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1 第1章 零一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你忘不了他,他也忘不了你,可是彼此却再不会联络了? 你手机里存着他的号码,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里打过,只有冷冷的女声徘徊耳畔:您好,您所拨打的…… 他手机里也存着你的号码,不过是N次换号之前的。在某支烟即将燃尽的时候,他指腹摩挲着那个键,好久,唯留一声叹息…… 五年,可以改变一座城市,一个人。那么,一段曾经绽放在年华中的爱恋呢? 五年,你回来了。 他呢?还在那里吗? ———————————————————— S市,云岚机场,竣工不到一年,小城的机场不输大都市的气派。又逢江南冬阳倦懒的早晨,来自欧洲的国际航班稳稳入港。 “辛澜,可以走了。” 施洋的声音如穿梭在迷雾中的链锁稳稳地勾住了我神游太虚的魂魄,一切漂浮在机场上空的幻影散了,那个漫步云端的人,我始终没有追上他的步伐,一霎时,心如被针刺了一下,隐隐地痛。 “在看什么呢?” 不愿让他发现我的失态,我用手挡住眼睛,拖着懒懒的尾音哼哼道:“祖国的天啊,云啊,朝阳啊……好久不见了。” “不觉晃眼?”施洋用手遮着额沿,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感慨道:“天倒是比德国的近一些呢。” 我低头恩了一声,顺便深吸口气,眨去眼中方才积蓄的水汽,却见他早已拿妥了两人的行李,双手满满,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施洋,我自己拿吧。” 提包的手立马一缩,“那怎么行?要给老头知道了,我这趟可功劳苦劳都没了,回去还得坐刀凳。” 竟然连欧洲二十大酷刑都给提上了,我忍俊不禁。 我们的老头虽然对待他门下各弟子都是极好的,但方式却实在迥然不同。比如,对施洋的教导绝对够撰写一部《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无BT不成书。可对我,却比亲孙女还亲。鉴于有施洋的前车之鉴,这让彼时初到异国的我,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他慈祥的微笑是温柔的一刀,直到半年以后一切正常,方才可以安心受用。 于是实验室里经常出现的一幕是,我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咬着小松饼悠然读万卷书;而施洋则在老头暴躁大喝与砖状厚书双重压迫下行千里路。 头发被某只大手狠狠地揉了一下,“嘿,你这丫头又幸灾乐祸了吧?想啥不厚道的呢?” 我吐吐舌头,给了他个“你能把我怎么样”的表情。 施洋爽朗一笑。不知是不是老头特权政策的推广得力,组内都没有一个会跟我抬杠计较的人。有时也挺没意思的,死于安乐啊。可是我的性格却真的恢复了许多亲和,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至少施洋如今像这样揉着我的头发,我一点也不会在意。 施洋开始抱怨:“我说你个姑娘家的,怎么出趟远门就这点东西?” 我无奈撇嘴,敢情还有嫌活少不够干的,果然是被老头压迫出来的实干型人才。 “又不是去南极探险的,有缺什么随时可以买嘛。国内购物可比欧洲方便多了。二十四小时随时随地供应。” 施洋嘴角一抽,“就怕你到时候埋头案例材料之中,报告都赶不过来。” 我邪恶地笑睨他,“还有师兄嘛。” 施洋立马佯装四顾,随手一指,“看,接机的人来了!” 倒别说,还真被他指到了。不远处一个醒目的标示,还是中德双语版——“欢迎辛澜女士、弗雷德里希先生莅临S市。” 施洋是两位中欧混血人士的爱情结晶,还有很传统的德国父姓。至于这个中文名,则是他自己取的。 “嘿,他们一定把我当地道的德国佬了。”施洋眯眼看着偷乐。 我却莫名心头一紧,因那颜体的辛澜二字。明明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印刷版,为什么偏偏要用颜体。记忆里那声今生再难忘却的“辛澜——”,温润低沉,一声声徘徊不去。 “怎么这会儿又魂不守舍的,近乡情怯?不对呀,你不是北京人么?离这儿可远着呢。” 我苦笑:“其实这里是我老家……” “哦?”施洋大惊,“你可真够低调的。现在才露底!” “你们也没问过啊。” 施洋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你这也太见外了。不过,你那一口京腔可真地道,连我妈都没听出问题来。” 我笑笑:“移居北京几年后,口音就变了。” 施洋一拍额头:“倒忘了你是个语言天才!” 他总不可思议,我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女孩是如何在半年内就将他这个“DBC”(Deutschland Born Chinese)都深感无力南德方言驾轻就熟的。 “那你是不是会唱昆剧?几年前在柏林有场巡演,陪我老妈去听过,咿咿呀呀倒是好听,可惜一个字都没明白。下回请你去我家哼上两句,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我失笑,“我哪里能会唱这个?再说,昆剧的唱词和这里的方言差异还挺大的。你还不如给你妈妈买张CD。” 两人说话间,对方已人迎了上来,西装笔挺很是正式。“请问二位是弗雷德里希博士和辛博士吗?” 反观自己二人一身夹克牛仔的旅行装扮,不免微赧。倒是身边那位落落大方,表情立刻比身着燕尾礼服还高贵从容,有力地握住对方迎上的手,“你好,叫我施洋就好。同为华夏儿女,这是我的中文名。” 我也有礼地伸出手,“你好,我是辛澜。” “真没想到两位如此年轻啊,真是年轻有为!”对方啧啧称奇,眼光却在我身上停留更多。这不免让我很不自在。 我自知长得年轻,很没有让人信服的气势。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老头偏偏挑中了我,替他出征。老头的心思总没人能猜透,经验告诉我们,相信他,不吃亏。至于这阵子心里时常出现的惴惴不安,大概确实如施洋所说,近乡情怯。 “哈,Dr. Xin是我们导师心头第一得意人,赞不绝口的才女。她出的分析报告,连我们教授都自叹不如呢。”施洋适时替我解围,虽然其效果是让我得到更多惊诧的注目,愈发地感到不自在。 “确实确实。”对方十分卖力地配合。我无力叹气,扯扯施洋的袖子示意他适可而止。 而对方已有人将两人的行李都从施洋手中接过。 “诶,不用不用。自己来就行。” “应该的应该的。两位学者可是我们S市的贵宾啊。” 施洋侧身对我无奈地用德语轻道:“原来你家乡人民都这么热情的!我还以为都像你这样的呢?” 我一脸茫然,我怎样的? 施洋认真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举头望天,忽生感慨:“我看看你,看看云,我看你很远,看云很近。” ……这位国际友人有着多么深沉的一颗中国心啊!竟然对顾城都做过研究…… 我自叹弗如,唯有沉默。 似乎各国的接待都差不多是一个流程,吃喝玩乐以后方才可以进入正题。 也不知施洋是怎么回事,自称从小对祖国憧憬向往的他,这趟竟是第一次回国,还是托了老头的福。虽然他对国内的一切早做足了功课,但了解也其实和大多数中国迷老外差不多,就知道些京味特色。而像S市这样别具一格的江南古城,对于他来说简直是梦幻岛般的全新体验,十分尽职地扮演着好奇宝宝。 对于他的好奇三千问,自有殷勤的主办方体贴细心地作答,至于我,则随着一景一物地冲入眼帘,渐渐开始分不清回忆与现实。 其实,S市,我也阔别近十年了。一桥一水,在这十年里,都悄然有了新的样子。味还是那个味,韵却不是那个韵。我想着,却心下自嘲,离开时也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光景,正是被BT的高考制度折磨得丧失人性的年纪,又哪里会真正懂得什么清韵雅意。 唯独忘不了的是那些事,那些人罢了。这里有我曾经张扬如火的青春,却最终随着那一场真正的烈烈大火,都烧成了灰烬。直到我遇到了那个人,直到我离开了这座城,北行,故事却仍在继续…… 2 第2章 零二 十年前,S市雾茗中学,省重点的前三名,六月刚收获了文科理科高考状元各一枚。 正是这所以学风优良著称的名校,上午第三节课的铃声响过已有许久,上锁的东侧门翻进了一个女孩,落地动作潇洒轻盈,显然于此道是个老手了。过肩的长发刚被烫出了蓬松的细卷,几缕挑染成紫色。 每个人都曾有过一段青春期的叛逆,该阶段的症状在当年的我身上似乎尤为明显。 “喂!你怎么回事?哪里的来?”新来的保安显然不了解我的情况,若是他的前任巡逻到此,决计只会选择视而不见。 “我当然是来上学啊!”我拍拍手上的灰,不惊不乍,说得理直气壮。 “你这是什么态度,不知道校规么?”保安继续暴躁。 我无辜地笑着:“我当然知道校规啊,你大概想指的是第十三条吧?要我给您现在背一遍么?” 保安气结。“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我要去通知你们班主任!这简直不像话!” “高二理化重点班。辛澜。对了,其实您不如直接汇报给辛晟光辛校长更省事些,他在行政楼301室,上午出差,下午就回来。” 说完,我径自闲庭信步地走了,被风撩起的长发下,两颗新打的耳钉闪闪发光。我很清楚,这所学校中定然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般嚣张的学生,因此,此时身后保安的嘴一定还保持着完美的“O”型。 真想回头拍拍那小哥的肩头劝慰他一句,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无奈,彼此多体谅着点吧。 我自然是有无奈的,要不怎么变成了现在这副德性?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的?——慢慢来,一切,习惯就好。 走过操场,却被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澜澜——” 不用回头也知道,自然是沈遥。我的发小,我父母眼中的乖宝宝,童年时粉雕玉琢与我是天生一对,少年时钟灵毓秀与我是云泥之别。其实他们都错了,我干的那些荒唐事中,就他参与得最多,当然,多半是帮我收拾我懒得收拾的烂摊子。 “遥儿?”我眯眼望了望喧闹的操场,“你们这节体育课?” “恩。老师这会儿被叫走了,我就溜出来在这里等等你。” 我微微皱眉,看吧,无论大小轻重,他所干的坏事哪一件不是因为我? 沈遥看了看我的新造型,虽然眼中明显有不赞同的意思,却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换了个话题,“这节你们班是史太的地理课,你现在进去她铁定发飙,没必要跟她杠着,不如我们去夏悠亭那儿坐坐吧,反正没几分钟就下课了。” 遥儿果然是了解我的,连我上什么课都记得比我清楚,也知道我最腻烦跟更年期的老太罗嗦。他这几句话说得既有说服力又不碰触半点我的逆鳞,我觉着有理,便点点头。 江南的九月还是极暖的,可看着前边几步之外遥儿略显单薄的背影,我却有些萧索的凉意。是我的刻意,何时起,我们之间已有了这样可观的距离。 高二开学初,我放弃了我爸为我和遥儿早早安排好的文科实验班,而擅自报名参加了理化重点班的分班考试。只是因为,我忽然开始极度反感身上这圈“校长女儿”的光环,于是我又叛逆了。 在辛晟光辛校长的雷霆震怒和周围师生各色目光中,我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考进了全省赫赫有名的金子班。 正当我扬眉吐气的时候,万没想到,换来的是更多的有色目光。他们说:现在连最保质保量的“金子班”都有水分了,只因为有了“校长女儿”这身黄马甲。 这话自然很快飞进了我的耳朵,我忽然有了飞蛾投火的悲剧感,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对着风车叫嚣挑战的堂吉诃德,可笑到无力。 家里是意料中的没有半点喜色。因为我放弃了文科实验班便意味着放弃了我爸早帮我准备好的保送名额。意味着,今后的高考我只能靠自己。 我怎会不知道,他们其实和别人想法一样。也或许只是对自己对我的过度保护太有信心,从来不认为我也有自己的实力。即便这次,在他们眼中,大约是侥幸。 于是,我在考进理化重点班后,又立即做了第二个更叛逆的决定,我申请住校了。我想要离开他们爱的枷锁,能远一点是一点,包括我爸我妈,也包括他们眼中比我更贴心的沈遥。 “澜澜,我也申请住校了,下周一就搬来。213,就在你楼下。”遥儿看着我,声音温柔,却没有半点迟疑。仿佛怕我反对,小样儿难得对我露出这么坚定的表情。 我下意识地蹙眉,第一反应就是:好烦,为什么总是无处可逃! 直到意识到遥儿看着我略显忧伤的眼神,方才收敛了躁乱的情绪,问他:“你爸妈同意吗?还有,我家那两位呢。” “和辛老师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是我自己的决定,我爸妈也同意了。”渐渐地,他的声音有些飘:“现在我们都不在一个班,如今你又住校,好几天都见不到你一次。澜澜……你现在,怎么跟我也疏远了?” 阳光从树荫中穿梭而来,点点洒在他白皙俊俏的眉眼上,如一幅静美的画,带着若有似无的轻愁,美好的少年,美好的感情。可我大约是习惯了,只觉得这一切都美得太淡太浅,要是再浓再艳些该多好呀? 就在彼此渐觉难堪的沉默中,下课铃了。我立刻如火烧眉毛般跳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对他挥手道:“下周一要有什么帮忙的,只管开口哈!我先去上课了!” 夏悠亭里的身影许久未动,我回头收住目光,隐入人群。 遥儿,连干爹干妈都已经发觉是我在拖累你,你也确实因为我而活得很累吧。我真以为,没有我,你会更好些。 而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如果没有我,那个始终默默陪伴着我的男孩…… …… “辛澜,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坐在商务车里,施洋关切得问。 我摇摇头,没事。只是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车里打足的暖气竟让我有轻微的晕车,胸中翻搅。 窗外,那座曾经天府般的学子圣地,十年后,已变成了其它的样子。我望着正在拓建的马路,唯有那座作为文物而保留的乐天石碑,告诉远客它曾经文化洋溢的存在,也让我忆起了那段浓艳到刺心的少年时光。 曾经的许多天,我一直在想,其实青春就该像沈遥那样,淡淡的,清澈的。是我太贪婪,所以受到了惩罚。 同车的招待人员见我对窗外目光流连,便不无可惜地介绍道:“辛博士现在看的这块地方,原来有所雾茗中学。倒是块风水宝地,从前几乎每年都会出个一两名高考状元。可惜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故……前年学校已经搬迁到城东的教育园了。” 绿灯,车行。身边的施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侧脸,低声问道:“是很严重的事故么?” 五年共事的默契让他早察觉了我并不愿暴露此次故地重游的事实,因此每每关键处,他都会体贴地用上德语。 我低下头藏住表情,努力挤出一个“Ja”,便无法再说下去。 对于我来说,那何止是一场事故那么简单? 3 第3章 零三 雾茗路两旁的绿荫依旧,曾经在这条路上,有我和沈遥少年相伴的意气飞扬,也有我深夜里踽踽独行的孤单彷徨。 刚开过十字路口没过久,接近市立图书馆广场的转角,忽然间,只听司机爆出一声急快的土骂,一股潜意识的危机感向我袭来。紧接着便无法抗拒车身的剧烈漂移,我的身子顿时摔向左侧的车门,后脑撞上一个硬物,一阵钝钝的痛,眼前景物渐渐模糊…… “辛澜!” 施洋急切的叫喊在我耳边如飞剑划过,却很快被刹车声,碰撞声,尖叫声,碎裂声淹没。眼前漫天的红幕遮来,无尽的嘈杂……恍惚间,我开始害怕,仿佛又回到了那年那天,那片耀目的火场…… 雾茗中学,夜色中的校园。 “快点快点,去操场……” “呜呜……”火警刺耳的鸣笛声不断。 我逃了晚自习去碟吧老板的地下室看老片,看完后,照例过了门禁的时间,我很熟稔地翻墙回到校园。却觉得不对劲,往日此间早已书声寂寂,一派安宁,今夜却到处是一片无序的嘈杂。 “怎么回事?”我急赶两步拉住一个狂奔的人,大声问道,却是隔壁班的住宿生徐睿。 “快走,着火啦!”徐睿喘不成声。 “喂,你说明白点,哪里着火了?” 还不待他回答,我抬头,立刻意识到那片映天的红是令人绝望的恶兆。我一阵心慌下,撒腿向着火光跑去,心中有个声音在惶急地呼喊:沈遥,我的遥儿—— 红光照得我眼角生泪,我蹙眉狂奔,脑海中清楚地记得数小时前我和他的对话—— “澜澜,今晚一起去上自习吗?” “不去了,我肚子疼。”仗着他对我无限制的宽容,对他撒谎,我早已眼皮都不带眨。 “怎么会?是不是……” “恩。对。” 真是造孽,连我经期不规律,遥小子都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我骗他的借口。 “那你休息吧。我正好趁着寝室没人帮你煮点姜汁红糖。” 一瞬间我被感动地有些心虚,但到底是没心没肺的惯了的,仗着他对我如黄盖对周瑜的精神,我鼓励地点点头。 “好啊,得过一会儿。那我要先睡一觉,你熬好了帮我温着,一会儿我下来拿。” “恩。” 对话之后,遥儿回寝室,我再次摸黑翻墙溜出了校园—— 我在昏黄的暗室中与一群人看混乱的《猜火车》,我看着电影里的人们嗑药、酗酒、施暴、乱交……颓废的,堕落的,酣畅的,释放的…… 我知道我不可能过这样的生活,却依旧蹙着眉,咬着嘴唇试图体会他们沉迷于疯狂中那种迷幻快乐。 身边有个人递根烟给我,我看了眼,犹豫却又反感,终究摇了摇头。那人不屑地笑笑,自己点起,我看着袅袅升腾在黑暗中的青烟,一时间却仿佛看见了沈遥独自围着电炉帮我熬汤的侧影……一时间,混乱急躁的心绪就这样平静了下来。 我想,遥儿的姜汁红糖水该凉了,我应该回去喝光它。 却没想到,那是一碗我今生都无法喝到的姜汁红糖水。 我赶到火场时,着火的危楼早已被围挡住,不止是谁和谁的手死命地拽住我。 “沈遥呢?沈遥有没有在里面?”我抓到一个人就大声吼问,也不知道要问谁。只能愈发歇斯底里地叫喊,“沈遥——遥儿——小遥子——” 却始终没有人回答我。 “澜澜——澜澜——”又有手把我硬拉入了一个热烘烘的怀抱,我认出这是我家辛校长的声音,此时的他也失却了一贯的从容。 平时排斥的人,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救星。我一把抓住他,急不择声:“爸,遥儿呢?遥儿在哪里?他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出来了,都出来了。”我爸抚着我的头颤声说到。 我心头略一放心,却又浮躁不定,一阵气短,终于支持不住。眼前黑了过去。 朦胧中,我依旧喃喃,遥儿,你一定不可以有事! 可这一次,遥儿终于违背了我的心意……他怎么可以? 之后发生的一切,如一场漫长的噩梦:萧瑟的风,阴冷的告别室,刺耳的哭声,佛经一遍遍闹心地重放。凄惨惨的菊花百合中躺着我的男孩,青灰色的脸,洗不去的灼痕,不复往日温暖的笑意。 我孤孤单单站在被黑压压的人群遗忘的角落,不敢靠近,不敢再看他一眼,不敢再跟他说话,只能静静地攥着双手流泪。 遥望他的照片,我喃喃自语: “遥儿,你在怪我吗?” “如果不是我骗了你,你完全不必逆着火势冲上三楼,完全不必在火海里寻找根本不在学校的我。” “傻瓜,你管我干嘛呀!我就是他们说的早死早超生的祸害。你只管自己逃啊,又不是没教过你爬墙跳窗?你那么漂亮,就算摔残了,也有大把的小姑娘巴巴地喜欢你。大不了,还有我养你。” “只要你别嫌弃我,我养你一辈子。你起来看看我好不好,你看,我已变回了你喜欢的样子,没有了耳钉,拉直了头发,染回了黑色。今天很冷,可我还是穿上了你喜欢的苏格兰小格裙。” “他们都恨我,甚至还把我关在家里不告诉我你的消息。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现在他们也不会让我过去的,那你走过来看看我好不好?遥儿,我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跟你说话了,我想跟你说话,听你的声音。以前我真的不是故意冷落你,真的,不是真心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好吵!他们好吵。哭得太难听!还有那烦人的佛经。我要去把它关掉,可是遥儿你得告诉我,开关在哪里?我又笨了,是不是?我怎么能少得了你?” “我想唱歌给你听。就唱那次圣诞节礼拜堂里听到的歌,好不好?你说我唱一定好听的。其实我早就学会了,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告诉你。” “My dear marquis, why must you be so loathe to use your eyes? 、 when you stop and stare, take a lot more care and closely scrutinise my fingers, my ankles, my feet ha ha ha ha ha how shapely and trim and petite ha ha ha ha ha …… what a friendly, ha ha ha situation, ha ha ha haaaa aaaa aaa aaaa ahhhh aaahhhhhh marquis, oh, what a wag you are …… what a friendly, ha ha ha situation, ha ha ha haaaa aaaa aaa aaaaa ahhhh aaahhhhhh ahhh aaahhh aahhh ahhhhhaaaa ……” 四周寂静了,唯有我花腔颤音的笑声,和着满脸的泪水,一遍遍无法停息,我想就这样唱到气绝也好,灵魂仿佛飞到了灵堂之上,抚摸我的男孩俊朗的笑脸。 “啪——”冰冷的巴掌掴得我生疼,睁眼朦胧的泪眼,是干妈凌厉的怒容。 “干妈——”我委屈地呢喃。 回答我的是尖锐的女音:“小贱货!你害得我们还不够么?你给我滚,没人愿意看见你!” “我不要,我要和遥儿在一起。别赶我走!” 许多人推我,拉我,骂我,叫我“滚!” 直到有个人将我护在了身后。 我不知道那是谁。只是一个陌生的背影,高大如山,是他帮我挡住了无数双手的推搡。可是那一刻,我无法感激他的好心,反而心生恨意。那个年纪的我确实如一只小白眼狼,任性地,不断地辜负别人的好意与温情。 彼时,他就那样竖在我面前,将遥儿和我彻底阻隔了,我死命推他,却推不开。在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自己的无力与渺小,似乎之前所有为离经叛道而做出的言行都变得那么可笑。 遥儿,对不起,我无法再牵到你的手。可我始终记得,你曾经说过—— 我们要牵着手一起长大…… 可是,我长大了。你呢,依旧是美好的少年莲花般的模样。 …… S市市立第一医院,VIP病房前的走廊。市委詹秘书一手握着电话汇报,一手擦着满头急汗。 “赵副市长,请放心,辛女士和施先生的状况都还好。……什么,辛女士?辛女士还没有醒。……不不不,您先别急。这边的主任说了,辛女士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导致的暂时性昏迷,很快就会醒来的!……什么,您要亲自过来?……喂,不用您……赵副市长……喂,喂?” 举着已被挂断的电话,詹秘书愣愣地站在走廊里,半晌方回过神来,向那扇关着的病房门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便急忙安排接待副市长亲临的准备工作去了。 4 第4章 零四 从昏迷中醒来,就看见施洋一张放大的脸。 “嘿嘿,我就知道你快醒了。睫毛眨个不停呢。说,是不是企图装睡偷窥本绅士?” 我无语,这位混血青年的思维从来很混搭。你听过有人对昏迷刚醒的病人这么说话的么?不要崇拜我能这么淡定地接受,因为早已习惯了。 接下来的一切就完全处于混乱之中了。因为我醒来不久,一摸手腕,就发现了一件大事。 “施洋,施洋!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再帮我看看你脚边周围有没有啊?”我早已不耐烦听他说什么劳什子的事故经过,什么广告牌撞到了我们的车,我磕了头,他碰了腿……三藏,求你把这家伙收去吧,我已经够头昏脑胀的好不好?此时最重要的,是我手上带了十年的黄玉手链不见了呀! 我在施洋的瞪视下神经质地揉着手腕。我知道作为康斯坦茨大学心理学专业Professor wolfgang手下的 Dr.Xin,此时此刻,我的行为是该被“打手”的。但说实话,如果老头亲自来瞪我,我也只能表示,打手吧,只要手链回来就好。 “我说我的老佛爷,我都地毯式搜索了三遍了!真的没有。你确定那串珠子你上车时还在?会不会是出事时,被你蹭掉拉在车上了?要不然一会儿去帮你问问詹秘书那出事的车子还在不在,让人帮你去车上找找。” 我闻言眼睛一亮,却讷讷道:“不好吧……人家是市委高官诶,身后大事一大把的。我们这点小事情他哪里愿意管?会不会嫌我们小题大作。” 施洋很不客气地白了我一眼,我讪讪地扁扁嘴住了口。好吧,我很有自知之明地认识到我是纸老虎,也就只能冲他这类型的小题大作了。不过,眼下脚上还绑着绷带的某人在我的指手画脚下,一贯的好脾气也快破功了。 我叹了口气,那串手链于我而言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戴得久了,早已如同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一个深刻在心上的人。 恍然心中有些酸楚,那年我的不辞而别,对于他来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空得发慌,好似一切都没有了目标。 在我黯然之际却听施洋笑得阴险,“我倒好奇了,那串珠子原来你这么宝贝啊!是不是什么定情信物啊?”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狠狠道:“是!” 施洋大约没想到一向被他誉为“情感淡漠”的我会作出如此激烈的反应,一脸地无法置信。 在他目光灼灼的探究下,我早已没了底气。 不由自嘲地笑笑,是了,这么多年过去,曾经随手相赠的小礼物,他还会记得吗?他大约是忘了。因为他不知道在他俯下身,为我带上的那一刻,一个十七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内心青涩的悸动。 我苦笑,让我一个人犯傻就好,独自守着他给我的点点滴滴。若是他已经忘了我,那是最好不过。 见我这样闷闷不语,施洋倒是大发善心。 “没事,一会儿问问詹秘书吧。你若不好意思,我来开口好了。”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目光中有跳跃的光,难以捕捉。 “其实,方才你昏迷时不知道,这次接待方对我们真挺重视的。哦,对了,你脑震荡失血,你猜给你献血的是谁?” 我都昏迷了,哪里会知道? “是……” 施洋的话被有礼的敲门声打断。不一会儿,门口出现了詹秘书的笑脸。 “辛小姐,好些了吗?”他走了进来。 “恩,我很好了。詹秘书,辛苦你们了。” 我扫了眼病房中被搜索的凌乱景象,不好意思地匆匆收拾着。唯有施洋很大爷地翘着绷带腿,我朝他瞪了眼。知他嘲笑我拘谨刻板,没理会他一脸戏谑的表情。 到底是官场中历练的人,詹秘书对这一团乱象只是下意识地扶了扶眼睛,轻咳一声,立刻恢复了从容淡定。 “两位千万别这么说,这次事故,我们万般难辞其咎啊。所幸两位没出什么大事,要不然我们,哎……我们赵副市长对此事十分重视,定会给两位一个交待的。两位请先安心静养,项目计划已按赵副市长的吩咐延期了。有什么需要只管说,我们一定尽力满足。” 听对方这么诚恳,我本来应手链丢失而积累的满腹牢骚也自然发作不得,只得宽容地笑笑,抬眼看看施洋。 施洋无奈叹气,只得充当代言人:“詹秘书,您也千万别这么说。这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谁都料不到的。请赵副市长放心,我们两人一旦伤势无碍会尽快开始项目,计划我们已经看过,应该不会给你们的工作带来太多耽搁。” 詹秘书感激地点点头。 “不过……”施洋拖长了尾音,朝我看了一眼,“詹秘书,眼下我们倒是有个小小的请求。” 詹秘书立刻笑道,“施先生千万别客气,请吩咐吧。” 施洋瞥了我一眼,朝我伸了五个指头。 五个NLP(身心语言程序疗法)啊,敲诈啊!果然,离开了老头的管束,此厮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无奈我此刻有求于他,只能眨眼同意。 “其实,是这样的。哎,还是让我们辛小姐自己跟你说吧。” 我万没想到施狐狸又把麻烦抛回给了我,施洋朝我笑得不怀好意,朝他干瞪眼也没用。此时此刻,詹秘书那万分重视的目光已将我笼罩。 我讪讪一笑:“是这样的,詹秘书。我的一串黄玉手链可能在出事的时候丢了。不知道,那辆车子还在不在,方不方便让我们去找一下?” 詹秘书倒是半点没有惊讶或不耐,立刻掏出手机。 “辛小姐别急,我立刻帮你问问。喂,小王吗?你现在在哪?哦,你等下……”詹秘书又转向了我,一边掏着口袋,“辛小姐,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只一眼,我立刻激动地点头。可不就是我那串手链吗? “恩。小王,没事了。” 詹秘书颇有深意地朝了笑笑,却并没有立马递还给我,只是呈给我看。 “辛小姐,这是赵副市长刚才递给我的,不过他没说明这是谁的,只是让我把它修理下。因为这手链的绳快磨断了。我方才并没反应过来是你的,一时疏忽了。你看……” 我疑惑地从他手中接过,珠串的结口处确实已被磨得很细白,只是我长期带着,倒没有注意。不过,为何这东西会到了他们的副市长手里? 等等,他们的副市长姓什么来着? “请问,是赵副市长么?”某一个字,吐在齿间,却牵动了心中的百转千回。 詹秘书点点头,他试探着问道:“是啊,辛小姐和赵副市长是故交么?” 心中有一股灼热的念想不可遏制地燃起。赵,是他吗?不会,怎么可能?他不是应该在北京?这么多年了,怎么又来到S市?我在国外每一个拜访过的教堂为他祈祷平步青云,只是副市长吗?他出了什么事?不会,应该只是巧合,怎么会是他?他一定再更高更好的地方。 我心如乱麻,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侧的床单,只看着那手心中的珠串发呆,浑然没发觉身边两双眼睛好奇地望着我。 “辛小姐?辛小姐?” “辛澜!……Dr. Xin!”施洋模仿着老头的一声怒斥把我唤醒,我茫然看着他。 他一脸无奈,“詹秘书叫你呢。” “哦?” “辛小姐,你看这手链是不是我立刻去帮你修理一下,一定马上帮你送回来。毕竟,是赵副市长再三关照的。” 人家工作职责,又是一片好意,我自然不能拂了他的情。更何况,眼下这串珠链在我眼中竟变得有些沉重而烫手。我勉强笑笑,点了点头,将手链递给他。 “多谢你了,詹秘书。真是不好意思。” “辛小姐客气了。” 詹秘书前脚刚走,施洋后脚便凑了过来。 “Hey,Girl。方才詹秘书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我来替他继续吧。”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什么问题?” “咳咳,辛小姐和赵副市长是故交么?”施洋怪腔怪调地模仿。 我蹙眉,下意识地道:“我怎么会认识什么赵副市长?”低下头,声虚而气不壮。 “喂,跟我还装呐?” “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又没见到……” 施洋点头,“这个简单,听说他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你们早晚会见面的。” 我心头一颤,抬头盯着他故弄玄虚的笑脸,自己也不知道是希望还是害怕。 施洋却依然不放过我,“要不,我们现在就把他请来谈谈项目计划?难得我投身工作,决定带伤加班!” “别!” 见他笑得灿烂,我自知上当。舒了口气,再不打算理他。 “哦,对了。刚才想告诉你来着,你之前还用了人家好多血。” 我被他说得愈发心头忽冷忽热,“做什么说得那么可怕。到底怎么回事啊?” 施洋摸着下巴想还卖关子,我终于忍无可忍,推了他一把。 “快说!” 我力道不小,施洋一个趔趄,好在反应够快,稳住身子,绷带腿翘得老高,姿势有些搞笑。 他哀怨地朝我瞥来,“哎。我说你恼羞成怒拿我出气又是何必?具体的情况,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从一位照顾我的温柔的护士小姐那儿听来的。哎,我觉得辛澜啊,你真该趁此机会在医院里多跟人家护士小姐学学,要不然像你这样情商偏低的情况,以后可如何能相夫教子?” “要你管?你的那群法比安娜,伊莎贝拉,史坦芬尼们就能相你教你儿子了?还有那什么克丽丝,海蒂,康妮,妮科尔……” 施洋脸色越来越惨淡,“哎哎哎,打住!我怕了你了!我觉得我得先离开一会儿,护士小姐还要给我量体温。你先自己冷静下,一定要别激动,小心病情恶化!” 他抬着绷带腿,单跳着蹦出了门,转而又把门推开,扶着门把,探进头来,一脸惊喜。 “对了,辛澜啊!我忽然想到一句中国古话。你来听听。” “什么?” “千金难买市长血啊!所以你一定要稳住了,不要再晕过去,浪费了哦!” 我顺手抓起一根香蕉朝房门砸了过去,“见你的护士小姐去吧,古话你个烂文盲!” 香蕉被及时关合的门挡住,我抚摸着左手带着淤青的静脉,不知何始,竟将“脉脉此情谁诉”喃喃地低吟出声。掩口,苦笑。 5 第5章 零五 詹秘书果然效率很高地把手链亲自送了回来。附带的,还有一个拉杆箱。我瞪大了眼睛,难不成他还要亲自来陪护?我完全无法分析出这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我估计自己此刻的脸色很难谈得上好看,詹秘书倒是不介意,笑得宛如宽厚长者。 “詹秘书,你这是……?”我指指那个质地挺括的新秀丽大箱子。 恩?这大男人用的箱子颜色怎么看着有那么丁点儿女气。 莫不成是……我指指箱子又指指自己。 果然,见詹秘书点头。 “辛小姐,这里面是帮你准备的一些衣食书本,全是按照赵副市长列的单子上置办的。你现在身体不方便,似乎之前的行李也不太丰实,赵副市长见了,便吩咐我再给你添些。你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再让人送来。” 大约是见我半躺在床上,还有些愣愣,詹秘书一拍脑门,歉意说道:“哦,忘记你现在不方便了。需要我现在帮你打开,你过目一下么?” 我连忙摇头:“不用,不用。我一会儿自己来就好。” “也好。哦,对了,还有这个……”詹秘书说着又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盒子。看着他圆胖的身材,圆润带笑的脸,其实我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时候看过的译制动画片《机器猫》。思及此,觉得颇有些不厚道,便朝他歉意地笑笑。 显然,他被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素养很好地把手机帮我拆封,开机,递了过来。 “这是项目组配给你的手机,基本上所有与你工作相关人员的号码都在里面,你一会儿有什么需要可以给我打电话。” 金属的冷硬质感,是诺基亚较高端的商务款。我想了想,工作需要,这样的配置应该也没什么不妥。习惯性地按下自己最常用的快捷键,屏幕上出现那三个花体字却差点让我连手机都握不住,竟然是——赵翰墨! 我抬头看看詹秘书的笑猫脸,又看看闪着荧光的屏幕,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刻的心情。一切的猜测希冀恐慌逃避都即刻成为了过去。而真相,以它最堂而皇之的方式,最预料不到的时刻,揭晓,不容拒绝。 是啊,其实之前我也不过是在自欺,心底不是早就明白了么?除了他,还会有哪个赵副市长?会和我有相同的血型?会关注到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帮我修手链?会知道我旅行轻装简从的习惯,行李少带喜欢现买?甚至清楚地了解我开手机后下意识的动作,知道我最常用的快捷键?我抬头看向床边的行李箱,是我喜欢的海蓝,那里面装的满满的,应当都是我最熟悉的用品吧。 詹秘书依旧微笑,只是此时笑容中多了些了然与深奥。见我这处自是没了他什么事情,便轻声告辞。 夜幕悄然降临,我依旧蹲在床边,抱着膝盖,看着打开的充实的“百宝箱”,心中仿佛也被各种情愫填满,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物品,这些心情。 飞利浦的吹风机,博朗的电动牙刷,S市老厂独家生产的轻质毛巾,宜家的圈圈衣架;几款我常用的抗过敏型护肤品,0.7的水性笔,0.5的自动铅笔,吉米插画的笔记本;海明威、毛姆的小说并一部《饮水词》。采家老字号的话梅,可自调口味的酸梅汁,咖啡味口香糖,艾家的蓝莓饼和蛋糕寿司…… 还有那个打开的音乐盒,一遍遍循环放着法国电影《美丽的人》的主题曲“L'aquoiboniste(无造作的绅士)”。 为什么是这一首?我心中颇有些悱恻,因为他曾经我借给我阅读过一本书——《克莱夫王妃》,法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心理学小说,影片的故事原型。 我当时还小,只作为爱情小说去读,只是被书中的情感触动不已,爱不释手。他看我读完后愁肠百结,听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并不算成熟的感触,温柔而了解地笑着。 记得当年影片上映,我正独自旅行在巴黎。黄昏中的塞纳河朦胧优雅,似在含蓄地等待着她的情人。我漫步在拉丁区,见到一家电影院门口的广告海报,心中一动,便走了进去。 我并不是很熟悉法语,但依旧能看懂这个故事。16岁的菊妮在母亲去世之后转学,疯狂地爱上她的意大利语教师涅穆尔,但她不愿向自己的感情让步,拒绝他的求爱……我默默注视着剧情的发展,渐渐地分不清是在看别人,还是别人在看自己。 也曾想过,彼时的他,是不是也在美嘉的某个包厢?是不是也在看着菊妮和涅穆尔的故事?是不是也曾想起了我? 我颇有些震惊地发现,尽管离开了这么多年,我的一切生活习惯竟是没有任何的改变。曾经喜欢的,一直喜欢着。包括衣食用品,也包括人。 我竟是,如此恋旧的么? 那么他呢,为什么也都记得?为什么可以那么笃定,我就一定会依然喜欢。他那么好面子的人,不怕被我谑笑轻看么? 夜已深,我从颠倒混乱的梦中醒来,窗外的夜幕隐隐呈现红光,是下雪了吧?明光夜雪使我的思维分外地清晰,只觉得再无法入睡,想起走廊那扇窗正对着医院的篮球场,那里的雪景应当更亮更广,不知缘何对此兴起,既躺不住,便索性披衣起身。 走廊的那头,角落里,一星红光隐隐绰绰,在窗外无尽红天的反衬下分外寂寞。来不及控制我的脚步,声控开关受到感应,将一整条天顶的灯尽数打开。 那个隐在黑暗中的身影顿时暴露在灯光之下,依旧是那么挺拔优雅而气势不凡的背,宽厚高大如一座山。 他顿了一顿,转过身来,与我四目相对。起初的一瞬间,或许是因为灯光骤明,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远,我辨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应当是诧异的吧,会不会有一点点欣喜?我竟不由自主地自作多情起来。 尔后,我便唾弃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 我们根本不是久别重逢的恋人,不是吗? 我们,早已不是恋人。 走廊里安静得甚至让我怀疑听见了他烟丝燃烧的哔啵声响。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打破这样的静谧,空气中仿佛有一股神秘的磁力将我们吸引。然后,我便见他掐灭了烟头,似是要向我走来。 第一时刻,我下意识地想后退逃跑。 走廊的灯在我即将转身的那刻灭了,倏尔又亮了起来,我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我的心骤然提起,似是等待,却不敢回头。 可是,我失望了,那是他离开的脚步,坚定有力的,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再听不见。 心渐渐地放了下来,却沉到谷底。 他终究是不能原谅我的么?可为何又要送来那些东西,对我这样好? 那一刻,我有了想哭的冲动,深埋的心底的想念喷薄而出,近在咫尺的人却望而不得。病号服宽松的衣襟被我拧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胸口窒息的感觉让我忽视不得,却终究挤不出半点泪来。 五年里,我从没有过哭泣的感觉。因为离开他时,那曾经太过汹涌的悲伤,早已让一切挫折显得微不足道。 因此,在施洋等人的眼里,我是冷情的,距离感的,EQ偏低的。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尝过了真正的伤心,眼泪就不会那么轻质廉价。 可是现在,曾经那股揪心噬骨的感觉再次把我席卷,为什么我依旧无法流泪?越来越多的失落悲伤忧郁悔痛积堵在心中,找不到缺口发泄,我想我恐怕要受不住。 我苦笑,第一次重逢便是这样的效果,那以后无可避免的更多见面,我该如何是好?他呢,避过我这一回,今后也都打算避而不见么? 下次相见,是不是应该在职场,他会以怎样一副公式化的面孔向着我?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些,职业化点,不要害怕,我是心理学的专业人士了啊。可是,那是他啊,让我如何专业的起来? 在施洋的病房门口徘徊了两步,我终于下定决心。可刚要叩门的时刻,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是辛澜啊?睡不着了?” 施洋熟悉的笑容出现,虽是问句,但见到我,并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 与我的满面颓丧相比,这家伙却一脸精神焕发的好相貌。要不是我扫了眼病房中确实只有他一人,而他又暂时有些腿脚不便,还真难免会联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等等,他开门开得这么及时,倒像是料准了一般。难不成,方才的一切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这个该死的家伙莫不是有夜游症和偷窥癖?怎么什么不容易撞见就刚巧撞见什么? 他挑挑眉,一副你猜对了的表情。 我无语。和他熟悉到这样的程度,其实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在国外那么多年,老头和他们都已如我的亲人一般,虽然彼此不说,但心里都知道。何况,我们还都是学的这个专业,猜心的能力自是比别人都要强一些。 施洋把我让进了屋,匆匆收拾了下软椅上的杂物。我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几本《花花公子》。亏他事无巨细,国内禁卖的杂志他还不远千里一路带了过来。 施洋懒懒地抚平折起的页角,理所当然地说道:“精神食粮么,和饭菜食物一样,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不要忌口,不要偏食,不然容易缺少某些重要的微量元素,让体质变差。” 说着,话中有话地看了我一眼。 我轻嗤一声,谬论,还大言不惭。 他这么厚脸皮的人自然是不会理会我的不屑,只是抱头仰躺回床上,“怎么,心里不好受睡不着了,需要我来帮助你?” 我深吸口气,点点头。 不要误会,其实这是件很严肃很学术的事情。施洋的催眠术是得老头独家传授的,我们师兄妹中只有他真正学到了精纯。 至于,为什么要以这样让人联想的说话方式?好吧,这该问他。反正我早已习惯了。还真没想过,要不然该怎么表达? 施洋又从床上弹起,身体轻盈有力的模样,哪里像是个还缠着绷带的“残疾人”? 他拍拍床铺示意我,“把外衣脱掉,过来躺下吧。” 我嫌恶地看了那床单一眼,谁知道他方才一个人在干什么? 施洋见我这样子,一阵好笑。“得了吧,都免费治疗了,还那么多要求?” 我终究不情不愿地躺了下去,闭上眼睛。感受到头顶有施洋温暖轻揉的抚摸,听着耳畔他低沉的轻语,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6 第6章 零六 高二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我缺席了。 独自背上背包坐了一昼夜的火车去了北方一座有海的城市。 我不知道辛校长是怎么处理她女儿在校的烂糟情况的。总之,之后我依然可以顺利升入高三。我终于可以将身份所带来的好处享受得毫无所谓。可那个时候,无论是我还是辛校长夫妇都早已无心关注这些。 沈遥的死是两个家庭的灾难。他家和我家。沈爸爸和沈妈妈,我曾经的干爹干妈对我恨之入骨,连带着辛校长的校长之位也变得艰难起来,我妈妈也被调岗。 我后来才知道,沈家其实是一个背景很大的家族的分支。但以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这些,我只知道沈爸爸在教育局工作,是妈妈从前的领导。而沈遥,一直都只是我的小跟班,我最贴心的小遥子。 我不是个省心的孩子,更不是个孝顺的女儿。在我的父母被这件事故的后续纷扰搅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却在给他们制造更多的麻烦,带去更大的伤心。 火灾发生后,学校取消了住宿制度,我也回到了家里住。但事实上,父母与我见面的机会反而更少了。那阵子父母似乎很忙,经常晚归或外出。 而我,在学校几乎已很少露面,我无法面对那些曾经经历过火灾的同学,见到他们个个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我有时甚至会罪恶地想,为什么被大火吞噬的不是他们?为什么只有沈遥,偏偏只有他? 我依然常常独自在外漫无目的地游荡,每每要直到深夜才回家。感谢S市良好的治安,我竟然从来没受过骚扰,最多不过几声无聊者的口哨,我嗤笑,我比他们吹得更好。回到家后,我便立刻将自己锁进房间。 那些碟吧、地下影屋,大学城周围的愤青聚居地,却是再也不去了。我无法原谅他们如伊甸园的大毒蛇一般将我诱惑,间接害死了我的遥儿。或许,我只是无法原谅曾经在那里流连的我自己。 许多年后,我接触到一些癔症性漫游症的病例,难免感怀,高中时的自己其实也有很明显的先兆。那时,我常常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之后,到了路口却回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何走到这里,记忆经常会出现暂时性的空白,有时却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场景所取代,比如有两三次,我似乎是在同一只会做出嘲笑表情的猴子交流,可清醒后,我会发现明明自以为在城西的我却不知为何正身在城北。 这些非正常现象让我害怕,但那时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我只能把一切都写进给沈遥的信里,当然这些信永远都无法寄出。 后来认识了赵翰墨,在某次闲聊时,我无意中提到那段灰色的漫游时光。我清楚地记得他搂住我肩膀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将我的骨骼嵌进他的手心里,最后深吸一口气,将我扳过正对着他,用目光点点滴滴描画着我的样子,一脸万幸的表情。 刚开始,辛校长曾经试图像对待一般正常的小孩一样,用温暖安慰挽回我。虽然他很忙,但仍努力抽出时间来陪我。但很快事实证明,我与他之间似乎除了冷战或火拼这样残酷的方式便再无法有其它形式的交流。在最后一次,辛校长忍无可忍甩了我一巴掌之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说过话,他也彻底放弃了对我的管束。 直到,我在沈遥生日那天又独自漫游了一整夜后,大清早回来告诉辛校长,我要去北方旅游。彼时他正打算出门上班,见我主动跟他说话,脸上那惊喜的表情绽放如花,看着他眼角的深纹,那一刻,我麻木了许久的心情竟有些酸涩。也不知他听清了我的要求没有,他就一个劲地点头,然后老脸一红,竟是不好意思面对我似的,便匆匆离开了。 我到底还是给辛校长留了封信交待清楚行程,不过他收到信的时候我应该已在开往D市的列车上。 尽管不甘心,但终究只能承认自己娇生惯养的本质属性。24小时的硬座下来,到了D市,我如剥皮抽骨,哪里还有游兴?但我依然执念似的跑到了海边。那是我和沈遥共同的梦想。如今,我替他一块儿实现。 北方的初夏依旧很冷,海风大到超乎我想象。我被吹得浑浑噩噩,回到宾馆就浑身不太舒服,过敏性肤质的我还出了风疹。 这是次失败的旅程,或者说失心落魄也不为过。D市的海景让我失望了,没有沙滩,甚至没有阳光,雾蒙蒙的。寥寥几个旅客,驾着高档的敞篷车来,拍几张矫揉造作的照片,又匆匆驱车离开。 一切都显得速食而虚假,最初的热情被无情扑灭。我嘲笑,浩瀚的大海所扮演的也不过是背景和摆设的傀儡角色,那么还有什么是能够彰显本色,放飞真性情的呢? 别人初次来到海边,都会张开双臂,我却紧紧地环抱住自己。沈遥,我正面朝大海,却丝毫感觉不到春暖花开。如果有你在,会不会不同? 在宾馆的第一夜就听到有火警的声音,是附近的一家粥店出了事。这触动了我最脆弱的神经,我看着小旅馆房间斑驳的天顶,一整晚噩梦连连。第二天,我待在旅馆里哪儿也没去,不停地给沈遥写信,写我的失望和不开心。再后来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程。 又是24小时的硬座,看到熟悉的家门,我已近乎虚脱。 万没想到,为我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赵翰墨。很高,并不像我们高中那些正在拔个的男生,瘦如竹竿,而是有很匀称的身材,甚至有一点点强壮。但气质却让人感到清秀儒雅的。多么奇怪的一个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厚实而优质的经历沉积。 “辛澜,欢迎回家。”他对我露了个微笑,喊我的名字。那么自然熟稔,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他的声音很有特点,那一声“辛澜”之后,很久,那略带鼻音的嗓音仍如带有磁力一般附在我的脑海里。 我愣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这还是第一次被陌生的成熟异性以如此随意的方式打招呼。 但或许是赵翰墨那与生俱来就能将人吸引的气场,也或许是我骨子里以貌取人的劣根性作祟,对他这般大大方方闯入我的生活的行径,我只是不习惯,倒并没有反感。 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我。不过,无论哪个第一次,我当时的形象都绝谈不上好看。 赵翰墨很自如地接过我的背包,还为我递上拖鞋,将我迎进门。我恍恍惚惚经历着这一切,脑子里甚至出现这样的想法,他是不是那只会做出嘲笑表情的猴子的变体?或许一会儿清醒后,这些场景就都不见了。 “你父母这两天有公务不能回来。今天中午刚走,我正好前来有些事情要拜托他们,于是便留下来替他们迎接你回家。”他一边帮我忙活,一边简单地进行自我介绍。“哦,对了。我叫赵翰墨,目前在S大任教,是你父母的朋友。” “哦。”说实话,我对他的身份半点不感兴趣。此时此刻,我现在脑海里唯一想的,就是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入我那张柔软的床,舒舒服服大睡一觉。 赵翰墨似乎很了解我的心思,帮我收拾完了,就不再打扰。而是独自去了阳台,似乎在和谁打电话。我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进洗手间洗漱。 待我出来,他正在餐厅摆碗筷,他招呼我:“要过来吃点东西么?你爸妈为你准备了一大桌的好菜。” 我半点胃口也没有,事实上,闻到饭菜的香气,我胃里翻腾地厉害。连忙对他摆摆手,示意他自便,便反手锁了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后来,我曾跟他抬杠,说幸亏我当初不算一个十分正常的孩子,要不然哪能让他这么轻易得反客为主,在我家当起大爷来。 他却挑挑眉,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一眼,语调上扬地回了我两个字,“是吗?” 我默。确实,聪明如他,又是有备而来,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手段,他哪里会放在眼里?不过,他大约也没想到我会是这样一个缺了心眼的小孩,对于一切都不避不拒,以至于他的很多招术对我使来都如陷进了棉花。我自是有些得意,当时的他肯定也不是一点都不郁闷的。 我在床上烙大饼,脑袋昏昏欲裂,却睡不着。朦朦胧胧中,听到有敲门的声音。接着是赵翰墨磁性很强的嗓音,“辛澜”,“辛澜”…… 我把头蒙进被里,压根不搭理。当时已入夏,我忘了开空调,被子裹得死紧竟也没觉得热。 他喊了两声便没了音,到底还算自觉。可谁知,紧接着啪嗒一响,竟是门锁开了。 赵翰墨高大的身影很及时地挡住了门后客厅的光。不过下一刻,他就把我房间的顶灯给打了开来。 我恼火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想瞪他,无奈灯光刺得我只能眯起眼。 他端着一个托盘走到我的床边,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的手心就贴上了我的额头,一时间竟让我有种清明的感觉,也忘了躲开他,只是舒服地深吸了口气。 他的表情似是了然,拍拍我的脸颊道:“发烧了。起来先把药吃了吧。” 半晌,我没动。他的表情有些担忧,“没力气起来么?我帮你……”他想来扶我,我急忙裹着被子偏身一躲。 “别。我自己可以。”说完,我依旧没动。 赵翰墨奇怪了。 我无奈,只能稍微放软了语气:“你能不能先出去。我保证把药吃完的。” 他大约是以为我闹小孩子脾气,笑道:“你还要先量下-体温,然后我才能考虑你的药量。” 我一闭眼,终于耐心磨尽,嗓音有些嘶哑地吼道:“你给我出去!” 可他依旧没反应。我泄气。这个人,真是难搞得紧。只能又轻声说出了真相,“我……我里面没穿衣服。” 下一秒,赵翰墨十分开怀的笑声便在我耳边震荡开来,笑得我愈发觉得浑身烧得厉害。 “嗯……”他低头似乎在考虑措辞,尔后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的生活方式比较健康。” 要你管,我忍!我用力地咬牙,幻想着齿关间尽是赵翰墨的身体发肤…… 赵翰墨再次进来,我已是穿戴得过分整齐。见了我这样,他镜片后的目光似是一闪,令我顿时脸红不已,只能自欺欺人:发烧么,总是会脸红的。 我把温度计递给他,他只扫了眼,便用腕力甩了甩,用酒精消毒。然后给我配药。见他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我不禁有些疑惑。他大约是感受到我的目光,转头见了我的表情,笑了,调侃道:“放心,烧得不厉害,不会给你打针的。” 我窘,他把我当小孩子么?虽然,跟他比起来,我确实少吃了好多年的药,但也不至于吧…… 一个药片体积颇大,他捻起来,看了我一眼,似有所感,三指一捏,药片便断成均匀的三片。他似满意地点头自语:“这样,应该可以咽下去了。”而后,胶囊,冲剂……他干净好看的指尖在一堆各色的药丸中灵活地摆弄,仿佛不是在配药,而是在搞创作。 而我,很快,便几乎是带着景仰的心情在看着他“表演”。 表演?是的。我从没想过,配药的过程也可以这么艺术。 不仅如此,他还细心地帮我安排了什么先吃什么后吞。因为有些药是甜的,有些偏苦,有些粒大,有些可以嚼服。总之,按照他的次序,便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吃药的痛苦。其实,我一开始是想告诉他我并不怕吃药的,不过一时的“爱美之心”最终让我放弃给自己的勇武正名。 “你是医生么?”我转而提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问—— 他眯了下眼,微抬起下巴,尔后点点头。“算是吧。” 这算什么答案?“那你之前不是说你在S大教书?” 他颇为欣慰地看了我一眼,“原来小丫头挺有记性么。医生就不能教书么?” 我无言以对。确实是可以的。可是,总感觉怪怪的。这个人还这么年轻,就能身兼数职了?他实力有那么强吗?不过看他刚才摆弄那几颗药,倒确实是有实力的。 他瞥了眼我的欲言又止,只是但笑不语。端起收拾好的药盘,而后拍拍我的脑袋:“先睡一觉吧,有什么问题睡醒了再问,在下会尽力满足你的好奇。” “你今晚要住在这里?”听他的话,我猛然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我想我的语气堪称凶悍。 他却一点儿都不在意,笑容亲和,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无招胜有招,灭我的戾气于无形。 “我方才把你的情况跟你父母反应了一下,受他们委托今晚留下来照顾你。要不然,你一个生病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叫我们怎么放心?” 说完,也不容我回绝,自是转身走了。走到门边,又侧身,毫无诚意地征求我的意见:“这门我就不帮你锁了吧?你看……”说完,他晃晃手中的一根铁丝。 我再次几乎气晕过去。倒忘了,方才他是自说自话地把我的门给撬开的。 “其实身外之物给你的安全感,大多数时候只是自我暗示的产物罢了,并不一定真如你想象中的那样可靠。”赵翰墨又唠叨了一声,终于还我清净。 我重新将头蒙进被里,才发觉被他折腾了这一番,倒是出了一身汗,不像之前那般难受了。赵翰墨的声音果然如我最初的感觉一般,很奇妙,如有磁力会附着在脑海中,一遍遍重放。在寂静的空间里,催眠的效果是很好的。 7 第7章 零七 醒来一看,还不到零点。枕头微湿,不知道是发的汗还是流的泪。隐约记得做了一个逃亡的梦,梦里哭得稀里哗啦,醒来倒是通体畅快。 我出去洗把脸。见书房的灯亮着,这才记起那个叫赵翰墨的说要留宿。 见门半掩着,我好奇心起,走过去一探。却见赵翰墨正闲适地坐在摇椅里,膝上搁着一本厚书,看得专注。 一眼之下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他看书时反倒把眼镜摘了,远远地搁在一边。 我撇撇嘴,怪人一个。 刚要蹑手蹑脚地走开,却见他抬起头来,目光一下子抓住了躲在门后的我。 “醒了?” 我本想不理他,直接转身就走。却到底留住了脚步,因为我忽然发现,其实摘去了眼镜,他的眼睛十分漂亮,呃,怎么说呢,或许是因为双眼皮很深的缘故,竟似还带着点孩童般的天真。 见我盯着他看,他了然地挑挑眉,长臂一够,勾起了书桌上的眼镜,冲我晃了晃,尔后戴上又取下。前后气质截然不同,简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他把眼镜递给我,“平光的,戴着装装样子。你知道的,无论行医还是教书,都最好能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很可信,然后么,才能……” “招摇撞骗?”我忍不住接口。 他嘴角一咧,给了我个赞赏的眼神。 我无语。把眼镜还给他,敷衍道:“其实你可以试着只带一个眼镜框,没有玻璃还保护眼睛。” 他合上书,似有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尔后将眼镜戴好,摇头不敢苟同。 “什么歪招,也太不Professional了。” 砰啪——很大的一声震动,是我跌坐在了地上。被他雷到的我下意识地想扶墙,结果一个不巧扶在了半开的门沿上,于是,重心不稳,摔得惨烈。 他也被我吓着了,刚戴好的眼镜又落到了鼻尖上,我见他那怪样,一时也忘了痛,反倒愈发笑得不行。 几年后开始流行“冷笑话”的风潮,我已能做到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想来,就是因为早先被赵翰墨大师级的“制冷水平”冻彻底了。 赵翰墨果然算不得好人,见我笑得爬不起,非但不帮我,反倒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看个有趣,直到我求助,他方才摇摇头,向我伸出了手。 他的身上有干净好闻的松木味,比威露洗衣液的味道还要柔和些。附着极淡的烟草气,和我平时闻的不太一样,似乎有一点点薄荷味。我的脸擦过他的衬衫口袋,很多温暖的气息扑向我的双颊,一瞬间竟让它们有些发烫。 他托着我的胳膊,一手借力扶住我的腰,低声问道:“笑够了?” 他嘴里吐出的气流痒痒地擦过我的耳廓,我猛然发觉这样的姿势有些太过亲密,立刻把手臂从他的控制中解脱出来,几乎是同时,他也松了手。我下意识地后退,远离他两步。 彼时我虽图叛逆想不羁,但到底还是历练不足,心底尚自是纯情的。哪里像现在这样,可以随手扯过施洋的《Playboy》《Playgirl》,进行性心理学层面的解析评述。 赵翰墨似乎没注意我的小动作,神色如常地回身从桌上拿起一物递给我。“笑够了,再量体温。不然的话,怕你一不小心,把温度计给咬折了。” 扑哧…… 也不知道是不是赵翰墨确实医术了得,总之这次的发烧来得凶猛,好起来却是我个人史上的最快纪录。三十七度,标标准准。 我因着方才睡得很饱,便打开了电脑。 赵翰墨倒也是好精神,已是凌晨时光,他还捧着那本砖厚书在看,我瞄了一眼,原版的《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道德情操论》by亚当斯密),我们家辛校长乔迁之初购进书房用来镇宅的宝书之一,平素有人瞻仰,从来无人亵读。我想赵翰墨拿起时肯定也注意到了封皮上那一层很有深度的灰尘。亏他此刻读的入迷,眉心微拧,一脸参悟大道的表情。 我有些受不了他这个样子,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不愿承认,其实心底还是有一点点佩服的。这是种矛盾的心情,在我半成熟的少年时期时常发作。 我正在打国内刚开发的网游《左道江湖》,一个人分饰两个角色。昔日叱咤风云的澜无双为了让菜鸟级药童遥无梦在与杜若岛岛主的PK中一战成名,升为药王,她耗尽家财,四处觅宝,被人追杀,落魄无比。 当遥无梦终于成功升为药王级时,澜无双郁闷地发现她一手捧红的遥无梦却被一个叫做“一抹红”的花痴女人缠上了。 更有甚者,该女在银河鹊桥上向遥无梦当众求婚,上达天听。要知道,银河鹊桥地位特殊,遥无梦现在要是拒绝的,会直接丧失七万修为,等于让澜无双的心血付诸流水。 “我靠。贱人!”我恼火地甩了鼠标。 大概是动静有点大,赵翰墨抬头看了我一眼,轻咳了一声。我余怒未消,转嫁到他身上,瞪了他一眼。 “你也可以上去求婚么,把遥无梦抢过来就是。你段数比她高那么多,又不是打不过她?”不知何时,赵翰墨已来到了我的身后,此时他没带眼镜,一双有神的大眼专注地盯着屏幕,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白了他一眼,说得轻巧,在银河鹊桥求一次婚要花掉七万两银子。我现在窘迫至此,哪里来的钱? 不过……我忽然反应过来,古怪得看向他。难道他也玩这个?要不然怎么对游戏规则了解得这么清楚? 似乎为了证实我的猜想,他继而道:“银两不够么?我转给你好了,不用利息。恩……你都不用还了。” 我又被惊讶到了,难道他不仅也是玩家,而且还是挥金如土的大神级人物,那可是几万两银子啊! 我盯着他看,试图找出些什么。试想想一个几分钟前还在深刻理解亚当斯密的人,几分钟后却在大侃网游,这是一件多么分裂的事情。 他偏了偏头,自说自话地登陆到他的界面,我一瞄,差点吐血。帐面上统共才七万零二两银子。 他不是大神,他只是个大方到只需要“二”——两的好人。 我拦住他要点击转账的手,不好意思道,“算了吧,你也不容易。” 他摇头道,“没关系,反正这七万两也是注册有奖中到的,不如都给你吧,我又不玩,留着也没用。” 不玩你注册干嘛…… “方才我上网查些资料,见到桌面上的这个游戏,一时好奇,便点进来,随便看看。” 我听到这样的解释,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今天是《左道江湖》周年庆,注册有大奖。许多玩家特意注册新账号就是为了抽奖。没想到这万人觊觎的特等奖却被他随便看看捡走了。 此刻我按住他的手一松,这七万两大奖又轻易入了我的账户。也不知道我和赵翰墨谁更是个传说。 银河鹊桥上人头攒动,盛况空前。大概这是第一次有人PK争婚的。而且还是两女争一男。 赵翰墨把钱转给我后,就退出了游戏,一个人走到窗边,外面黑漆漆一片,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澜无双在这里也算小有名气,很多人为我不值,甚至还有高喊,“澜女侠,放弃他,嫁给我”的。 我当然不为所动,抛了个媚眼,艳杀众人。随后先发制人,开始了和“一抹红”的战斗。几分钟后,“一抹红”喷血倒地,化身一片红。 爱心升起,龙凤飞舞,姻缘老人现身。系统提示,让我可以向遥无梦表白了。 鹊桥上,我扮演的澜无双英姿飒爽,对着亦由我扮演的翩翩少年遥无梦。我点着键盘,却觉得无从下手。 我该怎么说? 高喊“遥遥,我要嫁给你”吗? 我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可笑。 虽然澜无双和遥无梦是虚拟的,但我和沈遥却不是。 如果现在操纵遥无梦的是沈遥而不是我,我和他会走到这一步吗?如果不是在游戏,而是现实中呢?我在心底问自己,却没有答案。青梅竹马,其实是一个纯真无邪的成语。 我把键盘一推,沮丧地叹了口气。 “成功了吗?”赵翰墨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没意思,不玩了。” 赵翰墨走了过来,看了眼屏幕,眉梢挑起,念了出来:“放弃求婚,玩家澜无双将损失白银十四万,贬为江湖卖艺人,是OR否?” “你要浪费我的银子?”赵翰墨颇不赞同。 我轻嗤,刚才也不知是谁一副“散财大仙”的样子。 赵翰墨不由分说把我赶了起来,自己坐了下去:“你不行,就让我来吧。” 刚点了个“否”,求婚的对话框便又跳了出来。他顿住,忽然回头问我:“怎么又不想嫁了?” 我不置可否得撇撇嘴,懒得解释什么。 他也没再多废话,开始在界面自个儿摸索起来。我知其菜鸟,也懒得看他怎么学习摆弄,便也走到了他刚才伫足的窗边,外面果然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没多久,他忽然打了个响指。 “帮你搞定了,你过来看看。” 屏幕上—— “药王遥无梦一心向佛,四大皆空,申请加入少林火剂堂。” “申请成功。遥无梦由智禅方丈剃度受戒,法号悟梦。开始闭关苦修,为期七十七日。” 忽而界面一转—— “女侠澜无双大爱无边,誓与遥无梦分担修期,申请加入峨眉金顶带发修行。” “申请成功。” “恭喜师太澜无双荣获年度大爱奖。系统奖励——峨眉掌门扳指。” “峨眉掌门澜无双开始闭关修行,为期七七四十九日。即日开始。” “少林悟梦大师幸得峨眉掌门修助,修期减为三十日。即日开始。” 场内众人一片唏嘘。 澜无双和遥无梦转眼便被几个光头男女拉进了小黑屋。 我托着下巴,愣愣地面对着屏幕,哑口无言。 赵翰墨喝了口茶,满意地感叹道,“看来无论现实还是虚拟的空间,都不能忘了宗教避难这种选择。恩?你怎么这种表情?这是我唯一想到的办法了。不用结婚、不用赔款还能提高等级。三全其美,不是很好?” 我牵了牵嘴角,强忍抓狂,用目光表达我的不忿和质问:很好……好到我未来一个多月都不用玩游戏了!你是故意的吧? 赵翰墨笑了,轻哧道:“小孩子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下学期就高三了。” 我挑眉兼挑衅,“那又怎样?”我跟你很熟吗?要你管? 赵翰墨摊摊手,“是和我没关系。”随即他眉头皱了一下,“你这丫头怎么总是听人话说一半就自个儿琢磨?” “我只是想说,高三也没什么要紧,高考也不是唯一。人生走到你这个时候,可以选择的路很多。像你现在这样趁着年轻,还有玩性,多体验尝试些新奇的东西,我很欣赏。” 我眨巴着看了他两眼,有些意外这样的说辞。 “来,过来看看。”他把我拉到窗边。“你刚才见到了么?” 我正想问他呢,这窗外到底有什么让他看得那么着迷。 “据报导,今天凌晨有英仙座流星雨啊。要不然我守到这么晚不睡觉干嘛?”说完,他又诧异地看看我,“你竟然不知道?你们小姑娘不是最好奇这些么?” 我表面上不屑,心里到底也是好奇的,早就把头探了出去。 “怎么没有啊?” “大概再等会儿吧。你先守着,我去去就来。” 我像傻子一样,朝天望了半天,星星月亮都好好地待着,哪里有会流动的光点? 过了会儿,赵翰墨帮我拿了件外衣来。此时,我已无聊得开始研究月相和星座了。 “这样子形状的算上弦月么?”我接过衣服,随口问道。 “不是,上弦月是半圆,这叫盈凸月。”耳闻一个全新的名词,我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他回我以高深莫测的一笑。 我不服气,开始发难。 “那人马座在哪里?” …… “室女座呢?” …… 我怀疑地看着他,“你怎么都知道?不是随便乱指一个来蒙我吧?” 他好脾气地笑了,指着星空道:“你自己看像不像,这里是……这里……。” 好吧,即便刚开始觉得不太像,但听着他的解释和描述,也渐渐觉得是那么回事了。我还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他的声音除了带有魔法般的磁力外,也是温柔而旷远的。 “你为什么会关注这些?” “我小时候也经常一个人,我们家有个大院子,无聊的夜里就坐在院子里看看天。后来年纪见长,却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便开始留意起相关的学问。纯粹只是兴趣而已。” 我想象着一个Q版的赵翰墨,坐在比他大百倍的院落里,举头望明月,一副孤独伤感的画面,心里便软软的有些酸楚。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他的话头。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恩?对了,英仙座呢?” “呵呵。搞了半天,主角你还不知道啊。在那里呢……” 他举手朝着夜幕帮我一一描绘,晨光在一问一答的交流中渐渐熹微。 我终于发现了问题:“喂?天都亮了。流星雨在哪里啊?” “呃……”他吞吐了起来。 我忽生不妙的预感。 “其实,刚刚帮你拿衣服来,就想告诉你,我记错了。流星雨应该是昨天凌晨。” 不待我跳脚,他立刻接下去道:“不过,当时看你正对天象有兴趣,恰好我也热衷于此,便来了兴致。你看,没看到流星雨你不也了解了很多不知道的东西么,也算我弥补你了吧。” 你倒是给我一个否定的选择啊! “辛澜。”他忽然叫我名字。 我心一跳,防备地看向他。要知道,此刻无论他带不带眼镜,他在我眼中的可信度都已降为负值。 他安抚地拍拍我的肩膀,目光清澈而深沉。 “人这一生很长,追求又太多,很多都会错过。失去一些固然可惜,但强求……且不说能不能得到,那样的过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把心放开点,或许无意中发现的风景、收获的新奇也很有价值。就比如你错过了流星,但满天星光依旧是灿烂的。”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听不进别人与我谈人生了。但这一次,沉浸在他不疾不徐的语调中,感受着他理解的目光,我却没有别扭和抗拒。而是一字不落地任由他的话流进心里。 数秒钟彼此的沉默之后,我打了个哈欠,朝他摆摆手,“你精神真好,我要去补觉了。” 身后,传来他的一声轻笑,“丫头。” 8 第8章 零八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各自的过去中,人们会用一分钟的时间去认识一个人,用一小时的时间去喜欢一个人,再用一天的时间去爱上一个人,到最后呢,却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忘记一个人。——《廊桥遗梦》 ——————————————————————————————————————— 我原以为赵翰墨在我的生活中只是一个过客。他没有预告地出现,又没有告别地离开。 第二天我醒来已是正午,家里空无一人。一切家什都墨守成规地驻守在它们本来的位置,唯有洗脸池壁干净的水迹或许能告诉我,曾有人来过。 我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喜欢体验但不喜欢刨根究底,对于我来说,浅尝辄止是最好的经历状态。 本来对于赵翰墨,见识过这样类型的一个人,有过几句对话,不能算认识,却也已足够。不需要知道他的年龄学历籍贯事业;从何来,去往哪儿;与我,是否会再有交集? 但这一次,独处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竟有淡淡的遗憾。 他给了我一个温暖平实的欢迎,一次惊艳高效的治愈,一场闹剧式落幕的网游,一回骗局收场的星空漫话,一夜不即不离的陪伴…… 此时此刻,我记忆清晰并且在细细回想,对于自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始料未及。只是他留下的片段太过分离琐碎,以至于拼凑不出一个丰满完整的人。 我想,我给他的印象应该不算好:乖僻冷漠又针锋相对,实在不是个讨喜的孩子。 我行我素惯了,对于他人眼中的自己,我向来是不在乎的。但这一次,或许真切地感受到他并不在乎我的态度表现,我反倒有些耿耿于怀。 隐约知道他是可以理解我的人,但隐约觉得我们不会再相见了,给他留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坏印象,我真是有点失败。 我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点开《左道江湖》的图标,顿住:澜无双和遥无梦都出家修炼去了啊。 无聊之时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随即坏笑了一下。 重新登陆,在账户名中输入:一二三四五六七。 密码?我继续笑,心里却直摇头——这个人真是懒得够可以——“7654321”。 是的,就这么简单到恶搞。以至于昨天他登陆时,我只无意中瞥了眼,便不想记得也不行。 虽然只有2两身价,虽然经验值为零。但从菜鸟重新做起,我竟玩得很有乐趣。 即便在游戏中,也有些人是天生好命的。无怪乎昨天他刚注册就能被大奖砸到了。这个“一二三四五六七”现在由我操作,也是狗屎运不断。随便跳个坑,就能捡到本武功秘籍。 至于“一二三四五六七”之后如何因修习此秘籍而所向披靡,成为一代大侠,被人誉为“武林数字帝”,不久在参悟最高层时走火入魔,幸而艳遇某女,得其舍身相救,进而谱写了一段铁血柔情的武林爱情曲——此为后话。 我正玩得兴起,忽然屏幕一黑,一行醒目的大字跳了出来: “亲爱的玩家,您今日的游戏时间已足。” 紧接着—— “江湖凶险,请勿沉迷! 武林无涯,回头是岸!” 啪嗒。系统自动跳了出来,WINDOWS的经典界面分外真实。 我知道,这是被设定防沉迷系统了。看了下时间,刚好玩了一个半小时。 这怎么够!那个姓赵的搞什么啊? 等等,他不是说他不会再玩了吗?那么,这玩意儿……难道是为我设置的?难道他早有预料…… 我无力地望天,忽然发觉自己还真挺傻的,原来一切早就在别人的算计中,刚才还得意得像偷到了糖的孩子。 不过,倒也没觉得生气。你说,跟一个你再也撒不到气的人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不久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决定回校一趟。 逃学多日后,我再次不算低调地出现在全班面前,气度娴雅地迎接着各色目光的瞻仰,而后潇洒入座。 本来期末考试结束,现在是试卷分析的时段,我没有参加考试,自然也愈发没我的事。因此,对于我的出现,他们奇怪也是正常。 不过班主任说,最近有市里安排的心理治疗团队要来给经历过火灾事故的学生做心理辅导。我也身在其列,希望我能配合参加一下。 我笑,出事这么久才想到要组织什么辅导,该想不开的早想不开去了。听说,今年高考雾茗总体成绩跌出了省内前五,我想这是最主要的缘由吧。 怪不得这阵子辛校长总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见着了也是一副焦头烂额、魂不守舍的样子。 恩……其实,辛校长需不需要也请人给他辅导下?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得什么焦虑症? 我是真心实意地替他考虑。作为女儿,我虽然总和他对着干,但我爱他并且关心他的心,自认为不会比别家的儿女少半分。 由于“问题学生”数量庞大,因此前来给予心理辅导的团队规模也很可观。 我被安排给一个据说经验丰富、阅人无数的专家,由于其人牛X,只愿意提供一个治疗。很荣幸,这个唯一降临到我的头上。 负责的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时,我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又是XX的特别待遇。好事也就算了,看病还这么拉风。 “辛澜的问题很严重啊”——他们是想这么向全校宣布么? 校医院里—— 所谓专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笑容不算太假,就是在我看来,频率有点多了。 早说过,我不喜欢更年期的妇女,无论其有没有更年期症状的表现,只要是那个年龄段的,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排斥。 听她说着有的没的,我敷衍着接几句。没来由地想起赵翰墨的“第一印象论”,想着他把眼镜戴上摘下的装腔作势,脸上浮起了笑容。 专家眼中锐光一闪,问我:“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还好,她没有自以为是她的念经出了成效,看来也不是徒有虚名。 我点点头。 老实地告诉她:“有人告诉我说,作为一个,呃,心理辅导师(原话为医生),给求助者的第一印象十分重要。只有第一印象被接受了,接下来才能进一步开展下去。很抱歉,我对您,第一印象就很排斥。而且您说的那些情况都有些言过于我的事实,让我无法接受。所以我想我们不必再继续下去了。听说您的时间很宝贵,我就不再浪费了。” 说完,我起身便要走。 她急忙喊住我,“辛澜同学,你听我说,我并没有觉得你有问题。但根据经验,很多苗头在初期是看不出来的。但如果有存在的可能,我们最好防微杜渐。如果有专业人士的帮助,就更有保障。所以,我希望你接受我的辅导帮助。” 我回头看她,她目光炯炯,一副来劲儿的样子让我毛骨悚然。 这女人疯了,当我小白鼠嘛?我看需要接受帮助的人是她,职业病…… 为了让她不再纠缠,我只能拿出我的杀手锏。 “对不起,其实我一开始就该告诉您的。我已经有心理治疗师了。目前正在接受他的治疗。所以我的心理不是没有问题的,而是您没发现。当然,我不是质疑您的专业水准。哎,事实是,我昨天刚被辅导了半天,所以才让人感觉还正常。估计现在也就只有我的赵医生能看出我不对了。不知道您听说过我的赵医生没有?应该是没有,他上周刚从国外回来,还很年轻。跟您这样的老医生是不好比的。唯一一点好的是,他第一印象就让我接受了……” 这样的本事我已练得炉火纯青,脑海中想象着赵翰墨的样子,谎话说得比真话还实诚。暗自对他抱歉一下,事出突然,只能借他用用。谁让他是我这24小时中接触最多的人呢? 果然,我话还没说完,就瞥见专家微笑破裂的脸,我一脸抱歉地闭嘴,低下头开门走人。 校园里,初夏的绿荫葱茏,池塘里的荷花露出了粉色的尖儿,蜻蜓高飞低舞,怡然自得。由于高考结束,少了高三大军的此地变得有些空落。 今年他们,明年我们,存在又不在,已是经年的规律。其实真正在意的人只是我们自己。 …… “我只是想说,高三也没什么要紧,高考也不是唯一。人生走到你这个时候,可以选择的路很多。像你现在这样趁着年轻,还有玩性,多体验尝试些新奇的东西,我很欣赏。” …… 赵翰墨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又从脑海中蹦出来,我笑了一下,都忘了对他说:谢谢他的欣赏。 路过湖边,听到柳树下语文教研组长徐谓正在和一个男生交流,我认得那男生,比我小一届的中考状元,进来时候轰动一时。 “胡皓,你这次考试怎么回事?你自己看看你作文都写了些什么狗屁不通的?” “徐老师,我也不知道,我看到题目。当时脑子就空白了。一点思路都没有。” “你这样子怎么行。还好这是期末考试,你自己想想,要是到了高考,你可不可以出现这种情况?” 扑哧…… 我憋不住喷了出来。徐叔叔真是老糊涂了。瞧这说的话,思维空白这种情况是可以人工控制的么?还“到了高考”、“可不可以”?欧卖糕! 那二人听到动静,皆向我看来,我向二人挥挥手,掩身而去。 我想,不是我们有问题,只是对有些事,太上心。如果紧张都成了问题,那我想这世界上最容易过劳死的职业一定是心理医生。 “人这一生很长,追求又太多,很多都会错过。失去一些固然可惜,但强求……且不说能不能得到,那样的过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把心放开点,或许无意中发现的风景、收获的新奇也很有价值。就比如你错过了流星,但满天星光依旧是灿烂的。” ……又想起了赵翰墨的话。我叹,这人还真挺有一套的。不是心理医生,但不过寥寥数语的交流,就吸收了数碗心灵鸡汤。而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 我回头,想鄙视一下方才我逃离的校医院,却心跳漏了一拍,遥遥望见一个背影走了进去,见鬼了,竟有点赵翰墨的感觉。 我摇了摇头,一定是脑子里想着他,便出现幻觉了。他怎么可能来我们学校? 但紧接着,一个念头出现,让我整个心房都紧张地收缩起来—— 如果,赵翰墨不知是赵翰墨,不只我家的客人,不只是一个过客,而真的是心理医生……医生,他说过他是医生啊! 不会的,不会的。我吩咐自己放宽心:他只说他是医生,应该就是真正的医生了。而且他配药的动作那么娴熟,心理医生卖卖嘴皮子的,哪里会有他那样的技术? 可是,待到终于冷静下来,我的心却也渐渐凉了。父母之前一些无意中流露出的忧思和欲言又止,还有他们过分小心翼翼的态度,我不是没有意识的。这一切都让我不得不怀疑…… 我不禁又回头看向校医院,眼神已冷。 如果赵翰墨真的是心理医生,如果他的出现并不如他解释得那么简单。那么我应该会再次见到他吧。辅导治疗哪里有只进行一次的? 赵翰墨,我们会再见么? 9 第9章 零九 在许多人的不可思议中,我开始了十分规律的作息。准时上学、下课,每天打一小时网游。剩余的时间,即便捧着本书发呆,我也会尽可能多得出现在父母的面前,为了让他们掌握到我的行踪和日程安排。至于心底的目的,不可以明说…… 随着夏日的草长莺飞,我的行头从衬衣牛仔裤换成了吊带牛仔裙,发型也为了清凉而修到了齐耳的长度。我每天两点一线,忍受着乏味人生,心里默默等待着……什么也没等到,并没有人安排我与赵翰墨的再次遇见。 他只是赵翰墨吧,不是医生赵翰墨,而是过客赵翰墨。可是这样的放心却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的喜悦。在我每日纠结于他的身份与企图的时候,对于这个人,我已从最初的淡漠渐渐衍生出一种难言的执念。 “爸,那天来我们家的那个人是S大的老师?” 某天,我和忙人父母难得同桌进食时,我终于忍不住,状若无意地提起。 我爸愣了愣,幸亏我们家平时很少有来客,他想了一会儿到底反应过来是谁。“你是说赵老师啊?对了,幸亏你提起,瞧我这阵子忙的,上回你麻烦了人家,都没来得及感谢他呢。”说了一半,他似是不确定,“他应该还在S大吧?” “哪个赵老师?”我妈连忙问道。我难得好奇个人,我的好奇便是我妈的惊奇。 我爸却是犹豫了,“就是沈岩峰他们北京……” 他话没说完,我妈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沈岩峰就是沈遥的爸爸,一听这三个字,我也明白了我妈的不虞和我爸的吞吐。因为沈遥的出事,曾经关系匪浅的两家,已经势如水火。在沈家的操作下,我爸和我妈的事业都受到很大的冲击。尤其是我妈,她如今在这个经常出差的岗位上干得很不顺心。 我和我妈都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又跟他们家的人搅在一起?”我妈的口气很不好。 而我所想的却是,赵翰墨和沈家怎么会有关系呢? 我爸烦心地摆摆手,向我妈解释:“小赵找我纯粹是工作上的事,跟沈家没关系。你别多想。” “哼,他们家哪有干净的。你别拎不清被人摆一道。” “人家是做学问的。他来S市就做个短期的交流项目,估计现在人都回北京了。而且跟我谈的事情我也没帮上忙。” “什么?你还没帮上忙?你怎么那么没脑子?还怕把他们家得罪得不够?我上辈子真是欠了你们的,一个个都要和他们沈家搞不清楚。” “咳咳,呸。” “澜澜,怎么了。”我妈意识到自己失言,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语气早就弱了下来。 “盐放多了,发苦。” 我面无表情地把到嘴的椒盐虾吐了出来,放下筷子,起身离席。 一顿饭就此不欢而散。 我爸那句“估计现在人都回北京了”在我的心中一锤定音。就此,我断了对赵翰墨的一切念想。 七月的某天,我已放假无聊。辛校长却是最忙的时候,高考志愿的填报工作如火如荼地开始,辛校长几乎日夜守在了学校。 “怎么?广州!现在?”我听见厨房里我妈打电话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叹了口气,看来她又要出差了。 我正啃着一个鸡爪子,我妈挂了电话,一脸歉疚地走来。“澜澜,妈妈马上要去广州,大概一周左右,你爸最近忙,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我因着已经习惯,便无所谓地点点头。她急着要去收拾行李,我拉住她,指了指桌上给我爸打包到一半的午餐。 我妈显然是忘了个干净,此刻见了,顿时乱了方寸,无奈又烦躁。 “我去吧。正好下午要去学校附近买点东西。” 我妈闻言,高兴得像中了头彩似的。看着我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要表达。我很是受不了她那个样子,又拿了个鸡爪子,回自己的房间。 “你自己打包好,我不会弄的。” “诶,好好!妈妈马上就帮你封得严严实实的,保证随你怎么颠来倒去拿都不会洒出来。” 我砰得关上门,叹气。不就简单两句交代么,又不是演话剧,有必要这么累?想到一会儿我爸见我去送饭时,铁定也是一副老泪盈眶的神情,我不禁又是一阵头痛。我可不可以反悔? 校园里今天并不冷清,反而热闹异常。今天各大高校的招生团过来设摊,做宣传,抢生源。整个S市只有雾茗有这样的特殊待遇。即便今年雾茗高考成绩整体不辉煌,但往年的盛名仍是吸引了大量的名校。 我瞟了眼行政楼一楼的那些摊位。“B大”、“N大”、“Z大”、“H大”、“D大”,果然齐全,整容强大。咦?我侧目,今年S大怎么成了最大的热门?摊前的围观者竟比雾茗大东家、省内最牛的N大和D大还要多。 我问陪我下来的小顾。他是去年刚毕业进入雾茗的硕士生,我爸的助理,对我还不错。我的不错是指,还没学会像雾茗的其他人那样带有色镜片看我。他说好久没看见我了,要请我吃冷饮,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敲下了对面西西里吧的雪糕-黑-天-使。 小顾顺着我的手指看向那乌压压一片,了然地“呵呵”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无奈道:“美男效应啊!你没发现那堆人里头,高三四大美女去了三个么?” 说完,此大龄男青年仰头45度望天,神情很是惆怅。 我观之不忍,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哎,帅哥,别郁闷。给你支个招!改明儿你跟咱辛校长申请,让你去初中部摆个摊儿——‘雾茗中学高中部’,我保证初三的小美女全都围着你蝴蝶般打转,一个都不带溜号的!” 小顾被我逗得大笑了起来。“哈哈。我还没沦落到这种地步。再说了,我现在身边不还有你这个高二第一美女陪着么,你一个顶她们仨。我够有面子了!” “哈,你就阿Q吧。我是第一霉女还差不多。谁跟我一块儿谁倒霉,你可小心了。” 正说着,那堆人中忽然冒出一个头来,鹤立鸡群也不过如此。仙鹤缓缓走来,鸡群立刻自觉地让开了道,但又跃跃欲试地想要簇拥上去。 我从没想到,再次见面,他会以众星捧月之明月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我,很没出息地,自觉将自己归为了星类。 对不起我身边的小顾,如果之前我没有与此人有过一夕的交流,如果我没有日复一日地猜测过此人的身份,默默念叨过此人的名字,我想我不会立时就把小顾忘得干干净净,而眼中只存下了这个人。 “辛澜。” 赵翰墨几乎是第一眼看见了人群之外的我。 见到他眼中那霎时绽放的明亮,我的心也顿时亮了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心中所有越系越紧的死结都一下子松了个彻底。 我笑着向他挥挥手,“嗨,赵翰墨,好久不见!” 10 第10章 壹零 Sometimes when I say "I'm okay", I want someone to look me in the eyes, hug me tight and say, "I know you are not". ——来自微博。 ——————————————————————————————————————— “嗨,赵翰墨。好久不见!”无视小顾向我投来的惊讶目光,我大大咧咧地向对面的男人打着招呼。 个子高就是占尽各种优势,才不过四五步,赵翰墨就走到了我面前。却只对我挑挑眉,而后看向我身边的小顾。 “顾助理,又见面了,十分感谢你们的周到安排。” “赵老师,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两个男人握上了手,便开始寒暄起来。我站在一边踢着脚边的树叶,委实觉得自己有些没趣,一腔的热情顺着某条小径悄然流走,不留痕迹。 正当我打算走人的时候,却听赵翰墨对小顾道:“顾助理,我们徐处长看到雾茗的学生这么热情,想一会儿借贵校的某处开个宣讲会,不知方不方便安排一下?” 小顾立刻一口答应,“行行。我现在就去和有关人事关照下。” 随后他歉意地看向我,“辛澜,你看今天看来是……” 我大度地点点头:“理解。你去忙吧。” 小顾一脸感激:“行,那先欠着。我改天请你顿大的!” “不用,没事的啦。别害辛校长总以为我欺诈你。” 小顾走了后,只剩下我和面前的这个男人。此时,我已没了兴致,表情淡淡地向他牵了牵嘴角,“先走了。再见。” 没走多远,身后的脚步声却不疾不徐一直跟着。我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去忙么?” 他摊摊手,“没有我忙的事了。被困在这里闷了一上午,终于可以出去透透气。” 我斜眼看向他身后不远的花团锦簇,花儿们依旧翘首期盼着某人的回望……黑线——闷?他说他闷!闷骚还差不多吧…… 我向他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两声,笑得他莫名其妙。 “怎么了?” “我在想如果小顾助理再晚走几分钟,你会不会被他胖揍一顿。” 他似有所悟,摇了摇头,就事论事道,“他揍不动我的,身量的差距摆着呢。” 我败走了。 “辛澜,你等等。”他快步赶上了,从后搭上我的肩膀。 我顿时浑身一僵,轻轻矮身,从他的掌握中脱出来,有些尴尬地笑道:“赵老师,您有事吗?”那声音,那语气,我被我自己寒到了。 他把手插回口袋,好笑地看着我,“你这小丫头今天怎么古古怪怪的。我又不是你老师,你不用这么叫。刚才那声赵翰墨不是喊得很响亮么?拜你所赐,估计这会儿我的大名已经给传开了。” “是啊,那你怎么不感谢我?”我随口敷衍,心里正和自己的反常表现别扭地较劲。 “我正打算呢。刚才顾助理是不是要请你什么?不好意思,被我搅黄了,就由我来补偿吧。” “啊?” 他望着我呆呆的表情,又笑了起来,“走吧,大热天的站在太阳底下,我看你是中暑了。” 说完再不容我抗拒,拉了我就大步迈开。 我终于反应过来,一边赶着他的脚步,一边忿忿不平,他刚才是拐着弯儿嘲笑我晕乎吧!这个坏水男人。可是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咧开了。 由于暑假,少了许多学生生意的西西里吧里比较冷清,阳光从落地窗里照进来,洒在一座座空荡荡的藤椅上,别有一番情调。冷气打得很足,让人忘记了外面的酷暑。 白日里没有驻场的歌手,老板很有心地挑了张巴萨诺瓦的CD,循环播放,气氛轻快而柔和。 我拿着甜品单,在“雪糕-黑-天-使”的图片上流连了一眼,最终点了份“芒果夏威夷”。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心态,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要改变点什么。 赵翰墨倒是很简单,一杯青柠苏打水,连菜单都不用看。 “新发型不错。”赵翰墨指指我的短发。 我巴巴地看了他两眼,表情勉强地问他:“需要我礼尚往来地回应一声赞美么?” 他笑了。揉了揉自己的平头,“不需要你说违心的话。我被S大隔壁某间理发厅的小老板嫉妒到了,于是就成了这样。” 他一脸天妒英才的表情把我逗乐了。 “我听我爸说你回北京了,怎么还在这里?” 他眉心微蹙,指节敲了敲额头,“前阵子是回去了一趟,处理点事情。现在又逃难过来了。” 我挑眉,“逃难?难道是有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未婚妻追着喊着要嫁给你?” 他嘴角一扬,“要真有这样的好事,我自然张开怀抱娶了她。现在上哪儿去找这么痴情的姑娘?” 我看着他戏谑的笑容,心里不太舒服。自觉和一个成年男子谈论这种话题似乎不太合适。 “你在S大是教什么的啊?怎么也负责招生?”我试探着问他,其实心里想问的是你不是老师么?你到底是不是心理专业的啊?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就耿耿于怀不太好,可我就是忍不住。 “对于招生这样的大事,S大告诫全体老师都需承担一分责任啊。这不,招生处的老板们见我有一张颇具亲和力的脸便给予我厚望,我也没办法,只好迎难而上了。” 我一口冰水差点喷出来。 “咳咳,你就直说他们让你来招摇撞骗就好了。虽然这个发型比我上次见你时要差点,不过貌似效果也还不错。恭喜你。呃,不对,是恭喜今年的S大了。” 赵翰墨拿我没辙地摇头,眼神却飘向了窗外。我看着他沉默的侧脸,他真的是有亲和力的吗?可是为何侧脸的线条却是棱角分明透着果断和坚毅。 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他就这样避过了我的第一个提问,我有些后悔为何没有跑上来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但经过这番闲话,我已放不下此时轻松的气氛,心中跃跃欲试的疑问到底被我压了下去。 正当我神游太虚的时候,忽然见到对座的人直起身来,给我个稍待的手势,便大步走了出去。 “喂,你干嘛?”我当然按捺不住,便也拉开椅子跟在他身后。要命,个子高就是讨厌,他不过几步急走工夫,我却跑得满头大汗,刚才半天的空调是白吹了。 却见他走到了十字路口的对面,在一个卖荷叶荷花的小女孩面前停了下来。刚才我们来时,小姑娘就在这儿了,这会儿工夫看来她也没做到什么生意,筐子里还是满满的。 赵翰墨指指那两个箩筐,“这些多少钱,全卖给我吧。” “你疯啦?买这么多做什么?”我拉住他,叫了起来。 他回身扳住我的肩头,捂住我的嘴。“嘘,轻点。小丫头不怕喊破嗓子?我耳朵都被你震聋了!来,交给你个任务,见到那边几个穿制服的没有?去跟他们攀谈几句,我一会儿就过来。” 我大约知道他要干什么,不过一时仍旧难以接受他的行事方法,却到底被他推搡着走了。临走时,还被他塞了包烟,他所谓的“有它好办事”…… 我想我大概也是疯了。从来讨厌跟陌生人打交道,也不会跟人打交道的我尽然要来干这种搭讪的荒唐事。 我冷汗涔涔、表情僵硬地对着面前几位城管大叔胡言乱语,结果发现效果很不理想。 当我把终于咬咬牙,尴尬万分地把赵翰墨那盒登喜路掏出来的时候,那几个城管看我的眼光愈发冷飕飕的、满是怀疑,我觉得他们大概把我当成卖假烟的了。 我忍不住心里暗骂:缺德的赵翰墨,你要拯救一个祖国的花骨朵儿也不用让我当替死鬼吧。 正当我感觉到城管大叔们似要有所行动,将我捉拿的时候,赵翰墨的声音终于如天籁般从我的身后响起,我长舒一口气。 “澜澜,你怎么在这里?”他语气亲昵,连喊我的称呼都换了。此刻他手中已大包小包全是荷花的肢体,也不知道哪里还有空余的手,竟一把将我勾入了怀里。 大约是被他的满身荷香熏得有些晕乎了,也大约是方才在城管大叔们的高压气场中耗尽了心力,我竟安分地倚着他的怀抱没有反抗。 听他和城管们胡诌。“不好意思啊,师傅。这是我妹妹,为了让我戒烟跟我闹脾气呢。才没说两句就抢了我的烟跑了,说要都派给别人。”说着,还毫不考虑我意见地拍了下我的脑袋,“小孩子,任性。从小被宠坏了。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看着城管们的目光从方才对我的怀疑转为现在对他的同情,我低下头,咬牙切齿,毫不留情揪准他腰际柔软的某处拧了一把。 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继而一僵,揽着我的手臂也如铁箍一般紧了紧。我忘了他其实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此刻我被钳制,脸几乎贴到了他的胸口。他特有的味道混合着微微的汗意扑入我的鼻腔,让我不敢再轻举妄动。 大叔们接过了他为了“表达歉意”而递上的烟,还好心地嘱咐了他几句教养孩子的经验,方才告别再三,继续踏上巡逻之路。而那卖荷花的小女孩,此时自然早没了影。 我几乎是第一时刻甩开他的手,踢了脚他手中的荷花袋子,怒目瞪他。我可以不在乎被人被人误解,被人孤立,但我不喜欢被人戏耍。这让我感觉到人格受到了轻贱,尤其是被这样一个我已然开始在乎的人。 我甚至蛮不讲理地觉得,此时此刻,谁都可以欺负我,唯独他不能。 我低下头,不想看他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看见我此刻糟糕的样子,脑海中已经混乱成一片,似乎许多积蓄很久却被我强硬地埋在心底的委屈都急速地膨胀开来,让我无法承受。 我转身欲走,却被他拉住,沉吟的声音带着鼻音,“辛澜,难受的时候,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一颤,酸意就漫上了鼻尖,他手掌滚烫的温度如有魔力,将我浑身的力气尽数泄去,再也无法将他挣开。 “赵翰墨,我讨厌你!呜……” 11 第11章 壹一 我的手被赵翰墨牵着,跟他保持三步远的距离,就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被领回了西西里吧,一路上受尽围观。 我想我是破罐子破摔了,不仅越哭越起劲,彻底放弃了自我面子的保护,而且私底下甚至有这样的念头,我这样折腾他也很没面子吧,很好,大家都不要脸算了! 店老板正在店门口候着,大约是怕我们吃霸王餐跑了,见到我俩回来,眼前一亮。 “哟,才一会儿工夫,这小姑娘是……” 赵翰墨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老板,送你点好东西。” 他把手中的荷花袋子朝老板晃了晃,第一时刻引开了老板对我的关注。 我被他放回了原来的座位,“芒果夏威夷”早化成了浮着细沫的奶黄色液体,让人观之恶心。他亲自动手帮我把那杯子撤了去,又为我点了份咸宁七。 整个过程,我们之间没有一句交流。我注意力在全身布置了开来,感受着所有他投来的关切目光,心中不是没有波澜的,却不愿回望他一眼,不想跟他说话,只想磨光他的耐心,践踏他亡羊补牢似的关怀。 我在挑战他的极限么?我想是的。经此一哭,我所有坏性的潜质都不可遏制地想爆发出来,再不想在他面前掩饰什么。 可是,他到底不是我的什么人,他见我如此,便叹了口气,不再管我了。只身离开去和老板攀谈,把我冷落在远远的角落。 隔开玻璃,沐浴着阳光,我却浑身颤抖不已。 “辛澜,难受的时候,想哭就哭出来吧。”他那句打破我所有防备的话依然回响在耳畔,敲击在心上,却只是增添我的难受罢了。 好吧,他成功了,我真的哭出来了。但我哭给谁看呢?他吗?他又哪里是真的在乎我的心情? 赵翰墨,此时此刻我无比讨厌这个人,既然不是真心,那还管我干嘛呢?我并不需要他的虚情假意。在我的生活里,他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我蜷缩在藤椅里,冷冷地看着他和店老板一块儿愉快地将室内布置起荷叶荷花,脸上挂着轻松的笑。两个都是颇具艺术气质的男人,一个不羁一个清雅,聊得十分投机,浑然忘记了还有一个我的存在。 我其实觉得此地已没有我容身的道理,想要悄悄地离开,可是他们其乐融融的气氛却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让我动不了身。 我心一痛,无力地趴到在桌上。几乎满杯的咸宁七被我碰倒,冰冷的液体浸湿我的胳膊,我不管不顾,哪怕浸润到我的心里,又有什么关系?它早已冷了。从我失去我最好的朋友的那一天起…… 曾经,我也有无所顾虑,笑容肆意的时光。曾经,我也有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知己,无时无刻都愿意守在我身旁,与我分享。 可是,那已是曾经。现实的残酷第一次让我不得不毫无防备地面对,再也无法把自己藏入自己编织的浑浑噩噩的幻网之中。 自沈遥死后,被我刻意掩埋的回忆第一次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排山倒海地将我席卷,封闭的心终于打开了门,一切随着泪水奔腾而出。 如果说,方才的哭泣是为了跟赵翰墨做对的矫情占了多数,那现在我是真正忘我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忘记了别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四周安静了下来,耳畔唯有钢琴声舒缓地响起,是一曲《My Prayer》—— 赵翰墨磁性的中音伴着琴声低诉。 “这首歌,想替一个身在远方的男孩送给他心中放不下的女孩。希望她能坚强,快乐,在男孩触不到的地方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照顾好自己的心。” 叮得一声,我在那一刻忘记了自己的心跳,抬头望向他。 此时天色已暗,西西里吧没有亮灯,而是在各个角落里点起了白色的蜡烛。烛光幽然,有安定人心的效果。 他的脸半掩在荷叶遮掩出的阴影之中,目光遥遥地望向我,凝敛而深沉。 “Devotion”的歌声慢慢倾诉,他将歌词翻译成中文,伴着节奏,讲给我听—— “敬爱的上帝, 她,那个我想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人, 虽然不在这里…… 但是我相信,某个时候,你将会让我见到她。 能不能好好照顾她,让她过得舒适,还要佑护她…… 直到我们见面的那一天。 还有,让她知道……我的心……为她而存。 …… 上帝你能不能让她平安,远离风暴; 当天气寒冷,你能不能让她温暖。 当黑暗降临,你能不能照亮她的路。 上帝你能不能让她知道我如此爱她; 让她知道即使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她也不会孤单; 让她知道只要她闭上眼睛,她就会知道我的心为她存在。 我祈祷那天能出现,我们感受到彼此的心在同时跳动。 我会一直耐心的等待,只为这一天的来临。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身边, 因为上帝正在安排这个对的时间。 ……” 他并没有唱,但原唱不知不觉已成了他的伴奏,他的声音比“Devotion”男孩更有打动人心的魔力。 我的眼前浮现出沈遥那呵护的笑容,时而又变成眼前这个他的面貌。 歌声依旧循环往复,赵翰墨一手背在身后走到我的面前,抚摸着我的头,递给我纸巾擦干泪水,坐到我身边。 “还在生我的气,愿意接受我的礼物么?” 他从身后递出一只小巧稚气的绿色莲蓬,在我眼前晃晃。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接过,捧在手里。 他欣慰地笑了。“我想这应该是今年最早的一批莲蓬了,那一整筐中我只找到这么一个。硬是把它从店老板手里扣了下来,留给你。想知道莲蓬的寓意么?” 我低着头摇了摇,愣愣得看着那个小东西。我被这会儿的氛围感染过头了,此刻思维还不太清明。 他的声音陪伴在我的耳畔,“莲蓬是莲花的告别,旧生命的结束,也是莲子的孕育,新生命的开始。象征着生命最美好的轮回。” “不光是沈遥的,也是你的新生。既然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有很多事都让你不开心,那何必不彻底地放弃呢?重新洒脱地活着。” 我心一动,握住莲蓬的手紧了一紧。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什么时候吗?” 他笑着似在回忆。 “不是那天你旅游回家,我迎接你。而是更早之前,在沈遥的葬礼上。” 我十分意外,情不自禁地听了下去。 “那天,在一片阴霾中,有一个清新的穿着小短裙的姑娘闯了进来,用她明亮的歌声,勇敢地打破了那阴气沉沉的氛围。我无法忘记那天她仿佛沐浴着光芒的神情,即便留着泪,却唱着《欢笑之歌》,我那时便确信我此生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我一下子便记住了你,为你感到骄傲,也为那个已经沉沉睡去的少年感到安慰和幸福。因为有你,他的离去不是被哀悼,而是被祝福。” 祝福?从来没有人对我那天的表现做出这样的评价,我的记忆中只有铺天盖地的指责和仇恨。我的泪水再次朦胧了眼眶,心里却有些顽固的岩石在悄然松动。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背影,那天曾帮我挡去很多人的推搡谩骂……我仰头看向他,那个人,是他吗? 仿佛为了确定我的猜想一般,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满是温暖的抚慰。 “因为我和沈遥家也算有些沾亲带故,所以并不困难的,我很快就知道了你是谁。很长一段时间里,你留存给我的印象便停留在那天,坚强而勇敢,像一只高歌的荆棘鸟。我竟丝毫不为你担心,因为我相信有那样表现的你是可以很快振作起来的。” 他说着叹了口气。 “可是当我第二次见到你,我却是失望了。从D市回来的你,就像一个空心的瓷瓶,虽然看似坚硬,却不堪一击。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出乎我的预料,很为你可惜。于是,我忍不住想多陪陪你,跟你多说说话,给你空虚的内心填充一点实在的东西。” 他似自嘲地笑了笑:“你或许会觉得,我替你想这么多,是在多管闲事。但没办法,谁让你第一次在我眼前亮相就那么让人印象深刻呢。即便我前阵子在北京的时候,我还是会时常想起你,猜想你过得好不好。我大概就是这样的性子,对于自己看到的特别而美好的东西,便会不由自主地生出爱护之情。” 我想到了那个卖荷花的小女孩,却没注意,他说这话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当你微笑着向我挥手的时候,我真的十分高兴。我想,你大概已想通了,从困境中成功走出来了。可是,我很快发现我错了,你时常在走神,有时候明明从你的眼神中能看出有许多想要表达的东西,但是你的表情和言语却拒人于千里。”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指尖轻轻地敲点着:“辛澜,我不知道你到底因为什么而困于表达,但我知道,这样继续下去,再强大的内心都会不堪负重。” “我不忍心看你这样。我想我们彼此间也没有太多过去或未来的交集,面对我,你不必顾虑什么。能不能让我成为一个你交流的对象,或者是一个发泄的出口也可以?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就算是成全我对一份美好事物的珍爱吧。” 我看着他,思索着,却是枉然,他方才的长篇大论每一句都在我的脑海肆意飞舞,打乱了我一切惯常的思维。 他并不回避我的目光,回望向我,我想那一刻,他的表情神态和周身的气质都在告诉我,他是值得信任的。 我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带着惊喜的呼唤—— 12 第12章 壹二 我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带着惊喜的呼唤—— “赵医生!这么巧啊!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一个衣着时髦的女子兴冲冲地小跑过来,虽然年已不惑,但皮肤白皙莹润,黑色的修身裙包裹出丰满合度的身材,一看就是平时很注重修饰打扮的人,而且心态很年轻。 我察觉赵翰墨的脸色有一瞬的微变,眉心动了动,但很快恢复了他一贯自诩的“平易近人”,挂上了一副迷惑众生的笑容,向来者点了点头。 “吴女士,很巧。” 女子满脸堆笑,一脸见了再生父母似的表情。 “是啊!赵医生!中午我们家小威还跟我牵记你呢。这孩子啊,自从上周跟你聊过之后,脾气好了很多啊,晚上睡眠也能保证了。你知道吗,今天还主动跟我说要看一本书呢,说是你推荐的,叫什么《活好》啊?我正打算去跟他买呢。” “呃,是余华的《活着》。”他微有沉吟地纠正道。 “噗——”我很没礼貌地喷了出来。 赵翰墨飞快地看了我一眼,我却避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此刻的表情,因为我知道自己只有笑声,而没有笑容。在他们交谈时,我的心神已开始恍惚了起来。我想我是听懂了,那一句赵医生…… 只听他继续道,“那书其实对于小威来说还深了些,但既然他有兴趣,看着试试也好。吴女士,你看我现……”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女士打断:“哦,活着,活着。我要记一下,您能帮我写下来么?” 我的耳中传来纸笔的悉索声。 “还有什么推荐的,你就给我一并写了吧,我们小威最听你的话,我只要回去跟他说是赵医生推荐的,他一定都会看的。” 赵翰墨飞速地唰唰涂画了两下,语速开始有点急,“吴女士,有什么事,我们下回见面再说吧。你看我现在正……” “哦哦。你现在有病……呃,有生意啊!那我不打扰你了。赵医生,这周还是老时间老地方我带小威来啊!” “好的好的,再见。” 那女子走前还拍了拍我,“小姑娘,阿姨走了啊。你跟赵医生好好交流,这个赵医生很厉害的。你有想不通的只管跟他说好了。阿姨家的弟弟就可信任他了!” 我抬头,瞥了眼此刻已不顾自己亲和的形象而将眉头拧在一块儿的赵翰墨,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也想信任他……可是,我怎么可以呢?” 回头对那女子牵了牵嘴角,心里已是苦极,“祝你家弟弟早日康复。阿姨再见。” “诶,再见啊小姑娘!赵医生再见啊!” 女子高跟鞋敲打地砖的声音清脆如裂,而我的心里也有什么伴着那声音渐渐碎了。 半晌,我吐出了被我咬得变形的吸管,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却见他的目光正凝在我的身上。 我故作轻松地笑道:“赵医生,她以为我是你的病人呢。” 赵翰墨少见的一脸严肃正经,不知这样的表情已保持了多久,他累不累? 我第一次发现,其实他严肃起来是很有威严的,有一种天生的慑服力。我也不得不敛色,心里因这种陡生的距离感而无措。这个赵翰墨,已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个让我仰望害怕的、高高在上的男子。 只听他认真地说道:“你不是的。” 我自嘲一笑,“我不是吗?” 他的头向我倾来,盯着我的眼睛,似要将什么固执地射入我的心底,“辛澜,你不是的。你要相信我。我从没有把你当做……”他摇了摇头,似是挫败地说不下去。 我见了他这样,愈发心中难受得欲哭无泪,桌上的纸巾已被我无意识地揉成了邋遢的碎末。 连我的父母、同学、班主任、上次见到的那个女心理专家都觉得我的情况堪忧,甚至我自己都为我的与众不同、与周围的格格不入感到恐慌,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问题? 他没有吗?那他为什么一次次接近我?给我以特殊的关注? 说什么他对特别的事物生来就有爱护之心?其实只是他的职业本能吧? 我脑海中这些念头仿佛上了马达飞速地转着,理智的零件几乎就要被震落飞脱。 “辛澜,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他继续试图说服我,已是和缓了神色,放软了语气。 我不知何时已噙着眼泪,他诚恳的表情因隔着水汽的缘故而不太真实。我觉得他的声音仿佛诱惑的魔音,我想屈服,却又惶恐,只能矛盾地闭上眼,将耳朵捂住。 那些他接近我的画面一幅幅回放在眼前,每一幅曾经记忆里的美好,此刻都变得可疑,令我头痛欲裂。 “辛澜?你别这样,你好好回想下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话,相信你自己的第一直觉!想想我有没有骗你?会不会骗你?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我保证,我此时在你面前,绝不带有任何动机。” 任他好说歹说,我依旧固执地不肯看他,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你别说了,赵翰墨,我现在脑子里很乱。如果你现在就消失在我面前,我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目闭紧后的黑暗让我眩晕窒息,我方才长舒口气,睁开眼,眼前人却已不在,藤椅上空荡荡,不知还有没有留存着他的体温。他终是走了。 心中顿时虚空。我想我是就此失去他了,失去了一个愿意而且可以听我诉说心情的人,失去了一份理解和温暖。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窗外下起了雨,很大。这个节气还没有出霉,一旦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只能继续在店内坐等雨小。 西西里吧的老板因为那满屋的荷叶荷花,给我提供了免单兼无限续杯的特殊待遇。 我喝着续杯的咸宁七,把玩着手里的莲蓬,忍不住剥开,放了一颗在嘴里。很清凉甜润的味道,正是他在我最混沌的这阵子里让我尝到的滋味。 我叹了口气,其实,即便他真是怀着治疗的目的来接近我,我想我也不会恨他,那些笑容和慰藉所带给我的温暖早已盖过了谎言的冰冷,让我如何恨得起来? 我或许只能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不像我的同学们那样正常,恨我不能底气十足地站在他面前说“我没病”!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告诉赵翰墨:我不是不愿相信他,我只是不敢相信我自己。 赵翰墨,在确定了你的专业以后,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你。 店老板虽然外表粗犷,却是个很懂生活的人。这半天一直摸索忙活着店里的事情,擦擦吧台,调整下灯罩,竟是没有半分闲着的时候。 此时此刻,他正取出一套我平时在化学实验里才会接触的玻璃器皿,烧瓶,导管,酒精灯…… 见他开始组装摆弄,我一时好奇,便走了过去。他动作很娴熟,待我走到,我已明白他要做什么,竟是在蒸咖啡。 他冲我咧嘴一笑,“闲着没事,自己找找乐子。” 说完,他也不再理我,只是神情专注地继续盯着那水汽凝结,一滴滴滴落……仿佛是这就是此刻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来尝尝。” 他给我倒了一小杯。 我抿了抿,放下。 “怎么样?”他一脸期待。 “很苦。”我实话实说。 老板哈哈一笑,并不介怀。他为自己也倒了同样一小杯,兀自品得陶醉。随手掰了半块方糖扔进我的杯中,用小调羹帮我搅了搅。 “小时候总喜欢甜的东西,一点点苦就受不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喝得多了,就觉不出苦了。” 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让我接不上。一时沉默,只能赌气似的一口喝光了即便加了糖依旧带着苦味的黑色液体。 看我苦得脸都皱了起来,老板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真是犟脾气的小丫头,咖啡不是这么喝的。” 说完,他将视线放到我的身后,眉梢一挑,“小丫头别皱眉头了。” 他抬起下巴,向我努了努嘴,“那儿……有人给你送甜的来了。” 13 第13章 壹三 他抬起下巴,向我努了努嘴,“那儿……有人给你送甜的来了。” 我一回头,只见小顾助理正撑着把花边透明小粉伞站在落地玻璃外朝我挥手,手里又提了把木柄大黑伞,眼熟的很,是辛校长特色。 “你怎么来了?”我上前问道。 “还不是校长大人有令么?让我来给你送把伞。”小顾助理说得可怜,面上倒是一点没有不乐意的样子。 我麻烦他也成习惯了,没跟他客气,便接过了伞。心中却是琢磨不定,我爸自然是不知道我在西西里吧待着还没回去的,那么告诉他的人会是谁呢? 脑海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我却不敢接受。那不自然的心境正应和了一本因小资泛滥而畅销的书书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一看时间不早了,随口问小顾,“你怎么还没下班?” 小顾回望雾茗大门一眼,摇头道:“还不是因为S大要办宣讲会。他们临时起意,需要有时间通知学生,只能安排在晚上。我现在还得赶回去呢,估计9点前是没希望下班了,你爸也忙得很,关照你今晚自己吃晚饭吧。” “哦。”我无所谓地点点头,撑开伞转身欲走。 “辛澜——”他喊住我,一副有求于我却难于开口的样子。 我疑惑道:“怎么?” 他一脸苦大仇深,用食指朝天指了指他顶上的伞,“你看我现在就直接去礼堂了,能不能跟你换把伞?” 我瞥了眼他的那把花边透明小粉伞,忍不住眼皮一跳。 ——那惊才绝艳的品貌……,那弱不禁风的气质……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搞来的这么个神兵。 却也我也不忍太驳他面子,尝试着委婉拒绝。“礼堂里很多人么?” “那是。S大的宣讲会就在礼堂举行啊!听说主讲就是那个你也认识的赵老师。今天下午的阵仗你也看见了,晚上只会多不会少……” 小顾还在絮絮叨叨,我一听“赵老师”三个字便已经魂不守舍起来,糊里糊涂就把辛校长的大黑伞给递了出去。 待回过神来,神兵已在我手中,而小顾却在大黑伞的壮势下留给我一个精神振作的背影。 我无奈跺跺脚,刚要转身却撞上一阵不算大的风。 “啪”地一声响,伞响——我脑海中的弦也断了。 “顾助理!你等等!”我拉直嗓子。 小顾回头,见到我蓬头散发撑着把倒喇叭伞的狰狞模样,赶忙赶回来接应我。 “我说折伞我撑了一路来都没事,怎么一到你手里就成这样了呀?” 他说着风凉话 ,我却没有罗嗦的心情。只是钻到遮四个人都绰绰有余的大黑伞下,装作随意地说道:“我先不回家了,跟你一起去礼堂吧。” ……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讲台上的赵翰墨,与平时的儒雅沉静不同,此时的他如燃起了火,整个人仿佛沐在光芒之中,激情四射,散发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他演讲时很少钻语言的空子,不会找噱头卖巧头,但却有把语言拿捏极准的本事,每每妙语连珠引来台下笑声如洪,掌声如波。观众与他的互动配合如此完美,仿佛事先排好了一般。 男生们眼放精光,女生们面泛桃花。这哪里是一场宣讲会,简直是他的专场秀。我想我可以不夸张地断言,这一场宣讲下来,被他蛊惑而改动志愿的人绝对占八成以上。 其实就我而言,撇开个人情感不谈,若让我在上大学时能隔三差五地听这样一位老师讲这样一堂课,也是心向往之的事。 又是一波高o潮x之后,只听他放缓语气,正色说道:“有一点需和大家说明的是,今天我所讲的内容大部分都仅代表我个人的观点。我来S市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或许对S大的认知还不及你们在座诸位土生土长的S市人。因此,由我来做一次介绍性的宣讲其实是不合适的。” 台下顿时骚动起来,谁都没料到他会忽然泼下这么一盆子冷水,我估计S大招生处的老板们这会儿把他押解下去的心都有了。 他处境不变,继续道:“我能做的,只是代表S大向你们表示欢迎填报,但绝对不会诓骗你们填报。所以,希望大家能冷静考虑,毕竟高考志愿是一辈子的大事。大家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选择相信自己的认知和感觉。” 不知为何,我感觉视线一直没扫向我这个方向的赵翰墨,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却直直地向我看来。 那一刻,眼前的他和几小时前在西西里吧的他重合在一起——“辛澜,你好好回想下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话,相信你自己的第一直觉!想想我有没有骗你?会不会骗你?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我保证,我此时在你面前,绝不带有任何动机。” 我低下头,耳边早已先我的表态而响起了嘈杂的起哄—— “赵老师,我们相信你!” …… “赵老师,我们来S大要填报你的系!” …… 全场雷动。 我心中的某处郁结就这样悄然在这样热情洋溢的呼声中融化。几乎本能地为他感到骄傲和欣慰,竟在我自己察觉之前已抬头给了他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 而他,也在这一片盛情和我的笑容之中,微一鞠躬,温文尔雅地说了声“谢谢,得到这样的信任我真的很荣幸!” 就这样,我和赵翰墨开始了正式的邦交。不禁感叹,群众的煽动力果然是强大的。而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明知盲从也会让人义无反顾。 ——————————————————————————————————————— 我记得那时候曾热映过一部叫做叫《风中奇缘》的动画片。具体内容我无甚兴趣,但有句歌词倒是记得分外清晰——“用心来聆听,心灵的声音”。 我想那时候我对于赵翰墨,大体便是这样。情不自禁想接近他,情不自禁愿信任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把什么都告诉他。 我骨子里或许是天生就有决绝的组分和孤注一掷的元素。一旦决定了相信一个人,便会相信他的全部,即便谎言也当真话来听。 而人也就是这么矛盾,曾经恳求我信任的赵翰墨,在真正得到后反而又心中难定。 记得赵翰墨有一回谈到他三岁时就捕到过鱼,我表示毫无异议。他笑睨着问过我,“辛澜,你真的那么相信我?三岁啊!不是十三岁。” 我胡乱咽了口鱼汤,点头看向他,“你说三个月,我都是信的。”我想我当时的目光是认真的,并没有戏谑的意思。 赵翰墨见了,却是愣住了,眼中有一抹忧思隐没,我当时未作细想,只听他沉吟道:“三个月的话,也太离谱,你怎么好意思信?” 我白了他一眼,反问道:“都说是离谱,你哪里会无聊地编出来忽悠我?” 想来,那时我并未理会他话中的深意。而是直接把兴致放在了赵翰墨三岁捕鱼事件上。而他,也确实不负我所望,给我讲了一个开裆裤误兜小猫鱼的喷饭故事。当然,是真人真事。可惜那时候还没有出现小新这么个妙童子,要不然故事的趣味性还会因为大象的出现,再增添许多联想的空间。 现在回想起来,即便当时我听懂了赵翰墨的深意,我仍旧会愿意选择不顾一切地信赖他。毕竟把每一句谎言都当成真话,便永远都不会有被骗的那一天。(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和他第一次的永远其实一点儿也不远。) 更何况,对于当时还只是高中见识的我来说,赵翰墨其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用我还未健全的理智去怀疑他、揣摩他,是力所不能及的,只能徒增烦恼而已。 当时他作为S大的新教师,并没有住在S大的教师宿舍楼里,也没有稍微奢侈一点自己租套小公寓。而是根本无法用奢侈来形容地独自占用了一栋位于S市正中心的老洋房,红砖黑瓦上下三层外加阁楼天台、车库和地下储藏室,还有一座方圆不小带着花藤秋千和小树林的院落。 第一次被他带着跨进那两扇经年关闭的大铁门时,我的震惊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 “你说,这是你家?”我几乎结巴了。 “朋友的房子,知我在S市就暂时借我住了。算是个家吧。”他稍作解释了一下。 但即便这样,我心头的震颤依旧没有半点减缓。 这栋房子我从小就印象深刻,每次从隔壁的机关幼儿园被接回家,路过洋房时,我都会艳羡地再三回头。也曾问过父母,屋子的主人是谁,却是谁都不晓得,只知道房子有人修葺保养却是一直空惯无人居住的,后来也曾猜测是公家的。毕竟经历过文革等一系列政策变化,私人很难再有实力保存这样一栋豪宅。 但现在我终于第一次听说了此间的主人,竟是赵翰墨的朋友。那这位不曾露面的朋友来头多大,我竟是连询问的欲望都无力了。 更何况听赵翰墨的语气淡淡,那种气场并不是总难免沾着酸腐的淡泊名利,而更像是已看遍千帆过尽的不以为意。这样的赵翰墨,又是什么样的背景和身份呢? 我只知道他与沈遥家有些沾亲带故,但据我所知,沈家的实力是绝对不够格这所屋子的半个院子的。 我只好当做不在意这其中的深奥,继续我可以随时随地找他混日子的生活,也努力保持像他一样的淡定开始安心享用这宅子里的一切设施。 并不是我也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而是努力压抑着心底的好奇。因为我害怕一旦问出个究竟来,此时触手可及的赵翰墨便会消失,而变成一个我完全触不到的传说。 14 第14章 壹四 那年暑假,我几乎白天都在赵翰墨家度过的。他家书房外是枝繁叶茂的玉兰树,挡住了室外的燥气,不需要空调也分外阴凉,待到花开的日子还有时不时飘进绰约的花香。 两墙书架摆得满满,大部分是赵翰墨那位朋友的珍藏,小部分是他的添置。现在想来,其中定是不乏绝版孤本,不过当时的我是不懂的。反正赵翰墨随我借阅,而我基本都是寻些耳熟能详的小说传记而已。 记得有一回翻到一本《洛丽塔》,他见了斜斜嘴角没说什么。再后来翻到一本《儿子与情人》,他挑挑眉,摸了摸鼻子,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直到我看得眼红心跳坐在摇椅里浑身不自在,他才好笑地看着我,“要不去外面院子里转转,我正好想抽支烟。” 书房角落有一台古董唱机,在我的好奇催促下,赵翰墨给我摆弄过,竟是还能用。可惜古董的音质到底不比当今流行的MP3,MP4,而且大部分赵翰墨口中极珍贵的唱片都毁损了,唯独一张艳俗的舞曲,实在和书房的调调很不搭,我们便都没了兴趣。 因知道我喜欢这里,赵翰墨便给了我一串齐全的钥匙。白天我自己过来,晚上他若得闲便会送我回家。 他们大学的暑假很长,多半时间,赵翰墨都在家陪着我,彼此间没有过多交流。只是各自占着书房的一角,他的书桌,我的摇椅。时而有书页翻动的轻响,一切都那么宁静美好。他似乎有看不完的书和资料,也有心理学的。他并不避讳我,见他如此,我起初心里的小疙瘩也很快没了影。 相处得熟稔了,赵翰墨的臭毛病便也很快暴露了出来。 “辛澜,去给我泡杯茶。” 我叹了口气,放下小说:那个湄公河畔的小姑娘还等着去见她的东方情人呢…… 茶上。 他看了一眼,蹙眉:“茶叶放多了,像泡粥似的。”他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将杯子放在了一边。 我白眼望天,好脾气地去给他换。 茶再上。 他闻了闻,继续蹙眉:“这柜子下层的碧螺春是随便待客用的,我从不喝。你要拿柜子上层的极品毛尖。” 我咬牙,再去换。 茶又上。 他三个手指拈起茶杯,依旧蹙眉:“辛澜,你的平衡能力不太好哇。怎么杯子外面全是湿的,洒了一路吧?” 我重重地躺回摇椅,指着他吼道,“你爱喝不喝,我不伺候了!” 终究,还是咬咬牙,把身边的纸抽盒给他扔了过去,没骨气地嘟哝句:“擦杯子吧……” 他却是轻声地笑了起来,杯里的茶也早被他没品地喝去了两大口。 有时埋头书中,我会隐约觉得有目光柔和地投在我的身上,待到我抬眼望去,赵翰墨却总是那万年不变的慵懒坐姿,半低的头,轻蹙的眉,盯着敞开的书页,看得聚精会神。察觉到我看他,便抬头朝我勾勾嘴角。那一瞬,我便无法继续规律的心跳。 赵翰墨并不如我一般清闲,时而会出门几个个小时。这便是为人去做心理辅导了。有次我随口问了他一下收费情况,他报了个数。我被骇得半天没合拢嘴。他无害地笑笑:“没办法,要不然人人都找上门来,我还怎么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腹诽这个没医德的家伙,光顾着自己有钱有闲了。但转而想到他这么个分秒寸金的人却把大把的时间都耗在这里陪着我,心底自是有些得意。 这样暖暖惬意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开学初。父母对于我前往赵翰墨家的每日定省也毫无非议。似乎赵翰墨天生脸上就写有“请放心”三个字,轻松地赢取了每个人的信任。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那一夜的文化沙龙以后…… S市有几处有名的英语角,多为大学生及新晋职场的年轻人交际充电之所。唯有花园路29号是不同的。与其说它是英语角,不如说它是个荟萃S市精英名流的文化沙龙。 在认识赵翰墨之前,且不说我对这样的地方有无兴趣,但光凭我苍白的背景是绝对拿不到每周五晚的入场券的。 某个周五傍晚,赵翰墨照例送我回家,走到花园路口,他忽然问我想不想去29号看看。我对那地本身倒谈不上兴趣,但能够不这么早回家总是好的,更何况对于赵翰墨生活中我未知的部分,我总是充满好奇。 我和赵翰墨前脚刚踏入门,迎宾的小姐便立刻眉开眼笑,亲切地喊了声“赵先生”,紧接着就有人热情地从楼上跑下来拉住他各种寒暄。 我扯扯他袖子,低声问:“你常来?” 他眨眨眼,“第二次。” 我无语,对于某人自诩“人格魅力”,不得不暗生叹服。也难怪,连我自己不都轻易地对他俯首帖耳了么? “赵先生,这位是?”迎宾小姐目光示意我这个方向。 还不待赵翰墨发话,此间主人,一位五十来岁保养有道的大伯便笑眯眯地开口了:“赵先生今天还请了位小客人来啊!小夏啊,麻烦帮这位小妹妹泡一壶果茶,一会儿端上来吧。” 就这样,我在某人一个轻浅浅的微笑,主人的一句轻飘飘的关照,就大模大样地踏入了这间据说门槛极高的沙龙。 沙龙分三楼,一楼就是刚才所在的迎宾接待处;二楼自由交流活动区,衣着精致的男女已分散在各个烛光点缀的角落,淡雅的香水味在空气中弥漫,悉悉索索的嬉笑鸟语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章暧昧的协奏曲。 赵翰墨拍拍我的胳膊,轻声问道:“要去加入么?” 我环顾一周,摇了摇头。那是一群无论学识阅历都与我相差甚远的男女,我情愿跟在赵翰墨身边,虽然他的阅历学识可能与我相差更远,但跟着他,我从不会不自在。视线所及,似乎有一道陌生的目光射向了我,我警觉地想去捕捉,却没有捉到,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随赵翰墨上了三楼,这里每次沙龙节目的重头——话题讨论区,此时讨论还没有开始,主人先带我们上楼将灯点起。 见三楼灯亮了,楼下很快便陆续有人上来,其中有见过认识赵翰墨的,有百闻不如一见的,有未闻未见但一见如故的,总之,又是各种人的各种寒暄。 当然也有细心的女子不忘好奇一下我的,考虑到我的年龄,还特意没用英语而用了中文。 我似乎憋了口气,稍带恶意地用英语流利地答了一圈,对方尽皆惊叹唏嘘。见她们这样大惊小怪,我反而为自己的莽撞有些赧然,瞥了眼赵翰墨,却见他笑睨了我一眼,竟比我还有恶作剧成功的喜悦。我顿时心里一松,窃笑一声。继续假笑用英语客套,曾几何时乖张冷漠的我,竟也有为了顾及某个人的面子,而虚与委蛇的时候。 主人向众人提出今日的话题,是关于西方艺术流派中的女性主义,刚才他和赵翰墨介绍的时候我已听说。而且主人还很诚恳地拜请赵翰墨主持。 此刻一提,又说由赵翰墨主持,众人自然附和声一片,却又有人提出异议:“张教授,不如我们把下次的话题提前吧。赵先生是专家,又难得来一趟,提上来由他讲最合适不过。” 此言一出,有知情者都是尽皆附和。 赵翰墨无所谓地摊摊手,倾身问张教授笑道:“我怎么样都行,不知下次的话题是?” “是佛洛依德的早期性心理学理论。”说着张教授看了我一眼,目光犹豫,“我倒也不是没想过,不过就怕里面有些内容不方便小姑娘听啊。” 赵翰墨看向我,平光镜后的双眼眯了眯,“其实也没什么……” 我恼他是笑我在他那会儿时已荤素不忌看了很多古今中外著名禁书。 他话音未落,我已快速地站了起来。“那你们讲吧,我去楼下转转好了。” 张教授用目光赞我懂事伶俐,“小姑娘放心去楼下玩吧,他们几个年纪轻的一会儿还要组织什么说唱派对,我们年级大的就在楼上聊聊,不去瞎凑合了。” 我笑笑转身。 “辛澜……”赵翰墨从身后叫住我。 我回头看他,却见他面上的表情不是很和悦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什么 ,顿了顿,终只是微含歉意地嘱咐了一声:“玩得开心点,一会儿等我送你回家。夜深了,别一个人走。” 我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果然,有年龄的人都去了三楼,二楼的平均年龄便一下子降了下来。此时喧哗声也比方才大了好几十个分贝。优雅又造作的伦敦腔鲜有耳闻,黑人俚语倒是时不时地爆出一两句。 我刚下楼,便听到一片唿哨鼓掌,东角的高台上,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拿着话筒的青年,一身街舞的行头,帽子反戴,一脸玩酷的表情。 “Romeo,我们爱你!” “Romeo,你是最棒的!” Romeo,我心一动,情不自禁地在人群外站定。我家沈遥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拉风的外国名儿,当然是我给他取的,怪不得他不喜欢,后来才证实是个悲剧的名字。不过放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倒是不见任何悲情的成分,他似乎和我差不多年纪,但却有着超出同龄人的冷静,如果说我冷漠时候尚有迷茫的目光,那他的目光则要冷冽干净许多。我不禁想,如果罗密欧变成这样的人,那朱丽叶恐怕早就退避三舍,那段旷世情仇也演不起来了。 他忽然打了个手势,底下立刻静默,等他的下文。谁都没料到他的目光直直地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向了我,那一刻我猛然记起,方才那个看我的人也是他。 “嘿,新来的?”他冲我打招呼,声音很不错,带着说唱歌手特有的痞痞的调,透着随意疏离的味道,是我可以接受的初次招呼形式。 我扬了扬嘴角,用指尖轻敲掌心,带头重新鼓起掌来,示意他可以继续。 我对街舞说唱没有兴趣,独自寻了个安静的角落,看着墙上光怪陆离的油画,小口啜着杯中的果茶。说唱节目过后,是爵士女声,恰是我熟悉的歌,便百无聊赖地轻哼了几声。 忽然一个人做到了我面前的沙发上。 我收声抬眼,是那个Romeo。 “不上去唱一首吗?” 15 第15章 壹五 “不上去唱一首吗?” 我扬了扬眉,表示毫无兴趣。 他理解地点点头。随后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给我。皱巴巴的还带着点体温,也不知道已经捂了多久。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效果,装酷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微蹙了眉,“怎么会这样?” 我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自己弄的,怎么来问我? 他也没好意思再递给我,只自己拿在手里放我眼前,我一瞥,上面的内容很简单:“Romeo音乐工作室。总监兼制作人Romeo 罗淼。”底下是一行电话号码。 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敢情那Romeo是音译。 他把名片收了,又放回口袋里。“其实工作室才成立,目前就只有我一个成员而已。也只录过一期节目。” 说着他把那张皱巴巴的名片又从兜里掏了出来,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铅笔,在名片的背后飞快地写下一串字母。推到我面前,“这是第一期节目的网址,你可以去听听。” 我并没有接,只是抬头看着他,神色已颇有些不耐烦。这人好不自说自话,跑上来说的这些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啊? 他浑然不介意我的态度,只是固执地将那张卡片继续呈在我眼皮底下。 我不愿多啰嗦便只得接了。见我放进了包里,他方才满意地露出半分笑意,只是那笑却没有到达眼睛。 这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明明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何至于有这样的眼神? 我背脊有些发寒,先头对他的不屑和没耐烦已经转变为一丝警惕。 我起身欲走。他也站了起来。 “你还没问我找你有什么事?难道你不好奇?”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鬼才有兴趣知道你卖什么关子。 我想我的表情已经很可以说明一切,不过他还是不急不恼,而是拦着我的去路继续说道:“我想为我的音乐工作室找一个合作的女声。起先你进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你的气场与我很合拍。” 见我蹙眉,他立马纠正道:“我是说你整个人的气质与我的节目很符合。” 我无动于衷。 他轻笑了一下,继续:“别不信,你回去把第一期节目听过后就会相信了。方才听你哼歌,发现你的声音也很不错。我当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终于找到最合适的人了!” 我无奈地冲他抿抿嘴。心里断定这是个纯粹的自我主义者。我管你找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人,我可是一点儿都不乐意。 因被他拦着去路,我只好百无聊赖地伸头望了眼外面,好多他的粉丝正翘首以盼。 我摊了摊手道,“你看上去还蛮出名的嘛!这么多粉丝?”言下之意,怎么不去找她们? 他对那外面的阵仗毫无所动,“他们?跟风而已。其实并不懂我的音乐。” 他唇边的笑容有些阴冷又有些寂寥。“当然,我也没指望人人都能明白。我只希望做自己喜欢的东西。而那些最美好最特别的,往往是最小众的,可遇不可求。”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我,我想那一刻我在他那又大又黑的瞳仁里是见到了真诚,可是那真诚背后的几许琢磨却又让我不舒服。 美好,与特别?曾经赵翰墨也说过这两个词语。从赵的口中道来让人满心感动和熨帖,怎么从这小子嘴里吐出,却有种危机四伏的感觉。 我只好敷衍着点点头,侧过身挑眉看他,“我想去洗手间,你能不能先让一让?” 他终于有所反应,给我让出条道来,却又不死心:“好好考虑下,我保证你不会后悔做这档节目的。你可以随时打我电话。” 我几乎有跺脚的冲动,朝他摆了摆手:“好的,好的,我回去后会考虑的。今晚你就别再和我探讨这事了,OK?” 我在洗手间赖了一会儿,看了看时间,估计离赵翰墨结束还有一会儿。本来就没多少的好兴致被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早搅和得半毫不剩,而且拜他所赐,刚才从隔间到盥洗室,我已收获了一路Romeo狂热者的探究性目光。 二楼我估计是再没法待下去,觉得还不如去三楼听赵翰墨“讲道”,想着他们虽避讳我,但我悄悄隐在后面,大概也没有人会注意。 楼上,所谓的讨论会根本不存在,只有赵翰墨一个人侃侃而谈,眉眼间带着一抹知性的浅笑。而围坐在其身周的众人皆听得入了迷。或颔首,或微笑,或疑惑,或大悟。 我不禁感叹,古时候孔子讲学也不过如此吧。 可惜,我的英语日常交流没有问题,要听懂这么有深度的内容还是有些吃力的。太多的专业术语,连底下那些精英们都时不时要交头接耳互相讨问一下句意,别说是我这个孤军奋战的高中未毕业生了。 只隐约听懂一个修女做梦被刺出肠子的故事,有些恶心,之后又听了会儿才知道他此刻在讲的是关于性与梦的联系。我连蒙带猜得听,丝毫没觉出哪里有联系。 “需要免费翻译吗?”正当我听得有些无聊之时,耳边一个声音响,把我骇了一跳。我捂着嘴回头瞪了来人一眼,正是那个罗淼。 “不需要。”我没好气道,暗愁今儿个我是被鬼上身了。 他也不勉强,点了点头,有些自说自话,“恩。其实这些东西说白了挺俗,不听也罢。” 他看向场内众人的目光有些鄙夷,“这些人平时羞于启齿,此刻放到这里来,借个搞哲学的人,在给它戴顶哲学的帽子,便无所顾忌了。就好似在佛堂里扒人裤子就不是耍流氓似的。” 他说话间把赵翰墨也带了进去,让我大为不悦。却因着我自个儿确实一知半解,也没法拿出什么话来有力地反驳他,暗道回去后一定要把佛洛依德好好啃啃。 当下,却只能对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并示意他噤声。 楼下响起了舞曲的声音,有人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小声催喊着“Romeo”,我推了推他,“有人喊你下去跳舞。” 他摇摇头,“这种舞我跳不来的,我喜欢一个人跳。” 随即他也问我,“你不下去玩玩么,就在这里干坐着?你又听不懂。” 干你屁事,我忍住白他一眼的冲动,还是保持涵养地摆摆手,“我也跳不来。” 他若有所悟地咧咧嘴,“你不会跳?我教你好了。” 我心里极度膨胀着爆粗的欲望:XX的刚才是谁先说自己跳不来的啊? 他见着我憋怒的表情,安抚地说道:“别介意。你看,正巧你也跳不来,我也跳不来,说不定两个人一块儿就能跳起来了。正好也趁机会验证一下我们的气场是合拍的。省得你不信。” “你倒还真挺自信!”我彻底无语了。 楼下又招呼了起来,罗淼一手拉起我,另一手很范儿地向楼下一扬,“别喊了,就来!” 声音不算大,但足以惊动三楼场内安静听讲的众人。全场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们,赵翰墨早已打住话头,目光在我和罗淼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最终在罗淼握着我的手上停顿了一下,复又看向我。 “辛澜?”他喊我。 “辛澜?你的名字?”耳边有个讨厌的声音随即响起。我挣了挣,想挣开他的手,却未果。 “罗淼啊?怎么上来了啊?”这回开口的是此间主人张教授。 身边之人不知何时已换上副阳光好少年的模子:“刚有些无聊就上来听听。正要下去呢,辛澜让我教跳舞。张伯伯你们继续吧,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 “没事没事。去跳舞吧!这个小姑娘是伯伯今天的贵客,你帮我好好照顾人家啊。” “诶,张伯伯,你就放心吧。”他说着也不顾我的反应,拉了我就往楼下走。我边走边回头,只来得及留给赵翰墨一个苦恼加SOS的眼神。 “Hey, come on! ”舞池中有人打了个唿哨催促。 罗淼看了我一眼,二话没说,就拉起我打了几个漂亮的旋儿来到了舞池正中央。 我怎么也没料到,就在这时,音乐却突然切了,换成一首热辣的舞曲。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边的男女已开始随着节奏肆意地扭摆起来,而且扭得毫无规章,浑然忘我,很快我和罗淼便被周围的人拥到了中心一点,竟是想挪一挪身都不得。 由于两个人靠得太近,罗淼的鼻息免不了地喷在我的脸上,我恼火地偏头避开。狠狠地踹了他一脚,都是这个混蛋,把我陷入了这等窘境。 他无奈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忍忍吧,过会儿就换音乐了。” 我看出,其实对于这样的境况,罗淼的容忍度没比我好过多少,此刻他的表情已阴鸷地发青。也亏得他这样,好歹毫不留情地替我们打去了很多蹭上来的身体。 我哀悼自己的同时还免不了恶毒地腹诽他两句:“自作自受!” 一曲终于尾声,我长舒口气。这时,不祥的前奏却开始响起。 KAO,单曲循环!还有完没完? 我沉默着与罗淼对视,我想要论什么气场相和,大概我俩也就在这时候了,彼此就只剩下相顾喘气的份儿。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吧。 正当我万念俱空的时候,终于灯亮了,灭亡的不是我,而是周遭的嘈杂。 楼梯口站着一群人,张教授带队,他的身后黑压压一片,我却只注意到赵翰墨一个人,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如此卓尔不群,也或许是因为我在乎的人太少,此时此地便也只有他了。 “呵呵,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不介意我们也加入吧。听你们玩得高兴,我们在楼上也心动了坐不住啊。”张教授双掌一合,乐呵呵地说道。 听他如此说,底下人即便先前有不满,此刻也只能热情欢迎。更有人已把音乐悄然地换成了舒缓的小步舞曲。 赵翰墨不知何时已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会么?”他似笑非笑地瞅着我,对我的能力表示怀疑。 我抬了抬下巴,把手掌优雅地合在他的手心里。“当然会,我六岁就学芭蕾了!” 赵翰墨讶异地挑挑眉,随即冲一旁的罗淼点点头,便带走了我。 我早已没有工夫理会罗淼此刻的反应,倒是过了会儿,赵翰墨在我发鬓耳语道:“丫头跳得不错么。那刚才干嘛骗人家说不会跳舞。你看现在把人家小伙子给气得掉冰窖里似的。” 我轻哧了一声,“我只是借口想打发他,谁要他自作多情教我?” 赵翰墨低声笑了起来,胸腔里闷闷的声音震得我也被感染出了几分笑意。却听他边笑着边唏嘘道:“那敢情我也是自作多情了一回,一听你不会跳舞,还巴巴地赶下来想救场,怕你出了丑,一会儿找我闹。” 我一听,心中便漫上甜甜的喜悦,哼哼道:“你不自作多情,我才跟你闹。” 话出,方觉有些不妥,偷眼看了他一下,好在声小,他似乎没有听到。 他的手心触着我的腰,让我觉得不知腰间那一小块,甚至脸颊胸口丢有些烧。很不习惯这样的反应,我有些不自在地没话找话,“对了,我可以问你借几本佛洛依德的东西看吗?” 他并未立即表态,低眉反问我,“是听了刚才的讨论才突发其想的么?” 我吐吐舌头,老实道,“没怎么听懂,所以想看看。” 他颇有沉吟,斟酌着道:“倒不是不能借你,只是那些东西讲起来还行,要自己看却是很枯燥的。我怕你没这个兴趣。而且这种东西研究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眼下你就要开学了,不如先看下开学后的安排再说。” 听他如此说,我也没有再坚持。 却不知,他虽没借我,但不久之后我便拥有了一整套佛洛依德,而且还是一个不太妥帖之人所赠,在一个不太妥帖的时候。 16 第16章 壹六 “澜澜,澜澜!” 我双臂枕在脑后,眼睛几乎不眨,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小鸟顶灯。 “澜澜!”——咚咚咚——“澜澜!” 辛校长锲而不舍地敲着,MP3的音量已被我调到最大,却仍挡不住门外辛校长浑厚的男中音。 “澜澜——快开门!你爸上班正好捎你去学校,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妈季茹女士也加入了,变成了男女对唱。 我无奈拔了耳机,顶着一头鸡窝发,穿着皱巴巴的睡裙把门打开。 “你这孩子,怎么叫了半天都不听?现在才开门?”季茹女士首先发飙。 辛校长虽然脸色也是黑了,到底忍住没一起发作,只是神情严肃地把我看了又看。 “爸,我今天不去报到了,你帮我打声招呼吧。作业我明天正式上课时自己去教,你让人帮我把课本留着。” “那怎么行!你爸是校长,就一天到晚帮你搞这种事?让别人笑话。”季茹女士嗔怪道。 我努了努嘴,想说我们家惹人笑话的事情哪里就差这么一件了?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没有开口,只是铁了心地看着辛校长,。 辛校长拿我没办法,只能叹了口气。“明天你自己好好去跟班主任重新请个假。” 我点了点头关上了门。 门外。 “晟光,你说这孩子是又怎么了?一个暑假不都好好的么?就最近几天又变得跟以前一样了。” “还小,怕上学么,也正常。” “哪里还小,都高三了!” “嘘,小声点。别给她压力了,我看她脸色是不太好。大概昨晚没睡好,就让她多休息休息吧。” “我怎么敢给她压力?你没见她现在对我都不理不睬的么?也不知道哪里又跟我不对路了……” “没有没有,季茹你别跟孩子多心。” “要真是我多心就好了……对了,最近她是不是连赵先生那里都不去了?” “……” “澜澜不会把赵先生都得罪了吧?亏得人家那么关心她,还每天送她回来。真是的。对了,你要不要去跟人家打个招呼啊?” “我哪里碰得到小赵?没事的,小赵怎么会跟小孩子计较。你别瞎操心了。” …… 我一把抽出枕头蒙在脸上,把耳朵捂得死死的。只恨不能把这一声声“赵先生”全部挡在耳廓之外。 当初因为沈家的关系,第一次听说“小赵”这两个字就勃然变色的我妈,如今却是一口一个“赵先生”喊得尊敬。这里面有多少利益驱动下的阿谀,多少功利?让我想到,就觉得难堪。 其实一切只不过是某次饭局的意外遇见,赵翰墨主动跟她打了声招呼而已。这一声“辛澜妈妈”让我妈见识到了赵翰墨的能量。 据她说,那次饭局之后,新上任的那位比沈伯伯更大的领导便开始对她很是看重,眼下似乎正在考虑将她调到一个新开的部门做一把手。 于是,我妈最关心我的事便是,“今天去不去赵先生那里啊”、“赵先生今天又跟你讲了些什么啊”、“赵先生今天带你去了哪里啊”、“有没有再认识赵先生的其它朋友啊”…… 赵翰墨,我确实已经一周多没见过他了,因为没脸见他。 他待我何其纯粹,何其真诚,一如他当初在西西里吧注视着我的眼睛向我保证的一般。 可我的家人却正在擅自利用他的影响,擅自把他当做了名利的捷径和跳板。 而我,我…… 我闭上眼睛,心跳开始紊乱。那连续两个晚上的梦境再次清晰地放映,还是高端的四维效果,那呢喃的声音,那滑润的触感,甚至那脸红和灼烧,那无法启齿的奇妙感受。 第一晚,我参加八百米的测试。 体育本是我所擅长的科目,可是我才开始跑便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累到虚脱的感觉。 四周的加油声如催命的音符,令我心乱如麻。我边跑边四顾,似乎在找寻着什么,可是找不到。跑道渐渐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小树林,我的心情开始平静,步子也停了下来。 面前有一座小木屋,与《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中那个偷情开始的地方长得很像。一种归宿感呼唤着我,我毫不迟疑地向小屋走去。 我轻车熟路地推开门,才发现那是体育器材的储藏室。我累极了,一下子仰躺在了仰卧起坐的绿垫子上。 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我干涩的嘴唇被温暖的某物包裹,带着点濡湿的触感。我心跳开始变得响亮,颅腔开始放大,明明五感开始变得灵敏,可四周的一切却开始变得空茫。 我想睁眼却睁不开,只能再黑暗中感受着那物摩挲着我的嘴唇。 双唇下意识地细开一条小缝,有甘甜清凉的液体流入,很快布满了我的整个口腔。我的舌尖还在体会犹豫,可干渴的喉咙早已下意识地开始吞咽起来,直到无法继续得到给予。 我开始吸吮,却吸入了一条又软又滑的东西,比我的体温微凉,比我的舌微大,却很是灵活,有淡淡的甘甜的味道。我的舌和它在我的口腔中舞着太极,是那么的惬意。 直到我脑海中一道白亮闪过,那是什么? 一切在刹那间消失了。 我的面前站着沈遥,在给我开水瓶子,再没有别人。可我心里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遥儿无关,心底,其实已经隐隐有一个答案,那个答案开始按捺不住,竭力想要叫嚣出来。 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沈遥:“遥儿,你见到赵翰墨了吗?” 沈遥低着头,声音满是迷茫,“赵翰墨?” 他忽然抬起头来,声音陡然变得犀利,“你怎么会认识赵翰墨?” 不对,这不是沈遥,这冷酷的微微上扬的嘴角,淡漠到无物的目光,这分明就是罗淼的表情。沈遥为什么会有罗淼的表情? “你怎么会认识赵翰墨?”他用目光攫住我,继续逼问。 我开始心虚,开始后退,脑海中回想的全是刚才的那连颅腔都享受到颤栗的感觉,嘴里又回味出那甘甜的滋味。不,我不能让他知道,罗淼不能,沈遥也不能。谁也不能! 我摇头,使劲摇头,不…… 我挣扎着醒来,不过才凌晨。枕巾有一小滩濡湿,我想是我流的口水。我为自己感到恶心,跑去漱口,可是无论是牙膏的清甜还是自来水的清凉,都仍会让我想起那个梦。 我毫不怀疑,正如我自己在梦中已经确信的一般,我梦见与赵翰墨接吻了,还是一种很诡异神秘如宗教仪式般的接吻,而且真实地如同亲身经历一般。若不是赵翰墨远在城市的另外一角,我恐怕真的会怀疑这是真的。 那夜之后,我一直无法入睡,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我对赵翰墨存了这样的龌龊心思。 我恨自己,恨得几乎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可是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重温梦境。 本以为我只要将它深深埋在心底,时间变会慢慢将它封印起来。谁知紧接着的第二个晚上,我竟然又做梦了。 那是一间类似《情人》中女主学校宿舍那般的屋子。飘荡的纱帐却似《青蛇》中的水宅。他在那儿,这一次,确认是他。 我打算睡了,而我总记着我该死的习惯,我是裸睡的。 我脸颊发着烧,耳中充斥着他开怀的笑声。那感觉如此真实,正如第一次见到他,他闯入我的卧室给我量体温,被他撞破我裸睡的窘事一般。 只不过这一次,我是躺在他的怀中。 空气中有淡淡的荷花香气。我想该是夏天,因为我几乎没穿,而他穿得也不多。 他手上拿着一个针筒,针尖还滴着水珠。他慵懒地眯着眼,低头看着我。 我搂住他的腰,一句接一句地问他:“痛不痛?” 他只是嘴角保持着上扬的角度,却不回答我。 我问得累了,累得全身无力,直到—— 那一种独特的充实感从下而上将我席卷。 从此,我的灵魂仿佛就要飞往天庭。却听到他喊我的名字,那一声熟悉到近乎呢喃的“辛澜——”。 我不太情愿地醒了,依旧感到身体绵软,魂魄在飞。 待到回过神来,方才吓了一身冷汗! 天啊!我到底都梦了些什么!我想我是知道的,那种感觉,男女之间——还能差多少呢? 我对我自己感到欲哭无泪,更不知道明明从来没经历过的事情我为什么会如此身临其境地梦见。 只是心底无比地痛涩难过,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赵翰墨? 如果是别人,我可以付之一笑,可以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真扯”,然后就洒脱地忘掉。可是偏偏是赵翰墨,偏偏我梦过了,怨过了,心里却总有个可鄙的念头,TMD希望它是真的! 自那两个晚上之后,我一直都不敢熟睡,总强迫自己保持半醒的状态。我知道自己现在形象很糟糕,食欲不振,精神不济,脸色发黄还暴出了几颗痘痘,根本不敢出门。 至于赵翰墨,连想都不敢想,更别提去见他了。 其实,我现在很希望有个人能告诉我,跟我解释这些梦境的困扰,开导我,哪怕骗骗我,至少让我心里的负罪感小一些。 可是,原本可以交流的唯一人,现在却成了梦境的主角,成了一个我根本没脸去见的人。 明日就正式开学了。宽松式教学如雾茗,高三也是极其忙碌的。或许,过了今天,我真的再没什么机会见到赵翰墨了吧。 也罢,我叹了口气。这个暑假,便当是旖梦一场。 17 第17章 壹七 开学第一天,我难得没有迟到。正在班级车库给单车挪出停车位,一旁的女生上来帮我。我一见,有点印象,知是班里极为热情的,以前也不似大多数人一般对我敬而远之。 “辛澜,早啊!” “唔,早!”我支吾地答应了一声,话说,她叫王蕊还是黄蕊来着,不对那个什么蕊的貌似比她要脸圆些,那她叫徐什么玮? 别人这么热情,我却连人家名字都记不得,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便对她笑了笑。 谁知,这一笑之后,她竟立刻凑近我,两眼闪着兴奋的光,把我吓了一跳,向后倾了倾身子。 “哇塞,辛澜你是不是一个夏天做了什么特殊保养!皮肤又白又水灵的!你看我,都晒这么黑了!” 她把胳膊伸到我身旁比了比。 我抽了抽眼角,跟她比确实反差大了些。不过,我这个暑假几乎天天往外跑,哪里做过什么特殊保养,除了……赵翰墨送我的那瓶Sisley防晒乳。 想及此,我便又对她笑笑,没多说什么。脑海中翻飞的却是别的画面: 骄阳之外,玉兰树荫蔽的书房;迎着晚霞,他与我并肩走在香樟道上;我第一次学做银耳绿豆百合汤,一次次端给他尝,忍不住从他碗里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化开了一嘴的甜蜜。 是谁说的,甜蜜是感觉,不是味觉,有些甜,可以到永远? “辛澜,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那女生一双葡萄大眼滴溜溜地瞅着我转。 “……” “我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温柔了好多哦!你知不知道,以前我都不怎么敢跟你说话……”她委屈的腔调让我头皮有些发麻……我温柔?她竟然说我温柔!说来惭愧,作为如假包换的女儿身,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收到这样正常的评价。 正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茬,另一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见了我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一把拉起那女生就跑。 “我说,徐一玮,你停个车怎么要这么久啊!我都等了你半天了!快快快!别磨蹭!快跟我去看帅哥!” “什么!帅哥!”那徐一玮尖叫起来,立刻像打了鸡血般得飞奔出去,“在哪里啊?” “就在我们班!今天新来个借读生。绝对够你花痴到毕业了!” 看着她们你追我赶的背影,我心底叹了叹,终我一生恐怕都不会有像她们一样听见帅哥就打鸡血的经历了,我的学生时代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看你这样才像个孩子嘛……”赵翰墨时常捉弄完我后便如此满足地喟叹。其实,我看他才有时候像是童心未泯,总爱找些颇不正经的事儿折腾。 还记得那天S市嘉年华,他硬是把我拉了去。靠着20块钱本钱把游乐区的各色游戏带我玩了个遍,还帮我赢来了一只半人高的hello kitty。我抱着毛绒玩具已是连看路都困难,偏生又被路边的小丑塞了一串气球,头上戴了朵华夫饼做的向日葵。 “赵翰墨……”我苦了脸,抓狂地看着他求救。谁知却收获了他宝相庄严的一通打量,随后他慢动作背过身去,肩膀开始抖个不停。 “赵翰墨!你别笑了!还不快帮我拿掉!”我气急败坏。 他迅速转过身来,“这形象不错嘛,我们得先找个立拍机把你照下来再说!别激动……保持美感,保持美感!”他说着,伸手从我头上挑走那花心里的巧克力甲虫,扔进嘴里一抿,一脸惬意的表情。 不得不承认 ,其实那会儿他半眯着眼含笑满足的样子很花很招人。若是被我们班这群激情燃烧的女生们看见,实在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飓风效应。好在嘉年华那天我命大,竟然一整天都没见到一个熟人。 我就这么想着旧事,唇边挂着浅笑往教室走去,浑然忘记了我每天再三告诫自己的,不要去想赵翰墨,省得晚上睡觉做哪些乱七八糟的梦。 走进教室,果然见到后排靠窗的人气不是一般的旺,不用想,便是著名的“帅哥症候群”了。我并没特别在意,只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这一眼却让我傻了眼,残余的笑意僵在嘴边。 那一身装酷打扮,发型清爽表情淡定,坦然接受着女生簇拥的男生不是花园路29号的Romeo么?对,就是那个仿佛叫做罗淼的少年。 像是算准了我踏进教室一般,他半低的头竟然在我看向他的同时抬起,冰山破角,冲我这边露出了一抹非常不和谐的笑容。 我打了个激灵。这情景,竟与那晚在花园路29号如此相似。 怕他又好死不死地给我来声“嗨~”,我连忙硬着头皮装作未看见,低头迅速找了自己座位。心中乱成一片,我这是撞了什么邪了?怎么没几天的工夫就和此怪人成了同班同学? 免不了腹诽,他上哪里借读不好,偏偏要来雾茗?好吧,雾茗是省内前三、S市第一没错,要论借读,委实找不到更好的场所。若非家里实力不菲,一般人还弄不到这样的机会。 可凭什么他还有资格被安排在最好的班级呢?连我这个校长女儿都是靠自己实力考进来的好不好?辛校长老糊涂了么? 就这样怀着对罗淼本能的提防,我惴惴不安了一整个上午。所幸,罗淼没有像上回那样主动过来搭讪,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暗道,他还算知趣,没有主动来打招呼。毕竟,我也不想因为自己让他开学第一天就当着全班人失了面子。 唯一遗憾的是,我总时不时觉得有一道凉凉的目光在我后背扫来扫去,让我心里痒痒的很不舒服。 待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班主任那里为昨天报到的缺席补假,没料到罗淼也在办公室里。他挑挑眉看了我一眼,对我冷冰冰的态度倒也没有见怪的样子。 班主任对我的缺席早习惯了,倒是我主动来请假反而给她好大的意外,我有些憋闷地和罗淼在同一个格子间里站着,总觉得他在一边打量着我,但碍着班主任我又不好发作,心里暗悔答应了辛校长来多此一举。 待到听完班主任的唠叨,刚要走人,却又被她喊住。 “哦,辛澜啊,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罗淼,你们大概已经认识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身边之人以嘴角扬得老高,“恩。谢老师,我和辛澜早就认识了。” 他特意咬重了那个“早”字,班主任倒没听出来什么,只道他指的是上午。 班主任显然很意外,我怎么会主动关心新同学。不过,她对这一意外收获倒是很高兴,连连说好,乐呵呵地嘱咐我要多帮助罗淼,什么高三了,要好好拼搏,争取最大进步云云。 我暗自朝天翻了个白眼,我和罗淼一看就皆非善类,无论谁帮谁,都决计帮不出个进步来。 而罗淼闻言则愈发肆无忌惮地看着我。露出八颗白牙,眼中闪着诡谲的真诚,配合着他左耳那上那颗亮晃晃的钻,怎么看怎么像电影画面里常有的阴谋前兆。 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目光,虽然那目光里不带半点我讨厌的虚伪,但是太直太真同样让人不舒服。 “辛澜,我一直在等你电话。”走廊里,罗淼走在我身旁,双手插在休闲裤兜中,仿佛随意地说道。 “呃?”我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奇怪地看着他。 他笑笑,“你那天回去以后听了吗?” 见我依然有些茫然,他摸了摸鼻子,终于有些无奈地又补了句,“我音乐节目的第一期,那天我把网址写在名片背后给你的,让你有意向跟我合作就打我电话。” “哦……哦……”我讪笑着敷衍,那张名片早不知被我扔到哪里去了,也压根没想过要去听它。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仿佛一切早被他料到了。我有些没意思,终于发现虚伪的人事是我所讨厌的,而像他这般好无做作的直白姿态我也不喜欢。大约是被一个同龄人所看穿所不屑伤害了我敏感的自尊心。 我别扭且难伺候,这点我有自知之明。 “那你考虑好了么?”他用目光盯着我,不放我走。 我已颇不耐烦,但印象中他是个自我中心的人,今天不给他的答复,恐怕他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只能态度明确地说道:“考虑好了,答案是——不行!高三精力有限,我认为应该把时间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面。” 很假,但我还是理直气壮地说了出来。 他闻言,眼中起初的愠怒很快被浓浓的嘲讽所取代,最后竟摇头笑出了声。 我微恼,想甩下他走人。 他却跟得紧紧的。 “那你认为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呢?辛澜,恩?” “像谢老师口中所说的那种?学习,进步?还是……像我所见到的那种……?” 我蹙眉,倒是停下了脚步,想听明白他这话里有话的是什么意思。 他却不说了,忽然话锋一转,“昨天我见到他了,在校门口。似乎在等什么人。” 我心中一突。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赵翰墨吗? 我看了眼罗淼悠哉的表情,毫无道理地一下子肯定了自己的直觉。 赵翰墨昨天来雾茗了,他在等谁?会是等我吗?难道是我这几天没打招呼就自动隐身,他担心了?还是,想念我了呢? 怎么可能?我暗自唾弃自己。可是,他来了呀!若不是为了我,那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来呢? 我一时沉浸在自己左右矛盾的推理之中,浑然忘了去考证这个消息来源的可靠。 直到耳边响起罗淼压抑地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我方才停止了胡思乱想。 罗淼笑不可遏,用指节敲着自己的额头道:“女人,你也太容易上当了。我昨天跟你一样没来报到,上哪儿看见什么人去?逗你玩儿呢。” 猝然火起,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神经啊你,有病是不是?”顾不得教师办公楼里路过的学生老师投来的好奇目光,我张口便不是好话。 没想到,他竟然脸皮厚到点了点头。“恩。我没看错。知我者,唯你也!连我有病都看出来了!” 我以为他开玩笑,还想发作,却发现他目光坦然地看着我,那话竟似是在说真的。 我愣住了,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他还真有病?精神病么?那我没刺激到他吧?是不是该道歉?还是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倒是没让我为难,自己洒脱地耸耸肩。“我是N市人。本来去年就高三了,但因为抑郁症停学了一年,这才来到S市继续读。呃,你知道抑郁症的吧?一种高贵却寂寞、多属于思想者的疾病。” 他说得好似在自诩不凡,但我却没错过他那平素无波无澜的眼中一抹受伤的脆弱。那一种叫做自卑的感情若是出在一个眼高于顶的人身上,往往是极其刺目的。有一瞬间,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一种共鸣似的卑微无助感带起了很久以前的经历和记忆,让我情不自禁握紧了双拳。 “你在同情我?还是……你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他忽然轻松地笑了起来,“我早说过了,我们是一类人。” 我白了他一眼,“我没病!谁跟你是一类人。” 他不跟我计较,低头随我走进电梯。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耳机递给我,我扛不住他目光攻势,到底将耳机戴上。舒缓的音乐响起,接着是他说唱的歌声。我想,这大约便是他执着着要我听的第一期节目了。 目光瞥见他把楼层按向了天台,我忍了忍 ,最终没有阻止他。不得不承认,此时耳机里的音乐故事已经吸引了我大半的心智。 他的口才很好,既然是业余歌手,嗓音自然也是不差的。在电梯密闭安静的空间中回响,竟然有电台深夜档的节目效果。 那是一个少年的心路剖白。从小在海外长大,到了初中却被父母送回国内,独自开始寄宿学校的生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我静静地听着,其实那些困顿迷茫的心境,有少许一些我都似曾相识。比如渴望交流却无人理解的困闷,比如渴望体验人生又希望保持内心真我的矛盾,比如逃避情感桎梏的却又渴望得到关爱的复杂心情。 听着听着,我不禁唏嘘,仅仅在一个暑假前,我身上还染着罗淼早年的许多病态气质。但我相信,我现在的状态很好,正在从那些思想的困境中走出来。虽然,罗淼认定我和他是一类人,但我不希望这样。 节目结束后,我站在天台的栏杆边,把耳机还给罗淼。 他说:“其实我只是想用音乐与歌词整理一下我发病那年的思想和心情,我相信在那些混乱的想法中还是有宝贵的东西存在。我想让自己的每一年都过得清楚明白,不愿意以后回想起来,想到的是一堆病态和晦暗。” “这样的工程我一个人做不来,我需要一个人把我写的唱给我听,让我修正确认。而这个人,需要能够懂的音乐,更要懂我的人。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可以。” “……你,还是不愿跟我合作么?你不觉得这样的事情要比这校园里墨守成规人云亦云的一切更有意义?” 见我还是默不作声,他极为失望地甩了甩手,踢了一脚栏杆,转身打算走人。 “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勉强了。” “等等……”我喊着他。 他顿住,惊喜地回头。 “你答应了?” 我点点头。“不过……” 见他一脸着急的样子,全然没了平时的淡漠,我不禁笑了笑。“我只是想,我能不能也做些自己的故事?可是,你知道的,我不会写谱。” “我帮你!”他立马接口道,“都说了是合作了嘛!你放心,我的音乐造诣绝对是S市排第一的!” 我嘴角抽了抽,真臭屁得厉害啊,浑不知谦虚为何物么。 他大约是难得这么高兴,上扬的嘴角半天都挂不下来,他向我走进两步,双手拍了拍我的肩头,“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个一手消息吧!” 那种阴谋感又隐隐升腾,我警觉地看着他。 “刚才在你听音乐的时候,我看见他了。” “谁?”我下意识地接口问道。 “就是你喜欢的那个,那天在花园路29号和你跳舞的老男人。” 我脸一烧,瞪了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喜欢他了?还有,什么臭嘴,你才老男人,你们全家都是老男人! 等等!我猛然反应过来,“你说,你看见他了?!他在哪?” 他一脸受不了我的表情,指了指大楼下某处,“刚才在哪儿,现在不在了。” 我怀疑地看着他,“你这次没骗我?” 他往楼下踢着树叶,“爱信不信。” “行了行了,谁让你不早点告诉我。”我看不过去,急忙拦住他。已经有人被树叶砸到,抬头往楼上看了,我可不想成为焦点。 “那现在人呢?你见着往哪儿去了么?” “行政楼方向。” 我转身就走,罗淼从身后喊我。“喂,你听清楚了,行政楼方向!人家看样子不是来找你的。” 我承认我被打击到了,但依旧深呼吸,回头,无害得冲他笑笑。“我听清楚了,行政楼方向,不是来找我的。不过呢,他是来找我爸的。反正一家人么,都一样!我走了啊,下午再见。” 一小时后,赵翰墨那高大的身形从行政楼里出来,很快消失在校门外的车流之中。我坐在行政楼旁的樱花树下,如喝酒一般的姿势大口喝着可乐。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和他打上一声招呼,只能这么傻傻地守着坐着等着望着。心里不是不怨的,怨自己,也怨他。都一个多星期不见了,他真的没有想起过我么?都来我学校了,也不想到来看看我么? “你就打算一直这么在太阳底下坐着,不回教室上课了?”耳边响起一个凉凉的声音。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阴魂不散的罗淼。他早跟来揭破我的窝囊相了,我破罐子破摔,已不觉得有多丢脸,现在手里头的可乐还是他施恩给的。 “不想上了。” “啧啧,谢老师竟然还让你帮助我,这不是害我么!” 我瞪他,“你想上自个儿上去,别烦我!” 他噎住不做声了,安静地做在我旁边。过了一会儿,“我说,这人都走了,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坐坐,你不觉得晒啊,还有蚊子!” 他把胳膊伸到我面前,我一看确实两个粉红的大包。 “那去哪儿啊?难不成现在就回家?我书包和钥匙还在教室里呢。” 他大约没想到我逃学已经逃得这么理直气壮了,脸上浮出一抹惊色,到底还算是有见识的,没多说什么,眼珠转了转,说道:“去音乐教室吧,做节目去!” 18 第18章 壹八 音乐教室里,钢琴的前奏换了一首又一首,或清新或缠绵,或在压抑中寻觅爆破,或在凌乱中奔向协同。 忽然,琴键被重重地敲出一串刺耳的锐音,一旁的铜锣架子鼓也被眼前的少年发泄怒火似的乱敲了一通。 我被这老大动静震得受不了,连忙后退了两步,有些心虚地看着正在爆发的罗淼。 我承认罗淼的音乐天赋确实不是自吹的,第一次和他走进这间音乐室后,甚至第一次在电梯里被他逼着听他的节目时,我就对他的才华发自内心地佩服。 可是,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再一时冲动答应跟他合作。这家伙,简直难伺候到了BT的程度! 想我辛澜何时有过这小媳妇般的弱势之态,可是在彪悍的人格面前,我到底还是俗人一个。 “罗淼,你冷静下……”我于事无补地对他做了个“down”的姿势。 “我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你这半天到底有没有在听?你知不知道我这一星期为了这几段曲子耗费了多少心血!问你要配的内容你又不愿说个明白,还要我猜。现在各种风格的都给你做了出来让你选,你竟然一句都挺好就敷衍过去了?你搞搞清楚,现在是帮你做配乐!” 他说着把手里的鼓棒往墙上砸去,还不解气地把鼓身踢了一脚,又是乒乒乓乓一阵噪音,我只感觉脑神经都快被震得断掉了。 “我真的觉得都挺好听的,就算不能给我这次的故事做配乐,留着以后用也行啊。反正你都录下来了嘛,你让我回家慢慢听好好选。现在这一时半会儿我哪能立刻给你答案?你看你都弹了半天了,先歇歇吧。”我一边摸着后脑说着,一边往门口倒步走,“你渴不渴?我去学校隔壁买奶茶,要帮你带一杯么……” 我觉得我的口气都有些哄小孩的味道了,只是面前之人到底不是小孩,而是个异常敏感而犀利的19岁男生。 他斜挑着眼角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叉开双腿大喇喇地做到台阶上,拍了拍自己身边,示意我坐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便坐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语气已缓和了许多,“对不起,我遇上创作的问题,脾气就会不太好。有时候自己控制不住。” 我耸耸肩,“没事。” 我是说真的,大约就像罗淼自己说的,听说他的病,知道他一些成长的心事后,我对他便怀有一些同情,抑或是同感,总之,待他,我的容忍性子令我自己都十分吃惊。 罗淼似是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他在自嘲什么。不过他的情绪往往都是我无法理解的,习惯了。 他悠悠地说道:“你今天有心事吧?你平时对我的音乐总是一听就能给出感觉,不会像今天这样的!” 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似是没想到这个答案,转头奇怪地看向我,“生日就生日么,你不安些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不是不安,只是有点不习惯。我父母很忙,从小到大他们很少记得我的生日。而那个唯一记得,能陪我一起庆生的人今年忽然就不存在了。那感觉……就好像你准备好的游戏攻略被意外格式化了一样,你身处在迷宫里,一下子没了方向,不知该往哪儿走。” 他沉吟了一下,没有安慰,也没有祝福,只是陈述着一个事实般地说道:“沈遥。我听说过那个人。” 我笑笑,我与罗淼的关系就该是这个样子,很纯粹。他是我人生以外的P.S.,无法替代生命里的任何东西。我对他来说也差不多,只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物件,就如他身后的钢琴,他无需在我身上耗费任何虚情假意。 也正是因为这样简单的默契,我才愿意继续我们的合作关系。在失去了沈遥,又离开赵翰墨的日子里,至少可以看见自己身边有个伴,便不觉得太过清冷孤单,而且这个伴还不需要感情的负担。 其实我早就有些无措地发现,在经历了一个有赵翰墨陪伴的暑假以后,我已经不太适应过去那种遗世独立的生活了。 幸好,出现了这么个罗淼,至少我不必总是一个人。 “那你的生日,那个人在知道吗?”他复又问我。 我没来由心里一颤,逃避着他的目光,“什么?” 罗淼哧了一声,懒懒说道,“装什么傻?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不就是那位佛洛依德·赵先生么。” 我揉了揉太阳穴,这家伙因为第一次见赵翰墨时,赵在讲佛洛依德,从此便赠了他这么个雅号。 搞得我现在听到个“佛”字就心里穷紧张,更别说还能顺带想到那些个梦境,让我心虚脸红的。 “他不知道的。” “真的?” 我没好气了,“这有什么真的假的?他为什么要知道?” 罗淼闻言笑了,那笑得是一个阳光灿烂,灿烂得令我头皮发麻,感觉他像中邪了一样。他虽本就是个带着点邪气的少年,却是骗冷的。最近,我却发现他似乎太阳晒多了。 他看了看腕上那个被我批为恶俗的黑色Gucci男表,伸了个懒腰,拍拍我道:“差不多也该下课了,我们去喝奶茶吧,你请客!” “凭什么?”我甩他个白眼,此一时彼一时,老娘现在不乐意请了。 他无辜摊手道:“你刚才自己说请客的啊!再说了,你生日么,自然是你请。” “这什么破道理,那我生日,你送的礼物呢?” 他斜了斜嘴角,语气奸诈,“你想要?” 我一哆嗦,“算了。不要。”我拔腿就走。 他追了上来,“不要也不行了,我想送呢!”他拍拍我的肩,把手里东西往我手中一塞:“你拿了咱俩的书包去奶茶小店等我,我一会儿就来!我喝伯爵奶茶加盐不加糖。” 我手中因着他的书包而猛然一沉,龇牙冲着他的背影艰难喊道:“你现在去哪儿?” “找礼物!”他说完往校园深处走了。 …… 罗淼不知道搞什么鬼,我在奶茶店门口等他已快半个小时,自己的那杯奶茶早喝光了,手里只剩下他那杯奇怪口味,只有他自己能喝的。无奈人家到底是帮我准备礼物去了,我虽不稀罕,但也不好走人。 可天,却偏偏不帮忙得下起雨来。我叹了口气,这样一来,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罗淼即便想来了,都得躲会儿雨。 江南秋季的雨不多,记忆中每年我的生日都是晴朗的好天,往往到了这个时间,我和沈遥都在去往蛋糕店的路上。 可是今年沈遥一走,连天都成了这般光景,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斜风夹着雨丝吹来,带来阵阵凉意,我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不知何时竟开始起了大片的风疹。又痒又涨的,难受得很。 我有些站不住了,恰好见到我们班两女生从我面前走过正要上几米外的公交站台,连忙问了下:“喂,见到罗淼了么?” 谁知那两女生没搭理我,只顾走自己的,一人阴阳怪气地问另一人:“诶?今儿这是怎么了?有人竟然问我们Romeo在哪里?不当自己朱丽叶了?” 那身边人看了我一眼,推了推她,两人悉悉索索不知在嘀咕什么。 我抬手就把手里罗淼的那杯奶茶给扔出去,到底最后一刻理智尚存,出手的角度偏了偏,奶杯落到了两人脚边的梧桐树下,却也奶泡飞溅,把两人吓得不清。奶茶水混合着溅起的泥水,裙子下光洁的小腿顷刻污迹斑斑。 不知何时起校园里传开了我和罗淼的绯闻,也不知何时起,我便从边缘学生变成了女生公敌。 说实话,若在平时,我对于这些八卦无聊事不怎么在乎,毕竟是当惯了流言中心的人物。可今天不巧,她们不该挑我生日这个晦气的日子来惹我,还有这破天和我积累了一天的满肚子无名火。 两人又惊又怒地一致对我,我视而不见地背过身去,“老板,再来一杯,伯爵加盐不加糖。” 我刚掏出钱包,一张钞票便先我一步从我身后递了过去。我以为是罗淼,便推道,“搞什么?说好我请!” 却听到一声轻笑,那声音熟悉得令我神摇:“丫头什么时候跟我说好的?” 就这样任那声音俘虏了我的耳朵,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我看着那只干净有力的男子之手将钞票递给老板,仿佛能见到白皙的手背之后那红润宽厚带着薄茧的手掌,感觉到掌心那令人安逸的温度。 他来了!一个我渴望见到又害怕见到的人。一个我恨他忘了我,却更恨自己无法成为他的惦念的人。一个我以为今天不会出现,却在昨天夜里就默默盼着他出现的人。 此时此刻,他就在我的身后,相隔零点零几米的空间。 身子就这么暖和起来,赵翰墨高大挺拔的身躯早已为我挡住了大半的斜雨疾风。我微侧过身,面向他,两人之间不过一掌之距,我神游时在脑海中描绘千万遍的英挺轮廓此时近在咫尺,我却不敢仰望直视,而是没出息地低下了头。 忽然,他出乎意料的动作几乎让我闭过气去,只能傻愣愣地感受着他的指尖触到我的皮肤,托起我的脸。我心如擂鼓——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他,要干嘛…… 我瞪大了眼角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傻,握紧的手心早沁了一手的汗。 却见他眉心聚了聚,眼中满是关切,低声问我,“出风疹了?” 霎时,胸中膨胀的空气一下子泄空,浑身绷紧的肌肉也同时松懈了下来,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脸,连带着还带走了许多不知何起的可笑绮念。 原来,他只是关心这个而已,是我想太多了……又想到自己连做梦都在对他胡思乱想,不禁脸微热,面对他便愈发不自在起来。 没想到,反倒是那两个阴魂不散的女生救了我的场。眼角瞥到她们俩已身在车站中,却还不忘对我指指点点,显然赵翰墨的出现又引发了新的话题。 我一时心中的斗志又昂扬了起来,附带着还有一些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欣喜。明明方才对于她们的八卦劲儿我是厌烦至极的,这会儿却只恨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她们的八卦。女人,果然是最不可理喻的生物。而我目前属于将熟未熟的小女人,心思更是多变难测。 我对赵翰墨轻声“恩”了下,算是回答,大胆地抬起头,接着把胳膊很自然地伸到他眼前,就差够着他的鼻尖了。 “看,这儿也有。痒得厉害。”我倒是没夸张,无袖白皙的胳膊上,从腋下到小臂布了一串片状的粉色凸起,看上去甚为严重,我想我的表情也是苦楚的。 赵翰墨很自然地托起我的胳膊,用指尖触了下,又转而抚上我的额头,立刻神情严肃:“有点烫,不能再吹风了,送你回家!”说着,他半拥起我,我知道那是在为我挡住风,他也很注意分寸,并没有将姿势贴得暧昧,可是那么近距离地靠近,我到底还是忍不住心中泛起涟漪,各种情愫争相冒泡。 眼风扫过那两个等车的女生,此时她们已经把嘴巴大张着吃冷风了,可是我已主动将此二人遗忘。 赵翰墨拦车的手刚伸出—— “辛澜?你打算去哪儿?”脑后,便有凉风将少年冷冷的声音送入耳膜。 我和赵翰墨同时停止了脚步。 19 第19章 壹九 “辛澜?你打算去哪儿?”脑后,便有凉风将少年冷冷的声音送入耳膜。 我和赵翰墨同时停止了脚步。 罗淼绿色T恤的双肩和前襟已经湿了大片,暗色的水印衬出胸肌的轮廓,年轻矫健的少年身体在雨丝中沉静着,却仿佛蕴含了巨大的能量,随时都可能勃勃地爆发。唯有额头那被雨水打湿的几缕卷发才稍显出几许脆弱和克制的意味。 和罗淼相处了不短的时日,凭直觉,我认为他此刻心情不太好,脚下鬼使神差地挪远了赵翰墨半步,待反应过来时已被赵翰墨拉住,很快将大半的伞又遮在我上方,颇不赞同地看了我一眼,“雨大,别淋湿了。” 我见他另一侧的肩膀已微有水印,心中顿时歉意泛滥,连忙又向他挪近了一大步。 这般挪来挪去的当儿,罗淼已脸色阴鸷地走到了我俩面前,准确的说,是只向着我, “礼物我准备好了,你跟我去看看吧。”完全也没理会我身边已站着一人,他自顾自地拉了我就走。 他这会儿的言行有些没头没脑的,我好奇地指指他手里多出来的一个袋子问道,“这不是礼物么?你现在给我就好了么。” 罗淼脸一黑,把袋子甩到了身后,瓮声瓮气地说道,“不是这个,还有呢。”这话语病太大,他也不容我质疑,又拽着我要走。 我试图挣脱,却没使上劲儿。 原来罗淼的手腕已被赵翰墨握住,我松了口气。 “这位同学要带辛澜去哪里?这会儿雨大,我送你们过去吧。”赵翰墨说得客气。 若不是见罗淼现在脸色铁青、紧咬得牙关把腮帮撑得鼓鼓的,我还真不知道赵某人其实手劲儿挺大的。要知道,罗淼虽没有他个子高,却是街舞高手的精悍体魄。 “赵先生?”罗淼抬头半眯着眼,仿佛这会儿才意识到赵翰墨存在似的。 赵翰墨顿了顿,一秒钟后方挑眉想起,却问我:“是那天花园路29号沙龙里的小伙子吧?你同学?” 我点头,却觉得身上冷汗直冒,风疹块也愈发痒了起来。 “赵先生就带来一把伞么?就给我撑着吧。”罗淼说着就要把伞从赵翰墨手里“抢”了过去,顺带着使了个巧劲把我也拉到了身边。反客为主倒把赵翰墨留在了雨里。 我恼,瞪他,这刮风下雨的他也跟着抽什么风呢?他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赵翰墨没跟他计较,笑笑未多说什么。自己冒了雨快步走到路边,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今天是开了车来的,一辆银色的SUV,以前从没见过。 他从车里拿出一件浅黄色的雨衣递给我,“还好今天带着了,你这会儿不宜吹风,还是别打伞,穿这个吧。” 说着,示意罗淼站开点,自己冒着雨帮我穿上雨衣,又顺带检查了下我裸露在外肌肤上的疹块,两条英气勃勃的眉毛好看得拧在了一起,正经地嘱咐道:“这一小会儿工夫又严重了。你跟你同学商量,尽量快些。” 我沐在他如水的目光下,有些接受不良。试想想,一个消失已久并好似再也不见的人,突然出现了,又对你分外好,甚至远大于你的期待。那感觉便如坐在云端看彩霞,美着却不太踏实。 看着他发际的雨珠颤颤的就要滴落下来,心里也颤颤地揪起,下意识地扯住了赵翰墨的衣角,想告诉他,我这就拒了罗淼,跟他走吧。 虽说有些对不起罗淼,但比起这个难得一见的赵翰墨来说,罗淼可是天天见的,有什么礼物不能明天收的? 可未待我开口,赵翰墨就一手挡雨,快步跑回了车里,而罗淼也拉着我往反方向走得飞快。 我回头,慌不及地喊:“赵翰墨,你要走了么?我很快的,你……” 他一脚还跨在车门外,推着门,姿态分外舒展潇洒,冲我摆摆手,“去吧,我在这等你!” 我心一安,留给他个笑容。他说他等我,那么,他今天是特意来接我的么? …… “我穿雨衣,不用打伞的,你自己撑吧。” 罗淼闻言轻哼了一声,索性把伞收了往我手里一塞,赌气似的一个人走在我前面。 我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在别扭个什么劲,心里有些不耐烦,便也不理他,只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却是又走回了音乐室。 他不发话,我也沉默,只站在门边看他思想斗争似的一个人埋头踱步,绕得我头晕。 半晌,待到我终于忍不住要问他卖什么关子时,他却停了下来,很快拖起桌上的那个大袋子,往我手里一塞。 “礼物就是这个,拿着,你可以走了。” KAO!什么叫愤怒!这TMD压根不叫愤怒! 这叫出离了愤怒! 我把袋子往桌上一甩,巨大的声响在教室里回荡。 “你这半天撒什么疯呢?耍我玩儿呢是不是?刚才在外面问你,你说不是,非把我拖回来!你觉得玩儿我很有意思、很有成就感是吗?” 我话音还没落,火气还没发完,孰料他也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动静比我方才还大。 “我玩儿你?我玩儿你?你知道什么叫玩儿你么?玩儿你的人在校门外的车里坐着!不是我,是他,是那个赵翰墨!他有多老了?啊?我看起码二十七八近三十了吧,跟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玩暧昧,恶心!道貌岸然的皮子下全是龌龊的心思。” 我被他一脸狰狞的表情和用这种表情说出的话给震惊到了,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是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嗓子里恶心的感觉直冒。说什么赵翰墨的龌龊心思,他自己脑子里的东西才不干净呢! 罗淼犹怒意未歇,平日里淡漠的面具被撕裂,此刻涨红了脸,喘着粗气瞪着我。 我气愤到了极处反倒冷静了下来,受侮辱什么的根本都谈不上,只是觉得分外地可笑荒唐。他罗淼莫不是得了什么妄想症?他能和赵翰墨有多少接触?哪里就看出人家的不堪了?再说了,他罗淼算是我什么人呢?用得着这么气急败坏么? “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我竭力克制着内心的反感,冷冷说道。 他整个人陡然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目光如冰刀般从我脸上刮过,我刚想转身就走,却听他忽然放松地轻声笑了起来,说实话,那笑声虽轻却不光刺耳还撕扯着人的神经。 “噗,我倒是忘了,你对人家正魂牵梦萦着呢。怕是他越玩弄你,便越合你意吧。” 脑海里轰得一声炸开了,我握紧了双拳,指甲都欠进了肉里,那痛觉依旧不够我稳定心神。 我咬着下唇盯着他,半晌,方才吐出几个字,“你什么意思?” 或许是因为心里压的东西太沉重,声音便自己听着有些飘,眼睛里有些酸涩的感觉,却忍耐着,不允许自己脆弱。 “什么意思?你不是做梦都想着那个人吗?其实刚认识你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你看着挺清高的样子内心这么奔放。” 他的话如一道晴天霹雳,哗啦啦地一下就让一切完美的保护壳彻底粉碎了。我几乎扶着墙才能站稳,因为被气得腿软发颤。 “你偷看我日记?”我虚弱地说,但心里清楚,答案毋庸置疑,一时间竟有些悲凉。 罗淼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闪过一丝慌张,吞吞吐吐道:“我只是因为要帮你做音乐故事的配乐,所以想了解……” 他话没说完却一瞬间又换了副桀骜的神采:“怎么?敢想敢做就不敢给人看么?” 我笑,竭力拿出自己的骄傲,“给人看么,那个人也轮不到你!以前我把你当同伴,是我瞎了眼。从今以后,你在我眼前是灰,是泥,是渣!” 我拿起他给我生日礼物的袋子掂了掂,“这个我收下,就算是给我自己留个提醒,以后遇见像你这样的人,要躲开!” 我说完便推门跑了出去,不顾身后罗淼惶急懊恼的呼喊:“辛澜——辛澜——” 雨依旧很大,我一路向校门口冲去,脚下深深浅浅的水坑被我踩得噼里啪啦,泥水很快侵入鞋袜,透心的冰凉。 我的头脑开始发晕,胸口也仿佛堵上了什么,让我跑两步就喘气不止,可我只想逃,分外厌恶这个校园,被揭穿以后的狼狈让我觉得路边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对我肆意嘲笑。 校园广播里不知何时放起了音乐,可悲至此,竟然是改编过的生日歌,节奏愈发轻柔舒缓,可听在我耳中却充满了哀戚的味道。生日?让我降生就是来受这么莫名委屈的么?为什么我这么惨? 我恨命运把我耍了一把,让我遇见了罗淼这样一个人!我想,以后我再也不能让别人这么轻易地接近自己了。 我夺路狂奔似的终于跑出校门,没几步便撞到了一个人,身子摇晃间被他一把拉住,稳稳地托住我的身体。 “辛澜!这是怎么了?” 在我混沌到近乎窒息的时刻,终于听到了赵翰墨那熟悉并充满了信赖感,简直如救赎的天籁。我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扯着他的衣服,放声大哭了起来。 他的衬衣的前侧被我雨衣上水尽数打湿了,还有我的泪,后背又为我挡着雨,不多会儿,他便和我一样狼狈。可他却并没有推开我,而是任我发泄着,并让自己胸怀里的暖意盖过雨水的凉气,浸入我的身体里,直至到心。 “辛澜,不哭……不哭了。” “辛澜……辛澜……咱不哭了,好么……” “嗨,辛澜小姑娘,你把你赵大哥哭得完全没辙嘞……” “喂,辛澜?还在哭吗?” “好吧……哭吧……哭吧……想哭就哭吧……” 我听话地哭着,把脸努力地埋入他的胸膛,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温暖。脑海中罗淼那刺耳的话语挥之不去,一遍遍折磨着我。 “噗,我倒是忘了,你对人家正魂牵梦萦着呢。怕是他越玩弄你,便越合你意吧。” “噗,对人家正魂牵梦萦着呢。怕是他越玩弄你,便越合你意吧。” “魂牵梦萦着呢……越玩弄……越合你意吧……” …… 仿佛为了赌气,或是强力地证明,抑或是反驳着什么,我拼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了赵翰墨精瘦有力的腰,感受到他浑身在刹那僵硬,一霎的怯意之后,却固执地维持着我的姿势,仿佛在与赵翰墨僵持。一点点地感受到赵翰墨放松了下来,最后将手臂环住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抚着。 我绷紧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将脑海放空,试图忘记一切。 我多希望时间能定格在此刻。可惜…… 久久地,直到身体的不适让我再无法忍耐,我终于抬起头,攥着他的衣襟,泪汪汪地看着他,声音虚弱,“赵翰墨,我难受……”胸闷得厉害,浑身的皮肤也胀乎乎地发烫。 赵翰墨很快发现了我身体的不对劲,顿时表情紧张而严肃。在我还没有下文的时候就二话没说把我抱起,快步向他停在路边的车奔去。 “走,送你去医院!” 20 第20章 贰零 爱是我竖起防御,你却还是拥抱我。——来自网络 ——————————————————————————————————————— 我不知道缘分可不可以这样解释,我高中独有两次生病,都是赵翰墨第一个发现,唯一一个陪在我身边,给了我最及时有效的救治。 或许还有一次,但被我否了。便是他治愈了我敏感乖戾的心,可后来却给它重添一道伤,于是,恩怨两相抵,但爱恨却已说不清。 急诊室里,吊瓶里的药水一滴滴顺着软管流入我的静脉。我低着头,不敢看身边坐着的赵翰墨。 刚才去洗手间的时候照了下镜子,我此刻的形象在一堆病号中也属于最为惨淡的哪一个。因哭泣而红肿的眼,因风疹块而红肿的脸,以及因之前受到的刺激而丧失了神采的表情。最大的原因,却是不敢抬头探寻他此刻的眼神。 我在他怀里那般失态,他会如何看我?我失态的同时还不忘抱紧了他,过分贪婪于他的怀抱,他会如何想我? 赵翰墨忽然倚过身来,我立刻浑身紧张,待发觉他只是要帮我调滴量调节器,方才重又放松了下来。神智平静以后,我早没了方才一鼓作气拥抱住他的胆气,反而异常敏感小心,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强烈地牵动我的神经,让我惴惴不已。 “帮你把滴速调慢点,”他的声音如一泓平静的温水,仿佛我的一切纠结于他而言都是不存在的问题。 “看你左手一直在绷紧着,是扎针的地方疼吗?滴速慢了会好些。”他离我很近,余光扫过他好看的唇线,我的脸便烫了起来。 “辛澜?你把手放松点,不然会回血。” “啊?哦……”我立刻双手平摊,意识到了,才发觉他只让我松开左手,便又是一番尴尬无措。 赵翰墨似乎轻声叹了口气,那绵延一声中透出淡淡的疲惫,霎时便软了我几乎僵掉的心神。 他把一块毛巾覆在我的左臂上,“药水滴进去,手凉了吧。再忍一会儿,这瓶挂完就可以回家了。” 我点了点头,此后,直至离开医院,两人都彼此沉默着。 坐到了车上,我在他伸手的同时,先他一步,自觉把安全带系上。他停下了动作,看着我,“辛澜?” 一声拖着半长不长的尾音,却勾开了我全身所有的防御体系,我抬头看他,恰撞入那蓄满了无奈抑或是了然的眼神。 他不说话,只是像电影里使读心术般地看了我足有两秒,方才收回了目光。 我动了动嘴唇,说出的话却差点让我要掉自己的舌头:“赵翰墨,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千万别以为我在模仿琼瑶剧。其实我那语气,若再凶悍些,就跟逼问人家,“说,老实交代你的作案动机”差不多,完全是港版警匪片的调调。 赵翰墨闻言一呆,他偏过头避开我的目光,失笑,“你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吗?我为什么要对你不好?” “可是……你也没有理由对我好啊……”说到最后的几个字已快被我吞灭了。 他停下了发动车子的动作,依然看着前方,却神色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辛澜,很多事情其实不是用什么道理理由就可以说清的。人和人从陌生到熟识,这个过程中每个环节甚至每个点滴其实都有微妙的联系。 如果当初在沈遥的葬礼上我再提前十分钟离席,或许我就不会注意到你。 如果我当初没有与你父亲谈合作项目的事宜,也许我就不会第二次遇见你,甚至很可能就忘了你。 如果你没有让我知晓你的那些困惑和无助,那我或许也不会在思考的时候往往想到你。 既然有了那么多的巧合,让我们彼此得到了对方的关注和信赖,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你好呢?难道你以为经过了这么多日子的相处,从六月初到九月末,我们还是可以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么? 更何况别说你是我认识的女孩子,便真是擦肩而过的一个陌生小姑娘,若在我面前病倒了,难道我不该把她送医院吗?” 我笑笑,陷入沉默。我此时很想把罗淼搜出来,让他听听赵翰墨的这段话。 看,这个男人一点都不龌龊!一点都不。他对一个路人都会这么好,只有你会把他想得这么坏! 这样想着,嘴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涩味道,伴着心中悸痛的感觉,我想我是我输进去的药水起了副作用。 半晌,赵翰墨拍拍我的头,语调轻松地唏嘘道,“话说回来,你这丫头怎么每隔一段时间见面都要给我个意外啊?今儿个这又病又哭的,难道是患了什么生日综合症?” “还有这病啊?”我嘟哝着敷衍。 他松开了脚下的油门,顺手给了我个不轻不重的毛栗,“傻妞,还真说什么都信了!” 我正满腹怨气,却在电光石火间陡然心中一亮,惊喜道“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唔。你那男同学给你的礼物不还在我后座上放着呢。今儿又没有节日,不是生日礼物又是什么?”他不在意的说道。 我那如流星般闪过的喜悦又如流星般迅速地寂灭了。 原来是这样,他只不过是推理了一下。 其实,我真的曾经跟他提过我生日的具体日期。虽然每次都是在闲聊中一带而过,但却被我刻意地不止提了一次。可惜,当时他便一次也没露出在意的神色,到最后依然没有发生奇迹…… 他忽然从方向盘上脱出右手,按上我的肩头,微微用力地揉抚着,“傻丫头,我自然是记得你生日的。要不我出差在H市,为何今天提前开车赶回来?你自己去我脱下来的上衣口袋里摸摸,礼物还在里头呢。” 我的大脑尚在卡壳之中,行动已快大脑一拍反应开来。他话还没说完,我便寻出了那两张票。来自北欧的剧院金属乐队,圣诞演唱会VIP票,就在临近的H市。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起伏不定的心情,只听赵翰墨缓缓道:“前阵子不是瞧你对这起了兴趣么。刚巧这次出差遇见主办方的人,就帮你要了两张。原来还愁着给你准备什么生日礼物呢,这下倒好,生日圣诞礼物直接二合一了。” 他回头瞥了我一眼,“喂,这乐队这么好么?你不用盯着那两张票像要吞了它们吧。其实,我推荐你听芬兰的NW,能更前卫轻快些,你年纪轻轻别老钻研这些过于沉闷压抑的东西。” 我把票捂在胸口,也不顾他还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只咬着下唇冲他傻乐。其实,我想告诉他,他记得我的生日和喜好,这比什么礼物都好! 我期待地看他,“两张!是你陪我去么?” “恩?你不打算和同学一起去?今天见到的那个男生不是行家吗?我听说花园路29号每期节目的主题音乐都是他做的。” 听他这时候提罗淼,我心里便烦躁困闷起来,轻哼了一声,语气坚决,“不要”。 他唇角勾了勾,却仿佛有些为难地叹道:“圣诞那天中午你几点下课?我来学校接你。哎,看来我不得不担起这个怂恿你逃课的罪名了。” 烦恼顿时一扫而空,我满足了,眯眼笑道:“切,本来就是你挑起的事,当然要负责到底。” 他伸手,不容我逃地揉乱了我的头发,“也不知我是为了谁,好个没良心地丫头。” 我笑着跟他打闹。 他佯嗔:“嘿!别闹。交通安全!瞧见前面的警察没?我可不想被拘了去。” 我不屑:“扯,顶多一张罚单。” 他耍赖:“说得轻巧,你替我付啊!” 我不忿:“呸,你压榨未成年!” 他义正言辞:“辛澜同学,我要提醒你,作为一名正式年满十七周岁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你从去年的今天起,已经必须完全承担刑事责任了。” 我……还是噤声吧,因为发现不远处的警察同志果然在举臂示意了。 赵翰墨对我警告地瞄了眼,我立马乖觉地坐好,还检查了下安全带。 车速放慢趟到路口,那小警察却吊儿郎当地走过来,敲敲车窗,一副眉开眼笑的痞样。 “嗨,老赵!新车才买多久就拉上小美女兜风啦?幸亏兄弟我今天出来巡岗看到,给你提个醒,要不然你别一会儿骨头轻地给我在市中心玩漂移,还要麻烦兄弟去派出所保你。” “去,少跟我拿腔作势的。我看你今儿才是吃饱了撑的,平日里一身懒骨头,怎么下雨天倒出来松动?” “你懂什么?平日里又热又燥的,都是烟尘尾气还伤皮肤。这会儿难得尾气工场变成天然氧吧,我怎能不抓紧时间为人民服务?” 我默,看来这俩很熟,而且,军匪一家啊军匪一家! “小美女,你说是不是?”那姑且称为“警察同志”的大哥十分亲善地冲我笑。 我闭眼,直接被电到。这厮怎生得那般面若桃花,祸害啊祸害! 于是,我觉得保持S市全省最低的交通事故率,像他这样的交警同志还是越少为人民服务越好。 “成天没个正经。”赵翰墨嘴上和他扯着,却握住了我的手,我每一片被那桃花交警电飞的神魂都立时归位,将全身注意力都放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 可不到一秒,他便松开了我,短得几乎要让我以为一切都是错觉。 赵翰墨三言两语打发了那闲到可疑的桃花交警,我发现整个过程,他都没有跟那个自称他兄弟的男人介绍过我。 为什么?是不是对他来说,我还不重要,还没有走进他最核心圈子的资格? 我黯然。车一路稳稳地行,谁都没有再开口挑起任何话题。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他。问他为什么失踪了这么多天?问他为什么上次来了学校却避我不见?问他……到底心里给了我什么样的地位?问他那些让我心潮起伏的细节,是不是都是他的无意为之,我的一厢情愿? 可是,我不敢问,我怕一开口,所有的梦幻泡影便彻底破碎了。 车到了我家楼下,他停好。我从后座拿了书包和罗淼的那个袋子打算下车。那袋口不知何时松开了,我没注意,随手一拽,里面的东西便掉了出来,滑到了后座下面。 我探着身子一阵乱够。 “怎么了?”他出声问道,我刚巧姿势一个不稳,眼看着便要头重脚轻从前座栽进了后座。他及时控住我的腰,把我拉了回来。 我极怕痒,他这一触,我便浑身一缩,失了自控力,手脚一阵乱舞,险些把他也勾倒,压上了我自己。还好他关键时刻及时察觉,将手从我的腰移到了我的背,把我放妥,手到之处却又引得我一阵战栗。 我闭着眼睛,心脏如小鹿乱撞,紧张得我不敢呼吸。只感觉赵翰墨的气息在我鼻尖上方不到一寸的地方停留了片刻,随后便随同他的手一起彻底地离开了我。 待我气息稍定地睁开眼,赵翰墨已气定神闲地把一本厚书拿在手中端详。 他笑着递给我看,“《梦的解析》?你同学送你的生日礼物还真有深度!” 我僵硬,盯着那本书上四个烫金的大字,又抬头看赵翰墨那如四月阳光般的笑容,我试图扯扯嘴角回他一个笑,可惜,我发现自己的表情似乎和心一般被冰冻住了。罗淼的嘲讽,我的性梦似乎都在此刻共同发力迫我原形毕露,让我在最在意的人面前,彻底丢了颜面,无可遁形。 21 第21章 贰一 我无端将书翻开,扉页上醒目的方形红泥印却让我愣住,鲜红的大字赫然是“仅供阅览,谢绝外借。” 脑海中不好的猜测飘过,罗淼该不会是给我把雾茗图书馆的阅览书偷来了吧!生日礼物?他给我一赃物? 《梦的解析》!我头痛,他到底想怎么样! 我抬头看向赵翰墨,他深思的表情隐在光线错开的阴影中,让我一时心生不安。我快速地将书合上,塞回袋子里,匆匆说道:“我明天把它还回去。” “还给那个男生?”他皱了皱眉,问。 我含糊地“恩”了一声。 我其实是打算直接还回图书馆,毕竟对于罗淼,我是真不想再跟他打交道了。可其中这般缘由却是不能对赵翰墨说。 赵翰墨沉吟了一下,看着我,欲言又止,终于道:“你傍晚时,是因为他而哭吗?” 我愣住,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半眯着眼意味不明地端详我,片刻失神,随后失笑,斟词酌句地讲:“我觉得你还是把这书留下吧。男孩子在这个年纪总会为自己喜欢的女孩做些冲动的事情。你们吵架归吵架,但他会为你把这书偷来,魄力暂且不说,光过程想来也定是费了许多心思,你若就这般退还给他,岂不伤他心。” 他说话时,表情有一丝渺远和涩然,让我看着心里难受。 他是在缅怀自己年少冲动的时光吗? 十七八岁时的赵翰墨想来也是校草一般的存在吧,他是不是也曾有过青涩纯情的恋爱,也曾心仪迷恋着某个女孩?才会油然生出现在这番感念?可是…… “你误会了,我和罗淼不是那种关系!”我连忙抓住他的手澄清。 他眨了眨眼,颇有些孩子气,却是不信的样子。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哎呀~真的压根什么都没有!我跟他,今天已经决裂了啦!就在……就在你来接我,他把我喊走的那会儿。” “恩?”他挑眉等着下文。 我越说越混乱,想起了我的委屈,我受的侮辱。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书是他偷来的,想着拿走也算留个纪念,早知道……” 赵翰墨却打断我,神色有些不耐。我被他这冷冷的表情一吓,眼泪便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表情顿时缓和,替我擦着泪,叹气道:“怎么样都不要紧,我只是不愿见你这么伤心。你知道吗?当我在校门口,远远见你哭着从雨中冲出来,那样子有多让人担心?你伤心也可以,但怎么能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你为他这样又住院又挂水的,他知道么?他会珍惜么?” 我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完全没想到自己语无伦次的结果是让赵翰墨完全误会成了另外的意思。 “其实……”他欲言又止,“若你相信我的眼光,不知可否听我一声劝。那男孩子看样子对你确实是认真的,但这个人性格偏激,行为又莽撞。我觉得你和他在一起并不合适。若如你所说,决裂?恩……那便趁此早点断了也好。” 我动了动嘴,到了这地步,委实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捏了捏我的腮帮子,宠溺地笑道:“好了,现在什么也别想了。这书,你便留着吧,不过让图书馆丢了书总不好。我那恰好有一套多余的佛洛依德,明天帮你送去,顺便跟图书馆的人解释下。也省得人家寻你们麻烦。今天也该把你累坏了,回家好好休息。天大的事也等你睡一觉清醒过来再说。恩?好么?” 看着他亮若星辰的目光,我真的觉得很累,只愿化入这目光中什么都不想。便点点头。 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没有点亮的灯,“这么晚了,你爸妈怎么还没回来?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我摇摇头,“习惯了。” 他眉头微微皱起,“路太黑,我送你上楼吧。” 楼道里,听着他稳健的脚步,感觉他高大的身体护在我身后,仿佛最安全的屏障,我想,什么误会委屈澄清辩白其实又有什么重要呢?像这样,他还在,便好。 在他的目光中,我关上门。门被敲了两下,他的声音隔着门传来:“锁门,注意安全。” 我立刻像犯错被捉的小孩,手忙脚乱地锁上。 他的笑声在门外响起,随后,是一句温柔的:“辛澜小姑娘,生日快乐!” 一些藏匿太久的情感顿时如海汹涌,几乎就要在冲动下将门打开,却听到他下楼的脚步,便只能握着门把手,傻傻地站了许久。 赵翰墨,是不是有些话我依旧只能放在心里,不能对你说? 那么……罢了,我倚着门缓缓蹲下,只要你还在,便好。 ……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觉得气氛不对。全班看我的眼神都透着诡异。下意识地朝罗淼的座位瞥了一眼,他的东西都已放着了,人却不在。 我坐下,屁股刚沾上凳子,旁边的人就用胳膊肘子拱拱我,前面的人回过头,后面的人用笔戳我,四周的人纷纷向我靠拢…… “辛澜,听说昨天罗淼跟你表白了?好浪漫哦……”旁边的女孩拖着软软的调子说着,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而且似乎闻着股酸味。 前座的女生就直接了许多,直接白了我一眼,又辫子一甩回过头去。 我……好不莫名其妙! 大约是见我表情和她们想象中不一样,终于,旁边的女生怀疑地问道:“你们……你……你竟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蹙眉。 见此,她们纷纷换了副后娘脸,催债似的开始申讨,“全校都几乎传遍了,你作为当事人竟然不知情?你……你!” 后座扔给我一个MP3播放器。“你自己听听。昨天他们留校上晚自习的人录下来的校园广播,现在都快在全校疯传了。” 接着,又是那句恨铁不成钢的,“你……你!” 我赶忙在众目睽睽下塞上耳机。 柔和的曲调响起,是改编过的生日歌,仿佛就在不久之前听过。 曲毕…… “这首歌,其实做完已经很久。一直存在手里,没敢送出。今天既然某人生日,我匆匆准备了份礼物却怕不够,又怕她不喜欢,便再附赠这首歌。只希望我的心,你懂。” 第一次听罗淼唱蓝调,却也是很好的。他总有这样的能力,即便别人对他内心如何排斥,只要听到他的音乐,便会情不自禁地接纳了他,被他感染。 他说,我和他一样在富足中成长,但他知道,我和他一样不快乐,因为我们都少了一个正确的人来分享。 他说,第一次见到我,他就知道我们是彼此那个正确的人。 他希望带上我回到他的从前,重游他走过的地方,分享他的童年少年。我的性情需要他广阔的天地来张扬,而他的性情需要我灵气的目光来解读。 他说,如果我们相遇没有这么晚,那么,在我们懵懂又悸动的青春年华里,他就不会孤独忧郁,而我也会明媚快乐。 他说,这么晚才找到我是他的错,但请我原谅他,他会用这辈子余下的每一天来陪我,一起寻找被我们遗失的美好。 他说,祝我生日快乐,而他的生日已变成了第一次遇见我的那一天。 我听完,半晌沉默。心中如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感动不是没有,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沉的无力。 原来,罗淼他真的对我动了感情。但他的孤傲却不容许他遭到拒绝,所以他才一直用这种别扭而怪异的方式来接近我,才会时不时地对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出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举动。所以,他才会对赵翰墨这么抵触。 把MP3还给后座,我问,“今天见到过罗淼吗?” 大约是我的表情不太好,周围八卦的人群这会儿竟分外安静。后座又帮我问了问她的后座,都摇了摇头,有人嘟哝了声,“东西倒是一直都在那儿的,难道是昨天没带回去?” 我闻言,立刻跑了出去,上课铃响,我却顾不得。我猜,罗淼一定又在音乐教室。更有可能,他昨天一晚都没有回家。 音乐室里,上午的阳光照不进去,一片昏暗,乐器区的台阶下放着一排酒瓶子,罗淼叉腿坐在之后,倚着钢琴的侧壁,仰着头,闭着眼。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睁看眼向我看来,眼中的光彩一亮却又黯淡了下来。 他大着舌头跟我说早安。 我没回答,只是走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对不起。”我说。 虽然我觉得无法接受他的感情不是我的错,但是为了成全他的骄傲,我还是抱歉吧,抱歉让你空付了情。他自己折磨自己成这副样子,我确实看不过去,毕竟这说到底和我有关。 他半眯着睁看眼,冷冷的笑容挂在嘴角。“你从来都是这么居高临下地跟别人道歉的么?” 我耐着性子没有理会他的无理取闹,蹲下身拿掉他手里的酒瓶子,“罗淼,别这样子。你还是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呵,洗个澡睡一觉,然后呢?我在你眼里不是尘泥,人渣么?你又来屈尊纡贵地管我做什么?” 他说话间喷了我一脸酒气,我受不了地站起来,蹙眉道:“你怎么?……好话你不听,狠话你倒是记得牢。” “怎么?这就不耐烦了?那你又何必现在跑来惺惺作态!”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离我不到十公分的距离,让我感到一股十分不适的压迫力。 “辛澜,瞧你这表情。真冷酷啊!你口中说着对不起,你的眼睛你的表情哪里有半点你觉得对不起我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施舍给我这三个字。”他骤然拔高了音量,“可我他妈的就要你的施舍!我他妈就犯贱地喜欢你冷酷的样子!” 我后退两步,被他说对了,我此刻心里已然后悔此行。万不该方才一听那音乐便动摇了心志。罗淼是个魔鬼,一个一边拥有最暴戾蛮横的言行、一边却写着最柔情蜜意的音乐的魔鬼。 他猛得抓住了我的胳膊,不让我走,脸逼近在我头顶,强迫我抬起头来面对他。热乎乎的酒气全喷在我脸上,声音嘶哑带着痛苦,“可是你知道吗,你若看我的眼神能有看那个姓赵的一半的热度,我他妈的会有多高兴?” 我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挣扎,却挣不脱,只能撇开头。心中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恐惧过,罗淼他显然已经借着酒意失控了。 “罗淼,你放开我,好好说行不行?”我见他神色稍有缓和,连忙连哄带劝。 他倏然冷笑,“不放!放了你,你以后还会让我靠近你在一米之内吗?” 我…… 他俯下头和我咬耳道:“送你的生日礼物还喜欢吗?” 我知道此刻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连忙点头。 他终于喜滋滋地笑了。 “喜欢就好,我就知道你喜欢这种虚伪做作的东西。被那个姓赵的带坏了!”他言及此,目光带冰地刮了我一眼,我的手臂已被他捏得快折断了。 他稍稍松开了我些,与我对视,语声又轻渐重:“书你看了吗?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了吗?” 我也不顾他说什么,只一味点头就好。 “你一定是以为你爱上赵翰墨了是不是?爱他爱得恨不得和他做了!对不对?忘了问你,他技术好么?你爽不爽……” 内心的屈辱终于令我再忍不住,“你住口!疯子!”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在胸腔的一处燃起,灼得我生疼,我目光喷火地与他对视。 “啪——”我不敢置信,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竟然疯也似的打了我! 他疯子似的我吼道:“你他妈懂什么?我告诉你,那个姓赵的其实什么都不是!你做梦只有一个原因,你想男人了!就跟那发情的母狗一样!你懂不懂?我告诉你,除了什么姓赵的,还有姓王的姓孙的只要是个男人都可以满足你!我也行!!” 他吼得我耳膜发痛,距离太近,他眼球上的红血丝显得分外狰狞。他一把把我拽过紧贴着他,我抵抗无能,只能叫得声嘶力竭。 直到他用嘴重重地堵上了我的口,直到他毫不怜惜地啃咬我的嘴唇。一手禁锢着我的双手高举过头,一手箍着我的腰似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我拼了命地挣扎,直到挣扎得浑身脱了力,却依然无果。我不想放弃,可惜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沉痛地闭上眼睛。 当四周陷入了无尽黑暗,我的心也在同时万念俱灰。 22 第22章 贰二 门外有脚步声路过,我企图呼救,却被罗淼堵住嘴,压进了钢琴后的角落里。 脚步声很快走远消失,如我心中的希望,只剩下逼仄的黑暗,日积月累的尘网,还有跨坐在我身上满是酒气的男孩。 身体的抗争已然溃不成军,我只能撇开头努力躲避他的脸。和一个不爱的人接吻,那感觉比被狗舔了还不如。 脚步声再度响起,隐隐还有说话声。上午体育课已经开始,外面那条路经过的人会越来越多。 罗淼看出我的企图,泄愤似的把我的衣襟扯地更开,蕾丝胸衣暴露在空气下,纯白的色泽在黯淡的光线中无声控诉。他眸色暗了暗,身子愈发地压了过来,低声威胁道:“想让别人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我拳头握紧又松开,终究不敢吭声。那一刻,屋外不知谁的三星经典铃声让我想起了辛校长,这是他的学校,我是他的女儿,出了这种事,我可以毕业可以转学可以不管不顾的离开,但要让他如何再在这里继续他耗尽心血的事业? 一股莫大的悲哀在心底涌起。在别人眼中,我已经很不孝了,我还可以更不孝下去么? 我闭眼,挤出眼眶里的余泪,随后抽抽鼻子,手指颤抖着开始自己解开衬衣剩下的两颗扣子。罗淼停下了动作,视线定在我身上,我低头没有理会他,只是注视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剥离出来。 “你能不发出声最好。”我的声音冷静地让自己害怕。 如果一定要为我的无知和叛逆付出耻辱的代价,那便由我独自承受吧。 如果灵魂的痛苦注定逃不掉,那我只能尽力把肉体的痛苦降到最小。 罗淼依旧没有动作,我没有看他此刻的表情,只是沉浸在自己强撑起的精神力中,仿佛在独自完成一件悲壮的使命。 牛仔裤扣子松开的刹那,我终于再支持不住这沉重的心理负荷,汩汩的泪如泉水般涌出,顺着睫毛漫开,在睁大的双眼前布下一片白茫。 进行不下去了,我没有勇气阿Q得告诉自己,我的初吻和第一次经历都不在这里,而在梦里。我没有办法把今天的耻辱当成一场梦,正如我同样无法忘怀梦里的点滴一样。 出乎我意料的,身上的压力骤然一松,罗淼放开了我,目光复杂地与我对视着。于此同时,不远处爆出一声惊喝。 “你们在干什么?” 我无法控制接下来一切的发展。辛校长突入其来地出现,仿佛忽然年轻了二十岁般伸手矫健,几乎以百米飞人的速度奔过来,一把拖开了罗淼,顺势一记漂亮的勾拳打得他弯下腰。 他转身想来拉我,我却害怕得一缩。只因他表情中毫不掩饰的恨怒,让我的羞得无可遁形。 可下一秒,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绝望的味道。 “辛校长,怎么回事?” 这声音,只有它能牵扯住我心里最敏感的神经。赵翰墨。他为什么在这里?不,不可以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我不由自主地往钢琴背后缩,辛校长想给我系上衣服却恰好被我躲过,最好的时机错过,赵翰墨已看到了这副不堪的全貌。 女儿的丑态被又一个外人看到,辛校长当即气得跳脚,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我一眼,再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残忍地将我一把拖了出来,顺势赏了我一巴掌。 今天,同一半张脸,被掴两次。一个欲伤害我的人和一个欲保护我的人。偏偏是后者,我一分钟前还抱着牺牲的心情为了保全他的面子。我无法克制地浑身颤抖起来,此刻的辛校长并没有比罗淼让我少感到些恐惧。 “辛澜。”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心疼的味道,赵翰墨跨前一步,伸出的手到一半又慢慢收了回去,为了避嫌,他只匆匆扫了我一眼,却目光深沉地让我有窒息的感觉。 “小畜生!”辛校长见我跟他犟,口里骂着又欲扇我一巴掌,被赵翰墨拉住。于此同时,罗淼也扑住了他,如困兽般嘶吼着:“不许你打她!” 我眼前一黑,这是何等混乱的局面。 辛校长见罗淼如此,愈发肯定了我和罗淼是两厢情愿地偷情,更是气得跺脚,话都说不出来。 赵翰墨把罗淼拉过,又给了他毫不客气的一拳,让他彻底安分。 “我没有,我没有……”对于辛校长的误会,我只能使劲摇头,词穷地解释。 赵翰墨扳过我爸的肩头,“辛校长,这里面怕是有什么误会,你冷静点,别吓着孩子。” “我吓她?我会吓到她?”我爸手抖着指着我,“小赵啊,我这张老脸也不怕再丢了,你看看她这个样子,寡廉鲜耻都不怕了,还怕我吓她?她不气死我就算我们辛家祖上积德了!” 他一把推开我,侧身背过手去,仿佛多看我一眼都难堪。我见到他深纹纵横的眼角上挂起的浊泪,心里顿时如刀绞一般。 赵翰墨拉过我,把他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我抵抗不住对他的温暖的向往,情不自禁地倚靠过去,却被他不着痕迹地微微推开。 如坠冰窖的感觉大约就是我现在这样,我哆嗦了一下,果然是被嫌弃了吗? 我退后一步,蜷缩进他的衣服里,低下头。强烈的羞耻感让我觉得自己仿佛一@丝@不@挂地横躺在庆典的大广场中一般。 赵翰墨走过去把罗淼像破布袋子般提了起来,“辛校长,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处理这个男生的事吧。” 说完,他又走向我,声音温柔,可身高的差距却让他此刻显得高高在上,“辛澜,你先自己整理一下,我们在外面等你,好吗?” 我点头,闻他一声叹息。 我爸无比沉重的脚步响起,伴着罗淼一声飘渺无力的“对不起”。 我无意识地触到罗淼的目光,有悔恨有痛楚还有浓稠的眷恋和失落。 我避开他的目光,专注地目送着辛校长和赵翰墨的背影。对不起有什么用呢?伤害已然造成。还有比这更坏的结果吗?只怕即便有,我也已经麻木了。 我攥紧赵翰墨给我的外套,将自己更密实地包裹,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将我遗弃。 当我收拾完出门,意外的,门外只有赵翰墨一人。双手插在兜中,望着路边的一棵杨柳出神。斜晖洒在他的周身,显得圣洁而不可企及。 他转身向我,微笑,仿佛回头刹那眉间来不及舒平的川字是我的错觉。 “出来了?” 我把他的外套递给他,随即很自觉地后退半步。没想到,这次他却在第一时间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拉近,那强势的力量完全不容我的抗拒。 他把我的双手都贴在他的胸口,不顾我眼中的迷惑。他的手如此用力,仿佛失而复得了某件宝贝,闭着眼,将额头慢慢贴近我的,慢慢……却在我心如擂鼓即将跳到嗓子眼的时候,猛然将我松开,后退一大步。 他背过身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得见他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定的宽肩。 半晌,在我等待得不知所措的时刻,他终于回过身来。一脸关怀温暖的表情,如朋友如长辈,却再没有了方才那片刻的失控情绪。 他托起我的下巴,指尖引出我眼眶中的泪水,又划过我半边被打肿的脸颊。平和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有什么仿佛要溢出,要将我溺死,却被他努力压抑着。 他声音柔和,如同四月的阳光:“辛澜,受委屈了。” 一句话,终于让我抑制许久的心酸化为轻声的抽泣,细细宣泄。我我将脸埋入他的大手中,仿佛做错事的小孩寻找大了大人的庇护,放任泪水沿着他的指缝浸润了我的脸孔。 赵翰墨只是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自始至终与我保持着十公分的距离,再没有向我走近半步。 …… 我十七岁那年的深秋,两个我人生中如白驹过隙般出现,却分别留下深刻印记的男子先后走出了我的生活。 那件事后,罗淼并没有受到任何来自学校的处罚,却是他自己申请退学了。反正他原先也只是借读,所以来去匆匆,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波。 据说,他的歌被一个著名的音乐制作人看上,邀请他去香港,加入其团队,他去了,但之后便销声匿迹。也有版本说他谢绝了制作人的邀请,回到了美国,继续音乐方面的深造。但也一直没有他成名的新闻。或许十年磨一剑也未可知,也有可能,他过早得迎来了江郎才尽之日。 我没有再见过他,他托别人转交给我一首歌,但我再不敢听。后来,那张CD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被我扔进了雾茗枯叶伶仃的荷花池。 十一月下旬的某日,赵翰墨把我约到了西西里吧,那件事后,我已近两月没见他,孰料这次相见却是为了告别。 他没有明说日期,只说近阶段可能会离开S市,去踏上家中长辈帮他安排的路,去担起家族让他背负的责任。这些让他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事,让他不屑千里从北逃到南的事,他怎么会就这样轻松地接纳了? 看着他的笑容,我黯然,别说是心中的疑问,便是挽留的话也半句都没好意思说出口。我从来没有理由左右他的决定,我也从不是他的理由。我是他的谁? 他将所有他的书、碟都留给我,还有一些球拍和旅行装备,放在洋房的车库里。让我随时有空都可以自己去拿,他不一定在家。 或许是害怕面对让我无法自欺欺人的别离,直到七个月后,我的高考结束,又一个梅雨季节之前,我方才重新踏入那栋老洋房的院子。落叶已洒满一地,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碎响。 门锁都没有换,我手里的钥匙依旧可以随意进入这里所有的门。但是,我在门口徘徊了几步终究转身走向了西边的车库。 人都走了,一所空房子对我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车库里被整齐摞好的物品堆得满满,赵翰墨说留给我的东西都在,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了一个八寸相框里,我和赵翰墨的合影。 那是赵翰墨和我在院子里摘枇杷时,一个院门外路过的老外要求为我们照的。我记得当时还照了张我一个人的独照,可是在那堆赠物中却没有看到。 “HELLO~MOTOR~”我载着满身疲惫坐倒在书堆里,面朝着车库的大门,接起手机。 “喂,妈——” 电话那头立马连珠炮发射,“澜澜啊!妈帮你查了,录取了!Q大Q大!你这孩子真是运气好哦!险险高三分!……什么,等等!我再看看!心理系!你怎么填的志愿啊!是不是搞错了啊?你好好个工科生去工科大学,怎么能进这种系?澜澜,你当时……” 我掐断了电话,心中悬着的一颗石头同时放了下来。 B市,心理系。只这两样,便是我志愿填报的所有要求。 把手中的照片捂在胸口,我独自喃喃: 赵翰墨,我要去B市念大学了。 你呢?回B市后还开心吗?一切顺利吗? 赵翰墨,我们还会见面吗? 还是,你已经忘了我了? 赵翰墨,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你是,知道的吧。 23 第23章 贰三(番外·欠)【重要】 番外:欠 沙漏的上瓶流空,一曲《Somewhere In Time》收了尾音。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中射入,斜照黑色的三角钢琴,顶盖上的黑胡桃木相架里,女孩明媚的笑容被轻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我拿起相架,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心中某处柔软如记忆里她的声音——“赵翰墨”——她总是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却是不带一点儿生分的,就如她总喊她的父亲为“辛校长”,与别人喊起来,都是不同。这是她独有的声线魅力,总能把冷硬的词句表达出一种婉转的亲密。 我也总喊她“辛澜”,那声“澜澜”时常藏在心里,不欲让任何人知道她在我心中的何处。 我想,聪慧而早熟如她,有很多无法表达的微妙,她是懂得。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你,总仿佛在说“了解”。但她了解什么呢?她了解的最多也只是我无意隐瞒的,就比如,我对她的不同。还有很多事情,她还那么小,却是不懂的。我和她只能到这样了。 其实,我若能在最初的时候就再多些理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都是过分。她就不必每每看着我露出迷惑又挣扎的目光。不必在每次道别时一步三回头或是仿佛和自己赌气般低头大步流星地走。更不会贪恋我的怀抱,当她如自我放弃般得不顾一切箍住我,指甲都隔着衬衣嵌进了我的后背,我并不觉得疼,只是为她心疼。 是我错了,没控制好自己,害她这样。看不得她明明青春洋溢的身体却总散发出陈年的萧索味道,便总忍不住多宠她一点点,想激起她一丝活气。到最后,那宠她的滋味,险些把我自己都栽倒进去,她浅浅的笑更是令人上瘾的药。 不是不愿一直这么对她好下去,也不是不该,只是不能。 她还那么小,接触的人还那么少。眼见着她渐渐地对我越来越依赖,看到了我便眼里忽略了周围的其他人,我不能成为她一叶障目的那片叶子。 她那么聪明,什么新奇的几乎都一学就会,但我却无能教会她所有。 我自然可以尽我所能给她最好的,但她却需要体会更多更丰富的世界。 所以,我果断地走了。 她会恨我吗? 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安静而乖巧到刻意生分的样子,或许她早就预料到什么了吧。 还欠她一场演唱会没有看,那两张票不知最后落得了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苦笑,若论藏心的本事,真要比起来,她也是高手。我又如何能猜透她?一直以来,都是她对我毫不设防罢了。可我却一开始就对她隐藏了太多。 真真是不公平的,可这看似精明的丫头,却总想不到要跟我计较。 甚至我说要走,她都只有刹那来不及掩藏眼中的受伤,尔后给我微笑,祝我走好,还傻气地谢我那些日子真心实意的照顾。 我笑,她谢我做什么呢?若论付出那一颗真心的大小,是我欠她太多。 这一份还不了亏欠,总存在心里,哪怕试图用最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却依旧念念不忘。 叮铃铃铃…… 侄子奶声奶气的童音,“小叔,奶奶问你回家吃晚饭么?” “……不了,告诉奶奶,小叔今天有事。” “老三,什么事这么重要啊!”在旁听的母亲接过了电话,“你张伯伯两口子要带张怡过来呢,说是张怡这次的事要好好感谢你!人家小丫头大老远从加州跑回来,你好意思让人家白跑一趟?” 我苦笑,“妈,你这话怎么说的这么……她也不是为了谢我才回来的。” “怎么不是啊?你张伯伯这次可是乐坏了,小丫头终于松口,愿意回国了。你张伯伯说都是你的功劳!” “张怡比我小不了一两岁,你别喊什么小丫头了,听着肉麻!” “你这什么口气跟妈说话啊!哦,我快六十的人管一个二十多岁的喊小丫头不对啊?” 我默,是我任性……听由这三个字形容别人,心里便不太舒服。 意识里,小丫头便只是她,那个在人群中总把腰背挺得笔直,骄傲飒爽的姑娘;那个在夏日午后,猫样慵懒的姑娘;那个午睡醒来,会用半睁的双眼寻找我,目光朦胧却满是干净的信任的姑娘。 “老三,你在不在听我说话啊?张怡她……” 我心头泛起淡淡的抵触,自回京后,母亲这般旁敲侧击牵线搭桥的事情已干了不少。转来转去不过圈子里的人,老一辈当年共事,小一辈彼此有些认识。这个圈子论起盘根错节的关系可以扩得很大,但真正够格门当户对的核心,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这几个无不是在外头玩了一圈灯红酒绿,到岁数了也玩够了,方才收了性子接受了家里安排的一门亲。与其说结婚不如说合作更明确些,就比如我的大哥和大嫂。也不能说就不会幸福,只是少了些人味而已。 看得太多,还未经历就厌倦了这样的婚姻。可是,终究,我还是要回归这里的。就如我虽不好一官半职,但抗拒了一番,终究还是踏入了某个深水衙门。 “妈,不过举手之劳,没什么需客气的,你便帮我回了他们吧。我明天又要出差,部里还有好多事没交待,确实没空回来。” 由于知道我工作性质的特殊,母亲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有些疲惫地抿了一口干邑。其实今天并不忙碌,我刻意地躲着那些冗杂的人事,偷得清净。 今天是辛澜的生日,小丫头,十八岁了。 分别已快一年。 不知她如今在哪?考取了哪所城市的大学?有没有人为她庆生?不知今年的生日,她能否展露笑颜?去年生日时她的眼泪,此时依旧令我有揪心的感觉。 她不是爱哭的女孩子,可我的记忆里,却存了太多她的眼泪。 第一次见她,她便在哭。那首《欢笑之歌》委实令全场惊骇。或许在别人耳中,只有她格格不入的歌声和笑声,可我却看见了她眼角的泪痕,也听出了她为了那个男孩与命运的抗争,原来,笑声真的可以将悲伤透彻诠释。 听周围人碎语,她与那遗像上的男孩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一时间,竟有些嫉妒死者,如此纯粹真挚的感情不是每个人在最好的年华里都能有幸得到的。 我的心开始因她而柔软,多么实心眼的傻丫头,和整个殡仪馆较上了劲儿,理所当然得激起了所有人的愤怒。 忍不住帮她挡住推搡的人群,忍不住帮她制止污耳的谩骂。 那傻孩子还犯糊涂劲儿推我拧我,我只好苦笑,好心当成驴肝肺,偏生我还就一点不动气。 时至今日,我已分不清最初的关心是不是出于职业习惯——对一株个性奇葩的好奇。 然而,悄然埋下了一份关心,便会不自觉地留意相关信息,由点成片。她或许不知道,第二次见到她,当我还在向她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对她,已了解了很多。 S大心理组有意与雾茗中学合作学生心理问题早期干预的项目,我一反原则自荐去拜访辛校长,心底却是念着那个女孩。 我答应了辛校长帮他看一下辛澜的情况,作为交换,S大与雾茗合作的项目一事他会尽力帮忙。为了怕辛澜产生抵触情绪,我们双方约定对此保密,而我以一个朋友的方式进入她的生活。 这是错的,从一开始便大错特错。我们都低估了这个女孩的聪慧和敏感,低估了她似乎与生俱来的灵气。 她很快便察觉到我的来意,其实我们才不过只有一次正式的接触。看着她的愤怒和受伤,我早已存着的些许悔意便一下子将我淹没。瞧我,干了多蠢的一件事。 仅仅一念之差,有些珍贵的美好便被我粗心地糟蹋了。 我告诉她,我没有当她是病人,只愿意做她的朋友。这不是真相,却是我的真心。 我之所以隔了很久都不在她面前出现,是在犹豫,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哪怕确实看出了她性格的略微偏颇,却总不愿将一个病字与她挂钩。她只是个在三岔路口徘徊的孩子,需要的只是一个指路人而已。 而我,不单愿意做那个指路人,看不得她孤单的身影,更愿意陪她走一程。 从专业的角度看来,其实我这个咨询师早已犯了移情的大忌,根本不可能完成治疗,辜负了辛校长的委托。 辛澜听我说了半晌,却痛苦地闭着眼,让我走。我知道她在信任与放弃中挣扎,我离开,不忍看她这样难过。 这是一场信任危机中的赌博,说实话,我没有太多筹码。 令我意外的是,没过多久,是辛澜主动重新接纳了我。她的目光中有淡淡的渴望,或许是因为内心沉寂太久,使这种渴望的光芒愈发令人心动。 直到她后来状若无意地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方才明了,她是以怎样的一种卑微姿态诚心接纳了我。 “赵翰墨,我想通了。如果我真的需要一名医生,还是由你来治吧,其他人我都不要。” 她并没有相信我的解释,却选择在情感上慷慨待我。代价是,她放弃了自己骄傲的信仰,承认了自己的病态。我无言以对,有种心酸的感觉在心口蔓延,我不愿见她这样放低自己,更不愿这个令她谦卑的人是我。 “我不会做你的医生。我只是你的朋友。”我重复着,仿佛在对自己宣誓。 她浅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垂下眼帘,鬓角的发丝勾勒出她秀气的脸型,竟是那么脆弱。她到底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啊,可包括外界包括我在内都将她逼迫到了何种地步。 我抬起她的脸,以我最认真的态度对她说:“辛澜,你很好!相信我!” 她看着我,目光如静水漾起轻波,很美。 或许在那时,一种灵魂的契约便真正在我们之间建立了,以至于我狠心离开了她,心底的那抹身影却还深深烙印着。 我告诉辛校长,项目的事情,其实S大不是最好的合作人。而辛澜这孩子很正常,我已视之若忘年之友。 我不知道辛校长是否相信她女儿的正常。但对于暑假每天让辛澜跟着我看书学习的建议,他忙不迭地答应。看样子,我还是被当做神医和救星了。 我苦笑,莫怪辛澜和她父母代沟深,很多事情因着理解层的差异,还真是说不清。 一个暑假很快过去,眼看着辛澜一点点开朗,一点点抛弃胡思乱想可以静下心来专注地看书做事,我由衷地高兴,但同时也越来越多地感觉到她对我的依赖,我开始担心若我在她的生命里消失,她会回到从前自我封闭的老路,甚至变本加厉。 可担心归担心,我依旧陪着她,宠着她,每天都劝说自己再迟点改变目前的状态。我想我只是不敢承认,是我自己对这种被她依赖着的感觉上了瘾,。 直到暑假临尽时,在花园路29号,我看见了她和一个陌生的同龄男孩也可以相谈甚欢,我方才可以肯定她的开朗不只是对我。 这是好事,可我心里却远没有我应当感觉到的放心和舒坦。而后看到他们交握的手,见她接受了他的邀舞,我几乎就要中断正在主持的讨论会,出言阻止他们。 仅仅第一次见面,这般表现,是否太开朗了些?幸好见到辛澜给了我一个无奈求救的眼神,我的心才稍安,仿佛某件宝贝还在自己怀里没有被抢走一般。 可当他们走出视线,我很快又担心起来,因为那个男孩子给我的第一感觉不太好。 我在舞池里将辛澜“救”下,她见到我那一瞬眼中毫不掩饰的光芒令我也有一丝兴奋。 她也是个调皮的,骗人家小伙子说不会跳舞,其实她舞跳得相当好,而且带着一分与生俱来的灵气和善解人意。我的每一步跨出她仿佛早有预料,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我渐渐忘我在乐舞中,仿佛可以就这么携着她随心所欲地去到海角天涯。 这般默契,从未经历,我的脑海里竟冒出四个飘逸的大字——“天生一对”。我脚步一滞,辛澜免不了身子前倾,额头撞上了我的下巴。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勉强笑了一下,继续……然而心中有了芥蒂,那种浑然天成的感觉便再也回不来了, 几天后,我匆匆离开了S市,没来得及跟辛澜道别。许是因为离开的原因特殊,许是因为我经那次舞后的心结,我有些不愿面对她。 这次离开事出有因。有人举报,说雾茗中学的大火另有隐情。 上面效率很高地派人调查,而被调查者中,辛校长这个学校最高管理者自然首当其冲。不想,调查的结果却是暴露了许多未曾预料的问题,生源的买卖,高校录取的空子,财务账目的不明确,甚至还涉及明令禁止的高考移民。最坏的结果,辛校长可能会入狱。 辛澜的妈妈十万火急地找到我,求我帮帮辛校长。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时刻想到的却是辛澜的感受,如果有个铁窗下的爸爸,她那般强烈的自尊心怎么能承受?更何况,从她平时不经意的点滴流露中,我知道她其实内心很爱她的父亲。 我答应了辛澜妈妈。其实稍一想,怎么回事就已心中了然。几乎是平地而起的风波,且处处矛头都针对了辛校长,显然是有人有心。而那个人,最大的可能便是与我也算有些沾亲带故的沈遥的父亲。 沈岩峰顺风顺水地高升去相邻的Z省教育厅,临走前还不忘给这曾经世交而后反目的一家子最后留手厉害。这般行事,倒是他们沈家人一贯的风格。 大约是丧子之痛太过刺心,这次他竟是一点面子都不卖我,还打起了官腔。我见此,只好告退,我苦笑,那种情况下方知身居一官半职的好处。 我在Z省彭小基的地方逗留了一会儿才回京,把顺来的一套已故某欧洲女星的罕见邮票送给最近迷上了集邮的大嫂。沈岩峰是大嫂家旁支上的亲戚,只要她这位主家大小姐愿意出面,问题便很好解决。 大嫂显然是喜欢极了这套东西,极夸我有门道。我暗笑,想起彭小基那厮目送我带走他宝贝的黑脸,我这门道在他眼里大约是强盗。可谁叫他不争气,怎么也算是十年磨一剑,却仅仅一局梭哈,便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赵小三,得意个什么劲儿?你丫就是好命。” “是你自己不长进。” “我……”他气极,又不能把邮票从我手里夺回来,只能背手踹飞了一个凳子。 我摇头走出了门,听他在背后嚷嚷什么“下次下次……” 哎,若不是哪天说不定我还得跟他堵上一局,我其实应该劝他与其钻研些旁门左道不如研修下心理学。他缺的,便是那最关键的察言观色的敏锐和面无表情的定力。 我对大嫂说了下大致情况,大嫂听了一半便开始顾左右而言它。那脆爽的声音如连珠炮般,说是**部有个职位空缺,怎么怎么适合我,我大哥和她怎么怎么为我谋划争取,我无论如何要赶在三个月内就职,我们赵家上下包括才四岁零三个月的赵昀飞小朋友都对我寄予殷切期望…… 我苦笑,这么巧,事情都如凑好了道儿来似的。也是,大嫂多高的段数,连大哥婚后都被收得服服帖帖,我早该知道不会简单了结的。 这般情势下 ,我只有点头的份儿。大嫂雷厉风行,立马给人去了电话,连入职的日子都给敲定了。她一边讲着电话跟我父母报喜,一边冲我笑得狐狸,我也笑,指尖点着茶几的边沿,做足了低眉顺眼的样子。 有了大嫂的金口,辛澜的父亲只停职观察了一周,暂免校长头衔,暂代校长职务。仿佛仍居着那间办公室,坐着那个位置,因此对于这背后的一切风波,辛澜都是不知道的。 我应付完北京的人事,又连走几个城市,完成了入职前必须的拜访,回到S市时,刚巧赶上辛澜生日的末班车。 却不想,迎接我的却是天气的一场疾风骤雨和辛澜的一场狂风暴雨。 如果我可以,我会把那个如大海中抓紧浮木般抱着我的女孩一直锁在怀里。可是,我不能。她的世界在这里,我的在那里,我带不走她。 如果我可以,我会把那个让她受足委屈的臭小子当场揍成粽子。可是,我不能。当众施暴,我早已不是愣头青的年纪可以不考虑影响毫无顾虑。 如果我可以,我绝不会回避她最狼狈的样子,绝不会在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希望得到一点依靠的时候将她推开。可是我不能,因为她的父亲正在一旁看着我们。 更何况,我就要离开她了,此时给她越多,不久后的那一天到来时,只会伤她越深。 但我终究受不了她在我面前自惭形秽的样子,我用最珍视的目光看她,希望她能知道在我心里她始终美好。 她乖巧得接受了我刻意保持的距离,如折了翅膀的小鹰,放弃了抗争,那毫无生气的样子令我心疼不已。 后来,我找到了那个叫罗淼的小子。他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我无所谓地笑笑,告诉他,做我的敌人,他还不够资格。 我用了些手段,让他心甘情愿说出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有些是我早已猜到的,有些是我没有想到的。 原来,辛澜对我的感情不仅仅是执着的依赖,还有更多……被她独自压抑在心里,定然很辛苦。我已无力去指责罗淼什么。我的错更多,一步错,步步错。 当听到罗淼说到最后他醉后强迫辛澜时,辛澜从反抗变成妥协而后是主动……我情不自禁握紧了拳,仿佛要把关节嵌入椅面。 见罗淼的表情依旧似不信又似不懂的样子,我按下心神,嘲讽道:“跟你挣扎较劲把事情闹大了又能怎样?她是做了满足你的兽行从而顾全所有人颜面的打算。这个所有人,也包括你。你到底自诩懂她什么?” 罗淼由惊转怔又咬牙不甘直到最后颓丧下来的表现都入了我的眼里。 他说,他想尽快回美国,但不去他父母身边,在国内他认识不多,自己办不来。我点头,答应帮他安排。 罗淼走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愤愤不平地说道:“知道她差点和别的男人做了,你还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去分析她的心理,你真够狠。不知道辛澜知道自己在你心里如此不值一提会怎么样?” 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放胆就去试试告诉她,不过你自信还有脸面重新站在她面前?你自信你也够狠到忍心再伤她一次?” 重重的,他摔门而去。而我也终于有空去顾及自己后背出的那一身冷汗。神经刚一放松,便听到了胸口那如闷雷般砰砰的心跳声。 我够狠吗?唯独对她,我便是想狠也狠不起来,何况压根舍不得。听到那傻瓜差点对自己闯下大祸,我都不敢想万一和辛校长晚一步进去会发生什么,唯有庆幸和后怕。 我哪里有闲情去分析她?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认知而已,我太了解她冲动起来的傻气,也正因为这样的了解,让我更加放不开她,无法安心地离开她的生活。 最后一次见面,我最后一次对她说:“辛澜,你要好好的。如果,下次再见,你一定要比我想象中更美好一点。” 她笑,“让你惊艳吗?” 我摇头,“让我心安。” 她沉默了一会儿,“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她忽然,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充满期待:“我们会再见的是么?你说过,我们是很有缘分的。” 我有些勉强地点头笑了,“恩。” 她也笑了,“我知道了,赵翰墨。谢谢你这些日子里替我操心那么多,待到下次,我一定会让你省心的。因为我让你提前白了头发不帅了,我会自责的。” 我轻嗤,调侃道:“我白了头发也是帅的。” 她收了玩笑的样子,注目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弯起嘴角,垂下眼帘,“恩!” 带着一声未完的压抑许久的呜咽,她快速地提起背包,跑出了西西里吧。 “别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走,我不会送你的,赵翰墨!” 24贰四 大学校园里永远有悠闲得宠辱偕忘,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剩你侬我侬的鸳鸯蝴蝶族。也永远有忙碌地废寝忘食,背着双肩包提着电脑包揣着牛肉包从大课堂冲向小课堂的奔跑蜗牛族。 我将手中的蛋饼叼在嘴上,油乎乎的手指在兜沿上随意抹了抹,便伸入裤兜,掏出震动了半晌的手机,歪头夹着手机,重拈起蛋饼,“喂——” 一系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还连跳过了两个水坑,维持着快速奔跑的状态。 “辛澜!你怎么还没到!还有两分钟就开始了!” “唔,”一口蛋饼来不及咽下,“学姐啊,我现走到土木楼那边,就快到了!你帮我先占个座吧。” “还能占到个鬼的座!今日帅哥出没!爆场了!我现在都被人挤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我怕你到时连门都挤不进,总之,你来了以后自己看着办吧!” “啊?怎么会这样啊!那我今天不来了。”由于我情况特殊,课时安排时有冲突,缺课已是常态。 “不行,我老板说了,那组报告这周必须交了,你自己说说,除了今天这节变态课,我一周还有哪天能碰到你?对了,你报告带了吧?” “带……” “那就好,不说了,你速度赶来,上课了!” “我……” “嘟……” 叮铃铃…… 各大楼的铃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我觉得过完我特别的大二三合一年后,去报名参加秋季全民马拉松大赛的实力已经绰绰有余了,特等奖酷派不敢想,搞得好能赢个手提电脑也是不错的。 是的,大二三合一年啊。将大三的课与大二的在一年内同时修完,我一时胃疼的决定。 那日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了一上午后,终于困意袭来,隐约听到室友叨叨。 …… “辛澜,辛澜?还申不?” 在痛与困的交集中,悲催的我听成了“辛澜,辛澜,还疼不?”便轻嗯了一声。 于是,室友鼠标一点,帮我申请了提前毕业。 当我看到我未来一年完整的课表时,几乎崩溃,那密密麻麻的Excel 表格啊,简直是一页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加绝望的是,我几天前刚报名了新西方的托福基础强化班……于是,大二伊始,我在Q大一个人的奥林匹克起跑了。 不夸张的,我一天里光课间在各大教学楼里中间穿梭所消耗的能量就抵得上别人上两天课了。 好在老师都还算体恤,有时实在忙不过来,缺个一两次课,他们也不跟我计较什么。 学姐口中的变态课全称变态心理学课程,是他们大三的专业课,当然也是我的。 主讲是个鹤发童颜的老教授,姓薛。名声很响,桃李天下,被Q大花了大代价特聘而来,却一年只教授一门课。隔三差五总拉他的徒子徒孙来代劳,自己捧一杯清茶坐在台下,优哉游哉,学生爱来不来仿佛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只要期末那张传说中恐怖到变态的卷子能答满六十分就好。 大三的学长学姐们,多是惧于那张考卷的威力和薛老教授关键时刻毫不通情达理的做派而不敢不去听。 不过,我倒是出于真心喜欢。虽说,从我上一节课的地儿跑来要横穿整个校园,几乎每节课都要迟到很久,但就这门课,我缺席最少。 说来丢脸,首要原因,竟是因为薛老教授的面貌清雅、有仙人之姿,观之可亲。每次我迟到偷偷进门,总会撞见他刚好偏过头来,毫不见怪地对我微微一笑,反而满是安慰的意思。 于是,我便如欠了一份情,哪次不去,下一次便会万分的不好意思。 当然,教授那些来代课的徒子徒孙们多任职于不同领域,能带来很多脱出校园的新鲜见识。这也是我不缺课的理由。 变态课虽让本专业的学生畏之如虎,却经常遭到其它专业学生的围观。祸根也正是教授的那些徒子徒孙们,没有一个不是长了一副招人相,简直满足了各种审美目光的需求。 以至于,我和学姐曾做过一番深入探讨,彼此都对教授挑弟子的动机表示怀疑。学姐甚至就教授每每对我的“暧昧一笑”推理开来,说我极有可能在不久之后被遴选入门。这话把我说的很有点以色事人的味道,被自诩实力派的我断然否掉。 不过,后来的事实还是证明了学姐的远见,在许多人眼红的目光中,我成了薛老破格招收并亲授的关门弟子。当然,我绝不是靠一张脸,但是否全靠实力,也不敢断定,这里头有些复杂的因缘,此乃后话。 “对不起,请让我进去好吗?我是选这门课的学生。”我一脸苦恼相地被人群堵在门外,方才认识到学姐那句“帅哥出没,爆场!”的真相。 若在往常,门口围观的多为男生,那我这句恳求或许还能管用。可惜,今儿个清一色女生,我再多和颜悦色的语气都被当空气。 这情况,可容不得什么谦恭礼让,量小非君子,无毒不妇人。 “诶?我的手机呢?”我跺脚,尖叫。 “我的手机呢?”继续。 很快,两句威力十足的惊呼便足以吸引了所有围观人群的注意,众人开始纷纷查看自己的包袋,脚步渐渐后退挪移,不信任的氛围在众人间弥漫,每个人都开始与周围人保持距离。 我见此机会,哪还有半点迟疑,立刻瞅准个空当从人群间隙里钻进门去。 不顾身后人惊怒目光,掏出刚刚震动过的手机一看,学姐的短信,“怎么还不来?点名!要替答么?” 我环顾一周见学姐向我低调挥手,我一边偷偷溜向学姐所在的角落,一边指下匆匆回着短信,“教务处抽,名册无我。” 拇指正落在发送键,便听得来自讲台方向一声不轻不重的—— “辛澜。” 无比熟悉的,最是特殊的,始终难忘的,竟是那个人的声音! 那一声已几乎被我埋在心底的“辛澜”,我曾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了。 拇指一抖,信息点击发送。 我顿住,遥遥地与学姐四目相对,她收到短信后朝我挥拳质问的表情动作都如电影中慢镜头的画面,而我已仿佛与周围隔开,进入了另一个空间。 “辛澜。到了吗?” 我回头,嘴唇动了动,轻声说“到”。心脏仿佛一下子注满了活力,撞击着胸腔,浑身仿佛注满了力量,却唯独失却了抬头看那点名之人的勇气。太意外的狂喜,唯恐是梦,唯恐梦醒是空。 赵翰墨,赵翰墨……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赵翰墨,赵翰墨……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唯剩下我心底一声声的呼唤。那一层防护已久的心墙快速变得薄脆透明,眼看着便要裂痕破碎。 他定是早已看见了我的,因为名册上压根没有我的名字。是的,除了他,还会有谁?能从人群里一眼将我找到。他说过,这是我们的缘分。一定是他! 我终于抬头望去,眼前那几回魂梦中出现的笑容依旧如水似阳光,仿佛已等了我很久。还有那忘不了的目光,虽然尚且遥远,却已将我全身的气力抽空。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该干些什么。 真的是他!我握紧的拳又松开,后又握紧。眼角隐隐有酸意蔓延。 直到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薛老教授笑眯眯地冲我招手,我方才略微清醒了一下。 “今天座位紧张,这位迟到的同学若不介意,不妨坐到我身边来吧。”这还是教授第一次跟我说话,不过之前有过许多次神交,想来他对于我这个迟到专业户定是有印象的。 教授主动邀请自然是无尚的优待,可惜此时的我脑袋不太清明。我下意识地抬头又看向台上的那个人。 我深吸口气,久违了,那典型的赵翰墨式的微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宠溺,还有更多的意味我来不及分辨。 他半抬右手示意,“辛澜同学,迟到请坐第一排,正中。” 我这才去往那众目睽睽的位置。教授还很绅士地帮我拉开座位,我低声道谢。他客气又和蔼地颔首一笑,顺手接过赵翰墨给他递回的点名册。我瞥了一眼,最后一行赵翰墨那刚劲浑厚的颜体字一下子便抢去了我的注意——“辛澜”。他把我补上了。 教授回头看我,恰撞上我怔怔的目光,他仍旧客气而和蔼地颔首一笑,多带了些思考。 我却破天荒毫无芥蒂地向这位威望长者露出白牙,大约没料到我是这反应,教授很明显地呆愣了下。我知道自己吓到他了,连忙抿嘴,可依旧忍不住嘴角弯起,我就是想笑,怎么办?这么开心的感觉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了,我控制不住啊。 教授苍劲的长眉抖了抖,大约有些受不了地收回目光,把脸转向了台上的某人。 “咳咳……”正拿起讲台上水瓶的某人被他的目光吓到,呛了一下,放下水瓶,“接下来,我们讲一下……”他忽然顿住,开始快速地翻找PPT,操作得过猛,导致学校保守又脆弱的电脑白屏了。 赵翰墨尴尬地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眉心无措得上扬又聚拢,很少见他露出这么窘迫又可爱的表情。“呃,好吧,这机器跟我不太熟。那么,谁来告诉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饶是台下再被他姿色所迷的人此时也忍不住爆出了善意的笑声,而我却是其中笑得最响的那个。 他好脾气地停下,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也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笑意。我直觉地知道,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最多,那是分外温暖的。 25 见过能把一堂朴素的大学专业课上出选举演说效果的么?这就是赵翰墨的本事。 犹记得刚认识他时,旁听他在雾茗中学为S大做宣讲会。我也是这样,置身人群外,静静地欣赏他无法被遮挡的个人魅力,看他被众人奉若神祗般的存在。 高中时,尚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心中为他骄傲的同时,还有一丝沾沾自喜。在别人眼中的神,在我面前却是半点架子都不带的人。在场谁能想到,他曾在几小时前与我贴近,宠我护我哄我开心,还因为我对他误解而放低姿态百般澄清。 我还记得当时在心里煞有介事地说,赵翰墨,我相信你了,原谅你了。带着一分可笑的飞扬跋扈,却也是十分可爱的。 可现在,长了几岁,多了见识,当初嚣张的情怀却被磨得不剩多少了。虽然坐在第一排正中,离赵翰墨很近,我却无端地感到一种疏远。这其实本来就是一个仰望的位置。仰望?赵翰墨和我本不该这么生分的。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赵翰墨产生距离感,我只当它是分开一千多个日夜所带来的硬伤。 三年多了,岁月虽对他留情,却也将他好生琢磨了一番。发型变了,依旧很短,却是洋气的意式板寸,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精干硬朗。肤色黑了,依旧有从骨子里散出的儒雅的韵味,却被成熟利落的精英表象掩盖得淡了许多。 整个人仿佛更有质感了,质感中透出无法忽略的气势。这样的气势从前只在他严肃的时候短暂流露过。如今却已和他整个人的气场浑然一体。若不是他的目光含笑一如过往,我几乎不敢确定他的温柔还为我保留。 眼看着时钟的指针渐渐逼近下课的时间,我却如漏气的气球般渐渐没了底气。我问自己,当这个男人从那如神坛一般的讲台走下,来到我面前时,他会变成一个人,还是依旧为神? 答案,竟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下课铃打响,雷动的掌声中,台下纷纷高呼要求拖堂继续上。赵翰墨再三请辞,众人的呼声方才见弱。可惜他还不待走,就被人群拥堵围住,各种专业化私人化的问题接二连三。更有甚者,还索要签名,或者拿出手机偷拍的。 我四顾寻找我那上课前还吵着问我要报告的学姐,却见她也混在了疯狂的人群中,哪里还记得什么报告的事情。 我郁闷。这情形,叫我怎么办? 笃笃笃,薛教授拍拍我的桌面,那淡而祥和的容貌很有安神的作用。 “你走不走?” 我拿着报告,有些犹豫。薛教授从我手中拿过报告扫了眼,“哪一部分是你写的?” 我指给他看,他沉吟着细看了几行,点了点头。 “有点意思。是要交给王教授的么?我帮你给他吧。” 我有些受宠若惊,正措辞道谢。薛教授却不理会,只朝赵翰墨的方向努努嘴,说道:“他车子停在我那办公楼下,你认识我办公室么?” 见我点头,他便摆手道:“先去吧。” 我才走到教学楼门口,便被身后赶来的人一把拉住。 “怎么不等我?”因着急赶,赵翰墨的声音有些不稳,表情也有些慌乱。 我的胳膊被他握得太紧而作痛,可看着他有失风范的样子,再痛都不觉得了,只剩下心中点滴沁出的愉悦。 禁不住坏心,“我有事啊,所以先走了。” 他黑脸,似乎想说句什么不太好听的,终于忍了忍,说道:“去哪儿,我送你吧。” “好啊!”我已掩不住语调的轻扬。此时此刻,我已能肯定,身边的人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半点刚才台上的神相。 若一个人一切都变了,却唯独对你没变,这才最是难得。 我刚要抬步,又被他拉住,好在这回他方寸已定,只是轻按住我的肩头,“别乱走啊,等我取车过来。” 我朝东边指了指,“你的车不就在那栋老楼下面么?我跟你一块儿去啊。” 他疑惑地偏头看我,“你怎么知道?”随即,便扬起了嘴角,目光中已是一派了然。 我轻轻一跺脚,这个男人要不要这么聪明的啊,太没互动感了。算了,是我自己口拙,真是,都多少年了,怎么一到他面前,我还是总犯傻呢? 校园里的桃花已开至尾声,满地粉白的花瓣无人清扫,又是一番诗情画意。他背手在我的左侧,很悠然地踱步,一如既往照顾着我人矮腿短。 “小丫头低头数花瓣呢?这么仔细!”他戏谑说道,“怎么见到我都不见你有半点激动表示?这半天一个人闷声不吭的,想什么呢?” “想你呗。”我很没好气,却只有自己知道是将淡淡的羞涩小心地藏起,抬头顾盼却始终错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他似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了起来。“是么?我该怎么表达我的受宠若惊呢?一起吃午饭?你下午没事吧? 我听他这般洒脱的笑声便有些莫名的气憋,闷闷道:“有事,我在学院路新西方有托福课,从现在距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 “什么?”他一惊,匆匆看了看手表,便一手推着我快跑,“你还真是笃定,知不知道这会儿堵车,十五分钟赶到那儿够呛啊!” “顶多超速,吃张罚单嘛!” “说得轻巧,你帮我付啊?” “呸,你压榨未成年!” 说完,我俩对视一眼,一起大笑出声来。 如此熟悉的对话,第一次发生在我17岁生日那天傍晚,他送我回家的路上。三年多过去了,竟是谁都没忘。这份默契,令人惊喜。 一人拉开一扇车门坐定,他照例自然地帮我把安全带系上,忽然嗤了一声,冲我无奈地摇摇头,笑嗔道:“还未成年呐,一转眼,都多大了!” 他的脸近在咫尺,我有些心跳加急,抿着嘴对他眨眼,无声抗议,我总比你小太多,好吧?你就不能压榨我! 他宠溺地笑着,目光如水流过我的容颜,似在品赏一件珍贵的藏品一般,随后转过身去,似满足地喟叹:“过了这个夏天就二十一了吧,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听他这么说,我心口便是一窒,一丝委屈在胸腔的各个角落浅浅流过。 我侧身拉着他袖子,目光中带着控诉和受伤,“你没有想么?可我会想,刚来这儿的时候每天都想。在这里,在那里,或在那儿,在每一个可能去的地方遇见你。是你说的,我们是有缘分的……我相信,还特意考来了北京……” 是你说的我们有缘,被我当成了信条,把渺茫的可能当做唯一的目标,期待着,争取着。到头来却发现,我努力信仰的一切,你却从未当真。 赵翰墨,你看我像个笑话吧?为什么,你不笑了? 我垂下眼帘,松开他的袖子,手攥成拳,指甲欠进了肉里。 双拳很快被他的掌心盖住,“傻丫头——” 一声叹息,化开我所有的委屈。他轻轻将我的手指掰开,握住。 “没听懂我的话,是吧?我不是不想,只是没想到。我也不是神仙啊,中国那么多城市,我怎么能算出你考去了哪儿?北京这么多大学,我怎么能算出你读哪所?更何况,你看你还是个不走寻常路的,挑所工科大学来念什么心理系……” 他说着开始摇头轻笑了起来,我却将手默默地从他的掌心中抽出。 我配合他微笑,心中却只因他避重就轻的话而更生阴霾。 我知道,他明白我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只是他没有回应,就和从前一样。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匆匆如岁月。三年了,依旧只能到此为止吗? 不愿破坏重逢的好气氛,我很快挥开自己的阴霾。上了大学,我学到个本领,叫将就。很多事,不细究不较真,看上去挺美就算了吧。 赵翰墨似没有意识到我的突然沉默,他追问道:“怎么会想到来Q大念心理系的?我记得你高中时理科实验班的。” 我顾左右而言他,“我笨嘛,B大心理系分数线太高,只能读Q大的凑合了。” 他笑,拿我没辙,只好接着我的话头,“Q大啊,多少人从幼儿园就开始的理想,到你嘴里就还凑合。” 我抬眉,撇撇嘴,却又怎么告诉他心里深藏的话? 什么理想榜样啊,我从小就是没有的,只是任性地做我喜欢的,尽力做到最好罢了。 直到有一天,我开始将一切都以他作为参照,希望到他去过的地方,念他读过的大学,走他走过的路。我方才意识到,我终于也有了理想这玩意儿。我最初或许也是最终的理想,却是他。 并没有想象中的堵车,到达新西方大楼时,离上课还差三分钟,之前赵翰墨还路过麦当劳帮我在窗口买了一份饮料两个派。 一路上仪表盘上的指针数度显示他超速了,不过我之前瞥见这车的牌照,是罚单开不着的那种。 我不知道赵翰墨现在做什么工作,是什么身份。隐约感觉,那些疑问都如他手腕上的这块百达翡丽是我不想碰触也碰触不到的区域。 我知道他也不是有意要隐瞒我什么,只是他认为这些事和我没什么关系罢了。 而我也并不在意,更没有好奇。我关心的只是这么个人,是我认识中的赵翰墨,其它确实和我没什么关系。 后来回想,才莞尔:这分明与我高中时那份可笑的飞扬跋扈一样,是我这一阶段另一份可笑的天真。 “辛澜,”赵翰墨探出头来,“几点下课?我来接你。” 我也不跟他客气。“5点。” 他点点头,“去吧。记得趁热把派吃了。” “恩。” 直到我进楼,从楼梯拐角的窗户往外看,他的车还停在路边的绿荫下,心中便也安逸起来。 “OK,请个同学说下第10到15题的答案。恩,Cynthia?” 周围开始低声哄笑。这该死的Jason老师一定是故意的,第三次喊我回答了。当然,我第三次用沉默回答他。 这一整节听力课,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中全是重逢后与赵翰墨相处的片段。短短的一瞬也能回味很久。 Jason苦大仇深地看着我,“Cynthia,虽然我得承认你不时露出的会心一笑很美,但事实证明,这笑容显然不是给我的,你知不知道这极大打击了我一个教书匠的自尊心。我建议你还是拿起手机,去走廊上先给那个让你微笑的人打个电话吧。” 我歉意地做了个鬼脸,很听话地,不仅拿起手机,把书包都提了起来。“对不起,Jason,我今天状态不太好。为了不再影响你的情绪,我想我下半节课还是请假吧。” Jason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连连摆手催我快走。 在全班的嘘声和轻笑中,我心情分外好地走出教室,正大光明地翘了课。 才刚走到楼梯口,便收到一条短信——来自赵翰墨。 “在专心还是在走神?若是后者,不如楼下,老地方见。” 这种灵犀相通的奇妙感觉让我整个人都活了起来,几乎是雀跃着将包甩上肩膀,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一楼。果然,他的车还在那片绿荫下,这近两个小时,他压根没走。 我敲车窗,他见是我,取下墨镜,笑了。 “这么快!” 我却是忍不住帮他把墨镜又戴上,花痴道: “赵翰墨,你带这个比那平光的有范儿多了!简直了!中国版教父哇!” 他笑,拿我没招地摇摇头,倒车,出发。 26 赵翰墨说要带我去看长城。 我起先有些排斥,八达岭去过好几回了,除了拥挤嘈杂的人流,后天修缮后的矜贵气,商业化导致的浮华俗味,我并没有什么体会,更毋论好感。 但想着只要是和他一起,地点可以忽略,便没有提出异议。 可当车飞驰过空旷的原野之路,开到目的地后,我才知道。这是另一处长城,符合赵翰墨品位的,是只存于我想象中,真正的长城。 有峭壁悬崖的险峻,有青山绵延的巍峨,有明湖镜水的清雅,还有高楼云中的仙意。我们抵达时,已入黄昏,眼前的胜景如一幅壮阔的画,夕阳下,金色的长城如带,划破天地 ,通向永恒。 赵翰墨拉着我,爬上了一处名为咫尺天涯的地方,只有一人宽,地势极险。起初赵翰墨考虑安全问题,有些犹豫。但终究耐不过我如脱缰马儿般被激起的野性,只得舍命陪我这个小女子。 背抵绝壁,面对云天,看着映山的红日,他稳稳地扶着我的腰,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 “害怕么?” 我摇头,只觉得心底平静宁和。感受着周身被日光洒满,感受着自己的手稳妥地安置在他的掌心,就好像是我掌握着天地,而他掌握着我,多么神圣。 “赵翰墨,你觉不觉得这个咫尺天涯的名字取得不太好?” “哦?”他似有兴趣,“那你想叫它什么?” 我想了想,“天涯咫尺?怎么样?”咫尺天涯让我忌讳,我和赵翰墨此刻不就近在咫尺么?倒是反过来,听着还行。 赵翰墨不给面子地笑了,仿佛我很孩子气似的。我郁闷,问他有什么高见。 他摇摇头:“它本名就叫天桥。古时候沙场的要隘,没有那么多浪漫主义气质。对于战士们来说,到了这里就只剩下残酷的现实。天涯是天涯,是亲人;咫尺是咫尺,是敌人,到死都关联不上。喂!辛澜!你干什么!” 他大力地一把拉回我向前倾去的身体,将我牢牢地禁锢在他身侧。 “你知不知道危险!万一我没拉住你,你掉下去怎么办!”他一脸紧张地脸都变了形,第一次这么严厉地训斥我,感觉声音都在发抖。 我无视他的火气,抬着下巴道,“我掉下去了,不就可以把咫尺与天涯联系上了?我这秒钟与你近在咫尺,下一秒和你远隔天涯。一秒,一步,一辈子!” 他被我噎得半死,无语地瞪我,手上使力,恨不得把我的胳膊给捏碎了。 我心中犹自堵着一口气,索性便不吐不快,“赵翰墨,你知不知道上午刚见着你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可慢慢的,经过这大半日,却不是那么高兴了。因为你总是在话里话外提醒着我什么。 就比如刚才。我说咫尺天涯,明明就只言及你和我,可你却扯到什么沙场战士的,都死了好多年的人了,关我什么事?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想着免不得我们还要分开,就像上次一样,可能下次分别就没有再见了。我懂的!你想着不能让我有执念,上回你说缘分,我说我一直相信,这便让你害怕了,于是就不愿再谈论什么咫尺天涯,我也懂的! 我又不是真的长不大,也不会永远那么傻。你词里话间想告诉我什么,我都明白的,赵翰墨。 可我又不是要你承诺什么。我开心于故人重逢,抒发下感怀,不可以吗?我只是单纯地告诉你我喜欢咫尺,不喜欢天涯,不可以吗?” 我越说情绪越激动,眼睛湿润了,却还认真地看着他。不知道是逼他还是逼我自己。 “可以。可以了,辛澜。不要这样子,很危险!”他圈住了我,双眉深锁着,不顾我的抗争把我的脑袋按在了他的肘弯里,像哄小孩似的拍着我柔声道,“你误会了,辛澜。不,是我不好,没表达清楚。你听我说……天快黑了,我们先下去再说,好不好?” 我固执地跟他犟着,摇着头。 他无奈,只能继续揽住我,听他在我耳边长长地叹了口气。之后,沉默,似乎对我无话可说。 我知道是我无理取闹,可是随着重逢最初的喜悦渐渐消散而去,随着他带给我越来越多的意外让我重拾了一种距离感,令我控制不住地不安起来。若是三年前的我,我不会触发这么激烈的情绪,但已然失去过一次后,我就无法再保持那份淡然平静了,更何况三年的酝酿,已让我心中的感情积蓄得更多。 我不相信赵翰墨对我没有特殊,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自己在于他的重要。可他若不愿松口,这个死结就永远也解不开的。若说三年前,我还小,那么现在呢?难道依旧不行? 我有些气馁,动嘴想缓和下气氛。第一次出游就搞成这样,我也不想的。倒是他先笑了起来,震着我的耳膜。 “你笑什么?”我忍不住。 他答,带着迷人的笑音:“我在笑,别人到了这地方都吓得腿软,就你还能慷慨激昂。呵呵,我带你来这儿还真是来对了。” 听他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又忍不住,“你什么意思啊?”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又为什么要跟你说沙场的典故么?”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我有个祖先牺牲在这里,我很早就存了要带你来这儿祭拜一下的心思。” 这话成功地让我心里一动,只捕捉到这“祭拜祖先”四个字,便让我心中有了份满足,隐约总觉得另有深意,随即便定下心来听他说。 “他是家族历史上的第一个军人,不过当时被认为是Blacksheep。因为在他之前我们家也算是个书香世家,没人舞刀弄枪。他却铁了心地要行军入伍,即便被威胁剔出族谱,他依然我行我素,最终成为了一名最早期的抗日将领。我从小就最佩服他。不在于他的荣耀功绩,而在于他的勇敢,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实现了自己。” 他的语气中有几分闷闷的怅然。我不确定,但还是低声道:“你是在向往像他那样吗?” 他一愣,低下头看我,深邃的瞳仁中如有流光,尔后漫起温柔的笑意,“或许是吧。” “不过,我带你来是觉得你有些地方和我这先人很像,若你们活在一个时代说不定会臭味相投。所以哦,那些死了好多年的人,可不个个都不关你什么事。至少我家这位前辈,若见到你方才在这里发脾气的盛况,是会由衷欣赏的。” 听他调侃我冒犯先人,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向他道歉,总好了吧。”说完便在他的保护下转过身子,面对苍天远山,拜了又拜。 他好笑地问我,“你嘴里叽叽咕咕在嘀咕什么?” “跟你老祖宗道歉啊,顺便帮你许了个愿。” “噗,”他受不了得笑了出来,“你还真会借机讨巧。许了什么愿?”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求他保佑你可以像他一样,少一些瞻前顾后,多一些快意人生。” 他挑眉,目光却有些失神,半晌方莞尔谢我,并问:“你没帮自己也许一个么?” 我低下头,“没有啊。”顿了顿,声音更低,“我的愿望实现不了的。不为难他老人家了。” “是……沈遥?”他不确定地问,面有疑忧。 我笑,“怎么这么想?故去的人和事我早看开了。” 见他似松了口气,我忽然壮了壮胆子,“是你……” “恩?” “我说,是你。你信不信?” 他顿住,表情在向晚的光线中无法分辨。 我也不看他了,别开头,目送山腰中最后的落日,“如果这个愿望可以实现,我希望不要在三年前就遇到你,而在三年后,至少也要像现在这样。那么你不老,我不小,刚刚好。” 他松开了我的手,似乎一时间忘记了此地的安全隐患,而我也没有再依赖他的保护,径自大步跨着台阶,跑下山去。 刚刚好,现在便是。但重逢和初遇是不一样的。 送我回校已是夜深。他把车停在宿舍区外,硬是不放心要送我到楼下。我早跟他说,现在学生夜生活很丰富,路上人多热闹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却固执,说送我已是习惯。我沉默,随他。 现在好了,看到了楼下一对对玩吞吐游戏的鸳鸯,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却很是尴尬。 “辛澜有没有交过男朋友?”他忽然问。 我摇头,看着他,等着下文。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赵翰墨,求求你千万别再说什么我无法接受的话来了,我能一路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求你,别说。 他也看着我,不知是否理解了我目光中的恳求,确实没说,没就此发表半点意见。仿佛刚才没有发问一般。只是笑了笑,把包递给我,嘱咐我早点睡觉,说过几天再来看我。 我有些怅怅地回到了寝室,拉开窗帘,见他竟还没走,正独自站在楼边最远的樱花树下,点着一支烟,久久的不动,直至烟灭,他依旧在。 27 五一前的周末,学姐请我吃饭,说是我们合作的那份报告把王教授喜得每人多送了五十分平均分,等于这门课已经提前通过了。 为什么呢?因为据说得到薛老教授的一句好评。 而这一切,则多亏了我。因为报告是从我手里转到薛教授手中的。 我唏嘘。人家薛教授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递送一下,估计送到王教授手里时又随口客套了一句,就被王教授当成金科玉律了。学问做到了这境界比什么权利和财富都管用。怪不得薛教授的徒子徒孙们都能在各个领域发光发亮,大约和这师门背景也不无关系。 不过,赵翰墨他……是不一样的吧。他自有实力,更何况,他的背景是不是要大得多? 重逢之后我们又陆续见过三四面,大多都是他来找我,寻个雅致的去处走走说说话而已。我不知道这算个什么关系,我只知道和别的男子,我不会愿意奉陪。 那么赵翰墨呢?他常和别人这么出游么?我问过他,他失笑,他说他是很忙的。我闻言便顿时心安了下来。 他确实时常出差,往往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几次打不通后我也不白费这个工夫了。好在他每次走之前都会跟我说,回来也会来找我。他总是抱歉地看着我,告诉我他的工作性质特殊,出差都有段保密期,不方便告诉我。 我理解,只是有些为他担心。虽然他让我别胡思乱想,不是有危险性的工作,但我总忍不住想太多。 好在我也很忙,两个年级的学业任务加一门新西方。所以胡思乱想念着他的时间也不是很多。 这次他不知又去哪儿了,我已经有半个月没得到他的消息。 “辛澜?听说你有男朋友了?”学姐边说边拿起橙汁,装模作样,却掩不了玻璃背后八卦的表情。 我一块烤好的牛板筋刚入口,被她这话吓得连嚼都没嚼,直接给吞了下去。噎得我食道都快被撑破了。 大约我疼得脸死白死白的,连学姐也给吓坏了。 “怎么了?难道你刚分手?失恋了?” 我翻了个白眼,好不容易感觉到那块牛板筋顺利入胃,方才顺了口气,问她:“你哪儿听说来的?” 她挑了挑眉,“学妹,你太不够意思了吧!地球人都知道了,你还跟你师姐来这套!” 我……敢情我不是地球人。 “没有,你知道我的。跟他们谈不来。”我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我和学姐都认识的那几个锲而不舍的“追辛族”。 学姐白了我一眼,“我当然不是说他们!不是一个社会青年么?” 咳咳,一口橙汁差点喷出来,往回咽又呛了个半死。敢情学姐这顿饭不是请我的,而是害我的。 我指指自己,用表情问她,你觉得可能么? 学姐若有所思,表情承认,不可能。 随即,她一拍桌子,十分豪气,“怪我,没表达清楚。哎,其实是这样的。那什么,辛澜,我说了,你可别动气哦。” 我用筷子点着碟,点头,“你说。” 她把嗓门压得更低,“他们说,你被个社会上的人包养了。车接车送,还时常彻夜不归。你看我们大三都传开了,你们年级更不知传成什么样。我听不过,又觉得不可能,所以才来向你了解一下,方便也好帮你辟谣。” 我知道学姐是真心为我好,想感激地笑笑,却发现根本笑不出来。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头大又火大的事。我握着筷子,半天没说话,学姐看我表情,也不敢吭声。 我终于定了定神色,半编造半实情地说道:“不是的,那人是我父母的朋友,在京。被我父母嘱托了照顾我。统共也没见过三四面,那晚彻夜不归是因为被堵在了路上,过了宵禁时间,回不来。就一个晚上的事儿,怎么就被说成了时常?” 我说得轻描淡写,也面无表情,但从学姐的目光中却看到了气愤和隐忧。显然,她也看出来了,传出这种话的只能是我的室友。 平日里彼此处得很好,却没想到竟是背后捅刀子的人。我嗤之以鼻,谣言,人心,果然都最没道理可讲的。 学姐显然不知道我对这种事情的绝佳免疫力,安慰地拍拍我,“没事的,辛澜,你别急。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凭你学姐这点号召力,死的说成活的都有人信。别说是辟谣这种小Case了。就是你自己,当心点身边的人吧。”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语重心长,令我颇为感动。 我举杯,“谢了。学姐。” 她摆摆手,“谢什么?见外了不是。”随即眉梢一挑,“你知道我喜欢礼尚往来的嘛。” 我被她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得脊背阴森森,最终败下阵来。“说吧,您老又有什么吩咐?不是哪个教授又课题缺人手了吧?学姐啊,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这学期真没有空闲的时候了。你看这吃顿饭的时间都是我们好不容易才约出来的,这是不行了。要过劳死的……” “得得得……”她止住我,随即没好气,“我怎么觉得我在你眼里就一周扒皮呢?” 顿了顿,她才继续:“是这样的,” “咳咳,你也知道,学姐那个部里今年收了两个大一的小学弟,一表人才又满腹才情!我呢,之前欠了他们一个情,答应要带他们两个新来的的搞一次京郊踏春游。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 “等等等,你过会儿再抒发。之前不听你说他们是皇城儿女么?拽的二五百万似的,还会稀罕这个?” 学姐难得好脾气道:“我尽尽心意,还个情总要的。” 我无语,学姐何等豪气女子,偏生好才。这两小子明明生就一副纨绔相,却偏生有才。 “就你和他们啊?” 她快速地瞟了我一眼,“还有你。” 我顿生不好的预感:“关我什么事?” 学姐终于放低了气场,微有赧然地对我道:“其实,他们俩之所以肯进我部里,是因为听说你和我的铁杆儿关系才点头的。也就在那时欠了他们这次出游。他们俩好像在打赌谁先追到你。哎,你别发火啊!谁让你是出了名的Q大第一难追呢。像他们这种心高气傲又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然想挑战一下。不过学姐对你有信心,是不会栽在两个小朋友手里的。” 我无语,只后悔自己交友不慎。 学姐劝道:“才子好佳人么,反正你的“追辛族”也不多他们两个,你别和人家小孩子一般见识。” 我瞪她,我跟你见识一下总可以的吧? 彼此压根不熟,这两男两女春日游算什么? 学姐苦脸:“我一开始也觉得不妥,不答应的呀,才拖到了现在。可忽然听说你有男朋友了,还是个有款有车的,就豁然开朗。这不就行了,我们就以借车名义把你男朋友也拉了去。” 我打断她,“跟你说了不是我男朋友。” 学姐连忙点头,咬牙道:“就是那个你父母委托照顾你的本地人!话说,他不是老到四五十岁或一看就有身体缺陷的那种吧?” 我头都要炸了。“不是!” “恩,我听说也不是,貌似还是很令人眼红的那种吧?那就索性让他冒充下你的男朋友或保护人。到时候到了目的地,你们归你们双飞,我领着小朋友玩就好了。” 她忽然一拍掌,一顿足,“一举两得,还了我的情也断了小朋友的念想。你学姐我是不是很天才?” 我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学姐赶忙拉着我的手诉苦:“辛澜?你就见死不救?他们说这次活动不成功就退部啊。你知道的,七月华语大学生演讲赛马上要开始了。下学期刚开始还有国际大学生交流辩论会,少了他们不行啊。你就算不为了我,也要为了Q大想一想啊?” 我为难地看着她,“可是那人他很忙的,不一定有空。” 学姐立马拍案,“那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凑他时间。” “我——”我犹豫着拿起电话,“我试试吧。” 可拇指触着那个快捷键,却始终没有摁下。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一个电话过去,我们目前维持的平静关系就又有了变化。更何况,他出差期的电话不是打不通的么? 学姐看我动作,怀疑地问:“你怎么不打了?” 被她看得我有些没面子。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我还是按下了号码快捷键。孰料,电话那头竟是寻常的嘟嘟长音。 他没有关机,并且在服务区内。 两三声后,电话通了,而我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 “喂,辛澜?有事吗?”他压低了嗓音,语速很快,似乎是被这个电话打扰了。 “我……”我不知是否给他添了麻烦,有些说不下去,但在学姐的目光逼迫下,还是快速地说道:“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和我同学想问你借下车去京郊出游。” “恩,知道了。我来安排吧,一会儿会有人联系你。”他的语气更加急促,仿佛赶不及要挂断,“还有事吗?” “没了,谢谢。”我淡淡答,却有些如鲠在喉。 “呵,跟我客气什么。我先挂了。” “恩,再……”我话音未落,通话就断了。 我的手机依旧举在耳边,有些回不过神来。 这是第一次他先挂我电话,还是这么干脆的。我的心中有些委屈,这情形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赵翰墨这人是怎么回事?他回来了吗?为什么电话通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学姐探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了?他不答应?” 我摇了摇头,有些有气无力,“放心吧,他说会安排的,让我等电话。” “哦。”学姐默默地应了一声,又看了我一眼,便知趣地不再打扰我,自去叫服务员结账。 28 那天电话以后,果然晚上就有一个姓徐的男子打电话给我,说是赵翰墨委托他负责我出游的接送。 我问他赵翰墨是不是很忙。他沉吟了一下,说:“赵工他最近不方便出游。” 我向那男子道谢,并请他转达对赵翰墨的抱歉,因为白天的电话打扰到他了。 徐姓男子含笑说,“辛小姐你客气了,赵工是不会跟你介意的。” 我听着奇怪,不会介意就不会介意呗,什么叫不会跟我介意?不过我没有咬文嚼字的习惯,只是一笑置之。 五一的早晨,我见到了那两个大一的男生,张柯和赵非。之前也曾见过,毕竟相貌气质很出众,也算是校园的风云人物,不过这次算是正式照面。 说实话,从学姐那儿听说了他们的不良动机后,我便没什么兴趣招呼他们了,不过他们倒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或许是还带着点纨绔的清贵气,赵非见了我只是点了点头,而张柯则含笑低下了头,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 “辛澜,你男朋友来了么?”学姐没说两三句话便问道。 “他有事不能来。拜托别人来载我们。”因为之前通好了气,我便这么说了,心里还庆幸赵翰墨有事来不了,否则这“男朋友”我是铁定接不上口,幼稚又尴尬的,不知他会怎么想我。 可鄙弃归鄙弃,心里却有一丝窃来的甜味,被我刻意忽略了。 四人到了约定的地点,车已停在桥边,我回头招呼他们时见到张柯的表情愣了下,我想他大约是诧异到那车牌。可赵非却直接眉头一皱,径自越过我,走到了车边,恰在这时,车门也推开了。 车里出来一个中等个头的男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应该便是之前跟我通过话的那人。 “徐诺,怎么是你?”赵非诧异道。 而我想这里最诧异的人,应该是听到这声问候的我。 “赵非?”徐诺看看他,又向我这边望来,笑道,“原来辛小姐要邀请出游的同伴是你啊,嘿,你们还真是,都自己人还绕这么个弯子。”说着便帮他拉开车门。 赵非闻言拧眉看了我一眼,却不上车,又转头问徐诺,“是我堂叔让你来的?” “那还会是别人?”徐诺笑了,顺便也招呼我们也上车。 我根本迈不开步子,只觉得眼前这一切比电影还不真实,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赵非?堂叔?赵翰墨?天下姓赵的那么多,我压根没想到啊。 就在这时—— “这么说,赵翰墨是你的男朋友喽?”耳边,张柯轻声道,怎么听怎么像是讽刺。 好似初次做贼就被抓,还人赃俱获,我只觉得脸上烧烧得上火。 学姐也早看出了情况不对,却也不好乱说,只能担忧地看着我。 好在这时徐诺撇了赵非,径直向我走来道:“辛小姐,现在出发吧?你不是说要去黑龙潭赏花?赵工特意嘱咐我赏花要赶早,不然一会儿人多了就没有那个韵味了。哦,对了,那附近有个农场的主人是赵工相识的,也帮你们安排好了,中午正好去那里吃顿便饭。” 他这番言行给足了我面子,我感激道:“恩。听您安排吧。” 他笑:“没,都是赵工在安排。我不过做个车夫,把你们安全送到位就好。” “呵……”一旁张柯又是不阴不阳地笑了声,“还真周到。” 他这一句声不小,徐诺听到后微微蹙了眉,看了他一眼。 张柯却面不改色,愈发倨傲起来。 赵非终于看不过去,远远地插嘴道,“徐诺,那是张柯,我发小。他姐姐张怡,你应当见过的。” 徐诺闻言,立刻收敛了神色,极谦和地向张柯致意道:“原来是张部长家的小公子啊!失敬失敬!看来今天我这一趟车我可得当心着开,哈,压力好大。”他说着,眼神不经意瞥过我,似乎有些困惑。 而我,则太阳穴突突直跳,已经完全没法思考。 一路上众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打破沉默,连向来热闹的学姐都自动充当隐身人。 车开到了半途果然遇到了拥堵。一直沉默地坐在后排的赵非忽然问道:“徐诺,不是听说我们家那位老爷子夸你车开得好,让你每天接送他去医院?怎么今天不用去了?” 徐诺不好意思地笑笑,“承蒙老爷子看得起我,给了我这个闲差。哎,不过。你别怪我多嘴。这祖孙俩还真是让人看不懂。前阵子赵工不醒,老爷子急得不行,现在赵工情况才刚稳定,老爷子的脾气就上来了。昨儿两人又争论了一番。这不老爷子气得说不去医院了,就放了我好几天的假。嘿,其实看得出来,老爷子骂归骂,可心里是真宝贝这孙子。” 我听着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小声问了出来:“赵翰墨他……病了么?” 徐诺脸色一凝,而身后的赵非和张柯几乎异口同声,还满是不可思议。 “你不知道?” 我心中再次咯噔一下,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徐诺。见徐诺抿着唇一副打死不开口的样子,只能转头问后座的两个男生,“他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赵非看了我一眼,似有不解。而张柯则笑了起来,拍了拍赵非的肩膀:“小非,你家倒是真有趣。你小堂叔都快挂了,这自称未来婶婶的竟然一点儿不知情,还有雅兴邀请我们出来游山玩水。” 赵非瞪了他一眼,张柯便知趣地噤声,转而似笑非笑向我道,“辛澜学姐,哦,或者还需喊声赵家婶婶,咳咳。要不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吧?” 我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也不管他有没有正经。 “不必了,”赵非不耐烦地打断他,“徐诺,直接开去北医三吧,今天的活动取消了。” “辛小姐,这……?”徐诺请示我。 “带我去医院吧。”我坚定地恳求道。 腹部被捅两刀,其中一刀刀口再偏毫厘就伤及大动脉,肠破裂,肋骨断,前后两次手术,方才救了回来。我听完只觉得浑身的血在倒流,下车时双腿发抖,险些站不住。却是张柯扶了我一把,他一反常态收敛了嬉笑的神色。 看着我,仿佛在研究一件新奇事物,随后自言自语道:“看你也不像这么弱啊,怎么这点都受不住呢?你真喜欢他?哎,话说他不没有死,给救回来了么?”我气得瞪了他一眼,甩开了他的手,自己走。 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失去的味道,一想到赵翰墨那重伤的画面,一想到他曾可能遇上多么大的危险,我的心就如被凌迟一般,痛苦得难以忍受。 生老病死,至少后三者,都是我不想再面对的。 “哎,你慢点,你又不知道在哪儿。……赵非,你去看着她点啊。看她那样子,要闯祸。” 门口的台阶险些把我绊倒,赵非赶来扶住我,嘟哝道:“你别这样,堂叔他已经没事了。现在只需休养,你这个样子倒是要吓着他。要不你先在这里静下心,我们再进去。” 我摇头不肯,任他们拿我头痛,嫌我固执吧。此时此刻千万句的他没事了都无法安慰到我,除非我亲眼所见。 赵非沉吟一下,方才直言道:“哎,其实是这样的,这会儿里面指不定有什么人在探视,我们带你这么冒然闯进去,影响不太好,你还是在这里等等,我先进去看看。” 大约见我样子懵懂,他有些不忍,还想解释什么。却被张柯抢了先,一手拉住我,一手挥着赶他,“快去快去,还在这罗嗦什么,这人有我看着呢。” 我和张柯坐在高干病房的外的走廊上,我时不时地回头看一下走廊那头,却始终不见赵非。 张柯见我的样子有些受不了,起身踱起步来,嘀咕道:“小非这小子怎么回事,去了这么久?我说,辛澜学姐,你可别跟我们介意,先把你拦在这儿也是为你好。他们家门槛高规矩多,若是让你见到什么不方便的人,你也尴尬。” 我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心中有些暖也有些凉。暖的是,赵非和张柯虽然表面上看着讨厌,但这本质却都还不错,处处很我着想。凉的,却是他们这话里话外的提醒和暗示。 这是我第一次用客观的眼光看待我和赵翰墨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距离有多远,中间似乎还隔着一扇门,如那走廊尽头的病房玻璃门一样,冰冷而厚重。 不久,赵非回来了,向我道:“我们进去吧。” 我一颗心顿时落定一半。张柯却忽然和方才变了个人似的,语气不爽地嘲讽道:“哟,这么容易?我姐姐这一周可是天天往这里跑,我爸气得说他临终病危时都不定有这待遇。可怎么样,我姐姐一回都没获准进去过。哎,小非,到底还是准婶婶面子大。” 赵非没法让他闭嘴,只能抱歉地看着我。 我听了这话倒没有多大难过,反而心中得到了某种安慰:赵翰墨对我是不同的,他是想告诉我这个意思么? 赵非忍无可忍,“你小声点吧,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刚路过医生办公室貌似见着我大伯母了。” 这话一出,顺利让张柯噤声,连面色都变了。 他扯着赵非的衣袖道:“小非,我们就不进去了吧。我见了你大伯母就发憷。再说了,这么多人轰在里面也不好。” 赵非询问地看向我,我见他似乎也不太想进去的意思,便虚弱地笑笑,“我自己去吧。” 门开了,一名极英气又极漂亮的军装女子出现在我面前,挑眉看了看我,随后冲里面笑着喊了一声,“老三,有个眼睛都哭肿了的小妹妹在门口,怎么办?” 29 门开了,一名极英气又极漂亮的军装女子出现在我面前,挑眉看了看我,随后冲里面笑着喊了一声,“老三,有个眼睛都肿了的小妹妹在门口,怎么办?”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翰墨的大嫂。如果说我少女时期的桀骜叛逆可以看做是麻雀的身体凤凰的心,那么眼前这位则一看就是天生的凤凰种凤凰命。 容貌之美已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一种让人无法怠慢的气势。总觉得像这样一个女子,就是该被众人捧着,捧着她便也会照亮了自己。 想我过去的嚣张曾遭到几乎所有人的非议,但若换成是她,恐怕是越嚣张就越让人为她疯狂。 门内传来赵翰墨中气不足的声音:“大嫂,是我的客人。” 漂亮女子说变脸就变脸,“不行,刚跟医生商定,从今天起你需要午休,现在时间快到了,你不能会客。” 若不是心中怀着对赵翰墨的着急,我还真得对她好奇一番。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人用下命令的口气对赵翰墨说话。这位赵翰墨口中的大嫂,方才赵非和张柯谈之色变的“大伯母”,到底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呢? 她命令完赵翰墨便转向了我,“姑娘,你看,病人现在要午休了。你是不是另挑个时间来?或者在外面休息室里等等,两个小时后我让人来通知你?” 我不知她是刻意刁难还是一贯如此,虽知道赵翰墨是需要休息。但她的语气却让我很不舒服。 谁说有我在,赵翰墨就不能午睡了呢?我看,就单从气场而言,明显是我的比她的更利于赵翰墨的睡眠吧。 我忍了忍,终还是态度端正地问道:“那请问午休时间是几点到几点?” 她眨了眨眼,说:“一点到三点。” 我看了下时间,“还有五分钟才到一点。我能不能进去探望五分钟就出来?” 她似没想到我会跟她讨价还价,微有不悦。“不行,睡觉也需要酝酿,更何况你现在进去即便只有五分钟,但若是引起了他情绪波动,让他一会儿睡不着怎么办?” 我有些无语,这大姐与其说是盛气凌人,不如说是霸道任性贴切些。 我想了想,猛然拉直了嗓子冲门后喊道:“赵翰墨,我进来看你,保证不发出一点声音打扰到你,你也要保证别搭理我,只要闭上眼睛酝酿睡觉就好。” “呵呵……”里面传来赵翰墨低沉的笑声,“大嫂,你别逗她了,让她进来吧……咳咳……嘶……” 似乎是被笑牵动了伤口,赵翰墨呻吟了一声,我和那他大嫂同时面色紧张了起来。他大嫂瞪了我一眼,似是责怪我惹祸似的,但好歹侧开了身子,让我进了门。 我哪里再还有心思再管她,连忙穿过门廊的隔间,跑进了内屋。赵翰墨含笑着半躺在病床上,似乎正等着我。 他笑得很帅,或许是因为病服的宽大,竟有了些仙姿。我却忽然湿了眼,因为我一眼就看出了那笑容下的惨淡病容。 “你快躺下,坐着累。”我走过去,便要帮忙搬他的身体。 他却按住我已伸到被子边缘的手,面色尴尬,“一会儿让护工来就好。” 我有些赌气地跟他僵持着,凭什么护工可以,我不行? 他轻咳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委实勾人心神。 “辛澜……我里面没有穿。你确定你……可以吗?” “噗。”身后有人发出轻笑。 他的大嫂倚着门嘲讽地看着赵翰墨,学着他的语气幽幽问道:“老三……我得提醒你。你确定你……五分钟后会午睡吗?” 赵翰墨苦脸向她讨饶道:“大嫂,今天就算了吧。午睡这么重要的事,总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我此时方才知道他们一直都在开玩笑,枉我一开始还当了真。气愤不过,给了赵翰墨一个幽怨的眼神。 赵翰墨笑着握紧了我的手,向我介绍道:“辛澜,这位是我大嫂。她,呃,比较爱开玩笑。以后,慢慢习惯了就好。” 以后,慢慢习惯了? 我愣了一下,却见大嫂挑眉,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质量检测,“老三,这么看来,就是她了?” 赵翰墨笑而不语。我则云里雾里。 大嫂整了整军装,边推门而出边说道:“有点意思,我挺喜欢。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喜欢的,老爷子一般都不喜欢。” 赵翰墨继续笑,徐徐说:“没关系,我喜欢就好。” 大嫂受不了似的深吸了口气,嘟哝道:“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别让他伤心。至于爸妈,也别再让他们操心了。” 赵翰墨垂下眼睛,一秒后方才恳求似的看着她,表情分外认真:“我知道,所以有些事,还需要大嫂的帮忙。” 他大嫂闻言表情便烦躁了起来,先好没道理地朝我瞪了我一眼,才转向赵翰墨,“知道了,到时候再说。先走了。” “大嫂慢走。” 砰——门被重重地关上,我方才从一种恍然如梦的境况中清醒了过来,心跳骤然加速,某个问题的答案便要随着这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呼之欲出。 赵翰墨说什么?他喜欢?他喜欢什么? 我浑不知已经把他的衣角在手上攥了一圈又一圈。赵翰墨无奈地看着我,“辛澜,医院的病号服质量不怎么好的,你……” 不巧,不是病号服质量不好,而是他压根扣子没扣好。 衣襟开了,露出他白皙而坚实的胸膛,再往下,对于我来说却惨不忍睹的景象。绷带,纱布,渗血,不再鲜活少了一半生命力的皮肤。我不敢想象该是如何伤痕累累的身体才需要这么夸张的包裹。 我情不自禁把手伸过去,却又不敢,停在半空,缓缓收回,只是轻手轻脚地帮他把衣服掩上,一颗颗扣子仔细扣好。却一不小心,滴落下泪,在他的衣襟上印上了一滩半掌大的湿痕。 赵翰墨抚摸着我的头,“别哭,不疼了。原打算瞒着你,等过几天好了再去找你的。谁知道还是被你先发现了。呵,你竟是从赵非他口中得知。世界真小,对吗?” “恩。”我点点头,半晌,才犹豫着问道:“赵翰墨,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我得到了片刻的沉默,顿时心慌了起来。请求似的看向他,撞上他按捺着各种情绪的目光,却是极为专注的,我微微放心,听他咬着字清晰而缓慢地说:“我之前跟我大嫂介绍过,我有一个小我很多岁的女朋友……辛澜,我们在说这个。” 他说话时的表情分外坚定,说完却有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我,像是怕我听不懂或听懂了不给面子一般。 我却心中仿佛有几十只百灵在欢歌雀跃。我笑了,嘴巴几乎合不上。我想此刻在这个男子脸上出现的,是我这二十年里见到的最动人的表情,这个男子说出的,是我这二十年里听到的最动人的话。 我反握住他的手,偏着头,带着点调皮的挑衅,“这么巧?我之前跟赵非他们介绍过,我有一个大我很多岁的男朋友。” 谁知—— “我知道啊,赵非刚才还问我了。”他笃悠悠地说着,还笑得有些促狭。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许嘲笑我。”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胸口。“没有,你会嘲笑我吗?” 我摇头,低声道:“但我没来得及告诉他们,我很喜欢我男朋友的。” 他因着伤口的牵动,笑得有些痛苦,但我听出了他心里的愉悦。 半晌,他方才止住了笑,叹息道:“那不巧了,我却告诉了我大嫂,我和我女朋友两情相悦呢。” “噗,”我终于憋不住地笑了出来,“那就不管赵非他们了。” “没关系,赵非貌似早看出来了,刚才还提醒了我。小伙子的表情有些失意,据我所知,貌似方才门外还有一个。” 我连忙张口想解释些什么。他却拦着我,自己说道:“没关系,哎,其实我都早习惯了。我这小女朋友模样好,貌似从我刚认识她那会儿,在这方面就没让我省心,一个个还都是比我年轻的帅小伙。让我十分有危机感。”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求他别再说。 他终于感叹着发表结束语:“不过,就目前而言,我还是对自己比较有信心啊。” 这人…… 我受不了了,索性把脸往他手心里一埋,呼吸着想念着的熟悉味道,满足地闷声笑了好久。 30 赵翰墨对我一如既往,非常好,但毕竟彼此确定了感情,时间久了,我难免会想:不该再多点什么吗? 不过,我又劝自己。毕竟我也没经历过恋爱,不知道相恋之人的相处之道,眼前所见无非是宿舍楼下拥抱着亲吻的一对对,若要我和赵翰墨也加入他们的队伍,那才是件说不出有多怪异的事。 这几天,我没有再去医院。这座历尽历史洗礼的古都今年又一次遭遇了沙尘暴的袭击。 赵翰墨不放心我,不让我出门。还想安排人接送我去上新西方的课程,被我婉拒了,说正好想借着天时放自己几天假,这种天行车也不安全。这是理由,但更多的,是我不习惯陌生司机车接车送的周到服务。 赵翰墨听闻我愿意休息,显然很高兴,更不愿我去医院跑了,每日按时会给我电话。 “辛澜,是想出国吗?”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灰黄的天,冷不防听电话里赵翰墨这么问我。 “恩。”我未多想,便应了。说完后却有些后悔。其实,我当初报托福班只是心血来潮,当时并未料到自己学校的课程会这么忙碌。上课初期甚至还有些懊悔,但后来真正融入了气氛热烈的课堂,被感染了激情澎湃的留学风,才渐渐也有了些那样的心思。 “只是稍微想想而已,现在还早,我还没决定。”我赶忙又加了句。 赵翰墨却笑了,“不早了,你不是会提前毕业么?这学期过完也只有一年了。出国挺好,若需要什么帮助你只管说。” 我却有些不高兴了,语气闷闷地问他,“你很希望我出国么?我们这个专业申博比申硕容易,一走就会许多年的,等我毕业回来,你……” 他轻笑了一声:“呵呵,丫头莫非是在嫌我老么?” “我没有啊!”我提高声量,赶不及地否认。 “我知道,我知道。”他连忙安抚我,“辛澜……” 不知是否错觉,我听到一声轻叹。 “你若想飞,不用考虑我。我一直在这里,不会走。你飞累了想回来也好,留恋更广阔的世界,也好。” 扬沙卷过树冠,我一下子看不清前方,我背过身,倚着窗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这么体贴的话,却让我没来由得心慌。他说他一直在,可我为何觉得我被撤走了最安全的屏障。 “为了自己的私心而将你羁绊,这或许也是爱,但不是我的,我的心不允许我这样做,尤其是对你。” 我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划着低下方砖的接逢线,耳朵听着,心底却排斥着他的话,终于忍不住鼻尖涌起的酸意,任性地说道,“我不要!我不要你这样的爱,我要你把我绑得紧一点,越紧越好。因为我不想离开你!赵翰墨,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愣了下,尔后忍不住笑起来,“好了好了,怎么几句话说完就犯起傻气来?你都说不会离开我了,我还绑着你干嘛?” 我没吭声,并没有因他的调侃而觉得好受。其实当时我若没有被恋爱冲昏头脑,是完全可以体味到他话里那份爱意的沉稳与宽广的。可惜我没有,我只是下意识地害怕他话中所暗示的距离。 或许,初陷感情的人都是有太多渴望,而无法餍足的,我尤其如此。 “你明天出院么?”我冷不丁打断他的话,出声问道。 “恩。大约出院后会有些工作要忙,我过两天就来看你。” “恩……”我答应着,心里却在做着别的打算。 我穿好外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差学新闻里有人把麦记的外卖纸袋挖两个孔套头上了。 “辛澜,你一会儿不还有课吗?怎么还出去啊?”室友从被窝里探出头问我,双眼明亮好奇,哪里有半点睡觉的样子。 自从出了谣言的事,我与她们的相处便更淡了。此时听到询问,我便笑了笑,反问道:“有课不正好出去么?走了,不打扰你睡眠了。” “哦……你去一教么?路过新开的甜点屋帮我带可丽卷回来呗。” 我摆摆手,“沙尘天,不方便带,你不是喊着减肥么?拜拜……” 进了大学,我看似性子转好了许多,但根本的还是没变。对于不在意的人,依旧不愿付出多余的感情,对于反感的人则连敷衍都累。 我直接出了宿舍区,往校外跑,学校到北医三有很多直达的车,即便天不好路况差,我也很快挤上了一辆。 看着车上人一个个深锁的眉纠结的脸,我倒好似是心态最欢脱雀跃的一个,其实我只是强压下心中畏缩不安的感觉而已。 之所以赵翰墨让我不去医院,我乖乖答应了,其实,是有我自己的无法说出口的顾虑。 那间与众不同的高干病房,让我有心理障碍。我怕那种一踏进区域的大门就与众不同的感觉。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碰见一些“不方便”的人。我怕接触医护人员不一般的目光。我怕再次与气势非凡的赵家“大嫂”交锋,更怕见到他们口中极具分量的“老爷子”。我最怕的是,我还来不及准备就已经被告之淘汰出局。 可是,今天,在与赵翰墨打电话的时候,听他说爱,不羁绊的爱,我忽然间产生了强烈的冲动,要去见他!仿佛只有见到了他才能踏实。这种迫切的愿望让我一下子放下了压在心头的所有顾虑。 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往日便肃静的病区今天愈发深沉。走在走廊上,我几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即便早已千万遍告诫自己不要怯懦退缩要勇敢自信,但还是忍不住暗暗期盼赵翰墨病房里没有探病的人。 可惜不巧,离门房不远,我却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见门没有关好,我一时不知是该敲门而入还是该走,耳中飘进的几句话终究让我停住了脚步,愣在原处。 “三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真的不知道你会受伤。”一个年轻而好听的女声,带着嗲嗲的调子,却不惹人反感。 我心一紧。受伤的缘故赵翰墨一直对我避而不谈,我虽心里关心但出于对他工作的尊重,也一直忍着没问。此时,意外接近了真相,我自然不会傻得去主动回避。 赵翰墨语气淡漠而疲惫:“我没生气。我受伤本来就与你无关。而且是我临时要求顶替原来的组员的。” 而那女声却忽然喜悦了起来:“你是为了我,对不对?你怕那人交底的时候话里会带到我,怕给别人听到!所以你才亲自出马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三哥你是会护着我的。那你可不可以……” 赵翰墨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我只能保你到这里。因为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无端因那人惹出些丑闻,坏了你们家的影响总不好。但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们之前的交往有多深,也不知道这次上头打算查到哪一步,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他的事都没有你半点参与?” 那女子沉默了。 赵翰墨叹了口气:“那看来,我告诉张伯伯真是做对了。让他早有准备也好。” 女子情绪失了控,叫了起来:“什么!你告诉了我爸?你怎么能告诉他这些!” “张怡,你冷静点!与其到时候真被查出什么,搞得大家措手不及,不如先让你们家准备起来。现在你的事,只有交给你爸处理才最合适,也最得力。” “不会的,哪会到这么严重的地步。更何况你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我爸爸怎么行?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爸他很怕……” “张怡!”赵翰墨声音带了丝严厉地喝止她,连门外的我都被吓了一跳。 再听他放缓了语气道:“有什么话回去跟张伯伯说吧。我管不了。” 门中传来了低声的呜咽,我正打算走,却听到那女子忽然开口质问:“三哥,你不是管不了。是不想管了吧?我知道,从我回国后你一直避而不见的态度我就知道了。可你别忘了,当初是谁答应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脚下的地忽然似乎在摇晃,女子的话音在耳中回响。我扶着墙却依旧抑制不住心慌,无法将身体稳住。一辈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心吊到嗓子眼,焦急又恐惧地等着赵翰墨的回答。 仿佛过了太久太久,终于听到他沉声说道:“张怡,答应你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其实当初的承诺就是一个错误,我不说,难道你自己不明白吗?” 女子的哭声终于再无法停歇,而我则再也没有了听下去的心思。耳中却还免不了被最后听到的话所干扰——“呵呵,承诺是错的。你是想说承诺背后的感情是错的吧……” 我脑子里轰然炸开,几乎是狂奔着向门口跑去,跌跌撞撞间与一个一身烟味的男子撞了个满怀,道了声抱歉,便头也不抬地跨出了高干病区。 这本就是一次不在计划中的探访,以我的惴惴不安却满腔热情而开始,以我的大惊失色终黯然神伤而结束。 回校的路上,我竟忘了坐车,在扬尘中走了一个多小时,满身的尘土狼狈却比不上我心里的混乱狼籍。 那女子的哭声不知为何也引起了我的共鸣。而赵翰墨冷漠到冷酷的语气也让我抑制不住地心惊。这与我认识的赵翰墨,完全是两个人。不知不觉中,我竟也流出泪来,沾湿了包裹的围巾。 张怡张怡……我脑海中一遍遍盘旋着这个名字,总觉得似曾听过。她亲昵地叫他三哥,应该是与他出身相似的人吧。 照顾一辈子?是他曾经对她说的吗?多么重的承诺啊。我不由得黯然,他对我只说过,让我飞,不羁绊。 可他却又为何要毁诺,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管她了? 既然说不管,可为何又要为她受这么重的伤? 我脑海里越想越混乱,就如眼前弥漫着沙尘的夜幕,街角路灯的光愈发朦胧昏黄。忽然间几道急光晃目,两辆车从我背后抄上,先后急转挡住了我的去路。 每辆车上都下来两个陌生的男子。 “确定是她吗?” 其中一人问其中另一人。被问的男子看着我,点了点头。发问的男子继而向我道:“这位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 “ 虽然语气客气,却是不容拒绝。他话音刚落,我已被其余三人“请”上了车。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木有更,抱歉一声。 今天新章送上!明天会更,放心吧,孩子们。 大家,应该记得这个张怡的吧。赵叔叔番外里出现过一回,上章张柯小朋友提到的他姐姐也是这位。 31 “这位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 虽然语气客气,却是不容拒绝。他话音刚落,我已被其余三人“请”上了车。 *** 车行至半夜,据我判断,应是早已出了北京,但一来夜路难辨,二来他们所行之路多是乡道土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说起来这群人虽然行着绑架之事,但一路上对我还算客气有礼。没有蒙眼捆手堵嘴之类的电视画面出现。大约也知道我一个弱女子整不出什么幺蛾子。 对于我的问题,那个领头的也不是完全置之不理,只要不涉及关键,他都会和我聊聊。比如最近的沙尘暴、将到的美国大选、甚至还有中国男足和法网公开赛。若不考虑我与这伙人的实际立场,恐怕还能说是“谈得来”。 大约是为了克服心中的紧张,我反常地健谈。无论将要等待我的是什么,此时此刻能积累一分人情或许就能少吃点苦头。 终于在黎明破晓的时候,车停在了一栋乡间别墅门口。从外表看,十分灰败,看似久无人居,房子不大,但加上院落田地就占地很广了 跟着他们下车,风吹来,带着入骨的湿气。我虽打消了会被暴尸郊野的担忧但到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领头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辛小姐,你很聪明,大约可以看出我们没有恶意,只是需要你配合我们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一切吃穿用度都会保证你的舒适。” 我状若放心地点了点头,并没有问出“一段时间是多久”、“以后会怎么样?”这样的问题。 是啊,我很聪明。据我一路观察,那领头的男子偶尔锁眉,偶尔看表,接过一次只有两句“知道了”,一句“等等”加一句“再说”的电话,仿佛也在观望等待着什么。 我猜,我的问题,他们大概也还没有答案。 男子示意一个手下先带我进去。那手下走近,带来一阵气流扑鼻,我忽然脑海中有什么闪了下,这浓重的烟味……之前,从高干病区出来,我撞到了一个人…… 被“请”来此地的答案几乎已经呼之欲出,我的心猛然跳动了几下,却顿时沉重了起来,直觉的,我因为一次并不愉快的听墙角而被卷入了一场大案之中。 但之前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的去向,手机被收缴,室友多半是靠不住,顶多再帮我制造些谣言绯闻,那么赵翰墨呢?当他找不到我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我已掉入到他打算放手不管的案子里?他会找到我吗?此时此刻,我唯一能依托的似乎只有我和他之间那点所谓的缘分。 一天后,别墅来了一名女子。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宽松的白色休闲装,不施粉黛却清丽脱俗,只是脸色有些憔悴忧虑。 我原以为那领头男子是她的保镖头子。不过,她看他时复杂的目光让我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那女子见到我,愣了下,问左右道,“她是谁?” 那领头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确定你不认识?你在那人病房里的时候,被三石撞见她在走廊上。对于你们的谈话,她看来听了不少。” 那女子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哀怨,“你不相信我?” 那男子沉静地答道,“我只是保护你。” 那女子赌气似的冷哼了一声,“既然她都听见了,那你便问她好了。”说完,她转身摔门进了房间。 她的声音语气那么熟悉。我想,这女子便是张怡了。 那男子果然依言来问我了,为何在医院里那么慌张? 我因着之前跟他聊得还算和谐,半真半假地反问他,“当知道了自己男朋友与别人谈情说爱时,哪个女人会淡定从容?” 他不置可否,“这么说,你听到这些受不了了,所以跑出来了?” 我点头,神情不悦,表明着对于这个问题不想多谈。 他却眼中机锋一现,不放过我地追问道:“就这些吗?” 我只得又点了点头。 他冷笑:“据我所知赵先生和张小姐郎无情妾无意,辛小姐是不是听错了?或许,你是在骗我?”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确实有所隐瞒,但不是这些。怎么会是郎无情妾无意?疑问地看向他。 他见我这般反应不似造假,便也一蹙眉,指尖点着台面,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我满脑子都想着如何脱身,暂时也没细想他的话,只小心地问他能不能让我跟学校请个假,毕竟失踪太久被人报警了也不好。 他考虑了下,笑道:“应该的。你告诉我联系方法吧,我帮你请假。”我心中气馁,看来跟外界联系是不可能了,只能佯装不在乎地告诉了他导员的电话。 他出去了不多会儿就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一反之前平和的态度,把我吓了一跳,意外地听见自己的惊叫声。 他见我如此,轻哼了一声:“你怕什么?我还真不敢动你了。赵翰墨好大的能耐啊!我打电话去,已有人帮你在学校请了三天的病假。” 我闻言脑子里一片混乱。情况一桩桩突变,已经超出了我的思考能力。 他又用估量货品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冷冷说道:“辛小姐,对不住了。本来你与这事情无关,我大可以事了之后放了你。不过看来,眼下还得靠你送我们一程。哼,三天。他就这么有自信?” 我听完几乎心跳过快地站不住。他的意思很明显,赵翰墨已知道了我在他们手里。他大约没想到会是我的出现,搅合了他们之前的布置,因此这么气急败坏。 那么,赵翰墨是如何这么快就得知我的情况?他说“三天”,是意味着我可以在三天内得救么?可是今天已经第二天了。无论如何,我相信他。 房子里似乎空了一般,再没有一点动静。院子里倒是有人忙着搬运一箱箱的东西。 过了会儿,有人来敲我的门,我开门,没想到是张怡。 她神情比方才更加疲乏黯淡,对我说道:“你收拾下,大概快走了。”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她的走是指跟救援的人走。 她说完也不经邀请,便自己走进我的房间,站在窗边看他们忙活。 “你知道他们在搬什么吗?”她幽幽地问道,她指着一人道:“如果那个盒子现在爆炸了……”。 她没有说下去,我却已经明白了,脊背一阵寒凉。 她嘲笑地看了我一眼,却又似自嘲,“我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后来就习惯了。” “那你参与了吗?”我低声问道。犹记得那天听到的对话中,赵翰墨的意思,她是无辜的,只是被牵连了而已。不过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她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目光说不出是不在乎还是心灰意冷,“你不是看出来了么?” 随后她极快地蹙了下眉,语气懊恼:“是啊,你都看出来了。凭三哥对我的知根知底,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不拆穿我,不过是为了钓大鱼罢了。” 我听了这“知根知底”四个字,颇不舒服。 她如扫除心中烦愁般地扇了扇手,看了我一眼,“听说你是三哥的女朋友?”她说着撇开头,叹息道,“其实,若出生在普通的家庭,我们本可以做妯娌的……” 她说完闭上眼,面色隐痛。而我的心中却被这句话点亮了,“妯娌?你……” 许是听出了我语气中不合时宜的喜悦,她睁眼有些困惑地看着我,随即了然又颇有些打趣地冲我眨了下眼睛,“你以为我喜欢谁?三哥么?” 见我不配合,她有些无趣,“或许在大家眼里我都是和三哥最为相配,毕竟年龄相差不大。但三哥从小就是一副疏离的性子,看似脾气很好,其实和谁都不亲。说实话,他小时候还有些女气,我颇瞧不惯他。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他的哥哥赵翰青,像太阳一样的男子。我自己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的,或许从懂事后就开始了。可是,他比我大那么多,谁又会在乎我的感情呢?虽然翰青对我一直很好,但我知道他一开始只是把我当妹妹一般。” 她说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你懂的,对么?我想我是懂的,我懂得她脸上崇拜似的热爱,懂得她爱而不得的痛苦无奈。有一瞬,我甚至觉得我们两个的心很近,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他曾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于是,我的一辈子到二十岁就结束了。” 我心一凉。她的声音也很冷。 “那一年,他死了,才三十三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 我正自心惊,她近乎刻骨铭心的低诉便响起:“他是被他们逼死的!” “那时候,我为了避开国内的这些人,在美国读书生活,翰青特意领了使馆的工作来看我。可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名义上是他妻子的女人!竟然没过两天就吵嚷着要他立刻回去,否则她第二天就要怀着他们赵家的孩子去中东维和!你说可笑不可笑?她以为维和是给她们家院子扫垃圾么?更可笑的是,她仗着她爹和她公公的本事,还真给弄到了委任书。” “翰青没办法,只能连夜飞回国内,却不想飞机在红海上空出事。那时候,我也刚怀上翰青的孩子,听到消息后,孩子流产了。你说是不是造孽?她的孩子把他爸爸克死了却顺利生了下来,她的丈夫替她死在了中东。那我呢?我的孩子呢?” 她的脸色未变,语速却越来越快。我想我的脸色都要比她难看许多。造孽?还真是造孽。可是谁在造孽呢?又造了谁的孽呢? 我看着她此刻状若没心没肺的表情,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我赖在美国不想回来,之后便遇见了现在这个人。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那是建立在彼此利用之上的感情,但也还算牢固。他对我很好。”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那个把我抓来的男子,看来我猜的没错,这个人果然不只是保镖那么简单。 “你知道吗?对于他们的生意,我只稍有抵触后就坦然接受了,甚至还有些复仇的快感。那女人不是会拿枪么?我也可以啊。可以拿很多。”她仿佛说道了什么乐事一般,轻松地笑了起来。 窗外有人对她打了个手势。她回了个手势后就拉起我的手,手心竟是暖的,我却愈发心底寒凉一片。 “走吧。时候到了,他们叫我们了。” 我下意识地一退,她拉紧,安抚似的,用另一只手拍拍我,颇不赞同地看着我,“你怕什么呢?三哥不是正在安排救你么?你怀疑他的能力?呵呵,可见你爱得不够,那时候,翰青说什么我都当真理一般信着。” 我挥开她的手,目光沉着地看着她:“我自然信他能救我。我只是恨自己不能自救,却要让他涉险,让他为难。我的爱不是自私的索取。” 大约是被我的话触到了痛处,她脸色微变,大力拉了我就走,语气也不好起来:“反正无论是什么样的爱,无论今天如何终了,你和他都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既然足够无私,不如把这事实也先看清了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喵的,回校神马的最讨厌了,断网断电长途奔波还要大扫除。 还收到教务处通知,统计毕业信息时,我的身份证上生日被提前一千年。。。姐就此成了祖宗!一堆表格推翻重来……额滴草泥马…… 又接到通知,本周榜单我还差8千字,截止明天中午12点。。。祖宗的祖宗,我造了神马孽! 告诉看V文不顺利的童鞋,赶紧站短管理员。据说排查很给力。。。看不到自己V文的米子已报修。。至今未给力,当然。。乃们知道鄙人RP那啥的。。。 32 男人的爱,可以分成三个进化阶级。由下而上,最初由青春力量支配,被欲念主导,高一阶,懂得用心去特殊地爱,最高阶段,是整个思维灌满不舍又无私心之浓情。——来自微博 ————————————————————————————————————————— 我活到二十岁在,终于体会了人生如戏,却是最残酷的剧情。 头顶直升机盘旋,三艘小型军舰围堵在我身处的渔轮周围。双方已从白天对峙到黄昏。但彼此都忌惮着对方的火力,迟迟没有动作。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实力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使军方涉入,对,不是警方,而是军方。但赵翰墨做到了,诚然见过大嫂一身军装英姿飒爽的样子,但那种感受与此时这般武力的对峙是完全不同的。 时隔四十多个小时,我终于再次听到了赵翰墨的声音。 “辛澜,是我。” 硬撑到现在的精神终于崩溃。我死死握着手机,尽是哽咽得无法出声。 他的声音也压抑着颤抖,却依然有镇定我心的作用:“辛澜,要坚强,等我!” 他的话音还没完,我的手机就被旁边看守的人夺了去。他的余音还留在耳畔,叫我等他。 我闭上眼。往事一幕幕。 那年,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对着旅途归来风尘仆仆的我说:“辛澜,欢迎回家。” 那年,他在雾茗校园里,拨开簇拥着他的人群向我走来,直直望向我,仿佛周遭都是背景,只剩下我和他。 那年,他陪我守夜,仰望星空。取下他那副假眼镜,神神叨叨地说:“你知道的,无论行医还是教书,都最好能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可信,然后么,才能……”“招摇撞骗!”他被我逗乐了,笑容还有孩童般的天真,从此在我心里定格。 那年,他在莲叶与烛光中,将“My Prayer”诵读给我听,以沈遥的名义给我最好的祈祷祝福。但从此以后,一直守护着我心灵的那个人,是他。 那年,我的梦里开始不停地出现他,第一次梦见他的吻,那么深。可到现在,我都没有碰到过他的嘴唇。 那年,他隔着门对我说“生日快乐”。于是,无论之前再多风雨,我的十七岁已圆满。 那年,他与我始终隔着十公分的距离,在白日的校园里无法将我抱紧,只能隔着十公分的距离,抚摸着我被打肿的脸,用忧伤而心疼目光看着我,对我说:“辛澜,受委屈了。”那一刻,我懊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就差一点点,我就毁弃了女孩最宝贵的东西,怎么可以?从此以后,我牢记了最好的要留给最疼爱自己的人,唯恐不能更好地珍爱自己。因为知道,我受了伤,会有人比我更伤心。 那年,他走了。依言没有告诉我行期,但他不知道我常在他家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流连,直到某天,看着他的车在晨曦中离开,再没有回来。 三年,我一直记着他的话:要好好的,让他心安。终于等到了重逢,才发现那守着爱情等待着某人的日子其实快乐如梦幻,相爱以后要在一起才是梦境破碎、现实的开端。 可以在一起吗?几个月前,没有重逢的时候,我还每天都想象,某一天我和他白发苍苍牵手散步的画面。但此时此刻,耳中直升机的轰鸣不断,身周敌人排布的身影匆忙,我忽然脑海中一片空白,看不到未来。 直到,他从直升机的扶梯上落到甲板上,海风吹开灰色的长风衣,在海天间的半轮红日映衬下俊美得我不敢触及。 他叫我等他,于是,他真的来了。可是!这里……我着急起来。 他冲对方几个“迎接”他的人打了个手势,向我走来。 他握住我的手,依然温润得笑,但手心的湿润暴露了他的心情。 “辛澜,还好吗?” 我蹙眉看着他,不懂他为何亲自涉险,又不敢轻易发问,怕不小心破坏了他的计划。 “我来跟他们谈判。顺便换你回去,否则这事没法了(liao)了。” 我紧张地用目光表示我的不赞同。他拍拍我的肩,“放心吧。我跟你不同,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而且,这是我的工作。” 我依然紧握着他的手,他朝我轻松地眨眨眼,“你忘了我的专业背景了?这么不相信我有能力说服他们?哎,实在不行还能催眠么。” 我真是急也不得气也不得,这种时候他还开这样的玩笑,当我白痴还是当他自己神仙呢? 这时,张怡站在远远的地方,声音飘来:“三哥,舱内准备好了。难道你准备在这里谈?”说完,她瞥了我一眼。 “放心,我答应让她走的。本来我也没打算伤害她,还是尽快开始谈正事吧。” 赵翰墨拍拍我的手,示意我跟一个早就守在一边护送我的人离开。此时此刻,我终于看见了他眼中的焦急。我知道,我不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拖他的后腿。 当迈开步子转身的刹那,我瞥了眼孤身站在舱门口的张怡,依然是那冷漠却隐忧轻愁的神情,一股冲动涌起,向她大声道:“张怡,这个人是赵翰青唯一的弟弟!无论你们中的哪一个伤害了对方,都等于伤害了他!” 她向我笑笑,便别过头去不再看我。 赵翰墨看着我安全进入机舱,方才从甲板离开。 机舱里,我看到了赵翰墨的大嫂,依然一身军装,却没有一丝飞扬跋扈的英姿,满身肃穆严谨的气质,只向我点了下头,便继续蹙眉关注着下面的动静。 一小时,两小时,海面已被夜幕笼罩。星空晴朗,却照不亮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阴霾压抑。 终于,下面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盏灯,我见大嫂军装下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我焦急得往下看,隐隐有几个身影出现,我不知道哪一个是赵翰墨。直到他们分别上了两艘小艇,各自驶向相反的方向。 大嫂对旁边的人点了点头,随后冲我疲惫地笑笑,“结束了。翰墨在下面等我们。” 我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来,浑身如经历了洗髓伐筋一般,软软坐倒在地。直升机一落地,我几乎凭着直觉径自奔向等候人群中的那一个。 “赵翰墨,赵翰墨……”我紧紧地抱住他,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尽管浑身依然颤抖,但我不惜耗尽最后的力气。 他毫不犹豫地拥我入怀,似乎想把自己的体力输给我一般,继而轻柔地吻着我的头发,呢喃着我的名字,这样的柔情与安逸是我此刻脆弱神经最好的良药,令我如饥似渴。 “辛澜,好了。好了。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对不起。”我和他几乎同时开口。抬头看向彼此的眼睛,彼此都了解这一声抱歉的原因。 对不起,我误会了你,不理解你。对不起,由于我的鲁莽,让你身处险境。 对不起,我对你隐瞒,没有好好保护你。对不起,由于我的疏忽,让你身处险境。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低下头,目光中深邃的感情如漩涡一般把我吸引,向他靠近。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紧,我不敢肆意地心跳,甚至不敢呼吸,全身心地等待着某个时刻的临近,闭上眼睛…… “三弟!怎么少了个人。”赵家大嫂的一声厉喝打断了一切。 她快步走来,带着军人的威严。 赵翰墨轻轻松开我,却依然拉着我的手。“大嫂,张怡到底只是一个女孩子,求我留一个保镖照顾她,我应了。” “你!你怎么这么糊涂。我都报上去了!要不是看在你大哥的份上,那个死丫头都不能走!” “大嫂,放心吧,这股势力已经全部收押了。大概影响已经远大于上面的预计,留一两个人他们也不会在意的。” 大嫂的脸色极难看,赵翰墨握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起来,似乎也不轻松。我想估计这事还挺严重。忽然脑海中,有一丝什么闪过,来不及思考,我便脱口而出:“放走的不是比你矮半个头,眉骨有道疤的男子吧!我刚忘记说了,他不是保镖,是……” “辛澜!”赵翰墨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声音是不容违抗的严厉。 而大嫂已然明白了什么,她狠狠瞪了我们一眼,“该死!老三,你……” 她怒其不争地甩手而去,匆匆打电话吩咐着什么。 不一会儿,三艘直升机已经准备就绪。 “大嫂,他们快到公海了。不可以!”赵翰墨上前拉着她。 她推开他,甩手给他一记耳光。打得我心疼地冲上去。 她破口骂道:“糊涂东西,还不是因为你!”她凌厉的目光扫过我,我几乎后退了半步。 “二号,三号,准备了……” 她话音未落,远方黑暗中的海平面爆发出一道耀眼的明光,紧随着是距离这么远却依然震撼的巨响。 时间如在此刻停止,一切忙碌都定格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赵翰墨紧蹙着眉,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结束了。 33 因为天色已晚,我们被安排住进最近的兵营招待所。 赵翰墨敲门进来,把帮我拿回的手机递给我。我打开,却发现了一条预存信息。看到那个名字,我几乎手抖得握不住手机。 “辛澜, 我是张怡。 你看到这条消息时,我随身的微型炸弹应该已引爆。 金九大概到死都想不到,最后要了他命的人,是我。 他纵有再多不是,却没有对我不好过一分。 而我,却欠了他一份情,一条命,下辈子都还不清。 总觉得你我有缘,觉得你爱三哥的样子,有我年轻时的影子。 或许没有这一切,我能以过来人的身份成为你的朋友。 可惜,此时,我只能送上迟到的抱歉。 你说你的爱,不是让对方为你涉险为难,不是自私的索取。 我知道你不赞同我破坏了翰青的婚姻。 我只请求你换位思考,若翰墨变成了翰青,你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我。 当然,翰墨没有婚约。 所以,你或许比我幸运,希望你能坚守自己的爱情。 替我谢谢三哥,成全了我以这样的方式了结。 也请你告诉他,决定之前,先想想翰青吧。” 我把短信给赵翰墨看,他默默地读完,待手机回到我手中时,那条短信已经被删除了。我问他,张怡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对我疲惫地笑笑,似乎想说与我无关,但见我有了受挫的表情,便转而搂住我,在我的额头印上一吻。 “丫头,先去睡一觉,待养好了神气,我们再来一一排疑解惑。” 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其实他比我累很多,忍不住心疼起来,自然不再纠缠。他帮我盖好被子,我仿佛回到了17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晚。他也是这般细心温柔地照顾我。只是现在,我没有发烧,却因为经历的事而同样虚弱得厉害。 他起身要走,我忽然拉住他,“别走,陪我。好不好?我不要一个人睡在这里。”我任性地说道。 在亲眼看见了别人成双赴死后,我更需要切实的证明,我和我爱的人都彼此存在在对方的生命里。我挪了挪身子,空出大半的床,赵翰墨犹豫了一下,终究脱下了外套,躺在了我的身边。 他没有留给我一个背部,反倒是我不好意思,背过身去。大约见我始终睡不安实,赵翰墨靠过来,从后勾住了我的腰,拍了拍我的小肚子,在我耳旁轻声道:“好好睡吧,不早了。”说完,又轻笑了一下,加了句:“今晚,咱可不兴裸睡啊!”我的耳根顿时热了,再不敢乱动半分。周围一片安静,在彼此的心跳的声音和呼吸的缠绵中,我睡了这几天来最安稳的一觉。 醒来后,赵翰墨把整个事件给我做了个大致交待。 他这些年因赵翰青的缘故,与张怡时有联系。其实早就对张怡和金九的那些事有所怀疑。只是从前,他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之后,却是不同了。 对于假“金九”的落网,他是在受伤那次就知道了真相,之所以还放着张怡装糊涂,只为了将网张得更大。之后张怡找上他,那时她也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般对峙下去,最后的结局必然是她免不了服刑,而金九则没有生路。 为了不累及张家,或者如她所说,为了还欠金九的情,张怡向赵翰墨求来了这与金九共死的结局,只求赵翰墨能够隐瞒她的身份,不要让张家因为她而垮掉。他们另有秘密的商议途径,而我在医院听到的,却是做戏给金九的手下听。 事情的走向已定,但谁都没料到我会出现在医院,还被金九的手下撞上。金九不知我的身份,但出于对张怡的保护,便将我绑架,怕我向外透露什么对张怡不利的消息。 而赵翰墨,其实出于谨慎,早在我身边也安排了保护的人,所以他才能在出事这么短的时间内知道我的情况,提前布置好一切。 我不过是一个插曲,却恰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金九因为我的出现,更没有丝毫怀疑到张怡。大概,到死他还以为这完全是赵翰墨一人布的局。 我听完,免不了心凉。还记得张怡短信里的那句话,“他纵使有再多不是,却没有对我不好过一分。”确实,摒弃什么法制正义,但从情感而言,张怡这么做,是负了他。 我冲动地问赵翰墨:“如果张怡没有这么早妥协,放手一搏,真的就没有可能……” “辛澜!”赵翰墨厉声喝止了我,“不可以这么想。他们是犯罪!法不容情,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第一次见到赵翰墨对我露出这么冷酷的表情,我被吓得愣住了,无措地低下头。是啊,这是张怡自己求来的结局,可是…… 赵翰墨叹了口气,揽过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辛澜,你再有一年就要毕业了,不能总这么感情用事。一旦踏入社会后,你便会知道,每个人不只代表自己,还肩负对家庭的责任。纵使张怡多年不愿回国回家,但到头来却还是记着这一点的。” 他的语气中有着难尽的沉重,也压抑着我,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家庭的责任。为了张家的面子,张怡选择了死。那么身为赵家人的你,赵翰墨,你的责任也不轻吧。” 我把身体缩进了赵翰墨的怀抱中,张怡短信中最后一句话的涵义,似乎不用问,我已明白了。 …… 回去之后,我终于放下了担心,张怡的身份最终落实为金九的情妇某某,赵翰墨因破案这次事件中立了大功,似乎又有升迁的迹象,反倒是大嫂被暂时停了职。这其中的玄机因果不是我能搞明白的。赵翰墨虽然不再对我过多隐瞒,但我也懂得自己识趣,不会一个劲儿地刨根究底。 赵翰墨自然愈发忙碌,却某天傍晚忽然打电话给我:“辛澜,有个机会能让你申请到美国排名第一的心理专业OFFER。你要不要?” 我未曾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将我出国的事重提。说实话,我都几乎打消了留学的念头,还剩下两三周新西方的课都打算不去了。经历了那件事,我愈发珍惜自己可以守在赵翰墨身边的幸运,一点儿也不想浪费。 但听他电话里的语气似乎兴致很高,我只能配合地问:“什么机会啊?” “下课后等着,我带你去薛老师家,吃师母做的响油蟮糊和酱方。” “啊?”不知是被他感染,还是因为那无比熟悉的菜名,我也一下子激动起来,连串地发问:“师母怎么会这些?她也是S市人吗?薛老师?是薛老教授吗?” 赵翰墨乐呵呵地应着:“是啊,是啊。” …… 那天的家常宴宾主尽兴。看得出薛教授很得意赵翰墨这个弟子,而师母则很喜欢我。我自认不是个很会讨大人喜欢的女孩子,但大约是同为S市人的缘故,倒对师母无端多了分亲近。 我接受了薛教授让我下学期加入他新立的课题组的提议。也知道,这就是赵翰墨口中,能申请美国排名第一心理专业OFFER的机会。以薛教授在业内的权威,他的一封推荐信就足够分量,更别说还有含金量这么高的课题项目经历。 看着赵翰墨欣慰又期待的目光,薛教授肯定又赏识的目光,薛师母温和又亲切的目光,我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心底,却总隐隐觉得,事情不该是这么走向的。 *** 笃笃笃,右手边的桌角被敲了敲,我抬头见到来人,微微打起了点精神。 “师姐?你这会儿怎么有空来自习?” 师姐挑挑眉,不客气地说道:“我听说有人生了场大病,刚回来就天天窝进自习室发奋,人影都不见。怎么,玩失踪上瘾啊?” 我笑笑,“没有啊,这不是报了六月份的托福考试,要加急复习了么。” “复习?啧啧……别告诉我你单词背到现在还停留在第一页的abandon,你还不如六月份先去重考遍四级。”说着,一个麦记外卖包就砸在了我的“abandon”上。 我闻着那黄油味胃里有些翻腾,糊弄道:“我吃过了啊。” 师姐按了把我的头,“吃过哪顿?早饭啊?现在下午两点了,我的大小姐。你这是自习还是修真呢?” 看她面色不善,我只得乖乖拿起个派,咬了口,实在没什么胃口,又放下。她也不再逼我,倒是自己拿了个汉堡塞进嘴里,赌气地吃了起来。 “早知道也不讹诈那俩小子去麦记了,就你这水平,给你喝碗食堂的免费粥就好了。” “啊?”我下意识地问。 “那俩小子啊!赵非和张柯么。”听到张柯的名字,我心中一紧。 “你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人家张柯他家里有人刚去世,那么悲伤的大事,也没像你这么自虐么!” 我微微收了收眉心,低声问道:“张柯,他家……他还好吧?” 师姐摇摇头,“那小脸最近愈发臭了,害我都没敢关心他。偷偷问赵非,也才了解到这些,也不知道谁去世了。不过,他们对你倒是依旧关心,啧啧啧,算你有良心,还知道问问张柯的情况。” 她说着猛然盯着我,“对了,你是不是跟他们家认识啊?还是你那位照顾者?五一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好的出游就取消了呢?见你们气氛紧张的,我都怕你们吵起来。” 那天的出游计划临时改道医院后,师姐提前下车回了学校,并不知道之后发生的种种。 师姐见我支吾,知趣地没有多问,聪明如她,大约也能猜到些什么。 “师姐。” “恩?” “我大概下学期不跟你同组了。” 师姐吃了一惊,连珠炮似的发问:“为什么?那你去哪儿?王教授他能同意放人?” “薛教授让我进他的组里,王教授也同意了。” “哦~是薛老祖啊!”学姐拉长了语调,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点头道,“那咱小王同志不点头也不行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是有赵翰墨,我大概连进他们组里擦桌子倒水的份都没有。要知道,以薛教授的威望,研究生挤破头都很难进他的组,别说是我这样的三年速成本科生。也正因为如此,我最近都没怎么敢在王教授面前露面。 学姐一拍桌子,“好事啊!怎么不见你一点喜色?小样儿,跟你学姐还装呢?恩~来笑个我看看。” 我终于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出来,却也只是笑笑而已。说实话,我确实到现在都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反而心中莫名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赵翰墨,为什么这么希望我出国呢? 34 不知是因为“成功”的大学教育,让我的英语水平三年回到高考前,还是因为潜意识里对出国有着抵触情绪,六月的托福我考得很差。凭这样的成绩,我的学术水平再好恐怕都难得名校录取。 赵翰墨说没关系,鼓励我继续报名秋天的考试,还问我暑期需不需要名师指点,他帮我联系。 我无力地对他摇摇头,若是像从前那样,整个夏天在他的身边安逸无忧地读书,怀揣着一个他在哪儿我便上哪所大学的梦,恐怕别说托福美语,我吐火罗文都能读通了。何需什么名师? 可他到底还是帮我找了个牛人,是新西方出国部的某位主任。约好暑期上门来给我上六次课。我被动接受他的好意,心中却有些发苦,因为不敢面对答案,始终不敢问,为什么这么希望我出国吗? 我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潜意识里要求自己过上掩耳盗铃的生活。忽视心里所有的推测与不安,无论是否有根据。粉饰太平,努力使自己陶醉与表面的幸福之中。 高考结束后,我们举家便从S市迁来了北京。辛校长应朋友之邀,到京郊的一所私立学校担任校长,于是我妈便也放弃了本来就干得不称意的工作,随夫而来,安心当起了校长太太。因此,虽是放了暑假,我倒也不至于和赵翰墨分开。 赵翰墨来我家做过几次客,爸妈对他照旧殷勤。我和他并没有故意回避或故意澄清什么,所以我想辛校长和夫人大约也是知道我们关系的,只不过没有点破罢了。 我已不像从前那般把父母拒之千里,不过他老两口对我到底还存着些小心翼翼。我一学期下来的很多情况,反倒要赵翰墨转述给他们听。四人在一起,总让产生角色错位的感觉,仿佛他是儿子,而我是新媳妇,要等他介绍给公婆。无论怎样,看到赵翰墨这么和谐地融入了我的家庭,心里终究是甜蜜的。至于他的家庭,似乎依然离我很远。我很少去想,因为偶尔不小心想起,就仿佛被纱蒙了眼,朦胧一片,寻不见未来。 不知不觉,一个暑假就这么混过去了。似乎每次九月开学后,我的人生便立即延入了多事之秋。 中旬某个下午,赵翰墨突然出现在薛教授的心理实验室。在师兄师姐一片惊艳好奇的目光中,走到了正接受薛教授专业指正的我的身边。 “小辛啊,你再看看你的诊断有没有问题。” 我刚打算开口,赵翰墨就把我的手中的数据图表给拿了过去,深邃沉静的眼睛在镜框后微微眯起,边看着边自语道:“F分数太高,不外乎三种可能,结合L表和加量表的情况,这应该是份废卷,不过矛盾处理得太高端,恐怕不是受测者没配合,而压根就是老师自己自己编了份数据来考验辛澜吧。” 说着,他笑着把报告还到我手中,又眉梢一挑望着被他一语拆穿又发作不得的薛教授。 薛教授恨恨瞪了他一眼:“我辅导学生,要你多嘴。” 赵翰墨摸了摸我的头:“我们家辛澜脸皮薄,我怕她见我出现又不帮她,一会儿出去跟我闹脾气。” 他此言一出,早已眼中闪烁着八卦光芒的师兄师姐们,立刻都将目光射向我,人人都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薛教授气地摆摆手,“去去去,要领人就现在领了走,别在这里妨碍我们的工作。” “那我就领走了啊。帮她请半天假。”说着他就不由分说地拉起了我的手,在一屋子人的注目中出了实验室。 赵翰墨似乎越来越不避讳我和他的关系,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要昭告各界的意思。而今,我身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个天上难得地下无双集英俊智慧能力财富于一身的男朋友。昔日的“追辛族”在早已强敌之前自动解散了。 “去哪儿啊?”我红着脸,好不容易招呼完一路同学和老师的含笑不语,一进车里,长舒口气,方才有空问他。 他嘴角勾着,似乎在笑我这番消受不得的表情,边倒车边说:“先去吃顿饱的,修养一下,晚上有个饭局,带你去见见我的一些亲友。” 我沉默,赵翰墨见我没反应,回头看我。我迎着他的目光,思维在短路,继续沉默。 他说什么?亲友? 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这两个近乎与“我和他”脱节的字。他终于要把我介绍进他的世界了么? 我一时产生了弃车而逃的冲动。不,不是不愿意。只是太突然了! 赵翰墨眼疾手快,拉住了我已推上车门的手,“辛澜?”语气又急又吃惊。 我掰着他的手指,有些语无伦次:“不行啊,我都没收拾也没准备。你看看这头发,这衣服,这黑眼圈……还有……赵翰墨,改天行不行?” 赵翰墨被我闹得哭笑不得,把我强拉回座上,连声说道:“没事没事,哪里有黑眼圈了?这样就挺好。你要着急收拾,我们现在就去,我都准备好了。只是怕你收拾完了,没心思吃东西。” 就这样,我在赵翰墨的强押下,先吞了三两饺子,尔后被押进了XX饭店的某套间。早有化妆师发型师时装师们严阵以待。大约没见过肚子吃得圆鼓鼓来试礼服的,我很怀疑那个帮我试装的小姐误认为我已怀胎月余。只见她默默地撤下了早准备好的银色修身礼服裙,又默默地拿出了一条深蓝色的高腰百褶鱼尾裙,很得体地修饰了我所有身材瑕疵,而肩上那朵玫瑰色的花则衬托出年轻娇艳的气质。 我收拾妥当走到外间,赵翰墨正优雅地靠坐在沙发里喝茶,抬头望向我,并没有过激地表现出什么惊艳之色,只是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仿佛在他心里,我本就该这么美的。 他帮我倒了杯茶,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喝口水,坐下歇会。晚上,有够折腾。” 我们一人托着精致的骨瓷杯盏,相倚而坐,身后是透过窗帘射入的七彩阳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光若定格在此时,便是一幅温馨而又散发着绵绵情意的画面。 *** 如果美好能永恒,那么是不是全世界就可以告别明天? “嫂子放心,三哥走后,自有我们罩着你!” 我笑,欲哭无泪地笑。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个消息,我出乎意料地没有惊讶。仿佛压抑了许久的担心猜疑终于尘埃落定,就是那个最不愿意接受的答案,却偏偏已经想过很多次,似乎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为什么,依然心痛,依然浑身都克制不住地颤抖。 震惊吗?没有。愤怒吗?或许。痛苦吗?是的!但更多的是失望,是无法挽救的悲凉。我努力地平稳着自己心中的起伏,爽利地举起了面前的大号高脚杯,满满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我平举着面对众人,飒爽一笑,便仰头大口地灌了下去。 杯空。众人鼓掌叫好,我努力舒展开蹙紧的眉,闭目微笑。睁开眼,转头看向赵翰墨,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他晦涩的表情,笑容却已凝在嘴角,而众人的喧嚣也在他强烈的负面气场下渐渐平静。 四周寂静,只听见我沉静而柔和的声音,好听得如同最深情的蓝调女声:“赵翰墨,一路顺风。” 说完,我向后推开座位,拿起他为我准备的狐皮小斗篷。 “辛澜……”他几乎与我同时站起,拉住我的手,沉声喊我的名字。 “嫂子……” “弟妹……” 他的“亲友团”也意识到了失态的不对,纷纷起身,无措地望着我。热闹的氛围早已冷却。 许多目光承载着压力,让我不堪重负。我知道自己这般离席,表现很差劲,会让赵翰墨很丢脸。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再没有力量可以支撑我继续下去,去维持所谓的风度或者场面。那个消息,几乎抽走了我的生命。 我只能近乎哀求地小声对赵翰墨说:“送我回家好不好?我想走……” 赵翰墨近乎半抱地搂住我,接过我的斗篷,转头对那一桌人匆匆道:“她不习惯喝酒,似乎有些酒精过敏,我先送她回去。不好意思了,诸位,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酒精过敏,总之胸口发凉,闷得喘不过气,四肢无力几乎站不住。最后,赵翰墨不得不抱起我,大步地向门口走去。 “三哥,等等!你也喝了酒,我喊我的司机来!”一个微胖的眼镜兄从后面追来,看着我,面色焦急地说道。 “谢了,华子!” “不好意思,让大家扫兴了。”看出眼镜兄是真为我担心,我望着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他拍腿急了,“哎哟,嫂子。这不这折煞我了。都怪那群家伙太疯,劝你喝什么酒。这兴头上来了,拦都拦不住。三哥也是,怎么不早说。” 赵翰墨低头看着我苦笑,我别过头,咬着嘴唇,再没吭一声。 华子大约早看出了我们不对的真正缘故。犹豫了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劝我道:“嫂子,你别怪三哥,他也是刚收到的消息。不是故意想瞒你。其实,三哥……” “华子,别说了。”赵翰墨拍了拍他的肩膀,拦住他的话头。说完,继续低头看着我。 我闭上眼,感觉有一道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赵翰墨,对不起。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讨厌我自己,讨厌自己的命运。命中注定,爱上了你。 35 XX饭店门外,即是北京最繁华的商区。我站在饭店高台望着拥挤的人流无序穿梭集散,忽然心头生了个念头,对身边的人说道:“赵翰墨,你闭上眼睛默数,我往人群里走,数到三十你睁开眼来找我,好不?” 他看了眼那灯火中熙攘的人,为难又无奈地向我:“辛澜,你看你现在站都站不稳了,别闹了好吗?” 我不理他,挥开他的扶持,要自己站稳给他看。 该死的高跟鞋!果然……很困难。于是,我在饭店保安的目瞪口呆下,脱下了高跟鞋,递给赵翰墨。 赵翰墨无法,只能快速让服务员给我取拖鞋来。 我穿好拖鞋,站离他两步,不让他靠近我:“别拒绝,赵翰墨。或许我没多少次机会向你提出要求了。我只是想证实一些东西。你快闭上眼睛好不好?” 赵翰墨深吸了口气,蹙眉看着我,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容他再犹豫,我立刻跑了出去。 “赵翰墨!开始数数!数到三十,一定要来找我!一定!一,二,三……” 当人群的嘈杂将我淹没之前,最后听到了身后华子的声音:“三哥,车来了。诶?嫂子呢?嫂子……”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我站在地铁等车处,华丽的宴会服下一双宾馆的便利拖鞋,无论上身还是□都和四周格格不入。我犹豫着是否要上车,更好的将自己隐藏,却最终将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我不敢…… 曾听过一个故事,一对情侣约好在环线的某站各自朝相反的方向坐车,若是能够在规定的时间内相遇,则证明了彼此的情缘。 我也想试试,但我终究不敢,赵翰墨是我一生唯一深爱的人,我始终没有勇气跟他开这种玩笑。 这便足够了,他若能在我数到一百之前将我在这里找到,就已经可以证明我们的缘分。听,我数得多慢啊……五十二……五十三……你怎么还不来? 赵翰墨,你说过我们有缘,我没有喝醉耍酒疯,我只是想证明我们的缘分而已。若是这样短暂的分别,你都不能找到我,那以后天各一方,彼此不知归期,我们之间又有什么缘分可以让我凭借呢? 九十六……九十七…… 我闭上了眼睛,地铁的呼啸声远道而来,伴随着微寒的穿堂风,我打了个寒颤,心头也紧张起来。 九十八……车停稳,我睁开眼,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第三个车门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挤进了上车的人流中。 九十九……车门关上,地铁启动。 我目送着车窗里的他在我面前飞驰而过,目光刹那交汇,彼此都来不及辨别对方的表情。 一百…… 我再次闭上眼,头重脚轻地不得不背靠在身后的广告柱上。手包里的手机急促地震动。 耳畔是他焦急带着喘息的声音:“辛澜,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回来找你。别走!千万别在玩了好不好?” 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而后才意识到我点头他看不到,才轻声“恩”了下。其实,我想好好地告诉他,我不玩了,游戏结束了。 可是,我发现自己的嗓子哽咽,舌头发肿,或许除了呜咽什么话都已说不清。 赵翰墨始终没有挂手机,我也默默听着他那边的嘈杂和他的呼吸。 其实,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事实早证明了一切。一百数到,他找到了我,却是在离我而去的地铁上。就差这么一点点,不过一扇车窗的距离。却是多么遥远的一点点。如同我们的命运,不是没有缘分,只是差一点点而已。 “赵翰墨,你要去多久?”他出现时,我脱口而出。 他毫不犹豫地拥我入怀,伴着他砰砰的心跳,我听到他郑重地承诺道:“三年,辛澜。我保证,最多三年!” 三年,又是三年的分别。三年中,他接受秘密的培养,在全国各地游历,与我断绝一切联络,我只知道,首站是西藏,之后不知何处。而那时,我或许已在大洋彼岸。他早知道自己有此一行,所以早早替我安排了去美国深造。 可是,赵翰墨,你真有把握能安排好三年的命运吗?三年之间、三年以后会发生什么,你真的都能预料吗? 你原打算等我一年后到了美国再走的,不是吗?可曾料到你的培养计划会立刻开始,这么突然! “辛澜,等我,好不好!” “辛澜!” 在他深情而恳切的目光下,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在心中叹息给自己听,就答应吧,相信三年后,他会像现在这样,即便错过,也能坐返程的地铁回头找到我。只是,命运真的就如地铁般单纯吗? “赵翰墨,”我抓着他的衣襟,将自己愈发紧密地贴近他,“吻我好不好?” 感受着他的气息缓缓而下,将我笼罩,我闭上眼,贴上他的唇,柔软温暖的唇瓣,湿润缠绵的舌尖,细腻地纠缠,渐次深入……终于,圆满了少女时期梦中的一切。果然是很美很美地,美到窒息都不愿放弃,直到他松开我,我匆匆换了口气,便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继续…… 如此令人沉迷的味道,真希望不要结束。 *** 赵翰墨走后三个月,某天,赵家大嫂找到我。 眼前换下军装的她,依旧是个美丽出众的女子,却脱去了几分威慑人的气质。可这样的改变并没有让我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她,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地压抑着我。 服务员为我们满上的茶水,她似乎没有喝一口的意思,只是沉静地看着我:“辛澜,听说翰墨拜托了一大群人照顾你。” 我点点头。 她略带苦涩地笑了笑:“翰墨总是这样,对自己珍爱的东西总希望能保护地极尽周详。” 我端起茶杯,小啜了口,润润嗓子,开口道:“大嫂,有什么话,你……” 她摆摆手,止住了我的话头,继续说道:“或许你想不到,其实我在你高二的时候就知道你的存在。那时,你父亲正陷入一桩你所在中学的经济案中,当然这和沈家的有意相害有关。翰墨为了这件事,匆匆回京求我帮忙。” 得到我惊讶的一瞥后,她点了点头:“我姓沈。” 我情不自禁地握紧膝盖上的双手。我完全不知道,高二那年还发生过这样的事。辛校长,赵翰墨,他们……赵家大嫂说对了,我被保护地太好,他们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 她叹了口气:“这是赵翰墨第一次答应了家里让他从政的安排,为了让我帮忙处理你父亲的事。你或许不知道,此前赵翰墨为了躲避他爷爷的期望,才暂避S市的。他哥哥死了,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因此逼他很紧。赵家虽说根深底厚,但老爷子老了,我又是女子,终究撑不起来。若翰墨不愿担负起他的责任,终有一天大厦倾覆,下场不会好。他终于不再逃避责任,为了你!我感激你的同时,也开始害怕你在他心中的重量。”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辛澜,翰墨的身份前途,我想你心里也已经清楚。之前张怡那件事,你也亲身经历。张怡死了,张家和赵家的关系也几乎决裂,除此之外,对赵家虎视眈眈的人也不少。一旦选择了这条路,翰墨半点差错都出不得。不单翰墨,他身边的人都一样。比如你,或者我,我们错了一点点都可能成为他的灾难。我被停职只是第一步,我的退出其实是为了他铺路。你懂吗?” 我不由自主地蹙眉,不是不懂。只是仿佛看见了光鲜的皮肤被血淋淋地扒开,残酷地令人受不了。 “辛澜,你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就你个人而言,你和翰墨交往,我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不光是我,他爷爷听说了你在张怡事件里的表现,也赞扬了你的镇定勇敢。可是,你父亲的事……” “大嫂,别说了,我明白。”我低下头,轻声说着,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赵家大嫂握住了我的手,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不忍和同情。可是这样的感情有什么用呢?此刻对我来说,比虚伪的示好或犀利的斥责更残忍。 “对不起,辛澜。其实你父亲的事可大可小,而且当时已经被化解了。但是既然有了底,难保以后不会被翻出来。现在翰墨的机会被多少人眼红,又有多少人处心积虑地想找他的差错,而我又退下了位置,所以……” “大嫂,真的别说了。”我全力抽出被她握住的手,她的手心并不比我的暖多少,只能徒增我的寒意。 “我明白该怎么办的,大嫂。”我再次低着头,呆呆地望着手心被自己掐出的月牙形红痕。 她拿起了包,站起身,递给我一个信封。“辛澜,这里有我的联系方式和一些别的帮助。若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打我的电话。” 我抬头冲她牵了牵嘴角,把信封推回给她,“大嫂,你糊涂了。不是跟他越少牵连对他越好吗?我怎么还能收下这个?之前欠他的,就拜托你替他与我一笔勾销吧。从此便两清了,辛澜是辛澜,生命里没有赵翰墨的辛澜。” 她沉重地点点头,终于起身离去。带走的,还有关于赵翰墨的一切。 大四的圣诞节前,我顺利拿到了之前跟赵翰墨商量好的,美国最好心理专业的OFFER。我发邮件给赵翰墨报知喜讯,并告诉他预先编造好的行程安排。不论他是否收到,是否回信。我只要他知道我依言等他,让他安心就好。 匆匆结束毕业论文,申请提前结业后,我与老师同学们先后庆祝,各种应酬足足持续了一周。喧哗热闹中,谁都不知道我已在心中做出了另一个决定。 某个雪后的晴天,我来到城西的那所著名的德语委培学校,报名了为期半年的全封闭德语课程。 第二年七月,飞往北美的某航班上有一个叫辛澜的乘客没有登机。而不久前北京起航的汉莎LH723照例在慕尼黑机场按时降落。 别了,赵翰墨。 我此生唯一的爱人…… 36 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全身的筋骨还带着淡淡的困顿疲乏,但精神却是无比畅快轻松的。那些历时十年的过往,每每想起都是片段的纠缠,因为情感的困扰让思绪无法清晰,很快便堵塞在心里,结成越来越大的心结。 可这一次,尽然梳理开了。但我清楚,自己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流畅地诉说了一切。对于施洋的这门本事,我不得不佩服。心理学的有些学问是需要天赋的,比如施洋学到精髓的催眠,我却连入门的机会都没有。用老头的话说,是我自身心思太重,不适合学习。而这一次,施洋大约还加了暗示疗法和放松训练,所以我才会此刻感觉如此神清心亮。 我深吸口气,回过神来,对上施洋一对布满血丝的大眼,倒是骇了一跳。 “你……你干嘛?”感觉到他气息的逼近,右手向我胸口伸来,……我警觉地拉起身侧的薄被。听说过没有医德的催眠师会在患者进入治疗状态后行不轨之事,施洋该不会沦丧至此! 却见施洋的手停在我胸口一厘米处,隔空化了个规整的十字。随后用极致虔诚的表情向我道:“圣母啊!辛澜,我施洋今天才知道原来五年里圣母就在我身边。真后悔这些年竟没想过要追求你!你这样的圣母简直是全天下男人的福音!要不你别想着那个赵副市长了,考虑考虑嫁给我吧?我升斗小民,家世清白,家财小康,家母思媳,家父思孙,洞房已备,只等拜堂,国籍不是问题,沟通没有压力……” 我…… 一记红砂掌推去,施洋英挺的五官顿时惨遭蹂躏。 “滚,你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假洋鬼子!” 继而,枕头、MP3、纸抽盒、《花花公子》连番砸去,砸得他叫苦不迭。 “喂喂,不带这样的啊。就算不考虑以身相许也不必杀人灭口吧。你自己舒服了,也不想想我为了你都一整夜没合眼了。心劳体虚啊,受不住啊受不住!嘿,别打别打了,我收回!你绝对不是玛利亚是莉莉丝啊莉莉丝……” “闭嘴!”狗嘴吐不出象牙,简直越描越黑。 最后,一床被子盖了过去,成功让噪音消声。 我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跳下床来。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果然已经白日高照,想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到底是感激的。隔着薄被拍了拍底下蠕动的人,“把床还给你了,师兄……谢谢你!” 他装腔作势地呜咽了许久,终于在我一脚踏出门时嘀咕了一句:“缘分天定,事在人为。” 我脚步顿了顿,握了握拳又松开,轻轻地为他掩上门。 出院后,我和施洋由于任务性质需要保密,被安排入住了政府的一栋小楼。尽管车行的路线让我心中已有预感,但真正到达目的地时,我仍免不了愣神了片刻。 那么熟悉的地方,虽然名义上私宅入公,但至少外观上一点都没有变。红瓦尖顶,绿色的爬山虎,高大的玉兰树。我高中最温馨的暑假便是在这里度过。 施洋见我神情,忍不住悄声问:“就是这里吗?” 詹秘书以为他问的是目的地,自然地点头介绍。 而我则只能看着眼前梦回般的景色苦笑。 赵翰墨,你到底什么意思?对我避而不见,却每一个指示都暗含深意。你故意惹我回忆,是在惩罚我吗?你恨我至此吗?不错,我这些年确实很少回忆我们的过去,只是因为每一次回忆都让我痛苦不已,思之而不能得。 施洋挑了三楼一处有露台的客房住下,而我则借口测试报告需要加急赶出来,住在了二楼那间我最熟悉的书房。每天看着窗外黄叶凋零的玉兰树,思绪翻飞,压根就谈不上什么工作效率。 以至于三天后施洋来敲门,看见我堆积在案的空白报告连声怪叫。一分钟后,终于摆出师兄架子,敲着我的桌子道:“Dr.辛!怎么回事?知不知道下午要和中方的专家团开会商量方案。我们到现在连个粗略的分析报表都没有!” 啊?! 我闻言从摇椅中跳了出来! 施洋立刻扶腰仰头抹脸呈痛苦状。 我低下头认罪,确实忘得一干二净。在老头手下早已养成了独立独干的习惯,什么大会小会后才确定个行动预案的经历早已是千八百年前的事了。脑海中貌似有个模糊的记忆,但当时我肯定没在状态,听过就忘了。 施洋无奈冲我摆摆手,“估计第一次会面也就走走形式,不会真讨论出什么实际内容。你下午就留在这里赶工吧,我先去跟他们周旋下,争取明天能把我们的报告送上去。” 看施洋表现地比我还了解国情的样子,知道他定是之前已做了充足的准备。反观我,则一直浑浑噩噩,拖了后腿。我心中有愧,态度极好地点点头,并保证明早之前一定把报告赶出来。他看了看我堆积如山的案头,有些动容,但涉及到职业素养,他并不是含糊的人,也只点点头,让我加油。 走出门前,他忽然又退回了一步,看着我犹豫着开口,“我估计下午赵副市长会去,你要不要……”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不用不用,我留下来赶工!时间来不及了。” 他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走了。 而我则瘫坐入摇椅,看着堆积的文案状若忧郁,心中却因那一句“下午赵副市长会去”而涟漪难已。 一下午将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分析报告中,效率确实惊人,若没有时时分神听下施洋回来的声音,或许还能更快些。 到底心中总免不了想听听他带回来的会议消息,包括会议里的那个人。 是的,当初是我自己选择离开他,选择让彼此消失在对方的生命里,永无相干。但前提是,我们不会再次遇见。 对他,我始终是没有抵抗力的。哪怕只是一个夜色中的侧影,都能掀起心中的狂澜。这么多年,他始终是我心里唯一的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被取代了。 不禁有些后悔这次的回国之行。老头教导有方,我要选个能上手做下了的博士论文课题并不难,不一定非要接受国内的这个项目。可是,无可否认的,当初乍听老头提起这个项目,地点还是S市,我心中是那么悸动。到底还是期盼着什么的吧,哪怕只是对曾经的缅怀,孰料,却真的见到了他。 脑海中浮现起施洋的那句话,缘分天定,事在人为。呵…… 过了晚饭的时间,施洋方才回来。我打开书房的木门,却见他带着满身怒气进来。一边松着领带,一边就大喇喇地坐进了我专属的摇椅里。 我嫌弃他外套上的尘土,心疼自己的摇椅,不过见他面色不善,到底忍住没说什么。 “Scheisse! Ich habe die Nase voll!!”他猛然一拍摇椅扶手,大声咒骂了起来。 咳咳,我刚倒了杯水喝了口,便给呛到了。好意给他也倒了杯水,并把室温给他调低两度,好整以暇地坐下等他发泄完自己开□待。 原来国内的专家组对这次项目早已做好了的进行方案,压根就没有给施洋或者说我俩施展的机会。之所以邀我们前来,不过是为了在人员中添上老头的名字,显得更国际化和权威性而已。也就是说,我俩纯粹是当花瓶来了,也难怪施洋生气。 要知道,在专业方面,老头麾下的人都和老头一样,自有一分傲气。这样卖弄虚名的事情,我们是不屑于干的。若我们接手答应下来,恐怕回去以后要一辈子给老头当牛做马,别想毕业了。 若是他们的方案还过得去,施洋或许还不至于这么窝火。但国内的一些学术风气我自是有所了解,这次又牵涉到政府项目,恐怕保守地直接冲了施洋的脾气。可偏偏我的分析报告还没准备好,让他凭据不足,有理难立,当时一定被动得很。 我愧疚又一时想不出对策,只能嗫蹑开口道:“要不,咱不干了,回去得了。” 他冷笑一声:“不干回去?我们是签了合约的诶!Dr.辛,你回国后一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 他口气很不好,我知道他是在借题发挥,但不得不承认被他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小心思。我不想干的理由确实不单纯,不仅对这件事还对那个人。 不过施洋显然不愿放过我。他忽然站起来,背手踱步道:“这样吧,辛澜,你明天去找赵副市长,跟他谈谈。看样子他也是负责人之一,或许能帮上忙。” “啊?”我也站起身来,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感觉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这才冷静下来态度诚恳地劝到:“你是我师兄诶,大事自然是你做主,这种正经的谈判还是你出马比较合适。” 施洋抬了抬下巴,“我做主,我这不是做主给你安排任务了么?”随后,他蹙起了眉头,很鄙视地斜了我一眼:“我说辛澜啊,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还什么正经的谈判啊,没用!现在都讲关系!关系才管用!” 看着他正儿八经的训导样子,我默默低头,无比敬畏汉文化强大的渗透作用!关系……管用哈?那也得看什么样的关系不是?而我现在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我自己都看不明白。 施洋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辛澜啊,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放不开,不过有些事还是早面对早解决。你就当明天是给自己的一次体验疗法吧。” 我其实也早已明白这件事与公与私都容不得我抗拒的,只是心里一时有些畏怯罢了。听施洋这么说,便点了点头,冲他信心不足地笑了笑。 施洋冲我竖了竖拇指,眯起眼悠悠地说道:“加油啊,姑娘!老头在博登湖畔向你微笑呢……” 我顿时一阵恶寒,踹出一脚把他赶了出去。 37 叁七 “辛小姐,不好意思。赵副市长今天的预约已满。”电话里,詹秘书的声音饱含歉意。 意料之外吗?其实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咬了咬下唇,再次开口道:“那麻烦你能帮我问下他,下班后的私约可不可以?” “这……”他支吾了下,似乎很为难,终于还是应下来:“我帮你问问吧,请稍等。” 我盲目地玩着手中的沙漏钥匙圈,小半瓶沙还没漏完就被我赶不及地倒转过来,倒来倒去反复再三,终于听到了詹秘书的回复:“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我连忙答道:“没事。”声线微颤,似乎没能沉住气,便住了口,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詹秘书顿了顿,方才斟词酌句地说道:“是这样的,辛小姐。赵副市长的意思是大家工作关系,私约似乎没有必要。” 我心头一沉,嘴角却不自觉地扬了起来,轻轻的嘲讽,不是对他,是对我自己。 “或者您先预约着,我帮你排在大后天……”他忽然打住仿佛在应承别人,尔后又转口向我道:“稍等,辛小姐您请再稍等!” “好。”我轻声应着,其实那句“私约没有必要”已冷却了我心头所有的热意。沙漏被我握紧,边角深深陷入掌心里,坚硬的材质正如那句“工作关系”。 辛澜啊,正该如此的,不是吗,你到底还在多想什么呢? “辛小姐!”詹秘书的声音再次亮起,这次带了许多喜悦,仿佛想要把我也感染似的。而我却早已平静了下来。 “詹秘书,您请说。”我的声音是如此完美的职业化,令自己出乎意料地满意。 “赵副市长说,若您现在有时间,可以过来一趟,他中午有一小时二十分钟时间,可以在办公室等您一会儿。” 我抬头看了看钟,刚好十一点。多么精确的计时方式啊,一小时二十分钟,看来我要抓紧了。 “好的。我立刻过来吧。” “太好了。那地址……还是我派车来接您?” “不用麻烦了,詹秘书。我知道市政府在哪儿。谢谢您了,到时候还麻烦跟接待处打声招呼。” “不用客气的,我会帮您安排,您这就赶快来吧。”詹秘书殷切地招呼道。 “恩。”即便对方看不见,但我还是感激地笑笑,心里却是悲哀的:那个曾经最让我温暖的人,此时此刻给我感受到的温度却不如一个传话的陌生人。 …… 走出门前,我习惯性地对着门口的大衣镜照了照,发现为了赶报告一昼夜没合眼,此时脸色难看得可以,便匆匆从包里拿出了眼线唇彩描了一下,效果却是愈发衬托出脸色苍白。 无奈地看着这个乱了方寸的自己,我这算不算画虎不成反类犬?正如方才电话里提出那个“私约”的要求。怕是被人笑话了吧!我在心里暗暗关照自己以后千万摆正心态,莫不要再做这种可笑的事情。 我是康斯坦茨心理实验室的Dr.辛,而他是S市赵副市长,我应邀参加了一个由他负责的心理项目,工作关系,仅此而已。 三声敲门。 一声“请进。”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话语,让我思维停顿了数秒,方才深吸口气,推门而入。 眼前的赵翰墨,身穿一件深灰色的丝质衬衫,立领松开露出结实的脖颈和性感的喉结。他从文件中抬起头来,透过桌上幽幽的茶气望向我,整个人如一幅国画,雅韵洋溢又不失浑厚的力量。 我发现他没有戴眼镜。如今他那周身的沉稳之气已然成熟,再不需要平光镜的装衬了。犹记得第一次见他拿下眼镜的样子,那时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神中有着孩童般的明朗澄澈,而今,却已是深邃如渊了。 可是,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为何都会让我无法转移目光? 而我的片刻凝神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向我点点头,抬手示意沙发道:“辛小姐,请坐。” “赵副市长……”才开口,便发现这四个字念起来生硬无比,竟是平翘舌都不分了,我拿起水杯喝了口,掩饰着尴尬。 耳旁一声轻笑,“辛小姐看来是国外待久了,说不惯国语了呀。” 我看着他的笑颜呆了呆,一时竟听不出来他是在善意地帮我解围还是在讽刺,只得也附和着笑了笑:“赵副市长见笑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赌气,这一回,每个字都咬得能上央视一套7点档。 他似乎对我孩子气的表现不以为意,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淡淡问到:“不知辛小姐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恰好此时敲门声再次响起,秘书进来问道:“赵副市长,现在用餐吗?” 他点头,又看向我,我摆手示意不用。 他也没跟我客气什么,只关照秘书“一份。” 不多久,秘书将午餐送来,我见他放在一边,似乎没有立刻要用的意思,便收拾好情绪,把施洋昨晚的抱怨委婉地提出来,希望能让我们真正参与进项目,而不是只挂个名。 他一直静静地听着,冷不防问我:“辛小姐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 我有些愠怒,若是他对我们的实力有所怀疑,那又何必邀请我们参与进来? 他看出了我的不满,却没有丝毫要道歉的意思,只是双眼微眯了眯,继而直视向我:“那不如我将项目全权交给你们两人负责如何?” 我吃了一惊,他却语速加快:“之前我们的准备全部推翻,包括专家团也暂且解散,需要的人你们自己从里挑选,方案你们自拟。硬件我们会努力配合,不过我希望的是比原计划的截止期限提前一个月结束。” 我听得有些瞠目结舌。若不是我也昨晚才决定有此一行,简直怀疑他是早做好了打算要这么干似的。 可真的是突然间就决定的吗? 我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几乎还期望着他突然不坏好意地对我眨眨眼,“骗你呢,傻丫头。” 可惜,没有。我在他脸上没有发现半分玩笑的意思,只是似乎不满于我反应,微微收了眉心:“辛小姐有什么异议么?这难道不是你和施先生所希望的么?” 我心中怅然地苦笑了下,“确实很好。只是不知为何要提前一个月?” 要知道,本来四个月的期限就已经很紧,我和施洋之前住院已经浪费了十几天时间,那就意味着全部工作从零开始到结束只有不到八十天。 他不疾不徐得向我解释道:“因为你们毕竟只是国外学者的顾问身份,而这是国家性质的重要项目。项目结束后还需要一系列的后续处理。相信你是可以理解的。” 昨晚一夜的报告已让我粗略知道这次项目工程的浩大,一时有些为难,“我想关于这个期限问题我还需要跟我师兄商量下。” 赵翰墨笑了,“那是自然该商量的。”继而的话却丝毫没有留情:“不过我必须先提醒你,时间上是只能少不能多了。” 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显然丝毫不给商量的余地。我不解地望着他,眼前的人如此陌生,这哪里还是曾经处处为我考虑周详的赵翰墨? 他没有回避我的注视,同样看着我,只是我无力地发现彼此目光并没有交汇,而是我的视线遇到他的便如坠入了深渊,无波无澜。 我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赵副市长既然能做出将之前的项目安排完全推翻的决定,难道几天时间的宽限却做不到了吗?” 他疲乏地揉了揉晴明穴,“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辛小姐。把项目交给你们的风险是我一人承担的,所以再多的要求,只能恕我无能为力了。” 他忽然睁开眼,目光诚恳,带着叹息地问我:“辛小姐为何就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呢?” 那一瞬间,我有丝恍惚,仿佛那个曾经的赵翰墨又回来了。那是面对十七岁愤怒的我,温柔而认真地说着“辛澜,你没有病”的赵翰墨。 我眼波微动间,他便收回了目光,转手去打开餐盒,举止间已满是送客的意味。 “当然,你还是先跟施先生商量下吧。毕竟,这事即便你们答应下来,还有个硬性条件,就是施先生他必须加入中国籍。” 我闻言站起身来:“这不可能!” 赵翰墨挑眉:“这是施先生的意思吗?辛小姐你为何不先问问他。或者,你便能代表他?” 我一滞,再次强调:“不用问了,我师兄不会答应的。”开玩笑,让施洋为了个小小的论文课题放弃国籍,多么荒唐?怪不得他这么笃笃定定,原来前面的那一串提议都是耍我玩的吗? 他冷淡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偏开目光,无所谓地说道:“不愧是多年的师兄妹情谊,看来辛小姐很了解施先生。那么,既然如此,就不必谈了。” 虽然此行之前已再三加固心墙,却终于还是受不了他这般疏远的态度和阴阳怪气的腔调。 我走到他身前,脱掉了一切职业化的伪装,以本来的自己面对他:“赵翰墨,你到底什么意思?我是真心想和你谈谈你们这番安排的不合理处。你能不能不要再刁难吗?” 他缓缓合上了刚开启的餐盒,我原以为他也能以本来的赵翰墨面对我。 可惜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目光似有诧异:“辛小姐这是怎么了?我没有刁难。不光是我国,放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可能让一个外国籍人士成为国家保密项目的核心。不仅是施先生,即便是你,在项目结束后也需要接受一定时期的观察保护。” 我深吸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他:“那我们毁约不干了行不行?” 他的目光短暂地黯了黯,随即点点头:“照理得按合约的流程走,毁约恐怕会有官司。不过贵方若真的想要退出,那我可以帮帮忙。毕竟,项目耽误不得,而且除了你们康斯坦茨大学心理组,我们本还有美国的KO心理组可以合作。” 我几乎有笑出来的冲动,KO心理组?不就是原来他帮我联系好去美国深造的地方吗? “赵翰墨,你还真公事公办得够可以!”我不客气地讽刺道。还说没刁难?从头到尾,你哪一句话不是明里暗里在针对我呢?心中的愤怒在一瞬间化为深切的悲哀,满溢如水,将我淹没。赵翰墨,你便真的那么恨我么? 一盒纸巾递到我的面前,我方才意识到,也不知何时,自己的眼角已湿润开了。 赵翰墨偏过头去,似乎有些不耐烦地蹙眉道:“辛小姐,你也是心理专业的人士,请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原以为德国的专业培训或许真比美国的好些呢,现在你的表现实在让我无法信服。看来,是得重新考虑我们的合作问题了。” 我以拳撑着桌角支持,仿佛要给虚弱颤抖的心借把力,苦笑着点点头:“好的,赵副市长。那不若双方都再重新考虑下吧。” 我说完便转身大步走到门口,回头见他正凝神看着餐盒,仿佛胃口不太好的样子。不禁带了些恶意地亮声说道:“Guten Appetit!” 他抬头扬了扬眉,举杯微微致意:“Danke. Gleischfalls!” 标准德语的完美发音从他那磁性的声线中轻扬地飘出,一瞬间揪住了我的心神,我愣了愣,仿佛想确认什么似的又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极优雅地吃开了,仿佛那句祝福真令他胃口好起来似的。 我一时抬起的心又沉落了下去,终于再无迟疑地走出门去。一路上疾走如飞,脑海中反复告诫自己:没什么,没什么的,不过是一句最简单的日常用语罢了,看电影都能学会。真的没什么!辛澜,你还不明白么?你们已经相逢成路人,而这一切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你还在痛苦些什么! 38 叁八 “正事稍缓再报!家长今晚与佳人相约千石酒吧。汝自己关好门窗,防火防盗!” 收到这样的短信回复,我真不知是该怒火更旺地摔了手机,还是该自认倒霉地把原有的怒火都一块儿熄灭了。 我兀自冲锋陷阵去和赵翰墨理论,还为了保护他的利益与赵翰墨不欢而散,他施洋倒好,自个人寻欢作乐去了,也不知他才来没几天,哪儿来的艳遇,已约上了佳人。 这人怎么能这么不着调呢?我真是吃饱了撑的,还管他个姥姥! 越想越气,脑海中还不断盘旋中午与赵翰墨见面的场景,只觉得胸口的郁气无处排解,在这间到处都充满着赵翰墨回忆的小洋楼里简直没法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终于,在夜幕降临的时刻,我关上了屋里的灯火,锁上门。 “千石酒吧。”不知要去哪儿,就随口报了施洋提及的地方。的哥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地方很熟悉。 车行至古城河畔的廊桥边,旖旎的灯光中,一座木篱笆围起的原木小楼分外抢眼。花卉堆簇成的千石两个字在彩灯映照下优雅生姿。 风铃声招呼着来客,走进门方才更深地体会到这确是个妙处。没有酒吧嘈杂的喧嚣,只有缠绵的萨克斯音乐悠扬,偶尔夹杂着悉索的低语和玻璃杯碰撞的叮咚声。而背景是满屋绽放的紫罗兰、典雅的欧式烛台和摇曳的紫色轻纱。 我来得尚早,只有角落雅座里的三两人。吧台边一个梳着马尾的艺术气男子正娴熟地擦着酒瓶。而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老板。”我坐到吧台边,敲了敲台面。 他眯眼打量了我一下,尔后笑了。“是你啊!好久不见。” 我也笑了。他说得好像我前阵子还来过,而事实上,这个好久代表了好多年,难为他还认得出我。是的,他就是当年雾茗对面西西里吧的老板。我高中时常常逃学光顾的咖啡吧的主人。 如今雾茗早已迁到了城郊,而西西里吧也被交通银行取代。却没想老板把生意换来了这里,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你怎么改变口味了?”我指了指这四周布置的紫罗兰和轻纱,不得不说以前虽知道老板格调不凡,但从没觉得他是如此充满柔情的男子。更何况,一晃已近十年过去了,若我没记错,老板应该已过了不惑之年,虽然面貌变化不大,但与这翻细腻心思相配起来,还是让我不太习惯。 他对我眨眨眼,“那是因为你今天来得巧了,一会儿这里有重要的事要举行!” 看他掩不住表情的幸福,我若有所悟,“你要求婚?” 他笑,“差不多。今晚是订婚仪式。” 我声儿不小地惊呼起来,随即为他这迟来的幸福鼓掌,角落里的客人被我们这里的声音吸引 ,回头向我们微笑点头打了个招呼。 老板向他们举了举杯,随即向我道:“来,为了感谢你来见证我人生重要的一刻,今晚喝什么,我都请了。” “哈,那我就不客气了。先来一杯蓝莓马提尼。” 他抬眉点头做感叹状,“果然士别三日啊,记得那时候见你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整天不是点芒果冰砂就是雪糕******。” 我笑了出来,“看你这副专业调酒师的扮相,让你调雪糕******岂不是太暴殄天物了,更何况哪有来酒吧点冰沙的?” “行!那就尝尝我的手艺,既然回国就入乡随俗,试试看杨梅马提尼怎么样?” 杨梅马提尼?老板果然是个妙人。不过比起他当年用化学仪器组装的咖啡蒸馏装置,这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被他新颖的“杨梅马提尼”诱惑到了,却一时没注意他口中的“回国”,按理说他只知道我考上Q大离开S市而已。 老板一边晃着调酒器,一边眼角瞥我,大约是见我时时望向门口,便问道,“等人?” 我点点头,施洋这家伙难不成和“佳人”约好来午夜场的? 老板给了我个了然的表情,“现在还早,大约还有一两个小时的样子。” “啊?你是说你女朋友?” 他讶异地看了我一眼,顿了顿才接口道:“恩。她也差不多那时候来吧。” 我感觉我们俩有些鸡同鸭讲,不过酒吧消闲的氛围让我思维也懒懒的不太在意。他把酒递到我面前,我立刻便被那艳丽的三角杯转移了注意力。 我陶醉地闻了闻甘醇又清新的酒香,求老板给我讲讲他的爱情故事。 老板向来大方,开始娓娓道来。 那是一个男子守爱十二年终成正果的故事。十二年前,西西里吧开张。他心爱的女子毕业后在对面的雾茗中学做英文教师,而他便在对面的开了间咖啡吧,每天早早营业,看着她上班走入校园,又在傍晚时候站在光线不足的吧台内,隔着干净的落地窗目送她下班的身影。 老板只是点滴回忆着这十二年里的片段,他为她做的事,因她而变化的心情,却终没有提及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错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但女子身边一直没有别人,而他的目光也未曾为她人停留过,可见他们是彼此深爱着的。 看着老板叙述时目光中时常流出的温柔,胡渣中蔓延的甜蜜笑意,我的心也百转千回,最终向他举杯,真诚地祝福他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想我是理解了,在如此完满的结局面前,当初分别的原因已不再重要了。 满杯的马提尼下肚,胃中的灼热也烧疼了心。 爱情,能让一个粗犷的男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那么是不是爱情走了,一个男人的温柔便不会再为曾经的她保留? 我想请教一下老板,但终究没有问出口。他能守候那么多年,那份爱又怎么可能走?心中黯然地想着,到底每个人的际遇是不一样的。 老板蹙眉看了看时间,“这家伙怎么还没来?” 我以为他说他女朋友,便也望了望墙上的时钟,刚过十点,余光中却瞥见小水车旁边的施洋,大约在我和老板叙旧时到的。身边有个长发的女子,若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我们前阵子住院时的护士。我哑然,果然是施洋的风格,人生处处要留情。 他显然也看见了我,向我大喇喇地挥手。我向老板致意一下,便端起新调好的马提尼走了过去。 “没打扰到你们吧?”我向那漂亮的护士小姐暧昧地笑笑。 她是知道我和施洋的关系的,所以也不怕她误会什么。 “没有,我们正谈到你呢!”护士小姐轻声笑道。 “啊?”我回头看施洋,目光很是怀疑。 护士小姐连忙温柔地提他解围,“施洋说,你有办法帮他快速办好中国国籍。呵呵。” 咳咳,我刚小啜一口酒,就被呛到了。我下午是匆匆在短信里把赵翰墨的意思问过他没错,可他有必要真的考虑起来么?而且…… 我趁人不备瞪了他一眼,他不会是骗人家护士小姐说是要为了她改变国籍吧? 施洋无赖得笑了笑,我几乎有仰头抚额的冲动,还真是只有他干得出的事! 趁着护士小姐去洗手间的当儿,我踹了他一脚,不满道:“你怎么回事?这种玩笑也开?” 作为土生土长的S市女性,我不得不站起来捍卫S市女性同胞的利益。 谁知施洋虽然依旧欠扁地笑着,目光中倒是透着令人玩味的诚恳:“小秦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想这次我是真的沦陷了。大抵还是祖国大陆的女性最动人。”他说着便夸张地感叹起来,但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认真的。 “那你也不必拿国籍这种事开玩笑吧?”说实话,在我的认知里,一个欧洲国籍在相当一部分女孩的择偶标准中是可以加分的。 “我没有开玩笑啊。你难道不知道我对中国已想往了许久,来这以后更是发现这里都让我有种归属感。说实话,在你提到这件事之前我就有考虑过国籍的事,其实华侨华裔都有落叶归根的情结,这不是心血来潮。而且,小秦是个家庭观念很强的女孩子,我知道她是不会为了自己的爱情而远走高飞,放弃自己的家人。我很欣赏她的坚持。嘿,说起来这点坚持劲儿还跟你挺像。是不是中国的女孩子都这么固执地可爱?” 他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我不得不又踢了他一脚。钢琴舒缓的前奏响起,把他刚要爆发的痛叫逼了回去。他憋紧了腮帮子转头,又一脸兴奋拍拍我,叫我回头看。 我欣慰地笑了,老板等来了他的爱人,正手捧着一束紫罗兰向她走去。马尾的男子高大阳刚却散发着浪漫的柔情,短发的女子小巧婀娜如清新娇艳花枝,令男士忍不住屈膝,想将花递给她,却将她捧在手心。 掌声,呼哨声,喝彩声此起彼伏,却丝毫没有扰乱《致爱丽丝》那爱意缠绵娓娓道来的钢琴伴奏。 小秦已回座,被施洋温柔地圈进怀里。 “我也一样爱你。”我听他用最深情的声音耳语给怀中的女孩听。 我拿起酒杯,留给他们一个祝福的微笑,悄然离开。转头,再次将杯中红紫色的马提尼一饮而尽。 这是一个充满爱情的夜晚,有最美的紫罗兰象征永恒不变的爱恋。我努力躲避着相拥而舞的一对对情侣,只为寻一个角落,让自己栖息。我知道今晚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但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让我走,哪怕我已失去了自己的爱情,但看看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慰藉吧。 举杯到一半的臂被身后的手强势地握住,再动弹不得。 “别再喝了。”我一怔,心跳漏了半拍。 耳旁熟悉的声音伴着暧昧的气流在将我和周围的嘈杂阻隔,一时间,我只听得见身后之人沉稳的呼吸和自己凌乱的心跳。 我深吸口气。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醉,可是为什么会感受到他的出现?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39叁九 手中的酒杯被他夺去,他把我拨转身面对他。我抬头看他,那么近的距离,放大的脸上英挺的五官依旧是最完美的比例。让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抚摸,终于停在了一半,讪讪收回。我没有喝醉,也没有装醉的资格。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问他。 他目光越过我,看向舞池中心耀眼的一对——老板和他的未婚妻。一下子,我的头脑如灌入了一道清泉,无比清醒。是了,当年老板和他第一次见面就意趣相投,如今看来他俩已将友情延续。他是来为朋友的订婚捧场的吧。 我苦笑一下,幸亏及时得把一些自作多情的念头扼制在心底。 “先生小姐,加酒吗?”侍应生端着托盘走来。 我拿起酒单,被赵翰墨从指尖抽走。他往盘里放了小费,并把我原有的半杯酒也喝干了放入托盘,拍拍侍应生打发他走。 我盯着那空了的三角杯,目送它远去,杯口犹有我模糊的唇印。脑海中努力回忆着方才他的唇贴在杯口的哪一处。真是可笑,此时此刻,我还有精力纠缠着这些。 这时,他醇厚如酒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我看着你大晚上地走出门,打了一辆车……” 他顿了顿,直到与我四目相对,方才继续说道:“我跟着你一直到了门口,才知道原来你也要来这里。我在河对岸等了许久,犹豫着是走并欠下千石一个祝福的人情,还是等你离开后再进来。因为我想,恐怕我的出现并不会让你愉快。” 我听得混乱,心更乱。似乎他是为了参加千石老板的订婚而来,但为何又处处都提到了我?他说他看着我出门,为什么会这样? 他端详着我的表情,低下的头不知不觉已离我的脸很近。那温柔的鼻息令我心慌意乱,我不得不地退后一步。 他没有再靠近,只是微嘲地笑笑:“就向现在这样,不是吗?” 我不喜欢他眉眼中的晦涩,动了动唇想解释什么,却发现头脑全部阻塞,能说出口的话却全不是真正所想要的表达。 “嗨,美女姐姐。可否有个不情之请?”一个二十左右的小男生跑来,白净的面皮因羞涩而微红,眼神畏怯又纯情地看看我又看看赵翰墨。 “怎么了?”我感激他的打岔解了我的尴尬,便好脾气地问道。 “是这样的……”他用手指了指远处一群虎视眈眈望着他的人,“我们在玩一个游戏。我输了,有两个选择,或者吻一个我认识的女生,或者和我不认识的女生跳一支舞。我……” 他说着又回头望了一眼,脸皮愈发涨的通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一个很清纯的女孩子,漂亮的眼睛正注视着这里,目光中满是不安和焦躁,我想那或许是他另一个选择中要亲吻的人。 我顿时了然,想来他是不愿意让自己心爱的女孩遭遇尴尬吧。这是个体贴得令人窝心的好男孩。我微笑:“所以你想请我跳舞是吗?” 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我刚要表示同意,却被赵翰墨一把拉近他的胸怀,衬衣上的扣子险险地擦过我的耳廓,引起一阵麻麻的热意。 “不好意思,姐姐今晚的第一支舞已经答应我了。”赵翰墨毫无愧色地撒着谎,替我拒绝,并不容男孩开口地继续说道:“第二支也不行。” 在我和男孩各自疑惑的目光中,他依旧面不改色,抬起下巴,冲那女孩的方向努努嘴,“相爱并亲吻彼此不是罪,在这样美好的夜晚,让大家见证你们的心意不好么?” 男孩若有所思地眼前一亮,而我则将悬起的心彻底放下。他真的只是再劝诫别人而已,可笑我还傻傻得以为他还像毛头小伙一般对我有独占的**。 他给犹豫的男孩下了最后一针强心剂,“快去吧,漂亮的女孩子是经不起等待的。” 我闻言,心漏了一拍,再度辨别他的神色,他亦好不躲闪地与我对望,眼中一派坦然,又是我多想了吧。 “辛澜,不会跳舞了么?你踩到我了。” 我慌不及地抬脚,“对不起。” “没关系。” 说完,大家都愣了。似乎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对话,简单六个字却道不尽的情浅缘淡。 不知道为什么,缠绵的情歌之后,乐队开始演奏起《友谊地久天长》,我犹记得影片《魂断蓝桥》中玛拉与罗伊的最后一支舞就是在这悠扬的旋律中落幕。影片的寓意,友谊可以永恒,有情人却无法终成眷属。 赵翰墨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只能继续沉重地划着舞步,他坚毅的下巴轮廓时不时占据我的视线,让我想亲吻想抚摸,用温柔融化这份冷漠的坚硬,可是我不能。 “赵翰墨,今天中午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冲动了。施洋他似乎很愿意考虑你的提议。”我尝试着提出话题。 赵翰墨却没有谈论公事的意思,他平和地看着我,“辛澜,你知道吗?你变了很多。” 他淡淡一言,却成功地将我的心再次悬起。 他加在我腰上的手微微用了点力,稳稳地支持着我。“别紧张,人总是会成长成熟,这是好事。我很高兴看到你这样的变化。其实现在想来,五年前你离开我的那时候,你的变化就开始了。当时知道消息后,我很生气,但许久之后终于想通了。我该为你高兴的。这是你自己的决定,决定我不再是你人生的全部,这其实也是我期望的。一个独立的自我的你,像今天中午那样为了责任和信念而咄咄逼人的你,很不错!” 他含笑的眼神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的意味,但这样的眼神却刺痛了我。因为这赞赏的背后是毫无负载的释然,这完全就是属于一个局外人的目光,在品评一件与他无关的事物。那一刻我深切地感到生命中依然明亮的某束光芒正迅速地黯淡下去。 我多想大声告诉他,不是的。你是我的全部,从前是,现在是,永远都是。可惜,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赵翰墨,我没想到我们之间会出现白天那样的状况,其实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不是吗?” 我低着头,害怕目光会暴露内心深处残余的渴望。 他叹,喷出的气流暖暖地拂过我的头顶,尔后消散。 “辛澜,你今年二十八了对不对?我已三十七啦。到了我这个年纪,哪还有什么单纯的朋友?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做不到,对不起。” 一种不甘心的情绪在我的心头升腾,“那千石老板呢?难道赵副市长今晚屈尊纡贵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朋友的订婚捧场的?他是你的朋友吧?难道和你有利益交集么?为什么我不行?”我微提了音量,周围有听到我话的人都减慢了舞步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不知道我情急之下的“赵副市长”有没有被人听清,但总之窃窃私语已经很快地蔓延开了。 我有些后悔,不知道这番冲动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但表情却努力伪装着质问的模样,因为我真的需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知道自己如今在他心里的定位。那是如此迫不及待的需求,仿若溺水的人在寻找救生的浮木。若他真的不爱我了,那我要更坚决地逼迫自己不走近他。若他还爱我,我更应该躲着他,正如我曾经答应的一样。对吗?一时间,心在痛,在彷徨。 “是的,只有你不行。”他松开了我,我一时失重几乎跌倒,他试图扶我,却被我躲了过去。 他为难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令他头疼的孩子。在我最令人头疼的时候,他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表情。他的淡定从容呢?他的胸有成竹呢?对我他已不耐烦应付了么? 我低下头,虚弱地道:“没关系,我懂的。对不起,是我失态了。从前的一切都是我不对,我强求的你感情,得到了却不珍惜,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赵翰墨。其实,你若不恨我就已足够大度了,朋友什么的确实没有必要。” 他张口想说什么,被我摆摆手打断:“你快走吧,赵翰墨。若是明天S市日报头条出现‘市长深夜惊现酒吧’的绯闻,又是我的罪过了。” “辛澜……” 我别过头,不再理会。 “少喝点酒,早点回家。”他说完,终于转身离开。我长舒口气,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尽。 “赵翰墨,若是可以,我真的希望这辈子都不再见你。为何要重逢?为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没有很好的控制住音量,他大约听到了,脚步一顿,却到底还是毫不迟疑地走了。 这次回来,我已不止一次地看见这个背影,冷然的坚决的。可是,赵翰墨,你真的如你表现的这么毫无留恋吗?那么医院走廊里那个抽烟的侧影算什么?那一拉杆箱我用熟的日用品算什么?詹秘书每日殷勤的问候算什么?你不久前守在我的门外看着我出门又算什么? 还是,你也和我一样矛盾。可是,既然如你所说,大家连朋友都做不得,那能不能不要再对我好,连那些默默的关怀也不要。不要再忽冷忽热的,让彼此徒增煎熬。 “小姐,要加酒吗?”侍应生殷勤而来。 “给我开瓶黑方吧。”耳畔仍有他最后的叮咛,但我却赌气般地抗拒着。 我端着酒杯,寻找着施洋的身影。那小子却不知和小秦跑哪里浪漫去了。 “千石老板,恭喜!”我向今晚最幸福的一对举杯祝福。 “谢谢。”老板将女友的一份都独自包揽喝尽了,尔后拍了拍我的肩,“丫头,开心点。没有解不开的心结,也没有解不开的情结,都会好的。” 我笑笑,“希望吧。我真羡慕你们。”肺腑之言,我诚实地说了出来。 老板的未婚妻充满爱意地望了望自己的男人,向我俏皮地眨眨眼,“我们也是苦过来的呀。你叫辛澜,对吗?我记得你,前校长的千金。在我的记忆里可是火树银花的女孩子哦!加油吧!” 我忍住心中的苦涩,笑着点点头。加油?却不知该加油不爱他,如我所答应的一样,还是该加油抱紧他,背弃我曾经的诺言。 那一晚,我不知喝了多少酒。模糊间又陌生的男子给我送酒递烟,残存的理智让我一一拒绝了。直到模糊间,我仿佛又靠上了那个熟悉的肩膀,推开他阻拦的手,仰头喝完了瓶中最后一滴黑方。 “赵翰墨,我答应不爱你的。我答应的,可是我做不到,这真的很难。为什么你要再次出现?为什么不能再迟点,等我彻底忘记你以后。为什么!” “因为我也忘不掉,我也做不到。我知道,这真的很难……辛澜。” 40肆零 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我不会留你,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如果有一天,你说还爱我,我会告诉你,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如果有一天,我们擦肩而过,我会停住脚步,凝视你远去的背影,告诉自己那个人我曾经爱过。——《一不小心爱上你》 ——————————————————————————————————————— 同样的话,由他说来却更让我听见了内心深处悲伤的感觉。昏暗闪烁的灯光中,我伸手触摸那近在咫尺的轮廓。 “对不起,我醉了。”我低声说。所以,原谅我抗拒不住诱惑,对你上下其手。 温暖真实的触觉令我不得不相信他的再度出现。可是,他明明已经走了,我还记得那一刻我心沉入谷底的感觉。 “为什么又回来?”我努力后仰我昏沉的头,微眯起眼,费力得想看清他的样子,却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自己的缠绵在一起。酒精的味道融化在两人之间,浓浓的仿佛空气也醉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头亲吻我的眼睛,尔后把我的头紧贴在他的左胸心房的位置,让我清楚地听见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下也撞击着我的心防。 “因为我放不下。我爱你,辛澜。” 一瞬间,所有的防线都崩裂了。一句话,我渴望却不敢奢望,遗忘却又如此难忘,整整五年。 我哭了起来,任凭透着他体温的衬衣吸收我的泪水,我咬着唇哭泣,不敢放大声音,唯恐稍大的动静便会将这一场醉梦惊醒。 “我喝醉了。我喝醉了……”我无措地在他的衣襟上摩挲着我的脸,想放开却又舍不得。只能一遍遍如催眠般低声念着,麻痹自己。 “辛澜,别这样。扣子会把脸刮伤。”他的声音如羊毛刷刷过我的耳廓,让我热热的愈发难受起来。 直到他硬托起我的头,却用最温柔的动作替我拭泪。我感受到他手心的微凉,舒服地把脸贴了进去。 他亦容忍我,让我感到此刻再不堪的样子都可以不顾一切地表现出来。 “赵翰墨,我喝醉了,对不对?”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固执地想得到进一步的证实。 他弯了弯嘴角,笑容说不出是苦是甜,用那深邃的目光凝视了我许久,终究叹息了一声,将我的脸重新埋入他的胸怀。 “恩。你喝醉了。”他越说越轻,微沉的鼻音里是道不尽的柔情。 我放下心来,安静又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我喝醉了,所以我无论做什么都没关系。如果只有烂醉才能纵情,那便让我放纵一回吧。 “小骗子。” 我头脑虽已不清晰,但耳朵却分外灵敏。捕捉到他的低声自语,立刻从他的拥抱中脱出头来,不甘心地辩解道:“我没骗你,我就是喝醉了!” 他猛地低下头来,用额头碰着我的额头,而我则因紧张而喷了他一脸热呼呼的酒气。 他苦恼地皱了皱眉,双手禁锢着我的头不让我动,鼻尖磨着我的鼻尖惩罚我,用恶狠狠的语气对我说:“小骗子!” 我被他忽然狰狞的样子吓得呆了片刻,“我不……” 他却霸道地含住了我的双唇,意图将我更多的强辩尽数吞没。我推他,打他,恨他不让我开口说话,却最终无法控制地抱紧了他,任凭着内心的冲动与他纠缠在一起。 “呜……我没骗你!呜……” 回答我的却是一次更加激烈的深吻,我还来不及喘气他就又逼近。“再说一次,你有没有骗我?” 尽管他压抑着声音,但我这次却真正感受了他潜藏的怒意,不是玩笑和作弄。 我脑子里早已是浆糊一片,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要干什么,更无法思考他何来这突然的怒意,只是本能得不愿意见他生气。 我苦恼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踮起脚,琢吻着他的下巴和抿紧的唇瓣,妄图安抚他。“别生气,赵翰墨。算我骗你了,我骗你了还不行吗?我骗你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其实我每分每秒都在想念你。我承认我骗你了,你别对我生气,好不好?” 我抱紧了他,心里难受得无法呼吸,也不想呼吸。我仰头哀求地看他,却发现他眼中的怒火早已被幽幽的痛楚所取代。 他叹息着摸着我的头发,“辛澜,傻瓜。你又哪里是在骗我,你只是一直在骗你自己而已。” 我无力摇头,我没有骗自己,因为我压根连自己都骗不了。 “我爱你,赵翰墨。”他身子一紧,抱起了我。我继续无意识地呢喃着,不知他要带我走向何处,却安心地闭起眼,任由黑暗将我淹没。因为有他,我便无所畏惧,心中唯有一个愿望,那便是——今夜,请足够漫长。 翰墨番外之 你的世界,还有我吗? 起风了,窗外树影婆娑。月光照着床上人的睡眼,安静的,甜美的,微微翘起的红唇上还有亲吻的痕迹,仿佛最甜蜜的超换,让我吃吃舍不得离去。 但到底不忍心吵醒她,就这么久久的看着她便好,心里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平静安宁。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被外力强拉而起的心终于稳妥地着陆。当听到她说爱我,感受着她死也不愿松手的拥抱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都因狂喜而胀痛。 白天的时候她用强忍着伤心的目光望着我,言之凿凿得说我恨她。那一刻强烈的悔意与后怕几乎让我镇定破裂。让我几乎要为五年前得知她不辞而别,那瞬间就被心慌焦急所取代的气恨而忏悔。 我是恨过,但那只是恨她太过善良,恨她太过为我着想。事实上,与其恨他。还不如恨我自己。不能给她周全稳妥,不能给她安定平和的幸福。 五年的等待,何尝不是我对自己的惩罚?忍住思念和一次次的冲动,不去打扰到她。这是对她父母的承诺,也是对她必须负起的责任。 那时,当得知美国方面没有她的人到达。我快急疯了,仿佛逝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违规赶回到了北京。因为任何事都无法阻拦我要去找到她。 她天真啊,以为留下封信给我,报个假讯息,我就找不到她了吗?若是可以,我立刻就能出现在康斯坦茨的校园里,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她的父母求我不要。辛校长握着我的手,让我给她的女儿一点空间,让她可以有机会做一回自己。他感谢我这么多年对辛澜的照顾,也感谢我帮辛澜走出了高中时失去好友乖戾叛逆的误区。 但他也告诉我,她的女儿从此变成了另为一个人。一个懂事的过了分,平和安静却仿佛离他们更远的人。因为,从他七岁那年起,我就成了她的全部。 她依旧没有知心的朋友,没有正常的人际交往。有爱慕她的男生送到家里的鲜花和礼物,他从来不问不闻,都是老父老母替她照料着,根本没有那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有的稍稍带着骄傲的喜悦。 他本来就是学理的天才,也有理工科的热爱和志向。在遇到我之前甚至瞒着父母放弃了文科报送的机会,自作主张考入全省最好的理科重点班。若没有沈瑶的事故,她或许能在当年的奥赛中拿到奖牌。 可是,高考时她却又再次自作主张把志愿填报了心理学,辛校长没有说原因,但我们都知道是为了什么。她所接触的很少的心理学认识全部来自于我,我曾是S大的心里老师,也曾受邀为她做过心理分析和引导。 因为我的缘故,她改变了志向。 她大学学的很辛苦,辛校长说女儿倔强的性格让她强迫自己在不擅长的领域偏生要念出一番成就,从不参加丰富多彩的校园社团活动,甚至连家都很少回。成天抱着大部的专业书在各个教室中穿梭奔波。而我则闻言隐有感觉,他的埋头苦学或许也是对我执着的另一种表现。这样的想法令我愈发在她的父母面前心生愧意。 终于,如今在这个领域她获得了属于她自己的成绩,得到了国外权威的认可,是德国的,而不是我为她安排的美国的。 她的父母为她骄傲,我也一样。所以,辛校长话里的意思,我全都懂了。这是辛澜第一次自己做出的决定,要从我的影响中走出去,不论从情感上还是从生活上。她既然决心要找回自己,面对阳光,我又怎能再如乌云一般追着她不放? 所以,我向辛校长承诺,不打扰。 “小赵,真的谢谢你,不论发生了什么,澜澜遇见这么一个全新为她好的人,都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为父为母的福气。其实,我们这般劝你,同样也是不愿意澜澜耽误你。说句高攀的话,我们在心里都把你当半个儿子。这些年你已经为我们家做的够多了。眼下你也岁数不小了,澜澜却还小很多事不确定,你该考虑的还是自己先考虑吧。若有合适的,也别脱了,让家里着急。我相信,等澜澜经历了几年,成熟了想通了,她是可以理解的。 我苦笑,不愿两位长辈在为我担着心思,只能点点头。但心里却很清楚,澜澜还小很多事确实难定,而我却已足够成熟,心里定下来的人又怎么能轻易更改呢?只怕,直至今日,两人中执念更深的人是我。 但我必须履行我的承诺,只要是为她好的事,我付出再多,都愿意做。 梦做的辛澜哼咛了一声,眼镜依旧闭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睡颜如此可爱。尽管帮她擦洗了一番,但低头闻闻,依旧有淡淡的酒气。混合着她特有的淡淡的香味,让我忍不住再次吻上了她的鼻尖。 她是真的醉了,也闹得累了。把她抱回来委实费了些力气,看来欧洲的饮食不错,让她比从前丰满了些,而整个人看上去也比以前更有神采。她本来就漂亮,如今更是浑身散发出自信与智慧的光芒,即便站在人群里,也能让人一眼就看到她,而后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她中午推开我办公室门的那一刻,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慌乱的心跳,简直如同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一般忐忑不安又期待万分。或许在她眼中,那时候的我冷漠生硬,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可笑我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却第一次尝到不知自己的定位,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无措感。 傻丫头,她以为我是圣人,啊?不会有挫败颓唐不会有紧张彷徨?失去了她那么多年,见过她与身边各种肤色的优秀男人融洽相处的样子,如今的我,只是个不知该如何再度走进她世界的男人而已。 41肆一 醒来走进厨房觅食,就看见施洋贼忒嘻嘻的笑脸。 “饿了吧?睡得好啊?都锄禾日当午啦……”他晃着二郎腿,一脸不正经的表情。 我给了他个白眼,兀自从柜子里取出咖啡杯。 “Stop!”他大喝一声,紧接着一个白色的药瓶递到我的面前。 “干嘛?” 他装腔作势地说道:“赵副市长曾经曰道:辛澜她……胃不好,麻烦你叮嘱她醒来后先吃两片这个,另外,别让她……喝咖啡。” 我心跳漏了一拍,对着瓶子愣了数秒,方才乖乖地接过,立刻引起他一阵抽风似的狂笑。 “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很不满意自己气弱似的小声,不过没办法,醒来后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情已在接过药瓶的那一刻波澜又起,恐怕声音一大便无法掩饰其中的颤抖。 “我不知道啊。不是应该有人比我更清楚么?”施洋懒懒地说。 对于这种越抹越黑的事情,我懒得跟他解释什么,昨晚我醉得厉害,确实头脑不太清醒,只知道最后是赵翰墨把我带出了酒吧,但之后我便睡着了。 心里一瞬间的遗憾令我怔了一下,难道我却是希望发生点什么的吗?挥开头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强自摆出正经的表情,对施洋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么碰见他的?快说,别卖关子了!” 他“悲愤伤心”地摇头叹道:“在某些人醉生梦死的时候,我可是分外卖命地把公干任务都完成喽!拜见市长……签新的工作合同……办理入籍手续……啧啧,马不停蹄地操劳了一上午都没人关心!哪像某些人,睡得不知天时,偏生还有人嘘寒问暖,时时惦记。” 我努力咽下了药片,强自镇定地说了声:“辛苦了。”说完便转身要逃,生怕他注意到我已发红发热的脸,难免又是一番取笑。 可他哪里肯放过我,立刻起身拉住我,“不辛苦不辛苦。”边说着边仔细得打量了我一阵,方才挑眉坏笑道:“师妹~又要去睡啦?难道真是昨晚累坏了?瞧着白里透红的脸色,应该是很滋润嘛。” 我恼羞成怒地给他个五指山。“龌龊!你以为都像你啊!我要去工作了。” “嘁,工作什么啊工作!你知道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吗?工作内容都换了!”说着他从文件包里掏出份新的合同袋递给我。 我看了看,原来的计划果然已改得差不多。现在这份虽然安排得时间很紧,却是更合理的。而且,项目的领队已换成了施洋,我自然是副的。 我抬头认真地问他:“你真的打算换中国籍?” 施洋也收起了玩笑的意思,点了点头。“恩。我决定了。这周就能办好。啧啧,某人的赵副市长能量很大啊!”他说着便又不正经起来,但我知道,对于这件事他也是认真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态度,我不会也没有权利干涉施洋的决策。 计划中说,我们明天就要前往东北部的某处海滨对这批特种人员进行心理训练。这主要是施洋负责的内容,而我的任务则是在他们受训的同时根据之前的心理报告分析进行有针对性的心理辅导。 “那我去收拾准备下,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么。” 还没跨出一步,施洋却又拦住我。“辛澜,其实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提醒你一件事情,或许比你收拾行李更重要些。” 我看他神情严肃声音沉抑,即便和他开惯了玩笑,但仍不由得生出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你的那位重要人物今天下午两点的航班,或许现在已经在机场过安检了。” 一刹那,我脸上的热度消失殆尽。命运怎么能如此玩笑!昨晚的一切其实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的,半是醉了半是想借醉贪婪一次他的感情而已。可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可以向着崭新光明的方向进行的时候,他却为何又要离开? 赵翰墨?难道昨晚的所有温柔,都只是你对一个因烂醉而脆弱的人的安抚吗?你明明就放不下我,却为何又要走?还是你又有什么特殊使命?是命运注定了我们只能一次次忍受分离,永远无法办法在一起? “喂喂喂,辛澜。你别吓我。你别哭啊!”施洋被我的样子吓慌了神。可我却哭得愈发厉害,这种云端到谷底的感觉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施洋慌得手忙脚乱,一边给我找纸巾,一边拉我去窗边坐下,好透透气。“你听我说完,他不过是回北京处理些事情,一周后也会去D市跟我们会和的!我告诉你,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去送送他。” “你……”我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他立刻夸张地抱头闪到一边:“别暴力别暴力!我错了我错了!” 这个人,把我当他的心理素质训练对象来练手了是不是?也没时间跟他啰嗦,我立刻推开他,跑出了门。 “喂……喂……你别急啊,现在还不到十二点,来得及来得及!” 施洋的声音还远远地追喊,而我则已飞奔入洗手间,已最快的速度开始收拾自己。 一小时后,S市云岚机场的候机厅,广播里MUXX07开始安检的广播响起。我在高敞明亮的大厅里奔跑,眼前摩登的室内风格却不知为何让我的脑海中分外清晰地回忆出一段对话。 “困死了,出趟门却好抹黑早起,你说为什么S市就不能也建一个机场呢?” “S市作为文化古城,机场的建设或许会导致它过速的现代化,从而畸形发展。无法很好地保护它的历史文化,更何况邻近城市都有机场,S市再建一个从经济和环境的角度都没有必要。” “不对啊!我觉得历史人文的保护关键靠政府的管理和控制力度,什么机场破坏论都是借口!少砍点古树,少扒掉点老街比什么都实在。你看看人家威尼斯佛罗伦萨那样的小城不都有机场么?哪里就影响到城市风貌了,反而更带动了旅游业,让政府更重视于城市保护工作。” “呵呵,辛澜。看不出你小丫头还挺有想法的嘛,或许是你说得对!”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了高中时期和赵翰墨的这段对话,但云岚机场是在赵翰墨的手底下才建起来的,这点毋庸置疑。这样的回忆愈发激起我心中的澎湃,只希望在他登机前再见他一面,在我们彼此都清醒的时候,趁着昨晚的余热未尽,将某些事确定下来。 我忘记了赵翰墨可以从VIP通道提前进,根本不需要排队。在安检处盲目地搜寻了半晌方才想到这点关键。 好在临近的大玻璃外便是起降坪,我很快便找到了东航的标志,一辆贵宾专车正徐徐开向起降梯前。 我一眼便看见了赵翰墨,想向他挥手却又怕他看不见。仿佛心有灵犀,他回头一望,停在那里。 我匆匆从手包里掏出口红,在干净明亮的玻璃墙上画下了一串硕大的字母:“Back to me!” 阳光在跳跃,火红的字母在飞舞。我看见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蓝天白云下比太阳更加明朗,还有那么一丝丝性感,迷人得令人神摇。 他很快地掏出手机,我见此也立刻将手机握在手心里,克制不住激动地等待着,不过数秒,我的短信铃响起,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号码最末四位是我的生日。 “I swear by the sun!” 我抬头望向他,他把手机举向太阳又贴向唇边,不顾周围众人或赞叹或惊讶的目光,遥遥地给了我一个吻。我亦如他一样。 如果甜蜜如花在此刻肆意地绽放,我不介意所有的人都来欣赏。 D市某海滨疗养村。 有关方在此依山傍海处包下了六栋别墅供受训者和项目团队下榻休息,并圈下了周围大片的户外活动场地,但我们尤其是施洋的主要工作地点却是在D市周边的海岛上。 “辛澜,我听说你也要跟我们上岛?”施洋象征性得敲了敲门便走了进来。我知道他最近很忙,时间都安排得很紧。几天户外的训练下来,他即便只是观察和指导者,原本风流倜傥的小白脸也晒出了几分**阳刚的色调。 而我也不好过,由于他的训练和我的辅导需要双线同时进行,而他的训练只能安排在白天,就意味着我的辅导和分析报告都必须在晚上进行。几天下来,我自己也知道一对国宝眼有多正宗。 施洋看着我一夜未眠的脸色,担心地说道:“今天风有六七级的样子,岛上风更大,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就别去了吧。” 我摇摇头,把手头的一份报告给他看。“这个人的情况不太好,三次辅导后情绪依旧没有改善,你不了解情况,我若不去也不能放心。” 施洋看了看,也皱起了眉头。不过依旧拦着我道:“不行,今天你得休息。更何况赵翰墨不是今天要到么?你不去接他反跟着我上岛,不是让我犯错误么!” 我又何尝不想去接他?几乎日夜都盼着他到达。可是…… 终究耐不住施洋的苦口婆心,我放弃了坚持。 可是,没坐下多久,回想起前几次辅导的情景,和那个女孩子坚强破碎的表情,我心中的不安却愈发强烈起来。一股责任感在心头涌起,我终究再次起身整装,提起包向施洋他们正准备出发的车队追了过去。 “施洋,等等!我也去……” 42 D市处于黄渤海交汇的海湾,半岛地貌,风景虽美,但风力亦强劲不容小觑。 施洋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已经很久,风吹乱他微卷的发,米色夹克敞开着,别有一番潇洒。我从船舱里走出,他回头对我笑笑。 “辛澜,怎么出来了?” 虽然是简单一句问话,但他却是用吼的,而我也不得不对吼回去。 “我以为你被风吹跑了!” “哈哈哈……”他张开双臂,爽朗地大笑了起来。说实话,我羡慕他这种洒脱的气概和自由的态度。 这是赵翰墨所不能的,而我也早已忘记了这样畅意的感觉。许多年,我们都被太多的外物束缚了情感,或许有些人处在我们的立场上,早就放弃了,但我和赵翰墨都没有。所以我不后悔经历这么多辛苦,这是我和他彼此深爱的证明。所以我相信,若是这一次,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我们会比所有的情侣都幸福,都懂得珍惜。 施洋拉过我,让我抱住桅杆,因为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被风吹跑的极有可能是我。尽管他也穿得不多,但从小被灌输的绅士风格让他还是将外套脱下递给我。 “知道吗?如果这一幕发生在十年前,我极有可能爱上你!”我开玩笑地大声喊道。 他一挑眉,“哦?那赵先生怎么办?” 我摇摇头,“那时我还没认识他。十年前,我刚失去了沈遥,独自来这里旅游。天气也和现在一样冷,风也一样大。那时候,是我第一次真正体味到孤独的恐惧。心像一个空落的冰窖,只要有一点点温暖,对我来说,就是质的影响。” “后来你就遇到了赵先生?他融化了你的冰窖?” 我点点头。 他笑了,“那我是不是该为十年前D市所有没给辛澜小姐递外套的男子表达遗憾,多么简单就能捕获一颗萌动又清纯的芳心啊!”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感谢那时候所有没有给我递外套的男子。有的温暖如火柴,熄灭了就冷了。或者如一件带着体温的夹克,但终究要归还。但赵翰墨给我的,却如同现在海天之间的阳光,无论海上的风浪有多大,它却会破开云层沐浴而来,是一生无法放弃的温暖。” 施洋捧住了心口,倒退两步,一脸受不了的样子。“我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煽情的人。亏你在这风口浪尖的还能抒发爱情。可惜啊可惜,赵先生现在不在这里,要不然听了这话,估计你现在让他跳海他都愿意。” 我瞪了眼这个说话没营养的人,我让他跳海干嘛? “我不会再让他为我牺牲了。过去的我只是一味的汲取他的爱,待到感觉他累了,便担心自己是不是承受得太多,或许没了我他便会轻松。其实我错了。我觉得爱情其实是一门地理学,男人如天空,女人如大地。天亮时,阳光照耀,由男人来温暖女人,到天黑了,大地便开始热辐射,反过来温暖他的男人。所以在男人给女人爱情温暖的时候,女人不该逃避,而应该尽自己所能地承受,这样才能保证在他冷的时候,自己有足够的能量来维持这个爱情世界的温度。” 我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了鼓掌声,我回头一看,是这队人里最令我不放心的高蓉。 “高工,你怎么出来了?” 其实按她的身份资历应该也是位科学家,不过由于任务的特殊要求才需要我们对其心理素质的指导。所以,我还是以职称而敬称。 “如果我不出来,怎么能听到这么精彩的肺腑之言?没想到,辛澜你在工作之外是这么感性的人。我还以为在心理专家眼里,爱情也只是一张分析图表而已。” 眼前的女子外表平静,微笑着侃侃而谈,却无法掩饰目光中的挣扎与痛苦。我和施洋对视一眼,知道她现在情况应该不太好。 施洋用他最和善的笑容替我答道:“高工说的也没错,一个人的爱情,从我们的专业角度,是可以根据其心理变化而编辑成一张波动图,甚至还可以凭经验猜测其进一步的走向。就比如辛澜方才说的,我估计她的爱情线接下来是步步上升的趋势。不过,这也只是估计而已,就像股票一样,谁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呢?” 施洋说着歉意地向我眨眨眼,我知道他是为了工作,不介意最后一句不吉利的话,更何况他说的是事实。 便也附和着说道:“虽然不知道未来,但我好歹清晰地认识了自己的内心,未来无论如何走都可以有所准备。如施洋所说,就像炒股,可以有依据性地割肉补仓,把风险降到最小。所以就我个人而言,心理的知识或者如你所说,那张分析图表,是对爱情有所助益的。但我的爱情绝不仅仅是一张图表哦。” 我扬了扬声调,俏皮地笑笑,尽力让气氛轻松些。 “高工莫不是遇到了什么情惑?不如让我们辛博士帮你看看哈,她的分析图表可以说是全欧一流的,不夸张哦!哎,衣服贡献给了某人还真是有点冷了,我去舱里坐会儿。”施洋说着,长腿一迈,跳下了甲板,矮身进了舱里,把外面的空间留给我们两个。 “辛澜,我在想是不是该退出这个项目。”这是个直爽女子,她按我的意思直呼我的名字,此刻她目光极为矛盾地看着我,似乎想听听我的意思。但我知道,她并不十分信任我。 作为一名辅导师,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失败的,但我并没有什么挫败感,因为这在高智商受导人中很普遍。 其实现在她想到了我,说明已开始接纳我了,我已很欣慰了。 我认真且诚恳地听着,但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无奈地笑笑,只能自己接下话头,“你之前做我的分析报告,觉得我还现在的状态合适吗?” 我并没有回答,反问她:“你希望合适吗?” 似乎料到从我这里得不到答案,她一脸烦躁的表情,“我不知道。” 说着,她掏出烟来,黄色的骆驼烟。第一次看见女子抽这种很烈的烟,但我并不意外,对香烟的印象正如我对眼前女子的印象,硬气好强。 她点了一次次,直到我走去把烟从她的指尖抽走。 “算了吧,风太大,Zippo也不是神话呀。”我柔和地说,或许因为同为女性,或许因为自己也有过这种抵抗不了命运的经历,此时此刻,我不是作为一名辅导师,而是真的想帮助她。 她愣了愣,看着我,目光中有受伤的神色。她颓败地揉了揉被风吹乱的头发,“辛澜,我很矛盾,我真的很矛盾。报名这个项目时我只是一腔热情,纯粹为了我的事业。可是现在,我爱上了一个人。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有考虑过风险的问题,但现在我却顾虑重重,生怕这次任务中稍有闪失,我会就和他错过一生。你也知道,女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高度要获取一份真正的感情是很难的。进一步,是我曾立誓一直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退一步是爱人是家庭,是每个女人梦寐以求的幸福。” 我握起她的手,贴在她的胸口,“所以呢?听听你的心。你到底更倾向于哪一个,是进还是退?” 她安静了一会儿却有烦躁起来,挥开我的手,没好气道:“我不知道。所以我很烦恼。你不是心理医生么?你为什么不能帮我走出困扰?” 我苦笑,“我是研究心理,可我不是阿拉丁神灯。这两件事没有一样是我可以帮你实现的,更何况,你是想两者兼得吧?” 她被我貌似不经意地一语点破,脸上有丝尴尬躲闪,却随即坦然道:“是的,事业、爱情我都输不起。前者,我付出得太多,不能放弃,后者我得到得太少,不想放弃。” 我看着她强硬地表达,有丝敬佩也有丝惋惜,这样处处要做强者的女子,很辛苦吧。或许最坚强的心上某一处会比谁都脆弱。我安慰地笑道:“这没什么不对啊。若是可以,为什么不两者兼得呢?” 她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但眼中明显有一丝拨开云翳的亮光,“可以吗?你是说,你之前给我做的分析测定,我的状态可以胜任这次任务?能够安全顺利地完成?” 看着她目光的热切,我不忍挫折她的傲骨。我知道,她内心是很想完成任务的,但也觉察到自己因情感的问题而心生怯意,于是愈发焦急不安,使得分析表上的波线十分堪忧。 我委婉而鼓励地说道“现在的测试不能说明什么,只是一个初步的了解,方便我们为你们设定训练方案。关键是看你们经过这阶段训练之后的状态。其实,我现在相信的是你的实力。” “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样的工作中,最考验的是心里素质。良好的心态便是重要决策的保障,哪怕遇到危险,淡定从容的处理也可以帮你转危为安。为什么不相信我们的辅导和训练呢?既然你那么希望获得成功,为什么不试试看?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其实,这不仅是对你自己的挑战,也是对你爱人的考验,考验他对你的支持和爱情。” 她似乎被说动了,眼神已告诉了一切。我拢了拢施洋的夹克,缩着脖子调侃道:“现在我们还是先回舱吧,别大事尚未开始,就被风吹病了。” 她点点头,走在我之前。我看着她的背影,自己却不确定起来。这样做真的对吗?我知道她是事业型的女人,这样推她一把应该是符合她心意的。可如今的我又何尝不热爱着自己的事业?但若是这样的情况换到我身上,我也会选择勇往直前吗?赵翰墨的影子晃在我的脑海,若我是高蓉,会不会像从前的自己一样,放弃理想,单纯为了他而不顾一切? 我摇了摇头,只有庆幸我不是高蓉,对赵翰墨的爱也不会与我的工作有任何矛盾冲突。 其实,我这般劝高蓉何尝又不是存了自己的私心。因为我知道赵翰墨负责的这个项目里,像高蓉这样的人才何其紧缺。所以,我为了他,要努力留下她。 43 到达岛后就是一夜风雨。好在我们住宿的地方没受什么影响,但手机信号却是被断了。我几乎一宿没睡,就等着信号来了,可以跟赵翰墨报个平安。 好不容易到天亮有了两格信号,打赵翰墨的电话却始终不在服务区。 我知道到达D市后听说我随队上岛的他,联系不到我,一定该急疯了。 大清早的,众人还没起,我便穿着睡衣跑到屋外的门廊上,对天摇晃着手机,虽然知道于事无补,但终究傻傻地抱着一丝希望。 我们所住的是类似于农庄的大园子,东边一排矮屋便是各自的卧室。外观看着朴素,但里面的设施倒有星级水准。但一出了屋门,便只有带着海腥气的凉风,吹得我还光着的脚脖子隐隐作痛。 意外地见到隔壁的高蓉也正把头探出窗外打着电话,听她报平安的语气温柔和平时的风格不太一样,应该是她的那一位吧。 她转头看到我,冲我带着些羞涩地笑了笑,我也牵了牵嘴角,心中却很有些小女人的酸楚和不平。为什么,我多想在这时候也能听到赵翰墨的声音。 电话里的女声一遍遍地告诉我不在服务区,我烦躁之余又免不了胡思乱想,他在哪里?出了什么情况?为什么打不通电话? 此时此刻如百虫挠心,相信昨晚赵翰墨找我时定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这时,就听到园子外有人大声喊着屋主的名字叫门,而我则惊跳起来,因为条件反射的,只抓住了“赵、市长”三个字。 一刹那的真空后,我几乎是立刻抬腿,浑不顾脚上还穿着宾馆常用的薄拖鞋,在不平的石子滩上磕磕绊绊地跑了一路,疯婆子一般头也没梳脸还没洗,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形象。 满脑子里只想着,他来了他来了!他是为了我来的吗? 我几乎和屋主同时到达了门口,开了门,远远地便看到被熟人拥簇着的他。他亦看向我,四目相对时,他立刻撇开身边之人,大步向我迎来。 直到我扑入他的怀中,他有力的手臂拥住我,我才发现一夜的思念和焦虑已把我累得脱去了力气。但我却很有成就感,也很满足,为我全力投入的爱,也为我的爱得到了及时的、更丰盛的收获。 什么光天化日,什么众目睽睽,什么谣言绯闻,都见鬼去吧。他是市长又怎么样?现在是公差时间又怎么样?他愿意拥住我,而我只想抱住他,那便足够了! “你怎么过来了?” “怎么只穿拖鞋?” 我们俩几乎同时开口,他没有回答,却弯身抱起了我,温柔的声音带着丝沙哑:“住哪儿?我们回屋再说。” 我情不自禁抚上他新长出胡茬的下巴,心疼他面色的疲乏,又讪讪放下,因为终于意识到周围越聚越多的目光,还一路尾随着我们。我开始不自在起来。 “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好了,别人都看着呢。” 他却双臂紧了紧,目光在我的小腿和光脚上流连了一番,“管他们作甚?拖鞋底薄,脚走伤了怎么办?” 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笑他如此个成熟的男子此时说起话来竟带着些孩子气,却感受到他的目光从我的笑容移到我的胸口,微微一顿,便颇不自然地挪开,我敏感地低头一看,发现睡衣的领口太大,从他角度看来定是大片春光。 立马把领口捂上,埋头进他怀里,只感觉被他的体温一烘,脸上越发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却可恶地闷声笑了起来,胸口隆隆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回震,他低头凑着我的耳朵小声道:“丫头,又不是没见过,怎么还这么小姑娘气?” 我脑袋轰地炸开了,他什么时候看过的? 还没待我细想,他已走到了门廊,因为我之前并没有关门,他便直接抱着我走了进去,关上门,留下屋外一排震惊中的众人。 我被赵翰墨轻柔地放在了床的一侧,他自己也脱了外套躺在我的身边,闭上眼睛,仿佛卸下了一身重负,惬意地舒了口气。 察觉到我有一丝紧张,他大手握住我的,半叹半呢喃地说:“丫头,让我歇会儿。”那语气中的缠绵眷恋让我心动不已,连忙帮他把被子盖好,自己则小心翼翼地侧躺在他身边。只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告诉彼此真实安逸的存在。 好大一会儿,我都一动不敢动。渐渐听到他均匀深沉的呼吸,我方才努力克制着胸口怦怦的心跳,悄悄支起头,端详着他俊朗好看的眉眼。 我知道他一定是累坏了,自飞机上下来估计就没休息过,又担忧我的情况,自然一宿没睡,天不亮就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上岛来找我。便是铁打的人,此刻也要熬不住散架了。 一阵心酸和感动浸满了胸腔,我情不自禁地低头吻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他却忽然微微睁开了眼睛,还不待我逃便握住我的手腕,翻身把我压在身下。我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气都不敢喘,只能在他炽热的目光下好没骨气地闭紧了眼睛,感受着他灼热的呼吸越来越近,和我的纠缠在一起。 唇瓣被他蜻蜓点水般地琢吻了一下,我却已熬不住地发出一记呻吟,那令人脸红的音色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亦身子紧绷着,却继续用琢吻描摹着我嘴唇的轮廓,时而舌尖轻触,却从不深入,对我而言,那真是最甜蜜的折磨。 终于,我受不了地抱住他的头,指尖插入了他后脑的发中,微抬起身子,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希望能够与他再近一点,即便现在我们已几乎紧紧地贴在一起。 激烈的吻终于落了下来,带着要将我熔化的热度,我只愿此刻熔进他的怀里,便可一生再也无欲无求。 “辛澜……”他从喉间深情地唤我的名字。 几度深吻之后,他的衬衫已被我扯得凌乱不堪,而他的手亦不知在何时伸入了我的睡衣中,紧紧握住了我最柔软的腰线,却固执地不上移半寸,仿佛在与最后的理智抗争。 我说不清自己此时是紧张害怕还是有一点点期待,还是为他的强忍心疼,只能试着说话来分散彼此的注意力,带着娇嗔地怪他:“你刚刚说又不是没看过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偷看的?” 话出口,我才意识到这话放在此刻委实不是个好话题。我这混乱的糊涂脑袋到底一直都在想些什么呢? 到底还是赵翰墨定力强些,他把头埋进我的颈间深吸了口气,方才放过我,翻身回躺到我的身侧。却依旧拉着我的手,捂在他的胸口。我只感觉他怦怦有力的心跳,仿佛比我的还要急促些。下意识地想抚摸安慰他,却被他用力地按住没法动。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方才低声兀自笑了起来。“没想到你这丫头清醒的时候比喝醉了更折磨人。” 我一听便也明白了,当然是前次夜里喝醉时的事情,他既然把我送回来,还服侍我睡下,难免……哎,我一下子把头埋进了被子里,好多事真是不能回想,一想就要把自己都羞死。 他却隔着被子再次紧紧抱住了我,下巴顶着我的发心。 “辛澜,你知不知道我一到D市后联系不到你有多心慌?仿佛脚下的地面都塌了。”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隔着被子的缝隙传来,含混不清,而我却听到了心里,连心都听得要碎了。那是来自他内心最深处最真挚的恳求。 “辛澜,别再离开我了!别再离开……我不能没有你!答应我!” 一时间,我捂住脸的指间已满是泪水,除了一声比一声认真用力的“嗯”,再发不出别的声音。 我专职于心里辅导这一块,并不需要参与施洋负责的训练项目,上岛来只是关心高蓉的状况,因此白日里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任务。而赵翰墨则纯粹是为了来找我,更是从百忙里抽身,偷得一日闲。 因此这一上午,当项目组的大多数人都在海风烈日下忙碌的时候,我俩这一个高官一个高管却在房间里呼呼大睡。 直到正午过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前,赵翰墨本就浅眠,此时早已起身,还不待来人敲门,便打开了房门。 “怎么回事?” “赵副市长!”那人的声音如同刑场得赦,高呼着带着颤音,“赵副市长,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约猜着亲会稀罕,奉上周末福利,新文尝鲜试读一章~当然,尝尝鲜罢了,本坑还未结,开坑不可期…… 友情提醒:新坑是温馨脱线路线的,和这文的男女主风格都不同哦,所以不喜欢的亲也别被它败坏了胃口,别影响本文的欣赏啦~ 第一章 嗨,我的帅哥! 清晨七点的花园小区2栋202阳台下,S大园林系四年级的庄筱籽,是这般童话般的形象—— 娴静的公主头伏帖地安置在香槟色细发箍下,两缕微卷的巧克力色长发温柔从耳根垂到胸前,鹅黄色蕾丝吊带衫外套着银灰色的真丝披肩。 她安静地坐在自家银色小花冠的驾驶座上,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蝴蝶墨镜,珍珠手链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她拉下车窗,向阳台上正密切关注着自己的庄爸庄妈露出甜心一笑。真正一个令庄家二口子乐到心窝子里的淑女芭比啊! 正当二老激动地彼此握住岁月沧桑的手,感慨吾家有女赛天仙的时候。 天仙生猛地蹬了脚油门,小花冠以GTR战神的气势飞了出去,还在花坛拐角险险地玩了把漂移,令二老握在一起的手同时紧了紧,满手的冷汗哟。 “小籽爸爸,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庄父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语气不太坚定地说道:“我相信我们的女儿,这些天我随驾观察,她的车技掌握的还是不错的……” 庄父吞了半句没有说:就是性格,小籽妈妈,你懂的…… 庄母闻言,自我安慰地选择相信丈夫,点点头,小籽啊,别怪爸妈心狠,实在是舍不得闺女钓不到郎啊。 一小时后的高速上,动感的POP乐声从打开车窗里传出,飘荡在日光暴晒的水泥路面上。 花了一千多块打理的丝般顺滑长卷发早已被风吹乱,如同美杜莎的蛇发般张扬狂舞。香槟色发箍套在了脖子上,成了朋克风的颈圈。而那件银色的真丝小披肩早已揉成一团塞到了副驾座底下。 庄筱籽嚼着口香糖哼着歌,白皙的小手在方向盘上惬意地拍打着节奏。不能怪她太得意忘形,实在这整整一个月都在老爸的严密监控下束手束脚地练车,憋得太苦。好不容易熬到这一天能独自上高速,不啻于困兽出笼。实在是每一个毛孔里都洋溢着痛快! “Rah-rah-ah-ah-ah-ah! Roma-roma-mamaa! Ga-ga-ooh-la-la! Want your bad romance! ……”(Lady Gaga《Bad Romance》) “Rah-rah-ah-ah!!!!! ##!!!!” 忽然歌声骤停,只闻小籽大叫一声,“Oh, My Lady Gaga!!”同时,浑身的毛孔收紧,冷汗开始布满了发际…… GPS死机了! 小籽暴力地挥拳砸了两下,结果是直接黑屏!她揉了揉打痛的粉拳,就告诉她老妈不可以买山寨货嘛,现在谁来告诉她个路痴该怎么办? 好在小籽虽然看似行为颠倒难靠谱,但七八年武术班的历练(准确说是七八年了,始终留级在武术初级班),到底让她在关键时刻能激出一分可贵的沉稳,这也是为什么庄父庄母能心里斗争许久后,终于狠心放她独自上路。 不知道机场之路怎么办?机场在哪里,在H市嘛。那只要跟着有H市车牌的车走,十有**能进市,到时候再问路吧,总之先出了高速再说。 小籽这么安慰自己,浑不考虑从H市中心去机场也要至少一个半小时,还不论H市那拥堵的交通状况,更不论她一个路痴在错综复杂的市中心能走对路吗? 她是去接人的啊,好意思让人家这么久等? 好在也算她有运道,阴差阳错地恰好跟了辆去机场的车。虽然人家到达的是虹桥机场,而她庄筱籽的目的地是五十公里外的浦东机场。 不过,这姑娘心态可好了,笃悠悠地排队把车停好,随后蹬下脚上的坡跟绑带凉鞋,从座驾底下掏出了偷藏的武术鞋换上,过长的裙摆挽起打了个结,露出大截白嫩嫩的小腿,一脚跨出车外,对一路过的大叔挥挥手,笑出八颗洁白细致的珍珠牙。 “嗨,阿叔啊,地铁上哪坐啊?” 得!庄筱籽同学在集中精神驾车数小时后终于撑不住了,打算充分利用强大的公交系统! …… 两小时后的浦东机场1号航站楼。身穿黄色小吊带搭配打结及膝灯笼裙,脚穿布质师太鞋的庄筱籽同学仙风道骨地出现在到港处,真丝披肩已皱巴巴地如同复古的袈裟,一头美杜莎乱发早已被她用腕上的珍珠手链高高地盘了个道姑髻。 所以说,皮肤白的人就是沾光,身材苗条的人就是好装,就这不伦不类的打扮,在文化大熔炉般的机场还是吸引了黑蓝绿棕各色眼球的惊艳目光。不知被帮她精心打扮了一早晨的小籽妈妈知道,是该气呢还是该喜。 小籽轻移莲步地飘到问讯台,“小姐,您好,请问从洛杉矶来的AALXXXX号航班在哪里接啊?” 那机场工作台小姐用看怪物的眼神瞄了她一眼,发现自己很难露出职业微笑,“两个半小时前就到达了。” 小籽刚道了谢悻悻然要走,却被叫住:“等等,请问你是来接一位袁先生的庄小姐吗?” 小籽立马转身,眼光发亮地点点头。 “之前广播里播了好几遍了,袁先生寻找来接机庄筱籽小姐。不知他现在还在不在楼下的咖啡吧里。” 那工作台小姐说得挺没好气,仿佛小籽哪里得罪她似的。小籽虽是莫名其妙,但到底得了好讯息,还是微笑着连声道谢。 殊不知,她踩着那双师太鞋轻飘飘地跑远后,那小姐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念叨,第一次见有被接机人广播寻找接机人的,还是被那么个洒了一身加州阳光的帅哥苦找哦!这女孩这么好命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要换了她,一定是提前两个半小时就到达等候了啊!巴拉巴拉巴拉…… 阳光洒金的落地长窗边,一个身穿深紫色T-恤的年轻男子闲适地倚着栏杆远眺,立领连着粗剪的鬓角修饰出侧脸英挺的轮廓,肤色比古天乐白一点,从侧脸看五官比吴彦祖柔和一点。 短袖下是修长有力的手臂,随着他捧起咖啡纸杯的动作,精瘦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最赞的是那两条被修身水洗牛仔裤包裹的长腿,此刻,左腿微屈,右腿懒懒地伸到栏杆外,仿佛捕食之后的猎豹在休养蓄力。 虽然小籽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但依旧无法控制地一次次扫向那挺翘的臀部。要死了!她一定是被闺蜜范女狼给带坏了!怪不得她学了这么多年武术还是入门水平!师父说了,习武贵在修心啊!红粉骷髅皮囊泡影啊!(冤枉,这后半句可不是她武术师父说的,大概是某某寺的某位高僧师父说的。) 正纠结间,那美男仿佛感受到了目光的扫描,半转过身,大约是碍于阳光,眯眼看向小籽,小籽立时如被定身了一般僵硬地站直,好歹还能牵了牵嘴角,软软地说了句:“嗨,帅哥。” 说完,她就脸红了,怎么该死的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呢?是觉得人家帅没错,但她应该矜持啊矜持! 呜呼,小籽妈妈若知道,定然会面朝西天高喊三声阿米豆腐,她女儿粗线条了这么久终于知道要矜持啦! 看着小籽那压抑着兴奋要哭出来的复杂表情,那帅哥像太阳般明朗地笑了,白牙在阳光下闪着性感的光芒,用磁质浑厚的声音说道:“嗨,小籽,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还认得我。” 神马!! 此句一出,武术班初级学员庄筱籽再次被施定身咒。这回是绝对呆得连眼睛都眨不了了。 帅哥说她认识他?这到底是——她认识他,还是,他认识她! 对了,她不是来机场接人来的?不是来咖啡馆寻那个等她接的人来的? 那么说……难道…… 啪啪啪,庄筱籽脑门上立刻上了数道黑线。眼前这位莫不是是那,从小在美国长大今天才回归大陆的某精英某金领,更重要的是早在她庄筱籽出生前就跟她绑上了婚约的某金龟——袁家哥哥,袁帅! 庄筱籽捂住因震惊而长大的嘴巴,她那声帅哥还真是没喊错…… 可是,为什么,是他! 44肆四 “赵副市长!”那人的声音如同刑场得赦,高呼着带着颤音,“赵副市长,出事了!” “稍等。我马上来。” 赵翰墨关好门匆匆回屋拿起外套,脚步却依旧放轻。可我哪里还睡得着,早就坐起了身子,“怎么回事?” 赵翰墨安慰地拍拍我的肩:“我也不知道,先过去看看再说。没你什么事,你在这里等我。” “不行,会不会有危险,我也要去!”我急了。这荒郊野外的小岛,会出什么好事?那来人声音这么紧张,匆匆来寻赵翰墨,定然是出了大事故。 “有危险你就更不能去!”赵翰墨难得地声音严厉起来,但我知道他是心急之下对我的爱护。 “我是心理医生!现场会有人需要我!”我倔强道。 “我也是心理医生!”赵翰墨坚决不同意,还将了我一军。 大约是觉得自己语气太急,他开门走了出去又折返回到我的床边。 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和他一样欲言又止。 其实,我只是想说,再多的责任和危险,我都想和你一起承担。当你累了,你会需要我,我希望你需要我。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我先走,你收拾好了,一会儿我派人回来接你。”他妥协了,声音和表情都含着无奈的温柔。 我搂着了他的脖子,在他的腮边亲了下。他摇头,宠溺地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尽管焦急不掩与色,依旧回吻了我一下。 “赵副市长?” 门外之人又着急得催了,他再不耽搁,却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我:“出门多穿点,外面风大。” “走吧。”他对来人吩咐了句,便帮我关上门。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收拾好,穿了件轻便的女士冲锋衣,还带好了一定的能量棒和随身小药箱。虽然我不是学医出生,但好歹也沾些边,更何况多年海外独自生活的经历,早积下了一定的医学常识。 施洋之前跟我说过,今天安排的是野外的应急训练和一些高空抗压训练,我猜多半是有人受伤了。虽然队中有医护人员,但多个援手总是好的。 我现在最大希望的是施洋没有受伤,我不是圣人,危急关头总是有亲疏之分的,这些人里就他和我交情最深。当然,另一个与我有关的人,是高蓉。 我在门外等了十来分钟的样子,便有一人老远跑来,我没想到这么快,但也立马迎了上去。 来人向我挥手。 “辛博士。” 我也不多招呼客套,开口便问道:“是赵副市长让你来带我去的吗?” 他一愣,“不是。赵副市长没有关照。是于队长让我来找你的,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一听,心中不安更甚。“情况很不好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赵副市长在那里吗?” 我一连串地问完,也觉得急了些,便拉了他,“请快带我去吧,我们边走边说!” 我提起药箱一边跟着他一路小跑,一边询问情况。这条路委实又远又难走,所以这人来找我时大约赵翰墨还没到。事发地点是在半山腰。 原来经过昨夜的风雨,今天活动地点的山洞竟然出现了塌方,而最糟糕的是,唯一的女队员高蓉由于一时没听指令掉了队,如今正身陷在山洞里。 洞口已大半已被泥石堵塞,只容一个身形小巧的人进出,而如今岛上的男子个个都身材高大,除了我和已困在洞里的高蓉,便没有可以进洞的了。因此,于队长无奈,只能求我帮忙,想让我拴绳进洞把高蓉救出来。 我听完,说没有害怕与畏怯是假的。这根本就是对自然恐惧的本能。但我不得不理智地告诉自己这件事我义不容辞。更何况,若没有昨日的一番劝说,或许高蓉今天就退出了项目组,压根不会参加这次训练。想起她今天早晨还在跟未婚夫幸福地通话,哪知道中午就会遭遇这样的变故! 我必须救她,不然要是她出了什么事,我会一辈子都生活在罪责之中。 尽管我已强迫自己释放出最大的潜能,但整整半小时后我才爬到了事发地,好几处坡地不得不靠领路人的帮忙。看他表情的转变,大概一开始对我的行动力很是怀疑,估计觉得我不能胜任营救工作,不过后来却对我的决心和毅力有了些佩服,因此也全力地帮助我。 其实,我何尝没有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若是平时多注意健身锻炼,在这种关键时刻也能艺高人胆大些,更不至于拖人家的后腿。 远远地就看见赵翰墨的身影,因为人手紧缺,他正亲自站在危险的山道边,帮忙搬运拉人。而施洋更是人都趴到了地上,脸贴在山壁上,对洞口里的高蓉进行安慰辅导。 尽管这两个我熟悉的男子都已满身尘土,风雅不再,但我从没有那一刻比现在更深深地体会到全身心投入工作的男人最迷人。 赵翰墨率先看见了我,他眉心微蹙,把我拉到一边的安全带:“你怎么自己跑来了?这里太危险,我没派人来喊你。”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是真正派人来喊我的于队长。 “赵副市长,是我派人把辛博士叫来的。因为……” 他指指洞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措辞。看得出,不知道赵翰墨和我是亲密关系的他,此时也很为难尴尬。他擅自让人来喊我帮忙,此刻大约是有些后悔自己的决策。 我推开赵翰墨紧握着我的手,把急救箱交给于队长:“队长,我看有好多人都受了轻伤,麻烦你把这交给队医吧,里面有些急救药品,他们或许有用。” “行行!”他拿了箱子就走,也没再提让我救人的事情。 “你要去救人?不行!”赵翰墨好看的眉毛拧在了一起,直接了当地否定了我的意图。 “赵翰墨,你冷静些。”我握着他的手臂,试图跟他好好商量,“你比我清楚,这里只有我可以进去!” “不行!”他一点都不退让,“我比你清楚的是,这里很危险,你不能去!” “那洞里的人怎么办?” “我会想办法,搬走洞口的泥石,或令找人来。这里每个人都比你更有野外应急的经验。” “那得多久?你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里面的人精神极度脆弱,多一分钟都是煎熬,都多一分危险。只有让我进去才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不行!” 我急得跺脚,从来没有发现这个人竟然这么固执不通情理。 这时,远处的施洋也看见了我,他挥手向我打了个手势,不知高蓉出了什么状况,显然他应付不来,要我过去。 我也不跟赵翰墨多废话,立刻跑去,但赵翰墨却紧跟在身后也跑了来。 “高工!高工!是我!辛澜。”不顾赵翰墨的阻拦,我对着洞里喊道:“别怕,我马上进来救你!” “辛澜,我不能有事!他早晨跟我求婚了!我答应这次任务完成就跟他回老家见父母的!你快让人来救我!他们怎么还不来救我!”高蓉的哭声颤抖沙哑,显然这样歇斯底里的状态已持续了很久。我有些责怪地看了施洋一眼,他的专业能力都跑哪儿去了?怎么这半天的开导一点都不见效。 施洋冲我苦恼地笑笑,笑容里满是抱歉和自责。我见他自己也擦伤了好几处,形象委实狼狈得厉害,那半点责怪的意思便也没了。 “高工,我马上来救你!你先冷静一下!十分钟之内你就能看见我!” 这最后一句分外有力,洞里终于安静了数秒,但很快,她却又喊了起来:“不行的,辛澜!没有男人了吗?你别进来!这里面有好多爬虫!你不行的!” 听到这句话,我也瑟缩了一下。说实话,我尽管独居这么久,但连只蟑螂都是不敢拍的,而这种阴湿洞里爬虫,不用想也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而这时赵翰墨也已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到了一边:“辛澜,你立刻给我回去,别在这添乱!” 也不知怎么的眼泪就下来了,急的,气的,紧张的,害怕的,或许更多是被句“添乱”给伤心的。我挥开他的手,但到底考虑着他的影响而压低了声音,却听着更添了几分凄苦的意味:“回去?我怎么能回去?别的不论,你倒是说说,堂堂赵副市长把唯一能营救的人给劝走了,这算什么?” 他想帮我擦泪,伸出手却又收回,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角:“这是我的事,你别操心。我保证帮你把她救出来!好不好?” 他半劝半哄,边拍边推地要赶走我。我打掉他的手:“赵翰墨!到今天你还要跟我分得那么清楚么?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操心?” “喂……我能说一句话么?”一个声音插进来,我们同时回头,却是被污泥花了俊脸的施洋。 我期待地看着他,巴望他这个师兄站在我一边帮我说说好话。 谁知这家伙开口却是:“赵副市长,这丫头倔,自己不肯回的。这里又少不了你,不如我帮你把辛澜送回去吧。” 我瞪他,简直连用目光杀死他的心都有。 “拜托你了,施先生。”赵翰墨立刻拉住这救兵的手。 “我不回去!施洋你也不行!这么多人受了伤受了刺激,你怎么能离开?” 面对我的质问,施洋立刻拱手求饶道:“好好好,我错了,我留下我留下。”说完,他向赵翰墨无奈地摊摊手:“赵先生,敬业的女人真可怕,对吧?那不如就让她试试看嘛!” 这个墙头草。我差点气得吐血,冲他白白眼,他只当没接收,背手又溜走了。 赵翰墨似也被他搅合得有点头大。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对峙的气氛倒是和缓了许多。我拉住他的手,用最软的语气恳求道:“赵翰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吗?因为若不是我的缘故,高蓉她今天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尽力把自己的责任说得严重些。“她本已为了自己的爱情决定要退出了,是我劝说她留下,先实现自己的事业理想。所以,她的出事是我的责任!是我为了帮你顺利留住项目组的人员而怀的私心。若她出了事,我这辈子都会生活在自责和愧疚中。她若失去了爱情,你觉得我的良心能让我下半辈子安心享受我们的爱吗?我不能的,你也不能!所以,让我去吧,好不好。这是我为我们三个人的今后必须担起的责任!” 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因为我说着说着早已哽咽了起来,一想到我和赵翰墨的今后会因为这样的心结而无法幸福美满,我便痛苦难当。分开的这短短几天里,我已为我们俩设想了最美好甜蜜的未来,怎么可以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赵翰墨用力地抱住我,叹息声中有我不能忽视的脆弱与无力。这样的一个沉着坚强的男人,被我逼得好苦。我自责心痛,却不能答应他,因为我无比坚信自己的选择,对谁来说都是最好最对的。 “辛澜,你想过我没有?若是你有一星半点的闪失,你让我下半辈子如何能活?你也知道那洞里什么毒物脏货都有,我根本就舍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你踏进去!” 我抚摸着他宽厚的背,努力地软化他,安慰他:“那你走开点,别看,成不?”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稍稍把我松开,看着我的脸,表情很复杂,我知道他此刻心里挣扎得厉害。 我连忙趁热打铁地哄他道:“你不会让我有事的,对吗?即便我进去了,你也不会让我受半点伤的。” 他望天摇了摇头,完全拿我没辙了。“丫头,你当我是神吗?” “你是神,是我的守护神!我相信你!赵翰墨,给我勇气和力量,好不好?”我用最坚定认真的语气说着貌似幼稚的话,但我知道他听得懂我的心声。 他终于表情松动,十分勉强地几乎看不出来得把头低了低。 我立刻踮起脚,轻轻贴了贴他严肃抿紧的双唇,而后搂着他的脖子,擦着他的耳垂轻声说:“谢谢你!我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出事的!” 他不顾一切地把头埋入了我的脖子,炽热地吮吸着我的颈窝,又向上寻找我的双唇,暧昧交缠地间歇,我听见他含糊却坚定地告诉我,他有多么地爱我。 45 我拴着五米长的粗绳下入洞中,手上还有一捆,是给高蓉的。现学的捆绑技术,我不知道自己学得扎不扎实,但我腰上的结扣却是经过赵翰墨再三检验,确保万无一失的。 他给我检查结扣时的目光严肃地能够杀死人,害得一旁专业的人员都缩手缩脚地不敢靠近。反倒是我,只能冲人抱歉又尴尬地傻笑:不好意思,你们都系好了还要这么折腾。不过不是怀疑你们的技术问题,而是……好吧,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个非专业人士,让我更放心。 头脑中这般胡思乱想,难得与赵翰墨目光交汇,又佯怒地瞪他一眼,他这样在众人面前把我当他家小孩般摆布,今后可让我这个心灵导师如何继续工作?威信都扫地了嘛! 赵翰墨却全不理会我的挤眉弄眼,一会儿又看看安全帽有没有戴好,一会儿看看灯帽能不能工作。那认真的的样子近乎虔诚,让我心动又有一点点酸酸的痛楚。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我会与他一次次错过,直到获得今天这样的幸福,已经历了这么多年。 我郑重地告诉自己,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赵翰墨似乎感受到了我情绪,检查的间隙终于抬起头,深深望入我的眼中,对我露出一笑,那一笑恢复了他一贯如水的温柔,连接着经年难计的缠绵记忆,融化入我的眼眸,融化进我的心底。 那一笑有最广博的力量,熨开了我心中每一处紧张的褶皱,千山万险都已然云淡风轻。 他终于检查周全能够说服自己万无一失,放下拘起许久的双肩,长长地松了口气。而我则感觉自己的心灵和情感都在这片刻的工夫上升到一个崭新的高度,最后握一握他的手,跨出了迈向洞口的第一步。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在我身后站着的,是一个能为我见神杀神,遇佛灭佛的男子啊! 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尽管有灯帽照亮,但依旧看不清晰。最初的估计显然有误,五米长的粗绳几乎放尽,我才险险到达洞底,还好高蓉所在的地方离我不远。 她显然情况很不好,之前的情绪爆发已让她几乎虚脱,而更为棘手的是,她的腿似乎已不能动弹,应该是落地时骨折了。 见到我,她张口欲言却已发不出声音,目光无神涣散,但我能够看出那微弱的希望光芒。 当亲眼见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奄奄一息,我发觉其实当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几乎毫不犹豫的,我改变了计划。我把自己腰间的绳索与帮她准备的那根换了下,让她可以先被拉上去。 “可以了!拉吧!”我抬头大喊了一声,几秒钟 46肆六 阳光射进房间,彼此交握的手,两颗钻石闪烁的光芒如两颗颤动的心,扑通扑通。赵翰墨就睡在我身边,支着头含笑看着我摆弄他十指的样子。 我举起他的手捂住自己的脸,他凉凉的指温愈发衬出我双颊的热度。“别看了,都没洗脸。” “我帮你去拧块毛巾?”他哑哑的嗓音带着慵懒的性感,凑在我耳边说道。 “别。”我急忙拉住他,“你一会儿走了,我自己弄。” 我的身体其实已好了七七八八,过两天就能出院了。不过,父母得到我受伤住院的消息,还是着急地要赶来。因此赵翰墨一会儿便要去接他们。我抓紧享受这二人世界的珍贵时光。 “这么想嫁给我?”他看我对彼此带着婚戒的手爱得不行,坏坏地调侃道。 “谁说的?每个女人都有个卡地亚的戒指梦。何况这一来就成对的!要不你的也给我戴,我当扳指用。”我赖皮地说,却不敢看他。羞涩与幸福已让我的眼中有了些氤氲的水光。他便这样探过头来,吻掉了眼中的湿气。 我被他吻得晕晕乎乎中,他的戒指已在我的手中。 我委屈地看着他:我说摘,他就这么轻易地摘下来了?我这么宝贝的东西他都不珍惜吗?不仅仅是戒指而已啊,是它代表的涵义!这戒指的后面还刻着德文的爱,和彼此名字的缩写。 赵翰墨捏了捏我的鼻尖,迫我拿着他的戒指,看着它,目光像羽毛的小扫把扫着我的手,“帮我戴上吧!这一步骤你可赖了好久了。” 我闻言一愣,转而被甜蜜淹没,互换戒指的仪式我自然是懂的。疑惑的警报解除后,我便又开始耍赖:“小气,不给我当扳指吗?” 他眼睛都笑眯了起来,眼角细细的纹路是我们爱情岁月最迷人的证明。“这个不行。以后给你个更粗更有气场的。” “那我要纯足金镶玉的,还要嵌一块鹌鹑蛋大的祖母绿!” 他哈哈笑得咳嗽了起来,又似想起了什么,挑眉神叨叨地看着我,语气还带了点威胁的味道:“行!不过到时候你可保证不许不戴的啊!” 我看他这架势还真会给我搞来那么一个土财主婆的标志,不由得咬唇懊悔,却还嘴硬地说:“当然要戴,到时候人家一见我举起手来就知道是赵副市长太太。” 哼,丢人我也拉着你!一边说着一边气鼓鼓地帮他把戒指重带回左手无名指上,但动作却是分外认真温柔的。 “不是赵副市长太太。”他的声音如蒸馏的酒,醇厚醉人,烫着我的耳垂,“是赵家的孙媳。我赵翰墨的妻子。” 47 我不知道别人见家长有没有像我一般紧张,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妈妈叫我好好收拾打扮,但我该如何收拾,如何打扮?会对老人家胃口,而不是弄巧成拙。 直到现在我方才开始后悔由于潜意识里对豪门深宅的抗拒,而从来没有问过赵翰墨家里的情况,除了大嫂,我根本不了解任何赵家人的脾气。 我一直觉得只要心中装满了赵翰墨就足够了,但现在才发现其实这是不对的。什么叫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他的全部自然包括他的家庭。正如赵翰墨很早之前就与我的父母相识,还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的事。在这一点上,我做得远远不够。 还不待我想完,敲门声已响起。我险险地刚换好衣服,一件紫罗兰色的开衫和浅灰色的亚麻长裙,无论从配色款式气质年龄都是十分中庸的打扮。 疾步匆匆打开门,眼前场景却让了愣了愣。 没有我想象中的一大堆人护送重要人物登场的景象,门口只有一个穿着制服的男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而老人的右手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赵……爷爷,您好。”我反应慢半拍地问候道,对长辈的称呼尚且不太顺口。 老爷子含笑冲我点了点头,拍了拍男孩的小手关照道:“小擎,叫辛阿姨。” “不是辛妈妈么?”男孩吐了吐舌头,扭捏着说道,却并不怕生,因为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骨碌碌地打量我。 我再次愣了愣。 辛妈妈?还是新妈妈? 总之,怎么都不对头。 但到了这地步我若再不信赵翰墨,那我真是枉说“我爱他”。只不过,这一声“妈妈”到底还是有杀伤力的,让心中难免有些不舒服。 虽是如此,但我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是温和地冲小男孩笑笑:“小擎吗?你好啊。快进来坐吧。” 我让开了路。老爷子却回头冲那制服男子嘱咐道:“你带小擎先去,把地方布置好,一会儿再来接我们。” “好的。”男子得令,随后对我礼貌地点点头,便牵着小擎走了。小男孩一边被拖着走,一边还回头冲我做着鬼脸。 我只能无奈地笑着向他挥挥手,方才第一次单独直面老爷子。 其实第一眼,我就对老人的相貌十分赞叹。若不是坐在轮椅上,一定是十分高秀挺拔的身材,甚至不输赵翰墨。他头发已全白了,面色虽不再红润,但双目却极有神采。整个人的气质如最润朴的古玉,没有仙风道骨的高气,也没有老骥伏枥的执意,仿佛岁月时光已把一切棱角打磨,留下了最丰富 48 车行至滨海路口的一栋公馆似的橙色建筑。十七岁那年来D市的单身旅行,记忆已模糊了大半,但对这房子我偏偏留有很深的印象。当时多是感叹于其气派的建筑风格和环屋植满的樱花树。也因为听人说那公馆是一栋私宅,平时虽不住人,但也不对外开放,让有心参观的我颇为遗憾。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却有机会踏进这里,因为这栋公馆的主人姓赵。或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很久很久前,就已经有千丝万缕的线把我和赵翰墨纠缠在一起。 “丫头喜欢这里?”大约是看见我嘴角的笑意,老爷子便问了一句。 我笑笑,其实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一种内心的悸动和感怀。我一边扶老爷子下车,一边把原委告诉了他,他也呵呵地乐了。 不过接下来一句话却让我瞪大了眼睛,直接愣在了原地。 “那我把它作为你和翰墨的结婚礼物,送给你,怎么样?” “爷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急忙摇头澄清,说实话除了赵翰墨那个人,我还真不贪图什么。能让我和他在一起,便已经是最大的馈赠。 老爷子摆摆手,“别急着拒绝。这房子一直空关着,又何尝不是在等它的有缘人。我之所以带你来,其实之前早生此意。等过了今天,你熟悉一下,再决定心意吧。” 虽然知道以赵家的地位老爷子的身份,自然出手都是大手笔,但真正体验到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还是这么突然的。 我有些心惊肉条,总觉得老爷子这句早生此意似乎还有别的内容。 “徐明啊,小擎呢?”进门前,老爷子问那个制服男子。 “被阿姨带着去海边了。他方才一直吵着要去玩。” “恩,那你也去吧,看着他点。这孩子性子皮,阿姨管不住他。” “好的。” 再次只剩下我和老爷子两个人。我感觉他是有话要对我说,所以才把人都支开。 “辛澜,你对翰墨了解多少?” “我……” 他接口道:“其实你了解得并不多,对吧?” 我摇头,我了解的。了解他的喜好,他的脾气,他的责任,他的感情,可是这些要让我怎么说? 老爷子帮我推开了一扇门,“进去看看吧,我特意都帮你带了过来。他不喜欢娶一个我为他安排的知根知底的女子,那我只好把他心爱的女子变成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人。翰墨这孩子是个闷罐,很多事情他不会说。而我们赵家,相信你也知道,比较复杂,很多事情光有爱情是不够的,你必须有一个清楚认识,然后再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或者能不能接纳。当然,也算是我老头子的一点私心吧,你了解翰墨越多,想必以后两人相处才能矛盾越少,我这宝贝孙子才不会吃闷亏,呵呵。” 我郑重地点点头,心中满是对这位老人的感激和敬佩。要有多深沉的爱,才会一次次向自己的孙子妥协,一次次成全,暗暗地帮他,关心他,即使五年不曾见过他一面。 “爷爷,放心吧。无论展现在我眼里的是怎样一个赵翰墨,我都会接纳他的一切。无论展现在我眼里的是怎样一个复杂的赵家,我都会努力去适应融入的。赵家有爷爷这样的天,是儿孙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老爷子的笑容有些苦涩,“进去吧。” …… 房间里,一张张照片,一本本手札,几乎把桌面和墙面布满。有些已经发黄,有些还带着墨香。每一个画面,每一个文字,无不讲着赵翰墨的故事。 两岁的赵翰墨,父母开始分居。一对夫妻各自旅居海北天南,翰墨一直跟着爷爷住,还有已经入伍半年才回来一趟的哥哥。 六岁的赵翰墨,已会独自去姐姐的墓前扫墓,有时会哭着问,妈妈是不是爱她不爱他?可是,她明明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八岁的赵翰墨,眼中已有超越同龄人的深沉,清秀的童颜,文雅的笑,却少了几分天真。 十五岁的赵翰墨,好文喜静的他却穿上了美国著名军校的制服,军帽下的表情严肃而孤独。 十七岁,他与一群国外同学打了一架,有得罪了国外的黑势力,几乎剩了半条命被救回国来。那一次,他的头部受了很严重的伤,从此他左侧后脑头发比别处稀疏。 十九岁,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哥哥。爷爷哀痛病重,嫂嫂悲伤欲疯,各股势力和家族旁系对岌岌可危的赵家虎视眈眈,是他独自撑起了这个家,力挽狂澜。这以后,每逢有人提到赵小三,都目露几分敬畏。 二十岁的他,已与国内甚至国外的重要人物谈笑风云,却始终被自己亲生父母拒之门外。 二十岁,他开始厌弃既定的命运,逃避自己的责任。开始四处游学流浪,去过阿拉斯加以北和撒哈拉。 二十二岁,瘦的只剩骨架的他回到了Q大,当时学校有意聘他做最年轻的教授,但他执意选择回归学生时代,开始研修心理学和哲学。 二十三岁,他劝服爷爷让父母得以离婚。这对分居二十年的怨侣为了表达对这个儿子的歉意和感激,分别表示想见见他,被赵翰墨一一拒绝了。但他却从未怠慢过孝道,逢年过节依旧送去礼物和祝福。 二十七岁,他遇到了一个女孩,为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把他放在心上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守候着她,等她长大,却看她离开,盼她回来……怨过,恨过,退过,追过,却始终不曾悔过。因为心中早已只剩下了她。这一耗,便是整整十年…… 摩挲着这些照片,逐字读着爷爷的手札,我早已泣不成声。我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男子,该如何来爱他才不显单薄。他用仅仅二十年就能创下一幅最丰富的人生画卷,可我却让他空耗了一个男人一生最好年华里的十年。 身后,轻轻的开门声,温柔的脚步声,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拥住我。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真的爱你,那么爱你!赵翰墨,让我用今后所有的时间来弥补好不好?你要画出多么灿烂辉煌的人生,我都陪着你。让我成为你今后这一生的背景好不好?” 他把我拨转过身,低下头仔细地帮我擦着眼泪,“好。不过说好了哦,没有这个背景,我便什么都画不出来了。” 我点头,把头埋进他温暖的怀中。 他抱起我,地板的咯吱声节奏舒缓地伴随了一路。隔壁阳光洒满的房间里,白色的床单,古老华丽的欧式吊灯静静地悬着,木框的落地窗外,粉色的樱花瓣洒满一地。 窗帘被拉上,阳光被阻隔了大半,留下一屋橙色的光影,古老的钟摆轻敲,伴着他的呼吸和我的心跳。 我仰躺着分开他的衬衫,抚摸着他纹理优雅的肌骨,在他年少留下的伤疤处轻轻留下自己的印记。舌尖触到他肌肤的感觉是那么美好,我仿佛听到了灵魂的歌唱。 但我陶醉的时光很快便被他止住,身体在刹那间全然笼罩在他的身体之下,我这才恍然发觉彼此的衣物早已都落到了床侧,他倾身而下,每一寸肌肤贴着我的肌肤。目光彼此深深地望入对方眼中,第一次,如此坦诚相待。 他吻着我的丰盈握起我的腰,我颤抖地抬起身体,抱住他的头,却只能无措地任由他的吻渐渐向下。 我开始难受地呻吟。 他再次挺身,一只手抚摸着我泪眼婆娑的眼睛,另一只手却继续控制着我的敏感,给我最温柔的折磨。他吻住了我的声音,而后耳垂,下巴,锁骨……哑声呢喃着:“辛澜,再等等,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恩。”我轻哼一声,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乞求。 终于在一个几乎让脑海中产生幻象的说深吻中,我措不及防地迎来了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一刻。一点点疼,但无数点的欢喜,几乎遍布周身每一个毛孔,让我紧张地无法动弹,头脑已成空。 赵翰墨没有动,只是咬着我的耳垂问:“疼?” 我被他吹得一痒,忍不住扭动了一下,而他也再控制不住,深深地进入。我忍不住轻呼了一声,而后闭上眼,拥紧我爱的男人,开始享受这最古老而神圣的律动。 这个阳光旖旎的白天,这间临海百年的风情古宅,这间浪漫优雅的房间,这个温柔热烈的爱人,让我得到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极致美好的幸福。 49 肆九 迷糊中听到赵翰墨起身,掩上门出去打电话。不久后他回来,见我已醒。 身旁一陷,他倚坐在我旁边,捋开我的额发,“是伯父伯母打来的。” 我自然知道他指我父母,顿时表情有些僵硬,此地无银地把被子拉到了下巴底下。 “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声音虚弱,明显底气不足。 他状似不解地眨了眨眼,“说什么?” 我打掉他拉我的手,“讨厌。” 都是这个罪魁祸首。父母千里迢迢来看我,我却撇下他们,在这里白日宣淫。这算不算大逆不道? 手被他无赖地又拉了过去,贴在他温暖硬实的小腹,免不了又想起方才的一切,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想挣手又挣不脱,感觉他肌肉绷起,连忙不敢再动,可别不小心再次点火。才刚强自镇定,却想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真是罪该万死! “爷爷呢?” 若说方才提到父母我还脸红,现在却是吓得脸都白了。从隔壁被赵翰墨抱到这里,而后数小时闭门不出,在干什么,他老人家岂不是都一清二楚!完了,完了,以后没法在老赵家抬头做人了。 可赵翰墨却敛住了笑容,声音闷闷的,“我来时,老爷子已经走了。” “他去哪儿了?”我担心得问。这么大年纪,太多奔波可不好。 他宽慰地拍拍我的手,“没事,有人照顾他的。他老人家也是玩儿主,不会亏待自己。我想他大约是不想见到我。” 赵翰墨虽然依然含着笑,却笑得发苦,声音渐低,语气中是无法掩饰的怅然和内疚。 一别五年,他没有回家,却何尝没有时时刻刻在心里重责自己,何尝不会想念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祖父。可是因为对我的执着,他不能回家,回家就意味着妥协,意味着要放弃我去接受一个不爱的人。 我拉他躺下,任凭他把头疲倦地枕在我的胸前。我抚摸着他的发,贪婪地凝视着这样子的他,闭起的眼,颤动的睫……此时的赵翰墨早已卸下了一切强势,只是一个无力挽回的单薄男子,有最脆弱的心,最柔软的情。 心里仿佛有一个泉眼打开了,温热的情感如泉水般汩汩地流出,直至溢满了全身。 “爷爷原谅你了!”我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他睫毛一颤,我继续说,“要不然他也不会来看我,不会告诉我这么多你的事。他不见你,或许只是放不下架子。我感觉得出他是很想你的。” 他抬起头,下巴抵着我的肋骨,有些痒,但此时的情景却容不得我笑出来,我心甘情愿地忍着。 “你们相处得好不好?”他问我,眼中有丝隐忍的期待。 我郑重地点点头。“恩。很好呢。其实我感觉你们爷孙俩挺像的,所以很自然就对爷爷有了亲切感。我想他应该也不排斥我,来日方长,我一定能让他也真心地喜欢我。我有信心!” “噗……”他笑了出来,用粗糙的指腹点了点我的嘴唇,“丫头,你可真会安慰人。” 感觉他手又不规矩起来,我连忙躲开,“哎呀,我说真的啦,你也正经点好不好?” “喂……赵翰墨,停手,我不行了啦!” …… 又是一番折腾,虽没让他得逞,但也把我累得气喘吁吁,面朝天花板问他,“赵翰墨,你说我们这边事放一放,先一起回北京看爷爷,可以吗?” 他握紧了我的手,很认真地说:“恩!听你的,怎么样都可以。” 听得出,他其实对这个提议是十分开心的,本来么,就应该是小辈先低头认错,哪能让老人家再三放□段。 我故意撇嘴问他,“赵副市长不赶项目时间了?” 他听出我是对之前他公事公办的样子耿耿于怀,笑着捏我的鼻子,“我们先好生办场婚礼,多做些爱做的事也赶得及!” 这人…… 还不待我抗议,胃便提前有了响应。 他柔声问我:“饿了?那我们出去吃好不好?” 我摇头。真的不好,比饿更严重的是累。浑身像被卸了骨头一般,动一动都表情不自然。 他自然是知道缘故的,掩不住满眼的笑意,亲了亲我的手背,声音好听地像七分热的丝袜奶茶,“我知道你累得不想动。但好歹还是要忍一忍。因为我未来的丈人丈母正在酒店等着呢。餐是之前就订好的,我不知道会有突发状况,所以……” 他说突发状况时挑了挑眉,一副偷腥而后餍足的样子,哪里有半点羞愧的样子?果然脸皮还是老的厚。 我把头蒙进被子里:“我不要!” 开玩笑,这个样子去见爸妈,自己女儿做了什么好事,难道他们会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扒开我的被子,露出一条隙缝,“真不想去?” “不去。” “那好,我打电话跟他们说一声。不过,理由么……”他扬长了声调,望着天花板,似乎很是为难,而后低头半眯着左眼问我道:“辛澜,我答应他们来接你的,接不到也就罢了,还要欺骗他们,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 “哎呀,好了啦!去就去吧!”我愤愤地甩开被子,又即使意识到自己的真空状态,连忙又躺了进去。 “还害羞呐?不都看过了?难道还有那处没看到漏掉了?来,让我来补救下!” “不行!你转头!我穿衣服!”我咬牙强势起来。 见他终于好整以暇地转过身去,我方才背过身开始拯救真空。原本散落一地的衣物早被赵翰墨细心地整理在床头。我不禁热热地有些感动,待一见这其中还包括那两件私密的,便更热了起来。布料摩擦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伴着彼此不太稳定的呼吸声,自己听着都脸红耳烫。 半晌,我额头开始冒汗,胳膊发酸,手指发抖。一次,搭错,两次,脱手,早已熟稔扣了十几年的BRA竟然几次三番都扣不上。也不知是因为紧张的,还是因为虚弱的。 正当绝望之时,一双温暖的大掌轻触我的背,从身后解救了我的窘境。几乎一秒都不到,搭扣便扣好了,但我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轮回,因为每一个触感都那么清晰缠绵。 第一次,有男子帮我干这样的事,我想,这样的体验可以让一个女人回味一辈子。 他双手抚着我的肩头,在我的左肩轻吻了一下,“放松些,辛澜。伴侣之间本就该这样互相帮衬的。” 多么正常的一句话,偏生被他在这么暧昧的环境下用这么暧昧的语气说出来,其直接结果便是我的更加紧张。 他阴谋得逞似的乐了起来,随手拉过我的吊带,往我头上一套:“好了好了,看你这行动力,等我们到就该半夜了,还是让为夫伺候你穿衣吧!” 时间在傍晚淡雅的黄昏中静静流淌,我假装闭上眼,却一次次忍不住偷偷眯开一条缝,看他。专注的眼神,轻柔的动作,呵护与珍爱的态度,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分外动人的。 …… 两周之后,德国法兰克福机场。 高大俊朗的男子米白色T恤、灰色的休闲裤,身旁只及他肩头的女子水蓝色的蝴蝶领套头衫,米黄色的短裙,不是情侣装,却一看便是情侣。 我被赵翰墨拖着走,一路挣扎着想抽出手。不为别的,只因为左手拇指上那枚比我指节还粗的翡翠扳指实在太过扎眼。翠绿通透的玉质外还镶着一圈花纹繁复的金边,正中央嵌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再不识货的人一看都知道是货真价实的宝贝。 你看看,路过的人哪一个不是把我俩粗粗掠一眼后就把目光停留在那扳指上的?我不是炫富啊,低调的日耳曼人民,我也是无奈啊! 当初我只不过玩笑一说,谁知道赵家还真有这么一件祖传的宝物。怪不得赵翰墨当时闻言,便笑得那么奸诈。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子在我们上京拜见后就把这东西给了我,一定是赵翰墨跟他说了什么! 祖孙俩联合起来,坚持让我带上了就不许取下。一个以孙媳的责任要挟,一个以我当初随口的允诺威胁。好不可恨啊! “赵翰墨,放手啦!你让我拿掉吧,被老头看见要笑死的!” 他低头看我,眼角含笑,声音分外无辜,“辛澜,可是你自己说好要带的。” “我……” 还不等我抗议出下文,便听到老头的呵呵笑声。 “哎呀,看看我们小澜澜把谁给我带来了?” 下一秒,老头那熟悉的香肠混合古龙水味道的怀抱便把热烘烘地抱住了,分外熟悉,竟引得我鼻子一酸,正是这个老人宽厚的胸怀照料了我在国外孤身的五年。 不过还不待我抒情感怀,再下一秒,我已被撇在了一边,而身边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结实有力的手便握在了一起。 “赵先生,久仰久仰!”老头一边说着一边戏谑地对我眨眨眼。 我刚觉得耳根子在发热,便听他继续说道:“我可是很多年前就在XX杂志上看到您关于犯罪心理学的大作啊!那时就对您钦慕不已,今天终于得见真人了!” 我……耸耸肩,好吧,最近我已被身边这些“可爱可亲”的绅士们捉弄习惯了。 50伍零 原来赵翰墨真的是懂德语的,一口标准德语分外流利,更难得的是听老头那浓重的南方口音竟然也毫无障碍。倘若施洋在此,一定又要长吁短叹了。我好歹在德国生活了这么多年,还被他奉为语言天才,而赵翰墨,据我所知可没在这儿待过。 我得意得看着我的男人,原来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听他和别人说话也是一件愉悦身心的美事。 可惜没让我美多久,老头便结束了和找翰墨的热烈寒暄,面向我,粗眉拧起。 “Dr.辛!你在中国的项目任务是怎么回事?别跟我装巧卖乖,花言巧语哦,具体情况我可是都听Moritz说了。”他说着还眼梢有意无意地瞥了赵翰墨一眼,明摆着不让他妨碍导师教导学生的神圣职业。 我心底暗骂两声打小报告的施洋同志,实在是太没有同门之谊了。 低下头做认错状,这次任务我确实完成得很糟糕。在高蓉的问题上,我犯了极不应该的移情错误,尽管在事故发生后,我一出院就使出浑身解数帮她单独辅导,可她显然已不再接受我的辅导师身份,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做,对她的影响都会偏差。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回德国来寻求导师帮助的原因。这不仅仅严重影响了赵翰墨所负责项目的进程,也妨碍了我的个人问题进展。因为,这个项目是我的博士论文选题,若完不成便意味着一时无法毕业。 无法毕业则……我偷眼看了看我和赵翰墨彼此左手的婚戒,在阳光下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可惜,它们还等着名正言顺呢。 犀利如老头,怎能漏看我的小动作,忍不住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这点小问题,你就要跑回来求救吗?你的学术精神都去哪儿了?” “呃,沃尔夫冈教授,是这样的……”看不过我可怜巴巴地低头挨训,我们家赵大英雄终于不顾压力地开口救美了。 “其实不怪辛澜,是我硬拉她来德国见你。因为在这个项目上,弗雷德里希博士和辛博士给我们提出了一个十分新颖的训练辅导思路。你知道我也是心理学背景出身,实在忍不住想来向您讨教一点经验。当然,我知道这样的行为在学术上并不可取,所以还望您能看看辛澜的面子。” 赵翰墨说得一本正经,若不是他悄悄勾住了我的手指头,差点连我都要被蒙骗过去了。 不过老头可不像我一样色令智昏,何况赵翰墨的东方男色对儿孙满堂的西方老头也不起作用。他严肃地摇头,连说不可取。赵翰墨却不气馁,笑眯眯地将他拉到一边,两人也不知叽叽咕咕耳语了些什么,总之当回来时,各自脸上都飞扬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巴巴地瞪着一个,你大人家该不会是跨国行贿了吧?又瞪另一个,您老人家该不是坏了晚节收受贿赂了吧? 赵翰墨揉了揉我的脑袋:“想什么呢,这副表情?走吧,教授邀我们去他家做客呢。”而老头则对我粗眉一挑,点了点头,那笑容怎么看都不是殷勤好客,而是阴谋得逞。 那日中午,享用过师母的高妙手艺,我便被老头的一对小孙女拉着一起玩沙盘游戏,而老头则把赵翰墨拉进了书房,直待了半日。待他们俩出来,见到的景象就是我、师母、一对小宝贝一起趴在地上收拾一屋子的散沙。当然我和师母是在努力地搞卫生,那两个小东西是捣乱来着。 见到老中轻三代四位美女,个个灰头土脸,满头满脑的沙子,那两位男士很不厚道地大笑了起来。 赵翰墨告诉我说,项目的瓶颈已经解决了,接下来的几天是我们在德国提前蜜月的时光。我依然满腹狐疑,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老头倾囊相授。 “你真想知道?”他笑得神神叨叨。 我偷瞥了老头一眼,老头罕见“慈爱”的目光却愈发让我后脊发凉。 “到底什么啊?” “呵呵,”他贴近我的耳朵,说了一句。我顿时恨不得回到沙堆里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这个男人!他竟然说我们的宝宝需要温馨宁和的胎教,所以妈妈的心理辅导任务只好由爸爸代劳。 天啊,谁来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已怀了宝宝? 回公寓的路上,路灯已点亮。这条走了五年的林荫小道,灯光下我的影子终于不再寂寞。赵翰墨高大的身影时而与我的重叠在一起,让我忍不住时时回头望一眼,随后便开心地咧开了嘴。 他终于扳过我的头,单手环住我的腰,“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低头,脚尖碾着碎叶,因羞怯而不敢看他。即便已有了更为深入的关系,但此刻无人的街上,天地之间,这样空旷的背景愈发能让我感受到彼此的亲密。 “你知道吗?这条路每到夜里就行人很少。以前每次加班晚了回去,我都会这样一步一步刻意地踩着落叶走,一路上听着脚下沙沙的声音,便会显得热闹点,孤单的感觉就不那么强烈了。”我低声回忆着那时的心情,发觉虽然寂寞的声音现在都如耳畔般清晰,但我却从未排斥过,甚至是有些陶醉的。 赵翰墨搂住我的手紧了紧,“没有人送你回家吗?”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声音也透着点紧张。 我笑着也把手环抱住他的腰。“有啊!” 我听到了他微长的吸气声,而后半天没呼出来。怕他把自己憋死,我只好继续道:“我都拒绝了啊!” 半晌,他勉强道:“为什么?辛澜,其实,你不必……” 我捂着他的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什么女孩子和男人不一样,什么安全啦,需要陪伴啦,至少让自己过得热闹些开心些啦,对不对?” 他无奈地冲我笑笑,显然被我都说中了。 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寂寞是心里的感觉,如果别人的陪伴,别人的说话声到不了心里,那么和落叶制造的热闹又有什么差别呢?都是空洞的。” 他把下巴抵着我的头顶,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中带了点如释重负的喜悦。 “你听过一首歌吗?歌名叫《叶子》。” “没。”他老实答道,我忍不住轻笑,显然副市长大人勤政为民,把休闲生活荒废得可以。 “你唱给我听。”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无法拒绝的诱惑。 我轻哼起最喜欢也唱得最熟的两句:“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爱情,原来的开始是陪伴,但我也渐渐地遗忘当时是怎样有人陪伴。” “对不起。” 他打断了我的歌声,有些突兀地说了这三个字。 我想时至今日,以我们相知相爱已无需再说这三个字,但看着赵翰墨眼中固执的坚持,夹杂着后悔与心疼,我便不再跟他推拒了,只把头埋在他怀里更深。 “赵翰墨,”隔着他的衣料,我的声音有些闷,“其实歌词唱得不对,我一直没有遗忘有你陪伴的感觉,而你现在已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所以,我一直都很好。赵翰墨。” 我又喊他,抬起他,看着他的眼睛。 “那时的你在这里,”把他的手捂在我的左胸,却不含半点情挑的,“而现在的你在这里。”我紧紧地抱住他,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满足地感叹,“我一直有你陪着。” 路灯下相拥的恋人,缠绵的法式热吻,欧洲文艺电影里的经典镜头开始在现实中慢放。 我们并没有马上回去,赵翰墨提议再散会儿步。不过很快他又改变了主意,心血来潮地敲了敲街边已打烊的杂货铺子的大门,问热情的土耳其大叔借了辆自行车。 我很奇怪,那大叔竟然认得他。赵翰墨却含笑不语,只长腿一跨,一脚垫地,一脚踩着踏板,见我还愣愣地没动,便拍了拍后座,“上车呀,丫头。” 我虽满肚子疑惑,但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抱住他的腰。 “坐稳了?” “恩!” 叮铃,车铃轻响。赵翰墨的车技委实不怎么样,S形Z形左摇右晃,连远处目送我们的大叔都一脸紧张。 “姑娘,抱紧点,别摔着!”厚道的大叔在身后追跑了两步大喊,仿佛赵翰墨拐了他的亲闺女一般。 我向大叔挥了挥手,开心地大喊回去,“放心,安全着呢!哈哈……” 一下子,两人仿佛都年轻了不止十岁,如少男少女般在静夜的小城小街中疯走,听他指指点点着路边的景物,对我说着俏皮的玩笑,我心头的疑惑渐渐强烈又渐渐消失。 原来他那些年并不止在我心里陪着我,也在我身边。每一年当德国最寒冷的冬季到来,他都会飞来这里。住在学校对面的沙尔旅馆,每天从窗口向外望,时而会见到我的身影,得到一天的满足与安慰,却常常只是空等半日,留下另半日的遗憾。 植物园,小教堂,图书馆,都曾留下他的足迹,街口面包店的老板认识他,啤酒花园的老板会定点给他留座,广场上那个行乞艺人的钱罐中有他投下的硬币,那个土耳其小杂货铺的大叔也是他这些年结识的熟人。我生活的每一个画面里其实都布满了他的痕迹,只是我却从不知道,不,是他从不让我知道。 所以他说对不起,因为他明明可以让我不必体味这些年脚踩落叶的寂寞,却没有这样做。但我并不想怪他,知道他也曾在,便已经填补了心里唯一留下的那点遗憾。 街心公园旁的啤酒花园里,一大群球迷正在狂欢庆祝。我们踩着自行车叮铃铃路过,被他们拦住了车头,兴致高昂地邀请我们加入一起狂欢。 “去吗?”我有些跃跃欲试,抬头对赵翰墨渴求地眨眨眼。 赵翰墨潇洒地把车斜倒在一边,向我摊开双手,“当然!” 我高兴地一跃而起,抱住了他的脖子。周围响起了口哨和掌声,我就这样在众人的注目中被他抱着转着圈来到了人群中央。 络腮胡高喊:“M队必胜!”干杯! 红发哥大吼:“联赛之王!”干杯! 我被赵翰墨举道桌子上,一手举起大马克杯一手捂着自己的耳朵高叫道:“爱情至上!” 四周安静了一秒,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震耳欲聋的附和“爱情至上!为爱干杯!” 那一晚,我不知喝了多少杯啤酒,鼓着圆滚滚的肚子被赵翰墨扛回家,他却仍不放过我。酒精的作用让两个人都燃烧了最炽烈的激情。一次次的缠绵中,我陷入了最深沉绚烂的梦境。 天亮醒来,赵翰墨正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白色的宫廷衬衫外是笔挺的燕尾礼服,回身,他和他镜中的虚像一同笑望着我,有一秒,让我眯起眼睛,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他开口对我说:“我想穿这身参加我们的婚礼好不好?” 我笑了,这是我去年嘉年华时,心血来潮自己动手为他做的衣服。虽然是复古的戏服,但此刻由他穿着,却丝毫不显滑稽,反而浑身都洋溢着贵族气质。 他如公爵般一步步走来,捞起还一丝未挂的我,把我放在镜前,搂着我站在我的身后。贴着我的耳根轻声道:“你的嫁衣也准备好了么?我的新娘。” 硬质的礼服料子磨着我后背的皮肤,镜中女子的身体上是深深浅浅的嫣红。我羞涩地转过身,把头埋进他的脖子,声音沙哑地说:“恩。在隔壁的衣柜里……” 他立刻抱起了我,也不让我好歹穿件睡衣,直接真空上阵,试嫁衣去。 51 完结 我叫赵辛爱,今年七岁了。我知道这个名字的来意,爸爸姓赵,妈妈姓辛,而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这么直白的名字,每一个第一次点我名的老师都会对我会意一笑,害我只好红脸低下头。 我的老爸老妈哟,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们有多恩爱似的。这种肉麻当有趣的不正家风躲在房间里秀秀就好了嘛,还要借着我的名字做宣传,搞得外头人尽皆知。何必呢? 最讨厌的就是那个姓施名耐得的家伙,每次总“辛爱”,“辛爱”得大喊,搞得我从头到脚一身鸡皮疙瘩。 除了施耐得,家里人都管我叫“爱爱”的,爸爸妈妈还有小擎哥哥。不过小擎哥哥最近喊得少了,因为他入了高中,就开始住校了。家里少了一个人,我分外想他,每当周一就盼着周末的到来,因为周末小擎哥哥就可以回家陪我玩了。至于爸爸妈妈,他们当然也陪我啊,但我总觉得他们陪我还不如说是在陪对方。 其实爸妈疼爱我得紧,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我都是公主的排场,公主的待遇。还好我根正苗红,心志坚定,更从小被接到太爷爷身边,有他老人家的睿智引导和大伯母的军姿榜样,万幸没有染上一种叫公主病的绝症。 不过跟爸妈待在一起久了,我总时常会有种被忽略感。你看,他们前一秒还宠溺地看着我,下一秒就开始含情脉脉地对视起来了。真受不了啊。我总觉得他两口子虽对我疼爱,但远不及对对方来得重视。爸爸对我不如对妈妈纵容。妈妈对我也不如对爸爸温柔。 比如…… “爸爸,我肚子痛哎!” 我家英明神武的父君大人眉峰一紧,把我拉到身边。我爬上他温暖的膝头,满心以为他要抚摸我的脑袋安慰安慰我,或者替我揉揉肚子什么的。 谁知,他大人家抬起了我的下巴,摆出了严刑逼供的阵势。 “爱爱,放学路上是不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鼻子皱皱,努力想挤出几滴眼泪来,被他洞悉的目光一慑,便挤不出来了。倒是倔劲儿犯起来,撇撇嘴,死不开口。 好吧,我是在某位姓施名耐得的家伙的引诱下,尝了尝亚克西烤羊肉串,可他怎么就不怪妈妈晚饭做得那么可怕,害我闹了肚子呢? 妈妈做的那种色香味俱缺的食物能跟亚克西烤羊肉串比吗?我估计也只有爸爸那么强大的人能吃得津津有味吧。小擎哥哥是性格好,而且住校以后回家吃饭次数少,所以每回都能把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还能好心地帮我消灭一半,其实我知道,他也很痛苦的。 哎,亏妈妈还自以为手艺高超,常常显摆。她难道就没注意到,每次兴致勃勃地邀请施家三口子来我家吃饭,那三张苦大仇深的脸吗?所幸妈妈不是每天都有时间做饭,大多数我们家的三餐还是张嫂负责的。 “爸爸,我没有哇,我就是肚子痛呀!不是拉肚子。”我试图向爸爸抵赖,可是话没说完,报应就来了。匹诺曹撒谎长鼻子,我则肚里骨碌碌一阵翻腾,二话不能说,就跳下爸爸膝头往厕所冲去。 好巧不巧,爸爸在厕所门外候着我的时候,妈妈从厨房里大吼了一声,“赵翰墨啊!施洋来电话,说施耐德吃烤肉串吃坏肚子了,爱爱还好吧?” “好什么?告诉他,爱爱这会儿也在马桶上蹲着呢!”爸爸很没好气地说道,我知道他这火气绝不是冲妈妈发的,也不是对我,而是对电话那头施家父子。这一点上,一向公正严明的赵大人绝对护短得紧。 可是……在马桶上蹲着的我却愈发苦了脸。哎哟喂,我家英明神武的父君大人呐,你就不能措辞官方点,含蓄点,至少给我正当大好年华的小淑女留点面子嘛。 我提好裤子,憋憋屈屈从厕所里出来,一杯温水就递到我面前,我脸色立刻白了。不是因为那水,而是因为爸爸大手里花花绿绿的一把药片。 我无力地推了推他的手,摆出最可怜巴巴的表情,“爸爸啊,我不要吃药哇。” 爸爸笑如春风,却怎么都让我觉得寒风嗖嗖的。“那……难道要我送你去医院?” “不!”我立刻举手投降,“我吃药好了。” 还好,大药片已被爸爸掰小,倒是不难咽下,却得分了好多口才全部吃完,一杯水不够,爸爸早已帮我准备好了另一杯,递上来。 他知道我嗓子细,每次都会发挥他的二指碎药功。那动作熟练花哨的,让我一直觉得武侠片里的大力金刚指也不过如此。 我也曾好奇,问他是怎么练出来的。他却笑睨了妈妈一眼,换来妈妈一声肉麻兮兮的“讨厌!”我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睛,哦~原来是遗传啊,妈妈吃药也痛苦,怪不得她在这方面从不管我。 一顿药吃得我无精打采,爸爸摸了摸我的头,“乖了。去躺一会儿。” 我逃出生天般地刚迈开一步,后面传来了他阴险无比的声音:“一会儿若还痛,我们再去医院。” 我小腿肚子抖了抖,回头看着他,满眼控诉。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是肚子疼,为什么待遇就这么不同!别以为我没看见,前两天妈妈也肚子痛的时候,他非但没逼她吃药,没逼她去医院,还帮她揉肚子来着!揉一揉,睡一觉就好了嘛,明显第二天妈妈容光焕发! 糟糕!我捂住嘴,心里想什么竟被我小声嘟哝出来了。我不是有意偷看的,是他们没关好门好不好…… “咳咳,”爸爸拄着下巴轻咳了两声,诶?我眼花了?他怎么脸红了? “你跟你妈妈情况不一样。”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怎么了你俩?又有我什么事啊?”妈妈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还沾着泡沫,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 “妈妈,爸爸说你肚子痛,他揉揉就会好,我肚子痛却不行。为什么啊?”我很好奇,也很老实,不懂就要问。 “啊?”妈妈一愣,转而瞪了爸爸一眼,可惜别说爸爸,连我都没觉得这一瞪没有什么杀伤力。而且,莫非我又眼花了?怎么妈妈也脸红了? “赵翰墨你自己解决吧,我不管。”妈妈甩下一句话,又挥着泡沫手跑回厨房去了。 爸爸无奈,在我“口说无凭,实践证明”的强烈要求下,只能把我抱到沙发上帮我揉肚子,那一脸放空的表情,仿佛苦僧坐禅。不过,揉着揉着,我一声冷汗,肚子又开始骨碌碌起来了。翻身跳下沙发,再次冲向厕所。 这次揉肚治疗的结果就是,我一小时后被送到了医院,面对护士小姐手里亮晃晃的针管。 实践证明,爸爸帮我揉肚子明显不如帮妈妈揉时来得认真努力。所以,我委屈地偷偷向妈妈告状,“爸爸对你明显对我重视许多哇!” 妈妈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发,笑得有些古怪。“爸爸对你的爱和对妈妈的爱性质是不一样的,这个不能比较。但我们对他都一样重要。知不知道?” 我点点头,爸爸爱我当然知道。其实我只是有点羡慕妈妈而已,因为她肚子疼可以揉揉就好,都不用吃药。什么时候我也能这样幸福呢? 妈妈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点了点我的额头,“小傻东西,等你长大后,若是跟妈妈有一样症状的肚子痛,也会有人帮你揉揉就好的。不过,那可不是爸爸哦~” “那是谁啊?” 妈妈眨眨眼,卖关子:“一个对你,像爸爸对妈妈一样好的人。” 我若有所思,却想不出个所以然。谁啊?莫非是施洋叔叔?貌似他对我比对他家施耐德要好多了。但,到底不如爸爸对妈妈来得好吧。哦,对了,小擎哥哥哇!下回我再肚子痛,要是他在家的话,让他帮我揉揉看。 爸爸这时推开病房门进来,不赞成地看了眼妈妈,“跟爱爱说些什么呢?” 妈妈说是不满更似撒娇地瞥了眼他,“说你好话嘛!对不对啊,爱爱。” 我有所保留地点点头,心里还想着小擎哥哥周末回家时,不知那亚克西烤羊肉串还摆不摆摊,要不要再让施耐德给我偷偷弄两串来。 爸爸无奈地看了我俩一眼,俯身一手把我抱了起来,一手牵着妈妈,“走吧,可以回家了。今明两天,不吃别的了,全家喝粥。” 我心里三呼爸爸万岁!把头埋进他的脖子里偷笑了起来,终于可以从妈妈的“厨艺”中解放啦! 不对…… “爸爸,明天不能喝粥啊,小擎哥哥回家了!” 妈妈立刻应道,“对啊。小擎回来了,你们喝粥,我得帮他准备几个菜。” 我倒抽口冷气,被爸爸笑瞥了一眼。他拍了拍妈妈的手,温柔地劝道:“这周你也累了,明天就让张嫂送点菜来吧。” 说完,对我眨眨眼。我低下头,有一种小心思被看穿的感觉。不过,看着妈妈点头后爸爸嘴角那满足又解脱的微笑,莫非…… 我恍然大悟,原来强大如爸爸,也不是万能的啊!只不过装功一流罢了!嘿嘿嘿……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苏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