来的报应,倒也值得。”   大师兄未多说一句话,我看见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关节,些许泛白。   我起身,拂了拂裙角,道:“不早了,大师兄可有话让我带去北极么?”   “那就代大师兄向你三师兄与十一师兄问候一声罢,”说着他便走到我面前,向我摊开了手掌,仙光之处掌心里缓缓浮出一个小锦盒,道,“带上这个。”   “这是何物?”我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不想里面却是一粒药丸。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定不是什么凡物。   大师兄道:“这是药神殿送来的东西。”   我蹙了蹙眉,问:“是作何用的?”   “修复仙元所用。”   我浑身一震。   只听大师兄又道:“师父死的时候仙元尽毁,亏得小师妹的真身是狱蝶,能修补人的魂魄,所以才使得师父肉身七七四十九日不毁不灭。司医神君在那四十九日之内拼命炼药,想炼出一味能使仙元复原的仙丹来。不想,终究是晚了一步。待他总算成功时,师父却再也没能支撑得住,灰飞烟灭了。但最后他还是将仙丹交给了我,道是起码多少能帮得到三师弟。”   我攥紧了那只小锦盒,嵌在手心里。不晓得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既悔恨又难过既惋惜又心疼。   亏得尧司如此竭心竭力,竟还愿意帮助我师父。若我能再能干一些,说不定能护着师父多两日。就不会是今日这个结果了。   我想骂尧司傻,但其实是我有福分。   我安安静静地腾上祥云,一路往北极去。   (三)   仙魔大战那日,三师兄仙元被毁,后被沛衣师兄带回北极冰封在北极的万年寒冰之下。才免去了同师父一样灰飞烟灭之苦。   我几百年不去看他们,不知他俩可有忘了我。   不光是三师兄与十一师兄,我想其他师兄虽各回各的来处,但有空了我还是应该去探他们一探。毕竟七万年的师兄妹情谊,哪能说散就散。   没多久我便到了北极,一股急剧冰寒的气息袭了过来,害我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此次我未携拜谒帖来,怕是有些唐突了。   北极的童子倒是规矩得很,和和气气地为我通报,让我见到了北极仙翁。   北极仙翁如三界传言的那般,眉目生得十分慈善,留着花白的胡子,随时皆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任谁见了都得生出三分好感来。   听我报了来处和来意之后,仙翁沉吟着一张面皮,兀自叹了两叹,道沛衣是他的仙孙,小时一直崇仰着司战神君,想有朝一日能拜得司战神君的门下,做他的弟子。如今就连仙翁他自己亦不知道,当初送沛衣师兄去昆仑山修行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只道,若是每做一个决定之前便能窥得结果,又何故中途生出许多端倪和变故来。   仙翁他老人家没与我多做寒暄,而是径直带我去了北极的十里寒冰地底下。那里冰封着我的三师兄。   这几百多年来,三师兄便一直在那里沉睡着。沛衣师兄每日夜里都会睡在那里,即使自己一夜醒来全身被冻得麻木毫无知觉,也从未停歇过。   白日里,沛衣师兄就会很忙碌。他一边研习医术一边去三界各个地方采集仙草仙药,就是想有朝一日能亲手将三师兄救活过来。   三师兄一日不醒,他便一日不罢休不放手。   听仙翁路上与我说起这些时,我自己心里亦是漫出一股子辛酸来。我想我能体味得到沛衣师兄的心境,一直挣扎在绝望崩溃的边缘,与当初师父死去时我的心境差不多。   不过他总归是比我要好,起码还有个盼头。   (四)   去到地底下十里处,入眼之际全是一片白茫茫晶闪闪的寒冰,万年寒冰。   在里边,我总算是见着了三师兄。   地底下有一块偌大的方形冰层,寒气逼人。若非有仙气护体,身体一旦接触了冰体,非得被冻出个痛痒来不可。   冰层里边被凿了个空心,只有床榻那般大小。而三师兄便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身上的衣服仍旧是仙魔大战那日所着的染血的白衣,透过寒冰的映射,分外刺眼。看得出来,沛衣师兄将宸辕师兄放进去的时候该有多慌乱惊恐,怕再慢一步就赶不及了。   整个冰窟里除了安放三师兄的那方巨大冰层以外,边上还摆了一张冰桌与一张冰榻。想来沛衣师兄便是坐在这冰桌上研习医术,夜里躺在这冰榻之上歇息的罢。   只是,这里的万年寒冰不是闹着玩儿的。纵然是仙力非凡的神仙,亦不能常年居住在这里面。也难怪仙翁一提起这些就经不住叹老气。   仙翁走后,留我一人在这冰窟里。我站在冰层外边,看着沉睡的三师兄,忍不住道:“三师兄,几百年未见,何故要以如此模样来迎接小师妹。往日昆仑山上,最能说能笑的莫过于三师兄你,奈何一睡几百年竟比谁都安静。”   我晓得他不会立马醒过来应我一声,便又笑了笑,道:“亏得沛衣师兄对你如此上心,不知道你还想他等多久。我道是沛衣师兄生得一条毒舌见谁说谁,不想尽是对三师兄你一人温柔去了,还瞒了其余的师兄妹几万年。”   我拿出大师兄交与我的锦盒,里边的仙丹闪着光飞了出来。我施了一个仙法,让仙丹穿破了这万年寒冰飞到三师兄身前,继续道:“这粒修复仙元的仙丹,大师兄说原本是给师父备的,只可惜师父未等得及就先灰飞烟灭了。如今,却是被三师兄你捡了个大便宜。服过之后,差不多再睡一阵便醒来罢,莫要让沛衣师兄等得心力交瘁了。”   后仙丹钻进了三师兄的身体里,使得他的身体金光闪闪了好一阵。我用神识去探三师兄,他的仙息虽十分微弱,但总比没有的好。   只是,这睡一阵,得修养复原,怕又是要好几百年了罢。   见沛衣师兄还未回来,我便继续呆在这冰窟里,有一阵没一阵地与三师兄闲话常。不管他听不听得见,怎么说几百年未见,我这么多说一些,也好让他少寂寞一些。   后来沛衣师兄总算是回来了,手里还拎着药篓子。见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就晓得他一回来便往这里赶了,都未来得及停歇一下。   PS:乃们稍稍留个言罢,给某云一个安慰啊~嗷呜~~·唔,留言某云就决定明天双更~   章百十一【第一更】   【唔有小朋友说等得不耐烦了,某云唯独怕被抛弃,遂决定今日双更。一更中午12点,第二更晚上六点半。喂记得留言啊】   (一)   沛衣师兄见了我先是怔愣了下,随即淡淡笑开了。在昆仑山时甚少见到沛衣师兄笑,如今一见却是觉得有些晃眼。   他收敛了往日冷淡犀利的性子,整个人亦变得温和了起来。只是看脸型与身体,清瘦得异常厉害。   沛衣师兄放下药篓子,问:“小师妹如何来这里了?”   “我闲来无事,就是来探一探。”我指着他的药篓子,道,“如何,今日采到好药草了么?”   沛衣师兄怔怔出神地望着三师兄所在的方向,幽幽道:“采了再好的仙药,亦唤不醒他。”他随即弯了弯眉眼,低下了眼帘,道,“小师妹来了也好,三师兄平日里最喜热闹。”   我道:“三师兄总不会就这般了无声息地安睡下去。他总会醒过来。”   “是么。”   随后我又与沛衣师兄闲聊了一阵。沛衣师兄问我,这几百年过得好不好。   我自然说我过得十分好,时常去与各路仙神们做仙会甚为有趣滋润,而且昆仑山有八卦的大师兄陪着我如何都不会寂寞。   沛衣师兄只落寞地道了声,过得好那便好。   我晓得他是故意没拆穿我。有些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骗不过,更何况聪明睿智的沛衣师兄。   出了地底下上得地面时,天色已晚渐入黄昏。   我欲打算回昆仑山去,沛衣师兄却要留我在北极用晚膳。我就胡乱编造了一个借口,道是自己怕天黑下去了寻不到回昆仑山的路。   沛衣师兄自然也就不再强留我。   我坐上祥云,快速离开了北极。   我怕我再不快点走,见到沛衣师兄对三师兄那般心心念念的模样,就要忍不住告诉他,三师兄已经在复原了。   最终我没有告诉他。   且莫说那仙药能将仙元复原到个什么程度,光是这复原的过程就已是漫长而煎熬的。我怕沛衣师兄晓得了,最终却等不到三师兄醒过来,到时真的会崩溃。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等个千百来年罢。   离开北极之后,我没那么急着赶回昆仑山。而是躺在祥云上眯了一会儿瞌睡,任祥云在天际慢悠悠地飘。飘到哪里算哪里。   只是这瞌睡一眯,就不知道眯了几天几夜。待醒过来时,却发现祥云已经飘往了人界。恰好正赶上半个黄昏。   (二)   许久不来这人界,即使是将要入夜,大街小巷也仍旧比往昔要繁华热闹许多。   我寻了个无人之地落了脚,带着灰毛兔子入了一间茶楼,正好能听上说书人讲最后一个故事。   我捡了个靠窗的位儿,让小厮送来两碟桃花糕和一壶清酒,好作消遣。   只是我以往最喜爱的便是人间的桃花糕,如今再尝一回,却觉得味道变了许多,浓郁芬芳得很。我还是比较喜欢桃花糕酥淡的味道。   倒是说书人所说的书,一成未变,仍旧是书生与小姐的爱情故事。但凡来茶楼消磨时日的茶客,皆喜欢听一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这样一个结局罢,所以说书人的故事亦大多是个欢喜结局。   不用猜也知道,最终小姐与书生冲破重重阻碍,总算能够相守到老。   桃花糕吃了两块有些腻,见灰毛兔子眯着眼,我便动了动心思捻了一小块喂到兔子嘴巴边。它动了动鼻子,随即伸出舌头来舔。   看它生得小巧,不想反反复复下来,也吃了有三五块桃花糕。   这时忽然有人伸手拈起碟子里的一块桃花糕。我抬头看去,却不知何时我这桌边坐了一位小哥。一双桃花眼晶晶闪闪,正一手拿着折扇缓缓摇晃一手将桃花糕喂进口中,似听书听得正兴浓的样子,还时不时点一下头翘一翘唇角。   似注意到我正打量他,他侧过头来,笑睨着我,道:“这书说得不错,姑娘喜欢听这些故事么?”说着他又往我碟子里拈了一块桃花糕。   见小哥如此热情,我也没跟他讲礼,遂将灰毛兔子抱到桌上,任它自己去啃桌上的糕点,道:“也没多喜欢,就是闲得慌而已。”   灰毛兔子更没与小哥讲礼,兀自趴在桌上便动起嘴来,每块桃花糕上皆留下一两只稀稀疏疏的牙印。   小哥看着灰毛兔子,脸皮抽了抽,干干笑道:“这兔子还真实在,长得亦是十分可爱。”   我顺了顺灰毛兔子的长耳朵,道:“哪里哪里。”   后小哥一直坐在我这桌,认认真真地听书。听到最后,说书人一声惊木拍堂,道小姐与书生从此过上了幸福安宁的日子,接着台下响起疏疏落落的掌声。   小哥收起折扇,执着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忽而轻轻笑道:“故事便是故事,结局可以任意写。事实上,有情人终成眷属哪有那么容易。”   我愣了愣,小哥便看着我,笑问:“姑娘你说是不?”   (三)   出了茶楼,外面已经入夜了。街上燃起了昏暗的烛火灯笼,沿着街道挂了一长串。街两边,摆满了小摊,档主不停地吆喝着吸引沿街的行人。   如此一番热闹的光景,以往下凡间来倒是少见。莫不是这回给赶上了好日子么?   蓦地身旁有个声音道:“只怕是姑娘没怎么见过罢,这是夜市,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我侧眼看了看,见先前茶楼里的小哥又跟在了我面前。此人收起折扇,面皮有几分耐看,尤其是那双晶闪的桃花眼,将满街的万千灯火都给黯然了去。   只是,他为何要跟着我。   我往前走几步,他便跟着走几步。我停下来看着他,他便也停下来兀自风流地摇着折扇。似一块狗皮膏药一般,缠人得紧。   后我净往人多的地方钻,他倒不跟我生分,在后边时不时出声道:“诶姑娘慢点走,小心走散了我去哪儿寻你!”惹得旁人频频侧目。   我一路走走停停,总算在街角处寻到了个有趣的地方,住了脚步。街角那里挂着一张白色的布,布后面点着灯火。四周围观的凡人皆安静得很,像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阵鼓乐响起,只见白布后面倏地立起两个精致的小人儿,随着有人伊伊呀呀地唱,小人儿便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栩栩如生委实别致。   小哥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问:“好看么?”   见我点头,他便又道:“你许久不来人间,这里多了许多新鲜玩意儿你自是不知道。”他指着白布下方继续道,“这叫皮影戏,你看下边有许多细线罢,后面都有人在操控呢,想做什么动作便能做出什么动作。”   说着他便捞起衣袖,冲我眨眼一笑,道:“你等着,我给你露两手你看看。”   小哥自人群中艰辛地挤到白布后边去,不消片刻白布上边换了一台戏。大抵讲的是一个小哥爱慕上了一位小姐,往小姐府上递了许多次拜帖皆未得小姐回应。小哥品性急躁等不得那般久,遂一个夜黑风高夜便翻·墙企图入小姐门户。结果小哥手脚不够灵便,自那围墙上跌下一回又一回。   围看的凡人皆被那上面滑稽的动作逗得一阵哄笑。   我亦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看着小人儿跌倒又爬起继续翻那高高的围墙。   罢后,白布后边蹭出一个头来,面色含笑,赢来四周欢快的掌声。他冲我努努嘴,道:“姑娘可还喜欢?”   (四)   我不得不承认,那个皮影戏十分有趣,小哥玩弄得亦是十分精彩。然而小哥那般问我,我一时却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遂转身便走。   哪晓得,小哥着实是磨人得紧,在后边三两步就追上了我,仍旧是不住地问我喜欢不喜欢。   照理来说,我与他该是无冤无仇,奈何他对我紧追不舍。   我抱着灰毛兔子来来回回将整条街走了好几圈,一直待街上繁华渐渐消停了去,可小哥还是紧紧跟着我。   我便停了下来,看着小哥。小哥不急不缓地摇着折扇,双目染笑。   我道:“你为何要一直跟着我?”   小哥却不答反问:“我跟了你这么久,你就没想起点什么?”   我重新将小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想起什么?”   小哥无奈地翻了翻眼皮,正欲说话,不想此时对面酒馆里走出三三两两的醉酒汉子,见了我俩先是交头接耳私私窃语一番,而后摇摇晃晃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汉子想请我们进去酒馆喝酒。他们口中说是要喝酒,可手却不安分地向我伸过来,丝毫不知礼数。   只是还不待我动手,小哥倒是先我一步,拿着折扇往那些汉子头上一人敲了一下,道:“这大半夜的,还不回家睡觉陪老婆?”   汉子个个像中了邪似的霎时变得乖顺得很,不住地点头应和,然后勾肩搭背地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我狐疑地看着小哥,问:“你是哪路神仙?”刚刚我看得清楚,小哥虽用折扇敲汉子的头,但扇骨上却闪着仙光,俨然是他在施仙法。只是先前他收敛了仙气,我未留心没有察觉出来还以为他只是一般的凡人小哥。   小哥淡淡地笑了笑,道:“你果然是记不得我了。”说着他向我摊开手掌,上面现出一张拜帖来,又道,“小仙玄夜刚入仙籍不久,曾向昆仑山送过多次拜帖,想拜访山上的倚弦上神,不想一直得不到回应。”   我看着那拜帖,一声倒是有些印象,将将出桃林时大师兄说过,有一只小神仙往山上送了许多次帖子。只可惜那时我不在。   我迟疑了下,还是接过了帖子,道:“真是不巧,前段时日我不在山上。”   小哥却不大满意我的回答,道:“喂,我都说了我叫玄夜,你怎么还没记起来?”   我动了脑子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遂问:“玄夜是谁?”   小哥颓然道:“玄夜就是我啊。”   我“哦”了一声,道:“那你想拜访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小哥叹了一声,忽而中规中矩道:“既然倚弦上神已经收下小仙的拜帖,待小仙正式拜访昆仑山时再说罢。今夜小仙就不打搅了。”说罢他便捏了仙诀离开了。   我望了望天,天幕月明星稀,今夜该是不会下雨。遂我捏了个决唤来祥云,便躺在上边,飞哪儿算哪儿。   咦没人投书页右边的那个番外票么,那我把师父的番外放在最后面~哼~   章百十二【第二更】   (一)   祥云离开了人界,我便一直在想,将才那位小哥似乎有一两分熟悉,但一时又未想出个头来,遂在祥云上睡了过去。只是半夜风大了些又将我给吹醒了过来。   待我张开眼来,却发现我的祥云上不知何时还坐了一个人,着了一身墨绿袍子,墨发顺着后背流?泻在了云上。他正背对着我。   我揉了揉眉心,坐起来。他听了动静便转过身来,眯着一双眼朝我笑道:“半夜像小徒弟这般睡,怕是会着凉。”   我看清了他的面皮,不由哑然失笑,道:“这夜间的风乃风神所撒,哪里会没个轻重。”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师父的万年好仙友风神。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见他。   风神挑挑眉,道:“许久不见,小徒弟这脾性倒是沉稳了许多。方才路过的时候恰好看见昆仑山的祥云,便蹭过来看一看,没想到真是小徒弟。如何,别来无恙罢。”   我道:“劳风神挂心了。”   风神似不大满意,瘪了瘪嘴,道:“怎的还风神风神的叫,也不嫌你我生分。以前你虽是卿华的徒弟,论辈分比我们这群闲散惯了的神仙矮一截,可如今卿华已经不在了,小徒弟亦晋升为了上神,就勿须再讲究辈分了。日后大家见了面你便唤我们一声兄长。”   我有些晃神,没答话。还记得师父头一回待我去参加河神的婚宴,河神娶第三门老婆,我那时才晓得,师父有一帮无耻厚颜的损仙友。   话虽那么说,但我看得清楚,师父一向云淡风轻,然处在那帮损友堆里,却笑得比往日要多许多。河神大婚那日,我认识了师父的损友,东华帝君、风神、夜游神、司命星君还有紫极仙君、河神冰夷。师父陪着我,与他们在一起过得十分开心。   那时我便想,师父有这么些个损友也不见得是坏事。   (二)   只是后来,第二次与他们见面,是师父灰飞烟灭的时候。我抱紧了师父的身体,还是没能阻止师父渐渐变成了烟尘。那日天幕灰黑得要命,包括天君在内的三界仙神皆来到无涯境的东皇钟下,亲自为师父祭奠送行。   我似疯了狂了一般,攥紧了师父的衣冠血袍,漫天的狱蝶随着我一样疯狂,方圆十丈之内任谁都靠近不得。   只觉神智恍惚之际,有人绑住了我,将我绑得死死的丝毫动弹不得。我那才渐渐恢复了过来,心如死灰。   是师父的那帮仙友止住了我。若当时任由我疯狂下去,指不定会入了魔障成为堕仙。最后待天君走了,仙神散了,他们却未离去。而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我在无涯境下坐了三天三夜。   三日后,我拖着早已无知无觉的身体,如视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捧着师父的衣袍,任由他们将我送回了昆仑山,将师父的衣袍安葬在他最喜欢的桃林里。   我便一直蹲在师父旁边陪着他,哪里也不去。   风神吁了一口气,唤回我的神思,道:“真是对不住小徒弟,我不该说起那些。”   我笑了笑,道:“说起不说起,往事皆不会有所改变,变的只会是人心而已。风神大哥莫要自责。”   风神跟着笑出了声来,话里却禁不住的哀凉,道:“小徒弟果真是长大了不少亦老成了不少。不晓得卿华见此光景会不会开心。”   我没说话,他又兀自道:“大抵不会开心。”他看着我弯起了眉眼,“卿华良苦用心养了七万年的小徒弟,眼看算是见着了些起色,不想他人却已经不在了。小徒弟也没能如他所愿欢欢喜喜地过日子。”   我侧开头去,低声道:“莫要再说了。”   (三)   风神却自顾自道:“诶小徒弟,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七万五千年前的事情。”   我愣了愣。他叹了口气,又道:“嗳你定是记不清楚了。那时卿华头一回领兵打战与魔族抗衡,他才当司战神君没多久,如此一闹腾害得我们哥儿几个为他捏了一大把冷汗。还好他是胜利了,只是回来时只剩下半条命。想来那魔头亦是厉害得紧,卿华身上的伤可都是些致命伤,我们都很纳闷,为何他还能走得回来。”   我安静地听着风神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们探东探西才发现,大战后卿华落入了鬼界,被鬼界的一只小妖给救回了性命。”   风神冲我眨了眨眼,道:“当时卿华板足了气势,不许我们去惊扰小妖。他要等着小妖慢慢长大。”   我双手捂着了脸,垂在膝间。   风神道:“那时年轻,哪里听得住卿华的告诫。难得卿华看上了一只小妖,我们自然是想方设法地摸去鬼界想一瞧究竟。”   “你猜怎么着……那小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笨拙可爱,我们几个神仙站在她面前,她愣是将我们当成了采花贼,以为我们想偷她的彼岸花。结果她横着自己那小小的身体,硬是要将我们几个往那忘川河里推。”   “后来啊……小妖爱上了他人,竟愿意为了他人去跳那断仙台,你说傻不傻。卿华虽什么都未说,但我们都晓得他有多在意。不惜一切开启昆仑镜触犯天条,狠了命地要将小妖救回来,亲自去保护她。”   “只是在昆仑山的七万年,他竟能忍得住,将一切瞒得死死的。兄弟几个见面时,时常唏嘘劝说他,莫要再等莫要再等,都等了七万年了花儿都早该谢了。可惜他就是不听我们的,仍旧跟个闷葫芦似的,闷得很。”   “还好河神大婚那日,他总算带着小妖来见我们了。只要见了这几个兄弟,那便意味着他这一辈子就只认定小妖。我们还以为,他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只是可惜……”   我闷闷打断他,道:“求求你,别说了。”   风神默了默,随即慌张道:“啊呀小徒弟莫哭,我不说就是了,不说就是了。”   我道:“没哭。”   风神不罢休,道:“声音都哑了还说没哭。”   (四)   我不得不承认,风神是个话篓子。一打开闸门,就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了。不管我爱听不爱听,他都会说,关于师父的一切。   有些话我晓得他是特意说给我听的。生怕他不说我便会忘记了一般。   诚然,鬼界遇见我师父一事,的的确确是近来看昆仑镜时才想起的,我亦的的确确似那般无情无义没心没肺。   或许,就连他们几个上神亦是在为师父不值罢。摊上我这么个无能的徒弟,还要拼了命地去保护,不值。   我自己也知道,不值。丁点儿也不值。   罢后,我装傻充愣地问风神,为何要告诉我这么多。   风神无奈地耸耸肩,道:“不晓得,一说起这些就收不住了。”   我便笑道:“你是怕我忘记了罢,怕我忘记了我师父。”   风神一愣,眯着眼道:“小徒弟何时变得如此聪明。”   总是会有人不信我,不信我生生世世能记得师父。但那又如何。能支撑着我消遣这万万年仙尘的念头是我师父,能花万万年时间来想念我师父和等待我师父,为何会忘。   我微微挑起唇角,任风拂乱我的发丝。万万年,我师父总会回来。我总能等到他回来。   风神忽而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叹道:“我本想夸赞小徒弟一句聪明,奈何小徒弟还是如此笨。莫要乱想,都是逗你的呢。卿华走的当日,若不是经人阻止,怕是小徒弟早已遁入了魔道。如此狂烈痴傻,谁会担心你忘记了卿华。我们真正该担心的是,你忘不掉,倒是一直束缚着自己。”   我侧头躲开他的手,笑道:“我现在好得很。”   风神道:“你要真的好,那才好。”他顿了顿,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诶小徒弟我们莫说这些了,你晓不晓得魔界生了个太子?”   PS:好罢某云投降了,从明天起大多数天双更罢,但偶尔单更哦【可能最后几天会单更~一更中午12点,二更晚上六点半   章百十三【第一更】   (一)   风神道:“你要真的好,那才好。”他顿了顿,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诶小徒弟我们莫说这些了,你晓不晓得魔界生了个太子?”   我摇摇头,表示不晓得何时魔界生了个太子。还记得上回入魔界时,只见到过一个挺着肚子的妖妇,还吸走了我的仙气。   当时我便诅咒她,她的孩子要胎死腹中,一辈子都生不出来。   还好妖妇未将我身上的仙气吸尽,只是吸了一大半地时候惊恐地跳离了我,似害怕我身上有什么克她的东西。   如今想来,却是明白了一些。我虽修行了七万年,但平日里懒惰非常,身上哪有什么浑厚的仙气,若是被那妖妇吸走了一大半怕是大多做不成神仙了。可后来回昆仑山之后却没事。   大抵是我身上有上古神族的神力罢,所以才将那妖妇吓得哆哆嗦嗦。若不是被她吸走了平日里修行的微薄仙气,身体里边隐藏的神力又哪会那么快被激发出来。   只是魔族生了个太子,倒是很稀奇。莫不是那妖妇吸了我仙气后,肚子里的孩子活过来了?还是魔族头头逃出东皇钟的那段时间里又在哪个女子身上重新拨了一次种?   见我疑惑,风神便八卦地凑近了些,道:“上回魔头被关进东皇钟之后,小徒弟你唤来狱蝶一直将自己和卿华紧紧裹住,肯定是不晓得,那魔族的妖妇忒大胆,知晓自己的夫君被困东皇钟之后,居然敢只身偷偷摸摸地潜到无涯境下,痴心妄想地想探望魔头。”   没想到,那妖妇虽毒蝎了些,倒还是只重情义的魔。   风神继续道:“她看也就看罢,不想跪于东皇钟下却大声哭了起来,一下就被无涯境的弟子发现了踪迹。那时她便挺着个大肚子。嗳,到底还是东华心善,没将此事通报天君,也看在那妇人是大肚子的份上,没取她性命。”   我接话道:“所以她回去了就生了?”   (二)   风神双目闪闪,道:“生了生了,生了个太子。不知东华如何看出来的,说那妖妇的肚子原本是个死胎,后沾了仙气才勉勉强强活了过来。只是不想一回去魔界孩子就出生了,也该算她有运气。”   沾了仙气……那妖妇吸的就是我的仙气。竟真将她孩子给弄活了。   我问:“那魔界如今动静怎样?”   风神呔了一声,道:“还能怎样,魔头此次被关东皇钟待他再有能力出来怕不止七八万年。魔族自是乖乖顺顺地退回到魔界,不敢再造次。且看这回魔族太子如何罢,他若想随他老子一样,看我们不趁他未长熟之际给他魔界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   眼看天际渐渐露出了鱼肚白。这才发现,风神已不知不觉在这里侃了半夜。我不禁笑着调侃他道:“喂风神大哥,你一晚上的风都撒我这里了,就没去其他地儿撒撒夜风?”   风神回味过来,拍了拍自个大腿,悔恨道:“哎呀怎么天就亮了!昴日星君这也起得忒早了点儿!”   风神拾掇起面皮,赶紧招来自己的祥云,整理了下衣摆,道:“不说了不说了,小徒弟你看这一闲话起来就误了时辰。咱改日再聊改日再聊啊!”说着也不等我回他一句,便衣袂飘飘地离了去,大抵是还想赶着去撒黎明前的最后一回夜风罢。   我独自在祥云上又坐了一阵,直到天际缓缓升起红艳悱恻的朝阳,晃花了我的眼。风神与我说了那么多,我忽然觉得自己轻松了,心里少了压抑和沉甸。   以往师父的事情,我不知道的有太多太多。如今全部知道了,反而能安安然然地等着他。待他回来了,我仍旧是要与他一起并肩走到天边的尽头,看天边被染透的美丽云彩。   天色亮开了去,我自祥云上站了起来,捏了个决,往昆仑山回去。   只是不想,还未到昆仑山,我便瞧见山头上盘旋着祥瑞闪闪的仙气。莫不是昆仑山来了什么贵客。   待下了祥云落得脚,看清楚了才知道,这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泠染与墨桦夫妻俩。眼下他们正坐在树下的石桌上,由大师兄陪着喝茶闲话。   (三)   见我回了来,大师兄面皮上挂着温润的笑,多斟了一杯清茶,道:“小师妹何故现在才回来,客人都等了许久。”   这几百年,泠染从未亲自踏上过昆仑山,如今着实是吓了我一跳。   先前未想得通透,一心沉浸在师父的过去里,那时我其实心里头是怨恨魑辰的,即使他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亦是怨恨着他的。泠染是他的妹妹,我心胸那般狭隘,自然是或多或少地连她也一起怨恨了。   所以,就算她一直遣鬼使遣墨桦来昆仑山邀我,我皆一心决定不再踏入鬼界。我想她定是与我一样,心里有着解不开的结,所以也一直未亲自上昆仑山来。   一时间,我与泠染双双对视,忽而觉得既酸涩又尴尬。我愣杵在原地,没走过去。   泠染先回味过来,淡淡笑了笑,道:“弥浅,别来无恙罢。我们过来时未先递上拜帖,亏得弥浅大师兄宽宏大量放我与墨桦进山来,不想你却去了北极几日未回。今早总算是等到你回来了。”   我道:“嗯,是去了一回北极,回来时辰晚了些。”我没告诉她,我当天就离开了北极,兀自在祥云上睡了几日,然后飘到了人间。   若是换作以往,我定会将我去北极去人间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泠染,只是现在到底是生分了,她有她的心事我有我的思绪。我怕我说得多了,倒让她觉得我啰嗦。   我俩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之后,便沉默了。找不到话来说。大师兄招呼我过去,让我好好陪客人,他自己却走开了。   泠染喝了一口茶,神色飘然地眯眼看着远处的峦峰,道:“昆仑山下了三百来年寂寞的雪,而今总算是融化干净了。”   我手捧着茶杯,茶水的温度自掌心传来,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泠染侧过头来看着我,轻轻问:“昆仑山下雪的时候,弥浅你……过得可好?”   我手蓦地一僵,硬是挤出个安然的笑来,道:“甚好。”   (四)   “你过得好才怪了”,她垂着眼帘道,“弥浅本生在鬼界,鬼界不会下雪。下雪天弥浅定是很不适应。上回好不容易来了回鬼界,却什么都不听我说,失魂落魄地跑了,这如何能好?”   我没答话。   她便又道:“听你大师兄说,自鬼界回来后便一直躲着后山,后山下着大雪,你在里边躲了三百年,这如何能好?”   我忍不住道:“一个人在里边安静些。”   泠染动了动唇,不再发一言,而是兀自灌着茶水。一旁的墨桦见她不停地喝茶,蹙起了双眉,低低唤了她一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住了手。   后来渐渐茶凉了,撂在手里就浸凉得慌。我站起身来,想去另外再煮一壶茶。   泠染见我要走,叫住了我,道:“弥浅你是不是日后都会一直这般不待见我?”她的话语里有几分焦躁和气急,憋着些委屈的颤音。   我抬眼看着她,却见她眼睛都红了。大抵是将将喝茶水喝得太猛呛着了。   我便笑道:“泠染与墨桦可是我昆仑山的贵客,如何能不待见。你们想来喝茶,这壶茶已经凉了,我再去换壶热的来。”   “我才不是想来喝茶”,泠染犟声道,“弥浅你先莫走,你听我把话说完,随后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我顿住了脚步,手里攥紧了茶壶的手柄,轻声问:“那你想说什么。”   泠染默了默,道:“我承认我十分懦弱,这三百年来一直不敢上昆仑山来寻你,其实就是害怕你像现在这般对我冷冷淡淡不理不睬。”   我动了动唇,道:“哪有。”   她继续道:“弥浅你也老实承认了罢,到如今你还是在怨我对不对?因为我兄长害死了你的师父,所以你亦打算一辈子都不与我来往了,要与我绝交是不是?”   章百十四【第二更】   (一)   她继续道:“弥浅你也老实承认了罢,到如今你还是在怨我对不对?因为我兄长害死了你的师父,所以你亦打算一辈子都不与我来往了,要与我绝交是不是?”   这话自泠染口中说出,让我忍不住惊了一惊。我从未想过要与泠染绝交,从未想过。   只听泠染声音飘忽了些,又道:“我又何尝不是怨过你。一直不来昆仑山,除了害怕,却也是在怨你。那日,你非得要我兄长带你去战场,亲眼所见他的所作所为。若是、若是你没去……我晓得我这般想很自私很狭隘,但若是你没去,就不用眼睁睁看着他对付你师父……那他也不会有消失的理由……他之所以了无踪迹,那是因为他知道再也无法呆在你身边出现在你面前。”   既然如此,那魑辰为何要那么做,为何?   泠染似晓得我的心思,道:“兄长他有他的执着,别人虽看不出,他表面上亦一直是一副风光倜傥的模样,但内心里比谁都倔。所以,他就那般消失了,杳无音信,我如何能不怨你。”   “我在鬼界苦闷寂寞了三百年,如今总算是想开了些,鼓起勇气上山来寻你一回,将一切都说清楚”,泠染背对着我坐在桌边的石凳上,低低再问,“弥浅你肯原谅我兄长么,你肯消气么?我与你做了几万年的好姐妹,如今还想继续与你好下去,你且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要铁了心与我断去来往?”   我自然是不想,一点也不想。怨归怨恨归很,况且已经过了三百年,早就看开了想淡了。我已经失去了师父,如何能再失去泠染。   然还不待我说不想,泠染又兀自道:“弥浅晓不晓得,在问这个问题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决定了。”她忽然笑了两声道,“罢了罢了,还是我先服软一回罢,弥浅向来嘴巴硬。我果然是不能失去弥浅,如何都不能失去。所以,就算弥浅你亲口说要与我绝交,我亦是不会罢休的!”   (二)   晨风悠然地吹。吹得我的世界里,一片安宁。   我一忍再忍一忍再忍,却还是忍不住瘪着嘴,咬住了唇,让泪珠子滚落了眼眶,顺着下巴沾湿了衣襟。   我就那般背对着她,一直用袖子揩面皮。   许久之后,泠染才声带哭腔地道:“弥浅你倒是说句话呀,到底好还是不好?”   胡乱地抹了一把鼻子,我道:“泠染,我在桃林里酿了些桃花酒,埋了有些年头了,只可惜味道不是很好,你可想尝一尝?”那是苦的桃花酒,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喝,想与泠染一道喝。   身后传来泠染的一阵抽泣声,她道:“想!想!”   我转过身去,与泠染一起又哭又笑。   墨桦贴心,揽过泠染的肩头,拍着她的背轻声哄她道:“染儿,小心身体。”   泠染的眼泪鼻涕全一股脑往墨桦身上揩,眼巴巴看着墨桦道:“不碍事不碍事,只此一次,让我与弥浅喝喝酒好不好?”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以往泠染志气硬得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何时需问他人意见,眼下却对墨桦软声软气。   见我赤?裸裸地嘲笑她,她却只红了红脸,欲言又止。   倒是墨桦一直很淡定,只笑着与我道:“这三百年来染儿一直郁郁寡欢,现在总算是心结都解开了。只是染儿近来身体微恙,喝酒就在屋子里喝罢,外面风大得很。”   “身体微恙?”我看着泠染问,“你怎么了?”   泠染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大好意思地别过头去,瓮声瓮气道:“唔,你问他。”   我又看向墨桦,见他笑得如狐狸一般好不得意。他道:“还是让染儿告诉你罢。”   不得不说这夫妻俩,一个比一个会卖关子。我想也不急,外边风大就先让他俩去屋子里,我一人去桃林取坛子酒来。   (三)   见我抱着一大坛子酒回来,泠染与墨桦就神色各异。一个兴奋一个深忧。   我不晓得墨桦在忧个什么,难得我与泠染几百年未见想趁机喝个痛快,他也忒不知情趣了点。   这不还没喝呢,墨桦就叮嘱泠染道:“染儿,不许喝那么多酒。”   泠染冲他吐了吐舌头,道:“今日开心,我只喝几杯就好。”   我拿出了酒杯,满上,对墨桦戏谑道:“真行,存心想我眼红是不是?”   哪晓得我无心的一句玩笑话,却让两人沉默了声。我忙又道:“我说笑呢,你们莫要当真。”   泠染伸手端起了酒杯,看着里面的酒水怔怔出神,忽而轻幽道:“弥浅不用说我也晓得,想必是心里寂寞苦涩得不得了。”   我淡淡笑道:“哪里,不过是多等些年岁罢了。”   “还能等得回来么。”   我道:“为何不能。”   不晓得泠染是受了什么刺激,她静默了下,随后朗声道:“好,弥浅说能等得回来那便能等得回来!我陪弥浅一起等!日后除了墨桦这人以外,只要是有我泠染一份必定也有你弥浅一份,就算将来我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也得唤弥浅你一声‘娘亲’,弥浅你答应是不答应?”   她如此一说,我眼眶就经不住红了。我吸了吸鼻子,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耍赖!”   “我何时耍过赖!”泠染霎时又变得老气横秋了起来,侧眼与墨桦横声道,“这次你不得拦我,你拦我我就跟你急!我要与弥浅不醉不休!”   我瞧见墨桦一手抚额,莫名地抽了抽嘴角。   说罢泠染便仰头将那杯酒喝了个干净。哪晓得下一刻,她眉头一皱,又尽数喷了出来,大叫:“喂弥浅,这是什么破酒?!怎的如此难喝?!”   (四)   泠染一句话戳到了我的心坎里。我看了看她那夸张的模样,很不服气地端起一杯喝了下去。   我憋着一口气,将酒咽了下去。   ……这桃花酒撂我手里,虽没酿出个桃花酒该有的味道,亦涩苦了些,但还不至于一喝就喷罢。   我沮丧地看着泠染,道:“有那么难喝么,起码也在地下埋了两百多年,怎么都算是一味好酒了,你就别挑了。”   泠染给墨桦送上一杯,贼笑道:“来来来,你也尝尝。”   墨桦喝后却挑眉道:“倒是酿出了一味烈酒,还不算差。”   难得墨桦如是说,我霎时腰杆硬了起来。   “真的假的?”泠染似信非信,跟着又沾了一杯,品味了良久才眯着眼道:“咦,果真没第一回那般难喝了。”   我与泠染皆不是会品酒的人,凡是甜的醇的酒就好喝,辣的涩的酒就不好喝。三两杯酒下肚,人就有些飘飘然。后来我与泠染也不管辛辣不辛辣,全凭着一股子豪气将酒往口中灌。   我俩的声音吼得一声盖过一声,吼的尽是些陈年旧事,杠得急了就互相拆台,拆到后来两两相顾哈哈大笑。就是要这样,吼要拼尽力气吼,笑亦要拼尽力气笑,方才痛快。   只是中途墨桦一直黑着脸劝泠染少喝。墨桦贴心我是晓得,就是不知今日是如何了愣是不让我与泠染尽个兴。我不知情,泠染咄他不让他多插手,我亦跟着咄他不让他多插嘴。   后来泠染笑岔气了,捂着嘴就往门外去。竟吐了。   章百十五【第一更】   (一)   后来泠染笑岔气了,捂着嘴就往门外去。竟吐了。   这酒亦没喝多少,怎么就喝吐了。   墨桦强硬地拿过泠染的酒杯,将她摁进自己的怀里,替她有一下没一下地顺气,没好气道:“说了不能喝太多,对身体不好,你偏不信。”   泠染双颊酡红,醉眼迷离地看着墨桦,嘟囔道:“晓得了晓得了。”   对了,将将墨桦说泠染身体微恙,我倒是差点给忘记了,一直没来得及问她到底如何了。见泠染那副醉态躺在墨桦怀里,我便问了一声:“诶泠染,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喝了几杯就吐成那样子?”   泠染眯着凤目,打了个酒嗝咧嘴笑道:“弥浅我都告诉你了你竟还没察觉到么?”   我疑惑道:“你告诉我什么了?”   泠染摸着肚皮道:“嗝,我不是说了,将来我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也得唤你一声‘娘’,你不会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忘罢?”   我摆摆手,道:“当然没忘!怎么可能会忘!”   她指着自己的肚子,道:“嗝,孩子就在这里面。”   我怀疑是我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兀自盯着泠染的肚皮,平坦坦的没半分出息,盯了半晌才问:“你说里面有孩子?莫不是逗我开心罢?”   泠染似赌气一般翻了翻眼皮,道:“我逗你作甚,我肚子里是老老实实有!我还能时常感觉得到里边在动呢!”   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道:“果、果真?!”心里蓦地窜起一股狂喜,看看泠染又看看墨桦,再问,“泠染果真是有孩子了?!”   墨桦挑起唇角,道:“所以莫让她喝这么多酒。”   (二)   泠染有孩子了……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只软哒哒糯巴巴的小团子来。小团子背着两只肥肥的小胳臂,小小的脚丫在地上蹭啊蹭啊,然后再怯怯糯糯地叫我一声‘娘’……简直是美到我心窝子里去了。   我忍不住咧开嘴,双目直勾勾盯着泠染的肚皮,问:“多久了?他在里边多久了?”   泠染道:“我也不晓得。以往每晚墨桦都纠缠着我非说要生个孩子,没想到后来就真有了。我还没准备好就已经有了。”   墨桦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我笑嘻嘻地走过去,道:“他会动?”   “嗯。”   我急不可耐,道:“快快,给我摸摸,摸摸!”不等泠染答应,我便伸出了爪子往泠染肚子上捂去。   刚开始没什么动静,待一会儿过后她肚子里果然一动一动的。我手掌在外边动一动,她肚子里就似有感应一般便跟着也动一动,委实可爱得紧。   泠染亮着两只眼,问我:“怎样,有趣罢?”   我直捣脑袋,道:“有趣!好有趣!”   泠染好不得意道:“弥浅你先别急,等我把他生出来了,定会给你好好玩!”   “玩?!”墨桦倏地出声,一张面皮僵成了一大块。   “好好”,我不理会他,只顾擦了擦嘴角,问:“还有多久能生得出来?”   泠染皱了皱鼻子,道:“这个我还是不晓得。发现肚子里有了一团东西还是三十几年之前,至于之前他在我肚子里长了多久我就不晓得了,以后他还会在我肚子里长多久我仍旧是不晓得。”   我宽慰她道:“不急不急,咱等得。”   后来泠染缓过了酒劲来,还想与我痛快地喝一场,我却是不敢再让她喝了,生怕她肚皮里的孩子不满意出了个什么差池。   遂我让墨桦陪我喝,泠染便去榻上躺着,睡得香甜得很。   (三)   泠染与墨桦虽来者是客,如何都是我昆仑山的贵客。可那俩人却丝毫不跟我客气,一连在我昆仑山呆了好些天日。每日都能想出些新鲜花样来,莫说我如今心境早已平静,就算是有个什么烦恼忧愁,也得被他俩给搅得烟消云散了去。   泠染说,这昆仑山的景色不错,尤其是山间那几团云雾着实美丽。关于这一点,她与我颇为志同道合。于是,她硬拉着我与墨桦将整个昆仑山给逛了个遍。   哪里的野果子爽脆哪里的仙草茂盛,她是摸得清清楚楚。逛了一回后,每一日她皆要墨桦去山间给她摘野果子吃。   还有,昆仑山上就只剩下我与大师兄在,平日里也没多收拾一两间屋子出来。泠染来后,我本想为她与墨桦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可她就是倔,非得赖着我的床榻不走,最后还是墨桦夜夜挤着我大师兄睡。   只是,可怜了我那只灰毛兔子。日日被泠染把玩在手里,不晓得毛都掉了几层,愣是没把它给弄炸毛。   随后就是下棋煮茶。   我与泠染自然是不会下棋。下棋讲究的本是一派风雅情趣,我们干不来那事。   泠染心血来潮,硬是要让墨桦教我俩下棋,道是无论如何都想与我对弈几番方才圆满。我们俩如何说也相识了有七八万年了,连盘棋都未曾下过,太落后了些。   遂墨桦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讲解棋道,然后手把手教我们下棋。   下到后来……泠染去拉起大师兄,一共凑齐四人,打马吊去了。   至于那煮茶,我着实是不如泠染,我只会煮清茶。而泠染呢,亦长进了不少;以往她煮得出红黄蓝绿茶,而今除了那些,她还能将茶煮出个青橙紫来。委实厉害。   然而最最让我诧异的,莫过于这几日昆仑山上的饭食了。竟比往日六师兄在山上时吃得还要好。   早前泠染与墨桦没来山上时,我与大师兄没什么讲究,饭食随随便便讲究一下便过了。况且几十年几百年不吃亦没能饿出个痛痒来。   只是万万想不到,泠染要求还真多,吃得、喝的、色香味,方方面面皆要到位。更让我咋舌的是,墨桦那厮虽是个文曲仙君,但掌厨的技术却也是一流。泠染的一切要求,他都能做到没有七八分也有九十分。   这几日昆仑山的饭食尤为美味可口。倒是便宜了我与大师兄。   (四)   泠染在山上兀自过得安逸快活,一直没定归期。墨桦将她宠得太厉害了,她不愿回去也没强行将她带回去,只偶尔在耳边念叨劝说几句。   能让文武双全的文曲仙君疼老婆疼到如斯份儿上,我觉得既是泠染的本事又是她的福气。   泠染死皮赖脸地窝在昆仑山不肯走,一直待鬼界来了鬼使。   怎么说泠染现今也是鬼界的鬼君了,一两日不在鬼界还好,可这日日不在鬼界,怕是大小繁杂事务都堆了一大摞了。   鬼使颤颤巍巍地向泠染禀报鬼界个个方面的情况,然后软磨硬泡地乞求泠染回去鬼界处理。   泠染软软地巴望了墨桦一眼。   墨桦只挑挑眉头,眯着眼道:“是该回去了。”   泠染便揉揉太阳穴,疲惫道:“嗯,只是在昆仑山呆久了身体有些乏。回去之后判官呈上的生死簿你帮着看看,还是地狱里的规矩秩序什么的你也都多留意一些……哦还有……喂你干嘛,快放我下来……”   墨桦受不了她的碎碎念,径直将她捞起,带回了鬼界。   我看着他俩离去,还是忍不住笑着出声叫住了墨桦。   墨桦停住了,泠染便蹭出个脑袋与我道:“弥浅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啊。还是弥浅你这里好玩一些,这几日谢谢弥浅了。”   我对泠染笑着摆手,道:“下次想来就来,最好给我带个孩子来。”   泠染道:“一定一定。”她瞅紧了我怀里的灰毛兔子,咂巴了下嘴又道,“喂弥浅,把你那兔子再借我玩两日么?”   兔子似听得懂一般,卯足了劲儿往我怀里钻。   我摁住兔子头,便又对墨桦笑道:“看来当初我替你俩栓的红线还没栓错。你该感谢我,对泠染好。幸幸福福地做一对羡煞三界的神仙眷侣。”   墨桦愣了愣,随即对我点头,笑得烨烨生华,道:“多谢弥浅。”   他们一直走出了老远。远处才传来泠染的疑惑声:“墨桦,弥浅说的栓红线是怎么一回事?”   我抱着兔子站在山头上笑。迎面拂来的风,亦在笑。   送走了泠染他们,昆仑山霎时又变得安静了起来。我闲得慌,每日都会去桃林里坐一坐。   上回墨桦说我酿的桃花酒是烈酒,味道还不算差。几回喝了下来,倒是喝上瘾了,遂午后有空便喝上半小坛,然后倚着桃树阖上个瞌睡。   只是今日下午,趁我眯瞌睡的时候,有人闯进了桃林。   我虽是闭着眼,但呼吸之间一下就能闻到那与昆仑山格格不入的仙气。霎时我便给惊醒了来,然张开双眼却突然对上一张精致美丽的面皮,吓了一大跳。   我身体忙往后挪了挪,定睛一看,不想眼前之人正是前几日在凡间遇到的小哥!   章百十六【第二更】   (一)   小哥眨着桃花眼冲我笑,道:“都已经是上神了,怎的反应还是如此迟钝。”   我皱了皱眉,问:“你何故进来了桃林。”这片林子至今不曾有外人进来过,大师兄该是知道分寸,为何还要让他进来。   小哥却有些不满道:“你忘了,你已经收了我的拜帖了,我自然是能来。”   他如此一说,我心里还是不大顺畅。我收了拜帖他自然能来昆仑山,但不能随随便便进我的桃林。遂我道:“我们出去说罢。”   哪晓得小哥闻言非但不走,反而安安逸逸地头枕着双手在铺满桃花的地上躺了下来。他眯着双目,淡淡弯起唇角看这漫天飘舞的桃花,然后侧眼与我道:“这里果然是个好地方。”   我忍不住抿唇皱起了眉头。一会儿若我亲自动手将这家伙拎出桃林,莫要怪我没个上神的风度。   可小哥忽而神色黯然,又道:“难怪你舍得几百年呆在这里面,不罢不休。”   我愣了愣,问:“你如何知道?”   小哥挑了挑眉梢,抬起眼来,眼中浸着笑意,道:“怎么,还没想起我到底是哪个啊?”   我便问:“你到底是哪个?”   小哥倏地坐了起来,撇着嘴不大乐意道:“喂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想啊?你这个神仙迷糊又不中用,还记性那么差!”   被他那么说,一时我面皮有些挂不住。貌似他说的真有那么一回事。   我正了正声,故作老气横秋道:“那且报上你的来处与名讳罢。”   小哥睨眼看着我,颇为不屑道:“青丘玄夜,说了你也记不起来。”   青丘……那该是狐狸洞罢……   只听小哥又道:“这样说罢,色狐狸你还记得不?当初在人间遇上三尾猫妖的时候我可帮过你这个神仙。”见我不语,他焦急道,“天蚀狐,我是天蚀狐!”   (二)   色狐狸……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未反应得过来。纵然我记性再差,那色狐狸我该是记得的,如今再细细一看这眼前之人,越看越眼熟越看越眼熟,不是色狐狸是哪个?!   好半天我都没动静,小哥似放弃让我记得那些往事了,颓然道:“罢了罢了,不记得就算了。”   他动了动身体,我却怕他突然要跑掉一般,伸手便大力地箍住了他的手腕子。他浑身一愣。   好哇,我没去找这色狐狸,没想到眼下他却自觉自愿地送上门来了。想当初他拐跑了师父给我的缚魂索,我追了他十万八千里愣是没追上。   几百年过去了,这破狐狸居然成了神仙,还敢招摇大摆地往我昆仑山递拜帖来送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难怪先前在人间他一直缠着我不放,我道是哪个不知礼数的小神仙,不想却是那只厚脸皮的色狐狸!   破狐狸双目闪闪发亮,灼然地看着我,道:“怎么,总算是想起来了?”   我手抓住他的腕子紧了紧,瞪着他,道:“我的缚魂索呢?!”   破狐狸却不以为意地长长呔了一声,道:“嗳嗳,如何说也是故人相见,你怎么就记得那根破绳子!”   我急急道:“在哪里,快还给我?!”   破狐狸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随即摊开了手掌,手掌里现出了那条金光闪闪的缚魂索。我伸出爪子便去抓。   哪晓得他突然又收了手,害得我扑了个空。   我想我此时的脸色定是极为难看,没好气沉声道:“你这是何意?莫不是不想还了?”   (三)   他却只眯了眯眼,安沉着一双眸子看着我,低幽道:“这对你有那么重要?明明都不记得我了却还记得它,你晓不晓得我醋了。”   我疑惑不解道:“醋?哪门子的醋?”   破狐狸兀自狠狠一拍自己的脑门,一声长叹:“我真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听信你的谗言,费力几百年修成一个散仙了!你你、你真是害人不浅呐!”   他这话我十分不赞同,遂道:“修神仙不是一件好事么,你一只天蚀狐不修神仙那干什么?莫不是要一辈子呆在你那狐狸洞里?!真是,亏得我当初苦口婆心,你怎么净当驴肝肺了!”   破狐狸经我如此明明白白一说,有些垂头丧气了起来。他瞥了我一眼,瓮声道:“若不是因为你,我才懒得是去修那劳什子神仙呢。”   “那你这只破狐狸还真得好好感激我”,我继续瞪他,伸出手去,道,“快把缚魂索还给我!”   破狐狸不语,而是睁着两只桃花眼安静地看着我,深邃了些。看了一会儿,他忽然笑出了声。   我就问:“你笑甚笑?”   他道:“你这神仙,总算是精神了些。晓得跟我斗嘴了。”   “以往啊”,他顿了顿又道,“对,以往才一见面也喜欢对我不礼不让。你知道吗,我费了好大心思才能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修成一个散仙,才能正式跑来这昆仑山找你。可你却一直躲着,我如何都找不着你。”   我愣了愣,问:“你找我作甚?”   他眯了眯眼,忽而直勾勾盯着我,道:“你这神仙笨得紧。如今我也是神仙了,不如日后就让我保护你罢。”   (四)   我十分不屑地看着他,随后笑了起来,道:“你才将将是个小神仙我便已经是上神了,你想保护我还早得远,让我保护你还差不多。诶上回那个三尾猫妖,我不就救了你一命么。”   破狐狸似不大在意我话里头的讽刺,而是开口道:“那日后我们便在一起罢,你保护我。你忘记了你师父,与我在一起。”   我怔住了,许久都回不过神来。他竟然知道我的师父。我以为他是说来故意逗我的,后瞧了他许久一直想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来,可皆未果。   只听他又问了一句:“可好?”   当然是不好。其他的一切事情皆好商量,唯独要我忘记师父这一事,无法商量。谁都休想让我忘记了我师父。谁都休想。   我试探着问:“那你可是认真的?”   “不是认真的那我何故辛辛苦苦跑来昆仑山?”他好笑地睨着我,道,“那我何故辛辛苦苦要修成神仙?老早我就已经看出来了,你这笨神仙,若没个人在身边看着会出乱子。”   我道:“你不给我添乱子便已是万幸了,我还能出个什么乱子。”   “你为了个早已死去的人苦苦折腾自己多少年你以为我会不晓得么。”破狐狸幽幽道,随手手指一绕缚魂索就又缠绕在了他的指尖,“人都死了几百年了,怎样,忘了他与我重新开始罢。”   我越发地觉得这狐狸有些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得让人窒息厌烦。他说我师父死了,死了几百年了,他说要我忘记了我师父……   不,师父没死。他只是、只是走开一段时日而已。总有一天我能等到他回来的。我就算是忘记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我师父!   我挑唇笑了笑,自己都觉得笑得有些发冷。道:“不了,我师父没死,我会等他回来。就算是真死了,我亦要守着他的衣塚。怕是没法忘,忘不了,亦不能随你重新开始。”   章百十七【第一更】   (一)   我挑唇笑了笑,自己都觉得笑得有些发冷。道:“不了,我师父没死,我会等他回来。就算是真死了,我亦要守着他的衣塚。怕是没法忘,忘不了,亦不能随你重新开始。”   破狐狸后背蓦地一僵。良久,他才淡淡地苦涩地笑了起来,道:“果然,会是这么个结果。”他将缠绕着缚魂索的手指伸向我,又道,“这可是你师父的东西?”   我看着那缚魂索,喃喃道:“是,是他的。所以你还给我,好让我多个念想。”   最终破狐狸叹了一声,随即手指在我手腕上轻轻一点,缚魂索冒着金色的仙光缠上了我的手腕。   他道:“罢了,这本就是你的东西,今日我上山来就是要还你的。”   我伸手摸着腕子上的缚魂索,将将一碰上它它便散出一道金光。   还记得当初应了东华帝君下凡捉鬼,师父将我送往人间亲自给了我这缚魂索。那时我好不得意,遇上色狐狸骚扰时缚魂索一出便将他捆了个牢实。   后来色狐狸坑得紧,趁我不备之际竟拐跑了我的缚魂索。   师父再一回去到人间时,我并未向他禀报缚魂索丢失一事,而他亦未向我追问和讨回缚魂索。当时只觉得十分庆幸。如今细细一想来,怕是师父他早就知道缚魂索已不在我身上,故意不闻不问给了我一个大台阶下。   无论何时何地,他皆是在若有若无地宠着我纵容着我。   眼下色狐狸总算又将缚魂索还与我了,可惜却早已物是人非。   大抵是我拒绝了色狐狸的缘故,他变得落寞了起来。我没理由再与他较真,遂拉着他闲话了一阵。   他跟我讲述了他修仙这几百年来的艰辛血泪史,越说越激情澎湃,我跟着时而点头表示同情与安慰。他还说若不是因为我他说不定不会去修仙。   (二)   自从当初在人间遇上了我,他便觉得做神仙或许不是件无聊的事情。所以他当真听了我的话,回去狐狸洞里苦心修炼。他心里头一直有个信念在支撑着他,便是待他修成了神仙之后一定会回来找我与我相聚。他说他原本打算一直与我一起,做神仙。   只是不想,待他总算修炼有成,却打听到我已升为了上神,而且还知道了我与我师父之间的事情。   一时心灰意冷是难免的,但自己努力的那般久,总归是要有个答案方才死心。遂他才一次次不罢休地想来昆仑山拜访我,顺便将缚魂索还给我。   色狐狸临走时,我送给了他两坛子酒,他也大大方方地接下了。只是走出几步他忽而又顿了顿步子,些微侧身与我道:“还真莫说,当初你问我是不是看上你了,我的的确确是老实看上你了。只可惜你不愿与我在一起。也罢,这一时半会儿要让你忘记旧情是不大可能了,但这一时半会儿想让我放弃亦是不大可能。我要尽快修成上神才行,才能配得上你。放心罢,我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的!”   说罢,一阵爽朗的笑声回应在桃林里。飞舞的桃花瓣柔情万千。看着色狐狸离去的方向,半晌我才反应了过来,自己的命里是不是又多长出一朵桃花了?   日子也就这般将就着过,这一晃我便又寂寞了两万年。   倒也并非真的寂寞,只是未能如预期那般等回来师父。心里难免有些怅然。   还好,这两万年呆在昆仑山也不嫌无趣,偶尔我还是会去天庭走走,做做仙会听听讲道。这一来二往的,却也见到过几回故人。   还记得再一次见到尧司时,已是五百年之后。那回天庭某个仙君做仙会邀请了我,我心血来潮便上去瞧了瞧热闹。   不想却遇上了尧司,他亦来做仙会,与瑶画一起。   (三)   多年不见,尧司身材愈加颀长了些,气息也沉敛安静了许多。初初看见我时,他只愣了愣,随即那双细长的狐狸眼闪着晶光。   与他在一起的瑶画,依旧是美丽得紧,只是不如以往着一身粉粉飘逸的衣裙,而是穿上了一身素色衣裳。她脸上缠绕的一方白绫,遮住了那清高美丽的双目,倒是有些可惜了。都过了这般久,竟还未想得通透要治好自己的眼睛么。   显然瑶画虽双目看不见,但也晓得我来了。她亦浑身怔了怔。   我看着他俩,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遂我对着他俩笑了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二位别来无恙罢。”   尧司有些失神地看着我,喃喃念了声:“弥浅……”   我还未应声,却先听见瑶画淡雅道:“你们许久不见,先说说话罢。”说着她便转身似要离去。   我顿时心口上漫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来。她该是很敌视我,不会给我机会让我与尧司独处的,奈何此次却留了很大的余地。或许,多多少少是不一样了罢。   想我以往,着实在十分不喜待见这只蝴蝶,花里胡哨弱不禁风却心肠毒辣,几次置我于险境。大抵蝴蝶皆如她那般,外表看起来风风光光美丽大方,实则内心里该是另一番景况。我嫌弃过她亦鄙夷过她。   如今,再次见到她,却褪去了孤傲清贵的模样,变得淡淡然然,让我一时很不适应。但若要让我摒弃与她的过节,这一时半刻却又是难得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何故要一直念念不忘。她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蝴蝶。况且,我已经知道自己其实与她一样,是只蝴蝶,以往那般贬低她委实是我心胸太过狭隘。   (四)   遂我淡下心境来,叫住了她,道:“我与你也许久未见,怎么才一见了我就要走。”   瑶画的背影颤了一下。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合时宜。我与她无非是那两档子不堪回首的纠葛破事,有什么好见不见的。话自我口中说出来,她怕是以为我要向她寻仇罢。   还好瑶画大方镇定,并未发生尴尬的事来。   我自觉其实没多少话想要对他俩说的,大抵尧司与瑶画亦是同样的感觉。我见尧司几经动了动唇,却只简简单单问了几句,无非是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有没有为难自己之类的。而瑶画一直闭着嘴,一句话也未说。   后来,我们只草草地寒暄了几句,便各自离去了。   我想,这样未尝不好。有些话说出口了,倒还徒增伤感。后面陆陆续续又见了几次面,也都如此次一般,草草寒暄几句就过了。   除了去天庭,我还时常往鬼界跑,一无聊便往鬼界跑,去探探泠染尤其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不晓得是泠染肚子不长志气还是如何,她这孩子在她肚子里愣是没个声响,急得我与墨桦时常忧思连连。后来一直小心翼翼地养了一万年,肚子才渐渐大了起来。   再过了一万年,她的孩子才肯乖乖地降生。   孩子降生那日,我还在昆仑山。远远地就看见天边一片祥云异彩,隐约泛着瑞气的仙光。刚开始我还不知道是如何一回事,直到大师兄也看见了,说可能是三界又有仙神临世。   我恍然大悟,怀揣着激动的心情捏诀便往鬼界跑去。心想,生个孩子怀了两万年,总算是到头了。   这不,我将将一进鬼宫的大门,里边便传出一阵一阵婴孩的啼哭声,伴随着祥光自宫殿里射出,暖洋洋地照亮了整座宫殿。   章百十八【第二更】   (一)   这不,我将将一进鬼宫的大门,里边便传出一阵一阵婴孩的啼哭声,伴随着祥光自宫殿里射出,暖洋洋地照亮了整座宫殿。   我几乎是快步冲进里面的,亢奋的心情着实难以压抑。我想看看,泠染到底生出了一只怎样的小团子。   果真当我站在门口时,我便愣住了。   只见一只小不点娃子正趴在墨桦怀里,扯起嗓门大哭。墨桦给急得,不晓得如何哄她。   我差点给激动得热泪盈眶。果然与我脑海里想象的无多大差别,泠染生了一只肉肉糯糯的小团子,大抵是在肚子里养了两万年的缘故,小团子一点也不显得皱巴巴,反而白白?嫩嫩,约莫有凡人一两岁的光景。   泠染似有些疲惫,眼下正躺在屋里的榻上,见我来了,便笑道:“弥浅你倒是腿脚快,还不赶紧进来看看,她也是你的孩子。”   随着泠染的话,不想屋子里的哭闹声戛然而止。   墨桦和怀里的小家伙转过身来,皆看着我。奇怪的是,小团子睁着黑白分明的两只大眼睛,竟不再哭闹安静了下来。   我亦睁着眼瞧着她。   瞧了一会儿,小家伙忽然咧开嘴冲我笑了起来。   那一刻我不晓得是个什么感觉,好似光着脚板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飘飘然一样。我禁不住亦咧开了嘴,看看她再看看墨桦与泠染,笑道:“你们看见了没,她在对我笑诶。”   随即小团子竟不愿趴在墨桦怀里了,径直向我伸出了两只肥肥的小胳臂。   我愣了愣,只听泠染好笑道:“傻愣着作甚,还不来抱抱。”   不得不说,墨桦那厮平日里看起来淡定温和,如狐狸一般狡猾。眼下我自他手上接过团子时,分明看见了他不情不愿的脸色。他定是在因为团子对我笑而没对他笑耿耿于怀,好歹也是个做爹的,这爹做得忒失败了点。   (二)   只是小团子机灵得很,我才将将一伸出手臂,她便自个跑进了我的怀里,在我怀里乱动乱蹭,一脸的鼻涕眼泪全揩我身上了。   那肉肉软软的触感,实实在在自手臂间传来,我又忍不住揉着团子头上的软头发,心里十分圆满。   后来似想起了什么,我掀开小团子的衣裳裤裆上下看了个遍,可看了许久愣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遂问:“泠染,是女儿还是儿子呀?”孩子这般小,我还不晓得如何区分。   泠染抽了抽嘴角,道:“当然是女儿。”   我兀自逗了小团子几下,问:“泠染,你给她起名字了没有,叫什么?”   泠染道:“还没有,这不等你来起么。”   我抬起头,看看泠染,再看看墨桦,兴奋地问:“让我起么?果真?!”见他俩都点头了,我就细细思索了起来。   该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说实在的,我懂得不多,不如墨桦那文曲仙君学识渊博,或许让他来起名字会更好些。但我又实在忍不住,想占个先。   想了许久,我才想出了个像样点儿的,伸出食指戳戳小团子的脸,小团子跟着摆摆脑袋。我笑问她:“叫慕久好不好?你就叫慕久。”   小团子眨了眨眼,笑了。不想接下来她却咧着小嘴,竟说出了话:“慕久好,慕久好。”   屋子里的三个大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随着小团子一声比一声糯地叫着“父君”“娘亲”,皆是喜上眉梢喜不自胜。   后来小团子的名字定下来了,依了我就叫慕久。   或许是我与小慕久十分有机缘,她黏糊我得紧,比黏糊她那双亲爹娘还要厉害。我也乐得逗她随她玩闹。   泠染生了一个小仙娃子的事情,墨桦差鬼使上报天庭了。天君似有几分欣喜,道他也曾见天边有祥云异彩,是许久没碰上如此好事了。遂赏了许多东西下来,仙使来来回回了几次方才将天君赐的各种玩意儿宝物给抬完到了鬼界。   (三)   小慕久眼睛倒是毒得很,天君送的那些东西,她一眼就相中了两颗通透晶亮的夜明珠。夜明珠放在鬼界上空,起码能幽幽照亮小半个鬼界。   有了天君作表率,三界其余仙神自是不敢怠慢,皆一股脑往鬼界来往庆贺。   那几日鬼界忙着应酬,热闹得紧。我便也跟着在鬼界住了几日,帮着泠染与墨桦夫妻俩应酬。小慕久时常粘着我不放,小嘴比谁都甜,如唤泠染那般唤我一声“娘亲”。   只可惜啊,孩子好生不好养。我算是真真切切地见识了。   自从小慕久出生在了鬼界,鬼界便没过好一天安生日子。泠染与墨桦时常焦头烂额地遣鬼使来昆仑山邀我去鬼界,说是让我帮他们教养孩子。   不得不说,小团子一生下来便会说话识人,那性子定是人小鬼大无疑。   听她爹娘道,在鬼界小团子简直跟个小恶霸似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鬼界的鬼官仙人都看着她小,也都宠着她,心道反正一个小娃子也生不出什么大风大浪来。   然,倒是那帮子人眼拙了。   莫看平日在鬼宫里,当着泠染与墨桦的面,慕久是乖顺有加。一旦出了宫殿,在鬼界里遇上了鬼差鬼官,那是有板有眼老成得很。   她让鬼差带她去各层地狱去看看,结果地狱里那是闹得一个天荒地乱。她对判官手里的生死簿很是感兴趣,道是想跟着判官们学一门手艺钻研那生死簿,结果一摞摞的生死簿撂她手里被涂得个花花绿绿面目全非。   就连鬼界的轮回道她亦是尝试着钻进去过。幸好有鬼官眼疾手快见她进去了半个身子,一下就给吓出了半身冷汗,忙抓住她的小腿给拉出了来。   除了这些,有一点小慕久倒是与我小的时候志同道合。忘川河彼岸的大片彼岸花,她喜欢滚。来来回回地滚。   结果好几回她都给直直滚进了忘川河的河水里。   (四)   忘川河的河水不是一般的河水,若有人滚进里边去了那些河水定会争先恐后地涌起来将其给吞没了去,连根骨头都不剩。可小慕久,那河水却似很怕她,她给滚进了去连衣裳都未沾湿,河水便自动退开了去。   诸如此类,只要慕久闹腾一日,鬼界大大小小乱子定是层出不穷。   泠染与墨桦为此很是头疼。奈何每每一当着他们的面,慕久又很是听话,任谁铁石心肠也愣是不会动手教养她。   遂隔三差五我就得往鬼界走一趟。   还未入得鬼界宫门,小团子便会远远地一摇一晃地跑来,径直往我怀里钻。那撒娇是撒得十足地道。   我总是会先板着一张面皮,问她到底又闯什么祸了,小团子就不依不挠地用小脑袋蹭我的脸,软软地唤一声“娘”。   嗳喂,我的七寸死穴被她给捏得稳稳的。她如此一唤我,我霎时没了脾气,跟她闹成一团。   但有一回团子闹的事情大了些,终于被墨桦当着我的面给休整了。那时她脸颊挂着两行泪渍,瘪着嘴好不委屈。   墨桦问他为何要闯祸,她幽幽地瞅了我两眼,随即才道,因为她每回闯祸爹娘就会去请另一个娘来,她想念另一个娘。   见团子那软哒哒的模样,我心肝是感动得一塌糊涂。后来饶是她闯了多大的祸,我便替她护着,墨桦也休想再休整她。   章百十九【第一更】   (一)   慕久满一百岁之日,泠染与墨桦替她做了一个小小的仙宴。   只是那家伙太顽皮,竟晓得我来鬼界时什么时辰要往什么地方经过,隧躲在半路上突然跳出来将我吓了一跳。   当时我连看都未看清,就只瞧见一团红色冲我迎面扑来,直往我怀里钻,还不住娇憨道:“娘亲啊,慕久都在路边蹲了老久了,你怎的才来……慕久腿都麻了,娘亲快给抱抱……”   小家伙不问我答应不答应,兀自爬到我身上,伸出两只胳臂挂住我的脖子,小脸在我身上乱蹭。   我就是招架不住她这招,便抬手揉揉她的小脑袋,忍不住宠溺地笑道:“小慕久丢下父君母上跑来半路吓我,竟不怕一会儿父君母上醋么?”这家伙亲近我比亲近泠然墨桦更甚,也够得他俩酸的。   肉·团子咯咯地笑了起来,道:“今日是慕久的生辰,该他们好好醋一醋。娘亲你是不晓得,你一不在我母上父君就特别容易发火,还老是一副想摁着我打的可怖模样,若不是我跑得快怕是早就被父君母上逮住了……“   我抱着团子往鬼宫里去,一路上听她唧唧歪歪喋喋不休地恶人先告状一通之后,她便老成道:“娘亲你回头须得好好对我父君母上说教一番,不然我在这里的日子真没法过下去了。”   我点头沉吟道:“嗯回头是得好好说一说,非得让父君母上将慕久给摁住打一回,打了就晓得乖了。”   “娘~“小团子浑身一抖,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咧嘴“嗯“了一声。   她继而大声嚎道:“娘~莫要摁住我打~“   后来嚎得累了,她见我没与她计较,便乖顺地安静了下来。   直到走进了鬼宫大门口,她贼贼地四下瞧了瞧,才细声问我道:“今日娘亲是空手来的么?”   (二)   见她那般期期艾艾的模样,我又忍不住想逗她,隧笑问:“嗯,怎么?”   团子瞅了瞅我,翁声道:“娘亲嗳,今日是慕久百岁生辰,空手来是不是忒寒酸了些。”   我故意道:“唔,娘想了想是有些许寒酸。但小慕久你不晓得,娘的昆仑山本就很寒酸。”   小团子瘪了瘪嘴,道:“娘亲你又诓我。”   小家伙难得过一回百年生辰,其实来之前我就已经想过要送她什么作贺礼。只可惜说我昆仑山寒酸那是真的,与之前天君赏赐下来的那些玩意儿相比,我实在是拿不出珍奇贺礼来。隧今日暂且满足这小家伙一回心愿权当作贺礼罢。   如此一想,我便挑唇笑道:“那小慕久说说,想要什么?鬼界如此多宝贝,怕是你这滑鬼头再也瞧不上什么了。”   团子立马嘟嘴道:“谁说我没有想要的,慕久就想从娘亲这里得到一样贺礼!”说着她小指头便攀上了我的手腕。   手腕上的小玉坠链子被轻轻一拨,晃了几晃。   我愣了愣,只听小团子糯糯期盼道:“娘亲,将你手腕上的链子送给慕久好不好?”   小团子一直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那血红色链子上串着的小玉坠,看样子她是真喜欢。只是不晓得是何时瞧上的。   我几经动了动唇,方才开口道:“这条链子已经物有其主了噢,一直寄存在娘亲这里许多年,有些老旧了。若是慕久喜欢,娘亲重新送一条新的给你好不好?”   小团子安静了半晌,才问:“为何要寄存在娘亲这里,是很重要的人么?”   我安然道:“嗯,很重要。”   (三)   小团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狡黠道:“我晓得了,是另一个爹爹的对不对?”她歪着脑袋洋洋得意又道,“你看我母上都有我父君了,就这个娘亲还没有另一个爹爹,肯定是着急了,连我都着急了。娘亲你是不是想等将来遇上爹爹了好用手上的这根绳子将他套牢?”   我怔怔地看了那链子良久,扯了扯唇角笑道:“还是小慕久聪明。”   小团子十分贴心,善解人意道:“既然如此,慕久就不跟爹爹抢了,娘亲送我一根新的罢!”   我应了声“好”。   说着很快便到了宫殿里边,去了做仙宴的地方。   说是仙宴,然这仙宴却有几分寡淡。泠然并未邀请太多仙客,只似家常一般来了几位仙家。不想,这些仙家里边还是有一两个故人。   比如东华帝君。   我记得东华帝君一向只在师父在时与昆仑山走得颇近,不想在鬼界竟也还能遇上他。   他见了我自是乐得自在,笑道:“啊呀小徒弟,莫不是路上给走迷了路,竟耽搁了如此久?”   想来我抱着小团子一路走走停停,是耽搁多了些时辰。隧我道:“让大家久等了实属倚弦不该。”   东华帝君挑了挑眉头,道:“小徒弟倒跟我客气了。”他转眼看着小团子,双目贼亮,又道,“小家伙今日便一百岁了?快过来我瞧瞧,叫什么名字?”   小团子不怕生,胆子肥得很,也丝毫不讲礼就爬到东华身上,乱摸乱蹭。我想若是东华面皮生得丑陋些,她便看也不会多看一眼。   后来我才知道,东华他是不请自来。他看中了慕久,想收她为无涯境的最后一位弟子,也是唯一一位女弟子。   (四)   东华收徒弟向来眼光挑得紧,况且慕久还这般小便被他瞧上了,多半是机缘。能在无涯境修行,对慕久来说该是件好事,对鬼界来说更是一件好事。   泠然与墨桦当然没有拒绝。只不过想等慕久再长几年再送往他那里。   小家伙百岁生辰这日过得很是欢喜,与东华帝君亦十分投缘。她人小压根不晓得东华是特意来拐跑她的,更加是不晓得她父君母上已经暗地里将她给卖了。   嗳,那愁人的孩子。   仙宴结束正好午后,我答应要送团子一根新链子便携她一道去了人间。   小团子自然是没来过人间,兴奋得很。她睁着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四处张望,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若不是我拉住她,她怕是会四处乱窜了。   我领着她进了一间玉器店。里边的玉石珠宝琳琅满目,小团子似乎哪样都喜欢。   我让她挑一件最喜欢的,她便毫不犹豫地选了店里最大最贵的一样玉石,活脱脱一个败家子。   我便扶额问她:“不是想要手链子么?”   小团子恍然大悟,拍一拍小肥腿,道:“对!我是想要手链子的!”   我睨着她选的那块玉石,好笑道:“你莫不是想将它套在腕子上罢?”   小团子摸了摸下巴,看了两眼玉石,道:“想是想,就是怕有些重。”   我忍不住嫌弃道:“你不觉得它比你脑袋还大么?”   小团子点头道:“经娘如此一说,倒真有些大了起来。”   我便让她重新去选一样小巧的。   在店中来回远了好几遍,小团子才终于相中了一只睡莲,安静的模样很是耐看。   我问店主要了些许金线。只是这店主是个中年男子,一双眼睛掩饰不住的贼光。大抵做生意的皆想着多谋财路,一些金线与一只睡莲,店主收了我不少银钱。   章百二十【第二更】   (一)   我问店主要了些许金线。只是这店主是个中年男子,一双眼睛掩饰不住的贼光。大抵做生意的皆想着多谋财路,一些金线与一只睡莲,店主收了我不少银钱。   距离上回编织链子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原本以为我会忘记了怎么编链子,不想金线一撩在手上我竟还能随着手上的感觉编出一个大致的模样来。只是,仍旧歪歪扭扭丑了些。   我将系着睡莲的链子拴在小团子的手腕上,她显得特别欢喜,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兀自跑到店门口,迎着日光举起胳臂。小玉莲便在她腕间晃,映射出温润柔和的光泽。   她笑靥浅浅,扭头对我道:“娘亲你快过来。“   我便走了过去随她一起站在门口。   小团子又道:“娘亲你快像我一样伸出手臂来。“   我笑着依她,伸出了手臂。   小团子软软道:“娘亲,透着光看这小坠子,十分好看。“   我眯着眼看去,委实是十分好看。   玉石店的门口,立着我俩一大一小,做着同样的动作,傻站了许久。   离去玉石店的时候,小团子问我,为何她的链子是金色的而我的链子是红色的?   我不晓得该如何答,后只胡乱编了个借口,道是当初买的时候没有金线只有红线。   其实这条链子原本也是金色的。   小团子信以为真。趁着天色尚早,我又带她去茶楼里逛了一圈。听听说书,吃吃糕点。   没想到她与我一样,对这凡间的说书感兴趣。愣是捱到了最后一轮说书结束茶楼扫客,方才肯离去。   (二)   出了茶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团子晓得我们该回去了,乖顺得紧,沿街皆未怎么玩闹。只用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来回四处瞎瞟。   我问她想不想挑些其他的有趣玩意儿。   她皆瘪瘪嘴,干巴巴道“不要”。小家伙心性,我是清楚得紧,喜欢口是心非。   眼看就要走出城门到了郊外了,我瞟了她两眼,再问一次:“慕久果真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吗?今日是慕久生辰,想要什么娘亲皆可答应慕久。”   小团子歪歪倒倒地走到最后一家卖糖葫芦的档子。档主的草把上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见小团子走了过去便乐呵呵的笑问:“小姑娘,想吃糖葫芦吗?”   小团子不应他,而是扭头冲我咽了咽口水,道:“娘亲这个好食不好食?我是看它色泽明艳,就是不晓得味道如何。罢了罢了,还是不要了,反正也不会有多大个好味道……”她最后再巴望了糖葫芦一眼,过来牵起我的手,又道,“娘亲走罢,我们回去。它长得还不如鬼界的夜明珠好看……”   我笑道:“真不想要了?”   团子脚尖蹭着地面,绞着小手指扭捏了半天,才低声嗫喏道:“娘亲啊,要不让我尝一个先?不好食的话就真不要了。”   档主实在是看不下去,与我唏嘘道:“难得这小姑娘生得如此乖巧听话,想吃糖葫芦的话夫人便给她买一支罢,不贵,就两文钱。”   我遂抽着眉头给小团子买了一支。若我再不给她买,怕是要让凡人觉得我小气了。   后来小团子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任由我牵着一齐出了城门。   就是不晓得这家伙哪根筋不对,以往她若是喜欢什么便会直说,怎的进了一回茶楼出来后倒变得怪里怪气的。   我还未问她她倒是先出了声,问我道:“娘亲,你觉得慕久这副模样温柔贤惠么?”   (三)   “温柔贤惠?”我着实吃惊不小。她一个百来岁的肉·团子,如何能懂什么温柔贤惠!   小团子唔了两声,道:“将将、将将在屋里听那人说的故事,说是温柔贤惠的女子才能讨人疼……慕久这模样会不会讨人疼?”   我的亲娘嗳。那茶楼里说书的人说过许许多多话,怎么唯独这句小团子就给记上了。一时我哭笑不得。   我指了指小团子手上的糖葫芦,唬她道:“慕久再不吃糖葫芦就化了。”   团子咽咽了下嘴,老成道:“这东西虽不大好食但浪费总归不大好。”说着她便张开小嘴囫囵吞咬了起来。   回去的时候,我将小团子抱上了祥云。   只是祥云才将将起飞,小团子便揪着我的衣袖惊奇地大叫,手指着地面道:“娘亲你看,那里有光!”   为了避免让凡人见到我们腾云驾雾,我特意带了团子来郊外再驾祥云。这郊外哪里来的光。   我顺着小团子的手看去,不想地面上的树荫里果然隐隐约约闪着光,幽绿幽绿一闪一闪的。待定睛细细一看,我却禁不住愣了愣。   那些,是夜里的萤火。   一点一点的光,由开始的稀稀疏疏竟越变越多,不消片刻就已经占据了一小方天空。   小团子惊叹了一声,问道:“娘亲,那些是什么?”   我道:“那些是萤火,喜欢藏在树叶里,待晚上才出来闪一闪。”   只是下一刻,连我也跟着惊奇了起来。那些萤火似相互有感应一般,规规矩矩在半低的天空下盘旋了几周,而后竟齐齐像我们飞来。   小团子乐得咯咯笑,忙伸手去逗它们。   (四)   此情此景,让我莫名地酸涩了起来,倍感熟悉。   我忽而记得某个月夜,我随着师父一齐立于半空中。地面的树下萦绕着许许多多的萤火,然后翩然像我们飞来。我以为它们是被师父的仙气所吸引,不想师父却清清浅浅笑道,它们是被我所吸引。   彼时我听不明白,为何师父那般说。   如今却是有些了悟。我淡淡扬了扬唇角,伸出手去,轻轻触碰那一颗一颗小小的萤火。萤火很是亲昵地蹭着我的指尖停了下来,然后扇了扇那小小的翅膀。   大抵我是一只蝴蝶的缘故,使得它们如此亲近我。   那时,师父就已经知晓,我的真身是一只蝴蝶。   新鲜够了,团子趴在我怀里。我便挥了挥袖摆,那些萤火就各自听话地飞离了去。   我抱着团子坐在了祥云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会儿她就已经睡得香甜了起来。我抬眼看着萤火消失的方向,有些愣神。   风吹得紧了些,我收了收衣摆将小团子裹紧了起来。手腕撂在祥云外,系着红色链子的小玉铃铛不住地摇摆晃动。   我心里头不住地苦涩。怎的这般久了,你还不回来。腕子上的这条链子,原本是金色的,原本该戴在师父你的手腕上的,为何你用鲜血将它浸透之后还与了我,自己便回也不回来。已经两万年了,你还要我等多久呢?   回去的路上,团子安睡得十分安稳。我想了想,便没将她送回鬼界,而是直接带回了昆仑山,免去许多麻烦。   只是不想,小家伙在我昆仑山睡了一夜起来,竟如当初她母上一般,在山上赖着我的床榻不肯回去了。鬼官来昆仑山接她,她将人家轰得远远的。   她也对昆仑山山间那些漂浮着的云团儿欢喜得紧,日日央求我带她去山间玩耍,山间的野果子尝过一遍之后她也记得熟络得很。   我十分怀疑,是不是泠染怀着团子时来这里疯闹了几日,将团子给带坏了。   清晨一大早,团子就精神得很,爬起来左嘟囔右嘟囔,愣是想去山间摘野果。我被她碎碎念得着实头疼,起身收拾了下仪容便被她拉着去了。   章百二十一【第一更】   (一)   清晨一大早,团子就精神得很,爬起来左嘟囔右嘟囔,愣是想去山间摘野果。我被她碎碎念得着实头疼,起身收拾了下仪容便被她拉着去了。   昆仑山群峰委实多,以往没个伴我都甚少去那些边缘的峰群。上回泠染来时我们游了一回,如今团子又来,差不多将昆仑山的山群给重新踏了个遍。   不过今日带团子去摘野果,吃饱后回来途中,却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山间,有一汪温热的泉水。远远看去冒着氤氲的热气,不注意还以为是云雾在漂浮。   我拉着团子在泉水边停了下来。她显然比我兴奋,趴在泉水岸边便探手下去,仰头冲我眉开眼笑道:“娘亲,这水是暖的!”   说罢还不等我应声,那小家伙一个翻腾便落进了水里去。小团子生在鬼界,哪里耍过水。   果然见她在水里只扑腾了两下,脑袋便给没入了水里去。   我抽了抽眉头,忙蹲下身去伸出手臂往水里一捞,将她给捞了起来。   小家伙全身湿嗒嗒的,聋拉着小脑袋,忽而没了精神,嗫喏道:“一点都不好玩。”   我不由得扬起唇角,禁不住单手捧起小家伙的脸颊,好笑道:“快给娘亲看看,脑子淹进水了没有?不要淹坏了才好。”   小团子幽怨地巴望了我一眼,道:“娘亲,嘴巴进水了,脑子里还未进水。”   此时是晨间,山间一股晨风拂来,团子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一身湿衣服贴在她身上,怕是冷得紧。   我便将团子抱在怀里,替她剥着衣裳。剥光了再让她爬进水里。   这回团子识相了,怕兮兮的,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下去,委屈道:“娘亲,这里不好玩。”   我笑了笑,仍旧是将她放进水里,让她先扒着泉水岸沿,道:“娘亲要玩,你果真不玩?”说着我便开始剥我自己的衣服。   见我也要下去,小家伙总算放下了胆怯,紧张兮兮道:“那娘亲你快下来,一会儿水冷了就不好玩儿了。”她那小模样,哪里是怕水冷了,倒更像是怕自己再淹下去一回。   后来有我在水里,团子玩闹得厉害了起来,胆子亦肥了些。我与她在水里耍了好一阵,一直到日光撒到了山间,将团子那身湿衣服给烤干了方才出了水,穿上衣服回去。   (二)   一路上团子都颇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在祥云上与我提了好多次日后还想去那里。我拗不过她,便先答应了下来。   回到了昆仑山,脚才将将一下祥云,团子便牵上了我的手,扯了扯我的胳膊,道:“娘亲,有人来了。”   “谁来了?”我笑着问。怕又是鬼界的鬼官接她来了。   团子手指往那边一指,却道:“不晓得,娘亲你看,就在那里呢。”   我抬眼顺着看过去,却狠狠地愣了一愣。   那边,立了一抹白衣除尘的身影,正负着双手。只是背影单薄清瘦了些,青长的墨发铺了他一肩,柔顺地往下垂。   我忍不住拍了拍小团子的后背,示意她听话乖乖到屋子里去。小团子这一点十分贴心,便兀自歪歪扭扭地进了屋。   我踟蹰了下,深吸了两口气,不想空气薄凉,岔了气冲得鼻子酸疼。尧司,他到底还是亲自来昆仑山找我了。   有些东西就算我再迟钝再笨,过了这般久还是回味出来了。   我缓缓走过去,不想还是让他听出了动静,转过身来,看见了我。微微一愣,随后淡然笑道:“弥浅,你总算回来了。”   我干干笑了笑,道:“啊,回来了。早上山里的空气鲜,我便到处转了一转。”   他只点点头,没说话。   我便问道:“怎么,今日如何想到来了昆仑山。”   尧司抬眼看着我,动了动唇,良久才道:“许久都不来,来看看你。”   我看着山间迷茫的云雾,忽然心里跟着白茫茫了起来,道:“你是有话要与我说罢,不说怕是一辈子都无法释然无法安然。”   尧司愣了愣,轻幽幽道:“如果……如果我再问一次,想弥浅随我回药神殿,弥浅你会回去么?”   (三)   我扭头看着他,笑:“你该是知道我的答案。”   他亦轻轻笑了起来,道:“就是晓得弥浅你的答案,我才会说如果。但这回,我仍旧想要问你,最后一回问你,愿意随我回药神殿吗?”   我干脆绝然道:“若我愿意,就不会在这山上凭空孤寂地一等两万年。”   他似并未有太多惊讶与失望,反应淡淡地,淡淡地挑着唇角。   我们安安静静地一直站着,不晓得站了多久。   然而他还是打破了沉默,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涩然,道:“弥浅,还记得上次我来昆仑山要带你回药神殿的那日么?我与你师父去了书房,最终他答应我带你离去。”   我道:“如何会不记得。”那日真的是心冰冷到了极致。我一心想守在师父身边,转头却亲耳所听他要将我让给尧司,要尧司带我回药神殿。   尧司兀自笑出了声来,却道:“那日,你师父没有同意让我将你带回去。而是我与他联合起来演了一出戏骗到了你。”   演了一出戏……骗到了我……   他又道:“他故意让你听到那些话,故意将你气出了昆仑山。仙魔大战在即,我们皆顾着你的安危,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把你交给我,宁愿让你误会他跑回了鬼界。呵,那么心机深沉的一个人,连我都不得不佩服。”   我安静地笑了起来,情绪并未有太多的波动。我晓得,一直晓得师父他在为我,苦心经营。   尧司顿了半晌,继续道:“亏得那日离去昆仑山时,我虽对他心存芥蒂,但仍旧是有些许感激他的。他虽未能让我带你回去,但起码教给了我断去月老那里三世姻缘的办法,让我可以断了与瑶画的三世姻缘。然后,然后便再回来努力争取。”   (四)   “只是不想……你师父太可恶,教我断的不是我与瑶画的三世姻缘,而是断了我所有的念想与争取的余地。他该是早知道与我有三世姻缘的人不是瑶画而是另有她人,他诓得我好惨。”   眼泪在那一刻,还是忍不住断了线。   师父他到底有多隐忍,能放任我七万五千年,一直看着我长大,然后爱上别人。我与别人牵起了三世姻缘,他亦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弄断个干净。一切皆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可是为何,为何最后我不能与他在一起。   为何唯独这结局不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我抹了抹脸,笑道:“那是我俩的三世姻缘罢。我亦是一只蝴蝶。”   记得当初被师父气下鬼界那段时日,泠染与墨桦自天庭下了来。彼时墨桦便说过,天上司医神君剜了心头血亲自去月老那里断了自己的三世姻缘。只是出了月老宫之后,他失魂落魄大哭大笑,直呼师父诓得他好惨。   那时我就晓得,他的姻缘该是另有隐情。直到我知道自己亦是一只蝴蝶,又过了这般久,如何都想明白过来了。与他有三世姻缘的人,不是瑶画,而是我。   “弥浅当真聪明”,尧司突然手捂住眼,默了好一阵,才道,“若是,若是当初,在七万年之前,我便不去理会什么三世姻缘,不去犹豫迟疑,直截了当地认定你要定你,那么如今任是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尽管他捂着眼,水珠还是滑过了他的脸颊,顺着下巴淌下。   他哭了。天庭里,一向美丽狡猾高贵清傲的司医神君,我看见他哭了。   章百二十二【第二更】   (一)   他哭了。天庭里,一向美丽狡猾高贵清傲的司医神君,我看见他哭了。   尧司哭的时候,我的心都痛得麻木了。   那时我才明白,其实神仙除了活得久一些,其余的与凡人无异。神仙亦是儿女情长柔肠万千,神仙亦是容易错过失而不得念而不得求而不得,神仙亦是会大悲大喜肝肠寸断。   我们皆错过了许多。到底还是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求不得,饶是心心念念了千千万万年,亦是回不来得不到。   我轻轻移开尧司捂眼的手,拿起袖角踮了踮脚尖,替他擦拭脸上的泪痕,笑道:“拿得起放得下,你何时这般没志气在我面前哭成这样。”   “弥浅……”   他如梦初醒地呢喃了一声,随后长臂一揽,将我狠狠地抱进了怀里,大力却温柔。   我伸手回抱着他,头蹭着他的胸膛,眼眶里溢满了泪水,却还努力瞠着双目不让它掉落出来,努力笑道:“尧司,你是来向我告别的罢。”   尧司的身体震了震,随即将我抱得更紧。   他身上淡淡的清然的气息,曾是我迷恋了好些年的味道,那时我一直想,他会是我的狐狸大人。   只可惜,年少时候的梦,终归要醒。   我的红尘里,映不出他的影子。年岁一久,便满满都是另一个人。   我与他,再也无可能,再也没退路。   我闭眼在他怀里深呼吸了一口气,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沾在了他的衣襟上。我问:“尧司,可是被我猜中了?”   尧司苦涩地笑道:“以往弥浅迷糊得紧,而今我却是什么皆瞒不过你了。”   他放开了我,颤颤地摊出了手掌。掌心里,化出一张大红的喜柬来。   (二)   我弯了弯眉眼,拿起喜柬,打开看了看。随后笑道:“果然,你想通透了,也不枉她苦苦念你七万年之久。”   他垂下眼帘,淡淡含着泪笑,轻轻“嗯”了一声。   我便扬了扬喜柬,然后收进怀里,道:“仙婚当日,我定是不会缺席。”   尧司动了动唇,终究还是应道:“好。”   尧司离去的时候,我在山上立了许久,一直目送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眼界里。我自怀里拿出喜柬,翻开再看了一遍,那上边写着的名字。   是瑶画与尧司。他与瑶画,终于要成仙婚了。我无奈地笑了笑,虽喜柬是送过来了,但我如何不晓得,其实他是最不想我去参加仙婚的那个人。   小团子人小鬼大,我立在山头,她不知何时出了屋子,走到我身后,顺着我的腿一直爬到了我后背上,两只小胳臂搭在我的脖子上。   我愣了愣,随即伸手去捞过团子,抱在怀里,软软·肉肉的。   团子道:“娘亲,外边风大,吹得冷。”   “嗯”,我笑着挠了挠小家伙的咯吱窝,道,“那我们进屋去。”   屋里,小团子趴在桌上玩起了茶杯,一只一只的,被她放来放去,乐此不疲。我便问她,昆仑山上耍够了没,什么时候想回鬼界。   团子瞠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幽怨地望着我,问:“娘亲是不是想赶我走?”说罢她寂寞地兀自爬下桌站在地上,寂寞地往屋外走,口中还碎碎念道,“我晓得娘亲定是厌烦我了,我走就是了,走就是了。”   我哑然失笑,伸手将她抱了起来,笑问:“慕久何时这般善解人意了?”   小团子闷着不吭声。   我叹了叹,又道:“娘亲哪能厌烦小慕久,只是过两日娘亲要去天庭一趟,怕是照顾不过来你。”   团子当即搂紧了我,道:“慕久与娘亲一起去。”   (三)   我抽了抽嘴角,就晓得她是这么打算的。将将屋外的一切,她好奇得紧哪能乖顺闲着,定是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   只听小团子头趴在我肩头,伏在我耳边低声嘀咕道:“将将、将将慕久看见娘亲哭了。是不是没有慕久在,娘亲不会笑。鬼界里母上有父君陪着,慕久不回去;娘亲这里却只有娘亲一个人,慕久要多多陪着娘亲。”   这小家伙。   我心里头又是一阵酸涩,轻柔地顺着她的背心,哄她道:“好好,慕久就在这里陪着娘亲,不回鬼界。过两日慕久陪娘亲一起去天庭。”   团子在我怀里又兀自念叨了几句。念着念着,她声响越来越小,后来响起了细细的轻鼾声。   早间起得太早,这下倒是睡得安稳了。   我将团子放于榻上,替她盖上薄被。抬眼间看见了墙上那幅画,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那只灰毛兔子这些日倒是十分老实,自团子来山上后就没现身过。我料想它是怕了,当初被泠染玩弄得直掉毛,哪里还敢在她女儿面前现身。   眼下趁着小团子睡着了,我才眯着眼冲它勾了勾手指头。该让他出来透透气。   下一刻,灰毛兔子便甩了甩长耳朵自画里走了出来。他聋拉着红红的眼,像是在怪我,为何还不让小家伙回去。   我笑着将它抱了起来,往后山桃林里去。去那里,看桃花。   后来尧司与瑶画仙婚,临去天庭之前,我犯愁了。   昆仑山寒酸,还真不晓得该送他俩什么以作贺礼好。团子着了一身新衣裳,焦躁得四处乱窜,似恨不得一下就飞到天庭去。   她向来安静不下来,哪里有热闹就想去瞧。   见我苦着一张脸叹气,她便问:“娘亲怎么还不走?”   我老实道,不知该送人家什么好。   (四)   团子这才老老实实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小肥掌托着下巴,思忖道:“他们是什么重要的人吗,娘亲是不是想送一些体面的贺礼。”   这家伙懂我,一语戳中要害。   我道:“是想送得体面些,但娘又着实拿不出体面的物什来。”   小团子老成地看了我一眼,道:“下回若是有仙友来拜访娘亲,娘亲定要招待。他们通常会带些好东西来的,娘亲要接下。不然,以后都会如这般寒碜。”   我挑眉看了看她,道:“你这家伙倒是圆滑得很。”   团子小嘴一撇,道:“父君母上都是这般做的。”   后来团子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终于变出了一颗夜明珠。看那夜明珠的光华,不正是当初天君赐的那几颗中的一颗么。   我惊讶道:“慕久竟将这东西随身带在身上?”   慕久嘟嘟嘴,道:“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玩耍嘛。”说着她便将那夜明珠递给了我,又道,“这颗娘亲就先拿去当贺礼罢。”   我感到一阵温暖,小家伙虽顽皮了些,但心地对我这半个娘那是十万分的好。我笑道:“娘亲拿去作贺礼了慕久不是就没有东西玩耍了么。”   她咧嘴道:“娘亲莫怕,我母上那里还有好多颗。”   虽拿小家伙的东西去作贺礼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一时又找不到其余的合适的贺礼,遂当真收了起来,道:“那好,这东西暂且归娘亲了。日后娘亲拿一样东西与慕久换这颗夜明珠可好?”   团子喜笑颜开,道:“这可是娘说的,不许反悔。”   待一切收拾妥帖后,我便携着团子招来祥云,往天庭飞去。   PS:唔抱歉,某云让乃们等太久了~尧司结婚了马上,他和瑶画结婚了,该是个幸福的结局罢。结了婚之后,师父差不多就长大了,要回来了。乃们也喜欢尧司么,其实某云也觉得,他太可怜了,他与弥浅太可怜了。一念之差的错过,时日已久,就变成了用不再回的颠覆。喜欢男二的,在此留言纪念一下罢。后面会给他与弥浅的番外,很有爱很有爱的番外。唔~稍稍留个言罢~   章百二十三【第一更】   (一)   不得不说,这天庭做仙婚宴请三界仙神,场面搞得实在盛大喜庆。   我与团子将将一落脚南天门,便有两只粉衣仙婢迎上前来,冲我行礼。我四下观望了一下,高高大大的南天门仍旧是挂满了大红珠帘。   这光景倒有些许熟悉。还记得初初尧司第一回与瑶画仙婚时,亦是这般。彼时我站在南天门,望着那珠帘一阵发傻。   如今尧司第二次仙婚,与同一个人,我仍旧是来了。只是头一次,我是去添堵的去出晦气的,但这一回,我是真心实意来祝贺他,祝贺他与瑶画。   仙婢引着我和团子往仙宴的大殿里去。   大殿里,天君他老人家亲自做主,替尧司与瑶画主持仙婚,一如七万年前那般。   不愧是天君跟前的第一红人,竟使得天君如此费心神。如今他总算是要再一次成仙婚,看得出来,天君那笑眯眯的样子,当真是乐呵得不浅。   大抵尧司与瑶画当真是三界仙神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男才女貌一匹配,不晓得要羡煞多少旁人。明里暗里他们皆在不住唏嘘赞叹,司医神君与瑶画仙子那三世姻缘到如今总算是开了花结了果。   在天界亲口宣布礼成的那一刻,整个大殿响起了哄闹欢呼的掌声。我亦跟着拍掌,笑看着那对佳人。   随后便是仙宴吃酒寻乐。这天庭的东西自是十分好,琼浆玉露美酒佳肴数不胜数。仙神们兀自凑成一堆,闲话热闹。   仙婚的那对主角来来往往,免不了许多仙家的敬酒和调侃。两人倒也淡定自若,自始自终都挂着一副谦和温润的笑。   我与团子坐在一张桌几旁,兀自吃吃喝喝,不去多事。然我只吃了些许果食,倒是便宜了团子,桌几上摆着的东西她来来回回吃了个透,还直打饱嗝。   (二)   我见她那不罢不休的模样,霎时觉得好笑又禁不住有些担忧,道:“是不是平日里在昆仑山上娘亲没给你吃,眼下这般不要命的往嘴里塞竟不怕撑坏肚子么。”   小团子却鼓着嘴,迷糊道:“娘亲,好歹我们也送了一颗夜明珠,不多吃一些怎么划算。”原来她是为那颗夜明珠耿耿于怀。难得她愿意割舍给我作贺礼,但心里总归是有些不舍。   遂我未多阻止她,任她吃。   我闲适地给自己添了一杯清酒,仰头而尽。只是抬眼的那一瞬间,瞟了瞟大殿中央忙碌不停的那对新人,不想却看见了一身大红喜服的瑶画。   她亦看着我,愣了愣。随即拎着酒壶往我这里走了过来。她身边的尧司见状,亦看见了我,蹙着眉低低唤了她一声,没能唤回她,遂跟着走了过来。   转眼间,瑶画与尧司双双立于我桌前。   两人着一样颜色的喜庆衣裳,看起来果真是绝配。只是美中不足的是,瑶画今日脸上虽未缠一方白绫,但双目还是少了些神采。   尧司似有些不满,低声问瑶画:“你想干什么?”大抵他以为瑶画又是想寻我麻烦罢。   只是我晓得,她再也没有任何理由会寻我麻烦。   我本不欲打搅到他们,只来喝两杯喜酒便罢了,不想还是得碰了个正面。我大方地冲他俩笑道:“而今二位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恭喜贺喜。”   瑶画愣了愣,随即提着手里的酒壶给我桌上的酒杯添了一杯新酒,再给她自己添了一杯。她端着酒杯立于半空中,动了动唇,道:“瑶画敬你。”   (三)   后来她连敬了我三杯酒。   第一杯时,她道:“对不起。对不起的是,曾对你做出过大奸大恶的事情来。”   第二杯时,她道:“谢谢。谢谢的是,你救了我的命。”   第三杯时,她道:“谢谢。谢谢的是,你成全了我。”   我皆一一笑着应下。   尧司神色颇有些复杂地看着瑶画,显然是没料到瑶画会这么做。我不得不承认,这时隔七万年的再一次仙婚,倒是有一些起色。   后来,尧司亦敬了我几杯酒,才与瑶画一道离去。   待吃饱喝足之后,大殿上的仙家们闲散得七七八八,这仙婚也该是如此差不多了。我眼见团子坐在我边上,捂着肚子一言不发,只偶尔闷出一两声饱嗝,便起身牵着她四处走一走。   怕这家伙真是横着心要将那颗夜明珠给吃回来,眼下吃撑着了。再不散步消消食,一会儿得肚子痛了。   路上我无奈地揉揉团子的头发,道:“叫你莫吃这般多,你不听话,现在有得你受了罢。”   小团子嘴硬得紧,道:“没有、没有吃得太多,还能再装一些,嗝~~”   一路走走停停,穿过亭阁水榭,一直晃悠悠到了南天门。我见团子仍旧皱着细眉,便问:“怎么,竟还未舒服一些么?”   团子道:“好、好一些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道:“小孩子家家的吃这么多能好到哪里去,该吐了才能舒服些。”   我与团子扭过头去一看,见说话之人却是东华帝君。他不是孤身一人,边上还有好几位仙家,我一一看过去不禁心头一抽。紫极仙君,司命星君,风神、夜游神与河神,这几个皆在!   而小团子却似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捂着小嘴几步跑到南天门栏杆边,张嘴便吐了起来。   (四)   不得不说,这几人本事忒大,只往面前一站,便将我的小团子给吓吐了。   我忙快步跟了过去,伸手替她顺着后背,心里不住想,小家伙的污秽·物该落在凡间的郊外才好。   见团子吐完了,我翻手化出一杯清茶地给她清了清口,才问:“慕久,好些了么?”   团子嘟了嘟嘴,摸着肚皮,委屈道:“好、好许多了。”   东华帝君笑眯了眼,蹲下身来冲团子勾勾手指头,道:“小东西,过来。”   团子睁着双眼看了看那好不张扬的几人,随即笑咧咧地走了过去,被东华帝君一把抱了起来。她看起来十分欢喜,大抵是觉得这几人面皮都还生得不差罢。   我问他们,都来此地有何事?   东华帝君很是洋洋得意,挑眉道:“当然是带他们来看本帝君未来的小徒弟。”   这几人闲散惯了,又八卦爱凑热闹,东华帝君如是一说,倒真像是他们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东华帝君原本想带着慕久去无涯境玩几日,被我拒绝了,道再过几年她便会正式入门无涯境,不急于这一时。我是打算这仙婚一完便将团子送回鬼界,这么久不回去,怕是泠染墨桦该想人了。不能让这货半路将人给带走了去。   后来该寒暄的也寒暄完了,我便带着团子欲离去,可那几人却笑眯眯地叫住了我。   风神问:“小徒弟,你还记不记得许久之前我告诉你的魔族的事?”   “魔族的事?”我思忖了下,脑子里倒还有些印象,记得风神是曾说过那么回事。   风神道:“唔,就是魔族关于那魔界太子的事情,小徒弟还记得不记得?”   章百二十四【第二更】   (一)   风神道:“唔,就是魔族关于那魔界太子的事情,小徒弟还记得不记得?”   我蹙了蹙眉,道:“记得倒是记得,怎么,莫不是那魔族太子要随他混爹一般,想与仙界为敌?”   见我这般忧心,那几人却乐得自在,面皮上的笑扩大加深了几分。河神冰夷道:“非也,那太子可不比他混老爹,而是有几分长进晓得自知之明。如今两万岁人已经长大了,掌管着魔界倒有几分能耐。而且没再与仙界为敌,还主动想与仙界交好呢。”   我委实有些吃惊,道:“有这回事?”   紫极仙君插嘴道:“当然是有,前阵子人还来了仙界,亲自与天君谈判,想平息仙魔之间的纷乱。这整个天庭皆闹得沸沸扬扬,怎的小徒弟却不知情?”   想来我一直呆在昆仑山不曾来过天庭,天庭也未遣过仙使来与我报一报这惊人的八卦,我如何能知道。如今听到这消息,我难免有些吃惊。   我道:“那他怕是要白走一趟了。不过先前未细心留意天庭的境况,倒还真不晓得。”天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那魔族太子不知天高地厚敢亲自前往仙界与天君谈判,迫使天君自降了身份不说,单是仙魔之间的立场他就不可能会答应。   况且现在魔族魔头已然不在,魔界气息奄奄,何时仙族再进攻一次,要想尽数灭了魔族也不是不可能。   想必那时,我面前站着的这一干上神,都不会闲着了。   只可惜,河神却笑道:“哦不,天君已经答应了,并附带着魔族太子提出的一个条件。”   我惊了一惊。天君竟能答应魔族太子的要求,还能应了他提出的条件,这委实是匪夷所思。那魔族太子究竟有何本事?   我问:“天君应了他什么条件?”   司命神君先前一直是他那破命格簿子上写写画画,见我如是一问,他就“啪”地一声合上手里的东西,道:“联姻。”   司命星君说罢,这几人就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看着我。   (二)   我当即心里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眯了眯眼,道:“你们皆如此这般看着我,是何意?”   东华帝君先回味过来,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袍,道:“啊呀我们有在看小徒弟吗,今天眼睛不大好使有些偏斜了。”   其他几人也就跟着做起样子来。   只是临走时,夜游神叫住我道:“小徒弟,等了这般久累了罢。”   我回了一句:“累。”   “那何故还要等。”   我咧着嘴道:“我还没死我还记着他,为何不等。”   河神看着我幽幽问:“还那么爱着他?”   心尖漫上一股子疼痛来,许久不去想这个问题我怕越是想越是寂寞越是孤独,如今自河神口中问出,我才发觉那么深刻,其实心底里一直在想,一直在重复念,我还爱着他。   我嘴咧得大了些,道:“我还没死我还记着他,为何不爱。”   边上一直安静乖顺的团子,软软地唤了我一声“娘”。我牵起她,步子有些虚浮地爬上了祥云。   身后只听有人叹道:“差不多了便适可而止罢,两万多年了,是个头了。”   我未先回昆仑山,而是直接将团子送去了鬼界。刚入得鬼界大门,团子便怕兮兮地躲在我背后。   看来她饶是胆子再肥,也还是怕被泠染与墨桦摁着打。   果然,一见到泠染与墨桦,最显眼的便是泠染手中拿着的那根大棒,还有一下无一下地闲适地敲打着她的手心。   她眯着眼瞅着我脚边不慎露出的那双小脚,十分和蔼地笑道:“哎呀宝贝回来了,快过来给母上抱抱,可是想死你母上我了!”   团子死死地抱住我的手臂,哆嗦道:“娘亲,你、你你要救慕久~~~”   我安抚她道:“莫担心,有娘亲在他们不敢拿慕久怎样。”我堆着满面的和气的笑对着墨桦泠染又道,“啊呀好久不见,二位可好?”   (三)   泠染抹了两把鼻子,哼声道:“弥浅你快让开,今天我非抽这小东西不可!生辰那日跑了也就跑了,如今几个月过去了,还晓得回来,啊?”   我冲泠染笑道:“喂泠染,不必这样罢,慕久不过是出门玩了几日,陪我解解乏……喂喂你别过来,孩子还小莫要真弄伤她!慕久快跑!”   鬼界里,响起了团子的尖声嚎叫,连鬼宫的房梁都得抖三抖。   在鬼界歇了几日,我独自回去昆仑山。临走时见团子那期期艾艾的模样就晓得,她定是想随我一齐回去,只是被修理了一回,无论如何也再没那个狗胆。   只是不想,一回去没多久,在南天门时东华帝君一行人的话很快就应了验。果真他们能说出那番话,与我脱不了干系。   天君遣了仙使来昆仑山,下了神谕。道是仙魔两族皆乃混沌之初衍续下来的后裔,但两族纷争却由来已久。而今魔族出了一位明主太子,愿意搁浅仙魔之间的矛盾化敌为友,自此与仙界万万年交好,此乃三界之大幸事。因此为表诚意,仙族同意与魔族联姻,让魔族在仙界上神中选一位为其太子妃。而那太子妃的人选,便暂定为昆仑山的倚弦上神。但天君与魔族太子皆宽宏大量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倘若倚弦上神不应,可前往魔界亲自与魔族太子相拒,太子绝不为难。   这神谕下得有些过于繁杂了,害我整日整日地找不回心神。   我早该料到,当日在南天门时东华帝君和夜游神他们能将此事告诉我,定不会平白无故地告诉我。他们早就知晓了此事。   仙使送来神谕的当日,我便拒绝了,然后一直躲进了桃林里。一直胡乱度日。   (四)   魔族,魔族与仙族交好与我何干。天君他该是晓得,我憎恨魔族,恨透了魔族,我如何可能要嫁去魔界为太子妃。他们害死了我的师父啊!   我念我师父,我想我师父,怎么会去和魔族联姻。   只是这事却不是我想躲便能躲得掉的。我都如此孤独寂寞了两万年了,为何老天仍旧是兴趣盎然喜欢捉弄我。   大师兄进桃林告诉我,道天君遣仙使又来了昆仑山几回,带来天君的话,说是如果我想拒绝便自己亲自去魔界拒绝,如果不去,那便要定日子了。   最终我收拾起心绪,还是随大师兄出了桃林。   出了桃林,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驾云便往魔界去。一刻都等不得。亲自拒绝便亲自拒绝,我倒想看看他魔族太子究竟是何真面目。   若是不怀好意之人,我绝对不会对他客气。   在去魔界的半路上,远远儿地我便听到一声欢天喜地软软糯糯的“娘”。我回过头去一看,不想却瞧见团子竟在两位鬼官的护送下腾着祥云一股脑往我这边扑腾。   还未走得进,团子飞身一跳就跳进了我的怀里,小小的身体黏黏地挂在我身上,小脸乱窜,道:“娘~~~”   我皱了皱眉头,拉开身上这块狗皮膏药,认真问:“慕久,你为何来这里了?又是偷偷跑出来的?”   团子胳臂一挥,让两只鬼官回去,嘟嘴道:“才不是,是父君母上放我出来的,特意来寻娘亲的!”   我忙叫住鬼官,先让他们候着,与团子道:“慕久乖,眼下娘亲要往别处去,怕是没时间陪慕久了,要不你先回去好不好?待我忙完了事情便回来接你去昆仑山玩。”   团子歪歪脑袋,却得意道:“慕久不回去了,慕久要与娘亲一道去魔界。”   我心头一抽,重复念道:“去魔界?”这小家伙怎的晓得我要去魔界?   PS:唔剧情很明显了罢,乃们都能猜到了罢~~某云掐指算了一算,将将到十一月三十日完结~啊哈哈哈~然后将将开新文~~~   章百二十五   (一)   我心头一抽,重复念道:“去魔界?”这小家伙怎的晓得我要去魔界?   团子咧着小嘴,笑道:“母上说了,娘亲今日要去魔界,让慕久也随娘亲一齐去,好好见识见识。”说着她便趴在我的耳边,又悄悄道,“母上还说了,让我去瞧瞧另一个爹爹长何模样。嘻嘻~~~所以慕久要去看爹爹~~~”   这消息……都传到鬼界了……泠染她也真是,自己喜欢瞎凑一脚也就算了,还捎这个小鬼来乱搅合一通。   我一时有些颓然,与团子沮丧道:“爹爹是没有,魔界坏人倒是有许多,专食小孩的那种。尤其爱食慕久这种多事的小孩。”   团子不仅没被我给恐吓到,反而愈加兴奋,道:“走走走,我们去看看魔界的坏人都是长什么样子的。反正娘亲不会让坏人真食了慕久的!”   后来两只鬼官也不听我话了,任团子对他们挥挥手,他们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大抵是送团子来时泠染就早有交代。   我顿觉万分无奈,眼下不可能又折返回去安放团子,况且这只团子贼得很,一直挂在我身上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我叹了一口老气,最终还是带上了团子,一同去往了魔界。   路上团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我:“娘亲啊,你是不是特别想爹爹?”   我头痛胡乱应了声“是”。   团子便笑着安抚我道:“娘亲莫急,马上就能见到爹爹了。”   我解释道:“唔,那不是你爹爹,那是坏人。”   “可是母上说是。”   “你母上唬你的。”   (二)   再一次踏上魔界的土地时,我迟疑了下。然我还是进了去,看见里面的光景时吃惊了不小。   这和我第一回来的时候大不一样。土地仍旧是黑色的土地,但来来往往的魔族却已经不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而是随处透着一股祥和。   此情此景,与人间倒是有几分相似。   我抱着团子在魔界走了好一段距离,惹来无数魔族奇异的目光不假,但他们皆很安分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团子头一回来这里,与头一回去人间一般,新鲜得很。她一路四下张望,一路问我:“娘亲,爹爹在哪里,坏人在哪里?他们怎么还不出来食慕久?”   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道:“慕久,莫要乱说话。”   这时我看见迎面走来三两个人,一身魔气比边上的小魔更甚,怕不是一般的魔类。果然,他们走到我的面前,停了下来。   我还未说话,他们便向我拱手作揖恭敬道:“上神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我们太子已恭候多时,上神请随我们来。”   这下我愈加诧异起来,想一瞧这魔族太子的究竟。他竟知晓我要到这里来?   “有劳。”遂不多言,我携着团子由他们引路而去。   走了没多久,眼前不远处就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座恢宏的宫殿。而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却纵横着千沟万壑,好不疮痍。   我有些愣神,停了下来。   这些沟壑,便是当年师父为我硬闯魔界时,他手里的那柄轩辕神剑所挥出的罢。到如今,竟还未被填平。   那时我被缚着全身站在魔殿高高的台阶上,眼睁睁看师父为我而来,他身后一片熊熊业火,面色肃杀。独独为我而来。   我受制于人,他却愿意为了我单手魔头三百招,弄得全身无一处完好半死不活。我多想,我能代替他痛,我能代替他卑微。   今日再一次踏入这里,见到这里的每一刻剑痕,我还是忍不住心痛。多想他一分,便痛入骨髓一分。   小团子扯着我的衣袖,皱着小脸问:“娘亲,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见引路的魔停在前方转身看着我,不明所以。我忙歉意地笑笑,随后跟上,安慰团子道:“没事,娘亲只是触及了往事。”   我恨不得能走得快一些,恨不得能马上见到魔族太子。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了勇气,想响响当当地拒绝那劳什子太子。   我忽然想,来此处一趟,也不是一无所获。起码,还能看见些往昔的痕迹。   什么仙魔交好,什么仙魔联姻,皆与我无关。就算天君神谕在,亦无法强迫我分毫。既然他与这魔族太子皆是宽宏大量,那我堂堂正正拒他一拒又何妨。   我想继续等我师父,回来。   不论多久,他晓得我在等他,总归会回来。   (三)   我才知道,魔族太子是个十分爱拐弯抹角的家伙。我去了魔界,又在他宫殿里等了许久,可就是不见他人影。   左顾一下团子,我又觉忧思连连。眼下她正在外边与一群小魔戾玩耍个风生水起好不快活。那群小魔戾年纪个个比她长出许多,就是最小的一个也大她好几百年。就是不知为何他们皆愿意去逗小团子玩,还不亦乐乎。   等了许久等不来正主,也没有哪个来与我说他们的太子现在何处。我无聊得紧便起身四处走走看亲自去寻他。不想才一出正门转过一条回廊,墙角边霎时滑过一抹红色的裙角,一闪便消失。   我跨步走到了墙角边。   却看见了一个妇人,一身红衣瑞气,正躲在那里。她见了我似十分害怕,整个身体贴着墙壁瑟瑟发抖。   这妇人有些眼熟。我细细多端详了几眼方才记了起来。她便是那妖妇,当年我被抓魔界时敢吸我仙气的妖妇!   我早已不如先前那般怨恨她,说实在的倒有几分感激她。若不是因为她吸走了我平日修炼起来的仙气,我是不会那么快发现自己身体里隐藏的神力,更不会那么快晋升为上神。这一切,都多亏了她。   我看着她平坦坦的肚子,淡淡笑道:“孩子可算是活过来了。”她孩子如今不正是那在仙界也大名鼎鼎的魔族太子么。   妇人狠狠颤了一颤,嗫喏着唇,半天才勉勉强强道了一句:“你、你你晓得的……”   我问:“我晓得什么?”   她颤磕着道:“我、我身不由己……怀了、怀了七八万年的孩子胎死腹中,我爱我的孩子我身不由己……身不由己……”   本来我还想故意与她置气一番,可见她这般凄凄怜怜的模样,到底还是没能忍心。她爱她的孩子,我能体味几分,该是如泠染爱团子那般,如我爱团子那般。   遂我道:“当年你为了肚中孩子一己之私吸我仙气触犯于我,我本该与你计较到底。嗳罢了罢了,我有那么让你惧怕么,如今你孩子已活我亦未能死去,于你有赚于我亦无什么损失,便到此为止罢。”   妇人眨了眨柔媚的大眼睛,看着我,显然有些不可置信。   我挑了挑眉头,道:“怎么,你不愿意?”   妇人回过神来,忙对我欠身道谢。她若不是嫁给魔头生在魔界,倒也一副十分有礼数尊卑的样子。   临走时,我问:“你那魔族儿子在何处你可知?”   她迟疑了下,道:“莫非上神便是我儿选中的媳妇?”   我忙解释道:“哦忘了说了,今日我来此地便是要当面与他拒婚的。魔族与仙族交好本事好事,魔族与仙族联姻也是好事,只可惜我做不来这等事。快点让他出来罢,我与他好当面谈谈。”   妇人伸手指了指魔殿后面,道:“我儿他一直在那里等你。傻傻种了两万年桃花。”   她的话让我不自觉浑身一震。半晌才颤颤地问:“你……将将说什么?”   妇人叹道:“魔界生不出那般好看温暖的桃花,他偏不信就是犟得很。便一直在后山种了两万年桃花,道总有一日能开出粉色的花来。”   转身去魔殿后山之际,只听妇人在身后碎碎念道:“魔界亦能被我儿种出桃花来,他要等的人该是到了。”   (四)   一路上我浑浑噩噩。   我总有些好奇,魔族太子是何方神圣。一手将魔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还愿意与仙界交好与天君提出联姻,天君居然答应了他。   可是他为何要选我联姻,我一直皆未细细想。   我也一直未问魔族太子长相如何品性如何,我不关心那些不在意那些。可眼下,我却十分在意,在意他究竟是谁。   为何,为何他喜欢桃花。   为何,为何他要在魔界种桃花,要让魔界开桃花。   我皆在意。   当站在魔殿后山的边缘时,我微微仰头,看着那漫天飘舞的粉色桃花瓣,心头的血一直窜进了脑子里,一直淌下到了脚底心。   熟悉的甜甜的桃花香钻入鼻间,味道竟与昆仑山的桃林如出一辙,与……与师父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步履是踉跄的,身体是颤抖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入这桃林。这灼然绽放的桃林。   恍恍惚惚地,我便以为,是师父回来了。我等了他两万年,他总算是回来了。   只可惜,我怕,万一,桃林深处候着我的那人,不是师父呢?那该怎么办?   后来我便倚着边缘的一棵桃树,停止不前了。头枕着树干,手指轻轻抚摸着树上苍老的纹路,竟忍不住湿了眼眶。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树干上,顺着流下到黑色的土地里。   只要一阖上双目,脑海里便全是师父的影子,一点未变一点未苍白。我那么想他那么眷他,真的那么想他那么眷他。   我吸了两把鼻子,伸着袖子抹干了脸,正起身来。终是跑进了桃林,急不可耐。   是不是师父,进去看了才知道。三界这般灼然的桃花,只有师父种得出。   桃林里,枝桠四处生长缠绕,我几欲被绊得跌倒,敛了敛裙摆便又往里边跑。   只是,越往桃林里近一步,我越能嗅得到一些清清浅浅陌生中夹着熟悉的气息,越近一步我就走得越是小心翼翼心痛万分。   我咧嘴傻笑,却也泪流满脸。我想,我猜对了。我猜对了。   走到桃林深处,晃神看见了不远方驻立的那抹修长硬挺的背影,衣摆翻飞发丝张扬。我就晓得我猜对了。   手死死捂着嘴,竟怕哭出声来惊扰了他。我等了他两万年啊,总算是回来了么,不是跟我开玩笑,不是一抹幻影,而是实实在在地站在那里。   风吹得桃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一地,到处都是。   只见他转过身来,对着我,一双细长的眼睛流光百转,缓缓挑起唇角,与我道:“弦儿,我回来了。”   PS:唔我想了又想,不晓得要不要先放一章师父的番外粗来~但是一放罢,后面又是连着的,这样十分不好~于是,明天先放尧司的么?乃们给个意见啊?   章百二十六 大结局(一)   PS:好罢有人说先看结局,那我先放两个章节粗来~   (一)   我原本以为,魔界开不出这般灼然的桃花。   我与师父就一起坐在树下,看这漫天飞舞的桃花瓣。师父身上,与桃林一样,身上浸着淡淡的桃花香,几万年未变。   “弦儿在想什么?”他眯着双目安然地看我,笑问。   我便跟着笑了起来,道:“师父喜欢桃花徒儿知道,只是徒儿想不到师父竟将桃花种到魔界来了。师父你晓不晓得你不再昆仑山的那两万年里,徒儿独自一人在桃林里亦学会了酿桃花酒。”   师父只安静地听我说,温温地晕开唇角。   我又道:“可惜徒儿酿不出来桃花酒,酒是苦的,一点也不如师父酿的甘醇好喝。后来墨桦与泠染亦尝过了,说徒儿酿了一味烈酒。”我顿了顿,声音自我喉咙里滑出,飘乎了些,“徒儿只是想,待师父回来后,能亲口尝一尝徒儿酿的酒。可惜,等了许多年都不见师父回来,那些酒倒大多数入了徒儿的口中。”   “弦儿”,他低低唤我道,“那么多酒皆入了弦儿口中,该是很苦罢。”   我笑睨着师父,道:“开始是很苦。可随着年岁久了,就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了。”   师父静默了半晌,忽而幽幽道:“弦儿,这两万多年你都是喝着那般苦涩的烈酒过来的么?傻瓜,明明都亲眼看着我灰飞烟灭了,为何还不让自己好过?”   我侧着头,抬手悄悄抹去了眼角,道:“因为徒儿不信,不信师父就那么轻易地不要我了舍弃我了离开我了。师父该是一直在徒儿身边从未走远过,就算没有身形徒儿也感受得到,所以有朝一日总会等得师父回来。师父你瞧,不是回来了么。”   “一等便是两万多年。”他眉目轻柔,“弦儿真傻。”   我就问他:“师父你听见了没有,我站在昆仑山上时对你喊过,要等你生生世世。生生世世徒儿皆等得。其实那亦不是什么难事,就只不过寂寞了些……师父?”   话只说了一半,我身体忽然一歪,便被师父霸道地揽了去,一下跌进他温润的怀抱里。他的唇就凑在我的耳边,低低道:“弦儿莫要再说了。”   我动了动身体,他便放开了我。   我爬到他怀里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头枕在他的胸前,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肢。我想我是大胆了些,但就是情不自禁不想自禁,我只想凭着自己的感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去逃避我与师父之间身份与尊卑的距离,就只实实在在地与他在一起。   心里头从未如此踏实过。我想紧紧抱住他,再也不罢休。早该如此紧紧抱住他。   师父浑身一颤,呢喃着唤我:“弦儿。”   我扬起头对他笑,道:“师父不让徒儿说那些,那师父就告诉徒儿这两万年师父是如何过来的,为何成了魔族的太子。过得好不好,过得开不开心……还有……有没有想念我。”   师父眯眼笑道:“唔,是该与弦儿好好说一说。怕是弦儿也功不可没,这还得从当年仙魔大战时说起。”   (二)   师父与我道:“仙魔大战我本该有此一劫,就算最后落得仙元尽毁飞灰湮灭亦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只是,不想弦儿却成了其中的变数。”   “变数?是何变数?”我不大明白。   师父伸手抚摸着我的面颊,淡淡扬起唇角又道:“弦儿的真身乃鬼界狱蝶,亦是上古神族的一支后裔。狱蝶拥有上古神力能修补魂魄,自然是其中的变数。当时我虽没有了仙元,弦儿却招来了狱蝶将我裹住七七四十九日不放,那时肉身与魂魄勉强维持了四十九日而未灰飞烟灭。而在那七七四十九日之内,我的魂魄碎片被弦儿修复地完好。”   我疑惑道:“徒儿为何不知道?当时师父怎么不告诉我?”   师父抽了抽眉,道:“当时若我还有力气,自然是巴不得告诉弦儿。”   我问:“那后来呢,后来师父为什么又在魔界?”   师父没先回答我,而是问我:“弦儿是不是与魔界一位怀孕的妇人有过接触?”   我想了想,老实道:“徒儿只接触过一位妇人,就是现今师父的母上了罢。当年被抓入魔界时就是她吸走了徒儿身上的仙气,她肚子里怀了一个死胎,想用徒儿的仙力救活它。”   师父唇畔的笑意越来越深,道:“不正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么。妇人吸走了弦儿的仙力,肚子里的死胎活了过来。后弦儿与我在一起的那七七四十九日里,弦儿怕是不知道,妇人来过无涯境一回,想看东皇钟内的魔头,便是她夫君。”   师父继续道:“若不是她肚子里是个活胎,即使弦儿将我的魂魄修复完好,我亦是钻不进她的肚子里。”   听了师父的话,我多多少少有些吃惊。竟想不到,原来师父能回来还是我在前面搭线。   “所以弦儿功不可没”,师父在我耳边兀自轻叹,“我在她肚子里养了几百年方才能出来,只可惜我的身体要从婴孩长起。魔界里又乱得很,需得重新打理。我想,待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再回来接弦儿。但就是,让弦儿等得苦了些。”   我抱着师父的腰,手臂收得紧了些,道:“苦,好苦,但有得等总好过没有,怕只怕师父离了弦儿一去不回,任是弦儿等个千千万万年等个生生世世亦等不回来,那该怎么办。”   师父轻声呢喃:“如何舍得。”   我仰了仰头,想起了似还有话未问,心里头倏地慌了慌,还是问出了口,道:“师父还未说,究竟有没有想念我。”   (三)   师父愣了愣,随即清清浅浅笑出了声。   下一刻他捧起我的头,那细长的双目幽深不见渊底,流光溢彩地看着我。脸缓缓向我靠来,一直……一直待双唇紧紧贴在了我的唇瓣上。   霎时全身似被闪电劈过一般,激起阵阵颤栗。   温软的舌轻轻舔着我的唇,痒痒的,继而拂过我的牙齿。四肢百骸,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皆忍不住发颤。   可忽然师父离开了我的唇,笑眼看着我。   我不明所以:“嗯?”   他食指指着自己的嘴,笑道:“弦儿,记得要张嘴。”   “啊?……唔……”   还不待我反应过来,师父便又压了过来,舌径直探进我的口中,长驱直入。在舌与舌相触碰的那一刻,身体瘫软如泥,稳稳地被他搂在怀里。   嗅着淡淡的桃花香,恍恍惚惚看见那双晶晶闪闪的细长眼眸。不罢休地相互纠缠,搅乱了一池春水。   许久,一直到我快窒息了,师父才放开我。   我倚着树脚,斜斜看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看着看着,原本想笑,可眼眶却酸了。   “弦儿……”师父沙哑着声音,伸手抚上我的眼角。   我抬起衣袖便揩了一把脸,道:“徒儿就是觉得心安了……师父回来了便心安了……”   “那弦儿先莫要哭”,他凑上来亲吻了我的眼角,道,“这桃林里亦有酒,弦儿想喝么?”   我不想拂了师父的意,忙道:“想,如何不想。”   师父挥了挥袖摆,桃林里埋藏的酒便被师父给起了出来。他打开一坛子递与我手边,挑着眉笑问:“这一坛弦儿能喝干不醉么?”   我接过酒,看了看桃林树脚下零零散散摆着的酒坛,有些得意道:“且莫说只喝这一坛不会醉,就是将这些酒都喝干净了也不一定会醉。徒儿喝过那么多酒,师父不可再小看徒儿。”   师父兀自又拎起一坛打开了来,与我的酒坛碰了碰,然后微微仰头抬起酒坛便往嘴里倒去。晶莹的酒珠顺着师父的嘴角滑下,结在下巴处一滴一滴地没入进衣襟里。以前未注意到,原来他的脖颈很白?嫩,喉结随着喝酒的动作来回滑动,胸前被衣襟遮掩的地方亦是隐隐一片白皙。   “弦儿在看什么?”师父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眯着眼看我,问。   (四)   我面皮烧了烧,忙抱起酒坛遮住脸,囫囵道:“回师父,徒儿没、没看什么。”说着我便往嘴里猛灌了几口酒。师父酿的桃花酒,一如既往的甘甜醇美,让我无比怀念。   师父轻笑出了声,道:“今日出了这里,弦儿怕是不能再与我师徒相称了。怎的还要称我师父?”   “啊?”我认真道,“你本就是我师父啊。”   师父伸出葱白纤长的手指擦了擦我嘴角的酒渍,道:“弦儿竟忘了,如今我已不是昆仑山的司战神君而是魔族的太子,哪里还是弦儿的师父。况且弦儿已为上神,亦早已不是昆仑山的弟子。”   师父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他说得委实有道理。遂我问:“那我该唤师父什么?”   师父似不大所谓地答道:“虽不是司战神君了,但本名仍旧是本名。”   “卿华。”我舒心地唤了他一声。   师父先是一愣,随即笑道:“弦儿果真是比以往干脆果断了。”   我便睨着他亦笑道:“因为若我再不直接些,怕是会错过更多。我再也不敢失去你了,不敢失去。”   “弦儿……”   我放下酒坛,垂下眼帘便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红色链子,又道:“卿华,卿华,以往我畏畏缩缩就是因为你是我师父。是我自己在诓骗自己,自己在麻痹自己,原来我亦爱慕了你七万年,你信么?”   “那日你舍我而去,独独留下一身血袍和这条染血的链子,我害怕得要死。原来你离开我,是那么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想,我再也无力承受第二回。”   我抬眼看着他,笃定地看着他,笑:“所以这回,我亦要干脆果断地问一回,以前一直以为有些话我不说出口你定是也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说不说是另一回事。”   师父神情灼然地看着我,道:“弦儿想问什么?”   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发抖,道:“卿华,你可愿意与我并肩而行,乘着祥云去到天边去到尽头,看那绚烂的云彩,一直……”   “一直?”他的身体亦在微微颤抖。   “一直到地老天荒。”   话一说完,师父回了我一个温润却十足霸道的怀抱。我有些急了,便问:“卿华你答应是不答应。”   良久,他才道:“弦儿先将送我的手链子还与我,我再答应。”说着他便摸上我的手腕,欲解那条链子。   我忙躲开了去,道:“答应了再给。”   “唔,给了再答应。”   章百二十七 大结局(二)   (一)   良久,他才道:“弦儿先将送我的手链子还与我,我再答应。”说着他便摸上我的手腕,欲解那条链子。   我忙躲开了去,道:“答应了再给。”   “唔,给了再答应。”   最终我将手腕上的链子脱了下来,戴在了卿华的手腕子上。那本就是他的东西,当初我既然送给了他,哪有占着不还的道理。   卿华得到了链子,便婉转道:“弦儿,此物为证,就算天荒地老我也逃脱不得。”   我举起酒坛子敬他,道:“卿华,有我不死不休的执着,你也自是逃脱不得。”   喝到末了,卿华问我,醉了没有。   我如何舍得醉。   卿华双目渐渐迷离,问:“弦儿皆忆起了吗?”   我咧开嘴笑了起来,故意问:“忆起什么?”我晓得他问的是什么,他一直瞒着我七万五千年不说,我如何都想逗他一逗。   卿华蹙了蹙眉头,道:“唔,竟还没忆起来么,我特意给弦儿留了昆仑镜弦儿究竟用了没有?上面该是会有景象才对。”   我气闷道:“只留给我一枚昆仑镜就想将前尘往事万丈红尘一一道清楚了么,这天地间怎会有那般便宜的事情?卿华,你不会真那么想罢?”   卿华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道:“嗯弦儿说得委实在理。可是那七万五千年之前的点点滴滴我皆熟记于心,这忘得一干二净的人可是弦儿。啧弦儿倒还真会说。”   呃……呃……我硬起头皮道:“我忘记了你就该时时提点我。”   “提点弦儿什么?”卿华凑了过来,在我耳边不住呵气,道,“提点弦儿问我给弦儿起名字还是提点弦儿唤了我一声‘夫君’?”   七万五千年之前的忘川河边,初初与他相遇时,我是问过他要他帮我起名字,亦唤了他一两声“夫君”。那时人小,怎么顺口便怎么唤,哪里晓得自己在干些什么。   但就是不知道为何,听他说出“夫君”二字时我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似有什么东西总算冲破了牢笼获得了自由一般。   见他逼近,我忙往后挪了挪,干干笑了两声,道:“卿华你是不是喝醉了?”   卿华身子向我倾斜了过来,我猝不及防差点给倒在了地上。他头搁在我的颈窝里,唇若有若无地擦过我的脖子,喷洒着气息,害得我阵阵颤栗。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道:“弦儿,我快要忍不住了。”   我问:“忍不住什么?”   他动了动唇,忽然在我脖子上轻轻咬了一下,我浑身一震。只听他道:“忍不住想触碰我的弦儿。”   说着他微凉的指尖便轻轻拨开了我的衣襟,些微发抖地抚上了我的锁骨,来回几次,终是隐忍着抽离了手。   不光面皮烧辣,他触碰我的那一刻,全身都跟着火辣辣地灼痛了起来。   我拉住了卿华的手,将他的手指缓缓地放回了锁骨处,轻轻笑道:“可以噢,可以触碰,忍不住那便不要忍就是了。”   (二)   卿华愣了愣,下一刻他整个身体向我倾覆而来。   整片桃林里的桃花皆在空中飞舞,然后缓缓铺落在地上,一地的粉色。我便躺在了地上,他竖着手臂撑于我上方。   我弯起身来,伸出手臂勾住了卿华的脖子,宽大的衣袖一直滑到了肩肘处。我笑问他:“卿华,你觉得我生得好看吗?”   “好看”,他半垂着细长的双目,深邃地盯着我的唇,慢慢俯下,碰着我的唇沿道,“所以日后弦儿莫要对他人这般笑。”   密密麻麻霸道的吻袭了过来,唇齿相碰,缱绻万千。   他吻过我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和下巴,一直往下,温温润润地舌尖滑过我的脖子,在锁骨处流连。   我忍不住发起抖来,溢出了声。   卿华眼底里的笑意愈发深了些,继而又凑在我的耳边张口便含住了我的耳垂,轻轻吮吸,使得我倒抽了两口凉气。只听他沙哑着声音低声笑语道:“即便是这样,弦儿亦让我触碰么?若是弦儿现在想反悔的话……”   我侧头便堵住了他的嘴。以往我脑子笨领悟不过来,但现在多多少少有些了解男女之情,除了相互倾慕,还会相互触碰。   我亦晓得那触碰意味着什么。卿华隐忍的时候,我答应了。答应了便答应了,说出口的话如何能收回。   他抬起手至我腰间,拉起了我的腰带,两指轻轻一扯,腰带便给他扯松开了来。衣裳层层叠叠剥落了一地。   有我的,亦有卿华的。   他仍旧是撑着手臂在我正上方,不住地闭眼深呼吸,似十分艰难道:“若弦儿想反悔的话……再不反悔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看着卿华,忽然有些难过了起来,自心底里漫出一股子酸涩的心疼。该是有多大的毅力与坚韧,方能隐忍至此。   我流着泪对他笑,用我以为最美丽最诱人的方式笑,道:“我说了可以的,你可以触碰我噢,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   他指尖摩挲着我的眼角,随即穿插进我的发间,缓缓俯下身来,覆在了我身上。星星点点的吻亦落在身上,由上至下,落遍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我身体似被他点燃了一般,浑身滚烫了起来,里面似有什么东西禁不住禁锢要破体而出。   我伸手抚上卿华的脸,然后捂住他的双目,让他不要看。他却笑出声,捉住我的手放在口中,吮吸我的指尖,道:“既然弦儿不会反悔,那便由不得弦儿了。忍了七万年,如何还能不看。”   “唔……”他即便只是亲吻我,吮吸我的指尖,我却还是忍不住哆嗦,紧紧咬住唇不让自己喃出声。   喃出声,那是一件多么羞人的事情。   (三)   只可惜,卿华唇再一次碰上我的唇的时候,我便再也忍不住,还是喃出了声。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是凭着本能张嘴,伸出舌头进他口中,去追寻什么。   总算被我寻到了他的舌尖,便与他纠缠在一起。   卿华终于也禁不住颤了颤,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契合在了我身上。我突然觉得整个人生的重量都重新回到了我身上,将我这两万年来的寂寞清扫得干干净净。   我环手抱紧了他的腰背,结实而滑腻的腰背,紧得不让我与他之间隔出一丝缝隙。   胸前被他流连过的地方,滚烫而酥痒。我竟变得有些焦躁难耐了起来。   卿华捉着我的手臂缓缓下滑,直至最终十指缠绕紧扣。他起唇便在我臂弯里吮吸了一下,离唇时那里便现出了粉色的痕迹。   只听他十分霸道地与我厮磨宣誓道:“弦儿的全身上下,皆要留着我的痕迹。如烙印一般,生生世世都消散不得。”   我便抬眼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动了动身体嘟嘴道:“唔,好难受。要烧起来了。”   卿华立马绷紧了身体,在我耳边隐忍道:“弦儿不得再乱动。第一次该是有些痛,怕弦儿会受不住,慢慢来。”   说着他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慢慢来的意味,反而越来越霸道狂热。我被他吻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他手一边轻轻抚摸我,身体被抚过的地方似不听我使唤一般不安分地扭动了起来,他的双腿却渐渐蹭开了我的。   然我还未反应得过来,刚再一次紧紧抱住他,忽然大脑里一道光闪过,崩断了弦。   霎时身体下边传来一阵尖锐灼热的疼痛,惊醒了我。我手紧紧抓住卿华的背,一下没忍住张口便往他肩头咬了下去。   我晓得男女之情要相互触碰,但不晓得会这么痛,仿佛有个什么东西钻进我的身体,火辣辣地痛。我喘着气抬眼便看着卿华紧蹙着眉头,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   我委屈地唤了一声:“师父……有东西进我身体里面去了,好痛。”   卿华也似不大舒服,只抱紧了我,安慰道:“弦儿忍忍便好,我先不动便不会那么痛。”   (四)   后卿华果真没有多动。我一直抱着他,直到身体里的不适感渐渐消散了去,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卿华的声音暗哑得厉害,道:“弦儿好了没?”   不晓得为何,我抬眼对上他那闪着流光的眸子时,突然面皮蹭地一下又烧了起来。我侧过头去,嗫喏道:“好、好一些……唔嗯……”   话未说完,卿华忽然动了动。哪知自己的喉咙却突然不可抑制地哼出了声,完完全全不受自己控制。我连忙捂紧了嘴。   他双手自背后攀上我的肩紧紧握住,垂头在我耳边低低颤抖道:“弦儿,真的忍不住了……”说罢他身体猛地一挺,我一个哆嗦抱紧了他的头。   青长的墨发自我指缝一丝一丝地流泻·出来,铺扫在了身上、地上。   一遍又一遍,卿华似要将我的身体给胀·破一般不罢休不停歇。我疼得泪花直冒,喘着气用力抓着他的后背,咬紧牙还是止不住溢出破碎的呢喃声。   ……   唔,这个男女触碰,其实一点也不舒服。想不到,竟痛得很。   后直到我差点背过气去,卿华方才停了下来。开始一遍一遍在我耳边给我道歉。   我便问,为什么要道歉,明明是我说了可以的,是我没有反悔。   他道,是弄疼了我。   我老实道,是很疼。   结果他又开始道歉。   桃花树下,卿华着了雪白的里衣,懒懒散散地斜靠着树,疲惫里带着显眼的满足与笑意,看起来竟平添了几分纨绔与魅惑。他将他柔软地外袍把我裹了起来,让我睡在他的怀里。   我想,最圆满的,不过如此。   但对于那男女间的触碰,我却是有些许的疑惑。以往话本上看得那般仔细,道是男女欢爱蚀骨销魂快活得很。我私以为自己是参悟透了,便将那话本给了大师兄。如今自己亲身体味到了,却不似话本上边说的那样。   话本没说男女触碰,要有个东西钻进身体。钻进了身体该是痛得紧,要如何快活得起来?   遂我带着疑惑,十分不好意思地问卿华,不敢看着他,结结巴巴道:“将将……将将钻进我身体的……唔,是、是个……什么东西?”   许久他都不回我话。我不由得疑惑地看向他,不想却发现他眼下也正看向别处,微风中夹杂着淡淡甜甜的桃花香,他的面皮上竟沾染了淡淡的可疑的红晕。   我从未见过他脸红……我怀疑是自己眼花了,遂蹭起身凑近了些,看得细致了些。   卿华头偏得更甚。   他确实是脸红了,不好意思了。这光景怕是万万年难得一见,我一刻都不想错过,便直勾勾盯着他,愈加好奇问道:“卿华亦会羞人么,你还未回答我,将将……将将……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卿华干干咳了两声,才细声道:“唔,进入弦儿身体的……是我的一部分。”   后来他索性三言两语将话题扯远了去。我原本还想再问,几次三番被他打断,也就渐渐忘记了自己要问些什么了。   卿华说,过几日便与天君定个时日,将我接到魔界来。   PS:啊哈哈哈~某云这段肉群里的人说经不起推敲十分不科学~乃们看看就是了千万莫去推敲~啊哈哈哈~   章百二十八 尧司与小妖(一)   PS:啊哈~先放几个有爱的番外~喜欢尧司的童鞋看过来~七万年前尧司与弥浅在天庭发生的事噢~   (一)   忘川河这边时常不宁静,这让我很苦恼。   我晓得河对岸的这片红艳艳的花十分招眼,使得这里的大鬼小鬼好鬼恶鬼皆想渡河来偷我的花。   唔,我自然是不能让他们如愿。   我一得空便会蹲在河岸边,看着愈加泛红的河水深沉地思索起来。到底有多少只鬼在这里被淹死了,我数不过来。   有一回忘川河又来了一只男鬼,可长得又不像是鬼。他着的是白衣裳,头发又柔软,面皮又好看,那双眼睛又细又长还亮晶晶的。   我抓了一把岸上的黑泥弄花了他的白衣服,白里透点黑看起来匀称一些。可他气度却好得很,没与我计较,而是眯着眼睛对我笑道,他不是恶鬼,他是神仙。他还说他是天庭的司医神君,住在药神殿。   我没见过神仙,自然不晓得神仙都长什么模样。然光看他的穿着打扮倒真不像恶鬼,像神仙。遂我姑且便相信了他一回。   不想这神仙心地委实善良,他说想将我带回天庭练一练,指不定能练出个什么东西来。我心下欢喜,没想到这神仙还愿意帮助我练成神仙,便大大方方地应承了下来,随他去了天庭。   神仙拎着我踩上一团云。那团云还会飞,一直往天上飞。   我惊奇地看着天边的云彩,着实是十分绚烂美丽。后我不愿意男神仙一直那般拎着我,我便动着手脚挣扎了几下。   男神仙蹙眉道:“小东西,不要乱动。”   我鼓着嘴不满地回道:“哪有你这般提着我的,勒得我脖颈好痛。唔,你快放我下来!”   男神仙踟蹰了下,还是将我缓缓放在了云团上。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光着脚丫子站在了上面,软软的还有弹性,委实好玩。   不晓得云团结实不结实,我跳起来便往上面跺了两跺,却没能跺出两个洞来结实得很。云团只抖了抖,抖得男神仙身子一歪,差点落下云团去。   他稳下身形来,胸口起伏了下,随后才眯着双目冲我笑道:“小东西规矩一点,万一摔下去了该如何是好。”   我认真道:“我没有摔下去啊。”   男神仙咬了咬牙,沉声道:“可是本君差点摔了下去!”   我便道:“神仙,你将这云铺得大一些,就不会摔下去了。”说着我抬脚又往上面一跺,云团又随之抖了抖。   他不愿意将云铺大,我便得空就跺上几跺。   于是最后,男神仙胸怀宽广,黑着面皮依了我。   (二)   云团一大,在上面做什么都觉得自在。我趴在上面,风在我耳边轻轻地吹,还有淡淡的云烟自我眼前一掠而过。我伸手去抓,它们皆自我手上溜走,没能抓到。   我在云团上翻来覆去地滚,心里开始幻想了起来,是不是天庭的地面上没有黑色的泥土,全是这般软软的云。   若真是那样,我想滚到哪里便滚到哪里。   随着男神仙传来的一声惊呼,我才发觉我往同一个方向多滚了几圈,然后似乎身下霎时就不软了而是变得空落落的,身体一下就往下坠了去。   我扯足了嗓门大叫:“神仙!神仙!我掉下去了!”   上方却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回应:“活该!”   大抵是男神仙带着我飞得太高了,自云团上落下来落了许久也不见着地。我试着调整了一下姿势,避免落地时不至于摔得很疼。   只是男神仙嘴巴上硬得很,到底还是一位软心肠的神仙。后来他又腾着祥云“咻——”地一下自我眼前飞过,然后便将我捞进了他的怀里。   我欢喜感激道:“神仙,你总算来救我了!”   男神仙微微上挑起唇角,道:“小妖没了,本君拿什么炼?”   我拍拍胸脯道:“对!我还要练成神仙的!”   自天上落了一次,后我在云团上规矩了下来,没敢怎么跺脚亦没敢如何打滚,一直安安分分到了天庭。   我头一回来天庭,当真是大开了眼界。   男神仙带着我在一座广阔的石台上落了脚。我仰头看去,整个天庭烟雾弥漫,眼前立着一扇高高大大恢宏壮丽的门框,门框两边还有人穿着银色的衣服手里拿个寒光凛凛的斧头守着。   大门里边,一座一座巍峨的宫殿若隐若现。   我拉着男神仙宽大的袖摆,兴奋道:“神仙,这里就是天庭了么?!”   男神仙挑眉道:“嗯,此处是南天门,入了里边便是天宫。”   一路上我东瞧西瞧,任是看见哪样都觉得哪样新鲜,不懂的便问。男神仙开始还会应我几句,后来就拉长了一张面皮一直叫我住嘴。   (三)   好不容易到了药神殿,他连一口水都不给我喝,便拖着我往一间屋子里去。   一进去,我直感觉眼前一片亮晃晃。屋中央摆放着三只巨大的炉子,金灿灿的扎眼得很。男神仙手指一动,中间的那只炉子顶盖便自己打开了,他让我爬进去。   我问道:“神仙这就要帮我练神仙了吗?”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不急的,神仙可以日后慢慢练,但眼下我却是渴得很想喝杯水。   男神仙嘴角沉浸着温沉的笑意,道:“嗯,早炼早完事。”   在他再三催促下,我趔趄地爬上炉子,趴在炉沿上,如何都不肯爬进去。   男神仙似乎有些焦急了,道:“怎的还不进去?”   我舔了舔嘴唇,道:“我好渴,你先去给我添杯水来,我端进去边喝边练。”   男神仙招进来两个小童子,个头只比我大那么一点点。他让其中一个去给我端水来,随后对另一个细声交代几句,然后童子便跑了出去。大抵是去为我要练神仙做什么准备去了。   后来喝足了水,我才安安心心进到炉子里去,任神仙将盖子给盖上。   只是不想,练个神仙委实忒辛苦。   炉子里边虽又大又宽敞,我一人滚来滚去好多圈也不嫌挤。但就是后面越来越热,脚底下越来越烫,感觉像是要将我烤熟了一般。   我怕我神仙还没练成就已经熟透了。   难以忍受之际,遂我手拍打着炉壁,大声道:“神仙!神仙!我好热,快要热死了!你快放我出来凉快一下再进来继续练罢!”   可惜外面男神仙不回答我。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两个童子细碎的声音:“嗳那只笨小妖真可怜,被我们神君骗上来炼药都还不自知……快,再加两味火……”   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热得受不了了就爬上炉顶,两手撑着顶盖想打开盖子。不想那盖子却结实得很,不论怎么撑都撑不开。   随后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我心肝都快被热熟了,我脑子一横抬脚就往那顶盖上踢去。顶盖终于被我踢得松动了。   我费力地自里边出来后,全身都冒着烟儿。我叉着腰满足地深吸了几口气,果然还是外面凉快些。   那两个小童子见了我吓了一跳,甩开手里的东西就大叫着跑出去了。我这才注意到,原来他俩竟往这炉子底下添火!   难怪里边会那么烫!   我站在炉沿上想下到地面来,可是将将一抬脚,脚趾头却被炉沿给绊了一下,紧接着我就自那上面给滚了下来。   一落地面,我爬起来便躲。   只见那只大炉子被我绊倒了,“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到处都是浓烟。   (四)   炉子“砰”了一声之后,我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随后其他两只炉子也跟着“砰”了起来,最后整个屋子的房梁也“砰”了一声。   还好我躲得快,不然我怕是也会“砰”一声了。   浓烟消散一些之后,我缩在角落里,看见三只炉子都歪歪倒到在了地上,还有屋顶莫名其妙地破了一个大洞。   我咽了咽口水,自地上爬起来。四下看了看,整间屋里就还有墙壁那边的柜台是完好的。柜台上镶嵌了好多框框,每个框框里皆放了一个金黄色的纹路细密的瓶子,看过去霎是好看。   我想了想,走过去爬上了柜台,逮住一个瓶子打开来看一看。可里边黑洞洞的看不清楚。我便将瓶口对着手心抖了抖,这下却被我抖出了许多东西。   原来那瓶子里装的全是丸子,一颗一颗在我手心里泛着莹润的光泽,全是绿色的。我拿起一颗放在鼻子边嗅了嗅,能嗅得到一股清香,于是就张口咬了一下。   那些丸子味道还不错。正好我觉得有些饿了。   后来我又去翻了其他的瓶子,里边皆是许许多多的丸子,不光只有绿色的,还有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每一样我皆尝了几瓶,味道都很好。   食饱了之后,我便坐在柜脚下,腆着肚皮。   我看着地上一地的金黄色空瓶子,嗝,貌似食得太多了些。   没多久,男神仙便回来了。他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看见满屋子的狼藉,脸色很不好。寻视了好几圈之后,他才终于在柜脚下发现了我,瞳孔紧缩。   男神仙哆哆嗦嗦地指着一地的空瓶子,哆哆嗦嗦地问我:“我的、我的仙丹呢?!”   男神仙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似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让我不自觉有些害怕了起来。我没敢回答他,只幽幽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章百二十九 尧司与小妖(二)   (一)   弄坏神仙的屋子和炉子,吃了神仙的丸子,那次,神仙疯了,一路追着我打。   后来他不罢休,再三让我爬进炉子里练神仙。我被那炉子给烫出经验来了,每回都能熟手熟脚地弄开炉子顶盖,在恰当的好时机里钻出来。   只是有一样我始终做不好。就是跳下地面的时候,那炉子不听话老是会被我给绊倒。一绊倒它就喜欢委屈地“砰”几声。   最后一次炉子“砰”了之后,男神仙再去请了另一个神仙来换炉子。这炉子被换了好多回了。   那神仙换好了之后,将坏炉子收了起来,与男神仙拍肩叹道:“神君,这可真是最后一次了,天君都发话了,问怎的近来药神殿的物资流动得如此平凡……如此继续下去怕是要不得……”   男神仙腆着一张面皮,笑得皱巴巴的,忙附和道:“是是是,那是那是,没下次了,本君保证。”   那神仙呲了一声,道:“神君亦保证过许多回了。”   换炉子的神仙走了之后,男神仙面目不善地对着角落里藏着的我喝道:“还不快出来!”   我站了起来,幽幽地望了望门口,与他道:“神仙,你还在莫要帮我练神仙了罢,我晓得我笨,练了这般久还练不出来。”   男神仙奇怪地看着我,最终只长长叹了口气,道:“真够笨的。”后他果真没再让我爬进炉子里。   不用进炉子不用被热烤,我一下就觉得轻松了,在药神殿的日子亦一下子便舒心惬意了起来。   只是我偶尔还是会偷偷钻进那间屋子里瞅一番,见男神仙不在小童子不在,我就偷偷摸摸地进去,逮住柜子上的一只瓶子便跑。   怕男神仙会发现我偷吃他的丸子,我就将瓶子里的丸子全倒出来,然后把瓶子扔掉。   我怀里总会塞几把丸子,然后欢天喜地去园子里晒太阳。嘴巴馋了便摸出一颗,往里面塞,委实是滋润得很。   (二)   一日午后,我如往常那般,往怀里塞好了丸子,继续去园子里晒太阳。   阳光温暖得紧,我就躺在回廊上,园子里高大的树木伸进了回廊一角,恰好做成树荫遮住我的眼。   风吹得缓缓的,我躺着躺着,不知不觉便舒服得睡着了。   不晓得睡了多久,身体被人推搡了一下,将我给推醒了来。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却见男神仙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眼下正蹲在我旁边。   他看着我,那双好看的狐狸眼闪了闪,随即眯了起来,问:“怎么在这里睡觉。”   我坐了起来,揉揉涩涩的双眼,道:“这里好睡些。”我抬眼看着他,又道,“唔神仙,我渴了。”   神仙难得面色温和,道:“回屋去就有水喝了。”   话是这么说,但这里离我的屋子有好些距离呢,我将将才睡醒懒得很,一点都不想动脚。遂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径直爬进男神仙的怀里蹲着,手挂着他的脖子如何都不松,眼巴巴道:“我不想走路。”   男神仙怔愣了许久。   我想他该是不愿意带我回屋。   罢了,不愿意就算了。我欲又自他怀里爬出来,打算再在这回廊上趟一阵,待实在是渴得不得了了再回去喝水。   然他却突然抱起了我。抱着我往回走。   路上他问我,叫什么。   我告诉他,我叫弥浅。   他又告诉我,他叫尧司,让我日后莫要神仙神仙地叫,就叫他尧司。   我便仰起头,看着他那微眯的双目,在阳光底下闪着淡淡的光。我咧嘴冲他唤了一声:“尧司。”   尧司着实是要比神仙好听一些。我喜欢他这个名字。   只是不想,我将将一唤完,怀里便有什么东西落了出来。尧司本是笑着的,可是他看见落出的东西后,只笑了一半未来得及收回,另一半僵在了面皮上。   落出来的,是一颗黄色的丸子。   我忙惊慌失措地捂紧衣裳,却不知衣服上何时竟破了一个洞,怎么捂也捂不住。随后又有丸子落了出来。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清清脆脆地,丸子蹦了满地都是,花花绿绿好不鲜艳。   尧司的脸色亦如那落出的丸子一般,花花绿绿。   完了完了,这回偷他的丸子算是被他遇了个正着。他怕是不会对我善罢甘休了,怕是会打我。   我胆战心惊地看了看他,嗫喏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中午的时候没食、食饱……有些饿,所以……”   尧司挑起双目,喜怒不明道:“所以又偷偷去了炼丹房,偷了我的仙丹?”他越是这样的神色,越危险。身经百战的我,自是晓得的。   后他又眯着眼问:“这次是几瓶?”   我在心底里数了数,然后老实地掰出三个手指头。   “弥浅——!”   (三)   我被尧司掐在怀里挣扎不得更是逃脱不得。   眼见他处于怒火的边缘了,我缩了缩心肝,赶紧害怕地埋着脑袋在他的颈窝里,然后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大声嚎道:“我饿!我是真的饿!神仙你的丸子真好吃!”   我这般抱着他,就算他要打也只能拍到我的后背。我有些庆幸自己临危不乱,十分聪明。   哪知尧司并未如我所料那般,狠狠拍打我的后背。半晌他才只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顶,叹了一声,好笑道:“你这小东西,那些可都是本君辛苦炼出来的仙丹,当然好吃了。日后,不许再偷偷进去抓仙丹吃,听到没有?”   我忙附和道:“听到了!听到了!”   他便将我放在了地上,道:“把地上散落的仙丹都捡起来。”   我就乖乖地跑过去,将丸子全部捡起来摊在裙摆上,然后拿过去给他。他变出一个瓶子来,将丸子都装了进去,这才满意地扬了扬唇角。   我趁机道:“尧司你不用送我回屋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去。你快忙你的去罢!”说罢我扭头就往一边走。   可尧司却不肯放我走,他手指头轻轻一勾便勾住了我的后领,让我挪不动脚步。我转头对他颓然道:“真的不用再送我了……”   尧司居高临下看着我,道:“将两只手都伸出来。”   我缩了缩身体,道:“伸、伸伸出来干、干嘛。”   尧司似笑非笑道:“伸出来我看看。”   见他那副模样我就晓得我是逃不掉了。手里头还藏了两颗丸子,是我将将捡的时候偷偷藏的,本想等他走了之后自己留着慢慢吃,看样子是被他发现了。   我心一横,两只手缓缓伸了出去。只是趁他不备时,突然往嘴里一塞,然后摊开了空空的掌心。   我鼓着嘴巴冲他得意地笑。   可是……可是还不待他有任何反应,我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被塞进嘴里的两颗丸子噎住了。   我兀自捶胸顿足好半天,丸子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也进不去,十分难受。尧司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话来,跺着脚眼泪都被呛出来了。   后来他才觉不对劲,捞起我便往屋里跑。   我一进去便爬上桌子,抓住上面的水壶,抱着壶嘴一阵猛吸。一壶水都被我喝干了,我猛往下咽了咽,喉咙里的那颗丸子才落了下去。   尧司坐在桌前手扶着额头,似乎很伤神。   我喝饱了水,衣服被打湿一些,挪了挪身体,坐在桌沿上,与他面对面。面对面时,我不慎打了个饱嗝。   我问他:“你是不是头痛?”   尧司抬起头来,没好气道:“滋味好受么?”   我回味了一下,道:“大多数滋味还是好的,就将将那颗整个就落下去了没尝出个味道。”   尧司黑着面皮睨了我一眼,道:“该多噎你几次。”   (四)   我晓得偷丸子偷得过火了些,还被尧司给抓了个现成。自被发现又被噎住那次之后,我突然觉得我的日子变得黯淡无光了。   因为放丸子的那间屋子里,柜台上所有的瓶子皆被尧司给收了起来,一只不剩。我翻遍了整个屋,就是寻不得一颗丸子。   后来我又去其他地方寻,皆是未果。   一大早,我便给饿醒了。摸着肚皮出了屋,去寻吃食。只可惜,还是没有丸子。   一路摸摸索索,我摸去了尧司的房间。约莫眼下这个时辰,他该是还在睡觉。我想了又想,他不想我吃到丸子,说不定就是将它们藏在自己的屋里。   遂我打开门悄悄摸摸地进了去。   我往榻上看了看,尧司的的确确还在睡觉。只是,那一看,我被惊吓住了。   尧司变成了一只兔子!面皮还是那张面皮,可头顶却长出了一对毛耳朵,还有榻上还躺着一条雪白雪白的毛尾巴!   兔子尧司,十分可爱。   我咧开嘴,咽了咽口水,笑咧咧地走了过去。   我趴在榻上,伸出手指头去戳了戳他的毛耳朵,耳朵便动了动。后来一个没忍住,挪着身子双手便扒了上去,双双捏住毛耳朵。霎时手掌心里传来的毛毛软软的触感让我美得笑出了声来。   尧司被我给揪醒了,张开眼时见我正趴在他的身上手摸着他的耳朵,他一下面皮就黑了下来。   怕是夜里没能睡个好觉,我见他细长的双目下有着淡淡的阴影。   他拉长了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自他身上爬下来,跪坐在榻上,拿起他的毛尾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欢喜道:“尧司,你变成兔子了!”   “兔子?”他也坐了起来,胸前的衣襟有些散乱,滑开了些,似情绪有些许的波动。   我道:“你看这小耳朵长尾巴,不是兔子是什么。”   尧司凑近了我,低沉道:“兔子该是小尾巴长耳朵罢。”   我挠了挠头,道:“一样的嘛,有些兔子长得好有些兔子长得不好,那耳朵尾巴自然也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了。”   尧司怒道:“弥浅,一大清早的你就是故意来气我的对不对!”   他与我纠正了许多次,说那不是兔子,是狐狸。我就说他是兔子,他气得急了便与我一大一小站在榻上,横着膀子。   看尧司那模样,估计是想掐我。我晓得自己个子小,不是他的对手。   最后我怕吃亏,与他服了软,暂且承认了他是一只狐狸。只是不想,我一时兴起唤了他几声狐狸大人,后面竟越唤越顺口,改不回来了。   章百三十 尧司与小妖(三)   (一)   今日趁尧司有事不在药神殿,我兴冲冲出了药神殿去到了月老宫。   昨日晨时天君给尧司送来了一张柬帖,道是三日后天庭要做一次仙会,届时让他去参加。   那是天庭三年一回的仙界联谊会,在我住在药神殿里,恰好被我给赶上了。经尧司与我几番解释,我有些明白了过来,那个联谊仙会是个什么样的仙会。   大抵是天君觉得仙界神仙伴侣甚少,怕各路神仙时常觉得空虚寂寞,遂做了这样一个仙会,好让月老在仙会上看见哪对神仙趣味相投暗生情意,便将他们的红线绑在一起。   所以,这个仙会是为男神仙找女神仙、为女神仙找男神仙的仙会。   天君让尧司去,肯定亦是想替尧司找一个女神仙。这让我十分郁卒。我的狐狸大人在药神殿有我就好了,不要什么女神仙。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来这月老宫一趟。瞅瞅那个姻缘线到底长何模样,若是寻到尧司的姻缘线,便与我的栓在一起就是。   走了好半天才到了月老宫门前,那里却守着两个小神仙,似看门的。   一时我心有惴惴,就是不晓得那两位神仙愿不愿意放我进去。但既然来了,总不能又回去,如何都得试一试。   遂我壮着胆背着胳臂,缓缓走了过去。   果然,就在我将要踏进大门口时,两位神仙便叫住了我,问:“喂你站住!这里是月老宫,没有柬帖不能入内!”   我人小,心里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才不过这二人的腰腹高。若是与他俩杠起来,恐怕我要吃大亏。   我突然想起在哪里学过的一句佛语。佛语曰:伸手不打笑脸人。先不管灵验不灵验,我侧过身体来,面对着他俩,脚板在地上蹭了几蹭,便咧嘴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还真莫说,那句佛语倒真不是诓人的。两位神仙见我笑了,愣了一愣,随后眉目就渐渐变得和善了起来。其中一位问我:“你是哪家童子?”   他们将我当成了童子,我想了想,接口道:“唔,我是药神殿的童子。”   两位神仙觉得稀奇了。大抵是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药神殿的司医神君会遣童子过月老宫来罢。   我听药神殿的仙童私下与我说了,说是狐狸大人在三界被誉为最顽固最能守得住寂寞的一株铁树,连天君亦这般说他。因为至今他都未曾和哪位女神仙走得近过,更没有和谁传出一些羞人的八卦来,一直干净得很。   两位神仙一听我是药神殿的,自然是对我十分和气。他们道:“哦原来是司医神君坐下的童子。不知今日神君遣童子来此地是为何事?”   看着两位神仙晶晶闪闪的双目,我不得不承认,不光是我一人爱听闲话闲事,这两人该是与我一般好这口。   我想了想,认真道:“唔,我们神君让我来向月老问问,那个姻缘线的事情……”   两位神仙道:“啊呀真是不巧,月老将将才出门,小童子你带柬帖了没有,回头我们可以将柬帖交给月老替司医神君带个话。”   我忙摆手,道:“不急不急,月老出门了也不急,神君说了让我在这里候着待向月老问清楚了才能回去。那个请柬……哦我们神君将将亦是出门去了,走得急,忘记写柬帖了。”月老不在,不在才巧啊。看来我来得很是时候。   “哦,这样啊……”两位神仙显然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办了。   我又巴望着他们,道:“不如……两位神仙先放我进去好不好,我进去坐着等。你们不晓得,我一人在外边就已经站了许久许久,神君交代清楚了,月老不回来我就不能走。”   两位神仙果真是菩萨心肠,我将平日珍藏的丸子发给他们一人一颗之后,他们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放我进去了,还叮嘱我莫要乱跑。   (二)   时至傍晚,我颓然沮丧地离开了月老宫。   走出去时,两位神仙见了我便道:“诶小童子,我们月老还未回来呢你怎的就要回去了?”   我瓮声道:“唔,我想我们神君是回药神殿了,我先回去拿了神君的柬帖再过来会好一些。”遂神仙未多做怀疑,便放我离去了。   不得不说,我今日来月老宫那是一无所获。   原本,我是想寻狐狸大人的红线的,然后将他的与我的绑在一起。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   狐狸大人不要女神仙,只要我。   只可惜,好不容易进去月老宫了,亦好不容易寻到了红线谱了,就是没能寻到狐狸大人的红线与我的红线。   我没想到,那个什么红线谱上,每一根红线头头都现着一个名字。那些字写得繁杂得很,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偷偷将那红线谱搬进一座园子里,细细研究了好一阵,奈何就是不知道该栓哪两根。我着急了,便随手逮着几根拴在了一起,想了想不对,又拆开了来。   万一,万一我随便栓的那几根红线里,恰恰就将我的狐狸大人栓给了别人,那可怎么办!   后来我胡乱栓了几回,也都拆了,没敢真的栓。   我努力的很久,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了。然正待我欲将月老的红线谱搬回他屋里时,园子里不知从哪里凭白刮起了一阵风。   这风刮得忒是时候。我手里的红线谱经风一捣腾,变成了一团乱麻。我赶紧伸手去理了理,不想却越理越乱。   恰逢这时,那边响起了脚步声还有低低的谈话声。   有人往这边来了。遂我不再去管那被吹乱的红线,端起红线谱便往月老的屋子里奔去,然后将红线谱放回了原本的地方,从窗户里爬了出去。   走在路上,我忽然觉得很寂寞。   我承认,我喜欢我家的狐狸大人,十分喜欢。唔,我想一直与他在一起。可是回头看看我自己,还长得这般小……我就是害怕我还未长得大,狐狸大人便会与别的女神仙在一起了。   走着走着走得累了,我便爬上天边的一朵云团,坐在上面。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狐狸大人的呢,我不记得了。反正我觉得我是情窦初开了。嗳这才愁人,我突然好想自己能快些长大,再快一点……   (三)   正在我心伤之际,身后有人唤了我一声“浅浅”。   我回过头去一看,见是尧司。他正与一位男神仙站在一起,细细笑语了几句。那神仙看了我两眼,然后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我向他伸出胳臂,尧司便走了过来,将我抱起,笑着问:“浅浅为何在这里?来,告诉我,今日又去了哪里?”   我看着他那双笑眯着的狐狸眼睛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道:“其实……其实也、也没去哪里。”   尧司道:“难不成还坐在这云上发了一整日的呆?”   我立马道:“对、对!”   尧司低头看着我,我咽了咽口水,他看了半晌才道:“我不信。”但他也没再追着我问,今日我到底去了哪里。   在回药神殿的路上,我手抱紧了他的脖子,低低道:“狐狸大人,他们都说狐狸大人是棵铁树,不开花不结果,更不会喜欢上哪个仙子仙女。狐狸大人是不是真的不会喜欢谁?”   尧司怔了怔,笑道:“眼下确实是不喜欢哪个仙子仙女,但日后就说不定了。”他手轻柔地揉着我的头发,又道,“浅浅还这般小,哪里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道:“懂,当然懂。”他那么说,让我更加心伤了起来,却也更加笃定,“那弥浅日后也要变成仙子仙女。”   尧司道:“浅浅努力修行,终会有那么一天。”   遂我就一直在幻想,我成了仙子仙女那一日,该是个什么光景。我想,我还是会和他在一起的。   只是万万没想到,尧司口中的日后来得太早,而我口中的日后来得太迟。   我还未成为仙子仙女时,他就已经喜欢上了一位与他有三世姻缘的仙子。一位蝴蝶仙子。   天君亲自操办的仙会,尧司带着柬帖携我一道去了。也正是那一日,月老说他的姻缘线长了出来,与一只蝴蝶仙子的紧紧缠绕在一起。那姻缘怕是有三生三世都不会湮灭。   我晓得,我的红线还是没能绑在狐狸大人的红线上。   后来,天庭里就真的有了一位蝴蝶仙子。仙子生得十分美丽,去到哪里都飘着一股子花香,惹得天上的男女神仙一阵艳羡。   她亦看上了我的狐狸大人。   (四)   蝴蝶仙子上天庭之后,与我家狐狸大人走得特别近。隔两日便差人来药神殿邀尧司,而尧司回回都去,没一次落下过。   自那以后,药神殿时常就我一个人,愈加寂寞。   有一晚,尧司回来得十分晚,我一直等他。   他面皮似有些疲惫,见了我小小惊讶了一番,然后问我为何不去歇息。   我便道我在等他。我问他,要他老实告诉我,是不是稀罕上了那只花蝴蝶。   他道不是。人家蝴蝶仙子身子不好,他受了天君的旨意,要为蝴蝶仙子调养身息,自然是怠慢不得。   随后尧司再出门去找蝴蝶仙子时,我便在药神殿偷吃丸子,不论吃多少他皆没空管我。日日这般,不知怎的丸子让我觉得有些腻了。   后来听炼药的童子说,药神殿用来炼仙丹的仙草仙药皆是十分珍贵,司医神君很珍惜他炼的每一粒仙丹,但给我偷吃的时候却一点也不吝啬,就只最开始那段时日心疼了些。   药童子心底好,对我也好。晓得我很关心狐狸大人,还一股脑为狐狸大人说好话。我也自是晓得狐狸大人对我十分好,但日日看着他去见花蝴蝶,我醋了。   我是真的醋了。   遂我问药童子,平日里来的仙草仙药都是去哪里采的。童子告诉我是在灵山。   我便独自一人去了灵山。没多想,我只是去散散心,抓几把仙草回来。   只是没想到,去了才知道,原来灵山那么高,远远看去委实有几分危险。灵山是一座孤独的山,山腰很细,像柱子一般驻立在半空中,四周皆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我在山顶小心地落了脚,见山顶长了许多花花草草。   莫非那些便是用来炼丸子的仙花仙草?   我捞起裙摆,伸手过去抓了几把便摊在裙摆上。后我坐在地上钻研了一会儿,用这些东西炼的丸子很美味,就是不晓得这些花草就这般食下去会不会很美味。   于是我试了试。抓了一把塞进口中。可只嚼了几下却又忍不住尽数吐了出来。这些东西不好食,是苦的。   我这一吐,将残渣吐到了一处草丛中。草丛里动了动,里面似有个什么东西。   我便爬过去,拨开草丛一看。霎时吓了一大跳。   草丛里有一条金蛇,比我胳膊还粗。它摇晃着脑袋那金色的眼珠子正瞅着我。我头往左偏偏,它便往左偏偏;我头往右偏偏,它又往右偏偏。   我俩左右左右偏了许多次。   最后,它猛向我一伸脑袋,我一吓,直往后退。不想后边是悬崖,没有路可退,然后我来不及反应便给栽落了下去。   我是小妖,这落下去又摔不死,顶多会摔得很疼。所以我不是十分担心。   后来果真是很疼。途中我被悬崖上长出的一根枝桠给挂住了衣服,枝桠没支撑多久就给折断了,然后我便直直坠落至渊底,硬生生给摔在地上。   腿动不得了。   我爬到一棵树下,靠着树坐着。一直坐到了天黑。心里有些没底,不知道狐狸大人会不会来找我,会不会找得到我。   他与那花蝴蝶忙得很,怕是不会来找我。   但若是真来了,那我就决定不醋了,决定好好喜欢他。一直好好喜欢他。   最后,我睡着了,他果真来了。气喘吁吁地跪在我面前,伸手拍我的脸。我张开眼时,见他满眼的焦急,大口大口的粗气喷洒在我的脸上。我还能闻得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和清然的气息。   我咧嘴对他笑:“狐狸大人你终于来寻我了。”   他将我猛然抱进怀里,冲我气愤地低吼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平日里爱乱跑也就算了,起码我还能找得到你。跑这么远,万一我来迟了,我去哪里寻你去!浅浅,你到底还是要让我担心死么!”   听得出他是真生气了。我瘪瘪嘴,抬手指了指上面,委屈道:“若不是从那上面掉下来,我会早些回去的,只是现在腿疼,动不得了……”   他忙放开了我,替我看了我的腿。然后一言不发地给我丸子吃,还帮我施法弄好了伤口。   然后他背着我,回去了。我就趴在他的背上,头搁在他的颈窝里。   我问他:“狐狸大人,我喜欢你好不好?”   他身体顿了顿,随即若有若无地叹道:“你还这么小,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   我说,我知道。我喜欢他,我知道。   PS:尧司与小妖的番外到此为止了~让我们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定格在这里罢(╯3╰)   章百三十一 帮六师兄学厨   (一)   要提起六师兄迷恋厨道,那还得从三四万年前说起。   六师兄以往是开朗的活泼的,在昆仑山上与众师兄师弟和小师妹我相处得那是十分圆满。一有什么好事喜事都喜欢拿出来让大家一起分享,是个实打实十足地道的好师兄。   六师兄老实,面皮又生得姣好,时常喜欢伸手摸摸后脑勺,然后再启唇温笑。   若不是习惯去摸那后脑勺,我私以为六师兄笑起来还是颇为风流的。   有一回,天庭的食神做了一个仙会,邀师父参加。遂师父带了六师兄前去。   食神做仙会那是可想而知,仙会上定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数不胜数,而且样样让人食了三日不知其他滋味。   当日师父带着六师兄自天庭食神那里回来后,师父气色心情倒似都还不错,回来只简单交代几句便回书房了。而六师兄一直闷着不吭声,我一瞅就晓得不对劲。   遂我寻了时机与六师兄一道坐在门槛上,问六师兄:“六师兄,今日的仙会不够圆满么,为何六师兄一回来便愁眉不展的?”   六师兄别的地方都好,就是喜欢闷。他一闷半天就能急死个人。这不,六师兄闷了半天才翁声道:“自然是很圆满。但就是……”说到关键他就又闷了。   我便又问:“但就是什么?”   六师兄半晌才蹙眉叹道:“食神做仙会是件好事,各路神仙皆争先恐后前去。小师妹你说食神他做仙会就做仙会吧可仙会上的东西怎么就那么好吃呢!”他侧头双目噙着一股子幽怨望着我,又道,“小师妹我没食饱。”   我摸了摸鼻子,安慰他道:“人家是食神嘛东西自然是比其他地方要好食一些。六师兄没食饱便去山间食些野果罢。”   说起来我们昆仑山还真没有什么像样的饭食,大多数时候皆是食些山间的野果子。   于是六师兄又幽怨地看了看我,继而起身拍拍屁股,寂寞地往山间飞去了。   原本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了,不想六师兄却因此而入魔了,并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二)   第二日六师兄便来找到了我,央我帮他一个忙。难得师兄有求于我,我自然是要喜滋滋地应下来。   六师兄却拉我去了一间屋子,屋子是新僻出来的,里边还有一些勺盆,像是个厨房。   我疑惑地问:“六师兄,你这是要干什么?”   六师兄摸摸脑勺,扭捏了一下,道:“六师兄想做饭食。所以想请小师妹帮忙。”   我道:“怎么,昨日那半边山头的野果子,六师兄还没吃饱么?”   六师兄不大好意思起来,笑了笑道:“饱是饱了,但就是仍旧惦念着食神仙会上的东西,觉得空虚得很。”   我想了想,道:“要不,六师兄再去吃几个山头试试?吃撑了就没空再惦念了。”   六师兄忙摇头,道:“不了不了,今日六师兄就是想学个做饭食的样子,小师妹只需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便好。”   我看着一屋子的长勺锅碗,不禁问:“是帮忙吃么?”   六师兄将我引至锅底下边的一个小洞,与我道:“我在食神那里都了解清楚了,做饭食要生火,这个生火的洞就叫做灶。小师妹勿需做别的,只需要将火生起烧锅就行。”说着他就弄进一堆木棍进来,“来,用这个烧。”   这还不简单,要烧木棍只需往上面捏个仙决就好了。这个忙也不是十分难,我这个做师妹的自然是能帮忙便帮。   遂我大方慷慨地答应了下来,道:“这个小问题,包在小师妹身上!”   六师兄感慨了一声:“小师妹你懂我!”   我道:“那是那是,不就是生个火么,小师妹做得来。”   后六师兄将整个做饭食的过程与我细细说了一遍。他让我先生火将锅烧红了,然后倒进食油再将菜蔬放下去就熟了,熟了就可以食了。   我问六师兄,他为何知道如此多。   他说他有幸看到食神这般做过。   既然食神都这般做过了,方法亦不难,我想凭六师兄的资质自然是手到擒来。我当真开始相信六师兄能做出可口的饭食来。   于是我捏了个仙决让木棍燃起了火,然后将木棍放进了灶里,道:“那开始罢!”   (三)   六师兄转头去弄菜蔬,头一回弄显然有些惊慌失措,但仍旧是不忘叮嘱我道:“小师妹先将这口铁锅烧红,唔火再大一些,红了之后我才好倒食油。”   我依言猛往里边再塞了一把火。   不消片刻,铁锅便开始冒青烟了,四周越来越烫。但锅底还未红,肯定是火不够。六师兄还让我往里边添火,我就又添了好几把大火。   六师兄弄好了一碟子菜蔬,然后拎起一瓶不晓得自哪里搞来的食油,伸着脖子往锅里看。   锅底被火烧得红彤彤的,十分好看。   我问六师兄道:“师兄,你看够红了罢?”   六师兄似懂非懂地呲了一声,道:“该是够了罢。”   我便催促他道:“趁好不容易烧红了,赶紧倒油,过了火候就不大好了。”   六师兄点头应是。   我眼睁睁看着他将一瓶食油全部倒进了红彤彤的锅里。霎时锅里浓烟滚滚,直呛喉鼻。   我忙捂着脸走开了去,道:“六师兄不是倒油么怎么这么多烟!”   只听六师兄满含疑惑地“咦”了一声,随后叮咚一下似什么东西被打翻了,他道了声“这不应该啊”,再随后“砰”地一声巨响,差点将我给震聋了去。   我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捂着头躲在了灶头下,只觉方才那一声“砰”愣是将屋顶都给炸开了去。   有什么东西落在我的后背上,滚烫非常,痛得我嗷嗷直叫。   后来躲了许久直至屋里渐渐安静了下来,我这才敢抬起头来往四处看。   屋里亮晃晃的一片,果真屋顶没了,到处都在冒烟。   然这不是最打紧的,最打紧的是灶台边上立着的六师兄。若不是晓得他就是六师兄,眼下看他的状况我还真不大认得出来。   六师兄乌黑着一张老脸,正拿他那双唯一黑里带点白的眼睛百转千回地瞅着我。他一头墨发给轰得蓬蓬松松,直冲中带点凌乱美。原本一身白衣也变得破洞百出黑漆漆,全然没点风流的样子。   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本来我后背被烫得火辣辣地疼,但一见到六师兄的模样,我心里平衡了。   我缩了缩脖子,好心担忧道:“六师兄,这锅炸了你怎的就不知道躲,怎样,有被伤到吗?”   六师兄不吭声,又开始闷了。他寂寞地拿过长勺去搅冒烟的锅里。   青烟散去了,我才看见锅里被泡着几团东西,都给黑焦了。六师兄将他们搅了起来装进一个盘子里。   莫不是那几团就是六师兄的菜蔬?!   六师兄拿筷子拨了那几团半晌,才抬眼翁声道:“大抵,油倒太多了。”   (四)   六师兄将那碟黑团子端到桌上,我与他坐在桌前,见他幽幽地望着那盘子。   看得出来六师兄是真的伤情了,很颓然很沮丧。我便出声安慰他道:“这做饭食委实是门学问,人家食神修炼了几千年才钻研出来的厨道哪里就这么容易被参透啊。六师兄你且莫心急,多炸两回就熟手了。要不,到时候你再让小师妹给你生火便是。”   六师兄这才总算回了些心神,巴望着我,道:“小师妹你给想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怎么就炸了呢?”他指着盘子里的那几团黑东西又道,“还有这个,怎么就黑了呢?”   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我想肯定是六师兄的脑子不对劲罢。但眼下不能这般说来再刺激他,该鼓励他才是,遂我道:“唔,小师妹也不晓得哪里不对劲,是不是……是不是你弄来的食油过期了?”   六师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有道理……还有那锅会不会烧得不够红所以少了一些火候?”   我当下豪气道:“那下回,我给再烧红一些。”   六师兄听我这么说,心情才总算平复了过来。恰逢此时,听到声响的其余师兄皆来了,连师父他老人家也来了。   师兄们看着我与六师兄,一脸唏嘘道:“小师妹你莫不是又来找你六师兄掐架了罢?!啊哈哈哈哈~~~这是掐的哪门子架,一个两个都将脸抹黑了,然后掐戏架么!来来来,小师妹与六师兄(六师弟)先给我们唱两段,看谁唱得好!”   这帮混蛋,唔,我捏紧拳头深呼吸,心里头暗暗发誓,待六师兄做饭食做出了个名堂之后,一定先拿给这帮混蛋尝尝,毒死他们毒死他们毒死他们毒死他们!   后来师父来了,师兄们给给他老人家让了道。他看见了六师兄和我,亦看见了桌上那盘子黑团,嘴角抽了抽,道:“弦儿与胥儿这是在做饭食么?”   我与六师兄皆点头。   师父再仰头看了看,道:“那何故屋顶都没了?”   我看见师父身后一干混蛋呲牙咧嘴努力憋笑的模样,突然觉得百般委屈,瘪嘴道:“师父,饭食做到一半,锅炸了,屋顶给轰不见了。师父~~师兄们都说,我与六师兄像是唱戏的~~~你觉得像不像?”   师父面皮十分温和淡定,只淡淡笑道:“也不是十分像。”   这下轮到我伤情了。师父那话里,没有十分像也有个八九分。下回,一定要将六师兄做的饭食给师父他老人家也尝尝~~~   章百三十二 宸辕师兄与沛衣师兄   (一)   仙魔大战那回,昆仑山司战神君带领着一干弟子领军百十万,与魔族抗衡。那一战天地风云色变。   昆仑山第三弟子宸辕为救第十一弟子沛衣,生受魔族大军浑然一击,致其仙元俱毁。原本他逃不过灰飞烟灭之劫难,沛衣却逆天而行,将宸辕带进北极地底下的万年寒冰里,封住了宸辕的肉身与魂魄,这才使他免去了灰飞烟灭之苦。   只可惜,没有仙元的宸辕需得一直躺在那万年寒冰里,苏醒不得出来不得。   于是沛衣便搬到地底下的万年寒冰里,与宸辕同住。纵然他是神仙,亦难以抵抗寒冰里无穷无尽的寒意。   然这近一万年来,他都忍受下来了,人却是消瘦得厉害。   白日里他会出去北极,天大地大地寻找各种灵芝仙草,他想为宸辕再重新养一个仙元。夜间他便又会回来地底下,就透过厚厚的冰层,看着安然入睡的宸辕。   他只能站在外面看着,想伸手抚摸宸辕,手指能触碰到的却只有那一角寒冰。只是,不论看多久,宸辕皆不会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突然醒过来,张开那双璀璨夺目的眸子,冲他启唇轻笑。   沛衣晓得,他就只会做这个梦,无数个日日夜夜只重复着这个奢侈繁华的梦。累了,他便去到一方冰榻上,蜷缩着身体,不安地入眠。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他时常浅浅淡淡地笑,若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下去了,那便进去躺着罢,与宸辕一起躺着。   不醒来就罢了,那他便陪他一起安睡。   沛衣心里一直都有一个结,随着年岁的蔓延,那个结越缠越紧最后成了死结。如何都无法解开。   他一直想,自私地想,若是躺在里边的人是自己,而在外边的人是他的三师兄宸辕,那该多好。   自己闭着双眼,就那么沉静地入睡,就什么烦恼忧愁都没有。没有牵牵念念没有撕心裂肺,没有见不到人醒来一直独自活着的凄楚和日渐绝望。   他多想,与宸辕换一个位置。   还包括,仙魔大战那日,他们也换一个位置。换他沛衣为宸辕挡下魔族的一击,换他沛衣为宸辕仙元尽毁身心俱裂。   换他沛衣被宸辕牵念了上万年。   或许这样,就没那么痛苦。   清晨,沛衣自冰榻上醒过来,站在封着宸辕的寒冰外面,静静地看着他许久。然后转身离去。   (二)   这地底下的冰室里,顶端镶嵌着一颗璀璨的夜明珠,不分白昼与黑夜。但沛衣每每回来时,外边的天色皆已经昏暗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琢磨,无数灵芝仙草皆已经被他寻到了,他便想将自己的仙元一分为二,然后养起来放在宸辕的身上。   可惜他却始终未寻得一个好法子。   北极仙翁时常无奈地劝他,让他差不多了就该收手了罢,近一万年了人都未醒来,他到底还在执著些什么。   沛衣不罢不休不舍不弃。每日看着寒冰里面的人,如死了一般,他如何能放弃。在执着些什么他不晓得,他只晓得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宸辕就这般沉睡亿万年!   摸不得触不得,一直沉睡下去。   就算宸辕一直醒不过来,那么直到他沛衣死,他也要安然躺在宸辕身边才算安心。   对,他就是凭着这一股子倔劲才挺到现在的。   夜里沛衣回来时,风尘仆仆。他入到冰室里面,脸色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显得苍白沉寂,身体虽清瘦却仍旧不失一股身为神仙的卓然之气。   然待站在厚厚的冰层面前,抬眼看着里边的人时,沛衣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瞠着双目。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以为那是他的错觉。   因为万年寒冰里边原本躺着的宸辕,眼下却苏醒了过来,正坐在寒冰上,似刚醒一般有些疲乏地伸手半撑着头!   “宸辕……宸辕……宸辕!”沛衣全身颤抖着在外边轻声呢喃,后不可遏止地大声叫了出来。他没想到,没想到,宸辕就这般有朝一日在他毫无预料之中安静地醒过来了。   他俩隔着这么厚的寒冰,宸辕本应听不见沛衣的呼喊。可宸辕却听见了,着着实实地听见了。他身体微微一颤,抬起头来,恰恰看见沛衣站在外面,双目渐渐染上了星辉,越来越弯越来越闪。   宸辕动了动唇,轻轻念:“沛衣,沛衣。我好想你。”   他声音很微弱,但却十分轻柔缱绻。沛衣兀自转过身去,身体靠在厚厚的冰层上,眼眶发湿。却颤抖地抬起手来,捏了一个仙诀。   当年,沛衣将满身是血的宸辕背进来时,将他封印在这地底下的万年寒冰里时,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晓得,一旦宸辕进去了,自己便只能站在外面远远儿地看着他。   但沛衣别无他法,他还是施了仙法让万年寒冰在宸辕四周结成了一个方形。谁都进去不得。   如今,宸辕醒过来了,沛衣捏诀催去封锁他的万年寒冰,仍旧是觉得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心窝子里,却渐渐回暖,没有初初生起的那股冰寒。   万年寒冰随着沛衣的仙诀渐渐移开了一个缝,他就背对着宸辕轻声道:“睡了近万年,醒来了便好。”   (三)   宸辕伸了伸懒腰,面皮上挂着皮皮却温暖的笑意,自冰缝里走了出来。他拉住沛衣的手腕,笑问:“沛衣这般久不见,可有想你三师兄我?”   沛衣背着他道:“该多睡一阵子才好。”   宸辕手倏地一拉,将沛衣拉过身来。却见沛衣的眼眶里,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他手指拂过沛衣的眼角,然后放进口中舔了舔,是苦的,便低低道:“苦不堪言,你该是多么想我才能这般苦不堪言。”   下一刻,宸辕手一用力,便将沛衣那纤瘦的身体狠狠揉进了怀里,道:“灰飞烟灭便灰飞烟灭了,可是我却还有魂魄有身体,整日整日地晓得你就在外面,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真真是苦不堪言!”   说着宸辕便将沛衣给抵在了冰墙上。不顾沛衣的闪躲,愣是将沛衣眼角的泪渍都给吮吸了干净。   沛衣侧过头去,道:“你干什么。”   宸辕笑出了声,道:“上回三师兄我满口是血的时候,小沛衣不嫌弃还亲了三师兄我。好不容易我醒过来了,来,小沛衣,让三师兄我礼尚往来一下。”   沛衣刚想说话,宸辕便不给他机会,迅速凑过头去噙·住了沛衣的双唇。软舌直入沛衣的口中,狂烈而霸道,誓要与沛衣纠缠不休。   沛衣身体发软,宸辕便紧紧地抱住他,一直吻他。   直到沛衣喘不过气来,嗯出了声,宸辕才离了他的唇。嘴舔了舔沛衣的下巴,一路往下,在沛衣的脖子里轻轻啃咬了一下他的锁骨。   沛衣全身颤栗了一下。   宸辕凑着唇在他耳边呵了一口气,低低喃道:“唔,好饿。”   沛衣忙想推开宸辕,不想宸辕却抱得他更紧,头枕着自己的肩膀,似个孩子一般不满地嘟道:“睡了那么久,小沛衣如何狠心将你三师兄我推开。三师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说着他将全身的重量都挎在了沛衣身上。   沛衣一个踉跄生怕宸辕摔在了地上,忙抚稳了他,道:“我先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再说罢。”   宸辕任由沛衣扶着出了地底下,嘴上却不依不挠道:“是该吃点东西,好想吃小沛衣啊~”   (四)   北极仙翁见沛衣将宸辕背出了地底下,大吃了一惊,忙差仙童去南极中天的火神那里将消息带了过去。   唔,沛衣是北极仙翁的小孙子,而宸辕却是南极中天火神的第三个儿子。人人都说冰火两重天两者相容不得,而沛衣与宸辕却恰好双双纠缠在了一起。   沛衣先带着宸辕去自己的卧房里,让他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换下万年前的那身血衣,穿上了沛衣的衣裳。   随后他端着饭食去到房里给宸辕吃。   宸辕洗毕后,着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松松散散地斜靠在榻上。沛衣开门进来,他便拿他那双晶闪的眸子半眯着瞧沛衣。   沛衣将饭食放于桌上,道:“三师兄,吃饭。”   哪晓得下一刻宸辕迅速起身如影儿一般去到沛衣面前,然后抱着他便往榻上去。   不是被饿了近万年吗,怎的还如此有力。沛衣恼道:“三师兄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饿了吗!”   宸辕笑道:“三师兄我饿了,饿得不得了。”说着他便将沛衣放于榻上。   “可饭食在桌上唔……”   沛衣刚想挣扎着起来,便被宸辕给压了下去……   衣袍剥落了一地。   ……   后来……后来沛衣生气了。在地底下的时候,宸辕明明说他饿了,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可在榻上却那么有力那么用力。他觉得自己被宸辕诓骗了。   宸辕懒得解释,只顾与沛衣形影不离时时刻刻皆在一起。他喜欢挂着皮皮的笑,时不时挑眼看沛衣。   沛衣问,为何他一睡睡了那般久。不是没有仙元了吗,为何又突然醒过来了。   宸辕油嘴滑舌道,当然是想沛衣了,想得不得了就醒过来了。沛衣当然是不信,面上摆着一副“你爱说不说”的表情,实则心里好奇非常。   宸辕见逗够了沛衣才老实告诉他,是小师妹送去了司医神君的修复仙元的仙丹,才让他有机会醒过来。只不过这个过程很是漫长,他光是休养就已经花去几千年。   宸辕醒来后,北极仙翁时常觉得苦恼,一见沛衣与宸辕在一起他就忍不住连连叹气。本来老头子就已经够老了,经他这一叹,似又老了些。   仙翁不是遣仙童去南极中天火神那里了么,告诉火神他的三儿子人已经醒了,让他快快来接人。哪知火神似毫不着急,连个仙使都未随他的仙童一道来探探,只让仙童给仙翁带了一句话,道是感谢仙翁一直对他儿子无微不至地关照。若他儿子何时想回南极中天了,那时再差人知会他一声。   于是,宸辕便一直赖在北极与沛衣一起,不肯回去了。   北极仙翁一见那二人黏在一起,心里头就洼凉。自己的小乖孙算是折了,弯了。倒便宜了南极中天的火神与他的儿子!   PS:这回圆满么?   章百三十三 泠染与墨桦   (一)   天庭紫极仙君做仙会那次,墨桦本是闲得无聊便应邀去参加了一回。后他觉得自己很是庆幸,还好当时自己无聊得正是时候去参加了。   因为仙会上,墨桦见到了泠染。如做梦一般,见到了相隔七万年不见的泠染。   他原本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泠染。因为七万年前他眼睁睁看着泠染因触怒天君而被天兵杀死,眼睁睁看着她掉落了断仙台。那种无力与苍白感,一直以来是他的噩梦。   墨桦十分悔恨,悔恨自己的懦弱。他不敢承认,自己一早就已经爱上了泠染。早在泠染还是一个身子都未长开的小东西时,就已经惦念上了。   还记得那时,泠染偷偷摸摸上天庭来寻弥浅,天不怕地不怕。她与弥浅误打误撞进了墨桦的文曲宫,遇上当时正在舞剑的墨桦。好笑的是,泠染竟将堂堂文曲仙君认成了一个武神仙。她还自以为是地要教墨桦舞剑到底该怎样舞。   小小的泠染连剑都抱不稳,偏生就是逞强得很。   墨桦心想,她就是一个小傻子,自己不跟她一般见识。但泠染却似与他彻底杠上了,一有空就会去找墨桦麻烦。   后有一次泠染与弥浅双双蹲在南天门的栏杆外,小声嘀咕着像在商量什么,恰好被路过的墨桦撞见。   难得让墨桦寻着了好时机,他突然心血来潮想给泠染一个惨痛的教训。遂趁那两个小傻子没注意到他,他无声无息地摸到她俩身后,然后趁着泠染不备竟一脚将泠染给踹下了南天门去。   下边传来泠染的嚎叫,墨桦突然觉得那几日与泠染起杠的晦气霎时烟消云散,那叫一个通体舒畅。虽然自己那般做,心胸是狭隘了些。   然那毕竟是年轻时的一时意气。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错误愚蠢的事情。   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一脚将泠染踢下了天庭。   自南天门一别之后,墨桦与泠染再次相遇已然过了一百年。若不是司医神君与瑶画仙子仙婚,恐怕墨桦不会再见到泠染。亦不会知道原来泠染竟是鬼界鬼君的妹妹鬼界有一无二的公主。彼时泠染已长成十五六岁的模样。   墨桦比自己心中预料的还要欣喜,简直欣喜若狂。   在那不曾相逢的一百年里,墨桦一直有个小小的遗憾。若是当初未将南天门蹲着的小傻子给踢下去该多好,将她养在自己的文曲宫里,这一百年也不会如此无聊。   好不容易司医神君的仙婚上见到了,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以那样一种方式。墨桦亲眼见到,泠染死了。就在他眼前,死了。   他甚至都未来得及与泠染寒暄几句,便已经什么都不复存在了。他只能凭着记忆里泠染的模样,一直念着她。一念便是七万年。   所以他悔,若彼时当真未一脚将泠染踹下去而是将她养在自己身边,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亦不会有那样一个惨痛的结局。   (二)   如今紫极仙君的仙会上,他没有看花眼。而是泠染真真正正地活过来了。他看见泠染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坐在一张矮几前,然后再老气横秋十分不客气地在紫极仙君的地盘上大吃大喝。   这委时像她该有的样子,时隔七万年竟一点也没有改变。   后来仙会上泠染喝多了几杯,起身去寻茅房。而墨桦亦起身尾随在她身后。   不想泠染是个睁眼瞎,一到别人的地方她就不大认得路。寻个茅房寻了老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委时窝囊得很。   恰逢此时墨桦走了过去。   泠染总算见到了个人,眼下又被憋得慌,拉住了墨桦便道:“仙友你好,这是要去茅房么,真巧我也去,不去你我一道罢,我请你。”   墨桦愣神瞧了泠染半晌,似笑非笑地挑起唇角。   泠染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但又记不得哪里见过。见墨桦不答话,她干干笑了两声,又道:“仙友莫跟我客气,我们一道去茅房罢!”   墨桦想笑,但尽力忍住了,道:“我不急。”但他还是好心为泠染引了路。   只是路上墨桦一直故意问泠染,道他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泠染都只说眼熟是有一些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墨桦有些着急,生怕泠染将他给忘干净了,便问泠染还记不记得七万年前树下舞剑的武神仙,还记不记得吵嘴抬杠的那座园子。   泠染愣了好半天才终于回味了过来。难怪觉得墨桦面善,此人不正是当年在天庭时自己日日奚落的那个么!   后泠染拔腿便跑。墨桦那厮消息灵通得很,自己才醒来没几天他便寻上门来了,怕是要与她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罢!   果然她在前边跑,墨桦就在后边追。   泠染边跑边嚎叫道:“你是谁我们根本没见过干嘛要跟着我!我不认识你不认识你不认识你!”   凡间有句俗语说得好:跑得过初一跑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用来形容泠染,忒实在。   泠染跑到了昆仑山,最终还是被墨桦给逮住了,拎回了天庭。   泠染有些怕墨桦,显然是对当年奚落墨桦的事情心里发虚。将将一到文曲宫,泠染便跳离墨桦三尺远,结巴道:“你、你你到底想怎样?我我先跟你说,想、想找我决斗怕是不、不可能了,我忙得很没时间与你耗。除非你先让我三百回合我可以考虑一下。”   墨桦挑了挑眉梢,道:“有那么怕我?当年怎么不见你怕我?”   泠染嘴巴硬得很,道:“谁、谁怕你了!你且直说罢,将我抓到你府上来到底想怎么着?”   墨桦思忖了下,道:“不想怎么着,只想你住在这里。”   “就这么简单?我凭什么相信你!”泠染怎么可能会相信他,那厮定是想对她伺机报复。   可墨桦将她圈在自己身边又着实没干什么,泠染就是觉得他居心不轨。要知道墨桦这个神仙通常都是满脑子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遂隔三差五被泠染逮到机会,她都会逃一番。   就是回回不幸,又总能被墨桦给逮了回来。   后来泠染实在是忍不住了,便道:“墨桦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就不能大度些能过且过么!不如这样罢,我勉为其难与你决斗一回,你若是输了便放我走,如何?”   墨桦刚开始不答应,实在被泠染搅得头大了便陪她玩上几招。不想,原来泠染好的是这口,日日要墨桦与她决斗,上瘾了。   墨桦渐渐捏住了泠染的喜好,时不时将自己的剑拿出来晒晒太阳,不用抬眼看就能听得到边上泠染眼红得直咽口水的声音。   有一回泠染忍不住了,看见了墨桦手里的剑,便凑上去问:“这是不是你的神剑啊?”她觉得每个武神仙都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神剑,那样才威风八面。刚好她就想成为那样的武神仙。   墨桦瞥眼看了她一下,然后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你这神剑够锋利么?”说着泠染着实好奇得紧,竟伸手便傻不拉几地去触碰那剑锋。   还好墨桦眼疾手快捉住了她。   泠染涎笑道:“你莫急,我不会拿它如何,就是摸摸。”   墨桦长叹一声道:“我该拿你如何。”泠染总是会错他的意,让他十分无奈。后他将剑收起,不知不觉地握住泠染的手未放,而是微微侧脸淡淡笑,又道,“不是想与我决斗么,过两日如何?你若赢了我便放你离开,你若输了就得一辈子呆在我身边。”   泠染想了想,认真道:“一言为定,但你先让我几百招。”   (三)   这过两日的决斗,一直未得到墨桦的回应。他只口头应了一声,随后便没动静了。泠染央过他许多次,皆被他蒙混过去了。   其实墨桦不想以决斗的方式来决定泠染的是去是留。只可惜她一直未能明白,就算自己说得很直白了,她也回味不过来。   一直到泠染伺机又逃出文曲宫,后遇上弥浅与他师父。本想让弥浅她师父帮忙摆脱一下墨桦,不想墨桦却狡诈得很,邀弥浅和她师父一起去文曲宫喝茶。   遂泠染又绕回了来。   只是墨桦告诉她,若真那么想走,当夜便与他决斗,只要赢了就可以走。泠染兴奋得忘乎所以,一直等到夜晚来临。   当夜果真两人就在园子里摆开了架势,这回是真要决斗。两人说好,不得动用仙法,只凭拳脚与剑法。   泠染自知仙法不如墨桦,墨桦如是一说当然是乐得答应。   只可惜,就算是拳脚和剑法决斗,泠染也绝对不是墨桦的对手。她累得气喘吁吁却连墨桦的边都没沾上。   墨桦悠闲自在地笑看着泠染,道:“怎么,就这点本事?这样下去你恐怕要输。当然,你可以要求暂停,待你学到本事了再与我继续决斗。”   泠染哪里经得起墨桦的挑衅,咬牙切齿道:“看我今晚不办了你!”说罢她又去掐墨桦。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墨桦明明是个文神仙,为何却会武神仙会的东西。泠染打不过他,他却处处让着泠染。   后泠染提着剑咬了咬牙,决定使一个诈。她趁墨桦悠哉之际抬手便捏了一个仙诀,使得自己快速近身到墨桦边上,提起手里的剑便往他身上砍。   泠染有些焦躁了,不晓得那样砍的后果是什么。   结果墨桦抬起手臂,使得泠染的剑硬生生砍在了墨桦的手臂上。   四周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下来。泠染瞠大了双目,看着墨桦手臂上的剑,然后颤抖着后退了两步,剑一下清脆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泠染颤声道:“你……怎么样?我、我去叫人来!”她没想过自己真的会一剑砍到了墨桦,她以为墨桦可以躲得掉的。如今总算是砍到了,她却害怕了起来。不晓得在怕个什么名堂。   墨桦倏地拉住了泠染,低低问:“今日与我决斗,你可是心满意足了?”   泠染甩开他的手便要走,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就去叫人来!”   忽然墨桦自泠染身后环过手臂,搂住了泠染的脖子,害得泠染身体一震,他在她耳边却轻声笑道:“乖,别急,那剑未开锋。”   泠染半信未信地查看了墨桦的手臂,当真没有一丝伤口。她生气了,大骂墨桦一声“骗子”,然后转身就跑。   墨桦兀自挑起了唇角,追了上去。似乎境况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糟糕,她在担心自己不是么,她也会害怕不是么。   墨桦在池塘边的一棵树下寻到了泠染,她正坐在树脚下幽幽地看着池塘里边的水,十分安静。   墨桦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惹得泠染身体一震,欲起身离去,可惜被墨桦摁住动弹不得。墨桦低低道:“你在担心我。”   泠染道:“骗子,我才不会担心骗子。说什么决斗,剑都未开锋,都是逗着我好玩罢,亏我还信了你!”   墨桦身体依靠着树干,面皮上有些许疲乏,轻轻吐了一口气,道:“怕伤着你,当真怕伤着你。”   泠染双目闪了闪,动了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在听到他那句话时,心尖里似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后不顾泠染的挣扎,墨桦倒下了身来,径直睡在泠染的大腿上。他叹气,眼里却沾染了笑意,看着泠染道:“泠染你知不知道,跟你在一起有多累。你总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总是误解我的心意。”   泠染低声嘟囔道:“累你就放我回去啊。”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说出的话里夹杂着些许酸意。   墨桦神色有些迷离,道:“可总比没有好,总比失去了好。”   (四)   泠染手若有若无地环过墨桦的脖子,捧住了他的头。她的情不自禁若有若无,但还是被墨桦给发现了。   墨桦握住了她的手便坐了起来,深邃的双目似要将泠染看透。他问:“你害怕么?”   泠染嗫喏道:“害怕什么?”   “害怕伤着我。”   “不、不怕……唔……”泠染睁大了眼,看着墨桦忽然凑近堵住了自己的唇。   其实她是害怕的,害怕伤着墨桦。墨桦的气息钻进她的鼻间,却似毒药一般将她全身的力气都抽走,只留下一具瘫软得不成样子的躯壳。   池塘边,墨桦狠狠地抱紧了她。   自那以后,泠染一见墨桦便躲。墨桦一见她却笑问:“泠染,与我在一起么?”   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泠染似懂非懂。该是如七万年前弥浅眷念尧司那般罢,眷恋了然后便会想着在一起。可最终却无法在一起。   泠染想,这个玩笑当真开不得。   一直到有一回,墨桦去做了仙会喝得醉醺醺地回到文曲宫。他口中一直迷糊不清地念着“染儿染儿”。泠染晓得,他口中的“染儿”是自己。   那晚墨桦使小脾气不肯去歇息,一直坐在房中趴在桌上。泠染拿他没法子便也跟着趴在桌上,细细看着他,眉目、鼻子、双唇。   墨桦一侧头便能看得见泠染,那双眼睛灿比星火却又有些氤氲。他开口便道:“染儿我爱了你七万年你知不知道?”   泠染很是惊愕,惊愕之余却感到自己的心窝子漫出一股子疼痛。她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墨桦道:“说了,说了数不清有多少次。我说,我想你一直留在文曲宫,我想你一直呆在我身边,我怕伤着你,我想与你在一起……我皆说了。”   从未见过墨桦那般倔强又认真的模样,泠染眼眶就红了,道:“可是你没清清楚楚与我说,你爱了我七万年啊。”   墨桦撑起脑袋,眯着眼看泠染,道:“七万年爱而不得,心里该是有多苦。若我说了,仍旧是爱而不得,染儿若是你,你会说么?”   泠染不说话,泪珠子却倏地滚落了出来。   墨桦清醒了许多,忙伸手去擦泠染的眼泪,轻轻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哭了呢?我没强迫你硬要与我在一起,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勉强……”   “可以的。”泠染忽然打断他,道。   墨桦手顿住了。   只听泠染又道:“可以的,与你在一起。”   墨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将泠染也拉了起来。纤长的手指擦干了泠染的泪渍,捧起她的脸便吻了上去。   “我想听染儿再说一次。”   “可以的,一直一直都与你在一起。”   PS:当初设想的这个番外,本来有很多很多东西想写,可真正提起笔的时候,能表达出来的却寥寥无几。原谅某云罢,有些情感沉淀在日子里了,用笔怎么能抠得出来,我写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生硬~唔努力!   章百三十四 大结局(三)   (一)   卿华来接我去魔界那日,我原本不想弄得太喧哗,安安静静去就是了。不想身边总有那么几个大嘴巴,泠染墨桦加上团子,还有卿华那一大帮子破烂仙友,亦有之前在昆仑山上修行的一干师兄们,他们皆来了。   就连三师兄与沛衣师兄也来了。听说三师兄早前就已经醒了,一直赖在北极不肯回自己的南极中天。他与沛衣师兄两人该是过得不错。   昆仑山被那群人搞得乱糟糟不说,三界仙神该来看热闹的一个不落下,倒可惜了桃林里我埋着的最后一点酒,拿出来招待了他们最后一滴不剩。   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昆仑山亦会这般热闹,会做仙会宴请各路仙家。这是特意为我与卿华做的宴会。原本我以为,我与我师父一直不会受到这样的祝福,现在呢,师父换了一个身份,我们终是得到了所有的祝愿与艳羡。   那日尧司也来了,带着瑶画一起。他拿着酒杯向我敬酒,然后笑着道了一声“恭喜”。他的笑明朗了些,明朗里浸着落寞。身边的瑶画脸上仍旧缠着一方白绫。   我喝了他敬的酒,然后回了一句“谢谢”。我看了看瑶画,又看了看他,见他无奈地耸耸肩,便笑了出来,道:“司医神君,瑶画仙子的双目竟还没有起色么,神君似乎任重道远啊。”   瑶画愣了愣,只听尧司挑挑眉,道:“唔,正在努力当中。”   后来仙会结束后,没几人跟着我与卿华去魔界。到底仙魔万万年恩怨撂在那里,仙族与魔族一下重归于好,大抵许多仙家都觉得不适应罢。热闹归热闹,但去魔界怕还是会引起不小的风浪。   最终随我们一齐去的,就只有卿华的损友和泠染那一家子。   只是临走时,大师兄叫住了我。   他与我道,小师妹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他替我们开心,让我往后要过得幸福。   我鼻子一下子便酸了。大师兄原本是记恨我的,我知道一直到现在都在记恨我,可是他却愿意在昆仑山上陪我两万多年。   我邀大师兄一齐随我们去魔界,多少喝杯水酒。大师兄却拒绝了,道是昆仑山还需要收拾。   我便问他:“大师兄,现如今师父师兄都没在昆仑山了,我也不会在昆仑山了,你有何打算?”   大师兄温温笑着应道:“昆仑山总归是要人守着,我便在这里守着罢,你与师父还有师弟们何时想着回来看看,皆可以回来。”   “何苦呢?大师兄完全不必如此做,大可如其他师兄那般回去自己的来处。”我晓得他这是在惩罚自己。   大师兄笑着挑了下眉头,道:“唔,总不能让昆仑山长得乱糟糟没人打理。况且天君已经允许了,待我不久升为上神之后可以在这里收自己的弟子。”   我没再多说什么。大师兄最终要如所有人所预料的那般,会做一个优秀体面的上神。只有我晓得,他心里早已光秃秃,什么都不剩。   转身之际,听大师兄在我身后道:“小师妹,若……若今日你与我道声‘对不起’,此后我便原谅你不再记恨你。”   身边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站着,似在等我的答案。   我深呼吸了两口气,努力扯了扯唇角,道:“我没错为何要说对不起。大师兄还是继续记恨我的好。”   大师兄落寞地连道两声:“好,好。”   我踩上祥云,没有回头,道:“大师兄珍重。”   对大师兄的那声“对不起”,我原本在心里奢望了千千万万遍,但就是不能亲口说给他听。倘若他连记恨我的那点唯一的心思都没有了,果真无情无爱无欢无欲了,做神仙该有多苦。   (二)   对大师兄,我觉得十分内疚。他的今日,是我一手促成的。   毕竟那时是我自私,一心想留大师兄在昆仑山,即使让他抛弃了一切最珍惜最珍贵的东西,亦要将他狠心地留在昆仑山。   如今呢,我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可他却永远都不会了。   一路上,心里似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一般,恹恹喘不过气来,如何都提不起兴致。卿华一直在安慰我道,神仙如凡人一般亦有命劫,然神仙的命劫却是无论如何都改不动,大师兄事到如今当真如西天如来佛祖所说,全是他的造化。   我道,话说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却难上加难。   “嗯的的确确是这样”,卿华认真地沉吟了下,然后又附在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我霎时觉得面皮烧辣,耳根子发烫。   他道:“这样罢弦儿,待羽儿升为上神可以收弟子后,我们生的孩子便送去昆仑山羽儿那里拜他为师,然后在昆仑山修行。弦儿觉得如何?”他的语气认真,听不出一丝玩笑的意味,所以才让我觉得心慌悸得很。   恰逢此时,我周围响起了“啧啧”声。我抬头一看,见随我们一同去魔界的那帮无耻神仙个个不怀好意地笑。连泠染怀里的小团子也被教坏了,对我“啧啧”起来。   东华帝君思忖道:“唔,怕是卿华只挑昆仑山让将来的娃子去修行不大公平。你看看我无涯境如何,不行还有河神的上隐,嗯夜游神那处也不错,还有紫极的紫极宫如何?哦对了,司命的司命宫呢?”   团子举手补了一句,糯糯道:“爹爹娘亲,要不多生一个送到鬼界罢。”   我缩着脑袋不应声。心窝子一股老血淤塞,堵得我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倒是卿华面不改色道:“我听弦儿的。”   结果换得一群大声哄笑。害得我老脸都不知往哪里搁好。   (三)   一行人没多久便入了魔界。魔界里一片欢天喜地热情洋溢,魔族的大魔小魔见了我们都争先恐后蹭过来,说是要瞧太子妃。   ……这太子妃是专程给他们瞧的么。   倒是团子放得十分开,将将一到魔界便挣扎着要从泠染身上下来,然后屁颠屁颠地结集着一群小魔去玩闹了。我当真不晓得她是何时与那群小魔这般要好的。   后来卿华在魔殿后园子里摆上的宴席。就只摆了一大桌。其余的热闹都在前殿里,一如当初河神摆宴席一般。   酒入口三巡,话就上来了。   河神冰夷自诩过来人,先十足老成道:“喂卿华倚弦,怎么大伙都等了这般久,愣是不见你二人敬大伙一杯?”   我疑惑道:“咦还要敬酒的么,这里这么多酒自己喝不就是了。”   河神万种风情地哆了我一声,道:“今日你们大婚,哪有不敬酒的道理!”   “大……大、大婚?”我眉头一抽一抽的,道,“这是哪门子的大婚?”我不就是来魔界么,卿华都未说要娶我,哪里来的大婚!   不晓得是谁戏谑地道了一句:“咦——看来倚弦还不知道今日是自己大婚啊——”   卿华认真与我解释道:“与天君定好日子,我来昆仑山接弦儿回魔界,弦儿便是我魔界的太子妃了。嗯,理应今日算是大婚。”   我狐疑地看着他,道:“你先前怎么不告诉我?”我看了看泠染与墨桦,又道,“唔,当初泠染仙婚是墨桦抬云轿来接的,还将她抱进了云轿,今日、今日我没看到云轿……”   卿华“嗯”了一声,严肃地看着我道:“这个我不大有经验,不晓得原来弦儿喜欢我抬云轿来接。要不下回弦儿出门时,我们坐云轿罢。”   “哈哈哈哈哈~~~”一群人猛拍桌,“啊哈哈哈哈~~~”   我被他们笑得既窘迫又气闷,一股脑猛敬他们酒,灌死他们。他们兴致一上来了,就硬要拉着我划拳。上回河神大婚时我有过经验,与他们划拳我会十分吃亏。遂我不来。   一帮子人便嚷嚷着,说我与卿华不够情趣破坏气氛。   后来卿华面皮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抬起细长的双目一一睥过众人,然后道:“我来与你们划。”果真他亲自出马了。   (四)   没想到啊当真没想到啊,卿华在划拳界还是一把好手!他的那帮无耻仙友再算上墨桦一个,没有谁赢了他。   一输就罚酒,那几人喝得那是十足的不甘心。   其中司命星君最淡定亦最黑心黑肺。他皱着眉头道:“我们喝了这么多酒让卿华一个人一个人落单委实过意不去,谁让我们都输了呢,是该罚酒。但卿华赢了也不能没有奖励不是?”   卿华十分看了司命星君一眼,闲适道:“司命以为该如何奖励?”   司命神君摸了摸下巴,先瞧了瞧我,再瞧了瞧卿华,道:“这样罢,卿华你亲一下倚弦,当做是奖励好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司命星君那贼亮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卿华快亲一个给大家看看!这算个毛线奖励啊!   这下好了,附和声连成一片。我还未反应得过来,身边的卿华突然一手捧过我的脸,双唇就袭了下来,好不霸道。   罢了,我便看见司命神君掏出他的破命格簿子,在上面写写画画。大抵又是在拿我与卿华就地取材了。其余几人露出一股子狐狸笑,得意得很。   我恨得牙痒痒,当即指着众人放狠话道:“这里除了墨桦与河神,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没成婚的给我记住了,所谓神仙报仇万年不晚,看到时我怎么整你们!”   章百三十五 大结局(四)   (一)   后来他们几个男神仙坐一处喝酒玩乐,我见大家没注意,兀自拉过泠染悄悄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我问泠染:“嘿,东西带来了吗?”   泠染唇畔始终挂着一抹不明意味的笑,笑得我一身鸡皮疙瘩。她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本子来,递到我手上,道:“弥浅,我去人间找这东西可不容易,不过画得倒是十分细致。”   我忙翻看看了看,里面的画果真比我以往看到的还要精细。我满意地冲泠染道了声:“谢谢泠染,真是谢谢。”   泠染指了指本子,问:“弥浅你确定你要的是这个东西么?”   我老实道:“当然是这个。泠染实不相瞒,以前在昆仑山上看过一两本这样的话本,觉得男女之间如画上所画的这般,委实有新意。如今我才晓得,这男女之间奥妙忒无穷,以往我看的那些不过是皮毛,丝毫没有领悟透。所以这不,还要托泠染去人间特意给我弄一本来。我回头再好好钻研一回。”   泠染一听,那双凤目里立马闪现出八卦的光芒,问:“弥浅啊,你是不是和你师父已经……那个啥了?”   我不大明白,道:“你说清楚些,哪个啥?”   泠染呲了一声,附在我耳边细声道:“就是那个……他是不是与你,唔就这样说罢,他是不是已经碰过你全身上下了?”   我霎时想起了上回桃林里的事情,觉得既有些羞人又有些心有余悸。   见我不答话,泠染便笑着道:“弥浅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嗯是该好好钻研一下,男女之间奥妙无穷。”   她这么一说,我当下心急道:“泠染你莫不是晓得些什么?恰好我有些地方不大懂。”   泠染面皮红了红,正了两声,不大好意思道:“其实……我晓得的也不是特别多。弥浅你有什么不懂的,先说说看。”   我便认真道:“我看话本上都说,男女触碰男欢女爱,是一件销魂蚀骨快活至极的事情,我开始也当真这么以为。可是……可是上回,卿华触碰我的时候,我感觉身体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动,一点也不快活,反而痛得很。”   泠染摸了摸鼻子,许久才道:“这个嘛……世间男子和女子身体长得不大一样,男女相互触碰就是会那样,要进入对方的身体才算完满。”   我循着泠染的话翻了翻本子,翻到一幅男女光着身体交缠在地面上的图。唔,画得挺仔细,姿势亦很怪,但就是看不见男女进入到对方身体的那一部分。   既然泠染这般说了,我便暂且相信了她,又问:“那相互触碰的时候明明那般痛,为什么还要说快活得很?”   泠染声音愈加放低,道:“刚开始我也是你这样想的,可是后来墨桦告诉我说,女子的第一回会很痛,但后面就好了。其实男子的第一回也不大好受。”   咦,男子的第一回触碰也不好受么?难怪,上回卿华一直紧蹙着眉头。我狐疑地看着泠染,见泠染脸颊红到了脖子根,道:“只是第一回痛?后面就不痛了?”   “嗯……不大痛了……”   我问:“那快活不?”   “……这个……弥浅你还是自己去领悟罢……”   (二)   直到晚间,宴会才渐渐散了去。   东华帝君一行人吃饱喝足该逛的地方逛了个遍,然后一个个躺在后园子里一边看星星看月亮一边剔牙侃八卦,那是十足的惬意,丝毫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卿华似精神状况不大好,眯着双眼看着园子里东倒西歪的众人,语气不善道:“天色已晚,各位莫不是还想在这里歇夜?”   河神冰夷带头叹道:“嗳没想到这魔界倒还是个好地方,你看星星月亮都这么整齐。我们兄弟几个随意得很没有什么臭架子,今夜在哪里歇都不成问题,若卿华想留我们在魔界歇夜自然是可以的。但就是心里头空虚啊……”   “空虚啊……”   “空虚啊……”   “空虚啊……”   这群人集体抽风了。   小团子在魔殿外边玩闹了一天,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坐在石台子上,垂着小腿晃悠悠,亦跟着老成叹道:“嗳空虚啊……”   东华帝君一听,双目冒着光坐了起来,看见小团子便朝她勾手指头。团子咧着嘴歪歪趔趔地走过去,爬进东华帝君的怀里。   东华帝君看着我与卿华,不怀好意与团子道:“小东西,想不想去看看你娘亲与爹爹的洞房呀?”   团子想了想,认真道:“洞房没多大看头。”说着她便又自东华帝君身上爬下来,走到我与卿华身边仰头看着我俩。   我刚想夸一句团子懂事,不如这群神仙无耻,不想团子却先道了句:“爹娘莫怕,他们都想觊觎爹娘的洞房这个慕久知道,唔,不如这样罢,今夜爹娘就派慕久守着,其余人都不得进去。你们说这样好不好?”   好个毛线好!团子也跟着抽风了!   还是卿华淡定,径直一手将我搂进怀里,干干脆脆道:“说罢,你们都看上了什么。”   见卿华如是一说,夜游神就先急着道:“魔殿顶层镶嵌着的那颗定风珠不错。”   随后是司命星君:“你书房里那支笔是用什么毛制的,写起来手感十分好。哦对了,我刚思量着想换一支笔写命格。”   然后是河神:“啧,今日的桃花酒味道委实好。就是不晓得卿华一共酿了几坛,嗳我也不是十分贪心,酿了几坛就往我上隐送几坛罢。”   再者是紫极仙君:“嗯……魔殿正前方立着的那尊大鼎不错,我想弄回去紫极宫,就是不知道摆着和衬不和衬。”   最后是墨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就是当初追染儿时不得已送与神君的那两幅墨宝,不晓得还在不在,在的话该是还留在昆仑山。哦不用太麻烦,我可以自己抽空去昆仑山取的。”   我突然有种顿悟,这群无耻神仙,还是少来往为妙。   只听卿华咬牙切齿道:“那还不快回去!东西我明日差人送去就是!”   一竿子人丝毫不顾卿华的抓狂,闲闲散散道:“嗳今夜这么晚了还要回去,麻烦!不如就勉为其难地歇一晚客房罢。”说着就自顾自地东摸西摸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回过头来,冲我们眨眼笑道:“哦对了,今夜是该好好放纵一下,只是二位莫要太操累的好。”   (三)   见人都走光了,眼下园子里一眨眼的功夫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心里慌得紧,心跳得也厉害,不晓得该干什么。   今日是我与卿华的大婚,让我感觉像在做梦一般。   我踟蹰了下,才嗫喏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卿华拉起我的手,我丝毫没有准备,便突然揽住我的腰,一下将我打横抱了起来。他道:“该怎么办,自然也是去歇息了。”   卿华抱着我一直走到房间里。桌上立着两只红色烛台,正燃着昏黄的灯火。还有边上摆满了各种果品,和一壶酒。   晃眼看见崭新新的床榻,上面铺着大红色的锦稠丝被,不晓得为何,我脸竟有些发烫起来。   我埋着头问:“今夜……我们歇在这里么?”   “嗯。”   我瞟了瞟床榻,又问:“就我们两个?”   “嗯?”   我觉得有些不对,忙摆手道:“我、我是说,就这一张榻?”   “日后都只有这一张榻。”   卿华将我放下来让我坐在榻边上,然后兀自走到桌前,纤白的手指拎起酒壶,添了两杯清酒。然后侧头对我清清淡淡地笑,但那双眸子却似贴了热胶一般直勾勾火辣辣地黏在我身上不放,道:“弦儿,过来。”   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桌上的酒,心想着该是要与他一人喝一杯酒,遂趔趄着走了过去。   哪晓得我刚一走过去站稳,卿华就端起酒杯也不与我碰杯便径直喝了下去,然后不经我反应过来,便欺身搂住我的腰,唇瓣贴上了我的。   温热的酒水顺着他的舌头滑进了口中,一口甘醇。只可惜,咽下的时候咽得急了些,我一下给呛住了,忙推开了卿华,捂嘴闷声咳了起来。   我抬眼哀怨地望了他一眼,不想他却轻轻笑出了声,伸出两指擦了擦自己嘴角的酒渍,神色动作魅惑蛊人得很。   霎时我只听见自己的喉咙咕咕滑动了两下。   只见他手指冲那烛台一弹,红烛就灭了。房间里突然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四)   摸索中,一双手自后边抱住了我,让我靠近一个温暖得有些炙热的胸膛。只听卿华在我耳边喃喃低语:“弦儿别怕。”他带着淡淡桃花香的气息喷洒在我的颈窝里,惊得我些微颤栗。   我烧着脸,低低道:“没怕。”   卿华便呼了一口气,随即伸出舌头轻轻咬了咬我的耳垂,道:“弦儿你知不知道,这一天我等了有多久。在你还那般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等了。”   我随着他轻咬,身体震了震,随即虚软无力地靠着他的怀抱,手抚上他搂着我的手,唤了他一声:“卿华,傻瓜。”   卿华却似不大满意,道:“我更想听弦儿再唤我一声‘夫君’,嗯不,日后都只能唤我‘夫君’。不论多少年。”   说罢两人都沉默了。   我晓得他在等我那般唤他。可是……可是……我突然觉得十分地难为情。动了好几次口,愣是唤不出声来。   良久他才叹了一声,道:“罢了,弦儿不想唤的话那就不……”   卿华那般语气,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他叹气,不想听见他叹气,更不想让他低落沮丧。他话还未说完,我转身踮起脚尖双手攀上他的脖子便堵住了他的嘴。   身体起伏得厉害,随后唇离了他的嘴,凑到他耳边,低低唤道:“夫君,夫君,夫君。”自己声音亦哑得厉害,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愣了愣。   卿华抱起我放在了床榻上,半俯下身,温温的手指一直轻抚着我的面皮和头发。然后有些颤抖着往下,轻轻剥开我的衣裳。   就在我身上只剩下最后一层衣裳时,我突然想起桃林里的事情,不自觉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弦儿?”   我发起抖来,嗫喏道:“上回……上回很痛……”   卿华便完完全全俯下身来,手隔着衣裳抚摸着我的脖子一直往下滑,惹得我身体阵阵颤栗。他在我耳边道:“弦儿还愿意再信我一回么?”   我忍着颤,道:“一直都信。”   卿华的动作顿了顿,继而整个身体向我压来,狂烈的吻袭得我不住地喘息。他手指指轻轻一拉,便拉开了我身上仅剩下的唯一一件衣服。   他又解开自己的衣服,衣摆扫过我的面皮,夹杂着淡淡的桃花香,然后落在了枕边。   ……   我只感觉自己后来变成了一滩泥,全是提不起一丝力气,任由卿华不住地吻我轻抚我,嘴里还忍不住会喃出声。   当他一只手抬起我的腿时,隐忍道:“弦儿准备好了吗?”   我霎时感到有什么抵着我的身体,火热非常。我咬着唇道:“嗯……唔……好了……”   下一刻,他身体只稍稍挺了一挺,随即我就感受到了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身体,很缓慢很细致。   整个人都随着卿华那小心翼翼的动作,被涨地满满当当的。   记得泠染说了,男女间的触碰,后面似不大痛了。果真是这样,这回不如上回那般痛,只开始时有点火热灼痛,后边都是不尽的酸胀。   卿华亦如上回一般,没先动,问:“弦儿疼不疼?”   我老实道:“不、不大疼。”   他抱紧了我,轻笑出声,道:“弦儿想要一个孩子吗?”   脑子里蓦地浮现出团子那柔柔软软的身体里,绞着手指头软软唤我一声“娘亲”。我便细声回道:“想,想得不得了。”   卿华身体动了动,我立马忍不住唔出声。他道:“那么,现在要开始了。”   “啊?……嗯……唔……”   我仰着脖子躺在榻上,天地旋转誓要将我吞噬。安静的夜里,我就只听得见喘息声,我的、卿华的,还有床榻摇摆咯吱的声音。   卿华呼着气问我:“弦儿,还疼么?”   我抱紧了卿华的肩,腿不自禁地缠上他结实的腰肢,喘息着道:“不、不疼,一点也不疼……嗯……”他在我身体里蠕?动,每动一下都让我感觉自己被捧上了云端。“就是……就是你莫要太快……嗯啊……唔……”   “那弦儿舒服么?”   “……不、不说这个……可不可以……啊……”我想泠染自人间给我弄来的那个话本我是不大需要了。男女之间的触碰,奥妙无穷不假,但要透彻领悟,须得自己一步一步发现,方能察觉到里面的惊喜。   后来我与他一夜都未安生过。一直相互眷恋着疼惜着,直至精疲力竭。   PS:啊哈纯洁的童鞋要捂好眼睛噢~~~不然某云把乃们教坏了就不好了~诶嘿嘿嘿嘿嘿嘿~   章百三十二 大结局(终)   (一)   近来无涯境很不太平。准确地说,是自团子去无涯境拜东华帝君为师过后,就很不太平。   东华帝君坐下弟子十分少,总共算起来才四个。但他新招了两个,一个是西海龙王的小孙龙太子,再有一个便是团子小慕久。   慕久算是东华帝君的关门女徒弟了。   说起那小龙太子,正是两万年前我随卿华去给西海龙王祝寿时碰上的那只,整天哀叹自己空虚寂寞。他比慕久先入无涯境几百年。说来也奇怪,龙族的神仙不晓得是吃饭不长身体还是如何,那小龙太子身形真未怎么变,亦没有长什么个子,整个看起来不过就比慕久高出那么一丢丢。   这下好了,两只小东西凑到一起,无涯境不寂寞了。   还记得东华帝君刚带小团子入无涯境那日,小慕久乖顺得很。她一声一声“师父”那唤得是东华帝君轻飘飘的,笑眯了眼。   那时无涯境就只有四位面皮生得无可挑剔精致绝伦的成年师兄。小慕久一一过去与他们像模像样地作揖,唤了几声“师兄”。嗳喂,那几声软哒哒的“师兄”,愣是将心都给软得融化了去。   只是,那第四位师兄边上,还站了另一只团子。   那只团子小脸生得白白?嫩嫩,小嘴鼻子都十分乖巧可爱。他头顶毛毛的头发下,露出两只年轻的茸角。   团子背着胳臂,小腿后边不慎露出一条小龙尾巴来,冲着慕久甩搭了两下,好不老成道:“唔小师妹是罢,莫要太拘礼,唤我五师兄就好。”   慕久没有想到,自己来这里拜师父,顺便拜一拜前边四位漂亮的师兄那是情有可原在意料之中,但没有谁告诉她她还有一个小不点师兄啊!   慕久本不愿与他一般见识,考虑到头一回上无涯境来,自然要给师父尤其是漂亮师兄心目中留一个好的印象,所以她憋闷了好一阵,才对着那只小团子瓮声瓮气地道了一声:“五、五师兄。”   小团子似很满意小慕久的反应,抬起小掌拍了拍小慕久的头顶,沉吟道:“嗯,真乖。”   (二)   后来东华帝君与慕久的成年美师兄皆散了,各做各的事情去。屋子里一下就只剩下小慕久与小龙太子。   小龙太子似很喜欢慕久的乖巧,待东华帝君与其他师兄一走,他立马上前来牵小慕久。不想小慕久却挣开手躲了去。   小龙太子见牵不到慕久的手,小掌便兀自在自个衣服上搓了搓,道:“五师兄都说了,小师妹莫要跟我拘礼。小师妹刚来这山上,怕是有很多地方很多规矩不熟悉,我先带你去瞧瞧。”   慕久不领情,丝毫不给他好脸色看,而是鼓着脸道:“唔看这样子让你做我五师兄怕是有些不妥。不如这样罢,我俩换一换,我排第五你排第六好不好?你先叫我一声五师姐来听一听。”   小龙太子听了,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只拿他那条龙尾巴在地上甩了甩。   慕久见他那模样,以为他就好欺负了,遂底气足了些,道:“如何?若我排第五,会好好照拂你的。”   小龙太子寂寞地叹了一口气,道:“无涯境有许多小师妹不懂的地方……我带小师妹去……”   慕久打断他道:“快叫我五师姐!”   小龙太子又想去捉慕久,道:“小师妹走,五师兄带你去熟悉熟悉……”   ……   龙太子的性子,软硬兼施也油盐不进。开始原本是龙太子想牵慕久,不想后来却是慕久拽着龙太子不放。龙太子走哪里她便跟哪里,硬是要龙太子叫她一声五师姐。   索性后来慕久咬牙一横,学着当年她母上那般,对着龙太子便是一同乱嚎,要龙太子与她决斗。谁赢了谁就排第五。   龙太子只故作矜持地沉吟了一下,然后便轻易地答应了。还破天荒地对着慕久露出一个笑来,笑得慕久浑身一个哆嗦。但又不晓得哪里不对劲。   决斗的结果可想而知。慕久被龙太子揍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她对决斗抱着十分认真的心情,输了便是输了,耍赖不得。   但看着龙太子那揍了她之后忽然变得悠然自得的模样,她就恨得牙痒痒。   决斗已然分出了胜负,双方都停手了,最后趁着龙太子不备,牙痒的慕久两步跑上前去拉起龙太子的尾巴就给了他两口。   龙太子疼得那是嗷嗷直叫。   自决斗事件以后,慕久被龙太子整得好不凄惨。日日与他斗恶,在最底层摸爬滚打。   但她性子犟得很,从不跟师父和其余师兄们告状,一被龙太子揍了她便把仇记下,遇上好时机那就狠了命的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遂龙太子时常借着师兄妹切磋的名义揍慕久,而慕久时常逮着龙太子的尾巴牙痒就咬两口。   (三)   后来没隔多久,无涯境东华帝君给魔界送来柬帖,想邀我与卿华去无涯境玩耍两日,顺带看看他的小爱徒。   卿华想着许久没与东华帝君下棋了,我亦是想念团子得很,收了柬帖便去了。   去了才晓得,东华帝君的小爱徒不止慕久一个,还有另一个小团子。东华帝君收徒弟的口味是越来越不正常了,原先以为他爱收面皮精致的徒弟,怎么如今净往小的挑拣。   那小团子见了我倒是熟络得很,一股脑要往我身上蹭,还问我记不记得他。我看见他头顶上那两只龙角和他屁股后边甩搭的一条龙尾巴,才渐渐有了些印象。   他不正是西海龙王的小龙孙么。   对于他的身体我十分好奇,怎么说也都两万多岁的龙了,为何还长不大。   小团子不大好意思地拿脚尖蹭了蹭地面,道是龙不好长。   一旁的慕久见状似反应不过来,看着龙太子一愣一愣地,然后才掰起了手指头,问:“你两万多岁了?”   龙太子看着慕久,咧开嘴,笑:“小师妹是不是嫌弃师兄太老了?”   彼时我与卿华正在喝茶,一听闻此言,差点被茶水呛着。   慕久满脸不屑道:“明明都那么老了,身体却这么小,一点都不成体统。”   说着两只家伙又开始明争暗掐了。   东华帝君似乎见两个家伙互斗心情很爽朗,时不时插上一两句。后他看着我与卿华,盯了很久才将视线移到我的肚子上,兀自嘟囔了一句:“唔该是早点有起色,我还想收最后一个徒弟。”   两只团子耳朵尖得很,闻言都双双盯着我的肚子。   卿华轻柔地搂着我,眯眼对小慕久笑道:“想你娘亲生个弟弟还是生个妹妹?”   慕久不自觉嫌弃地瞥了瞥边上的龙太子,继而兴奋道:“弟弟委实太缠人,娘亲生个妹妹,我要妹妹!”   此时龙太子绞着手指头,小脚丫子又开始蹭着地面,颇不好意思却又十分厚脸皮地竟学着慕久亦唤了我一声“娘亲”,道:“若是娘亲不嫌弃,不如……不如给我生个媳妇罢……”   (四)   人间。   四月芳菲时,梨花簌簌落。   “嗯啊~~公子你好心急~~~”梨花树脚下,一女子肤若凝脂,衣裳散落,双颊含羞地嗔道。她面皮三分柔七分媚,当真算得上是勾人的美女子。   一身着大红衣裳身长玉立的男子,倾身过来将女子紧紧抵在树干上,修长白皙的手指一边在女子的身体上淡淡勾勒,一边邪邪挑起嘴角,道:“本公子若是不心急一些,这该急的就是美人儿了。”   “公子……公子讨厌……”   雪白的梨花竟风一吹,铺得一地皆是。   男子坚实的腰背上,亦沾了几朵。   恰逢此时,田野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丁点大的小女娃子,看见了梨树下这边的光景,小脚丫顿了顿,随后好奇地走了过来。糯糯的手指头放在嘴角,歪着脑袋看得那叫一个仔细。   “啊——”女子的身体被男子挑拨得火烧火燎的,张嘴娇·喘不止,可是侧眼间一个不慎就瞅见了边上立着的女娃子,霎时娇·喘变成了一声惊慌的尖叫。   女娃子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伸出小手往女子裙角一扯,结果女子的衣裳又往下滑落了几许,春光更甚。只听女娃子认真道:“莫怕莫怕,我就是看看。将衣服都剥干净了,就是不晓得会不会着凉。”   下一刻女子拉住衣裳便夺路而逃。   火红衣裳的男子眯着狭长的双目,抿着唇转过身来,不辨喜怒地看着女娃子。   女娃子手掌在自己身上搓了搓,指着男子那散开一大片的衣襟,道:“你也这么光着,冷不冷啊?”   男子眸光一闪,怔愣了半晌。   一朵一朵雪白的梨花自他与小女娃的间隙中飘过,徒留他唇畔一抹淡淡的笑。   ——完——   PS:嗳有读者说大师兄的番外呢,魑辰的番外呢,咦我还真没打算写他俩。一来是大师兄当真已经没有什么好写的了,他什么都没剩下,一直会万万年做一个冷冷清清的神仙;二来这个魑辰嘛……啧啧,我也不晓得他究竟死没死,这样不是很好么,说不定他过得幸福呢。   但鉴于某云对魑辰没个交代委实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写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小番外。这个光景,大抵一路看过来的童鞋都会觉得很熟悉罢。那是他和弥浅初遇时的光景。   唔就这样罢,此书到这里算是彻彻底底完结干净了,啊哈哈哈我也有点不舍呢,之前老想着完结完结,现在果真完结了突然又觉得还想继续写下去。想写大师兄会遇上大师嫂,想写卿华和倚弦会生个小胖崽子,还想写魑辰会养个可爱如当年弥浅的小女娃子呢~~~总之是很多很多~诶嘿嘿嘿嘿嘿嘿但是某云还是就在这里停笔了,剩下的童鞋们尽情幻想去罢~神仙的日子那么长,总该等来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咳咳,谢谢一直支持某云的乃们,某云鞠躬!   咦至于新书……准备好久了噢,就等着粗来和乃们打个招呼了!   新书介绍:   书名:仙君莫胡来   作者:漓云【就是我就是我   简介:杀错凡人勾错魂,幽冥司主一个头两个大,被坑下界欲哭无泪。恰逢青丘有白狐下界历劫,对她一眼相中几度纠缠。   白狐求婚也求得一派优雅清高,司主嫁与本君如何,若不愿本君且先生米煮成熟饭。   幽冥司主时常捏着鼻梁心伤叹,仙君啊仙君,我们皆是有身份之人,你最好莫胡来。   初初誓言,许多缱绻。君若敢引忘川水守我千万荒年,我必弄罢三生石与君生世难休。   碎碎念番外卷   溪羽之碎碎念   噗,半夜猛然想起了溪羽渣,忍不住出来念叨念叨,念叨着就给他搞了一个小小番,嘿嘿乃们偶尔常回来这里看看某云,不然多寂寞~   溪羽不是自师父和小师妹去了魔界之后便一直呆在昆仑山修行嘛,亏得他能如此安下心来老老实实修行,没过个千八百年便已经成了一位颇有长者风范的上神。   只可惜,心依旧还是死的。人亦依旧还是沉寂的。   可如何说,溪羽也已然是一介上神,若是一直一个人呆在昆仑山,寂寞不说,此话料若撂在其他仙家口里,免不了要碎碎叨叨一番。要么是他太爱摆神仙架子也不收个把徒弟,要么是他仙缘不怎么好以至于至今孤身一人。   于是,心伤的溪羽,某日清晨一起来,便心血来潮,想收徒弟了。   当然,溪羽是想收个男弟子的。因为有了前一回师父的例子,辛辛苦苦养一个小女徒弟得费心费神几万年,而且女徒弟娇气不好养。遂他想养个男徒弟。   可这关键是去哪里找那么一个男徒弟来给他养呢?   溪羽思来想去,却没个头绪,委实忧郁得很。   恰逢此时,魔界之尊卿华与他的媳妇儿倚弦喜添一子,当真是机缘巧合,恰恰衬得上溪羽想收的那么一个男弟子。遂于某日,溪羽兴冲冲却又颇不好意思厚着面皮地去了魔界。   还真莫说,那魔界小太子生得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的,人细个得很,偏生鬼头不小。   溪羽喜欢得紧,遂与倚弦道:“唔我近来想通透了,欲养个小弟子。倚弦你怎么看?”   倚弦一听,猛护紧了乖儿子,警惕道:“你想养男弟子还是女弟子?”   溪羽思忖了下,道:“我向来对性别要求也不是十分高,是男是女皆可。可是我还是觉得男弟子比较好养一些。”说罢他一双眼睛直直撂在倚弦的乖儿子身上。   倚弦默了默,道:“我儿子已经许给河神他家女儿做夫君了。”   溪羽呲了一声:“咦怎么这么早就许了,我倒是喜欢他得紧。你先给我当个几万年徒弟再许也不迟。”   倚弦赶紧让儿子出去玩,道:“溪羽你说对男女性别要求不高,我万万不可将我儿子给你糟蹋了,万一弯了呢?不行不行!”   溪羽努嘴道:“那倚弦你快将我的小梓儿还给我我就不讨要你儿子了。”   倚弦大大方方地送上一个白眼,道:“你急什么,哪有那么容易弄回来,你容我多努力一阵。”   “都几万年了你怎么还没聚得齐小梓儿的魂魄,唔我寂寞得很。”   “快了快了,聚魂不易,我的狱蝶近来操劳得很,更别说断仙台下消散的魂魄,十分不容易聚齐。你且耐心等一等,等不了多久了,快溪羽你快快下凡普度众生去!”   “你再不快点,你儿子就跟我回昆仑山,给我养着。到时候弯不弯就不关我的事了,哼~”   倚弦大吼:“卿华——有人来抢儿子了,将其打出去——”   咦我闲来无事瞎编的~唔本来有几个万字小故事,想放上来给大家瞧瞧,但由于字数太少情节有些紧怕乃们看不习惯,想想还是算了。哎又想发新文了,码新文去,仙君莫胡来完结过后又有萌文粗线哦~嘿嘿暂时保密。   要不此文有空,某云就弄几个小段子罢~   喜欢的话就留言,想看什么某云就找空多写写~   沛衣宸辕碎碎念   噗~弄了一个溪羽碎碎念,想不到点击那么高,嘤嘤嘤嘤都超过某云新书了,乃们去支持新书啊啊啊啊啊~支持新书某云才有肉粗~   今天又是半夜了,唔某云决定弄一个沛衣宸辕碎碎念。   念了之后,乃们就去看某云新书,念了之后某云新书就大火~嗯哼~   最近,沛衣和宸辕闹架了。   原因是宸辕早到了升为上神要历劫的时候,沛衣要他去历劫,偏偏他不愿意去,整日整日赖在北极和沛衣黏糊在一起。宸辕总说,不急不急。   可他升为上神要历劫一事,他自己不急,沛衣急,南极火神——宸辕老爹也急。   于是某日,南极中天再一次差人来了北极,要带宸辕回去。宸辕懒洋洋的,这南极火神处的仙使将将一来,他便寻了个地方躲起来。   那是一处北极的山谷,天寒地冻的,漫天冒着大雪。由于山谷这里有一条雪渊,雪渊的崖壁上能长出雪白的莲花,据说是北极的至宝,他常常陪着沛衣来此地摘雪莲。   因此,此处便只有沛衣和宸辕两个人知道。每每宸辕一躲,必会是躲进了这山谷里。   果真,宸辕进山谷没多久,沛衣便寻了过来。   彼时宸辕寻了一处干净的枝桠,拂去了上面的落雪,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上边,头枕着双臂,闻着沛衣过来的脚步声,眯着眼睛笑:“小沛衣,你带着仙使过来了?”   沛衣微微一愣,侧了侧身,身后确确实实跟着两位仙使。仙使见了宸辕,里面弯身作揖,恭敬道:“火神请殿下速速回南极中天。”   宸辕身体动也未动,口中却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小沛衣,你就那么希望我成为一个上神么?”   沛衣默了默,道:“我不想耽误你。”是啊,他想宸辕成为上神,以往他就已经耽误过宸辕一次,差点害得宸辕万劫不复,他害怕,害怕再耽误了他一次,怕自己再度会害他一次。   虽然听起来荒谬,他的害怕纯属多余,可就是忍不住会害怕。   宸辕嘴角淡淡弯起一个弧度,轻轻笑了两声,道:“我舍不得你。你舍得我是不是?”   升为上神,委实是一个修炼数千年数万年的小仙小神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只可惜,宸辕他不想要。他舍不得沛衣。   为什么要舍不得呢?   当初在昆仑山时就已经舍不得了。   可不过就是在升为上神之前去历那么一次劫而已,历劫不成还可以回来继续修炼,历劫成功便成为了上神还可继续与沛衣在一起。可是,他也害怕啊。   初初在昆仑山修行时,大师兄下凡历劫的景况还历历在目。那么残忍那么狠烈的一个结局。   爱而不得。爱而不得。   他怕他有朝一日会如当初的大师兄那般,下凡历劫走一遭回来之后,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他该如何办才好?   沛衣侧头,抬眼看着洋洋洒洒的飘雪,沉静道:“怎么舍不得。”不舍要怎么得。   宸辕身体一怔,随即翻身落地,一袭白衣身长玉立地站在沛衣面前,低低压抑道:“怎么,小沛衣你厌烦了么?”   沛衣淡淡道:“你回南极罢。”   宸辕抿了抿唇,忽而笑了两声,便吩咐仙使道:“去替本殿收拾一下,回南极中天。”   最终,沛衣背对着宸辕,任宸辕越走越远,听他飘飘忽忽道:“若我能升为上神,是不是你我就可以永远一直在一起了。如果是,你便等着我。”   沛衣垂头,唇畔溢出一丝清清然的涟漪来,安静着眸子去雪渊里采白莲。宸辕不管能不能升为上神,他都等着他。想要永远一直和宸辕在一起。   沛衣早就这般想了。   ***   人间。   苏家公子苏辕,乃城里第一富家公子哥,生得一张俊逸非凡的面皮,举止倜傥风流,乃城里所有待字闺中的女子们闲来无事的话料。他是女子们心目中最完美的夫君形象,俊美又多金。   只可惜,姑娘们提及他又忍不住扼腕叹息,苏辕虽生得好家境好,却也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   某一次,城里最火的那家勾栏院,一年一度要选花魁了。   选中的花魁要竞标,看那家公子出的银两够多,便能与新晋花魁共度良宵。选花魁那一日,当然苏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缺席的。   他向来爱美人,当日竞选的小姐们个个水灵标致,难得让人大饱眼福。   当夜,人人都以为他会包下花魁的初夜,就连花魁小姐自己也这般认为。能与城里第一风流公子共度良宵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可是,彼时他只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里的白玉骨扇,一双勾魂的凤目只在花魁小姐的身上微微一扫过,继而停留在了边上一位着一袭白衣裙的小姐那里。   白衣小姐,只得了第三名。   苏辕唇角若有若无地晕出一个笑,收起了折扇,丝毫不差地指着那白衣小姐,纨绔不羁道:“今夜本公子要她。”   花魁小姐面皮变了颜色。而那白衣小姐身体只微微一颤,连眼睛都未曾抬起看苏辕一眼。   苏辕是个败家纨绔子弟,为了包下白衣小姐,出的银两比那些包下花魁小姐的公子哥出得还要多。他不过就是恰好对上了一个人,令他喜不自胜。   房间里,燃着幽然而暧昧的清香。   苏辕心满意足地斜斜倚卧在榻上,眯着眼睛心情婉转地听着白衣小姐那一双巧手抚弄而出的琴音,十分惬意。   他不晓得听了小姐多少支曲子,更不晓得白衣小姐弹了多少支曲子。   一直待到夜入三更,苏辕方才半睁着双目,神智清醒却也些许沉醉,挑起嘴角戏谑道:“还打算给本公子弹一夜的曲儿么,你不爱惜自己的手本公子却疼惜得很。”   白衣小姐闷闷道了一声:“不碍事。”   苏辕对着她勾了勾手指头:“乖,过来。”   白衣小姐愣杵着,没动。   苏辕便轻轻笑了两声,道:“我原以为你舍得我,怎么,还是不放心我下凡历劫么?”   白衣小姐抬起眼帘,惊愕道:“你——”   苏辕无谓地笑了笑:“嗯我没喝忘仙水。”说罢他起身,一步一步走近白衣小姐。   白衣小姐侧着眼,不敢看他,面色却不知何时浮上一抹浅浅到极致的红,道:“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苏辕倾身而过,冷不防将白衣小姐的身体抵压在了墙上,两指抬起她的下巴,笑眯眯道,“本公子花那么大的价钱将你买过来,总不至于就听你弹一晚上的琴罢,你我总该是做点别的什么事情。”   “喂——唔——”不待白衣小姐反抗,苏辕便狠狠噙·住了她的唇。   白衣小姐挣扎了两下未果,身子却渐渐瘫软,在完完全全倒进苏辕的怀里时,蓦然身体一道光闪过,变成了一袭白衣倾城的男子。   男子手臂勾着苏辕的脖子,缓缓而细致地回应着他。   苏辕将他打横抱起到榻上,剥了他的衣裳,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他的身上。手里的动作未停,头蹭着男子的颈窝,浅浅沙哑道:“说你舍不得我,沛衣说你舍不得我。”   “哪里舍不得。”   苏辕轻笑两声,问:“那你为何要下来看我?”   男子侧开头去,掩藏不了眼里那熠熠闪烁的流光,半晌才喃喃道:“就是有些担心,怕你喜欢上别人。所以……所以就下来看看。”   那一夜,两人在榻上交缠,低吟缱绻抵死缠绵。   后不久,城里第一富家纨绔公子哥苏辕,改邪归正了。   他娶妻了。堂堂正正老老实实却又满怀期待意气风发地娶妻。   整条街上,都是迎亲的大红队伍。迎着花轿往苏府来。可他期待的不是即将迎娶的如花美眷新娘子。   终于,花轿在苏府大门前落了脚。喜婆叫道,让新郎去轿前接新娘出轿。   苏辕唇畔一直挂着淡雅而迷人的微笑,淡然自然地走到花轿前,伸出纤白修长的手,欲接新娘子下轿。   恰逢此时,拥挤的街道上闪开了一条路来。“蹬蹬蹬”的马蹄声随之响起。   人们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一白衣纤尘的男子,眉目似画绝美非凡。白衣男子勒着缰绳,在苏府的花轿前停了下来。   苏辕收回了那只伸到花轿前的手,站直了身,便清清浅浅地笑望着骏马上的男子。   苏家老爷问,你是何人,想干什么?   白衣男子干干脆脆道:“抢亲。”   于是大家都将花轿紧紧围住。   白衣男子却看向苏辕,问:“你可愿意随我走?”   众下一片哗然。   苏辕吊儿郎当走到白衣男子的马下,白衣男子伸出了手,他便搭着手便翻身上了马,不顾世人讶异的目光,紧紧自后搂着了白衣男子,头靠在白衣男子的背上,道:“唔怎么才来。”   白衣男子道了声“哼原本不想来的”,说罢手里缰绳一扬,骏马横冲直撞奔跑在街道上,绝尘而去。   苏辕笑问:“那如何还是来了?”   白衣男子咬牙愤恨道:“你居然敢娶他人。”   “你莫不是醋了?”   “我没醋。”   “小沛衣,你吃醋的模样最可爱了~”   “……不要抱我太紧!”   诶嘿嘿嘿嘿嘿嘿此碎碎念好看么好看么~好看就留言罢,支持某云的新文啊求个收藏~嘤嘤嘤嘤,我会偶尔回来弄碎碎念的   沛衣和宸辕碎碎念之二   这不,鬼界鬼君泠染与天庭里的文曲仙君成了仙婚之后没多久,添了一个小团子慕久;魔界之尊卿华与倚弦成婚之后不久,也添了一个小团子,乃魔界小太子。   咳,于是某些人,伤情了。   你说这沛衣和宸辕都在一起了几千年了,怎的身边就没个小团子作伴委实寂寞得很。当然,这不能怪他俩,谁让沛衣不能生,亦或者是宸辕不能生。   可宸辕每每与沛衣在一起时,除了在榻上对着沛衣一通用力,还有渐渐养成了另一嗜好,那便是动不动就摸沛衣的肚子。这令沛衣恼怒不已。   有一回,两人精疲力竭之后双双躺在榻上,说来也怪宸辕,日日折腾沛衣害得他身子精瘦了些还老觉得疲累;可宸辕乐此不疲啊,遂在沛衣平躺着熟睡时,宸辕一面想着要个小娃子一面手就不自觉地摸上了沛衣的肚子。   平坦坦的肚子。   沛衣敏感,一下给摸醒了过来,僵着一张面皮,问宸辕:“你在摸什么。”   宸辕呲了一声,老实道:“我想要个孩子了。”   沛衣面色平静,只缓缓阖上了双目,脚使力一踹便将宸辕给踹下了榻,冷冰冰道:“想要孩子就去找那些美艳仙子生去。”   后来因为此事,宸辕几天几夜没能爬上沛衣的床。他对沛衣又是甜言又是蜜语的,还连带夜里吹了好几夜的凉风,方才乞得沛衣的原谅。   沛衣原谅是原谅了宸辕,可这始终是宸辕的心事,慢慢的也就变成了沛衣的心事。其实有个小娃子成天在面前跑来跑去也不是一件坏事。他之前去魔界看过卿华和倚弦的儿子,长得那叫一个可爱机灵,谁见了都会怜爱三分。   于是,沛衣也想要个孩子了。   这对两个大男人来说,可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后经过两人的一致商量,宸辕和沛衣决定去领养一只小团子。但该领养个什么物种的才好呢?   宸辕说,养只小熊崽罢,毛茸茸的可爱一些;但沛衣不大赞同,他说养只小凤凰,娇蛮的可爱一些。   宸辕当然拗不过本就娇蛮的沛衣,妥协决定依沛衣养只小凤凰娃子。   有了这一想法之后,某一日宸辕和沛衣便去了鸟族仙子那里,精心挑选了一颗小巧的凤凰蛋,拿回来孵养。   这要孵蛋,多麻烦。本来宸辕和沛衣打算直接捡个凤凰崽回去了算了,但着实又有些担心,这凤凰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眼下若是连蛋都不肯亲自孵那往后待凤凰长大了之后还不更加与他俩生分?   最终,宸辕抱着一颗凤凰蛋,与沛衣扭扭捏捏不大自然地回去了。   【唔太晚了,睡觉去。下半章某云再补~(╯3╰)哼还不收藏仙君莫胡来的童鞋们,下回某云就把碎碎念更新在仙君莫胡来里面~啦啦啦~~~】   下半章   咳咳,我们来说说宸辕和沛衣领回来的那只凤凰蛋罢~   回去的路上,宸辕不大满意,直报怨。但沛衣不理会他。   “唔小沛衣,为什么要我抱着这颗蛋?我抱着走这么远了,你也来抱抱。”   沛衣自己走自己的,冷淡淡道:“为什么要我抱,你抱着不是挺好么。”   宸辕扭捏了下,十分难为情道:“好歹这颗蛋往后也是我们的儿子呀,你就不该抱一抱么?”   沛衣面皮刷地一下,红透了。   宸辕和沛衣去鸟族仙子那里捡了一颗凤凰蛋的事情,他俩为了不让此事流传出去让人暗地里笑话,遂当日便带着凤凰蛋一起去挑了一座僻静的山头,在山头上搭了一座园子,然后两人安安心心地孵蛋。   说来这凤凰蛋还真不好孵,关键是宸辕和沛衣不晓得该怎么个敷法。莫不是还真要像母鸡孵蛋那般,整日将蛋放在自己屁股底下?也不嫌会给一屁股坐碎了。到时哪里会有凤凰,就只剩下一滩子蛋壳。   于是沛衣有先见之明,让宸辕在山上照顾凤凰蛋,他自己便去凡间淘了些书籍回来。大多是些父母如何养育孩子之类的书籍,好拿回来多多钻研。虽说没有教人如何孵蛋一类的书籍,但有了父母与孩子的教育方法之后,待日后凤凰破壳而出了也好叫宸辕与沛衣不那么惊慌失措。   遂,沛衣让宸辕孵蛋,他自己一个人看书。钻研。   宸辕当然不愿意,有一回见沛衣在安安静静地读书,他便衣裳里笼着一只凤凰蛋幽怨地坐了过去,道:“小沛衣这不公平,为什么要我这个做父亲的孵蛋而你该做母亲的来看书?”   沛衣顿了顿,温沉道:“谁说你是做父亲的。”   宸辕呲了一声:“我若不是做父亲莫不是还要你来做父亲?”   “就让我做父亲。”沛衣一口咬定道。   连日来的委屈和窝囊,眼下还要受沛衣的言辞欺压,使得宸辕再也憋不住,爆发了。他英挺着身体走到榻边将怀中的凤凰蛋搁于床榻里侧,然后又踱到沛衣身边,眯着眼睛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意味,问:“小沛衣我想再听你说一次,你说你想做父亲?”   沛衣看了宸辕一眼,立马有些底气不足起来,侧头闷哼了一声:“这有何不可。”   宸辕猛然凑近沛衣,惩罚性地咬了一咬沛衣的耳垂,使得他浑身一震,怒红着面皮道:“你干什么!”   宸辕很满意沛衣的反应,当即不顾其挣扎与反抗,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扔于榻上。结果沛衣还没来得及起身来,宸辕便又手脚麻利地扑了上去,将他狠狠压在了榻上。   一边,稳稳地立着一只凤凰蛋。   宸辕邪邪地挑起嘴角,随即伸舌舔了舔沛衣的脖颈,眯着眼睛笑道:“今日就让儿子好好看看,到底是谁当爹。”   “喂唔——混蛋——”   最后,沛衣的碎碎骂尽数被宸辕堵进了喉咙里,变成的声声低吟。   【噗~某云忍不住邪恶了】   眼看着,偏生此时,宸辕与沛衣哼唧得正欢时,凤凰蛋它碎了。   唔准确地说是破壳了。   宸辕与沛衣闻声一惊,双双停下动作,全身赤?裸裸地看向一边的凤凰蛋。只见那金黄色的蛋壳裂开了一条缝,缝隙越撑越大,最后破碎成了好几半。   里边爬出来了一只周身金羽祥光笼罩的小凤凰。小凤凰瞠了瞠那细细的双目,正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俩。   ……   于是最后,宸辕与沛衣盼望已久的儿子,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破壳而出的。说是儿子,还当真是个儿子,那是一只公凤凰。   只可惜啊只可惜,小凤凰小小年纪,一出生就遇上自己的爹娘干这等事,又经后来长年累月的耳濡目染,它渐渐弯了。   成了一直专好男色的凤凰。   【噗瞎掰瞎掰,某云再这样掰下去就成耽美了,哇呜嗷呜~~~~~~~~~~~~~快你们谁快快来阻止某云!!!!这样下去很危险有木有~~~~~~   碎碎念三 小凤凰要拜师   某云有话说:唔这个番外距离上个碎碎念番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罢,一直想着更想着更呢,但一打开文档时又没有力气敲着键盘写下去,所以一直拖啊拖啊~~~   但令某云十分感动的是,竟然还有同学惦记着碎碎念呢,在《仙君》里面看到同学的留言,很开心,但同时又狠狠地把自己鞭策了一番`真的很开心还有人能记着仙师,记着仙师带给你们的快乐和感伤。   于是,为了不让某位同学失望,某云挤了时间出来,更新仙师,虽然字数不多,但某云一直会坚持的,不会放弃~爱你们~啵啊`啊哈哈哈哈哈~~   话说沛衣和宸辕养的那个儿子,是只骄傲而挑剔的凤凰,取名叫兰肆。他真真是让沛衣和宸辕这两个当爹又当妈的给操碎了心。   为什么要替兰肆操心呢,因为它是一只弯掉的凤凰呀!在他的眼界里,男人就要和男人在一起,正如他的爹妈一样;就外边那些女人罢,长得乱七八糟的奇怪得很。   沛衣和宸辕都是过来人,这儿子弯掉对于他们来说还真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一直预想着,待兰肆长大之后,娶个仙妻,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可而今,兰肆别的什么不学,偏偏学他俩这行!   于是,将弯掉的兰肆扳回正途,成了沛衣和宸辕最首要的任务。他俩打算将兰肆送出去,送去哪个地头长几年,指不定就直了。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东华帝君那无涯境靠谱。为什么靠谱呢,东华帝君人靠谱不说,关键是他座下还有女弟子这更靠谱。小凤凰就是应当多与异性接触接触。   原本罢,沛衣和宸辕将这事儿与东华帝君一说,东华帝君是直摆头不答应的。他无涯境早已被那半大不小的龙太子和鬼界的慕久搞得天翻地覆,而今他是不敢再收个把眼屎大点儿的小徒弟了。   好说歹说,沛衣与宸辕那两口子也已经将兰肆带来无涯境了,就算东华帝君口头不同意,但也该看一看兰肆那小东西的资质如何,如若当真有眼缘的话收下那个徒弟也不算差啊。   不晓得是兰肆那小家伙太害羞还是胆子小不愿见生人或者是说不大高兴自己要被送出家门,一直躲在沛衣与宸辕的身后。待沛衣要逮他出来时他方才背着小手不情不愿地踱了出来。   诶还真莫说,凤族天生面皮就生得好,明眸皓齿唇红面白的,再加上小凤凰那骄傲的小嘴往上一翘,颇有一副满肚委屈却故作坚强的模样,怎么能不惹人怜爱。   尤其是小凤凰他生得一双光亮的凤目,十分惹人。   东华帝君嘴巴上说着不收小徒弟,但哪个不晓得,他是最最招架不住长得如此糯的小娃子的。一看见小凤凰,东华帝君那是眼睛都直了。也亮了。他长呲一声,看了看沛衣,复又看看宸辕,问:“这家伙,多大了?”   宸辕似了然地挑了挑嘴角,手搁于唇畔咳了咳,夹杂着笑意道:“兰肆才三百岁。”   “三百岁,啧这么小啊——”东华帝君拉长了声音道,“嗯看来是得拜个师父好好学点本事。”   沛衣便直截了当地问:“那帝君可愿收兰肆为徒?”   “这个嘛——”东华帝君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   于是沛衣便又对小凤凰道:“兰肆,眼前这个就是你师父东华帝君,你看喜欢么?”   小凤凰口味挑,从来就只认他爹妈——也就是沛衣和宸辕,除了他俩之外还真没看上哪个能合他眼光的男神仙。当然他也甚少与爹妈一道下山去拜会哪个男神仙,这不头一回正式拜见的就是眼前这东华帝君。   小凤凰听闻沛衣那么一说,就懒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勉为其难地看了东华帝君一眼。不想东华帝君却叫一个光鲜亮丽,衣着不凡不说,面皮生得也十分耐看,一下就吸引住了小凤凰那挑剔的眼球。   可能是缘分,使得小凤凰与东华帝君一见投缘。当即小凤凰一句话不说,周身祥光一现竟变身成了一只凤凰,一身金黄色的凤羽十分扎眼,那长长的凤尾是尤其夸张,但整只小凤凰最有神韵的还是那双懒洋洋的凤目,一垂一挑之间,显足了凤族的高贵与慵懒!   沛衣与宸辕见状,连连抚额叹息——他们的骚包儿子又在显摆了!   说实在的,这样的情况沛衣与宸辕见过还不止一两次,小凤凰的习性他俩是摸得透透彻彻。一旦小凤凰骚包了显了原身了,那便是遇着了令他满意的人。   而且只限于男人!   一时间,沛衣和宸辕双双觉得,或许带小凤凰来无涯境拜东华帝君为师实在不是一个好法子。这不,女徒弟还没见着,就只见着了师父,他就已经这副模样了。若真是拜了东华帝君为师,往后在这山上的日日夜夜,那还不给弯得不成样子了?!   沛衣和宸辕反悔了,觉着小凤凰喜欢东华帝君不打紧,只要东华帝君不喜欢小凤凰就成了,不答应收小凤凰为徒弟,然后他俩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带着小凤凰回家去,另觅良师。   可东华帝君哪里肯给沛衣宸辕这个机会,见着了小凤凰的原身那才叫一个欢喜,就在小凤凰乖顺地飞到东华帝君的怀里,拿自己的凤羽蹭着东华帝君的手心儿时,东华帝君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痒痒儿,拍一拍大腿决定破例收了小凤凰这个徒弟。   这下,沛衣与宸辕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哭都没处哭了。只得眼睁睁看着东华帝君怀抱着小凤凰,逍遥地逛他无涯境去了。   下半章有空补上噢~噢对了对了,某云有几个万字小短稿,不知道同学们喜不喜欢,某云可以放上来大家看看。但是内容与仙师是没关的~想看的话就留言噢~(╯3╰)   傲娇侄女流氓叔   PS:贴个小文章粗来,某云声明哈,此文与家有仙师没有任何关系唷~不喜的就莫喷唷~仅供娱乐~娱乐娱乐,小文已在《桃之夭夭》杂志刊登,更多精彩小文,欢迎加群:181199388【加群记得写验证】   诗经?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译文:   桃花怒放千万朵,色彩鲜艳红似火。这位姑娘要出嫁,喜气洋洋归夫家。   桃花怒放千万朵,果实累累大又多。这位姑娘要出嫁,早生贵子后嗣旺。   桃花怒放千万朵,绿叶茂盛永不落。这位姑娘要出嫁,齐心协手家和睦。   这是一个古代女子在桃夭灼华的季节里出嫁的另类故事。   (一)   在我还是十四岁的时候,我父亲就时常望着我感叹,养个女儿不容易,愿我不久能许个好人家。   我私以为,我是个孝顺的女儿,不忍父亲这般心伤叹,大抵老天也被我这份难得的孝心感动了,遂我一直到二十四岁都还未嫁得出去。   前些年有不少城里的公子哥踏进我们慕家的门槛来提亲,那些公子哥也并非一无是处,若让我在其中挑一两个备选的还是挑得出的。奈何,那些来提亲的人不是被我给打发走,就是被一个将我们慕家当做自己家的瘟神给打发了走。   这瘟神无疑是我的小叔,叫墨肆。他是我父亲的结拜弟弟。   还真莫说,我父亲都年近四十了还要个劳什子结拜弟弟,要结拜也好歹挑个老一点儿的,怎的净挑像墨肆这般又嫩又流氓的人做弟弟,还得让我唤他一声小叔,亏死我了。   每每那些来提亲的人来我们慕家连板凳都没坐热,墨肆那厮就跟块狗皮膏药似的贴上门来了,是我选夫婿又不是他选,结果我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就会边摇着折扇边用他那双晶晶闪闪的桃花眼笑睨着我,道:“乖侄女觉得今日来提亲的公子怎么样,可还入得眼?唔叔叔我倒觉得不甚好,怕是配不上乖侄女的惊人才貌。”说着他就让下人将来提亲的公子哥送出了府,还道,“你们且先回去罢,慕家大小姐娶亲乃一件大事马虎不得。此事还得本公子与慕员外好好商榷一番方能定夺,到时若有消息本公子会差人通知各位。”   于是我大好的青春皆在墨肆那混蛋身上给浪费了。以至于到如今我二十四岁,再也无哪家公子上门来与我提亲。当年那些提亲的公子,怕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他爹了。唯有我,一朵老黄花,将败不败。   后来,城里换了个县太爷,居然一上任就来慕家与我父亲提亲。今时可比不得往昔,父亲生怕人家县太爷又会反悔一般,赶紧与县太爷确定了礼单,甚至还拍胸脯承担成亲开销的一半。   我抚额长叹,慕员外你家女儿就这么难嫁吗!你女儿我都未见过县太爷长什么样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家有妻妾几室,你这是要将你女儿往火坑里推呀!   (二)   于是,这回我是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了。   大婚当日我坐在洞房里,左思右想觉得此事不大靠谱。关键是我不晓得县太爷他是个什么货色,这点委实戳心。   他要是个老头罢,一切好说,待过几年老头驾鹤归西了我收拾收拾遗产就可以回娘家;若他要是个半老不老的如我父亲那般年纪的男人呢,长得好看点也还将就,丑了我实在怕我会洞房不举……   思来想去,我实在觉得此次洞房我有些亏。索性趁着县太爷在前厅应酬喝酒,我一把揭下红布盖头,扯下繁杂的发饰,脱下大红的嫁衣,瞧了瞧窗外漆黑一片,随后爬窗而出。   出了新房,若往前厅跑那是自找死路,遂我往后山跑。在山里躲一晚,明日该怎的还怎的。若有人找过来了,大不了我就说今夜山里景色甚美,我赏月亮来着。   哪晓得……呸呸呸,瞧瞧我这运气,瞧瞧我这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果真片刻功夫不到,就有一对人马燃着火把往山上来了,还边走边说:“你们在山上仔细找找,老爷说夫人可能喜欢这山里的夜色跑来赏月亮了,赶紧找到夫人千万莫让夫人因夜路不清而受了伤害!”   “是!”于是火把一点一点地散开了。   我跑了一阵,斜倚在一棵树下歇着气,歇好了才有力气再跑。   这时突然身后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使得我全身汗毛乍立:“啊呀我的乖侄女,原来你躲在这儿啊,害得叔叔我好找!怎的今日难得成亲,不在洞房里好好享受却要跑到这山里来受罪呢?”   墨肆那厮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偏生在这寂静的山里醒耳得很。我吓得立马转过身扑了过去,不想他没有防备,被我一下给扑倒在了地上。我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放狠话道:“墨肆你给我闭嘴,我受够你了!今日我不想洞房,你再大声说话将他们引过来信不信我……”   他力气比我大,移开了我的手,在我耳边低低道:“信不信什么?你会怎么做?”   我咬牙切齿:“你若将他们引过来,我就说是你勾引的我,让你跳进黄河洗不清!”   “咦这个倒有趣。”   说着墨肆忽然鼓起胸膛欲喊,我一个哆嗦又捂住了他的嘴,惊吓道:“喂你别乱来,你不能这样!”我早晓得,这混蛋无底线,若要是真让人发现我与这破叔叔有个什么,吃亏的还不是我,坏的还不是我的名节,委实划不来。   哪知墨肆却轻轻笑了两声,道:“乖侄女你慌什么,叔叔我不过就是鼻子有些痒想打一个喷嚏罢了。”   “你——”   (三)   不待我与墨肆多说,星星点点的火把又过来了。   我伏在墨肆身上没再敢出声。还好我将墨肆压在地上,若站在上边用火把照,投下的阴影恰恰能将我和墨肆笼罩,他们理应发现不了我们。   墨肆暗哑着声音低叹:“乖侄女,叔叔我真应该让他们把你带回去。”   “你再多说一句,小心我非礼你。”   他果真不听我的警告,居然喊出了声:“来——唔——”   上边有人问:“什么声音?”   有人答:“没什么声音啊,大概是哪知夜猫在叫唤罢。”   我就一直堵着墨肆的嘴,唇压在他泛凉的薄唇上,他霎时安静了下来,呼吸之间一片又一片清淡的兰香溢入我的鼻间,一直待到火把远去不复回来。   我正想放开他,不想他却突然抬手禁锢住了我的腰,随之竟伸出舌头来舔·我的唇。我吓得不轻,连忙挣扎着起身,哪晓得他借着力也起了来,然后顺势一翻,将我牢牢实实地压在了地面上。   “你干什——喂——唔——”我囫囵叫道,他却趁着我张嘴的瞬间,舌趁机滑入了我的口中,搅得我天昏地旋。   天昏地旋之中,我只嗅得到大片大片的兰香。   许久之后,墨肆才放开了我,坐在一棵树下。清幽的月光难得照进这片林子,我看见他抬着手指擦了擦嘴角,随即一双桃花眼流光四溢地看着我,笑道:“乖侄女不是想非礼叔叔么,非礼该是要像叔叔这般才算是非礼。怎么,乖侄女对叔叔我的技术可还满意?”   我起身抡起拳头就往他身上砸去,怒道:“墨肆,我饶不了你!”   他力气大得很,一把捏住了我的手腕,顺手一带,竟将我拉进他的怀里,使我挣扎不得。只听他戏谑道:“叔叔我就是喜欢乖侄女你投怀送抱,若你再乱动,叔叔我可就保不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控制的事情了。”   我向来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于是没敢再多动。   墨肆叹了一口气,道:“慕玖玖你就那么不愿嫁给县太爷么?”   “人我都没见着,嫁什么嫁。要嫁你嫁去!”顿了顿,我又心伤道,“古语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女子出嫁在桃花纷飞的时节里,甜蜜欢喜,婚后能与夫君举案齐眉白首到老,这才是真正的成亲。如今你瞧瞧我,要嫁人连夫君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破事儿啊?”   他道:“据叔叔所知,县太爷也算风流倜傥才貌双全,你嫁他该是会很幸福才是。”   我口无遮拦道:“在这城里若要论风流倜傥才貌双全,谁又及得到墨家老爷墨肆?若嫁给这样的人会幸福,不若我就嫁给你吧!”话一说完,我差点咬了自个的舌头。   哪知他却笑道:“好啊,就嫁叔叔我。叔叔现在就带你出城去。”   “喂我胡说的!”   墨肆不顾我强烈的抗争,将我打横抱起,一派淡定道:“可叔叔我当真了。”   (四)   不晓得墨肆那厮哪里来的神通广大,当夜竟真的将我装进马车里堂而皇之地出了城,然后安置在城外的一处别庄里。   别庄不大,还配着两个丫头。虽比不得慕家舒适,但起码比县太爷的府邸要好。   墨肆问我:“乖侄女对叔叔的安排可还满意?”   我瞪他道:“你先放我下来!”   墨肆眉头一挑,随之放我落地。可我的脚却蓦地一痛,险些栽倒。他又倾身过来,害得我倒进他怀里。我怒:“墨肆你故意的!”   墨肆笑得十分舒朗,道:“叔叔怎的会是故意的?叔叔可不记得何时将乖侄女的脚弄伤,乖侄女应该是自己脚受了伤都还不知道。嗳侄女的性子可愁人得很,若往后叔叔不在身边,乖侄女这般迷糊可要不得。”   我咬咬牙,低头一看,却不知脚踝处不知可是青紫了一块,边上还有斑驳的血迹。定是先前往山上跑的时候给绊到了。   墨肆晕开唇角,道:“要不要叔叔搭把手,再将乖侄女抱进去?”   我一把推开他,兀自踉跄往屋里走去,道:“不用你操心!”   身后墨肆闲适地吩咐两个婢女道:“你们一人去给小姐备干净衣裳,一人去给小姐烧洗澡水。”   “是。”   我捂着额头,莫名地有些脸热心跳。肯定是墨肆那厮有意捉弄我!   这么一下定论,倏地我眼前一片昏黑。闭眼之际,只听得墨肆急急唤了一声:“玖玖!”   (五)   睁开眼来时,头昏昏沉沉累得慌。遂我复又闭上了双眼。   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床头墨肆心伤道:“啊呀乖侄女你就这么不待见叔叔么,叔叔可在你屋子里守了一天一夜,你这般对叔叔爱理不理的,叫叔叔我心里头好生难受!”   我揉着耳根子,坐了起来,道:“我不就是睡了一觉么又不是死了,你守什么守?若要是守孝也轮不到你来守,墨肆你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他不答话,我抬眼瞧他,却见他紧紧抿着唇,面皮阴晴不定。我才觉得自己近来口无遮拦惯了,话是有些重,遂侧了侧头,又道:“我是说我不过睡觉而已,又、又没出什么事,你、你你不用守着我。”   两根微凉的手指触碰上了我的下巴,稍稍用力抬起,迫得我与墨肆对视。他温沉道:“往后,不许在我面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知道了么?”   “哼你让不说就不说?”我垂下眼帘,低声抗议。   墨肆却放开了我的下巴,弯身替我掖了掖被子,道:“你昨夜里穿得单薄又行走于山间,受了凉,是我疏忽。”   说着他就撩开下边的被子将我一只脚抬了出来,手指揉着我的脚踝。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一阵刺骨的酸痛猛地让我呲出了声。   墨肆笑睨着我,道:“怎么很疼么,昨夜那么要强的跑怎的就没想着爱惜自己的脚呢?”   我翻了翻眼皮:“关你什么事。”   他边揉边道:“这里已经上过药了,只是里面有淤血,得揉散了才好得快。”   我动了动脚,却被他捉住不放,小声嘟囔:“你一个男人这般捉住我的脚揉,像个什么样子。我、我自己来就是了。”   墨肆半眯着双目,熠熠闪烁地看着我:“现在晓得男女授受不亲了?昨夜你豪迈地将叔叔我压在地上,用嘴堵住叔叔我的嘴时,怎的就没想到这些?亏得叔叔我大度不跟你计较,叔叔我的清白可都毁在了乖侄女的手上。”   我怒,抬脚就踢他,不想他手上一用力,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骂道:“墨肆你不要得寸进尺!明明吃亏的是我!”   (六)   在别庄住了几日,虽说这里样样墨肆都打点得格外周到,两只小婢也服侍得十分体贴,但我还是觉得心神不宁。   我自县太爷的洞房逃婚了,消息怕是早已经传进了我父亲的耳朵里。如何说我们慕家虽然是员外府,在县太爷面前还是要守规矩。   要是县太爷以此去为难我慕家,那就大大地亏了。   墨肆每日都会去城里,可惜我问他现在城里是个什么状况他又只字不提,只安慰我说他已将一切都打点好。趁墨肆不在,我就问服侍我的小婢,可她俩却一问三不知,委实愁人。   这日墨肆一如既往地去了城里,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换了身他的衣服装扮成一位俊逸儒雅的公子,亦偷偷出了别庄。   可惜啊可惜,我出门没走多远,居然就将墨肆那厮给跟丢了!   这跟丢了不打紧,我自己也是可以入城的。可偏偏就是出门不幸,我在这荒郊野岭弯弯转转地转了半天,竟没能找到入城的光明大道,迷路了!   天色尚早,日头又颇有些毒辣。我独自寻了棵阴凉的大树,大树下有块石头,然后坐在那里用袖子直抹汗水。   墨肆回来时在树下发现了我,彼时我正摊在石头上面昏昏欲睡,他一道不温不火的声音将我给惊醒了来:“你穿成这个样子在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我动了动身,睡意惺忪道,“当然是要入城了,在下记不清这入城的路该如何走,还望兄台指点指点。”   墨肆收起折扇往我额头上敲了敲,道:“啊呀乖侄女莫不是想通透了这就要入城再嫁给县太爷?”   一听这语气我霎时睡意全无,抬眼看去却见墨肆离我咫尺,双目幽深得如一潭化不开的水。我欲起身,可他身体若有若无地压在我上方,使得我动作不敢太大只得贴着树干缩了缩,惊悚道:“你、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干嘛、干嘛离得我这样近……”   他眼睛一眯,随即欺身而来竟将我抵在树干上,毫无预警地噙·住了我的唇,辗转反侧!   我晓得,在这混蛋面前永远不要跟他讲什么善恶,我张口就咬住他的唇瓣,将其想象成一块肉,一块猪肉。   于是我辗转反侧地咬。   呼吸之间,满满的都是他的兰香。手臂不经我控制地搂上了他的脖子,垂下眼帘之前,我想,这块猪肉怎么这么经咬,怎么咬都咬不烂。   (七)   我在树下躺着,用一片树叶将眼睛盖住。脑子里空白一片。   今日天气委实热了些,惹得我面皮一直滚烫,如何都降不下温来。   身边墨肆也就跟着躺在我身边,也用一片叶子遮住眼睛,笑嘻嘻地问:“乖侄女什么时候歇息好了就跟叔叔说一声,叔叔好抱你回去。”   我底气不足:“谁要你抱。”   “那背也可以。”他顿了顿,道,“不过乖侄女得先给叔叔解释一下,为何偷偷穿了叔叔我的衣裳,又偷偷跟在叔叔背后,莫不是真想着回城里嫁给县太爷不成?”   我悲愤道:“你知道我在跟着你?你是故意将我绕迷路的是不是?”   墨肆懒洋洋道:“这个是其次,叔叔问你,为何要入城?”   我老实道:“是我问你城里的情况怎么样,我父亲还有慕家有没有收到连累,你不肯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去确认一番。”   墨肆似忧地叹道:“嗳幸好幸好,幸好不是要跑回城里回心转意嫁给县太爷。”   我回了一句:“万一我又真回心转意了呢?”   墨肆愣了愣,随即起身将我抱起,往别庄回去,边走边道:“慕玖玖,无论如何你可是答应嫁给我了的。”   “然后你要将我锁在这别庄里,锁一辈子吗?我记得,你是我叔叔,我是你侄女。”我道。虽然我万分不喜有这个叔叔,可有就是有,若我与他的事情传了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看待他……会怎么看待我们……   他不语。   想到这些我就莫名地烦躁。手情不自禁想环住墨肆的腰,任由着他抱我回去……可是……我怎么能……手指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我方才找回理智来,然后挣扎了下,道:“墨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墨肆紧了紧,我挣扎的厉害了些,他还是放了手。于是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一直到了别庄。   回到别庄之后我二话不说径直回去自己房里,随后转身关门。   可门未关得上,倏地一只手冷不防掐住了门缝,害得我心神一晃又害怕真的夹疼了他。墨肆推开门进了来,然后再关上门。   他走到我身后,修长有力的手臂绕过我的脖子,自后边揽住我,在我耳边低声道:“叔侄又如何,就算你是叔叔的亲侄女,叔叔也要定你了。除了叔叔我,别人都休想碰你分毫。你喜欢我吗?噢不对,或许你是厌恶我的,哪里来的喜欢。说要嫁给我也是一时气话,我知道。但就是忍不住想当真。你总是让我状况百出。”   不晓得听墨肆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来,我有多么震惊。我只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由内而外开始颤抖,心底里翻腾而出的悸痛感排山倒海向我袭来,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垂着眼帘,努力镇定,却还是忍不住颤颤道:“原来叔叔竟对侄女抱有如此心思。”   他的声音忽而哀伤了起来:“怎么了,不可以吗?你觉得恶心了是不是?”   不是恶心……一点都不恶心……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一直以为我讨厌他一副吊儿郎当却又风流倜傥的模样,总是将我的追求者打发得远远儿的,害得我如今二十四岁还嫁不出去,每每一想到如此我就恨得牙痒痒的。   我该是讨厌他的才对。   随后他放开了我,在我身后淡淡笑道:“叔叔不过就是跟乖侄女你开了一个玩笑,今日起乖侄女不必再拘束在这别庄内,何时回心转意了皆可入城再嫁一回县太爷。叔叔必定奉上丰厚的贺礼。”   墨肆离去时,他身上带着的幽幽兰香亦一同离我远去。   我讨厌这种感觉。   (八)   随着他的脚步声,我的心里竟也跟着“咚咚咚”地跳了起来。下一刻,不待我反应过来,我就已经任由我自己转身三两步上去,一把抓住了墨肆的手腕。   墨肆身体一震,停了下来。   我几度张了张嘴,方才能哆哆嗦嗦地道了几句:“不、不……不恶心……我不想……”   他低哑着嗓音问:“不想怎么?”   我深吸一口气,鼓着勇气面皮发烫地吼了一句:“我不想嫁给其他人!”   他静默了好一阵,方才又问:“那你是喜欢叔叔了是不是?”   我怒骂:“谁知道喜不喜欢,这要试了才知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混蛋流氓叔叔!”   墨肆转过身来,半眯着桃花眼笑睨着我,晕开唇角问:“乖侄女想如何试?”   “我、我我就简单、简单地……试一试……”我侧开脸不去看墨肆,忽而觉得以往活了二十四载,唯有眼下真真正正地难为情了。我命令他道,“你给我闭上眼睛。”   “为嘛要闭上?”   “叫你闭上你就闭上,怎么废话那么多。”   见他乖乖闭上眼了,我才能再将眼睛移回来,放在他脸上。我往日甚少观察到墨肆的长相,他每每来我家时都是会将我气得老血梗塞,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哪里还会去看他长得到底如何。原来他有修长的眉,高挑的鼻梁,鼻梁下边是薄薄的唇……   我一点一点靠近他,缩进他的怀里,双手搂上他的脖子,感受到他的身体微微一颤,我便踮起脚尖,吻住了他那微抿的薄唇。   原以为墨肆闭着眼,我可以稍稍强势一些,让我也实实在在地欺占他一回。可惜,唇与唇相触碰,感受到他渐渐灼热的气息,我还是乱了心神,身体里的力气如抽丝剥茧一般被一丝一丝地抽离,到最后瘫软在他怀里,任由着他紧紧搂着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然后看他春风得意。   我就想,说不定我是当真爱上自己的叔叔了。   (九)   住在别庄里住了快三个月了,但我却觉得有墨肆陪伴着我的每一日,都舒心而惬意。   但这日,别庄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一位长相柔美华贵的女子,恰好碰上墨肆回城办事。   我见了她,心底里油然腾起一股警惕感,问:“你是谁?来找谁?”   女子淡淡笑了笑,道:“听闻墨肆在这城郊买下一座别庄,怎的,我们家墨肆却没告诉你我是他的谁吗?”   我努力稳住心神,问:“你是他的谁?”我都快无法感受到我自己究竟是用什么样的语气问这位女子的,有没有失了分寸给墨肆丢了面子。   我只感觉,耳朵里嗡嗡嗡地鸣响。这个女人,她是墨肆的谁?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墨肆他家里有谁?噢对了……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只晓得他和我父亲是关系要好的结拜兄弟,我只晓得他常来死皮赖脸来我们慕家。我不晓得他们墨家是个什么样子,家里有个什么人,还有……还有……我忘记问他,他说他要娶我,我却忘记问他是否早已婚配……   女子掩了掩嘴,道:“听我们墨肆说你是难得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也亏得我允许他对你上心至今。你竟还不晓得我是谁,还问出这般单纯的话来。”   我踉跄着身体,差点摔倒,幸亏有小婢及时上前扶住我。我失神地往屋子里走去,动了动嘴,道:“给我送客,我不想见到她。”   身后女子却又开始笑出了声,道:“近来我们墨家事务繁杂,墨肆抽不开身来多陪你,你该体谅他才是,若晚上他回到这里来,你千万别告诉他我来过。还有,慕家大小姐慕玖玖隐居在此地的消息,县太爷和贵府都已经知晓,想必不出一两日就会派人前来接小姐。墨肆也已经差人准备了贺礼,准备贺喜小姐与县太爷的大婚呢。”   我“砰”地一声,将房门大力关上,阻断了外面的纷繁复杂。   (十)   果真,那女子说得对,墨肆该是近来琐事颇多,到了晚上才回到别庄里来。   回来他就陪我一起吃饭,随后陪我在园子里赏月。可惜月是残的,没什么好赏。   我便道:“你没什么话说,那我就进去歇着了。”   墨肆拉住了我的手,安然道:“过两天,我让慕家派人来接你回去可好?”   我缩回了手,道:“好,当然好,这么久不见我母亲父亲,倒是有些挂念。哦对了,麻烦你替我先问一声,我与县太爷的婚礼还作不作数,不作数就算了,若作数就让县衙的人来接罢。”   “慕玖玖?”   我抬眼笑看着他,道:“怎的了?你不是已经开始准备着给县太爷送贺礼吗,是不是将我拐跑了心里总归是有些过意不去,所以才送礼去赔罪?到底贺什么呢,是不是贺我与县太爷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你在瞎说些什么!”   我强咽下喉咙里发出的哽咽,道:“你我且明话明说罢,我不喜拐弯抹角。是不是你告诉我父亲和县太爷,我在此处的?你想我回去继续做县太爷的夫人?也好让我回去之前弄个明白。”   墨肆叹了口气,终是不说话。   我禁不住笑出了声,道:“好,很好。墨肆你做得十分好,将我玩得团团转,亏得我对你情根深种死心塌地,亏得我在世俗不耻的眼光下爱上了你。这回,你当真是赢了,明明你只开了个玩笑想捉弄我,可惜我却竟愿意相信你!这是唯一一次,我信了你!”   墨肆蹙紧了眉头,想拉我,却被我躲开了去。他问:“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我问:“我都还不知道你墨家何时有了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呢,怎么,都不跟我说说有关婶婶的事?”   他隐忍地问:“是谁告诉你我成家了的?”   “我都清清楚楚地见过了!你还想骗我?”我转身而去,那一刹那,眼泪汹涌澎湃。我哽咽道,“墨肆小叔叔,不过就是开了一个玩笑,玖玖让叔叔见笑了。这荒郊野岭的,住久了委实诸多不便,玖玖一点也不喜欢这里。明日,明日就让人来接我回去罢。”   只是,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十一)   衙门差人来接我的时候,我就再没见过墨肆。   县太爷委实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新婚当夜新娘子跑洞房了,他竟还未一纸休书休了我,还愿意再接我回慕家。然后当着全城的面,说我新婚当夜突发顽疾,如今身体才算康复。然后又大张旗鼓八抬大轿地重新娶了我一次。   只是我成婚当日,不巧恰恰遇上叔叔也成婚。   一路上我就是坐在花轿里,也能听得到街边看热闹的人细说低语:“这东街县太爷娶妻真是好大排场,诶我们一会儿再去西街看一看,听说墨家老爷也娶妻呢,不晓得还敢不赶得及看他迎花轿!”   难得叔叔也娶妻,该是娶妾室罢。叔叔当真好福气。   后来坐在轿中摇摇晃晃不晓得过了多久,轿子忽然不稳震了一下。外边人声鼎沸。   原来竟是两家娶妻的,一家自东街来,一家自西街来,正好在城中心碰了个照面。这才算得上是更添一层喜。   我盖着大红的盖头,垂着头死死咬住嘴唇,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噼噼啪啪落在我的手背上,灼得我的心一阵绞痛。   或许,轿帘外面,他就当真与我错过了。就骑着高大的挂着大红花的骏马,然后风流倜傥地自我喜轿外边路过。   随着喜婆欢天喜地地叫了一声“新娘子到——”,喜轿停了下来,一只白净且骨节分明的手伸进轿中来,我便握上他的手走了出去。   一路走到大堂,大堂里满是宾客,皆说我与新郎郎才女貌。   我们拜了天地敬了高堂。不过高堂却似乎只有一人安稳而坐,我们拜了堂之后,就听得一道温婉的声音道:“既然礼成,喜婆就将弟媳送入洞房。弟弟可急不得,好歹也得先陪客人们痛饮三杯。”   如此大方而不失分寸的话,逗得宾客们开怀大笑。   只是那声音……却似在哪里听过一般,颇有些熟悉……   我在洞房坐了好一阵,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自个捞起了盖头,看看屋内的环境。可这却是个陌生的环境,跟上回的洞房不大一样。我看见墙侧边有一扇窗,随后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打开窗一看,外面竟是一方池塘!   看来这回,这县太爷是牢牢提防着我了。原本我还想着试一试运气。   恰逢此时,门突然响了,有人应声而入。我立马一抖,手扒着窗台不敢动。   后面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你在干什么,莫不是还想着逃?”   这声音让我浑身一震。眼眶倏地润了。说好的,我要与他错过,从此再无瓜葛,说好的我再也不相信他。   只听他忽而放柔了声音,冲我低低道:“慕玖玖,你转过来。”   我道:“你来干什么,莫不是想这个时候来抢亲?墨肆,我不会再信你。”   他轻轻挑挑地道:“谁说我要抢亲?我自己的娘子抢什么,我可是来与娘子洞房的。”   我猛然转过身去,却见他闭上房门,颀长的身体正斜倚在门上,对我挑眉淡笑。   我问:“谁是你娘子?”   墨肆缓缓向我走来,道:“你啊。”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要与我洞房的不是县太爷么,怎么可能会是他,我道:“我夫君是县太爷。”   墨肆却道:“我说服我姐,用墨家八层的生意充公,县太爷已经同意新婚当日与我换个娘子,遂你已经是我的了。慕玖玖,你跑不掉。”   “换娘子?”莫不是将将在城中心的时候……两队迎亲队伍相遇……神思之间,墨肆就已经身长玉立地站在了我面前。   我手攥紧了身后的窗柩,垂眼淡淡笑道:“墨肆不是已经有妻了吗,莫不是要娶我做妾?当日你的妻子已经来过别庄了,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下巴倏地被他手指钳住了,他凑过身来,低低道:“我最讨厌玖玖在叔叔面前这般逞强的模样了。你有什么委屈何不明明白白地告诉叔叔,叔叔定舍不得让你难过。”   眼泪滑过面皮,我抬起眼帘,一字一句地问:“你可是有妻了?”   他沉吟了下,道:“有了。”   我伸手拂开了他钳着我下巴的手,径直越过他,道:“那便到此为止罢。”   脚只走了两步,墨肆便长臂一捞,将我捞进他怀里,霸道却温柔道:“将将才拜过堂成过亲,怎么不是有妻了。”   他的手指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抚过我的头发,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手紧紧地揪着他的衣襟,道:“在我之前你明明都已经有妻了!”   他愣了愣,好笑道:“我姐何时成了我的妻了?将将和你拜堂时她不正坐在上方么,我墨家何时多了一位夫人,怎么我这个主人都不知道?乖侄女,叔叔都说了只要你一个。你好歹该对叔叔多抱些信心。”   “混蛋——”我怒骂。   “唔叔叔还可以更混蛋一些。”说着他突然衣袖一挥,熄灭了新房里的烛火,将我抱起。   “喂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早前你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现在该是‘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你得给我生个孩子,好与我白头到老。”   “……走开……唔……”   ---------   本书由八零电子书下载网www.txt80.com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