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溺水小刀】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作者:胡叉、冥灵   自序   By胡叉   By胡叉   斯蒂芬金说过,写作是逃避世界的唯一良方。我觉得他说得对。他创造了庞大的世界和众多的人物,逃到不知所踪。假如是躲猫猫的话,世界一定会哭着跑回家去。但是想象和创造力极其有限的我,只能创造一个破庙那么大的世界,人物也只有两个。严格来说,以我这样的能力只好去写相声,还是写不了群口的。   但我觉得,这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写写这样的小故事,足以成为我消闲解闷、疏解压力之良方。我把自己看着都讨厌的缺点,例如轻佻,浮夸,懒惰,怯懦,不求上进,通通安在书生的身上,然后把他丢到一个不那么严厉的世界里。在那里有一个即使不傻也很天真的女鬼,和一个死了也无所谓的世界观,所以这些缺点看起来就变得比较无害,似乎在现实中也可以被原谅了。于是我可以指着书生说:"你们看,虽然有着上千万种欠扁之处,但这个混蛋还是很可爱啊,你们觉不觉得?"   假如你们觉得,那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好,接下来是感恩时间。感谢冥灵,假如没有她多年来的的容忍和努力,你们一定不会看到这些粗糙的短文被印在纸上。感谢一个已经关张的叫做E部落的论坛,感谢其中一个落寞的版主,为了维持版内每日一帖的人气,只好每天都自己写一个故事,这就是书生女鬼系列的由来。   那是他一生中最勤奋的时刻,真的。   一   By胡叉   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途中住宿在一间破庙里。当地人说,这座庙里闹女鬼,男人进去了,没有能平平安安再出来的。书生想,这一路上无聊得紧,进京赶考又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不如趁着年轻,碰见好玩的事情就耍上一耍。那女鬼也不知长的什么模样,不过她们既然能幻化人形,想来跟韩国女星总有的一拼。这漫漫长夜,有美女看总是好的,到时候只要把持得住,也不至于着了她们的道儿。于是他就住进了庙里。   到了晚上,书生点起灯来,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念书。快到半夜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轻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书生的桌边停了下来。书生低着头偷眼望去,只看到一袭裙角,再看看地下,没有影子,来的果然是个女鬼。书生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皱起眉头好似在苦苦思索,仿佛不经意地一抬头,忽然就看到了女鬼。   呀!这个女鬼长得,相貌平平,不过中人之姿。书生好生失望,忍不住埋怨道:"这位小姐,倘若要出来勾人的话,多少打扮一下先吧。如今你这等容貌,怎能让我被勾得甘心情愿?"   那女鬼满脸惊讶,说:"我生前就长这样啊,没人说什么不好哇?"   书生道:"那你现在既然已经死而化鬼,能够幻化人形,何不顺便变得漂亮一些?在这破庙中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对着个美女总要比现在好过一些啊。"   女鬼说:"美女?美女是个什么模样?"   书生想了一想,说:"美女么,无非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风情万种,袅袅婷婷,婀娜多姿,倾国倾城之类的罢了。你就不能变一个试试?"   女鬼说:"我生前是个文盲,死后也没长过文化,你说这一堆成语,我如何领会得?好歹你也要给个三围吧!"   书生听了,半晌做声不得。没奈何,他只好说:"那我还是画给你看吧。"   于是书生摆开了文房四宝,挽起了袖子,开始作画。首先他画了一个环肥型的美女,那是一个芝麻大饼竖起来搁在一堆包子上。然后他又画了一个燕瘦型的美女,那是一颗葵花子尖儿朝下,插在一根树枝上。女鬼看了笑到几乎散掉,让书生脸上很有点挂不住。书生心想,我进京赶考又不考美术,如今画两笔大家共勉一下也就算了,何必笑到如此夸张……   女鬼好不容易止住笑,说:"这就是美女吗?"然后又开始笑起来,看来恐怕一时半会儿止不住。这下书生的文人自尊被唤醒了,他一声不吭地把刚才的画揉成一团丢掉,提起笔来重新画过。女鬼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笔下源源涌出团鱼、黄鳝、蛤蜊、小龙虾等水产海鲜,不由得抽风一样抖个不住,喉头不时发出"咯咯""咕咕"的怪声,好像快断气的鸽子一样。   书生流水价地一路画下来,不知不觉,天就快亮了。女鬼猛然发现了这一点,急忙说:"你慢慢画吧,我晚上再来看你的美女。"然后她再也憋不住,大笑着走出门去。书生又羞又气,暗自骂道:"这小娘们儿长得不怎地,还敢笑到如此放肆,真是不知廉耻!不知她生前是谁家女子,好在还没嫁过人,要不活活地屈杀了一条好汉。"他打个哈欠,困倦袭来,倒头便睡了。   书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他梳洗罢,胡乱吃了些东西,寻思着是否该上路去了。他把夜来画的百美图一一过目了一下,自己也忍不住笑到打跌。他想:"不成,要是就这么走了,必然遭那小娘们儿背后耻笑,我得坐下来好好画才行。"于是他振作了精神,提笔又画起来。   快到半夜的时候,女鬼果然又来了。书生低头画画,赌气不理她。女鬼凑近了看了一回,说:"不错,不错,这回画得总算有些像人了。"书生很高兴,说:"是吗是吗?""可惜还是难看得很。"书生生气了,扭过头不理她,提笔又是一通猛画。如此过了一夜,快天亮时女鬼走了,说:"我晚上再来。"   书生凭着胸中一团怒气,直画到中午时分才歇手。傍晚时他醒来,在床上掐指算了算日程,觉得该动身上京了,于是他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走人。这是他看到了破桌子上昨晚的作品,随手拿起几幅看了看,心里想道:"其实我画得也不错了。像这两张,离美女就相去不远。我只需画的时候再注意一些,就完美了。"不知不觉他又抓起了笔,坐下画起来。   快半夜的时候,女鬼来了。她看了书生的画,惊喜地叫道:"咦!这一次真有人样儿了!"书生喜孜孜地说道:"怕了吧?""可惜还不如我漂亮。"书生"哼"了一声,说:"待我画仔细了,小心你羞到不敢见她……"女鬼微笑不语,又看着书生画了一夜。   从此书生在庙里住了下来,再也不去想进京赶考的事。他整天画画,很快就把所有的纸都用完了。   于是他找来一块光溜溜的石板,洗刷干净,在上边画。画完之后,再用清水洗掉。后来石板就变得黑乎乎的,再也洗不干净;于是他去河滩上包了两包沙子,把石板打磨一遍,就又可以用了。女鬼每天晚上都会前来,指摘他画中的错处,大肆嘲笑一番。书生每次都气到几乎脑溢血,等到快天亮时女鬼走后,就忍不住要把阎罗大叔大骂一番,骂他为什么不关紧了门,放这样的货色出来,调戏年轻有为的知识分子。然后他憋了一肚子气地狂画一通,直到支持不住倒在桌子前睡去。   几个月过去了。书生画秃了所有的笔,也磨完了所有的墨。于是他用手指蘸着清水,在石板上作画。   在他完成以前画就开始消失了,所以他的最后一笔紧接着第一笔,如此循环往复。只有在雨夜的时候水印才不会消失得那么快,他可以慢慢地把画画完,然后停下手来,看着石板上的美女从发梢始,一点点隐没到虚无里。在这样的时候,女鬼站在他的身边,一起看着石板,不发一言。雨声在窗外哗哗地响着,时间过得和水汽蒸发一样慢。   有一回书生把石板摔裂了,于是他用所有能拿来画画的东西,在所有能画画的地方画画。破庙里到处都是美女,有拿炭条画的,有拿小刀刻的,有拿手指印一个个叠成的。假如有人来到了这里,一定会以为书生在发着很厉害的花痴;事情也确实就是这样,但是这个地方,除了书生和女鬼,什么人也不来。   终于有一天,书生停下手来。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下一幅画,一定能清清楚楚地画出心目中的美女。于是他去市集上,买来了笔墨纸砚。他把这些都安排好,就坐在桌前,从下午开始,静静地坐到了深夜。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对美女的幻想中去,连女鬼进来了都没有发觉。等到把一切都酝酿成功,他提起笔来,画下了心目中最美的女人。   书生画完最后一笔,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正是他想要的美女,跟他刚才在幻想中看见的,不差分毫。   他伸个懒腰,指着画对女鬼说:"你看,这就是美女!"   女鬼摆出一副后娘面孔,将画像上上下下看了几回,一时无话可说。这确实就是书生心目中的完美女性,而书生的品位也确实是挺高的。她只好说:"原来你喜欢的是闷骚型的啊!"   书生有些发恼,但是很快就释然了,觉得闷骚算不上是个贬义词;因为他也是天蝎座的。他问女鬼:"你能不能变成这样啊?"   女鬼皱着眉头,撇撇嘴,指指画像说:"就这样?"   书生说:"是啊。"   女鬼说:"一模一样?"   书生说:"一模一样。"   女鬼拿起画像来左看右看,满脸不情愿的样子。书生说:"怎么,你变不了?"   女鬼没好气地说:"变得了!谁让我是个鬼呢?"于是她拿了画像,闷闷不乐地走到帷帐后边去。书生又羞又喜又紧张,坐在破椅子扭来扭去,好像犯了痔疮。   一会儿,帷帐后走出一个人来,头发像墨一样黑,皮肤像纸一样白,眉如远山,目如秋水,真是一个绝色美女。书生看见了,全身神经紧绷绷,手脚都抽起筋来,这个女人真和他画的一模一样。书生使劲儿咽了一会儿唾沫,嘶哑着声音说:"像倒是像极了,不过,我画的是水墨画,你变起来,难道也变个水墨的不成?好歹整个二五六色的给我看吧,如今你这样一个灰阶的人坐在我面前,就算是美女,我也得怕怕的吧?还是你本来的相貌有人气多了,现在这样,我看得浑身发冷……"   那美女站起身来,又走回帷帐之后。一会儿女鬼走出来,把画像往书生面前一丢,说:"你不是要我变得一模一样吗?我变得可有半点不同?这总算是美女了吧?你却反倒来怪我!"   书生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讪讪地说:"我以为……我已经把那种意境表达得很明白了。"   女鬼翻翻白眼,扁扁嘴,说:"意境?什么意境?在哪里?在哪里?我看不到,我不明白。"   书生被她一阵抢白,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沉默地坐了一阵,把笔墨纸砚都收起来,开始整理行装。   女鬼说:"你干什么啊?"   书生说:"我要去拜访天下的绘画名家,请教他们把画画得跟真人一模一样的方法。等我学成之后再回来这里,到时候,我一定要你看个明白。"   书生连夜走了。女鬼一直站着不动,看着他往大路上走去,他始终没有回头。   书生从此开始走访天下绘画名家,请教画美女的方法。名家们教导他说,画人要画出她的神采,至于面目身形,大概样儿差不多就行了,不用较真。他们拿出自己得意的作品给他看,指着画说:"就照这么画!"书生从这些画中都看到了美,但是假如把这些画里的美女分毫不差地搬到现实中来,都能把活人吓死。于是他谢过了名家,转身离去,继续他㊣(8)的旅程。   后来书生听说在这块大陆的极西边,太阳落山的地方,那边国度里的人金发碧眼,用小刀刮了油彩在布上作画,画出来的人物血脉生动,与真人无异。于是书生打点了行装往西走,经过丝绸之路来到波斯,又从波斯到了欧洲,在那里学习油画的技巧。   多年以后,书生再现中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掌握和真人一模一样的画法,所以要回来画给女鬼看看,由她来做定夺。   书生又回到了从前画画的地方,破庙已经整个儿塌掉了,遍地的残砖断瓦,只有半面院墙还立在那里。书生在墙下坐了整晚,女鬼没有来。   在天快要亮的时候,书生站起来,捡起一块碎砖,在墙上画了一幅画。画上的少女相貌平平,不过中人之姿。然后书生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二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半道上,他住进了一间破庙里。庙里残破的神像看起来面目狰狞,唬得书生不敢睡觉,只好点起了蜡烛,打算读书直到天明。转眼间到了半夜,书生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看看地上墙上憧憧的黑影,心想:这破庙里难得有人点灯,可别招来什么鬼怪才好。   正这么想时,庙门吱呀一声开了。书生惊得打了个哆嗦,急忙朝门口望去,鬼影也不见半个。书生拍拍心口,说道:"原来是风吹开了庙门,害我吓了一大跳。倘若是鬼要进来,高墙都挡它们不住,又何必要开门?"   书生满意地点点头,一转身,发现身边站着一个绝色美女。书生保持着扭腰摆胯的姿势,心想:半夜三更,孤村野庙,哪里来的美女?这位姐姐想必是鬼了。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且慢,这位姐姐好生标致,待我探明了是鬼,再惊慌不迟。听说鬼遍身冰冷如死人,我摸她一把试试。哎呀,这般轻薄无行,岂是读书人所为。听说鬼灯下无影,我往地上一看便知分晓。   书生低头往地上看去,只见美女正站在墙影里,看不出有没有影子。于是书生端起了蜡烛,凑近了一照,哎呀!美女的脸蛋映得通红,烛火下更增娇艳。书生心扑通扑通地直跳,害羞地一低头,地上赫然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书生猛地往后一跳,约莫有四五步远,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放声狂喊起来,惊得屋上的宿鸟扑棱棱地到处乱飞。他一声高过一声,喊了足有半刻钟,忽然走岔了气,一下子咳嗽起来。女鬼在一边等了半晌,看他仍旧躬身咳得老虾米也似,有些不耐烦起来。她走上前去拍拍书生得背,说:"你咳完了没有?干脆咳死算了。"   书生又是往后一跃,脊背砰地撞在了供桌上,痛得涕泪横流。他强忍着直起身来,说:"笑话!我堂堂一个读书人,怎么能像痨病鬼一样咳死?吭吭,吭吭!你怕斗我不过,因此咒我早死,是也不是?"   女鬼"嗤"地笑出声来,说:"像你这样的毛头书生,有个一二百年的道行就轻松对付了,还想要我来怕你么?看你多少有些神志不清了,不如就此晕去,也好省我一番手脚。"   书生抹去脸上眼泪鼻涕,气鼓鼓地说:"我晕了你好趁机吃我是吧?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今晚空气清新,月光明媚,本书生精神好得很,一点都不犯晕!"   女鬼说:"是吗?"笑吟吟地走上前来。书生提防着她的美色,却不料她将袖子在脸上一遮,登时变做蓬头散发,面孔死白,两眼淌血,鼻孔朝天,口中獠牙森森,突出老长一截鲜红的舌头。   书生猛地张大了嘴巴,却喊不出声音来。他的五官在脸上疯狂裸奔,手脚扭曲得不成人形,歪七扭八地僵在供桌边,好比一盆根雕作品。女鬼把一张吊死脸凑上前去,凄声问道:"怕不怕?你怕不怕?还不晕过去吗?"   书生扒住桌沿,怕得要哭出来。他把脑袋摇得波浪鼓也似,直着舌头说:"不怕!不怕!死也不怕!"女鬼又靠近一些,脸上忽然片片皮肉脱落,一只眼珠滚下来,露出血糊糊的一个黑洞。她厉声逼问书生:"你还不怕?你还不怕吗?!"   书生紧紧地闭着嘴,把眉毛和鼻子皱成一团,脸上满山遍野地淌下汗来。他强忍住嘘嘘的冲动,哑着嗓子说道:"不管你怎么变化,都是想把我吓倒了抓去吃掉。你美也好,丑也好,又有什么相干?我偏不怕你!"   女鬼怔了一怔,不觉稍稍退后了一些。书生悲愤地扭过头去,口中小声嘟囔着:"我偏不怕!我偏不怕!"   女鬼愣了一会儿,忽然失去了吓唬书生的兴趣。她正在犹豫之间,远处传来了一声鸡啼。于是她急忙离开了破庙,回到地底幽暗的洞府中去。书生侥幸捡回了性命,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喃喃道:"好险!好险!"然后他头一歪,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女鬼又来到了破庙。她担心书生已经逃走,所以冒险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来到这里。她听到庙里有乒乒砰砰的声音,还有书生小声的咒骂,怪自己起得太晚。乱哄哄响了一阵,庙门吱呀一声开了㊣(4),书生衣冠凌乱,怀抱着背囊冲出来,抬头看见女鬼,大叫一声,急忙转身回去,把庙门关上。一会儿,庙门又打开了,书生理好身上服装,好整以暇地望着女鬼,说:"哗!你又来吓我?"   女鬼看着书生,一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她看到书生满面尘土,脸上还有两道泪痕。书生见女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忽然他想起来自己刚才大哭了一场,脸上需有些痕迹留下来,立刻羞红了,拿袖子一顿乱擦。一会儿他放下袖子,露出热腾腾红薯般的一个脑袋,大声笑道:"哈,哈,哈!想不到这金秋时分,还是如此炎热!"他急忙从背囊中掏出折扇来,"哗"一声打开,支着两根瘦腿迎风而立,扑答扑答一通好扇。   女鬼冷冷地看着他,感觉到背后的太阳还恬不知耻地停在远处的山上,丝毫没有要落下去的意思。   她觉得自己的精气在日光下一缕缕散去,这本不是她应该出现的时分。书生在面前活泼地自言自语,仿佛把昨晚的惊恐全然忘记。她真的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于是女鬼静悄悄地退去,回去地底下黑暗幽深的洞穴。在那里恢复她的精气,等待着下一个书生的到来。   书生自顾自说得开心,一扭头,发现女鬼已经不见了。他张着嘴四面看了看,疑心这是个陷阱。这时候,太阳终于开始落下去了。书生看了看四周阴沉下来的树林,赶紧抱着背囊,朝附近的村庄跑去。跑出几步路,他忽然想起了女鬼苍白透明的背影,仿佛她留在了破庙之中。书生不觉停下步来,愣了一会儿。   后来书生想:她要是不变吊死鬼来吓我,就好了。   三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路上,他住进了一个破庙里。他在那里等了一日一夜,女鬼没有来。于是书生起身离去,前往京城。他在那里考中了进士,从此走上了当官的道路。   很多年后,书生已经老了。某一天,他告老还乡,又路过了那个破庙。不知道为什么,它还没有塌掉。于是老年书生走进庙里,看到一个年轻的书生坐在屋檐下,背着一个青布包袱,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那个书生环抱着膝盖坐在一个蒲团上,越过长满青苔墙皮酥软的庙墙,看着头顶上雨后还未放晴的青灰的天空,听着屋檐上雨水落入檐下水坑的声音,脸上是安静的笑容。老年书生站在庙门口,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觉得眼前的书生是一位久已不见的熟人。后来他把这一切都认出来了;他说:"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年轻的书生转过头来,说:"是我。我一直都等在这里啊。"   "你一直都在这里!那我又是谁?"   四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在路上,他住进了一间破庙里。半夜里,忽然来了一位农夫。他说:"意外吧!我是农夫!还都以为是女鬼吧!哈哈哈哈!"然后他摘掉斗笠,脱下蓑衣,把锄头往地下一扔,恢复了女鬼的模样,飘进庙里去了。   庙里点着小油灯,书生正在灯下捧着书,张大了嘴巴睡觉。忽然他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砰"的一声醒了过来。他听到耳边有女人轻笑的声音,赶紧用袖子抹了抹脸,睁大了眼睛四处看。   他看到一个美女,呀!真是漂亮!看起来又像朱茵,又像张柏芝,又像钟丽缇,又像罗家英。书生想:不对呀!一个美女,怎么可能长得像罗家英?他赶紧再看美女,发现她谁也不像,只是灯火下脸红红的,因为她刚才随书生的心意变化着容貌,怎料想他忽然抛开了美女去想一个秃头的中年正经男。   书生觉得,这位美女虽然乍一看很像各位明星,但是仔细一看谁也不像,虽然细看起来哪个明星都不像,但还是很漂亮。在古代的时候我们可以遇见各种新鲜美女,但是到了现代,美女极大地丰富以后,就没什么新鲜的啦。书生对着这位美女,越看越喜欢,他想以后骑着高头大马,把这样一位美女放在大花轿里娶回来,一定会有很大的成就感。当然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看着红扑扑的脸蛋,心痒难搔,脑海中翻翻滚滚都是"为所欲为"四个字。因为十指连心的缘故,他张开了手掌,使劲拍打着桌面,高声喊道:"好!好!"   美女就问:"好什么?"   书生说:"很好!很好!我已经决定了!"   美女又问:"决定什么了?"   书生说:"……"   然后他叹一口气,拍着桌子,哼起小调来。   女鬼心想,这个书生看起来十分秀逗,不知道吸溜了他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实在危险得很。但是这条路上行人稀少,已经好几个月没开过张了,难得来一个青年书生,浪费了可惜呀。于是她打定了主意,要把书生勾引到手。   嘿咻嘿咻!女鬼开始勾引书生。   嘿咻嘿咻!女鬼努力勾引书生。   嘿咻嘿咻嘿咻嘿咻!女鬼眼看就要得手了,书生从被女鬼勾引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眼看就要少节不保,踏上客死他乡的不归路了。   于是女鬼说:"来吧!完成最后的一击!"   但是书生说:"Stop!到此为止吧,我还要进京赶考呢!"   女鬼说:"虾米?你知不知道现在说这个很煞风景?"   书生说:"好啦好啦,你毕竟是个女鬼嘛,你要做什么,我们都很清楚……"   女鬼说:"虽然我是女鬼,但是我很漂亮哪!"   书生说:"你想变什么样子就变什么样子,长得漂亮有什么好奇怪的?假如你是个人间女子,还是这么漂亮的话,那就很难得,因为这需要精心呵护以及每天的保养,数十年如一日,耗费无数的心血,所以才显得特别的珍贵。"   女鬼又说:"那我还饱读诗书,知书达礼咧。"   书生说:"死了之后有的是时间,拿几本书慢慢看,一两百年的总看完了。不像我们在人间,青春短暂,又不能等到年龄大了记忆力衰退了再去看书,所以要像疯狗一样地朝书本扑上去,像蝗虫一样地啃,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习最多的文化,所以凡人的博学多才之中包含了无数的血泪汗水,不是死掉了看闲书可以比较的。"   女鬼又说:"好!竟然可以看轻我的相貌和气质,看来直接地勾引你是不行了。这样吧,虽然我是一个谋命害人的女鬼,不过根据剧情需要,我一样可以变成拥有不幸身世、一时误入歧途的纯情女鬼,天可怜见让你来搭救我,咱们俩齐心协力,正正经经谈场恋爱如何?众所周知,在感情方面,人和鬼应该没什么区别。"   书生说:"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我要赶去京城参加公务员资格考试,实在不想留下来谈什么恋爱。你要知道,进京赶考这件事情,只有活人才做得了。要搞人鬼恋什么的,也可以等我死了以后,再去泡人间的MM……"   女鬼无话可说了,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准备把它丢到书生的脸上去。   书生又说㊣(4)了:"你知道吗,去京城,考状元,当大官,娶漂亮老婆,这是我一生的梦想。你看,人生这么短,要做的事情又这么多,不抓紧一点,实在来不及。不过我人又聪明,长得又帅,一定会有所成就。可是话虽这么说,不努力还是不行。我打算先考个状元,然后就当官,做出一点成绩之后,当然啦,其实是很大的成就,我说谦虚一点,然后我就去找一个名门望族的闺女,拼命地追啊追啊追啊把她追到手,然后嘿咻!把她娶回来。当然啦,她一定很漂亮,不过可不仅仅只是漂亮,最重要的是,她是我理想的一部分,是和我平日的坚持努力分不开的,娶她回来这件事包含了我无数的心血和汗水,所以才显得如此珍贵。"   书生神色凝重地说完了这番话,心中充满了成就感。他骄傲地伸了个懒腰,左右看看,发现女鬼已经走了,天色正在亮起来。于是他站起身,去收拾包袱,准备上路。   这时候,他绊了一跤,头撞在桌角上死掉了。   五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女鬼,赶着去投胎。在路上,她住进了一间破庙里。半夜里,来了一个书生。   书生放下包袱,点起油灯,发现墙角坐着一位美女。书生心情激动,跑过去拉起美女的手说:"你就是女鬼吧!我等这样的艳遇已经好久了!这条进京赶考的路我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今天终于让我赶上了!"   女鬼说:"我赶着去投胎,没空跟你纠缠,你还是去找别的鬼吧。"   书生说:"什么,投胎?投胎有什么好玩的,你现在这么年轻漂亮,不好好玩一玩多可惜呀!"   女鬼说:"奶熊!老娘都死了几百年了,哪里来的年轻漂亮?要年轻漂亮,你找个会喘气的小妞去!"   书生黯然神伤,失望地转过身去。一会儿他又兴奋起来,问女鬼说:"投胎转世之后,还会跟原来一样漂亮吗?"   女鬼说:"错投了猪胎,还能跟人一样漂亮吗?"   书生又无语了,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他看着窗外漫漫的长夜,盘算着泡女鬼的方法。一会儿他又兴奋起来了,他说:"这样吧,等天亮了,我送你上路去投胎,这么一来,你投胎的时候也有个人在身边,好有个照应。"   女鬼说:"蠢!大白天的,我怎么上路?"   书生说:"哈!哈!咱们书生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我们的前辈早就告诉了我们保护女鬼的方法,只要你钻到我的伞里面,白天我就能带你上路了。"   女鬼说:"可以么?"   书生说:"我们书生界和女鬼界的联谊可是由来已久的,前辈们给我们留下了无数宝贵的经验,我们可要好好珍惜。我说的这个方法称之为宁氏伞遁法,在江湖上很有名的,要不书生出门的时候也不用老带着把伞啊。"   女鬼想了想说:"那好吧,早投胎早做人,天亮了你带我上路。"   过了几个时辰,天亮了。女鬼钻进了雨伞,书生用头巾把伞紧紧扎住,说:"这样你会不会出不来了?"   他听到女鬼在他背后说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伞扎起来?"   书生说:"为了不让伞张开,让阳光跑进去。"   女鬼说:"很好,难得你还算有点脑子。"然后女鬼从他背后走出来,又钻进伞里。书生把伞放进包袱里,背起包袱上路了。   书生和女鬼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他们经过一间农舍的时候,女鬼说:"这户人家的主妇快生孩子了,快过去让我投胎吧。"   书生走到农舍门口张了一张,说:"不行,不行,这家已经养了一大群丫头片子,一定想生个儿子,要是再生个女儿一下,说不定立刻就丢进水盆里溺死了,那你岂不是白跑一趟?咱们还是换一家吧。"   于是他们又上路了,来到一个小镇里。在他们经过一家店铺的时候,女鬼说:"这家店的老板娘快生了,送我过去投胎吧!"   书生跑到店铺门口看了看,说:"不行不行,这家店是卖鞭炮的,阳气太旺,女孩子家在这种地方长大,会变成阴阳人的!咱们还是换一家吧。"   于是他们继续走,走啊走啊,终于来到了京城。在经过一间大宅子的时候,女鬼说:"这里主人的大太太快生了,赶快让我去投胎吧。"   书生跑到宅子正门口看了看,说:"很好很好,原来这里就是相国府,相国府里的大太太就是相国夫人,相国夫人的女儿就是相国小姐,这里门第高贵,风景清幽,你转生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我这就送你去投胎。"   于是书生往宅门里走,一会儿就被人打了出来。女鬼指点他绕到后院墙外,告诉他只要把伞往里边使劲一丢,就能把她送过去了。   于是书生找了根长长的麻绳拴在伞上,撸起袖子,抡圆了小细胳膊,把伞高高地抛进院子里。他听到屋顶上啪嗒一响,伞在瓦片上滚了几滚,停在那里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墙里传出了响亮的婴儿哭声,相国府里一下子沸腾了,变成了欢乐的海洋。书生兴高采烈地跑去宅门口,跟看门的家丁握手,说:"恭喜恭喜!府上新添的这位小姐,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   家丁瞪大了眼睛说:"什么小姐?咱们夫人生的可是位少爷!"   书生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急忙爬起来拍拍衣服㊣(4),说:"你不会看错了吧?你分得清男女吗?"   "废话!"   于是书生挺胸抬臀,摆了个妖娆的姿态,说:"你看,我是男是女?"   家丁惊叫一声,说:"哇!好恶心的男人!"   书生一甩袖子,说道:"不算不算,待我去买点胭脂水粉好生打扮打扮,定要你把我错认成女人!"   家丁一把把他推了出去,说:"死变态!走开走开!"   路上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书生,于是他涨红了脸,很快地走开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书生又回到了相国府后院外边。这时候,相国府里灯火通明,人们正在为新生的相国少爷举杯庆贺。书生想:"没得娶相国小姐,跟相国少爷拜个把子,也是好的。我比他虚长二十来岁,他得叫我一声大哥才对。不知道他会不会长得好似生前那位美女,那我要不要去做个玻璃?"   书生走过院墙边,看到他系伞的那根麻绳还垂在墙外。他抓住麻绳,拽,拽,拽,把伞又拽了回来。伞上的头巾还扎得牢牢的,只是沾上了瓦面的青苔。书生丢掉了麻绳,抱着伞继续走。   他想:"不错,当代社会男尊女卑,做男的自然比女的好,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不过她当了相国少爷,就只能做我的把兄弟,做不了状元夫人,这也算是一大损失。但是现在美女变成了把兄弟,我哪里还有心情去考状元?"   书生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到了荒郊野外。这时他觉得又冷又饿,赶紧从包袱里拿个干饼出来啃。他把雨伞放进包袱里,想了想,又拿出来,解开头巾,撑开伞来,看了一看。伞上一个破洞也没有,让他很是安心。   书生撑着伞看了许久,终于叹一口气,把伞收拢来。这时他看到了伞后站着的那位美女,身上披着皎洁的月光,好像缎子的衣裳。   他听到美女说:"这么贪心,考不上状元怎么办?"   六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女鬼,进京赶考。在路上,她住进了一间破庙里。半夜里,来了一个书生。   女鬼说:"操!你一个书生大半夜里跑庙里来干嘛?"   书生心怀鬼胎,说:"妈叉,老子过来等人!"   女鬼说:"操!大半夜的来什么人啊!你他妈是在等鬼吧!"   书生很高兴地说:"是啊是啊!我就他妈的在等鬼!"   女鬼说:"等屁鬼啊!你他妈这么蓬头垢面的,还他妈不够像鬼啊?你为什么不去死啊?死了你不就他妈变成鬼了么?"   书生说:"操!说死就死啊?我变成鬼有屁用啊?变成鬼我不是他妈还是一样等!"   女鬼说:"扯他妈蛋!劳资不跟你烦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书生就跑去墙角嘘嘘,嘘回来问女鬼道:"你丫又来这儿干嘛呢?这儿又不是你的地头!你丫过路的吧?"   女鬼说:"操!老子进京赶考!"   书生哈哈大笑道:"赶屁啊!你他妈一个女鬼考屁考啊!"   女鬼说:"操,劳资去找人,不可以啊?"   书生说:"傻叉,人是这么找的咩?这里到京城两千多里路,假设你一晚上走二十里地,对方一白天走三十里地,问,经过多少天,你俩能在路中间相遇?"   女鬼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半年?"   书生说:"错!因为你是晚上走,他是白天走,所以你们在路上永远不会相遇!哈哈哈哈"   女鬼说:"操!你他妈忽悠我哪?"   书生说:"在路上遇见那算你运气好!要是到了京城里,操,八千多万人,你上哪儿找去?"   女鬼一怔:"八千多万?有这么多么?"   书生骄傲地7了一声,说:"废!话。"   女鬼愣了一会儿,反7道:"那也比你好!京城再大也就P眼那么大个圈,你他妈上哪儿找去?"   书生说:"老子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傻等!"   女鬼说:"屁!你傻等有个屁用!他妈过路的鬼,你当她还会回来么?操一晚上还他妈不够?你还他妈想怎么样?"   书生哑然,半晌说:"屁……"   女鬼说:"屁你妈!他妈一个鬼,去哪儿不是一样?又表走他妈什么大路!又表去他妈什么京城!你他妈在这儿傻等,你当他妈这儿是什么地方啊?这地方屁都不是!"   书生愣了一会儿,说:"操……你他妈,你他妈有得好了?你他妈,上京赶考?你当他一定就去了京城?你当他就一定到得了京城?你当他到了京城又一定去考?也难说ho,说不定那小子祖上代代吃屎,考中了状元招他妈驸马了呢,到时候你还他妈去抢亲啊?"   女鬼洋洋得意道:"操!他当不当驸马关我屁事?反正找到了劳资就是爽!就是开心!倍儿得意!嗨!怎样啊?你他妈,你那位你知道现在咋样啊?你就当她还一直在呼呼飘啊?万一她妈投了胎呢?你知道她能投哪儿啊?你知道她投的还是人胎么?你知道她这辈子他妈是公还是母啊?"   书生对着女鬼上下打量一番,竖起两根愤怒的中指,说一声:"贱!"然后就甩手走开了。女鬼大获全胜,笑吟吟地说道:"你别他妈不服气,也别怪劳资瞧不起你,你就这么整天整宿地BIA这儿跟坨屎似的,能给你好脸儿吗?我这样的还进京赶考呢,你他妈倒在这儿安度晚年啦?德性!"   书生说:"操,我他妈还能上哪儿去?你他妈要是现在就在京城里,你还能往城外跑么?"   女鬼说:"京城多大呀!能跟这儿比么?"   书生说:"屁!都他妈一个样。该来来。"   女鬼不理他了、书生也不说话。就这样,夜里到了白天,白天又过去了。女鬼在太阳西沉、暮色降临的时候离开了这里。书生躺在墙角的草席上,听见女鬼出门时的叹息,发出了冷冷的鼾声。   这天晚上,月圆如轮,半盏月光照在书生的身旁。他躺在冰凉的破草席上,想起那条通往京城的大路。那条路白天时尘土飞扬,灰蒙蒙的一片,两边的草木憔悴不堪。走在这样的路上,前后都是一片茫然,只好直着眼一心向前。但是到了夜晚,阵雨抹去了灰尘,闪光的水坑蔓延了一路,直到和蓝黑色天空交界之处。在这样的路上,心中一片寂静㊣(4),让人迈不开脚步。书生想到女鬼孤身一鬼,怀着悲伤和渴望,走在圆月下,寂静之中,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凄凉。破庙里的桌椅,神像,尿迹斑驳的砖墙,无不流露出悲伤的婉拒之情,教他无法在此继续逗留。她路过此处,然后就走了,这里的一个交点,跟其他任何一点没有不同。但是外面的世界又大又荒唐,人像灰尘般飞舞,不能掌握方向。重逢的那一点点可能,与其说是希望,倒不如只是怜悯。在昵度moment,唯有巨大的思念之情,才能把时空折叠,将不知在何处的两个点连在一起。书生想到在月光下寂静的沙漠之中,微风吹拂沙粒,发出细雨洒落的声音,视力所及之处一片平坦,只有缓缓隐现的沙的波纹。书生站在这一切的中央,悲伤和柔情因为太过空旷而无处散发,只好郁积在胸口。月光下的沙漠一览无余,无论她从哪个方向来,都可以一眼看到。但是她没有从任何一个方向来,她直接从书生的心里抽了出来,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月光贴在她身上,是冷的,脆的,一碰就会连着她一齐破碎。书生小心翼翼地把指尖放在她赤裸的肩膀上,这样的光滑和精致让他不住地打着冷战。草席上的书生感到了那股寒意,从心底化开来冲淡了胸中的郁结,于是他微笑了,眼泪终于能淌了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书生离开了破庙。他在墙角嘘了好大一泡,然后往那湿漉漉的墙皮上啐了一大口唾沫。这预示了他要前去的地方:撒哈喇(子)。在月亮还没有落下,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书生回到了通往京城的路上。外面的世界又大又荒唐,人不能掌握自己的方向。唯有巨大的思念之情才能把时空交叠,而一切都不能把这思念消灭。   七   By胡叉   从前有一位书生,进京赶考。他骑着快马一路飞跑,把沿途所有的市镇和村庄都抛在身后,所以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只好住在路边上一座破庙里。   书生把马拴在庙门口,放下包裹,折了几根长长的树枝,捆在一起,把寺院里里外外扫了一扫。然后他把大殿内的破烂家什都收拾了一下,能用的就把它擦拭干净,破得厉害的就扔到殿后去。整理完桌椅板凳,他拿着地上捡来的破瓦罐,去庙旁溪流打了半罐子水,四处泼洒一番,压住了飞扬的灰尘。这些都做完之后,他搬来擦拭干净的最完整的一张凳子,放在神案边上,又从包裹里拿出油灯、书本、笔墨纸砚,拿火石点亮了油灯,坐下来,开始复习功课。   书生眼里看着圣贤们写下的书籍,心里想的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他的未婚妻也是望族出身,和他家里世代交好,两人从小青梅竹马,成年后见面不过三次,每次都觉得她比以往更加美丽成熟。和她下一次见面,应该是等到他用一根红木的痒痒挠,挑开她脸上红缎子盖头的时候。不知道到那时,她又会是怎么一个模样。书生在想到这些的时候,又是愉悦,又是期待,就好像是站在一幅将要慢慢展开的名家所绘仕女图之前,犯着一种境界很高的心里痒痒。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读诗书,考功名,娶小媳妇,当大官,子孙满堂,这一切都来得很有意义。他沉醉在这样的氛围当中,耳边似乎听到了欢乐喜庆的锣鼓唢呐的声音,好像在成亲,在升官,在做寿。他好像看到一个戏台子上面,穿红戴绿的人喜气洋洋,穿梭来去,当中那个主角正是自己。那些人在台上演着一幕人间喜剧,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好生欢喜。书生听到鼓乐渐渐远去,红色的大幕伴随着唢呐的尾音,轻快地合上了。他长久地看着轻轻摆动的幕布,心里是功成名就后的宁静。这种宁静就好像海一样大的池塘,横切的水面是标准的直线,直线下面满当当,直线上面空荡荡。他就这么平静了很久,感觉到水面下有模糊的影子要浮上来。他知道那是什么,于是赶快把自己唤醒,又看起书来。刚才模糊的影子,又渐渐退了下去。书生认真地念诵诗文,把诗书念好,就能考取功名,娶小媳妇,当大官,子孙满堂,把一切梦想都实现。这些事情都是很好的,为了这些事情奋斗一生,是最崇高的行为。他想着和未婚妻的下一次见面,想到她喜烛下红玉一样的脸庞,就觉得心里暖洋洋的感动。他这位媳妇,又漂亮,又贤惠,和他心意相通,共同进退,实在是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好伴侣。有了一位这样的贤内助,他一定能在官场上四平八稳,步步高升,广大门楣,成为后辈们学习的好榜样。这是他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所以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一生的主题。他整天所念所想,就是把这个主题实现。只有在他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才想去做一个浪荡子,成天游手好闲,在旷野和山林里飞跑。他要和一位像天气那样变幻无常的姑娘保持暧昧的关系,若即若离,就好像天上的浮云一样。这些外来的念头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潜进来,一旦被他发觉,立刻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这就是那些水下的影子。   忽然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书生朝门口看去,那里空无一人。一会儿门边探出半张脸来,发现书生正望着门口,很快又缩回去了。过了片刻,从门外走进一位年轻姑娘来,穿着青色的棉布衣服,梳着普通的发型,眉眼很清秀,好似一位邻家女孩。她走到书生面前,把书生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就望着桌上那盏水晶琉璃防雨防风防侧漏的旅行用油灯发呆。书生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有什么动静,正要发话,她忽然说:"门口的马是你的?"   书生说:"是啊。"   "看起来你很有钱ho?"   书生笑了,点头说:"好像是的。"   姑娘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那这种类型的不适合你。"于是她走到神帐后边去,一会儿再走出来,已经是一位新婚少妇,穿着层层叠叠紫檀色丝绸衣裳,挽一个古典式的发髻,两眼望着鼻尖,像一个满贮的水瓶那样小心翼翼地挪过来,用轻柔的鼻音问道:"这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书生闻到一缕冷冽的香气,好像用泉水冰镇过的花瓣。他用欣赏的眼光望着她,由衷地点点头,说:"很像我的妻子。"   少妇立刻瞪大眼睛望着他,说:"什么?你已经结婚了?看不出来啊。"   书生尴尬了一下,说:"还没有过门。"   少妇说:"哈!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她笑眯眯地看着书生,看得书生很不好意思地地下头去。这种暧昧的表情和她的穿着打扮极不相称,一定不会出现在他未婚妻的脸上。少妇得意洋洋地在屋内走来走去,不停地说:"哈!哈!"一会儿她回到书生面前,弯下腰来凝视书生的眼睛,说:"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书生说:"为什么这么问我?"   "看起来你有心事呀。"   书生说:"一点点啦。"   少妇叹一口气,直起身来,郁闷地站在那里,伸手抚弄的高高的发髻,就好像抚摸额头上撞伤的肿块那样小心。她微微皱着眉头,微微撅着嘴,显得腮帮子很丰满的样子。这种呆滞的样子,他未婚妻也绝不会有。一会儿她说:"哎,好无聊。"然后她嘿嘿嘿地笑起来,说:"虽然有些不好意思……"   书生正在疑惑间,她已经走到神帐后面去了。忽然庙堂里爆发出热情洋溢的浓香,好像一万万亿亿朵玫瑰齐声开放,朝四面疯狂地啐着口水,空气中漂浮着殷红的香气的河流,一边流动,一边像缎带一样闪闪发光。书生为这样的香气所震惊,僵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这时候,从神帐之后走出一位成熟妇人,身上裹着香气一样的轻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她的发型好像一盆吊篮,高高地扎成一束,然后向四面片片垂落下来,层次分明,又好像凌乱无比。她朝着书生走来,嘴边露出深红色残忍的笑容,好像武士举起了他的长刀。书生被这样的气势所征服,感觉到自己快要融化在香气之中。她来到书生面前,俯身望着他的脸,说:"喜欢吗?"   书生屏住了呼吸,用喉咙口仅存的一点气息说:"我对太强烈的香气过敏……"   妇人的脸一下子拉长了。她偏过头,张着嘴,两眼发直,做了一个JimCarrey式不置可否的表情,然后她起身走开,说:"你真是难弄耶!"   书生感觉到胸口的压力一下子缓解了,急忙长吁了一口气。少妇生气地挥挥长袖,阴沉着脸,在屋里走来走去。她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样你都不喜欢!你到底喜欢什么样啊?"   书生说:"要不要画给你看啊?"   "不要!那么老套。"她停下来,叉腰而立,一手拨弄着发梢,摆出一个撩人的姿势,其实是在发呆,忽然她大笑一声,"哈!我为什么要拼命讨你喜欢?"于是她施施然地走回来,轻轻一跃,坐到了神案上面。她摇晃着一双长腿,故意不去看书生。书生眼前晃动着雪白的影子,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诱惑。他沉吟了片刻,正想找些话来说,妇人忽然跳下神案,说:"不讨你喜欢,我来这里干嘛?"她弯下腰,把手肘撑在神案上,把脸凑近书生的脸,眼睛望着书生的眼睛,诚恳地说:"你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书生看到她眼睛里的一泓亮光,像漆黑的深水中月亮的倒影,在动荡中变幻着形状。书生和她对望了一会儿,觉得心境透明澄清,心底的事物也被照亮。于是他说:"呃……"   妇人失望地退回去,说:"你嘴可真严实,我都快没办法啦……"书生想:"我嘴很严实么?是你不给我机会说话吧。"忽然她笑起来,说:"你不会是故意不说,好看我多变化几个模样吧?"书生也笑了,说:"是吗?"他心里想:"你变来变去,还不是一个模样……因为你本来就是变化多端的女子。"妇人喜孜孜地说:"说吧,你想看我变成什么模样?"书生为难地微笑着,说不出话来。"哈,不好意思了。你果然心里有鬼。我一定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   于是她踌躇满志地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来,微笑着喃喃自语,把书生抛在一边。忽然间她使劲儿捶了一下脑袋,说:"这样就可以了嘛!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地上的破瓦罐里还有小半罐子水,捧起来放在神案上,问书生:"你不会晕血吧?"书生摇摇头,刚想问话,被她一把抓起手来,捏住他一根手指在瓦罐破口上轻轻一划,使劲一挤,滴了几滴血在罐中的水里。书生又是惊奇又是紧张,口吃地说:"你,干什么?"   妇人笑嘻嘻地说:"你再滴几滴眼泪进去,然后盯着水面看,就能看到心里喜欢的模样了。"   书生说:"流几滴血那还罢了,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随便流眼泪?"   妇人说:"切!你哪里有那么高!要流眼泪还不简单,来来来,我告诉你……"   她招招手示意书生俯首过来,书生睁着无辜的眼睛凑上前去,冷不防被她一拳打在脸中央,登时涕泪横流,眼前模糊一片。书生痛叫一声,往后一仰,正要抬袖子去摸,被她拿手一格,说:"擦了就又得来一下!"紧接着书生觉得后脖颈上被手叉住,摁着他低下头去。这只手又光滑又冰凉,好像中空的玻璃制成。书生生怕自己一挣就会把这只手挣断,于是乖乖地顺着她的手势低下头去,听到面孔下方泪珠落入水中,哒哒几声轻响。然后叉㊣(8)着脖子的那只手放开了,她说:"好啦,仔细看着吧。"   书生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地看着瓦罐中微微颤动的水面。油灯的光不十分亮,瓦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妇人说:"仔细看,别把眼光移开!"书生强忍着眼鼻酸痛,睁大了眼睛往水中看去。渐渐地他的视野清晰起来,看到瓦罐中隐隐地似乎有些影象。一开始他以为是屋顶上壁画的倒影,但那影象渐渐变大,变得鲜明,仿佛是个人影。书生拿起油灯凑近了一看,水中一位年轻姑娘,两道眉毛像男子一样,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有一个俊俏的鼻子和一张表情丰富的嘴,笑嘻嘻满不在乎的模样。书生不知道她是谁,于是说:"这位姑娘是谁?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他吃惊地望着水中的姑娘,张大了嘴巴,好像真的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的样子。与此同时,他心里开始慌张起来,因为他隐隐觉得,这就是他心底的那个影子。书生没有看见她悄悄背过身去,举起袖子,擦拭脸上滚滚的泪水,这正是她生前的模样。   八   By胡叉   从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半路上,他住进一间破庙。到了夜里,来了一个女鬼。女鬼说:"朋友!你想改变你的生活吗?"书生闻听此言心中一惊,支吾道:"这个么……我已经上京赶考啦!"女鬼说:"屎!我问的分明不是这个!"书生又吃一惊,假意问道:"那你问的又是什么呢?"   女鬼说:"朋友,私奔吧!"书生又吃一惊,不敢正视女鬼,两个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女鬼怒道:"怎样嘛!"于是书生的心防崩溃了,他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然后他说:"好呀。"   女鬼说:"那你赶紧抹脖子吧。"于是书生抹了抹脖子。女鬼看看他。书生又抹了抹脖子。他抬起下巴来说:"干净了吗?"女鬼抬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说:"少跟我装傻充愣!找抽哪!"于是书生哭哭啼啼地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刀来,架在脖子上比划了比划,然后他说:"我决定先考虑一下。"女鬼说:"你考吧!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就走了。"   书生又是一惊,他持刀做自刎状,站在那里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一边想:"妈妈个叉,老夫进京赶考,一无门路,二无才学,多半是考不上。当然了,主要是我不想考。就算中了状元做了大官那又如何,我又不想做一个管理型人才……死了死了死了私奔!"转念他又想:"我怎么可以这㊣(2)么轻易地决定去死呢!至少也要多考虑一下罢!首先要增进一些对死的了解……"于是他朝女鬼躬身施礼道:"姑娘,请问死是怎么样的?"女鬼说:"不知道呀!你死了就知道了!"书生无奈,只好回来继续瞎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心里越来越着急,有一个声音呐喊道:"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又有一个声音说:"这一夜永远不要过去。这一夜永远不要过去。这一夜永远不要过去。"   于是书生走出庙门,去看天色。天还是黑漆漆蓝晃晃的,一丝曙光也无,教人安心。天上一轮明月又大又圆,照得山间松林银辉一片。书生叉腰站在那里,夜风袭来,吹去了烦恼。他说:"朋友,你到底想搞什么?我想在这世上游逛,整一点好玩的事情。进京赶考和抹脖子都很没劲,好玩的是跟美女私奔,这件事情细想起来就很有搞头。首先我觉得要跟她培养一下感情,所以我要叫她出来一起看月亮先。死不死的问题,不是考虑的重点。"   女鬼说:"日!搞半天你还是不肯抹脖子嘛!搞屁啊!是不是男人!"   书生怒道:"你大爷的!"他一刀抹了脖子,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片刻后他的魂爬起来,拍拍衣裳说:"消停了吧!"   女鬼说:"消停了。"   于是二鬼相依相偎,在山间消消停停地共赏明月,真是羡煞旁人,羡煞旁人呀……   九   By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时借宿一间破庙,破庙里有一个女鬼。   书生和女鬼打了一整晚的牌。   书生说:我考完回来经过这里,还找你打牌丫!   女鬼说:你把把都赢,要换作我,当然也想回来继续打!   书生说:你牌技尚可,也不算太烂,然则比起我来,还差这么点火候。   女鬼说:好,你也别太牛!你自去考试,我在这儿苦练牌技等你,你回来后倘若再赢,我这一辈子都给你当牛做马。   书生说:OK,如果我输了,我也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于是书生扬长而去考试了,他中了状元,娶了公主,当了驸马,生了孩子,一去就是很多年。   女鬼买了新牌,每天勤洗手,练了牌技,等着书生,一年不来,二年不来,三年还不来,然则女鬼已经把方圆百里的鬼们都打败了,把其他借宿的书生也打败了,最后连村庄里的赌神甲乙丙丁EFG也全打败了,女鬼赢了很多钱!!!   女鬼心想,算啦,有钱了还打什么牌呢?!何况像这种信誓旦旦又反悔的狗屁书生,见嗒多啦,何必呢!打牌又不是打仗,输赢没那么重要吧?!   但她说服不了自己。   于是女鬼终于决定,进京找书生!!!呵呵。   女鬼拿着一副’斗地主’,就飘啊飘啊飘到了京城,怎么这么巧哩,就在半路上遇到了书生。   女鬼说:嘿!小子!打牌!㊣(2)   书生一楞:这位女子认错人了吧?!   女鬼说:不要以为你穿得红,我就不认识你!   书生说:你真的认错人啦!   女鬼说:喂!再装模作样,小心我翻脸哦!   女鬼说着,伸出了骨爪,在书生面前晃了晃。   书生说:好吧,那就打一把,一把定乾坤。   女鬼说:好!   于是他们就盘腿坐在大街上打起牌来了。周围的路人都对书生指指点点,议论为何当今驸马肯在街上陪一个村姑打牌。   女鬼拿着一手绝世好牌,但她一边打一边听着,忽然就哭了。   书生吓了一跳,问:为什么呀?我们这样打牌不是挺好嗒。   女鬼摇头。   书生说:虽然我这把牌很妙,但还没有分输赢呢,我猜你那把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要担心嘛!   女鬼还是摇头。   书生说:既然如此,那就不打了吧。   女鬼点头。   于是书生搁下手中的牌,扬长而去,回府继续当驸马啦。   女鬼便拾起地上的牌,发现原来书生的那把牌非常烂,肯定会输。   她笑了,把那些牌归置归置一把火全都烧了。   从此以后,女鬼再也不和任何人打牌。   后来书生老了,寿终正寝了,在去黄泉路前得见女鬼一面,他才终于把和她还有赌牌约定这码子事给想起来了。   书生就问:啊!我快要去投胎啦,遇见你倒想起来有打牌这么回事,可那天你肯定能赢呀,为什么半途而废呢。   女鬼笑着说:你走吧,你永远不会明白嗒。   书生很纳闷,但他还是走了。   就这样,书生扬长而去三回。   他们再也没有遇到过。   书生也永远不会知道,其实女鬼心里想的是:   我和你,不论谁输,谁赢,不论是当牛,还是做马,   那应该都会是一辈子,一个关于不离不弃的约定吧。   十   By   从前,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书生遇到女鬼。   书生说:我是一个梨花春雨里浸泡出来的寂寞书生。   女鬼说:只要爱上一个人,你就不寂寞了,我正好闲来无事,不如就爱我吧。   书生说:好吧。   那是1071年(熙宁四年),突厥军队大败拜占庭,杀了他们的国王。   书生穿着亚麻布的百褶幔衣在街上游荡,好像个埃及人。   两者没有必然联系。   但百褶是女鬼亲手在寒凉刺骨的溪水里,一层层折出来,再用蜡黄大石压制七七四十九天,成衣后就不容易洗平。   书生抚着女鬼的双手心疼地问:冻没冻到?   女鬼说:傻瓜,我比河水更凉,你不是都不怕冻到。   书生说:那不一样,你捂得暖我的心。   女鬼说:呆瓜。   于是埃及法老装扮的书生走在大街上,非常自信,他想自己为什么没考取状元,但偏偏这么自信呢?!   或许是因为他穿了一件女鬼亲手做的衣裳。   书生想,就算现在有个皇帝老子气喘咻咻地跑来,用状元头衔来换他身这款女鬼成衣店春季NEWARRIVAL,他也是不CARE的吧。   刚巧不巧,他还没想完,有人追着他就是上下齐手一通乱摸。   绸缎庄老板道:我是绸缎庄老板,公子穿的这套衣服实在是太灿烂夺目了,工艺超凡,理念前卫,既有异域风情又兼具含蓄内敛的东方美感,与公子一头乌黑亮丽的毛发又形成混搭,脚穿一双缚带草履,隐隐透出波西米亚风潮,公子您实在太有时尚气息了。   书生一把推开绸缎庄老板淌着口水的大脑袋,一边往后连跳三步:考!说话就说话!你干嘛摸个没完!   绸缎庄老板一抹口水又道:好衣服,好衣服,我只是想凭着手感,从这件衣服的肌体纹里中感受一股冰凉沁脾的寒意,寒意中又夹杂着一丝温存缠绵的暖意,寒中又暖,暖中生寒,就好像是爱的感觉,越爱越寂寞,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想来公子这件衣服,一定是情人在分别时馈赠的相思衣吧?   书生道:啊?这也能摸出来吗?的确是我娘子亲手为我制作,让我上京赶考时穿嗒!   绸缎庄老板道:果然是一件包涵着浓浓情意的上乘设计品啊,公子,您一定要好好珍惜!   书生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珍惜,也请你说完就松开手,不要老扯着我的衣服不放。   书生扭头想走,却不料绸缎庄老板当街扑倒,紧紧抓住他的腿哭喊道:卖给我吧!卖给我吧!多少钱都可以啊!   绸缎庄老板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一张一张地塞给书生。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要?不?!要!!!!!!!!   书生和绸缎庄老板就这样半推半就了半天,终于,书生没有抵过银子的诱惑,他就把衣服给卖啦。   书生揣着银票,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有钱的感觉真是好,何况当街卖衣的事轰动了四九城,人人都把书生当作有钱的大爷,把他奉为座上宾。   书生吃香喝辣,穿金带银,觉得就算当了状元,人生的乐事也不过如此了。   于是他就走进了"飘香院"。   太俗了,这故事。   女鬼说。   女鬼面前的书生,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面色焦黄,捧着一只烤白薯吃得正欢。   女鬼说:那你花光了所有的钱,也误了考试,所以一事无成地回来了?   书生点了点头。   女鬼说:那就洗洗睡吧。   书生噙着眼泪道:你不恨我吗?就一点点都不恨我?不骂我也不打我?你干点什么都好呀。   女鬼笑了:这是你的家,不是中美合作社。记住,破庙就是你的家,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没人会骂你,也没有人会打你,洗洗睡吧,乖。   书生崩溃了。   他告诉自己,要爱这个女鬼一辈子,不对,不够久,缺一天都不是一辈子,他要爱她一万年!   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女鬼又给书生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给他穿上了。   书生很高兴,女鬼也很高兴。   但没过多久后,书生摸着这件衣服心想,如果我再穿着它到京城去,把它卖给绸缎庄的老板,换一堆银票回来给娘子多好?我要把这座破庙翻新,给娘子的㊣(4)墓翻新,立块大碑,再给她买金钗带……   这么多钱然则也用不完,还可以在京城玩一玩。   书生越想越HIGH,于是有天早上,他留了张字条给女鬼,他就上京城换钱去了。   女鬼在他身后的空气中,慢慢从透明里显现出来,拿着他留下的字条苦笑:你学会写字,就是为了让你写离别的吗?   女鬼摇摇头,没有喊住他,消失后也再没有出现。   书生便到了京城,遍访四九城却都没有找到绸缎庄的老板,询问之下,整座京城里,竟没有人知道有那么一个绸缎庄和爱流口水的老板,难道他是外来就业者?   谁知道呢?   书生不甘心地在京城里逗留了很久,没钱了也不肯回去,有天晚上,露宿街头的书生在更夫的灯笼下百无聊赖地打量衣服,忽然瞥到右手袖管下方一个小小的洞。   这是女鬼有次和他嬉笑打闹时,用牙齿咬破的,但那个洞应该是留在第一件被他卖出去的衣服。   书生想,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说,他两次所穿的其实是同一件衣服?   书生仰天45度角仰望,很难把女鬼的脸和爱流口水的绸缎庄老板的脸对号入座。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他便气急败坏,怒气冲冲地跑回破庙找女鬼理论。   找遍整座破庙,却只有女鬼留下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故事:   从前,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书生遇到女鬼。   书生说:我是一个梨花春雨里浸泡出来的寂寞书生。   女鬼说:其实就算爱上一个人,你也还是会寂寞,我们谁也安慰不了彼此,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   书生说:好吧。   这是1071年(熙宁四年),苏轼遇到个势利的和尚。   出了著名的:"茶,上茶,上好茶……"   十一   书生与女鬼之四方的故事   By   四方之南   南方以南,几乎是大陆的尽头。   在那儿有一堵高墙,墙不知绵延多远,不知纵升多长,仰头只看到墙的上方融化在云端里。   墙是黑色的,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圆孔,大小不一,规则不同,型号也有区别,也就不知道每个洞会有多深。但每个圆孔都会呼吸,可以感觉到每个洞都会接替着,缓慢地往内送着风,往外吐着凉气,节奏非常非常的慢,慢的不是很容易感觉得到。   因为洞会呼吸,所以它们是活的,也有老死,当这些洞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洞口也就越缩越小,死时一个洞口就没有了,但从别的地方就会长出新的来。   这些洞很馋,怎么馋法?   如果有人将自己的右手捏成拳头伸进一个洞里,再取出来时,就会发现自己的拳头没啦,无痛不痒,好像手的上半截透明了一样,要是不信这个邪再把左手捏成拳头伸进洞里,马上左手的拳头也就被洞融食掉了,就像含化一根冰棍这么简单。   这样说起来,这堵墙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可其实,倘若能够将人的一颗眼泪弹进一个洞口,这颗眼泪就会在洞里乱蹦,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直到最深处。   随即会听到眼泪用主人的声音在洞里说话,这颗眼泪会告诉主人,它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   是打哈欠时流出来的?吃辣椒被辣出来的?还是打喷嚏时溅出来的?   还是因为你心底深深爱慕着一个人,又无法告白,而在伤心的时候落下来的。   我想你爱的人,一定是个王子。   于是你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不顾千辛万险找到了这堵墙。   你站在那儿狠狠地哭了一场,把自己的一把眼泪,竹筒倒豆子般撒了进去,结果……把洞给呛着了。   洞咳了半天……   好不容易,洞说话了,   "干!咸死你个老母!"   你一抹泪痕欣喜地道:"山洞啊山洞,请问你是山洞吗?"   洞哑口无言。   你又问:"洞啊洞,你尝得出我的眼泪是什么吗?"   洞恨不得含血喷人,但洞忍住了,"知道,你恋爱了。"   你一个劲点头,"对对,请问有什么办法让我获得爱人的心。"   洞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想了想,就这么过去了三天三夜,你蓬头垢面地一动不动,特别虔诚。   最后,洞终于说话了:"姑娘啊,你实在是中人之姿,不太能够打动的了谁。我能够教你的办法,就是去找到你爱的男人,把他的眼珠挖出来,搁在地上踩爆,这样他就看不到别的美人,他也就会一心一意地爱你了。"   好!你说你知道了。   然后你举着一把刀,信心满满,跋山涉水地回去了。   没多久后。   你找到你的爱人,此时他正半裸着身体在自家二楼屋顶上晒月亮,他希望能晒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好像古天乐那样,然后去泡他在学校里新物色上的一个MM。   这时你举着刀,虎视眈眈又垂涎三尺的凑近他,刀刃的寒光与他皮肤的光泽相映成辉,于是他发现了你。   "咦?你怎么半夜爬到我家来了!"他一眼就认出了你。   "我……"你的刀在手中微微颤动。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呀,你坐我身边来吧。"这是他第一次对你亲切,你有点不知所措,但你还是坐过去了。   "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哈。"他说着就来扯你的衣服。   "你……你……你要干什么呀?!"你害羞了,往一边躲。   "你说干什么呢?当然是干好玩好爽的事喽!"他还是扯。   你躲他扯,衣服还是没多久就扯完了,你们顺理成章地那样这样了一番。   抱着他的时候,你在心里狂喜不已,一朝梦想成了真,还以为他也一直倾慕着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明白,这个男人不过是在晒月亮时看了本黄色小说,又想念着自己想泡的MM,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满心浮躁,正好看到你送上门来,就拿着用了而已。   于是他从你身边坐起,一边穿着裤头一边道:"你半夜没事到底为什么爬我家墙头呀?"   你正满足着呢,侧头看见自己带来的刀,"呃……我看月色刚好,你家地理位置又合适,于是我情不自禁爬了上来,准备磨脚趾甲。"   "哦。"他站起身,面无表情,"那你也差不多可以回家啦,不送啊!"   "可是我们刚才……"你还指望他抱抱你。   "什么刚才,哪有刚才。"他双手插腰,"以后没事少爬我们家墙头。"   "可是你,你,我我。"   "快回家吧,不然我报警啊!"他不耐烦了。   你忙爬起来仓皇地穿衣服,也拾起了那把刀,最后你忽然说:"现在我人都给你了,你可不准对我变心啊,否则我一刀捅死你。"   这可和山洞交代你的台词一点也不一样,但是你说了啊你说了。   他看着明晃晃的刀,不寒而栗,于是忙应付地说道:"好,不变心,不变心……"   于是,你就这样心满意足地走了。   随后的几天,他失踪了,你很难从任何一个公共的场合找到他。后来他终于去学校上课,他比以前更帅,因为他终于晒成了那一身古铜色,但在他身后跟着两名贴身保镖,壮如蛮牛,使你寸步难近。   随后他轻而易举地泡上了他想把的MM,他和她公然出双入对,甚至就在你眼前这么摇晃啊缠绵。   于是你怒了,想起石洞的交代,便又在半夜举着尖刀摸到他家,却忽然发现在他家的外围砌起了一堵非常非常高的高墙,在墙上扎着竖七横八、明晃晃又密密麻麻的玻璃尖渣。   此时你的心碎了。   你回到家中,怎么也想不通,于是你就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你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这才想起了石洞。   于是你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不顾千辛万险找到了那堵墙。   你在墙边站了许久许久,但是你已经哭不动了,站了三天三夜又三天三夜后,你才很勉强地落下了这么一颗泪,你把它弹进了面前任意一个石洞中(因为你看不见),听这颗眼泪在石洞里弹了好久好久,仿佛深不可测的样子。   最后,你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洞中悠悠的传来。   石洞说:"唉……"   只是一声哀伤的叹息。   你问:"石洞啊石洞,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我心爱的男人回心转意。"   石洞说:"怎么你还是不死心吗?"   你无言以对。   石洞想了想,又想了想,但这次,它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石洞说:"好吧,我有一个很好的办法,保准你万试万灵,你快点凑近我,我马上告诉你。"   于是你欣喜地,激动地,把头递了上去。   就在这么一瞬间的工夫……   你的头从你的身体上消失了,好像是变成透明的一样。   而洞里,在它的最深处,传来了那么一声……   饱嗝。   四方之西   西方以西,几乎是大陆的尽头。   海天相接的地方,其实说的就是那片海洋。   每天每一个时辰准点开始的那一刻,靠近岸边的海水中,会扑扑腾腾蹿起一种白色的鱼,鱼身不大不小,刚好够放在一个煎锅里。   白鱼的鳞片,在太阳或月亮的照耀下,都显得十分好看,映在湛蓝的海水中,更是交映成趣。鱼群在水中蹿来蹿去,就像雨水打在了油锅里,每一个时辰闹上这么一次,它们也不嫌烦。   但如果谁能够捉住其中一条,并把它活活地搁在火上这么烤的话,鱼会因为熬不住疼痛而满足你一个愿望。   但是鱼很难被抓住,这个办法又太过残忍,还有就是曾经有人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条,但烤的时候,因为气味太香,他就把鱼吃啦!   所以让鱼实现愿望的几率,古往今来,还真是渺茫。   但是有这么一个书生。   对,就是书生,他长得不是像阿叉,就是像正版桥,或者也可以像陈楸帆,总之就是长得像咱兰桂坊群里的那么一个男人(啊啊……不要被三人同时追杀)。   这个书生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不顾千辛万险找到了这片大海。   他可真是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一时间,他情难自抑,冲到大海里就……洗了个澡,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唉,唉,脏死了,半个多月没洗澡了,脏死了……"   等他洗到差不多的时候,正好是个准点,好像中央电视台准点报时那么准,鱼群蹭蹭地就从水里扑腾开了。   书生欣喜若狂,因为他来到这儿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逮鱼许愿。   于是他赤身露体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赤身露体地在海里翻滚着,捣腾着,扑打着,饿狼扑食的,就在他快要精疲力竭的时候(我想到一个逮到鱼的办法,但实在太无良了!我这里不写),他一伸手呀,就刚好有条鱼钻了进来,好像送死一样活该它倒霉。   书生一把掐住它,癫狂癫狂地从海里跑了出来,生起一堆篝火,二话不说地把鱼搁在上面烤着。   书生从来没有在家中做过饭,所以不懂区分什么是猛火与文火,现在他生起的就是一堆熊熊大火,好像跟这儿开篝火晚会一样,他还装模作样地吹了吹,且把鱼啊这么潇洒的一股脑儿的,就给扔在火里了。   "妈了个的!"鱼当时就从火里跳到了半空,当即立断地喊:"快把我捞出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啊答应你。"(我已经发现有人语调跟我一样了,所以我要不停不停重复,重复到每个人都这么讲话啊讲话)。   书生一听这话,哪还敢不捞。忙又撤了火,扒开木头,把鱼救了上来,但鱼已经高度烫伤,命不久矣,趁鱼这么奄奄一息的时候,书生赶紧得啵得啵把自己的愿望跟鱼说了一下。   他说:"鱼哥,你看……"   鱼心想:干!叫我哥还烫我!   书生还在说:"……我是一个书生,我自幼饱读四书五经,论资质和才赋真是一点也不低,可是我有上场晕,每次只要进了考场,我就心悸心慌心不宁……拿着笔就连一个字也不会写啦,严重的话我还会呕吐(看到这里可以转去看正版桥关于呕吐的描述),把卷子都弄脏了,所以我这么大把年纪,我还是一点功名都没有呀……"   此时鱼翻着白眼,吐了三个字,"说重点!"   "好吧!其实我……唉……我,我就想考中状元。"书生扭捏局促不好意思搓着双手,半吞半吐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干!早说不就结了!中状元又不是搞强奸!你害什么臊呀!好啦!看你也不容易!随你心愿啦,回去考吧!"鱼说完这句话,也就嗝屁了。   书生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在海岸边跳了一通裸舞,因为他只顾生火还没想起穿衣服。等他感觉到自己有点着凉后,他回来把衣服穿上了(真是犯贱啊犯贱)。   他厚葬了鱼,然后背上自己的行李又回去了。   回去之后,他就参加了此年的京试。一进考场,思如泉涌,什么恶心想吐头晕心悸的毛病全都没有啦,好像坚持喝过太太口服液一样。   书生非常非常顺利地就考完了试。   然后非常非常的不出所料,他成为了今科状元。   此天,报喜的人那是围了左三层右三层,让书生穿着一身大红袍,身扎大红花,头带状元帽,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被一伙敲锣打鼓的人前后簇拥着就去游街示众了。   书生心里这个得意啊得意,好像灌了蜜。   伞盖仪从,带着他在顺天府啊国子监啊这一通大绕,然后又吹吹打打来到了集市之上,状元骑着的马有点调皮,带着他走的比较快,后面打伞的可就跟不上了,但状元自己也不CARE这个,他很喜欢把自己英俊的脸蛋暴露在阳光之下(莫非也想晒成古铜色)。   随后,他就经过了这么一幢绣楼。   绣楼上的姑娘正用簸箕晒面粉,因为面粉长了点小虫,扔了又太可惜,于是姑娘这里正晒着呢,哟,远远看见状元来了。   状元这个英姿飒爽,神采奕奕,一看就像是个前途无量的男子汉。   而这个姑娘呢,柳眉杏眼,鲜衣新履,也是长得十分之好看,所以她与状元就这么对上眼了,就在他们含情脉脉、四目相交的时候。   绣楼里的其他姑娘也都涌了出来,一个个挤在楼上,而且个个都好看。   状元这个心花怒发啊!   只听嗵的一声(正版桥和一色!不要想起花盆)!   姑娘被身后的人一挤,手中满满一簸箕的干面粉全部砸到了楼下,纷纷扬扬撒了状元这一头一脸,跟个雪怪一样。   此时又听,蹦~~~~~~~~~~~~~~~~~~~~~~~~啪~   街上的人为祝贺新状元及第,放起了二踢脚。   有这么一个,蹿到了半空,炸成了两截,带着火星,嗖嗖嗖嗖地就落到了一身干面粉的状元的身上。   只见那火苗,蹭一下就烧开了。   新状元不由分说地从红到白,又从白变到红,因为他赫然之间变成了一只大火球。   他还骑在马上呢,这高头大马活了这么点岁数,吃了这么点干草,哪儿经历过有人骑在它身上自焚的呀,于是这一受惊吓,撒开蹄子撞开人群就是一通猛跑。   马一跑,可让想救火的人,谁都没办法提着水桶去浇状元啊。   于是人们追着喊着,声嘶力竭着,四处想办法,找到一点点水就去泼,于是茶楼里的,饭馆里的,街边卖馄饨的全出手了,水泼的哪哪都是,跟过泼水节一样。   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地把水泼到状元身上。   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骏马载着一只大火球在街上疯狂地跑着,跑着,跑着……   直到状元烧成一把焦炭,马儿也死了……   一切才终于停止。   最后,人们收拾了状元的残躯,把他厚葬了。   因为这个书生赶得急,一回家就考试,从没有跟人说起过他到西方之西的事情,所以谁也不知道,原来……   他曾经烤过一条白鱼。   四方之东   东方以东,几乎是大陆的尽头,有那么一座寺庙,嘿嘿嘿嘿,有那么一座大寺庙!   它是一座荒废的庙,因为地处偏远,来烧香的人实在是少。   但庙造的还不错,檐牙高啄,象与狮头所构成的滴水嘴的大门,还有铜打的门槛,可见这庙曾经辉煌过一阵子。   只是现在破落了。   当你从远方走来,迎着阳光遥遥看见庙门上挂着的匾额,上书五个金光灿灿的大字,那儿写着!兰……不对,道具错了!   五个大字!   上写着!   女!鬼!招!待!所!   好震撼的名字。   但的确,这座寺现在不干别的,就是一间专供食宿的旅馆呀。   然则有这么一个书生。(叉,有我在,你就可以安心地闭眼了……)   这个书生青衣竹架,千里迢迢,跋山涉水,不顾千辛万险,迷了路……   其实他就是旅游来的,可真的迷了路,于是他在黄昏的时候发现了这座庙,抬头看了看招牌,他心里知道女鬼代表什么意思,但他真的是住够荒郊野外了,现在只想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有张床,有个唱大鼓的,听她说上那么一场精彩的蹴鞠比赛,然后睡觉。   于是他不CARE三七廿一地走了进去。   大堂内,胸牌上写着树精婆婆的一位大叔领班接待了他。   "哟,书生,长日没有见到过书生,都忘了书生长什么样了。"领班抚着下巴,别有用心地打量着他。   书生被他望的很不好受,于是一直低着头,在看自己磨破鞋的脚巴丫子。   大叔见他这么含蓄,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于是从衣兜里掏了一把扑克牌一样的东西说:"这是房卡,你随便抽一张,我们的客房一共有28间,是以28星宿命名的,所以每一间根据星象不同,它的装修风格也不同,28宿你是知道的,因其基调不同,而分为青色自然系列的东方苍龙七宿,红色热情系列的南方朱雀七宿,白色纯情系列的西方白虎七宿,黑色神秘系列的北方玄武七宿……"   在大叔还在扑啦扑啦背书的时候,书生已经两脚踹着柜台,两手死命的从牌里拽了一张出来,书生心里暗骂。考!捏的这么紧,到底想不想让我住。   但他是一个内秀的大闷蛋,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书生把房卡翻过来拍在桌子上。   大叔道:"哟,你真是好手气,抽的是玄武系列厢房中最最豪华的一间,这块门卡的牌面叫作室火猪,你知道猪可是……"   大叔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背着沉沉行李的书生的眼神已经不对了,正直愣愣的瞪着自己,大叔想了想,便不再说什么,把门卡塞到书生手里,往过道一指,"去吧!房间从这里直走右拐再左拐就到了。"   书生刚要起步,忽然大叔又拦住他道:"只是我们这里房钱可不便宜,要整整一锭银子!"   考!当老子付不起吗!开店做生意还这么扭捏!啐!书生暗骂着,拍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一点也不想跟大叔废话,然后就拿着门卡走人。   就听大叔远远在身后喊着:"半夜我们还有特别的客房服务啊!好好享受受受受吧吧吧吧……"   书生一点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因为他已经累坏啦。   书生七转八转七走八走,终于找到了室火猪号房。   照理说大叔讲的并不远,可为什么他走了这么久,道理很简单,因为他又迷路了。(好冷,这节不好玩。)   他推开室火猪号房的大门一看,果然如大叔说的一样,黑色的壁纸,黑色的地毯,黑色的装饰画,黑色的橱柜,黑色的沐浴桶,黑色的肥皂……简直黑到了墨水瓶里。   但是好在装修的人也不算太缺德,因为床是雪白干净的,还有两张火红色漂亮的圆沙发。书生走进去,关上门,把行李往地上一扔,然后二话不说地开始睡觉。   这一睡就睡到了半夜,只听有人在外面叩叩叩叩地敲门。   书生醒了,但他没有去开门,只听吱呀一声,有人走了进来,从书生躺在床上的角度看,刚好看到了一双穿着浅口船袜的雪白光净的大腿和性感的非常细长的吊袜带,因为黑色的陪衬,使这双腿看起来,真像果冻一样晶莹剔透,像玉一样温润滑腻,让书生恨不得马上扑过去舔上一舔。   来人越走越近,靠到他的床边,书生抬起头,猛的与来人四目相接。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女鬼招待所的特别服务?!一个女鬼?!   书生看着她,她也看着书生,一个惊恐又好奇满满,一个却面无表情。   女鬼在书生面前毫无顾忌地开始脱衣服,她脱完外衣,脱掉文胸,脱完吊袜带,脱掉底裤,最后把船袜也脱掉了,光净溜溜地站在书生面前。   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对书生说道:"客房服务,来吧。"   书生吓了一跳,因为女鬼的举动实在是太火爆太让人难以自抑了,但女鬼的态度也实在是太麻木太冷酷太没有感情。   就好比你站在一锅完全凉透的火锅前面,看着结了油的贡丸和蟹柳棒一样,书生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于是他迟迟没有动手。   女鬼只好再面无表情地说了一次:"来吧,干呀!"   书生从床上爬了起来,看着她说:"姑娘,既然你这么不愿意,你就把衣服穿上吧。"   "谁说我不愿意,不愿意我半夜跑你这儿干嘛来了!"女鬼有些不高兴了,觉得这个书生在抬杠。   书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女鬼有点生气了,因为她一点也不觉得,即使自己不热情,但她的身材和美貌也不能搞定书生。她双手叉腰,冷漠地问书生:"那你想怎么样?!"   书生想了想道:"总之不应该是这样。"   "你们男人……"   书生忙堵住她的话,慨当以慷地说道:"唉!姑娘,这就是你的错了,不要把天下的男人想的都一样,男人也是讲理性有感情的生物,何况像我这么知书达礼的一界书生,更是明白情感的重要性,我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书生,也是一个经历过一些女人和感情经历的书生,所以我已经能够从一个女人身上发现她对我有没有感觉了,所以我觉得,如果没有感觉,那么有些事情就不能太蛮干,否则就好比锈掉的刨子刨木屑,擦来擦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哦,你说我像锈掉的刨子,还是说我像木屑?!"女鬼一下拖过书生,把他的脸摁在了自己的胸脯上,来来回回地擦着,还低头在他脑壳上啃了一口。她的身体像钢板一样冰凉,但她的肌肤和触感却是十分美妙,加上那不轻不重的一咬,真是万般销魂,书生觉得自己的鼻血都快涌出来了。   但他及时地控制住自己,并且挣扎着摆脱了出来,"姑娘啊!别这样!我觉得我们真的还应该再互相了解一下!"   "干!"这下女鬼彻底被他激怒了,"要干就干!不干就不干!废什么屁话!真是干你个干干!老娘不干了!"   女鬼一连骂了九个干字,随即又骂骂咧咧地甩门离去,只留下一堆衣服丢在地上。   女鬼的翻脸无情,把书生激得一阵语塞,他坐在床上,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边摸着被她啃疼的脑袋,一边回忆整件事的过程,越想越觉得这个女鬼神经病。   他跟自己说,他一点也不CARE这种没有职业操守的客房服务。   于是他给自己盖好被子,松了松枕头,又继续躺回去再睡。   但是这下,书生却睡不着了,那个女鬼的容貌和赤裸的身体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摆出无数个撩人的姿态,并且在书生的臆想之下,女鬼的神情也温和起来,变得妩媚动人,非常的乖巧温顺。   于是书生辗转反侧,想到自己迷路至今,一次女人的温存都没有享用过,于是浑身便躁动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笨蛋,根本就只是客房服务,只是一晚上的鱼水之欢而已,也没有人叫他负责,也不用娶这个凶婆娘为妻,更不会和她厮守一辈子。   就只是做一场露水夫妻罢了,他又何必这么认真呢?   何况最重要的是,他是付了钱的啊!难道因为买珠宝时,装珠宝的盒子不好看,就把珠宝与盒子一块扔掉了吗?   书生心想自己真是天下最大的笨蛋,如果不是自己执意要讲什么感觉,现在可能早就让自己爽翻了呢!   于是他想着想着就开始捶床,一记一记,把枕头都快捶破了。   忽然只听砰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书生忙坐起身一看,竟然是那个女鬼又回来了,仍旧是赤身露体,光洁溜溜,而且是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   她对他勾了勾手指,"来,过来。"   "干,干什么……"书生嗫喏着,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坐了过去。   女鬼两手环胸道:"你不是说要互相了解嘛,现在我们就开始了解。"   女鬼的态度友善一点了,但是书生却觉得自己此时是否应该先扑上去,上下齐手一番,并且告诉女鬼,有什么好了解的。   然则书生是一个内心矛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的大闷蛋。   所以他只是静坐着,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干。   书生与女鬼静坐了很久。   书生在道貌岸然的伪装下,已经用眼神把女鬼上下搞了一遭。   但女鬼只是很自然地看着书生,喜怒莫辨。   又静坐了一会儿,女鬼终于忍不住了,女鬼并没有骂人,她只是给书生讲了一个故事。   她说:"既然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书生说:"好吧,你讲吧。"   于是女鬼就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四方之北   北方以北,几乎是大陆的尽头。   有一座大雪山,传说雪山里有两人高的大雪怪,雪怪长得很白很白,比上面说过的月光啊,白鱼啊,面粉啊,女鬼的大腿啊都要白,当雪怪在雪山里跑的时候,几乎看不到有东西在跑动,只是看到他留下的影子罢了。   但因为雪怪的毛皮实在是白的罕见,就连白狐的裘皮同它比起来,也算不上什么。   于是天下很多人都想得到它。   可是雪怪在人们的传说中实在太强大也太难找了,于是人类组织了一支庞大的捕猎队伍,浩浩荡荡地向雪山出发,一路上募集到了许多筹款,于是这些猎手穿的盔甲上都印着许多著名品牌与商号的商标,后来连他们称呼自己人的方式也改了,有的叫大宝,有的叫雪碧,也有的叫脑白金。   并且他们还拿到了诸如饮料、食物、牙膏、暖宝宝和丰胸霜此类的试用产品。   他们愉快的登上了山,也登上了全国各地的小报。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雪怪,因为他们发现雪怪喜欢吃巧克力酱,只要闻到巧克力的味道,一定会追踪出来。   雪怪吃巧克力酱,它可不会像人类一样吃完了抹嘴,相反它还会越抹越脏,因为它实在是太太太太太白了,它就把自己搞得跟一只斑点狗一样。   这么一来,人类发现它可就容易多啦。   乌压压的猎人满弓上箭,手持大刀,敲锣打鼓地追着雪怪满山遍野的跑,那场面真是浩大,撼天动地的浩大啊浩大!(强化语气)   就在猎人们穷追猛堵,就要赶雪怪入穷境的时候。   雪山忽然做了一件事。   对,就是雪山,你们都没有看错,然则继续往下看。   雪山它坐在地上,慢慢地扭过头,伸出肥大的手,把自己的孩子,也就是那个雪怪,先提了起来,塞进自己的口里含住。   然后,雪山开始疯狂地扭动起自己的身体,好像在打摆子。   于是山上所有的猎人们,就像是牛虱一样被甩了出去,噼里啪啦像拍棉花一样,煞是好看。   这些人在空中无限地翻腾翻腾着,好像一路要飞到天国去,但是很快他们就一个个砸到了地面,全都死啦,流了一地的鲜血和脑浆子,就好比挤爆的巧克力酱一样。   当雪山把这些猎人全都打发掉以后,它把自己的孩子,也就是那个雪怪从嘴里吐了出来,并且伸出厚厚的舌头,把它上上下下舔了个干净,这样就让雪怪又恢复到很白很白很白的样子,雪山便把它搁回了自己身上,然后雪山扭过头又回到一动不动完全像座山一样的状态。   雪怪看看四下无人,非常安全,也就自个儿玩去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女鬼说到这里,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狂笑了一番。   书生瞪着她,但她还是很开心,和方才冷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书生心想,这女鬼是个神经病,转念又想,但她笑起来也还算可爱。   但只听嘎的一声,女鬼刹车般地停住笑声,然后睁着一双大眼冷冷地看着书生道:"说完了,现在你对我有感觉了吗?"   书生又被她吓了一跳,无言以对。   女鬼道:"那你觉得我对你有感觉了吗?"   书生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于是女鬼斩钉截铁地道:"那我们上床吧。"   书生这次想也没想啥,他就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便携手上床,胡搞八搞,耳鬓厮磨,相交甚欢。   一切消停之后,女鬼在书生身边抽事后烟,一句话也不说。   书生侧脸问:"想什么呐。"   女鬼摇了摇头。   书生想了想,于是笑着说:"是不是在想等下怎么把我收拾了呀,我是知道你们女鬼的做派嗒,你在等我睡着,然后扯出我的心肝脾肺肾,灌一壶我的热血去给树精婆婆吃吧?"   切!女鬼不屑一顾地扫了他一眼,随后她的表情也越来越冷漠,恢复了最初时的冰凉和麻木。   书生就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看着看着看着……   然后书生就体力不支地睡着了。   等他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像所有鬼故事一样,女鬼在白天也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书生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摸摸胸脯,看看脚底板,身上连一个针孔都没有。于是他长舒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越想越有点后怕,心想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便起身穿好衣服,提着行李,决定退房归程。   当他来到大堂的时候,"树精婆婆"大叔正在那里起劲抹桌子,远远地看见书生,便脸色暧昧地同他打招呼。   "昨晚睡的可好呀?"   唔,书生含糊地点了点头,便把房卡递还给了大叔。   "今个儿就退房了啊,不再多住几日吗?是我们招呼不周吗?"大叔走流程似的询问了几句。   "不是,不是,你们的服务很好。"书生还是有点含糊其辞。   "好吧,那就欢迎您下次再来啊,书生!"大叔收起他的房卡,对书生抛了一个媚眼。   书生浑身打起一个冷战,于是背着行李就离开了这座寺庙。   书生走了,走了很久,走了有三天三夜这么久,但他的步子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然后他忽然扭头朝着寺庙的方向往回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越跑真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然后他终于跑回寺庙的大堂上,趴在柜上气喘吁吁地朝大叔道:"把!把!把!那那那个女女女鬼的的的的的骨灰瓮交交交出来!让我带带带她走!"   "什么女鬼?!"大叔非常非常莫名奇妙地望着书生。   "甭甭装傻!就就是那晚提供我我特别服服务的女鬼。"书生很是生气。   "谁说她是女鬼?!"大叔又非常非常莫名奇妙地问着书生。   "你们这儿不是女鬼招待所嘛!她不是女鬼是什么!"书生一把冲上前揪住了大叔的领子,因为实在太过冲动,反而把这句话给说溜了。   "说是女鬼招待所就一定有女鬼了?年轻人,思想不要这么简单。写女鬼二字其实只是表明这里有不一样的特色服务罢了,然则你也是跑㊣(22)过江湖的人,算是见多识广,怎么就没有感嚼到这里其实就是一个改良版的妓寨呢?"大叔说到此,讪笑着看着书生。   "妓,妓寨?"书生又结巴了。   "对呀,真要有女鬼,现在你还能站在这里喘气?"大叔指着他,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干你个干干!"书生一拳捶在柜上,"那就把那晚服务过我的女子交出来,我要赎她走!"   "她吗?"大叔努努嘴。"她早就被人下了赎金啦,那晚是她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晚,所以态度恶劣,要不是我软磨硬泡,她还差点不想来,但如果你要是那天早上不赶着走的话,可能还可以见着她一面,你走后没多久,她就被人接走了,到现在,就连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找她去了。"   "什,什么……"书生垂下双臂。   大叔见他表情呆滞,也就不忍心再说他什么了,于是顾自去抹桌子去啦。   书生也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他本想扭头去问大叔那个女鬼的名字,可大叔跑没影了。   书生便又站了一会儿。   随后他背着行李架,再一次离开了。   这一次,他就再没有回来呀回来。   十二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在半路上,他住进了一个破庙里。书生在那里看书,到了半夜里,忽然来了一个女鬼。   书生觉得烛火暗了一下,或是亮了一下。一恍惚间,女鬼就已经坐在身边了。书生朝女鬼看去,只见她面目模糊,仿佛极美,仿佛极恐怖。她坐在那里,不说不动,也不朝书生看上一眼。书生笑了笑,又看起书来。女鬼的身形在烛火下变幻不定,书生眼角里望见了,觉得极美,觉得极恐怖。   一会儿,书生打了个大大大大的哈欠。这些书他已经看过千百遍,实在不想再看,于是他放下书来,对女鬼说:"从女娲造人到如今,死掉的人,不知凡几。而阳世间见鬼,却很少有听说。看来鬼要返回阳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今天能在这里遇见小姐您,应该算是很难得了吧。"   女鬼垂着头,对于书生的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书生又说:"我从少年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四处求学问道。这些年来,也走过了不少地方,其中几处风格强烈,堪称阳世间的胜景。小姐从阴间远道而来,不知道那边的景色,又是怎么一个模样?"   女鬼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用声音说:"我在阴间过了不知多少岁月,阳世的事情,早已记不得了。你说你到过了许多地方,那么阳世间的景色,又是怎么一样模样?"   书生觉得女鬼的声音,又冷又轻柔,心头凉凉的十分受用。他望着轻轻摇动的烛火,微笑了一会儿,开始愉快地说起他在阳间所见到的景色。他说,他曾经去到绝高的山上,那里终年云雾缭绕,是仙人居住的地方。在山那间行走的时候,忽然一阵风来,人就置身于白茫茫的云海之中。假如在这辨不得方向的云雾中一直行走,就会到达天上的仙宫,或一头栽进万丈的深谷。书生在云雾袭来的时候,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当云开雾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另一个山头。   书生说,他曾经行舟在峡谷之间的江上,两边陡峭的悬崖横斜在江面上,仿佛要压倒下来。小舟在狭窄的江面上一划而下,好像风吹过岩石间的缝隙。在江的尽头是一道望不见顶的绝壁,小舟笔直地朝它迎头撞去,一心要把自己撞个粉碎。等你的鼻尖快触到那石壁,正打算像苍蝇一样被拍死在上面的时候,忽然一转,眼前变成宽广无边的一片水面。在这时,就算是胆大如书生,也要大叫一声,猛地往后一仰,头朝下栽到江里去。   书生又说,他曾经夜宿在戈壁的沙漠之中。那里的月亮,又大又黄,泛着憔悴的金色。午夜时的沙漠,是月光下大块的光影。沙粒在夜色里变得又凉又硬,在风中滑行时相互撞击,发出细碎的响声。四下里仿佛很安静,但是你躺卧在沙上侧耳倾听,会听到地下有隐隐的滚雷般的声音。假如你长久地卧在沙上,会听到那低沉的隆隆的声音渐渐升上来,猛地跃出地面,挟着你往前飞奔。沙漠忽然流动起来,身边出现了无数的暗涌。这时候,只能紧紧地抓住手中的沙子,埋着头趴着不动。到一切都停止的时候,抬起头来,远处连绵的高高的沙丘都不见了,原本躺着的地方是一块平地,现在却是在一座沙山的顶上。   女鬼坐在书生旁边听着,身形如雾气般弥漫,听到后来,渐渐凝聚如烟。书生望着墙上的影子,回忆起平生所见的奇景,思绪飘散到千里之外。他轻声讲述着那些景色,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不能再被听见。女鬼静静地听着,看到了高山上石缝中的兰草,深潭里青色脊背的游鱼,沙漠中来去如风影的蜥蜴。到后来,这些景象都飘散开去,回到它们各自的所在,眼前只剩了一支红烛,和月影斑驳的墙壁。   书生长吁了一口气,朝女鬼看去。女鬼望着屋外的夜色,沉默了一会儿,开始讲她在阴间所见的景色。   书生看到女鬼的嘴唇缓缓地翕张,耳边仿佛听到了一缕声音,眼前浮起了一些图景,那正是女鬼所述说的景色。   女鬼说,她曾到过一个山谷,那里长漫了细长的黑色的茅草,在将要枯萎的时候,它们转成透明的白色,然后化为灰烬。那里的天空,仿佛是茅草的尸体充塞而成,是粉末样的灰色。山谷里时常刮起无来由的大风,风向变幻莫测。女鬼穿着一身白衣漫步在山谷之中,是一幅黑白的风景。大风吹来,衣服和茅草张皇地舞动,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要倾倒的方向。   女鬼又说,她曾经行舟在冥世的河流之上。河面像海一样的宽阔,里边流淌着的,是稠厚的血水。阴间苍白的月亮低低地挂在头上,倾泻出冰一样的光。河水在被月光照亮的地方,好像脆亮的红宝石,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好像将要熄灭的钢铁。女鬼用白骨的长篙,撑着惨绿的竹筏,顺着水流前行。在竹筏经过的地方,血水中缓缓升起一只只手来,都被水沤得死白。它们缓缓地张开五指,露出掌心清冷的蓝色,好像皎洁的白莲在河中绽放。   女鬼说,在阴间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任何外来的光线,只有青白的磷火。它们在地下出生,凝成一团,渗出地面。那个地方永远不会吹风,所以磷火总是缓缓地笔直地上升。无数阴冷的火球悬浮在空中,渐渐延伸到望不见的黑暗中去。满地干枯的头骨,张着黑洞洞的眼眶,目送着它们远去。女鬼立在漫天的磷火之中,看着它们冉冉上升,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下沉。   不知不觉,蜡烛渐渐熄灭了。乌云遮住了月亮,破庙里漆黑一片。书生耳边有一㊣(5)缕声音飘来荡去,眼前一幕幕景象渐次消隐。这些景象,他平生都未见过,也从没有想起。他的心中又空又凉,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正沉沉睡去。   书生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收拾好了书本,启程上路。在通往京城的路上,没有名山大川,没有沙漠草原。只有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路边是一些贫穷的村庄,经常可以看到流民饿倒在路旁。书生走上了尘土飞扬的大路,昨晚的事情,他似乎已经忘记了。   女鬼的天快亮的时候离开了,回去那幽暗的冥间。自女娲造人以来,所有死去的人都在那里,但都是各自孤零零的一个,没有谁能在那里相遇。鬼魂在其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因为四面都只是一片虚无。即使停止不动,周遭的世界也会缓慢地变化,有时会出现一个入口,通往某些奇特的地方。通往阳世的入口,也许要千百年才能出现一回。   终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在路上,他住进了一间破庙里。到了晚上,来了一位女鬼,和书生共度一宵。天快亮的时候,女鬼走了,书生醒来后整理了行装,继续赶路。在那个年头,书生和女鬼发生一夜情,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书生到了京城的时候,比预期的要早。他和全国各地赶来的考生们一起住进了廉价小旅馆里,继续复习迎考。他们在白天背课本,抄笔记,做习题,到了晚上,用糙米饭和黄叶儿靓汤填饱了肚子之后,就聚在一起谈古论今。他们躺在大通铺上,就着一盏点五瓦的蓖麻油灯,一开始还讨论一些跟学习有关的话题,到后来,就开始说胡话了。他们说各地的美食和美酒,说一路行来各地的风景,说旅途中的奇遇和艳遇,到最后,说起了各自与女仙、狐、鬼、妖之间轰轰隆隆噼里喀喇的爱情。书生躺在硬壳棉被下,听着各位同年追忆各自的灵界红颜,想起了自己遇见过的女鬼。她只是一般漂亮,不过在和书生接触过的女生里,也算得上是头一位了。书生想,照他们说来,他们遇见过的女仙女鬼一个个都漂亮到变态,这恐怕有些言过其实。大家都只是普通读书人,遇见的应该也是些普通仙鬼。不过她们既然能幻化人形,当然有些变得漂亮些,有些变得平常些。他自己遇见过的那一个,虽然不算绝顶漂亮,不过也蛮不错的啦,书生见了,就觉得满心欢喜。照其他人说来,他们一旦遇见了灵界情人,就会发生一些需要用""来形容的事情。书生觉得,这样十分不妥。作为一名读书人,对待女生应该有礼有节,不能因为对方是非人类,就放毛了手脚。书生和女鬼在一起的时候,规规矩矩,连衣角都没有碰到过。虽然书生隐隐觉得,自己曾经和女鬼拉过手,但是那件事仿佛发生在梦中,仔细想来,已经记不得了,属于不可考的范畴。在这样的情况下,就不好妄自菲薄,还是仍旧当个正派人好了。在书生胡思乱想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说累了,先后倒头睡去,所以书生虽然一言不发,却是睡着最晚的一个。   一段时间之后,万众瞩目的科举考试开始了。书生勇猛地写下了很好的应试作文,成功地考上了榜,从此走上了做官的道路。那些做官的人,在处理公务之外,常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他们坐在八仙桌旁边,一开始还讨论一些公事,到后来,就开始说起胡话了。他们说起各种高档消费品、装饰品和奢侈品,并且用同样的口气说起某院里的某姑娘、某大人的某姨太、某大户家的某小姐。再也没有人提起神仙妖怪、狐狸精或女鬼,在成功人士的生活里,她们不占有任何地位。书生在听他们谈论各路美女的时候,常常㊣(3)想起女鬼来,因为他见过的美女不多,而她是他接触过的最漂亮的一个,虽然也只是普通漂亮罢了。   后来,书生就把官长治久安地一路做下去。以后,书生结婚了,新娘是殷实人家的闺女,周周正正,书生很是喜欢。然后,他们生孩子,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直生到书生的俸禄快养不起。再后来,书生就老了。   书生的妻子去世了,儿女不在身边,他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夜里和阴沉沉的白天,他会想起死去的妻子,远方的儿女,还有很多年前,他在破庙里遇见过的女鬼。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经常地想起她,也许是因为他也快要死了。在书生老去的那个年代,社会风气开放,选美活动频繁,人世间的美眉都打扮起来,俘虏了广大群众的色眼和色心。尘世间的人追逐着尘世间的美女,眼花缭乱,其乐无穷,再也没有人去想灵界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书生去参加同年会的时候,跟一帮老头子一起喝茶聊天,一开始都说些胡话,到后来,就讲不动了。他们提起年轻的时候,说:当年还没有发迹的时候,又穷又不会打扮,臭清高不肯去讨女人喜欢,只能在幻想世界中寻求安慰。中年发迹之后,就开始泡妞无数。如今社会风气开放,新鲜美女一笼笼火辣出炉,可惜已经没有他们的份儿了。现在常常想起的,不是中年时泡过的美女,而是年轻时的幻想人物,可惜都已经记不得了。书生默默地听着,回想起当年破庙里的景象,确实已经模糊了。但是当他一个人坐久了的时候,会忽然想起和女鬼拉手的感觉。她的手又滑又凉,好像透明的冰。假如轻轻地握着,就会从手里滑脱,假如用力握着,就会碎掉。假如不轻不重地握着,她就在手中慢慢溶化了。   另二则   By   从前有个富有的书生,进京赶考时迷了路,只得露宿一间破庙。   书生非常有钱,拉拉杂杂带了十来个拥扈,三四个小妾,真是出门坐轿有人抬,葡萄有人剥了皮喂,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实在是过得不亦乐乎。   进了破庙没多久,仆从就用自家带的细软,把一间破庙归置收拾了一番,让书生下榻。   生活优渥的书生第一次住破庙,感觉十分新鲜,这儿摸摸,那里抠抠,总觉得非常有意思。于是他就把仆从和小妾都从屋子里赶了出去,他说他想一个人安静地念回子书。   然则直到女鬼出现的时候,书生拍着大腿,雀跃而起,指着她就说:果然有女鬼!和小报上写的一模一样!快快过来,让我们风流温存一下。   女鬼却看着他冷笑,离他有九尺距离。   书生怒了,他最烦别人不依着他,于是道:装什么呀!还不麻利的。   女鬼摇头着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但看你是读书人,不如跟你明说,我喜欢雪中送炭,不喜欢锦上添花。   书生道:什么叫锦上添花,什么又叫雪中送炭,麻烦点解一下。   女鬼说:有人关心的关心,有人安慰的安慰,有人宠爱的宠爱,有人呵护的呵护,有人嘘寒的嘘寒,有人问暖的问暖……这就是锦上添花。   然则我自己还照顾不来,所以没这么多热情。   书生不屑地切了一声,又问:那什么又叫雪中送炭呢?   女鬼面无表情,用眼角冷视着他说: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你自己慢点玩儿吧,我不奉陪了。   书生对着消失的女鬼狂比划了一通中指,骂道;老紫才不稀罕。   然后叫进了自家小妾玩乐起来。   好了,说到这里肯定有转折,否则没有推波助澜的效果,那就活该书生倒霉,我们让他转折一下。   书生一行人隔天离开破庙,三日后书生自己爬回来了,背脊与手臂上各有寸深刀口,血泪沾襟。书生靠在墙根处咻咻喘着,汗水滴在蓬蓬杂草上。这时女鬼打着一把伞,提着一个灯笼飘了过来。   女鬼看看书生,书生也看看女鬼。   书生强撑笑颜道:有病啊你!都不下雨还打伞。   女鬼说:我无聊不可以吗?闲着一个人玩雨天过家家不可以吗?   书生白了她一眼道:吃饱了撑!有时间应该多读点书,像我一样做个有志青年。   女鬼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对哦,像你一样半路遇劫匪,手无缚鸡之力,被人砍得半死又爬回来,现在一无所有了吧,还牛什么呀你!   书生十分不爽:怎么你全知道?!   女鬼冷笑:我一女鬼,我有什么事不知道?!   书生怒了:那你为什么不来救我!照你的锦上添花理论,当时就是没有人救我啊!   女鬼双手环胸道:可这是你的命数,活该你那天遭人劈,我再厉害大得过天去?   书生气得都快背过去了,破口大骂:你个神经病!   然则气急攻心,双眼一翻,就厥过去了。   书生醒来的时候,温馨的一幕就早就发生,他的伤口被妥善的包扎,白色绷带上扎着漂亮的蝴蝶结,女鬼还为他擦洗了身子,并在枕边搁了新鲜的水果。   书生休养了几日,女鬼就照顾了他几日,书生躺在床上看着女鬼为自己忙忙碌碌。   心想为什么和以前,看下人照顾自己时的感觉如此不同。   转念又想,似乎也不太同小报上登的那种书生与女鬼的香艳事迹。   他们非亲非故,也无肌体之亲,简直四边不靠,当初那么清高的女鬼,现在又为什么要对自己呵护备至呢?   猛地,书生想起了女鬼曾经说的那四个字:雪!中!送!炭!   书生甚感欣慰,毕竟这是一段佳话啊,文艺青年最喜欢搞的就是这种片段式绯闻。   于是到了书生痊愈的那一天,他用他自以为最真诚的眼神和口气对女鬼说道:既然我的伤势好了,我也到了该回家乡的时候(潜台词是:老紫在家乡有的是钱,那时老紫又是一条饭来张口的好汉),不如你把你的骨灰瓮交给我,我带你一起回家吧?!   这时女鬼什么话也没说,在口袋里东摸摸西摸摸,掏出一长串铜钱来给书生。   什么意思?书生望着女鬼。   "省吃俭用点的话,这点钱够你回老家了,你走吧。"女鬼道。   什么。就像倒头栽进一缸冰水里,书生的心拔凉拔凉,冻得牙关发紧,但他还是强忍住噌噌上蹿的怒火,非常谦和地对女鬼说:"既然你已经雪中送炭了,何不一直送到底,再说我也没有让你一直送,我也想回报你。反正我觉得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俩之间还是产生了情分的,我很希望可以把这份美意继续下去……"   "甭说了,又不是香港回归。"女鬼冲他摆了摆手,"你走吧。"   你,太无情了吧!书生的神情都变了,浑身战栗着,终于一拍桌子道:"老紫可是从小到大从不开口求人的!你这算啥意思,一串钱!打发要饭的吗?老紫在家从不用铜板!老紫使的都是金锭!"   "哦,好吧。那就给你金锭。"女鬼说着,收起铜钱,又换了一颗大金锭搁在书生面前。   书生这下彻底被女鬼的无所谓给激怒了,他气炸啦,"老紫又不是洋娃娃!你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不管!老紫从没受过这种气,今天老紫一定要把你带走!你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死人!"   叫骂着,书生就冲到破庙后的乱葬地乱抛乱翻一气(这一招他是照小报上学嗒),但他直刨到十指污垢冒泡也没有找到女鬼,当他累了昂头喘粗气时,却发现女鬼捧着她的骨灰瓮坐在大榕树上,漠然地看着他所做的一切。   他们面面相觑,书生从勇到怒又渐渐化成委屈,"你为什么就这么不相信书生呐?小报上可不是这样写嗒!"   女鬼却摇了摇头,慢慢看向远方,"你走吧,去找回你从前的生活,你会慢慢忘记我的。"   "你有病啊!你是不是等着我赌咒发誓,信誓旦旦说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呀!"书生道。   女鬼却微笑了,如同她照顾书生所有的日子里,最温柔的那个模样,但她的眼神却写着三个字:不需要。   "既然你不在乎!那你就在这里开你的战地医院吧!告诉你!老紫也不在乎!"书生终于骂骂咧咧,气哼哼地走了。   十步后,他扭头看那棵榕树,树枝上空空如也,女鬼早就不知去向。   这一次书生就真的揣好了金锭,他离开了。   没有再扭头的书生,其实不知道女鬼又在原处慢慢地显现出来,目送着他离去。   十七的晚上,月之右上蒙了一点阴影,不算团圆。   视力不好的人只当那是乌云,但狼人肯定因为这一点不圆满,就只好当一名普通人。   女鬼坐在粗藤缠绕的古榕上,目光终于追不到书生远去的脚步,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仿若被黑棋阵一口吞掉的白子,显得孤独又零仃。她想起他总是老紫老紫时的口音,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那个美髯少年,睡觉时爱把右手搁在嘴边,还是像个孩子,虽然他定不肯承认。   她想他的㊣(6)漫漫归程,仿佛已经跟着他走了一样,但他不会有人服侍,当他离开座轿,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慢慢行进时,她猜他是否能在艰辛之外,看到与以往不同的风景。   飞鸟的掠天而过与啸鸣声,蝙蝠的扑翅。   水月下悬挂着的金黄佛手,一朵朵砰然绽开,会不会为他寂寞的旅途带来一点温馨?赤松林郁郁苍苍,环抱清亭,能不能抚慰他莽撞少年的灵魂歇息?他能听到溪水淙淙流淌,不具名的野花悄然开放,一粒粒光泽闪耀而潜伏。   在黑暗中用心去看到光芒,而不是蜷在轿子中昏沉打盹,她多希望他能一辈子记得这段路程。   想着想着,女鬼悄悄哭了,那晚她静坐在古榕上,直到黎明的露水打湿了树叶。   杀心不除,尘不可出。   《楞严经》   【Miss小倩】   楔子   道士把房卡插入锁槽,砰一声,门开了,屋内的烛火也亮了。   昏黄的烛光,掩饰了道士一脸的新雀斑,其实这些淡褐色的小点并没有使他难看,而是俏皮了些。   一个满脸虬茬的道士,配一点雀斑显得更有生气。   在道士面前有一排生锈的铁栅栏,将本来就不大的屋子一切为二,天顶滴水,四壁坑坑洼洼,整个房间就像被巨人一拳打出来的洞。   烛火照出地面一个清冷的光圈,带着镣铐的女鬼在光圈之后。   道士嘴唇微颤,有些呼吸不过来,两手无力地垂在身边。   "有话快说,别当这儿是你们人间的牢房!在这多待一会儿都消阳寿,小心把你自己的命儿赔在这里!"变化成狱卒的狐妖提醒罢,关上了门。   "费话!老子好歹也是个道士!会不知道这些嘛!"道士回吼了一句。   女鬼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只是身如困兽,被地狱的重重酷刑所折磨,她眼中的灵黠之光早已晦灭。   道士几乎不敢认她,女鬼的左脸颊与手臂上的皮肤已被全部撕去,借暗色遮蔽,她始终不愿靠近烛光。   但道士还是看见了。   他走向前,在铁栅栏前的木椅上坐下,拿起一边的木制喇叭对里面喊话。   "喂!喂!女鬼!我是道士!我是道士!听见请回答。"   女鬼苦笑了一声,"看不出那只是摆设嘛!又没有隔音板,用什么喇叭?!"   "唔,还有力气开玩笑就好。"道士松了口气,然后装模作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地狱的牢房也不过如此嘛,我看常住会得风湿性关节炎。对了,你在这里住的习惯不习惯?下面的人虐不虐囚?你还能坚持多久呀?!"   女鬼斜倚在墙上,身体仿佛能融入墙壁里,死气沉沉。听道士这么拉杂的一通胡说八道,只应了四个字:"我还好吧……"   四个字吐得如此落寞,在只有水滴声、溶洞一般的牢房里,一点点冰住了道士的心。   "喂!你可要振作一点啊!"道士吼道。   "你还是这样急脾气。"女鬼浅笑,"脸上涂点胭脂,倒是不错的晒伤妆。"   道士一惊,因为他并不知道女鬼什么时候打量过自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雀斑和晒爆的皮,嘴唇也是皴裂的,嘿嘿傻笑起来,"这个嘛,你知道你们幽冥的火海实在烫得有那么点过分,好歹我平常桑拿蒸的多,竟给我渡过来了,我想当年猴子过火焰山也不过如此吧。"   女鬼听见幽冥,不知所谓地哼了一声。   此时门外妖狐不安的叩门,提醒他们掌握好时间。   "催命啊!"道士骂了一声。   "怎么不是催命?我都不知道你走这一遭算干嘛?!"女鬼道。   "算干嘛?!"道士一听这话急了,如火燎双眉,"我看你死没死透好了吧!我看你在地狱的苦吃没吃爽好了吧?!我跑这儿幸灾乐祸好了吧!"   "什么好了吧!激动归激动,不要娘娘腔。"女鬼又泼了他一盆冷水。   "我靠!"道士怒了,从椅上跳起来,在半间房里气咻咻地来回走。   "你甭在这儿浪费时间,闹心。"女鬼冷言送客。   道士便猛扑到铁栏上,任凭他怎样摇晃,森森铁器俨然不动。   道士忽然撕心裂肺喊:"你疯了!你疯了!我千里召召来看你……"   "那个字念迢。"女鬼面无表情地纠正他。   "好吧,千里迢迢……"   "平常不读书!在人间搞神弄鬼是没有前途的。"女鬼谆谆教诲,把道士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煽情火焰一下子摁成灰烬。   "我靠!"道士这次是真的怒了,"书书书!你心里想说的,还不是我这个臭道士不如那个书呆子!我千里召,啊呸,迢迢来看你!你就给我一张冷脸看,我倒问问你,你吃这么多苦,那千刀万剐的书生有没有来过!一条短信都没有发过吧!靠!说什么交流障碍恐惧症,说什么幽闭内向,他就用这招骗你!把你卖了,你还给他数钱!他不管你死活,你还当他内敛多情!我看你真是活该!活该!看我的嘴型!活!该!"   道士震怒,女鬼却扑哧一声笑了,问他:"骂完了?!"   "靠!贱!"   "爽了?!"   "没有!累了,懒得骂你!我要过得来,我一把掐死你!"道士双手环胸,冷眼瞥着她,眼中却噙着水光。   女鬼点点头,"鬼还有什么死不死,你这么激动,语无伦次,我理解你,你也……不容易。"   不容易三字如箭,瞬间戳穿道士的心,一时间,他忽然像个孩子,委屈得想要号啕大哭,但他忍住了。   "看也看够了,你走吧。"女鬼轻轻摆了摆手。   "你……"道士嗫喏着,但他愣忡在原地没有他辞,毕竟走这一遭也不知为什么,他明白根本救不了她。   道士木然地站在原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想自己为什么来的!   半晌半晌,他不敢看她,但是开口了,"你……有没有想过我?"   "想过。"女鬼淡定自然,用不再美丽的脸绽放一次笑颜。   啊……道士未料她会答得这样快。   "想你,也想那个书呆子,我不能骗自己,也不能骗你。倘若有天他问我,我也是这么答。别问我想你们谁更多些,因为我已经不愿把你们这样区分。我是一个自私的女鬼,我唯一正确的决定,是从前从来都没有表白过。"女鬼轻轻说着,眼色如雾迷蒙,仿佛与他们一起盘腿坐在松涛绿野,而不是阴森的幽冥牢房。   "你心中……"道士不知是该欣喜还是失落。   "有你们,对,两个人。"女鬼笑了,"想到你会很开心,想到他会让我心疼。"   她说着,伸出手,像在空气中慢慢抚摸着一张面庞,但不知道那是㊣(5)谁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更爱你们哪一个,或许弄清这个问题还需要,一千年。"女鬼吐出最后一句话,仿佛经历完一场浩劫。   水滴的声音,这一次真的是他的眼泪。   但她却让自己睡着了。   片刻后,道士取出房卡,离开了她。   那又成为一间陷入无尽黑暗的屋子,下一次烛明不知是何时。   道士与狐妖走了,他的身影在幽冥间如此孤独又渺小。   但倘若你能跑到他面前去看一看,你会发现,那两道泪痕间浅浅的一丝微笑。   [一]人归不同路   "小陆西桑,侬啜来。(小六先生,你真会发嗲!)"客人扯了扯她的绿绸金花旗袍,"定定心心坐了个的伐来三吗?!(安心坐在这里不可以吗?)"   "新客人打茶围,也是有熟客带来,不好推的,我去去就回来好吧。大老板你做生意发财,也让我们赚点零碎钱过过日子。"云葆小六说着话,轻轻挪开客人的手,冲他嫣然一笑,酒窝里掐出一汪情海,等着男人逐个儿投。   "调皮捣蛋。"男人在她腰肢里拧上一把,绸裙滑不溜手,她便像条鱼儿似的游开了。   离开,云葆也不急着去见新客人,倒是返回自己房里,躺上烟榻狠狠吸了通烟,身懒缓舒。   "西桑,新客宁还等了该……(先生,新客人还等着)"一边伺候着的梅提醒道。   "晓得来。"云葆搁下银水烟筒,推了推头发,但心里委实不想去见客,她让小翠绞根手巾过来,自己举着嵌宝铜镜看嘴上的红膏,不知道在看点什么,一直拖捱着时间。   "啊似桑意伐想足了歹伐?(是不是不想做生意了?!)"直到鸨妇娘姨隔在门外一扯帘钩训了一声,云葆才站起来,用梅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手。   "耐窥伊,杰煞了,好像吾不接桑意,个哉书寓要关特契西伯风了。(你看她,急死了,好像我不接生意,这个书寓就要关张吃西北风了。)"云葆故作调笑的对梅说,她也不怕娘姨,仗着自己在长三堂子里走红,漂亮身段好能喝酒唱曲又讨客人欢喜,还会些外语,简直叫娘姨要倒过来看她脸色。   娘姨见她有动静,怕又笑嘻嘻走进来,"侬要额膏荷绉面月缎脚的花边夹裤,新做好送来了,窥窥额欢喜?"   "劳烦娘姨了。"既然面对面,云葆也同她客客气气。   "个么耐窥屋头额新客宁?(那你看下面的新客人怎么办?)"娘姨面堆假笑,亲热地挽住云葆,其实暗使小劲带她出去。   "侬放心,吾心里有素……(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云葆撇下她,像从身上弹开灰尘,款款地往楼下去了。   男人这种事,急不来的呀!云葆想着,一点点走下楼梯。新客人坐在椅上好规矩,一边领他来的熟客是洋行里做事的密斯脱周,她早就瞟到了。   只是密斯脱周今天穿得好古怪,里面一套海青色真丝睡衣,趿着一双皮拖鞋,外面罩着一件黑呢大衣就来了。她忽然愣在原地,没有看错吧,密斯脱周脑门上还贴着一张黄色长条纸,上面曲折迂回画着红纹,这不是一张符吗?!   云葆拍拍胸脯,惊着了。   "没有灵力的普通人是看不到这张符的。"新客人呷了口茶,茶碗遮住小半脸,一双浓眉大眼却直勾勾看着她。   "这位大少爷……"云葆开口,是堂子里姑娘的口气。   "我不是什么大少爷,我是道士。"新客人摆好茶碗,掀开自己的西洋帽,露出一个牛鼻子抓髻。   云葆没见过这样的客人,忙要叫梅和娘姨,扭头看了看,这才发觉整个书寓的人都定在原地,眼也不眨一下。   云葆啊地惊呼,转身想跑,被道士一把揪住往里屋拖了就走。   云葆一路挣扎,道士无方,便从袋里掏出一张符来往她额头上一粘,云葆这才老实了,乖乖地跟着他走。   道士将她带至房中,阖上门,在门隙上又压了一道符纸,耳听得门外书寓里的人又活动起来,但谁也没有发现道士将云葆单独留在此处。   道士将云葆额上的符一揭,她便大声喊道,"侬似妖怪!"   道士摇了摇头,"还是待我将你魂魄驱出来好好说话。"   说着道士一拍大腿,从腰际飞出一个摇铃,屋内烛火各自矮了半分,色晃昏暝。   道士将铃摇得疾快,口中念念有词,云葆顿时觉得头晕,身子一点点酥软了下去。云葆倒地后,有一团白色的烟从她张开的嘴里蒸腾了出来,白烟越升越长,逐渐化出一个人影,一个穿着白色孝衣,双颊微凹的清瘦云葆。   但云葆只是她这一世的名字。   她的魂魄不叫这个。   没有肉身,她是一个,女鬼。   道士凝视着她,百感交激。   他傻笑了两声,忽又板起脸毫不含糊地指责道:"我觉得你把身份定位在旧上海很不好,简直有卖弄上海话的嫌疑。"   "妈叉,说一遍翻译一遍,你以为我很爽。"女鬼双手插腰,也非常的不平衡。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你会一门外语?!"   "对啊!外滩语!不爽啊!买两斤包子过来撑死我啊!哼!"女鬼骂骂咧咧,显出她对道士的多事极其不满。   "你怎么越来越顽劣了?!"道士很无奈,"你好不容易投胎转世,没必要做皮肉买卖吧!"   "皮肉买卖怎么了?!我们女鬼工会的家族生意历来是殡葬、住宿、毒药、情色和杀手机构,我重操旧业,靠本事吃饭有什么不可以?!"女鬼上上下下瞥着道士,"谁像你,这么多年一条道走到黑,要换作我,工作的激情早就没有了!"   "那你也没必要把每一样工作都从事一遍吧!你们女鬼工会又不评劳模!"道士也不甘示弱,"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早先见你做杀手都要比现在好!"   "切!早先做杀手不也被你骂得半死!"   "杀手是冷酷!可你现在呢,是冷漠!冷酷是冰下水,水还会流动;可冷漠却是铁皮下的铁块,连生长都不会!"   "哇靠!长进啊!比喻句都能用了!"女鬼挖苦地冲他伸了伸大拇指。   "那你要不就转行,要不就继续做女鬼。"道士给了个建议。   "有病!卖谁不是卖。"   "真不想做女鬼!不如回兰若寺当姑子收香火钱,也很发财!"道士锲而不舍。   "神经病。"女鬼剔着自己指甲,对道士爱理不理,忽然她扭头对道士莞尔一笑道,"你想不想玩,我帮你找个清倌人?!"   啪!道士挥手就给了女鬼一个耳瓜子,鬼如烟如雾本是无形,但道士就是打得到,道士为何这么牛?!"因为我常喝汇仁肾宝!"   道士指着作者一通臭骂,"扯淡,给我把这句删了!否则我罢演啊!"   插入广告,内部调停五分钟。   好了,继续。   "你,你打我!"女鬼用经典的琼瑶式美女那副楚楚动人的死样子,带着哭腔向道士说着,然后扯开了自己的头发,一把撞向道士,"老娘不活了!老娘今天和你拼了!"   可见琼瑶式美女总是缺乏女鬼精神,活该受委屈。   "你是不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了?!"道士推开女鬼,"你至于为了他这样。"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女鬼听他说这么一句,立刻面冷若霜。   "你知道我在说谁!他!书呆子!"   "听不懂。"女鬼又是冷冷的三个字避开了。   "枉你当初在幽冥口口声声说倾心于我们两个人,事隔经年,我还在,而人世遍寻书生不着,你就颓废成什么样子了?!倘若如你所言,心中有我一半,那你可有为了我好好生活下去?!"道士蹙着眉,言辞凿凿,铿锵有力。   "再说一遍,听不懂,什么幽不幽冥,都忘了。"女鬼指了指地上㊣(6)肉身,"送我回去吧,大少爷,我还要做生意的。"   你!道士举手还要打,但女鬼躲也不躲。   "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好!我再去找,我死也要把书呆子找出来!我就不信他能人间蒸发,就算灰飞湮灭,也会留下个凭据!我去替你把他找来!你有什么恨,有什么怨,全都对他撒气!你就算再活剐他一次,我也不会拦你!"道士发了狠,咬牙切齿地说。   可女鬼并不领这个情,"我劝你别这么做,他是根回头草,可我不属马,我属鬼的,鬼有心吗?没听说过。"   "那你说的心里两个都有!既然明明有两个,不是跟他就是跟我,现在我在这里,你愿不愿跟我走?!"道士说时激动不过,走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女鬼长叹一口气,"怎么就是说不明白呢?别一条道走到黑,别走到黑!你为了我竟然修炼出一个长生不老,可我不是真君,不是菩萨,不是佛祖,我担不起你这么大的执念,松开手吧!你也该累了。"   "我不信!你在幽冥说的话……"   "人是会变的,鬼也是会变的。"女鬼撇掉他,"现在我两个都不想跟可不可以!"   "我不信!"道士摇着头,斩钉截铁地道,"倘若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书生,你也会忍心把这话同他也说一遍!我要去把他找来!去把他找来当面问你!看你怎么说!"   "一样的。"女鬼面无表情。   "我不信!"道士与女鬼顶上牛。   "神经病!"女鬼不屑一顾,回到自己的肉身上死命往下跳,想把魂魄跳进肉身里去。   女鬼速度越来越快,好像一台打桩机在肉身上突突突突钻了起来。   道士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拍大腿,从腰际又飞出一把拂尘,搞得跟多啦A梦一样,他就把女鬼变了回去。   女鬼又成为云葆,继续在长三堂子的书寓里做卖笑生意。   道士也离开了,坐上弄堂口的一把皮篷车,一车绝尘。   [二]觉迷迷灭,觉不生迷   道士在路边的长凳上,一手扇着蝇拍,一手支着头打盹。弹紫树叶从空中嗖嗖啪叽地落在茶碗里,一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在结网上没站稳,也嗖嗖啪叽地落在了茶碗里,随后一队车马从道上行驰而过,茶桌上顿时布起一片灰尘,更甭提这碗茶了,简直比得过龙嘴大茶壶沏出来的八宝糊糊。但道士眼皮也不抬,拾了茶碗就喝,临了还咂嘴,仿佛黄粱美梦里正啃着鸡腿。   书生站在他面前,看了看他嘴角的一只触手,再看看茶碗里的半只大蜘蛛。三分之一炷香以后,书生二话不说,不由分说,跑去一边呕一声吐了。   "你真有耐力,我很少见过一个人能忍这么久才吐。"道士说完,用两指捻丢嘴边的触脚,然后睁开眼冷冷的瞟了一眼茶碗中的半只蜘蛛,随即他将两脚一分,把首一埋,呕一声也吐了。   书生抹着嘴,将竹架搁在长凳上。   "小兄弟,恶心归恶心,可我也不想啊!你不用坐得离我这么远吧!"道士抬头,看见书生坐在隔他三张桌子的地方。   书生不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铜子,喊了一声:"老板,请给沏碗茶。"   "哪来的老板,没见这里就我一个人看着摊子嘛!喏……"道士说着,已经以迅雷般的速度斟了碗茶水,砰一声扔在书生面前,开水溅了书生一脸。   书生退无可退,明白自己遇上了一个粗人,他强忍怒火,一边默背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一边从袋里拿出一罐龙虎牌风油精,一面嵌宝铜镜,对镜给自己脸上的烫伤一点点抹上,背一个字抹一个红点,一字一个,刚好抹完,俏面书生顿时成了个薄荷味的大麻子。   "你叨逼叨的说什么呢?!"道士忽然来了句保定话。   书生并不理他,捧起茶碗吹开了水面浮叶,细细啜上一口,然后又慢条斯理地从竹架中取出一个蓝布兰花面的干粮包裹,一层层解开,里头是玉米面掺小麦粉做成的贴饼子及若干旺旺仙贝。书生捏起一块往口里送去,吃相煞是好看,清风拂柳絮,不像粗人吃蜘蛛,那是老熊啃甘蔗。   道士看看书生,又看看贴饼子,再看看书生,然后再看看贴饼子。   接着,目光就粘在贴饼子上,挪不开窝了。   "行行好……"道士半晌说出这么三个字。   书生很茫然,"你想干什么?!"   "赏口吃的吧。"   "你守着个茶摊还要饭?"书生将包裹往后提了提,怕粗人抢。   道士憨直地冲书生乐了,一指脑袋,"看我的混元巾和这双笏头履的云鞋,怎么看我都是一个品调崇高的道士啊!怎么可能开茶摊!"   "那你怎么只穿一身单薄海青,你的法衣呢?你不开茶摊,你又在这里守摊?!"   "谁叫我出观云游时穿的太鲜亮,法衣上织锦绣鹤,前不久在凯旋楼吃霸王餐时被剥去抵债啦!最近又在这里喝茶赊了账,便被扣下留在此处守几日摊,然则我心怀凌云之志,因此这份兼职不会做太久的。"道士握拳在胸,眼神十分潸然。   "原来如此。"书生点点头,咬了一口旺旺仙贝。   道士从书生的眼神中看到一丝狐疑,道士觉得这是一种屈辱,他从小就没有受到过这种屈辱,因为道士很少开口求人,对凯旋楼和茶摊的老板,以及数以百计被他赊过账的老板们都没有用过央求的口气,最常听他讲的一句是:二十年后爷们儿又是一条好汉。但不知今天是怎么地,他在这个眉目如画、翦水秋瞳的书生面前,竟然连说话声音都低了八度,他觉得这个玉净倜傥的男人有一种天生的感染力,一种慑伤力,尤其是他那一双含情脉脉的双眼,清纯无辜,总让人觉得一生下来就跟欠他钱似的。   还有书生手里的食物,半个巴掌长短,金黄灿灿,外香里酥,听书生咬在口里还发出咔咔脆响,如马踏白雪,如风压枝折,小小一片充满了诗情画意,让人觉得吃到它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件事。   道士想到这里,咽了口唾沫,但手里啪的多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整个贴饼子。   "贴饼子?!"道士有点失望,因为他更想用旺旺仙贝做开胃菜,但饿极的他也不CARE这个,举起贴饼子一口咬下,竟然是枣泥馅的,道士喜出望外。   只听嘁里喀喳,粗人啃起饼子来了。   "兄弟!从这一刻起,我欠你一饼之情!你就是我的好兄弟!我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道士信誓旦旦说这番话时,并不知道这番话将来都会灵验,他现在说的极其顺溜,好像特地排练过一样。   可书生面容哀愁的抖了抖包袱皮道:"岂止一饼,你把十七个饼全吃完了!你猪狗不如啊你猪狗不如!"   "兄弟此话差矣!你家贴饼子做的这么小,吃十七个才勉强抵我一顿饭量,何况你是没见过我们观中做的那个锅盔!个个都有这么大!"道士两手一抬,做满抱之势。   "猪狗不如!"书生都快哭了,他还要进京赶考呢,这一路上没有书生妈妈亲手做的温暖牌贴饼子,他要是思乡了怎么办?   于是书生就蹲到一边蒙头呜呜哭了起来。   "甭哭啦,等我有钱了买新的赔你好不好?"道士蹲过来,抓着一张手纸要给书生擦鼻涕。   书生肩膀一拧劲,把道士挡在双臂之外。   道士知道是自己不好,他想了想觉得该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深思熟虑后,他道:"诶!小兄弟!其实我觉得今天你我相见,应是缘分!打个比方来说,我和你一见如故,可你骂我是猪狗,倘若我是猪狗,我又口口声声叫你兄弟,那你岂不是也成了猪狗,所以这样说我不对,你应该换句措辞,像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我素来将世人都看成燕雀,但今天我与你一见如故,我油然觉得我们两人平起平坐乃是两只鸿鹄!有诗为鉴,两只鸿鹄鸣翠柳,一行鸿鹄上青天,树上的鸿鹄成双对,你我双双把家还……"   "我知道了。"书生抬起头,大叫了一声。   "啊,你懂我说什么了?!"道士很感动。   "你是个疯子!"书生指着他恍然大悟。   "诶……"道士哑口无言,他摇了摇头,莫非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他跑到一边闷声坐着,留书生继续在原地哭。   书生哭够了,哭累了,哭到脑内分泌内啡肽,终于感受到一丁点快乐时,他就悲极生乐了,书生回到座位坐下,自言自语道:"伤心疗法也不是没有一定道理,我现在心情舒畅多啦!"   书生扭头看了看一脸委屈的道士,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毕竟道士始终很真诚,于是书生道:"我只是离乡太久,内心太压抑,因为我是个幽闭内敛的人,所以一直找不到机会发泄一下真实的感情,我刚才借题发挥,的确有些小题大做,请道长不要介意。"   道士稳住自己的下巴,扼制住想要揍人的冲动,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好了,啥也别说了,不如我们自我介绍一下吧?!"书生提议。   "我需要平整一下心情,你先说你的吧。"道士点头。   "好吧。"书生谦谦一笑,从行囊里取出一块白色长巾,一块响木,一副快板,一把三弦,倒是跑江湖艺人的标准配置,他把这些一一在桌上搁定,其实除了用白巾擦汗,其他是一样不用,光为摆着漂亮。   他忙完了这一切,亮了亮嗓子,嘴起了个开场锣,然后道:"话说……楚之南有树名叫冥灵,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秋,五百年一开花,五百年一结果,结出的果叫作无花果,嫁接产品叫人参果……"   "神经病啊!你自我介绍还是贩水果啊!"   "好吧,扯远了。其实我想说的是,这棵名叫冥灵的树旁边还有一棵树,名字就叫作,檀!柘!"   "檀唾。"   "是柘!不是拓!念彻!念彻!"   "靠!柘就柘,好好的你不早说,干嘛蘸水在桌面上写!"   "这不显得风雅嘛!"   "妈叉!风雅你个小JJ!"道士忍无可忍了。   "你这个人真挑剔,反正我的说完了,轮到你了!"书生双手环胸,不服气起来。   "我是个粗人,没你读书人介绍自己这么大个排场,我叫燕赤霞,幸会了!"道士以右手握拳,左手盖于右拳上,下起膝,上齐眉,为一揖,不合十,这也是道士做揖的标配。   "燕赤霞?!好耳熟啊!请问蝙蝠侠是你的?!"书生问。   "是孙辈儿了,这里没他们的事。"道士掐指一算说。   "那蜘蛛侠是你的?"书生不甘心又问。   "估计得是仇人,刚才吃了他一半儿的兄弟。"道士咧着嘴答。   哦。书生点了点头,随即把桌上摊着的一堆东西一一又收回了行囊,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落叶和灰尘,不慌不忙地扛起竹架,看样子准备继续赶路。   道士着了一急,忙说:"兄弟不等等我吗?我再跟这儿看两天的摊子就没事啦,兄弟何不等我一起上路?!"   "我赶着赴京赶考,实在不能拖延。"书生婉言拒绝了,由此可见,书生并没有对这个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道士产生多大的好感。   "可是盛传前方有土匪出没,我怕你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过不了关啊!"道士好心相劝,并从桌旁取出一卷官方告示道,"前两天肚子饿不过,把告示后粘的饭糍糨糊全舔了,这告示就没贴出来,害不少人不知道匪类猖獗,行至前方都遭祸端。"   书生听他不负责任的一番话,顿翻白眼。   道士也不管他鄙夷,继续说道:"听那些逃回来的人说,这帮土匪出手极其歹辣诡异,他们分成两股,劫在路人前后,为首者执一布包,三寸长阔,亚麻布面,内灌铁砂铅粒,由前方人开始向另一股同匪投掷对扔,迫使路人在两股匪类间来回奔跑,倘若被布包击中,则即刻伤筋断骨,倘若没有击中,便跑至力竭为止。匪以此为乐不穷,故江湖得名’砂包党’!"   书生听到此,汗也落下来了。   书生道:"天气这么热,你这么几句话不用说上半个多小时吧?!"   道士咽了口水答:"我又不像你这么有知识,说一段场面话得斟词酌句,你怎么不表扬我认真呢?!"   书生恨不能现在就遇到砂包党,跟他们一起用砂包把道士砸死。   但书生还是决定要走。   "兄弟!"道士喊。   "你到底想干嘛啊!"书生不耐烦了,"我所有的干粮都被你吃完了,你再留着我也没用,难道说你想吃我?!我劝你可不要打这个主意,我家祖传秘功,如遇歹人悍妇难保贞节,可使自己全身坏血而亡,你要吃了我,会烂心烂肺烂肚肠,我劝你三思啊!"   "哦!竟然有这么三贞九烈的功夫!"道士抚了抚胸膛,"那我替你安心了!我只是想说,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们今朝一别,不知何日有缘再续前缘,为了报答你的一饼之恩……"   "是十七饼!"书生及时更正了他。   "好吧,十七饼之恩,我决定为你相个面!若你将有灾祸,我还可以替你想些解救之术。"道士诚恳地说。   "近三个小时了,你看我不下五百眼,竟然还说要相面!你到底会不会相面!难道用闻的?"书生一语揭穿了他。   "好嘛!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道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豆蔻盒子,拧开盒盖,里面有一泓清水,道士伸一指进去,捻出两片透明软体的圆物,啪啪往自己双眼中一摁,"这可是好东西,平常我都舍不得戴。"   "靠!原来你是近视眼啊!我一夜夜挑灯长读的书生都不近视,你这个跑江湖的倒害这种富贵病?!"   "遗传啊,我也无法。"道士耸耸肩,然后跑至书生面前,扳住他的脑袋前后左右的扫了一圈,说道,"女难!我很肯定地告诉你!你!有!女!难!"   "什么叫女难?!我只听说过难产。"书生困惑不解。   "就是会在女人身上栽跟斗。"   "在女人身上翻跟斗,这可不是一般的技巧。"书生举头遐想起来。   "是栽跟斗!不是翻跟斗!"道士立刻觉得这个书生也不是很厚道。   "好吧,那你有法可解?"书生问。   道士很认真的想了一想,"没有。"   "那你就不要抱着我了。"书生拍灰一样把道士从身上拍走。   "你不害怕吗?"道士很诧异。   "害怕什么?我又不是出家人,破了色戒就得转业。我好歹还是一个有三险一金的书生,我们工会庇护着我们,所以我对色相女人这类事是无惧无畏的!"书生说着,掏出自己的工会证亮了一亮底。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道士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予鼓励。   书生觉得再㊣(10)和他纠缠下去,天就要黑了,于是又行了一次告别礼,背架而去。书生每远走一步,道士就觉得心里沉了一沉,他目送远眺,直到书生消失在茫茫暮色中,道士脚下这一路,黄叶漫漫,落日余晖遍撒大地,青盈盈金灿灿正是山间最美时分。道士的目光从书生消失的一点影子中失落,渐渐移到一株路边的紫红鸡冠花上,花瓣绉纱交叠,一些景象在道士的脑海中快速闪回,他觉得自己多年多年之后也会见到如斯的紫,那是一条女人的裤子,散物无主,搁在床架上比死还要冰凉。   [三]若从明来,暗即随灭   下得幽冥最快的法术,是握一把石灰在平地上浇注方格,每格长宽三尺,依次大小不变往上垒六格,第三与第六格旁边再画同等正方各一,此所谓三三不尽,六六无穷。方格浇罢,当头加个三角顶子,尤如阎王殿。   倘若单独求往幽冥,或有指引者与同伴,相加之灵力必在满值。人问何谓满值?四十九即为满值,也就是说,行此法术之前,需七七天沐浴,七七天斋戒,少一天不行,且要在月圆之日浇绘此阵。寻一枚天地精华所凝的浑圆白玉石子引路,心眼鼻口合一,将石子捏在手里发暖后,烧一符纸,随即侧身轻手将玉石子投入阵内,以尖顶为准,倘若失手,石子入哪格便定在哪格,不可更改,投出格去,则算作罢,要重守七七四十九天戒再来。   投石人须虔诚平定,屈单腿弯膝,双手合十即跳入阵内,一次一格,直至玉石子落处。   单腿站稳,绝不可歪斜摇晃,否则将被视为不敬。人须弯腰拾起玉石子再掷,直到石子稳坠尖顶之中,屈腿再跳,达终点处可算功成,人即堕如幽冥,可省去行走无尽隧道和三途川的麻烦,就好像是一部直达观光电梯呀!   想当年道士和狐妖就是用这个办法通行幽冥,此方屡试不爽,最初是女鬼教授予二人的,后来女鬼不在幽冥,道士也就不上那儿去玩了。引路用的白石子被他打了个洞,穿在黑色颈链上,他老爱敞开衣襟穿一件真丝立体绣花的黑褂子,远远看去就像那么一个黑手党!   道士跟狐妖说:"那是我最迷茫的一段日子,因为我的私心,我让书生被女鬼吃了,女鬼又万念俱焚去做了女杀手。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该干什么好,于是我常在路边扮劫匪,但其实我并不劫任何人的道,我只是摆个凶悍的姿势坐在梧桐树下思考,世人只看表相而被我唬住,时之久往,还有人当我关公,在我面前插香,也有人撒毛票和铜子,那段时间我倒过得比当道士富余。可不管怎么说,我都没有转业,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去找女鬼,告诉女鬼,其实因我的法力所护,书生的亡魂还在!没有因为肉身被她吃掉而万动不复,他可能早就投胎了!女鬼应该去找他。他们俩之间不可能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因为女鬼是女鬼,而不是一只母螳螂!女鬼吃书生只是情非得已,而非生活所迫!我们应该坚信这一点!"   "真是慷慨激昂啊!"狐妖鼓了鼓掌,但神情冷漠。狐妖穿着桃红小袖袄,一条浅粉散脚裤,头梳两颗圆髻,垂着两股流苏,绝对是在扮嫩。但狐妖的嗓子像个老妪,她本来可以装得可爱些,只是面对道士,她就不乐意花这个力气,并且她觉得用老妪的声音教育道士,更有说服力,"我说你这个伪道士!"   "好吧!你想怎么骂我都可以!"道士捶了捶胸脯道,"我挺得住!"   "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其实你是一个半路出家半吊子的道士吧!"狐妖指着他鼻子揭穿他的老底。   "怎么能说是半吊子!好歹我从小生长于道观,耳濡目染……"   "我呸!你从小就是以书生的身份借宿道观,全家人都指着你好好读书嗒!"狐妖劈头盖脸说道,一点也不给道士留面子。   "我不告诉你,你不也不知道。"道士喃喃着。   "啐,你这个真书生假道士,说!你真正的名字是!"   "燕赤霞呀!"   "啐!不要辱没一代名士真人!"   "你痰多上火,要吃点川贝……"   "滚!今天皓月当空,清风过冈,举头三尺有神明,就响当当把你的名字说出来,不要再做一个披着伪道士龟壳的真小人!"   "怎么又小人了,好歹还是半个书生!"道士摇头晃脑,看看举头三尺到底有什么,只见两只老鸹扑翅飞过,他吐了吐舌,"感情有这种东西,那我报上姓名,会不会有报应?!"   "你还怕有报应,唉,累死了,不说算了!"狐妖拍拍屁股,觉得赚这点出场费不容易,这就想走,但被道士拦住。   "好吧!我不怕告诉你们!"道士左腿向前,右腿向后,左手巴掌掩在口边,右手横插腰际,冲着翠峦叠障的无迹远山高喊了一声道,"我!的㊣(4)!真!名!其实叫作!燕!叉!侠!"   "干!还不老实!"狐妖伸手一巴掌扇倒了他。   "好嘛!好嘛!人家单名就叫叉,你可以叫我叉君桑。"道士半躺一边揉着脸颊,扭捏说道。   "那你贵姓啊?!"   "单姓一个胡字。"   "哦,胡叉,家父一定是在抢饭的时候想的名字。"   "对哦,有这个可能。"   "为了揭示你的身份,特地用掉一个章节,想来会不会有点缺德?!"狐妖仰天对着那一轮明月问道。   "可能是因为我的戏份重吧……"道士也看向那一轮明月。   作者出场用块橡皮抹掉了朗空明月,改下一场倾盆大雨,作者道:"不要以为我长得圆就可以睹物思人!"   道士与狐妖便在雨中一通狂奔,躲回兰若寺中避雨。   兰若寺如昔残存,好像没有簇新的时候,门楹上那三个大字早已脱却金漆,只剩下遒劲的凿纹。拴马石经年泛黄又被雨水涮白,一点点被风噬化。阶隙蒿草杂生,蒲公英沿墙而布,一扇扇烂门窗棂,空余一副骨架子的屏风被扔掷院中。   入寺两边大柱上各有一副抱对,上原写"古寺无灯留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也亦破损,脱漆红柱上留有尿斑、老鼠磨牙的咬印和某某某到此一游的刻字留念,那副对联也因此看不清了,藏青夜下,更显幽秘之色。   此时道士与狐妖便一人立在一根柱下,道士没有回头看寺中景相,只因此处烂熟于心,他倚在柱上,半晌才长吁一口气道:"没有女鬼的兰若寺,原来如此冷清。"   声落雨停,新晴霁月复苏。   谁想得过一座废寺,会因少一个身无暖意的女鬼而显冷清……   [四]日出东海,日落西山   此日是个阴天,说有多阴,据说你爸看你期末考试门门不及格的成绩手册,那脸巴蛋子和脚巴丫子都没有今天的天气这么阴。书生赶大早上卯时出发,山寒风紧又沾了露水湿气,你说他该寸不寸,他就感觉自己发鸟烧,书生给自己号了个把小时的脉,叹了一声道:唉,我就没学过医理。   眼见着浑身愈来愈冷,从骨节子里头酸疼难当起来,书生喘着短粗气,忙从竹架中找出一件白色长袖开襟全棉短上衣穿上,然后继续向前赶路,书生的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书生此时行走在临安境内,此处正是南唐、吴越的交界地,书生到这儿来干什么呢?难道想偷渡出国?不然。见此书生面红齿白,眉醒眸亮,鲜衣新履,一看就是来自背景富绰的家庭,没啥天灾人祸不太像玩离家出走的样子。那他是越境考试当洋官?否也,五代十国虽然还有科举制度,但人民子弟学生虽喜读书,却不太时兴参加考试了!估计人人都跟作者一样,对中国的科考制度表示严重的不满。   那您说这书生究竟是为什嘛,有啥想不开,跑到这未开发成正式旅游区的荒山野岭中来的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   总之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书生背着竹架在这映带无穷的山峦间攀爬行走,看雨打枯竹他喜欢,看鹿纵山间他喜欢,看林麓洲渚他喜欢,简直是博爱苍生,估计他看猿粪都会喜欢。   书生麻利的一脚没有踩稳,从山上滚下,还好站的地势不高,没有摔成二级残废,只是把两双鞋跟二踢脚似的给摔丢了,怎么也找不回来,书生只得再穿上两只布袜,否则行走石子滩上硌脚,书生倒是一个识时务的人。   但很快袜子就被磨破了,你说地摊袜子质量怎么就那么差?书生辛酸地脱下袜子裹成球也舍不得扔,塞在竹架中寻思晚上找个地方再补补,幸许还能穿。   于是他就这么长衫长裤外套一件白色长袖开襟全棉短上衣和一双赤脚在水边走着,远看还真像一个巴基斯坦人。   书生走着走着忽然对天振臂高呼:"为什么这一节到现在都那么恶搞!什么时候给我来点煽情戏呀?!"   话音落,只见天空风裹残云,拨云绕雾,哗哗啦啦出现一个黑灰色的大旋涡,又从云涡里头伸出一只巨脚来,照着书生咣咣咣咣一通乱踩!   一个凛然、威严、带有磁性的声音莽盖四野道:"你以为喜剧这么好写!都照你们一个个的胃口来,我还要写不要写!这写文章跟炒烩菜一样,总不能照顾到方方面面的口味,谁知道你口重口淡,忌荤戒素,长没长疱疮痔螨,偏咸南方人不干,偏甜北方人不干。大厨不能按着自己的想法照一个味道来,把油盐酱醋蒜椒毒药全搁一锅里炒,大家的口味全照顾到了,可大家干嘛?!所以说入境就得随俗!得将心比心想想作者也不容易,这好歹还是个博客吧,就跟作者家一样,有些作者搞创收家里搁个通铺,谁来都招呼,吃饱喝足发奋涂墙,那也可以理解,但有些作者屡教不改,顽劣不化,冥顽不灵,看谁都跟欠自己钱似的,这样的作者就不好伺候,他煮什么就得吃什么,他不煮你来巧了就得饿着,吃坏蹿稀他管发药,可见也是个好人,话不两说,越说越多,由此可见,我就是那么一个有品性有血性有兽性的’性嗝’作者!需要广大人民的爱护和培养,才能有层楼渐长的好成绩!!!谢谢大家。"   话音落,听云涡深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巨脚将踩扁的书生纸片搁在石滩边,又缩了回去。从天空散下一块白布和一些银票,纷纷扬扬转了半天,掩盖在书生身上。   书生半晌才缓过神来,捂着脑袋凄厉地喊:"有必要拿我借题发挥嘛!打完给点钱就算完事了?!你当我是什么人啊!"   "谁叫你得罪作者呢?"一个女子声音悠悠冷冷地飘了过来,仿佛是贴着凌波水面,一仄仄滑过来的,沁着冰凉水气,也带着深山幽涧的回音,竟是那么摧肝沥胆的销魂。   书生随着声音望去,水面上啥也没有,再猛地抬头一看,楼船已经相去甚远,船行清冽水面,仿佛游行于烟波,缥缈如隔世仙踪。   刚才这里明明没有船啊?!书生琢磨着,一边爬了起来,他趴在地上时只能看到一丁点船屁股,但当他站起来时,他就看清了站在楼船一侧,说话的那名白衣女子。   先不说这女子长得怎么样,单说这片水色墨蓝近岸泛清的河渊,一侧是晕出灰黄水渍的岩石峭壁,一侧是白石子河滩与另一片重重峭拔的山峦,山间烟云流润,与水气浑然相接,一层半高的褐色楼船正飘隐其间。   清寒天气,草叶树林,在这一眼望去丰满苍郁的景色中,轻轻站着一个白羽似的女子,她手执一根长篙,身姿纤修端严,虽看不清眉目,但却感觉得到她面上并无一丝笑意。   书生狠狠揉揉眼睛,发现不是自己被踩晕而产生的幻觉,忙觉得好事情要发生了,提起竹架追起那艘楼船起来。   "姑娘等等……等等……"书生就这么忘情地追着,也不顾自己没穿袜子,跑着跑着,双脚就被石子划破,淌出血来。   楼船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停着,却总是差书生这么一段距离,他有些沮丧。   在这当口,水面忽然下陷,然后有刀片状的东西顶了出来,书生定睛看之,竟然是一片越升越高的硕大鱼鳍,鳍色墨绿泛金,转眼已超过白衣女子的脚面,再往上升,恐有覆船之险,书生还来不及叫她小心,却见女鬼手持一把钢刀,刀身薄如蝉翼,寒光凛冽。女鬼将它咬于牙关,用双手高盘起长发,随即她瞥了书生一眼后,纵身跃入水中。   "姑娘……"书生愣在原地,只觉得诡谲大鱼、高烧与她的眼神一并吞噬了他,书生的身子一软竟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微薄天色一片空濛,万籁俱静。   书生在毕剥柴火声中醒来,身上盖着一堆茅草。白衣女子坐在不远的地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书生在黑夜中臊得满脸通红,他顾左右而言他道:"原来已经是晚上了啊,我睡了这么久。"   女子没有答腔,抬手将脸一撑继续看他。   这就让书生很不好意思了,因为他尚清晰记得女子在船上投给他那一道桀骜不驯的孤高眼神,他清了清嗓子,勉强起身向女子做了个揖。   "姑娘,有礼了,多谢姑娘搭救,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女子冷笑一声道:"先说你的吧。"   "哦,也好!"书生一听挺开心,因为女子终于理他了,他就自我介绍道:"我是一个书生,我原来叫郑版桥,但大家都觉得我不要脸,因为我提前占用了未来一位伟大艺术家的名字,如果我用这个名字坑蒙拐骗吃喝嫖赌将来都要算在他的账上。为了保住他的名节,所以我就改名叫作柯庆文。"   "柯庆文……"女子默念着这三个字,摇摇头,"不认识。"   "现在就认识了呀,我叫柯庆文,柯庆文就是我。"书生指着自己,笑面如花。   女子全然不为所动,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书生想起自己是在河滩上追着她跑来着,于是不好意思地说:"情难自禁吧,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一听见姑娘清冷孤傲的声音,仿佛烧退了一半,就控制不住自己跟着姑娘跑了。"   退烧?!女子闻言,起身走到书生面前,缓缓伸出手搁到他的额头上,书生如此近距离靠近白衣女子,觉得自己意乱情迷地快要晕厥了。但一阵清凉之意快速贯彻全身,一时间腰也硬了腿也直了走路不喘气了,书生觉得自己就像获得新生一样,再也不受高烧的困扰。   "好神奇呀!"书生赞叹道,面上燥红渐消,嘴唇也不再干裂。书生顿时恢复了面对白衣女子的自信,因为他又悍然成为一个玉粉敷面的俏公子,"我见姑娘跳入河中斗鱼,又被姑娘的法术所救,我猜姑娘一定是个隐居深山的剑仙吧!"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坐回原处。   "不好意思啊?!姑娘还未告诉我怎么称呼呐?!"书生提醒她。   "我生前姓王,单名一个婴字。"女子道。   "王婴?"书生猛地想起《英雄儿女》这部电影中的王英和王成,"好革命的名字啊,一点都不亲切,不如叫你璎璎怎么样?!璎璎,王婴,一次等于喊你的名字两遍。"   "你很聒噪。"女子拾起身边一根枯枝挑了挑篝火,"书生不应该这么聒噪。"   "书生为什么不能天真烂漫能言善语呢?莫非璎璎姑娘以前遇到的书生都像老学究一样说话慢条斯理言简意赅吗?我们书生大多是年轻人,压抑自己活泼的天性,不是很伪君子吗?!"书生说着,自己笑了,然后回想女鬼的话,脸色刷地一白,"生前姓王是什么意思?"   "哼,反应真迟钝。"女子冷扫了他一眼,"我不是什么剑仙,我是个女鬼。"   啊!书生大惊失色。   "你怕了?!"女鬼道。   "不是,我是觉得我没有准备好。"书生下意识地紧了紧裤腰带。   "你刚才说我以前见的书生是不是都很闷,我告诉你,从前见过我的书生总是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我杀了!"女鬼念完最后一个字,眼中电击般擦过一道寒光,但她转而又轻轻说道,"只有一个书生,他是真的很不爱说话,不爱和我说话……"   柯书生(书生太多只好冠姓了)见女鬼突生杀手又化为若有所失,觉得非常奇怪,他问:"听璎璎姑娘这般口气,似乎那个书生很特别?!"   女鬼点点头,"是,很特别。"   "那姑娘和他……"柯书生似有所悟,伸起两手食指在空中暧昧地对点。   女鬼面无表情,随口说道:"我把他吃了。"   啊!柯书生又被吓得面无血色,半晌后,他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原来大闷蛋书生全都会被姑娘杀掉啊!那我只好聒噪到底了。"   女鬼忽然歪着头,非常乖巧地看了看他,火光中明媚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吃过书生的女鬼。   柯书生进退两难,拼命想着转移女鬼的注意力,于是一惊一乍地喊道:"姑娘白天杀的鱼,为什么现在不拿出来烤?!我很会烧烤嗒!想不想尝尝我的手艺?!"   柯书生这么说完,忽又后怕提起女鬼的食欲,而根本没有什么鱼肉,面前只有他这么块五花肉罢了。书生想着后背就出一层冷汗,但女鬼并没有对他下手,而是告诉他:"那不是普通的鱼,以你们凡人绝想不到,无人山谷中的河涧有时会直通冥海,以竹篙测水深,竹篙全没,但仍不知何处是底,冥海的鱼鬼为吸汲人世天地的精气而潜出冥海,我受女鬼工会所差遣,来此猎杀鱼鬼,以此得到它们的鱼珠……"   女鬼说着从腰间荷包中拿出一粒滚圆的绿金珠子,"就是这么个东西,能避火驱病,在人世可以卖出大价钱。"   "唔唔。"书生津津有味地听着,但他实则内心异常忐忑,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假。   女鬼哼了一声。   "姑娘哼什么?"书生非常紧张。   "你做一个阴郁的表情给我看。"女鬼忽带命令的口吻道。   "阴郁?为什么?"书生不知所措。   "就像我马上要吃你了。"女鬼抬起手,竟变成一副骨爪。   啊!书生惨叫不迭向㊣(9)后缩去,但迟迟不见女鬼动手,他的脸色由白到青由青到紫,再恢复到白色,最后官能失调,他只能愣怔在原地,一脸随便你拿我怎么办了吧的表情。   女鬼看着他,笑了,终于笑了。   "好奇怪,你让我想起他,但你一点也不像他。"女鬼如是说。   "也可能你见到任何一个书生都会想到他!"柯书生忙给自己撇清关系。   "或许吧,但我经年未见过书生了,从我接了女鬼工会的杀手工作后,我都是往最偏僻最荒野神秘的地方跑……"   "我好荣幸啊!"柯书生说完,掩面痛哭。   女鬼也就不说话了。   他们相顾无言,直坐到天亮。   [五]无情何苦留人驻   道士一把提溜过书生,将他摁在身边一起坐在土墙根下,道士说:"你胆子也忒大了!我刚刚从砂包党盘守的路面上跑过来,发现这群劫匪都埋伏在树林中呢!你竟然大摇大摆就走这么远过来了?!"   "有劫匪吗?路面上可就我一个人。"书生拍了拍胸脯,"天道皇皇,魑魅不侵!"   "我真觉得离谱,不过今天砂包党造型也奇怪,一个个不是双脚朝天倒栽葱,就是口吐白沫翻白眼,我问你,你这一路过来有发现什么风吹草动吗?"   书生想了想回答:"没有。"   "难道他们集体食物中毒了?"   "不知道。"   "那你自己做过什么?!"道士又问。   "我唱歌啦!"书生很轻松地回答。   哦,道士恍然大悟,"以后在我面前不准唱歌!"   "莫名奇妙!你干嘛追过来,难道你不用守茶摊了?!"书生质问道士。   "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就追来了。"   "不要把我当成你逃债的借口!"书生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道士。   "好嘛,好嘛!我跟你说完事情我再回去。"   "什么事快说。"书生不耐烦了。   "我光跟你说了怎么防范砂包党,却没有告诉你怎么防范鬼魅魍魉了!你是一个凡夫俗子,所以我就教你一个普通人掌握起来最快的防鬼方法。"道士不等书生询问,一把捂住他的嘴,认真地继续往下说道,"鬼怪出现,普通人的肉眼起初是看不见的,除非它们自己现身,为了不让它们近身攻击,得在它们距你一百步开外的地方,找一面墙,你背转身子在墙上逐一写下’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九个字,写完一个字回一下头,倘若鬼怪还在走动,就会受法术所制而现出原形,如果它及时停住不动就仍隐形,那你得继续写下一个字,再回头再看,依此反复,直到看见鬼怪为止,你所写的字就会从墙面上弹出为咒帮你拖延出一段逃跑的时间。还有一个特别小贴示,此方法对普通鬼怪有效,但如果是对付捷疾鬼夜叉这种速度型鬼怪,建议你在它离你一千步甚至一万步的时候就可以开始写字啦!"   道士说完,这才松开书生。   书生赶忙喘气,差点给憋死,然后砸向道士一通爆栗,"我从来就没有这么义愤填膺过!"   "为什么?!我可都是为了你好!"道士抱头鼠窜。   "你教我这是什么法子?!"   "看见鬼怪,防御鬼怪的方式啊!"   "我从一开始就看不到鬼怪,也根本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我身边,我怎么写字?!我真要发现它们,它们也早就出现在我身边了,我写字还有什么用?!"书生勃然大怒。   "说的也是哦,这一点我就没有想到。"道士赞许。   "滚回去看你的茶摊!"书生把手往外一指,"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道士很委屈,离开时拼命的对书生挥手,"一路小心啊!檀柘公子!"   书生也很热情的回应他,"滚!"   随即是一片空白,空白。   道士嘿嘿嘿嘿的一声傻笑,一旁的狐妖推醒他,瞪着双眼道:"你又怎么了?!"   道士睁开眼,收敛起笑容,不无惆怅,"我梦见我和书生之间好玩的事。"   "你别这样成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跟他有多大情分似的。"狐妖特别鄙夷道士。   "那也不能因为我间接害他命丧黄泉,就觉得我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吧?!"道士据理力争。   "害他丧命还不算大事件?!"狐妖怒了,"照你这么说,天下妖怪没坏蛋了!"   "好吧。"道士自认理亏,"我十恶不赦,我猪狗不如。"   狐妖点了点头,然后把道士揽进怀里,轻轻地拍他,"这才乖,别再多想了。怀着爱又得怀着恨,多折磨人。我们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最可怜,才做一些无奈的事,可你至少还有我吧。"   "青争……"道士躲在狐妖温暖的怀里,他拥紧她,在望砖青瓦的屋子里,一袭暗蓝的道袍和一身火红色的纱衣。   他们相拥而眠,道士面挂泪痕,渐渐陷入又一个长梦之中。   "真的有鬼!真的有鬼!她是鬼!她是鬼!"书生揪住道士衣襟,丧心病狂地喊了半天。   "我知道,但现在是白天,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道士安慰了书生。   书生一抬手又一抬脚,展示了一下四个十来斤沉的重铁镣铐,"等到晚上就来不及啦!"   道士扳了扳拴住书生的铁链与铐子,摇了摇头,"用的是智能锁,我也开不出来,但我可以等到晚上找女鬼谈判一下,我想她可能会卖我一个面子。"   "什么叫可能会?!如果她不会,那我就死定了?!"书生都快把道士的衣服扯烂了。   "别这么说,我还是有点把握。"道士安慰他,其实道士也很想指责书生的轻率与疏忽,但他是真的感觉到了这个少年的恐惧,道士没有雪上加霜。   为了让书生平静下来,道士只是一拳打晕了他。   然后道士独自跑去榕树下,挖出了女鬼的骨灰瓮,抱着它又回到寺中,盘腿坐在佛像前等着女鬼出现。   同所有爱搞气氛的女鬼登场方式不一样,没有阴风,没有白雾,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光乱闪,穿着素缟的女子只是轻轻推开寺门走了进来,衣角微浮。   她一手提着剑,剑锋在地面划出冰蓝火星,一手提着一个人头,她把人头扔在道士面前,道士认出那是逼着他还债守摊的茶摊老板,道士对女鬼的通晓能力与冷血杀气噤若寒蝉,但他克制住自己面不改色。   女鬼昂着头,低睨着道士,也看着他手中自己的骨灰瓮。   道士说:"你有种!但你不应该为难一个书生,你和我斗,我还算有法力,但书生连杀鸡都不会,你欺负他,你就是恃强凌弱,在道义上是不公允的。"   "是你来晚了。"女鬼冷言相对。   "这我不否认,活该这个书生倒霉,最初是他不喜欢让我跟着的,后来我又遇上在这一带为非作乱的狐妖纠缠,耽误了三天,想不到他就栽在你的手里。"道士说。   "哼,我说你来晚,是指你来晚一步送死,你以为你救得了他?!"女鬼一剔眉,眼露杀机。   "切,你也甭装模作样,我早听说兰若寺中的女鬼杀人不眨眼,可你过了这些天都不杀他,别告诉我你只是想把他养养肥了再杀!"道士忙转移话题。   女鬼与道士对峙着,她渐渐松了口,"你虽然是个道士,但你法力太浅,我知道你最近被狐妖弄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只因兰若寺由我所控,她才没再跟随着你。狐妖生性促狭顽劣,凭你的能力,离开兰若寺必要再受她的刁难。我可以助你收服狐妖,你取她内丹可增功力,但我的条件是把这个书生留给我,我可以不杀他,但你也莫再来问他的闲事。"   取狐妖内丹增长功力,道士双眼一亮,他竟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之前只顾被狐妖戏弄,压根没想到这点。道士气运丹田,一冲动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太好了!"   女鬼当场举起他的手,二人击掌为誓。   "就这么说定了。"女鬼取出一匹白练递给道士㊣(6),"再遇见狐妖,伺机将此布蒙在它身上,它会在布内化回原形,内丹也会浮出体外,你取它内丹食下后,它便无力再骚扰于你,此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听起来就毒辣过瘾啊!"道士摩拳擦掌道。   女鬼冷笑,出言讥他:"方才还有人说我恃强凌弱,不过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大罢了,才用道义来框架约束他人。等自己有了能力,还不是想找人欺负练手?!"   道士咧着嘴,"你也不能这么说,我没打算杀狐妖。"   "那是你的事,你可以离开了。"女鬼下了逐客令。   "喂,你就那么确定我会放弃书生?"道士心想自己可不能给人看扁。   "你手中拿的可是幽冥制妖法宝,不是每个道士都能见到,甚至拥有的。"女鬼如是说。   道士一抽鼻子,紧捏着白布,倒着向后退,他一直看着被他一拳揍晕还在昏睡的书生,心中五味杂陈,最后还是将骨灰瓮塞还给女鬼,他掉转了身子,飞快地跑走了。   [六]见见之时,见非是见   书生柯庆文,你们还记得他吧?他把四只磨穿了的袜子补成了两只,又刮下树皮做了一双拖鞋穿上,可见其心灵手巧。现在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得得瑟瑟地跟在女鬼身后走着。   女鬼说:"出了山就会有人来接应我,取走鱼珠。"   于是书生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就在出山前的这么一段时间里,如此短暂。   书生想哭又不能老哭,所以他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像一只可爱的小兔子。起初女鬼会忽然伸手,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但书生鬼哭狼嚎地避开了,后来渐渐,也可能是书生精疲力竭了,他乖乖地随便女鬼怎么折腾自己。   女鬼帮他擦汗,帮他抹去泪痕,帮他生火做饭,甚至帮他洗衣服。   书生站在河边呆呆地看着女鬼绝美的容颜,暗想她要不是一个女鬼该有多好,于是他婉转地说:"其实我觉得你有时也算个好人,哦不,好女鬼。"   女鬼笑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没害你就是真正的好吗?世上若没有所谓的坏,又有什么好的区分?如世上明暗,没有暗的定义,又岂知自己所见的是光明?!"   "绕口令啊。"书生无语了,半晌才道,"至少现在你不想杀我对吧?"   "杀你又怎么了?!"女鬼反问,"人觉拆蟹不是残忍,而杀人就是残忍,人又说众生平等,那么杀你与拆蟹又有什么不同?!"   "啊?!"书生觉得女鬼很烦,但他又不敢揍她,"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非沾亲带故,你这么宠我,难道是为了享受杀掉宠爱之人的最后快感?!"   书生临了一句话,使女鬼手中捶衣棒砰然坠河,水花飞溅四处。   书生忙捂住口,"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女鬼凝视着河水发愣,最后只是拾回衣棒继续洗衣裳,书生转身想走,但她叫住他,"你觉得我宠你吗?"   "宠啊,你又不是我的婢女,所以你现在做的事,很像是为人妻母。"书生耸耸肩膀,想了想,他又着重声明一点,"但我是无以为报的。"   "为人妻母……"女鬼抿抿嘴唇,她觉得这是一个妄想狂说出来的话,一个女鬼,有什么资格为人妻母。   她突然尖声锐笑,猛地扑向书生,书生整个人往河滩上一倒,双眼一闭,心想自己大限已到,却迟迟不觉自己身上裂开口子,又想这女鬼下手真快,杀人竟不觉得疼,他眯缝起一只眼打量一下,乖乖隆地冬,把他吓了一跳,女鬼非但没有杀他,还三下五除二地把他的长衫给剥光了,正骑在他的身上,长发从两边披下,宛如一个小帐篷。   女鬼的脸,背着光看也那么美,让人心驰神往。   但书生是不卑不亢的,他说,"你到底想干嘛?先奸后杀吗?那你就来吧!前面那部分可以时间长一点……"   女鬼笑了,"你真的要比我认识的那个书生好玩,如果他有你这么逗,或许哄哄我也不至于死,是不是死到临头,连哄也不肯的人,就是对你心灰意冷不再爱你了?"   "也有可能是从来没有爱过你哦!"书生想也没想就说。   "从未爱过……"女鬼若有所失。   书生赶忙又认真地想了想,因为事关性命,"但还有可能,是觉得已经够明白的了,但你就是不明白,哄你也是白搭,还不如一死了之。"   "什么意思?听不懂。"   "就是说你杀心太重,他看到了你执迷不悟的样子,知道必死无疑,所以说应该是对方心寒才对。"书生这么解释,觉得对自己很有利,因为女鬼会抹不开面子杀他啦。   如书生所料,女鬼震惊了,可能是女鬼从没有想过这一点,当被杀的人甘愿一死的时候,也可能是他真的感到心寒了。   女鬼从这一刻开始不说话,陷入比天地初始时更混沌死寂的状态。   她坐到树上一动也不动。   柯书生完全有机会在此时逃跑,但他才走出三步他就情不自抑地回了头,当他回头看女鬼的时候,他觉得女鬼形单影只的样子实在可怜,于是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走。   他留在女鬼身边,替她扇风,替她赶走蚊子,替她做了一些毫无用处又白费力气的事,但书生觉得这样做,会使两个人都感到一些温暖,毕竟山谷里是这样寒凉,那种无所依靠的心情特别强烈。   书生见女鬼一直没动静,像变成了化石,夜深后,他就合衣睡在树下,过了没多久,书生全身发冷,梦见自己的衣服又被扒光了,睁眼一看,女鬼果然骑在他身上,扯光了他的衣服。   书生吓了一跳,"你又想干嘛呀?!"   但女鬼冰凉的眼泪滴在了他的肚皮上,女鬼始终低着头,书生有些害怕,当她抬起头时会出现一副青面獠牙。   书生小心翼翼地问:"你饿了?你还是想吃掉我对不对?"。   皎洁月光下,女鬼慢慢抬起脸来,却是比水月清辉更迷人的面容,她没有说话,双眼泪光扑朔幽漓。   书生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爱的人看见你这样,他会难过的。"   女鬼停在他身上凝神不动,随后,她伸起左手,挽起长发勾在耳后,一点点倾倒下身体,贴在书生的胸膛上,然后吻了他。   书生忙断断续续地说,虽然有点煞风景,但他还是要说:"你是不是寂寞太久了,是不是太思念他,宁愿把我假想成他?!"   嘘……   女鬼抵住他的嘴唇,眼泪又扑簌簌滴落在书生的脸上,书生心想,原来女鬼也可以这么爱哭,这么柔软,这么伤情美。   书生试着让自己拥抱住她,环绕她,双手抱得更紧些,他尝试让自己更入戏些,否则女鬼太可怜,可是渐渐的,他竟忘了自己是个替代品。   当他觉得事情就要㊣(5)发展到不可收拾的这一刹那。   他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女鬼又坐回树上的那个位置,纹丝不动,唯有微风拂过她的长发,仿若在海洋中游曳。她的发丝、肌肤、双眼与嘴唇,都泛着一点点淡蓝色的光泽,一双洁白修长的腿绽放在衣裙之外,玉琢般的完美。   女鬼的衣不蔽体,让书生明白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是真的,虽然他又有些恍惚。   为何这一夜的女鬼是如此美好,全无一丝杀气,几乎像是一个女神。   书生望着她,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她非常平和地坐在那里,面色宁谧,书生心想,这就是再好也不过的事。   [七]不要花哨,必需坚定   道士踩着水洼一通狂奔,溅了一身泥点子,他急着赶往兰若寺去,但他并不知道,狐妖早先一步找到了女鬼。那时的狐妖幻化成一个伶俐娇俏的小丫头,在榕树下荡秋千玩儿,女鬼来到她面前,很好笑地问:"为什么你和道士要找我,都先得挖走我的骨灰瓮?"   狐妖做了鬼脸说:"给自己壮壮胆呗,可我知道挖了也没什么用,你才不会这么傻,总把骨灰瓮藏同一个地方,我尝过啦,里头装的是糖粉儿,喏,还给你!"   狐妖把骨灰瓮抛还给女鬼。   女鬼亮了个极漂亮的身段,伸手接住。   "你这家伙不厚道!"狐妖埋怨起来,"竟然给道士缚妖绫,真准备让他吃我的内丹呀?"   "他吃了没呢?!"女鬼扫她一眼,"你现在不好模好样地坐在我面前?!"   "吃倒是没吃,又还给我了……"狐妖脸一红,咬着嘴唇,露出了一丁点齿尖子,媚得不行。   "不是正中你下怀吗?"   "可我不像你,不爱这么试人,不喜欢什么事情都弄得太明白,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尤其是对男人,知道得越细,其实越苦的呀是自己!"狐妖努了努嘴。   "至少现在,你知道他舍不得你。"女鬼笑,"得意了不是?!他要真吃了你的内丹,我猜你也当场把他剖心挖肺给吃了。"   "所以才说不要试啊!一试就把他吃了,本来还能趁糊涂多玩会儿。"狐妖忙道。   "你真是有闲工夫。"女鬼一挥双袖,飞身到树上坐着。   "是呀,我可不像你,太冲动。我们这一世多长呀,怎么也得好好玩玩。"   "那你就且玩着吧。"女鬼静默了。   "我当然要玩!你替我试了道士,我也要一报还一报!"狐妖随即从秋千上弹跳到女鬼面前,"我要让道士在不知情下,替你试了书生!"   "你想做什么?!"女鬼不解地看着狐妖。   "你甭太小看道士,我知道道士为了缚妖绫放弃了救书生,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家道士也没做错,可他收服我后,并没吃我的内丹,而是让我帮助他一起救书生,我呀,答应他了,我就是要看看,书生会不会跟我们走,离开你。"狐妖顽皮地说道,却迎面接了女鬼一巴掌,狐妖没躲过,抹着嘴角血痕邪笑着:"哟,说到试书生你就舍不得了呀?!"   女鬼知道自己下手重了,咬着嘴唇。   "你和书生相处也有一阵子了,他对你倒底是真心是假意,你自己心里也有个底。如果你只是因为迷恋下不了死手,那正好借机会让你狠狠心!对不?"狐妖说着,却蹑手蹑脚往后缩。   女鬼双目藏哀,轻声道:"我不会再打你了,不用这样躲着我……"   狐妖吐了吐舌头,但并没有靠近。   唉……女鬼长叹一声,冷风四起。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女鬼缓落地面,临了留下这么一句话,只身离去。   人问道士跑哪去了?其实照道士的速度来看,他离兰若寺还有小半天的路程,他的脚力是无法和狐妖媲美的。现在女鬼回到了兰若寺中,书生檀柘正在那里写字。   书生檀柘全身所带的镣铐数量已经减少到一个,铁链拖得很长,足够他绕兰若寺走上一圈,但书生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很安静地在案上练字,书生这笔字,随意处轻灵飘逸翰逸神飞,挥洒时铁画银钩圆劲古拙,一看就是个活着不写字会很可惜的人!   女鬼轻轻来到他身边坐下,捧起他写的一沓宣纸,莺声问道:"你在写什么呢?"   书生把脸一垮说:"你这个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女鬼,从来不买报纸,我只好自己编个小报,撰点新闻,再自己看了!"   女鬼点点头,"委屈你了。"   书生浅笑,抚抚她的手背,"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   女鬼忽然望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很怕我?!"   书生忙笑得更甜蜜一些,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没有呀,哪有,我不是好好在这里陪着你嘛,不要胡思乱想。"   女鬼凑近他,与他凝神对视,"其实你是怕我吃了你,才装得很轻松吧?!"   "不带这样的,说八百遍了,我现在并不这么想。"书生挺不耐烦,他皱着眉也不再说什么了,笑容收去,又是一个沉默的美少年。   半晌,半晌。   他拾起笔,饱蘸墨后在纸上写了这么四个字,情天恨海。   女鬼没看明白这个情字,倒一眼瞧见了这个恨字,女鬼默不作声。   书生笑了笑,在砚上舔了舔笔,又在四字后加了三个字,任浮沉。   情天恨海任浮沉。   女鬼想了想,接过笔来,也写了一堆字:ThereisnothingIcouldn’tgiveyou,thereisnothingIwoulddenyyou,ifyouwouldnotdenyme.Openyou’rehearttome.(译文:如果你不违背我,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你要什么都可以,把你的心交给我吧。来自《泰坦尼克号》)   书生苦笑,"这又从何说起呢?!"   书生觉得未来是如此难预料,也不太喜欢把话说的太满,性格原因他就不再同女鬼解释什么。书生捧起一卷书来看,女鬼便蜷在他身边,替他掌灯,烛油一点点滴下,她用手接住,让它们一滴滴在手指尖上凝固,变成小圆点儿。   书生想,这时的女鬼真可爱。   女鬼心想,就算自己和书生老说不到一处去,但要是他们能一直一直这样该多好。   直到丑时三刻,女鬼担心书生饿了,便起身去给他预备夜宵去了,这一离开,刚巧道士喘得半死的跑到了兰若寺,二话不说㊣(5),掏出狐妖给他准备的智能钥匙就把书生的锁给打开了。   道士拽着书生就往外赶,"快走,爆发你的小宇宙,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为什么要跑?!"书生一脸迷茫,有点见色忘义的意思。   "混帐,寒窗苦读十余载!你问我为什么要跑!你还是当初捧着妈妈牌贴饼子,一心想要赶往京城考取功名,发家致富的有志青年吗?!"道士当场喝道,一盆凉水泼向了书生。   书生果然周身一震,无言以对。   "提着你的行李快滚!"道士破口大骂,展显出非常的男子气概。   "那你为何不走?!"书生问。   "废话,一起逃,女鬼三个小跳就追上我们了,介时肯定通杀啊!不过你放心,狐妖教了我一招幻化术,我会变化成你的样子在这里顶着,你能逃多久逃多久,不用管我,我只要熬上几天,等到某个白天她管不着的时候,我就可以逃走,那时候,她要追的是书生,也不会来为难我这个道士!而你呢,早就跑远啦!"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搓手,心想这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书生还想说什么,却被道士拼命地往外推搡,"快滚!快滚!别跟这里装儿女情长!有本事上京考了功名娶公主睡东床,别磨叽了,滚!"   书生三两下就被推糊涂了,背着行李竹架转过身跑了出去,就像道士说的那样,他眼前通往京城的光明大道又陡然清晰如鉴,他只是像阿甘一样往前跑,绝不回头,否则就辜负了除女鬼以外的许多人!   道士见书生远去,安心的从怀里掏出一颗丹药吞了下去,默念咒语后,喝了一声,变!   道士便幻化成了书生檀柘,昂首阔步地回到案前,拾起一张宣纸,煞有其事的看了看,一字不懂,随手捏起来就抹了鼻涕,抹的一脸黑后,半倚在那儿打起了瞌睡。   真是好一招,偷梁换柱呀!   [八]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因为是平行蒙太奇的描述手法,所以现在你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该轮着柯庆文书生上场了,柯庆文书生对大家一抱拳,一拱手道:"大家爱听,我就爱说,我一点儿也不累。"   他笑得跟郭德纲似的。   好吧,其实书生柯庆文今天挺老实地跟在女鬼身边,直到半夜才凑到女鬼身边问:"你听过聂小倩和宁采臣的故事吗?!"   女鬼置若罔闻。   "那我就跟你说说这个故事啊……"书生以为她没听过。   结果女鬼把手中的挑火棍一扔道:"你觉得你一五代十国的书生讲清朝《聊斋志异》的故事合适吗?"   "那就不打扰了……"书生忙扬手作招福猫状,退坐到一边去了。   过了一会儿,书生把屁股一挪,又来到女鬼身边说:"你听过聂小倩,但你未必知道OLTRA写的那一套书生和女鬼哟!"   女鬼怒目圆睛道:"你疯了,那是2000年后的事,何况2006年无厘头社区都没了!"   "敢情你全知道。"书生咽了口唾沫只好又坐了回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女鬼问。   "我只是……"书生玩着手指说:"想和你探讨一下书生和女鬼的无数种可能……"   "说重点。"女鬼道。   书生柯庆文的手指都要绕成麻花了。"就以小倩那个故事来说吧,小倩被恶鬼所迫才为非作歹,后遇见宁采臣这样的书生,觉得他品行犹如圣贤,便以身托付,跟随他回家后,宁采臣的母亲害怕她,她也不让宁采臣为难,不要名分,依然侍奉他们一家人,执著守在宁采臣身边,后来宁采臣考中进士,小倩也替他生了一个孩子,共享福贵人伦,这是多好的善终呀!"   女鬼听完站起身拍了拍书生的肩膀道:"你是好样的,叫你说重点,结果你还是说废话。"   书生一抱脑袋道:"我的意思是,男女之间交往是一门学问,有些不开心的事,倘若你拒绝不了,就去学会享受!"   "继续……"   "拿宁采臣来说,他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除妻子之外不会有第二个女人。)结果最后他娶了三个老婆,生了三个儿子,都说这是他的福泽,是命数,命有天定不可更改。"书生抱着头越蹲越低就怕女鬼随时下手,但他却还在说,"小倩是个识大体、知天命的女人,懂得换一种方式生存,我也不是赞她恪守妇道,而是指她聪明,明白怎么样让自己快乐,好受难受都是一辈子,她选择的就是一条惠人利己的康庄大道啊!"   "说完没?!"女鬼乐了,问,"你心里很想娶这么一个女人吧?!"   "否也,我已经立志不娶。"书生浅笑盈盈。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世上每一个女子都很可爱。"   "那你就各种类型的都娶上一个。"女鬼鄙弃。   "你理解错我的意思啦,我是说,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女子都很可爱,无论她们分多少类型,她们最终都是女子,是个可爱的总体,我爱这个总体,就像我也爱男人的总体,动物的总体,植物的总体,所有生命和无生命的总体一样,我爱整个世界和宇宙!"书生说着,渐渐展开他的臂弯,仿佛拥抱着无形的一切。   女鬼拍拍书生的脑袋,"很好,你死后一定能烧出舍利子。"   "谢谢。"书生点了点头。   "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着调又二皮脸的。"女鬼觉得他不可理喻。   "可我说的话,你应该好好想想,我也是为了你好。"书生苦口婆心道。   女鬼苦笑,"你真想为我好?!"   "是呀。"书生很诚恳。   女鬼嗖一下来到他面前,摁倒书生后跨在他身上,动手解他的裤带,"为我好,就脱吧。"   "非得这样吗?你真的希望这样,你真的想要这样?这样就让你觉得幸福了?"书生一本正经的问。   "是呀,脱呗,我们之间调情有日子了,啥也不干,读者也不答应啊。"   "那好吧,来吧。"书生慢慢闭上眼睛,任凭女鬼随意所为。   女鬼被这个书呆子逗得又好气又好笑,便说:"那你娶我吧,我像小倩一样侍候你!"   "什么?!可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暗示你……"   "娶我我就幸福了!"女鬼一把揪起他,狠狠说道,"别光说没用的!"   "真的是这样吗?"柯庆文书生一把握住了女鬼的手,带着她站起身跑到朗月下,往地上一跪,"好,如果真是如此,天为媒,地为证,我以树枝代香,与你在这里交拜天地,我娶你为妻!"   女鬼有些愣忡,她没想到书生竟然如此认真,并且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口吻。   女鬼猛地推开他,避向一侧问:"你究竟是谁?!"   "我是书生柯庆文啊!"他浅笑。   女鬼用犀利的眼神注视他,但书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除了微风拂动衣袖,书生竟有些立地成佛的意思。   女鬼猛地冷笑一声,手中慢慢亮出一把粽叶阔的白剑,刃绽寒光。女鬼将刀指向书生说:"死有很多种方法,在我刀下也算死得最快的一种方法,你可以不用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到我杀了你后,你与我一样是鬼。"   书生摆了摆手,"姑娘啊,你弄错了,这么大的戾气真的是不好。"   女鬼敛起双目,缓缓将剑提了起来,她说:"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究竟是狐妖还是道士,究竟还想捉弄我几次?!"   书生柯庆文苦笑三声,使劲地摇着头。   直到女鬼一剑刺去,捅穿了他的身体,他双手握着剑慢慢跪了下去,含着血道:"现在我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有肉身的地藏菩萨你会信吗?你肯定不信,因为㊣(5)你还没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舍利子。你杀我我无怨无悔,只是可惜啊,璎璎,我点化不了你……"   "胡扯!"女鬼刹间拔出剑,提起书生往篝火上扔去。   火焰从木堆中砰一声猛蹿而起,竟有一人高,瞬目间将书生整个儿湮没在火中。只见天空中厚云蔽月,雷霆万钧,一道道闪电朝地面劈来,惨白如裂。女鬼仰头望天,天上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睛,睚眦尽割,瞠目而视。   瓢泼大雨倾泄而下,将女鬼淋得透湿,而焚烧书生的火焰竟熊熊不灭,直到一颗透明无暇的舍利子慢慢蒸腾而起,漂浮在火焰上方。   女鬼不惊讶不恐惧,竟然笑了,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好玩的事都让她遇齐了,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无所谓。   她走上去,在水火相接中,取下这颗舍利子,舍利子在她手中浑圆晶莹,从左至右正向旋转,透着水气又带着火热,周身布在一层朦胧烟气中,荧荧透亮。   就在女鬼端详它的时候,舍利子忽然离开她的掌心,嗖的一下,竟钻进了女鬼的左胸膛,化作了她的一整颗心。   女鬼只觉得周身温暖起来,仿佛有血液流淌,遍走全身与四肢,那股暖流最后缓缓上升,来到她的头颅中央,女鬼鼻腔一股酸热,随即,从她的眼中淌下了两行滚滚炽热的眼泪。   女鬼终于哭了。   [九]对!这是爱情,这不是悲剧!   空茫的冰天雪地,女鬼向前走着,鬼也是可以在幽冥再被冻死一遍的,变成白色的粉末,爆裂开来反而融化在雪里。   女鬼一直自言自语,为了不让自己停下脚步,她一直在胡说八道,她一字一字地说:"我要是能斜倚着霏微之色,在透明中飞舞,而不是在陈旧的气味里,掸掉一截烟灰;我要是能落下垂花大门的灯笼,让红火的暖淡成月晕的凉,让我站在清冷的阴影想你;我要是能把千里之外的自己变成一束光,一双手,一点绒绒的雪花,照耀过你,温暖过你,呵护过你;我要是不给你最好的,我真怕迟早到那天,你恨我。"   天晓得女鬼在干什么,但幽冥的头目饬令她,如果走不出雪界,她就哪儿也不用去了。   赤脚的女鬼,全身就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衣裙。   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完,且就让她走着去吧,反正这是大结局,现在不CARE这个。   根据前面所发生的事情,现在应该讲道士变化成书生檀柘后,倒在案边打瞌睡的事情。女鬼端着一碗紫糯米红枣粥进来了,并把它搁在"书生"面前,然后绞了一把湿毛巾替"书生"擦脸。   女鬼说:"起来喝粥吧,我知道你不爱吐枣核,每一颗枣核我都已经帮你剔去了。"   道士吓了一跳,道士从小到大就没被人这么侍候过,何况在他心里书生本该天天受女鬼凌虐才是。   他接过粥,一仰脖子吞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抹了抹嘴,傻呆呆地看着女鬼,女鬼却忽然笑了,在他面上轻啄一下道,"你从前总是爱跟我说谢谢哦,这三字挂嘴边,客气却生分,今天你竟不说这句,像是把我当自己人了。"   道士脸涨红得跟猪肝一样,觉得女鬼如此温柔,可比吃人更可怕。   道士用一根手指把女鬼点得离自己远些,才喘出一口大粗气。   "给我讲个故事吧。"女鬼真是花样百出。   "故事?"道士出了一脑门子汗,"我常给你讲故事吗?"   "对呀,一天一个!"女鬼笑。   "那不如今天换个新花样!"道士双手做了两个V字乱晃。   "换什么呢?"女鬼问。   道士想到崩溃,最后嗖一下从身上抽出一根绳子,大声说道:"我们来翻花线吧!"   女鬼就乖巧地陪着道士,看他耍了两个时辰的花线,道士的手指都要拧成麻花了,但他发现女鬼还是目不转睛,兴致十足地看着他,道士就崩溃了。   他说:"拜托你别这样!不要以为夜深人静,我们就可以干什么越轨的事情!o"   "我没有这样想啊。"女鬼道。   "那你这么亢奋,连个瞌睡都不打?!"   "我们女鬼都是朝息晚作,和你们书生的时差正好相反。"   道士打了个冷颤,但有洁癖的女鬼说着话却又端来一盆水,给道士变化成的书生檀柘擦脸,擦手。道士受宠若惊,坐立难安,局促地扭起屁股。   "你……你不要这样……"道士不知道书生和女鬼已经发生到哪一步,但女鬼很快让他明白到这一点,道士和女鬼拧着一根腰带对峙了很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道士忽然对狐妖眨了眨眼睛,"好了,这之后的事你就全知道了,我知道你当时已经赶到,并且在寺外监视着我们,我和女鬼什么也没干!听着!是真的什么也没干!"   "你确定你不骗我?"狐妖扳正了道士的脸。   "嘿!我都说了八百遍了!难道狐狸变成的女人也这么不可理喻嘛!"道士恼火了。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狐妖双手环胸显得很有把握,"如果让你和女鬼相处下去,十有八九你们俩会出轨!"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道士反驳道,"你疯了!虽然我半吊子,可是我好歹有道士的营业执照,我是有职业操守的!我和女鬼,哈哈哈,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狐妖扑上去,猛地把耳朵贴到道士胸口上喝令:"呼吸!用力呼吸!"   道士瞪大了眼睛,死命控制住心脏的跳动节奏,半晌,狐妖努着嘴坐直了身子与他对视,"掩藏得很好!"   "我没什么可掩藏的!"   "但你永远都骗不了我!"狐妖揽住他笑了,"你喜欢那个女鬼,你喜欢被她宠爱,你嫉妒书生,你当时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你别这样好不好,我看你是真的疯了。"道士不屑一顾。   "而且我还知道,那女鬼八成对你也有意思,因为你们相处了几日,她不可能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是你变化成书生来欺瞒她。"狐妖又说。   "这怎么可能,如果她发现,她一定会先杀了我,而不是把书生杀了!"道士猛地提高了嗓门,漏出了他心虚。   "果然!"狐妖哼了一声,"可谁叫书生最后又折返回来送死,说到这里我要你记住,是我及时救了你,你欠我一个大人情!"   "是啊,我记得!可谁知道那个傻蛋书生竟然会回来……"   "回来了,又看见你装扮成他在和女鬼亲热,真惨。"   "我们没亲热,我只是向她示范我新学会的一套推拿……"   "你们差一点就……"   "我们没有!"   "可书生在窗外看了你们很久,他都哭了!"狐妖忽然说出这句隐藏很久的秘密。   "什么!他哭了?!"   "我亲眼所见!"狐妖点点头。   道士挠着脑袋,觉得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他……为什么……从来不告诉女鬼,他爱她?他总是板着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   狐妖耸耸肩,变出一把锉刀来修指甲,"你们呐!一笔糊涂帐!我看着都累!"   道士却沉默了,在脑中码着一堆问号与惊叹号。   过了很久,狐妖终于看不下去,凑近他用手背轻抚着他的面庞,"好了,别想了,我告诉你另外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吧。其实我带你逃走后,我又潜回去偷窥女鬼和书生,因为我也很好奇和八卦,他们究竟还要怎么样相处下去。"   "他都看到了!还能怎么相处?!"道士鼻子一酸。   "是啊,他们都这么隐忍和压抑,实在是自讨苦吃。"狐妖叹了口气,"所以后来听到女鬼对书生说’我们不用再骗自己了,我们都回不去了’,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这女鬼杀气太重了!"道士一捶枕头。   "哦?"狐妖忽然收起脸色,变得神秘起来,"其实你后来也偷偷潜回兰若寺,冒死向女鬼表白心迹,并且你表白得异常糟糕,既没有说清来意,也没有把自己的感情讲清楚,甚至听起来像是挑拨。"   "对,我是说她跟着书生不会幸福的又怎么了!等等,你连这个都知道?!"道士激动起来。   "半吊子道士怎么比得过我天生狐妖呢?我可以不再追究你和女鬼的感情,但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如果没有我来帮你分析,我看你这颗糨糊脑袋是一点也搞不清楚其中的状况。"   "好好,算你万能,快告诉我吧。"   "这很简单,书生的态度,以我这个旁观者的身份来看,书生虽然表面上阴郁冷漠,但其实他是在自己难过之余,也给了女鬼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不争不吵不㊣(6)闹,可却正因如此而被女鬼误会了,她以为他根本不在乎她。"狐妖点破天机,"而女鬼只是想好好去宠爱一个人,但得到回应却如此艰难,她迷茫又绝望,于是做了身不由己的事。"   "身不由己?她杀了很多人。"   "但她没杀你。"   "你到底想说明什么?!"   "你是她最后的理智,是一种希望,虽然她身陷罪恶和地狱,但只要你活着,就证明她没有放弃自己。"狐妖说完,摁着胸口道,"我连这种心态也分析的出来,我真是太伟大了。"   道士却两手一摊,苦着脸说:"我还是听不懂。"   "所以你永远不是书生,而书生永远也不会是你,可你们俩对待女鬼的态度却又殊途同归,所以你们是男人,我们是女人,唉,算了,你不会明白的。"   道士终于再次崩溃。   狐妖却大笑,狐妖知道道士再想下去脑袋会爆炸,她也知道今晚自己已经说的够多了。   狐妖因此得意,因为她觉得自己了解本故事中的每一个人。   [十]你们可以在我的尸体上重建罗马   女鬼被关押在幽冥第七殿泰山王管辖的热恼大地狱中十六小地狱的皮狱中,字,剥也。   女鬼在人世,血腥的事干了不少,剥皮这种肯定也做过,但现在看别人对自己这么干,还真有些新鲜,所以她总是淌着汗沥着血,很认真地看鬼吏们下手,鬼吏常被她一本正经的眼神弄得很不好意思。   女鬼还总提出有建设和指导性的意见,让鬼吏感到自己很不专业。   女鬼说:"这是一门手艺活,要用心去做,就像你不是在行刑,而是在搞艺术。"   鬼吏听着都惭愧了。   女鬼虽然天天遭罪,但她从未灰飞烟灭过,原因是在于每当鬼吏拆开她的肋骨想要剜走她的心脏时,那颗血淋淋的红心就会像颗磐石一样牢牢地定在原处,并且绽放出强烈的白光灼伤了鬼吏的眼睛。   女鬼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老不死,这在地狱是很讨厌的事,鬼吏就会咒骂她,但她却冷淡地说:"嘿,我也没有想要过这么一块东西,如果你们有本事就拿走它。"   鬼吏啐着地面骂道:"你太没良心了,这可是一个地藏牺牲了自己才给你换上的心。你可就是因为这么冷血才被关进来受罚的,你不止杀人,最后还杀地藏,你这种鬼渣,死十万次都不够。"   "省了吧,我会不知道你们的游戏规则,其实我杀再多的人也没关系,只不过最后杀到你们的同僚了,才会被杀鸡儆猴!"女鬼也啐着地面,大家来比谁口水多。   但我知道其实没几个人想看女鬼在地狱受苦的戏份,大家都很纳闷为什么上一节,女鬼和道士的感情戏这么少,女鬼怎么就喜欢上了道士,书生又为什么不去赶考而返回兰若寺,正好撞见女鬼和假扮成自己的道士在亲热。于是感情如水泡刺破,道士被狐妖救走,而冷处理的两个人最终以悲剧收场。   现在我又潦草地交代了一遍,负负得正,你们一定全弄懂了。   那我们继续来说幽冥,靠!不准用臭鸡蛋砸作者。   女鬼因为始终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成为一个顽固分子,于是泰山王下令在她的房间里装一块孽镜,重复重复又重复地显现出女鬼所有杀人时的场面以及潜藏她心中的一丁点痛苦往事和回忆,幽冥要在精神上也折磨着女鬼,以使她有朝一日痛哭流涕,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泰山王对鬼吏说:倘若有一天女鬼能自己焐暖地藏给她的这颗心,女鬼就会举世登仙,化作一络烟气去往天堂,在那儿给神仙惹麻烦,而不是留在幽冥。   每个鬼吏都相信泰山王所说的话,但每个鬼吏都不相信这会发生在女鬼身上,因为她实在是大茅坑里的垫脚石,又臭又硬了。   鬼吏憎恶女鬼,女鬼也不喜欢它们。   女鬼总是在夜晚双手环抱,倚在墙上看着孽镜耍把戏,她是这么冷,从来温暖不了自己。   孽镜一幕幕翻飞着女鬼的内心痛处,显现出往日一情一境,就像只差音乐的MTV。   那峭壁、孤船、大鱼和深渊似的湖泊,化身为书生的地藏柯庆文一直追着她跑啊跑啊,他的面庞与红唇皓齿闪耀着生动的光泽,他总是胡乱说话,又后怕地瞪着一双无辜大眼,那眼神清澈明亮,饱含着一种忧郁与哀愁。其实他看起来就是一个短根筋的家伙,但他中剑倒地时,鲜血与悲哀却溢成一条河流。都说不爱己的人不会爱他人,可为什么有的人竟会因为爱他人而不爱自己,这条绕口令使女鬼想,所以他会成为神,牺牲自己是他的职业技能,一点也不用感动。   因此当孽镜中出现柯庆文书生时,女鬼连眼皮都不抬。   而道士的画面则是一幅幅残像,不停在孽镜的画面里穿插着,有时露个头就没了,有时只有半张脸,有时在雪花噪点中若隐若现,有时只是出现他两条穿着带洞袜子的毛腿,看起来更像是比鬼更专业的鬼片,女鬼都搞不清他在自己心里算占什么位置,这么支离破碎又这么出场率频繁。   女鬼一看见他就好笑,最后干脆把从孽镜中找到他当成"大家来找碴"玩。   女鬼乐此不疲,于是孽镜只好使出杀手钳!   那就是书生檀柘!   这个扣人心弦的美男子,偶尔眉目含笑,却透露着一种冷峻不羁,其实他不一本正经的时候十分可爱。   他会微笑着让女鬼守在自己身边,然后就像有母亲陪伴着的孩子,快乐地顾自玩耍、画画,念一堆女鬼听也听不懂的文章。他喜欢娇憨地伸出手和脸让女鬼帮他擦拭,喜欢做一个鬼脸都要被她表扬,他是那么那么需要被人宠爱和关注,可他也会傻气地为女鬼掖被角和挂项链。他们在一起就像两个瓷娃娃,其实早晚都会有一个被弄碎。   如同书生不论怎样还是离开她过。   如同最后,女鬼吃书生手指的时候,想起他这一双莹白修长指曾在色彩雅丽的松花笺上写过她的名字,于是落下一颗眼泪;女鬼吃书生眼珠时,想起他曾用这一双脉脉迷离的眼含情注视过自己,眼波如洗如涤,便又落下一颗眼泪;女鬼吃书生嘴唇时,她捧着他的头,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他说:我喜欢的人,一定会让她知道,女鬼流下了第三颗眼泪。   女鬼告诉自己再也不会为谁哭了,她也停止了继续吃书生。   女鬼燃起一把熊熊大火,把书生的残躯烧成一捧骨灰。   如果把骨灰再搀水捣成糊糊喝下去那叫变态!女鬼当然没有这么做,她把书生的骨灰撒在了古榕树下,因为她记得他说自己是一棵树,一棵名叫檀柘的树,她让他归回原墟土地。   放他自由,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反正早死早超生。   女鬼在孽镜前怎么招都无动㊣(5)于衷。   孽镜劳累过度,最后绝望地碎裂开来,那声音跟撕布一样,无数张地藏柯庆文的脸、道士胡叉的脸、书生檀柘的脸变成一股鲜血从孽镜中流淌出来。   女鬼说:"拜托流点干净的,我可不想用这个洗温泉。"   就在她这么说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剧烈绞痛,她揪住自己在地上打滚,那滋味可要比剥皮刑罚更难受,比犯毒瘾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女鬼骂骂咧咧,但她越是嘴硬,心痛的就更难受,她试图用手插入胸膛把心挖出来,可地藏的心却如炙热的岩浆般烫伤了她的手。   女鬼被莫名的疼痛整得精疲力竭,当这一切渐渐结束时,她平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直到道士和狐妖潜下幽冥找到她,道士探监可参见第一节。   [十一]听天由命还是恣意妄生   尿苔斑斑的佛堂,道士在罡单上步罡踏斗,拂尘与法衣海青翩翩飞扬,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整个脑袋跟通电似的乱颤着,双眼翻白,让他的华丽步调顿时失去不少美感。   狐妖在一旁端着一盆樱桃慢吃,等道士闹够以后,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你这么搞是没有用的。"   道士忙从地上捧起一本几千页厚的《道士秘术大全》,喘着粗气道:"可我全是按上面写的做的啊!怎么就不灵验?!"   "蠢材!道行深的吐口唾沫都管用,像你这种道行浅的还是算了吧!死而复生是多大事?就凭你?!切!"狐妖说这番话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她最初就是明知道道士没这能力,存心在看他好戏,却不想道士如此认真,誓不罢休的劲头实在气人。   "那你干嘛早不说,累死我了。"道士怨愤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觉得你体力耗尽,才可以不冲动蛮干。"狐妖振振有辞。   道士白了她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么严肃,如果办的好,那可就是造福天下书生的大事!"   "省了吧,少用这套蒙我,现在书生不在了,你把女鬼复活,你就可以和她天仙配了!"   "闭嘴!"道士忽然吼道,两眼通红。"你不帮忙就算了,至少别总是这么刻薄!"   "我刻薄?!"狐妖一跃而起。   "难道你不刻薄?!要是你不挑衅女鬼,说什么让道士引诱书生逃跑,看他会不会离开女鬼,女鬼若不是被这激将法激到,会痛下狠心杀了书生?!"   "你……你知道?!"狐妖吃了一惊,她想了想,然后指着道士,"原来你将计就计,利用我和女鬼鹬蚌相争,乘机得到我的帮助?!"   "错了,我和你原来想象的一样笨,是你自己太得意,晚上说梦话被我听见了。"道士说。   狐妖无言以对,道士则盘腿坐在地上,继续翻看着厚厚的《道士秘术大全》,在上面找所有能救出女鬼的讯息。二人沉默很久,忽然狐妖走上前,一脚踢飞了书,"不用这么麻烦了!"   "你想干嘛!"   "我虽没能力帮女鬼起死回生,但我可以带你的魂魄回到女鬼新死的时候看一看,或许在那里你能找到答案!"狐妖说着,一袭轻纱红袖掠过了道士的脸庞,她走到他身后劈头就是一掌,把道士的元神打了出去。   道士的身子如高楼轰然崩塌,瘫软在地上,像卸骨死去了一般。   道士的元神则像跌进了一锅顺时针搅拌的白粥里,稀里糊涂地往漩涡中心一点点溺沉,浓稠的时光就像浆糊堵住道士的五官,直到他快被灌爆炸时才隐约闻见雨后青草地的香气,锣鼓唢呐声从极遥远的地方随着一字红线飘来,那行火红色的队伍仿佛在空中左右晃动,像道士最擅长的翻花线,人人都是鲜衣新履,一张张露出白牙的红口笑靥,最耀眼还是喜婆面上的一颗大黑痣,如钻石般闪耀着多切面光泽。这条红线便离道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能从兴高采烈的调子里听见一个女子嘤嘤的哭声,随后越来越清晰,反而盖过了一切喜调,道士便不自觉地问这个声音:"你为什么哭呀?"   哭声顿了顿,回答他说:"因为我要嫁人了。"   "那这是你的大喜之日,又为什么要哭呢?"道士很诧异,但转念一下,可能这是所谓的哭嫁。   但女子的声音却道:"因为我没有嫁给我所爱的人,他是一个书生,而我要嫁的是一个粗鄙的商人。"   道士闻言大吃一惊,他再一眨眼,发现自己竟身在喜轿之中,离新娘异常近,可以感受到她的鼻息。新娘身穿簇新的嫁衣,喜帕绣金鸳鸯,瑰姿艳逸仿佛初开的玫瑰,但眼泪却从她的面颊滴下,轻轻打湿了嫁衣,一点点晕泽伤心。   道士紧咬住嘴唇,双手颤抖着轻轻掀起新娘的红头巾,在他眼前云髻峨峨,目如春水的新娘正是女鬼无异,但她现在却是活着,是她生前事。   道士猛然感应到一切祸端可能就出自此处,忙扳住她的双肩说:"那你就嫁书生啊!快脱了这嫁衣!我带你去找书生!"   "我不能嫁他,书生因我不能专心学业,我为书生也将蹉跎青春,我们各自为家小所累,不想两两负担,所以我嫁富商。"女鬼悠悠道。   "什么……"道士又吃一惊,"你怎么能说出这样负心负气的话?!"   女鬼始终不看他,像是自言自语,"离开我,书生就会专心读书,进京考试,金榜题名,娶别的女子……"   "你又不是书生,你怎么知道那是他想要的生活?!"道士喊着。   "书生前程似锦,他并不需要我。"女鬼说着,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   "你要做什么!你别钻牛角尖!"道士想要抢过剪刀,却发现伸出的手化作透明从女鬼身上浮过去,他根本无法阻止此事。   "我知道我不想嫁给富商,可书生也没有来阻止我,马上就要去拜堂了,是不是一切都晚了?"女鬼握着剪刀对准自己的心脏,不知道哪家缺心眼的铁匠做的剪刀,刀刃五寸长!   道士看的两眼发直,他只有狂吼:"那个死书生就是不爱说话,可未必代表他不在乎你!"   "或许他从来就不喜欢我,什么都是假的……"女鬼却听不见,说着话,把剪刀往下摁了摁,道士的心随之跳到嗓子眼,呼吸也停止了。   女鬼已经不再哭泣,从她身上散发出浓怨的戾气,滚滚翻腾冲出轿窗组成一张可怖的脸。   女鬼却笑了,她顾自说,仿佛面前正站着书生,"其实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你的世界我根本不懂,我只有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直到你舍弃我的那一天,我以为我能给你最好的……可其实或许你从来都……不想要……可其实或许从来我都……给不起……"   说罢,她举起剪刀刹那间捅入自己的心脏,那么粗大尖锐的利器,她怎么就敢往自己的胸膛里插,到底是哪来的勇气!鲜血穿过道士透明的身体,飞溅在轿子中。   新婚的嫁娘变成女鬼,穿着鲜红嫁衣死去的女鬼,流尽了心血。   道士忽然明白女鬼的心,为什么是破的,因为那颗心上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洞,从来就没有弥合过……   血顺着轿壁滴在地上,然后有人发现,惊恐地尖叫起来,送嫁的队伍混乱作一团,大黑痣喜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场面乱七八糟,道士的身体也慢慢往上飘去,离开了喜轿,他本以为自己还能握住女鬼的双手,抽出那把剪刀,让一切重来。   而他只是震愕地看着一切,他忽然像女鬼一样充满仇恨,黑色的戾气也从他的五官冒了出来,在天空中组成又一张可怖的脸,他恨女鬼这样不负责任,恨她的自作主张,恨她的一切一切……但道士的这股仇恨并没有坚持多久,因为一个跌跌撞撞青色的身影很快闯进他的眼帘,那是遥远山道上书生的影子,他追赶奔跑,跑丢了鞋袜,石子割破了脚底。   他长得像檀柘,像柯庆文,也像道士自己,他像千千万万个人,但说到底他就是一个书生。   他在追送嫁的㊣(6)队伍,虽然迟了晚了缓了慢了,但他还是很努力地在跑。   道士散布于空中的戾气便如同二踢脚般砰然炸开,从他看见书生的那一刻起,什么恨意都没有了,只是深深的悲哀,泪水汹涌溢出,他忽然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佛祖菩萨与神明,有这么多低眉顺目看着众生疾苦而无语的人上人。   大哀无言,道士笑了,将手往天顶一指,"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就好好看着吧!你们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看着有我在!一切就都会改变!"   话音落,天空炸起一道劈雷,把道士击打了下去,道士如一只断线的纸鸢,打着旋的飞落而下,重重地跌在地面。   他弹跳而起,睁开眼大喊了一声,面前却只有狐妖,独自坐在佛案上看着他。   道士汗流颊背,狐妖却面无表情。   道士起身想打盆水洗脸,狐妖这才开口:"逆天而为不会有好结果的。"   "你是妖怪,你不应该说这种话。"道士看也没有看她。   "可你要记得你是道士,你不是妖怪!"狐妖质问。   "当然,但我还记得,我是一个半吊子的书生。"道士笑了,紧了紧衣领,像《上海滩》中的许文强般坚定地走了出去。   [十二]将心比心吧,爱人   "Test,试麦,Test,OK。"一把沙哑的声音在幽冥的穹顶回荡,当他调好音响后,又捏出一个尖细的人妖嗓子娇媚地说道,"各位晚上好,这里是幽冥主题公园,我代表全体幽冥工作人员,欢迎您的到来!各位未登录在册的死魂朋友你们好,现在你们所乘坐的是我们幽冥特快观光列车,由于各位属于非正常死亡人士,在你们观光结束后,将送你们返阳还魂,继续你们那很有前途不应该半路夭折的人生,虽然你们返阳后不会记得幽冥的一切,但我还是衷心希望自己能陪伴您度过一段值得怀念的时光,谢谢,谢谢大家。"   音落,幽冥车上鼓掌的死魂三三两两,死魂离开身体的面目大致一样,混沌撑大的五官,半透明苍白的身体,由于非正常死亡的原因,他们的表情显得更迷茫一些,幽冥的风景这么波澜壮阔百年一见,可它们只会发出空洞的哦哦声。   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导游不停地在播音器中得啵得啵说着,"您现在所看到的娱乐设施,是全球幽冥排行第三的建筑物,名字叫作’阿汤哥下油锅’,全锅直径……"   哦……死魂发出永远一个声调的啧叹声。   只有一小股不协调的声音从死魂列车的最后一节传来,那里坐着三个长相别扭的死魂,当中一个正在用力把右边那个往下死命地摁。   "拜托你合作点,别老往外蹿,你以为我们逃出来容易?!"道士压低了嗓门骂着。   "你们这样根本行不通,我不想害你们一起送死。"女鬼想要揭开身上伪装的白布,又被道士拍下。   "我们都敢来,你就乖乖合作,倔什么倔!"狐妖很鄙夷女鬼的假清高,"谁会不知道幽冥的厉害,你少把我们当白痴!"   "少说两句吧你就!"道士阻止她。   "我怎么了,你说她是不是不知好歹?!"狐妖骂。   "嘘……嘘……"道士左右制止着,像个乱晃的拨浪鼓。   "我不需要你们帮助。"女鬼道。   "可我们是朋友吧!"道士问。   "我没有朋友。"   狐妖立刻听不入耳,"切,我觉得吧,一个人最容易得到别人怜悯就是做两件事,一是哭穷,二是哭自己没有朋友,让人听着就觉得可怜,巴不得来宠她。"   "呵呵,女人的手段,男人也可以想忽视就忽视的,现在我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看了闹心是吧?"女鬼忽然抬头顶了狐妖一句。   "是啊,是啊!全被你猜到了,你真是不简单。"狐妖也一脸媚笑,不甘示弱。   "后面三位发生纠纷的乘客,请把你们的身份证拿出来!"忽听喇叭中如是说。   "靠!被发现了!"道士怒不可遏,"你们俩是不是故意的?!"   "请在列车停下后,把你们的身份证举到头顶!"喇叭中又喊。   "我靠!你说你们两是不是自找麻烦!"道士又冲女鬼和狐妖吼了一声。   "请保持缄默,否则直接拖去割舌!"   道士立刻噤声,用怨愤的目光剜着身边两位,幽冥鬼吏很快赶到列车上,检查他们三个的身份证,并且核对着照片。   三人面无表情,既不紧张也没装斗鸡眼,只是各自暗握着藏在袖管里的武器,等着战势一触即发。但鬼吏很快就检查完了身份证,连女鬼这张标准的死囚脸也没有发现。   "来次幽冥不容易,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机会四处多看看呢?!甭吵了啊!"鬼吏很亲善的嘱咐他们,然后离开了。   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算了,管他呢!看来天意助我们离开这鬼地方。"道士长嘘了口气。   女鬼与狐妖默不作声,列车继续往前开动。   "我警告你们别再闹事!"道士指着她们,女鬼与狐妖却还是不说话,道士觉得奇怪,用手指戳了戳狐妖的脑袋,不动则罢,这一戳让狐妖身上的白布瘫落在地,狐妖却不知所踪,道士忙去扯女鬼,也只空留一块白布。   道士骇瞪双眼,却听空中喊:"不要以为幽冥鬼吏全是吃素的!"   道士一听气炸了,大骂:"抓人就抓人,干嘛绕弯子!"   "我很讨厌你们这种人,凭着自己有法术,就诈死来幽冥观光,把这里当国企食堂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喇叭中骂。   "混蛋!你把她们弄到哪里去了!"道士喊叫着从列车翻身而下,一脚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嗷嗷惨跳着闪开又撞到了铁蒺藜,再小退三步踩着一排图钉,道士崩溃了,一通哀嚎:"靠!变态,为什么全是这种鬼东西!"   "哦呵呵,功力这么差还敢闯幽冥。"喇叭内传来笑声。   "把她们交出来!否则我和你们没完!"   "不交怎么样?你以为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你们!你们!"道士揪着自己的头发,捶着自己的脑袋,在原地疯狂地连环打转。   喇叭那一头却任凭他胡闹,安静了半天,最后换了种音调质问:"吸取教训了没有?"   "你们欺负人,呜呜呜……"道士抹着鼻涕,同时幽冥观光列车倒退回来,在他身边停下。   "吸取教训的话,你就跟车走吧!你的同伴会在幽冥的入口无尽隧道等你。"   "放我们走?!"道士目瞪口呆,几个鬼吏走上前把他架上列车,"你真放我们走了?"   "难道还留你们吃晚饭吗?!"   "已经二擒二纵了,你们确定你们自己真的想干嘛?"道士指着天空一直摇手,他觉得鬼吏办事太无章法,所以他破涕为笑,且越笑越贱。   "滚滚滚滚滚!"鬼吏恨不能一记打爆道士的头。   道士坐着列车绝尘而去,一路还暗笑幽冥怎么会如此无稽。穿过六道、死魂海、大忘门、黄泉、望乡台、夺衣滩、三途川和一堆你们所听说过的幽冥地域,道士这就来到了无尽隧道的出口处,狐妖正孤伶伶地站在那里。   这个玲珑娇媚的女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平常爱穿一身红,现在却换了一身蛋清白,很乖巧的站在洞口等道士,他走上前像哥们儿似的一把揽住她,"真是虚惊一场,没想到幽冥那么喜欢捉弄人,咦,女鬼呐?!"   "她已经走了。"狐妖不动声色的挪到一边,"你知道出幽冥还是有规矩的,一路向前走不能回头看,否则魂魄就会被吸回去,再也离开不了幽冥。"   "就这个混乱的地方的破规矩?!我看未必可信!"道士不以为然,又往前张望了一下,"这个死女鬼就是脾气臭,连等我们一起走都不肯。"   "鬼气伤身,我们还是快点走吧。"狐妖轻轻将他往前推,"我就跟在你后面,臭道士,一定要把我带出去啊!"   "费话,怎么忽然一本正经起来了?!"道士想去牵她的手,又被狐妖避开了,"你干嘛啊!"   "女鬼已经走了很远了,你真的不担心她吗?快走吧!"狐妖说,她的声音有些哑,但粗线条的道士没有听出来。   "说的也是,那就走吧!"道士弹了个响指,与狐妖一前一后地走入无尽隧道。   无尽隧道黑暗悠长,他们走了很久很久,临近出口,狐妖忽然念起一首诗,"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   "你咕噜咕噜瞎念什么呀?!"道士搔着头问。   "白衣卿相的《别思》,宁采臣有把此诗改成’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若教雨盖常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题在了聂小倩的画幅上。"狐妖淡然解释。   "这是59版李瀚祥导的电影《倩女幽魂》吧!"道士做了个鄙视的手势,"那个燕赤霞太丑了,不忠于史实!"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是徐克版的!我又知道!"道士大笑,"这些女鬼全有对我说过,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女鬼之前也告诉了我这些事。"狐妖轻叹。   "唔,看不出她也这么喜欢卖弄,不过说起来,她人呢?都快出去了,怎么连个影子也没见到?!"道士探了探头,还差出口三步,一旦踏出无尽隧道,就可以成功还阳了。   "因为她不在这里,她已经投胎了,投生到十八世纪的上海。"狐妖幽幽道。   "什么?!"道士周身一颤,"十八世纪是多远?!是现在之前还是现在之后,为什么她要去那里?!为什么你一早不告诉我!"   "别回头,笨蛋,别回头。"狐妖用手扳住道士的脑袋,随即紧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啜泣,"一回头我们就都回不去了,臭道士,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早叫你不要来不要来,你竟然跟回娘家似的来上瘾了,现在倒好……"   "你在说什么!哭什么哭啊?!女鬼究竟怎么了?!"道士一头雾水。   "臭道士,出去后不要把我的尸身埋了,把我做成狐裘帽,暖你的脑袋,你这么笨,有我暖着你,或许你会聪明点。"狐妖一边说着,一边又哭又笑,眼泪都擦在了道士身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不是说好了我一定会带你出去!"道士再次想去牵她的手。   狐妖却一抽鼻子,抹掉眼泪用力把他往前推,"傻瓜,还以为幽冥这么好唬弄吗?!"   "你究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女鬼到底怎么了?!"道士急眼了,挣扎着想要回头看。   "你再乱动,我就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狐妖警告他。   道士只得举起双手,"你别再玩了,一点也不好玩。"   "我没有玩,你根本不知道,幽冥已经决定判女鬼去转世投胎。结果我们冒失地来救她,鬼吏觉察,便先将我和女鬼捉去。我身为狐妖逾涉幽冥之事,明知故犯,罪上加罪,幽冥要重责我,却不想女鬼愿为我顶罪,被罚往人世后不知受怎么样的苦……女鬼被押走,可幽冥还要处置你,本要让你在走出隧道后即灰飞湮灭,可是…㊣(8)…"   "什么可是?!"   "我还以为我了解每一个人,可我不了解女鬼,而我最不了解的,原来是我自己。"狐妖说完浅笑,这个美丽的笑容掩藏在道士背后,她伸出手用力将他推了出去,道士在明暗相接中转过脸来,他终于看到了正像雪花冰屑般碎裂开来的狐妖,变成一点点萤光的粉末,化在空中,"去找女鬼吧,能给她幸福的,只有你了!"   "青争……"他呼唤这个名字,但她已经成为烟气似的虚无,在一阵倒吸的强风中被卷入幽冥。在幽冥鬼吏的面前,她选择用自己一命换道士一命,就像女鬼对她所做的那样。   狐妖记得当自己听到女鬼的决定时,还震愕地问她:"我不是书生也不是道士!你明明应该厌恶我才是,为什么竟能为救我而甘心吃苦?!"   女鬼亦是浅笑,指指自己的胸膛,她说:"忽然发现当我想到能救你,我的心就不会疼了。所以你不用诧异,因为能对你好,其实也算我的自私吧……"   [十三]告诉我,你没走   冬至前夜,六十多岁的云葆在上海百乐门舞厅边的一条弄堂门口卖茶叶蛋。她曾经是长三堂子里顶红的女先生,但现在晚境凄凉,人老珠黄。她握着一双凹凸缺口的筷子,偶尔翻动那锅子已经敲碎壳的鸡蛋。   她用一双昏黄的老眼盯着路人,看见有人丢下未熄烟屁,便躬着身小跑而去捡了来抽。   她站回小摊后面,还是一个婀娜的吸烟手势,但身段不再,一切便显得异常滑稽。   除了买茶叶蛋,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灰头土脸的脏老婆子,更没人关心她是否有思想。当云葆曲偻着身子点炉子时,透过袅袅上升的白烟,她觉得整个城市都在下沉。   早晚的光线穿过热气,映照在她身上,暖和又带着茶酱的甜香,她是这么一个在世界上可有可无的卖茶叶蛋的老太婆。   当道士从很远的地方走来,风尘仆仆,他们打了个照面,道士晒黑的脸庞和一把络腮胡子如昔不变,他笑得从容又安定,像是褪掉了一层几世纪来都浮躁动乱的茧。他向云葆买了一只茶叶蛋,在她身边慢慢剥着壳,老妇看着他喃喃道:"今天百乐门里是在搞化妆舞会吗?先生打扮成一个道士啊?"   "我不是打扮成,我就是一个道士。"他笑了。   "先生不要跟我这个老太婆开玩笑,我年轻时也见过场面的,一个穷道士不会带这么好的狐裘帽子,红得真明艳啊,先生远远走来,我还以为半夜里太阳出来了……"   道士的双眼潮红,但他心里并不苦涩难受,他说:"我的确从很远的地方来,我给你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在说这个消息前,我很想很想轻轻地抱抱你。"   道士的话说的异常轻,年迈耳聋的云葆没有听清,只是看他的嘴唇一直在颤动着,老妇并不喜欢道士看自己的眼神,她觉得那好像是在看她的墓碑,倾聆死亡的平静。   于是老婆子侧侧身,绕过道士去看路上的行人和霓虹灯,这是她习惯的送客动作。   道士却走到云葆身边,她抬头看了看这个健硕的男人,有些发愣。但道士只是从口袋里取出一包哈德门牌香烟递给云葆,她像孩子接了糖般开心地低着头,就在此时,道士抬起左手,将一张黄色的纸符轻轻贴在了老妇的眉心。   道士把云葆带走了,带去一个烟水迷离的古镇。   他们一同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偶尔有人从门外走过,木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这或许是他们此生最心平气和的一段时光,道士说:"能苍老和能遗忘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看到现在的你,虽然历经磨难,虽然在吃苦,却是盛衰一世后的平淡,我喜欢这样的你。"   老妇躺在道士身边,与他手握手,但她却是沉睡着的,听不见道士所吐露出的每一字心声。   道士说道:"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你。"   老妇还是没有反应,道士已经泪下双行。   "其实你知道聂小倩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书生爱上了一个女鬼,故事中还有一个道士,用自己法力帮助他们在一起。这个故事后来被翻成很多电影与电视剧,但道士永远是配角,他的存在永远只是为了让书生和女鬼在一起。"道士说到这里很憨厚地笑了几声,"我从一开始就被这个潜规则弄糊涂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故事里,因为我的存在却害书生和女鬼越来越远,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明白了,原来!"   道士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随后坚定不移地说道:"因为这个故事里根本没有黑山老妖!我只好把女鬼当成黑山老妖来处理!从一开始就太针对她啦!"   道士说到此,自己干笑起来,但老妇在他身边毫无反应,仍是昏昏沉睡着的。   "好吧,不逗你了,我只是想调节调节气氛。"道士抿抿嘴唇,毕竟太浪漫了,他自己会不习惯。   他侧过头,看着云葆,双鬓斑白的老妇满脸皱纹,眼角和嘴角都往下挂着,辛苦但慈祥。道士凑近她的颈窝,像孩子依偎着自己的母亲。   片刻后,他说:"我找到书生了……"   话音落下三秒钟,他感到老妇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他笑,眨了眨眼睛,继续往下说,   "我的确是找到书生了,他没有魂㊣(4)飞魄散,没有人间蒸发,没有转世投胎,他哪里也没有去,他就在幽冥大虚无境后的冰天雪地里……他被埋在雪堆中,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外面,食物与水源都悬挂在他的头顶,只能看见而不能触及,他在受很苦楚的折磨,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在幽冥高层面前请求,用自己来交换你脱离地狱的处罚……"   道士说到这里,云葆的心脏开始发光,明黄到芒白的光亮从身体里一束束倒锥形透出,女鬼也渐渐从老妇的躯壳上浮起,一身缟衣的素净女子再次出现在道士的面前,历经千年,依旧完美无瑕。   她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就像在棺材里闷了很久,幽怨至极。   她说:"你不应该告诉我这些的,现在我觉得我的心不疼了,而是融化了……"   女鬼说着,把道士的手举起来轻轻摁在自己的胸膛上,"我杀过一个地藏,他给了我一颗心;我杀过一个书生,但他给了我一次重生;道士呵道士,如果我杀了你又会怎么样?"   女鬼问时,却一直在哭,道士将她揽在怀中。   "杀了我,我就陪你一起下幽冥去救书生。"道士笑了,"虽然最后我没有什么可给你,只有那顶狐裘帽子,你可要替我好好保存。"   女鬼双手环在道士背后,举起来一记记轻捶着道士,她没有问为什么爱一个人会用心很傻很苦的人都会遇到一起,她的身体又滑又凉,好像透明的冰。假如轻轻地抱着,就会从手里滑脱,假如用力抱着,就会碎掉。假如不轻不重地抱着,她就在道士怀中慢慢消失了……   [终]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赴考时经过一个名叫兰若寺的地方,遇见了一个女鬼,他们相爱了。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没有在一起,女鬼最后把书生给杀了,并且吃掉。   女鬼因此受到幽冥的处罚,书生不忍心女鬼受苦,他愿意一命抵一命,让自己受困在幽冥大虚无界后的冰天雪地里,埋在雪堆中看苍茫的天地一色,在暴风中任飞雪如刀,割破自己的肌肤……   这件事,书生从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直到被一个深爱着女鬼的道士发现。   道士觉得女鬼应该去找书生,他们之间的恩怨本不应该如此。   女鬼回到幽冥,踏上寻找书生的漫漫路程。   空茫的冰天雪地,女鬼向前走着,鬼也是可以在幽冥再被冻死一遍的,变成白色的粉末,爆裂开来反而融化在雪里。   女鬼一直在喃喃自语,给自己鼓劲,她越走越慢却从未停止过。   女鬼后来找到书生,却发现书生早就被冻死了,化成一尊玉佛般的冰雕。女鬼就在他身边躺下,静静地注视着书生,然后慢慢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红色的,地藏的心从女鬼的身体里缓缓升起,在无边无境的冰雪上空停驻,然后变成一颗灼热的舍利子,自左向右旋转着,迸发出强烈的光芒,半圆形地铺开,笼罩了整个皑皑雪域。   暴风停止了,积雪消融,这是幽冥大虚无境后的冰天雪地,是用来惩罚死魂的苦狱,却在一瞬间风停雪息,绿草从雪水下的土壤里滋长而出,芬芳的花朵悄然绽放……   这片美丽的草原后来成为幽冥的禁地,那里收留为爱所苦所累迷失的灵魂,或许有人曾在梦里见过。   书生和狐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书生,上山砍柴。当他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时,看到一只纯白色的狐狸,从道旁的灌木丛中蹿出来,朝他看了一眼,然后急匆匆地跑掉了。   书生看到那只狐狸的眼睛也是白色的,带着点灰和透明。   于是书生说:"噫!好好的一只狐狸,没想到竟然是个瞎子。不如我拿一支毛笔,给它点两个眼珠子上去好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开始下起雨来。书生抛下砍了一半的树,揣着斧子,急忙忙跑进山神庙躲雨。正当他脱下短衫,哗啦啦拧水的时候,庙门吱呀一响,又进来了一个人。   书生定睛一看,来人一身白色长裙,腰间扎着纯白的丝带,是位身材苗条的姑娘。他心头噗通一跳,赶紧抖开短衫,捂在胸前。再一看,那位姑娘的眼睛上蒙着一道白布。书生叹道:"噫!好好的一位姑娘,没想到竟然是个……"还没说完,他心头又是噗通一跳,想起了山路上的那只狐狸。于是他赶紧闭上了嘴,退到角落里蹲了下来。没想到那位姑娘却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双手环抱住膝盖。书生偷偷地侧身张望,想看看她身后有没有尾巴,却只看见及腰的长发。他又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想闻闻有没有某种以狐冠名的味道,却只闻见一点点雨后白梅那样的香气。   书生想:嗯,也许她不是狐狸变的。可能今天我命中犯白,又犯瞎子。嗯,今天是白瞎的一天,注定一事无成。我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去吧。   正在这时,那位姑娘缓缓地转过头来,说:"你……猜……猜……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呃呃呃呃呃呃……"   他和她对视了几秒钟。接下来,书生的心脏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直接影响到了本文的走向。假如它紧紧地缩成一团,然后就此不动,那将产生一个恐怖小短篇儿,以"三天以后,人们在庙里发现了书生的尸体"而告终。但是,之前的那两下"噗通"让它做好了热身的准备。所以它艰难地、小小地又噗通了一下,为书生的大脑提供了必需的氧分,让大脑得以想道: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样什么样的?是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球体?还是涌动着蛆虫的两个黑窟窿?也可能那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这些念头让他的心脏接受了又一轮的考验。这颗年轻的心脏,在巨大而不可知的死亡面前,顽强而又勉强地唱出了,可能是最后一句的生命之歌。这首歌是这样唱的:(喂?喂?血管那头的朋友们,听得见吗?接下来要为大家献上的是一首我非常喜欢的歌曲,它的名字叫做)噗……噗噗噗噗……通。   凭着这一下,书生的大脑在彻底空白之前,又获得了一次思考的机会。它稍稍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想道:是白色的,灰,而且透明……这个念头,赋予了心脏继续跳动下去的勇气。于是大脑也得以继续想道:也许是蓝色的。或者,像蛋清那样,带点黄绿色。也有可能像兔子,是红色的。或者是水塘那样沉甸甸的绿色……   他这样想着,手不知不觉伸了过去,想揭开蒙着姑娘眼睛的那道白布。那位姑娘没料到有此一手,一时间愣住了。书生两个指头捏住白布上沿,想把它提到额头上去。但那白布绑得很紧,提之不动。于是书生又想把它往下扯,但那白布确实绑得很紧,扯之也不动。他换成两只手一起来拉亦是无用。于是书生探手到姑娘脑后,想把绑起来的那个结给解开。结果两手抓来抓去都只有满把的头发,找不到那个结在哪里。书生心中焦燥起来,他似乎听到姑娘在轻声地说:"嗤……"   冷静呀,要冷静呀!书生定了定神,收回手来捧着姑娘两颊,指尖贴在布条上,缓缓地朝脑后包抄过去。那个结就在后脑勺的正中位置上。书生很高兴地想把它解开,然则它又坚硬又光滑,简直无从下手。书生耐着性子,专心致志地解着,姑娘也很配合地坐在那里,任自己的脖颈被环在书生的双手之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书生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在拨弄自己的几个指头,而那个结安安稳稳地待在一旁,完全没有被打扰到。   于是,书生怒了。他将姑娘的脑袋拽了过来,拨开头发,与那个结开始了面对面的PK。他发现这个结外表上看来普普通通,就是我们常常会用在海带和千张上的那一种。但每当试图解开它的时候,手却总是从上面滑开,即使有几次牢牢抓住并且使上了全部的力气,也不能使它稍稍松动一下。书生与之搏斗了一番,败下阵来。然后,他采取了当我们用手无法解开一个结的时候,通常会采用的那种手段。   他将姑娘的脑袋牢牢地摁在自己膝盖上,开始尝试着用牙咬开那个结。这一切,发生得都符合逻辑。但是当我们把时空的联系切断,只撷取这一幕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在破败的山神庙中,一位披着湿布衫的青年男子蹲坐在地上,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俯在他的膝头。男子拨开她一头如云的长发,对着她后脑勺大力撕咬,不时发出咯啦咯啦的磨牙声。与此同时,雨在窗外淅沥沥地下着,整座青山被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这正是丧尸系作品中难得一见的祥和场景。   书生吭哧吭哧地咬了半天,直咬到嘴角白沫横流,磨牙磨得自己心中发毛。他一发狠,决定要祭起自己切金断玉的一对犬齿,将眼前的白布条条撕碎。他掰着姑娘的肩膀将她翻转过来,想从正面入手,免得咬到头发。这一翻正好和姑娘瞧了个对脸,书生看见白布下她的眼睛微微一动,面孔也红了一红。一愣之间,只听到"嗤"的一声轻笑,姑娘倏地逃离了书生的掌握,一晃便出了庙门。书生兀自着牙怔在那里,直到雨声再次响起,才醒觉怀中已经空了。   下山以后,书生放弃了打柴这份自由职业,转而去学打草鞋。这不是说草鞋比柴火好卖,实际上,因为连月阴雨,柴价已经翻了一番,草鞋则根本卖不出去。书生之所以要学打草鞋,是因为这是一门手工编织的艺术。而手工编织就是打结。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学会解开一个结,就要先学会怎么打它。三个月后,书生打草鞋的技艺在当地已无人能出其右。他可以用一根绳不间断地打出六双鞋来,当然,每只鞋中间都有一截绳子连着。当地的衙门买了他的鞋去给囚徒们穿,穿上后六人一列走起来整齐划一,让前来巡查的官员们看了啧啧称奇。然后,书生又去了三十里外的渔村,学习编织鱼网的技艺。半年之后,他编出了像筛子一样细密,又能重叠好几层的渔网,将当地的鱼虾捞得一干二净,然后离开了那里。又过了一年,这个渔村因为水产枯竭而被废弃了。这时,书生正在六十里外的州府,为即将来临的新年扎着史上最大的一个中国结。完成之后,这个结有九十九丈高,九十九丈宽,摆在地上有两个人那么厚。城里的人们结伴来看,沿着边缘慢慢地往里走,一不留神就走迷了,再也没能出来。   然后,书生又离开了州府,去了许多别的地方。他学会了十字结、双钱结、团锦结、酢浆草结,又学会了童军结、苦力结、帆工绳头结和水手绳头结,还学会了千张结和海带结。把这一切通通学会之后,他荣归故里,开了一家杂货铺,专卖草鞋、渔网、巫毒娃娃、线绳吊床等手工编织品。当时的风俗,男女恋爱之前,主动之一方需将心爱的手巾或罗帕挽一个同心结,抛在对方经过的路上。假如被捡起来,那这事就成了;假如绕着走过去,那就是没戏;假如看也不看一脚踩了上去,那多半会引发流血事件。而这个同心结呢,当然是打得越难解开越好,否则二人花前月下之际,拿出定情信物来对之起誓道:"生某某,妾某某,今誓愿永结同心,生生世世,长相厮守,有如此结。"言罢将手一指,此结不解自开。发生这样的状况,场面难免会有些小小的尴尬。所以青年男女们听说当地有这样一位打结的奇人,纷纷找上门来,掏出各色手巾、罗帕、红缎、黄绫,要求在上边打一个既美观又结实的同心结,拿去丢在帅哥美女们的面前。来的人多了以后,书生便把这作为一个收费项目,每天光是打结赚得钱便足以吃穿度日,干脆连杂货都不卖了。   再后来,又有些恋爱失败的人们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说当初打的结过于结实,分手后自己无论如何都解不开,又舍不得把一块上好的手帕剪坏,只好拿回书生这边来要求解开。在书生这里解结不收钱,算是一项售后服务,这一点给顾客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有些姑娘在解开了结之后立刻又让书生再打一个,然后把手帕丢在他店门口。书生看到了就从窗子里跳出去,绕着门口走一圈,再从另一个窗子里钻进来。于是姑娘只好把手帕捡起来,让书生再解一遍。   有一天,书生的小店里进来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白色长裙,乌黑的头发直垂到腰上,乃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她的眼睛上蒙着一道白布。书生看见了,赶紧迎上前来,扶她坐下,沏上一杯好茶。姑娘指了指眼上的布条,做了一个解开的手势。书生点点头,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指尖划过布条,触到了后脑勺上的那个结。   为这一刻,书生已经准备了多年。他默默地调匀呼吸,摒弃了心中的杂念。然后,他的手指脱离了大脑的指挥,像流水一般舞动起来。   十分钟后,姑娘的长发被编成了一个硕大的"寿"字,配有蟠桃、仙鹤、祥云等饰纹。等手指终于停下来之后,书生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的作品。那无疑是他完成的同类作品中最精彩的一个,然则,那个结还是在原处,丝毫没有能被解开的迹象。   于是,书生走到姑娘身后,先解开她的寿字发型,再把她所有的头发分成若干股,在头顶上扎起高高的一根发辫来。这样一来,她雪白的脖颈,和脑后的那个结,就清清楚楚地显露了出来。然后,他把她摁倒在桌上,从容不迫地弯下腰去,亮出犬齿,奋力撕咬起来。午后的斜阳从窗口照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沉浸在晕黄的光影之中。偶尔有门口路过的人探头往屋里张望一眼,立刻飞也似的逃走了。   书生全心全意地咬着那个结,直到口水流干,牙齿淌血,嘴也合不拢了。最后,他放弃了,颓然坐倒在桌边。窗口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姑娘站起来,整了整衣衫,走出门去。在跨过门槛时,她深深地向后仰起了腰,让头上那个高高的发辫得以安然通过。而书生一直坐在地上,看着门外,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他就这样在地上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书生从梦中醒来,听见窗外稀疏的雨声,恍惚间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山神庙中。他想:我为什么要解开那个结呢?   这一天,没有一个顾客上门。到了傍晚时分,姑娘又来到了店中。书生请她坐下,沏上了一杯好茶。然后他搬出文房四宝,开始研墨。研得了墨,他取出新浸开的羊毫一管,饱饱地蘸上,细细地掭干,然后提起笔来,在那道解不开的白布上,画了一对眼睛。这是一对笑盈盈的豆荚眼,细细长长,眼神有些过于凝聚。画完后他将笔一抛,大笑着走出门去,从此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书生和狐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书生,上山砍柴。当他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时,看到一只纯白色的狐狸,从道旁的灌木丛中蹿出来,朝他看了一眼,然后急匆匆地跑掉了。   书生看到那只狐狸的眼睛也是白色的,带着点灰和透明。   于是书生说:"噫!好好的一只狐狸,没想到竟然是个瞎子。不如我拿一支毛笔,给它点两个眼珠子上去好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开始下起雨来。书生抛下砍了一半的树,揣着斧子,急忙忙跑进山神庙躲雨。正当他脱下短衫,哗啦啦拧水的时候,庙门吱呀一响,又进来了一个人。   书生定睛一看,来人一身白色长裙,腰间扎着纯白的丝带,是位身材苗条的姑娘。他心头噗通一跳,赶紧抖开短衫,捂在胸前。再一看,那位姑娘的眼睛上蒙着一道白布。书生叹道:"噫!好好的一位姑娘,没想到竟然是个……"还没说完,他心头又是噗通一跳,想起了山路上的那只狐狸。于是他赶紧闭上了嘴,退到角落里蹲了下来。没想到那位姑娘却径直走到他身边,坐下,双手环抱住膝盖。书生偷偷地侧身张望,想看看她身后有没有尾巴,却只看见及腰的长发。他又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想闻闻有没有某种以狐冠名的味道,却只闻见一点点雨后白梅那样的香气。   书生想:嗯,也许她不是狐狸变的。可能今天我命中犯白,又犯瞎子。嗯,今天是白瞎的一天,注定一事无成。我不如早点回家睡觉去吧。   正在这时,那位姑娘缓缓地转过头来,说:"你……猜……猜……我……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呃呃呃呃呃呃……"   他和她对视了几秒钟。接下来,书生的心脏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直接影响到了本文的走向。假如它紧紧地缩成一团,然后就此不动,那将产生一个恐怖小短篇儿,以"三天以后,人们在庙里发现了书生的尸体"而告终。但是,之前的那两下"噗通"让它做好了热身的准备。所以它艰难地、小小地又噗通了一下,为书生的大脑提供了必需的氧分,让大脑得以想道: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样什么样的?是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球体?还是涌动着蛆虫的两个黑窟窿?也可能那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这些念头让他的心脏接受了又一轮的考验。这颗年轻的心脏,在巨大而不可知的死亡面前,顽强而又勉强地唱出了,可能是最后一句的生命之歌。这首歌是这样唱的:(喂?喂?血管那头的朋友们,听得见吗?接下来要为大家献上的是一首我非常喜欢的歌曲,它的名字叫做)噗……噗噗噗噗……通。   凭着这一下,书生的大脑在彻底空白之前,又获得了一次思考的机会。它稍稍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想道:是白色的,灰,而且透明……这个念头,赋予了心脏继续跳动下去的勇气。于是大脑也得以继续想道:也许是蓝色的。或者,像蛋清那样,带点黄绿色。也有可能像兔子,是红色的。或者是水塘那样沉甸甸的绿色……   他这样想着,手不知不觉伸了过去,想揭开蒙着姑娘眼睛的那道白布。那位姑娘没料到有此一手,一时间愣住了。书生两个指头捏住白布上沿,想把它提到额头上去。但那白布绑得很紧,提之不动。于是书生又想把它往下扯,但那白布确实绑得很紧,扯之也不动。他换成两只手一起来拉亦是无用。于是书生探手到姑娘脑后,想把绑起来的那个结给解开。结果两手抓来抓去都只有满把的头发,找不到那个结在哪里。书生心中焦燥起来,他似乎听到姑娘在轻声地说:"嗤……"   冷静呀,要冷静呀!书生定了定神,收回手来捧着姑娘两颊,指尖贴在布条上,缓缓地朝脑后包抄过去。那个结就在后脑勺的正中位置上。书生很高兴地想把它解开,然则它又坚硬又光滑,简直无从下手。书生耐着性子,专心致志地解着,姑娘也很配合地坐在那里,任自己的脖颈被环在书生的双手之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书生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是在拨弄自己的几个指头,而那个结安安稳稳地待在一旁,完全没有被打扰到。   于是,书生怒了。他将姑娘的脑袋拽了过来,拨开头发,与那个结开始了面对面的PK。他发现这个结外表上看来普普通通,就是我们常常会用在海带和千张上的那一种。但每当试图解开它的时候,手却总是从上面滑开,即使有几次牢牢抓住并且使上了全部的力气,也不能使它稍稍松动一下。书生与之搏斗了一番,败下阵来。然后,他采取了当我们用手无法解开一个结的时候,通常会采用的那种手段。   他将姑娘的脑袋牢牢地摁在自己膝盖上,开始尝试着用牙咬开那个结。这一切,发生得都符合逻辑。但是当我们把时空的联系切断,只撷取这一幕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场面:在破败的山神庙中,一位披着湿布衫的青年男子蹲坐在地上,一位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俯在他的膝头。男子拨开她一头如云的长发,对着她后脑勺大力撕咬,不时发出咯啦咯啦的磨牙声。与此同时,雨在窗外淅沥沥地下着,整座青山被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这正是丧尸系作品中难得一见的祥和场景。   书生吭哧吭哧地咬了半天,直咬到嘴角白沫横流,磨牙磨得自己心中发毛。他一发狠,决定要祭起自己切金断玉的一对犬齿,将眼前的白布条条撕碎。他掰着姑娘的肩膀将她翻转过来,想从正面入手,免得咬到头发。这一翻正好和姑娘瞧了个对脸,书生看见白布下她的眼睛微微一动,面孔也红了一红。一愣之间,只听到"嗤"的一声轻笑,姑娘倏地逃离了书生的掌握,一晃便出了庙门。书生兀自着牙怔在那里,直到雨声再次响起,才醒觉怀中已经空了。   下山以后,书生放弃了打柴这份自由职业,转而去学打草鞋。这不是说草鞋比柴火好卖,实际上,因为连月阴雨,柴价已经翻了一番,草鞋则根本卖不出去。书生之所以要学打草鞋,是因为这是一门手工编织的艺术。而手工编织就是打结。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学会解开一个结,就要先学会怎么打它。三个月后,书生打草鞋的技艺在当地已无人能出其右。他可以用一根绳不间断地打出六双鞋来,当然,每只鞋中间都有一截绳子连着。当地的衙门买了他的鞋去给囚徒们穿,穿上后六人一列走起来整齐划一,让前来巡查的官员们看了啧啧称奇。然后,书生又去了三十里外的渔村,学习编织鱼网的技艺。半年之后,他编出了像筛子一样细密,又能重叠好几层的渔网,将当地的鱼虾捞得一干二净,然后离开了那里。又过了一年,这个渔村因为水产枯竭而被废弃了。这时,书生正在六十里外的州府,为即将来临的新年扎着史上最大的一个中国结。完成之后,这个结有九十九丈高,九十九丈宽,摆在地上有两个人那么厚。城里的人们结伴来看,沿着边缘慢慢地往里走,一不留神就走迷了,再也没能出来。   然后,书生又离开了州府,去了许多别的地方。他学会了十字结、双钱结、团锦结、酢浆草结,又学会了童军结、苦力结、帆工绳头结和水手绳头结,还学会了千张结和海带结。把这一切通通学会之后,他荣归故里,开了一家杂货铺,专卖草鞋、渔网、巫毒娃娃、线绳吊床等手工编织品。当时的风俗,男女恋爱之前,主动之一方需将心爱的手巾或罗帕挽一个同心结,抛在对方经过的路上。假如被捡起来,那这事就成了;假如绕着走过去,那就是没戏;假如看也不看一脚踩了上去,那多半会引发流血事件。而这个同心结呢,当然是打得越难解开越好,否则二人花前月下之际,拿出定情信物来对之起誓道:"生某某,妾某某,今誓愿永结同心,生生世世,长相厮守,有如此结。"言罢将手一指,此结不解自开。发生这样的状况,场面难免会有些小小的尴尬。所以青年男女们听说当地有这样一位打结的奇人,纷纷找上门来,掏出各色手巾、罗帕、红缎、黄绫,要求在上边打一个既美观又结实的同心结,拿去丢在帅哥美女们的面前。来的人多了以后,书生便把这作为一个收费项目,每天光是打结赚得钱便足以吃穿度日,干脆连杂货都不卖了。   再后来,又有些恋爱失败的人们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说当初打的结过于结实,分手后自己无论如何都解不开,又舍不得把一块上好的手帕剪坏,只好拿回书生这边来要求解开。在书生这里解结不收钱,算是一项售后服务,这一点给顾客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有些姑娘在解开了结之后立刻又让书生再打一个,然后把手帕丢在他店门口。书生看到了就从窗子里跳出去,绕着门口走一圈,再从另一个窗子里钻进来。于是姑娘只好把手帕捡起来,让书生再解一遍。   有一天,书生的小店里进来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白色长裙,乌黑的头发直垂到腰上,乃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她的眼睛上蒙着一道白布。书生看见了,赶紧迎上前来,扶她坐下,沏上一杯好茶。姑娘指了指眼上的布条,做了一个解开的手势。书生点点头,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指尖划过布条,触到了后脑勺上的那个结。   为这一刻,书生已经准备了多年。他默默地调匀呼吸,摒弃了心中的杂念。然后,他的手指脱离了大脑的指挥,像流水一般舞动起来。   十分钟后,姑娘的长发被编成了一个硕大的"寿"字,配有蟠桃、仙鹤、祥云等饰纹。等手指终于停下来之后,书生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的作品。那无疑是他完成的同类作品中最精彩的一个,然则,那个结还是在原处,丝毫没有能被解开的迹象。   于是,书生走到姑娘身后,先解开她的寿字发型,再把她所有的头发分成若干股,在头顶上扎起高高的一根发辫来。这样一来,她雪白的脖颈,和脑后的那个结,就清清楚楚地显露了出来。然后,他把她摁倒在桌上,从容不迫地弯下腰去,亮出犬齿,奋力撕咬起来。午后的斜阳从窗口照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沉浸在晕黄的光影之中。偶尔有门口路过的人探头往屋里张望一眼,立刻飞也似的逃走了。   书生全心全意地咬着那个结,直到口水流干,牙齿淌血,嘴也合不拢了。最后,他放弃了,颓然坐倒在桌边。窗口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姑娘站起来,整了整衣衫,走出门去。在跨过门槛时,她深深地向后仰起了腰,让头上那个高高的发辫得以安然通过。而书生一直坐在地上,看着门外,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暗,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   他就这样在地上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书生从梦中醒来,听见窗外稀疏的雨声,恍惚间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山神庙中。他想:我为什么要解开那个结呢?   这一天,没有一个顾客上门。到了傍晚时分,姑娘又来到了店中。书生请她坐下,沏上了一杯好茶。然后他搬出文房四宝,开始研墨。研得了墨,他取出新浸开的羊毫一管,饱饱地蘸上,细细地掭干,然后提起笔来,在那道解不开的白布上,画了一对眼睛。这是一对笑盈盈的豆荚眼,细细长长,眼神有些过于凝聚。画完后他将笔一抛,大笑着走出门去,从此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番外一宁采臣】   By   从前有一个书生,浙江人,为人慷慨豪爽,方正自重。常对人说:我这一辈子,只会钟爱于一个女人。   看到这句时你吐了没有,反正我们是写吐了,但《书生和女鬼》这个故事整整写了十年。   一个人能有多少个十年……呕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聂小倩坐在长风之中,风拂过草地,像柔软的手指轻轻摸过一层墨绿色的丝绒。阳光盛放得正艳,投下花朵的影子,为雪白的纱裙印上了四月的颜色。   她的一条美腿探出了纱裙,裙衩开得很高,是个诱人的角度,可是少女的脸色十分忧郁,若有人为她柔美的身躯所着迷,会在发现她的神情后,忍不住淡淡的烦恼。   山脚边村落的屋顶,就像苍龙的鳞片,在阳光下绽放着岁月的光泽。如果这里是故乡,少女也许会少些愁烦,但她知道那屋檐下吊着的风铃与响晴娃娃,喝过当地的抹茶,也深深喜欢着那些彩色和果子……于是悲伤就深深锁在了眉宇里,挥之不去的哀愁。   聂小倩是一个身份,是一个符号,是一个烙印,是你想也想不通的羁绊,世世代代聂小倩,有没有一次嫌过烦?少女手撑着下颌,坐在山坡上,愣愣望着远方,望着望穿重洋也到达不了的故乡。   这一次客死异乡了……   宁采臣你在哪里?   她坐在原地,从正午一直待到月上梢头。这时继父出门处理尸体,他背着一个身穿白色和服的削瘦姑娘,一步步走上山坡,经过她的身边,她冷眼看着。他在一座早就废弃的古井前停住,把尸体扔了进去,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聂小倩现在有机会扑过去一把掐死他,但她没有这做,因为人一旦死去,过去的记忆就全部找回来了。   她发现自己是谁,于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她只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一个人到来,他来了,万事才叫圆满。   "喔哟,你坐这么高干嘛啦。"一个中年发福的妇女缓步走上了山坡,头发凌乱,面色苍白,"我在村庄里找了你整整一个下午,想不到你坐在这里,诶呀,你看,你后爸把你扔在井里啦,奇怪伐,把我埋在葡萄树下,把你扔到这里,我们是母女诶,应该埋在一起才对嘛……"   妇女一说话,嘴里涌出了一泡泡血水,她抹了抹嘴皮子,淡定地继续啰唆,"这个日本老头有什么好哦,变态又阴森,我当初怎么会听介绍人的话,远渡扶桑嫁给他?"   聂小倩一言不发,顾自坐在圆月下想自己的心事。妇人爬啊爬地,终于来到女儿身边从下,埋怨地推搡她的肩膀,"说话呀,干嘛不理你妈妈,不要恨我呀,我哪知道这老头因为一点家暴就痛下杀手,把我们母女统统宰掉嘞?好命苦,但你也不能恨妈妈,我都是为了你好,呜呜呜,单身女人养孩子不容易……"   聂小倩冷冷扫了她一眼,说是中年妇女,其实长得不男不女,生前乱烫头发,现在生硬的头发像枯枝一样迎风招展,鲜血染红了嘴唇,双眼又大又鼓,活脱脱从前几代的怪样子。聂小倩叹了口气,"怎么,你还没想起来自己是谁吗?"   "我是你妈呀!"妇女理直气壮的回答道,但在聂小倩冰凉的注视里,她开始反思,像是受人点拨,醍醐灌顶……忽然间她有一种四九天喝凉水的快感,唉哟喂,她拔尖了嗓门大喊了一声:"糟糕了,我是,我是……"   "对,你是。"聂小倩斩钉截铁地肯定她。   "我是树精姥姥!!!我怎么这辈子投胎当你妈了?!我是有多喜欢你,哪回都要和你缠在一起,这辈子我竟然是你亲妈……这上哪说理去?!"树精跳了起来,在山坡上抓狂,一会儿抱树,一会儿刨草皮,简直是疯了。   聂小倩也很不高兴,一想到是从她那儿托生,就觉得一股子树皮味,太恶心。但是人生没有选择,除非重新来一次,谁知道下一次能好到哪里去。   她不说话,现在能做的事只有等了。   树精像得了狂犬病一样在山林里狂奔,最后冲了出来,照着下山的男人头顶狠狠一抓,五指抠进了他的脑袋,挖出了鲜血与脑髓统统吃进肚子,她才找回了身为树精的荣耀,满足地怪笑着。   聂小倩依旧单手撑着脑袋,远眺着天涯。树精在山坡上蹦跶了几圈,觉得有些无聊,摘了一把小花,一边嗅着一边蹲到了聂小倩身边,破天荒地安慰她道:"甭担心了,该你的总是你的。就算我嫁到法国,或者嫁到美国去了,那个呆子书生也会找来的,这是你俩的缘分。"   "你怎么说这种话?你不想我死吗?"   "好歹这辈子是你亲妈,要杀你,下辈子再说吧。"树精抬头看了看月亮,世上多少人,懂得当父母的苦衷?   "哈,谢谢了……"聂小倩扶额。   "不过这次可要把条件谈谈好,等他来了,连我的骨灰瓮也要一起带回去,不要把我独自留在日本,叶落归根,我可是赤胆忠心的中国人。"树精严肃地说道。   "嫁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清楚!"   "活着的时候崇洋媚外不行啊?!死了得认祖归宗啊!都是这样的。"   聂小倩瞪她一眼,懒得和她吵。   "说定了喔。这辈子我可是他的丈母娘……嘿嘿嘿……"树精意味深长地笑了。   聂小倩一巴掌推开了她的脸,"离我远点……"   "好吧。"树精站了起来,欢蹦乱跳地朝山村里跑去,"我要泡温泉,吃生鱼片去了。"   "别把这个村庄变成鬼村啊!"聂小倩喊道。   "放心吧!"树精背朝着她挥手,"你倒是想想你自己,被扔在井里,到时候怎么出场,从电视机里爬出来吗?!"   聂小倩捡起一块石片丢了过去,正中树精的后脑勺,她嗵一声睡倒在地,不一会儿打起了小呼。   又是一个没正经的开头,一个人不正经也就算了,难得的是人人都不正经……   聂小倩拍了拍手上的灰,掸掸衣服,更深露重,月光清亮如水,润泽着万物。在远方的平地上,她用记忆勾勒出一座古老的寺庙,青砖石瓦,砖隙里萝草生长,在这个时候,会有一个贫寒的书生,背着他的竹架与账簿,脚趾从破旧的草鞋里钻了出来,沾着地上的泥土。   啃着他那冰凉的饼或馒头,害怕着山里的兽鸣与树影,渐渐地走来了。   命运里越来越近的那个人,他叫宁采臣。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日本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上了船睡一觉就到了。那里的人都非常谦和有礼,二话不说前就先给人行礼,你去了不要怕,日本人民都很友善,你只要表现出你的诚意,事情就办成了。我告诉你一个绝招,开口前和害怕的时候,都给人磕头,乃至磕出血,人家觉得你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就不为难你了,知道嘛?"少东家拍了拍书生的肩膀,显得特诚恳地在嘱托他。   "好的,少东家,我知道了。"   "咱家的账可就全靠你了,诶,鬼知道这个欠账的家伙会去日本,从来没放过海外的高利贷,也不知道追得回来吗,全靠你了,小宁,早去早回。"   "行的,少东家,放心吧。"宁采臣神情凝重,一贯对他不怎么好的少东家,如今像是唐朝皇帝送玄奘取经时的郑重,颇让他感动,虽然他心里有点疑惑,少东家一口一句日本人很好相处,为什么又对他能否收回欠款显得如此没有信心呢?   "小宁,你是一个好人。"少东家再次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送了,您放心,等着我的好消息。"宁采臣爬上远洋轮的楼梯,一步一回头,拼命向东家挥手致意。直到他上了甲板,轮船开动,小小的书生被大大的轮船包裹着,又被更大的海洋吞没在天边。   少东家和他身边四五个小厮已经围成一团喝起彩来。   "您太有本事了,您是怎么想起用一张假欠条把那个傻子骗到日本的好主意呀,这事太好玩了,我可赌他回不来。"   "你真是太有才了!"   "绝对回不来,以他钻牛角尖的脾气,不在日本找到债主,死也没脸回来见少东家。"小厮们七嘴八舌道。   哈哈哈,少东家得意地浪笑着,"谁叫这蠢货不会拍马屁,咱们玩死他!"   一伙人在码头上坏笑。宋采臣听不见这笑声,他站在船头上凭栏远眺,心中一阵阵感慨,读书人最重的就是一个情字,平常冷嘲热讽自己的少东家原来如此有情有义,竟然托付他远渡重洋,去收一笔重账。为此,他立下了军令状,掏出所有积蓄买了往返日本的船票,这就踌躇满志地去了。看着碧浪滔滔,海鸥在潮汐上自在翱翔,自由的小雨点,他的心情也仿佛是小花朵,滋润了心窝……   他的头顶闪耀着金光闪闪的情义二字,但是大约一顿饭,一顿饭,又一顿饭的工夫,愈渐激烈的海浪让他呕吐起来,蔚蓝色的风景陷入了夜色下的黑暗混沌之中,远渡重洋这种事就显得没那么好玩了。他依然在栏杆前站着,因为没有钱去船上的餐厅吃饭,从包袱里掏出几只冰凉的馒头,一边啃一边深情地看向祖国,仿佛少东家依然站在码头,满负重望地守望着他。   "少东家,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望着汹涌莫测的海浪,他热泪盈眶,肺腑中充满着情比金坚的美好情怀。   "喂,你,这么晚还在船头站着,你就不怕一上大浪打来,把你卷到海下去喂鱼吗?"来人说话完毕打了一个大大的酒嗝,实在有辱斯文。   宁采臣心中虽有不悦,但是礼貌地回应了他,"天太热,出来吹吹风。"   "把你的票给我看看。"那人转眼走到他身边,穿着一身海员的制服,满脸虬须,身材魁梧,面容黝黑刚毅,一看就是一条北方来的壮汉。   宁采臣连忙把票拿了出来,对方一看,不耻地笑道:"吹什么风,你买的是站票,压根没有客房睡觉。站票是几等下劣的票啊,你怎么花钱买它,多一点银子都可以挤通铺了!"   可这不就是连多一点的银子都没有嘛。宁采臣冷冷看着他,心中的不悦增多了一些。   "通铺都睡不起,你知道日本有多远,你打算在甲板上站着到日本吗?"   "也就一晚上的事情吧,我年轻力壮,熬得起,您不用担心了。"   "一晚上?哈哈哈……"大汉仰头大笑起来,一语说穿了玄机,"你被哪个孙子耍了吧?!"   "不许这么说我们的少东家!"宁采臣有点急眼。   大汉猜出了七八分,这孱弱的书生,是个傻乎乎的伙计,天下贫农是一家,他不免心中陡生了一丝同情,"诶,你们读书人就是死心眼,我也没钱买船票,可你看,我不是混得挺好。"   书生上下打量着他的海员制服,身为一个远洋轮上的员工,说自己没钱买船票,不是开玩笑嘛。   大汉却笑了,提着制服衣领道:"他们征临时的劳工,一路打工到日本,管吃管睡,不要钱,还发薪水,等从日本回来的时候,我也打算这么混。"   噗,宁采臣迎风吐出一口鲜血,心中的不悦已经彻底晋升为仇恨。   "哦哦,我叫燕赤霞,还未请教。"大汉冲书生施礼,是标准道家的手势。   "宁……宁采臣……"书生抹了抹嘴皮子,此时大汉身上鲜亮的海员制服特别刺眼,还有那正在消化的饭菜与酒香,一剑一刀,割穿了书生脆弱的小心房。   "知道名字也就算认识了,跑江湖可不容易,看在都是中国人的份儿上,你倘若不嫌弃,可以去睡我的船舱。替我干点活,我能给你弄吃的。"燕赤霞拍着胸脯说道。   宁采臣吓了一跳,从小到大,身为一个孤儿,没人这么实在地对他好,好的有点不容置信。他竖起衣领往后缩了缩,"我是个正派人……"   "什么你是个正派人?"燕赤霞一时间没想明白,等想明白了立刻破口大骂,"放屁,老子还是个半仙呢!"   看那神情不像是喜好断袖龙阳的,书生缓了口气,但还是不怎么放心,一时间没有答应。   北方来的燕赤霞看不得一个南方老爷们儿如此不爽快,心中不快,忿忿骂了一声:"好心没好报,呸。你就在这里站着吧。"   宁采臣心中一梗,想不到还没作决定就被拒绝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任由燕赤霞离去,他继续孤身一人望着茫茫大海,心想燕赤霞到底没说清楚,日本是有多远。   说不定明天一早就到了。少东家应该没有这么坏吧……   他心中思虑万千,不知不觉又站了很久,吐得胆汁都尽了,双腿发软,抱着栏杆站不起来,他忽然明白一个深刻的道理,甭说熬不到日本,连明日的朝阳都未必能见到。   他从小晕船,天晓得怎么会脑子发昏,答应上日本。   宁采臣哭了。哭着哭着,再没了力气,抱着船杆昏睡过去。   随后他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自己睡在摇篮里,四周是软绵绵、香喷喷的绸缎棉褥子,他打着奶嗝,咿咿呀呀唱着婴儿的童谣。这时摇篮边上露出一颗大头,是个带蓝色花边帽的保姆,一把浓密的虬须,两腮黝黑,虽说宁采臣满心嫌他难看,但是见到他递上来的奶嘴又好生欢喜,一口含住,滋滋有味的咂了起来。   不知道咂了多久,宁采臣从这个甜美的梦里醒来了,张眼看见了天花板,有些迷糊,再看怀中抱着一只大脚,自己的口水挂在臭脚的大拇指上,回忆起来,正是梦中的奶嘴。宁采臣呕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看见棉被里另躺着一个人,凑上前一看,正是酣睡如泥的燕赤霞。   啊,啊啊,宁采臣赶忙掀开被子跳了出来,发现裤子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这才安了心。   燕赤霞被他的鬼喊鬼叫吵醒了,转过脸来,揉着眼睛道:"你醒啦。"   "我,我怎么在这儿?"宁采臣四处环顾这间狭小的客房,除了一张板床,一个矮桌,一个圆窗之外,再无其他。   燕赤霞坐了起来,拿起墙上挂着的水壶,仰头喝了两口,一抹嘴道:"我半夜担心你,出来一看,你还真晕死在甲板上,想想若有同胞死在去日本的路上,实在于心不忍,我到底是个好人,便把你抱回来了。"   道士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宁采臣若再瞻前顾后,心有所防,那就真是不道义了。于是他狠狠对道士鞠了一躬,慨然说道:"非常感谢!大恩无以为报,请受宁采臣一拜。"   "客气了,出门在外,讲的是互相照应。"燕赤霞心怀坦荡,爽朗地笑了起来。   宁采臣施完礼抬起头,仔细一瞧,墙壁上挂着一只剑匣和一只道士画符锦囊,透着兵刃之气,让书生见了有几分胆寒。   "你肚子饿不饿,我出去搞点食物回来。"燕赤霞说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衣服朝外走去。   "不用麻烦啦,不用麻烦啦……"宁采臣羞涩道,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大汉又是一通大笑,推门而出。   人是好人,要是再斯文一些就好了。宁采臣摸着肚子心想,呆呆坐在床上,等了不久,燕赤霞捧着一个漆器木盒进来了,木盒共分三层,每层都塞着满满的寿司。   "日本远洋轮,食物也都是日式风格的,鱼片捏面团,挺好吃的,尝尝?"燕赤霞打开食盒,铺了一桌,与宁采臣各自捏了两团往嘴里塞。   "好吃,好吃。"宁采臣虽想生吃鱼肉不太文明,可是肚子饿了,什么也顾不上,狠狠咀嚼着,一边不好意思地对道士笑。   燕赤霞开门见山道:"吃完了跟我去刷甲板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宁采臣这一次急忙识相的点头,"我什么都肯干,您尽管吩咐。"   燕赤霞看他手无缚鸡之力,但心地憨厚老实,知道自己没有救错人,满意的笑了。   "请问坐船到日本到底有多久?"宁采臣终于问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我也没去过,听说得有十天半个月,还是顺利的情况下……"燕赤霞道。   宁采臣沉默不语,看来自己又被少东家骗了,他转身翻出了账簿和欠条,希望这两件东西不是一个骗局,他问:"要是不顺利的情况下呢?"   "那就有去无回了。"   诶,宁采臣闭了闭双眼,心中满是凄凉,"请问您冒如此大的风险去日本,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做?"   嗯……燕赤霞被这个问题一问,顿时满脸严肃,啜干净了手指上的米粒,附在身后,像个学究的样子,抬头看看小圆窗外一望无际的海洋,"说起来是我有天夜观天相,发现日本那疙瘩妖气丛生,将有鬼怪祸害人间,我是一个有正义和爱的人,看了看日程表闲来无事,就决定上日本降妖除魔,帮助一下外国人民解除忧患……"   宁采臣被他一席话说得是目瞪口呆,他以为自己去日本已经够无厘头了,想不到还有一个比他更疯狂的家伙……   燕赤霞看见他质疑的眼神,面露不快,"怎么,你是不相信我说日本有怪,还是不相信我能杀妖除魔?"   "我信,我都信。"   "哈哈哈,既然你信,我不妨再告诉你,咱们这条船上就有一个小妖,它还不知道被我发现了,等到它出手的时候,我就结果了它。"燕赤霞朝剑匣一指,气势凛人。   现在宁采臣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不止是个道,还是一个侠,除了有点癫,但他身上还真有一股锄强扶弱的气势。宁采臣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在哪里收拾它,不会在这里吧。"   "那要看它在哪儿出手了。"燕赤霞说罢,上下眼打量宁采臣,"它可是一个化身为妖冶妇女,勾引单身男子,然后吸其精血的妖怪……咳咳……"   宁采臣点了点头,听是听懂了,只是不明白为啥燕赤霞一直盯着自己,"单身男子?我?"   "太聪明了。"燕赤霞拍手叫好。   呸!宁采臣吐出两口寿司饭团,往后缩到墙根牢牢贴住,"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可只答应帮你干船上的杂役,除妖不除妖,和我半毛钱关系没有,我可不管,别来找我。"   "咦,你这个人怎么翻脸无情呢?"道士捏住一团饭往盆子里一砸,落地生坑。   宁采臣吓了一跳,早知道没那么简单,怎么一个人翻脸可以翻得如此之快,风云变色,上了贼船!宁采臣眼眶顿时红了,"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好人了?!"   "怎么没有,我就是啊!"   宁采臣死命摇头。   "嘿嘿嘿,你放心,船上的这只是小角色,你只用露个脸,啥也不用做,我保证你性命无忧。日本的那个才是大怪物,到时候我俩也不在一块,不会让你帮忙!"   宁采臣直着脖子喊:"我不信!"   燕赤霞也直着脖子喊:"由得了你?!"   宁采臣气得头一歪,昏了过去。燕赤霞气鼓鼓地继续往嘴里继续塞饭团,心想天下的书生都没什么感恩之心。   与此同时,遥在日本乡下的聂小倩已经孤独地等候了一天。   这一天,宁采臣还没有到来。   [你可能讨厌你的生活,但其他人可能在梦想着过你这样的生活]   宁采臣的脖子上围着雪白的餐巾,端正地跪坐在榻榻米上。燕赤霞所说,船上的小妖,是一个化身为餐厅服务生的女人,姿色平平,年纪略长,身材尚有一些风韵,但也不算十分诱人。燕赤霞说它不能变化成为美女,就是因为妖道尚浅,还需吃很多男人的精血才行。越是年轻貌美的男人越容易成为她的猎物,尤其像是宁采臣这样的小白脸,它会很有兴趣下手。   宁采臣现在面无表情,全身僵硬坐在桌前。妖妇给其他客人送菜时,经过他身边三四次,第五次终于忍不住来到他身旁,一边替他续水,一边媚态横生地问他:"这位公子,为何面对佳肴一动不动,莫非是饭菜不对胃口吗?"   宁采臣看都不敢看它。燕赤霞吩咐说,如果被它注意到了,就对它笑笑,然后走人。这叫欲擒故纵,帅哥使一般都很有用。宁采臣恐惧的五官都石化了,硬是挤眉弄眼对它笑了一下,然后拔腿而起。   "我不饿,我走了!"他往桌上拍下一点钱,那是燕赤霞给的,"不用找了!"   燕赤霞说,年轻貌美又多金的公子哥更容易打动妇女的心。   "公子您可真有意思……"妖妇道。但是宁采臣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榻榻米上留下了他故意掉下的门卡。妖妇将它捡起,冷笑着揣进了衣袖之中。   树精在漫山遍野地奔跑,一脸春花烂漫的模样。   "你可有完没完了,你不觉得自己像个花痴嘛!"聂小倩被她烦的不行,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晴空万里,鸟语花香,树精心情好的很,一点儿也不生气,用狗尾巴草编了一个圈套在头上,大声喊回来道:"我可是个树精诶,是大自然孕育的精灵,要不是着了魔道,以吃人为乐,我可是十分的有诗意,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有木有啊有木有!"   "你哪辈子修得成紫阳花啊,你是连树根都烂了的老妖树好嘛!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地狱都不稀罕收你啊!"聂小倩被她的厚颜无耻激怒了。   "不要这么说你妈!"树精姥姥喊,那嗓门大的跟《生活大爆炸》里霍华德的妈妈一样。   小倩也喊:"你给我滚远一点发浪去!"   两人的对话毫无诗意,但树精依旧挺开心的,给自己变出花团锦簇的裙子,站在树下,像白雪公主一般逗弄着小鸟,逗弄完了,又把人家一口给吃了,嚼得腮帮子流血,它觉得很幸福,然后在树下甜美着满褶子老脸睡去了。   聂小倩难得耳根子清静,她依然坐在井边上,她想把死去的肉身揪上来聊天,问问她每次都年华正茂时死去,会否有一丝怨气,但肉身不能说话。聂小倩心里觉得寂寞,孤独是因为心里没有一个人,寂寞却是因为心里的那个人不在身边,聂小倩真心觉得寂寞。   因为她知道,宁采臣还离得很远……   "它会来吗?它真会来?"宁采臣躲在棉被里瑟瑟发抖。   "怕什么,说了是一只小妖精,它来的话,压根都不用我出手。"燕赤霞坐在床头抠脚,一层层的老泥往下搓。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宁采臣躲在被子里焐得一身汗,就是不敢钻出头来。   "你不觉得这种航海生活很刺激吗?还有谁像我们这样,住住海景房,蹭蹭免钱饭,下下副本打打怪?"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大老爷们儿,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跟我学,把胸膛挺起来!"燕赤霞挺直了脊梁,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诶,困了,我先睡一会儿。"   "甭啊!你一睡就跟死猪一样,妖怪来了,我可怎么办?!"宁采臣急了,但燕赤霞已经倒在床上,一眨眼就打起了呼噜,鼾声如雷。   宁采臣吓疯了,拼命摇他,扇他耳光,"醒啊,快醒醒!你这种有爱人士,不能不负责任!我害怕啊,你醒醒!"   燕赤霞一动不动,宁采臣急了,左观右望,仿佛妖怪会从四面墙壁上渗透进来,一下子吞噬了他。他无法像燕赤霞一样没心没肺地睡着,但是醒着只会让他越来越惊张,宁采臣终于被逼急了,他拿起道士的铜水壶照着自己脑门狠狠一砸,顿时晕了过去。   晕倒了,什么也看不到,再恐怖的妖怪也不可怕了。   他昏睡在道士身边,笑得像孩子一样甜。   他又做梦了,他梦见自己去金华收账,这辈子他还没去过金华收账,但是梦里他来到了金华城北,夜晚无处寄宿,遥遥看见了一座寺庙,他一路小跑来到那里,寺庙大殿宝塔十分壮丽,但地上长满比人还高的蓬蒿,好像好久没有人来过。东西两侧僧人居住的房舍,门都虚掩着,只有南面一间小屋的门上,好像挂着一把新锁。殿东角有一片修竹,台阶下有大池塘,里边野藕丛生,已经开花。他很喜欢这个幽静的地方,于是决定留宿在这里……   "要是你不怕冷清的话就住下来吧。"星斗密布的夜空中,传来若有似无的声音。   "谁,谁在说话?"宁采臣转着圈问,但是没有人理他。   "有人吗?喂,有没有人在这里,小生宁采臣,想在宝地借住一晚,可否问问主人家,方便不方便行个方便啊啊!"   "真是啰唆,呵呵呵……"那个飘乎的声音又来了,远在天边,近在耳旁。   "请问您是谁啊,可否露真身一见?"宁采臣道,说完后背一凉,什么叫露真身一见?这是在问仙还是问妖?他愈想愈害怕,拔腿朝外跑去,在杂石上绊了一跤,抬头看见一块破旧的石碑,碑上刻着三个掉漆大字……   "公子,公子……"有人一边喊着,一边用一以冰凉的手推搡他。宁采臣赫然从梦里睁开了眼睛,面前是一个打扮妖冶的妇人。他顿时弄清楚来者是谁,连忙伸手去拽燕赤霞,床边却是空的,又空又凉,说明他一早离开了这里。   "公子,您醒啦……"妖妇妩媚一笑,手在他的脸上来回摩挲,"公子真是俊秀非凡,令奴家一见难忘,深夜赶来,只求公子垂爱。"   "我,我有伴了。"情急之下,宁采臣索性胡说八道。   "在哪儿啊,我怎么没看到。"妖妇浪笑起来,顺手摸上了床。   宁采臣奋力用棉被扑挡关,扯着脖子喊:"他是个道士!你要是搞我,他会要了你的命!"   妖妇一惊,探头四处嗅了嗅,并未闻出什么异样,"公子开什么玩笑,房间内只有你我二人,说什么道士不道士的?"   坑爹啊!宁采臣两眼一翻,这妖怪看起来压根就不怕,燕赤霞万一真是半吊子的道士,他的小命今天势必要玩完啊。宁采臣欲哭无泪,无论是贞操还是生命,统统不想交在这里,于是他大声嚷嚷起来:"燕赤霞!救命啊!燕赤霞!"   "既然公子口口声声喊什么道士道士,那就是知道奴家的真实身份,哈哈哈,既然如此,时不我待,奴家这可就不客气了!"妖妇喊道,双手一抖,变出一副妖爪,钢刀似的笔直朝宁采臣插。书生何曾见过这招,两手一摊,毫无招架之力,在此夺命关头,只见房门一开,一道白练冲了进来,凌空一卷,将妖妇的头颅一缠一绕,狠狠绞住,索上了半空。   之后便是身首两分家,头颅被白光裹出了大门,尸首落到地上化成一滩脓水。道士从门外提着妖头阔步走了进来,只见书生两眼上翻,口吐白沫,晕死在墙角。道士摇了摇头,想不到这个小兄弟一点也不顶用。   他将房间收拾干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又将宁采臣平放在床上,绞了毛巾,为他抹了一把脸,这厮依旧没醒。燕赤霞便在他身边合衣躺下,一觉睡到天亮。   昏睡时,宁采臣又回到了那个梦中。梦里的石碑依旧模糊不清,但他现在在寺庙之内,在南面无人的小屋,铺了些蒿草当床,又架起了木板当桌子,仿佛要在这里住上一些时日。   这晚月色皎洁,宁采臣盘腿坐在木廊之上,仰头望着一轮明月,心中仿佛被世上最洁净的泉水清洗了一遍。   "咦,你也在这里?"一个大胡子书生,大摇大摆从门外走了进来,一来便坐在宁采臣的身边,旧友一般的攀谈。   宁采臣摸摸脑袋,想不出他是谁,于是问:"你哪位啊?"   大胡子书生拍了拍胸脯,恶狠狠答:"我啊,姓燕,字赤霞,陕西人!"   啊,宁采臣听这名字恶了一心。既然要有一位大胡子壮汉坐在身边,何苦给这般如泣如诉的良辰美景?!简直辜负了天下的圣贤书,书中自有颜如玉,怎么只来了一个燕赤霞,梦做到这等苦涩的地步,味同嚼蜡啊!宁采臣板起脸来。   "你给我滚。"   "哟,小子胆肥了嘿,你敢对你们少东家说个滚字吗?"燕赤霞冲廊下抛了一把鼻涕,十分不屑。   "有机会的话,我能!"宁采臣挺直了腰板道。   "没机会了!"   "有机会!"   "我说没机会就没机会!"   "我靠,锤子剪子布!"   "好啊,来就来,谁怕谁。"二人拼命撸袖管,撸着撸着,各自从床上醒来了,坐起身对视一眼。   宁采臣想了想,问:"那妖精呢?"   燕赤霞朝塞得鼓鼓的画符锦囊一递眼色,"收拾掉了,喏,那里面呢,要看吗?"   宁采臣急忙摇头,又想了想,也分不清楚昨晚哪部分是真事,哪部分是梦,反正哪哪都有这个臭道士,但是天亮了,阳光明媚地照射进窗子,窗外海天一色,蔚蓝蔚蓝,令人心情舒畅。书生捋了捋刘海,大人不计小人过地说道:"我肚子饿了,你能弄点热汤面啥的吃吗?刺生寿司吃了胃儿凉,吃不惯。"   道士煞是爽快磊落,一拍胸脯道:"行呀,上好的乌冬面,我给你搞上一碗!"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生死契阔,都是胡说]   转眼过了半个月,日本近在眼前。两个男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谁最爱吃什么,张口都能报得上来。但是送君千里,终需一别。   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刻,他们在码头上默默相对,无言握手……   燕赤霞憋不住,终于打破了这场僵局,"我觉得你不用去找什么债主了,你那个不靠谱的少东家,可能使了什么坏心眼,把你骗来日本,其实没有什么欠账可收。"   "别这么说,好歹我也要试一试,短则十天,多则半个月,找不到人就回来了。"宁采臣道。   "人海茫茫,你此去无疑是大海捞针,说句不中听的话,以你的能力,恐怕要迷失在日本,到老也找不到那个人。"   "那时候说不定日语也学会了,娶个日本媳妇,在此落地生根,开枝散叶,考取一个日本功名……"   "哈哈哈,你想得倒美。我劝你不如跟着我走,我夜观天相,妖气的位置还是很鲜明的,你随我去捉了妖精,我们再一起回来,应征海员,一路有吃有喝,相依相伴,平平安安地返回祖国。"   "别别别。一是我怕妖精,二是一路来承蒙你的照顾,再缠着你我很不好意思,三是老这么在一起,这个故事到了最后可能晚节不保,变成了《书生与道士讲也讲不清楚的情愫》,那可如何是好。所以我们不如约定,半个月后的今天,就在这个码头,不见不散,有去有回!"二人的双手握了又握,终于依依不舍地分了开来。   "诶,也罢也罢,世间半月,苍海一粟。人各有命,若有缘终能再见,小弟你此去一路珍重。"燕赤霞坦然一笑,君子之气,光芒万丈。   "三生有幸,遇到兄贵,小弟在此插草为香,祝兄贵屠妖顺利,平安归来!"宁采臣说着,拔了路边几根野草,又插回了土里。这个举动冒着十足的傻气,燕赤霞愣了一愣,还是笑了起来。   二人挥手道别,踏上两条不同方向的长路。   燕赤霞背对着宁采臣,高声喊了一句:"你真知道你要去找什么吗?!不如调头跟我一路吧。"   宁采臣拂了拂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此刻说了一句颇有内涵的话:"哈哈哈,地球是个圆,多走几圈,总能发现自己在找什么的!"   那你绕儿去吧,燕赤霞心想,面挂笑容,头也不回,与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这他妈都第几天了?聂小倩心想,但她没有表露出来。树精姥姥也这么想,她已经在山坡上狂奔乱跑的腻了,现在陪坐在小倩身边,也特别浪漫的一手撑着脑袋,少女怀春一般发呆。任凭清晨的露珠滴在刘海上,又轻轻落到了裙摆。   宁采臣这辈子依旧是肉眼凡胎、凡夫俗子,一界迷路在花花世界的小书生,不知道有个聂小倩在等他。为了完成工作,他来到日本,一个说话都是咿咿啊啊哩哩哆哆半音的国家。   日语说快了像沪语,但书生连沪语也不怎么懂,所以一句话也不会沟通。他记得少东家的吩咐,只要问事就给人磕头,这么磕了一路,终于辗转地来到了欠条上所写的城市。老实的令人心酸。   有天下雨,他在路边的小亭歇了一歇,小亭中供着一个光头小佛,也不知道是哪路的神仙,宁采臣随便拜了它一拜,下雨后便离开了小亭,踏上自己的漫漫长路。   进城后,他把欠条上的名字呈给人看,三个大字"一本道",看见的日本市民无不以一副鄙弃的态度拂袖离去,书生很纳闷,心想这个名叫一本道的家伙莫不是一个十恶不作的大坏人。直到遇见几个痞里痞气的拉客仔,一看"一本道"三字,各个对他露出了欢迎到来的笑容,三推两搡带进了烟花之地。   书生五色目迷,满眼酒池肉林,被漂亮姑娘们左揽右抱,脸上印满了唇膏印子,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名叫"一本道"的人相当有问题,身为一个正经书生,他二话不说地拔腿就跑,仓皇地逃出了妓院,来到街上压抑的大喊:"给我一个说中国话的人!"   "饺子!"   "我要一个说中国话的人!"   "山东大水饺!"   书生抓狂了,在热闹的街头哭天抢地,"为什么这里就没有别的中国人啊?"   "热乎乎的山东大水饺!"日语夹带着山东方言的叫卖声从邻街传来,连喊了好几声,崩溃的书生支起耳朵,终于听见了,急忙三步两步奔了过去,仰头一看街口的牌坊,金光灿灿写着三个大字,唐人街。   书生抱着牌坊柱子好一场痛哭,急忙朝着喊话的伙计去了,两眼泪汪汪地说道:"给我来半斤,全要茴香馅的!"   "诶哟,听口音是南方人吧,小兄弟,来日本干嘛?"伙计一面煮着饺子一面热情地问。   书生心头一暖一酸,怆然哭泣,把如何被少东家叫来收账的事说了出来,伙计很好奇,问他要了地址和人名看。   "哦哦哦,你被耍了吧,地址写的就很含糊。而这个也根本不是人名,日语一本道,就是说一个人特别直肠子,做事不会拐弯,特别愣,还有个意思是《魔兽世界》里打怪的技术。而在日本最出名的一本道,咳咳……"伙计叫书生附耳过来,小声道,"就是干不正经事业的。全都不是人名,你被耍了。"   纠结了很久的问题,被唐人街一个陌生的卖水饺小伙计轻松解决了。宁采臣站在异乡街头,往嘴里塞着茴香馅的水饺,一时间茫然四顾,有一种剥离抽空的苍凉之感。   "出来混要用脑子啊。"伙计道。   "嗯。"   "既然收不到账,你有什么打算?"   "应该是回不去了,回去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宁采臣吃着饺子,泪水落在碗里,特别的咸。早知如此,当年的人生应该不应该改变?要不要这么老实。还是应该陪着少东家吃喝嫖赌,出去打麻将,当街调戏妇女,偷鸡摸狗,拈花惹草,还要不时夸他帅。可惜就算有心从恶,也回不去了。宁采臣吃完了饺子,落寞地把碗筷还给伙计,递上了一点钱,还是燕赤霞临走时给的。   活到这么大,唯一做成的一件事,就是身体力行地验证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书生望着两手空空,落寞地往回走去。   "诶诶,小兄弟,你身上还有盘缠吗?!"伙计问他。   书生摇了摇头。   "那你可有什么才艺?"伙计又问。   书生不解,"你是让我摆摊卖艺回去吗?"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要有什么才艺,就可以立即报名参加’中国达人秀日本站’的海选活动,就在这条唐人街上举办着呢,你要是参选得奖,有吃有喝地送回中国参加决赛,国内还有即时新闻报道,简直瞬间成为名人,光宗耀祖啊。"   喔哟!书生脑门一热,竟然有这般好事?他调头激动地看着伙计,"那个什么秀在哪里?"   "就在前面,领了票拿了号就可以参加,好好表现哦!"伙计热情的说道。   宁采臣好不激动,撒开两腿欢快地朝前冲了过去。   于是这一天,聂小倩依然没有等到宁采臣。这事听起来是不是有些无聊?   聂小倩和树精姥姥坐在山坡上,山风过冈,习习清凉。   聂小倩问:"姥姥,你有没有听过渔夫和许愿瓶的故事?"   "这辈子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妈妈,我没听过那个故事,讲的是什么。"   "天神和魔鬼交战的时候,魔鬼战败了,被封印在瓶子里扔进了大海。第一个千年过去了,魔鬼发愿说,谁要救了它,它赐那人金银珠宝,可是没有人来救它;第二个千年过去了,魔鬼发愿说,谁要救了它,它赐那人王国天下,可是没有人来救它;第三个千年过去了,魔鬼很生气,再也等不动了,它说,不管谁救了它,它都要一口把那个人吃掉!"聂小倩说到这里有些咬牙切齿。   喔……树精琢磨着这个故事的含义,"好像没说完吧?"   "到这里就暂且算完了,因为最后一句很应景。"聂小倩冷冷地说道。   树精挠挠头,"你等的不耐烦了吗?我都还没有等得不耐烦诶。"   "是啊,你在这里当你的花仙子,多逍遥喔。"聂小倩仰头躺下,打了一个呵欠,的确是等的有些无聊了,而且遥无指望。   "那我们接下来应该做点什么?"树精怔怔地问。   "反正不是叫你妈。"   "嘿嘿嘿,别把气撒在我身上,我既挡不了你成佛,也挡不了你成魔,闺女啊,你要有啥不开心的就自己看着办吧。"树精衔着一根草,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潇洒说道。   聂小倩静默不语。   在故事的最后,忽然发现,女鬼等的一直是,这么久,这么久。   一个人的天长地久。   [谁的青春不苦逼,谁的未来是确定]   评委波小波抬眼看了一下台上的宁采臣,样貌虽然不错,但看起来憨厚普通,以他多年的评委经验来看,宁采臣不像是有什么大才艺的人,于是他简单地问道:"你好,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要为我们表演些什么?"   面对海选现场的围观群众和台上的三位评委,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宁采臣很是紧张:"我是13号选手,我叫宁采臣,我想为大家表演的是……是……"   "别紧张。"评委影视歌三栖明星小静静眨着大眼睛,温柔地鼓励道:"如果准备好了,你可以直接为我们表演了。"   宁采臣愣在场上,走得急,什么道具也没有带,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演。大家看他的傻样子都笑了。   "这位选手,真的不用紧张,你可以慢慢告诉我们,你会些什么,然后你打算怎么为我们表演。"小静静继续温柔地引导他。   "哦哦哦,我会的是这样!我会画画!我画的一手好画,我能拿炭条画画,用小刀刻画,甚至用手指印一个个叠成作画。我还会西洋画法,用小刀刮了油彩在布上作画,画出来的人物血脉生动,与真人无异;除此之外,我还会打牌,牌技很好,什么拖拉机,锄大地,斗地主,拱猪……再此以外,我还会打算盘,编草鞋,编渔网,会打各种结,十字结、双钱结、团锦结、酢浆草结,童军结、苦力结、帆工绳头结和水手绳头结,还会千张结和海带结。甚至做巫毒娃娃、线绳吊床等手工编织品……"宁采臣啰里八唆说完的时候,评委高松松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说起来中国达人秀办了这么多场,什么样的选手没见过,书生会的这些技能没一样听起来有特殊,很多人都会,中国达人秀需要的是更刺激新颖的东西。   评委们摇了摇头,但是小静静还是打算给宁采臣一个机会,她耐心地询问道:"请问,这些才艺你打算怎么表演呢,是用一手画画,一手打算盘,同时用一脚打牌,一脚打绳结吗?"   "哈哈哈,这怎么可能。"宁采臣笑了起来。   "可是我们很多选手都能够做到啊。"小静静说罢朝台下一指,候场区的选手们就纷纷显摆给宁采臣看,什么做瑜伽的时候同时在转盘子的,什么倒立把头放水盆里,双脚还能顶大缸的,什么用鼻子吹排萧,同时还能骑自行车的。奇人异士,层出不穷。宁采臣万万没想到,才艺表演已经进化到了如此博大精深的地步,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傻傻地看着评委。   "这个世界怎么了?"他晕,回去再练一百年,他也没有这些能耐。   "以前没有看过我们的节目?"高松松不耐烦地问。   宁采臣窘迫地摇摇头,少东家不给他看。   看着书生迟钝又可怜的样子,小静静同情地想要再给他一次机会,她尝试引导宋采臣来聊一聊自己的故事:"小伙子你多大了?看样子是日本的留学生吧,是独自一人在日本求学吗?"   小静静不知道这几句话,对宁采臣这样一个有自尊心的书生刺激是有多大,他不仅不是什么留学生,更是被人骗来的日本,就算在故乡,他也是一个三餐不饱的贫寒读书人,他自以为傲的那些技术,比如画画、算账、打结,原来在中国达人秀的舞台上,什么也不算是,一文不值。   在群众们的哄笑声中,宁采臣呆立现场,人们的笑声越来越大,他捂住了耳朵,什么也回答不上来,只看见评委的嘴唇在动,一定是说着他不想听的东西。他吓得出了一层冷汗,拔腿就往场下跑,冲出人群,越跑越远。   饺子伙计在后巷里倒垃圾,他看见一个黑影抱头蹲在那里,瑟瑟发抖,上前一看竟是刚才那个书生。   "咦,你没去参加中国达人秀吗?"   "我参加了,可是我做不到……呜呜呜……"宁采臣委屈地痛哭起来。   "什么你就做不到了,你没有表演你的才艺吗?"饺子伙计纳闷地问。   "我会的东西,他们压根看不上。"   "这也没有关系啊,有时候也不需要你有太多的才艺,关键是得有你自己的故事。"伙计蹲下身,耐心地向他解释道,"比方说,你告诉评委,你生活在一个小山村,是那里唯一的读书人,你读书的梦想是成为世界联合会会长,然后制止一切战争,让世界和平,就算做不到,你也要杀尽天下一切贪官污吏。身世惨一点,梦想大一点,就会引起评委的侧目哦。"   宁采臣纳闷地抬起泪眼看着他,"嗯?我是一个穷苦书生,我是想要天下和平啊。"   "对呀,评委觉得你年轻有志气的时候,你就要配合着气氛,制造一点效果,比方说,你父亲也曾经有这么伟大的梦想,但是他在坚持的过程上被几个恶棍殴打致死,你母亲独自照顾你长大,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最后疯掉了。这里说的惨一点,评委就会为你哭了……"   "可这不是骗人嘛,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闹太套啊,想要说评委说YES是要有一点窍门的,你的重点是参加选秀,晋级达人,顺利回国,光宗耀祖!"伙计一手握拳,为他加油。   "你知道窍门,为什么你不参加?"   "因为我喜欢饺子铺掌柜的女儿,我想和她结婚,继承饺子铺,永远留在日本啊。"伙计给了一个漂亮的答案。的确人人有自己的选择,不是每个人都非得参加什么选秀活动的。   宁采臣点了点头,"可是我刚才挑战已经失败了,评委已经认识我了,我怎么再去重来一次?"   "中国达人秀本界的阵容搞得很大,还有一个日本欢乐下乡行的活动,你去一个参选地点好好准备一番,然后等着他们,评委天天看这么多选手,未必记得这么多,你到时候好好表现就成啦。"伙计拍拍书生的肩膀,仿佛对他很有信心。   书生叹了一口气,"诶,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素昧平生的,都肯帮我。"   "哈哈哈,我也就动动嘴皮子,关键怎么做,还是得看你自己。"伙计站了起来,提着垃圾筒离去,那背景颇有圣贤的风资。宁采臣顿时感觉到很惭愧,世井中一个饺子馆的伙计看起来都比他豁达知礼。   不能轻言放弃啊!宁采臣站了起来,觉得未来还是会有无限可能。他悄悄回到达人秀现场,拿了一张下乡行的选秀地图,确定好去哪个小乡村等待后,他出发前往了那个地方。      [终于要开始了,你想看荤的?还是素的?   抱歉都没有,一切依然我们说了算]   宁采臣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命运中的小乡村,这里寂寥一片,比他想象中的乡下还要荒凉,但幸运的是,他很快就遇到了一个中国老妇人,并且得到了她友善的款待。   "我嫁到日本几十年,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乡音了,今天能见到你,真是意外又亲切啊。"穿着和服的老妇,为书生泡茶,并送上了自制的茶点。   "您真是好人,我一路多亏你们这些好心人照料,才能坚持到今天,非常感谢您。"宁采臣非常有礼貌地向老妇磕了个头。   "您真是太客气了。村庄中寂静了很久,能有人陪陪我说话,我也很高兴。"   "这样哦,说起来是有些奇怪,看你们的村庄也算小有规模,怎么人这么少呢?"   老妇人幽幽叹了一口气,看着家中祭拜的死者灵牌,"不久前,村庄里发生了一桩离奇的凶杀案。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杀害了他新娶的妻子和继女,在弃尸的路上,他被奇怪的动物攻击,死在山坡上。在此之后村庄里开始不太平,不少人患上怪病,陆续死去,害怕的人们搬离了村庄,现在只留下一些体弱多病的老人,守在这里,听天由命。"   啊!宁采臣一愣,就这样的村庄,还是中国达人秀的海选站之一?谁会来这里参选啊。他正犯愁之际,老妇人却顾自滔滔不绝。   "说起来也许你不信,这个村庄的农民一直以攒钱从海外娶回中国媳妇来延续香火,他们认为中国女人有独特的东方美与贤惠,只是这次这位农民,运气不是很好,他娶来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经常对他拳打脚踢,是全村出了名的母老虎。农民忍无可忍之下杀害了妻子,可能在争斗中误杀了继女,说起来那个女孩真是一个绝色的美人,性格温婉恬静,年纪轻轻却成了柱死冤魂,这一家的遭遇真是一个悲剧。"   哦!原来这里中国人多,所以被设为了参赛点,至于最近的变故,只要达人秀不知道,照样有可能举办,哈哈哈,没有人就代表着没有竞争对手!宁采臣嚼着茶点,心中大喜,至于老妇人讲的凶杀案,他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往心里去。   "你要是不嫌弃这里不太平的话,今晚可以留宿在这里,至于你说的那个什么比赛,你也可以留下来慢慢准备,平常只要帮我干些家务和农活,可以抵消你在这里住宿的费用。"老妇人和颜悦色的说道。   "那太好了!"宁采臣喜出望外。   "要是晚上听到什么声音,可别太害怕。"老妇特意叮嘱了一句,随即带着宁采臣去了他的客房。   "他来了!"聂小倩忽然从青草地里站了起来,身上披着晨雾的长褛,俏皮的鼻尖在微风中耸了耸,仿佛嗅到了期待已久的味道,但她立即侧了侧耳朵,像是在追踪着什么,"不对,不在村子里,他来了,但不在这附近。"   树精姥姥无精打采地在树上挂着,苍老的脸皮与树干和谐地融为了一体,"哦,不在这里能在哪里呢,你都感觉到他了……"   "在不远的地方,可就是不在附近。"   "这种飘忽不定的感应,是不是和你的心情有点像,你现在是急着抱他,还是急着吃他?"树精姥姥变出一片大树叶,当成蒲扇一样扇动着。   聂小倩立在原地,面色如霜一般冰凉,神情却又是淡薄的,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开始往山下走,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驱动着,她预感到一场战斗,但不知道为了什么。此刻她不是走向什么人,而是走向她的宿命。树精姥姥不得不从树上滑了下来,跟在她的身后,二人渐渐走下山去。   宁采臣洗完澡,一身香喷喷的,换了套干净的上衣,刚在客房中铺好被子,门外出现了老妇人的身影。   "打扰了,公子。"妇人推开门,展露出慈详的笑脸,"我给你送了一碗酒来,我们这儿有一个风俗,要是不介意入乡随俗的话,你可以尝一尝。"   宁采臣乐呵呵地回答道:"您太客气了,我当然不介意啊。"   老妇人将酒盅捧了起来,"这是本地的土酿,名字很好听,叫无忧酒,是说喝完后三天内都会忘却任何烦恼,快快活活,无忧无虑的呢。"   "三天?酒劲可真够长的。"宁采臣挠挠头,"我们书生,自古都有附庸风雅的名声,听到这么好的酒,即便我酒力再浅,也想要尝一尝。谢谢您啦。"   老妇人以袖掩面而笑,"别客气,酒可是好东西,喝完后,看什么都会很美妙。"   "是嘛,是嘛。"宁采臣接过酒盅,看了看淡紫色的酒水,笑了一声,"哟,好特别啊。"   便仰头一口喝尽,酒水入口极绵,像是温润的油脂融化在喉咙里,一下钻进了腹内,宁采臣打了一个酒嗝,随口竟然喷出一股白气,像是被煮熟了一样,但又有一股仙意。这时他听见老妇人依然在身边意味深长地笑着,他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有些醉了。老妇人这才将长袖慢慢移下,灰白的头发瞬间变得乌黑发亮,一双发黄的老眼像是被注入了山涧的清泉,一时间秋波流转,肌肤也被注入了青春的光彩,整个人从五六十岁的年纪,蜕变成了风华正茂的年轻女人,源源不断的活力在灰涩的衣袍下蠢蠢欲动。   "公子。"老妇娇媚地呼唤了一声,连声音也彻底改变了。   宁采臣晃了晃头,狠狠眨眨眼睛,"咦,恕我冒昧,现在是我醉了,还是你变年轻了?"   哈哈哈,妇人笑了起来,用手一勾宁采臣的下颌,"应该是公子你醉了吧,老生可还没有那么大的本龄,说变年轻就变年轻。一切都是心中幻相,恐怕是公子心中的期许所至,荒村野岭,若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相伴,不知会有多么逍遥。"   "嗯?相由心生是说这个意思吗?可是我连饱饭都快吃不上了,饱暖才思淫欲,我最近可真没有想过太多……"   "嘘……公子,不用说的太多,只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喜欢不喜欢吧。"妇人用手背轻轻抚摸着宁采臣的脸颊,他才是真正的青春可人,俊秀无双,妇人看着好不喜欢。   宁采臣醉眼里观看着老妇现在的模样,没了慈眉善目,只有媚眼如丝,面容和体态都很美好,可是眉眼里透着勾人的邪气,不端正,也不清新。宁采臣往后退坐了两步,对老妇人憨厚地微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酒也喝了,可以睡觉啦,晚安。"   嗯?妇人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怎么啦?"宁采臣一愣。   "就这么睡了,公子?"   "对啊,不睡干嘛?你想聊天吗?可我有点醉了诶。"宁采臣老老实实地回答。   妇人有些生气,但还是耐心地提醒他,"给你无忧酒喝,可不就是让你有几分醉意嘛。醉意之中,难道没有一些更美好的事可以发生吗?"   听这一席话,宁采臣心头一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满脸憧憬之色,"是啊,是啊,我好像看见我拿到中国达人秀冠军了!"   妇人脸色一寡,撑地而起,一脚把宁采臣踩倒后,踏在了他的胸口,"哪有这么不识好歹的东西!大好的夜晚,找你来,是看你装傻充愣的吗?"   宁采臣四肢呈一"大"字,仰头看着妇人,满脸诧异,"你要找我聊天你就说嘛,何苦生气?"   "哈哈哈,我不生气!"妇人冷笑道,"既然你不解风情,我倒也能忍痛舍去一个环节。"   "什么环节?!"   "相好的环节!"   "那接下来是什么环节?!"   "没有后续环节,直奔吃人的主题!"妇人急了,提起长裙,露出两条毛绒绒的粗腿。   哇!!!宁采臣顿时崩溃了,双手狂乱地抓着头发,大喊道:"不行,不行,你快离开我,我的酒劲上来了,我看到了奇怪的幻相,你再不走,我恐怕要对你不利了!"   妇人展袖一抖脸,露出了青面獠牙,忿忿地低头吼叫:"白痴!这不是酒劲!这是真的!你这个东方来的傻瓜,空长了一副好皮囊,真是傻到家了!绣花枕头一包草!今天是你的死期到了!"   哇啊啊啊!宁采臣更崩溃了,"达人秀的海选地点为什么要选在这里啊!"   "因为你根本还没到那个地方嘛!"妇人气不打一处来,"白痴,我干嘛还要对你解释这个,受死吧!"   去。   凌空忽然听到有人清脆的喝了一声,像金石叩击在铜铃上的美妙声音。   妇人忽然扑倒在宁采臣的身上,剧烈地抽搐起来。宁采臣一扭头,看见她两眼翻白,口吐白沫,像是突发羊癫疯一样。再抬眼一看,妇人的后脑勺上踩着一只脚,漂亮小巧的木屐,扎着红色锦花的绑带,夹在一双雪白的袜子上,如同冬雪里的蜡梅,格外鲜艳、耀眼。   聂小倩刚要发话,树精姥姥一把推开了她,两脚一同跳在妇人身上,破口大骂:"死妖精,抢我的戏码!抢我的台词!抢我的男人!"   于是宁采臣再抬头往上看时,看到的并不是聂小倩,而是另一张妖气森森的怪脸。   噗,他惊恐地吐出了一口血。还不待反应过来,后脖的领口被人一把揪住,身体狠狠往后抽了出去。他觉得自己腾空飞了起来,然后掉到一堆乱草丛中,再往四周一看,什么温暖的房间啊,村落啊,全都消失了,乱七八糟的灌木与杂草地上,倒扣着十几只脏碗。一只肥胖的浣熊昏倒在地,头上顶着一片巴掌大的叶子。   "宁兄弟!"宁采臣头顶一声高喝,仿佛雷鸣。   声音是熟悉的声音,宁采臣挣扎着站了起来,身前挡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正是燕赤霞!一阵阵冷风打着旋子从脚边刮过,午夜森林里的气氛异常紧张。   燕赤霞手指前方,大喝一声:"嘟!妖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投进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既然你们全在这里,今晚就一并收拾掉!"   咦,不是做梦吗?前面真的还有别人?宁采臣醉眼模糊,一点点歪过脑袋,看到的依然是一个形如恶鬼的怪婆婆,和……   "臭道士,又是你,这次出场未免也太早了!没看见我们在这里救人嘛!地上这只是浣熊精!就是它变化作乱,差点吃了……"树精话没说完,便被燕赤霞打断。   "胡扯!我只看见三个妖精争食吃!"   "姥姥别同他费话,他也是转世后的道士,不记得生前事。"聂小倩在树精身后冷冷道。   "转世还当道士?!什么职业值得这样做终生的!"   "有什么离奇,我们每世也不是女鬼、妖精。"聂小倩冷哼了一声。   "孽债啊孽债,羁绊啊羁绊,一想到下一世还要遇到你们,我就恨不得现在把你们统统吃掉。"树精姥姥抓狂了,但燕赤霞的道士剑已经从剑匣飞到了他的手中,双方僵峙着。没有把握一击战胜燕赤霞的聂小倩,只好站在远处,无法看见她等了很久的那个男人。   好在他听到她的声音了,像是雁荡湿地上的雨,竹林雪海上的风,这时他觉得无忧酒的酒劲是真真切切地上了头。他伸手拍了拍道士的肩膀,这么大一张背,把视线全都遮住了,他想要他让开一点,但道士紧张抗敌,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宁采臣绕了几步朝前走,却一把被道士拖了回去,"干什么!躲在后面!它们可是吃人的妖怪。"   "我只是觉得,我只是觉得……"宁采臣摸摸头。   "觉得什么你个觉得,退远一点。"燕赤霞呵斥道,"说好不跟来的,怎么比我还早到一步!这些是经年老妖!我一打二还未必有把握,你把这个道符口袋套在身上,有它保全,它们不敢靠近你!"   说话间,一只口袋当头套住了宁采臣,带着怪怪的腥气,他想起来,这是船上装妖怪头颅的袋子,不知道以前还装过什么东西。他呕了一声,一阵阵想吐,于是弯着腰踉踉跄跄地退到了一边。随即听到厮打的声音,好像一间大厨房,几十个光膀子大厨排成一行在炒菜,铲子炝锅,砰砰乱响。   他套着画符口袋缩在一边,一动不敢动,也没有人理他,他的手指在泥地上画圈圈,希望把整个事件的流程联系起来,但是左思右想,整件事发生到现在,没有半点逻辑。他有些沮丧……   打了近一顿饭的工夫,道士与妖精之间,不分胜负。   忽听树精姥姥大呼了一声:"好女儿,别管这里了,我能对付得了这个臭道士,你带着你的书生好好去吧。"   "少占我便宜,少在这里充伟大,我可不会领你的情。"聂小倩冷冷地回答。   "哈哈哈,这辈子不和你争,少矫情了,快找你的书生去。"树精姥姥说罢,迎面战向燕赤霞,为聂小倩争取到了脱身的机会,"他要待你不好,带回来一起煮了吃!"   "你少想了!"聂小倩嘴里死倔,心头却是一暖一酸,不由分说,飞身来到宁采臣的身边,硬挡着符咒的伤害,伸手抱起他,带他朝密林深处飞去。眼看宁采臣被掳,燕赤霞急忙想要追去,却苦于树精姥姥的死死纠缠,摆脱不得。   于是四个人分成两边,渐行渐远。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聂小倩有些尴尬,最老套,但是最基本的出场方式,已经被半路杀出的浣熊精用光了,连经典台词也没留下。这令她十分被动,但最被动的是,一路抱着宁采臣逃到安全地点,自己却被符咒所伤。现在她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面无血色,全身流淌着冷汗,瑟瑟发抖。   而那个呆子稳坐在空荡荡的破房子里,全身沐浴着月光,一直不肯把符咒口袋从头上摘下来,这使她没有办法接近,只能冷冷看着。   也不知道宁采臣在想些什么,半天忽然开口来了一句:"姑娘,姑娘,你还好吧,你没事吧。"   "我有事没事,你自己不会看吗?"   宁采臣想想也对,伸手去握口袋,但是一想道士说外面全是妖精,如果道士不在身边,又摘下了口袋,恐怕要被妖精所伤,于是他为难地问道:"要是我摘下口袋,你会吃掉我吗?"   哪辈子都这么傻。聂小倩笑了,俯在了地上,因伤势的痛苦而喘息。   宁采臣听到了她的难受,有点担心,他悄悄掀起了口袋的一角,偷看聂小倩。也许是无忧酒的酒劲还在,他看到了一个特别动人的姑娘,就像月光仙子降落在凡尘,那样洁净、素雅,像一片雪伏在了地面。   她超乎寻常的美,唤起了他胸口所有高洁的情绪,他不能相信,这样离世脱俗的女子,会是妖精。   "Areyouok"书生问道。   OK你妹啊。聂小倩捂住胸口,伤势不轻,她不能动怒,只能娇喘连连。   "姑娘,你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我可以帮你点什么吗?"书生小心翼翼往前蹭了两步,但小倩见不得那些符咒,急忙朝阴暗处躲。   "你别过来。"   "姑娘请放心,我是一个读书人,绝不会做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读点书就是正人君子了?"   宁采臣语塞,捶胸顿足了一番,"我,我肯定是好人。"   "不能回一句’君子动则思礼,行则思义’吗?只会在那发窘,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宁采臣又一记语塞,觉得眼前的女子不止是美,还非常特别。他羞得满脸通红,摘下了头上的口袋,塞进了袖管里,毕竟是道士的东西,他也不好随便扔掉。但因此,他依然无法接近聂小倩,她不时躲避着。   眼看天色蒙蒙发亮,聂小倩只觉痛苦难挡,唇色发紫,背靠在墙上气若游丝,"我猜了一万种开始,猜不到有这一种结局。莫非我今天才到剧中,就要惨死在你的手里。"   "啊,姑娘吓坏我了,可不是我伤到你的啊。"   聂小倩冷笑,"’你不杀伯仁,伯仁却为你而死’,你的书真的全白念了。"   宁采臣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默默看着聂小倩。   和这个呆子计较下去,也许到天亮的时候就灰飞烟灭了,聂小倩摇摇头,决心孤注一掷,"既然你有心救我,我就豁上性命相信你一次。不瞒你说,我客死异乡,如今是一缕怨魂,被你道士朋友的符咒所伤,现在很难再结成人形。你从这里往南而去,有一座山坡,山坡上有一座古井,我的尸身就被人弃在里面。请将它烧化成灰,装在瓷罐之中,贴身保藏,好让我日夜受你的阳气滋暖,恢复过来。若有重现人形的机会,与你再次相逢,我一定不记前嫌,好好报答于你。"   喔……听完小倩长长一段话,宁采臣的嘴惊叹成了一个O型。但立刻又找不到重点,十分嘴欠地说道:"既然你已经死了,你是个鬼,你怎么能豁上性命相信我呢?你都没有性命啦……"   聂小倩被他气得哭笑不得,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仰头大笑,随即身影越来越淡,消失在宁采臣的眼前。   "姑娘,姑娘……"宁采臣奔了过去,在墙上左撸右摸,但聂小倩确实不见了,仿佛一片水渍,在冷冷的墙壁上疾速晾干了。   "姑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宁采臣沮丧地两手一垂,"你也没问我的名字……就托付了我这么攸关性命的事情……君子一言,信而有征……问题是姑娘,你至少听我说一声好的再消失啊……"   宁采臣抓耳挠腮,心中七上八下。既有得人信赖的自豪,也有委托人是个女鬼的可怖,还有对方至少非常漂亮的得意。想了半天又半天,天亮之后,他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这时看见真正的达人秀海选地点之一,那个宁静的小山村,在翠绿的山坡下,像以花为被的孩子一样恬静。   他不由自主往前走去,他想自己依然有一种陶然自得的感觉,应该是无忧酒的酒力做诡。虽说是妖精给的酒,却能为人带来绵延的快乐,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   让一个人间少有的绝色女子,重新出现,是多么的有意义!虽然比不上参加达人秀更有意义,但怀内藏着她,一起排练参赛的节目,一定会其乐融融。   于是他快乐地想着,走啊走,来到了山坡,从枯井里捞上了聂小倩的尸体,花容月貌并没有因为死亡而凋零半分,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宁采臣心中虽有万般不舍,但为完成承诺,还是架起了柴火,将尸身付之一炬。   熊熊大火前,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黑烟燎伤了眼睛,书生两股热泪在脸上奔涌不止,仿佛逝去亲人一般伤心。而小倩的尸身也是异于常人,在大火的灼烧下,竟无半点肉身的焦臭,而是弥漫出浓浓的花香,缠绕四方不散。   等到火焰散尽,宁采臣将她的骨灰拢了起来,一捧捧盛到一只小小的白瓷罐中,贴身放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就像哄着自己亲爱的伴侣。做完这一系列古怪的事情,宁采臣挠了挠头,环顾四周,好像大梦初醒,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诗情画意……   但怀里的白瓷骨灰罐是真的。   他呆在原地,心想现在是什么情况。也就在他纠结人生的时候,道士衣衫褴褛地爬上了山坡,可见和树精姥姥一战,他并没有捞到多大的好处,现在他很疲惫,而且肚子饿。当他看见宁采臣时,心里有些激动,因为这呆子竟然没有死在女鬼手里,道士很欣慰,扯开嗓子喊他:"Hi!"   宁采臣扭头一看是道士,心里也很激动,一边挥手一边跑了过来:"Hi!Hi!Taoistpriest.Yan!Nicetomeetyouagain!"   "累死老子了,那老妖婆逃走了,这一仗累得我够戗。你呢,你在干嘛?"道士抬头耸了耸鼻子,"好香啊,你在烧什么东西?海棠糕?!快给我来一块。"   "没有,没有。"书生连忙摆手。   "那你胸口揣着什么?!"道士朝他鼓鼓囊囊的怀前一指。   书生不确定说这是女鬼的骨灰,道士会不会一把抢过去,摔碎瓶子,挫骨扬灰。他想了想,决定隐瞒这个事实,他说:"没什么,炒麦粉。"   "炒麦粉?!不塞牙缝的东西,不过也好啦,老子饿坏了,快拿过来给我尝一尝。"道士伸出蒲扇大的手掌。   书生想要是让女鬼被道士吃掉那可就太糟糕了,还要眼睁睁看他吞下去的话更糟糕,为了不让这种惨剧发生,他剧烈地抵抗道:"没有,没有,这是我生命中的炒麦粉,它对我有很重要的意义,不能给任何人,哪怕是我亲生老母!"   "太小气了,太让我失望了,在船上我怎么对你的?!"道士气得一哆嗦。   书生打了个响指,想到一个好主意,"我去山下的村里弄点吃的吧,你等等我,刚才白瓷瓶子和火柴就是那里找来的,村庄里好多人家都搬走了,只剩空宅,房屋里有吃有穿,我们可以借一点……"   可是倔犟的道士生气了,一脚踏地,怒,"不行,我就要吃你这罐炒麦粉!怎么了!以我俩的情义,我还吃不得你这罐炒粉了?!没有我,你早死在船上了!"   "别这么孩子气好不好,我们之间的情义不能以一罐炒麦粉来定义。"   "放屁,今天有炒麦粉就没我,有我就没炒麦粉!"   二人在山坡上吵架,道士气得面红耳赤,书生则急得束手无策。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给不给我吃这罐炒!麦!粉!"情急之下,道士拔出了长剑架在书生的脖子上。   书生傻眼了,就算暴毙当场,也不可以眼睁睁看着道士把女骨的骨灰吃下去,所以他如往常一样,木讷又固执地回答:"乖,我们下山,去村庄里,我给你煮好吃的,糖水鸡蛋好不好。"   如此淡定,平常,又温柔的书生气的话语。   道士愣在原地,想了想,觉得没面子,于是把剑一收,调头离开了书生,"我们绝交了。"   "什么!就为一罐炒麦粉?!"书生晕死,"拜托,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郑少谷,王子衡相距千里传情义,生死不弃;管仲,鲍步牙,相遇相知,重贤重义;历史上多少高古亮洁之友情,我以为我遇到了,其实我没有遇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一叶落而知秋。区区一罐炒麦粉,看穿你我之间的淡薄情分足矣。书生啊书生,就此一别,后会无期!"   "为一罐炒麦粉绝交真的有必要吗?!你还扑啦扑啦说那么一堆文绉绉的话,我们俩之间到底谁是书生!"宁采臣怒了。   可是只换来道士几声嘲讽的干笑,哈!哈!哈!   随后他便消失在来时的山路上。   宁采臣此时寂静一人,比刚才的任何时候更寂寞,更安静。   [我是你最高兴的一声HELLO,也是你最不愿说出口的goodbye]   宁采臣做了一个不思进取的梦,他梦见和那个漂亮的女鬼一起在东京铁塔上看美景。塔上的眺望台,四周用整面的大玻璃镶装,二人站在其中,仿佛凌空出世,远离人间。   塔下东京都港区芝公园的鲜花盛放正艳,而那美丽的富士山又在西面遥遥辉映,淡然素雅,美婉生姿。站在壮阔的城市全景之上,有一位绝世佳人相伴,让她静静地倚在了自己的肩头,宁采臣不免心醉神驰,从怀中取出了精心准备的CARTIER钻戒,默默献到了美人眼前。   "我要和你一起天荒地老。"   聂小倩刚想说些什么,嘴唇却被他用手指轻轻掩上。   "你什么也不用说,你只用答应我。"   女子含羞而笑,却被满溢的幸福之泪浸润了眼眶。   "我爱你,小倩。"   "我也爱你,采臣。"   在塔内唱诗班的颂诵中,他为她把大钻戒带上,二人的身影越靠越近,甜蜜地融为了一体。这时书生自然而然地醒来了,梦中和脸上都挂着憨厚的笑容。他揉了揉眼睛,发现只不过是一个梦,有些失望,也有些苦涩。他垂头丧气地盘腿坐在地上,仰望窗外的天空,觉得未来既远又迷离。在梦中之外的世界,他依然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书生,什么都没有,还得罪了朋友,妄想与一只女鬼在未来谈恋爱。   他有些沮丧地不知道说自己什么好了。   但如果聂小倩复原的话,也许可以和他一起思考参加海选的节目。也没问她要多久复原,还要放在怀里焐多久?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这只瓶子,凉得像一块石头,好像永远都焐不暖似的。   书生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去给自己找点吃的,现在他无论做些什么,都要记住怀里揣着的瓶子,像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一样,关心着自己前方。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有时候他就靠这种感觉来证明自己并不寂寞,就这样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有天当他又睡着的时候,聂小倩慢慢地露出了身影,俯在他的胸口,就像他孕育出来的孩子一样依偎着他,这是恋人间全新的感觉,她第一次体会到,唇齿相依的亲近。因为瓶子总被揣在书生的胸口,她离他的心脏太近了,所以知道书生全部的想法,包括他的梦境。   她喜欢那个梦,在未来一个奇异的时代,一起站在东京塔上看美丽风景。   多快乐啊,你爱一个人,就能和他在一起,不离不弃。   聂小倩俯在他的胸口,舍不得起来。   曾经一腔怨忿,如今只剩浓浓的爱意。她知道自己依然相信这个男人,像从前的每一次相遇。信任是比爱情更珍贵的事情,她既爱他,又相信他,多么难得。   "咦,你出现啦!"书生微微睁开眼睛,扑入眼帘的是她秀美的长发,于是她抬起头来,娇艳欲滴的红唇,近得像一颗悬在他眼前的新鲜樱桃。   "谢谢你。"   宁采臣的脸霎的一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讲了一句很恶俗的话:"这是我应该做的。"好吧,书生救女鬼,应该是这一整本书里最应该做的事情。   "呵呵,"小倩笑着站了起来,在房间里飘了一圈,笑了,"你真会挑地方,这是我生前的家,全家遇难后,这里空无一人。"   宁采臣也赶忙站了起来,非常疑惑地问:"真不幸,你们全家遇了什么难?"   "我随母亲远嫁到这里,继父是个老实人,因为忍受不了我母亲的欺负,下手杀了我们母女。"   "啊,原来你们就是……"宁采臣想起浣熊精讲的那对母女,原来它变出来的村庄全是真有其事。   "但这个故事并不紧要。"聂小倩轻描淡写,并不放在心上。   这种血案不紧要,还有什么会紧要?!宁采臣一愣,哦,的确有一件紧要的事情,"姑娘,还未请教芳名。小生宁采臣这厢先有礼了。"   "呵呵呵……"她笑了起来,仿佛在说,你傻了吗?"我是聂小倩呀。"   "哦哦,聂,小,倩。"真是好听的名字,他想,但没想起别的什么。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宁采臣一听这话,立刻打起精神,把如何被骗到日本,一路的遭遇,以及参加达人秀海选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总之,我要通过这次比赛回到祖国,功成名就地出现在那些欺负我、瞧不起我的人眼前!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书生!"   唔……聂小倩点点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原来吃了一路苦头。   "既然你复原了,那就快帮帮我吧,帮我想想排练一个什么节目比较好。上次参赛我没准备好,闹得很尴尬。这次一定要有让他们耳目一新的表演,至少也能让他们产生兴趣,来了解我的故事。"宁采臣认真地说道。   "节目啊……"聂小倩单手扶额呈思考状,这是一个蛮新的课题呢。   "达人秀办了这么多界,普通才艺表演已经不刺激了,人们要看绝无仅有的!可是以我一个普通人,怎么样才能做到绝无仅有呢?!"书生激动了起来。   绝无仅有……小倩想了又想,指指自己道:"我不就是绝无仅有吗?"   "什么意思?"   "用我的力量帮助你表演节目的话,应该会很特别吧。比方说,你可以同时抛一千只盘子,我都能帮你一一接住;比方说,你往空中撒水,我能吹出一股冷风让它们结成雪花;比方说,比方说,评委要摁叉的时候,我让他们怎么也摁不动开关……"   "全是怪力乱神的节目啊……"   "对,有人表演过吗?"   "应该没有。"   "那就合作吧。"小倩打了个响指。   "哈哈哈,虽然有点作弊,但是感觉上很有趣。"书生笑了。   于是他们坐了下来,好好商量一番,最后决定,一起表演二重唱,书生会打扮成大侠的样子,手拿两棵大葱跳甩葱舞……这和刚才说的怪力乱神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反正这种不靠谱的模式你们也都习惯了。   眼看海选团来临的日子近了,书生和女鬼也紧锣密鼓、日复一日地排练起来。聂小倩负责宁采臣的食宿起居,又是做饭,又是打扫洗衣,好不勤快。一个曾经穿着褴褛的穷酸收账书生,在她的照料下竟是渐渐丰润,两颊泛起了幸福的红光。这样快乐的日子,不免让书生暗暗惆怅,要是有一天,离开小倩了,自己该怎么办……   但他是一个迟钝的人,暂时也想不出对策。他在排练完了以后,就温习温习功课练练字,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他想自己就快要被她宠坏了。   书生并不清楚,其实这样生活,聂小倩也非常快乐,这些平淡的粗茶淡饭才是她的梦想。一快乐她就变得雀跃,甚至有些小神经,脑子里有许多计划和念头。比如在宁采臣读书的时候,解开他的书生发髻,扎成两条麻花辫;比如在他睡觉的时候,用墨汁为他画个大鬼脸;比如在他鞋里扔上一块黏黏的糯米,等他生气时追着自己在园子里边跑边笑   这天晚上,女鬼忽然从自己的被子里坐了起来,走了三步坐到书生身边,揪他的耳朵,让他醒过来。   "喂,别睡了。"   "啊……大半夜又搞什么?"宁采臣揉着眼睛。   "摸我的肚子。"小倩忽然把手掏进被窝,把他的手拽了出来,摁到自己的身上。   "怎么啦?你肚子痛?"   "不是,你摸摸我的肚子,我就可以生个孩子了。"小倩认真地说道。   "我靠,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小倩姑娘,你怎么可以有这么荒诞无稽的念头!"宁采臣收回手,大声嚷嚷了起来,"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么会想要个孩子呢!"   "我是个女鬼呀,我不用守人世的规矩,我想要个孩子怎么了?不行吗?我俩现在同食共宿,俨然像是一对夫妻,我要一个你的孩子不行吗?"   "那就成亲好了!今晚就!"小倩伸手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   "啊啊啊,大丈夫尚未立业,何以家为!"   "唉哟哟,你怎么忽然就自称大丈夫了,以你的创业速度,难道想打一辈子光棍吗?!"小倩见宁采臣害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于是不忍心戳他痛脚,掩口一笑道,"行啦,行啦,我说了,我是女鬼,可以用法术变出一个孩子,只是幻相和游戏而以。"   书生低着头,小声嘟囔:"即使是游戏,也有点逾制啊。"   "没有外人知道,只有你和我,玩个游戏又何妨,你我也没有夫妻之实,纯属游戏,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喽。"女鬼有点失望,抬头看着天花板,"不是吧……这么小气,陪我玩玩也不肯。哼,算了,算了,我去找别人。"   一听小倩最后一句,宁采臣顿时急了,跳起来拦住她,"喂喂,你上哪去找别人。这种事哪有乱找别人的!"   "哼,你又不陪我玩。"   "你真是,拿你没办法,玩性好重啊。"他狠狠地撸起了袖子,"不就是摸肚子嘛!谁怕谁啊,来!"   "你这什么表情呀,不要搞得像杀猪好嘛!"她大呼小叫。   他很紧张,也大呼小叫起来:"别喊啊你,严肃点。"   "玩游戏为什么要严肃!你搞什么呀!"   "别动,别动!"   二人闹得鸡毛狗跳,书生的手好不容易摁到了女鬼的肚子上,搁上去的瞬间,四周平静下来,老房子也跟着沉寂了。像是在这里生活过的每一个人,每一种气息,都陷入了睡眠里,只有他们两个静静地注视彼此。   完成了……呼……书生心想,好像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呼……完成了,女鬼心中也像是放下了一块巨石。   但这一切,只是一个用手摸摸肚子的简单游戏而已。   她笑了,仿佛真的已经怀胎十月,"好的,好了,会很快的,就能见到我们的孩子。"   "是,是吗?"书生既尴尬又窃喜。   "有了孩子,我们就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夫妻了,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聂小倩说。   宁采臣抿了抿嘴唇,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也是游戏的一部分,"那应该挺不错的……"   "嗯,相公。"聂小倩朝他施了一礼。   宁采臣噗哧一下乐出声来,女孩子就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不过这真好玩,"别客气啊,娘子。"   "相公。"   "娘子。"   "相公。"   "娘子。"   二人欢天喜地地互相叫了一通。   这好像是整本书里,两个人第一次的成亲,虽然也只是游戏……   [男人总说会关心你,然后就不见了]   一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午后,太阳热辣辣地晒着,但树荫遮挡着阳光,在树叶的影子下面,你和细碎的阳光照面,像是沐浴着一场太阳雨。   宁采臣独自走到花园里,拿着书本,念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课文。念到兴起时,同时排练着节目里的几个动作。聂小倩正在睡午觉,她的肚子已经鼓起八个月大小了,演准妈妈演得比排练节目还认真,所以她扔下书生一个人睡午觉去了,她说那对孩子有好处。   现在书生独自一人,心里很幸福,很充实,但也有点百无聊赖。   对着一排牵牛花架,他一边背书,一边跳舞,扭动着屁股。   "嘿,甩葱舞不流行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牵牛花架里传了出来。   书生吓了一跳,"谁!谁在说话!"   "呵呵呵,公子真健忘,我们是老相识了。"一只肥胖的老浣熊从花架下面钻了出来,仰视着宁采臣。   "是你!你这个妖精!"书生吓得往后退。   "别跑啊,跑了就听不到重点了。那年聂小倩还没有跟她妈来到这里,所以她不知道这事,只有我能告诉你海选的真相哦!"   一听事关海选,书生只能停下了脚步,壮起胆子问:"什么真相?!"   "早在上一界海选时,这个节目已经有人演了,本地一对农民夫妻,靠这个成功进入海选,但是没有继续晋级,十强前就被刷下来了。如果今年你们还表演这些,可就不新鲜喽。"   书生听罢,果然好不沮丧,垂头道:"有人表演过了?"   "没错……"   "那怎么办,可没时间再准备别的节目了,我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在这种海选上,有一个赢得胜利的不二法门,百试百灵,我今天可以教给你。"浣熊精朝天一指,仿佛有天大的把握。   "啊啊,什么!是什么?!"书生抬起头焦急地问。   浣熊朝天大喊一声,"那就是!残!疾!人!"   书生差点喷血,"我哪里残疾了?!"   "是啊,你是四肢健全,但你可以装个脑残啊!"浣熊精说罢,摘了一片树叶往头上一搁,随后一个后空翻,变身成了当时的老妇人,"我可以演你的妈妈,我们一起表演节目,不要再跟着女鬼混了,没前途的!"   书生气得跳了起来,"胡扯!胡扯!你才脑残!你压根不懂得身残志坚的可贵意义,那些不健全的选手,克服心中重重障碍,排除现实的困难,展现出他们的才艺,与不屈不挠和命运斗争的精神,他们的表演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可是你却把这种表演视为取巧,你那是对他们的侮辱,我鄙视你!谁要和你一起表演,你自己去当脑残吧!"   书生第一次把话说得如此利落,说罢,捡起地上一块石片,朝浣熊扔了过去,扔完转身找腿就跑。   背后传来浣熊深远又恶毒的笑声,"想明白你最初的梦想是什么,你迟早会回来找我的,哇哈哈哈哈……"   笑声夹在风里,像猎鹰一样追逐着书生,像黑影一样驱赶不去。书生快步跑回了家,跑上楼,跑到正在熟睡的聂小倩身边,一起躺下,满头是汗,呼哧呼哧喘气,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女鬼,如此安详,如此宁静,怀着他们游戏中的孩子……   但这一切真的是他最初时想要的吗?   聂小倩缓缓睁开了眼睛,诧异地看着书生,伸手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汗珠,"怎么了,相公?"   她温柔地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   "别害怕,别担心,我在这里。"小倩轻轻抱住了他,想起很久很久的前世,她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今天重新对他提起,"有家的地方你就不用害怕,我就是你的家。"   宁采臣鼻头一酸,好不感动,在她的怀中嘤泣如同孩子。   二人相拥,静静睡了一个午觉。   聂小倩提前醒来,在厨房里找了一根擀面杖,一个人去花园里搜索,她也不是笨蛋,能感觉到附近有陌生的妖气。刚靠近花圃时,有人跌跌撞撞从花丛里走了出来,一下子瘫倒在小倩面前,竟是重伤的树精姥姥。   小倩连忙扶住她,看见她的四肢因为伤势而蜕化成苍老的树枝。   "小倩,小倩……女儿啊……"树精姥姥虚弱地说道,"看见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   说完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聂小倩连忙朝楼上喊道:"采臣,采臣,快过来扶你丈母娘进屋啊,我身怀有孕不方便!"   宁采臣从梦中惊醒,瞪大眼睛回味着丈母娘三个字,急忙连滚带爬的下了楼。一眼看到老妖婆,差点吓得灵魂出窍,"她的身体怎么有一半是木头?!"   "她受伤了,还记得嘛,那天你的道士朋友要杀我们。"   "哦哦,就是她啊……"宁采臣壮起胆子走上前,"那说起来,就是她对你继父家暴,逼得他动手杀了你们两个喽……你妈真厉害。"   "诶,她哪辈子都厉害。快把她搬到屋里去吧,也不能见她死在这里。"聂小倩长长叹了一口气。   宁采臣急忙伸手去背树精,没料到半人半木头的货沉的要命,他腰一闪,背着树精一同跌倒在地。   树精一痛,反倒缓上了一口气,"哎哟哎哟,摔散我这把老骨头了……"   聂小倩粉拳一紧,捶在宁采臣头上,"笨死了,怎么这么没用。"   她不得不亲自背上了树精朝屋子走去,宁采臣趴在地上喃喃抗议,明明你背着更轻松嘛,非要我来。   "想什么呢,快过来打一盆水!"聂小倩催促道,宁采臣急忙跟了上去。   聂小倩为树精盖好被子,用湿毛巾细心为她擦拭着四肢,虽然口口声声都不承认这个"母亲",但真要看她有事,也不忍心弃之不顾。在聂小倩照顾树精的时候,宁采臣坐在一边愣愣地看着,心想这个游戏是不是玩的有点大,鬼妻、鬼孩子,现在又有一个妖精丈母娘。原本孤独的自己,和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组成了全新的家庭,虽说也有幸福的感觉,但心头不时涌起的一丝诡异又是什么呢?   "好女儿啊,我肚子饿……"树精闭着眼睛呢喃道。   "快去煮饭吧。"聂小倩嘱咐宁采臣。   哦哦,书生急忙站起来。   "不,不要吃米饭,我要吃生鲜的……"   聂小倩顿时忿然道:"少做梦了你。"   "没有鲜血的滋养,伤口很难恢复啊……"   鲜血,宁采臣听到这两个字,后脊一阵冰凉寒意。   "胡扯,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兰若寺,在我家就要守我的规矩,不准打奇怪的念头,否则我不承认你这个妈,立刻把你扔出去!"   听见小倩说了一声妈,树精忽然笑了起来,"啊哈哈哈,我真是欣慰啊,如果今生能够用一条命换你喊一声妈,我也觉得值了。那我也就不再要求什么了,管饱的东西就行。"   "哼,伤得这么重,还是睡觉吧你。"聂小倩训斥道,随即瞪了宁采臣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煮饭啦。"   哦哦,宁采臣急忙跑了出去。   书生煮了一锅米,又切了一点胡萝卜、芹菜和土豆搁了进去,也不知道对不对妖怪的胃口。煮饭的时候好不无聊,给炉灶扇了一阵火,书生无意识地排练起来,歌唱到一半,忽然想起浣熊精的话,有些沮丧。他还来不及把这个消息告诉聂小倩呢,和她商量一下是否该换一个节目。他在厨房时左思右想,不小心把饭给煮糟了,上层的米很生硬,底部的米却给烧糊了。   在聂小倩的催促中,他不得不把这碗饭端上楼,看着树精皱着眉头,一口一口艰难地吃着。终于忍不住的树精抬起眼皮,恼怒地看了看书生,"这就是我那好女婿吗?"   他知道自己做错事,低着头躲在一边,不敢说话。   "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婿……"树精说话意味深长,冷冷看了一眼聂小倩,意思是也只有你能跟这样一个笨蛋吃苦。   小倩往她嘴里塞了一大口饭,随即听见牙齿咬到没淘干净的小石子的声音,咯噔一声。书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呸,呸,呸,树精刚要发火。   小倩先发制人,"算了,别吃了。"   说罢将湿毛巾朝宁采臣脸上一丢,"你去楼下把碗筷洗了,然后温习你的功课去吧,让她安静休息一下。"   书生唯唯喏喏朝外走去,他可想不通为什么女人都想在自己母亲面前争一口气,希望自己男人长点脸的道理,他只感受到自从这个妖精丈母娘出现以后,聂小倩瞬间不温柔了。他自然而然产生一股逆反的念头,于是在水台边洗碗筷的时候,构思起一个全新的节目。   [说你的时候,要说我们;说我的时候,也要说我们]   "对于这个女婿,要不是你觉得好,我可怎么也看不上眼呢。"   "你连你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上眼,把人家逼疯了,把我俩剁了。"   树精与小倩在饭桌前拌嘴,等宁采臣从书房走到饭厅来时,二人同时不说话了,在桌前各自沉闷。   书生感到拘束,但他很礼貌地对二人说:"丈母娘请用饭,娘子请用饭。"   "女婿请用饭。"树精一本正经的。气氛十分古怪。   宁采臣一边扒饭,一边偷偷用眼角瞟着树精,昨天还伤势严重的老家伙,只隔了一个夜晚就精神焕发,不知道吃了什么仙药……   小倩知道他在打量什么,她默不作声,但她最清楚树精的病是怎么好的,她半夜溜出去抓了浣熊精,让树精食用了它的妖力,因此得到了恢复。   树精平静地吃着饭,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多吃点菜啊,乖女婿,你看你瘦的。"树精忽然开口,像普通老岳母一般拉拉家常。   "谢谢您!"   树精沉默了片刻,忽然一股脑儿地问:"遇到咱家小倩之前,你都在忙点什么呀?这么大年纪了,可有一份产业?将来有什么打算啊,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吗?你看小倩就快要生了,有没有给孩子取过名字?"   宁采臣愣住了,大脑在迅速的倒带,孩子不是游戏吗?娘子相公什么也是一个游戏!坐在这里的丈母娘更是游戏中的大游戏。什么时候,自己要像一个疯子一样,陪着妖精们玩过家家呢?   "其实我们……"   "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一辈子当白丁吧,总该去考个功名,留在这里,诗文不通是没有办法走仕途的,你还是得回去,带着我们母女孙三个……"   "那个什么……"书生毫无招架之力了。   "说到底,日本不是久留之地,不如你去将这处房产变卖了,换钱买了远洋船票,带我们回去吧……"树精终于说出了她的想法。   书生求助地看了看聂小倩,但女鬼顾自吃饭,沉默不语。   "变卖房产的确是个好办法……"宁采臣点点头,"可是眼看海选秀就要来到这里,我是想……"   "什么海选秀啊?"树精不解。   宁采臣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给她说了一遍,树精听罢仰头大笑,"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回去后,能在仇人面前扬眉吐气嘛。这算什么事情,你这些仇,我当岳母的为你报了,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活口。"   宁采臣连连摆手,"我并没有恨到要他们的性命不可,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力量告诉他们,当初小看了我。"   "哈哈哈,你少说那些没用的,以我的看法,赶紧回去最好。别想什么海选不海选的,我料定你没把握赢。"树精讥笑起来。   宁采臣又一次看向小倩求助,"你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小倩依旧默不作声,继续吃饭,仿佛故意要看看书生的真实反应。   宁采臣壮起胆,将筷子拍到桌上,抬头看着两母女。   "做什么?!"树精双眼一瞪,宁采臣吓一跳。   "没,没事,我吃不下,出去走走。"他站了起来,仓皇地往外逃。   "真是废物啊……"树精望着他的背影长吁短叹。   聂小倩却始终什么也没有说。   宁采臣在花园里找了一个树洞,一个人傻傻地在那里吐槽,"为什么会成现在这样!?我得罪了我的好朋友,陪着两个妖怪一起玩耍,让她们左右我的生活,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啊啊。"   "虽然娘子相公什么的叫着,但其实还是很害怕我是不是?"聂小倩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幽幽地问。   "啊……我只是觉得,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才几天工夫,孩子有了,丈母娘也有了……"宁采臣转过身,惶然地面对她。   "那这个游戏,我们不玩了好不好?孩子只是一个幻术而已,我随时都可以取消它。我们也没有夫妻之实与名分,你可以按照你从前的理想继续生活,随时离开这里,不用顾及我们。"聂小倩淡然地笑了笑,两手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子,仿佛随时可以将这个梦摁成一个空空。   书生连忙罢手,"我倒也没有那样的意思,听我说,小倩,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我十分快乐,我敢说我这一生都没有如此快乐过。只是我没有想好,我是说,一切都来的太快太多了,以我的脑筋转不了这么多层次,我觉得迷茫,想要一点时间独自想一想……"   "所以?"   "所以你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一个人待着吗?求你。"   "要多久?"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你还会回来吗?"   书生想了想,给了女鬼一个安慰性的微笑,"我觉得我会诶,回来的时候应该都想清楚了,可以变得更坚强,哈哈……"   "既然现在就有这样的觉悟,为什么还要走呢?你到底面对不了谁?"   书生一抱头,要是女鬼如此追问,这个问题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永远不可能有答案。他只是想自己静一静,多无伤大雅的决定啊。   女鬼挥挥手,"好了,好了,你走吧。"   她的平静令他尴尬,他张开双臂,笑得很勉强,"那,抱一抱?"   嗯,抱一抱,女鬼点点头,但隔着大肚子,他们很难友好地将头枕在彼此的肩膀上。于是就这么仓促地抱了一下,看起来有些敷衍。   "再见了,采臣。"   "很快就会见的啊,小倩。海选秀还有我们的节目呢!"   "是的,采臣。"   书生迈步朝外走,每走一步都朝她挥挥手,但是她渐渐消失在原地,影子越来越淡,带着那个忧伤的游戏,一起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当她消失在他眼前的最后一个瞬间,他忽然立刻就感觉到自己已经开始后悔了……   书生在森林里乱转,他想把浣熊精叫出来聊一聊,可是它已经被树精吃掉了,永远见不到了。书生不知道,到处找,然后就迷路了,远远离开了村庄,沿着一条小路来到一座日本的求子寺庙。庙里供着多子的狗神,宁采臣不认识,以为是二郎神杨戬的啸天犬,随手拜了一拜。   许久未见的道士燕赤霞正躲在神像后面烤山鸡吃,听到动静探出头来一看,发现是宁采臣,于是大大地哼了一声,表示鄙夷。   "耶,你也在这里?咦,你怎么还在这里?"书生问得没脸没皮的。   燕赤霞非常生气,大叫起来:"这庙是你开的啊?!我不能在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真高兴,我们还能相见。"   "放屁。我留在这里是等着看你怎么死!看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被妖怪吃掉。"道士恶狠狠地说。   "哈哈哈,那倒没有呢,你不要激动,其实我想说,它们不是什么坏妖精哦,它们对我很好。"   "放屁!妖就是妖!人妖殊途!咦?你见着它们了?!它们竟然没吃你?!哼!今天不吃你,不代表以后不吃你!"道士一挥手,"呸,懒得理你,都说傻人有傻福,你命这么大,一定是你这个人傻到底了!"   道士骂完这一句,不再理睬书生,顾自吃起了香喷喷的烤鸡。寺庙外头下起了大雨,书生没有地方去,只留坐在道士身边,咽着口水看他吃得满嘴流油。想来道士因为上次"炒麦粉"的事情十分记恨于书生,美味的鸡肉竟然一口也没有分给他吃,哪怕他腹鼓如擂,也充耳不闻。   "原来你是恨我的。"书生说了一句经典的台词,此句引据哪里,就不详细注明。   呸。道士狠狠吐了一口痰,懒得理他。   书生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可怜巴巴地合衣睡在了佛像边上,心想自己这是何必呢,有好日子不过,出来受这种苦,心中的悔意又多了几分。躺了不一会儿,忽然看见道士在那里擦剑,眉宇间杀气腾腾,像是在做什么准备。   "你干嘛呀?!"   "关你屁事?!"   "喂,你也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要真记恨我,我就给你磕头认错吧。"书生说着,爬起来给道士磕了三个大大的响头。   "你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哼!"道士扭过脸去,背起剑走了出去。   "你干嘛呀!"书生赶忙追在后面。   道士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既然你安全待在庙里,就啥也甭管了!我去收拾了那两个妖精!"   书生听了大吃一惊,"啊!万万不可,难怪你一直潜伏在此处,是知道我和她们在一起,才没有下手嘛!可是说真的,她们并不曾伤害于我,你别再计较了。"   书生跑了两步,差点撞在道士身上,道士一把推开他,厉声问:"那罐炒麦粉不是什么炒麦粉,其实是女鬼的骨灰对不对?!"   "你,你全都知道?!"   "呸,色令智昏。"   "我们是清白的,没有做什么你想象中见不得人的事情!"   "妖就是妖,你别再傻了!今天我要替天行道,彻底铲除她们!"   二人争了数句,书生冲上前一把抱住他,苦苦劝道:"我们怎么区分妖和人呢,人不也经常做一些猪狗不如的事情嘛,要是妖精有了人性,发了善心,还得铲除她们嘛?不公平啊,道士。"   "我的剑就是公平!我远渡重洋就是为这两只妖怪来的!不像你!你说你来日本到底混什么来了?!"道士一句话戳中了书生的痛处,他愕然了,因为他离开女鬼就是想弄明白这件事。   他是为什么来的?!   "我这一辈子……"   "闭嘴,我可没空听你说什么一辈子!"   "那你把我也杀了吧!小倩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你杀她们母子!"   "你刚才还说你俩没做什么苟且的事!"   "对!我行得正,坐得直,对得起天地良心!"   "那孩子怎么来的?!"   书生吵不下去了……呆呆地看着道士,"甭废话了,你先把我杀了吧,这样我也不用想我的来龙去脉了!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   道士看着书生自怨自哀的样子,越看越来气,扬起砂锅大的拳头,朝他的脑门拍去,"啰唆!既然你想死,我成全你!"   宁采臣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他晕死在地。   无边的黑暗里,他看见了一条河流,若不是水面的光泽,他几乎发现不了它。   一叶扁舟从远处飘来,就像一片轻薄的树叶被风吹拂着,不知道要带去哪里。   在他心中深深埋藏着的一个姣好身影,正行舟在这片冥世的河流之上。河面像海一样的宽阔,里边流淌着的,是稠厚的血水。阴间苍白的月亮低低地挂在头上,倾泻出冰一样的光。河水在被月光照亮的地方,好像脆亮的红宝石,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好像将要熄灭的钢铁。女子用白骨的长篙,撑着惨绿的竹筏,顺着水流前行。在竹筏经过的地方,血水中缓缓升起一只只手来,都被水沤得死白。它们缓缓地张开五指,露出掌心清冷的蓝色,好像皎洁的白莲在河中绽放。凄美的景像,看得书生心惊肉跳,眼泪在面上默默流淌。   女子撑船在他眼前经过,没有片刻的停留,书生焦急地喊了起来,小倩,小倩。   但女子头也没有回,渐渐离开了他。   聂小倩!他喊,一个想起来就会心痛的名字。   他想,并且后悔,他可能忘记了这个名字背后隐藏着的、非常重要的事情。   从前生,到后世,一个事关攸大的约定。   他奔跑起来,但始终追不上她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掉到了河里,冰凉的河水像千刀万刃一样刺穿了他的身体。   啊!他大喊一声醒来了,发现眼泪流淌了一地。   聂小倩!聂小倩!聂小倩!他就这么大喊着冲出了寺庙,像箭一般穿过了森林,不顾一切地朝家里跑去。   在园子里的空地上,苍白的月色之下,放着两只陶瓮,陶瓮上已经积了一层灰,说明放在这里有些时候。瓮下压着两张纸,纸上各写着女鬼与树精。书生忽然意识到陶瓮里放的是什么,他跌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   [我们不能永远指望下一辈子,   这辈子我们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立刻,马上]   "请问这位选手,你要为我们表演什么节目呢。"评委波小波问完这个问题后,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这个村庄实在太无聊了,人出奇得少,没观众,没选手,只有眼前这么一个老头子,要不是他竭力要求参加,原本这里的海选就要被取消了。   "我从小是一个脑残……"白发苍苍的老头,开口第一句就把评委们怔住了。   "老人家,看您现在身体还是挺硬朗的。"评委小静静感慨地说道,"您的生活一定很不容易吧,您的家人今天都来了吗?"   "我从小是一个孤儿……"老头缓慢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涌出了无限的哀怨与悲凉。   第一次见到一个年迈的选手,才说了两句话,就勾起了无限辛酸,一向以温柔善感著称的小静静评委,不禁用手指轻轻摁住了发酸的鼻子。但是评委们的耳麦里传来了节目总监的催促,小静静不得不提醒选手道:"那么您今天要为我们带来什么样精彩的表演呢?"   "我想为大家唱一首歌……"   "哦,好的,那就请唱吧。"小波波做了一个招牌式的请的手势。   老头清了清嗓子,用平淡无奇的嗓音唱了起来:"给你一首过去的小曲,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有时会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再唱不出那样的歌曲,听到都会红着脸躲避,虽然会经常忘了我依然爱着你。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给你一首过去的小曲,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有时会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   老头唱得比普通还要普通,最多只能算是五音找全了而已,但是评委们默默听他把所有的歌词全都唱完了。大家起得太早,可是选手太少,离吃中饭还有一段时候,大家没事可干,不如听老头唱完整首曲子。又或许,在他苍桑的声音里,人们真得听到了非同一般的哀伤。   老头唱完了,全场静默了片刻。   评委高松松是专业音乐创作者,他对这种表演多少还是有点失望的,他愣怔着问:"就这样吗?"   "要知道在达人秀现场,基本没有人随随便便跑来只是唱歌而已,因为那太普通了。"波小波评委补充道。   老头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我原本可以表演别的节目,但是现在做不到了。"   "为什么做不到了呢?说不定那个节目更好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是你们比赛里经常见到的舞蹈。"   "您也可以跳跳看啊。"   "那是我和我的娘子一起排练了一个节目,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演不了两个人共同的节目,我只能在这里为她唱一首歌……"   "啊,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小静静掩住了惊讶的嘴巴,想不到自己问出了老人家这么多故事。   "是的,她过世了,带着身孕,我们的孩子,我还来不及为他取一个名字……"老头说到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但是评委波小波脑海里陡然生出四个大字,老蚌生珠。这都一把年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还能让老婆怀孕吗?他不得不试探地问了一下:"老人家节哀,不过请问啊,您的老伴是怎么离世的呢?"   "为了爱情,我得罪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朋友为了复仇,杀害了我的妻子与丈母娘。"老头怆然说道,一番奇情再次震惊了所有评委和工作人员。   这时候大家脑海中又泛起了他最开始说的那句话:我是一个脑残……   "那您有没有报警呢?老人家?"小静静激动地问道。   老头摇了摇头,"我是被人骗到日本的,我想回国,但是没有路费。我在日本结识了我的好朋友,我的妻子,我的丈母娘,他们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   啊?!波小波被这混乱的事情彻底搞糊涂了,挠着头问道:"所以,您只是想在我们这个节目上为爱人唱一首歌吗?还是想通过我们的节目通缉罪犯?还是想……"   "他们应该都看不到这个节目。"老头说到此,抽动了一下肩膀,但是并没有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希望站在这个舞台上,站在你们的面前,表演一些其实我做不到的节目,来证明我这个人很有理想,很有本事,我能够完成别人瞧不起我所能完成的事情。为此,我甚至让我娘子一起加入,帮助我完成这个梦想,我以为得到你们的承认,是我这一辈子最了不起、最重要的事。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在我这孤独的一生,我遇到了我唯一的好朋友,他是一个高大、野蛮、粗鲁的大胡子,他看上去很不讲道理,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三餐饱饭,给了我友善的微笑和鼓励,可我却没有好好和他沟通,没有争取到他的理解;我遇到了我唯一的丈母娘,她第一眼就瞧不起我,刻薄、冷漠、妖里妖气,但她十分心疼自己的女儿,愿意为了女儿来忍受我这个窝囊的女婿,但是我没有孝养她,甚至从心里嫌弃她,我辜负了她的期望;我还有过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我承认我觉得它只是一个儿戏,可天知道当他消失时,我是多么痛苦,我渴望着自己的生命得到延续,但我放弃了见到他的机会。   "最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了我一生的爱人,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很熟悉,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她对我是那么温柔、善解人意,她陪着我疯、陪着我胡闹……对不起……"说到这里,老头终于哽咽了起来,掩面哭泣,而评委小静静此刻也坐评委席上落泪不止。   老头平复了心情,艰难地往下说道:"我就是……我就是遇到她,才第一次体会到家的感觉,体会到一个人生存在这个冷酷世界上所需要的一切真情,可是我却在自己犹豫的时候离开了她,说什么要自己的安静和空间,让她失望……   "我以为爱一个人需要很多理由才能成立,直到我失去她时,我才发现,原来爱一个人就是从心里觉得爱她就可以……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很爱她,很爱很爱,永远会爱下去……"   老头说到这里,终于情绪崩溃,抱头蹲在地上大哭特哭起来,"我要带她们的骨灰回去,就算爬也要爬回去。"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人无不唏嘘哽咽。   "老伯伯,别伤心了,我相信伯母在天上,听到您这一番剖白,也会感动和欣慰,她一定会听到你说你很爱她。"   "诶诶,人世自有真情在,老伯您的遭遇真得令我十分同情,要知道人生在世,很多时候都不能左右命运的安排,我们会被时间夺去很多东西,比如我们的亲人,我们的爱情,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它们对我们而言曾经多么珍贵……"高松松说话时也揉了揉眼睛,擦掉两行热泪,"与其在后悔与痛苦中走向灭亡,不如尽自己最后一丝力量为我们的所爱去做一些什么,来证明那份深深的感情。所以老伯,我非常支持你的决定,并且我愿意以个人的力量资助你,送你平安地回国。"   在场所有人为这番话鼓起掌来,评委波小波一边拍手一边拍手,在旁边接腔道:"参评达人秀这么多年,看过无数的表演,无数的告白,与无数奇特的经历。不得不说,比赛终究是比赛,一界比一界残酷,论唱歌,老伯伯您真的不行,但是论人生经历和真情,您真的是震撼了我们。虽然对您的歌艺,我很难说一声YES,但是对您面对真情珍惜的态度,我实在很难说一声NO,所以我给您通过了!小静静,小松松,你们说呢?"   "我觉得……YES!老伯,我还是愿意在我们的达人舞台上,听你为你逝去的亲人唱歌。"小静静抹去眼泪道。   小松松则直接举起了牌子,"YES,请节目结束后,您到台下来找我,我会马上给您银票。"   "我也要,我也要。我还要去伯母的坟前献一束花,希望她在天生到安息,忘了人世的苦与痛,但是不会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位深深爱着她的男人。"小静静说到此,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老头朝三位评委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知道自己完成了饺子店伙计所说的那种真情过关的技巧,但是学会这个技巧,却用了他一生最重要的代价。他默默朝台下走去,没有接受记者采访,也没有接受后续的比赛环节,更没有去拿评委答应的那张银票。   他只是完成了一件曾经想做的事情,让自己不再有头无尾,有始无终。   然后他离开了,回到村庄,挂牌卖掉了房子,像树精所期待的一样,用那笔钱买了两张船票,然后带着她们的陶瓮,独自回到了祖国。   [不折腾,不疯魔]   "据说在日本出现了一个神秘的老年参赛选手,明明已经通过了比赛,人却消失不见了,现在达人秀正在四处寻找这位选手呢。"公交车上几个正在看报纸的乘客互相讨论起来。   "是啊,听说评委高松松还自己掏钱,准备资助他呢,结果他也没拿。"   "不知道是什么人啊。"   宁采臣坐在车上,风尘仆仆,怀中紧紧抱着两只陶瓮,现在他卸了妆,依旧是那个平凡无奇的书生,没有人会发现,达人秀在寻找的老人家就是他乔装改扮的。他也没有地方可去,带着日本老宅卖剩的钱,在故乡期望可以买到一间小小的房子,他好住在那里,终老一生。但是刚下公交车站,他就遇到了老东家的少爷和他那一帮狐朋狗友,看见宁采臣,就像看见外星人一样大呼小叫起来。   "诶哟!这个不是我们请去日本收账的书生嘛!"   "对啊,对啊,宁采臣!"   "你回来啦,哈哈哈,钱要到了?"一伙人将书生团团围住。   书生冷冷地看着他们,不卑不亢,如今的他,黑了,瘦了,也比以前更勇敢和坚强,他不会为这些无谓的人浪费时间。   但是他们挑衅着他,等这个笑话等了很久。   "有没有收到我的账啊?"少东家伸手扯他的包裹。   "没有,少东家,您最清楚你要我去讨的是什么账,我不可能要得来那种东西。"书生闪开那只讨厌的手,冷冷地回答。   少东家明显感觉到他的反抗,抹了把鼻子,不屑地问:"哟!什么意思!脾气大了不少啊!"   "我决定不再为你家打工了,我不欠你什么,请让我离开。"   "什么话!一次是奴才,一生是奴才!乖乖把钱交出来,否则拖你去见官!"少东家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他。   书生急忙护住了两只陶瓮,这个举动让他们注意到了。   "瓮里是什么?!是钱吗?!"几个人冲上前抢瓮。宁采臣手无缚鸡之力,阻拦不了他们,只得舍小取全,把背囊解下往地上一丢。   "背囊里有些钱,你们拿走吧!"宁采臣拼死也不让他们接近陶瓮。可是这些人就是想与他为难,掏走了背囊里的钱,依然不肯放过他,把他逼到了墙角,逼着他交出陶瓮。   "我死也不会交出陶瓮的!"   "那就让你死啊!"混混们吼叫着,撸起袖管要揍书生。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人帮书生一把,这时有人从远处大步流星走来,拨开人群。   站在最外圈的一个混混,顿时被人当头提了起来,朝后抛去,重重地倒在地上。   "都给我滚开!"人群里一声怒吼,把混混们都吓到了,纷纷回头看着他。   "不准在这里欺负人!"燕赤霞舞着拳头,把混混们打散,一眼看到书生,二人都啊地叫了一声。   "哈哈哈,你还真的回来了!抱着这两个陶瓮。"燕赤霞挠挠头,仿佛已经完全不再记恨书生了一般,"我追赶两个妖精走得急,没能带上你就回来了,回来后我还一直担心你呢。"   "你……你……"书生梗了半天,终于问,"追赶什么?"   "两妖精啊!那晚我打晕你,进了村庄一看,她们早逃走了,逃回了这里。只在园中留下两个陶瓮,还有留给你的三张纸片。"   书生喷出一口老血,语无伦次地问:"三张纸片?三张?"   "上写,相公,回来时饿了的话就吃我们煮的饭,一罐是我煮的,一罐是我娘煮的。另两张上写着她们各自的名字……"   噗,书生又喷了一口血,捧着陶瓮的双手剧烈颤抖着,所以自己痛断肝肠、千里迢迢地带着它们赶了回来,竟然是两钵子饭不成?!   一时间他不知道是喜或悲,激动地将两只陶瓮慢慢打了开来。展现在眼前的,是两钵子菜饭,已经焐馊了。但想象的到,它们在刚煮完时的样子,一定是情意满满,芳香诱人。   "她们还活着?"书生问道士。   "应该吧,妖气现在赶往了金华北边那一带,我还没有找到她们。"   "能不能不找她们麻烦了?!"书生顿时给道士跪下,拼命给他磕头,"别杀她们了。求求你,我不想要我这辈子最重视的好朋友去杀了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这我要考虑考虑,虽然当我看到这两钵子饭,各尝了一口,发现味道不错,并且没有毒时,我觉得她们应该还是挺爱你的。"道士想了想。   "考虑什么呀,要不你和我们一起生活,你看着我们,是不是规规矩矩,如果不是,你再下手解决我们不迟。"   "扯淡!我才不要混在奇怪的家庭里面。"道士虽然吼了一声,但再见书生依然十分欢喜,他想了想,"等等等等,刚才围住你的都是什么人?是你说过的欺骗你的少东家吗?我这就替你打上他们家去,打他一个屁滚尿流,替你出了这一口恶气。"   "不用了,我已经不想再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在这种人身上。"书生将两个陶瓮交给道士,"我只想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证明我自己,给爱我的人看。"   "文艺小清新啊?"   "呵呵呵,说什么都好啦。"书生抬手拍了拍道士的肩膀,然后朝外走去。   "上哪儿啊。"   "金华。"   "那是我要去的地方。"   "一年后再来吧,我死了的话,就在我的坟前浇壶酒;我没死的话,就来看看你的大外甥!"书生背对着道士挥了挥手,背影格外洒脱,与当初瑟瑟发抖站在船头的孱弱书生,已经判若两人。道士搞不懂自己喜欢当初那个没用的,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有担当的,只是他们都一样的傻了八叽,明知道有危险,却依然敢去送死。   "真的会死啊!"道士高喊了一声,但书生已经走远了。   [我们都期待,美好将来,穿过山与海,世界一片蔚蓝]   宁采臣,浙江人,性格光明磊落,廉洁自爱。他认为自己这一辈子只会爱上一个人,哪怕是错的,也不会改变,爱一个人就一定会坚持到底。   现在他来到金华,到了北城外,独自一人见到了兰若寺。寺中殿塔壮丽,刚由当地富绅修建了一番,请了许多僧人,重起香火,香客络绎不绝。宁采臣见天色已晚,便走进寺内,向僧人借宿。僧人倒也爽朗,请他在南边一座小舍内住下,又提供了一顿斋饭,供他食用。   "不瞒公子,本寺重建之前,曾是荒弃之地,流落不少孤魂野鬼,怨气极大。虽然我们现在不断在做法事超度它们,奈何冤魂众多,久缠不去,虽然不再出来作乱,但晚上会在四周哭泣,若听到奇怪的声响,请您不要害怕。"僧人好心提醒书生后离去了。   宁采臣在房内坐着,简榻矮桌,一切恍忽如昨。   他点起了蜡烛,随即又吹熄了,他愿意在黄昏里,静悄悄地等待黑夜的到来,没有害怕,只有期许,他能感觉到聂小倩就在这里。待到僧人们的晚课结束,宁采臣推门而出,月光下的南厢僧舍,在竹林的掩映下格外安静。沿着石阶走,有一个池塘,莲花成群,粉艳有致。   "要是能与我家娘子坐在这里一同赏花,该有多么开心啊。"书生自言自语,双手环抱自己,在月色下冷冷清清。   正发呆的时候,忽见从北边院边缓缓走进一个老妇,穿着一件褪色的红衣裳,头上插着老银的发钗,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从书生旁边经过,却像一点儿也没看见他似的。书生以为这是哪家借宿的女眷,便退后了几步。   "说起来,庙堂里被封印的那一幅画,画中的女子实在是漂亮,一双美眸就像能勾人魂魄一样,要不是僧人说这画里充满了邪祟,我真想把画买下来带回家去好好收藏。"老妇自言自语,边说着话边走远了   宁采臣好不纳闷,这时风里隐隐约约,女子的嘤嘤啼哭声。书生知道这是僧人说的怨气,心中虽有一丝害怕,但更多的是对老妇所说美女画的好奇。于是他拔腿朝庙堂走去,想看一看到底是怎样一幅画,会被放在佛祖的旁边。   推开大门,庙堂内空无一人,书生跨过高高的木槛,走了进去,一尊二层楼高,以整棵大树雕成的观世音菩萨肃穆地立在眼前,书生急忙在蒲团上跪下,给观音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只巨大的木鱼,木鱼前有一张供案,案上果然放着一卷画轴,书生向观音请示过以后,将画卷展开。   画中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聂小倩坐在河边古树之前,用河水清洗着一头乌黑长发。   书生抱住画卷,顿时号啕大哭起来,眼泪斑斑落在了画卷之上。   一位小僧人推门而入,见到书生急忙劝道:"这位公子,你可千万不要动这幅画卷啊。"   "这画里画的是我娘子,我娘子与我失散多日,如今我见到这幅画怎么能不难过。"书生捂面而泣。   "啊啊,公子你说什么笑话。当初菩萨携此画卷来,托梦给本地的富绅,说应重修兰若寺,请一众僧人,为这幅画念颂经文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又没说是辟邪用。"   "但看这画中女子,多少是不祥之物吧?!"   "胡说,她是我娘子!"   "阿弥陀佛。"   "诶,这经文还是我自己来为我娘子念吧,是超度也好,是赎罪也行,我愿意为我娘子念一辈子经文。"书生说罢,将画轴紧紧抱于怀中,"带我去见你们的主持吧,请你们把这幅画赐给我。"   "不可能给你的,这是菩萨交代的任务,绝对不会由你带走。"僧人皱着眉头,瞪着宁采臣,疑心他也是妖气缠身的怪人。   "那只好对不住菩萨了。"书生抱着画大步朝外走,小僧上前阻拦,书生竭力挣扎了一下,竟然挣脱了,跑出了庙堂。   只听小僧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大叫一声:"兰若寺十八铜人阵。"   随即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十八个精壮的大汉,浑身涂满了金色的油脂,闪闪发亮,头顶光光,各自手拿着折凳和啤酒瓶,把书生围在当中,好一顿威吓,但是一拳头都没落下,书生已经吓晕过去,手中死死抱着画轴,任谁也掰不开来。   十八铜人只得将昏厥的书生拖了回去,在地面留下了长长一条水印,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书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众僧围在了当中,人人都在念经颂佛,木鱼声不绝于耳。气氛凝重,但画卷还在他怀中,他坐了起来,揉着眼睛,觉得自己已经身在另一个故事中了,"请问……这里是金山寺吗?"   "金山寺你妹啊!"有个声音凌空回答了他,但是书生左望中顾,并没有看到说话的那个人。   "哪位是这里的住持方丈,请您把这幅画卷给我吧,画中是我的娘子,菩萨说的经文,我愿意为她念,不劳诸位大驾了。"   "呵呵呵,你以为,若不是菩萨托梦,给了这幅画,哪来兰若寺的重建,哪来新的香火?"又是那个奇怪的声音,书生挠挠头,十分纳闷。   "喂,我在你的背后呢。"住持方丈举起拐棍敲了敲书生的头,他调头一看,看见一个矮矮的老僧,穿着主持袈裟,一脸不屑地站在他身后。   "对不住,我刚才没看见您。"   "废话,你的眼神都往上瞟,哪里看得见我。"老僧哼了一声,绕着书生走,"不管怎么说,你要这画,是万万不能给的,但看你情真意切,就让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斋念佛吧。"   书生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愚钝,落发为僧啊。"老僧冷冷道。   "这真的是另外一个故事吧!"书生急了,"这里真的是金山寺吧!您法号是法海吧?!"   "别傻了!"老僧又用拐杖揍他。   "但我哪知道念经到底是为了哪般,万一经文念满了,我娘子也灰飞烟灭了,我上哪找人说理去?!"   老僧挠挠头,他也给不出答案,"一切都是菩萨安排的,你只好赌一把了。"   "不要说得这么不伦不类好吗?!"   老僧耸耸肩膀,置若罔闻。   书生叹了口气,往外走吧,打不过十八铜人阵,留下来吧,不确定是否保得住聂小倩,何况还要剃度出家,前后难为,他不得不请求道:"请给我一天的时候考虑考虑。"   "不行,一炷香的时间。"老僧说着,往香炉里插了一支香。   "太不讲理啦!"   "我的地盘我做主。"   遇上这么霸道的人,书生只得甘拜下风。他盘腿坐在地上,紧抱画卷,皱着眉头苦思暝想起来。也不知道是经文太催眠,还是这支香有奇怪的味道,书生头一歪竟然睡着了。   梦境里雾气很浓,山水像水墨一样似近又远,丹青晕开,迷离的云海。从山岭深处传来女子缥缈的呼唤,采臣……宁采臣……   "小倩,是你吗?小倩"书生在浓雾中寻找着,但四处找不到去路,仿佛被困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她。   "采臣,你在扶桑是否有拜过什么神佛?"   "我……我不记得了啊?"   "那晚分别后,我与树精一同为你演示了菜饭的煮法,怕你肚子饿,搁在饭厅里等你回来吃。谁料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自称是远游画匠,但他分明穿得是唐人街水饺馆的制服,还不待我和树精问个清楚,只见他拿出一幅空白的卷轴,长袖一挥,我和树精便被吸进了画中,随即被带回了兰若寺……想来能有此本事的,必非凡人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听唐人街饺子馆,书生完全惊悚了起来,自己当初在那里正是受了一名伙计的指点,才一心想要参加什么达人秀。想不到此人管完他的前途,还要管他的婚姻,"我实在搞不懂啊!"   "所以采臣你切莫心焦,也不用留在这里落发为僧,倒不如先离开后,好好想想原委,或许能再找到办法,来解救我们。"小倩带着哭音说道,"其实你能回到这里找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小倩,是我有愧于先!"   "别说了,采臣,快走。"小倩伸手朝他眉心一推,宁采臣顿时醒了,大跳起来阔步往外走。   "施主,你不要这幅画啦?"僧人在背后问了一声。   "没有空。"宁采臣挥了挥手。   宁采臣出了兰若寺,在街上一通暴走,也没有目的地。走累了蹲在屋檐下面,天下着沥沥小雨。宁采臣用袖管抹着眼泪,一想到没有准确目标,救不出娘子,就忍不住一阵阵辛酸。   这时檐下又来了两人避雨,一个卖茶大婶,一个卖鞋汉子,两人在宁采臣左右两边蹲下。   "天气真糟啊,说下雨就下雨了。"卖鞋汉子脖子上围着一圈草鞋,光光脑袋闪闪发亮。   "这一带总是这样的,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要入乡随俗啊。"卖茶大婶挑着一个担子,担子上的铜茶壶也闪闪发亮。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这么阴阴晴晴,不阴不晴,时阴时晴,对小朋友的成长可不好。"卖鞋汉子挥了挥脸上的汗。   "雨水泽润万物,阳光带来好心情,多种调济,才有甘美多味的人生。"大婶不慌不忙道。   "你卖的是茶,茶是苦的。"   "口苦心甜,回味无穷。"   "讲的好听,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如我用双鞋换你杯茶?"   "鞋邪同音,送鞋送邪,我可不要你送鞋。"   "说了是换不是送,你们妇人家家怎么如此小心眼?"   宁采臣捂着耳朵站起来,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怒了,"看不见人家在这里哭啊?!吵吵吵,吵什么吵。"   说完,宁采臣拔腿往外走。   "这位公子脾气可真不好。"卖茶大婶道,拿起一杯茶往外一泼,"诶,雨水把我的茶都弄脏了,不要了。"   茶水倾倒在地,天空细雨突然变成了滂沱大雨,浇了宁采臣一头,他急忙缩了回来,纳闷地往外看看,"这雨怎么说大就大了?"   "哈哈哈,我看这位公子倒是一个真性情的人。"大汉说罢,拿起一双草鞋在地上敲了敲。大雨忽然停了,太阳从乌云里钻出脸来。   "太阳出来好是好,可又觉得晒得慌。"大婶的手被茶水打湿了,往外弹指,水滴洒了出去,顿时,天空又下起了太阳雨。   "雨水多了,人心里潮,还是太阳晒晒好,去霉。"大汉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雨又停了。   "太阳好。"   "下雨好。"   "太阳好。"   "下雨好。"   宁采臣一会跳进屋檐,一会儿跳出去,一会儿看看晒在太阳下的双手,一会儿又尝了尝雨滴。跳进跳出玩了一阵,他终于HIGH了!   "哇噻……"宁采臣一下跳了出去,指着天空对两人大喊,"你们看见没有,你们看见没有?这变得也太快了。你们看见没有!天生异相!必有奇人在此啊!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说完拔腿就跑,才不管大婶和大叔吵架呢。檐下二人互看一眼。   "真不容易呢。"大婶悠悠道。   "是啊,天性不聪慧啊。"大汉扶了扶额。   二人又互看了一眼,各自哼了一声,拿着东西朝两个方向跑开了。   [从心里来,回心里去,天各有时,人各有时]   "大师,你出来啊!大师!"宁采臣在街上边跑边喊,燕赤霞正在路边吃面,看见书生狂奔而去,一抹嘴也跟出来跑。   "咦?找我?"   "不是,找个更大的大师。"   "这话我不爱听,哪有比我更大的大师。"   "你没见着刚才这里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出太阳吗?"   "没啊,我坐在路边吃了八碗面,天气都是好好的。"两人在路上边跑边聊。   宁采臣急刹车停了下来,看看燕赤霞,燕赤霞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宁采臣摇摇头,忽然两眼一直,"不是叫你别过来了吗?!你还过来?来干嘛?还收妖?!这也太不够兄弟了,朋友妻不可欺!!!"   "你真小看我,我是来看你死没死。"   "我可不信你,我见过你收妖,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妖怪打死了。"宁采臣冲他挥手,"你可别跟着我,我走了。"   "喂,小心眼!"燕赤霞喊,"你就知道讨老婆、讨老婆,你这辈子能遇几个肯帮你的燕赤霞?!"   "离我远点。"   "那你能不能先帮我把面钱付了啊啊?!"   "没钱啊,哥哥!"宁采臣又跑远了。   三更半夜,漆黑的森林,宁采臣蹲在一棵大树下苦闷,已经跑了一天了,再也跑不动了。什么也没找到,他只能苦闷地撸头,到底在日本干了点啥呢?!什么也想不起来啊。   诶……他叹了口气。   诶……旁边也有人悠悠叹了口气。   宁采臣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看,是个光头小僧,"咦!"   "咦?"那人也回了一句。   "你看着眼熟啊,你是兰若寺里的和尚吗"   光头小僧摇了摇头,指了个响指,身上的僧袍忽然变成了一圈草鞋,叭又打了个响指,又换成了一套唐人街饺子馆服务生的制服,叭再一个响指,换回了僧袍。小僧朝宁采臣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刚抬起头,迎面便是一书生挥来一的拳,把他打倒在地。   "妖怪!"宁采臣大叫起来。   "我靠,都提示到这一步了!你竟然说我是妖怪!"小僧捂着脸爬起来,"你当年在日本拜我,到底怀揣着怎样的心情,难道我不是听到你虔诚地想要有人保佑你平安,才生起同情心来保佑你的吗?!"   "啊?!"宁采臣指着他。   "想起来了?"   "没有。"宁采臣捂住头,"日本发生的事情太多,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在路边躲雨啊!!!你拜过我啊!!!我到底是挑了个什么人在帮啊。"小僧一捂脸趴到地上痛哭起来,"我好歹是地藏大神啊,前一季故事里也有出现过,混到现在这样是闹哪样啊?!"   "你是教我参加达人秀的饺子馆伙计?"   "嗯……"   "你是今天在屋檐下卖草鞋的大汉?"   "嗯……"   "你是……"   "你在日本路边躲雨,小祠堂里拜过的光头小佛!"   "喔哦哦哦……"宁采臣拍着巴掌跳起来,随即一把将他也揪了起来,"救我娘子,救我娘子,救我娘子!"   "这事现在不归我管啦。"小僧耸耸肩膀。   "噗……什么意思?"   "我原本想的挺好,带着小倩和树妖来金华,找个有钱人托个梦,让他为我重修兰若寺,供奉给我香火,我就地留下来,到时候攒够法力度化小倩,成全你俩也不错。可是那个白痴有钱人理解错了,明明我是地藏,他去修了一尊观音大佛……然后观音来了,全面收编,你看我现在,三更半夜还漂泊在森林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噗……"宁采臣一晕。   "观音啊,你也见过了,就檐下那个卖茶的大婶,她挺得意的。"   "我不管啊,你替我想办法啊啊啊。"宁采臣揪住他拼命摇。   "我有办法我在这儿混?"地藏摊摊手。   "我听下来也觉得没有办法。"燕赤霞忽然从大树上跳了下来,"不好意思,我偷听了,不过我实在是关心宁采臣。"   "诶……"三个男人蹲成了一排,各自郁闷。   "一个地藏,一个道士,一个书生,全集里出现过的人物都凑齐了,到头来出了一个观音,全新角色,王霸制胜。什么情况啊……"地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们。   燕赤霞从怀里掏出一支旱烟来抽,"佛佛道道,我是管不了你们的事,我就保着我兄弟宁采臣不死就行啦。"   "全文结束,别来卖腐。"地藏提醒到。   "别吵啦。"书生站了起来,"既然智取不行,我们就硬拼吧。"   "这话亏你说的出来。"   "为什么不行,既然都没办法,不如胡来啊!不是一贯风格嘛!"书生很严肃地说,"我们去智勇闯三关吧?!"   "什么意思?"   "燕赤霞能打,兰若寺十八铜人阵你对付;地藏拼不过观音,但对付小和尚应该没问题,那个主持方丈你对付,我去见观音!"   "噗……"燕赤霞和地藏同时懵了,"就你还和观音直接交锋呢?"   "谁叫我们只有三个人,你们有办法再搞出一个人吗?"   "要不把作者叫进来,他们有一堆人呢,叫进来人就多了。"   "少想了……"   [必胜,必胜,自信必胜]   三人昂首挺胸踏进了兰若寺。   "门票啊三位。"收门票的小僧拦住了他们去路。   "昨天来还不要门票!今天怎么要收费了?!"   "一时一个规矩嘛,僧人也是要吃饭的。"   "你有钱吗?"   "没有。"   "你有钱吗?"   "也没有。"   "那怎么办?谁想办法先对付一下门票。"   "耶,第一关怎么是收门票?轶序有点乱啊。"三个人在门口就乱了阵脚。   "算了,我来想办法对付门票,你们往里走。"燕赤霞说道。   "我靠,你不在,十八铜人阵谁对付。"   "不要急,反正他们轶序变了,说不定下一关不是铜人阵,进去先,试试看喽。"燕赤霞安慰道。   "我看其实是你也不想打。"地藏喃喃了一句。   "那你来对付门票。"   "没钱,没钱!"地藏拖着宁采臣往里走,于是把燕赤霞留在了门口。   二人来到殿前的空地上,四处望了望,地藏朝大殿一指,"你看,这本该是我的地盘。"   话音未落,只听十八人齐声高喝:"兰若寺十八铜人阵!"   地藏将衣摆一撩,还不等宁采臣反应,一溜小风地往前冲去,刹那间逃之夭夭,消失在书生眼前。   "我嘞个靠!要佛性没佛性,要人性没人性。"宁采臣怒了,但十八铜人已经手拿折凳,站成一排,摆齐了各种功夫造型挡在眼前。   "我倒也不是没有准备。"宁采臣挠挠头,"整本书里吃苦吃太多了,早有预料。"   说罢他往地上呈大字型一躺,微微抬头,向十八铜人平和地说道:"你们来吧,出家人们!"   什么意思?十八铜人纷纷一愣。   "你们过来打我吧,照死了打,死了我和我娘子一起做鬼,倒也逍遥。要是没有打死,还留我一口气在,我就会往里爬,能爬多远爬多远,我活着,能见到我娘子,我死了也能见到我娘子。我是宁采臣,我娘子叫聂小倩,生生世世,你们分不开我们啦。"   "那我们可就真的动手了。"十八铜人一边靠近,一边恶狠狠地威胁。   "来,儿,吧。"宁采臣闭上眼睛,就像大冬天里吃饱了火锅,盖上棉袄在火炉边睡觉一样坦然。   地藏往里走,看见住持方丈,双手合十,施了一礼。   "Goodmorning,方丈。"   "Goodmorning,地藏。"   "既然叫作智勇闯三关,勇已经在外面了,我肯定是负责智这一部分。请问你是要和我辩一辩佛法,还是论一论人生?"   "不如聊一聊爱情?"   "诶呀,好不正经的话题,不过我喜欢。"二人各找了一个蒲团,面对面盘腿坐下。   "都说不要爱上一个漂亮的人,而要爱上一个使你的生活变漂亮的人。宁采臣喜欢聂小倩,会不会是因为她本人太漂亮了,所以导致他的生活变得一点儿不漂亮,如果生活不漂亮,那为什么还要喜欢漂亮的聂小倩呢?色是苦的本源啊。"   "佛说相由心生,要是没有漂亮的容貌,谁管你心往哪边生。人类毕竟是集了俗气的大成,面貌也是引导别人主动了解你的一种途径。聂小倩天生就美,那并非她的过错,难道她就没有拥有纯粹爱情的权利了吗?其实有时候,人不会因为美丽去爱一个女人,但一个女人却会因为爱而变得美丽。宁采臣的存在,使聂小倩越变越美丽,这一点毋庸置疑。"   "一个人是孤单,两个人是麻烦。你看宁采臣总是为了聂小倩忙忙碌碌,奔波不停,如果让他静下来想一想,他是会觉得现在好,还是过去好呢?"   "每个人都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但很少有人愿意用一生去经营一段爱情。如今宁采臣为了聂小倩,天堂去得,地狱下得。幸福的关键不于在与找到一个完美的人,而在找到任何一个人,然后和她一起努力建立一个完美的关系。宁采臣很笨,虽然悟不到其中奥义,但他认真并且傻傻地在做这件事,我相信他,会坚持到底。"   "哈哈哈,坚持到底有什么用,冥冥之中一切自有灵验,天意最大,他敌得过天?"   "HAHAHA,Alwaysrememberthatgodonlymakeshappyending.Ifitisnothappy,itisnottheend."   "你说的什么鸟语?"   地藏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永远记住:上天只会安排的快乐的结局。如果不快乐,说明还不是最后结局。"   "你还真是一个傲娇的地藏。"   "你也是一个调皮的观音。"   方丈将脸一抹,消失在地藏眼前,殿内二层楼高的观音佛像,庄严肃穆。   "你要是收了这两个人,就是把天下相爱之人的心都收走了。人世如此之苦,唯有真爱滋润人生,你却要夺去他们赖以生存的真情挚爱,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地藏掐着念珠,仰头看着。   "爱情是种信仰,人人都信爱情,谁信如来?"   "如来佛祖,悲天悯人,佛不度人,谁证如来?"   "哈哈哈,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难怪你成天也只能陪陪俗人恶鬼奔波,赚的是餐风露宿,操的是一份居委会大妈的心。"   "我也想有大殿庙宇,正经收收香火,卖卖门票!那不是富商造错了佛像嘛!!!"地藏怒撇了一下嘴,啐。   "你也勿须埋怨,你也是留过洋,有过洋庙的人,心胸要宽广。出去看看书生吧,要是留着一口气,就把他带过来。"   "哟?"地藏想了想,看看佛案上那卷聂小倩的画轴,也不知道观音有什么打算,还是先出去看看书生要紧。   "书生?"地藏走出大殿,四周空无一人,扭头一看,大殿也不见了,四周旷野,只有风吹动着漫漫杂草。   "采臣?"燕赤霞走进大殿,四周空旷无人,只有天高地远,风在四垠刮过,天际有淡淡云霞的影子。   "赤霞?"   "地藏?"宁采臣站起身来,四周辽阔广寂,天色蔚蓝一片,蒲公英种子被风拂起,向遥远的天边吹去。   "搞什么东东?"三个人同时挠了挠脑袋,左环右顾,看不见彼此,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滴水,在旷野里,孤寂地滴个不停。   [我爱你,我想你,只说在这里]   聂小倩坐在长风之中,风拂过草地,像柔软的手指轻轻摸过一层墨绿色的丝绒。阳光盛放得正艳,投下花朵的影子,为雪白的纱裙印上了四月的颜色。   她的一条美腿探出了纱裙,裙衩开得很高,是个诱人的角度,少女的脸色十分宁静、平和,如果你为她曼妙的身材所吸引,也一定会为了看到如此赏心悦目的神情而快乐。   "你说我还等得到他吗?"她悠悠地问,不知问于身边何人。   "该你的,总会来的。"宽广中有一个缥缈的声音,像是母亲,像是树精,又像是那若有似无、不可捉摸的神明。   "我好像感觉到他了,像从前一样,狼狈却可爱,慌张却憨厚,落魄却充满了志气,他来了,那是我的宁采臣。"聂小倩在山坡上伫立,遥遥观望,仿佛真有一个白色的影子朝山坡上走来。   地藏擦着汗往山坡上走。   燕赤霞左观右望一脸纳闷,但还是擦着汗往山坡上走。   宁采臣一边折着路边的小花,一边做成一只花冠,微微擦着汗往山坡上走。   有没有一个人,会带着他全部的智慧、勇气和快乐,朝你走?   相信我,他正在朝你走来了。   小倩。   三个人逐一来到她的面前,三个完全不同的身影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我们就是为你而存在的,故事这么长,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三种力量交会后,聂小倩眼前依然是她的宁采臣,永远不会变,只是决心更强更大,那是来自世上最非凡的友谊和信任。   "采臣……"聂小倩微笑了,"我好像等了你很久,但是还好,我终于等到了。"   "是的,你等到了。"采臣轻轻将花朵之冠为心爱的女子戴上,"我们的故事,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我,会遇到你,不离不弃。"   "采臣。"   "小倩。"   "妈妈咪呀,终于,终于。"在这最感人的时刻,燕赤霞、地藏和树精姥姥从三个方向拍着巴掌走了过来,"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不枉我们陪你们两个疯上这么一遭又一遭。"   "咦,你们都在啊?"   "是啊,也许观音觉得还是这一段的风景最好,就把我们全放回来了。"   "呀,那我已经被继父杀掉了?"小倩急忙往井里瞧,井里是空的。   "乖女儿,别担心,这一段我才刚带着你嫁过来,我活着,你也活着,你继父也活着,我还从未实施过家暴,但我也不打算实施了,现在有老公,有女儿,有女婿,其乐融融,我们可要好好地生活啊。"树精笑着说道。   "大结局,作者竟然会给你如此长的一段台词,太过分了。"地藏鄙视他。   "我还没说过话呢,我叫燕赤霞,我是宁采臣的好朋友。"   "对对对对对,诸位,好歹是我们的故事,你们安静一点……"宁采臣带着聂小倩往边上走了两步,"娘子,没空和他们啰唆,我们有好长一辈子,不如先来规划一下幸福的人生。"   "你喜欢打麻将吗?"小倩问。   "不喜欢。"宁采臣摇头。   "可我喜欢。"小倩扭头问身后三人,"你们喜欢打麻将吗?"   "喜欢啊!国粹啊这是!远在日本只有借此睹物思乡了。"地藏瞬间变出一张自动洗牌麻将桌。   "人数正好,来来来!"小倩欢快地招呼大家围着桌子打麻将,"采臣,去洗点水果来,沏壶好茶,快。"   "喂?娘子?"采臣一怔,"我们新婚诶。"   "结婚后的日子就是这样啊,你以为。"树精姥姥叼上一支烟,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啊?"采臣继续一愣。   "最美好的部分就是恋爱的那部分,你们已经完美走完了,现在就是柴米油盐过日子啦,你以为?"燕赤霞也叼上一支烟,麻利地洗牌。   "借下来就是还贷生孩子,供他们读书结婚啦,还有浪漫什么事啊,你以为。"地藏漫不经心地说道,拿起一支烟闻了闻还是放下来了,"阿弥陀佛。"   "少演了,麻将都打了,烟不抽?!"   "做佛要有原则。"   "呸。"   "娘子?"宁采臣楚楚可怜地看着聂小倩。   她把他的脖子扳过来,在他的脑门上狠狠香了一口,"乖,我们有整整一辈子要相守呢,放宽儿心玩吧,采臣,我疼你。"   "小倩……"   "采臣,我爱你。"   "小倩……"   "采臣,去洗水果。"   "好吧。"   【番外二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By胡叉   从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半路上,他住进了一间破庙里。到了夜里,来了四百个女鬼。她们搭起三尺三高的台子,乱哄哄唱起戏来。台上约莫有七八十位,台下就有三百二三。一会儿台上撤下来一二十位,下面又上去了四五十,这样一来,台上就有百十来号人,台下就有二百八九。这样数人头实在无聊至极,但是书生被晾在一旁,无人理睬,他只好做这样的算术。过了片刻,台下的女鬼们掏出酒水饮料,糕点果品,豪迈地大吃起来。书生一整天下来只吃了两个烂饼,虽然灌饱了凉水也不觉得饿,但此刻虚火上升,只觉得鼻孔里热辣辣的,心情十分浮躁。他此刻不能走因为外面夜才三更,他此刻不想走因为眼前有大把的美女,所以他决定觍着脸上去蹭一蹭,以融入到这欢乐的海洋中。   书生偷眼观瞧,见有一红衣美女独坐在人群之外,面前摆着好大的一坛酒,和红光满面的一个猪头。她端着酒杯却没有喝,望着戏台却没有听戏,手里拿着筷子也没吃肉,只是坐在那里沉思。书生心中喜道:"太好了太好了,这等百无聊赖的姑娘,正是勾搭的好对象,我且过去试她一试。"   书生整了整衣冠,笑吟吟走上前去深施一礼道:"这位姑娘请了。"女鬼充耳未闻,仍然直瞪瞪地看着前方。书生连说了三五遍,女鬼神色未变,只是握起手中银筷,噗嚓一下插在猪头脑门正中,直插得它乌珠爆出。   书生心中一阵发紧,到了嘴边的数十声"请了"登时说不下去。他默默地与猪头对视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卷轴来,缓缓打开。他说:"姑娘,我跟你打听个鬼。这阵子我一直在寻访她的消息,你看看画上这位,之前可曾见过?"   女鬼本待继续无视之,无奈书生殷切中带着绝望的眼神直逼过来,大有"你若是不理我我就溅一腔狗血给你洗脸"的意思,不禁略微向卷轴上扫了一眼。   只见卷轴上画着四四方方十六比九的大脸一枚,左右各有一饺子似的耳朵,脸上没有画五官,只在相应的地方写着:   "眼睛:大,眼窝深睫毛长,翻白眼只能翻过去一半。"   "鼻子:新蒜一头,拉长一倍,蒜头部分略略缩窄。"   "嘴:吃一个烧饼需分四口。"   旁边还有一些小字的注释,例如"腮帮子容量颇大","右侧脸颊有酒涡一枚",等等。   女鬼看罢啐道:"这也算是画!你倒不如画个她拿麻袋罩头后的样子!"   书生正色道:"作为一名书生,画画不是我的专长。我只不过用图文并茂的方式将这一份寻人启事写得更加生动而已。额外给个提示,她讲话略带鼻音,呢了不分。那椒酱,打卤面,诸如此类。请问这样的一位女鬼,姑娘你可曾见过?"   女鬼想了一想,说:"这样的吃货,我连一文钱的都没见过。"   于是书生将卷轴收起来,说道:"好吧。这也不打紧。将来你若是见到了,就跟她说,有个书生正在找她,请她在十五月圆的时候,托个梦给我,定一个相会的地点。"   女鬼不置可否,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旋即又是一杯。书生站在一旁,看着她面上泛起了酡红。书生默默数着杯数,喝到第五杯的时候,书生凑上前去,说:"姑娘,喝太急了对健康不好,缓一缓罢!"   女鬼斜睨了他一眼,伸手握住猪头上插着的银筷,缓缓地搅动起来。书生听到猪头壳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不禁胃里面一阵发紧,只好牢牢地把嘴闭上。女鬼说:"第一,我已经死了,连一文钱的健康都不再有。第二,你要是诚心拦我,又何必等我喝下五杯?第三,你眼睛不住地往神帐那边瞟,你心里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书生脸上滋滋地冒出汗来"这个嘛,其实我只是,那个啥,嘿嘿嘿嘿。"女鬼点头道:"那好。那我们便携手去神帐之后,行那嘿嘿嘿嘿之事,你看如何?"   书生噗哈一声笑出口水来,赶紧擦了擦嘴,正色道:"唔,我想姑娘你误会我了。其实我的意思是,那个啥,那个……好。"   女鬼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不过我有一事没有想明。你看,你刚才让我帮你找人,我没说去吧,我也没说不去。如果有一天我碰到了她,如果我跟你没有一文钱的关系,我可以作为一个好心的过路人,告诉她你的消息。假如今天你我行了嘿嘿嘿嘿之事,等我看到她时,我要怎么说呢?’你好,我是你泡友的泡友。你我都认识的那个书生托我给你捎个消息。’假如我这么跟她说,你猜她是什么反应?假如我不这么说,我又不想装得跟你毫无关系。又或者倒过来想一想,假如我们嘿嘿嘿嘿之后,我托你给我生前的客人带个消息,你又怎么跟他说起?"   书生一呆,说:"此事甚易。容我想一想。"他低头想了三五分钟,笑道:"有了。我会这样跟他说。"书生拱了拱手,说:"前辈!我与你……"话音未落,忽然眼前红影闪动,只听"噼啦"一声巨响,书生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下了。   夕阳西下,书生仍摇摇晃晃地走在山间的路上。"一书生求欢不成,遭女鬼掌掴至晕。醒来半边脸是木的,还有指印两三根。唔,好诗好诗。不对,中间多了一字。唔,好词好词。"书生抚着脸,口中喃喃念道,"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刚烈的女鬼,难道是夏侯元让转世?奶腿啊奶腿,早知如此,昨晚不如用墙灰抹白了鼻梁,跳上台去扮一个丑角,穿梭于花丛之间……"他痴痴地想了一阵,直到忍不住笑出声来,"遗憾遗憾,这样的大场面,竟然被我错过。下次可不能一心只求捡漏了,需得正面交锋,大战三百余合……哈哈哈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假如我没提找人的事,还会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书生想了一想,摇头道,"虽然不会挨揍,但多半她也不会理我。但她若是不理我,我就会抹了白灰,跑上台去……罢罢,现在提这个也没用。下次遇见女鬼,我便不提此事了吧。"   边想边走,不知不觉,天色就黑了下来。书生心中焦急起来,"那砍柴的大叔明明说前方不远就有个山神庙,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遇到?这一路走来又没有岔路,难道是那大叔耍我?我看他一脸呆相,没想到竟然扮猪吃老虎……"这时他转过一个弯来,看见前方石台之上,有小小的庙宇一间。"哇哈!"书生高举双手跑上前去,到近前一看,不禁悲从中来。只见这间庙宇高不过五尺,宽不过三步,整个儿是用土块垒成,四壁没有窗户,只在一面开了个门洞。弯腰往庙里一看,黑乎乎的似乎有个什么东西趴在地上。借着最后一缕余晖,书生看到门洞刻着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山神哮天犬之庙"。   "你娘啊!"书生哭喊道,"顺便拜一拜二郎神会死吗!这么大个庙,凑一桌麻将都摆不下啊……"他点着一根蜡烛伸进庙里照了一圈,庙里除了一尊哮天犬等身塑像之外一无所有。这像也是用黄土塑成,哮天犬长着一个不成比例的大头,两眼圆睁,吐着舌头,一脸惊愕的表情。此时外面已经全黑了,书生不知道走多远才能遇到住宿的地方,只好蹲在这山神庙里将就一晚。书生守着那忽明忽灭的烛光,双手环抱着膝盖,闷闷不乐地蹲坐在哮天犬旁边。蹲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腹中渐渐疼痛起来。书生想:"不好,想必是晚餐时喝山泉水冻着了肚子,又加上这姿势的引导,发作起来。这狗庙真是气人,站也站不得,躺也躺不得。我若不在这庙后出个恭,那就算我对不起孙悟空!噫,好工整!"   书生解着裤腰带要钻出庙来,忽见庙门口站着一人,一袭白裙,长发及腰。书生冲她笑了一笑,双手紧紧攥着裤腰带躬身退回庙里。庙外之人问道:"这位公子,看您的衣着打扮,当是一位游学的书生吧。"书生脸上发烧,心说你看到了我的衣着打扮,就没有看到我的裤腰带吗?"从前有个书生,随地出恭。未曾想,撞见了一位女鬼……"文化圈颜面何在啊!他紧好了裤腰带,平复一下心情,一时间却也不好意思出去相见。   门外之人道:"我是一个无主的孤魂,游荡至此,惊扰了公子,真是罪过。"   书生急忙道:"无心之过,何罪之有?啊呸,连无心之过都没有,一文钱的过都没有啊。"   女鬼笑道:"公子从哪里来?可是要进京吗?"   书生说:"从钱塘府云安县来。我随恩师研习光通信已有五年,去年底恩师遣我进京赶考,路上已经走了半年多了。"   "光通信?此为何物?"   书生矜持地一笑,清了清嗓子说:"是这样的,光通信乃是理工科中的一门。这一门学问虽说不上博大精深,却也妙用无穷。你看庙里这小小烛光,原本照不到屋外,但若是在烛光后置一铜镜,便可将烛光反射出来。庙外再置一铜镜,又可将烛光反射至别处。如此,若以数枚铜镜巧妙搭配,即可将这一点烛光运用如意也。我想,以后若是在城中置一巨大火盆,再用大、中、小三等铜镜,将火光层层反射,照进居民家中。如此一来,家家户户便不用点灯了。"   女鬼赞道:"如此甚妙。"   书生大为得意,口中却谦虚道:"这不过是我个人的臆想,当不得真的,我恩师传我的才是正道。他说,若将这铜镜反光之术用在军中,可在夜晚之时用火光迅速传递军情。而且用凹面的铜镜反射之后,光线凝聚不散,只有在正对镜心的方向上才能看到,因此不怕被敌军看到,泄漏了军机。此法比那烽火狼烟要高出甚多,因为是靠火光来通知信息,故名光通信。我恩师期盼我考取功名之后,能去军中将此术发扬开来。"   女鬼说:"唔,那也不错。不过我觉得,若是能将这月光汇聚起来,再反射至各处,岂不更好?"   书生一怔,往庙外看去,银白脆亮的月光洒了一地,竟比庙内烛光照得还要分明些。"月色这么好,难道今夜月圆?"书生心中一动,从怀中掏出卷轴,双手展开递至门外,"姑娘,跟您打听个鬼。我和画中这位姑娘有一面之缘,后来一直寻她不到,不知道姑娘你可曾见过?"女鬼半晌没有出声,末了叹一口气,说:"未曾见过。"   书生收起卷轴道:"不打紧不打紧。若是以后遇见了,就跟她说,找一个十五月圆的日子托梦给我,和我约一下相会的地点。"   "我记着了。……敢问公子,既然和这位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又为何会将她绘在卷轴之上,时时带在身边呢?"   "呃……问得好。其实书生只是我的业余身份,我的专业爱好是寻人。寻人这件事情,习惯了就会上瘾呢。我记得我十三岁那年,隔壁家的小姑娘搬走了,等半年了也没有再见到她。于是每天放学之后,我都在城里兜一个圈,盼着在路上与她偶遇。碰到有空闲的时候,就走远一点,到到城郊去转上半天。其实到后来,也只是找个理由,到处去瞎逛罢了。"   "那么,后来有没有遇见呢?"   "后来?后来没有遇见。但是再后来还是遇见了,哈哈哈!因为我娘跟街坊聊天时,说起了她们家的住址。原来就在两条街巷以外,这两年间我从她家门口走过也有一二十回,竟然一直都不得见。再后来我去那巷口蹲点,十数天后,果然遇见了。"   "遇见之后呢?"   "之后?之后没有了。我只负责寻人,找到之后如何不关我的事啊,只要找到了我就安心了。"   "那为何找的是这位姑娘?"   书生好想接一句"为何找的不是我",他把这句话含在舌尖,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默念。他想:"这位姑娘追问不休,未必是对我有意思,说不定只是因为好听个八卦而已。作为一个无主的孤魂,听听这种小清新的情感故事,也算是排遣寂寞的良方。但是,奶腿啊!她一上来就自曝无主的身份,这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书生大喊一声"姑娘"!一边冲出门去,却只见月色满地,女鬼已经走了。   书生终于到了京城。在那里,他发现了两个不可思议、极为惨重、与恩师教导截然不同的事实:第一,京城里没有一走路就露大腿的姑娘,连一个都没有,更不用说到处都是;第二,世上并没有理工科的考试。第一点他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发现了,第二点花了很长的时间。他跟客栈里的考生、客栈的老板、老板娘、老板娘的老相好、老板娘的老相好的老乡,以及门口卖煎饼的大叔、卖葱的大婶、药店里的小学徒、茶馆里的公差,甚至私塾里的先生做过深入的交流,努力想要证明理工科光通信这门学问不是个冷笑话。后来他渐渐发现这笑话不仅冷,而且冷得很大,让他们笑喷的不过是巨大冰山浮在海面上的一个尖角而已。假如他从十六岁开始讲起,讲到他跟他的老恩师如何在数九寒天彻夜不眠,用冰片做镜面试验各种光路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听到涕泪交加,把它列为年度苦逼冷笑话的头名。   而听众们给出的最靠谱的建议是,假如书生真想干这一行,那他应该去找一个铜镜匠人学艺,自己磨一套镜子出来,送去边关。即使不能取代狼烟烽火,也能送给随军的官太太们,在军中谋个差事。于是书生便去做了铜镜业的一名学徒,三个月后磨得一镜,镜中所见上下颠倒,照之令人腰眼一麻,想要一头栽倒,所以此镜名之照腰镜。再磨一镜,次月得之,这次倒是不倒了,只是照出来面颊浮肿,看了只想自毁双目,因此名之猪妖镜。于是书生的铜镜师傅客客气气地把他赶了出来,此举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因为若是放任书生这么干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磨出焦距适合的凹镜,在太阳下一照,可将光线会聚于脑门,滋滋地烧出一个洞来。假如此镜磨成,可名之二郎神镜。   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书生携二镜飘然出京,从此不知所踪。   若干年后,有一个大叔去乡下收账,半路上住进了一间破庙里。到了夜里,来了一个女鬼。大叔说:"少见少见!这些年来我东奔西走,难得遇见女鬼,早年间可不是这样的光景。"   女鬼哧道:"时代不同了啊大叔!早年间的女鬼终夜无所事事,唯有四处闲逛而已。有时候遇见了书生什么的,免不了还要倒贴。结果呢?被他们当成了玩物,谈笑间的话题而已。后来阎王爷得知了此般情景,大感女鬼地位之低下,于是仿照人间成立了教坊司,于名山大川及城郊景色宜人之处设立教坊,令各处女鬼聚于坊中会见宾客。来客需要献酒肴、化纸钱、焚香祭拜方可入内,若是他用心虔诚、献祭丰厚的话,受访的女鬼也有嘉奖呢!"   "奖什么?"   女鬼拍手道:"哎呀那可了不得!若在教坊内表现出色,可以保送投胎,托生在富贵人家,从此享受不尽呢!"   "托生后又记不得生前的光景,就算大富大贵也只当是应当的,如此劳心劳力又是何必呢。"   "呸!呸你个不上进的!反正自阎王爷新政以来,整个女鬼界面貌焕然一新,大家都说死后倒比生前来得有趣呢!我是因为客死他乡,想要回家看看才途径这里,等看过之后,我也要去教坊应聘呢!"   大叔点头道:"是是是。我觉得阎王爷的用意是很好很好的,他老人家只是不明白贱字怎么写而已。"   "哼!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以一个前书生的身份,发表一下前书生的观点罢了。"   "书生!书生也不是什么好人!"女鬼忽然凑上前来,低声道,"你知道吗?女鬼界有一个关于书生的恐怖传说哦!"   "竟然只有一个?"   "唔,有好多个版本啦!"女鬼一脸严肃地说道,"你知道吗,最流行的版本是这样的。说,假如你一个人去破庙里玩的话,就会碰到一个书生!他会拿着一个卷轴靠近你,说:’姑娘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生’然后他啪一下把卷轴打开,哇!上面画着一张脸!没有五官!没有五官!眼睛鼻子的地方写满了字哦!都是咒语啊奶腿儿的!然后你就会咻地一下被吸进那个卷轴里,跟之前被吸进来的女鬼一起关在里面!就那么一张马粪纸一样的纸片,关在里面出不来哦!是不是很恐怖!是不是很变态!"   大叔沉吟道:"听你那么一说,那他就不应该是一个书生,而是一个伪装成书生的死道士啊。"   女鬼一拍手,说道:"对!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跟死道士相比,书生还是比较不错的。因为他们比较傻,而且弱。其实有些书生还不错啦!例如那个叫屈臣氏……啊不是宁采臣的啦。其实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版本是说,那个书生是拿着他未过门媳妇儿的画像,到处去找她回来结婚。这么一说还挺心酸的吼?"   大叔摇头道:"不不,这个不靠谱。假如是他的未婚妻,为何画像上没有五官呢?就算订亲以来一直未曾见过,也可以跟娘家人打听,再找画师画下来嘛。照我说,那女鬼一定是他路上认识的闲杂人等,他记不清女鬼的长相,又不会画画,只好胡乱写一些文字注解上去吧。"   "既然是路上的闲杂人等,书生又为何将她画在卷轴上,四处寻找呢?"   "是啊,为什么呢?我要好好想一想……"他想啊,想啊,想啊,想啊。直到东方发白,女鬼离去以后,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说,"对了,是大排面。"   多年以前,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半路上,他住进了一间破庙里。到了夜里,来了一个女鬼。女鬼身上背着个巨大的包裹,她走到墙角坐下来,往后一靠,瘫倒在地。   刚出道的书生满怀激动地看着这一切。一个女鬼!活的!他看着女鬼艰难地将包裹拖至身前,慢慢解开。他期待着女鬼从包裹里取出床帐被枕四件套来,但女鬼取出来的却是一叠叠的烧饼,一堆堆的馒头,一只只的烧鸡,一盘盘的涮羊肉,一把把的茼蒿,一坨坨的冻豆腐,以及……一口火锅。女鬼点起炭火,往火锅里注上水,开始切葱,剥蒜,准备各种底料。   书生捏住鼻子,忧郁地用嘴呼吸。当锅底沸腾,第一盘羊肉倒下去的时候,他的脸湿润了。   "姑娘!作为一个鬼,却要吃那么多的东西,你不觉得惭愧吗?你是海底捞来的吧!"书生在心中一遍遍呐喊着,不小心"噗哈"一声喊出声来。女鬼惊异地朝他看了看,抛了个烧饼过来。   "给你!"说罢继续埋头大吃。   书生沉着地捡起烧饼,走到女鬼跟前,交还给她,"姑娘,这么晚了还吃宵夜,对身材不好啊。"   女鬼接过烧饼,扒去外面的酥皮,扔进火锅里。"没关系,我就是那种吃死不胖的死人。"她捞出一把茼蒿,撒上辣椒油,拌芝麻酱,用筷子对折起来一口吃掉。书生感觉在喉咙口积聚了越来越多的口水,却不敢往下咽,生怕"咕嘟"一声过于明显,只好仰起头来让它缓缓流入腹中。女鬼将锅中食物清了个场,扔了两坨面进去。她盖上锅盖,抄起一个猪蹄啃起来。书生叹道:"我要是一个猪,一定想不到死后会被一个女鬼这样抱着啃啊……"   女鬼翻个白眼,把啃完的猪蹄丢在一旁,咂咂咂地舔了一轮手指。她说:"那你想怎样?"   "我想怎么样啊?我想……我想女鬼嘛,要么孤傲冷艳,不食人间烟火;要么温婉可人,可以喝喝莲子羹,流质之外的就不适合了。话说回来了,作为一个鬼,要吃那么多干什么?"   "啧啧啧啧,"女鬼摇头道,"我只能说你太不了解做鬼之道了。你说,对于一个鬼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书生想了想说:"是吃下去之后食物会去哪里吗?"   "……生存!是生存!你可知道,一个鬼怎样才能生存在这世上?"   "你这问题问得我好纠结!鬼嘛!死嘛!你又要活!"   "一个鬼要活在这世上,一定要有留恋之情!要有留恋的人,留恋的事情。假如生无可恋的话,人就会死,鬼就会消失!"   书生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想不到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为何我没有死?另外,这跟吃得多有什么关系?"   "啧啧啧啧哦,我要是一个猪,一定想不到有位书生比自己还笨……吃,是什么?是茼蒿的清新,羊肉的细嫩,烧鸡的鲜香,烧饼的酥脆,这样的感觉,从你的舌尖,到你的喉咙,到你的肚里,熨不熨帖?亲不亲切?感不感激?这样的事情若不留恋,你不如去死啦!"   书生挠头道:"可是可是!可是为什么留恋的吃啊!为什么不是别的什么!为什么不是人呢?"   女鬼说:"为什么?我生前认识的人,都已经把我忘记了。忘记我的人,我也不想再记得。人只能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事情,对不对?"   书生低头不语,想了许久。他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以前我觉得,特别用力去记住一件事情,就再也不会忘记了。所以有一回我在纸上写了十个字,然后把它背下来。我觉得要是多少年后,我还能想起这十个字来,那感觉多么奇妙,就好像我决定记住的这一刻,永远都不会忘记。所以我每天都在背啊,正着背倒着背,背到不管看到什么东西,都会想想是否在这十个字里。背到后来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忘记了。我一定会把这十个字记一辈子。结果呢?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来,我都想不起来哪怕其中一个字。我就记得有过这件事情,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书生继续说道:"又比方说,因为要记住一个人,所以每天都去寻找她。就想着假如在这条街上,她从对面像偶遇一样走过来,我隔着街道冲她招一招手,多么好哇。但是到后来,每天走在这条街上,脑子里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她是谁,长什么模样,早就忘记了。就好像吃,到后来你也不记得茼蒿,也不记得羊肉,到最后,你能记得什么?只能记得自己曾经是一个吃货。为什么呢?吃什么呢?都不记得了。结果都是这样的。"   女鬼听了,默默无语。这时候锅中水沸,她把面条捞在碗里,撒上葱花,淋上麻油,铺上大排两块,舀一勺汤浇在上面,吃了起来。她把面条高高挑起,然后一低头,将面条呼啸着吸进嘴里。书生看着她越吃越慢,越吃越慢,最后只能仰着头将面条含在嘴里,再也吃不下去。   书生说:"一边吃面一边哭,真的会泪流满面啊。"   泪流满面的女鬼低下头来,无助地把面条吐进碗里。   她说:"但是我真的不想忘记啊!我真的不想忘记……"   【后记】   谁敢与谁,相约一生   By   现在觉得,人和人之间认识的时间,最好不要太久。鱼只有三秒钟的记忆,游过的路,扭头就会忘掉,但人类不可以。   有时候你会搞不懂,到底是"相处久了互相嫌弃,却死绑在一起"好,还是"相守一段,然后各自天涯"好。   也许很多年后,你偶尔回忆起一个人,身上零星的好与坏,已经觉得他的故事陪伴了你很久。   是人总会变的。   胡叉直角型的变化,在他去梵净山之后。他彻底结束了长达五年的北漂,不再乱换女友,回到杭州好好工作,不久后找到真爱,喜结良缘,踏上人生最正常,也是最正轨的道路。   他的故事并不离奇,但他却神化了一个地方梵净山。   传说中,全山供满了弥勒佛祖,号称"全球第一弥勒主题公园"……   不知道那里袅绕着何等香火,嗅一下,就会令你的人生绽放"大靠谱"的光芒。   如果你听说得有点神往,那个地方在贵州省铜仁市,印江县、江口县、松桃县交界处。也许你已经去过那里,你的人生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不用着急,只要你还在漂着,你的心里就会有一座"梵净山",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上也会有这么一座"梵净山",是我们迟早要到达的一个中转站。   多年后,对他的记忆几乎就中止在这里。   他主创的故事,"书生和女鬼"不正经系列,也已经陪伴我们走过了第十个年头。   萧如瑟写过一个小段子,说是两个人约定多年后在湖边见面。先到的那个人立柱为证,一年不来立柱一根,第二年第二根,第三年第三根……多年后,迟到的人在湖边看见了一座亭子。   "我在这里等你,也不曾浪费我等你的时间。"   现在想来,是多浪漫的事。   十年前,胡叉在一个名叫"E部落"的论坛,写下名噪一时的"书生和女鬼"系列。   就像他立下的第一根柱子,第二根,第三根……   在别人的故事里,我们都是迟到的人。所以我们看见的,不只是柱子,而是一整座兰若寺。书生总是在找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女鬼总是在等她也不知道是否等得到的人。   最喜欢的其中一则,是书生和女鬼相遇后,互相描述自己曾到过的地方,冥界的河,谜一样的山谷……天亮后,他们分开了,继续各自的传奇。   十年过后,"兰若寺"依旧在那里,这一次立书为凭。   缘分这么短,记得的时候就记得,忘了的时候就忘去。   下一个十年,终于不用再继续这个故事了。   真好。   读者微博感动书评   这是一个既让人笑得没心没肺却又让人哭得肝肠寸断的故事。我总记得女鬼说,其实我什么都给不起,我仍记得书生说,楚之南有树名叫冥灵,我也记得道士说,没有女鬼的兰若寺,原来如此冷清,我还记得狐妖说,我最不了解的,原来是我自己。其实我记得的,是一个明明相爱,却没有结局的故事。   这是一个搞笑脱俗的故事,笑着笑着,眼角就会有温热的感觉。三个,或人或鬼。与现实无关。不过看的时候你可以从钢筋铁笼中跳出来,在异世界神游的同时,体验一份离你愈走愈远的纯爱。真爱既在,灵魂不散。故事终了的时候,不知那幽冥之地,可会为你的灵魂敞开……   犹能记得当初因为小倩记得了潭柘不是潭拓,记得了那个一心行侠仗义的燕赤……燕叉侠,记得了那个指导鬼差进行扒皮事业,认定着外滩语也是一门外语的miss小倩……记得着开篇所有的爆笑,却最终敌不过结局时书生痴心一片的付出赎罪,敌不过道士放手时的感动。   妖也好,鬼也罢,谁也逃不过那个我行我素的冤家。干嘛非要装流氓,或者假扮小清新?怕没人认得是不是?只和有价值的人说话是不是?怕做不到大俗大雅最后落个不伦不类是不是?但不亲身走一遭,又怎么看清这人间道?老马识途,新生上路。看倌看茶,要票十块,不要票五块。FiNaLLy,IKNowYou。   在这个笑中有泪的故事里,有每一个为一个情字苦苦求不得的你和我。也许我们陪那个人在漫漫长路里一起嬉笑怒骂一起胡作非为,最后却还是要无可奈何的看着那个人为别人执着沉沦,只能把自己的执念埋在心里。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得到完美的爱情,那又怎样,我们还有这个故事。MISS小倩,不再让你孤单。   颠覆的构思,爆笑的演出,感人的情感,潮男辣女的组合,一切冲破你大脑的情节,尽在"书生和女鬼"。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小倩,还有一个书生,一个道士,一个BOSS,这是一个奇妙的故事。2011,我们传说里再见!   我操!这书终于出了。我相恋八年的女友都分手了,这书才出来。唉,勾起我多少年少的记忆。   深刻的印象是,杂志被老师收缴了许多本。为了睡前有小说可以看,借来同学的杂志自己手打了一份电子档。一个通宵打完,再花了第二个通宵看第二遍。   "书生和女鬼"带给我的感动不仅仅是这系列作品中的诡异、搞笑、温馨、深刻;而且还在于我和主创胡叉、冥灵的八年友情。在现实中他俩同样拥有奇幻的真名和深藏不露的奇思妙想,和一颗热忱的心。阅读此书吧,不仅是大千世界的奇幻折射,永恒传说的量子型思维,还能看到我跑的龙套。   我记得这个故事。可我忘了它的细节。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知道最后结局里,女鬼和书生在一起就可以了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不管雪原中是不是真的有那一片收容为爱所苦的游魂们的花海。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只是在求一个结果罢了。   女鬼㊣(145)太尖锐,书生太闷骚,道士是永远站在女主身后雷打不动吐血流汗的男二号,狐狸又是为了男二号付出所有的女二号。具备所有煽情元素,不愧是看得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说。当年自己在FW上看了之后,又推荐给周围一堆人。连前前任男友都被我强迫着读了一遍。真是值得怀念那。   画了一幅水墨画,画里喧嚣,女鬼和书生一起喊着,喂,我从来没有说过寂寞或者爱吧;画里也热闹,女鬼和书生来了又去,扯着道士一路打打闹闹吐槽。可是看画的人沉默了,有的笑,有的哭。人生恰如此画,际遇或者爱情,你又看出了些什么。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txt80.com--【溺水小刀】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